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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斋文集 卷一 论三首 知性论 言性者皆曰吾知性也。折之曰性弗然也,犹将曰,性胡不然也?故必正告之曰,尔所言性者非性也。今吾勿问其性,且问其知。知实而不知名,知名而不知实,皆不知也。言性者于此而必穷。目击而遇之,有其成象而不能为之名,如是者于体非芒然也,而不给于用。无以名之,斯无以用之也。习闻而识之,谓有名之必有实,而究不能得其实。如是者执名以起用,而芒然于其体,虽有用,固异体之用,非其用也。夫二者则有辨矣。知实而不知名,弗求名焉,则用将终绌。问以审之,学以证之,思以反求之,则实在而终得乎名,体定而终伸其用。此夫妇之知能所以可成乎忠孝也。知名而不知实,以为既知之矣,则终始于名,而惝怳以测其影。斯问而益疑,学而益僻,思而益甚其狂惑,以其名加诸迥异之体,枝辞日兴,愈离其本。此异同之辨说所以成乎淫邪也。 夫言性者,则皆有名之可执,有用之可见,而终不知何者之为性。盖不知何如之为知,而以知名当之,名则奚不可施哉?谓山鸡为凤,山鸡不能辞,凤不能竟也。谓死鼠为璞,死鼠不知却,玉不能争也。故浮屠、老子、庄周、列御寇、申不害、荀卿、扬雄、荀悦、韩愈、王守仁,各取一物以为性,而自诧曰知,彼亦有所挟者存也。苟悬其名,惟人之置之矣。名之所加,亦必有实矣。山鸡非凤,而非无山鸡。死鼠非璞,而非无死鼠。以作用为性,夫人之因应,非无作用也。以杳冥之精为性,人之于杳冥,非无精也。以未始有有无为性,无有无无之始,非无化机也。以恶为性,人固非无恶,恶固非无自生也。以善恶混为性,歘然而动,非无混者也。以三品为性,要其终而言之,三品者非无所自成也。以无善无恶为性,人之昭昭灵灵者,非无此不属善不属恶者也。情有之,才有之,气有之,质有之,心有之,孰得谓其皆诬,然而皆非性也。故其不知性也,非见有性而不知何以名之也。惟与性形影绝,梦想不至,但闻其名,随取一物而当之也。于是浮屠之遁词曰有三性,苟随取一物以当性之名,岂徒三哉!世万其人,人万其心,皆可指射以当性之名,不同之极致,算数之所穷而皆性矣。故可直折之曰,其所云性者非性,其所自谓知者非知。犹之乎谓云为天,闻笋菹而煮箦以食也。 老庄申韩论 建之为道术,推之为治法,内以求心,勿损其心,出以安天下,勿贼天下:古之圣人仁及万世,儒者修明之而见诸行事,唯此而已。求合于此而不能,因流于诐者,老、庄也。损其心以任气,贼天下以立权,明与圣人之道背驰而毒及万世者,申、韩也。与圣人之道背驰则峻拒之者,儒者之责,勿容辞也。 拒其说,必力绝其所为,绝其所为,必厚戒于其心,而后许之为君子儒。言治道者吾惑焉。于老、庄则远之惟恐不夙。于申、韩则暗袭其所为而阴挟其心,吾是以惑,而甚惑其惑之甚也。夫师老、庄以应天下,吾闻之汉文、景矣。其终远于圣人之治而不能合者,老、庄乱之也。然而心犹人之心,天下则已异乎食荼卧棘之天下矣。下此则何晏、王戎以弛天下而使乱。然其所为,求之圣人之道而不得,求之老、庄而亦不得。虚与诞,圣人之所弗尚;躁与贪,亦老、庄之所弗尚;则远之必夙者正也。老、庄之所弗尚,则不得举何晏、王戎之罪罪老、庄也。夫申、韩而岂但此哉! 韩愈氏曰:“仁义之言,蔼如也。”圣人之欲正天下也亟,其论治也详。今读其书,绎其言,蔑不蔼如也。其言蔼如也。其政油如也,患天下之相贼,而不以贼惩贼,惩天下之贼,规乎其大凡而止。虽有刀锯,而不损其不忍人之心。略其毫毛,掩其幽隐,以使容于覆载之间,而民气以静。是故匹夫之蹶然以恶怒,非可逆也;匹夫之蹶然以愉快,非不可获誉也;然而圣人不忍徇之,以致善治之名。有人于此,匹夫蹶然而怒,其可杀邪,从而杀之;匹夫蹶然而喜,喜怒如匹夫之心;则明断之誉蹶然而兴,而气茀然,而权赫然。静反诸心,而心固怵然;起视天下,而天下纭然。为君子儒者以此为愉快,则抑不得为圣人之徒矣。闻之曰恶不仁者不使不仁加于其身,未闻恶不仁者,不使不仁者之留遗种于天下也。悲夫! 自宋以来,为君子僑者,言则圣人而行则申、韩也。抑以圣人之言文申、韩而为言也。曹操之雄也,申、韩术行而驱天下以思媚于司马氏,不劳而夺诸几席。诸葛孔明之贞也,扶刘氏之裔以申大义,申、韩术行而不能再世。申、韩之效,亦昭然矣。宋之儒者,胡憯莫惩而潜用之以徇匹夫一往之情。吾闻以闺房醉饱之过掠治妇人,以征士大夫之罪矣。吾闻其闻有赦而急取罪人屠割之矣。非申、韩孰与任此,而为君子儒者以为愉快,复何望夫裤褶之夫、刀笔之吏乎!是其为术也,三代以上,无尚之者也;仲尼之徒,无道之者也;三苗之所以分北也;邓析之所以服刑也。自申、韩起,而言治者一不审而即趋于其涂。申、韩以矫老、庄,而拒老、庄者揖进之。夫老、庄则固衋然伤心于此矣。老、庄非也,其衋然伤心于此者,未尝非也。仲尼不以徇鲁、卫,而老于下位。文王不以徇商纣,而囚于羑里。我知其衋然伤心者倍甚于老、庄,则已知老、庄之贱名法以蕲安天下,未能合圣人之道,而固不敢背以驰也,愈于申、韩远矣。 画之以一定之法,申之以繁重之科,临之以愤盈之气,出之以戌削之词,督之以违心之奔走,迫之以畏死之忧患,如是以使之仁不忘亲,义不背长。不率,则毅然以委之霜刃之锋,曰:吾以使人履仁而戴义也。夫申、韩固亦曰,吾以使人履仁而戴义也。何患乎无名,而要岂有不忍人之心者所幸有其名,以弹压群论乎! 易动而难戢者,气也。往而不易反者,恶怒之情也。群起而荧人以逞者,匹夫蹶然之恩怨也。是以君子贵知择焉。弗择,而圣人之道且以文邪慝而有余。以文老、庄而有老、庄之儒,以文浮屠而有浮屠之儒,以文申、韩而有申、韩之儒。下至于申、韩之儒,而贼天下以贼其心者甚矣。后世之天下死于申、韩者积焉,为君子儒者潜移其心于彼者,实致之也。君相可以造命论 圣之赞天地之化,则可以造万物之命,而不能自造其命。能自造其命,则尧、舜能得之于子;尧、舜能得之于子,则仲尼能得之于君。然而不能也,故无有能自造其命者也。造万物之命者,非必如万物之意欲也。天之造之,圣人为君相而造之,皆规乎其大凡而止。雨以润之,而有所洇。日以暄之,而有所槁。讴歌者七,怨咨者三,毅然造之而无所疑。圣人以此可继天而为万物之司命。安之危之,存之亡之,燕、越不同地,老稚不同时,刚柔不同性,规乎其大凡,而危者以安,亡者以存。若夫物有因以危亡者,固不恤也。乃若欲自造其命,则必其安而百不一危也。存而百不一亡也,荣而百不一辱也,利而百不一钝也,各自有其意欲以期乎命之大顺,则恶乎其可也。故黄帝则有蚩尤,舜、禹则有三苗,夏则有有扈,周则有商奄,仲尼则有匡、有宋,有陈、蔡,弗能造也。然则唐之有郭子仪即有安、史,有李晟即有朱沘、姚令言、源休,有陆贽即有卢杞、裴延龄,弗能造忠贤而使有,弗能造奸慝而使无。弗能造也,受之而已。受之以道,则虽危而安,虽亡而存,而君相之道得矣。李泌曰:“君相可以造命。”一偏之说,足以警庸愚,要非知命之言也。 至大而无区畛,至简而无委曲,至常而无推移者,命也。而人恶乎与之?天之命草木而为堇毒,自有必不可无堇毒者存,而吾恶乎知之?天之命虫鱼而为蛇鳄,自有必不可无蛇鳄者存,而吾恶乎知之?弗能知之,则亦恶乎与之?天之所有,非物之所欲,物之所有,非己之所欲,久矣。唯圣人为能达无穷之化。天之通之,非以通己也。天之塞之,非以塞己也。通有塞,塞有通,命圆而不滞,以听人之自尽,皆顺受也。明君以尽其仁,无往而不得仁。哲相以尽其忠,无往而不得忠。天无穷,圣人不自穷,则与天而无穷。天不测,圣人无所测,则物莫能测。外不待无强敌,内不待无盗贼,廷不待无顽谗,野不待无奸宄,岁不待无水旱,国不待无贫寡,身不待无疢疾。不造有而使无,不造无而使有。无者自无,而吾自有。有者自有,而吾自无。于物无所觊,于天无所求。无所觊者无所挠,无所求者无所逆。是以危而安,亡而存,危不造安故不危,亡不造存放不亡,皆顺受也,奚造哉!造者,以遂己之意欲也。安而不危,存而不亡,皆意欲之私也,而猜忌纷更之事起矣。臣以意欲造君命者,干君之乱臣。子以意欲造父命者,胁父之逆子。至于天而徒怀干胁之情,犹以羽扣钟,以指移山,求其济也,必不可得已。天命之为君,天命之为相,俾造民物之命。己之命,己之意欲,奚其得与哉! 仿符命[阙] 连珠二十八首 连珠 盖闻铜山虽应,瓦釜不鸣。嶰竹非均,葭灰何感。蚁驹善达,难通窒曲之珠。雏鹤能鸣,犹选在阴之和。是以龚牛亢志,莫谐楚老之心。惠子狂言,顾惬濠梁之赏。 盖闻嘉穟盈车,非擅万斯之利。名驹千里,犹邀一顾之荣。材有让乎犹龙,道有超乎维宝。是以功加眉睫,大匡之器犹微。风起丹青,百世之闻不鲜。 盖闻冷风和而响逸,天钧逾乎女丝。甘雨降而流长,物润深乎抱瓮。百昌有所自兴,八音有所自兆。是以传说符星,先逊心于河上。董生致雨,夙屏迹于园中。 盖闻附形者影,形即荫而已藏。动草者风,草入飚而不远。知合离之异致,斯文质之同宣。是以专己保残,其喻斫轮之巧。道存目击,方收伐辐之功。 盖闻劲草不倚于疾风,零霜则变。青葵善迎于白日,宇曖斯迷。故天籁无假于宫商,贞筠不争于柯叶。是以寿者之恭,火灭而矜其鞶帨。幽人之坦,途歧而范我驰驱。 盖闻矜容者有经日之芳,工歌者有弥旬之韵。质已逝而风留,絪緼自合。声已希而气动,缭绕尤长。是以虞、夏之心,益焜煌于北海。丹坟之业,不陨获于嬴秦。 盖闻盘盂之水,能涵万仞之山。肤寸之云,遂洒三途之轨。下知上者,维澄而远。高临卑者,以妙而均。是以至人悬今以待后,挹取听之物求。哲士类古于方今,感触如其面觌。 盖闻金注移情,猗、卓之容不徙。宝剑夺目,晋、郑之鬓已凋。故博有祗以御穷,而非任难于自保。是以危言日出,徒销坚白之锋。守口如瓶,别有通微之致。 连珠有赠 盖闻晴彻微霄,密警应龙之云想。寒凝冱宇,已生青皡之春情。八表待一人之几,万古集斯须之念。是以先天无惕,气有动而必开。首物不惊,时当机而必协。 盖闻物生于气,韶风唯昌缓之宜。位定于天,崇岳示防闲之则。先声不爽于玉衡,虫鱼且应。大矩不迷于璇表,星日咸安。是以洪流未乂,后夔不以虚器而不咨。风雨方摇,史佚不以浮文而弗御。 盖闻元霄欲授,槫桑之耀景初收。甘雨将来,鸣叶之孔威必振。势极重者反不得轻,天化无因循之特。情已函者应无俟定,群心在俄顷之间。是以陆子昌言,必矫先秦之灭裂。魏公辰告,力争五叶之迁流。 盖闻小者大之具体,九州一亚旅之情。轻者重之本根,三代止晨夕之事。导千缕以持,经纬焉皆就。积群柯以荫,本枝乃弥昌。是以薪樗備理,豳吹叶妇子之欢。牡菊分官,周庙奏肃雍之颂。 盖闻民生于勤,勤至则大劳自息。礼成于俭,俭行而至美宜章。翕终年于一日,可以千秋。析百物于微端,遂谐万事,是以闵鸿雁之悲歌,必覃思于究宅。奠竹松之燕寝,遂永奠于攸芋。 盖闻陇登黄茂,商飚先刚铣之清。柯熟朱樱,梅雨益萧寒之涤。蒿艾盛则损芳荃,相凌以气。鶠皇至而宾鸠鸴,相长以权。是以炎火在原,不伤慈于田祖。霜鈇普震,实敷惠于嘉师。 盖闻心量无垠,筵九埏而郭万国。仁威不试,伏五服而厘群黎。气不知其自消,繁云无期而敛。机忽忘其所用,曾冰有候而喧。是以谦书南诰,海人谢黄屋之狂。巽命东驰,傲帅失红陈之富。 盖闻操万斛之舟者,独运恒安乎晏坐。伐千章之木者,挥斤不藉乎群呼。毂转无留机,凭轼之轴自止。羽飞有迅理,擎跗之指不行。是以成都桑亩,龙以卧而成云。柱下春台,鲜不挠而荐鼎。 盖闻圜丘九变,密移在纵敛之间。宣榭千寻,函受但合离之际。燕居清迥,云雷之动恒盈。朽驭飘摇,冰镜之涵自定。是以鹰扬百战,陈书但义敬之微言。龙马多占,观变一贞明之静理。 盖闻郁资百筑,黄流非芳草之能。璧藉群文,虹气在组紃之上。天欲治而生治人,人尤待治。士随时而乘时化,化必需时。是以鼓钟改韵于丰宫,瑟柱之调必夙。图笈载陈于东观,芸香之辟尤严。 盖闻无情者不可使有气,待黄鸟而鸣春。无气者不可使有情,期苍虬而召雨。劝威作气,劝威尽而勇无余。禄赏移情,禄赏穷而仁不继。是以等威天险,积培塿而泰岱干霄。于喁人和,应宫商而韶音合漠。 盖闻咸若之理,原安原而隰安隰。不言之化,动应动而虚应虚。纵游鯈于浅渚,神龙自至其渊。养散木于遥岑,社树必丰其报。是以商宫之梦,不数用其旁求。富渚之纶,遂永扶于风教。 连珠 盖闻势之所拒,非无利用之资。情之所撄,自有获心之乐。达士因挠以成功,庸人喜同而失顺。是以鱼冲波而上,不损其鳞。鸟溯风而翔,全用其羽。 盖闻鱼目未欺,讵识随珠之宝。龙渊在握,无伤蛟室之游。审畏途者,乃遵周道之安。历朔风者,益就春阳之曝。是以命适周之驾,始知柱下之非龙。下过楚之车,不鄙接舆之歌凤。 盖闻名言所绝,理即具于名中。意量所函,变可通于意外。膏非焰而焰待膏明,镜无形而形生镜内。是以经纶草昧,太虚不贷于云雷。丽泽讲习,君子必恒其教事。盖闻岁差以渐,历虚斗而在南箕。河徙无恒,合济、漯而夺准水。害已成而不可挽,挽则横流。道已变而不可拘,拘斯失算。是以阡陌既裂,商鞅暴而法传。笞杖从轻,汉文仁而泽远。 盖闻修竹产于悬岑,时忧冰折。幽兰藏于密菁,不受霜欺。犀惟沐月,乃辟游尘。蝈厌喧春,必焚牡菊。是以欢谐啜菽,耻经胜母之乡。化被鸣琴,慎简父兄之事。 盖闻云有合离,无碍青旻之迥。辰分昏旦,难留口口之余。故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是以达人贞观,唯修拨乱之书。君子固穷,自口口口之世。 盖闻死生一,则神龙等视于蝘蜒。耳目淫,则山鸡几惊为威凤。然而拚蜂有戒,必谨尊生。抑且鸣鹤在林,无嫌好爵。是以慎冰渊之手足,乃可雄入于九军。怀霜雪之姱修,非以好名于千乘。 盖闻业有待于传人,无殊炫玉。道有需于仿古,终哂效颦。前百世而后千春,谁为知者。抱孤心而临五夜,自用怊然。是以花无异采,非仍用其落英。水有同归,不豫期于后浪。 薑斋文集卷二 传二首 石崖先生传略 吾兄之先我而逝也,意者其留夫之之死,以述兄之行欤?不然,何辜于天而使茕孑荼毒之至此极也。兄遗命以状属孤侄敞而俾夫之润色。乃夫之有识而侍兄,先于敞者十余年,敞所未及知而夫之知之。患难流离,敞有时而不与,则有余地以听夫之之述。自顾衰病奄奄,血气尽而仅有心存,且惧心之日散而不可旦暮待,故哀绪未宁而急于述。乃述吾兄之难也,所可言者,敞所未知者耳。过此则有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者,乃兄之所以为兄者在是。而既不能不忍而不欲矣,其余固非兄之所以为兄者,而奚以言为?虽然,敞所未及知与所未与者,涕笑皆神之所行,逡巡皆气之所应,固可于此得吾兄口口口口共贯同条之精爽,请言其略焉。 吾先子之得兄也,年三十有七,先妣亦三十矣。惜兄甚,而兄幼端凝淡泊,食淡衣粗,更以为适。与两从兄,自斗草骑竹,以至就外传,皆未尝一语失敬爱之度。依叔父牧石先生、叔母吴太恭人,无殊于父母。冠昏后,且生子授生徒矣,对叔父母未尝不以乳名答也。仲兄稍长,同席受读,而仲兄病几痿,兄调护扶掖,齧指以受针艾,仲兄赖以愈,而卒以文章名南楚,无一非兄曲意怡声,亹亹讲说以成之者。若夫之狂娱无度,而檠括弛弓,闲勒逸马,夏楚无虚旬,面命无虚日者,又不待言。昌、启间,先君子征入北雍,家仅壁立,兄于世故雅不欲涉,而戢志以支补者,唯下帷画粥,敦孝友为族党乡邻所推重,而家以宁。念先君子之留滞燕邸,苦寒善病,岁时晨夕,无欢笑之容。尝记庚午除夜,侍先妣拜影堂后,独行步廊下,悲吟“长安一片月”之诗,宛转欷歔,流涕被面。