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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出场人物 藤沼一成: 被称为幻视者的画家,已故,留下了巨大的资产。 藤沼纪一: 藤沼一成的独生子,手脚和脸部因事故受伤,带着白色面具,隐居在水车馆内。(41岁) 藤沼由里绘: 纪一的少妻、一成的弟子、柴垣浩一郎(已故)的独生女,住在塔屋内的美少女。(19岁) 正木慎吾: 纪一的朋友,曾经师从一成。经过长年放浪的生活后,寄居在水车馆。(38岁) 仓本庄司: 水车馆的管家(56岁) 根岸文江: 住宿女佣(过去)(45岁) 野泽朋子: 通勤女佣(现在)(31岁) 大石源造: 美术商,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49岁) 森滋彦: M大学美术史教授,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46岁) 三田村则之: 外科医院院长,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36岁) 古川恒仁: 藤沼家菩提寺副住持,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37岁) 岛田洁: 未被邀请的客人。(36岁) (括号内的数字为1985年9月时的年龄) 序幕 (1985年9月29日早晨5点50分) 暴风雨的夜晚就要迎来黎明了。 厚重连绵的云层开始缓缓地散开,东方被群山截取的天空微微地泛着白。尽管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但在山谷中呼啸的狂风却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不断轰然作响的树林、水位暴涨的河流、矗立在水车馆侧面那不停翻转的三个巨大车轮…… 这是一个长夜,一个被狂风、暴雨、闪电、浊流和水车的鸣奏交织而成的奇异旋律包围着的长夜。 无须等到天亮,已经发生的几件事情已足够让他们心烦意乱了。从塔上坠落的女人、消失的画以及几乎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失踪的男子……可是,又有谁能准确地预测到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的最终结局呢? 饱受暴风雨折磨的这个夜晚终于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时,在水车馆发生的“事件”,也终于将其离奇的最终形态呈现在他们面前。 矗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下面——在其周围呈圆弧状包围的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现在,门是开着的。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台阶小屋,结实而宽敞的台阶一直伸向地下。 下了楼梯,是一个宽敞却杀风景的地下室。摇曳着昏暗灯光的灰色墙壁,排列在前方窗下的洗衣机和大型干燥机,盛满衣物的大筐,蜿蜒爬上天花板的管道群…… 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聚着六个人——五男一女。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个双手扶着轮椅,整个身体裹在丝制睡衣中的美丽少女。两个男子站在少女身旁,仿佛是从两边保护着她似的。在四个人背后与他们稍稍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还站着两个男人。男人们都是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衣服。 “谁来?” 轮椅上的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说。他瘦小的身体上套着宽大的长袍,虽然才9月却戴着白色的布手套。他把双手叠放在腹部说:“谁来把那个盖子给我打开?” 可能是因为紧张,含糊不清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因为他的脸上戴着平板式的白色橡胶面具。 听到他的话,站在少女身边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静静地走上前去这——是个小腹突起略显肥胖的红脸中年男子。 他走到位于房间最里面墙边的焚烧炉的跟前,拾起掉在地上的黑色细长的小棍。这是根铁制的火钩子。突然:“啊……” 他嘴里发出了仿佛被人卡住喉咙般的声音,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火钩子也掉落在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大石?”轮椅上戴面具的男子问道。 “这、这个……”红脸男子坐在水泥地板上,用手指着火钩子掉落的地方。 少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 “由里绘,”轮椅上的男子回头对少女说,“这不是你该看的,退下去。” “由里绘小姐,您快退下去吧!” 少女身边的另一个男子——与红脸男子相反,是一个高个子白面小生—张开瘦削的双肩催促道。少女怯生生地点点头,不安地退到楼梯口附近。她甩了一下长及腰间的乌黑直发,她那苗条得就快折断了似的身体疲惫地坐了下来。在他们后面隔着一段距离站着的两个人——戴黑边眼镜的小个男子和板着脸的大个男人移到少女前面,组成了一堵遮住少女视线的墙。 看到这儿,白脸男子大步走上前去,来到坐在地上的红脸男子身旁,将视线投向地板。 “三田村君,那是……” 轮椅上的男子问。 “正如您所看到那样,主人!”白脸男子用如金属般平静的声音回答道,“是……手指,人的!中指或者是无名指。” 轮椅的主人自己转动车轮向那边移过去。那是一个酷似芋虫尸骸的土色物体—在它那非自然中断的根部紧紧地豁满暗红色的东西。 “切口看来还比较新,恐怕切下来还不到两个小时。” “不过,到底……” “等等!”白脸男子单膝着地,凑近去观察掉在地上手指,“这上面……有戒指的痕迹!很深的戒指的痕迹。” “啊……” 轮椅上的主人将手指插入白色面具上的孔中,使劲地按在紧闭的眼睑上。 “是正木。” “是啊,我也这么想。”说着,白脸男子站了起来,他用右手的指尖捻着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说,“大概是正木的猫眼戒指的痕迹吧。” “这么说来,正木是被他杀了……” “啊,这个么,倒还不能断言。” 坐在地板上的红脸男子终于站起身来。 “藤沼先生,那么,这里面是……” 轮椅上的男子暖昧地摇了摇头:“你帮我打开看看,好吗?” “不,这、这……”红脸男子畏缩着,脸上的赘肉不停地颤抖。看到他这个样子,白脸男子微微地耸了耸肩,捡起地上的火钩子。 “让我来开吧。”说着,他站到了焚烧炉前面。 这是一个小型的焚烧炉。略显脏的银色主体坐在水泥预制块做的底座上,从白脸男子眼睛的高度伸出相同颜色的烟囱笔直地钻入地下室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外面。 现在——从那个铁箱中可以听到火焰低声的呻吟。应该不会有人在黎明时来这里焚烧垃圾的。可是…… 男子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向焚烧炉的门伸去。咔嚓一声,钩子的尖端碰到了那块灼热的铁板,弯成钩状的尖端一下子钩住了门的把手。门向外打开了。红色的火焰在里面烧得十分旺。 “唔……” 焚烧炉里散发出来的臭味让所有的人都捂住了鼻子。恐怕也确实有人觉得想吐。 那是蛋白质燃烧的臭味。而且,恐怕所有人都会把发出这种异臭的源头归结到同样的东西上。 “正木……”轮椅上的男子痛苦地呻吟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脸男子将火钩子伸入火中。重叠在一起燃烧着的几个黑影在透明的红色火焰中倒了下来。他在其中搜索着。虽然看上去他始终是一副冷静的样子,但握着火钩子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他把燃烧着的一块东西插在钩子的尖端上,正要向外拉出。突然——“啊!”他大叫着向后退了一步。原来是炉中的一个东西被拉出来的物体一碰,意外地滚了出来。地下室的空气被数声惊叫剧烈地激荡起来。 “啊!” 白脸男子看着滚落在灰色地板上的圆形物体,骇然低声说,“不得了了……” 那是一颗被砍下的人头!已经被烧得焦黑,还呼呼地冒着白烟。毛发已经被全部烧掉了,眼睛、鼻子、嘴也已烧烂,完全变了形。 另外,在白脸男子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尖端,还有一个燃烧着的物体插在上面被拉了出来。 “这是一只手臂!”他低声说着,把它甩到手边的空金属桶内。 确实,那是一只手臂。与先前滚出的头颅一样被烧得焦黑,是一只已经扭曲变形的人的手臂—好像是左臂。引人注目的是,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从大拇指数过来的第四指—左手的无名指。 在焚烧炉中燃烧的原来是一具被肢解的人的尸体。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那个夜晚的黎明! 在水车馆发生的“事件”已经清晰地显现在了他们的眼中。 从塔上坠落的不幸女子、被盗走的画、失踪的不明男子,还有追踪他却被杀害并被肢解后在焚烧炉中焚烧的男子。 暴风雨终于过去了。与此同时,那晚发生的“事件”也以某种“解决”的方式而掩埋了起来。 第一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寝室 (上午8点30分) 和往常一样,我醒了。 明亮的朝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潜入屋中。侧耳倾听,轰隆、轰隆…… 在静寂的山里,栖息山林的野鸟的轻啼声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中,混杂着建筑物西侧不停转动的水车的轰鸣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早晨。 进入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闻里,报道了某某号台风将要临近的消息。据说28号下午,中国地区也将受到台风的影响而开始下雨。所以,今天早晨的宁静可以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我从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上午8点30分。 墙上的钟显示着与我平时醒来时相同的时间。 我把背靠在床头的靠背板上,将右手伸向旁边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头的野蔷薇制成的烟斗,塞上烟叶。不一会儿,与乳白色的烟一起,升起了满屋的香气。 “台风?” 这是自己低声自语的声音,沙哑得不自然的、令人厌恶的声音。 说起来,一年前的那个9月28日,也是以和今天非常相似的早晨开始的。那时新闻里也报道说大型台风正在接近。还有正如预报所说的即将到来的那场暴风雨。 一年,从那个充满血腥的暴风雨的夜晚算起来,竟然已经过去一年了。 我吸着烟斗,默默地想着。思维的触角悄悄地伸向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发生的各种事情以及那以后…… 我看了一眼房间角落的那扇门。红铜色的把手、暗褐色的红木镶板。那扇现在已绝不打开的通向书房的门。 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那是从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直到脊梁的无法形容却又无法逃避的战栗。 8点45分。 桌子上的电话立刻响了起来。小而轻、薄如米纸般的声音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听筒那边传来稳重而熟悉的声音,是管家仓本庄司,“早餐马上就好了。” “好,谢谢!” 我把烟斗放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裤子和衬衣,套上长袍、短褂……在床上穿好一切后,将白布手套戴在双手上最,后是脸。 面具——恐怕这是象征着现在的我——藤沼纪一生活的全部的东西了。 面具——不错,我没有脸。为了隐藏起这张让人诅咒的脸,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我也要戴着面具,一个按照这座房子的主人本来应有的“容貌”制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肤上的橡胶般的感觉,罩在活生生的脸上的无生命的面具。 8点55分。 对面右侧——书房相反方向角落的那门响起了敲门声。这是通向起居室的门。然后,她——由里绘带着和往常一样的动人微笑,来拯救我这颗颓废而孤独的心灵了。 “早!”她用我给她配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雪白的连衣裙令人眼前一亮。 “来喝咖啡吧。”上了淡妆的樱桃般的小嘴发出清澈的声音。我从床上起来,把自己放到轮椅上。 在推来的小车上,由里绘一边将壶里的咖啡倒入杯子,一边静静地看着我。我则以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随的木然表情回应着她的目光。 “已经一年了啊!” 她小声说道,等着我的回应。 “我喝了!”说完我将手伸向杯子,并未对她作出任何回应。 一年——这看似未发生任何事情平稳度过的一年。 在山沟里的这个地方,依然有着仿佛被时代遗弃了般的幽静。穿过山谷的河水清澈见底,三架水车不停地旋转着。房子里面,我和由里绘、仓本三人默默地生活着。除了每天早来晚归的女佣,连一个上门的人都没有。 一切都没有变化。在第三者的眼中或许是这样的,但我知道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这都是因为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两个死去的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失踪的男人……这些肯定给由里绘这位少女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或许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深深的伤痕。 这一年时间,我变了。似乎她也变了很多。 我一言不发地将杯子送到嘴边,眯起面具下面的眼睛,注视着由里绘。 由里绘——我惟一爱的女人,在这塔屋中度过十年孤独时光的美丽少女……150厘米的身高,略显瘦小的身体,全身透明般的雪白肌肤,直到腰际的闪闪发光的黑发。 的确,她变了。在她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的眼中开始有了某种奇怪的东西。而且,她开始每天早晨自己煮咖啡,然后送到这个屋子来。她开始走下塔,到房子外面享受流水和绿色。她开始将自己的感情略微表露出来了。 她变了,在很多方面。 “你今天真美,越来越漂亮了。” 听到我的话,她略微有点脸红,垂下了目光。 “今天下午,他们又要来了,不害怕吧?‘’沉默了一会儿,她把她的小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在烟草和咖啡的香味中,我闻到了少女甜甜的气息。 “有一点害怕。”她回答说,“不过,我想不要紧的。” “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今年什么都不会发生。” (真的吗?) 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对于这无意识的自问,我狠狠地——更加狠狠地摇摇头。 是的,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任何事都……只要一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个男人不要像幽灵一样在这个房子中徘徊。 我和由里绘默默地相互注视了一会儿。 (她正在看着这个白色面具上面的什么呢?) 我胡乱地想着。从她的表情上我读到了无法隐藏的不安的阴影。 “待会儿再弹钢琴给我听。” 听了我的话,由里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露出了半边的酒窝。 饭厅 (上午9点30分) “做好了下午的准备吗?” 这里是位于塔一楼的饭厅。它有两层楼高,是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和由里绘在占据房间中央的大圆桌上吃完早餐后,我向仓本庄司问道。 穿着深灰色三件套的仓本刚刚给由里绘倒了一杯咖啡:“是的。”他立刻回答,手里拿着咖啡壶,毕恭毕敬地转身面向我。 “副馆的房间从一号房到三号房,一楼的三个房间已经准备好给客人用了。下午2点客人们到,3点在那边的大厅用茶,5点半在这里用晚餐……我打算和历年一样,您看可以吗?” “全权交给你了。” “是。” 这是正如“彪形大汉”一词所形容的那样的男人,拥有健壮而宽阔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梳成背头的花白头发、宽阔的四方额头、如米粒般的小眼睛以及年久褪色的厚嘴唇。近60的他无论是什么时候,你都无法在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苍白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响亮的男中音也如同他的脸色一样毫无感情,甚至有时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与在今天的日本社会中几乎已经成为死语的“管家”一词相称。尊重主人,从不违背主人的意志,默默地管理着主人家的事物,并且完全不带入自己的感情——这是一种才能。他似乎生来就具有这种才能。 “对了,老爷。”仓本保持直立的姿势说,“昨天晚上,老爷回到房间后,有一个电话打来。” “哦,是找我的?” “是的。不过对方说不需要特地叫您来接,所以我就问了他有什么事情。” “他怎么说?” “是……”仓本停顿了一下,“新村警官打来的。” 新村,是冈山县警搜查一科的警部。去年,他负责调查在这个房子里发生的事件。 “他说有个人今天可能要来这里拜访,”仓本淡淡地对疑惑不解的我报告说,“说是九州——大分县警的朋友的弟弟。新村警官也说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为什么要来?” “据说好像是对去年那件事感兴趣。昨天突然去新村警官那里,问了很多关于那件事的情况后,要了这边的地址,说‘明天去拜访一下吧’。新村警官说可能会给我们添麻烦,但因为是朋友的弟弟,又不能不帮忙,所以请我们原谅。” “哦。”我给烟斗点上火,问道,“他叫什么?” “说是叫岛田。” 当然,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我从未打算欢迎陌生的来访者。否则,谁愿意带着这样的面具隐居在这种偏僻且远离人烟的山村呢?别说见过,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还偏偏对去年的事件感兴趣…… “怎么办,老爷?” “打发他回家。” “明白了!” 我和由里绘一点都不想再回忆那件事了。这一年来,我们一直拼命努力从心里抹去那个威胁着平静生活的夜晚的记忆。 可是,即使没有这个叫岛田的来访,恐怕至少今天也必须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了。9月28日。他们——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来访的这一天。 回廊 (上午9点55分) 我让由里绘推着从饭厅出来。 “回房间吗?” 我摇了摇头,说想去回廊转一圈。 从镶有玻璃的大窗户可以看到的日本庭院式的中院,向右首方向走,我们进入了环绕塔四周的走廊。铺设的灰色地毯上摇曳着明亮的阳光。在宽敞的庭院中央闪闪发光的椭圆形水池、白色砂石的小路、散布着褪了色的花丛…… 过了窗户后,右首出现一扇黑色的门——那是有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的房间。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从那扇通往令我厌恶的记忆的门上移开由——里绘也一样。 正在这时,门从另一边打开了。轮椅上的我吓得全身都僵了。 “啊,早上好!” 从里面出来的是野泽朋子,一个30岁上下的女子。 她是从去年底开始雇用的女佣。约好每周三天,早晨从镇上来晚上回去。但从昨天开始到明天的这三天里,特意请她留宿在这里。 只见她围着围裙,手里提着洗衣筐。她在原地站住不动,微微低下头,等着我们通过。 这是个内向、不怎么说话的女人。和住在这里一直干到去年今天的那个女佣根——岸文江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做好交代给她的事却从不多嘴,这一点倒是和仓本一样难能可贵,但我不喜欢她过分胆怯的态度。另外,她也和仓本一样,有时让人无法了解她的心中在想什么,这一点常常令我着急。比如——嗯,她对于生活在这个房子里年龄相差巨大的这一对“夫妇”到底是怎么看的? “对了,老爷!”这个女人少有的主动对我说。 “嗯?” “是关于这里的地下室。” “什么事?”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觉得好像有点恐怖……” 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知道了去年在这个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怖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 我举起手打住了朋子结结巴巴的话。 “那个焚烧炉已经换成了新的,也让人打扫过了。” “是,这个我知道。不过,还是……而且那里时常能闻到奇怪的臭味。” “臭味?” “嗯,那种,很恶心的。” “是心理作用吧?” “但是,还是,那个……” “好了!” 我用略带严厉的声音说。因为我注意到,从站在身后的由里绘的口中发出了满含怯意的喘息。 “去和仓本说。” “是。对不起。” 目送仿佛逃跑般离去的朋子的身影,我回头对由里绘说:“别在意!” “嗯。”她小声答道,又开始推起轮椅。 走廊折向右边,沿着外墙一直延伸到宅院的东北角上。这是我们称做“北回廊”的地方。 这北回廊在经过厨房和佣人的房前以后,在面向右首的中院一侧宽度增加了一倍。笔直延伸到尽头的门前的这条铺了灰色地毯的路,在变宽部分的地板上铺了木制彩砖,墙上等间隔并排着面向中院的窗子。左首的墙上排放着各种大小的画框。其中收录了很多油画——藤昭一成这个天才用他的心灵捕捉并速写下来的幻象中的风景。 今天有三个男人又要来欣赏这些画了,他们是怀着有机会就把这些画弄到手的想法来的。每年只有一次机会让他们来这里拜访。9月28日—一成忌日的这一天。 说到忌日,今天也是那个女佣根岸文江遭遇不幸的日子。而且,明天,29日——是藤沼一成的弟子正木慎吾离开人世的日子…… “告诉仓本,让他在饭厅里摆上花怎么样?”我略显唐突地说。 “花?”里绘似乎有点吃惊地问,“为什么……” “为了悼念死者!”我低声答道,“是特别为他—正木慎吾啊!” “别说这样的话。这么悲伤的话。”由里绘盯着我转过来的白色面具,如玻璃般清澈的黑眼睛中含着一丝忧虑。 “悲伤……吗?” 我自嘲地撇了撇嘴,思绪无法逃避地回到了一年前。 第二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寝室 (上午8点30分) 和往常一样,他醒了。 明亮的朝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潜入屋中。侧耳倾听,轰隆、轰隆…… 在静寂的山里,栖息山林的野鸟的轻啼声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中,混杂着建筑物西侧不停转动的水车的轰鸣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早晨。 进人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闻里,报道了某某号台风将要临近的消息。据说28号下午,中国地区也将受到台风的影响而开始下雨…… 他从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上午8点30分。 墙上的钟显示着和他平时醒来时相同的时间。 他把背靠在床头的靠背板上,将右手伸向旁边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头的野蔷薇制成的烟斗,塞上烟叶。不一会儿,与乳白色的烟一起,升起了满屋的香气。 大约在三天前他得了感冒,一直在发烧,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因为烟草的味道已经恢复如初了。 他不停地吸着烟,缓缓地闭上眼睛。 9月28日——今年又到了这一天了。从下午开始,按惯例将有四个客人来这里做客。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古川恒仁。 他们每年一次的来访,对于希望避人耳目而住在这山里的他来说,绝非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甚至还可以说是一种麻烦。这确实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是——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这种情感持否定态度,这一点也是事实。否则,他完全可以单方面地拒绝他们的来访。然而这些年他并没有这么做,这其中恐怕存在着一种类似负疚般的感情吧。 (不管怎么样。) 他闭着眼睛,从干裂的嘴里低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今天又要来了。一定要来的,没办法。) 他不想现在来分析自己扭曲的心理。只是自己不喜欢他们的来访,却又希望他们来——仅此而已。 8点45分。 床头边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小而轻、薄如米纸般的声音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听筒那边传来稳重而熟悉的声音,是管家仓本庄司,“您的身体怎么样了?”仓本恭敬地问道。 “啊,已经好了!” “早餐马上就好了,您怎么说?” “我过去。”他把烟斗放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裤子和衬衣,套上长袍、短褂……折腾了一阵子,在床上穿好一切后,将白布手套戴在双手上,最后是脸。 面具——恐怕这就是象征着直至今天这12年中的他——藤沼纪一生活全部的东西了。 面具——不错,他没有脸。为了隐藏起这张让人诅咒的面容,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他也要戴着面具,一个按照这个房子的主人本来应有的“容貌”制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肤上的橡胶般的感觉,罩在活生生的脸上的无生命的面具…… 8点55分。 起居室的门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他回应道。一个矮个子略显肥胖的女人用他给她配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她穿着看上去十分干净的白色围裙。 “早上好!”是住在这里的女佣——根岸文江,“我拿药过来了。您感觉如何?啊,您已经换好衣服啦?领带不系了吗?哎呀,又抽烟!这对您的身体可不好啊。真希望您能听听我的忠告!” 文江45岁,比他大4岁,但仍然不怎么知道疲倦。她下部宽大的浅黑色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尖利,速度很快。 他用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随的木然表情默然以对,用双手一撑,打算从床上起来。文江慌忙伸手去帮忙。 “我一个人可以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瘦小孱弱的身体坐到了轮椅上。 “给,吃药!” “已经不用了。” “不行,不行。为了保险起见,今天请再吃一天。特别是今天客人们要来,比平时要多费些精神呢!” 没办法,他把递到面前的片剂含到嘴里。 看到这里,她似乎很满意,伸手扶起轮椅:“今天还不能洗澡。再看一天再说!” 真没办法,他想道。要是稍微管得少一点就好了,但是曾经做过护士的她,只要碰到有关健康的事情,就变得特别罗嗦。 她是个直爽且喜欢照顾人的女人。据说曾经有过失败的婚姻,但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也不显得孤僻。从家里的所有家务到对他日常生活的照料,从帮助他入浴、梳头到健康管理,她都勤勤恳恳。虽说不必像仓本那样,做一个总是和主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机器人”,但他切实地希望她能稍微少说几句,安静一点。 “去吃饭吗?啊,可不能抽烟啊!就放在这儿吧!”她推着轮椅走出寝室,“小姐和正木先生都已经起来了。” “由里绘也起来了?” “是啊,最近小姐好像比以前精神好多了。这是好事啊!老爷,我觉得,小姐还是多出去一下比较好。” “什么?”他绷起面具下的脸,突然回头看着文江。她慌忙噤声。 “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什么……”他微微地垂下肩,又转向前方。 塔屋 (上午9点40分) 吃完早饭,藤沼由里绘独自回到塔上的屋子里。 这是一个宛如画中仙子般的美少女,甚至让人觉得欠缺一些人气。娇小的脸庞、乌黑清澈的眼睛配上玲珑的鼻子、柔软的樱桃小嘴、白如凝脂的肌肤、乌黑闪亮的长发……由里绘今年19岁,来年的春天就满20了。虽然已是不适合称做“少女”的年龄了,但不仅她那纤弱的身体还不能让人感觉到成熟“女人”的气息,而且她总是看着远方的神情也令人心疼地想去怜爱。 美少女——还是这个名字适合她。 由里绘将穿着橙色衬衫的身体靠在白框的小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近重叠连绵的群山,蜿蜒山间的墨绿色的河流,被连绵的山峰截取的天空中,深灰色的云层缓缓地扩散开来。 不久,今年的秋意也将逐渐转浓,树上的绿就要开始变色了吧。随后而至的是冬天——将把这谷中的一切,从这塔上可以看到的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冬天……这种季节的变迁,她已经不记得从这间屋子的这扇窗户中看过多少次了。 这间屋子——耸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上的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圆形的大屋子。由于楼下的饭厅有两层楼的高度,所以这里实际上相当于三楼。墙上贴着庄重的银灰色墙纸,地上铺着淡色长毛地毯。高高的天花板是木板制的,中央吊着巨大的枝形吊灯。尽管是白昼,但屋内略显昏暗。因为相对于宽敞的房间而言,窗户显得太小了。 由里绘离开窗边,走到位于房间深处的带华盖的床边坐了下来。 房间南侧的圆弧被一堵墙截断了,墙上并排着通向楼梯平台和浴室的门。在它们左侧的褐色铁门,则是生活在轮椅上的这家主人专用的电梯。屋内以充裕的间隔摆放着豪华的家具——衣橱、梳妆台、书架、沙发、大钢琴。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藤沼一成画的幻觉中的风景。 十年了,她住在这里。在这十年中,她一直生活在这个山谷中的这座馆内的这间塔屋里。 十年前——也就是由里绘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再往前两年,她的父亲柴垣浩一郎在病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31岁,死得是有些早了。母亲在生下第一个孩子——由里绘时就撒手人寰了,已没有近亲的她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 父亲去世时的情景还依稀残留在她的记忆中。 冰冷的白墙包围着的病房、散发着药味的病床、不住咳嗽的父亲、染红了床单的鲜血……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们把她带出病房。然后……然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在散发着甜甜香味的怀中哭泣。而这个胳膊的主人,她是认识的——是父亲病倒前经常到家里来的“藤沼叔叔”。 很快,由里绘被收养到他——藤沼纪一的身边。据说,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的父亲临终托付给纪一的。 藤沼纪一——柴垣浩一郎曾经师从的画家藤沼一成的独生子。 这个纪一因为自己引起的交通事故,使脸部和双手身受重伤,那是在由里绘被收养后不久的事情。他离开了自己出生、成长的神户,在这个山谷中建造了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于是,由里绘也被他带到了这里。 以后这十年间,由里绘可以说是被半禁闭在这里了。这座房子、这个房间、透过这扇窗户所看到的风景——说这些几乎是她知道的“世界”的全部也不为过。因为这十年来,她既不去学校,也没有朋友,甚至连报纸、杂志也没得看,更不知道同年纪的少男少女们在同一片天空下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少女的口中低声地哼起了伤感的旋律。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钢琴前。细细的指尖落在键盘上,和着嘴里的旋律,她试着弹了起来。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是半年前开始住在这里的纪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的曲子。 曲子很短。用依稀记得的指法弹了一遍后,由里绘来到建在房间西侧的阳台上。 外面的空气非常潮湿。温热的南风从下吹上来,吹散了她的长发。流过眼前的河流的水声以及水流中转动的水车的声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要更加急促。 由里绘的嘴唇颤动起来。 “真恐怖!” 这恐怕是她被一尘不染地禁闭了十年的心里,第一次感到恐惧。 前院 (上午10点10分) 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巨大车轮三个相连,不停地转动着。 轰隆、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溅着水花的翼板。这是紧邻着房子而建造的精巧的三连水车,它的力感甚至让人想到蒸汽火车般的厚重。 将本来面目藏在白色橡胶面具后的主人——藤沼纪一来到了铺着石板的前院,从正面眺望自己住的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的“容颜”。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茶色的裤子、深灰色衬衫的瘦削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 “藤沼君,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这样想。”身边的男子放开交叉在胸前的手说,“这个水车,就好像是……”他打住自己的话,偷偷地窥探一直默不作声的纪一的反应。 “好像什么?”沙哑的声音从白色面具的缝隙中透出来。 “就好像,它是为了让你住的这个家——怎么说呢,抗拒时间的流逝,永远静止在这山谷中而不停地转动的。” “哈!”轮椅的主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你还是老样子,像个诗人。” 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他不由得发出了苦涩的叹息。 (到底是谁让这个诗人的生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这个男子名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纪一的老朋友。他也是神户人,今年38岁,比纪一小3岁。他们在大学的美术研究会里是学长与学弟的关系,两人之间的交往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纪一早就看出自己没有父亲那样的才能,上大学时就进了当地某私立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以父亲一成的财产为资本开始做房地产生意,从此作为一个实业家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而正木虽然拥有异于常人的艺术才能和热情,却遵从父亲的意志就读于法学系,准备参加司法考试。但在二年级的时候,他的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发现,受到了一成的热情赞扬,于是他便决定改变今后的人生方向。他不顾在大阪担任会计师的父亲的反对,中途退学改投美术学院,每天到一成的身边学习,立志走美术之路。 “真是讽刺啊!”纪一想道。 (被称做天才的幻想画家的独生子做了实业家,而一个普通的会计师的儿子却做了画家……) 当时也确实让他想了很多。 虽然自己缺乏绘画的才能,但纪一对自己欣赏作品的能力却很有自信。他确信正木将来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把他和同时跟随一成学画的由里绘的父亲柴垣浩一郎相比,他们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正木的笔以一种甚至超过老师一成的想像力的手法,自如地描绘着自己的独特世界。再进一步说,他与畅游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幻想世界中的一成不同,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有一种诉诸现实的主张。纪一在这里面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诗人。 ……可是可是,那一天——12年前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正木和纪一以后的一切。 十多年一直杳无音信的正木慎吾,一天突然上门来求纪一帮忙,这是今年4月的事情。 “请不要问原因,”他说,“总之,暂时让我住在这里!” 纪一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虽然先前听说他在大阪的父母已去世,他已经无家可归,但这还是让人感到形迹可疑。纪一甚至怀疑他会不会犯了什么案子,正处于在逃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正木的请求。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今天早晨文江说,最近由里绘精神好多了。”藤沼纪一抬头看着耸立在左前方的塔说,“可能是因为你!” “我?”正木略显惊讶的表情问道。 纪一静静地点了点头:“由里绘,她似乎很喜欢你。” “要是这样的话,她又开始弹钢琴不是很好吗?她从五岁就开始学了,不是吗?” “直到她父亲病倒之前,是学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弹得不错。因为有基础,教起来也比较轻松。” “那的确是一件好事,不过……” “藤沼,你不会是……” “嗯?” “你不会是心里有什么不必要的担心吧?”正木摸着鼻子下面薄薄的胡子,口中突然笑出声来,“对不起!” “有什么事情好笑?” “不是。你作为由里绘的丈夫,是不是对我产生了什么怀疑?” “说什么啊!” 纪一的眼睛在面具下闪着精光,打量着朋友的脸。轮廓鲜明、相貌端正,剪短了的胡子乌黑而富有光泽,充满着朝气。但纪一还是觉得这张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皮肤的颜色不好,目光也不一样了。 “没事的,藤沼君。”正木坦然地摇头说,“不用担心。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她看做是‘女人’。就像对于作为丈夫的你来说,她一直都不算是‘妻子’一样。” 纪一咬着干燥的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由里绘还是个孩子——而且或许以后也一直是。” “以后也一直是?” 纪一把目光从朋友脸上移开:“由里绘一直都把内心封闭起来。从12年前她父亲去世,搬到这个房子里来之后的这十年来,一直都这样。” “但那是……” “我明白。是我的缘故。我一直把她关在这里——那座塔上,尽量不让她的心接触外面的世界。” “这么说来你有罪恶感了?” “如果说没有的话,那是谎话。” “其实我并不想太多地谈论这件事,”正木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破碎的烟盒,“我理解你的心情。想起来,可能对于藤沼你来说,由里绘小姐就好比是和一成先生留下来的艺术品同级别的存在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闭在藤沼一成所画的风景之中吧。” “啊……”纪一的喉咙仿佛喘息似的震动起来,“你确实是诗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诗人!”正木耸了一下肩,把香烟叼人嘴里,“即使曾经是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尽管正木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纪一还是真切地体会到隐藏在他心中的遗憾。 (12年前的那个事故……) 轰隆、轰隆、轰隆…… 水车不间断的旋转声,与那天那场事故发生时的毁灭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藤沼纪一不由得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塞住了耳朵。 “天色变坏了!”终于,正木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看来,下午真的要下雨了!” 这是一座被石制外壁包围着的像欧洲古城堡似的建筑。乌云从淹没在略带红光的,同样是石壁围起来的暗灰色中的塔那边涌过来。整个建筑一下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第三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前院 (上午10点40分) 出了位于馆内西南角的大门,一个铺满石板的台阶结构的庭院呈扇形展开。低矮的黄杨构成的篱笆,把纵深三米多的各台阶隔开。院子的周围是一圈郁郁葱葱的杂木林。所有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显得那么昏暗,充满杀气。 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散着水花的黑色水车翼板。 我们来到从正面能看到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三架巨大的水车转动的地方停了下来。下了从这里缓缓地延伸到后方的石板坡道,就来到了沿着谷中河流而修建的林阴道。 冈山县北部——离这里最近的A镇是长途汽车路线上的一站,从那里开车再经过一个多小时难走的路,就来到这山里,而被称做“水车馆”的建筑就建在这儿。据说也有人根据这里主人奇怪的样子,把它叫做“面具城堡”。 轰隆、轰隆…… 像这样眺望着不停转动的水车,侧耳倾听它的声音,已经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了。这时,我可以静静地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轰隆、轰隆…… 和往常一样,周围的树林都在风中低吟。清澈的水不断流过眼前的水沟和下面的溪流,从不留下一丝沉淀。 轰隆、轰隆…… 为了给这个房子生命,不断转动的水车发出沉重的声音。这个山谷就这样打算把我,也许还包括由里绘,余下的时间全都静静地置于静止的空间之中了。 “由里绘!” 我回头叫着她的名字,因为从靠在轮椅上站着的她的口中,我听到了一声微弱却又长而沉重的叹息声。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不是,”由里绘微微地摇了摇头,“只是感到有点寂寞。” “寂寞?”我记得好像是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说寂寞,是因为像这样住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说着,她把目光投向左前方的塔。雪白的脸上略显苍白,但马上又泛起一阵红潮,“对不起,说这种无聊的事情。” “不要紧。” 虽说如此,但我还是心情沉重地默默地重复着“寂寞”这个词。 她的孤独我很清楚。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这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既不去学校,也几乎不去镇上。她看的书也受到很大的限制,直到去年为止,她甚至连电视都没得看。 在我冷静地思考时,有时也想把她从这个封闭的时间和空间中解放出去。但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又怎么可能呢? 由里绘默默地抬头看着自己长年被禁闭在里面的塔。从她的侧面,我依稀看到了她父亲——柴垣浩一郎的样子。 作为藤沼一成的弟子之一,尽管他拥有热情、努力和足够的技术,但最终只是模仿一成,无法表现自己。对于过早去世的他来说,留下的惟一杰作,恐怕就是这个女儿由里绘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轰隆、轰隆…… 水车的声音使我的回忆,从柴垣浩一郎的病故一下子跳到两个月后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上。 那一夜——1973年12月24日。三个坐在车里的男女——藤沼纪一、正木慎吾,还有正木的未婚妻掘田庆子。 那是一个寒冷的圣诞夜。已经订婚的两人被邀请到当时还在神户的藤沼家,参加晚会后,驱车赶回家。 卷着雪花的冰冷的寒风。在急速冷却的大气中,黑色的柏油路开始冻结。然后…… 轰隆、轰隆…… 三架水车的声音,与那天晚上那场事故发生时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轰隆、轰隆、轰隆…… 我差一点不由自主地想用双手塞住耳朵——这时,我从背后听到了真实的引擎声音。 同一个地方 (上午11点) “啊”的一声“红色的汽车!”迅速转过头去的由里绘发出一声惊叹。 紧随着她的视线,我也把轮椅转向那边。虽然坡道下面的林阴路两侧的树木枝叶繁茂,形成的树阴使我很难看清楚,但我还是看到那里停着一辆汽车。 不久,引擎的声音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飒爽英姿的男子从车里面走了出来。 “啊,是这里,是这里!” 我听到他大声说。从树影摇曳的石板路走了上来,他的身形一下子拔高了许多。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大声地喊道:“您就是藤沼先生吧?” 我没有应声。由里绘像个害怕的孩子一样抓住轮椅的扶手。 “啊,好漂亮的房子啊,和我想像的一样。” 他是个瘦长的男子。实际的身高可能不到一米八,但是不知是否瘦的缘故,看上去要高很多。不,与其说是高,还不如说是瘦长的感觉更确切。 黑色瘦长的牛仔裤上面配了一件象牙色的夹克。他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甩开修长的双腿,大步流星地从坡道上走上来。 “水车馆!的确,名副其实!” 等他走到我们面前站定后,目光越过我们,落在了水沟中转动的水车上。 “过了那边的桥就是大门了吧?房子整体被石壁包围着……嗯,不错!啊,还有塔!的确是水车旋转之城啊!一般说到水车,很多人都以为就像《森林里的水车》那首歌里唱的那种可爱的样子,其实不对,不是那样的。当然,小的也有很多,但还是在看到福冈朝仓相互连接的大型水车群时,才让人感动啊!因为当时还小,所以也感到有点害怕。黑黑的、巨大的机械——让人觉得眼看就要向这边滚过来似的。不过这个的规模比那个还大!而且,主体是这座房子,真是壮观啊!不愧是中村青司的……” “中村青司?” “啊,失礼失礼!光顾着自言自语了。您是藤沼纪一先生吧?”他爽朗地笑着,目光直视着我的脸。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因为我戴着阴森的面具产生丝毫的改变。 “嗯!”我微微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岛田吧?” 看到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显得有点吃惊,但马上又会心地笑了起来:“哦,昨天的那个警部已经和你联系过了?哎,他好像把我看成是形迹可疑的人似的。”然后,他用手持着略带卷曲的头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岛田洁。初次见面!贸然来访,请见谅!” 大约30好几的年纪,浅黑色的脸,略微凹陷的眼睛,瘦削的脸颊,厚嘴唇,说话的时候能看到里面雪白的牙齿。 我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说:“听说你来是因为对去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感兴趣。” “是的!嗯,说起来是这么回事。”岛田略显窘迫地移开目光,“其实我来并不是仅仅为了凑个热闹。因为在我看来,去年发生的那件事情并非完全与自己无关。” “怎么说?” “古川恒仁。您认识吧?” “他,当然……” “就是去年这里发生过那件事后失踪的那个人。实际上,我和他认识,可以说是朋友吧!他不是高松某个寺院的副住持吗?我家里也有很多人是庙里的,我所读的大学是在关东的一个佛教学校,在那里,他是我的师兄!” “哦!”我一边点头,一边瞥了一眼由里绘。她仍然抓着轮椅的扶手,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岛田的脚边。显然,她很害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陌生的来访者,而且从他口中还出现了古川恒仁的名字…… “由里绘!”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也能行,不要紧的!去吧!” “是!” “是尊夫人吧?”目送着由里绘转身向大门方向走去,岛田发出由衷的赞叹,“比我想像中,怎么说呢,要美多了!” 看来他已经对我和我家里的事知道不少了。我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他又理了一下头发说:“嗯,所以,这个水车馆,我听他——恒仁说过,以前就知道。然后就是那件事情了,真的,当时我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古川恒仁——就是一年前的那个暴风雨的晚上,突然从房间里消失的男人。那个被认为偷了一成的画,杀害正木慎吾并将尸体分解后,在地下室的焚烧炉内焚烧……然后逃走的那个男人。 正如岛田所说的那样,古川是高松某个寺庙的住持之子,当时是那里的副住持。而且,那座寺庙就是藤沼家历代祖先的墓地——菩提寺。 “坦率地说吧,藤沼先生,您是怎么想的?就是说,去年做那件事的真的是他——古川恒仁吗?” “还有其他可能吗?”我摇了摇头,半是自问地说。 “是吗?”岛田微微地耸了一下肩,盯着我的白色面具说,“可我总觉得不对,哪里……” “那是因为你是古川的朋友。” “对,当然也有这个原因。在我看来,古川本性怯弱,可能有点过于神经质,但怎么也不会是个能杀人的人。嗯,不过这么说可能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 “那么,岛田先生!”我多少有点急了,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是想来教我该怎么做吗?” “您生气了?” “我想把这些事情都忘了!” “是吗?而且,我也听说你不喜欢客人来。至于你为什么要戴着这样的面具生活在这山里,我也基本上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你又为什么……” “对不起!” 岛田温顺地低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双眼,用包含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声音说,“但是,我不能不来!”然后,他双手插在细腰上,又抬起头来看着黑默默地耸立在那里的水车馆,“水车馆。建造它的时候应该是11年前吧?” “是的!” “这水沟是为了转动水车而特意引过来的吧?作为建造个人住所而言,这是何等的大工程啊!那个三连水车的动力应该是用在特殊的地方的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后,说:“啊哈!原来是这样——那边的那个不是电线,是电话线吧?这么说来,是用水车发电?‘’”是的!“ “果然!真不得了!”岛田不住地点着头,好像很有兴趣似的抬头看着房子,“中村青司的水车馆……” 过了一会儿,我听他低声说。中村青司!刚才他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知道中村青司?) 我忍不住问道:“你——岛田先生,为什么你老是说这个名字?” “啊,您听到了?”岛田转身面向我说,“怎么说呢?我和他的关系可不浅。知道了去年的那件事后,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资料,不过对于这个建筑的设计者,看到青司的名字还是最近的事情。我可是大吃了一惊啊!我真的觉得似乎是一种缘分。” “缘分,你指的是……” “就是——嗯,算了吧,反正还有机会说的!”岛田撅着嘴,笑着眯起了眼睛,“不过,藤沼先生,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说实话,我来这里一半是出于偶然。” “偶然?” “就是说,并不是为了洗刷恒仁君的嫌疑……也不可能为了这个专门从九州驱车来这里。” “那是怎么回事?” “我在静冈有个朋友,我现在是在去他那里的路上。嗯,昨天进入冈山时,偶然注意到今天是9月28日。” “也就是说是随便过来看看的?” “说是随便也不对。我本来一直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再加上也想亲眼看看中村青司造的这座水车馆。一旦想起来了就控制不住了,所以……” “哦!”我用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抓住轮椅的车轮说,“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代替恒仁参加今天的例行聚会,因为我对藤沼一成先生的画也感兴趣。我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了。” “明白了。” (难道我要请他进去吗?) 我以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控制着自己想反对的想法。 (我为什么要请他……) 他暗示了自己和建筑家中村青司的关系,这可算是一个理由。不过,并不仅仅是如此。这个叫岛田洁的男子身上的某种独特的气质中——在隐藏在这种气质中的某种强大的力量里,我感到了一些难以抗拒的东西。 “岛田先生,请!”我说,“我让他们再准备一间屋子。请把车开上坡道,向左转——那边有个停车场。” 风更大了,不知何时黑云开始覆盖整个天空。一直照耀着周围的太阳躲到了云层后面,水车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第四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车内 (下午1点30分) “天色不太对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森滋彦透过挡风玻璃抬头看着天空。 “不是说了台风要来吗?”手握方向盘的三田村则之回应道。 “这样看来,今天晚上是要下雨了。” 天空非常阴暗。由于走的是沿着山谷的林阴道,所以能看到的天空十分狭小,被乌云完全覆盖住了,仿佛与道路两旁的杉树林的黑影融为了一体。 看到三田村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森滋彦说:“换我来开吧!昨晚的那个急诊病人,让你没怎么睡觉吧?” “不用,我没事!”三田村若无其事地说,“只剩一点点路了,过了2点就到了。” 从在神户经营外科医院的三田村家里出来,是今早6点的事情。在名古屋M大学担任美术史教授的森滋彦,和往常一样提前一天来到神户,在三田村家里住了一夜。 车内的音响里播放着现代爵士乐。这是三田村的爱好。森滋彦对这一类音乐并不喜欢,再加上路途遥远,所以已经忍耐了很久了,但又不能作出厌恶的神色。因为如果说自己不了解最近的音乐,那不知道要受到对方怎样的奚落呢。 森滋彦今年46岁,从副教授晋升为正教授已经有十年了。 三十五六岁就是教授,这应该说是已经非常早了。据说这里面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和成绩外,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已故的森文雄名誉教授,也就是七年前去世的森滋彦的父亲。 “今年我还是想看看那幅画啊。”森滋彦扶正了偏在一旁的黑框眼镜说,“三田村君,你还没看过吧?” 说实在的,森滋彦并不喜欢这个叫三田村的外科医生。 皮肤白、高个、一副讨女人喜欢的长相。他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同时兴趣广泛,能言善辩。而森滋彦是小个子、驼背,从两三年前开始就听力衰退,现在右耳上带着助听器——一种将微弱的音量增大的附在眼镜挂耳上的装置。他自认是一个“专业文盲”,说起爱好就只是下下国际象棋而已。仅从这个对比来看,就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正因为如此,对三田村这么年轻就能欣赏藤沼一成的画的天赋,森滋彦感到非常反感。 对森滋彦的问题,三田村用一只手摸着自己凹陷而瘦削的下巴,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梦幻的遗作——《幻影群像》。真是一个很有气势的题目啊!教授,好像您父亲看过这幅画。” “好像是在一成大师的画室里,看过刚画完时的作品。那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70年的秋天。我只听父亲说那是一幅有一百号大的巨作,与他以往作品的主题不同,是一幅奇特的作品。” “结果,这幅作品并没有问世,在它完成不久,一成就病倒了。他去世后这幅画被收在神户藤沼家的某个地方——好像这也是一成自己的遗愿,而且就这样被纪一带到了现在的水车馆里。” “是的!我真想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不过看来不太可能啊!” “嗯!”三田村皱着眉头说,“很难!纪一是那么顽固的一个人。如果我们强求的话,说不定连一年一次的‘开馆’都会被取消。”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家伙!” “我不想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不过如果极端地讲,他其实是个自我意识和劣等感交织在一起的怪物。嗯,要说没办法恐怕真的是没办法了。” (自我意识和劣等感交织在一起的怪物……) 森滋彦对于三田村激烈的言词感到非常吃惊,但马上点头表示赞同。 (确实,就是这样的!) 对于12年前冬天发生的那场事故,森滋彦和三田村,以及今天同样要去水车馆拜访的其他两个人——大石源造和古川恒仁都很清楚。圣诞夜,在神户的藤沼家举行的宴会之后…… 开车送两个朋友回家的藤沼纪一,在被连日的寒流冻结的路面上驾驶失误,导致了与相反方向行驶的卡车正面相撞的事故。汽车严重损坏并起火,车上的朋友中有一人死亡,纪一自己的脸部和双手、双脚都受了重伤。 当时真的伤得很重。这是从三田村的口中听说的。 重伤的纪一被送往的医院就是三田村的父亲担任院长的外科医院。当时,刚刚获得医师资格的三田村也参加了手术。 据他说,当时纪一双脚的骨头被撞成了粉碎,甚至让人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好。双手被烧烂,脸上因烧伤和裂痕,甚至都难以辨认,在整容医学的范围内已经无法恢复到本来的相貌了。后来,脚恢复到用拐杖可以勉强走路的程度,但对于手上的伤痕和被损坏的脸,基本上已经无计可施了,在余下的人生中,纪一只能无奈地以这种无法示人的面目活下去。 于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容貌,纪一做了那个面具。 (那个白色、毫无表情的面具……) 只要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虚弱的身体上的那张“脸”,马上让人产生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那是一张用橡胶做成的面具,把头整个包住,后面空出的间隙用绳子系好。据说是以事故前自己的样子为模型做的,同样的面具,纪一有几十张之多。 出院后,纪一完全从正在步入成功的事业中退出了,并且从与父亲一成留下的资产合二为一的巨大财产中拿出一部分,在冈山县北部的这个山谷中,建造了用于自己隐居的奇异的建筑。而且,开始不惜重金地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一成的作品买回来,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把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们称之为“藤沼收藏馆”。 因纪一收集而从世人眼前消失的这批作品,当然就成为对一成作品倾倒的爱好者们的垂涎之物了。然而本来就是为了避开人们的耳目才隐居的纪一当然不会轻易地将他们公开。 现在,每年仅一次公开的机会,在一成的忌日9月28日,被允许前来拜访和欣赏收藏品的就只有他们——森滋彦、三田村、大石、古川四个人。 “不过,三田村君!” 森滋彦偷偷观察着开车的三田村的脸色说。除了面具的主人居住的水车馆、收藏在里面的一成作品以及被藏在馆中某处的“梦幻遗作”以外,最能让人想起的当然就是同样住在馆内的那个美少女了。 “到底,纪一对由里绘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个,三田村不快地哼了一声:“说实话,我总觉得那个……” “听说他们三年前登记了。” “我觉得这很过分。从孩子时起,她不是就一直被关在那里吗?恐怕她都不太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就被单方面地给予了妻子的名义。”接着三田村意味深长地说,“事故时,纪一的脊髓受到损伤,所以……” “啊!”森滋彦以一种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是这样啊!” “嗯,这些用不着我们去操心多嘴了。现在,只要他叫我们来欣赏他的收藏,我们就应该满足了。” 三田村手握着方向盘,重重地耸了一下肩。森滋彦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慌忙又扶正带助听器的眼镜。 饭厅——大门 (下午1点50分) 中午吃完便餐,水车馆的主人和朋友一起留在了饭厅里。 由里绘几乎没有动饭菜,只是稍微喝了点橙汁就回自己的塔屋去了。 在喝下几杯咖啡后,纪一给烟斗点上了火。正木慎吾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都默默地把目光放在桌上打开的书上。 “啊呀,又抽烟!”根岸文江从圆形大厅的东侧——面向北回廊开的门外一进来,就大声地说,“可能您觉得我罗嗦,但这是您自己的身体,所以请您稍微爱惜一点。” 纪一装做没听见,继续抽烟,于是文江更加大声地问道:“饭后的药您吃了吗?” “嗯!” “晚上也要再吃一次!好吗,老爷?” “根岸,你要上去吗?”看到女佣从台阶下的柜子里拿出吸尘器,正木问道。 “嗯,去打扫。今天还练琴吗?” “今天休息!” “对啊,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嘛!好了,我必须赶快去弄完它。” “对了,那个,由里绘小姐刚才说,通往阳台的门好像有点问题。”正木对吧嗒吧嗒地向楼梯走去的文江说。这时,从开着的窗户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有人到了!” “嗯!” 纪一把烟斗搁在烟斗架上,将手放到轮椅的车轮上。在墙边伺候的管家仓本,以和他笨重的身体不相符合的敏捷动作,快步向走廊走去:“我们也出去迎接吧!” “我来推你。” 正木马上站起来,转到轮椅的后面。 “文江!”纪一回头向微胖的女佣说,“你去叫由里绘过来,好吗?” “好!”文江拿起了吸尘器,“烟,请控制一点!” 在文江吧嗒吧嗒上楼梯的声音背后,面具的主人和他的朋友,跟在仓本后面从南侧门来到了西回廊。 长廊的右首边是陈列在墙上的藤沼一成的几幅作品,左首边是纪一的起居室和书房。笔直地走过长廊,打开尽头的一扇大门,便来到了门厅。 仓本打开厚重的双开大门时,来访者正好踏入门厅。 “谢谢,谢谢!”进来的男子用粗嗓门大声地说着,向轮椅的主人鞠了一躬,“啊,您看上去很精神,这比什么都好!今天再次受到您的招待,真的非常感谢!” 从开着的门内,可以看到桥的对面成U字形掉头的黑色的包租汽车。 “啊,我是最早来的吗?到得有点太早了——不,正好是2点啊!啊,这位是?”客人疑惑地看着纪一身后站着的正木。 “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叫正木慎吾,请多关照!因为有点事情,所以暂时在这里打扰!”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脸惊讶地仔细端详着正木,“我叫大石源造,在东京经营美术品,和一成老师以前是朋友。是吗,您是这里主人的朋友啊?我觉得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似的。” “不,我们应该没见过面。” “是吗?” 这是一个胖胖的红脸男子。白色衬衫上系着一条鲜艳的花纹领带,但看上去有点小了。脖子短,腹部突出,秃顶,残留的一点头发被油紧紧地豁在头上。 “我想其他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先带您去房间吧,请!”仓本伸出右手说,“我来拿行李吧!” “啊,谢谢,谢谢!” 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上的污垢蹭去,他把茶色的波士顿式手提包交给管家,然后在自己油光发亮的脸上和小眼睛里贴上诌媚的笑容,转身对纪一说:“主人,今年我想请您让我看一看那件作品!” “哪件?” “啊,就是一成老师的那件遗作……” “大石先生!”面具的主人在轮椅上抱着双臂,从白色橡胶的皮肤下盯着美术商,“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不想给别人看那个吗?” “啊,是——是说过!不过,当然我也不会勉强。嗯,只是我有点……” 这时,从纪一和正木的身后,由里绘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啊,对不起,小姐——不,是夫人。对不起,今天打扰了!”大石偷偷地观察着主人的脸色,进一步提高了粗犷的嗓门。由里绘紧闭着樱花色的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啊!”正木慎吾看着开着的门那边说,“好像下一个要来了。” 夹杂在流水和水车的声音中,隐约可闻的引擎声由远而近:“是三田村君的宝马车,”大石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外面说,“森教授大概也和他一起吧!” 不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就过了水沟上的桥。 “好久不见啦,藤沼君。”穿着米黄色衬衣身材高大的三田村,精神抖擞地走过来,伸手过来握手,“听说您感冒了,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纪一就像没看到外科医生伸过来的手一样,说,“你父亲还好吗?” “托您的福!”三田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了伸出去的手,“今年,医院方面的事务已经完全交给我了。他还是那样,到处去打打高尔夫球什么的。他还让我跟您说,无聊的时候可以去他那里坐坐。”说着,三田村的眼睛捕获了在纪一斜后方略隔一段距离站着的正木。 “这是正木君!”纪一说。 三田村略显迷茫的样子:“正木是……” “以前在医院承蒙您的照顾!”正木说完,一直仿佛躲在三田村背后一样默不作声的森滋彦“啊”地叫了一声。 “是一成老师的弟子的那个正木吗?” “啊,想起来了!”三田村点了点头,端正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微笑,“那次事故时的……” 听到这里,大石源造“叭”的一声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掌,恍然大悟似的毫无顾忌地大声说:“我也是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嘛!” “不过,正木君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就在三田村问的时候,外面阴暗的风景中突然划出一道白色的裂痕,就在那一瞬间——喀喇…… 天空中仿佛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起来。由里绘的嘴里爆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聚在门厅中的人们也一起缩了一下身子。 “突然来了一声!”大石说着,吐了一口气,好像离得很近!“ “没关系的,由里绘!” 在两手掩着耳朵的美少女的肩上,正木轻轻地拍了一下。 对此,面具的主人悄悄地瞟了一眼,然后环顾三位客人说:“大家先去自己的房间。3点过后,我们在副馆的大厅内一起喝下午茶吧!” 第五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大门 (下午2点) 三个客人几乎都是在约定的时间到的。 第一个按响门铃的和去年一样是大石源造。过了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也和往常一样乘着三田村的宝马车来了。 三个人的样子都没有变。胖乎乎的红色脸上贴着馅媚的笑容,有着粗大嗓门的美术商;相貌端正的白色脸上充满着虚伪的微笑,伸手过来握手的外科医生;蜷着矮小的身材,在带有助听器的黑框眼镜内,眨着看似谨慎的眼睛的大学教授。 和去年一样到门厅迎接的我,心中却以一种和去年不同的心态复杂地震颤着。 理由有很多,最无法忘怀的当然就是去年在这个馆内也像这样聚在一起时发生的那件事——由于他们的来访,无可回避地被唤醒的那个暴风雨夜晚的记忆…… 说实话,我甚至想以此为借口,取消今年对他们的邀请。但我明白,即使自己提出来,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 那个晚上之后,因为那件可怕的事情,我变了,由里绘也变了,甚至连沉淀在这个馆里的空气的味道和颜色也似乎变了。然而,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是装饰在走廊里的那些藤沼一成的风景画,恐怕还有尚未见过的一成的遗作——《幻影群像》。 在我心中唤起强烈不安的,还有与那天事件相关联的,突然从屋子里消失的那个男人。他到底隐藏在何处?是死了呢,还是仍然活着?这个想法,由里绘可能也有。而且汇合到这里的他们三人心中,或许也多少有一些与之类似的不安和疑惑吧。 还有一个——没有预料到的客人岛田洁。 我命令仓本马上去准备一间可以让岛田住一晚的屋子。岛田以一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向我道谢。当时我并没有忘记向他说明那是间什么样的屋子。 “是去年正木君用过的房间,不要紧吧?” “正木——是被杀的那个正木慎吾?”岛田眨了一下凹陷的眼睛,马上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从不在意这种事情。给客人用的房间一共有多少间啊?” “一楼三间,二楼两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也就是说,二楼的另一间是去年恒仁使用的房间了?是吧?据说去年那件事情以后,恒仁就消失了。” “是的,从那以后那个房间一直都关着。” “哦,可以的话,我想亲眼看一看里面。”岛田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嗯,我并不是故意要旧事重提。不过藤沼先生,你对于这件事中的疑点应该也有兴趣吧?” 对未解决的问题的兴趣——我当然不能说没有。 “嗯,你感兴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同意让你在这里过夜。不过一旦我请你进来了,是不会再赶你出去的,但我希望你能适可而止。” “啊,这个我懂。我当然懂。”岛田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不过,鬼迷心窍,这个词有点言过其实了吧!”说完,岛田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我的嘴角。但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时,准备好了房间的仓本来了,于是“不速之客”便向馆内走去…… 三个客人,还像以往一样,从我缺乏表情的白色面具上窥探着我的心情,在和我寒暄之后,由仓本带着到房间去了。对于岛田洁这个“外人”,我打算以后再向他们介绍。 “3点我们在副馆的大厅里喝茶……” 正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透过大门上半圆形的厚花纹玻璃,看到一道闪光从已经把天空完全糊黑的云层中划过,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可怕的雷鸣声。 对于大自然仿佛要再现一年前的今天似的演出,我不由得心惊胆战了起来。 塔屋——北回廊 (下午2点10分) 由中村青司这个怪异、但在某些地方又能称为天才的建筑家,亲手设计的这座建筑——水车馆,建在普通人根本不想住的这个山谷中,构筑在四周呈长方形的高墙内。 外壁的高度差不多有五米。厚重的石造外观类似于12一14世纪英国古城的城墙。连着外壁而建的建筑被大致分成两个部分。在长方形的西北角——以由里绘住的房间所在的“塔”为核心建造的房子,以及隔着宽敞的中院,在对称位置建造的房子。这两栋房子被沿外墙内圈的回廊从两个方向连接起来,根据用途,我们称之为“主馆”和“副馆”。 主馆是我使用的空间,沿着西回廊依次是我的起居室、书房、寝室,还有作品的保管室,沿着北回廊依次是厨房和佣人的房间。邻接在西回廊外侧的水车机械室,由于设置了水车轴的关系,呈半地下室状,内部设置了担负馆内电力的水车发电装置。我自己对机械一窍不通,所以对装置的管理和维护完全交给了仓本。 另一方面,副馆是供来客使用的两层楼。以设在东南角的圆形大厅为中心,一楼有三间、二楼有两间空屋。作为客房建造的房间,本来只有二楼的两间,但9月28日的“集会”成为惯例以后,一楼的三间屋子也成为专供客人使用的了。 从主馆和副馆的两端,向两个方向伸展的回廊,在西南和东北角上会合,前者是门厅,在后者的位置上则建造了一个圆形小厅。从门厅穿过通向南回廊的门,目送着三位客人向副馆走去后,我和由里绘从来时的回廊回到主馆的饭厅。 “我们上去吧!”我说。 由里绘报以微笑,点了点头,将轮椅推入电梯。因为这个电梯只能供一个人用,所以由里绘走楼梯到塔上的房间去。 从塔屋的窗子里看到的景色,仿佛畏惧逐步临近的暴风雨的脚步声似的,都忍不住躲进阴影中去了。天空、云层、山脉、河流……一眼望去,一片阴郁的灰色世界。 在默默看着窗外的我的身后,由里绘打开了钢琴盖。 “弹什么曲子?”我回头问她。 她迷惑地看着我,略显哀伤地说:“我知道的不多。”说着,静静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于是,响起了酷似她自己声音的纤细而清澈的琴声——《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是我喜欢的曲子。然而,一听到这节奏怪异的偏执的旋律,就觉得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 一年前——在她生下来第20个春天到夏天的日子里,由里绘就是在正木慎吾弹的这首曲子中度过的。对于她来说,那也许是最快乐的日子了。 我想我无法弹给她听了。 (我做不到了,像当时的正木慎吾那样。) 短曲结束后,由里绘仿佛征求我的评价似的看着我。我若无其事地看着叠放在膝上的双手说:“弹得真好!” 将近下午3点,我们从塔上下来。 电梯到了楼下,茶色的铁门刚一打开,就“喀哒”一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从电梯里出来等了一段时间,门还是关不上。我摆弄了一下操作面板,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一点动静。 “坏了?”从楼梯上下来的由里绘不解地问。 “好像是。必须告诉仓本了。” 从饭厅出来,到了北回廊。由里绘说要去洗手间,便向走廊旁边的厕所走去。 “老爷!”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头一看,在从西回廊绕塔一圈一直延伸到这里的走廊上,站着佣人野泽朋子。 “什么事?”我慢慢地把轮椅转过去。 “嗯,是这样的。”朋子低着头回答,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手里拿着像纸片一样的东西,“那个,实际上……”朋子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好像对付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伸到我面前,“那个,在老爷房间的门下面发现了这个……” 是一张折成四折的便笺。B5纸的大小,淡灰色的纸上加了黑色的竖格线,是哪儿都有的卖的东西。 (这个东西在我的房间里?) 简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带着白色的手套直接把它展开: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这是……”我板起面具下的脸,瞪着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自己的朋子,“什么时候发现的?” “啊,就是刚才。” “经过房间门前的时候?” “嗯”地应了一声后,朋子紧张地用手摩掌着自己毫无血色的脸,说:“不,那个,实际上不是我直接发现的……” “那是……” “是那个叫岛田的客人……” “他?”在我不由自主地提高的声音中,朋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副馆那边经过大门来这边时,他从走廊走过来……然后说在那边的屋子——就是老爷您的房间——那扇门下面塞着这个。” 是岛田洁发现的这个?要是这样的话,这只是折了成四折的纸片,他肯定看过了。我将打开的纸片放到朋子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又看了一遍: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无视格线的间隔,竖着排着拙劣的文字。这是为掩饰笔迹而惯用的手法。 (恐吓信?) “滚出去”——这是对我恐吓的语句吧。是谁——现在在这个馆里的哪一个写给我的恐吓信呢? “朋子!”我的目光回到女佣的脸上,并且拼命抑制自己内心的动荡说,“这里面写了什么,你看过吗?” “没有!”朋子用力摇头说,“绝对没有。”