夫之幼而愚,不知所谓,及后思之,孺慕之情同于思妇,当其必发,有不自知者存也。先妣有心痛疾,举发则弥旬不瘳,夫之既羸且惰,仲兄亦多病,扶掖按摩,寒暑昼夜局曲于牀褥间,十余夕不寐,两三日粒米不入口以为恒。凡事先妣三十余年,以掩覆夫之不孝莫赎之罪者,皆兄慈云仁荫之恩也。 兄为学笃敏,十六补弟子员,饩于庠者八年。自万历末时文日变,始承禅学之余,继以庄、列、管、韩之险涩,已乃效苏、曾而流于浮冗,迨后则齐、梁浮艳,益趋淫曼。兄独守家训,一以邓、黄、李、邹为典型,而口整雅则,直追夏官明、胡思泉之高躅,一时文章钜公推赏者不绝,而杜门不一投谒。在崇祯末,人士以声誉相高,腾竿牍、征秋课者遍海内。兄一无所酬酢,暗然如岩穴之士。尝怆然谓夫之曰:“此汉季处士召祸之象也。文章道丧,不十年而见矣。”己卯以乙榜诏入太学,时以六曹策士,隽者即授美除。同舍皆气矜竞猎,兄以父母老,亟请告归未允。诸同舍以旦夕释褐相留,兄尤憎其躁竞,曰:“吾焉能一日与奔骛者伍!”遂拂衣不请而归。忆乡前辈欧阳正旸翁自北归,持兄家报,夫之往领焉。欧阳翁曰:“伯兄无日不垂思亲之泪,吾诱之以弈,至三两局,则泪滴罫中矣。”归而谢绝人事,授生徒以佐菽水。郡守墨而酷,诸绅士畏其威,其生日醵金为轴,欲制文祝之,屡以强兄,兄瞋目对众大言曰:“不能恶恶如《巷伯》,而更赋《缁衣》乎?”众皆缩项,面无色,兄谈笑而去。壬午举于乡,录文呈御。计偕至南昌,楚中乱,遂同夫之归。是时观察全椒金公,念吾兄弟贫甚,欲为治北装。邑有劣而枭者,按法当死。公属意令饷吾兄弟千金活之,其人来恳,兄顾问夫之曰:“何如?”夫之答曰:“此固不可。”兄喜见于色曰:“是吾心也。”或曰:“千金不死于市,岂能必彼之不幸免乎?”兄又顾夫之微笑。夫之曰:“吾安能令其必死,但不自我可耳。”兄曰:“此人逸,他日祸延于乡党。虽然,吾谢吾疚而已。子言是也。”遂峻拒之。其人他请得释后,果一如兄言。凡兄之所以教夫之而相砥砺者,如此类不能毛举也。 张献忠陷衡州,索绅士补伪吏。吾兄弟以父母衰,不能越疆,望门无依,赖舅氏玉卿谭翁引匿南岳莲花峰下。贼购索益急。匍伏草舍中,兄忽亟向野人问黑沙潭之胜,欲往游。夫之不解兄意,曰:“此岂游山时邪?”兄笑曰:“今不游,更何待?子岂能不从我游乎?”已而私语夫之曰:“更何处得一泓清净水,为我两人葬地邪?”当是时,夫之回眄,见兄目光出睫外如电,须发皆怒张。会日暮,家奴遽报先君子为逻者所得。兄闻之,欲出脱先子,而沈湘以死。夫之知兄耿介严厉,出且与先子俱碎。夫之所旧与为文字交者黄冈奚鼎铉陷贼中,知吾兄弟必不可辱,曲意相脱。夫之乃剺面刺腕,伪伤以出,而匿兄以死告,先君子乃免。夫之亦随宵遁。当夫之出时,兄藏绳衣内,待夫之信,即自尽。夫之既免先子而自免,乃不果死。然则栖迟荏苒,年逾八帙,而死于林峦之下,非兄志也,岂曰未尝受禄而遂可生哉?故其题座右曰:“到老六经犹未了,及归一点不成灰。”自此以后迄于今,则所谓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也。 不欲言者,天地之生人均也,我兄弟亦仅与人而为人也。贤且智,疏通而刚劲,倍蓰什百于我兄弟多矣。我兄弟所以自问者,非有殊绝不可及之事,而奈何沾沾以自言,且恐人之无或听也,则欲言而汗浃于背矣。不忍言者,使我兄弟前此而死,即幸而为士,又幸而食禄,亦与耕凿屠贩之人不相为异。天之不吊,乃使我兄弟若有可言者,是幸天之异以自异也,而忍乎哉?不能言者,我兄弟之苟延视息,哽塞如逆风,而终老死于荒草寒烟之下。不知者以为窭且贫,而不释热中之憾;即邀惠于知者,亦以为如是生,如是归,愚者之事毕矣。夫孰知我兄弟之戴眉含齿,抱余疚于泉台也。故置吾兄于箕山吹瓢、桐江垂钓之间,而兄不受,置吾兄于神武挂冠、华顶高眠之间,而兄亦不受。悠悠苍天,荡荡黄垆,抱愚忱以埋幽壤,吾兄第之志存焉。顾即兄遘愍以前,恻悱天极,孤高岳立,为夫之所侍函丈而习知者以仿佛之:性,一也;情,一也;勃然不中槁之气,一也;不纵步于康庄,自不冥趋于臲卼,夫岂有二致哉!留夫之于衰病之余以述兄者,止此而已。投笔欷歔,知遗忘之尚多也。第三弟夫之撰。 孝烈传 双髻外史曰:吾避戎上湘,湘之人竞相告曰:“洪子挥利刃以斩雠首,女彭抱嬰儿而赴水。”余谂之良然。盈目皆忘恩畏死苟图荣利者,而能称道弗绝,人心固不容泯也。亟次所闻而传之。 洪孝子者,问其名不得。祖懋德,以孝廉仕县令。父业嘉,字伯修,补文学,喜交游吟咏,与湘人士龙孔蒸、欧阳淑称湘三诗人。口口丁亥春,湖上堕守,降将王进才之兵鞭督师溃掠而走湘西。湘西之地曰穀水,林箐深险,伯修奉母匿峻谷中,独与姊婿浏阳胡某坐谷口茅舍中,詗音息。胡某者,故贵公子,裘马甚饰,偶客于此。伯修有老狞奴曰家禄,不知何以愤怨其主人,逸出,故与兵遇,告兵曰:“从此越丛薄,有谷口茅舍,胡、洪两公子在焉,多金有好马,可袭取也。”兵如其言,执胡某及伯修,索金无以应,索马马尽。兵怒曰:“适一老汉,黑而伛,言若为胡、洪两公子,多金多好马,而不与我邪!”遂杀伯修及胡某。当其时,有小奚奴匿积草中,具闻之。孝子时年十五,阅旬日,兵定,乃行哭求尸敛之,求父所由遇害不得,昼夜悲号。小奚奴怜其骨立,乃具以告。孝子遽起掩小奴口。故慰劳家禄,携之至伯修母孺人所,长跽泣血以请曰:“某将手刃此贼,不敢不告。”孺人以某穉弱,狎其言,未应。明日复携奴至伯修殡次,捽奴跪殡前,呼小奴出证之。奴且谅其无能为,漫应曰:“兵执我,我不如此云,我死矣。”语未绝口,孝子先淬一利刃藏殡帷中,至是急斫之,奴首已堕地矣。遂刲其心置筵上,退就位,号泣以告于殡。血流殷衰,旁人怪叫,孝子母惊出视之,大骇仆地。孝子掖母入,温言慰母,神色不变。孝子素清赢,发方覆额,长不满五尺,奴故狞,挥刃俄顷,头陨胸疈。人羡怪之,以为有神助焉。余尝交伯修,欲求至孝子所吊慰之,道阻不达。唯习闻湘人之言,百喙如一者若此。 《双髻外史》曰:神勇者死而忘乎虑,性勇者虑而决以死。夫虑至,则勇且衰矣。虑而能勇,勇矣哉!唯绝虑者,能以虑勇。要离菀勃,焚其妻息。伍员从容,寄帑后从。其致虽殊,均虑效也。 上湘有乡曰梓田,王氏世居焉。丁亥春,长沙巡使赵廷璧率所部兵溃而西,纵使大掠。彭烈妇者,田家女也,适王氏子,有一子,方晬。兵猝至,烈妇与其姒及一婢皆被执,烈妇姿容独粲,兵睨而谑浪之,烈妇赧然而怒。已而正容俯首而思,良久而定。拊其姒曰:“吾知所以处此矣。”姒曰:“何若?”曰:“死耳。”姒曰:“我焉用死?获而絷者,岂徒我两人哉!”烈妇笑曰:“此非而所知也。我未即死者,此一岁子无所托,将践蹂之,或豚子置之。姑与夫不可得见,将谁授邪?诚不忍其践蹂,且先决绝此,而吾自处易矣。”其子时在婢怀抱中,遽起,夺而趋之池畔,投子水中,戟手呼曰:“吾无所复念矣!”跃入池水死。其婢后得释归,对其家人言如此。死三日兵去,尸乃浮出,不胀不黚,貌如生。 外史曰:此夫勇而能虑,虑以生勇,善虑而力勇者与!呜呼,岂不贤哉! 行状二首 先君子行状[阙] 谭太孺人行状 不孝夫之既受命于介之,述先君子状,遂状先妣谭太孺人。哀哉!先君子几筵方彻,太孺人遽罹终天之惨毒,抑三十有四年矣。不孝兄弟,偷活人间,弗能率遗慈训,以处一死。而厚载之恩,有心未死,而何能自昧也?先君子以宏慈行德威,抑且至性简靖,尚不言之教。不孝兄弟之奉教也,不以其不可默喻之顽愚,而多所提命,每有颠覆违道之行,但正容不语。倚立旬日,不垂眄睐。乃不孝兄弟顽愚实甚伥罔,莫知所自获咎,刊心欲改,而抑不知所从。太孺人乃探先君子之志,而戒不孝兄弟以意之未先,志之未承也;详谪其动之即咎,善之终迷,申之以长傲从欲之,不可发不孝兄弟之愿于隐微,而述先君子之素履,以昭涤其暋智,既危责之,抑涕泗将之,然后终之以笑语而慰藉之。哀哉,吾父如油云在天,而吾母且承之以敷甘雨。然而伊蔚伊蒿,终为枯稿,则不孝兄弟之负吾母,尤甚于负吾父也。如是者不孝兄弟胥有之,而不肖夫之蚤岁之破辕毁犁也为加甚,劳吾母之忧者为加笃。至于今老矣,弗能洗心振骨,自立于须眉之下,犹然一十姓百家,啄粒栖枝,不亡以待尽也。德人君子,固宜遐弃无称。虽然,太孺人之懿则未忘于宗族姻党者,其能不冀望于彤管乎? 凡太孺人之笃妇顺也,介之成童于游于乡校,母已逾四旬,夫之成童而游于乡校,母已望六帙矣。所谓起敬起孝以事堂上者,皆莫能知。但闻太孺人申戒诸子妇承事先君子者,述其事少峰公者三年,酷寒不敢爇火,畏烟之出于牖罅也。炎暑不敢扑蟁,畏箑声之遥闻于静夜也;涤器不敢漱水,引濡巾而拭之;猫犬扰不敢迫逐,拥袂而遣之。每一语及,夔夔悚立,对子妇如大宾。及述范太孺人疾痛倾逝,则泪盈于睫,不异初丧。以此测太孺人之事舅姑,非可以童量知者,哀我生之晚而不能见也。佐先君子之襄大事也,太孺人自不欲言之,无敢问者,问亦不答。但少峰公英卓,不事家人生产,徒四壁立,先君子勤素业,乃薄田仅给饘粥,而慎终之厚,倍于素封,称贷繁猥,卒皆酬偿。太孺人销簪珥,斥衣袱,固不待言。抑数米指薪,甘荼如饴,以成先君子之孝。若不孝兄弟所得见者,先君十年燕赵,聚子妇,构堂室,终不孝读书之业,且河润宗姻,无干糇之失,类出于太孺人之撙节,则襄大事之时,心专力竭,愈可推矣。叔母吴太恭人,长太孺人二岁,周旋四十年,欢如一日。迨既分居,经旬不相见,则皇皇问讯不绝。每围炉共语,呴呴如两新妇。从兄玉之年四十,弃诸生,拜世官,冠带入省,犹手酒浆相劳苦,如抚孺子。季父子翼翁,蚤未有子嗣,置侧室,或颇轻之。先孺人待之如姒娣曰:“且令叔氏有子,即贵矣。”至养子妇以慈,畜童仆以惠,而自然整肃,莫敢亵越。及今念之,不孝兄弟在膝下时,如幸生时雍之世,春风一庭,灵雨四润。哀哉!不可复追矣。前母外祖父学博綦公,罢教归里,无子,太孺人承事敦笃,不异所生。綦公垂殁,待太孺人而瞑。先叔祖太素翁罢诸生,落拓且无应嗣,叔祖母朱,井臼不给,太孺人迎养敬事,怡然终老。盖推事父母者以事綦公,推事舅姑者以事太素翁,诚至而礼洽,亦不自知其厚也。不孝夫之间关两载,未获奉临终之训。遗命介之,更无余语,惟归葬先君子之右,远腥秽而不历城市,以求协于先君子清泉白石之心而已。哀哉!此尤不孝所血涌心涛,而滔天之罪百死莫酬者也。 墓志铭表四首 文学刘君昆映墓志铭 友人昆映刘君撤瑟二十年矣,子安基、安镏以幼孤未能成礼,饮泣而欲求铭其墓,以叔父庶仙氏之命来言曰:“志以志功,铭以名名。弗功弗名,亦足以勒片石乎?”余肃然竦起而对曰:“是其所以可志而可名也。且夫今之所谓功名者,吾知之矣。其始也,槁吟而蹙眉以操觚,知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也,望风会之所流,随波以靡,拾残英,调鸟语,而唯恐其不肖。由是而诡合矣,则以吮弱民,媚上官,赩然猎荣膴,孰不健羡之。苟其诡而失也,犹且侥时誉以自雄于里序,栩栩然翔步于长吏之门,噞喁沤沫以自润。士能不屑于此者,其志可志,其无名也可铭,此余所以乐交昆映氏而悼之不忘也。二子其何让焉!”君初名永公,更曰玮,昆映其字也。先世有以丞相称者,名不传。大约以祥兴蒙难而家于衡,遗戒子孙,废读而耕,故爵里名字皆佚。子孙世农而朴,为乡里重。至起潜公登甲,乃读书补文学。登甲生去华公绍蒉,乡贡士,未仕。君生而刷眉植骨,有伟人器度。起潜公喜而名之曰铁汉,称其质也。读书不甚敏,而所志益坚,苦吟穷旦夕。崇祯间,齐梁风靡,骈丽为虚华,而君刻意以搜求经传之旨。每有论辨,毅然不随时尚,而求其至当,以是补文学者二十余年,试于乡而不售。乃就山中诛茅构斗室,莳杂花,坐诵行吟,忘年忘境,其视世之倏为牛鬼蛇神,倏为娇花啭鸟者,蔑如也。此名之所以穷也。数十年之士风,每况而愈下;其相趋也,每下而愈况。师媚其生徒,邻媚其豪右,士媚其守令,乃至媚其胥隶,友媚其奔势走货之淫朋。而君之义形于色也,人之媚己,视如鲍鱼之在侧。见媚人者,则虫豸遇之,不为一动其色笑。间有初能戍削者,亦欣然与定交。迨其以贫易操,则截然拒绝于一旦,乃至相遇而不与揖。以是食贫没世,取给于舌耕,而躬亲田牧,仅免饥寒,悠然自适。郡邑之门,逆风而避其腥。村坞化之,数十里之间无讼。呜呼!使有遇于世,可追踪器之,以不负起潜公之期许,而赍志违时,中身而折。此功之所以穷也。叔氏之言,哀君之穷焉耳矣。为名于世,不如顾名于心;为功于物,不如加功于己,久矣。举念而可质之君子,心之名也;卫生而远于不仁,身之功也。请广叔氏曰:“君之功名,大矣哉!”铭曰: 畴昔过君,湿云蒙岫。雷雨夕喧,裂窗倾溜。纵酒高吟,天为倏昼。吊古悲今,别人分兽。自君之亡,狂言谁奏。独遗孤茔,宿草青覆。铭以千秋,式垂尔后。 武夷先生暨谭太孺人合葬墓志 有明征士武夷先生暨配谭太孺人,先后合葬于此。阅三十七年,冢子介之已卒。不孝季男夫之,年七十矣。遘屯永世,将拂蝼蚁,乃克志焉。前此几幸当世知道君子,拂拭幽光,而俯仰人间,无可希望,弗获已而质述大略。所望口口口口,侥来哲之鉴闵,尚无后艰,恃天在人中,不可泯也。先生姓王氏讳朝聘,字修侯。曾祖考一山公讳宁,上轻车都尉讳震之次子也。祖考静峰公讳雍,历任江西南城教谕。考少峰公讳惟敬,妣范孺人。谭孺人考念乐公讳时章,妣欧阳孺人。先生以隆庆庚午季冬月朔日诞生,卒以口口丁亥十一月望后三日。先生始终为明征士,遗命不以柩行城市。方隐南岳潜圣峰下,即卜其麓以葬,孺人祔焉。先生尽道事亲,白首追思,犹动泣血。敦仁友弟,早龄同学,垂老不衰。于时三湘风化,胥重大伦,皆不言之教所孚也。少从乡名儒伍学父先生受业。徒步游安成亭州,博访师友。已从泗山邹先生受圣学,奉诚意为宗,密藏而力行之。取与言笑,一谨于独知。发为文章,体道要以达微言,盖知者鲜也。天启辛酉以乙榜奉诏征入太学,无所屈合,投劾不仕。抱道幽居,长吏歆仰,求见不得。门人以文登楚黔贤书者五人。邑里被服静正之教,薄者敦,恣者敛,悍戾者柔。谭太孺人以孝睦慈顺,赞成令模,内外蒸蒸焉。孺人后先生三岁,口口庚寅仲秋月朔后一日卒,去诞生岁万历丁丑闰八月二十二日,凡七十四载。口口口口口口,而姻娅乡国传闻,钦慕先生、孺人之泽,视不孝夫之有加焉。生子三:长介之,明孝廉,岁在丙寅卒,人士谥为贞献先生;次参之,选贡生,早卒;次则不孝夫之也。嗣学不明,守死不笃,令闻永谢,仅保孤封于此岳阜,尚宜为天所愍,为人所式,永固幽藏,与山终古。不敢系铭,泣述梗略如右。 牧石先生暨吴太恭人合祔墓表 盖闻德契于幽,弗容终闼;慈留于永,讵忍或谖。既不昧于谌怀,矧敢矜其溢美。惟我仲父牧石先生,讳廷聘,字蔚仲,我祖考少峰公之仲子,先考武夷公长弟也。配吴太恭人,以伯兄玉之继绝,袭右职,遇覃恩,例得受赠。先生孝自天丰,文因道胜,遗尘云迥,抗志霜清。其顺以承亲也,于童年小有过失,少峰公责谴门外,永夕下钥,时当除夕,风雪凄迷,先考私从隙道掖令归寝,先生引咎自责,必遵庭命。翼日元旦,少峰公方启扉焚香,先生怡颜长跽。少峰公且喜且泣,称其允为道器。逮及耆年,省茔酹酒,涕泗横流,拜伏不起,则夫之所亲见也。嗣与先考同受业于伍学父先生之门,匪徒文誉齐腾,抑且听隅均整。易衣共枕,长年欢浃。吴太恭人与先妣谭太孺人,孝睦壹志,等于同生。由是称孝友者,以寒门为华族之箴瑱。施于今口,流颂不衰,有耳有心,胥于一致,非不肖夫之所敢侈一词也。十八补郡文学,屡应宾兴,文笔孤清,弗售于有司。岁己酉,与先考同赴省试,先考中涂病作,遽谢同辈,掖扶归里。小艇炎蒸,篝灯搔抑,目不定睫者五昼夜,因慨然曰:“幸全三乐,复何有于浮云哉!”自是雅意林泉,布袜青鞋,逍遥于下潠观田、孤山种梅之下。