正在我无法判断她说的话是否真实的时候,由里绘从厕所走了出来。 “怎么啦?” 她仿佛对我和朋子的样子产生了怀疑,担心地歪着头问。 “没什么!”我仿佛要把它握碎一般,用力将展开在手中的便笺揉成一团,塞进长袍的口袋中。 副馆大厅 (下午3点10分) 在副馆一楼的大厅内,包括岛田洁在内的四位客人已经到齐了。 副馆大厅比主馆大厅小一圈,以两层楼高的圆形空间为基础,从西侧和北侧延伸过来的走廊,通过面向中院的大玻璃门斜着与其相连。相对于主馆、各回廊、门厅等维多利亚风格的古罗马建筑,这里的内部装修则是以白色为基调,充满了现代气息。 在顶部高耸的圆形部分里面,宽敞地放着一套沙发。正前方是一张白漆的圆桌。这里并没有配备电梯,沿着左首里面的圆弧建造的楼梯是上二楼的惟一通道,房间高处排列着不能打开的窗户。 四人坐在正前方的圆桌边上。岛田看上去早已和其他三人在闲聊了。墙边,仓本一声不吭地伺候着。 “让你们久等了。”我向坐在圆桌边上的四个人说着,转动轮椅来到空着的正对中院的位置上,由里绘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今天感谢各位远道而来……” 我适当地说着外交辞令,依次环顾注视着自己的四个男人。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他们三个人的样子与一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这第四个——去年古川恒仁所坐的位子上,今天坐着另一个人。 我的视线在岛田洁这里停住了。他略微撅着嘴接受着我的目光。同时,他缓缓地开始移动放在桌上的指尖,仿佛在画着什么似的。 “首先,让我介绍一下。”我隔着长袍的口袋摸着刚才的那张便笺,伸出另一只手指向这位“不速之客”,“岛田洁先生,因为某种原因,今天特别邀请他参加。” “请多关照!”岛田点了一下头。 “刚才您说是古川君的朋友,是吗?”大石源造挠着红色的蒜头鼻说,“这么说来,也不是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啊!” “你也是喜欢一成老师的画,所以……” 对于森教授的询问,岛田露出了毫不顾忌的笑容:“不,不是这个原因,当然我也是很感兴趣的。” “哦!”森滋彦疑惑地眨着眼镜里面的眼睛,视线偷偷地向我这边转了一下,问,“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对去年的那件事感兴趣。” 我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回答道:“他说他不认为古川恒仁是那件案子的凶手。” 大厅里略微响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啊!”三田村则之摸着凹陷的下巴说,“这么说来,您是来侦破那件案子的了?哦,您已经得到主人的允许了啊!” “啊!” 岛田对于外科医生说的“侦破”这个词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用略带尴尬的表情暖昧地点了点头。 仓本开始给在各人面前准备好的杯子里注人红茶。在接下来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是令人窘迫的沉默。 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岛田洁。我又一次环顾着集中在这里的这些人。 (到底谁是那张便笺的主谋?) 我不停地思考着。 (有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必须先仔细问问岛田发现便笺时的情况,而且也有必要强烈地警告他不要在馆里到处乱走。 不过,虽说如此…… 大石、森、三田村——恐怕他们都有避开仓本和野泽朋子而潜入西回廊的机会。如果是我和由里绘在塔屋的那段时间,三人中无论是谁都应该可以悄悄地把便笺塞到我房间的门下面。他们都是有一些癖好的人。特别是——比如说为了把喜欢的藤沼一成的作品弄到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当然,也存在其他人的可能性。 发现便笺的那个岛田洁也有可能。还有虽然我觉得应该不会,但也可能是仓本或野泽朋子写的。或者还有,对,藏在这房子里的某个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人…… 正想着的时候,喀喇……突然雷声大作。 “哎哟!”大石从看上去太小的衬衫口袋中掏出手帕,擦着秃了的油光发亮的额头,“我就是怕打雷。好像完全变成和去年一样的气氛了啊!” “是啊!不过去年雨下得更早,在我们三人刚到各自房间安顿下来时就下了。”说着,三田村透过中院一侧的玻璃门,看着眼看就要吐出大量雨水的黑色天空。 “您记得很清楚啊!”岛田说。 三田村用右手的指尖拨弄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白色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岛田先生,那是因为正好在雨下起来时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 “是的,您应该知道吧?当时住在这里的女佣根岸文江从塔的阳台上跌落了下来……” “啊,是吗?”岛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嗯,我倒不是很清楚。对,好像是这件事先发生。” 根岸文江的坠落…… 那时的雨声、雷鸣声、水车声,还有她拖得很长的惨叫声,又在耳边清晰地响了起来…… 一年前的9月28日。下午2点过后三个客人到了,过了一会儿——比规定时间迟到了的第四个客人古川恒仁,在已经下起来的大雨中来了。这时…… 第六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大门 (下午2点20分) “都是些我不太愿意过多交往的家伙!” 三个人随着仓本从通向南回廊的门内消失后,正木慎吾夸张地耸了一下瘦骨嶙峋的肩说:“他们心里好像都各怀鬼胎似的。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些家伙?” “以前我不是解释过一次了吗?”面具的主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们都是纪一所收藏的藤沼一成作品的爱好者。不仅如此,而且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和藤沼家有很深的渊源。 美术商大石曾经帮着经手过一成的作品。森滋彦是曾高度评价一成作品的艺术性,并使之闻名于世的美术研究者的儿子。而三田村则是12年前那场事故时,纪一他们被送入的医院的继承人。因此,当他们前来接洽时,纪一就无法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要说想欣赏一成老师作品的爱好者,还有很多呢。难道你不打算也向他们公开吗?” “不打算!”纪一干脆地摇了摇头,“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一种赎罪而已!” “赎罪?什么意思?” “只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 作为儿子来说,自己将一成留下的作品独占,这一点还是让他有一些罪恶感。为了多少缓和一下内心的责难,纪一才向他们公开这些“独占物”的。仅此而已,所以既没有向其他人公开的必要,也没有这种打算。 “那件作品呢?刚才那个美术商提到的。” “那又另当别论了。”纪一条件反射似的把声音沉了下来,“你见过吧?” “没有。一成老师好像对那件作品并不满意——不太愿意给人看,而且那件作品完成不久后他就病倒了。” “是吗?”面具的主人慢慢地环顾一下门厅。昏暗的象牙色墙壁上装饰着几幅画,“可能父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画了那幅画。他自己很疑惑,也很恐惧。” 在纪一看来,藤沼一成是真正的幻视者。毫不夸张地讲,只有把自己亲眼看到的景象原封不动地描绘出来,他的画才能成立。所以,对于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象——将其描绘出来的那幅画,他才会感到疑惑和恐惧。 “到底,那是什么样的……” 对于正木的问题,纪一坚决地摇了摇头:“也许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想说……” “什么?”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画,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所以把它藏在一个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我既不想给任何人看,也不想让自己看。” 正木不想再进一步追究,连忙岔开话题:“还有一个人好像是个和尚吧?” “嗯,是藤沼家的菩提寺的副住持。今天从高松渡海过来。” “副住持?这么说来是住持的儿子呀?” “是的。他的主持父亲和我父亲很有交情。” “原来如此,他多大了?” “和你差不多,好像还是单身。” “单身!”正木瞥了一眼左手无名指上闪着白光的猫眼戒指。 “啊——触及到你的伤心事了!” “不,没什么!” 纪一把视线从正木的脸上移开,偷偷地看了一眼由里绘。她瘦弱的身体靠在墙上,一直默默地低着头。 “古川君可能很快就来了。跑来跑去的也很麻烦,我就在这里等。”说着,纪一看着自己的朋友,问:“你呢?” 正木看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我在房间里等吧,3点钟喝茶的时候再见,不要紧吧?” “既然你这么说,当然不要紧。” “那么——由里绘小姐呢?” “能和我一起吗?”纪一问由里绘。 看到由里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正木说:“要是这样的话,要不要我叫仓本或者根岸送点茶什么的过来?” “那倒不必!” “哦,是吗?那我们呆会儿见。” 正木向着刚才三个人消失的走廊走去。纪一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轮椅移向墙边。 “由里绘,别站着了,在那边坐下吧!” “是。” 在昏暗的圆形房间——大门旁边好似凸窗一般的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来后,由里绘仿佛在逃避盯着自己的面具似的,静静地看着装饰在中院侧墙上的花色玻璃。 在五颜六色的玻璃外面,狂风吹得植物沙沙乱响。建在院子中央的水池的水面,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般涌着浪花。 厨房——饭厅 (下午2点45分) 仓本庄司将三位客人带到各自的房间后,从东回廊经东北角上的小厅回到了主馆。 深灰色的三件套配以藏青色的领带,花白的头发用发蜡固定,向后拢上去。虽说根据当时工作种类的不同,衣着也当然有所不同(比如,维护水车机械室时,也会穿工装),但他自认为这身打扮最适合自己。 主人藤沼纪一称他为“管家”,他也非常喜欢这个名称。 因为他不仅对隐居在这深山中的主人的境遇和心情寄予充分的同情,而且代替残疾的主人管理这座大宅院,也给他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充实感。这种充实感有时甚至让他觉得自己才是这座宅院真正的主人。总之对于这个自己忙碌了十年的地方,他非常满意。然而,他绝不会把这种满足感流露出来。管家应该是忠实、稳重、面无表情且机灵冷静的“机器人”,这是他的信条。 总之,他把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地管理这个家作为自己的职责。同时,对于主人做的和说的不能多嘴。必须和主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仓本进入厨房,开始检查准备放在小推车上的杯子之类的东西。 第四个客人古川恒仁还没有到。可能是台风的影响使得从四国过来的船晚了。不过,即使他再晚一点来,3点的茶会恐怕还得按时进行。 仓本检查一下水壶,发现里面的开水快没了。 (我都已经说过了。) 仓本想起根岸文江的样子,轻轻啧了一声。 (还在打扫小姐的房间?) 说起来,刚才正木慎吾说通向阳台的门似乎有点问题…… 仓本一直都不喜欢文江这个女人。直爽且喜欢照顾人这也就随她去了,但她不但话多,而且还有点迟钝。和她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事十年了,自己不知有多少次为她闯的祸做了善后事宜。 3点差十分,现在开始烧水的话,到纪一刚才对三人说的3点过后,还有点时间。 给电水壶补充了水后,仓本快步走到走廊上。在确认了手表上是2点52分后,便直接向饭厅走去。正好叫文江下来,不然就麻烦了。 这时,哗——响起来了急促的雨点声。 刹那间将水车馆全部包围的雨声、紧接着亮起的闪电和轰鸣的雷声,使仓本在一瞬间仿佛被丢入另一个世界一般头晕目眩起来。 (古川先生还没到。必须准备好毛巾了。) 仓本一边想着一边飞快地在灰暗的红地毯上走过,进入了饭厅,来到楼梯的入口处,仓本突然把目光停在前面的电梯上。 茶色的铁门、装在铁门旁的呼叫按钮和电梯位置指示灯。仓本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为什么,只是眼角瞥到指示灯当时在“2”的位置上轻轻地闪烁着。 “文江!”仓本从楼梯下面喊道。 “文江!”没人回答。 难道是声音消失在雨声之中没有传到楼上? 仓本又上了两三级楼梯,正要再喊女佣的名字,就在这时,从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的间隙中,仓本仿佛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是从人的嗓子里发出的尖锐的声音——惨叫! 仓本条件反射似的向房间外侧的窗户望去。要说偶然也的确是偶然,但也可以认为这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所作用的结果——闪电如闪光灯般照亮了整个空间,正是因为这道光芒,使仓本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一个黑影自上而下从眼前穿过。 如果不是闪电带来的光芒,即使同样地看着那扇窗,映入眼帘的恐怕也只是一瞬间的黑影而已,可这时他的眼睛出乎意料地仿佛高性能的相机一般,以静止的形态捕获了那影像。 那时一张是倒转过来的人脸——瞪大的眼睛、如鱼鳃一般鼓起的脸颊、已经仿佛裂开一般的嘴…… 当慢一拍响起的雷声充满耳朵时,窗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啊”地大叫了一声,仓本飞快地从楼梯奔至窗前。 (刚才是……) (是她吗?) 如果是的话——如果刚才看到的不是闪电制造的幻觉——那真是太可怕了。 从窗户伸出头来,向外面看去。石壁建成的塔边就是水车转动的那条水沟。宽两米多的水面上,无数的雨滴投身而入,打算去推动激流。在如黄昏般昏暗的天色下,可以看到一个被水流戏弄着的白色物体。 没错,是根岸文江穿着围裙的身体。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已经死了,她的身体仿佛已经失去了气力,随着湍急的水流上下沉浮。 “不得了啦!”仓本拼命喊着,飞奔出通向大门的西回廊。 “不得了啦!”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对他来说,是这十年来的第一次。 大门 (下午2点52分) 雪亮的闪电裂空而起,怒吼的雷鸣滚滚而来,突然覆盖了整个天空的乌云倾倒出如注一般的大雨。 坐在门厅沙发内的由里绘,微微缩起了苗条的身躯。豆大的雨点仿佛要把彩色玻璃外的水池穿出无数个小孔来。 正好在这个时候,大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声音。夫妇间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被打破了。 “好像到了。”纪一自言自语地说着,推着轮椅向大门移去。由里绘赶忙站起身,来到纪一前面,手伸向制作精良的金色把手。 打开门,雨声陡然增大了一倍。恰好在这个时候,青白色的闪电在对面山的背后仿佛划破长空般的奔入眼帘。在下个不停的雨中朦胧可见的石阶上,在架在水沟上的桥对面,停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从后座的车窗中可以看到古川恒仁的和尚头。 “由里绘,拿伞来!”纪一说着将轮椅移至门外的屋檐下。由里绘马上拿着一把黑色的伞出来了。 出租车的门开了。古川似乎已经决定要跑过来了。在由里绘打开伞之前,将咖啡色手提包抱在胸前的古川从车里飞奔出来,低头穿过如瀑布一般的雨帘狂奔而来。 “啊,惨了!”奔过桥上斜坡,就在这几秒钟内,古川已经完全湿透了,瑟瑟地颤抖着略显消瘦的身体,“不好意思,一来就是这个样子,真对不起!”说着,他仿佛真的道歉一般,向出来迎接的面具的主人和他的妻子低下了头。 “不,不,马上就让他们拿毛巾来……”纪一回答道,这时——雨声、风声、桥下的流水声、溅起浪花奋力回转的水车声、驶离的出租车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之中,仿佛有一个尖锐的惨叫般的声音,几乎同时出现了爆裂般的闪电以及雷鸣。 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三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刚才,你们没听到什么吗?”古川恒仁说。 “听到了。”纪一环视着周围,雨滴跳入屋檐下面,溅湿了他的衣服和面具,“由里绘,你呢?‘’由里绘脸色苍白,微微地点了点头:”我听着好像是人的叫声。“ 正当古川毫无血色的脸上肌肉僵硬地说着的时候:“不得了啦!”从家里面传来男人的叫声。 “什么?”纪一吃惊地转过身去,由里绘慌忙跑了进去。 “不得了啦!”又一声传来。总觉得这声音的主人好像是仓本。 (他这样叫,究竟是……) 纪一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般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仓本粗大的身体踉跄着跌进门厅。 “老,老爷!”管家平时连一根眉毛都不动的脸痉挛着喊道:“根岸她……” “怎么啦?” “她刚才从塔上掉下来……” “什么?” “掉在水沟里,就要被冲过来了。”说完,仓本向外飞奔出去,并且向紧挨着右首外壁的水车机械室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半埋在地下的细长的箱型建筑。在正前方铁门的旁边,有一个笔直地伸向屋顶的铁制梯子。仓本也顾不得梯子被雨水淋湿了,飞快地爬了上去。 “小心点!”古川对着往梯子上爬的仓本喊着,也跑出了屋檐。他一直跑到桥上,靠在栏杆上探身向快速转动着的水车望去。 “啊!”古川惊叫道,“啊,啊!” 只见一个白色的物体贴在巨大的黑色车轮上。 轰隆、轰隆…… 重重的回转声将那白色物体和水雾一起卷起。手足已完全失去力气的根岸文江的身体瞬间高高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在自言自语的纪一身边,由里绘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惨叫,用双手掩住眼睛。 “文江!”古川和爬上机械室的仓本的叫声被倾盆而下的雨声所吞没。 跳起的文江的身体再次被黑色车轮卷入,淹没在汹涌的水波中。不久,仿佛已完全脱力的文江的身体,又从冷漠地不停转动着的三架水车中被吐了出来。已经破碎的白色围裙的身影,在激流中浮沉隐现,潜入古川伫立的桥下后,被冲到下游去了。 大门——塔屋 (下午3点20分) 听到喧闹声,三田村、森滋彦、大石和正木四人都慌慌张张地跑到大门口来。雨越发大了起来,乘着横向呼啸的狂风,奋力地涌进屋檐的内侧。 纪一和由里绘也和跑到外面的两人一样,被吹进来的雨完全淋湿。对于跑过来的四个人,雨点也毫不留情地向他们的身体扑了过去。 不久,在水流的远方,文江的身影消失了。没有一个人想过要追过去。即使追上去了也救不了她。大家都是这么判断的。因为雨那么紧,水流那样急。 纪一呻吟般的叹了口气,催促大家进去。一关上门,风雨的狂躁声立刻被隔断了。昏暗的大厅中响起了几声叹息。 “仓本!”屋子的主人向湿透了的三件套上不断滴着水的管家命令道,“去报警!”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进行搜索,要发现文江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即使发现了,恐怕也已经迟了…… “是!”仓本短促地应了一声,向电话所在的饭厅方向跑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藤沼君?”正木慎吾喘息着问道。 “好像是文江从塔的阳台上掉了下来。”纪一语声含糊地说。 “真是不幸的事故啊!”详细的情况并不清楚。她去打扫塔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雷声吓得——从阳台上跌落下来。 “嗯,主人!”古川恒仁一手拿着淋湿了的手提包,对抚然思索的纪一说,“什么都没能帮上,真对不起!” “没办法的,不是吗?” 确实没办法!在刚才的情况下,谁能救得了被水流吞没的文江呢? “各位!”纪一对全体客人说,“大家先回各自的房间,以后的事情就交给警察吧!” 由于毫无表情的面具,所以纪一看上去似乎十分冷静,但沙哑的声音却不停地颤抖着。要是能看到面具下的真面目的话,那张丑陋且被烧烂的脸肯定更加扭曲变形了。 “由里绘,你也湿透了,赶快去换衣服……”纪一向低着头用手抚弄着被淋湿的长发的少妻看去,这才想到她要去换衣服的话就必须回塔屋去。 “啊,对了!”纪一看着正木,“一起来吗?去看看阳台的情况。” “好的!”四个客人各自向副馆方向去了。纪一、正木和由里绘三人从西回廊向饭厅走去。 “老爷!”和警察联络好了的仓本又以往日沉着的语调前来报告,“警察说马上就来,而且会对下游进行搜查。” “辛苦了!” “不过……” “什么?” “他们说只有A镇上有一个派出所,所以等正式的搜查班到达这里,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为从那个镇过来有一个小时以上的路程,而且这么大的雨,道路状况变得很差。” “嗯!”纪一边向电梯方向走去,一边说,“你先去换衣服,再给大家送点热的东西。” “知道了!” 来到塔屋,纪一马上把目光投向通向阳台的门。然后,对着从楼梯上来的正木和由里绘说:“刚才有没有对文江说阳台的门有点问题?” “说了,我是听由里绘小姐说的。” “由里绘?” “是的。” 在浴室的门前,由里绘站住说:“门响得厉害,声音很难听。” 那扇有问题的门半开着。呼啸的风声在塔周围盘旋着。正木小跑着来到门前,抓住把手一动,门吱吱地发出尖厉的声音。由里绘进入浴室去换衣服后,纪一把轮椅移到正木身边。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去看看!”说着,正木步入大雨中。他踏着慎重的脚步在阳台上走着,以免因扑面而来的狂风失去身体的平衡。当他伸手去抓阳台周围的金属扶手时,“藤沼君,这个……”他喊道。 “有什么异常吗?” “嗯,这个扶手摇得厉害。固定部分的螺钉已经非常松了。” 闪电又一次照亮黑暗的山谷。面具的主人不由得紧闭双目,“啊”地发出一声惊叹。在怀念消失在暴风雨中的山谷的静寂的同时,他也在如乱麻一般的心中凭吊着那个相识十年的饶舌的女佣。 第七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副馆大厅 (下午3点45分) “最终,那一天警察并没有来,对吗?”岛田洁问。 “是的。”三田村则之用金属般的声音答道,“大约一个小时后,警察那边打来了电话。是吧,主人?” 我点了点头,把茶褐色闪闪发光的烟斗叼在嘴角上,看了一眼在桌子旁伺候的仓本,意思是让他替我说。 “警察打电话来说因为那场雨,途中的道路塌方了。雨越下越急,总要等暴风雨告一段落后,才能着手想办法。” “也就是说,恒仁来时乘的出租车是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回去的。”岛田小声说,“那么仓本先生,根岸文江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在三天后,对吧?” “是的。” 本来岛田并不想故意挑起话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话题变成重温去年文江坠落的事件。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岛田那难以捉摸的步调之中。 “在山谷的下流,被倒下的树挂住了。” 对于仓本的回答,岛田穷追不舍地问道:“做了尸体确认吗?”边问边用手指在桌子上不停地画着。 “我代替主人去确认了。” “什么样的情形,能说给我听听吗?” “她……”仓本支吾着偷偷向我这边看来。 “快说吧!”听到我的催促,仓本又转身面向越来越像“侦探”的客人说:“样子已经惨不忍睹了!” “怎么说?” “就是说因为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再加上好像被河里的鱼咬噬过……” “啊,原来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坐在我旁边的由里绘低下了头,岛田一摆手打断了仓本的话,“尸体的服饰确实是文江的吗?” “是的。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了,但的确是的。” “她的死因弄清楚了吗?” “说是溺死。” “也就是说从阳台上坠落到水沟后,在一段时间内还有气!” “嗯……” 岛田从鼻中呼出一口气,从桌上的点心盘中抓起一块巧克力放入口中,然后在桌上仔细地叠起了展开的银色包装纸。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大石源造侧目看着岛田问道,“她——文江的死可能是意外事故吧。” “事故吗?”岛田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嘟浓道,“螺钉松动的阳台扶手、暴雨、惊雷,再加上狂风。这些情形的确都向人们表明这是一场事故。不过——恐怕不是。我总觉得可疑。” “可疑?”大石眨动着小眼睛,“你是说那不是一场事故?” “我认为不是事故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自杀,还是——他杀?” “不会是自杀吧!她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吗?没有!我设想的当然是他杀。” “但是……” “等等,你先听我说完,好吗?”岛田环视了一圈,啪的把手里折的银色巧克力包装纸往桌上一扔。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折好了银色的小纸鹤。 “假设,只是假设,根岸文江的坠落事件是由某个人干的。那么当天晚上发生的正木慎吾被杀事件中的凶手,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因为同一天在同一个地方有不同的人分别进行杀人的这种偶然性,是不太可能存在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会怎么样呢?眼下被认为是那天晚上的杀人凶手恒仁——从他当时不在场这一点来说,恒仁绝不会是杀根岸文江的凶手,所以以此来证明他也不是杀正木的凶手,这种可能性就很高了,不是吗?”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个和尚躲着不现身呢?”大石问道。 “这个么,”岛田略微顿了一下,“比如说,是因什么和杀人事件无关的其他无可回避的理由才躲起来了呢?” “哈!”大石用力擦着油光闪现的蒜头鼻说,“要是以这种无凭无据的想像说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我认为是不是无凭无据还不好说。我们多思考一下再下结论也不迟,何必现在就来阻挠呢?” “但是……” “我总觉得我们是上当了。”岛田一边咳嗽,一边从抬杠的美术商身上移开目光,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这边来,“根岸文江直到去年的9月28日为止,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一直住在这里干活的吧。当然,塔上由里绘的房间也经常去打扫了。阳台也是经常去的,对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 “虽说风雨很大,但我很难想像她会从自己已经走惯了的阳台上掉下去,而且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奇怪的杀人事件,不是太过偶然了吗?” “不幸的事,”我开口道,“往往在这种罕见的偶然中发生。”——这句话完全是出自我的内心。 “这倒也是合情合理的看法。”岛田反复在口中打着响舌,“不过刚才从你们说的事里面,至少有一件事让我不能释怀。首先我想问一下藤沼先生您,是关于对面——本馆的塔内设置的电梯。”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我紧握着叼在嘴里的烟斗问道:“电梯怎么了?” “那个电梯,在这里平时除了您以外还有其他人使用吗?” “是我专用的。当然如果是运什么重物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原来如此,”岛田频频点头,用手指抚摸着尖尖的下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件事就不能不说是蹊跷了。各位注意到了没有?虽说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但我认为十分重要。是刚才从仓本口中说出来的。” “仓本的口中?”我看了一眼一直不失恭敬的年过半百的管家。 (仓本说的——当时目击窗外文江坠落的场景……) “你好像说过,在从下面呼唤塔屋上的根岸文江之前,看过电梯的操作面板,对吗?” 对于岛田的询问,仓本面无表情地点头称是。 “你也说过当时电梯的位置显示为‘2',对吗?” “是的。” “你们都听到了吧,各位!”岛田又环顾了一圈,再次用手指在桌上画了起来,“这就是说当时电梯是停在二楼的。而与此同时,这个电梯惟一的使用者藤沼先生,却和由里绘夫人在门厅。这就奇怪啦。如果电梯的使用者通常仅限于藤沼先生,那么主人,当您不在塔屋上时,电梯应该总是在一楼——显示灯应该显示‘1’才对啊。” “也就是说藤沼先生以外的某个人,在那以前乘电梯上去了。”三田村则之接着说,岛田抿嘴一笑:“不错。这就是能想到的第一种解答。那么,藤沼先生,根岸文江被水冲走后,您和正木以及由里绘夫人三个人不是上过塔屋吗?您还记得当时电梯的位置在哪里吗?” “嗯,”我慢慢转动着脖子说,“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心神不定。” “是吗?那么,我再问您,在那以前您最后一次使用电梯是什么时候?” “那天午饭前,和正木一起上去,听他弹钢琴的时候。” “原来如此。午饭前,对吗?那么这里的诸位,在那以后有没有人用过电梯呢?” 没有人回答。 “嗯,”岛田好像很满意地说,“这么说来没有人声称自己用过。也就是说电梯在那一天是被某人有意识地用过,而且这个人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用过。 “那么什么时候会有不被别人发现而使用电梯的机会呢? “午饭后,在各位来之前,饭厅内有好几个人在,因此这种机会就可限定在大家来了以后,藤沼先生和由里绘夫人留在门厅以后的这段时间内了。再进一步限定的话,仓本把大家带到房间后曾进过一次厨房,在这段空隙,这个人进入饭厅,乘电梯去了塔屋……因此,当仓本看到指示灯时——也就是根岸文江从阳台上跌落之前——这个人在塔屋里。” “你是想说,就是这个人把文江从阳台上推下来的吗?”三田村薄嘴唇上浮现出微笑。 大石大声嚷道:“胡说八道!” “为什么?” “岛田先生,按照你的说法,所谓的这个人就是我们三个人中的一个了……” “确实是这样。” “但是……即便真得如此,我们当时怎么会知道文江在由里绘小姐的房间里呢?” “不,你错了,大石!” 白脸外科医生冷冷地说。 “错了?为什么,三田村君?” “你忘了吗?当时——仓本带我们去房间的时候,在走廊里不是你自己和仓本说话的吗?” “啊……” “你问文江是不是因为准备晚饭忙得不可开交了,然后仓本说了当时文江在干什么。” “啊,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教授,你还记得吗?”三田村翘起下巴问道。 一直噤声不语的戴黑边眼镜的大学教授慌张地伸手去拿已经冷却的红茶:“记得!嗯,当然,当然记得!”教授嘟嚷。 岛田疑惑地看着他,但马上又把视线移开,正色对大家说:“所以说……” “请等一下,岛田先生!”三田村打断道,“我觉得你推断的逻辑当中还有几个漏洞。” “漏洞?” “你忽视了好几种可能性。比如说——现在不在场的某个人,那天使用电梯的可能性。文江或者被杀的正木在主人午饭前用过电梯,以后背着主人使用电梯这种情况,也应该纳入考虑范围之内。或者也有可能因为一时疏忽,当时在塔屋里的人无意中按动了电梯的呼叫按钮。” “嗯!”岛田沉着脸持着头发,“确实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我总觉得,还是把那个坠楼事件看做是他杀最合情合理。” “真是牵强附会!”三田村心虚似的耸了耸肩。 岛田苦笑着转正身子说:“我不想让大家误会,所以声明在先。” 他转头把桌旁的人看了一遍,说,“我并不是警察手下的小喽罗,也从没想过要把警察已经判做事故处理的事情再以某种形式重新提起,比如抓住凶手扬名立万什么的。只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相信,其后发生的杀人事件是古川恒仁干的——所以才厚着脸皮来到这里,想亲自把它弄清楚。” “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总觉得……”大石以一副抱怨的口气说,“因此就把我们作为犯人来对待,心里不是个滋味。” “我知道这让你们不痛快了。” “刚才的长篇大论也无非是纸上谈兵而已。想靠这个抓到罪犯,简直是……” “所以我说我并不想抓到罪犯。我只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行了。”岛田断然地说,“我只想知道真相。” 大石通红的脸更加红了,撅起厚厚的嘴唇转脸看着另一边。旁边的三田村捻着戒指,嘴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森教授捧着空了的杯子,猫着腰不停地晃动着膝盖。 我一边注意着邻席低着头的由里绘,一边又在烟斗中添上新的烟叶,用火柴点上火。 “仓本!”我用沙哑的声音对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墙边的管家说,“帮我倒一杯咖啡。再问问其他人有什么需要!” “知道了!” 仓本鞠了一躬,转身面向客人们的时候,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啪啦啪啦的声音。还来不及思考,那声音霎时变成了笼罩着整个屋子的急促的连续声音。我们各自向高耸的天花板或隔着大玻璃门的中院望去。 “下起来了!”我控制着摇荡的心神低声说,“看来今晚又是暴风雨了。” 第八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四号室——正木慎吾的房间 (下午5点30分) 由于根岸文江的坠楼事件,原定下午3点过后的茶会被取消了。 主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让大家在晚饭之前请自便,然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了。由里绘自然不能一个人呆在塔上的房间里,但也不能和主人一起到他的房间去,只好默默地窝在饭厅的沙发里。仓本庄司不得不代替女佣准备晚餐。 他把客人们的事情料理完后,便一头扎进厨房,漠然地开始看着从文江房间里拿来的菜谱。 在谷中肆虐的风雨,直到傍晚也不见有减弱的意思。终于,警察打电话来说路上的山路塌方了。被“囚禁”在馆中的每个人都陷入复杂的思绪中。 建在馆内东南角的副馆,在其二楼正面的一间屋子——是藤沼纪一的旧友正木慎吾,半年前来时使用的房间。 副馆的各个房间从一到五被编上了号码。楼下的三间房从南往北依次为一号室、二号室、三号室。二楼的两间为四号室和五号室。一年一度客人来访时的房间分配方法几乎每年都一样。通常一楼依次为大石、三田村和森滋彦,二楼的四号室为古川,但今年这个房间已经给正木使用,因此古川便住进了里面的五号室。 这是个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西洋风格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深蓝色的高级地毯。天花板上镶了原色木板,墙上涂了象牙色的漆。在面向外面的墙壁上等间隔地并排着两扇转动式的窗户,窗上挂着和地板颜色相同的深蓝色窗帘。与房间的大小相比,窗户显得太小了。在房间内侧左首是相当宽敞的厕所和浴室。 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起初还以为是外面呼啸的狂风吹打什么地方而发出的声音,但稍稍隔了一会儿又响起了同样轻微的声音。 面对着房间内侧的巨大书桌,呆呆地抽着烟的正木慎吾缓缓地把椅子转过来问道:“谁啊?” “是我,古川!” 仿佛细丝般压低的声音回应道。于是正木向门口走去。 古川恒仁是个体形瘦弱,举止怯懦的男人。身材也不高。由于剃了光头,颧骨凸出的脸的轮廓显得格外明显。眉目倒也清秀,只是无精打采的脸色使本来的风采消失殆尽。 “嗯,可以吗?我想打扰一下!” 古川站在门外静静地问道。正木说了声请进,微笑着把他让进屋来。 “请随便坐。” “好的,谢谢!” 古川拘束地在小桌前的皮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下身穿着一条折线模糊的黑色长裤,上身穿着一件麻制长袖衬衫。有一种不太习惯的香味微微地刺激着鼻腔,好像是香烛的味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外面这么大的暴风雨……再加上刚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呆着……” “没关系,我也正想找个人说说话。”说着,正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在房间里烧香了吧?” 听见正木这么问,古川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你在意这个味道吗?” “不,没关系。您是高松的一个寺庙里的和尚?” “是的。不过虽说是寺庙,其实只是一个乡下破旧的小庙而已。”古川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极其卑躬的笑容,“正巧藤沼家的墓地在小寺中,不然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受到邀请呢?” “我听说令尊和一成老师交情颇深。” “是的。受此影响,我也成为一成大师的忠实画迷。本来我对美术也有很浓厚的兴趣,也曾想过有可能的话就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但无奈身负必须继承寺庙的羁绊……” “原来如此。” “我记得正木先生……”古川抬眼看着正木说,“您本来是藤沼一成门下的……” “您是听谁说的?” “不是的,因为我对您的名字有印象。您画的作品我好像在什么地方拜见过。” “哦,是吗?” “我想起来了,对,您在大阪的某个画廊开过画展吧?在那个时候……” “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但我还记得。藤沼一成通过渗入微妙的中间色,来描绘令人不可思议的幻想景象。与此相对您的画,怎么说呢?用更强烈的出人意料的原色组合……” “那是过去的事了,”正木断然打断古川的话,“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啊!” 发现自己的话惹恼了正木后,古川单手抓住衬衫的下摆,正襟危坐地说:“看我净说些没有意义的事,那个……” “没关系!”正木站起来,走到刚才面向的桌子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烟盒,“古川先生,恐怕你也知道。我12年前就封笔了。那以后直到今天连一张普普通通的画也没画过。” “是因为这里的主人而遭遇的那场车祸吗?” “是的。那辆车里面——也坐着我和我当时的恋人。”正木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掘田庆子——自己梦绕魂牵的恋人的音容笑貌悄悄地在心底一闪而过,“她当时死了。藤沼君也伤了脸、手脚和脊髓,以后就隐居在这里。而我呢,奇迹般的幸免重伤,但却留下了无法继续绘画的后遗症。” “可是,您哪儿也没有……” “看上去真的哪儿都没坏吗?” 正木叼着香烟,戏谑般的摊开双手:“你想像不出来,我——已经废了。虽然活着,但已没有用了,就好像废弃的破布一般。” “怎么会呢!” “啊——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愿告诉你,但这已经是12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经死心了,这也是命!”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在无意识中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然后,他发现古川畏缩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左手上。 “你是在看这个——这个戒指吗?” “啊,没有!” 正木微笑着向移开目光的古川解释道:“这12年来我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正好和藤沼君自闭在自己建造的封闭世界相反。经过了很多事情,把事故以后从藤沼君那里得到赔偿金全部都花完了,走投无路了。所以今年春天就厚着脸皮来求藤沼君。嗯,就他来说,因为觉得对我——至少对我亏欠了很多,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反正马上就把我迎进来了。” “哦!” “所以,我现在完全是不名一文了。只是这个戒指……”正木举起左手盯着闪着光的大块猫眼石,“12年来完全嵌入手指中,想拔出来,但怎么也拔不出。我穷困潦倒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次想把它卖掉。” “这个,嗯,难道是和在那次事故中去世的……” “嗯,本来已经决定很快就和她结婚了。”正木又咬起了嘴唇。 古川坐立不安地四下顾盼着。正木用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又在古川的对面坐了下来:“说到一个沉重的话题了。说说别的吧!您庙里的情况,能说给我听听吗?” 小厅 (下午5点35分) “啊,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了不起啊!一切尽在了不起这句话中了!”大石源造粗声嚷道。那声音在冰冷的石墙和高高的天花板构筑起来的如同洞窟般的空间中回响,反而显得有些虚无缥缈,“这样的艺术品被埋没在这里,真是罪过啊!你们不这么想吗?嗯,教授,三田村君?” 这是位于馆内东北角的小厅。 换完淋湿的衣服,在副馆的大厅内小憩了一会儿后,大石、森滋彦和三田村三个人,决定一起去看装饰在回廊内的藤沼一成的作品。他们从门厅出发,从右边沿着回廊一路走来。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装饰在墙上的一成的作品是以门厅为起点,基本上按照完成年代的顺序排列的。 从百号的大作到数号的小作,许多画框在考虑了相互间平衡的基础上陈列在墙上。包括最早的素描和写生在内,几乎所有的一成作品都收集在这个馆内。至于无法挂在墙上的作品就全部收纳在位于主馆内的保管室里。 “这恐怕不能一概说成罪过吧!”三田村双手叉腰,四下环顾着周围说。 “哦,为什么呢?” “对于优秀的艺术品应该向更多的人公开,这一普遍的共识,我是难以苟同的。” 三田村苍白的脸上做出冷笑的表情,斜眼望着粗大的美术商,“我一直觉得把毕加索这些人的画尊为‘人类的共同财产’,这种评价方法本身就是荒谬的。所谓公共的评价只不过是产生幻想的装置而已。我在想如果一百个人去看毕加索的画,其中到底有几个人能从中发现纯粹的美呢?” “这是强词夺理!”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议论非常孩子气,等于是无知的戏言,但我只是个外科医生,既不是美术评论家也不是社会学者。难懂的东西就略去不说了,但如果说看了一成大师这里的作品后,能产生和我同样感受的人,在这世界上有五万人的话,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我无法相信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人能够产生、理解现在我看到这些画时的感受。” “哦!”大石露出一副对外科医生能言善辩的口才表示敬畏的表情说,“也就是说,你对于自己成为‘被选中’的对象非常满意了。”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说是吧。” “所以,三田村君,进一步说,对于纪一独占这些画,你是不是也想有所动作啊?”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收到我自己身边,那是不言而喻了。” “而且,你也想自己独占这些画?” “是的。不过,大石君,难道你,还有教授就不想吗?” “这个嘛……” (当然想。) 在落后一步的地方,听着他们谈话的森滋彦正了正头上的眼镜。 (也就是说,我们所期望的,无非是代替藤沼纪一来“独占”在这里的一成的作品而已。) 森滋彦也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就像三田村所说的那样,在他的内心深处,也认为自己是能够真正理解藤沼一成的画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本来,人只有在自己生存的社会中所谓“文化”氛围的束缚下,才能感知和思考。比如“艺术性”、“美”的概念也无疑受到“文化”的束缚——不,自己使用的语言本身也不过是“文化”的一部分而已。这样一来,如果把某个艺术作品限定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理解的对象,这与其说是狂妄自大,倒不如说是正像刚才三田村所说的那样“等于无知的戏言”更为合适。可是…… (可是,比如说这幅风景画。) 森滋彦眺望着挂在圆形小厅深处的百号大的油画,一眼看去就是一幅奇妙的画。 102.2cm x 112.2cm的画布上,从右上到左下有一条斜着流过的“河流”(或者也可以看做是粗壮的树干),在它那渗着淡青色的水流中,浮着三个椭圆形的“窗户”,在各个窗户内用细致的笔法描绘了毫无关联的三个客体。不明来历的黑色动物群、华丽的帆船,以及鲜艳的石蒜花…… 把这个作为“风景”来欣赏时,森滋彦的心中不禁生起莫名的感慨,而且这种感慨总是让他丧失了作为美术史研究者的“眼睛”。关于一成的作品,即使读了父亲森文雄写的评论,动员已有的各种知识来进行思考,也无法对这种感慨的内容进行分析。他开始愿意承认,这幅风景是存在于超越近代意义上的所谓“解释”的地方的作品。 这种——无法解释的奇怪感觉,不正好证明了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吗?怎么能让这个感觉也被别人所理解呢?只知道把作品作为买卖工具的大石自不必说了,而用一副明白的口气侃侃而谈的三田村这样的年轻人,也能理解这种感受就更让森滋彦难以忍受了。 “不过教授,难道没有什么说服纪一的办法吗?”大石从三田村转向森滋彦道。 “说服?” 听到森滋彦的反问,美术商露出满是烟垢的门牙:“就是那个!那个连我们也没见过的……” “哦!” “今天一来我就提出来了。”.“不行,是吗?” “是啊!被断然拒绝。到底为什么那么厌恶那幅作品呢?” “我在来的车上也和三田村君说过了。不过就这件事来说,目前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好。” “难道只能这样吗?”大石不服地阴着脸,用力地搔着鼻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非要那么坚决地拒绝。” 三田村丢下两人,悠然向通往副馆的东回廊走去。森滋彦也不想再理睬大石的牢骚,一边侧耳听着外面盘旋的暴风雨的声音,一边再次将心神集中到墙上的画中。 副馆大厅 (下午6点15分) 结束与古川恒仁的对话,下到一楼的正木慎吾正好被坐在大厅沙发上的三田村则之叫住。 “啊,正木先生,今天和您在这里见面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啊!”外科医生端正的长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这十几年做什么啦?” “嗯,这就不要问了吧,大夫。”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正木这样想着尽力用平稳的语调说,“你就自己想像吧!” “不过,还是不能释怀吧?”三田村色迷迷地舔了舔嘴唇,“在藤沼一成的身边,被嘱以厚望的年轻画家——我是说你以后的人生是怎样的……” “你也是个残酷的人啊!” “不,不,我并不是因为有折磨人的癖好才问你的。你刚才的说法有一点……其实我那儿还有几张你以前画的画,所以才……”。 “要是这样就更加残酷了。”正木坐在沙发上向前俯下身,将两手抱在胸前,“那以后我不得不封笔的理由,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看到我这样寄居在这里,那以后的情况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了吧。” 正木从下向上斜眼看着坐在对面的白面小生。三田村捻着左手的戒指,轻轻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 “对了,其他两个人呢?不是在一起看画吗?” “森教授一个人又去重新看一遍了。大石先生说累了,回房间去了。”三田村用凹陷的下巴冲着从大厅向西延伸的走廊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说大石使用的房间在那边。 “你看上去也很累啊!” “是吗?其实是因为昨天晚上有个急诊病人,今天早晨没怎么睡就过来了。”外科医生细长的眼眶内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 “急诊?” “是事故。好像是非常严重的事故。那个患者的血型是0型,偏巧输血用的血液不足。于是只好请森教授帮忙,最后总算弄好了。” “哦,教授也是0型的?” “嗯,你这么说是……” “古川也是0型的吧?我是听说几年前你们第一次到这里聚会时的事情才知道的。” “啊,你是说那次意外吧?” 据说,那一夜由里绘意外从塔的楼梯上滚下来,头部并未受到重击,但不幸的是被搁在地上的小推车上的金属物割断了血管,流了很多血。加上她本来就有些贫血,所以必须采取紧急措施。由于地处偏僻,如果要送到设备齐全的医院去的话,花的时间就太多了。于是根据三田村的判断,决定进行输血。当时给0型血的由里绘提供血液的就是古川。 “当时好像森教授患了流感,所以只请古川先生一个人献了血。” “原来如此!” “他,还在二楼吗?” “我问他去不去看画,他说呆会儿想一个人慢慢看。” “他一直都是这样。总觉得他好像和我们三个在一起有自卑感似的。” “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有这么一点。他说了些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破庙的和尚而已之类的话。”正木又回想起刚才聊天时古川眼里卑怯的目光,“还说缺钱什么的。” “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烦恼。”三田村满脸不快地皱着眉头,用力地耸了耸肩,“即使再有钱,但终究只不过是个无聊的俗物而已,天下像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明显是讽刺东京美术商的话。 正木模仿外科医生也耸了耸肩:“俗物?”嘴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没有钱的俗物。是最差的了!” 饭厅 (下午7点4O分) “啊,真是可怕的暴风雨啊!”正木拆开新的一包烟说,“这样下法不要紧吧,藤沼君?” “什么不要紧?” “这个房子啊!山体塌方或者滑坡什么的。去镇上的路不是有什么地方塌方了吗?” “这个……”主人用和戴在脸上的面具同样无表情的声音回答,“这种事,一般是仓本替我操心的。” “那么,仓本,没事吧?” “受到像这样的台风袭击,这十年来已经有好几次了。”高大的管家依然绷着脸说,“像您所说的这种情况,还没有碰到过一次。我想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正木又向围坐在桌子四周的客人说,“不过,暴风雨再这样下去,会造成下面道路的恢复延迟,各位就麻烦了吧!从星期一开始还要工作呢,不是吗?” “啊,工作什么的倒也没什么关系。”大石源造干笑着回答,“万一真的被困在这里,对我来说倒反而是件幸事。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长时间地亲近一成大师的作品。” “的确,的确!”正木点了点头,“那么,也就是说暴风雨持续下去,最难受的是藤沼君自己了!” 这是在比当初预定的下午6点略迟一些,在主馆饭厅里,仓本努力的成果向大家展示出来之后的事情。 用餐期间,很少有人说话。特别是藤沼纪一的嘴闭得比任何时候都紧,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白色面具上的表情看上去极其沉痛。饭桌上发出的声音儿乎都是大石源造浑浊的声音和虚无的笑声。正木不合时宜的随声附和,反而更加衬托出他的虚无。 没有人打算谈及白天发生的根岸文江坠楼事件。因为大家都很容易地察觉到,房子主人沉默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此。只有“俗物”美术商似乎没有这么心细。 “到底是什么疏忽,才会从阳台上跌落下来呢?”他迟钝地提起,发现主人严峻的目光,终于闭上了嘴。 在已经日落的山谷中咆哮的风越发急了,雨阶段性地时强时弱。雷声已较方才远去了,但使水车馆孤立起来的暴风雨的气息,却在夜晚的黑暗中更加粗重,令人感到越发地迫近身旁。 蜷缩在轮椅中的藤沼纪一拿起扔在桌上的茶褐色烟斗,环视了一遍再次陷入沉默的其他人。四个客人被他这么一看,都正身坐了起来。 “前些天身体不太好,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回房去了,保管室里的作品明天再看吧。”纪一把烟斗放人长袍的口袋里,转动车轮离开了圆桌,“仓本,下面就交给你了!” “知道了!” “由里绘!”纪一又对始终低头不语的妻子说,“你一个人可以上去吗?” 由里绘低着头轻轻地点了点头,长长的黑发微微地摇动起来。 “如果不想去的话,就到我屋里来吧,知道吗?” “知道了!” “那么,各位,失陪!”正木立刻站起身要来推轮椅。纪一举起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制止他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 仓本打开去西回廊的双开门。当轮椅的背影消失在对面淡淡的黑暗中时,桌旁每个人的口中都长出了一口气。 “哎,这么说来今晚那件事又没希望了!”大石愤愤地说。 “那件事?”听到正木迷惑地问,三田村用鼻子轻轻地一笑。 “就是那幅<幻影群像>.真是个想不开的人啊,大石君!” “我想看看那画是理所当然的事。”大石皱起塌鼻梁,斜眼脱着比自己年轻的外科医生。然后突然转向正木说,“啊,对了!正木先生,您不是一成老师的学生吗?您知道那是件什么样的作品吗?” “很遗憾!”正木仅说了这三个字便叼起烟来。 “看起来,您和这里的主人交情很深,难道您没听说那画放在哪里吗?” “您是说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偷偷去看吗?” “没有没有,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嘿嘿……”三田村窃笑着。 正木摸着薄薄的胡子说:“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件作品好像确实藏在这馆内的某个地方。” “是吗?”美术商赌气似的鼓起肥硕的腮帮子,挠着鼻子,而且毫不顾忌地又转向由里绘。 “那个,夫人——由里绘小姐,那个……” “大石先生!”森滋彦少有地厉声说,“请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教授说得对!”三田村嘲讽地说,“听了你说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连我们也变成了没有节操,跟着起哄的家伙似的——古川先生您说呢?” “啊,这个么——”古川恒仁脸上痉挛似的笑着说,“我们明白你想看那幅画,不过……” “好了,不要在这里破坏朋友间的交情了,好吗?”说完,三田村突然把语气缓和下来,对着把头低得越来越低的美少女说,“让您见笑了,由里绘小姐。” “正木先生,听说您正在教由里绘小姐弹钢琴。她弹得怎么样?” 对于外科医生的问题,正木有一种挑衅般的感觉,他微笑着回答道:“非常好!” “那么下次有机会一定得让我听听。好吗,由里绘小姐?” 由里绘涨红着脸缓缓地摇摇头。 “话说回来,您这一年间一下子漂亮了许多啊!”三田村眯起眼睛看着由里绘,“明年好像就是20岁了吧!啊,毕竟是女大十八变啊!这里的主人真让人羡慕!” 第九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 (下午4点40分) 意外地好像变成了一年前根岸文江坠楼事件的“调查会议”似的茶会结束后,我对客人们说,到6点半的晚餐之前请自便,就独自回到主馆里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位于西回廊沿线,是起居室、书房、卧室三间相连的房子。 北侧有门通向走廊的大房间是起居室,其南面相邻的书房和卧室并排而列,卧室朝着东面的中院侧。起居室分别有门与另外两间房间相连,卧室也有门通往书房。而位于走廊一侧的书房,反而没有门可从走廊进入。 我把轮椅移至起居室的窗边,透过米色花边窗帘,呆呆地望着在大雨中迷蒙的中院。然后,从长袍口袋中拿出野泽朋子交给我的那张便笺: 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 我叼着没有点上火的烟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字面。 (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写这样的东西呢?) 再试着想一想。 首先——对,这封“恐吓信”是什么时候,经谁的手塞入这房间的门下边的呢? 大石、森滋彦、三田村这三个人到达这里的时间是下午2点过后。当时,为了迎接最早到的大石,我和由里绘一起经过西回廊——也就是这个房间前面去大门口的。我记得当时门下边没有这样的东西。而且,此后三个人去各自的房间,我再次和由里绘从走廊返回。那时也没看到什么。 考虑到在轮椅上移动时自己的视线所在的高度,这个“没看到什么”的记忆应该有较高的可信性。要问为什么,因为无论是自己转动轮椅还是让别人推,我的视线总是向着前方的地面的。如果在自己房间的门下边露出这样的便笺,应该不会察觉不到。 那么,接着——出去迎接了三个人之后,我和由里绘两个人去了塔屋。在那里一直待到下午3点前,刚一下楼,就被野泽朋子叫住了。朋子说是岛田刚才交给她的。那么岛田发现这张便笺大概在2点50分左右。 假设岛田自己不是这封恐吓信的主谋,那么它被插入门下边的时间,就是下午2点20分到50分左右的这段时间内。在这段时间内,比如说三个客人中的某个人躲过仓本和朋子的眼睛去做这件事是有可能的。当然,也不能排除仓本和朋子是“送信人”的可能性。 从客观的情况来看,似乎还无法断定谁是“送信人”。惟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罪犯”不是我自己。仅从现在手中所掌握的线索来考虑的话,嫌疑的范围只会不断地扩大。 (比如……) 我把目光投向连接书房的紧闭的门上,然后又慌忙地摇了摇头。 (别乱想!) 这时,走廊一侧的门响起了很大的敲门声。 “谁啊?” “是我,岛田。” 我看了一下钟,正好是下午5点。喝过茶后,我让岛田5点到我房间来的。真是个准时的家伙啊!我这样想着,便请他进来。 “打扰了!”岛田仿佛一下子跳了进来似的,一进入房间便四下张望,“啊,真是个不错的房间!布置得很精致,感觉很好。” “请坐!”我让他坐到沙发上,把轮椅移到与沙发成套的桌子旁,“我就单刀直入地说明叫你来的原因吧。”我看着将修长身体沉人沙发的他说。 听我这么说,岛田先发制人地问:“是那张纸片的事情吗?” “是的。我想听听你在这间屋子门前发现它时的情况。不,是发现之前的情况。”我用舌头舔湿边缘被橡胶面具围起来的嘴唇,“你看过信吗?” 岛田凹陷的眉梢上浮现出难为情的笑意:“我没有偷看别人信件的癖好。不过那张纸并没有装入信封,所以……” “看了,对吗?” “您自己想像吧!”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说着,我把手里的便笺“啪”的一声扔到桌子上,“你看吧。我并没有打算隐瞒。” 岛田默默地把它拿到手里,低头把目光落在信上。 “是恐吓信,对我的。” “不过藤沼先生,虽说是恐吓,但到底是以什么为依据恐吓你,让你‘滚出去’呢?” “这个么……” “我冒昧地问一句,有没有什么线索啊?” “没有。”我含糊地回答,说完用更加含糊的声音说,“不过,如果这样解释,你看怎么样?下落不明的古川恒仁是送信人。” “恒仁?” “在我看来,你好像是个相当入迷的推理小说迷。所以我也来发挥这方面的想像力。比如说,去年失踪的古川,现在潜伏在这个家里的某个地方,今年又想图谋什么不轨之事?” 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话多了。岛田皱了一下浓密的眉毛:“假如是这样,您说他现在躲在哪儿呢?” “某个地方!”我试探着说,“你也知道吧,岛田先生。设计这个房子的那个中村青司的事?” “哈哈!”岛田拍着手说,“也就是说,您认为这里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装置,比如密室、暗道什么的。” “说起来,也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啊,真是个有趣的想法。有意思。”岛田不停地点着头,又将便笺慢慢地照原样叠好,放到桌子上,“您说让我说说发现这封恐吓信时的情况,对吗?” “是的。虽然我觉得可能是没什么深意的恶作剧而已,但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想先听听详细的情况。” “恶作剧……您真这么想?” “我不想认为今年还有人企图在这里做什么邪恶的事情。” “原来如此。”岛田眯起眼睛,盯着我的面具说,“详细的情况也没什么。正好在三个客人到的时候,我一个人从对面的北回廊开始,转过来欣赏一成大师的画。慢慢地看着,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走到这里。于是便发现在这间屋子门下边有什么绿色的东西,感觉好像是红地毯上的污迹似的,觉得很奇怪。” “地毯上的污迹!”我俯身又拿起桌上的便笺,“当时,走廊上除了你还有其他的身影吗?” “没看到有谁的身影。” “哦……” “您有什么想法吗?” 我略微踌躇了一会儿,便说了刚才考虑的东西——就是关于“罪犯”是什么时候把它塞进门下的推理。 “这样一来,时间上已经得到限定了。”听完我的话,岛田说,“因为我也认为您去门口迎接那三个人时,什么都没发现的记忆是充分值得信任的。” “哦?” “因为我发现它的时候,它从门下边露出了很多的部分,甚至到走廊里了,非常醒目。考虑到在轮椅上移动时的视线的高度,如果那时已经放在那儿的话,我想不应该不被发现的。” “哦!”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话又说回来,目前似乎无法再进一步确定谁是‘送信人’,至少从客观的条件来看是这样。不过,如果考虑动机这条线索的话……您真的没发现什么线索吗?” “我不是说过没有吗?” “是吗?那就先这样吧。” 看到岛田缩了一下脖子,我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弄不好这个家伙真的就像他刚才说的,没有偷看别人信件的癖好,并没有看过便笺的内容。如果是这样的话,把他叫到房间来就是多余了。因为作为我来说,不仅是过去,而且直到现在也不想做太多破坏这里的静寂的不必要的探讨。 “对了,藤沼先生。”可能是察觉到话已经说完了,岛田稍稍从沙发上直起腰来,“旁边的屋子是卧室吧。” “是的。” “有两扇门啊!” “右边的门是书房。” “书房?是书房吗?啊,真好!”岛田眼睛里仿佛天真的孩子一般闪着光,“我也曾经想有一间能称做书房的属于自己的屋子。我在九州的家是经营寺庙的,所以怎么也……啊,我的意思是说书房这个词,只有和这种西洋风格的房子才相配。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里面。” “不巧,这个门打不开。” 对于我的回答,岛田的表情有些吃惊:“打不开?” “就是说开不了了。”我从岛田不可思议地看着的暗褐色门上移开了目光,“钥匙不知哪儿去了。” “钥匙?您是说丢了?” “嗯。” “备用的钥匙呢?!‘”包括备用的钥匙,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钥匙都不见了。平时那间屋子也不怎么用,再加上是老式坚固的锁,修起来也很费事,所以就暂时放在那儿不管了。“ “哦!”岛田抽动着浅黑色脸上高耸的鹰钩鼻,饶有趣味地又盯着书房的门看,“有意思!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这就是‘打不开的房间’了?” 北回廊 (下午5点50分) 岛田出去后,我便来到起居室北侧的洗漱间。在专用的洗面台前脱下白色橡胶的面具和手套,然后用冷水洗了洗因汗水而发黏的脸……洗面台前并没有安装镜子。因此,我已经很久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真面目了。只是在这样洗脸时,从指尖传来的肌肤触感来想像它——那令人诅咒的样子。 我担心一个人呆在屋里,会无可逃避地被一些不必要的思绪所打扰。于是我出了起居室,希望从无意义地兜着圈子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我操作着坐惯了的轮椅,在被狂躁的暴风雨包围着的昏暗的走廊中走着。夹杂在风雨声中的单调的但比往常快得多的水车的旋律,听起来仿佛是在水车馆深处跳动的心脏的起搏声。 我向塔的方向走去。 看了一下饭厅,仓本正在漠然地准备着晚餐。野泽朋子好像在厨房里。看到我,仓本立刻正身,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我并没有进去,而是从走廊向北回廊走去。 前方右首出现了那个黑色的通往台阶小屋的门。说起来,今天早晨野泽朋子说了一些让人不舒服的话。 (有某种奇怪的臭味……) (臭味?) 我说是心理作用,可她还是害怕成那样子。 (朋子有没有可能是那个恐吓者呢?) 当然,她应该也有机会。不过,像她这样忧郁且疑神疑鬼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呢?我觉得不太可能。第一,她凭什么叫我“滚出去”呢? 那么——(会不会是仓本?) (如果信是他写的……) 我停下来,透过走廊的窗户看着中院。在白色路灯下,雨点猛烈地冲击着水池。在水池的对面,副馆中有几点灯光摇动着。刚才给岛田看的便笺还放在长袍的口袋中。我一边回味着便笺上那淡淡的绿色,一边想着。 (仓本也有机会。) (目的呢?这封信到底蕴含了什么意思?) 我一直都认为对于仓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房子的主人,而是房子本身。他并不是为藤沼纪一服务,而是为水车馆这个家服务。从这层意思上看,或许他对我产生厌恶感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我总觉得不像。如果仓本真的打算恐吓我的话,应该会采取更谨慎、更有效的方法。 (难道……) 接着我把怀疑指向由里绘,但我马上否定了。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去门口迎接三个客人时,我从起居室前经过,但什么都没有发现。而且,那以后由里绘一直和我在一起。所以,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她是没有机会把便笺塞进门下的。是的——是这样的。 (那么——) 我再次转动轮椅向前走,把思绪投向其他方向。 (难道罪犯真的是来自外边的某个人吗?) 我觉得此时还是这样推断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包括岛田洁在内的四个来客。从目前的基本情况来看,意料之外的客人岛田的嫌疑较小,剩下的三个人——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中,到底谁是“凶手”呢?三个人都有相等的机会。在这一点上,目前还无法确定谁是“凶手”。那么如果考虑动机的话呢? 比如说那个美术商是威胁者的话,他对我有什么所求呢?当然是藤沼一成的画了。但如果是外科医生和教授的话,结果也一样。不过,如果目的是一成的画,那为什么他要说“从这里滚出去”之类的话呢?用更加直接的表达方式进行“恐吓”不是更好吗? 我用眼角看着装饰在左侧墙壁上的风景画,缓缓地在北回廊中走着。中院一侧的窗上,已经挂起了窗帘。稀疏地排列在墙上的电灯光线微弱,让人觉得长廊好像是涂成灰色的隧道一般。 我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从北回廊的墙上消失了一幅画的事情。那是一幅题为《喷泉)的小品画。在八号的小画布上,以黎明的天空为背景,用奇怪的轮廓描绘了平缓山丘上的喷泉。那奇异地歪曲着的水形和天空中仿佛波浪般扩散的云…… “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不过在这一年里,你真的漂亮了很多,甚至让人都不敢相认了。”这时,在激烈的雨声中,传来男人的私语声。那是从正前方关着的小厅里传过来的,“由里绘小姐,我真的非常恨这里的主人。” “……” “所以说啊,他竟然把这么多精美的作品都封闭在自己住的这个馆中。而且,不仅如此,甚至连你也……”男人的声音是三田村则之的。回话的人虽然听不清楚,但好像是由里绘。我屏住呼吸,悄声来到门前。 “……是,是!其实,我有件事想求你。你能听我说吗?” “今晚能让我看一下塔上你房间里的那些画吗?是的。我第一次来时,你曾经让我看过一次,请务必再让我看一次。不,不要告诉他。我想他可能会不高兴的。而且我也想好好和你说说话。很多话要说,我想会有一些你感兴趣的。怎么样,行吗?” “太好了!那么今天晚上,嗯,12点过后,可以吧?” (——由里绘!) ——我差一点喊出声来。 隔着门,看不到听了三田村则之说话后由里绘的样子,而且她的声音也低得无法听见,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她对这个男人的要求并未拒绝。 (为什么不拒绝呢?) (为什么对这种男人说的话……) 我拼命镇定混乱的心神,也想过就这样推门过去说我都听到了。但是…… 没想到无穷无尽的自我憎恶,此时在我心中抬起了头,麻痹了我的意志。 (确实,由里绘变漂亮了。) 所以,直到去年为止,都没有表现出这种好色样子的外科医生,想对她有所染指恐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即便如此……我心里好像被打垮了似的,倒转轮椅,从昏暗的回廊回去了。 饭厅 (晚上7点10分) 晚饭后——“那台电视是什么时候买的?”大石用餐巾擦着被饭菜弄脏的嘴角问道,“怎么说呢?在这样古色古香的氛围中放着一台电视机,感觉很奇怪。” “是去年那件事发生之后买的。”我看了一眼在外侧墙边放着的大屏幕彩电,答道,“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个房子,怎么说呢?太安静了!” 直到去年为止,在这个房子里只有主人和两个佣人的房间里才有电视。 “可以打开看看吗?” “请便!” 大石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打开电源。本来这里的信号就不好,再加上可能是今晚暴风雨的缘故,显像管里出来的图像比平时还要模糊。 “啊,是台风快报。”大石大声地唤起大家对出现在画面中的节目的注意。 据电视上说,将九州全境卷入暴风雨的16号台风正在向东挺进,估计今天晚上到明天早晨将达到日本海。尽管强度正逐渐减弱,但估计中国地区也会有相当大的风雨,所以要引起充分的警惕。 “只要道路不再塌方就好了。”三田村则之单手拿着高脚杯说。 “去年好像也是从相同路线来的吧!” 大石干笑道。 “哎,世上原本就是有巧合啊——仓本,能给我加一杯吗?主人,您戒了吗?” “不,够了。我没什么心情喝。”说着,我拿起烟斗,“大家不要在意,请尽管喝。岛田先生,您怎么样?” 岛田仿佛和白天喝茶时换了一个人似的,晚饭期间好像在思考什么,几乎不开日说话。不过,他还是用手指不停在桌上画着。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在他面前已经排好了很多用餐巾或点心的包装纸做成的各种各样的“作品”——有的比“鹤”或者“船”什么的更复杂,连见都没见过,好像他手指的运动已经成了“折纸”的习惯性动作了。 “您是说酒吗?”听到我说话,他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停下了手指的运动,“啊,那就稍微喝一点吧。” “那么,请静一下。” 岛田接过递过来的酒后,大石将酒杯举到眼睛的位置,以示干杯的意思。 “为一成大师了不起的作品!”三田村则之接着又加了一句,“还有为主人的健康和由里绘小姐的美貌!” 对于他不知羞耻的肉麻的台词,由里绘报以微笑。我斜眼看到了这一切,心里堵得不得了。刚才在北回廊听到的她和三田村则之的对话,由里绘还没有告诉我。我想尽量避免由我来问起这件事。 “教授!”三田村则之对看着桌子的森滋彦说,“怎么啦?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都不说话。” “是吗?”森教授好像掩盖自己慌张的表情似的,重新戴好带助听器的四方黑框眼镜。 我也觉察到他的样子有点奇怪。从晚餐开始前一直到结束后,始终低着头不吭声。虽然他好像也不怎么能喝酒,而且本来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还是让人觉得很奇怪。 “有什么让你担心的事吗?”外科医生又问道。 “没什么!”教授暖昧地摇摇头,但马上又像改变主意似的抬起头,说,“不,其实……也许还是说出来比较好。”然后他把视线转到晃动着酒杯的岛田那边,“其实,岛田先生,我有一件事情在心里总放不下。” “哦?”田一下子睁圆了眼睛,直起腰来,“是什么?” “白天你不是说过吗?就是去年根岸文江坠楼的事情。” “啊!您是说这个,您想到了什么线索吗?” “是的。不过……”森教授将手放在宽阔的额头上,“能不能说是线索,我也拿不准。你不是说那不是事故而是谋杀吗?” “是的——不过,关于电梯的那部分确实如三田村大夫所说的那样,是有很多漏洞的。” “我听了你的话,想起了一件事,是件很小的事情,一直都没有留意到。” “哦?”岛田呷了一口玻璃杯中的酒,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湿润的嘴唇,“嗯,是什么事?” “当时——也就是发生骚乱后,我们赶到大门口的时候。仓本的喊声一直传到副馆,然后大门口也喧闹了起来。我们想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起跑了过去。然后在文江被冲走后,我们又回到了副馆的房间。”说话的同时,森教授不停地拨弄着眼镜框。断断续续的语气仿佛是在表明自己重说一遍一年前发生的事情,等待别人确认似的,在回去的走廊里,我总觉得看到了。“ “您说看到了什么?” “走廊的地毯是湿的。” “地毯?” “是的。我记得在回去的路上,看到南回廊的地毯被弄脏了,还有水分。” “那到底是什么?”大石插嘴道。 “啊,大石先生,这个么……嘿嘿,原来如此。”岛田撅起嘴点了点头。他放下玻璃杯,眼睛看着森教授,手却又开始了“折纸”的动作,“教授,请说下去。” “您明白了吗?在那件事情之后,人虽然有点傻了,但我好像记得我是走在四个人——我、大石、三田村,还有古川四个人——的前面回到走廊的。当时,我们所有的人都被吹进来的雨淋湿了全身,所以,如果我们经过之后地毯湿了的话,那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但是我看到的是前面——也就是被雨淋湿的我们还没有经过的地毯。”森教授说到这里停住了,全场一片寂静。在急促的风雨声中,远远地听到滚滚的雷声。 “这就是说,”大石仿佛解开了什么疑难的问题似的说,“在我们回来经过走廊之前,已经有某个被雨淋湿的人通过走廊了……,,”好像是的。“岛田说,”总之,在大家听到喧哗声,跑到门口时,其中已经有人被雨淋湿了身体——不,至少是鞋子。所谓的‘大家’也就是当时从副馆出来的四个人——这里的三位再加上死去的正木四个人。然后……啊,让我来说好吗,教授?“ “请!”森教授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岛田继续说:“然后,就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被雨淋湿。”岛田停了一会儿,问,“是洗澡了?不是吧。有没有谁当时洗过澡?” 没有人回答。 “其他可能性?比如,对,有谁弄洒了花瓶的水或者是厕所的水管堵塞了吗?没有吧。那么,这个人被弄湿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也就是说他是被雨淋湿的。”岛田好像征求意见似的看着森教授。教授点了点头,“是的。我也这么想。当时在我们中间已经有人被雨淋湿了……” “然后就是这个人是何时、在哪里被雨淋湿的这个问题了。这里我又要问大家了。有没有人申明当时自己已经被雨淋湿了呢?还要附上能让人接受的理由。” 岛田的问题又一次消散在饭厅里的空气中了,“没有,谁都没有吗?”岛田满意地接着说,“到此可以下结论了。也就是说这个人被雨淋湿的地方是在塔屋的阳台上。这么说来这个人以某种形式与当时发生的根岸文江坠楼事件发生了联系。再极端一点说,这个被雨淋湿的人就是把根岸文江从阳台上推下去的凶手。” 大石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好像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话。森教授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三田村则若无其事地看着手中的高脚杯。 岛田挨个看了他们一遍,说:“或许还有其他解释。但是,我认为刚才森教授说的事实,至少为我之前提出的根岸文江他杀说提供了非常积极的证据。怎么样,滕沼先生?” “我说不出什么来。”我生硬地回答道。 “三田村先生怎么看?” 外科医生轻轻地从鼻子里呼了一口气:“岛田先生,你又想以此来说,去年杀死正木的凶手并不是古川吗?” “是的,”说完,岛田放低声音,“不过,这还不能断言:根岸文江被杀,当时古川恒仁有不在场的证据,因此他也不是杀正木的凶手。这终究只是对嫌疑的消极的否定。” “对啊!” “只不过,大夫,我谈到的电梯事件和刚才的地毯事件——像这样的事情既然已经出现了,那么我就主张大家以此为契机重新再好好考虑一下去年的事件。到底那件案子的凶手真的是古川恒仁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么真凶又是谁呢?” 三田村耸了一下肩,把酒杯送向嘴边。 “然后……”岛田又将视线缓缓地从围坐在桌边的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没有人打算接口说话。站在岛田身后的仓本正好在这时咳嗽了一声,所以听起来很奇怪,仿佛是故意的一般。 “我并不想破坏这难得的聚会,但是我想向大家提一个建议。根岸文江的事先暂且放在一边,接下来该考虑的问题当然应该是当晚发生的古川恒仁的逃亡——不,应该说是失踪更好一些。大体的经过我也知道,不过我们在此再详细地探讨一下,他从副馆二楼失踪时的情况,你们看怎么样?” 第十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29日) 北回廊 (晚上8点15分) 主人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不久,由里绘也离开餐桌,走向塔屋的楼梯。借此机会,包括正木慎吾在内的五个男人也决定到副馆去。 出了饭厅,他们鱼贯地走在排列着藤沼一成作品的昏暗的北回廊中。 “各位,比方说……”正木突然在回廊中间站住说,“藤沼先生说可以让出这里面的一幅画……”四个客人都因这句话一起止住了步子,转身看着正木。 “他真的说了这样的话吗?”大石突然狂叫起来。 “我不是说是比方说吗?”正木苦笑着说,“假设是这样,各位,到底会出多少钱呢?” “要说是卖给我的话……”大石瞪大了他的小眼睛,“当然也要看是什么画,但我是不会吝惜金钱的。” “哦,那么,比如这幅作品呢?”正木看着他孩子气的反应,用手指向挂在左首墙壁上的小品。 “是<喷泉>吗?1958年的作品!”