筑曳涂居,构小亭,题曰濠上,浚小池,莳杂花其侧,酿秫种蔬,供岁时之荐。先生少攻吟咏,晚而益工,于时公安、竟陵哀思之音,歆动海内。先生斟酌开、天,参伍黄建,拒姝媚之曼声,振噌吰之亢韵。屡婴离乱,遗稿无存。而夫之早岁披猖,不若庭训,先生时召置坐隅,酌酒劝戒,教以远利蹈义,惩傲撝谦,抚慰叮咛,至于泣下。迨今发敝齿凋,忠孝罔据,仰负宏慈,未尝不刻骨酸心,深其怨艾,而祇畏冰渊,差远巨憝,则固先生包蒙以养不中之明德所被也。先生以万历丙子正月六日生,以口口丁亥十月口口日谢世。恭人先一岁乙亥三月十一生,同岁十月口口日没。子玉之、钊之。玉之以文学袭衡州卫指挥同知。钊之早卒。孙恪、安国、恬、子伟、敏。恪、恬殇殒,子伟亦早世。曾孙生祐,子伟出。生荫,敏出。夫之事先生,无异先考,追怀慈诱,濒死不喧。年垂七十,乃克与敏辈勒遗绪于阡,不足述高深之百一,聊传家世孝友醇静之矩型,勿俾后裔卒迷云尔。 文学膴原氏墓志铭 膴原氏名敞,贞献先生之冢嗣,于余为从子。贞献先生以丙寅正月晦卒。膴原哀毁成疾,以其年十月二十一日终于殡宫。先生违世守真,口口耐园,雅不与世亲。膴原依依園侧,躬耕授徒以侍,麾之远而愈不忍离。篝火具沐,牖厕汛除之劳,髯发半白矣,呴呴如孺子,执劳不倦。如是者三十余年,先生八十矣。其卒也,啼号不绝于口,阅六月而病,病愈哀,又四月而亡。哭抱遗书,授余为订定而传之。遗命以衰麻敛,停棺侍殡侧,候启殡,相随葬于先生暨妣欧阳孺人之墓侧。和泪濡笔,作书贻余,俾如其志。余家自骁骑公于洪武间世官衡州卫,十世而至先征君武夷公,十一世而至贞献先生,皆以内行,为上友所推许。膴原克敦先训,而发自性生,尤为切挚。其素履秉心坚朴,不欺然诺。于昆弟姻娅友朋,皆抉心殚力以相周旋,无所缘饰。十五补邑文学,为文清通醇正,诗得陶谢风旨。读书刻意以求物理天则之蕴,不如手扪而目见之不止。幼从余学。学于余者,笃志精研未有及之者也。有子二,生祁、生郊。女一,幼未字。生祁生二子,绵、续。一女,许字萧乔如。生以崇祯庚午八月二十日,距没之年五十有七。余于其亡,哀之不欲生,而重悼其衔恤以陨生,父没而不能一日存于世也。为之铭曰: 身离于亲,其离几何。如根既拔,奚有枝柯。自春徂冬,憾日月之犹多。奉乐遗形,相随于此山之阿。 记二首 船山记 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其冈童,其溪渴,其靳有之木不给于荣,其草癯摩纷披而恒若凋,其田纵横相错而陇首不立,其沼凝浊以停而屡竭其濒,其前交蔽以絯送远之目,其右迤于平芜而不足以幽,其良禽过而不栖,其内趾之狞者与人肩摩而不忌,其农习视其堘埒之坍谬而不修,其俗旷百世而不知琴书之号。然而予之历溪山者十百,其足以栖神怡虑者往往不乏,顾于此阅寒暑者十有七,而将毕命焉,因曰:“此吾山也”。古之所就,而不能概之于今;人之所欲,而不能信之于独。居今之日,抱独之情,奚为而不可也?古之人,其游也有选,其居也有选。古之所就,夫亦人之所欲也。是故翔视乎方州,而尤佳者出;而局天之倾,蹐地之坼,扶寸之土不能信为吾有,则虽欲选之而不得。蠲其不欢,迎其不棘,江山之韶令,与愉恬之志相若则相得;而固为棘人,地不足以括其不欢之隐,则虽欲选之而不能。仰而无憾者则俯而无愁,是宜得林峦之美荫以旌之;而一坏之土,不足以荣吾所生,五石之炼,不足以崇吾所事,栫以丛棘,履以繁霜,犹溢吾分也,则虽欲选之而不忍。赏心有侣,咏志有知,望道而有与谋,怀贞而有与辅,相遥感者,必其可以步影沿流,长歌互答者也;而茕茕者如斯矣,营营者如彼矣。春之晨,秋之夕,以户牖为丸泥而自封也,则虽欲选之而又奚以为。夫如是,船山者即吾山也,奚为而不可也!无可名之于四远,无可名之于末世,偶然谓之,歘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严之濑、司空之谷、林之湖山,天与之清美之风日,地与之丰洁之林泉,人与之流连之追暮,非吾可者,吾不得而似也。吾终于此而已矣。辛未深秋记。 小云山记 湘西之山,自耶薑并湘以东,其复数十,以北至于大云。大云之山遂东,其陵乘十数,因而曼衍,以至于蒸湘之交。大云之北麓有溪焉,并山而东,以汇于蒸。未为溪之麓,支之穉者北又东,其复十数,皆渐伏而为曼衍。登小云,复者皆复,而曼衍尽见,为方八十里,以至于蒸湘之交,遂逾乎湘。南尽晋宁之洋山;西南尽祁之岳侯题名;东尽耒之武侯之祠;东北尽炎帝之陵,陵酃也;北迤东尽攸之燕子巢。天宇澄清,平烟幕野,飞禽重影,虹雨明灭,皆迎目授朗于曼衍之中。其北则南岳之西峰,其簇如群萼初舒,寒则苍,春则碧,以周乎曼衍而左函之,小云之观止矣。春之云,有半起而为轮囷,有丛岫如雪而献其孤黛;夏之雨,有亘白,有淤澓,有孤袅,有隙日旁射,耀其晶莹;秋之月,有澄淡而不知微远之所终;冬之雪,有上如暝,下如月万顷,有夕灯烁素悬于泱莽;山之观奚止也。小云之高,视大云不十之一也。大云之高,视岳不三十之一也。岂啻大云,岳之观所能度越此者,唯祝融焉,他则无小云若。盖小云者,当湘西群山之东,得大云之委而临曼衍之首者也,故若此。是故湘西之山,观之尤者,逮乎小云而尽。系乎大云而小者,大云庞然大也。或曰:“道士申泰芝者,修其养生之术于大云,而以小云为别馆,故小之。”虽然,尽湘以西,终无及之者。自麓至山之脰,皆高柯丛樾,阴森葱茜。陟山之巔,则古木百尺者,皆俯以供观者之极目。养生者去,僧或庐之。庐下莳杂花,四时萦砌。右有池,不雨不竭。予自甲辰始游,嗣后岁一登之不倦。友人刘近鲁居其下,有高阁藏书六千余卷,导予游者。 薑斋文集卷三 序五首 诗传合参序 学,效也。闻之说历者曰:“用郭守敬之历,而不能用其法,非能效守敬者。”善夫其以善言效也。故《易》曰:“拟议以成其变化。”拟议变化,如目视之与手举,异用而合体;变化所以拟议也。知拟议其变化,则古人之可效者毕效矣。然而不知拟议者,其于变化,犹幻人之术也,眩也,终古而弗能效也。以《诗》言之,朱子生二千年之后,易子夏氏而为之《传》,奚效乎,效子夏氏尔。子夏氏于素绚之《诗》,同堂而异意,故能效夫子之变化以俟朱子。朱子于三百篇正变贞淫之致,同道而异诠,故能效子夏之变化以俟后人。善效朱子者,可以知所拟议矣。伯兄石崖先生曰:“吾以序言《诗》,而于生乎讽诵所蓄疑而未安者,自觉为之豁如。”觉其豁如者,觉也。觉者,天理之舍,古今之府,以效古人而自觉者也。故一曰学,觉也。觉生于拟议,而效成乎变化,斯以悦心研虑而无所疑。乃若愚所谓眩者,则非此之谓也。窃二氏之土苴,建为门庭,以与朱子讼。戴古木为冒镝之盾,究亦未知汉儒之奚以云也。一字之提,不问其句,一句之唱,不问其篇,矫揉圣教而惟其侮,倚其附耳密传之影响,而不得有一念之豁如,若此者固愚兄弟所过门不入而无憾者,奚忍与党同而伐朱子之异哉?先生此编,一以子夏序为正,而固不怙也。曰:即出于卫氏而亦为近古。其逊志而不敢诬,亦于此见矣。《丝衣》之序云:“高子曰:‘灵星之尸也。’”灵星之祀,详见应劭《风俗通》,盖汉人之淫祀。子夏亲授《诗》于夫子,高子其何称焉。故曰,即出于卫氏而亦为近古。以俟后哲,无惭已。 种竹亭稿序 江天风起,高阁秋新,把酒酹空,问骑鲸弄黍之客,人有赋心,仙依客影。不知今之以白首对江山,遽为残梦,吟蔚子“各怀佳月人在春风”之句,何以还酬夙昔哉?阳禽回翼,地远天孤。一线斜阳,疑非疑是。江湖皆矰缴之乡,沙塞杳帛书之寄。刀兵队里,有臆无词;生死海中,当离言合。萧萧笳吹,洒夕惊寒。此蔚子所为磊落之胸,哀歌河上者也。及夫半塘画舫,荷柄通觞;曲径幽花,蕉光炫梦。览镜虽霜,为欢亦夜;长夏寻梅,关心物外。花时看尽看此人,蔚子之心远矣。乃前度刘郎,已随逝水。苔生半亩,笛怨山阳。则余与蔚子双影相怜,不禁神尽,又何足以长言邪?呜呼!悲愉之情,极乎壮老。俯仰之致,况有沧桑。凡前三者,苟得一焉,足以春怀杏影之桥,秋问琼寒之阙。矧自把臂以来,莫匪销魂之地乎!问道锡山,相期何似。万端迂折,一寄长吟。共此湘湄,各有眇眇愁予之旨。而余少于蔚子,衰乃倍之。贝廷琚语儿新月,杨廉夫红幕舂嬉,皆以属之蔚子尔。哀伯业老而好学,陆务观取以名庵。蔚子交游半天下,而存者几也?余幸而存,不禁为蔚子浏涟,亦何能不为蔚子劝勉与! 殷浴日时艺序 家则堂南归,以《春秋》教授,则未知其所授者,以道圣人经世之意邪,其以为所授者羔雁之技邪?夫必有辨。谢侍郎卖卜,与子言孝,与弟言弟,则授以道矣。庖丁曰:“臣之所好者技也,而进乎道。”技、道合,则则堂可无河汉于叠山。何也?其登之技者,敬而乐也。敬业以尽人,乐群以因天,进乎道矣。甲午避兵入宜江山中,有侄子之恸,浴日拂拭而慰之。少间,无以阅日,浴日始以帖括见示。继此而宜江士友泛晋而与余言帖括。十年来乍骇人以未能尝试,余怵然惧。观既止,要其能敬以乐,无能度骅骝前者,企以知浴日之天至而人全。与之因天,与之尽人,余乃脱然释其惧于浴日。言必有所牖,意必有所肖。未有言、意以先,谐而谲者导人以往,无敬之心,则纳其媚矣。方有言、意以放,恣而逞者迫人于来,无乐之度,则用其争矣。今求浴日于御意择言之际,索其媚与争者无有,僩然油然。文非道也,而所以御之择之者,岂非道哉?故余乐亲浴日而不惧,而后遂忘其泛也,实自此始基之。浴日少与余同文场,已与余同漂泊,今又与余同为训诂师以自给。而浴日多幸:浴日虽贫,有亲可事,有从子之孤可恤,敬以乐,有所施矣。《书》曰:“令德孝恭。”其敬之谓也。《诗》曰:“子子孙孙,勿替引之。”其乐之谓也。以意征言,将期于道。有知言者,当谓余非与浴日言技矣。 刘孝尼诗序 楚之学骚者王逸,然圆红清江之句,耀人肌魄。愚谓左徒嫡系,果在刘复愚矣。或者汩罗之流,北汇于湖,岷江雪液,夺其鳞鳞皛皛之致,唯湘有骚,不许他氏之裔沂流而揖之下也。友人刘孝尼,著《山书》者,余知之七年矣。南诸侯未登进之弦歌俎豆之侧,江蓠吟晚,破荒无钱,复愚所谓歌则其时者,今古一揆,想当凄断。故肃其使,烹其鲤。读其诗,朱皙陆离,既似粲者。杂以羌芦,节以灵瑟。边马心归,南妃泪尽。叶萧条于九月,青缭绕于数峰。莫自抑其悲来,问谁蓍其魂往。洵天地之大,百水涌腾,澜漪万变,虽欲竞其濯骚之力于沅南潇北之上而不可得,夫岂公安、竟陵,以白、苏、郊、岛之长技,容与三澨七泽之间,可投袂而争窒皇之驾哉!天清水碧,云绿苹香,唯我坐拥而收之,固将绌淮南小山、湔上男子于闰位矣。余虽赢者,请与孝尼狎主齐盟,裹菁茅,搴芳芷,就铜官凿石之遗垒,以争长于列国。千载悠悠,谁令禁之,不必见来者而属之似续也。 王江刘氏族谱序 王江诸刘,潜明经是玉氏,湘孝廉若启氏,奉季昌先生之志,修其家乘,以示夫之而征言焉。夫之拜手而言曰:夫礼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礼者,天之秩也。其在《诗》曰:“有秩斯枯。”天之所秩,而天祜之。祜者,以祜其秩也。刘之先长沙定王,以汉懿亲而食南国。安成者,思侯之所胙也。沱潜荆沔者,长沙之流,汇于江汉,而同润乎南条者也。湘上者,固长沙之国邑也。定王之祜纪于南国,而诸刘之盛因之,岂不以天哉!夫之遂言曰:夫礼,立本以亲始,率先以崇孝,统同以益爱,纪分以辨微,尚贤以昭德,旌贵以起功,六训以著义,广类以奖仁,顺古以作则,俟后以行远,十义赅焉。故曰天秩之也。允哉,刘氏之谱其族乎!昉于陶唐,肇于炎汉,而子孙系焉,亲始者也。六十年而一续,续而不失其先,崇孝者也。诸刘之族散衍于南国,而合于一,益爱者也。有合族焉,有分族焉,合者顺而下之则分,分者泝而上之则合,辨微者也。先世之行谊,章者不溢,微者不忘,逮乎闺门之懿而备,昭德者也。勤于王家,升于司马,荐于乡,造于太学,敩于庠序,弈弈列焉,起功者也。发其美,效在是矣,著义者也。所贵者生也,而录之备,奖仁者也。文定、象山、诚斋之三君子者,嘉言赅而存焉,作则者也。勿替引之以相长,而待乎后之裨益,行远者也。斯十义者,天之所秩。祜者,以祜其所秩。夫礼诚不可以已,如斯夫。夫之终言曰:“礼始于亲,亲有类,类有感,感者感其所同。”夫之之举于乡也,与若启氏讲以世,后长氏偕以年而协以采。夫之伯兄既与若启氏讲,而游辟雍之岁,与季昌先生、寿玉氏、声玉氏、赐玉氏胥以齿。然则以类而感感,而秩以其言,夫亦窃礼之遗意也与! 书后二值 读陈书书后 人能为,天不可为。当其乱之难讫,天且萦纡以延衍之。极乎其终,天力尽,天情且息,犹未尝无千金一瓠之几,然且拂乱以即于倾仆,斯诚可为之大哀也矣。江左历四代而至陈。前此者晋,能合已散之天下而一之。宋武,人杰也。齐高、梁武,整昏乱之纪纲,规恢略定,故乘童昏以攘大宝,而天不厌之,以为差愈于北方之蒙口口也。陈武帝以遐方小校,器止斗筲,忽起而干天步,立国三年,穴斗不解,救死不暇,遑问纪纲,流血相仍,无言生聚。侯安都、淳于量、章昭达之流,以村坞之雄,承乏秉钺,而周迪、留异、陈宝应掉臂狂呼,屡相蹄龁。陈之自崩自坼,以趋人于亡,一夫折棰而收之,固必然之势也。而吴明彻督星散之旅,侥功淮北,夺七十余城,几半齐土。使天不假周,齐卷以相临,几于兴矣。乃策勋未几,故版旋亡,一覆于吕梁,而兵熸将俘,如疾风之殚脱叶。萧摩诃之言,违于俄顷。朱雀之溃,应如鼓钟。岂非吴明彻之不谋其终,而陈主之未量力而度智也与!夫为国之道,不以国戏。将者,国与民之司命,不以身戏。武乡六返,复拔西县。晋追符寇,不逾长淮。使能于丧乱之余,勤修内治,休养数十年,内无篡夺之祸,两河二京,未尝无收复之望。而明彻悉残陈之力,扶尪罄罍,争匹夫之气,以取必于一死。陈所恃者,一旦向尽。故知南土之灰飞,不待叔宝之昏庸也。东野子之马力尽矣,不亡胡待焉?故善承天者,当其有余,忾乎若不足;及其不足,则欿乎若无之。几虚几盈,天乃复至。而君臣将吏虚枵浮起,无反是之思,以乘隙而侥幸,此用兵之大戒,抑为国者之永鉴已。使明彻能从萧摩诃返吕梁之旆,我气不尽,敌威不增,保固长淮,宇文氏犹将惮为。然而贾竖之智,没于小利,内不量己,外不度物。所谓逢运之贫,坏不可支者也。司豫之功,犹属弋获,又足见天拊衰运,未尝不眄睐重叠,佑人于离绝涣散之余。而弗克承天者,自趋沈没。天之不能延司马氏之人民以徯武德也,岂得已哉!岂得已哉! 读李大崖先生墓志铭书后 夫之读白沙先生集而有疑焉,疑当时之授宗旨于江门者,自张廷实林缉熙以及乎容贯陈冕之流,洗髓伐毛于钓台之下,无幽不抉,以相谘印,而白沙所珀芥以弗谖者,则唯大崖先生。其唱和诗几百篇,抑未尝以传心考道之为娓娓,视彼诸子者言不勤矣。以此疑而思,思而不得者盖数月。乃置其往还唱和之迹,而设身以若侍两先生之侧者又数月,而后庶几若见之。呜呼!两先生之映心合魄,而非张、林、容、陈之得与者,岂其远哉!白沙之于一峰,犹是也;于定山,犹是也;于医闾,犹是也;于汝愚,犹是也;其时相与接迹者,前为三原,后为枫山,虽未尝与白沙游,大崖亦未尝造膝焉,而亦犹是也。逾此而外,交臂失之者多矣。白沙没,诸君子亦先后谢世。弘、正以降,此意斩焉。又降而言学者辈兴,建鼓以求亡子。其所建者,非所以求也,而所亡者,固其子而亡之也。则使以泰州、龙溪之心,测两先生相与之际,而期其遇之也,不亦难乎,而况于其徒之琐琐者乎!《记》曰:“天下有道,行有枝叶。天下无道,言有枝叶。”江门风月,黄公台披襟而对之,扶疏葱蔚,拄青天而荫沧海,言恶足以及之哉!先生裔孙雨苍氏占解,年七十有三矣。以王文恪公所撰大崖墓志铭寄唐生端笏,使与夫之共读。谨识其后,以讯雨苍,当如而谈矣。