大石交叉双臂到胸前,看着小丘上喷水的奇妙风景,“1500万。” “确实,这个价钱还算是说得过去。”正木微微地笑了一下,“其他三位呢?” “这真是个煞风景的问题啊!”三田村摸着尖尖的白色下巴说。 正木不以为然地说:“大夫,我本就是个俗物。好吧,为了再给假定带上些现实成分,我们这么说吧。假如我强烈地要求藤沼先生,这也未尝没有可能,因为他为了12年前的车祸,应该对我抱有很深的歉疚。怎么样?‘’”嗯!“三田村沉着脸说,”这怎么能换算成金钱来回答呢?不过如果是转让给我,我也不打算吝惜金钱。“ “森教授呢?” “这个么……”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马上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说,“我也一样!” “古川先生呢?” 古川默不作声,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看到他用力地咬着嘴唇那副不愿说话的表情,正木感到了一丝罪恶感。 “那么就是说如果是为了得到那幅<幻影群像>,你们就会竞相出令人难以想像的高价了。” “这个么,不过还没见过实物呢!” 大石说完,正木摆手道:“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个——就是客观的艺术价值什么的,在这里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是吗?” “尖锐!”三田村仿佛嗤笑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在场的人一样,露出了雪白的门牙,“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正木先生。因为我们——至少是我,只是对一成大师的画自作主张地抱有极大的幻想而已。” 副馆大厅 (晚上8点50分) “刚才的话,你怎么看?” 大石源造挠着油光怪亮的蒜头鼻,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三田村问道。正把高脚杯放在手掌中晃动的外科医生,停下了动作,抬起被酒精红红地勾了个边的细长的眼睛问:“刚才的话?” “就是那个、那个叫正木的家伙刚才在走廊里说的事情。说如果他请求的话,藤沼先生或许会肯卖画什么的。” “啊!”三田村皱起高高的鼻梁,好像不屑一顾的样子,“你把它当真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这个么,如果正木真的为我们去说的话,或许是有可能。不过我想他恐怕根本没这个心,只是嘲弄一下我们罢了。” “不,不!这里有和他商量的余地。”大石以极其肯定的口气说,将叼在厚嘴唇一角的粗烟卷放到烟灰缸内,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在上面吐了一口痰,“比方说,他从半年前开始住在这里,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如果是一两个月倒还说得过去,半年——我觉得有点可疑。” “可疑?” “是的,非常可疑。为钱所困,或者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今天我见到他的时候,我今天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似的。好像是在照片什么的上面见过。” “照片?” “我想不起来了,搞不好是在报纸上面……如果能很好地利用这个……” “哼!”三田村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手里捻着戒指冷冷地眯起眼睛,“你是想和他做个交易?” “直截了当说的话,是的。”大石故牙露出了卑下的笑容,“我经常这样想,世上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有钱的和没钱的。而且,这个会表现在人的脸上。能准确地判断他们的区别的,那就是商人了。那个叫正木的,怎么看也像是个没钱的人。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好像气质上和那个和尚有些相似,不是吗?” “说起来,感觉古川今年更加没有锐气了。” “是啊!以前也是这样,不过刚才说到要得到画需要几千万的时候尤其如此。那个和尚越是被一成大师的画吸引,就越是不敢说话。”正说着,响起了下楼梯的脚步声,大石慌忙闭上嘴。因为他们正说着的古川恒仁从房间里出来了。 等古川认出坐在大厅沙发上说话的两个人后,他仿佛吓了一跳似的停住脚步,神经质地垂下了目光。 “啊,古川君。到这儿来一起喝一杯吧。” “不了,”古川摇摇头,“我去看看画。”然后,他微微蜷缩着瘦削的肩膀,缓步消失在左首的“南回廊”处。大石又大声地吐了一口痰。 “真是阴郁啊!居然这样……” “感觉好像有什么想不开似的。” “危险,危险!这种自闭型,我最讨厌了。”他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入拿破仑酒,“好了,呆会儿和正木谈谈……” 三田村清醒地看着对方秃顶的脑袋,在心中骂了一声“俗物”。 (要是这样,还不如和教授先生一起下下国际象棋,那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三田村每年都这么想。 副馆大厅——回廊 (晚上9点50分) 收拾完饭厅后,仓本庄司从北回廊向副馆走去。 表面上装做面无表情,可是内心却无法遏制地动荡。就在几个小时前看到的那张脸——穿过窗外的根岸文江倒转的脸——仿佛烧灼在眼睛里一样挥之不去。这十年来在同一屋檐下侍奉同一个“家”的她死前的那张脸、那种表情……就连当时在骤急的雨声中听到的声音,也好像被封闭在耳朵里一样,不断地重复响起。 被水车弹起后又被浊流吞没的她,生还的可能性几近于零。在打电话来告知因道路塌方而无法进行搜查的警察的声音中,也能听出“反正是来不及了”的意思。 多年的伙伴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死了。仓本并不认为自己非常冷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的不幸,他并未感到直接的悲伤。倒也觉得她可怜,不过更多的是惊讶和某种难以言表的恐惧。这些交织在一起,不断地撼动着他的心灵。 在生疏地准备饭菜以及伺候用餐时,居然连一个盘子都没有打碎,这甚至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他必须拼命地遏制住自己对脑子里不断浮现的文江的样子和声音所感到的战栗和无意识中颤动的手指。 (没必要多想。) 他一直对自己这么说发:生的意外是没有办法的,现在已经于事无补了,更重要的是顺利地做完今晚剩下的工作。 在副馆的大厅里,大石、森教授和正木三个人正坐在沙发上闲聊。三田村好像正在洗澡。在设在房子一楼北端的浴室前,听到了淋浴的声音。森教授的头发湿湿的,看来他已经先洗完了。 “有什么需要吗?”仓本对三人殷勤地说,“酒请尽管从那边的柜子里拿。冰箱里的冰够吗?” “足够了!”正木回答道,“这里的情况我知道。仓本你今天也很累了吧?这里你就别费心了,早点休息吧。” “那就失陪了。”仓本恭敬地低下头,“那么——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请尽管吩咐我,不用客气。回廊里的画可自由欣赏,不过我们这儿12点熄灯,那以后请不要再到走廊里去。” “每年都是这样,我们知道啦!”大石敛牙咧嘴地笑着,那口气仿佛在嘲笑仓本惯例式的言辞一般。看来酒劲已经上来了。 “那么……”仓本看了一遍大厅的情况,又恭敬地鞠了一躬,“请慢慢聊。” 走出副馆的大厅,仓本快步向厨房走去。晚餐后要洗的东西还像小山一样多。洗完之后,还要去检查水车的机械室,确认门窗的关闭情况……对了,文江要纪一今天晚上再吃药的。怎么办?算了,反正主人的健康管理又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 这时,坠楼的女佣的样子又在眼前闪现出来,还有拖得长长的惨叫声。仓本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些驱散,那正好是从角落的小厅进入北回廊的时候。 外面的暴风雨一如既往,雨点喧嚣着击打着中院侧的玻璃窗。突然,在昏暗的走廊的里,在与尽头的饭厅门这段距离的中间处,一个人影跃入眼帘。 仓本一瞬间被那不期而遇的人影吓得忍不住要向后退缩,但看到光秃秃的和尚头,马上就明白是古川恒仁了。过于瘦削的虚弱身体上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宽松的裤子。从远处看,宛如疲于打工的穷学生一般。 古川的右手仿佛无意识似的突然向前伸出。他冲着墙踏出了一步,手向额头处的画伸去,看上去好像是被什么附体似的。仓本一下子无法判断古川到底想做什么,但又不能让古川的手随便去碰这贵重的收藏品。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以此告诉对方自己的存在。古川吃惊地浑身一震,转过身来,认出是仓本,慌忙收回手。 “欣赏是不要紧的。”说着,仓本一如既往地用既不快也不慢的步调在走廊里走着,“但如果不能控制住不用手触碰作品的话,那就让我为难了。” “啊,没有!”古川慌忙四下张望,“我并没有这种打算……只是那个,这么精彩的画,所以无意识中就……” “总之,请您不要触摸作品。” “啊!这个么,好的。”瘦骨嶙峋的脸颊被染得一片通红。在仓本看来那并不是生气,而是因为羞愧。 “我再次提醒您注意。”又强调了一次后,仓本从古川的身旁走过。这时,垂下肩膀的他的低声喘息声从耳边掠过。 仓本一直走到厨房前。古川保持着垂下肩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仓本明白古川无力地看着脚下的眼睛,正在偷偷地窥视着自己。虽然放心不下,但他又不能一直在这里监视着。“恐怕呆会儿应该先向主人报告一下”仓本向他投去无言的一瞥,在心中默默地记下了后,便打开正等着自己去做不习惯的洗涤工作的厨房的门。 仓本庄司的房间 (凌晨1点5分) 微弱,但确实是非自然的光线晃动了几下。 (光?……) 在位于主馆外面自己的房间里,正打算拉上窗帘的仓本庄司,擦了擦沉重的眼皮,重新往外面暴风雨仍未停息的黑暗中看去。 佣人的房间位于主馆东端,有两个房间。在左右夹着两个短雨道,与厨房相对的位置上。北侧——也就是靠回廊的房间是根岸文江的卧室。仓本的房间在它的旁边,是从两个方向面向中院的那一间。 (是什么东西,刚才的光?) 好不容易把厨房的洗涤工作全部做完,已是晚上10点半,之后,仓本像往常一样去检查水车的机械室。出入机械室的门位于西回廊的北端。虽然在大门的旁边也设有出入口,但那边在一般情况下几乎不用。 进了门,地面就低了一段。天花板只有门那样高,这已经是在紧邻房子西面而建造的细长形混凝土房间之中了。而且在左首墙上还有一扇门,连着通向半地下室的机械室的楼梯。 在水车馆的建筑中,即便是在西回廊里,外面转动的水车声音也不怎么刺耳,那是因为墙上涂了隔音材料。但是,一旦进入机械室,空气便在宛如小工厂般的噪音中震荡不已了。就在隔着混凝土墙壁的旁边,三个巨大的车轮正不停地转动着。那转动声、水流、水车舀水的声音……这里的世界已是完全远离了象征着这个山谷、这个馆内以及这里日常生活中的“静寂”一词了。 孤立地从墙上突出的是横贯房间的三根车轴。从强度、耐久性、能量的传递效率等来考虑,这些轴都是用金属做成的。横卧在地上把这些围起来的是发电用的机器。十年前,设计这个屋子的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请这方面的专家制作了规模巨大的装置。就连被委托管理这个房间和机器的仓本也不能完全掌握、了解它的结构。不过,幸亏他粗略地学过运行和维护方面的详细手册,估计一般的问题他都能应付得了。这十年来,除了半年一次的定期检查以外,因发电机方面的问题,而请专家来的情况也仅有一两次而已。 仓本从开在外侧墙壁上的窥视窗确认水沟的状况。 外面的风雨虽然已有所减弱,但仍在继续着。水沟对面的前院连一盏路灯也没有。在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的、连一丝星光都没有的黑暗中,轰隆作响的水流使巨大的车轮奋力地转动着。 眼前的光景和身后到处蛰伏的黑暗的气息,在瞬间让仓本的心为之一紧。尽管一直都是这样,但晚上这个屋子还是略微显得有些可怕。再加上外面是这样的暴风雨,就更让人有这种感觉了。 用准备好的手电透过窗户照了一下水沟。水位已经涨了很多了,不过距危险水位还有很远一段距离。达到危险水位时,就必须到设在上流的水门去调节通过的水量了,不过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接着,仓本又仔细地检查了计量器,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走出机械室,他又去确认馆内门窗的关闭情况。从塔的部分开始,向右绕回廊转了一圈。 饭厅的窗户、北回廊西侧的后门。回廊中收藏品陈列的左侧墙上,仅在较高的位置上设置了通风孔,没有一扇窗户。为了避免阳光照到画上,右首上方并排的柱子之间安装了木制隔板。 出了如洞穴般的小厅,从东回廊向副馆走去。 在大厅内,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两个人正在下国际象棋,正木慎吾在旁边观战。据说大石已经带着拿破仑酒和玻璃杯回房间了。 仓本放心不下刚才在北回廊中看到的那件事,便问古川怎么样了。说是他比大石还早,10点半左右就回二楼的房间去了。 “好了,我也要回房去了。” 在正要离开大厅的仓本身后,正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仓本当时无意间看了一下钟,是晚上10点50分。 从南回廊向门厅走去。虽说已经习惯了在一个仿佛洞窟般没有人气的馆内巡查,但还是感觉不太舒服。特别是在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仓本不知多少次为大雨中时而在远处响起的雷鸣声而停住脚步,蜷缩起身体。 经过西回廊,回到饭厅。没有一处地方有异常。不仅门窗的关闭情况非常好,就连陈列在回廊上的画框也没有一点倾斜(关于这一点,纪一特别要求在客人停留期间要注意。)。 在饭厅的吧台上,准备饮用作为私人爱好的睡前酒时,仓本悄悄地望着放下窗帘的外侧的窗户。他驱走瞬间的恐惧,为可能已不在人世的女佣祈求冥福。 就这样,仓本把该做的工作全部做完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是晚上11点半左右。在厨房隔壁的浴室洗完澡,他终于可以脱去毫无表情的“管家”的面具和衣装了。 坐在摇椅上摇动着自己高大的身躯,边喝着威士忌边看电视的那一刻,给他带来一天结束时的充实和安宁。当然,因为白天发生的那场事故,就连这也不能像往常那样了。 喝完第二杯酒,关上灯,一边驱逐着依然盘旋在心中的根岸文江的脸,一边半醉半醒地向床边走去。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确实看到了——在黑暗中摇曳的黄色的光。 ——那是副馆的方向。 在宽广的中院中,只有中央有一盏路灯,但在乘风而降的雨中,它那白色的光线十分微弱。以压倒性的优势充塞空间的黑暗让人觉得点着灯的大厅是那么的遥远。而在光亮的周围,蛰伏着建筑物的黑影。 大厅的亮光大概是因为三田村和森教授还在继续下棋吧。可是刚才看到光亮的地方是在大厅左上方——副馆二楼走廊的窗户附近。 (会是什么光?) 仓本不断地自问。二楼走廊的光已经消失了。在黑暗中闪了几下又消失的光…… (谁在走廊里点香烟吗?) (在熄了灯的走廊里?) 而且,仓本觉得好像不是打火机或者火柴的光,像是什么……对,小型手电什么的……仓本将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举目凝望了一下对面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勉强可以看见窗户的轮廓,但那里已没有刚才那样的光在摇晃了。 (唔,不用把它当回事吧。) 不是什么大事。受到白天事件的影响,好像有点太神经质了,他这样对自己说。毕竟身体太累了。可能是看到文江坠楼之后,全速跑过走廊的缘故吧,大腿和小腿肚子的肌肉非常疼。 拉上窗帘,仓本便睡了。 藤沼纪一的书房 (凌晨1点15分) 这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天气并不热,而且还很凉快,但是内衣下面和脖子上渗出汗来,很不舒服。是由于不停下着的雨,湿度异常高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三天因感冒而没有洗澡的原因。 想将就着冲个凉,但是根岸文江出事后,就算想冲凉也没有人来帮忙了。如果是从床上移到轮椅上,或者普通衣服的更换什么的,一个人勉强做还行,但如果是洗澡,毕竟不太放心。 (文江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那么从明天开始,对自己日常生活上进行照料的事拜托给谁呢?) 请仓本代替文江看来是不行的。他虽然是能力出众的管家,但其忠诚未必是对作为主人的自己。纪一觉得那是对这个“家”的——并不是对人而是对建筑本身。 证据就是——比如说,仓本对纪一的心情和身体的变化出奇的迟钝。就如这次的感冒,纪一发热的两三天前鼻子和喉咙就发炎了,声音变得很厉害,但仓本直到被文江提醒之前,都好像对这种变化毫无知觉。 (有必要再找一个女佣吗?) 纪一在占据书房中央的桌子上放下双肘,脱下白色橡胶的面具。 这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走廊一侧的墙壁上,有一个砖制的壁炉台——暖炉的风口向内开放的壁炉。面向着它的左首墙面上镶着直达天花板的书架。 面具下的肌肤暴露在潮湿凝滞的空气中。这种感觉,给十多年来隐藏在面具中生活的他带来少许的解脱感。同时,也带来了仿佛在摩天大楼的屋顶上悬空似的不安。 (面具下的这张脸……) 虽然从未照着镜子亲眼见过,但是这张脸却作为世上最可恨的东西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脑海里。烧烂、裂开的那张几乎让人无法认为是人应该有的丑陋的脸。 纪一紧闭着双眼,用力地摇着头,把浮现在心中的自己丑恶的面容打消之后,取而代之的是美丽少女的脸庞。 (啊,由里绘!) 只有她是我内心的支柱。正像正木慎吾所说的那样,只有把她封闭在馆藏的父亲一成的幻想风景之中,将其继续独占,才赋予了我现在活着的意义。但是——(但是,由里绘虽然在自己的手中,却是在自己的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没办法,可是…… 正因为这样,十年来一直被我幽禁在这馆内的由里绘的内心,直到现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仿佛是没有灵魂的木偶。而且,只要她是这个样子,我的心中恐怕就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安详。然而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她向自己敞开心扉呢? 纪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触摸着裸露的脸颊。那是令人毛骨惊然的感觉。 (只要这张脸,还有这双脚能像原来那样……) 事到如今,再想也没有用了。这种事早在十多年前就应该死心了。纪一不仅不打算把希望寄托在今后整容医学的发展上,而且连腿部的恢复训练也早就放弃了。但每次看到一年比一年漂亮的由里绘,这种想法就比以前更强烈地折磨着他的心。 这时,从通向起居室的门那边传来轻轻地敲门声。 纪一吃惊地转过身。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他慌忙将放在桌上的面具照原样戴到脸上。将轮椅移向起居室的门时,微弱的敲门声不断地重复着。那声音仿佛不久就要消失在外面盘旋的风雨声中似的让人感到恐惧。 “谁?” 纪一发出嘶哑的声音,从书房来到起居室,直接向通往走廊的门走去。 “谁啊?”他又问了一遍。隔了一会儿,一个纤细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回答道:“由里绘。” 他马上把门打开。在熄了灯的走廊的黑影中,站着身穿白色睡衣的妻子。 “怎么了,这么晚了?”他吃了一惊。虽然从饭厅回这里之前,他说过“如果一个人在塔屋害怕的话,就到我的屋子里来”,但是并没想过她真的会来。 “上面的屋子还是有点可怕吧?” “不。”出乎意料,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他疑惑地眨着眼睛,总觉得她的样子很怪,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没有血色,还在微微地颤动。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下面有奇怪的声音,所以下来看看。结果,饭厅的门是开着的。我觉得放心不下,就到走廊里看看……”由里绘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组织着语言,“开灯看了一下,样子很怪。后门微微地开着……” “后门?” “是的,而且走廊上的画也少了一幅。”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由里绘缩着身体,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点了点头:“我想这件事很严重,所以……” “是北回廊吗?”看到由里绘再次点头,他马上抓住了车轮的把手,“把仓本叫起来。由里绘,你也一起来。” 北回廊——副馆大厅 (凌晨1点25分) 正如由里绘说的那样,饭厅东侧的门开着。要是平时,仓本睡前肯定会关好的。而且,连旁边的后门也留着黑黑的空隙。仓本是不可能不关好门窗的,可是…… 叫由里绘去仓本的房间后,纪一往点着灯的北回廊里面走去。在长廊的中间——左侧的墙壁上确实少了一幅画。应该是挂着题为《喷泉》的小品画的地方,却什么都没了。 不久,穿着青色纵条纹睡衣的仓本,慌慌张张地从雨道走出来。 “老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自己看吧。”纪一低声回答,指着不见了画的墙给他看。仓本“啊”地叫了一声,用手背擦了擦惺松的眼睛。 “这是……” “谁把画给拿走了,只能这么认为。” “我睡前巡查的时候,还好好的……” “要是这样的话,就是那以后的事情了。”面具的主人咬着牙看着呆若木鸡的管家,“门窗全部像以往那样关好了吗?” “是的,确实都关好了。” “那边的后门呢?” “当然。” “但是,现在门没有锁啊?” “啊?这么说来,有坏人从外面……” “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吗?”纪一努力冷静地分析事态,“下面的路已经塌方了,从镇上来是不可能的。而且,门上的锁并没有坏。要是没有里面的人做内应,外面的人是不可能进来的。” “不过,那会是谁呢?” “要是有可能的话,恐怕是反过来。就是说,是这馆内的某个人,偷了画从那扇门逃走了。” “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吗?”这一次是仓本反问了。纪一抚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现在门锁是从里面打开的,画又丢了一幅。总之……对了,看来必须先和客人们碰个头,听听他们怎么说。” 接着,纪一命令仓本去确认一下其他地方的门窗是否关好以及收藏品是否安然无事,自己便带着由里绘向副馆走去。 “啊呀,怎么啦,主人?还有由里绘小姐。” 两人一进人大厅,便响起了一个带有金属光泽的声音,一看,沙发上坐着三田村。隔着放着国际象棋棋盘的桌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的是森教授。已经过了1点半了,但两个人好像还在兴致勃勃地玩着游戏。 纪一将轮椅驶进大厅,一直来到在睡衣上罩了一件长袍的两人身边。 “你们两个人一直在这里?” 不知是酒精的原因还是困了的缘故,眼睛充血的三田村多少有点紧张地说:“是的。本想下完这一局就去睡了。对吧,教授?” “啊,是啊!”森教授满脸疑惑地正了正眼镜,点头道,“这么晚了,到底怎么啦?” 纪一没有回答,又问:“其他人已经睡了吗?” “嗯,都睡了。”三田村答道。 “古川君和正木都在上面?” “是啊!纪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北回廊里有一幅画不见了。” 听到纪一的回答,三田村和森教授都仰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连画框一起没了,而且后门开着。“ “那么……” “看起来只能认为是被偷了。” “那可不得了,”森教授焦急地转动着身子,“马上报警吧!” “不行啊,教授!”三田村说,“道路塌方不能来,白天不是打电话说了吗?” “啊,是吗?” “总之,主人,让我们也到现场看看。” “不!”面具的主人摇头道,“在这之前,我想把其他人都叫起来问问。” “那么,藤沼先生,你是——”森教授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你是说罪犯在我们中间?” 纪一正要开口回答,仓本从南回廊跑了进来,宽阔的肩膀上下剧烈地起伏着,说:“其他地方没什么异常。门窗的关闭情况就和我检查时一模一样。” “辛苦了!”纪一然后命令仓本去大石的房间把他叫起来。管家转身返回来时的走廊后,纪一又向僵在那里的三田村和森滋彦问道:“哪位去二楼把正木和古川君……” “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声音从环绕大厅墙壁的楼梯方向传了过来。所有的视线都一齐集中到那里:“我觉得好像很吵,就醒了。藤沼先生……哦,连由里绘也在。到底怎么了?” 正木慎吾是一副灰色的针织衣服配上训练裤的打扮,擦着睡眼蒙陇的眼睛从楼梯上下来。下到大厅后,他单手抓着楼梯的扶手不解地看着大家的表情。 纪一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听完纪一的话,正木伸到嘴边去阻止打哈欠的手蓦地停住了。 “画被偷了?” 正木睁大着眼睛,大声说,“会是谁做了那样的事呢?” “听说画被偷了?”响起了一个嚎叫般的声音。被仓本告知的大石源造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走廊跑了过来,“浑蛋!绝对不能容忍!是哪个家伙干了这样的事情?” “请不要大声叫了,再叫也于事无补啊!” 面具的主人始终冷静地告诫着美术商。他环顾了一遍集中在大厅里的这些人,说:“下面只剩下古川君了。教授,麻烦您,替我把他叫起来,好吗?” “知道了。”大学教授铁青着脸向楼梯走去。三田村追上去走在他旁边:“我也一起去吧。万一有什么事呢?” 所谓的“万一”大概是说或许古川就是偷画的罪犯,可能会对森教授有所加害的意思吧。 余下的五人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目送着爬上楼梯的两人。谁(包括被认为是冷静的纪一)都无法掩饰对于深夜突然发生的这一异常事件的不安。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只有外面狂啸的风雨声激荡着宽敞的大厅里的空气。 不一会儿,楼梯平台上出了森教授和三田村的身影,然而他们身后却没有古川的身影。 “怎么啦?”纪一在下面问道,“古川君呢……” “不见了,”三田村从楼梯的扶手处探出半个身子回答道,“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副馆大厅 (凌晨1点50分) 当时在场的人中有几个立刻明白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至少对于到二楼去喊古川恒仁的森教授和三田村来说,应该已经明白了它的不可思议性了。但是,聚集在下面大厅中的其他人,却是以一种模糊的混乱来接受继一幅画消失后,又有一个人失踪了的这一事实。 “不在房间里?”纪一鹦鹉学舌般地问。 “是的。”三田村边从楼梯上下来,边回答,“门是开着的,房间里的行李也还在。” “厕所里呢?” “没有,浴室里也没有。我们大声地喊了好几次,好像不在二楼。” “可是……” 话一出口,纪一终于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在事实上的不一致性。他把右手的白色手套放在面具的额头上,寻找着接下去该说的话。三田村停下来,在楼梯上窥探着他的神情。森教授铁青着脸伫立在楼梯平台上。 “奇怪!”从面具的空隙中,终于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是吧!我也不能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三田村说。 “有什么奇怪啊?藤沼先生,还有三田村大夫!”在两人不清不楚的对话当中,正木插嘴道,“画被偷了一幅。而且人也有一个——也就是古川先生消失了。老实说,我觉得事态很明显。” “正如正木先生所说的啊!”大石嚷道,“不要哆唆了,还是赶快追那个和尚吧。” “在这里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乱撞,也于事无补。而且——”纪一瞪着眼睛依次从正木和大石的脸上扫了过去,“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恰恰是古川君失踪了的这个事实。” “怎么回事,藤沼?到底……” “他现在应该不可能不在上面。” “是这么回事,正木先生。”从楼梯上下来的三田村对满脸疑惑的正木解释道,“刚才——说起来也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古川先生回二楼的房间去了。不久大石先生和你也回房间了。那以后我和森教授就一直在这个大厅里下棋。如果是平时,早就该休息了。但是我们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那件事,奇怪的亢奋,怎么也不想睡。” “难道,因此……” “正如您想的那样,这期间我们一直坐在那边的沙发上。如果他从这个楼梯上下来的话,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不可能。”正木一副难以相信的神情,“哪儿弄错了……” “不会弄错。至少我可以断言,没有人从这个楼梯上下来。”三田村毅然地说,然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但是现在,上面的房间里并没有古川先生的人影。” “不可能的事情啊!” “是啊!能想到的解释是,要么是躲在二楼的什么地方,要么从其他什么地方逃走了……” 三田村从皱着眉双手抱在胸前的正木身旁走过,来到纪一的身边:“藤沼先生,我想还是把二楼的房间和走廊彻底地搜查一下比较好。” “嗯。”纪一点了点头,“看来我也一起去看看比较好。正木,还有三田村君,不好意思,可能会有点吃力,能把轮椅给我搬到二楼去吗?”后,纪一回头对穿着睡衣、保持直立不动姿势地等待着指示的管家说,“仓本,你在这里看着楼梯。有什么可疑的人下来,不要让他通过。对了——由里绘你也在这里等吧,好吗?” 副馆二楼——五号室——古川恒仁的房间 (凌晨2点) 正木和三田村从两侧抱起纪一的轮椅,走上了楼梯。在他们后面,大石慢吞吞地跟着。森教授走在前面,从楼梯平台来到二楼的走廊。走廊的灯亮着,是正木下来时开的。 在笔直地延伸到里面的走廊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青苔色的地毯、高高的天花板、面向中院并排的窗户上挂着和地毯颜色相同的厚窗帘。 “确实不在房间里?”被三田村和正木放到走廊上后,面具的主人又向两个人确认了一遍。三田村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森教授频繁地用手扶着眼镜架,皱着淡淡的眉毛自言自语地嘟嚷:“我是没看到谁。” “够啦!”大石赌气似的说,“刚才听你们说,消失不见是不可能的、不可思议的什么的。那只不过是你们在那个家伙溜掉时给看漏了而已。因为这种事在这里磨磨蹭蹭,还不如早点去追查画的行踪……” “大石先生!”纪一用锐利的目光瞪着美术商,“我希望你能安静些。谢谢你替我担心我的画,但是更重要的是必须正确把握事态。” “可是,藤沼先生。” “正如主人所说的那样,”三田村捻着左手的戒指说,“在这里再怎么瞎忙也不会给事态带来任何变化。你也知道即使通知警察也没什么用。难道跑出去胡乱地在暴风雨中找吗?” 大石涨红着脸,闭上了嘴。 纪一对其他的三个人说:“那么,对了,能帮我先检查一下这些窗户吗?” 很快,大家回来报告了。走廊上面向中院的窗户全部关得好好的,插销都从里面插着。而且,窗户本来就是细长形的纵轴式回转窗,即便开了,一个成年人也不可能从那里出去。 走廊的右首有两扇门。近的是正木使用的四号室,里面的是分给古川的五号室。纪一自己转着轮椅在走廊里走着。让正木把门打开,先进了五号室,然后突然听见纪一低声嚷道:“什么玩意?” 原来亮着灯的房间里充满着一种白色的烟,类似玫瑰香味的强烈味道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这个是?”纪一回头问跟进来的三田村。 “是佛香。”外科医生回答说,“刚才我也吃了一惊。古川好像关着房门在烧香来着。” 一看,果然,桌上的烟灰缸里焚香后,留下的白色香灰像小山一样堆着。纪一捂住鼻子,问三田村:“这个灯一开始就亮着吗?” “不是,我刚才打开的。” “厕所和浴室都查过了?” “是的。” “果然没人。正木!” “什么事?” “你一直在隔壁的屋子里吗?” “嗯。” “在隔壁的屋子里,你一点都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嗯,一点都没有。”正木仿佛在搜索记忆似的眯起眼睛,老实地点了点头。 “总而言之,有必要依次检查一遍该检查的地方。”说着,三田村穿过烟雾弥漫的房间,来到里面的窗边,然后“哗”的一声把青苔色的窗帘拉开,“是关着的啊。你们也看到了,两扇窗户的插销都插着。我再去看看洗漱间吧。” “那倒不用。”纪一回答道,“那里装着换气扇,窗户是嵌死的。刚才你看的时候,没有被打破之类的情况吧。” “没有——这越来越让人不得不承认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啊。教授,你怎么看?‘’”不管怎么说——“伫立在门口的森滋彦可能是被烟熏的,将手指伸入眼镜下面,擦着眼睛说,”走廊的窗户和房间的窗户都没有异常。在下面的大厅,有我和三田村君。这么看来,他只可能是躲在这个二楼的某个地方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三田村就打开了镶在房间右首墙里面的衣橱,但里面只挂着古川白天在雨中来时穿的衣服。然后,三田村又趴在地板上看了看床下。看到这儿,森教授也跑过去检查书桌下面。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 “教授,不管怎么样那儿总不会有吧?” 看到森滋彦凑到放在房间角落里的碎纸篓前查看时,三田村这样说道。森教授一边扶正歪了的眼镜,一边说:“不是,我想说不定丢了的画……” “啊,对啊!” 要找的东西不光是人,这么一来就成了一件费事的工作了。正木和大石也加入进来,对包括厕所和浴室的室内进行了一次大搜索。桌子的抽屉、装饰架的后面、留下的古川的包中、洗漱间的化妆台、澡盆中……能藏东西的地方全部由他们搜了个遍。然而,最终哪儿都没有那幅画,只有少了一个应该在这个屋子里的人,这个事实得到了确认。 “这里的顶棚上呢?不是从什么地方可以上去吗?”三田村向默默地看着搜索情况的纪一问道。烟从开着的门中飘了出去,人们的呼吸顺畅了许多。 “好像应该是从走廊那边上去的。叫仓本去看看。” “不。”三田村举手制止道,“在这之前,我想到一件事情。” “什么事?” “就是旁边的正木先生的房间里……” “我的房间?”正木惊讶地大声说。 “我并不是说你窝藏他。我是说在你刚才下去的那个间隙时,他可能到你的屋子里……” “是啊!有这个可能。” “马上去查查看。” 让古川房间的门开着,五个人又到隔壁的四号室去了。本以为只有这种可能了,但出乎大家的意料,正木的房间里也没有古川的影子。和刚才一样,查看了窗户的插销,打开了衣柜。床下、桌子下、厕所、浴室……而且由正木向大家公开了桌子的抽屉和包里的东西,也确定没有画藏在里面。 “最后,看来只剩下顶棚了。”三田村窥探着主人,歪着嘴,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笑容。 纪一点头说:“叫仓本吧。” 不久后,仓本把楼下的看守任务交给正木,自己拿着梯子和手电来了。 在纪一、三田村、森滋彦、大石——四个人的视线的守护下,仓本爬上梯子,费了好大劲推开设在走廊尽头附近的天花板上的盖板,然后用手抓住四方孔的边缘,吃力地将巨大的身身区抬了上去。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仓本才把二楼的顶棚爬了一遍。不一会儿,满身灰尘地从孔中下来的管家调整着紊乱的呼吸,报告说一个人影都没有。 “没看漏吧?” 对于主人无情的问题,仓本还是摇了摇头:“这上面,我以前不是曾上去过一次吗?那时,里面的结构就已经掌握了。” “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吗?” “是!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这句话使得“事态”成为定局。就是——古川恒仁从这副馆二楼的空间里名副其实地消失了。 第十一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饭厅 (下午8点) “确实,几乎是完美的密室状态了啊!” 岛田洁叹服似的念叨着,将摊开在手中的黑皮记事本放在桌上,放好笔,好像是把我们说话的要点写在了上面。 让人感觉像歌舞伎中的小生的外科医生,带着细长眼睛的眼角微微皱起的微笑看着岛田。仓本仍是一如既往地绷着脸。从话题转移到去年的事件之后,由里绘就一直低头默不作声,因为脸被长发遮住,所以看不见她的脸色。 “让我再确认一下,好吗?”岛田洁说,“在各位调查的时候,副馆二楼的所有窗户都从里面插好了插销。当然,也没有玻璃被打碎之类的事情吧?楼下有森教授和三田村看着。尽管如此,应该回到二楼自己房间里去的古川恒仁却哪儿都找不到。衣橱、床下、顶棚……能藏人的地方——不,因为也顺便搜索丢失的画,所以几乎连无法藏人的地方都全部搜索过了,但还是没什么疑点。也就是说,从现有的事实来判断,他确实是从副馆的二楼消失了。” 岛田深深地皱着浓眉。然而,在他的语调中,听起来却好像在品味着某个疑难问题所带来的快乐似的。 “可是另一方面,一个人从封闭的空间中真的消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至少在我们遵从我们所信奉的世界规律——或者可以说是物理学的法则——的范围内。对吗,各位?” “这个用不着你现在说,实际上也是令当时在场的我们最为不解的问题。”三田村说完,又仿佛征求同意一般看了一遍其他人。 “那么,你们得出可以接受的答案了吗?”岛田说完将双手放在桌上,又开始活动起手指——用于折纸的食指和大拇指,“我那一晚并不在这所房子里。终究只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从刚才听大家说的话来进行判断。不过,假设这些信息都能原封不动地相信的话,我想不论是我还是大家都不得不改变自己作为常识所具有的世界观了。但是,当人们直面这种不可思议的问题时,总是会设法在不破坏自己的信念的范围内作最能让自己接受的解释,所以……嗯……也就是说,我首先想问的是对于各位来说,你们认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首先是——藤沼先生!”岛田看着咬着已经熄了火的烟斗的我,问道,“你是怎么解释古川恒仁的‘消失’的?” “这个么,”我用左手拿下烟斗,哑声回答道,“我不能说已经忘了,但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 “哦!”岛田毫不在意地移开了目光,“三田村先生,你呢?” “我当然也想了很多。就是说,按你的说法来讲,如果要在不改变世界观的前提下,来解释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我觉得应该有什么地方骗了我们。” “不错。这是正确的说法。” “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骗术才能使那种情况成为可能呢?”三田村自问似的说着,轻轻地摊开双手,“我们检查的时候,他确实不在二楼。要离开,只有靠窗户或者楼梯。但所有的窗户都从里面锁上了,看上去也没有耍什么花样——比如用针或者线什么的——的余地。这样的话,结果就只能采用当时大石说的意见了——古川真的是避开了我和森教授的视线从楼梯下楼的。” “嗯!后来,警察的意见好像最终也是回到这点上来的,对吗?” “我感觉与其说是最终,还不如说是很快。”说着,三田村歪起了薄嘴唇。这对这个假小生来说是很少见的,让人感到某种卑屈的感觉。 “这个么,可能是这样的。我们国家优秀的警察优秀是优秀,不过太缺乏想像力了。”岛田小声说,“那么,大夫,你承认吗?是自己看漏了。” “我不想承认,”外科医生的嘴歪得更厉害了,“但是,如果没有其他可能性的话,最终我不得不承认。