白沙《送大崖还嘉鱼》诗曰:“富贵何忻忻,贫贱何戚威。一为利所驱,至死不得息。夫君坐超此,俗眼多未识。乃以圣自居,昭昭谨形迹。”敬为雨苍诵之。 跋一首 耐园家训跋 吾家自骁骑公从邗上来宅于衡,十四世矣。废兴凡几而仅延世泽,吾子孙当知其故:醇谨也,勤敏也。乃所以能然者何也?自少峰公而上,家教之严,不但吾宗父老能言之,凡内外姻表交游邻里,皆能言之。至于先子,仁慈天笃,始于吾兄弟冠昏以后,夏楚不施,诃斥不数数焉。然以夫之之身沐庭训者言之,或有荡闲之过,先子不许见,不敢以口辨者至两三旬,必仲父牧石翁引道,长跪庭前,牧石翁反覆责谕,述少峰公之遗训,流涕满面,夫之亦闵默泣服,而后得蒙温语相戒。夫之之受鸿造于先子者如此,然且忠孝衰于死生之际,学问惘于性命之藏,白首无成,死萤不耀。则夫为父兄者,以善柔便佞教其子弟,为子弟者,以谐臣媚子望其父兄,求世之永也,岌岌乎危矣哉。吾伯兄律己严,而慈仁有加子先子,夫之尝请益焉。然夫之自不能言物行恒,迪威如之吉,又安能不自疾愧邪?伯兄之立身立教,大率皆藏密反本为用,患者非知尔。晏子曰:“唯礼可以已乱。”旨深哉!伯兄睦修家训,导子孙以可行,酌古今而立画一之規,礼意于是存焉。为吾子孙者读而绎之,遵而行之,詧其所必然而喻其莫敢不然,何遽不雷霆加于顶、冰雪浃于背乎?礼之本无他,爱与敬而已矣。亲亲者,爱至矣,而何以益之?以敬。夫之曰:“子也者,亲之后也,敢不敬与!”为父兄者,不以谐臣媚子自居,而陷子弟于便佞善柔之损,敬之至也。尊以礼莅卑,卑以礼事尊。《易》曰:“家人嗃嗃,未失也。妇子嘻嘻,失家节也。”节也者,礼也。奉伯兄之训,父兄立德威以敬其子弟,子弟凛只载以敬其父兄,嗃嗃乎礼行其间,庶几哉,可以嗣先,可以启后。不然,吾所不忍言也。伯兄倾背,从子敞刊其训以传于后,非徒尚其拜稽仪文之节也,有精意存焉。夫之蔽之一言曰严,非夫之之私言也。《易》曰:“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鬼神临之,吉凶随之,尚慎之哉!柔兆攝提格之岁,律中蕤宾,中浣谷日,季弟夫之跋。 薑斋文集卷四 启一首 六十初度答徐蔚子启 生无益于人,子羽之头空白;老自安其命,赵孟之晷将斜。胫宜孔杖之施,教无失故;肘有原襟之露,友且怜贫。伏惟执事道不遗遐,心惟求旧。刀兵劫改,仅存鹄渚之弟兄,生死梦中,还记虎塘之欢笑。人间甲子,已如鹿在蕉中;世外春秋,不谓雁来天际。指青松以似我,五大夫阅世空悲;进赤舄以邀仙,几鞯屦今生更著。青袍无烦严武,用支肺病之寒;湘箑不拂元规,持却热中之暑。匪寻常缟紵之交,实早岁笠车之约。拜登不言颜甲,念雉坛之存者几人;晋祝将俟先庚,记鹤羽之归来隔岁。聊陈谢悃,肃寄遐思。 尺牍十首[阙] 薑斋文集卷五 九昭[附刻楚词通释后] 有明王夫之,生于屈子之乡,而遘闵戢志,有过于屈者,爰作《九昭》而叙之曰:仆以为抱独心者,岂复存于形埒之知哉!故言以奠声,声以出意,相逮而各有体。声意或留,而不肖者多矣,况敛事征华于经纬者乎!故以宋玉之亲承音旨,刘向之旷世同情,而可绍者言,难述者意。意有疆畛,则声有判合。相勤以貌悲,而幽蠁之情不宣。无病之讥,所为空群于千古也。聊为《九昭》,以旌三闾之志。 ◇发江山之芊萰兮,回风被乎嘉卉。青春脉其将兰兮,羌何情而愉此! (发,始就道也。萰,力甸切。芊萰,卉木盛貌。脉,征动于不觉也。春物可愉悦,而愁人不为之欣赏。) 凌巴丘之澒洞兮,余甫阅乎南条之荒大。 (巴丘,今岳州,其南为洞庭。甫,始也。自巴丘而南,山自黔中东来为南条,崇山复岭,重溪叠涧,风日卉木,与湖北迥异。屈子生长郢都,被窜而来,始识湖南山川之色,窌宎绵延,不知涯际,举目之悲,触物难已矣。) 骇哀吟之宵鼯兮,郁薄霄乎夕叆。虹半隐于丛薄兮,雨中岫而善淫。 (此巴丘以南荒大之景也。薄霄,迫天也。夕叆,暮云。中岫,雨止于山半。善淫,易雨而难霁也。) 即灵嫒之前思兮,惘南狩之所寻。 (灵嫒,谓舜二妃。南狩,舜南巡。山川荒远,二妃不知舜之所在。望君不见,今古同情。) 绵修林之茸閟兮,窌洞壑之纷疑。答空响之森寒兮,合峰沓其如垷。耳迥寂其无闻兮,目改观于异色。 (茸閟,草木蒙茸而幽蔽也。纷疑,洞壑屈曲不知涯际也。答空响者,空谷传声相答。沓,亦合也。山色四围,仰窥天如规圆。湘沅之间,西连辰酉,其荒大有如此者。人踪绝而音响寂,但触目苍茫而已。) 讵侘傺之足捐兮,悄不知迢递之何极。 (去国已遥,山河间之,伫立含愁,安能忘邪!) [汨征]述屈子始迁于江南,览河山之异而兴悲,忧菀积中,更无从而明言所怨。深于怨者,言自穷也。 ◇青林白水敞兰风兮,理前心而益炯。 (良时清适,偶然息虑,追惟往事,井井不忘。) 既服药之春气兮,苹又申余以秋颖。谓白日之匪鲜兮,岂苍天之莫正。 (婷修既洁,矢心抑靖,可自信不欺者。谗人可毁白日之无光,而苍天岂可罔哉!) 拊《云门》之清瑟兮,悼倾耳之独忧。改繁声以申悲兮,介师延而相将。匪将者之为劳兮,邈夷庚于羊肠。 (追思进谏之初,举要而约信之,则忽而不察。欲谲谏因机以进,乃言愈长而愈相猜疑。我坦衷直致,而君终惑于险詖之说,不我从也。) 袤九州于寻尺兮,亘千岁于昏旦。恢画画以申猷兮,悔曩辞其犹未半。 (所谏者,括天下得失之几,尽古今兴亡之理,规恢而条悉之,非不至也。然及今思之,未即追原祸本,以攻发谗佞,不能无悔。蓋均之取怨于人,不如直揭其奸慝,如下文所云。) 斥气珥于禺中兮,堙洪流于冀野。涉漩澓而濡首兮,洵犹贤夫今者。 (禺中,巳位,近天之中,喻君侧左右。冀州首受大河,喻律要为藏奸之主。斩尚之邪,郑裒之煽,悔未直攻之,虽受其摧伤,犹令其奸邪露见而不敢违。) 逸征鸟以翾翩兮,泝顥穹而莫执。回凤飚而陨获兮,怅行野其何及。 (征鸟,题肩,鹞也。不即执奸佞而显诛之,使其犹翱翔于君侧,反乘势以空善类,自悔无及矣。) 进不可与期兮,退不可与息。旷嘉会以韬愁兮,谁予侜而自戢。 (逸奸佞而未申明其罪,既必不能改而从我,且必求毁我之成谋以误国。早念及此,谁止予而姑容之。能无追悔乎?怀王之初,信任屈子甚至,乘其时而与靳尚辈争死生于一日,事尚可为。如其不克,以身殉之可尔。投鼠忌器,而留祸本以使蔓延,想屈子沈湘之日,必怀此遗憾,故为代白之。) [申理]达屈子未言之情而表著之,想其忠爱愤激之心,迨沈湘之日,申念往事,必有如是者。清君侧之恶,虽非人臣所敢专,而宗臣之义,与国存亡,知无不为,言无不尽,故管蔡可诛,昌邑可废,况张仪靳尚之区区者乎!辄为追惜,无嫌悁烈也。 ◇凌漳澨兮及晨,邀余目兮天末。 (漳,南漳水,入汉,合于江。楚之东迁,自荆北至宜城,浮汉而下,回望郢都,如在天末。) 骖驔崭岏兮,纡荆门之缥渺。滂溏濞浿兮,遂江流以奰发。(崭,壮咸切。岏,吾官切,高锐貌。滂,普郎切。溏,音唐。濞,音避。浿,音派。) (山自夔巫西来,至荆门而展,所谓“群山万壑赴荆门”也。江水为山所束,下夷陵而迅流浩荡。此言郢都山川形胜有如此者。) 相九州而洵美兮,承灵祚而奄处。 (立国之固,自熊绎而始,至熊通而盛,奄有江山,踞九州之形胜。) 崇台婥妁以诣天兮,下睨乎广陌之鳞聚。兰春被乎平皋兮,都人怀芳而从之。被罗桂之袨服兮,尚不改乎此容也。(桂,音规) (婥妁,同绰妁,亭立貌。登高台,视广陌,人物之盛,虽经丧乱而不损,皆先君生聚之积也。) 华灯烜于永夜兮,羽盖飘而阴昼。夫何姣好之婵嫒兮,抑雄风之繆虬。 (文物既盛,而武威尤雄长于上国。) 吞冥厄以无外兮,卷河鼓而浮天街。旅北斗使挹桂酒兮,固谁昔之所怀。 (冥厄,楚塞。河鼓,牵牛星,北方宿。天街,昴毕之间,西方辰度。言北卷中原而收秦也。旋北斗,使挹桂酒,代周受,命楚先君之志事如此,岂一郢之不保哉!) 逮鸣?之未闻兮,芳草荣其如昨。逞余望以流观兮,恣含情之广托。 (当未迁之时,江山如故,人物如故。顾瞻佳图,犹可壮王居而规远大。) 物无废而不兴兮,羌聊谢夫送目。顾羹人之倦游兮,曾不临高以旁瞩! (今之废者,固昔之兴者也。何不可再兴而遽弃之!目送江山,徒留余惜。使顷襄能凭高而回望,其能忍两东门之遽芜乎!) [违郢] ◇夕弭榜兮中洲,澹淫淫兮安流。苹风欻兮缘波,明月影兮不留。静不可长愉兮情善疑,怵若危兮落叶之辞枝。苍天幕幕兮四垂,朕何为兮数离? (江次飘零,月明人静,孤危忽警,旧怨难忘。忽尔兴思,幻成良遇,如下文所云。) 若有期兮新欢,折琼茅兮赠言。维中庭兮妒者,迥相遇兮旷野。申旦旦以及今兮,涕零零而交下。 (若思若梦之间,与君邂逅。避妒者于中庭,别订欢于巷遇。悔前非而申后誓,感极而继以泣。冥思幻成,忘非其真也。) 来无踪兮去无秉,思心发兮遗光景。猿啼林兮惝怳,鱼惊波兮溟涬。江上之寂历兮梦梦,悄余眷兮精相从。孰寓形之洵然兮,覆魂投之靡通。 (梦,平声。梦梦,无所见也。非有之境,恍惚形成。猿啸鱼跳,惊失所遇。虽形终孑处,而精魄相从,则不信幻成之非实也。) 幸旷古兮良夜,轻千里兮命驾。结兰佩兮掣罗祛,驰芳皋兮驱驷马。夫杳霭奚其不可亲兮,几神会之无假。 (精魄相遇,随君反阙,倏尔思成,安得遂如此时之心境,而非徒幻想哉?) [引怀]不得已之极思,意中生象。其与君相遇之幻景,固笃志者情中必有之情也。为屈子曲引之。 ◇悲孤绪之独荣兮,旷千秋而无与。晋谋古而不获兮,奚凡今之可诉? (古人于我,或事同而志异,或志同而事异,尚不可谋,况今之悠悠者。屈子之孤忠所为无耦也。) 二士行歌于首山兮,未夙谟夫商邑。百里望哭于殽崟兮,追虞谏其何及。刳比干于一丘兮,待殷殄而始封。抉子胥于吴门兮,盼于越之凌江。言虽售而志残兮,要忘亲而迩怨。引愤毒于黄泉兮,操余言以为券。诚弥缝其终窘兮,轨有偾而必由。陨萧艾于繁霜兮,匪芳桂之所求。 (夷齐避纣而不为谋,百里奚哭秦师而不谏虞公,皆先事之未尽者。比干之墓,受封于周,非比干之荣也。子胥悬眼以望越兵,愈违其初志矣。然则屈子身死言验而楚亡,郑槥膺妲已之诛,靳尚蒙宰嚭之戳,岂其所愿乎!乃至采薇行歌,终饿西山,亦非己所欲。此古人所不可与谋者也。) 乌将飞而遗音兮,顾青林而患羽。 (策士谋臣,知楚之不可有为,则去而之他国已耳。) 鱼沈冥以呴沫兮,憺忘情于洲渚。 (若庄周、荀卿之流,皆楚人也。全身远害,退隐已耳。渔父鼓枻之歌,且欲己之置安危于罔恤。) 丰草靡于江干兮,怀零露之新滋。 (昔日芳草,今为萧艾,且附奸佞以求荣矣。) 乔木荣于崇丘兮,冀雰霰之后时。 (故家旧臣,徼幸苟安,不能远虑。凡此皆今人之不可诉者也。) 高天广陌之夐夐兮,元冬闭而不泄。谅俯卬之无与酬兮,韬郁陶以永世。 (卬与仰同。上下相蒙,幽闭无复生之气。己独有心,谁可与相告语?埋忧地下,随逝水以东流而已。) [扃志]扃,闭也。孤情自怵,不与古人同调,而举国无同心之侣。缄闭幽贞之志,千古而下,犹有谓其忠而过者,谁与发屈子之扃乎? ◇耿元夜之穆清兮,今者愔愔而寤余。邈登天其无畔兮,嘉余魂之安驱。 (寒夜萧清,一念忽兴,神驰楚塞之外,而所以雪耻振威西吞殽函者,皆若惟我之驱驰而得志者然。) 余储奇服以遐征兮,纷仿佛而袭之。左葳蕤之翠羽兮,右高枞之星施。 (张楚破秦之策,夙所位置,若在目前。) 发丹阳之故宫兮,首商于而问道。夏旌旖旎而前征兮,余又申之以鹭翿。介三青鸟以先鸣兮,诛凤皇于西母。诡逢迎而中变兮,余怒叱夫蜚廉之蚴蟉。 (此下言兴师讨秦之次第也。诛凤皇于西母,诘怀王不返之故,使自服罪。意秦人多诈,必伪请和以诱我,叱风伯使勿迟回。不听其甘言,而决于致死,乃可以逞志。) 升密云其未半兮,彗荧荧而西弛,觐太乙之婉存兮,责余驾之不驶。 (以誓死之气,与秦争存亡。兵甫交而秦可破。夺武关,临渭水,秦且西溃。逮怀王之未死,迎之以归,当喜极而嗔,怨其不速也。) 两龙忭而南回兮,顾丰隆之未怠。 (怀王虽返,秦罪未足以惩,则怒不容于中止。) 惩蓐收之善淫兮,霁九嵕之晻霭。涤三危之宿曀兮,憩崆峒而息辔。 (蓐收,西方神。九嵕山在武功。三危在肃州。崆峒在固原,秦极西境也。秦人积怨于天下,如秋霖之害良稼。诛其君,吊其民,息天下之祸,如涤阴翳而睹青天,讫于西极而后已。) 容成嬺以徠下兮,唁余劳之已艾。 (容成,崆峒之仙者。设为相劝之辞,言用兵之已勤。) 日浮云不可为期兮,白日中其易倾。龙虯螑其且蛰兮,凤翩翻而不宁。排霄路之缤纷兮,又安得夫玉山之嘉颖。(螑,许救切。虯螑,龙伸颈低昂貌) (颖,禾穗也。或以胜不可久恃,欲罢兵而退保成功。廓清大定,惟天所授而不可遽望。相为劝止,盖亦物论之有然者。而积愤初申,固难自抑,如下文所云。) 余填膺而申答兮,怀万年而一遇。鸾族凤以孪生兮,枭屡攫而永惎。揩昊天以奋飞兮,惧日月之我迟。(孪,音恋) (已与楚为同姓之亲臣,秦人之怨,辱及宗祧,特憾日月之不速,岂患虔刘之已过哉!) 轻蹇产之云逵兮,愤间关之梁辀。鹜飚风而凌浮焰兮,夫何倒景之足忧! (志苟能遂,何谋远之恐不逮而功高之足危哉!愤之已深,筹之已夙,故其静念而若将为之者如此。) [荡愤]楚之势不两立者,秦也。百相欺百相夺者,秦也。怀王客死不共戴天者,秦也。屈子初合齐以图秦,为张仪靳尚所阻,愤不得申。放窜之余,念大雠之未复,夙志之不舒,西望秦关,与争一旦之命,岂须臾忘哉!事虽没世不成,而静夜思之,炯然不昧,若蹀血咸阳,饮马泾渭,无难旦夕必为者。聊为达其志,以荡其愤焉。 ◇献岁发春兮,荃茸茸其始穉,抽盈盈之微荣兮,孰飘风之可试。 (顷襄冲弱嗣立,国家多难。念其孤昧,可为寒心。) 皇天不仁兮,白日淹而西颓。夕月孤清兮,怛浮云之群飞。 (怀王西客咸阳而不返,国无生气。小人复群聚于嗣君之侧,必欲拥孤月而蔽之。) 邅茕茕其骀荡兮,脉亭亭其谁诉。美人岂其无俦兮,介良媒而屡误。 (国势孤危,无有忧恤之者。夫岂无人之可任哉?所求非贤,则舍西施而聘嫫母矣。) 蕙托荃以同畦兮,荂与稿之相连。戒秋霜之凛冽兮,誓嘉会于百年。 (唯己与君,恩属一本,荣枯与共。故切危亡之忧,而思保国以长存。) 鸱鴞致戾于阴雨兮,吟公旦于东国。五子悲讴于洛汭兮,怊有求而弗获。或流哀而必动兮,或皇皇而弗庸。余雅不谋夫判合兮,维灵修之梦梦。(怊,鴟昭切,怅恨也。梦,平声) (周公作《鸱鴞》而成王悔悟,五子歌洛汭而太康终迷。然则忠言不用,国必危亡。余岂以用舍为忧,君不悟而无救正之者,是足伤也。) 夙密迩于兰皋兮,旦搴芳而夕进。回曼睩其犹荧兮,矧千里之迷津! (当怀王之世,日在君侧,忠言日告,且荧眩于邪佞。今远窜千里之外,君孤迷于上,更孰与诏之?) 飘女桑之季叶兮,衰弱丧之便娟。下临浩汗之无地兮,上??《黑逮》而无天。怵不可以终夕兮,吾将奚望以久延? (季,穉也。冲人孤立,盈廷昏昧,念其惝恍无托,阽危无辅之惨,终不足以图存,而亦奚以生为也。) [悼孑]悼君侧之无人也。虽被迁窜,而所隐省者惟君。《七谏》以下忿怀才不试而诋君者,固不足以知屈于之心矣;若夺禄位,罹厄穷,而悻悻自沈于渊,则岂非好勇疾贫之乱人哉! ◇承荣光于有绪兮,卬玄鬢而善容。徼妩媚其无与仇兮,遑嫭忌而始工。 (身为世胄宗臣,且内美修能之可表见,若持禄容身,岂患不得君而显,奚必与人竞是非以希得志乎?) 亮兹情之莫蔽兮,素与黝其不相凌。荃同芳其犹迷兮,又奚况夫背憎。 (君子不待排小人而始显,此皎然易知者。如黑能污白,白不妨黑。乃怀王既知任己,终且见疑,则背憎之奸,疑忌而攻击之,抑且如之何也。) 药与葹之争荧兮,辂栈车之相触。玉抵珉其必毁兮,熠燿固掩乎华烛。捐盛年之煌扈兮,殉奄息于既耄。辱干将以刜石兮,夫唯灵修之悼也。(刜,音弗) (熠燿,鬼火磷也。