因为那时也喝了不少酒。” “森教授,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这个么,”森滋彦为难地正了一下眼镜,“我从个人的感情上来说,也和三田村君是一样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只可能这样,但我还是不相信那时他能够不被我们两个看到而下了楼梯……” “不过森教授,现在……”大石焦急地摇着膝盖说。 岛田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在这里让我们再一次澄清一下问题的要点。听了刚才的话,我大概写了个时间表。”说着他停下手指的动作,拿起放在桌上的黑皮手册。 “我再重复一下。嗯——”晚上9点——古川到楼下看画。 “晚上10点以后——仓本在北回廊看到了古川。 “晚上10点半前——古川上了二楼。 “晚上10点半——大石回房间。 “晚上10点50分——正木回房间。以后三田村和森教授一直在大厅里。 “凌晨1点过后——仓本看到可疑的光;由里绘因为可疑的声音下楼;后门开着,画丢了。 “凌晨1点SO分——不见古川在二楼。 “大体上是这样吧。后来,警察轻易地把这种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断定为你们两个人的疏漏,并且是这样描绘了事情的大致轮廓:古川恒仁失踪是因为他就是罪犯,他偷偷地出了房间,偷了画从后门逃走了。” “好了,岛田先生。”对岛田慢吞吞的说明我开始急起来,“最后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吗?这真是难倒我了。正在思考中,可以吗?”岛田把手册塞进衬衫的胸袋中,“老实说,现在还不能说什么。只不过,我总觉得警察的看法不对。” “不对?” “怎么说呢?好像不太合理。我经常在想,事物,不管是什么,都有一种类似拼图的性质,是有很多部分组合而成的立体拼图,根据不同的构成方法会有多种图案——或者说是‘形态’更好一点。简单地说吧,看了警察就去年的事件完成的‘形态’,我觉得不对啊!好像哪里有问题,好像哪里不太自然。所以……不过,这只是你自己的猜测而已。” “正像藤沼先生说的那样。不合理、不自然什么的,只是用些这样的词让事情变得呀里哆唆的,有点……”大石挠着油腻的鼻子说。显然他对刚才的长篇大论有点不知所以然了,“既然你说不对,那么要是你说不出一个可替代的答案,那就说不通了。” “这个么,嗯,确实是这样。不过我倒认为这种不合理的感觉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说……”岛田突然转向三田村,“三田村大夫经常把左手的金戒指像这样不停转着摆弄,对吧?” “啊?”外科医生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放开正在捻着戒指的右手,“啊,是吗?” “这就是所谓人人都有的癖好。即使本人意识不到,即使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但人人都有各自的癖好。藤沼先生这次……”他又看着我,“你用左手拿烟斗或酒杯时,总是这样竖起外侧的两个手指。而森教授总是不停地扶正歪了的眼镜。” 被这么一说,森教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有助听器,耳机的位置总是让我放心不下。” “等一下,你别胡扯了。”大石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癖好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即使是说这些的你,不也总是这样在桌上动着手指吗?我都无法忍受了。” “啊,见笑了!”岛田笑着理了将头发,“碍您的眼了吗?最近着迷于折纸,不经意中就用手指练习新记住的东西。” “啊,折纸!”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虽说是折纸,但并不是可以小看的东西。实际上这个很深奥,还出版了很多专门研究它的书呢。哦,对了!我想说的并不是有癖好什么的不好,而是说如果某个人突然戒掉了他的癖好那会怎么样。比如说大石先生,如果你不再这样挠鼻子了,或者更细小的事情也行,如果某个人不再做某件事时,那么周围的人即使不会很清楚地意识到哪里不对,但也会觉得有点奇怪吧?什么地方有点奇怪,偏移了本来应有的‘形态’——也就是不合理的这种感觉。” “哈,可是……” “好了。”岛田打断大石的话,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将双手放到桌上,把手指交叉握起来,“总之,我觉得不正常。虽然这么说,并不代表我已经明白拼图的正确拼法,只不过是已经开始有点明白了。首先是对根岸文江坠楼事件的疑问,还有关于古川恒仁的失踪事件,虽说还不能很好地和前面的事件联系起来,但我有比警察描绘的‘形态’更合理的想法。” “哦”的一声从森教授和三田村的口中发了出来。大石鼓起肥胖的脸颊,一副惊愕的样子。 “我想听听。” 三田村催促道,一度离开的右手不知何时起又伸向了左手的戒指。 “那是我想起11年前设计这个家——水车馆的建筑家的名字时看到的‘形态’。”岛田看着我回答道,“就是说,我们应该进一步考虑一下,这个家是中村青司所建的房子这个事实。” “哦!”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除我以外的人们都满脸不解地来回看着我和岛田。正好在这个时候,外面的暴风雨中亮起了一道闪电。岛田毫不在意地盯着我的面具说:“所以藤沼先生,又要添麻烦了。能不能把那天晚上恒仁使用的五号室打开来让我看看。” 回廊——五号室——古川恒仁的房间 (晚上8点40分) 最后我决定答应岛田洁的要求。 那个房间的钥匙由仓本保管。我命令他拿来,又让由里绘留在饭厅里,然后对其他客人说“如果有兴趣就一起来”。三田村站了起来,森教授也说要同去。看到这里,大石也只好不情愿地站起他那沉重的身躯。 “今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稍微说了一点关于他——中村青司的事,还记得吗?”从北回廊向副馆去的途中,岛田以一种不同寻常的语气对我说。 “记得!” 我当然记得。因为本来我就是听到他说的这个名字,才改变最初的打算,把这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请进家来的。因此,当他刚才说,由于建筑家中村青司的关系想检查一下副馆的那间屋子时,我也立刻明白了他究竟在想什么。我想他是在说,作为已经去世的建筑家的特征而广为人知的奇异的嗜好。 “当时,你说过你和中村青司之间的因缘什么的。那是怎么回事?”于是我问起一直难以释怀的问题。岛田好像在模仿大石的“癖好”似的,用力挠着鼻子说:“您也知道了,中村青司去年秋天在他过着隐居生活的九州的某个岛上所遭遇的不幸的事情了吧?” “是的。”那是我从仓本从镇上买回的报纸上看到的。 “那是在大分县的角岛——在那里建造的叫‘蓝屋’的家里发生的事情。实际上他住在别处的弟弟是我的好朋友。” “哦!” “这是其一。关于那件事情……哦,不说了,那已经解决了。嗯,半年后同样在角岛的青司所建的房子里又发生了惨剧。” “是那个‘十角馆’?” “是的。因为某种原因,我和那件事也有点关系。” “那是因为你哥哥是警察?” “不。和这个没关系,是私人原因。”岛田眯起眼睛仿佛看着远方似的,与仓本推着的我的轮椅并排走在被暴风雨包围着的回廊上,“蓝屋、十角馆,然后是这个水车馆。青司在蓝屋事件中死后不久,将恒仁卷入其中的事件——它发生的舞台又是青司建的房子。当我知道这个时,我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跟在后面的三田村小声地笑了起来:“岛田先生,你难道是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叫青司的疯子建筑家的缘故吗?” 听到这儿,岛田不仅没有反驳,反而哈哈大笑道:“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可是很精彩的!一眼看上去,出现了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如推理小说风格般的事件,但其实真正的凶手是死了的建筑家的恶灵。如果真有推理作家这样写的话,一般的人可能会勃然大怒,但我是会鼓掌喝彩的。” “啊?” “好了,玩笑先放在一边。很遗憾的是,我一点也没有这种超自然现象的信仰。虽然我喜欢离奇的想法,但必须始终是在正确理论的范围内。” “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对于在中村青司所建的馆中,仅半年时间内就发生了三起异常事件的这一事实,我还是觉得这些房子里有某种‘场’的力量。而且,这些事件都和自己多少有点关系,这一点不能不让我隐约产生了类似因缘的某种感觉。” 从小厅向右转,来到通往副馆的东回廊。不久来到大厅后,岛田突然心领神会地站住了:“我来帮忙吧!”说完,和仓本两个人抱起了我坐的轮椅。 三田村在前面走上了楼梯,后面是我们三个,再后面是森教授和大石。由仓本打开几乎一年都没有打开过的五号室。 “这个门当时没上锁吧?” 岛田问道。听到三田村肯定的回答之后,又回头看看森教授,确定了同样的回答。 仓本进去把灯打开:一年前那个夜晚的场面与现在荧光下的场景重合起来。拉上的窗帘、挂着白床单的椅子、桌子、床以及积满灰尘的地毯…… “确实,和隔壁的房间几乎是相同的结构啊!”岛田走进房间,睁大眼睛在屋内四处张望,“是在那个烟灰缸内焚香的吧。” 我点了点头。岛田从牛仔裤的前袋中取出好像黑色印章盒一般的东西。 “不介意我吸烟吧?啊,觉得奇怪吗?”岛田取出的是一个细长的盒子。打开盖子,里面出现的不是印章,而是白色的香烟,“我发过誓,一天只抽一支烟。这就是为此准备的专用盒子,不介意吧?‘’”请便。“ 岛田叼起香烟,将“专用盒子”凑近烟头。于是,“啪”的一声在盒子的一端亮起了小小的火焰,盒子内藏着打火机。 岛田叼着香烟向屋内走去,而且开始咚咚地敲起了象牙色的墙壁。我们留在门口附近,看着他这样敲了好长一会儿。 “喂,岛田先生!”三田村说着也踏进屋来,“你到底在做什么?” 岛田转过脸来说:“我在找!”说着,他返回身前的桌子,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 “找?刚才你说到建筑家中村青司奇异的嗜好什么的。” “所以啊,我正在找这个。可以的话,您也帮帮忙!” “可是……” “三田村君,他是在怀疑这个房间内是不是有密道。”我说。 外科医生明显地皱起端正的脸,捻着戒指:“密道?”同样的反应也显现在森教授和大石的脸上。没有改变神情的只有仓本。 “是的——对吧,岛田先生?” “啊,当然。”岛田回头对我们说,“好像有人不知道啊。中村青司的机关嗜好……他是个奇怪的人。可以说他绝不愿意造一所平常的房子。他总是造一些符合当时自己兴趣的奇怪的建筑,而且里面肯定会放入某些孩子气的机关……不过这些好像反而受到各地好事者的欢迎。”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水车馆里也有这样的机关?”三田村一脸扫兴地说,“那么,藤沼先生,至少你应该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啊!” “嗯,这个也不能一概而论。”岛田说着,把变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揉灭,“有时青司甚至瞒着建筑的主人做这种机关装置,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 “那……” “因此,我认为在这个副馆二楼的某个地方,有可能存在不为人知的密道或者密室什么的。今天来这里以后,我自己把这层楼的其他部分都查了一遍,不过没发现什么。剩下的就只有这个房间了。”说完,岛田又开始咚咚地敲起了墙壁,“这个房子的外墙相当厚,不是吗?我想或许就是这扇墙。”然而最终墙上似乎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岛田疑惑不解地回头对我们说,“啊——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各位可以先下去。我还想再查一下洗漱间和地板。” 这时,响起了大石的嘟嚷声:“那么,我就失陪了。这么滑稽的事情,我是奉陪不了。” “我来帮忙吧!”说着进来的是森教授。他刚才作了关于“潮湿的地毯”的发言,看来已经站到岛田一边去了。 三田村似乎从刚才岛田说出“密道”一词开始,就已经失去了兴趣,兴趣索然地看着岛田和森教授开始的“机关搜索”,不一会儿,便转身跟着大石走出了房间。 “岛田先生!”我把轮椅移到屋子的中央,取出烟斗叼在嘴里,对着青蛙一般趴在地板上的岛田说,“我并不是指刚才说的那些事情,不过你不知道中村青司的‘癖好’什么的吗?‘’”您说的癖好是指……“ “比如做机关时的……某种一贯的作风什么的?” “这个么……”岛田趴在地上转过头来说,“或许是有的,不过……我也不是研究青司的人。”然后,岛田和森教授又花了很长时间检查房间,一会儿揭开地毯,一会儿潜入床下。对洗漱间和浴室也同样进行了搜查,结果搜出来的只有一年来的灰尘。 “奇怪啊!” 看到他无限的遗憾,我突然觉得好像是在和一个天真的爱冒险的孩子打交道。虽然列举了很多理由,但归根结底对他来说,所谓这个房间的密道似乎不是“应该有”,而是“希望有”的东西。 疯狂的建筑家建造的奇怪的馆所,在里面发生的不可能的情况。他是在这种非常古老的侦探小说世界中畅游。因此,对他来说,同样是古老世界产物的密道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我是这么想的。 “好像什么都没有啊!” 我一说完,岛田便站起身来,掸了掸衬衫和裤子上的灰尘又嘀咕:“奇怪啊!”然后,他先对着年长的协助者说,“对不起,教授!让你白忙了。” “没什么,不必在意。”森教授正了正眼镜说,“我也是觉得你的想法挺有意思的。” “好了吧?”我叹息着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奇怪啊!”岛田好像不死心的样子,“要是没有密道,嗯,那么到底是……” “还是避开了我和三田村的视线,不是吗?”森教授疲倦地说。 “这种回答缺乏想像力得令人悲哀。不过,哦!”说着,岛田转身快步走到窗前。 “怎么了?” “这个窗户……藤沼先生,我能打开看看吗?” “请便。” “这个窗户和隔壁的窗户是同样的结构吗?” “那怎么了?” “这个窗户在那时也是从里面插上的。”森教授说。 岛田举起一只手左右摇晃着:“不是的。我是在想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 “是的。啊——不过,看来也不是!嗨……”拉开灰色的窗帘,拔出插销,岛田把手伸向装有毛玻璃的窗框。这里的窗户也和外面走廊的一样,是中央有纵轴的旋转式构造。 岛田打开窗户,风雨声直接闯进来。风突然提高了嗓门将窗帘吹散。 “哎,还是不对啊!”岛田沮丧地垂下肩说。 “什么意思?” “这扇窗户像这样在构造上只留下这么点空隙,只有一个成年人的头勉强可以穿过的宽度。”岛田向我们展示着打开的窗户,“所以,无论如何绝对是不可能的。和走廊的窗户一样,不管是锁着还是没有锁,恒仁从这里出去是不可能的。” “唉!”森教授叹息着走近窗户,然后从旋转式窗户两侧的间隙望着窗外,“确实是不可能啊。” “本来也可以连窗框一起拆掉。不过这样坚固的结构,不太可能。而且外面下着大雨,再加上墙壁上没有立足之地……这下面是什么,藤沼先生?” “是内院的花草丛。” “哦!” 岛田叹了口气,按原样关好窗户,拉上窗帘:“难道还是束手无策吗?” “对了,岛田先生,您说的另一种可能性是……”森教授一脸不能释怀的神情问道。这时——窗帘外面哗地亮起了一道闪电。正好在这时,我们周围的所有的光线突然都变成了黑暗,只留下青色的闪电的光芒。 ——停电了。 副馆大厅——饭厅 (晚上10点) 仓本取来放在走廊里以备非常情况下使用的手电。借着手电的光亮,我们出了房间,决定先下楼再说。 于是将手电交到森教授的手中,让他先下楼梯好照亮脚下的路。岛田和仓本又从两侧抱起我的轮椅,费了很大力气下到了大厅。 “这下惨了!”森教授将手电来回照着大厅说,“被雷打坏了吧?” “不,应该不会吧!”岛田说,“因为这里是由水车发电的。” “哦,对啊!打雷和停电——正好一起来,真是太巧了。这么说来,是发电机的故障吗?” “我马上去看看。”仓本说。 “那么请把这手电……” “不用,那边的走廊里也有。” “一起到主馆去吧。由里绘和朋子可能会害怕的。”我说,“三田村君和大石先生不知道在哪儿?” “这个么,不知道是回房间了还是去饭厅了。”森教授这么说的时候,在面向中院左首走廊处,看到了有微弱的光亮在摇晃。 “没事吧?”是大石的声音。不久,出现了他那肥胖的身影。他把打火机的火焰当做灯来用。 “啊,好烫!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这么暗,真没办法。” “有蜡烛吧,仓本!” “是的,在对面的柜子里。” “那么,我们就先到饭厅去吧。岛田先生,不好意思,能推我去吗?” “啊,没事吧?” 一进入饭厅,就听到了三田村的声音。一看,圆桌上已经点了几支蜡烛,桌子周围坐着他、由里绘和野泽朋子三个人。 “幸亏刚好回到这里。”说着,三田村迅速站了起来,在摇动着的昏暗的烛光中走了过来,“我问了野泽,找来了蜡烛。怎么回事,这次停电是什么原因?” “不检查一下的话,不好说。”仓本答道。 外科医生缩了缩肩:“偏巧我是个机械盲,连汽车的引擎都不太懂……” “要是不嫌碍手碍脚的话,我也一起去检查吧。”说这话的是岛田。他一边将我的轮椅推向桌子的方向,一边说:“住在山里的亲戚家也是自己发电的,我曾捣弄过。或许能帮上什么忙……啊!”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 (晚上11点) 幸好停电很快就结束了。 据说,也可能是在昏暗中进行检修的原因,最初好像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最后仅是接触不良之类(我没有具体地问)的简单故障。仓本报告说,能出人意料地这么早就判明出故障的地方是多亏了岛田。这么说来,把他请进来也不能一概说是一时的“鬼迷心窍”了。 不管怎么说,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愿意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来修理的。如果是无法解决的故障,那就只能在蜡烛和手电的光线下度过余下的夜晚了,因此当电灯被点亮时,在饭厅中等待的我们都一起长出了一口气。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临睡前,到由里绘的房间去听一会儿录音机已经成了最近的习惯,不过因为电梯发生了故障(虽然仓本检修过,但好像没有效果),所以也不能像往常一样去听了。 无论是电梯还是发电机,一天中重复发生两次故障。或许这个房子也到了该大修的时候了。 由里绘对客人们说了声晚安,便回塔屋去了。当时三田村则之的视线还是让我心里很不舒服,那是牢牢地粘在由里绘苗条的身体上的目光…… 今天晚上12点后——他曾说过。他说今晚12点过后要去她的房间,希望能看看那里的画。然后…… (作为由里绘的“丈夫”,为什么我不去阻止他不道德的行为呢?) 当然,我也很烦恼,痛责的言语甚至都涌到了嘴边。可是,最终我什么都没有说——恐怕这还是因为我无法揣测没有拒绝三田村要求的由里绘的真正的想法吧。 (难以揣测?) (不对。不是那样的。) (不,还是……) 我的心中波浪起伏,尽管我隐约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但我还是离开了现场,打开了起居室的门。进入房间,点上灯。突然,我不由自主地在嗓子里发出了如同野兽呻吟般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的头脑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这到底是……) 房间右首的门——通向书房的那扇门开着——那一年来绝对没有打开过的暗褐色的门。 (怎么回事?) 关上身后通往走廊的门,我竭力控制住打鼓般的心跳,向本不应该开着(但却是开着)的门移去。沉淀在门对面的黑暗——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似的预感让我感到战栗。我悄悄地靠近,向里面窥探,侧耳倾听。 (不会是……) 什么都听不到,也不应该听到什么。但是…… 我伸出手寻找电灯的开关。不一会儿,房间的情景就暴露在灯光下——遮住墙壁的书的封面、房间中央闪着厚重的黑色光亮的桌子、建在右首墙壁上的红砖壁炉台。 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都和以前一样,毫无变化的一直被封闭着的空间…… (为什么这扇门会开呢?) 对于疯狂舞动的一个个问号,我抱住了戴着面具的脑袋。 (为什么这扇门……) 一看,在向里面开着的门下掉着一把黑色的小钥匙。不用捡起来看,我也知道那就是书房的这扇门的钥匙。 冷静一些,必须冷静地思考一下。 走廊的门并没有锁。所以只要看准机会,馆内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进入这个起居室。难道有谁在晚饭后偷偷地进入了这里? (但是,这把钥匙,这把书房的钥匙……) 我关上书房的灯,照原样关上门,锁好。这是旧式的锁,不管从里面还是从外面,都必须用这把钥匙才能开门。 将再次关上的红木门抛在背后,我仿佛要从里面飘出来的奇怪的气息中逃走一般来到了窗前。稍稍拉开了一点窗帘,我将包在面具中的脸凑到被雨水拍打着的冰冷的玻璃上。 两个想法从心中冒了出来构成了两个顶点。在它们之间我仿佛是一个不安定的振子不停地摇来晃去…… 滚出去! 从这里滚出去! 门下面的绿色便笺。 威胁的话。 打开的书房的门。 这把钥匙…… 其中的一个顶点把我引向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在那里有一个凶恶而疯狂的影子在等着我。然而如果想从那里逃脱的话,疑虑就无可逃避地指向了另一个顶点……而另一个…… 是怎么回事? 可是,为什么…… 怀着暗淡的心情的我注视着被暴风雨蹂瞒的黑暗。 第十二章 过去 (1985年9月29日) 副馆大厅 (凌晨2点40分) 对副馆二楼进行了彻底搜索的结果,确认了古川恒仁的消失和其消失的不可思议性。此后——“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所以啊,这就说明你们看漏了,不是吗?” “怎么会看漏,我们坐在这边的沙发上,楼梯是在那边。” “你们不是沉浸在游戏中吗?” “但如果是我一个人也还说得过去,但那是要避开两个人的视线啊。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地方欺骗了我们……” “正木先生,你真的没听到什么怪声吗?” “是的,教授!一点也没有。” “总而言之,那个和尚不见了,而且画也少了一幅。我觉得不必拘泥于这些无谓的小事。” “可是,大石先生。” “一成大师的画被偷啦!” “这我知道,不过这个么……” 下到了大厅,大家都围着房子的主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请静一下!”藤沼纪一带着主人的威严,环视着惊慌失措的他们,“在这里争吵也无济于事。总之我们已经确认了该确认的事情。下面该做什么请交给我来判断!” “还是不报警吗?”大石说。 纪一瞪着嘴角还留着飞沫的他的那张红脸,说:“这个也让我来考虑。” “可是……” “先不管他是怎么从二楼出去的,按现在这种情况来看,确实是古川君偷了画。那么,接下来就是他偷了画以后会逃到哪里去这个问题了。” “不是说后门开着吗……” “即使是从那里逃走的,可外面是这种暴风雨的天气。而且他也知道下面的道路是不能通行的。” “藤沼先生,你这是太过普通的想法了。一般来说,能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的人,像平常我们不能想像的事情,他们都会毫不在乎地去做的。” “对不起,老爷!”仓本用克制的声音打断大喊大叫的大石说,“其实,在我休息之前,有过这么一件事。” 于是,仓本说了在北回廊亲眼看到的古川的可疑行为:“一种很异常的感觉,好像心不在焉地被什么附体一般。” “哦!”纪一抱起双臂点了点头。 说起来,古川恒仁经常会有一些这种神经病式的举动。这一点纪一也感觉到了。 (的确,像他这种类型的人要是钻牛角尖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有什么办法呢? 想来想去,最后纪一说:“总之,我们在这里慌乱也没用。即使报了警,在道路恢复以前恐怕也无济于事。而且,我觉得现在出去毫无目的地搜寻也没有意义。” “是啊!”三田村说,“一来我觉得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找到,再加上他现在恐怕不是处于正常状态,也有危险。” “车子呢?不会有事吧?”森教授说。 “没关系吧,古川应该不会开。”三田村回答说。 “可是,难道你就让我们在这儿什么都不干?” “不然的话,大石先生!”纪一透过中院侧的玻璃门看着外面,“你能替我到暴风雨中去找吗?” “这,这个……” 纪一冷冷地瞥了一眼语塞的美术商,向大家说:“不管怎么样,我认为今天晚上是无法可想了。已经这么晚了。各位去休息吧!以后的事情等到了早晨再想吧,好吗?”然后,纪一将手放到轮椅的把手上,催促着筋疲力尽地坐在沙发上又始终默不作声地低着头的由里绘赶快起身,“仓本,再检查一下门窗的关闭情况。” “知道了。” “那么……”面具的主人转过身去背对着大家说,“早饭就推迟一点吧。今天晚上大家不要再出房间了。我不希望再添乱了。” 北回廊 (凌晨2点50分) 走出副馆,纪一跟着由里绘从北回廊向主馆走去。仓本为了遵照主人的命令,快步向相反方向的走廊走去。 纪一自己转动轮椅,让由里绘和自己并排走在一起。从眼角看到她白色睡袍中纤弱的身体微微地在发抖,纪一便低声问:“冷吗?” 由里绘单手抚弄着长发的发梢,缓缓地摇摇头。 “问题变得麻烦了!”纪一叹了口气,低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不过,跑到这种暴风雨中……” (难道他真的像三田村说的那样疯了吗?) 陈列在墙上的画依次从视线的右端通过。 (这些画中真的有让一个人变得那样疯狂的魔力吗?) 纪一觉得似乎能够理解古川。就是他自己也经常有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也无法从父亲一成的这些画的咒怨中逃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被它们所操纵,过着现在的这种生活。 穿过走廊。右首前方,就在饭厅双开门的前面,开着一条小缝的后门映入了眼帘。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藤沼,请等一下——” 转头向声音的方向望去,是正木慎吾的身影。牛仔裤加运动服,这种随便的风格与厚重的回廊氛围并不符合。他跑到停下来的纪一身边,调整着紊乱的呼吸说:“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什么事?”面具的主人从下面凝视着朋友的脸,感到有些不寻常的状况。 “是那个——就是古川的事情。” “你想到什么了吗?” “嗯。刚才和其他人在一起,再加上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手忙脚乱的,没能说。想起来,他恐怕……”正木支吾着四处张望道,“其实今天,不,应该是昨天了,我曾经有机会和他单独聊了聊。他好像在金钱方面有很强的自卑感。他还说最近炒股失败了什么的,而且他看起来好像比其他人更加被一成老师的画所吸引似的。所以,他就钻起了牛角尖,结果做出了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我这么想没错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这样偷了画跑出去,我想他很快就会后悔的。” “就是说,他会后悔因为一时的冲动,不顾后果地跑到暴风雨中这件事。我想他越是执著于偷来的一成的画,这种后悔就会越大。因为如果被这样的雨损坏了贵重的作品,那他就一无所得了。” “确实。不过,一旦走向犯罪的人会拘泥于这些吗?” “应该会的,”正木自信地说,“所以,我想他虽然跑出去了,但在这样的暴风雨中,他是不能逃到比如说山上去的,所以他现在还潜伏在附近。在某个能避雨的地方——这后面不是有个放东西的小屋吗?或许会在那里。” ——纪一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藤沼!”正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从面具下面看着自己的纪一的眼睛,说,“怎么样,这儿就交给我吧!” “你这么说是……” “请稍微等一会儿再报警。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出去找一找古川。而且我还打算想办法说服他。” “那——不是很危险吗?” “没事的。本来他就是很懦弱的人,不会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了。” 纪一凝视着热心的朋友的脸,直截了当地把心中浮现出来的疑问说了出来:“正木,为什么你会对他的事情这样的……” “我并不想说我是什么好人。”正木歪起了长着薄薄胡子的嘴角,看上去仿佛自嘲一般,“但是眼看着像古川这样的人成为罪犯,我觉得很难受。” “难受?” “是的。我现在可以说了。我也觉得不能再隐瞒了,而且我想你会原谅我的。我这样寄居在你这里,其实是因为半年前在东京犯了罪。” (犯罪……) 虽然纪一隐约感觉到了,但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听正木自己说出来。纪一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 “你犯了什么罪?” “这个请不要问了。” “被警察通缉吗?” “没有。可能现在还没有……”正木铁青着脸含糊其辞地说,“不过,我觉得那个叫大石的美术商好像猜到了些什么。刚才他还想和我做交易什么的。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啊!” 这时,一声纤细的尖叫声在回廊里响了起来,是由里绘的声音。 纪一和正木吃惊地闭上了嘴,看着由里绘。她站在比两个人的位置略靠前——后门的前面,一动不动地看着镶在门上方的小玻璃窗。 “怎么啦?” 纪一急忙问。马上把轮椅向那边移去。正木比他更快地跑到了由里绘的身边。 “怎么啦?” “刚才,外面有人……”由里绘指着门上的窗户哑声回答。 正木飞快地跑到门口,将门向外推开。“呼”的一声,风夹着雨水吹了进来。正木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一步就走到了外面的屋檐下。 “古川先生!”正木向黑暗中喊了一声,回头对纪一说:“是他!” “真的吗?” “是的,我去追追看。藤沼,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正木,可是……” “没关系!”正木手里没拿雨具就飞奔出了屋檐,然后又回头用真诚的声音对纪一说,“我这是要抵消自己的罪过。回房间去等吧!由里绘小姐也一起吧……好吗?” 仓本庄司的房间——回廊 (凌晨3点40分) 迷迷糊糊地正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仓本庄司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嘎嘎嘎嘎嘎…… 感觉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或者是馆内地下的某个地方发出的声音。不停下着的雨、不断刮着的风……夹杂在这些声音里面,与它们形成的自然的喧哗声明显不同的声音,不知在什么地方轻轻地响了起来。 因为半夜的盗窃事件而被迫中断了睡眠,这对于生活有规律的仓本来说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在床上每次翻身的时候,他都感到各处关节一阵阵的酸痛。 主人处理完事情,让客人们回去以后,仓本又去巡查了一遍窗户的关闭情况。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的第三次了。确定各处都没有异常情况后,他刚走到饭厅时便碰到了纪一。由里绘悄悄地站在纪一的身后。 当时主人说后门就这样开着吧。问起原因,说是正木慎吾跑出去追古川了。 仓本说这可不得了,自己也出去找吧。但主人却说就交给正木去办吧,所以仓本也就没有再坚持。虽然自己也不是不担心正木,但身体已经很疲倦了。特别是此前在副馆二楼顶棚上的搜索让他似乎都有点顶不住了。 躺在床上,一边留意着外面的情况,一边觉得自己也已经老了。就这样慢慢地陷入了梦乡。就在这个时候——嘎嘎嘎……嘎嘎…… 睁开眼睛,有意识地侧耳倾听,但是,这时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了。 (是做梦吗?) 他使劲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这是怎样的一天啊!他在再次步人梦乡的心中叹息道。 无论是白天的意外,还是刚才的喧闹……而且今天晚上总是为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心烦。睡觉前看到的光,还有刚才的声音…… (真的净是些奇怪的事情。) 于是,他开始放心不下了,就是根据主人的命令开着的后门的事情。纪一说交给正木去办。遵从他的话既是仓本的工作也是他的义务。然而,不管怎么说——让正木一个人去外面的暴风雨中,难道就不会出问题吗?还是不要在这里睡比较好,仓本又想。他好不容易让倦怠的身体脱离了床。对了,我应该等着正木安全地回来……去看看情况,他想。驱散了睡意,仓本把脚伸进了拖鞋。 出了屋子,从关了灯的雨道向北回廊走去。向左一转,他向后门方向看去。外面屋檐下亮着的灯光透过小玻璃窗照了进来,将门附近的一片照亮。门仍没上锁。 仓本在黑暗中轻轻地向那边走去。突然,仓本在门前的地毯上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暗淡的红色地毯——在它上面有很多黑色的污迹,还是湿的。 (是脚印吗?) 仓本马上想道。 (这么说来,正木先生已经回来了……) 仓本没有打开走廊的灯,沿着墙往左拐。这是环绕塔周围的走廊。 “正木先生!”仓本低声唤道。借着中院路灯的灯光,他在黑暗中向前走着。 “正木先生,您回来了吗?” 没有回应。听到的只有风雨声。 可能到纪一的房间去了,仓本想,大概是为了去报告追踪古川的结果。 地毯上的污迹等间隔地延伸着,颜色也逐渐变淡了。好像确实是被雨淋湿的脚印。循着脚印,仓本从塔周围的走廊来到西回廊了,正走着——(嗯?) 仓本那双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在一扇门上停住了。是左首前方——黑色的通向去地下室的台阶小屋的门,它朝着里面开了一条缝。 仓本觉得奇怪,走了过去。刚才巡查的时候应该是关好的。这么说来……打开门,里面是一片黑暗。他用手去摸电灯的开关,不久黄色的灯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 (这是……) 在通向地下的楼梯入口处——当仓本认出立在地上的东西时,他不由得张大嘴呆立在了门口:那是一幅装入画框的画。不用走近看也知道那就是在北回廊消失的《喷泉》。 (怎么回事?) 难道正木把古川抓回来了?不过,把它扔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管怎么样,必须先通报老爷。) 仓本开着灯关上了门。从画了个圆弧状的走廊向西回廊——主人的房间急急地走去。 正在这时——“啊!”突然从背后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仓本不由得脚下一软,就势趴到了地板上,后脑部剧烈地疼痛起来。 “是谁……”舌尖被咬破了,鲜血渗了出来。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扩散开来。他用手撑地,刚要站起来,脖子根部又被打了一下。仓本失去了知觉,无力地伏在了地上。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饭厅 (早晨5点) 他在冰冷的面具下面不停地眨着眼睛,筋疲力尽地将身体靠在轮椅的靠背上,将目光来回在房间里巡视——然后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钟。 早晨5点。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外面的风雨虽然略微减弱了一些,但还不打算离去。他不断地眨着疲倦的眼睛,甚至觉得这暴风雨可能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山谷了。 (不知道由里绘怎么样了?) 她的事情还是不能不让自己担心。在这风雨中的塔屋里,也不可能睡着,她一定是在因不安和恐惧而颤抖之中度过这段时间的。 早晨5点5分。 他下定决心,走出了房间。 西回廊的红色地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灰色。汗水濡湿了皮肤,全身非常疲惫,仿佛只要一泄气就会瘫软下来一般。 他操纵着轮椅,经过走廊,进入了饭厅。 在黑暗中向电梯走去,途中打开了墙上电灯的开关。接着,他听到有呻吟声从布置在左首深处的沙发的阴影中传来。一种仿佛被压碎了一般的声音。 “仓本……” 50多岁的管家那粗大的身体出现在沙发的后面。他笨拙地倒在地板上,穿着条纹的睡衣。 “怎么啦?”纪一把轮椅靠近去。仓本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着。在看清楚走近的他的身影后,管家的声音更加大了,但不能说话,因为嘴里被塞了东西。 仓本拼命扬起苍白的脸看着他,要求把他放开。 “知道了,马上就来。”他向前弯下轮椅上的身体,伸出右手。不自由的身体,不由得令他焦急。 一看,将双手绑在背后的绳结非常松,看来他已经花了很多力气想自己挣脱了。仓本痛苦地喘息着,但还是尽量用双膝使自己直起身来,让主人容易够到自己的手。 “等等。马上就解开了。” 束缚已被解开,仓本马上把嘴里的东西拉了出来——是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块团着的手帕。 “老、老爷!”他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仓本一边解着脚腕上的绳子边说,“突然被人从背后打了。” “谁?” “不知道。在外面的走廊里。对了,画!我找到被偷的画了。正要去通知主人的时候,突然……现在是几点?” “过5点了。” “正木先生呢?” “他还没回来。”他嘶哑着声音低声说,“我睡不着,而且放心不下由里绘,所以到这边来。” 仓本展开从嘴里吐出来的手帕,是一条没有花纹的紫色木棉制的男人用的手帕:“这个我见过。” “哦?” “我记得曾看到那个家伙用过。”——那个家伙肯定是指古川恒仁。 “由里绘真让人担心!”他把带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放在面具的额头上,说,“我去看看上面。你也一起来。” “是。”仓本放下手帕站起身来。被打的地方好像还很疼,他不时地摸着后脑勺,“不过,老爷!那幅画……” “先去确定由里绘是否平安无事。”说着,他将轮椅向电梯移去。 塔屋 (早晨5点20分) 由里绘在大床上抱着毛巾颤抖着。 天花板上的灯关着,只有枕边的台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两人从电梯和楼梯来到房间,由里绘吃惊地坐起身来。 “没事吧,由里绘?” 她脸色苍白地点点头,盯着白色的面具仿佛是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 “小姐!”老管家怜惜地唤道。 由里绘这才回过神来,将手放在嘴上,害怕地摇摇头。乌黑的长发在灯光中飘舞。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穿过屋子,将轮椅移到了由里绘的身旁。 “我——”她断断续续地说,“害怕……想睡觉,但睡不着。从窗户向外一看,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而且……” “人影?你说看到了谁的人影?” “不知道。从那边的窗户——”她指了指房间北侧的窗户,“往下一看,在很远的地方亮起了闪电,当时,有个人走向森林的方向……” “是他!”仓本激昂地说,“他逃走了。” “古川君?” “是的。老爷,肯定是这样的。袭击了我以后又逃走了。”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便静静地看着那扇白框小窗,然后又转头环视了一遍圆形的房间。 “嗯?”他在一扇窗户上停下了目光。那是在坐在床上的由里绘身后——开在东侧墙上的窗户。 “怎么啦?”仓本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他举起疲惫的右手提醒道:“那个!” “啊?”窗上没有挂窗帘。玻璃外面的黑暗正一点点地稀薄起来。黎明就要来了。在那一点点稀薄的黑暗中…… “烟囱在冒烟啊!是看错了吗?” “烟?” 仓本吃了一惊,转到床的另一侧,将头贴在玻璃上向外看去。沿着中院侧的墙壁上有一个细长的烟囱,一直伸到屋顶上。下面应该是潜入地下而通到放在地下室的焚烧炉内的。 “真的。确实有烟冒出来。” 烟滚滚地从烟囱口被喷到下个不停的雨中,一个黑色的轮廓映入眼帘。喷出的烟在风中散开,溶入雨水,在黎明前的黑暗空气中扩散开来。 “这,到底是谁……”地下室的焚烧炉正在烧着什么,仓本慌张地说:“老爷,我去看看。” “不,我也去。你说画找到了,在哪里?” “是的。说起来就是地下室——去地下室的楼梯旁……” “不要出什么事啊!”带着面具的男人嘀咕着,转过轮椅,“或许还是把副馆中的人也叫起来比较好。仓本,赶快去把他们叫过来。” “知道了。” 几分钟后,当他们在主馆的走廊里集合后,便向那个台阶小屋走去。然而,在那个房间中,管家已经打开了的灯是关着的,同样在那里也看不见他说的《喷泉》的影子。 暴风雨的夜晚终于要迎来黎明了。馆内发生的事件变化出残酷而且如同恶魔般的最终形态,在黑暗的楼梯下面等待着他们来发现。 第十三章 现在 (1986年9月29日) 饭厅 (凌晨3点55分) “你说什么?” 这时,正要向仓本那边看去的眼角里,出现了一个雪白的物体在飞快地动着。 “由里绘……”那是丝制睡衣的颜色。由里绘突然出现在楼梯上。 “小姐!”仓本喊道。在走廊发现的野泽朋子的这件事和似乎是刚才听到的发出惨叫声的由里绘——在它们之间,穿着睡衣的管家似乎一下子难以判断应该先顾及哪个,显现出他不该有的慌张。 饭厅的吊灯已经关了,但沿着楼梯墙上的灯光还是微微地照亮了整个房间。 “由里绘。”我抬头看着楼梯,哑声地对她说,“刚才的惨叫声,是你吗?” 她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微微地哆嗦着,踉跄地靠近扶手。然后,两眼无神地看着昏暗的楼下,缓缓地从楼梯上下来。 “小姐,您怎么啦?”看到她不同寻常的样子,仓本跑到了楼梯口。这时,走廊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怎么啦?”一个人大声说着,从对面的门外跑了进来。黑色牛仔裤上穿着灰色的衬衫——是岛田洁。从装束上看,好像还没有上床。 从黑暗中认出我之后,岛田说:“我在那边也听到了。刚才的叫声,那是……”然后,他发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由里绘和跑到她身边的仓本,“啊,真的是由里绘小姐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岛田先生!”我将轮椅向里面移过去,“好像野泽倒在外面的走廊里。” “野泽,是那个女佣?”岛田说,“那可不得了!外面的走廊是……” “面向中院的窗前一带。” 听了仓本的说明,岛田立刻从刚才进来的门里飞奔出去。 要不要追出去?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对由里绘放心不下。 由里绘终于走下了楼梯。她好像用尽了力气似的靠在墙上,战战兢兢地看着我。美丽的脸铁青着,紫色的嘴唇不断地颤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浮着一层泪光。 “怎么啦?” 不管仓本怎么问,她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脸恐惧地无力地摇着头。 “由里绘!”我正要将轮椅移过去,这时,飞奔出去的岛田洁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 “不好了,藤沼先生。她——野择死了!好像是被人掐死的。” 由里绘“啊”的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背靠着墙,慢慢地瘫坐在地上。 “快报警!电话在哪儿?” “在这里!”仓本答道。 “那,仓本先生,拜托了!我去叫醒那边的人。”说完,岛田便又从门内飞奔出去。 仓本飞快地跑向吧台上的电话,而我却反方向地将轮椅移到坐在墙边的由里绘的身旁。 “由里绘……”尽管认出了我,但她好像仍然不放心似的不规则地剧烈地收缩着瞳孔。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她的脸颊和脖子上,哆嗦的嘴唇仿佛要告诉我什么似的微微地张开,又颤抖着闭了起来。 “振作点!”对她的这种样子,我用半责备的语气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由里绘还是不说。我只能抑制住一团乱麻的内心,默默地盯着她。 “老爷!”报完警的仓本对我说,“警察说马上就来,让我们绝对不要用手去碰现场和尸体。” “需要多久的时间?” “总之是A镇上的驻警开车过来,不过这么大的雨,说是就算道路没问题也需要两个小时。县警署的搜查班来得就更慢了。” 我突然感到胸口憋得难受,那可怜的女佣的脸,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不久,岛田回来了。后面,穿着睡衣可能一直睡着的森滋彦和大石源造也气喘吁吁地一拥而入。 “很奇怪啊,藤沼先生。”岛田跑道我身边说,“不见三田村先生在屋里。厕所、浴室,哪儿都没有。” “真的吗?” “嗯。因为没人回应,我就进去看了看。门没上锁,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和警察联系了吗?” 我点了点头:“不过,好像要很长时间才能到。我们只能等了。” “真是意想不到,”大石皱起胖乎乎的红脸嚷道,“难道今年又来了?到底这里怎么了?” “不过,三田村君到哪儿去了呢?难道他……”正当森教授脸色苍白地嘀咕时——“啊——啊啊啊啊……” 突然,带着异常音调的不成言语的声音在两层楼高的广阔空间中响了起来。 “由里绘?” “由里绘小姐!” 大家都吃惊地向她看去。 “啊啊啊……”黑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了明显的恐惧。她拼命地颤动着嘴唇,而且慢慢地举起了雪白而纤细的手臂,好像是想从受打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样。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岛田来到我的旁边,单腿在由里绘的身旁跪了下来,“好了,冷静点啊!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叫声吗?” “房……间……”终于她的声音变成了语言。 “房间?哪儿的房间?” “我……的。”她举起来的手笔直地指向楼梯上面。 “你的房间,这上面的?”岛田突然仿佛弹簧一般站起身来,飞快地向楼梯方向跑去了。他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跑上了楼梯。在我和其他人木然的守望之中,岛田从楼梯平台闪入了塔屋。几乎在同一时间,仿佛撕裂般的惊叫声传了出来。 “怎么啦?” 森教授问道,自己也向楼梯走去。里面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片刻的具有压迫感的沉默在僵硬了的我们中间划过。走到楼梯上的森教授,也中途停住脚步,等待着回应。 过了一会儿,岛田细长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平台上。 “不得了了,”他沉重地说,“三田村大夫死了。” 塔屋 (凌晨1点45分) 我托仓本照顾由里绘,便让大石和森教授把我抬上塔的楼梯。电梯还处于故障之中,试了一下,但没有动。 三田村则之的尸体在塔屋中央的钢琴前。他穿着米色宽脚裤和驼色长袖衬衫,背对着门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弓着上身趴在黑色键盘盖上的身体,正如岛田告诉我们的那样,已经成了一个不能以自己的意志活动的物体了。 “被人打破了后脑勺。”岛田对我们说。 对于眼前看到的失去了生命的躯壳,森教授、大石和我都忘记了说话,呆呆地站在那里。 “很明显是被人杀死的。” 他的脸看上去已经没有血色,声音也抖得厉害。像这样在现实中看到被人杀死的尸体,他可能也是第一次——我在慌乱的内心深处这样想道。然而,我也说不出话来。虽说一年前经历过那样罕见的惨剧,但胸中涌现出的感觉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是凶器吧。” 森教授怯生生地指着尸体脚下。那里有一把长50厘米左右、黑色铁制的起钉器。 “好像是吧。”说着,岛田弯下腰看了看,“上面戮着血和头发。藤沼先生,这个,你有线索吗?” “这个么……” “工具箱是放在某个地方的吧!” “好像是在下面的柜子里。” “哦!”然后,岛田皱着眉注视着尸体被割开的后脑勺,“伤口看上去很新啊!血还没有凝结。” “到底为什么,三田村君会在这里……”森教授用手扶着眼镜架,向前走了一步。 “还是不要再待在现场比较好,不是吗?”大石挠着红色的蒜头鼻说,“以后的事情还是交给警察比较……” “这个么,当然是这样。不过——”说着,岛田走着猫步转到钢琴的另一侧,“这里三田村大夫被杀,下面的走廊里野泽被掐死。有人一次杀了两个人啊!这样的暴风雨中,警察大概会来得很迟。在这期间,各位不见得就没有什么危险。” “这,难道……” “你是说凶手是我们中的一个人。” 对森教授愚蠢的问题,岛田投去了锐利的目光:“也许。也有可能不是。” “总之我们先出去吧,”我说,“再和尸体这样在同一个房间里待下去,我受不了。” “是啊!”岛田老实地向回走,但突然举手道,“啊,等等——请等一下。” “怎么啦?” “这个,尸体的手……”岛田指着放在钢琴盖上的外科医生的手,“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们都战战兢兢地向尸体靠近。一看,从趴着的头前,右臂扭曲着弯了过去,而且手指还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左手。 “你们不觉得以这样的姿势断气有点不自然吗?”岛田又向尸体走近了一步,“用右手握着自己左手的手指。会不会是他临死前有意识这么做的。” “有意识?” “嗯。”岛田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想会不会就是所谓的临死前的信息。” “死前的信息?”大石歪起短脖子,满脸不解的神情。森滋彦也是同样的反应。我认真地看着尸体表现出的带有暗示性质的形态,低声地说:“就是临死前的口信吧?” “是的。也就是说,他会不会是在临死前,想通过什么方法将杀死自己的凶手告诉第三个人。” “啊!不过,这个样子到底……”说话的是紧皱着眉头,把头歪得更厉害的大石。在他旁边,森滋彦突然说:“这会不会是表示戒指?” “戒指?” “对。请看!右手握着左手的戒指。看上去好像是要拔下戒指似的,不是吗?‘’岛田轻轻地”哦“了一声:”我不认为他在临死前还要做他那个‘癖好’动作。啊,说起来好像去年凶案里的尸体的戒指也是被拔走的,对吗?“ “是的。” “明白了。这个,会不会是这样的!”大石粗声嚷道。 “你想到什么了吗?” “想要拔下戒指。这也就在说,杀死自己的凶手和去年是同一个人——去年杀死正木拿走戒指的那个人。” “不会吧!”森教授发出了类似悲鸣的声音。岛田又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是想说古川恒仁回来了,而且又杀人了?” “嗯,是这样。” “不过,大石先生,不管怎么说这……” 森教授一脸难以相信的神情说,但大石打断了他的话:“他去年可是做了那样疯狂的事情的。” “有一定的道理。”说完,岛田霍然离开了尸体,“凶手可能是从外面进来的。或者……嗯。各位,我们出去吧。藤沼先生,请让仓本去检查一下门窗有没有被打开。” 饭厅 (凌晨2点20分) “我在洗澡,睡觉前我总是要洗澡的。然后出来一看,三田村大夫他……”喝了仓本给的白兰地,多少恢复了一些平静的由里绘疲惫地坐在沙发里,大着舌头说。 “洗澡花了多长时间?” “30分钟左右。” “洗澡前,房间里没人吗?” 对岛田用平和的语气紧接着提出来的问题,由里绘似乎一时有点语塞似的不作声,然后缓缓地点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三田村大夫要到你的房间来吗?” “不知道。”由里绘无力地低下头,她光滑的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 (撒谎!) 我在心中说。 (你是知道的,今天晚上他要到你房间去的这件事。) 但是,我不能在这儿把这个——我知道的事实挑明。我怎么能这么做呢?我切实地感到必须和她单独谈一次,必须谈一谈来确认一下她真实的想法…… “洗澡的时候,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 “出来看到尸体时,房间里有没有可疑的人影?” “没有!” 岛田在由里绘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在交叉的长腿的膝盖上又开始他那“折纸”的动作。在他旁边是弓着背的森教授。大石在圆桌那边,随便地从餐具柜中拿出了一瓶威士忌。 这时,去馆内巡查的仓本回来了。 “怎么样?” 岛田欠身问。 “那个——”管家硬邦邦地报告说,“后门开着。” “果然如此!”大石呷了一口满满地倒在玻璃杯中的酒,大声地说,“果然又是那个疯子和尚……” “请冷静一点!”岛田厉声喝道,“现在还不能肯定什么。仓本,在你回房前,门窗全部都是关好的吧?” “当然。全部都像平时那样检查了一遍。” “走廊上的画,没什么异常吧?” “是的。” “保管室那边也是吗?” “是的。那间屋子平时都是锁得很严实。” “哦。那后门开了,是从外面破坏的吗?” “不。没有坏。”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如果凶手是某个外面来的人,那很有可能是事先就潜进来的,或者有内部的什么人做内应。” “内应?”一只手拿着酒杯往沙发这边走过来的大石,瞪大眼睛盯着岛田说,“如果是那样,那你就成了最大的嫌疑犯啦!” “我?”岛田好像是看到了结局最出人意料的推理小说的读者一样,睁圆了凹陷的眼睛。 大石阴险地说:“不是吗?你是那个和尚的朋友,事先和他约好了。然后突然来到这里,巧妙地骗过了这里的主人。” “你是开玩笑吧!”岛田大大地摊开了双手,“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做个杀人狂魔来杀三田村大夫和野泽他们两个吗?” “画,是画啊!两个人一起为了偷画。被发现了,所以杀人灭口。” “特意跑到由里绘小姐的房间里去杀吗?我希望你不要乱说。教授,你怎么看?” “这个么。我没什么意见。”森滋彦好像要把单薄的胸口包起来一样抱着双臂,弓着的背更加弯了。 “藤沼先生呢?”说着,岛田向已经把轮椅移到桌子旁的我看过来。 “我对大石先生的话也很是心动。在这里面,你是我们最不了解的人,被怀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是,如果冷静地想一想……” “话虽如此,但在这种情况下是没办法冷静的。”我打断岛田的话,向蜷缩在沙发里的由里绘看去,“由里绘很害怕。也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来,请允许我和由里绘暂时先回房间去。” “可是藤沼先生!” “这个房子的主人是我。虽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不,正因为是在这种情况下,所以请遵照我的意愿。由里绘,你过来一下。” 听到我的话,由里绘慢慢地站了起来,那是全身好像失去了生气似的动作。 “请等一下,藤沼先生!”岛田又把我叫住,“从刚才起我就觉得,好像就要看清楚某种正确的‘形态’了。” “侦探工作交给警察就行了。我已经受够了。你还不至于说我是凶手吧?”我愤然说完,便将轮椅转向饭厅的出口。由里绘踉跄地跟在我的后面。 外面猛烈的暴风雨依然在呼啸。我用背接受着留在饭厅的人们疑惑的目光,从心底厌恶那比外面的暴风雨更猛烈地在馆内肆虐并把我们的平静引向崩溃的疯狂。 第十四章 插曲 回想 ……暴风雨的夜晚就要迎来黎明了。 厚重连绵的云层缓缓地开始散开。东方被群山截取的天空微微地泛着白。尽管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但在山谷中呼啸的狂风却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不断轰然作响的树林、水位暴涨的河流、黑黢黢耸立在水车馆侧面那不停翻转的三个巨大车轮…… 六个人下到宽敞却煞风景的地下室。 摇曳着昏暗灯光的灰色墙壁,排列在前面窗下的洗衣机和大型干燥机,盛满衣物的大筐,蜿蜒爬上天花板的管道群…… 来到地下室的深处,我将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紧紧地叠放在宽松的茶色长袍的腹部附近。由里绘双手扶着轮椅,躲在我的身后。在她的两侧站着大石源造和三田村则之,感觉仿佛是从两边保护着她似的。 森滋彦畏缩地稍稍隔着一段距离站在我们身后。在他旁边,仓本直立不动地挺着身子,心里还在关心着刚才被打的头部。 “谁来?”我用嘶哑的声音说,“谁来把那个盖子给我打开?”因为紧张,含糊不清的声音微微颤抖,面具下面汗水粘糊糊的。 大石静静地走上前去,他走到位于房间最里面的墙边的焚烧炉前,拾起扔在地板上的黑色细长的铁棍。这是铁制的火钩子。突然——“啊……”仿佛被人掐住喉咙般的声音从他嘴里传了出来,与此同时手中的火钩子也掉落在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怎么了,大石?”我问道。 “这、这个……”红脸的美术商坐在水泥地板上,用手指着火钩子掉落的地方。由里绘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 “由里绘。”我回身对少女说,“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退下去。” “由里绘小姐,您快退下吧!”三田村张开瘦削的双肩催促道。 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不安地退到楼梯口附近。她甩了一下长及腰间的乌黑直发,她那苗条得快折断了似的身体疲倦地坐了下来。森滋彦和仓本移到少女的前面,组成了一堵遮住少女视线的墙。 看到这儿,白皙的外科医生大步向前走去,来到坐在地上的大石身旁,将视线投向地板。 “三田村君,那是……”我问道。 “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主人!”他用富有金属光泽的平静声音回答道,“是……一手指吧!人的。不知道是中指还是无名指?” 我转动轮子,向那边走去。一个酷似芋虫尸骸的土色物体——在它那非自然中断的根部紧紧地砧满暗红色的东西。 “切口看来还比较新,恐怕切下来还不到两个小时吧?” “不过,到底……” “等等!”三田村单膝跪地,凑近观察掉在地上手指,“这上面——有戒指的痕迹!很深的戒指的痕迹。” “啊……”我将手指插入白色面具上的孔中,使劲按在紧闭的眼睑上,“是正木。” “是啊,我也这么想。”三田村说着站起身来,他用右手的指尖捏住嵌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摆弄着说,“可能是正木的猫眼戒指的痕迹。” “这么说来,正木真的是被他杀了……” “这个么,现在倒还不能这样断言。”坐在地板上的大石终于站起身来,“藤沼先生,那么,这里面是……” 我暖昧地摇了摇头:“你帮我打开看看,好吗?” “不,这、这……”大石吓得脸上的赘肉不停地颤抖。看到他这个样子,三田村微微地耸了耸肩,捡起地上的火钩子。 “让我来开吧。”说着,他站到了焚烧炉的前面。 这是一个小型的焚烧炉,略有些脏的银色主体坐在水泥预制块做的底座上,从外科医生眼睛的高度伸出相同颜色的烟囱,笔直地钻入地下室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外面。 现在——从那个铁箱中可以听到火焰低声的呻吟。应该不会有人在黎明时来这里焚烧垃圾,可是…… 三田村手中握着的火钩子伸向焚烧炉的门。咔嚓一声,钩子的尖端碰到了那块灼热的铁板。弯成钩状的尖端一下子钩住了门的把手。门向外打开了——红色的火焰在里面烧得十分旺。 “唔……” 散发出来的臭味让所有的人都捂住了鼻子。与此同时想吐的人恐怕也不止我一个。因为那是蛋白质燃烧的臭味。而且,恐怕所有人都会把发出这种异臭的源头归结到同样的东西上。 “正木……”我痛苦地呻吟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田村将火钩子伸入火中。重叠在一起燃烧着的几个黑块在透明的火焰中倒了下来。他在这些黑块中搜寻着。虽然看上去他始终是一副冷静的样子,但握着火钩子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他将燃烧着的一块东西插在钩子的尖端上,正要往外拉。突然——“啊!” 他大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原来是炉中有一个东西被拉出来的物体带到了,意外地滚了出来。地下室凝重的空气被几声惊叫声剧烈地激荡起来。 “啊!” 三田村看着滚落在灰色地板上的圆形物体,骇然地低声说道:“不得了了……”那是一颗被砍下的人头。烧得焦黑,还呼呼地冒着白烟。毛发已被全部烧掉了,眼睛、鼻子、嘴也已烧烂了,完全失去了形状。 此外,在三田村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尖端,一个燃烧着的物体插在上面被拉了出来。 “这是一只手臂!”他自言自语地说,把它甩到手边的空金属桶内。 确实,那是一只手臂。一只与先前滚落的头颅一样被烧得焦黑、已经扭曲变形了的人的手臂——好像是左臂。引人注目的是,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从大拇指数过来第四指——左手的无名指。 在焚烧炉中燃烧的原来是一具人的尸体,一具被肢解的人的尸体。 就这样如噩梦般的一夜结束了,与此同时暴风雨也逐渐远去。在流走的云后面,太阳若无其事地露出了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然而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而消失的人也只留下一道巨大的谜题,没有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残留在疲劳和困惑中的我们一直在等待着应该接管这件事情的警察的到来。那一天,9月29日傍晚,终于赶到的专家们也对馆内发生的奇异的凶杀案目瞪口呆,没来得及休息,马上听取了情况汇报,并进行了现场取证、鉴别和附近的搜索。 不久,在他们提出的搜查建议下,那天晚上的“事件”就被某种“解决”的形式掩埋起来。 静寂又一次回到了谷中。我只祈求这种静寂能永远持续下去。是的,我打心里祈求…… 关于1985年9月28日(周六)至29日(周日)在藤沼纪一家——水车馆发生的杀人事件的正式意见(引自综合、概括了当时警察发布的公告以及新闻、杂志上报道的岛田洁的笔记): 1,尸体意见 9月29日黎明,在藤沼纪一家地下室中发现的尸体的解剖结果,使下列事实弄清楚了。 1)尸体被肢解成头部一部分、躯干一部分、手臂两部分(但左手无名指缺损)、腿部两部分发共计六部分,在焚烧炉内焚烧。 2)由于尸体损伤严重,包括容貌在内的个人特征被损坏,但可推断其性别为男性,年龄在35到45岁之间,体型为身高165cm左右的中等身材,偏瘦。因为由高温引起的蛋白质变性,无法检验出血型。 3)死因推测为被勒住脖子窒息而死。由于燃烧造成碳化严重,所以无法推测详细的死亡时间。 2.被害人的判定 1)根据鉴定结果推断的死者的体型、年龄和相关人员口述事件发生时的情况以及地下室发现的物证,断定被害人是滞留在藤沼家的正木慎吾(38岁)。 2)上述所谓用于同一性确认的物证,是指残留在地下室的左手无名指。这与尸体左手的缺损一致,估计是凶手肢解、焚烧尸体时,不小心失落的。血型测定的结果,确定这个手指的血型与正木慎吾的血型一致(0型)。 3)发现的无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迹。这与正木慎吾在同一手指上戴有戒指这一事实一致。另外,从正木的房间和正木弹过的钢琴键盘上采集的指纹也确定与这个手指的指纹一致。 3.犯罪经过 从各种情况可以推测事件的施害人是在同一馆内的古川恒仁(37岁)。下面以出现的事实为依据,重新模拟犯罪的经过。 1)古川恒仁是香川县高松市某寺的副住持。和当天来访的其他的三个客人一样,是藤沼一成大师作品的热心的爱好者。以前就一直因自己无力购买这些画而显得非常沮丧。而且,最近瞒着家里人试着进行股票投机但却失败了,在金钱方面陷入相当的困境。这一事实后来也得到证明。 2)由于对一成的作品过于执著,他偷走了陈列在藤沼家回廊上的一幅画。估计这并非有计划的犯罪,而是突发性的、激情性的行为。事发的当晚,在回廊上他所显示出的对于陈列作品的异常举动为管家仓本庄司所见。这作为他心理状态的证据,是重要的证词。 3)在估计人们睡着后,他偷偷走出房间,避开楼下大厅中的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的视线,来到回廊盗走了画。之后企图从后门向外面潜逃,但因暴风雨而受阻。 4)正木慎吾在认出他的身影后,追了出去。于是古川便杀害了追来的正木。 5)关于为什么要把杀死的正木的尸体肢解,可以这么来解释。就是说,可能是想通过肢解、焚烧尸体,来消灭犯罪痕迹。他认为只要处理掉尸体,杀人的事实就不会被发现了。于是他想到了将尸体在地下室的焚烧炉内烧成灰。将尸体肢解是因为不能直接放入焚烧炉内。因此,如果没有人发现烟囱的烟从而发现焚烧现场的话,估计他会计算尸体烧成灰所需的时间,然后返回地下室将其拿走,再处理掉。 6)用于肢解的工具是从厨房以及储物柜中拿来的切肉刀和劈柴刀。这些工具和尸体一起被烧掉了。另外,进行肢解的地方估计在屋外的某处,但可能是因为雨水洗掉了痕迹,无法确认在哪里。 7)将肢解的尸体搬到地下室的时候,打晕了走廊里的仓本庄司,并将其捆绑住。 8)切断尸体的手指是为了拿走猫眼戒指。据说,这个戒指是正木平时一直戴在手上的东西,已经拔不下来了。在进行尸体的肢解时,古川顺便拿走了这个昂贵的戒指。 9)当古川发现焚烧现场被人发现后,便放弃了隐藏尸体的计划,带着偷来的画逃走了。逃走线路不明。不过由于道路不通,逃入山里的可能性很大。 4.补足 根据以后的调查,又弄清楚了以下事实。 1)被害人正木慎吾,是同年2月在东京都练马区发生的抢劫杀人未遂事件中的重要犯罪嫌疑人。据报告说,怀疑正木为赌博所需的资金所困,向黑社会经营的融资机构借钱,苦于偿还不起而最终走向了犯罪。当局一直在追查半年前消失的他,但因为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未能进行通缉。 2)事情发生后不久,当局便开始对古川恒仁进行全国通缉。然而,直到现在仍去向不明。 第十五章 现在 (1986年9月29日) 藤沼纪一的卧室 (凌晨2点40分) 回到房间锁上走廊一侧的门,我让默默地跟在身后的由里绘打开右首卧室的门。我用眼角确定通向书房的那扇门好好地关着,便穿过起居室,径直向卧室走去。 “你也一起来。” 我在里面对立在门口的由里绘说。她仿佛梦游病人一般踉跄着走进房间。 在拉上了窗帘的中院侧的窗外亮起了白色的闪电。一秒、二秒、三秒……我一边在口中数着到雷声响起的时间,一边走到床边打开台灯。在灯点亮的同时,雷声落了下来,似乎并不是很近。 由里绘遵照我的命令在床头坐了下来。她一直低着头,不想看我的脸——白色的面具。 “心情平静了吧!嗯……就是说能冷静地说话了吗?”我压抑着心里隐隐作痛的剧烈的情感——困惑、不安、焦躁、愤怒……极力用平缓的语气对她说,“首先,那个男人——就是三田村为什么会在你的房间里?你不知道他要去吗?” 由里绘缓缓地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是的!”声音很低,但确实,她是这么回答的。这是故意在对我撒谎。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到现在她还想欺骗我吗? “说谎可不好啊!”我说,感觉都快吐血了,“你说不知道是在撒谎!你知道他要来的。不是吗?” 她将小手叠放在并拢的膝上,蜷缩的细肩哆嗦了一下。 “为什么你不对我说真话,由里绘?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肯回答我吗?” 于是我下定决心。坐在轮椅上,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低着头的她,说:“我知道的。晚饭前,在小厅里你和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由里绘的肩又哆嗦了一下。她微微抬起头,从前面垂下的头发下面投来胆怯的目光。 “他说今晚12点过后,要去你的房间。这你是知道的。” 或许还没等我告诉她,她已经察觉到了这件事——我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幽会。她又低下了头,膝盖上的双手轻轻地颤动起来。 “我一直在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来告诉我。我想信任你。但是,最终……” 我停了下来,举起戴着布手套的双手绕到了贴在脸上的面具的后面,解开绳子,缓缓地揭下白色的橡胶皮肤。于是我让自己那令人诅咒的真面目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由里绘!”我从未听到过自己呼唤她名字的声音竟然这么冷,“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 可她还是低着头。 “三田村如约来到了你的房间,对吧?而且那是你去洗澡前的事情。你让他等着,自己去洗澡,不是吗?你——你本来真的想投入他的怀抱吗?” 电光再次亮起,过了一会儿,雷声轰然作响,仿佛在嘲笑我们演出的无聊剧目似的。对于由里绘的无言,我好像快发疯似的紧紧地握着从脸上拿下来的白色面具。 “就现在,由里绘,我请你把你所有的想法告诉我。或许我一直都误解你了。现在,我怎么也看不见你的内心。”然后,我将带着自己体温的橡胶面具放到了床头的小桌上,又从长袍的口袋中取出那封“恐吓信”,“你还记得这个吗?”说着,我把折成四折的便笺向由里绘的膝上扔去。她的双手从膝盖上举起,打算去接飞过来的便笺。可没等飞到她跟前,它就突然失去了速度落在了地板上。便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却不打算把它捡起来了。 “告诉我!”我说,“为什么你要写这样的东西?” 那时我已经明白了,这封信的主谋不是别人正是由里绘。我明白了,那时——昨天从西回廊到大门口去迎接来访的三个客人时,或者是回来的时候——起居室的门下已经有这张便笺了。 是的,最终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或许——不,我的眼角也许看到了像“污迹”一般落在地毯上的这封便笺,但是(你可以笑我)我没有发觉…… “打开书房的门也是你干的吧?”我接着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是为了让我害怕吗?可是为什么……” 在隔壁的起居室里,看到被解开封印的书房的门时,我想到了两种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由里绘是“元凶”。 对岛田说弄丢了门的钥匙是我撒的一个谎。实际上那把钥匙放在这间卧室里的柜子抽屉的最里面。除此以外,不可能还有其他钥匙。事实上,掉在地板上的那把钥匙就是从那个抽屉里取出来的,我后来确认了这一点。 这样,直截了当地考虑的话,这么做的只可能是她了。因为知道钥匙在哪的除了我和由里绘以外没有第三个人。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想在内心深处极力去否定这个再明显不过的答案。然而——如果由里绘真是“元凶”的话,那就可以理解其手法为何如此拙劣且幼稚。对于人生中超过一半时间是在这馆内的塔屋中,在被极端地隔绝了外部世界的信息的状态下度过的她来说,“恐吓”之类的事情恐怕是最与自己无缘的行为了。如果是普通的现代人,通过街头巷尾泛滥的读物或者电视剧、犯罪报道等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恐吓”的技术。然而作为被封闭在这个馆中,直到去年为止连收看电视都不允许的她来说,写字的时候做出掩盖笔迹的努力这肯定已经是绞尽脑汁了。 “回答我,由里绘!”对于保持着沉默的她,我控制着激动的声音说,“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法来恐吓我呢?‘从这里滚出去’——在里面你是这么写的。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 “不是的。”这时终于从她的口中冒出了话来。 “不是?”我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追问道。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所以……” (所以——) 我又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才恐吓我吗?) 由里绘说到这里又不出声了。我也默不作声地在混乱的脑袋中思考着。 由里绘想离开这个家——这也许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爱着她,想和她一起在这个谷中度过平静的时光。我也一直相信她也是这样,但是……不,不是这样!我并非完全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其实我是暗自害怕,害怕将来她看到外面的世界,憧憬外面的世界,抛下我离开这个山谷。 这种恐惧,由里绘可能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她也知道,即使对我说了想出去,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就算说了想一个人出去,我也不可能答应。所以…… (所以想用“恐吓者”的身份来恐吓我,从而离开这儿吗?那时我也会一起出去的。她是这样想的吗?) 这里我可以作出各种假设。我感到似乎总算能够搞清楚由里绘的真实意图了,但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她那颗以前我一直觉得很了解的心——还有在那里面(我一直相信)的爱——最后逐渐变成了说不清、摸不到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什么也没说,伸手去拿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的面具,然后把它卷好放进长袍的口袋里,留下筋疲力尽的由里绘,独自走出了卧室。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 (凌晨3点) 我把轮椅靠近窗前,望着外面的黑暗。黑色的窗户玻璃上隐约浮现出自己脱去面具的脸。 (多么丑陋的脸啊。) 这时,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在镶在卵形脸庞的双眼中,有一种更锐利、更有光彩的东西。现在它是那么空虚,那样卑鄙,仿佛恐惧的野兽一般…… 我在心里想像着留在隔壁房间的由里绘无力地垂着头的样子。因为太想脱离这个家才想到做出如此愚蠢的恐吓行为的她,作为“女人”,作为“妻子”而不是作为少女想要背叛我的她,一直被封闭在扭曲的时间和空间中——因此浑身上下都楚楚动人却又过于愚蠢的她……在“静寂”就要崩溃的现在,她会在她未成熟的心里想些什么?今后她又会怎么样? 我一直热切地渴望、拼命地维系着“静寂”。就好像人总有一天会死一样,“静寂”也同样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可能很早以前我就已预感到破灭的到来。 今后她——还有我以及这座水车馆会怎么样呢? (太迟了吗?) (不。) 尽管我已经隐约听到了崩溃的声音,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地想去否定它。 (还没有) 我从长袍的口袋中拿出脱下的面具,按照原样戴在了脸上,强打精神将轮椅向走廊移去。 (还没有。我还有办法。) 这时——嘎嘎……嘎嘎嘎……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异样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是和直到目前为止一直包围着这间屋子的声音明显不同的、仿佛金属摩擦一般的声音。 嘎嘎嘎……嘎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声音仿佛与西回廊外面转动的水车声音步调一致,尽管声音不大却沉重地传来,震荡着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在哪儿听过,我想。什么时候,在哪儿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是那天晚上。) 马上,我触及到了那片记忆。 (那天晚上,那个时候……) 嘎嘎嘎…… 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我竖起耳朵,拼命寻找声音的所在,终于我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 (不会是……) 是从门——被关上的书房的那扇门的那边传来的。很快,声音停止了。我在轮椅中僵直着身子,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闪着黑光的红木门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我的汗毛竖了起来,被一个可怕的预感吓得瑟瑟发抖。冷汗流满了全身。我拼命咬紧牙关,探听着门对面的动静,等待着那里即将发生(不应该发生的!)的事情。 “喀哒”一声响了起来。这次并不是刚才那种听不习惯的金属声音,而是好像具有自己的意志进行动作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我直觉地感到,身体更加僵硬了。 咔哒,又响起了一声。接着好像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啪哒……啪哒…… 是缓慢而谨慎的脚步声。在隔壁房间的地毯上,有什么东西——不,是有谁在走着! (不可能!) 黑色的疑惑眼看着膨胀起来,把我推下恐慌的激流之中。 (绝对不可能!) 在被关着的房间里有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在走着。是谁? 为什么?从哪儿来的? 所有的疑问全部突破了我心中的理智和常识,一起向着一个答案奔去。 脚步声向这边的门靠近了。而且——咔嚓…… 响起了旋转把手的声音,它瞬间就击碎了处在现实和幻想之间的我的平衡。 “别过来!”我绝望地叫道,“回去,回去!”寝室里响起了由里绘的悲鸣。她一定也在害怕门对面奇怪的声音,陷入和我一样的恐慌之中。 旋转把手的声音持续着。眼看锁打不开,终于,出现在书房里的人敲起了门上的镶板。 “不要!”我塞住面具上的耳朵,发狂似的叫着,“我求求你,不要过来!” 是他。果然是他。那天晚上消失的他又回来了。送恐吓信的和开书房的门的,都不是由里绘。实际上是他在这个馆内徘徊,做这些事来折磨我的…… 我完全失去了平静。 我忘记了自己应有的立场,胡乱地喊着。我先叫他不要过来,继而又用抽泣般的声音恳求他。不知道我说的话对方有没有听懂,但敲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了。静寂伴随着疲惫感一下子从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声的间隙中降落了下来。 我全身无力,瘫坐在轮椅之中。 “老爷?”通往走廊的门外面传来了仓本的声音,是听到了我的叫声而过来的。 “藤沼先生!” “主人?” 留在饭厅的客人们好像也一起来了。 “老爷,怎么啦?‘’”啊……“我向上了锁的门那边回答,”没……没什么!“ “可是,刚才的声音……” “没什么,真的!” 这时,从里面的卧室传来了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我侧耳听着,心脏差一点停止了跳动。 (刚才的声音是……) 我觉得好像是开门的声音。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从卧室通向书房的门? (不会是由里绘……) 是她从橱里取出钥匙打开那扇门的吗?是因为忍受不了那可疑的声音?还是被突发性的冲动所驱使? “啊!”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接着是和刚才相同的脚步声。但这次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卧室里……被关在里面的那个人从由里绘打开的门里出来了。 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不久,卧室门上的把手缓缓地开始转动起来。 (如果是脚步声的话?) 