煌扈,壮盛貌。奄息,奄奄之息。君子固不屑与小人争,争必为小人所伤。夫岂不知远引以避其毒哉?大谋不定,君且身危国削,悼君之陷溺,故辱玉以抵珉,知祸及而不避。) 少师馘而随延兮,恫皇天之不遄怒。箕子狂而辛殄兮,凄行歌以何补。 (能早殄奸人,则楚尚可延,故不惜与竞而受祸。如其不然,徉狂以免咎,虽他日哀歌麦秀,亦无救于灭亡,则爱身全道之说,固非心所安也。) 企汉东而眕申息兮,鼯狌昼啼于丛薄。高台夷以成蹊兮,憯不满朝鞠人之溪壑。羌自祭而庸违兮,审偾踣之必谌。(眕,音轸,目所止也) (日蹙百里,故邑丘墟。奸佞之欲,尚不知厌。自亡自毁,知其必然矣。) 已矣夫!方将之不可念兮,聊息乎长夜之曾阴。 (旋踵之覆败,不堪回念,唯决从彭咸,赴江流,俾不见闻已尔。) [惩悔]君心邪正之分,社稷存亡之介,虽不屑与匪人争,而触权奸以死,无所悔也。 ◇洞庭之南兮,湘流滹滹。危岑厜《厂义》兮,青冥无极。悲风飒兮枫林幽,夕雨亘兮秋草积。(厜《厂义》,音追彝) (沅湘之南,山川景物之惨淡有如此者。幽魂往来于其间,益增凄怆。) 敞苍天之穹窿兮,魂渺渺其谁寄。引万年于无终兮,冪四表而焉至。 (沈湘之后,神无所栖,能无飘散无归之怨乎!) 日长逝而不留兮,固荡散其匪今。就沆瀣于穷北兮,邀归云而复南。神与魄之不相守兮,光与容违。仅耿耿之若存兮,畴昔相知。 (虽当未死之日,而忧国怨深,忘生志定,神去魄而心目之光不著于形体,久矣。唯此耿耿若存之心,不随消散,则沈湘以后,神魂飘忽于往来,心知其亦如此而已。) 营飘飖其莫羁兮,精滒弱其不固。愤连蜷以轮囷兮,恐伤余之雅度。(滒,音戈) (营,魂也。老子曰:载营魄。家国之怨,郁而不散,将为白虹,将为青珥,而素心淡漠,不欲其然,则亦从容阐缓于两间耳。) 白日夕沈兮,星汉高寒。谁俟余兮,神导余以漫漫。言不可理兮,心不可将。胧胧其若有明兮,指郢路之苍茫。辽戾滉瀁兮,荡斥八蜒。谁与旋归兮,娱美人之暮年? (清宵寒夜,耿耿若存者,既离物孤游,唯不昧之忠忱,犹依宗国。念已长辞君所,则谁为闵乱忧倾,辅君于式微者?死而不忘者,此尔。) 剸志今夕兮,逝无与迁。郁勃焰以愤兴兮,遗孤熲之流连。 (决志一死,无所复待,遗此孤忠,长依君侧。君虽莫我能知,而矢志于泉壤者固然,此屈子之所以为屈子也与!) ◇[遗愍]此绝命之遗音也。自言既死以后,其神爽有如此者。故安死自靖,怨诽而不伤。 薑斋文集卷六 九砺[阙] 薑斋文集卷七 赋五篇 南岳赋 结天元以纽灵,扢阳冶之鸿施。母黄精之函载,焫相见于重《离》。帝宅炎以诞命,帙万年而不辞。是故其为状也,唯其为象也。尔其所自昉也,爰其所自往也。蝉延虿挂,蝓虬蠖蠼,蜚戌腾拿,龙眒鸾敞于五千里之外者,獡不知其瓞绵之逌柢而匏系之屡迁,固有神亥逡巡而戒步,烛阴睥睨而改颜者矣。乃循近趾,踪远迒,析柔埴,柬骍刚,杳翠微,昽夕阳,幽蛮泣,掣兕狂,别子汰,委裘王,构匀栉节,逆迎顺将,拎幽络阻,逐景飞光,乍曲弣于坤麓,终回箫于兑方,则亦有可得而形相者焉。 原夫岷山之椒立也,会昌建福,络启大江,荡涤东井,襟带峚、钟,是器术之所复穰,而火正之所下降。故其灵吭嗉吸,神瀵尾倾,条分万岫,形擢孤荣,崒徻暩翕叶,崭阢硠勍。佚芎芎以田田,集栩栩之蓊郁。五指南纤而戌削,三眉西妩以娥嬴。匪思存而税驾,脉夭绍以东萦。于是滨若泸,跨马湖,谢锦水,揖云巫,缠以酉、溆,骖以镡、漊,披纷夫夸,趠桀都梁,虽雾沓而星缀,实振领而维纲,盖不知其几千里,而翔集乎耶薑。尔乃蒸水南夹,清涟北款,乍纼崇崖,或襄沙潬,帛飞绪舒,蹙蹙烟缓,迫然掣摋,妥而淹蹇,如惊非意,相忘以坦。眩眩浮浮,蔓垂棘钩,又历条山,撇裔水,而后乃抵乎其丘。则有巨块岩石,赬肤碧肌,截为列城,覆为悬帷,繁星经曜,间以晃煟,修鬣平茸,杂以迷离,桓午樊篽,歘以洞达,康逵互径,敛以崔峗,怒而奔触,旋以妖媉,已顾弈偞,骇以锷觜,风萍漂细,散以诡状,欱然中起,拔以崇魁,奔精歙魄,停凝矗峙者,则岣嵝为之经始。坡陀逶迤,方伏以起,亘尔顺衍,惊踊旁徙,寻不周而发轫,覛常羊以遥指,仅标秀于七二,纷余峰之莫纪。簇红华,立白石,启小嵩,亚太室,开双髻于玉女,参石廪于麦积。婉蜒蟠跃,蚓夤蜴蓦,复或僇侔,单乃瘠谻。翩馺娑其归翰,盘容与而整翮。薄经营于栾坞,已缅邈乎皋宅。张其华盖,郁为烟霞,崱屴崟嶔,天门嵖岈,披九阊,邀日华,神之嬺留经过,杳亭亭疑不邪,则安上芙蓉,匌碹巃嵸,辅承颧附,以奠祝融之封也。 其高也,拔平原隰者九千六百步,轩轩尧尧,以扪银汉而挂罡风。玉衡乳垂,长沙咡从,朱鸟翼覆,天市作墉,皑光下烛,朱英上通,孤碧混霄,返翠漾空。维时蕤宾律御,羲和辔永,云敛数丝,宵涵万顷。粤陟焉而步测,有天末之焜炯。维南极之枢星,祝胡考于仁静。彼征瑞而乍炫,此届至而恒炳。舍离合之神山,谁共觌其光景。盖其穹窿嶣嶢,矫袅萧骚,诣空宛至,出险将翱,平揖太白,俯劳嵩高。哂岱宗之临深,况恒祠之溢褒。宜光怪之伟赩,迥寒暑于坰郊。蘋末乍动,焚轮已号,鞺鞳豗聩,屭以冯总,触突漩澓,余以呦咬,石级柔摇而闪霍,铁梁轻举于鸿毛。其或宿霭蠲,明星晰,晨鹍凝寝,夕虫喧砌,沆瀣莫分,海天无际。睋金缕之线兴,沓锦浪之腾曳。浴火镜而踟蹰,奋晶宇以涤淣。窕惊心而荡胸,羌不宣其绮丽。何人间之未遥,蹇迟迟其始霁。至若繁云兴穴,油阴冒野,雷雨半山,晴虚孤写,丰隆嬰啼,列缺镫灺,浸升云之连蜷,始羃历乎趾下。斯非睽髣髴乎天人,胡同埵而殊冶也哉! 祝融是降,衍为赤帝之阜,秀如摘以离群,矫欲流而终取。其左则朝阳、日观、九仙、润牛、毗卢之所蚴蟉也。其后则雷祖、九龙、莲花、潜圣、妙高之所雝负也。其右则南台、罗汉、明月,涌儿之所舒纽也。其前则金紫、流杯、乌石、黄华之所奔奏也。其阴则荆紫、大沩,迄逦辟仆,晕旋乎暮云之逢迎,而态信乎岳麓之邂逅。其外则湘渌洣浏,衿回珮纫,而凭隐乎云阳之墟,以挹注乎敷浅之薮。其南则石鼓回雁,碧云雨母,鹗峙鹓胪,椒聊瓜剖,以奔息乎海峤之列五,与夫潇山之疑九。回薄磅磄,团圞结复,控扶来廷,少长维族。岂后至之或凶,匪挞彼而臣仆。傲紫盖之不宁,终同区而必穆。唯猊奔以鸑举,奄灵徕以载谡。栖亦熛之感生,俨司天之帝服。惩祀典之不经,选祝诵以宜谷。神眇眇以蝹蝹,衯迟下而流睩。 时则常伯夙请,秩宗宵寅,发策时堂,降匦端门,清酒既莤,制帛维纁。驿驾驰道,有来湘干,蒲钟奰发,凤吹清喧。燎飘光以乍暗,香屯烟而徐摩。降炎精之曧焴,贻君子以芳荃。勤九伐而不匮,匪明德其已谖。乃至南陆迎日,元辛涓吉,后有事方于泽,差名山以作匹。赫炎光之显只,坛六成而列秩。虽逌臥乎上公,实王禋之载谧。瓒筑郁之馞馠,鼎刚骍之茧栗。诚高朗以令终,作后只之丞弼。彼熯乾封而号万岁,已启俶艳而替昭质。奚况亭亭云云之部娄,浮七十二后之雄心者,曾何足沘右史之彤笔邪! 德馨维瑞,灵贶斯征。护轩辕之琼罌,霏宾露而饴凝。揽寒晖于夕馆,帝缱绻以宵兴。赉群后以涤目,宛萦带于蓬瀛。降湘妃于北渚,宾朱凤于南陵。迨夏后之斋寤,冀通精以澹灾。畀金简之云籀,谒苍水之灵傀。瀰滔天而无朕,粲丝理于奇赅。苟神笈之终吝,眷羽渊而增哀。敩随刊于土又,讫效享夫黄能。虞遂陟而觐后,搢玄玉曰俞哉。黄垆敦膏,红泉酿溜,英英九丹,烨烨三秀,鹪明乳雏,应龙伏蓲,叔夜浩叹于林冈,弘景裴回于句岫。故有《山经》穷其削柿,渭卜罔其占繇者矣。乃其什一千百者,犹可得而究焉。 其草则有黄精少辛,芎藭射干,幽兰菉茿,芍药芳荃,苦葴甘菊,藑茅香蕑,釁冬紫茜,沙参白前,昌歜九节,龙须缠绵,竹纪千龄,松寿万年,青藏虎掌,籧蒻旱莲,禹余称粮,威灵名仙,交藤乌首,翁草华颠,蔹蕦薯蓣,冰台窃衣,五加羡玉,百合胎玑,绿覆春皋,芳泫夕晖,谒风送薰,馛馛馡馡,积雪吐蕈,方暄擢薇,丛点山椒,弱映水湄。 其木则有梫桂厚朴,榛橡含桃,丹枫英梅,梓榧杉槄,径松接武,微风振涛,银杏山矾,黄心碧梢,木莲六出,晕紫斯瑶,芬薰百寻,艳荡九皋,扶条逼上,擢挺危牢,猨狖磬折,柔逾饧膏,瘣疒童籧篨,虬文曲鏖,螺旋乳结,盘涡瀵尻,雅宜曲几,或便诗瓢。巨竹繁生,细篠侧出,大任汲炊,直中彀率,密箐云遏,修篁风谧,骀荡藟靡,檀栾萧瑟,晚茗早荈,屑云荫日,紫筍绿枪,鹿茸荷蔤。乃令又新品泉,鸿渐浣盏,吹松风,沦海眼,祛孝先之便便,罢伯伦之荷铲,视天池之与顾渚,亦可登洙泗之狂简也。 其泉则有金砂、娑罗、贯道、水帘,龙池洗衲,虎跑三潭,春草载荣,石髓飞甘,澄涵霜月,清混郁蓝,拂阪陵碛,悬珠铿吟,偶拽屑其喁噢,旋庨閜以崩坍。振鼍吼之鼘鼘,幽蛩泣其淫淫。警达旦以冘豫,寄清怨于江浔。 其岩岫则诘轧绸缪,铍挺弓彄,始乎纤屈,终乎广裒,蹇产滞翳,疑坠稍收,棱层礚沓,韍婳[谷曼][谷九],槛泉沸射,杂以謰謱。千章蔽日,则禺中警夜;丛笴留霜,则暄和怀秋。杳扳扪之绝迹,谁丁丁而见求。閟鸟径以太古,藏内趾之与筲艽。 其兽则有蔚豹文貍,独猨岐蜼,騊駼山都,豪豕刺猬。麀鹿封彘,麇麡兕犂,麝父王孙,蛩蛩狒狒,吟鼪啸狐,清宵吹沸,跂息骚骇,趠越愤毅,度夕樾之与朝阳,坦不忧夫罗罻。 其鸟则有素鹇白练,山鸡吐绶,睨睆莺啼,钩[车鸟]雉雊,倒挂鶭雀,海青鹰鹫,鸵鹖鶶鵌,望峦斯就,白展素沙,丹欺絺绣。莫不矜羽弄魂,欢春警昼,盼兰芽以低啄,掠飞云而横逐。 其殊异则雨虎晴见而阴合,云师霁出而雾腾,绝磵闪夜光之木,悬崖炬圣者之灯,灵蟆浴春而酿雪,神蜥弄水以飞冰。思匪夷而恍惚,亶不信其已曾。迹其昭爽之瑰绝,擥其滂沛之勃蒸。自非象外栖心,天徒合契,莹秦镜于密勿,觅轩珠于辽戾,固有望景而肠迷,临高而神闭者矣。 琳宫丹馆,依隈附巔,丰碑隆碣,冠阜临泉,樾观月清,石梁虹悬,飞航切云,高台含烟,则有巨公经过而磨崖,逸民忘反以闭关,墨卿韵留于金石,琴客曲写其猗兰。其戾止也,拓内美,浣尘虑,披天宇,益修度,心谋籁通,目击道遇。昌黎恣《七谏》之游,考亭伫三益之素。扶桑旦濯于云中,缟练徐消于天步。指苍天而予正,何美人之迟暮。崇仁抗疏而雾隐,广汉作牧而星聚。东廓函丈而英延,甘泉尸祝而芳驻。咀德华,漱仁津,衍河洛,艺丘坟。树旌帜,翦荆榛,匪西河之疑似,乐雩坛之佳辰。近则荆溪制相,堵公仲緘,江陵詹尹,张公别山,拂车辙于层峦,观初暾之轮囷。拊剑而义魄增,振衣而烈心引。滨九死以崔嵬,拯皇舆之遘闵。若夫杜陵、西良、香山、淮诲之续风而接轸者,取青妃白,激商谐羽于其间,诚无情而不尽。至如王孙愤俗而埋迹,高士问津而行药。子野罢籧以流观,少文展图而栖薄。邺侯避李而挂冠,致堂却桧而蹑屩。忠诚旁求而鹊起,黄门经始而鸟革。谅卜吉于允臧,抑降神其维岳。 矧夫银地表瑞,朱陵通真,释子弥天,羽客乘云,九仙霄举,只鹤霞宾,鸟爪翻书,石粮自餴,懒残饭芋,岩老长醺。扣玉壶于海客,奏云璈于华存。含茈薑于金母,养钉铰之胎魂。云軿来其宛在,哂探岛之徒勤。逮其三车东驾,五叶南开,头陀既景,思大爰来,海迁蛟馆,觊观天台,让磨石镜,迁滑莓苔,慈明狎虎,芭蕉浴雷,绿萝结庵,露灭名斋,丹霞鹿门,金轮南台,息劳山之戍客,踵紫柏以钳椎,其蠖伏而鸾举也,盖不给于更数。光参帝网,威震毒鼓,位拣君臣,耍兼宾主,俨华藏之庄严,又何论夫双树。以故金碧璀玼,堵窣穹崇,比岫联香,接宇闻钟。花雨成蹊,白云在封。埒石听于道生,拟鸟供于懒融。苟息心于玄悟,岂来者之未工。虽画一于邹鲁,展道大而必容。要非包沕穆,析鸿濛,遴众妙之所都,建万壑以逌宗,则夫澒洞溔瀁,攒合茏葱者,胡凭借焉以孕大观于无穷也与? 是故其为奥区也,脉蜀踞楚,拒粤引吴,北吞黾厄,南掩苍梧,顾阳云而掉臂,何台荡之与匡庐。浮洞庭,绾濂、浯,带潇、湘,向背殊,煌煌唐唐,抌踔首出,以参伍乎鄣都。距北戒而络汉广,纪南条以挂天枢。道靡崇而莫奠,功维爽而不渝。皇哉有虞氏之庆也,肆见群后,孟夏徂征,爰服三苗,乃叙南衡。玉辂匪劳,荆土载宾,五圭俪帛,一死二生。诚无妄而苟荐,辟奔走以载盈。眄自他其匪称,格帝享于斗精。渺汪介而遥履,作百王之典程。赢氏乱纪,汉德中凉。割长沙以建芮,隘幅员于朱方。济三江其已惴,矧云梦之可航。侈灊、霍而僭号,跻小星以专房。羌惉殢于脂辖,讵苾芬之能飧。于戏!阴礼阳乐,征皇王之贸轨者,岂不伟与!抑敛福之丰俭,帝睐焉而以笃其棐也!是以乐惭者缀促,礼朴者俗鬼。邀虞汉于霄渊,互善败其凡几。缅乔岳而揆明禋,继皇妫其孰韪?怀江永于比兴,髣《南风》于博依。简明德于炎精,溢余思于有斐。 颂曰:明明后胙来昌厘,真人南翔翔阳维,北汉祖漳南湘漓,中合穹岳云葳蕤,烝哉我皇诞应之,万寿百禄重《离》明,秩正川麓灵怡情,报哉不遐朱凤鸣,绥我曾孙宅荆京,靖兴肇允口与庚。业业不倾补天石,赉予金简迁禹迹,帝锡玄圭岳之绩,荡涤川原帝皇醳,骏发炎光庶昕夕。辉辉沄沄岳精来,陵嵩泰华恒若敦。蒲姚安姒企相陪,乃眷南顾曰念哉,玉衡贲光天门开。 练鹊赋[以雨余绿草斜阳为韵] 即林皋之瀟清,涤繁阴于宿雨。聊浏愁以寓怡,翩良禽之延伫。维时条风微扇,薄寒改煦,雉登陇而初鷕,孔睨帘而作乳。烟得得以青萦,丝亭亭而晴舞。何彼鸟之婵嫒,点碧光而翔圃。曳摇摇之玫珮,垂申申之玉组。轻尘长捐,屑晖并聚,落星徐流,鳞云歘俯。睢涣濯其余缥,岷潘浣其素缕。吟乔如于梁禽,睇子渊于吴马。笑丹顶之鸣阴,陋银鬟之躞土。 尔乃僳弱篠,过平芜,因风末,乘晴余,尾垂垂以柔曼,羽襜襜以旁翑。宛飞帛之迥波,写倒景而未如。鄙秦声之鴥波,哂鲁谣之跦跦。织吴嫔之胶发,服翾风之琲珠。宝光纤其绫镊,因祗结其修裾。曾焕发以萧散,犹则远乎踟蹰。亦有弘农赠环,沙鹿授符,魏阙樊燕,叶邑罗凫,含珍丝顶之鸟,绕烟缟臆之乌,或袭美子玉石,或间采于绀朱,洁缣翎之婉嫣,泣邢美于尹好。 若夫泛流鹭丝,厌火属玉,名在缟而克谐,文比润而已辱,彼何为兮运睛,此何取乎拳足。矧在幸鸟类蝉,山鸡名蜀,蕖鸭传丹,幺凤矜绿,防丘鸿鹅,影娥黄鹄,双鹣衔丹海之泥,三鹜照肺膏之烛。虽复洁整翠衿,芳修朱襮,比月氅之孤清,陋藻火而必浴。又况垂腴诞于窃脂,观朵颐于啄粟。衰豳诗之无毁,劳周官之服不。形众浊以独醒,赠遥情于刍束。 盖其月镜修姿,琼膏泛脑,湔都崇之紫泉,閟云煓之瑞草。曾偕奔于羿妃,抑效御于金媪。降子登于墉宫,介阿环于灵岛。眷日暮而迁延,阻人间之长道。然且舍黛的,捐弋早,贶灵飞,惬幽抱,炼姹女以养形,餐醍浆而却老。繁华梦之既销,艳心歇其如澡。以故傅微霄而轻举,秉西清之太顥。驾蘋末以肃征,问沆津而潜讨。疑碧虚于是非,胎金虎之内宝。 爰是薄游山椒,遥映水涯,足捎青蘤,咮掠兰芽,拂华露而如濡,偃樵风以欲斜。虽有乌号之柘,金仆之姑,挟以韩嫣,关以熊渠,魄逸姿之何篡,终弋言之莫如。游芳林而远害,何螳雀之容嗟。宜汉宫之章服,象黹绣于绛罗。取在躬之洵美,拟退食之委蛇[叶音佗]。若乃佻鸣珂之赵客,媚袨服之吴娃,指海山之双鸳,期白门之藏鵶,望莹质而逡巡,畴同调于狭邪。 惟有幽人荔服,逋客蕉觞,行药云际,闲步夕阳,飞鸿邈其远送,斥鷃乐其低翔。寄息心于倦羽,托持赠夫沧浪。奚况时在停云,客有浮湘,遗昂音于冥飞,浣予节于秋霜,激白冠于易水,鉴色斯于山梁。感孤骞之绰约,倡予和以不忘。诅鸩媒于朔野,悲鸾歌乎女床。凤虽衰而旁览,鹃怀死以方将。睠山情之窈窕,敦白水以修盟。抽纷丝而广譬,写冰雪于瑶章。 孤鸿赋[丙寅为石崖先生作] 耿玄天之幽杳,矗云级之崚嶒。夕光徽而凝黛,雨纷屑而疑冰。爰有失群阳鸟,迟回南徙,音坠烟霄,影摇寒水。雍门子援琴而歌曰:“遥天亘兮杳无方,九秋谢兮飞清霜。伤裴回兮孤往,弥永夜兮悠长。”时则徽蚌泫其居泚,瑶轸绝其寡丝,坠箨零而栖禽恻,濲波惊而游倏悲,萧条四座,志失魂离。客有杨尘而起者曰:“何为其然哉?