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妄想的荒谬。 (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 “是谁?”走廊里的仓本他们并没有离去的迹象。但我还是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是谁?”把手停止了旋转,门向里面打开了。从仅有床头台灯灯光照耀的昏暗的卧室中现身的是…… “啊,真失败!”浅黑色瘦削的脸中间,白色的门牙闪闪发着光,他——岛田洁说,“我本以为必须原路返回了,幸亏由里绘小姐给我开了门。” 同一房间 (凌晨3点30分) 岛田缓步从愣在那里的我的身边经过,向走廊的门那边走去。他的灰色衬衫到处都是污迹,同时,一种令人恶心的臭味直冲鼻子。他打开门上的锁,将外面的人们招了进来。 “啊,岛田先生,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主人,到底刚才的声音是……” “老爷……” 我背对着雪崩似的冲进来的三人——大石、森滋彦、仓本——一句话也没说。 “各位,正确的拼图终于浮出水面了,”岛田朗声说道,“大体上和我想的差不多。啊,当然也有出乎意料的犯罪。”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你发现真相了?” 岛田咳嗽着离开三人,回到了我的面前。 “对不起!因为刚才很多灰,喉咙有点不舒服。刚才吓着您了吗,主人?” “是怎么回事?”我用背麻木地感受着伫立在门口的三个人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那就请你解释给我们听听罢。或许……” 岛田皱起浓眉,不断地打着响舌道:“你就承认了吧,主人!你既然已经设计了这么多令人毛骨惊然的凶杀案,难道结局时就不能干脆一点吗?” “你——”我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止不住地颤抖,“你是说我是凶手?” “不是吗?” “请你不要乱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所有的!”岛田毫不犹豫地说,“杀三田村大夫的是你吧,而且在作案后回房间时,杀死了目击这一切的野泽。” “胡说!” “不仅这些,去年的事件也全是你做的。”岛田继续说,“把根岸文江从塔上的阳台推下来的人是你。偷画的人,还有制造地下室被肢解的尸体的人也是你。” “请等一下,岛田先生。”森滋彦慌忙对岛田说,“这个毫无道理。不管这么说……” “是啊!”大石附和着说,“要是其他的某个人倒还说得过去。只有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那些事的。” “是的,正如你所说的,确实如此。”岛田拍着衬衫上的污迹,点了好几次头,“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到的。根岸文江坠楼时,他确实不在场。关于地下室的尸体,对于脚有残疾的他来说,一个人也不可能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爬上爬下。至于今天晚上发生的三田村大夫被杀事件也一样。既然电梯已经坏了,对于他来说爬上塔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是的,确实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好像疯了!”我竭尽余下的所有力气,瞪着站在眼前的他,“看来我把你请进这个家里还是错了。” “是错了!”岛田不以为然地笑了,“不,也不能一概这么说。就是说,即使我今天不来,可能迟早你都是走向灭亡的命运。” “命运?” “是的。作为住在中村青司建造的这座馆内的人的命运。” “不要说了,”我挥手叫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那不可能。”岛田霍然走到我跟前,静静地用怜悯般的眼光看着吃惊地坐在轮椅上的我,说:“你是要我来扒下这个面具吗,正木慎吾先生?” 同一房间 (凌晨3点45分) 由里绘口中发出的类似悲鸣的短促的声音传到了我耳里,也许她一直在隔壁的房间里竖着耳朵听着。 岛田洁瞬间转头向那边看去,但马上将视线转回来。 “你担心她吗?”他问我,“要把她叫过来吗?” “不,不用了。”我缓缓地摇摇头。 “我想起来了,正木先生,这或许只是我胡乱猜想的,不过……”岛田好像认为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一样,用正木这个名字叫着我,“昨天,我在这个房间前发现的那封信。那应该是她写的吧?” 看着无言的我,他满足地点点头。 “果然如此。‘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她是想通过暗示在这个馆内有某个人发现了你——不,也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你们的罪行来恐吓你。大概她是希望能以此迫使你带着她离开这里吧。昨天晚上,我记得你曾对那张便笺何时塞到门下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作了种种推测。后来,我顺便想到,如果由里绘是这封信的主谋的话,那就是说尽管你从前面的走廊经过,但却忽视了插在门下的便笺。从我发现的情况来看,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坐在轮椅上视线向下的话,就更不可能了。然而,事实上真的是你没有发现。落在红色地毯上的绿色便笺——如果是普通人的话,那是非常醒目的。然而对于你来说却不是。” “啊……”我忍不住发出呻吟声。是的。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没有发现。不,应该说我没有能力发现。 “12年——不,已经是13年前了,由于藤沼纪一驾驶的车发生的车祸,你失去了未婚妻,纪一自己的脸和手脚也都受了伤。但是奇迹般幸免于大的外伤的你,却留下了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是致命的后遗症——色觉异常,也就是后天性的红绿色盲,对吗?” “啊!”我又呻吟了一声。 是的。我的眼睛从那时起就失去了正常的色觉。那真是致命的伤害,它从根本上剥夺了作为画家的我的未来。红色和绿色看起来像灰色,无法对两者进行区分…… 相约一生的恋人和作为画家的未来——最重要的东西一下子都被夺走了,这是多么可悲和痛苦的事情啊!尽管我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我还是非常憎恨那场事故以及当时开车的藤沼纪一。 因此,我的眼睛漏过了落在地毯上的那张便笺。主馆地毯灰暗的红色、副馆地毯以及窗帘的青苔色,对于我来说都只是灰色。这房子周围绿色的群山和装饰在中院的花丛也都只是“退色的”、“昏暗而阴郁的灰色”。即使是昨天岛田来的时候,我也被绿叶繁茂的树木所干扰,很难看到他停在坡道下林阴道上的红色汽车。 “岛田先生!” 森滋彦和大石踏入屋中,来到沙发边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藤沼先生是正木慎吾……正木去年被杀了啊!” 对于惊慌失措的森滋彦问的问题,岛田回答道:“那具——就是在地下室发现的被肢解的尸体并不是正木慎吾的尸体。你们也很清楚,那具尸体被烧毁了,无法辨认他的容貌。那是凶手准备的替身。” “但是,指纹不是被确认了吗?” “是啊!”说着岛田举起自己的左手,“只有掉在地上的无名指的指纹,对吧?” “啊……”森滋彦好像终于明白了。大石和仓本的嘴里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只有那个无名指真的是正木慎吾的。那个手指并不是被认为是凶手的古川恒仁为了夺走正木慎吾的戒指而砍掉的,而是为了让大家相信焚烧炉里的尸体是正木,是他自己切下来留在那里的。” 然后,岛田面对着我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你还记得在晚饭后,作为你的‘癖好’我曾指出来过吗?你用左手拿烟斗或者酒杯时,总是竖着外侧的两根手指,就是小指和无名指。”说着,他将自己的左手握成拳,试着竖起小指和无名指。但是,小指一下子就直立起来了,但无名指却无法同样地竖起来。 “就是这样的,竖起一根小指这种癖好是常见的,但如果是两根的话,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很好地竖起来。于是我觉得很奇怪,同时隐约地对你那只手套里面的手指产生了怀疑。教授、大石先生,请回忆一下刚才三田村大夫的尸体。是的,就是我作为临死前的信息指出的那个手形。用扭曲的右手握着左手的手指,大石先生说那是想要把戒指拔下来。但是,并非如此。他不是指戒指,而是想表示带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左手的无名指。他是想通过这个来向我们传达凶手是谁。” “不过,三田村君为什么会被杀呢?” “问得好,教授!”岛田答道,“停电的时候,因为我的失误,他不是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吗?我想就是那个时候。当时,扶他起来的三田村大夫不是握住了他的左手吗?他可能从对手的触觉产生了怀疑。是这样吗,正木先生?” 正如岛田说的那样,当时三田村握着我的手,显出怀疑的神色。于是,我想不好了,或许他察觉到了我的左手少了根无名指。 “所以你决定杀了他,对吗?为什么要在由里绘的房间里进行,我就搞不明白了。” 我一声不吭地咬着嘴唇。是的,岛田说的也是一个原因。但是在我下决心杀他这件事上起决定性作用的是,那个时候在塔屋的门前,从钥匙孔内看到的那幕情景…… 知道了那个好色的外科医生深夜要去由里绘的房间,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 长年来一直过着轮椅生活的藤沼纪一——就是带着面具的我,只要电梯坏了就不能靠一个人的力量到塔屋去。但是,如果不被人看见,不管它有多高我都能用自己的腿在楼梯上爬上爬下。 我等时间到了,就悄悄地溜出了起居室,将轮椅停在饭厅门外,等着三田村的到来。不久,他来了。他用两手摸着头发,急急忙忙地上楼到塔屋去了。我从轮椅上下来,跟在他的后面上了楼梯,然后潜伏在楼梯平台上,秘密地窥探着里面的情况。 一开始,三田村就像他最初告诉由里绘的那样,一边看着装饰在塔屋里的几幅一成的画,一边发表着自己的感想。但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变成了甜得发腻的诌媚声,嘴里的话也变成赞美由里绘美丽的甜言蜜语……不久传来了两人衣服厮磨的声音和低声的喘息…… “不要——不要这样!”由里绘的声音传了过来。然而她的声音里并不能让人觉得有责备、拒绝那个男人的行为的语气。 “别这么说,由里绘,我……” “不行。” “你讨厌我吗?” 男女之间的陈词滥调式的问答持续了很久,最终——“我去洗个澡!”由里绘小声地说出了如此“女人”的台词。 “太好了!”三田村呼吸急促地说,“我等你,小姐!” 我用戴着手套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事先准备好的起钉器。血已经完全冲上了我的头。最初我是打算等他从由里绘的房间里出来回副馆时袭击他的,但是膨胀起来的杀意已经不允许我再迟延片刻了。 我从钥匙孔里一看到他坐在钢琴前并且背对着自己,便打开门潜入房间。可能是在想像着呆会儿的快乐,他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呆呆地沉思着。 办完事情后,我急忙从房间里出来,跑下楼梯。这是一次没有多余时间去仔细制定计划的杀人行为。为了做出有入侵者的假象,我想到了打开后门的锁,便从饭厅飞奔到北回廊。于是和正好从厕所里出来的她——野泽朋子碰了个正着。 她肯定没搞懂怎么回事。那是情理之中的事,因为本来应该坐在轮椅上的腿部有残疾的人却用自己的脚飞快地跃入了走廊。我追上狼狈不堪地逃走的她,从后面飞身上去用双手卡住她的喉咙。她连发出一声惨叫的时间都没有就断气了。于是,我拼命地稳住狂乱不止的心回到起居室,等着不久就可能传出的由里绘的惨叫声…… 在说破直到我杀死野泽朋子为止的经过后,岛田又补充说:“刚才你回房间后,我又去看了一次野泽的尸体。我在尽量不触及尸体的情况下,调查了尸体的喉部——也就是扼杀的痕迹。结果,虽然很轻微,但从喉部的指痕看上去,左手的手指好像缺了一个。” 用面具隐藏自己的脸,用宽松的长袍使体格上的差异蒙混过关,不自然地做出沙哑的声音,坐在轮椅上,用在左手无名指内塞了东西的手套掩盖双手……就这样,这一年来我一直扮演着“面具的主人”。我常常小心谨慎,特别是提防着仓本的眼睛。在从昨天开始来家里拜访的客人们面前,我更加注意。然而那个时候——追杀野泽朋子的时候——恐怕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留心扼杀她时的指痕了。后来我才想起了这件事,等到看见三田村留下的表示“左手无名指”的信息时,我开始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小聪明的计划将要化为泡影了。 “你又打开后门的锁,是为了向我们显示凶案是外面的人干的——弄不好就是被认为是去年凶案的凶手古川恒仁干的呢?还是打算把即将看破真相的我们全都杀掉,然后把所有的罪行又全部推到恒仁身上呢?真是难以想像!” 我听着岛田朗朗的声音,无力地低下了头。 “岛田先生,岛田先生!”大石嘶哑的声音从旁插了进来,“现在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再简单地给我解释一下?” “嗯,这个么……” 岛田略微停了一下,好像是在窥探着我的动静。 “那么,我就简单地说一下我找到真相的推理脉络吧,虽然我也没什么证据。 “老实说,我最初一点也没有猜到,只是感觉有某种模糊的‘形态’存在。或许是我认为古川恒仁不是凶手这种作为朋友的感情先入为主吧,不过即使客观地来看,去年凶案的那种‘解答’也只能看做是在表面上看到的情况下,牵强附会地做出的解释。 “接着来到这里听了大家说的情况以后,我得出的根岸文江坠楼可能是由某个人制造的谋杀,这个疑问成了决定性的东西。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可能进行谋杀的人是三田村大夫、森教授、大石先生和正木先生。然后从时间上考虑的话,也可以再加上仓本。就是说他说从饭厅的窗户看到文江坠落的证词是谎言。其他人——纪一、由里绘、恒仁各自都确实有不在场的证据,所以至少不可能是文江事件的凶手。 “那么——于是我就想,如果将文江作为他杀,那么为什么要杀她呢? “想来想去,我都找不出答案。因为我觉得只要是从看到的事实来考虑的话,怎么也找不到必须杀她的理由。在这里首先就碰到了一堵墙。 “那么,下一个是古川恒仁的失踪事件。他是怎么从副馆的二楼脱身的呢? “警察将这种情况看做是在楼下大厅的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的‘疏漏’,但我觉得这样太草率了。听了详细的情况以后,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于是,我首先想到的是在副馆二楼的某个地方可能有秘密雨道。这是已经在侦探小说的世界里被抛弃的想法。不过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调查的结果,那里根本就没有这一类的东西。在这儿我又碰到了一堵巨大的墙。不过,森教授!” “什么事?” “那个时候——就是调查副馆五号室的时候,我说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你还记得吗?” “嗯,好像就在停电之前。” “是的。要是说那是什么可能性的话,就是在事件发生时和恒仁在同一层楼内的正木慎吾可能帮助他脱身这种可能性。就是说恒仁从那里的窗户出去,然后正木插上插销。 “然而这种想法也被否定了。房间的窗户正像当时确认的那样,在构造上没有可让一个人通过的间隙。浴室的窗户被镶死了。走廊的窗户也和房间里的窗户构造相同,即使插销的问题得到解决,也不可能从那里出去。 “的确是完美的密室状态。然而在现实中确实有一个人从那里消失了。只要我不赞同是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的‘疏漏’ 这种‘逃避’式的解释,那我就不得不改变我的世界观。 “其实,对发生了这种不可能状况而感到最为吃惊的人恐怕是正木先生你了吧?对你来说,恒仁只要是在奇特的情况下消失就行了,只要让大家认为他偷了画逃走了就行了。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那么晚还在下面的大厅里下国际象棋,这完全在你的计算之外了,对吗? “想通了以后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了,但在这之前真让我伤透了脑筋。总之,坚持绝不赞同‘疏漏说’这一点来解决问题,最终成了最为关键地方。也就是说,极尽可能地思前想后,这种不可能的状况,正因为看起来是不可能的,所以最终只能无可回避地归结到一个答案上,一个极其简单的答案。” 岛田仿佛等待学生举手的老师一样略微停了一会儿,依次将森滋彦、大石和仓本看了一遍。 “当时彻底搜查的结果表明并不存在秘密通道。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人消失了。所谓的消失,是指这个人在物理上从某个地方到这个空间以外的地方去了。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通到楼下的楼梯,与外部空间相联系的就只有窗户了,但从这里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这里需要一个严密的理论。一个人不可能从那些窗户出得去,但这‘一个人’是指‘活着的一个人’。一个人在活着的状态下是绝对不可能从那些窗户出去的。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呢?一个人在死了的状态下被分成一块一块后再被弄出去,这不就成为可能了吗?换句话说,如果古川恒仁从那个空间中消失是事实,那么他只能是作为被肢解了的尸体而消失的了。” 从森滋彦和大石的嘴里发出了仿佛长长的叹息一般的声音。岛田继续说:“可能会‘疏漏’的‘疑惑’以及古川恒仁就是犯人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得大家看不到这一明显的答案。当然,其后正木自己和由里绘小姐看到的恒仁‘活着’的身影也成了掩盖这一答案的绝妙的幌子。 “古川恒仁在从副馆二楼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而且被肢解了从那个窗户里扔到了外面。顺着这个看似有悖常理的答案重新思考的话,去年的事件便在一个明确的轮廓内以一个极其合理的‘形态’显现出来了。 “如果说古川是在副馆的二楼被杀、被肢解,那么能够实施这些行为的人就只有正木慎吾了。这样一来,后来发现的被肢解的尸体,不是正木慎吾而是古川恒仁。这种‘尸体替代’的图式不就立刻清楚了吗? “那天晚上,正木慎吾杀害了回到房间的古川。然后正木慎吾脱下古川的衣服并把他搬到浴室里,用事先准备好的切肉刀和劈柴刀将尸体分成六部分。再将尸体的各部分装入黑色塑料袋,然后从房间的窗户扔到外面。衣服和刀具大概也同样扔到了外面。在房间里烧香是为了消除血腥味。这样让古川‘脱身’后,再用打火机或者手电向在塔屋里待命的同犯发出事情完成的信号。” “同犯?”森滋彦一边扶正眼镜,一边说,“那么,由里绘她……” “是的。刚才我好像也说过了。除了由里绘小姐以外,再也想不到还有谁会是正木的同犯了。而且,那时正木发出的信号就是仓本碰巧看到的可疑的亮光。” 那个晚上的可怕的情景又在我的脑中清晰地展现了。 晚上11点前,上了二楼的我到古川恒仁的房间去拜访时,看到了他那张苍白的脸。他由于缺乏经济实力,便无法将热爱的一成的作品弄到手而深感苦恼。我装做安慰他的样子,绕到他的背后,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很快就断了气。我调整了一下呼吸,锁上房间的门,开始了下面的工作。 因为待会儿要在焚烧炉里烧,所以必须把尸体肢解。而且,对于古川来说,他必须在这里作为偷画的贼消失一次。但是,为了将尸体藏到地下室,就这样把尸体背出去在馆内走动,危险性是很大的。 我脱去他的衣服,把它塞进准备好的黑色塑料袋内。然后,自己也全裸着身体(为了过后冲掉血迹),将尸体搬到浴室。打开淋浴器的冷水龙头(这里不能用热水,因为血液凝固后可能会沾在浴缸上),用切肉刀切开肉,再用劈柴刀切断露出的骨头……飞散的“灰色的血”溅满了全身,血腥味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我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完成了尸体的肢解。 我把各个部分塞到塑料袋里,从房间的窗户扔到了外面的黑暗中。外面急促的雨点不断地下着,而且这个房间正下方的三号室正好是森教授的房间,所以我断定如果他摘下了那个眼镜型的助听器而上床睡了的话,听力不好的他不会听到东西落下的声音。另外,即使有人从窗户向外看,也不用担心他会注意到散落在黑暗中的黑色塑料袋。 我专心地将浴室的血和肉片冲掉,洗干净被弄脏的身体。用香来消除血腥味是因为碰巧看到了放在房间桌上的香盒。否则,我本来是打算打碎装满古龙水的瓶子的。 我控制着翻滚欲吐的胃,潜入走廊,用手电向塔屋里的由里绘发出信号…… “收到暗号的由里绘下了塔,取下了北回廊上的一幅画。而且,大概就暂时藏在那个楼梯小屋里了。因为发觉画消失必须是在古川‘逃走’之后,为了表示逃走者的存在而打开后门的锁后,她便来到纪一的房间告知了变故。 “这样,画被盗事件便开始了,接着通过得知古川恒仁的消失,首尾呼应地将事件引向错误的方向。 “正木知道纪一并不积极地希望警察的介入,而且通过傍晚警察打来的电话,他也知道道路塌方了,警察来不了。否则,为了尽量延缓警察的介入,他大概也曾想过要切断电话线吧。在这期间,如果让纪一把这里交给自己处理,恐怕他也不能不听从。这一点应该也是在正木的计算之中的。 “由里绘撒谎说在后门外边看到了人影,正木就去追那子虚乌有的古川了。他让纪一回房等着便自己跑了出去,然后转回到副馆的窗下,将落在花丛中的装有尸体的塑料袋运到后门附近。 “不过,虽然之后正木慎吾把古川的尸体扔在焚烧炉内烧毁了,但是在让别人以为尸体是自己以后,他又打算做什么呢?消失的不是古川而是正木,那么这个正木在那以后又去哪儿了呢? “到了这里,把消失的正木慎吾和现在的藤沼纪一画上等号就是极其容易的事了。面具、手套、轮椅、嘶哑的声音、体格、作为同犯的‘妻子’……在这里使得这种替换成为可能的所有条件都已具备了。”说完,岛田又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说,“你想的完全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是企图抹杀掉已经在人生中落伍,甚至犯了难以走回头路的罪行的自己,并且把美丽的由里绘小姐、这个家以及这里的财产和收集在这个家中的画——所有的这一切都变成自己的东西。你的目的是让正木慎吾这个人在这个世界消失,自己摇身一变,作为藤沼纪一继续活下去。当然在这里面恐怕也存在对将自己的人生推向毁灭的罪魁祸首——藤沼纪一进行报复的念头吧! “大概在去年4月你请求纪一让你在这里寄宿后,就和由里绘发生了男女关系吧?而且,以对自己倾心的她的协助为前提,你想出来的就是这个计划。 “你留心纪一的外貌和生活。他在人前必定戴着面具,也不和其他人见面,一直把自己关在这个家里。因为体型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异,所以你觉得把他杀了以后假扮成他是有可能的。 “你一直留心观察纪一的说话方式、癖好、生活上的特征,得出了自己通过模仿完全有可能假扮成他的结论。只是这里有两个大问题。其中之一就是根岸文江的存在。 “在这个家里,照顾纪一日常生活的就是她。从帮助入浴到梳头、健康管理……要想瞒过她的眼睛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因此你不得不杀她。如果她死了,以后只要请由里绘来照料就行了。这样必须留意的人就只有仓本了,你判断自己能通过演技骗过他。是吧,正木先生?” 是的。我认为通过面具、手套、长袍以及模仿纪一沙哑的声音可以骗过一年只见一次的客人们的眼睛。而并非把藤沼纪一这个人而是把水车馆这座房子当做主人的仓本,我觉得也应该可以通过尽量少说话来瞒过去。问题就只剩喜欢照顾人的女佣了。 根岸文江去打扫塔屋时,得知客人们到了的由里绘依照事先的约定,告诉她,我——也就是正木慎吾待会儿有话要和她说,请她在这里等着。 我曾经和她谈过有关由里绘的教育方面的事,得到了她的信任和好感。她对由里绘的话信以为真,打扫完了后便留在那间屋子里,等待着我的到来。 仓本从副馆回到主馆,进入厨房的时候,我偷偷地潜入饭厅,爬上了塔。当时使用电梯是因为感觉仓本马上就要从厨房来饭厅了,想尽快让自己隐藏起来。 文江对我乘电梯来也感到一丝惊讶,但并没有表露出更多的警觉,说着说着她就转身背对着我了。我乘此机会对着她的头部猛击并将她击晕,把她从阳台上摔了下去。松动扶手的螺钉也是我事先捣的鬼。 就在她越过扶手即将被扔下去之前,她恢复了知觉,大声地叫了起来。那以后她的身体在长长地惨叫声中,从空中落了下去。 我从楼梯的上面窥视着楼梯下面,确认仓本从饭厅飞奔出去以后便下了楼。从饭厅出来往北回廊走去时,我没有忘记先按下电梯的呼叫按钮,使电梯回到一楼。 虽然也想到了被淋湿的身体,但已经没有换衣服的时间了。我跑过走廊,转到副馆那边。然后紧跟在听到喧闹声向大门那边跑去的客人们身后……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怎样将正木慎吾从这个世界上消除。 “普通意义上的‘替换’是以被害人和加害人两者之间的替换这种形式进行的。然而这一次,要让人们把纪一的尸体看成是正木慎吾的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困难。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即使尸体被肢解后烧毁,纪一肉体上的障碍——脸、手特别是脚上的损伤,被人们发觉的危险性很高。还有就是血型问题。虽说用焚烧炉的高温烧过以后是不可能再验出血型了,但万一尸体是在蛋白质还没有完全被破坏之前就被发现了的话,那什么都完了。 “作为解决的方法是利用第三者的尸体。你分析了从由里绘那里听到的一年一度来访的客人们的特征,选定了一个和自己年龄、体格相似且血型相同的人。他就是古川恒仁。 “你杀害了古川,将其用做自己的尸体,并使他以事件真凶的身份‘逃走’了。在此基础上,你实施了作为你真正目的的行动——杀害藤沼纪一。 “让我们回到对事情经过的追踪上来。在这以后的,很多是我的想像,所以有关细节我也不敢断言…… “你装做去追古川跑出去后,便将装尸体的袋子运到了门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让仓本发现,去了纪一的房间。由里绘应该也在那里。你装做去报告追踪的情况而走近纪一,寻找机会用钝器打击了他的头部。纪一便从轮椅上滚到了地上。然后你将已经断气的尸体从书房搬到了密室……” “不是的。”我忍不住出声道,“岛田先生——啊,是不是已经没必要再装出这样的声音了?”我不再用已经成为惯性的嘶哑的声音说,“那我就不再装了。你的想法中有一点不对,只有这一点是错的。我并不知道书房的密室在哪里。我也一直觉得中村青司造这座馆内的某个地方——可能就是隔壁的书房里有密室,但最终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能发现。所以,昨天你说出中村青司的名字并提到你和他的因缘时,我想或许能够找到一直没能发现的机关的线索,所以才邀请你进来的。” “你不知道?” 岛田略显出一副疑惑的样子,但马上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本来还觉得你太草率了呢!你能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我们听听吗,正木先生?” 将塞着古川尸体的袋子运走后,我先确认了一下应该藏在楼梯小屋内的那幅“消失的画”,然后浑身湿流辘地来到了纪一的房间。他让由里绘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自己在面朝着书房的桌子边等着我。 开门的是由里绘。我把准备好的扳手藏在身后,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对着毫无防备地听着我的报告的纪一头上狠狠一击。那一瞬间,的确有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像火焰一般上下翻滚,那就是对造成12年前那场事故的元凶进行报复的念头。 他从轮椅上滚落下来,倒在地毯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不久就不动了。就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一切的由里绘,可能是受到这血淋淋的杀人场面的刺激,昏倒在地上。我吃了一惊,就没有去管纪一的尸体(至少我认为是),过去扶起了她。我一边激励着颤抖的她,一边把她带到塔屋,让她睡到床上。 然后我急忙返回纪一的房间。途中,我听到了仓本的声音。他好像发现了楼梯小屋里的画(也是我太粗心了,刚才看了里面以后没有把门关上)。我在走廊里等着他,用手边的东西把他打晕了以后,找出绳子把他绑了起来。然后又用事先装在口袋里的、本来想扔在外面什么地方的古川的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搬到了饭厅的角落里。 进入房间,我飞奔入书房,那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本打算把纪一的尸体埋在外面的森林里。但是——他不见了。 我立刻陷入了恐慌之中。地毯上只留有少量的血迹。说明他因为我的那一击而身受重伤这是事实。我看到他已经不动了,就判断他已经死了。难道他还活着?但是,轮椅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轮椅而且还受到那么大的打击的他是不可能走远的。 为了保险起见,我找了一遍卧室和走廊,但哪儿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就好像古川对其他人来说是从副馆的二楼消失一样,藤沼纪一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想来想去,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说他使用了位于书房某处的秘道,逃进了只有他知道的密室中。 这种密室的存在除了可以从那个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的生平推测以外,纪一自己也提到过,就是把那幅《幻影群像》放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我拼命地寻找密室的人口。我觉得没用轮椅且身负重伤的他能爬行的距离,只可能是在这个书房中。然而对心神不定而且还有多得像小山一样的事情要做的我来说,怎么可能发现呢?当然,事后我也再三检查了书房,但还是没能发现密道。最后我渐渐对消失的他感到害怕起来,只能把书房作为“打不开的房间”了。 因此,我一直对“这件事情的未解决部分”耿耿于怀。我对“在不可能的状态下消失的他”像幽灵一样在馆内徘徊的幻觉感到害怕。作为“恐吓信”的元凶还有打开书房门的“凶手”,除了怀疑由里绘以外,对于消失的他死而复活的恐惧也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 “原来如此。”岛田洁点点头,接着前面说,“我本来以为肯定是你藏在那里的。” “在哪里?还有,岛田先生,你到底是从哪里得以进入那间密室的?” “基本上是胡乱猜到的。”岛田理了一下略带波浪状的看上去十分柔软的头发,“我想假如隔壁这个所谓‘打不开的房间’里有什么秘密入口的话,十有八九是下降到地下的电梯之类的装置。我觉得仓本在那天晚上听到奇怪的声音——从时间上的一致性来考虑,可能就是电梯的声音。 “那么,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在那个密室中真的秘藏了那幅<幻影群像>,那么为了将这幅据说有百号大的作品搬密入室或者进行修补工程等,肯定会在某个其他的地方修建另一个出口的。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那应该最有可能与作为这座建筑的门面的水车相关。 “于是我就对仓本编了一个理由,请他允许我去检查一下外面的机械室。” “是在那里吗?” “是的。在房间的最里面,地板上有几条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裂缝。我仔细地检查了以后,发现在机器的阴影中有一个像把手一样的东西。那块地板是向上打开的盖子。打开一看,果然有台阶延伸到地下。 “还有电灯开关。我打开灯下去了。从机械室的正下方附近向馆内的西回廊方向造了一个相当大的地下室。在它的墙上——真的有哦!那幅大家一直都热切地想看的画。” “是——<幻影群像>吗?” “真的吗?” 森教授和大石同时开口大声嚷道。 “你,看到了?” “是的,”说着,岛田微微皱了皱眉,“藤沼纪一怎么也不想让人们看到那幅画,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正木先生,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 我点点头,岛田低声嘀咕了几句,眉头皱得更深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还有,有一具尸体以对着画伸出手的姿势俯卧在那里。虽然我多少预料到了,但还是吓得腿都软了。真是失败!” “那么,是从哪里来到书房的?” “在尸体后面,有一个小电梯,正好勉强容得下一个坐轮椅的人进人入。我坐进去以后,按下里面的操作开关。于是,嘎嘎嘎……电梯就缓缓地升了上来,一直到隔壁的壁炉里面。” “壁炉……” “壁炉里面就是一个电梯。在墙壁和烟囱之间,上面不是有一个中空的部分吗?在那里有一个电动机。估计有两个和壁炉的炉体部分大小相同的箱子上下相连。坐到下面的箱子里降到底下,上面的箱子就下来填补空间。你怎么找都没有发现,可能是因为只有下面的箱子里有操作面板吧。 “好了,密室的揭秘就到这里,这以后凶手的行动——各位,不需要我再解释了吧! “他把运到门口的装着尸体的袋子搬到地下室,和衣服一起在焚烧炉内烧毁。凶器也一起烧了。正木慎吾穿的衣服也烧了。尸体左手的无名指在肢解的时候就已经切下来了。这可能埋在了外面的某个地方了。然后就是最恐怖的事情了。正木先生,你必须切断自己的手指。你大概是用烧热的火筷子烫了伤口来止血的吧?真的很了不起。即使准备了什么止疼药,我还是学不来啊! “你拔下戒指故意把手指扔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拔下的戒指不知是藏在了什么地方,或是扔到了河里?你将某种东西塞进左手手套的无名指部分,换上纪一的衣服,戴上一枚面具。已经变成屋子主人的你估计尸体充分燃烧后,救下了被绑住的仓本。由里绘作了从塔上看到古川身影的伪证后,事情便从发现烟囱的烟向发现尸体推进了。想起来,‘被偷的那幅画’估计是混在保管室内其他的画中藏起来了吧? “这样一来,‘杀死’了正木慎吾,把古川恒仁推到罪犯位置上的你摇身一变就成了藤沼纪一。你将38年来自己的人生化为灰烬,换来的是成功地获得了免于对已犯下的罪行的制裁、巨额的财产和心爱的女人。” 岛田停了下来,瞅了一眼手表,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那个像印章盒一般的烟盒,轻声说了一句“这是今天的一支”,将里面的香烟叼进了嘴里。看上去他好像正在搜寻着符合名侦探身份的总结性的台词。 这时——从不停呼啸的风雨声和水车声的远方,传来了金属质感的尖利的警笛声。警察来了。 藤沼纪一的卧室——书房——密室 (早晨4点50分) 对于传来的警笛声,在场的每个人都在一瞬间愣了一下。 就在同一瞬间,我迅速从轮椅上飞奔了出去。将站在前面的岛田撞开,便直接向卧室的门奔去。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我打开门跑了进去,飞快地上了锁。 “开门!”岛田慌乱的叫声和敲门声…… 由里绘在床上。全身裹在毛巾里,怯生生地看着我瑟瑟发抖。 “你听到了吧!”我说着扔掉了白色橡胶做的我这一年来的脸。“啪”的一声,被压扁的面具落在地上。 “由里绘。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对于我好不容易从嘴里挤出的这个问题,由里绘略微有些迟疑。她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真实的脸。 “我不知道。” 她这样说。去年夏天,在塔屋里她将脸靠在弹钢琴的我的肩上(对于左手少了一根手指的我来说,怎么也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弹钢琴了……)说出爱的语言。可是现在,同一张嘴却在她自己的意志下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由一个叫正木慎吾的男人将她第一次从被封闭的空白的十年中解脱出来的少女。这个就这样明白了什么是“男人”,懂得了“爱”的含义,并完全遵照那个男人说的,被充满血腥的犯罪站污了双手的女人。这个在那以后,在那个男人希望的“静寂”中,逐渐被对外面世界的憧憬迷住心窍的女人…… 我终于明白由里绘不再是受我操纵的人偶了。 我爱上被藤沼纪一抽去了灵魂的美丽的人偶,并赋予了她生命。于是拥有了意志的人偶现在又要离开我,一个人走了。或许,这只是一个失败的罪犯自怜自哀的感伤罢了。但我已经无所谓了。 这种心态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在杀三田村时燃起的黑色的愤怒之火,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平息了。不管怎么样,我可能会被捕,然后作为罪大恶极的杀人犯而被处以极刑。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救她。应该让我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罪恶,必须这样。 “对不起,请原谅我!”说完,我翻身向书房的门飞奔而去。 岛田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从墙那边传了过来。 “不用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只是——想看一看那幅画。”我大声回答着,钻入壁炉中。 正像岛田说的那样,壁炉里面有一个小开关。按下它,马上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嘎嘎嘎…… 地面开始慢慢地下沉。 不久下降停止了,到了地下的密室。与此同时我禁不住用手捂住嘴,低声地发出了呻吟。 在低矮的天花板上亮着的灯光下,有一件横躺在眼前的熟悉的长袍。他还没有完全化成白骨。在脖子附近,腐烂的肉还贴在露出的骨头上。已经变色的白色面具以及弥漫在房间内的强烈的恶臭…… 我想起了昨天野泽朋子说到的关于地下室“恶心的臭味”的事情。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房间正好紧挨着地下室的缘故,可能臭味是通过墙壁上的小缝隙或者孔穴泄漏出去的。 藤沼纪一的尸体将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笔直地伸向了前方。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挂在正面墙上的巨幅画布。 《幻影群像》——这就是它吗? 我仿佛痴呆了似的张着嘴抬头看着那幅奇怪的画,甚至忘记了捂住鼻子来抵挡恶臭。 整个画面上黑黑地画了一个好像剪影似的轮廓。那是一座带塔的仿佛古城一般的西洋风格的建筑。而且,在它的左端画着巨大的圆形轮子——是水车?对,是水车。这不正是这个水车馆吗? 在轮廓里面,画了几个奇怪的图案。 一个黑头发的美丽女人,大眼睛里含着忧郁,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 一双脚。像半截木棍一样僵硬的、被扔掉的双脚。 还有一个浮现在建筑的中央——那毫无疑问就是依照一成的儿子藤沼纪一的脸做成的平板式的白色面具……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画,也可以说是厌恶。) 是的,纪一曾经这么说过。 (父亲是个幻视者……) 的确,藤沼一成是个名副其实的幻视者。他是一个一直将自己看到的幻象直接画下来的天才。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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