夫物之所偶,天之所邮,介然相于,泊然相俦,为欢既乍,其睽匪忧。故河鼓绝轸于天津,弱水迷望于东流。顾翩飞之自若,曾无伤于远游。纵厥心之不康,岂达人之攸累。可观化以逍遥,悲何为其最之哉?” 雍门子嗒然有顷,闵默不释,停凝俄延,舍琴而作曰:“夫眄迹而观其判合者,未足以达悱然之缊,久矣物之相翕,有人有天,有同原而异委,有顺化而偶联。水齐归而各出,木荄合而枝骈。诚俱生以永结,彻肌髓而勿谖。则何怪夫感其茕尔,而代以恨然也。原夫羽族号万,函情或鲜。唯此阳禽,含贞来反。当其草芽初肥,桃波试暖,韶风微漾,素沙铺软,鷧音方融,毳茸尚浅,偕唼啑以嬉旋,幸芳洲之缱绻,曾不知心魂隔乎异躯,而踪迹成乎疏远。已而六翮已长,睥睨青霄。我衿子佩,遵道齐镳。望云逵于万里,讵折翼于崇朝。岂其口口风苦,口口月寒,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回首秦关,商歘急而戒日,偕息驾以南还。菰蒋槁而调饥姑忍,罾缴施而行路悲难,然且吊影矜双,寻声知和,垂翅虽频,盟心自可。沐玉露之清泠,喙残香于琼颗。向荻岸而同栖,忘惊涛之屡簸。于斯时也,天海虽迷,悲欢犹半。风炼魄以森寒,雨沾衿而零乱。互梳翎以好修,誓千秋于明旦。何旻天之荒唐,遽颓龄而飘散。 悲矣乎!其聚无留,其离无迹。白日昭而忽驰,青春流而犹昔。芙蓉死而红霣,白蘋凋而香匿。枫零零以坠丹,波渺渺而流碧。惊鼯窜而为群,栖鸟啼而相即。虽则回翔极浦,留连沙碛,孤魂自愯,间愁孰戢。岂溘尔之无期,固难酬夫今夕。盖其为群也不妄,则其为念也不迁。其为生也不独,则其为死也不捐。女床之歌匪愿,兰苕之宿弗蠲。唯指心于白水,潜遥目之苍烟。矧俱生而联气,畴恂茕孑之能全。是以下穷汗漫,上彻苍茫,黍米衔恤,弥天悲凉。亭皋凄其下叶,潦水涸于津梁。寒螀吟而凄冽,莎草靡而芸黄。苟凭今以溯往,能骄语于憺忘也哉?乃复整衽调弦,别寄清商,吟猱繁乱,曳响无方。重为之歌曰:天有涯兮人莫之知,生有度兮复谁与疑。诚不忍生存之一日兮,惘今昔之莫追。谓焄蒿之仍相吻合兮,恐达者之吾欺。 维时座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余哀未卸,苟同类之必怜,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中牢愁而舒写。已焉哉,抱涓子于穷年,俟知音于来者。 雪赋[以林岫遂已皓然为韵] 观其纷纭崟嶔,陟巘纡岑,炫轻不舍,趋洁如淫,已迅征而忽返,顷回即于空林。有似去国之臣,裴徊赐玦;下山之妇,帐惘遗簪。魂摇摇而摩定,窅莫慰其行吟。曾冈兮下壑,枫浦兮樾阴。匪先诹其集止,听迴风之浮沈。均旻天之降命,何流坎之莫谌。 其始也,飒香枞铮,蹇蹙浢譳,与风俱怒,窜云而骤。态无暇于春容,音不成乎节族[侧候反]。则如伍相逃荆,祖伊奔受,甫蹍地而还惊,遥望门而屡叩。逝不我留,怨容曳之流泉;坚不我容,惘停凝之峦岫。践薄冰而哀吟,依荒草而幽伏,固已怆思士于穹崖,悼征夫于远堠矣。 迄乎寒云既同,层阴已遂,上黮叇而薄天,下迷离而无地,倦飘摇于幕中,杳不知其所诣。于时羁晋南冠,留边汉使,汾云空白,眄江汉以无方;塞草不青,眷关山而奚至。莫不俛仰同情,悲生触类。何陵谷之遽迁,夐浮浮以虚寄。徒窘迫其寒悰,梦春阳而奚至。亘宵兮连晨,弥漫兮未已。疑月疑霜,迷天迷水。乍亭午之荧眸,旋朔风之更起。意申旦之方苏,问繁阴之凡几。严威已忍,偶属望夫微喧;冱冻犹凝,渺孰知夫更始。六方一色,流目无垠,叠嶂还增,栗魂奚止。此则逋臣埋迹于建阳,筑客衔悲于宋子,所为乍驰意于清熹,终牢愁于填委者也。 若其平展素晶,上酬清昊,靡幽微之不曜,蠲繁芜而如埽。哂如玉之何温,厌投琼之易好。岂青林渌水之足怡,临邛怀清以为道。则似海滨二叟,山中四皓,冰心旁彻于四维,壹志停凝其雅抱。素莹上结而大白若辱,坚刚渐成而益壮于老。任消谢之有期,非余心之攸保。 暨乎微风动壑,疏星在天,随云俱敛,与木偕迁,乃有积林表之宛在,映霁色而荧然。斯则孔甲抱丹坟于鲁壁,图南炼金液于华巔。歆始春之载觏,聊容与于暮年。朝暾出谷而素颜益润,流霜洹旦而昭质弥鲜。含绮霞之新影,承璧月之初娟。夫孰曰东风之不可与期兮,惟莺花之是妍。 霜赋[戊辰] 庾子山身羁关陇,神驰江介,长夜修徂,茕然忘寐,起倚轩楹,孤心流际。于是晓风息,山明晖,初日未耀,零霜尚飞,帐然闵默,情逐霏微。客有讯之者曰:“子其能为此长言之乎?”对曰:“何为其不然也!如仆者,际喧和之令景,揽芳草之芊眠,犹移欢以作怨,将挈物以问天,奚待此哉,而后戛变羽之危弦邪?” 大化有所不可知,情有所不可期。贸迁荣悴,曷其有涯。而当之者适与相遘,感之者潜与相移。然则履霜之刺,未谐贞感,繁霜之怨,独有余悲。测清雾于邂逅,端有俟于孤羁。昔者峰云乍平,商风渐展,柳带垂黄,荷衣坠茜,玄禽犹飞,蜻蛚已怨,旷辽窅以涵空,涤虚清于遥甸。先以凉飙,申以玉露,方珠颗之停匀,栖劲枝而圆素。已怆意于苍蒹,缅追怀夫芳树。胡玉琲之不坚,遽趋新而舍故。腾灵液之方升,早不谋其抟聚。气母袭之于希微,金轮碾之而容豫。尔乃裴回夭袅,依违萧散,似止仍留,将合复判。倚閍冶之娥嬴,聊夷犹于霄半。蹇遗影而薄游,匪宵光之可辨。于时明河坠,斜月横,遥天一碧,霞绮收英。雁含凄以暗度,叶低坠而无声。忘知者之为谁,独旖旎而回萦。宕幽情之蠲洁,羌不炫夫瑶琼。爰就苔衣,或依木杪。岂蓄意以将迎,聊栖迟而来绍。眷井干于桐阴,集征蓬于江表。长汀曼引以弥漫,碧瓦平铺而危峭。迨于明星已烂,微风不兴,迢遥万顷,极望晶莹。倒青旻而涵素,漾浮采而莫扃。皑容淡而愈远,凛气翕以如蒸。荣衰草以留艳,惜浅水之孤澄。欺浓华之积雪,惘戌削之曾冰。于是长天益迥,烟水增寒。柏已凋而余紫,枫欲脱而弥丹。沙广衍以无际,芦孤飞而不还。良阒寂以森瑟,极百昌之摧残。眺玉峰于俄顷,终销谢以无端。泣幽妻于故帷,怨迁客于乡关。畴有恩而可醳,畴有梦而能安。当斯时也,仆将何以为心哉! 墟烟微羃,坠月初沈。光淫淫而眩目,寒恻恻以栖襟。送南飞之惊鹊,怀涔浦之青林。形长留而罔托,魂犹在而莫任。客有为之歌曰:“秋风徂兮三冬归,履轻霜兮授寒衣。惘江关之已远,聊淫裔而莫违。”予申歌之曰:“零露溥兮飞霜驶,荡纤弱兮散清泚。亘天涯兮凄以迷,怊不识寒威之奚止。”于时四座缄愍,相倚长谣。负白日之不暄,念苍松之且凋。历千秋而寓愁兮,曾不如晨霜之易消。 薑斋文集卷八 赋三篇[阙一] 祓褉赋 谓今日兮令辰,翔芳皋兮兰津。羌有事兮江干,畴凭兹兮不欢。思芳春兮迢遥,谁与娱兮今朝。意不属兮情不生,予踌躇兮倚空山而萧清。阒山中兮无人,蹇谁将兮望春? 章灵赋 [章,显也。灵,神也。善也,显著神筮之善告也。壬辰元日,筮得《睽》之《归妹》。明年癸巳,筮复如之。时孙可望挟主滇黔,有相邀赴之者。久陷异土,既以得主而死为歆。托比匪人,尤以遇苍非时为戒。仰承神告,善道斯章,因赋以见。] 居调轸以理誓兮,连权兆而皙梦。[莫红切]系緌箨以摇摇兮,忧期衍而恤丰。 [《尔雅》:权,始也。梦,不明也。《易》:愆期有待。又:丰亨,王假之,勿忧。王弼曰:得丰亨,乃可勿忧。恤亦忧也。间居调其轸念之情,以自理所誓之志,故必称引初始,述祖考之肇启者,以开其蒙昧。王之得姓自太原,世系县衍,丁此乱世,如冠之垂緌,木之有箨,摇摇其恐坠也。故既忧有待之期或衍,抑以未丰而亨为恤。进退维谷,惧忝尔所生也。] 皇濠泗飞以试囦兮,余祖御乎扬之士。靖协劳于滹池兮,采赤麓以剖户。蝉考叶之文潜兮,玉书宛其舒心。筮鸿柯之非集兮,珍海翮而息南。[叶。] [食邑曰采。蝉,蝉联也。麟吐玉书,《春秋》以作。鸿掌而不爪,枝柯非其所集。南溟之化,六月而息。太祖始起于濠泗,当龙踪在洒之时,始祖骁骑公从扬之高邮举兵应之。迨成祖靖难,又协赞成劳于滹沱河。故剖万户之封,食采赤帝之麓,嗣是蝉联不绝。逮显考征君,以文章理学起家,受业安成,传《春秋》大义。天启初,用特征入贡大学,时不能用,将授以散秩,非所宜见,归而隐焉。] 眇熹光之丽形兮,凌太白而揆初。虽冽清其逖垢兮,抑寒铣而善庸。凛不知其逾凉兮,抽已秋之余荂。 [熹,微明也。人生而形具,明斯丽之。其始生则尚熹微。然余生以九月朔旦,金气方盛,而揆日在初,虽栗气清剛,而寒跣不昌。乃虽遘凛秋,而犹争夕秀,其于时固已难矣。] 乡升廉以脂辖兮,[齐惻皆切]明夜以庶格。猰貐午于周原兮,归魂蜚[肥通]其犹未莫。[谟自切。] [脂,脂车也。午,旁午也。蜚遁,远引也。莫,安也。壬午岁,举孝廉于乡。方上公车,冀得出身致主,齐明夙夜,庶有感通。乃李自成犯顺于秦晉,口口蹂践于畿南,狼狈南归,粪全肥遁。而张献忠入楚,湖南全陷,奔窜不宁。] 胜调周饥于紫蛙兮,永眇视于跃马。奋残形以殆庶兮,危季叹于撩虎。 [胜,龚胜。《王莽赞》紫色蛙声。永,任永。《三都赋》:公孙跃马以称帝。《易》:颜氏之子,其殆庶乎。季,柳下季。《庄子》:柳下惠以孔子见盗跖而叹之,子曰:“撩虎须几不免虎口。”癸未冬,张献忠陷衡州,捕人士补伪吏,时绝食伤肌,以脱其污,庶几龚任二子之意,然其得免虎口者仅矣。] 释余枻于曾波兮,导告余浸以滔天。行汩灾而后嬰兮,马壮拯其无人。哀轮萦以痟愁兮,袭宵永而辞晨。[天叶] [曾,层通。导,导人戒涂者也。《易》:用拯马壮。言救难当健速也。张献忠入蜀,湖南稍宁。甲申春,李自成陷京师,思庙自靖。五行汨灾,横谎滔天,祸婴君上,普天无兴勤王之师者。草野哀痛,悲长夜之不复旦也。] 鹬伥皇而狂偾兮,蠢蹊田而夺之。岂弗闷其终沈兮,荼良苦其将捋之。步岑嶭以涓友兮,援余戈而徂征。孤拊和其怒节兮,乾时溃其谁荣。 [《国策》:鹬蚌相持,渔人两得之。语云:孤掌难鸣。《春秋》不讳乾时之战,言能与雠战,虽败犹荣。口口口口口口未久,旋亦败灭,如鹬蚌之持,徒为渔人之利,牵牛蹊田,而牛亦夺也。口口口口口口口固将死生以之,岂徒遁世无闷,而终隐之为得哉?故涉历险阻,涓戒同志,枕戈待旦,以有事焉。而孤掌之拊,自鸣自和,至于败绩,虽云与仇战者,败亦非辱,而志事不遂,亦何荣邪!] 骖儆余以荒术兮,皇虽阻其犹平。[叶]胡释余祖之亨遇兮,吝余策于南条。邅申申其离即兮,余情婉以终留。陈介李其曷共[平声]兮,憗有心而长区。[乌侯切] [荒,大也。术,路也邅,迟回貌。《左传》:一介行李。区,藏也。举兵不利,遂由耕桂入粤。皇路可通,虽险阻如平夷也。先世既以从王起象,胡为释此不图,而吝南征之策也。戊子冬,既至行阙,所见尤为可忧,迟回再四,已复归楚,而情终系主。已丑夏,复由问道赴阙,拜行人,虽陈力之无可致其靖共,而悲愤有怀,不能自匿,故有死诤之事。] 荃服鷟而未闲兮,或进鼪而善啼。轩聆律于秬累兮,夔繇庚其若蹊。熯女离而长谣兮,矧既雨而申洟。余姣固殉于所字兮,苍天正余以无奔。虹奇[居宜切]色其众媚兮,暌星枢以思存。蹇疾頞而婴疹兮,返牢兹以行路。迹违魏以率野兮,魂慺屢其念故。 [荃,芳草,喻君。服,乘也。轩,轩辕。秬累,累秬黍以正律。夔,一足兽。庚,夷庚,大道也。申,再也。洟,霉也。奇,奇袤不正也。牢兹,深闭也。魏,魏阙。时山阴虞山二相公,孤忠济难,反蒙主疑。而朱天麟、王化澄、吴贞毓、郭之奇、万翱流辈,犹恣奸佞得进用,结叛臣陈邦传,下谏者金堡等于岳,几杖杀之。夫哲愚之量,今古不齐。有黄帝之聪,则秬累可察。若一足之忧,则坦道如蹊。然则众人之愦愦,固不能欺余心之炯炯矣。时值倾覆,若谷蓷之熯,仳离之女,既不能已于长谣,况幸值事几之可力,若久旱之雨,而奸邪偷一日之利,更欲圯坏,如乍雨重霁,安能不益其痛嚣邪!唯余一意事主,不随众狂,而孤立无援,如彼何也。群奸畏死贪赂,复阴戴孙可望,如舍日而媚虹。北辰固为天枢,非彼所思存,暌而去之,如遺屣矣。既三谏不听,谏道穷矣。乃以病乞身,遂高行阙。而心念此去终天无见吾君之日,离魂不续,自此始也。] 符威沦余离凶兮,欣长摧而数讹。诅余志之不充兮,畴饰非于未化。[叶] [威,灭。沦丧之祸,果合符于所谏。庚寅冬两粤俱陷,死于乱兵者几矣。固誓捐生,而势不便,天不即与孤臣以死,数之讹也。静言自责,盖亦志之未充,故犹波流以有今日之生。方之古人,于斯愧也。讵云遁迹穷山,不为降吏,遂得以天日之诚文饰,而致于贞夫之列!] 后适河以拂训兮,辅志鹯而逢怒。配与旬其交佛兮,何所肆余之雅武。屏服昧于蒸原兮,震伐方以流耳。口口既余之永仇兮,王鈇亦维以悼纪。佪葛荏余糺踬兮,眄余天而未可。[叶]夙延清而饮虚兮,纷莫知余之所甫。 [天王狩于河阳。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季文子曰:见无礼于其君者,犹鹰鹯之逐鸟雀也。《易》:配主谓君。旬,均也。谓所与同志事君也。佛,戾也。武,步也。屏,退也。服,用也。昧,幽也。蒸水出耶薑山,今谓之黄帝岭。时所避地近其处。《易》:震用伐鬼方。震,大臣之象。王鈇,见《鹖冠子》,谓天子之大权。葛,蔓草。荏,柔木。言相糺萦,动即仆踬。天,所宜尊者。甫,美也。时上受孙可望之迎,实为所挟,既拂君臣之大义,首辅山阴严公,以正色立廷,不行可望之王封,为可望贼杀。君见挟,相受害,此岂可托足者哉!是以屏迹居幽,遁于蒸水之原。而可望别部大帅李定国,出粤楚,屡有克捷,兵威震耳。当斯时也,欲留则不得干净之土以藏身,欲往则不忍就窃柄之魁以受命,进退萦回,谁为吾所当崇事者哉?既素秉清虚之志,以内决于心,固非悠悠纷纷者能知余之所好也。] 恩崩登之逝绝兮,介曶欻其无几。皓汔染于中迁兮,叹颓龄其曷改。[叶]凫唼鱼而泛行兮,愈流睐以怡旃。鶠遂胥以召嬉兮,駴不信其已然。 [为不善如崩,易斯速也。为善如登,难斯劳也。其始也一几之决,其终也相去邈绝矣。共几微之介,曶汶难知,而转移欻倏。使以皓素之姿,聊且受染于淄黄,而中变其放,则终至暮年,不可复改。是则素抱清虚之志者,能安投于一试邪?夫泛泛之凫,随波面唼鱼,则人益喜其流荡,怡我心目。若神雀忘其内美,而亦与群游,以致人之叹赏,斯物情之所駴,而亦事之所必无者也。故余之所甫,自非纷纷者之可得而知。] 《屯》建子于锡侯兮,《蒙》纳耦以受寅。[叶]岂初柔之让易兮,丽险窞之何姬。[力鱼切,叶如字]曰维命余不犹兮,奚怼位其不夙。胚父壮以济童兮,妃内景而中穆。俯思返于贞牝兮,哲惧膏之致焚。窈余不知其衅兮,遵原筮以得垠。 《参同契》云:“屯纳子,蒙受寅,谓屯阳在初,蒙阳在二也。屯以济难,蒙以养正,其用别矣。纳耦者,谓蒙二纳妇吉,退冶内也。夫屯、蒙各有一阳在内卦,屯以蚤见刚健,得建侯之利。蒙岂不然,而以柔居初,成坎险而让平易,所以然者,则时在蒙昧,不宜急见其剛才,素位迟疑,无容怨也。唯是保乾父之刚,内藏其健,纳坎水之景,中守其明,则蒙昧可济,而和靖于心。是故李萼赴颜公之招,臧洪同张邈之死,成败虽殊,而道在经纶,故得以烈声自遂。今所遇非人,蒙晦无可别之迹,则出身磐桓,不获如彼,命之不扰,唯含贞韬明而已。位既不夙,其可争乎?俯而自思,返于正顺,以远膏火之焚。故事几幽杳,而生平素尚,甘于戢退,斯有垠岓之可遵者也。] 聃当无以尚冲兮,非废用而颓滑。康违堪以木形兮,激契阔于履发。俪龙玄其贞庸兮,矧秉礼于鄹阙。 [《老子》云:“当其无,有车器之用。颓,废。滑,乱也。嵇康《绝交书》自言七不堪。人目康土木形骸,谓不尚饰也。契阔,不合也。履,汤名。发,武王名。子曰:老子其犹龙乎。又人谓嵇康,龙章凤质。俪龙,谓二子皆如龙者。二子以玄为尚,然且在老,则以无为用,非并用而废之,以恣滑乱。在嵇则非汤武之征诛,而不徇司马。况秉礼教于鄹里阙党者,其得弗择地善行,而徒取进趋乎?] 维食阴而质激兮,必吸清以填形。爽脉叛其不来兮,石顽陨而失星。怀冰恻此丝鼎兮,历棘墨其难康。重遄情于荃侧兮,怨霄路之何长。 [爽,清淑之气也。脉,微动也。霄路,天路。夫鄹鲁之教,以理人性,以正人纪,尽之矣。夫人之生,食阴浊以滋形庸,而必受清刚之气于天,乃以充其体而善夫形色。倘此清刚之气,見利斯昏,叛去形质之内,则如星陨为石,不复得为星矣。所以怀冰自戒,忧此一丝之系九鼎,历于糺踬之涂,惧不得夫安步也。其自念名义既如此矣,而爱主之心,尤不能忘。遄寄此情,欲往就之,奸雄窒路,如天难登,如之何其弗怨也!] 狂愤忧而自弃兮,耿三岁而孑迁。远清尘余稚幕兮,抑朋蹇其企连。巴骨出而仍掉兮,虎灵藉而养巽。尸鼎号以隳庸兮,矧自古之多券。 [稚慕,如稚子之慕亲也。《易》:大蹇朋来。又,往蹇来连。谓相率以济蹇也。巴,巴蛇也。巴蛇吞象,三年而出其骨。掉,掉尾也。藉,假也。鼎,大也。鼎号,谓天子之大命。尸,如祭者之尸,代居其位。庸功也。自违君侧以来,于兹三岁,而孤踪屡迁,望属车之清尘,而深其慕忆。盖愿得朋以出大蹇,倘值其人,乐与来连者矣。乃如可望者,若巴蛇之饱,飏尾而游,而大君之威,虎为狐假,反退养夫巽顺,若此者岂足以有为。神器大名,不可以久借,功之无成,固其所矣。桓温失志于枋头,刘裕覆师于关内,今古如一,有心者去之唯恐不速也。] 遂托膏[去声]以归音兮,虽先露其何怨。邻化哀而狎悻能兮,岂不知秋驾之可学。媒与鸩其遝播兮,覆悔几之先觉。梦宵征之轻驰兮,畏失轡于罔泱。[叶]昏左次余骚茕兮,傲神悯而启彭。 [哀,公牛哀也。七日而化为虎。《离骚》:蚿悻直以亡身。能,黄能,三足兽。秋驾,御法。梦学秋驾事见《庄子》。罔泱,荒远貌。彭,行也。使为可望者,能如郇伯之为膏雨、俾得遂所托以西归,则虽溘先晨露,固所愿也。以今者所居非干净之土,所邻而狎者皆化兽之人,则岂不欲学御而得以驰驱哉,乃其或为良媒,或为毒鸩,遝杂摇摇,胥不可测。既已觉其不可托,是以逗留而不住,则将使我终不得遂西归之志者,斯几先之觉也。使茫然未觉,则往而不叶,归于一死而已,岂不愈于邻虎而狎能哉,故曰悔也。既已觉之,则非死之恤,而失身之为忧,是以梦轻驰而终畏罔泱。人之已穷,神或通之,故当左次忧独之际,希冀神之见悯而启以所当行焉。] 俦勉释余之棼绪兮,曰穷通天以迓之。帝攽箕以贞伦兮,范有事于稽疑。祓端策而氛睐兮,火出泽以章景。宗庙震于悔端兮,劳再告而益昺。 [停,友也,箕,箕子。火出泽上,睽卦。卦六爻,初士,二大夫,三卿,四公,五天子,上宗庙。震,动也。内卦为贞,外卦为悔。上九,老阳变动,故曰,震于悔端。再告益昺,谓凡两筮,肯暌上九,神之所告,其义甚明,疑可决矣。] 好逑昵其姝俟兮,猾貌之庸猜。施肤寸以征合兮,群淫解而卷霓。诚豨溷其难测兮,魍冯轼而增怪。卬孤清以弗堪兮,歧不察其所夬。[猜叶] [此演《暌》上九之辞,而详玩其占。好逑姝嫒以俟,谓婚媾也。猾,寇也。既为好逑而毋庸猜,则所谓匪寇婚媾也。泰山之云,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天下,则雨矣。雨则霓为之卷藏,正气昌而淫气不成,如此者以征则疑释而道合,所谓往遇雨则吉也。豨,豕也。溷,不洁也。谓豕负涂,难测其不洁之心也。魍,鬼也。冯轼,在车中也。谓载鬼一车,其情增人之怪也。豕负难测之秽,鬼增妖怪之情,则以暌孤之道处此,而欲保其清贞,固难堪矣。夫曰婚媾,曰遇雨,仪宜往者也。曰鬼,曰豕,又似不宜往者。一爻之占,歧而不合,安能察而决之哉?夬,决也。] 讼徙倚而倘逢兮,彖既章余以崇别。女同闺其各袂兮,孰嫫与施之可颉。众美少之膏濡兮,忘衷狠于饰柔。中[仲]淳耀其曈昽兮,盟登天而果求。虽舆袄其勿恤兮,矧弢矢之有时。保昆烈以延昭兮,勰杲质于素思。[颉叶] [讼,内讼也。中心聚疑,如聚讼搜。徒倚,不定也。《暌》之教曰: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袂,所以自饰者。嫫,嫫母。施,西施。少,少女,兑也。膏濡,泽之美也。《兑》内刚外柔,柔以节狠也。中,中女,《离》也。淳耀曈昽,日之光也。登天,照四国也。舆袄,亦载鬼之义。弢矢,谓后说之弧也。昆,大也。延昭,谓致光于身也。勰,合也。《暌》上九之象辞,其疑不易决也如彼。中心聚讼,欲得遇卦意以决之,乃观于彖,而知《暌》之为道,不苟同而尚别,二女之志不同,莫之与恶,岂可颉颃而同居哉!今卦爻之动,不动于《兑》,而动于离,且《睽》者,《离》宫初世之卦,则道宜用《离》明,而不宜用《兑》说。众人无知,为少女所惑,摹其膏泽,而忘其衷情之很躁,则以可望为归者固矣。若夫中女之含光以照四国者,则非专壹其心于忠贞者,不能求也。使诚得主而为之死,量鬼车其勿恤,况今之张弧者,自有其说弧之时。命在天而志在己,唯观其象,玩其占,保吾正大光明之气,以体白日于丹心而已,奚复问津于少女之悦,狠羊之躁哉!于占既然,素志亦尔,神与心协,守其昭质,暗投之侣必谢,幽栖之志益坚矣。] 乱曰:天昧冥迁,美无耽兮。方熯为泽,已日霪兮。凿秕孔劳,矧怀婪兮。督非我经,雌不堪兮。专伏以需,师翰音兮。幽兆千里,翼余忱兮。仓怳写贞,疾烦心兮。贸仁无贪,怨何寻兮。[侵覃二韵通叶] [天,理也。昧,幽也。耽,久著也。已日,更一日也。凿,熟舂也。秕,粟皮。《庄子》:缘督以为经。督如人身之督脉,居中而行于虚。善不近名,恶不近刑,不凝滞而与物推移,所谓缘督也。仓怳,忧貌。贸,求也。天理幽隐,初无定在,迁移于无迹之中,則昔之所可,今或否矣。其得立一必美无恶之事,以眈著而沈溺之哉?如方久旱,则得雨为泽,更日不止,又为苦露。方其四海沦胥,不余尺土,则矫制兴师者,固以足音慰空谷,而久假不归,釁深改玉,名为汉相,实汉贼矣。君子之不幸而当此也,留则河山非有,往则逆顺无垠,求以洁身而报主者,如凿秕求精,亦已难矣,况敢怀富贵之褊心,当去留之大事乎!与物推移而知雄守雌,以苟全其身而得利沙,既非所能为,则将退伏幽凄,俟曙而鸣。今孤臣在千里之外,吾君介存亡之间,住迳既绝,来踪未卜,唯幽冥之中,若有朕兆,可翼余忱以必达。人不可谋,天不可问,寸心孤往,且以永怀。思主则怆怳而煩心,仁求则坚贞而不怨,《章灵》之作,意在斯乎!] 薑斋文集卷九 赞 陶孺人像赞 孝而殉,国人所闻,奚俟余云。慈以鞠,不究其粥,奚以相暴。静好尔音,函之予心,有言孰谌。偕隐之思,已而已而,焉用文之。天或假尒以后昆者,仿佛不迷,唯斯焉之为仪。 题熊畏斋先生小像赞 炉烟篆轻,茗盌香清。天归绮阁,人在瑶京。谈霏玉屑,度挹芝英。养丹山之彩凤,族丽景而飞鸣。 杂物赞 雨坐无绪,念平生风物,或时已灭裂,或人间尚有,而荒山不得邂逅,各为叙其原委而赞之。诸有当于大制作者不与。感其一叶,则摇落可知已。 发积[糊纸作钟馗状,髯而执简,空其后,挂壁间,以纳栉余之发。] 神力愤盈,食妖充馁。谓发离巔,其类维口。顾巔已口,口繁有徒。玄冠赭袍,云胡其徂。 气通[镌方玉管作绮疏,方暑簪之,以泄蒸溽。亦有冶银及刻岛羽本为之者。] 百阳趋首,郁则或職。玲珑旁引,纾此亢息。阴升阳脱,不霜而凛。热中汗背,非尔所审。 天蚕丝[出广西府江山中,猺獞炙食其肉,有丝如金缕,以缀巾圈。] 弗饱女桑,弗眠苇笛。柔坚赩耀,缀彼金玉。乾纲既裂,孰与维之。千金一茧,不及垣貍。 香筒[出纳袖中,香雾凝绮疏,则不蕉而熏。沈水木、紫檀、象齿、梭椶竹乃至磨竹,皆任为之。镂人物花卉峰峦,精者细入毫忽。] 香魂化虚,留之以凝。褒衣闲闲,偕尔寝兴。口口之夫,莸箻是逐。无所置尔,祛如口口。 鬼见愁[亦草木之实,生武当山谷。或采令童子佩之,云辟鬼魅。状类粤西所产猪腰子,而圆小精润,茶褐色,有深黑文缘其间。] 鬼愁不愁,人亦不知。如彼明王,守在四夷。尔不我佩,鬼愁何有。使尔今存,人胥疾首。 料丝镫[烧药石为之,六方合成,外如丝,内如屏,花卉虫鸟,五采斯备。然镫其中,尤为绮丽。] 元夕张镫,汉明创始。穷工取丽,既光且绮。争月摇星,石茧火机。以阴以雨,夺我容辉。 太平鼓[以铁为棬,輓羊革作一面鼓。棬下施十余小铁环,揭长柄。击鼓摇环,琅琅隆隆,镫夕之巷乐也。] 三百韶年,河清海谧。欢情踔厉,播于始吉。天山笳哀,渔阳挝断。凡今之人,孰肯念乱。 活的儿[以乌金纸翦为蛱蝶,朱粉点染,以小钢丝缠缀针上,旁施柏叶。迎春元日,冶游者插之巾帽。宋柳永词所谓闹蛾儿也。或亦谓之闹嚷嚷。] 喧风未动,春物已翩。人载春心,争物之先。蘧蘧残寝,生意不苏。枭巢人顶,仍啄其肤。 果罩[漆竹丝,或烧假珠子为之。中固无果,名而已矣。顾非是则不足为筵。] 非以给欲,如彼绣衣。目愉心惬,何必不饥。胡孙充嗉,偃鼠满腹。安用初筵,贪饕已足。 高柄碗[茗碗下有足,可拱可把,以架承之。古者尊有禁,笾豆有房,应如此尔。] 谓尔赘疣,何者非赘。苟便饭猋,放流奚害。擎拳致肃,无患捧盈。措地不可,而后亡傾。 盒袋[用乱发结绳,作大目网,纳盘其中,荷之以行] 匪丝匪枲,取彼乱发。如山既童,柯将焉伐。馈食往来,露其干糇。苞苴不讳,亦孔之羞。 高阁[小紫竹为架,下敛上张,以庋字画及藁纸,挂壁间。] 截彼湘筠,庋我丹策。伸臂以探,携无曰益。今作字者,匪讼则货。藏恐不密,畏尔贾祸。 茶托[缉小草结之,如蒲团状,大才如碗,藉茶具,不令蒸歊损案漆。] 使僧如槌,尔可安禅。不坏色相,净理乃全。今者群口,大如修罗。炙手可热,尔其柰何。 垆儿[大理石为中,乌木为边,似案而小,以承垆香匙瓶。] 明窗棐几,香缕萦空。终远腥熏,愿承下风,太玄为守,介石为心。君子去我,夜气惟金。 看相[冶银作箴管粉合,钥囊线囊,直《内则》女子所佩,实去而形存者也。] 纷帨象揥,女职所勤。用绌形传,聊乐我员。怒马炫妖,裹袖为姿。珊珊冉冉,翼有来迟。 袖笼[射者衣大褶,则以幅锦裹袖,《诗》之所谓拾也。] 射维观德,容乃德隅。虽云豢袖,不碍卷舒。削幅见肘,恒有杀容。如鹰常攫,雀鷧其空。 铭 笔铭 为星为磷,于尔分畛。为枭为麟,于尔传真。吁嗟乎,吾惧鬼神。 砚铭[余两赴端州,未能得一佳石。故水师将军南陵管灿,旧为制使丁魁楚开灵羊峡坑,家有数石,其子贻余一砚。知石理者,谓承之以日则晶荧反射,如浮金乳为独绝,不在虫蛀火鬣蕉叶也。庚寅冬,桂林覆败,为叛吏挟家人夺去。既返山中,无以和墨。刘平思畀一石子,外璞中腻,事差类小龟,即非至者,亦颇受墨。相随二十年矣。平思下世来,倏已五载,钦佩故心,聊为铭之。] 平思曰咨,天憗尔以死,不替尔思。尔有口知,锡尔玄龟。蠲尔心,莫尔辞,以斯人逖于迷疑。维口口乱夏,聃昙为之尸。砥励尔锋,无滋遗种于兹土,尔尚不余遗。龟拜稽首,曷敢不式承子之光施。 墨铭 莠谰淳嚣,惜尔如珍,微言苟伸。尔不吝,灭尔身。 秘阁铭 柴桑无弦得琴理,何用挥毫而藉此。 砚盖铭 黄尘玄埃,切近其灾。苟藏身之已密,彼于我何有哉。 杖铭 莫如信。 拂子铭 所往为之,如彼为也。语助或穷,斯焉取舍。 围棋铭 子入奁,局折纸,将欲何为,勿宁事此。 梳铭[新安黄将军金台,披缁称广明大师,请余为小传,见赠瑇瑁梳一合,云藏之无用久矣,非先生无可赠者。感其意而铭之。] 我瞻斯人,皆可赠者。达多迷头,非无头也。岂其远而,神农虞夏。 南窗铭 北窗凉风,南窗夕曛。五柳高卧之心,梦依京洛。悲哉乎!夕堂拂蚁之志,丘首滇云。 观生居铭 重阴蓊浡,浮阳客迁。孰忍越视,终诎手援。物不自我,我谁与连。亦不废我,非我无权。盥而不荐,默成以天。念我此生,摩后靡先。亭亭斯日,鼎鼎百年。不言之气,不战之争。欲垂以观,维自观旃。无小匪大,无幽匪宣。非几蠕动,督之纲钳。吊灵渊伏,引之钩筌。兢兢冰谷,袅袅炉烟。毋曰殊类,不我觌焉。神之攸摄,鬼之攸虔。蝝顽荒怪,恒尔考旋。无功之绩,不罚之愆。夙夜交至,电灼雷喧。 薑斋文集卷十 家世节录 《礼》:大夫有家,《诗》称:有邰家室。司马迁纪列国为世家,下况之辞也。今制:七品以下通乎士,六品以上通乎大夫。先骁骑公肇家于今十三世,虽子孙之弗克构乃家,固得以有家矣。夫之不肖,以坠令闻,又遘兹鞠凶,国绪如线,家亦以殄。呜呼!维我祖暨考之保此彝命者,宁有替也!夫之最晚生,时得敬聆庭训者,十百之一二。随节撰录,肃呈之从长兄万户、伯兄孝廉,佥曰谐汝从。呜呼!后之人其尚念之哉!时口口十有二年季秋月朔日乙未,征仕郎行人司行人介子夫之谨述。 太原王氏,出自姬姓之后,至离次子威而分,至雁门太守昶而著。口元以上,兴替不一。元末有居高邮州之打鱼村者,断为始祖骁骑公[讳仲一]。骁骑公兄弟,或云九人,或云七人。群雄逐元,公兄弟亦起义兵会焉,或殁于兵中。其与公并显者,公弟仲二公、仲三公,皆从太祖渡江。仲一公以功授山东青州左卫正千户。仲二公、仲三公各以功累袭长沙衡州二卫指挥。 骁骑公生明威将军上都尉公[讳成],从成祖南下,功最,升衡州卫指挥佥事,乃宅于衡。 都尉公生嗣都尉公[讳全],嗣都尉公生嗣都尉公[讳能],皆袭世职,终于官。 嗣都尉公生昭勇将军上轻车都尉公[讳纲],累官江西都使司都指挥佥事。轻车公风裁刚正,娴治文墨。掌卫事时,与太守古公,偕见直指使。古公自司马郎出守郡,执旧属礼,与公争西上。公据祖制折之,曳落其裾,直指使以公为直。会同里刘黄公昊请于廷,修南岳庙,部推公能,檄入川采木,归督造庙,岿然帝制,崇丽冠五岳,所费不过五千金,皆公所区节也。事具商文毅公辂碑记。后官江西,与藩臬会紫薇堂,藩使以公伉直,欲以文墨相难,连缀韵语,公应口和之如夙撰,藩臬使皆为敛容焉。 轻车公生骠骑将军上护军公[讳震],字东斋,累官镇守柳庆参将。始轻车公所与伉太守古公者,擢大司马。骠骑公以舍人袭职,过司马门下。古公阅世系状,如为轻车公子,问曰:“汝王某儿邪?”应曰:“诺。”古公曰:“王某文武材也,此正思擢之,以纡边急,今岂其没邪?”对曰:“某父以某时历江西都使,卒于官。”古公怆然改容,作而叹曰:“汝父风采,今日若在人目中。虎父不生豚儿,汝但好为之,无忧不大用。”护军公泣伏再拜而退。逮致政里居,每举以戒子孙。至先君,犹能详道之如昨日事。呜呼!先正体国用人,争而不法如此,天下何得不晏然。顾非轻车公之大节,实有以厌君子之心者,亦无以得此。骠骑公累官二品,家无余赀。柳庆居百蛮之冲,怀柔震疊,不侵不叛,其承堂构而报元老之知,亦有所自来也。 骠骑公长子[讳翰]袭职,累官都使,卒,赐葬祭。第四子处士公[讳宁],号一山居士,始以文墨教子弟,起家儒素焉。 一山公长子顺泉公[讳亨],郡文学。次掌故公[讳雍],号静峰,应隆庆四年乡贡,初授武冈州学训,升江西南城县学谕,致仕,卒于家。掌故公纯懿宽厚,推重伦辈,凡应贡者,类以捷得相竞。公届饩满,请让于所受业师,学使者义而许焉,公以迟之间岁。家世弁组,颇务豪盛,公苦吟清澈,不问家人业。或故诘公曰:“一石谷舂几许米?”公曰:“一石米。”轻薄者笑焉,公亦不怒。其敦长者行类如此。夫之童年,曾于先君箧中,见公试论一帙,今忘之矣。记其仿佛,清健朴亮,似杨贞复手笔。至论留侯用四皓争太子,非大臣体,王茂弘不得为纯忠,盖补《纲日》所未及也。 掌故公生三子,长次峰公[讳惟恭],次少峰公[讳惟敬],次太素公[讳惟炳],补郡文学。少峰公之始生也,掌故公寝有奇征,故小字曰寝。公姿貌森伟,长六尺,髭须疏秀,瞳光透出十步,伉爽尚大节,饮酒至一石不乱。岁时衣大褶,戴平定帽,坐起中句矩。或劝公曰:“君阀阅胄子,郎君又以儒名家,独不可以儒服乎?”公笑而不应。掌故公之卒,以赀让弟太素公,随散随益之。终身不见一长吏,亦不襒裾于富贵之门。纵酒自匿,而竟日口不道一里巷语。遇人有不可者,面斥无讳,而姻党敬爱。牛平如一日。居家严整,昼不处于内,日昃入户,弹指作声,则室如无人焉者。课先君洎仲叔二父诵习,每秉镫对酒,寘笔砚座隅,令著文艺,恒中夜不辍。仲父偶戏簪一花,蓦见之,作色曰:“此岂吾子弟邪!”故先君兄弟终身不有华曼之饰。先君年在既立,声望已著,每小失意,犹长跽逾时,必痛自谢过乃已,或时为劳勉焉。夫之少不肖,蒙谴于先君,仲父述此以见诫,相向唏嘘已,哽塞不能竟语。公年五十三,早卒,大中丞李公焘为表墓焉。元配冯太孺人,无所出。继配范太孺人,生三子,长先君,次仲父牧石先生[讳廷聘],字蔚仲,次季父[讳家聘],字子翼,皆郡文学。仲父和易而方介,恬于荣利,博识,工行楷书,古诗得建安风骨,近体逼何李而上,深不喜竟陵体诗,每顰顣曰:“何为作此儿女嚅唲!”晚岁筑室坰外,号曳涂居,莳花植药,怡然忘物,每谓漆园吏、东皋先生去人不远。生长兄玉之,起邑文学,以继绝嗣祖职,官指挥使。季父儒而侠,不屑家人业,裘马壮游,敦友睦,事先君如严父,生珍之。 先君[讳上从从月,下从耳从]字逸生,一字修侯,志考亭闽山之游,以颜其居,学者称武夷先生。少师事邑大儒伍学父先生定相,研极群籍。已游邹泗山先生德溥之门,讲性命之学。万历间,为新建学者甚盛,淫于浮屠。先君敦尚践履,不务顽空。尝曰:“先正有言,难克处克将去,此入德第一持循处,吾力之而未能也。”一切玩好华靡,不留手目。笃孝敦友,省心减务。窥所渊际,大概以克己为之基也。雅不与佛老人游。曾共释憨山德清谈义,已闻其论,咈然而退。终身未尝向浮屠老子像前施一揖。甲申岁,以寇退遗骴满野,募僧拾而瘗之,并使修忏摩法。仍曰:“此自王政掩胔骼之一事,顾今不以命之僧。吾惧仆佣之狼籍也。已属之矣,固不容执吾素尚而废其事。此亦神道设教之意,汝曹勿谓我佞佛而或效之。” 少峰公早世,夫之兄弟不及见先君色养。闻诸先孺人,终少峰公之世,有所呼召,未尝不称名以应。每加戒训,则长跪中庭,非命之起,至客至不起。已乃煦然,无少见颜色。少峰公卒,柴毁泣血。免丧,亲故乃不相识。在殡食一溢米粥,力疾执葬事,畚锸栽植,躬无慵力杂作。范孺人之疾革也,先君方授生徒于衡山。范孺人不欲先君之亟归,逮属纩,仲父方以信走报,犹讳言小测。吋已昏黑,就主人借一骏马,驰百里,丙夜抵家。先君体清羸,素不习驰,纵辔驰阴黑中,把火者不相及,卒无倾踬,闻者以为神助。及归已复魂矣,匍匐号血,水浆不入口者三日。范孺人以痰疾终,收所唾盂,藏之苫次,每捧以哭,殆于绝声。每上少峰公、范孺人墓,酹酒泣下。耆艾之年,犹作孺子泣。岁时荐于寝,整衣鹄立,屏息摄足。茶醴之奠,必躬执焉。夫之兄弟间请分其劳,皆不听许。待仲叔二父,终身无一间言。或遇咈意事,相对二父,则笑语如常,脱然忘其所忧戚。一觞一咏,评古跋今,谐适送难,欢如朋友,而危坐正膝,不伤于媟。至于衣无私主,财无私藏,则初以为适然,未尝留先君胸中,不足细述也。 万历间,诸以理学名者,拱手曳裾,糨褶峨巾以为容。先君口无过言,身无嫚度,而坦易和粹,衣冠亦如时制,无所矜也。崇祯初,文士类以文社相标榜,夫之兄弟亦稍与声气中人往还,先君知之,辄蹙眉而不欢者经日。丙戌岁乡试楚士于湖南,刘浣松水部明遇以点定墨牍属夫之,已授之镌者,先君怒曰:“汝以是为儒者分内事邪?”卒不许竟其事。大约窥先君之志,以不求异于人为高,以不屑浮名为荣。故性不喜饮酒,而留客卒欢,或至中夜。不以断肉禁杀为仁,而启蛰方长,终无侵害。食品非鸡鹜豚鱼,未尝不筋。终身不过狭邪之门,而对歌舞亦为之适然。投牒归隐,未尝岩凄谷饮,而盘桓斗室,竟岁不履城市。自非忠孝大节,卒不修赫赫之行,此以恒久而不可乱也。 先君为制义,风味似冯具区,诣人似朱大复。每以理极一往,翔折取意为至,而不多取绩藻。论文则以极至为主,恒苦作者不能臻己所未到。早受知于邑令胡公,[忘其名]自童子中,以国士相期。会学使者有所咈于邑,故抑先君以示意。继新安立斋王公宗本令衡,复深相知。凡两最童子科,乃补郡文学。以文字相知许者,义兴周公应修、太湖马公人龙、四明陈公圭、温陵刘公春。 先君以万历乙卯、卒酉两副秋榜,分考胡公允恭首荐,太史西溪缪公昌期业定录名次,以封策中犯副考朱黄门童蒙名,黄门不怿,置乙第。是年熹宗登极,以恩予副第者贡太学。先君年已五帙,倦于文场,叹曰:“余分在此,且筮一命。或得报政而邀王言,以补禄养之不逮也。”遂应贡入辟雍。历满应部铨,时选政大坏,官以贿定,授正八品官。先君素矜风轨,及是相知闻者,谓必罢选不就。先君笑曰:“积薪何常之有。我应此小用者何意,无亦聊与优游,而以悻悻去哉?”初,仲父闻之,亦为扼腕。先君自都门归,欣然尽遣诸胸中,仲父叹曰:“吾兄所谓贤者不测也。”已赴谒选,会乌程当国,操切以希上旨。其姻家唐元弼者,乾没副贡籍,求府判所部核罢之,乌程怒,为罢铨郎。新铨郎[蔡相弈琛]会乌程意旨,苛按辛酉副贡,移仪曹,索故纸,束泾甚,暗索贿焉。先群曰:“是尚可吏也乎?吾以求一命为先人故,俛折至此。若出赇吏胯下,以重辱先人,是必不可。”诣仪曹辞罢。大仪慈溪冯公起龙笑谢先君曰:“观生气固不可折者,吾为选,君必旦暮为除遣,何有长者而作少年拂衣意气乎?”先君正色长揖而对曰:“无所辱公嘉惠。某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终不敢欺天,以暮夜金博一官。”碎假帖而退。夜买驴出春明门,遂归。莳药灌畦,若未踏长安尘者。家居十七载,不一至郡邑庭,亦不通杂宾客,非两叔父外诸从洎及门问字者,往来都绝。长吏到门,以疾却刺。夫之举主欧阳方然先生[讳霖]相过,请见者三,乃一报见而止,犹不怿者终日焉。 先君少治《诗》,徙治《春秋》。蹑屩束经,走安成亭州问业,所向即倾动人士。已授生徒,梢为研凿。及门达者,先舅氏孝廉谭公允都、举首欧阳节庵瑾、开建令经元贵阳马丹邻之驯。晚岁端居屏人事。里社后进,间因夫之兄弟以文字求点定,时际欣适,亦为论次。如郭季林凤跹、夏叔直汝弼、何伟孙一琦,皆所鉴別,俱为名孝廉。会丧乱,不得竟其所至。先君和粹不立城府,燠然无所抵牾于物,顾所不可,纤毫不以折意。方谒选时,邑大常卿陈公宗契、零陵铨司蒋公向荣,深相引重,欲为先君地,皆笑而谢之。大参陈公圣典会先君,因致书长安达者。先君受之,中涂发椷,有先容语,遂不复致,橐之而归。初欲返之大参,已而曰:“何用作此晓晓折彼意为?”因不果返之。营道骆都督思恭掌金吾事,监修国史。史成,例荐纂修者,晋所考秩予速选。以同乡故,咨先君于部。先君亦笑受其咨,既终不以赴部,亦不以返于骆,留笥中,抵家乃焚之。盖先君大节求尽于己,而不标君子之名以自炫,大要如此。壬午冬,夫之上计偕,请于先君曰:“夫之此行也,将晋贽于今君子之门,受诏志之教,不知得否?”先君怫然曰:“今所谓君子者,吾固不敢知也。要行己自有本末,以人为本而己末之,必将以身殉他人之道,何似以身殉己之道哉?慎之,一人而不可止,他日虽欲殉己而无可殉矣。”呜呼!先君子训,如日在天,使夫之能率若不忘,庚寅之役,当不致与匪人力争,拂衣以遁,或得披草凌危,以颈血效嵇侍中溅御衣,何至栖迟歧路,至于今日,求一片干净土以死而不得哉!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小子之弗克靖也,人也非天只矣。 初,伍学父先生与先君为师弟子,而相得如友生,先生藏书万余卷,居恒谓家君:“此中郎所以贻仲宣者,行归之子。”后先生猝得热疾,懑急不能语。先君躬执药食,先生目语先君,如将有所授者,先君辄俛首不答。归而叹曰:“吾宁负先生治命,不能受仲宣之托也。”先君严于取与,大率如此。夫之所目击者,未尝轻过一人饭,亦未尝辄受一人名刺。凡夫之兄弟所交游,稍有笺扇之馈,心峻却焉。伯兄己卯上北雍旋,于白下市縛[音线]绢制袷衣,著绵以进,弥月不敢呈,渐因先孺人奉之。笑视良久,取而藏之,经冬不御。间岁,仍返诸伯兄。伯兄复因仲父婉道意,乃以所值授伯兄,始取服焉。两兄洎夫之有茗果羹脯之献,月不敢再。间月进之,亦多纳而不尝。两兄省试归,曾买小说一帙奉先君,为解頤之助。开卷视数则,辄束焉,嗣以遗族叔,且曰:“此儿子所奉也。”仲父以间言曰:“兄之子,幸免不成立。所奉亦笔舌所得,何峻拒之如是?”曰:“其人则吾子也,其物则非吾有也,以吾一人者用物于天地,而数人者取天地之精,不已汰乎!且清心省事,徒以行之他人而不行之吾子,其亦以此忤物矣。邑吾以此教豚犬子,尚不能不轇轕浮沈于名利之际,柰何复决堤而先之泛滥也!”凡受业于先君者约数十辈,束脯之仪,以贫而却之者半焉。时亦有所赈予,及为人排急难,要未尝轻先期诺之。贤者不得而亲,不肖者不得而疏也。夏竚冬絮,拥膝危坐,间终日而不一语。自夫之有识以来,二十年如一日,亦姻党僚友所共知,无得而间焉。 先君严于自律,恕于待物,即僮仆亦未尝深加诃责。以少峰公茔墓为族人不肖者所犯,一讼之有司,此外无一字入郡邑。曾衣新缯褶过城瘭闉,有鬻薪者,醉而突出,以所荷杖刺衣幅裂,落其裾。其人惶遽,故狺狺作不逊语。先君笑曰:“待我执汝索偿,而始作此状未晚,今且去不须尔也。”其人虽醉,不觉膝之屈也。先君亦顾而去之。又尝晏出,门外有鬻豆糜者,踞坐门槛,命之起不起。稍正色诘之,顾瞋目直视,捧其糜掷中先君,巾服皆渍,先君徐步入内易衣,家人皆不测所以,先君亦不语以故。徐闻门外喧豗,则邻左人共搏其人,尽以所鬻糜投之沟中,捽而将系之矣。先君易衣毕,遽出语搏者:“彼幸未有所犯于我,直蠢愚不虑难尔,何忍令其荷空甑归,无用以对妻子为?”如其值而授之钱。邻人皆惊讶,余怒不已。诘旦乃笑而谓之口:“子昨者之怒,今可以忘乎未邪?”故里中之醉而号者,争而斗者,樗蒲而相逐者,惟恐令先君知。邻有贵介子弟任县令罢归,不能辑其奴客虐侮市价买小民。先君遇之,则正色视之。虽未加诋诃,而无不仓皇失措者。后遂渐畏而改焉。凡里中郡邑文学,有数至公门请谒者,皆令携巾衫人走间道,不敢经过门闬。先君后渐闻之,叹曰:“夫我柰何使人徒畏!”遂以禁步门内。又曾以孟冬携夫之上一山公茔,归渡耒水,操舟人索钱不已,从人与之争,其人醉而狂詈,刺刺不休,奋石相掷,及失之马首。夫之于马上劝止之,愈不得止。夫之怒,令人搏之。其人掉舟中流,无可如何。先君见夫之怒不可遏,从容上肩舆去。使人传命云:“此何难,且归,徐告于有司捕系。”夫之乃迴辔而反。抵家,先君色既不忤,又不一语及之。夫之不敢请。迟之数日,乃曰:“前者操舟狂夫,何以下属之有司乎?”俛而微笑。夫之不觉汗之沾颐,先君乃为好语慰藉而起。 先君教两兄及夫之,以方严闻于族党。顾当所启迪,恒以温颜奖掖,或置棋枰,令对弈焉。唯不许令习博口击球,游侠劣伎。间坐则举先正语录,辩析开晓,及本朝沿革、史传所遗略者,与前辈风轨,下及制艺,剔镫长谈,中夜不息。两兄淳至,无大过失,时或以小节违意旨。夫之少不自检,多口过。每至发露,先君不急加诘谪,唯正色不与语,问亦不答。故夫之兄弟亦不易自请愆焉。如此旬余,必待真耻内动,流涕求改,而后谴诃得施。已乃释然,至于终世,未尝再举前过以相戒。庭戺之中,喧日严霜,并行不悖。恒谓处人己之间,当令有余,亲如子弟,贱如奴仆,且不可一往求尽,况其他乎!昔在京师,见一名冢宰,大书榜云:“本部既不要钱,如何为人要钱。”亦何至如此以为君子邪!故其施于家者,张弛如此而。夫之兄弟亦幸以免于恶焉。 祟祯癸未,张献忠陷衡州,钩索诸人上,令下如猛火,购伯兄及夫之甚急。先君为伪胥所得,勒至郡城。伪吏故为软语,诱先君致夫之兄弟。先君张目直视,终不答。伪吏怒,将羁先君。先君叹曰:”安能以七十老人,俛仰求活!”沐浴易衣,就亲故告别,将以是夕投缳。夫之闻先君在系,乃残毁支体,舁箦到郡,守候彻夜,乃不果。明日遂以计脱遁。黄岡奚鼎铉始以文字与夫之相知闻,至是陷贼中为吏,力脱先君于险,先君终不与语。 永历丁亥,夫之避居湘乡山中,伯兄匿迹东安之四望山,先君间寄手书至曰:“汝若自爱,切不须归,勿以我为念。”时八月二十三日也。书发之明日,遂以觏疾。伯兄踉跄先归,夫之以次还,先君顾不喜。已乃力疾率伯兄及夫之上南岳峰顶以隐。俄而疾急,乃曰:“吾居平无一言可用教汝兄弟者,况今日乎!我即不起,当葬我此山之麓。无以榇行城市,违吾雅志,且以茔兆在彼,累汝兄弟数见诸不净事也,”卧病三月,未尝有一呻吟之声。十一月十八日平旦,扶起晏坐而终。先君之于患难生死,有如此者。 先君于文词诗歌,不数操觚。盖以简柙性情,惧艺成之为累也。早岁与学父先生洎诗僧复支,颇有酬和,皆削其稿,尽无传者。夫之所获见者,送邑侯梁东铭志仁人计序,及赠处士陶翁[万梧,夫之妻父]文,今皆忘之矣。又曾于刺尾得睹过应山平靖关一绝句,今附录焉:“楚塞横开西接秦,平沙风起柳花春。即今江北须回首,渺渺江南愁杀人。”崇祯戊辰春所作也。 先君于书法不求甚工,而终身不作一行草及纵笔大书。易箦之岁七十有八,先卒三月,所敕夫之兄弟手札,皆蝇迹雁行如界画。少所读书,收束洁齐,五十余年帙卷如新。上平未尝败一陶器。残楮剩稿,岁聚而焚之。食无兼味,饭止一盂。饮酒不见酒容。诸非时蔬果,烹饪失宜者,绝不入口。茸屋取蔽风雨,所居一室,净几垩壁,萧然尢长物。禁夫之兄弟不令置田宅,仅以给一年丰凶之中为止,曰:“安有儒素而求田问舍者,且贪之媒而祸之始也。”大欢不破颜而笑,大怒不虓声而呵。北还遇盗于良乡县界,掠夺殆尽,会有中承赴镇遇焉,遣人存问,并邀往见,欲为追捕,先君谢而不往。唯一笥中余二十金,同行者多有所余,而故閟之,以穷告,先君遂分所余授之,不取偿焉。凡此皆细节不能具志,要非先君所留意,聊赘一二语以记素业,用示诸后云尔。 先君元配綦孺人,外大父掌故公[讳口]。綦孺人淑顺孝姻,生子一,三岁而殇。孺人以万历甲午岁卒。继配先太孺人姓谭氏,外大父处士念乐公[讳时章]。念乐公性和恺,为敦笃长者。顾崖岸崭峻,不可干侮。曾游巴蜀,有姻戚宰充国,往访之,因稍留廨舍,其馆客倨谐,一言拂意,不辞而出。匹马走江滨,顺流泛三峡而归。主人数道追赆,已弗及矣。其标致高远如此。念乐公配欧阳太母,生子三,长惺欹公[讳允阜],季玉卿公[讳允琳],皆邑文学。中子小酉公[讳允都],中天启甲子乡试,乙丑上春官以文句犯权奄,置乙第。女二,长即先孺人,次适文学伍季咸公一盈,遇乱为贼所得,不屈,骂不绝口,贼以刀环乱筑致殒。先孺人生伯兄介之,中崇桢壬午乡试。次仲兄参之,弘光选贡,未就廷试,遇乱以疾先先君卒。次不肖夫之,以壬午举人,授行人司行人,予假养病归山,今行年四十矣。孙七,敉、敞、勿药、致、攽、勿幕、敔。敞伯兄出。敉、致,皆仲兄出。勿药、攽、勿幕、敔,夫之出。敉以孝殒于难,致早夭。曾孙一,生祁,敞出。 先孺人年十九归先君。以少峰公之严,虽先君及两叔父藉甚士林,未尝少为假借,顾于先孺人,则不能不喜道之曰:此孝妇也。先孺人终未自言所以事舅姑者,今故不能述其详。间闻之叔母云:少峰公洎范孺人存日,起恒不待晓色,夜则暗坐彻丙夜。若浆酒饵以进者,不敢使烹饪刀砧之声闻于外。隆冬不炉,惧烟焰之达也;盛暑不扇,惧其作声响也。与侍婢语,必附耳嚅呪,虽甚喜笑,不见齿也。少峰公昼出于外,薄暮入,则涤器移案之类,都不复作。如是者终少峰公之世。间归宁,外大母颇加慰问,则对曰:“居家固如是,未见翁之独严也。”外大母后述之,辄以为笑。少峰公卒,范孺人虽慈恺,亦不忍不以事少峰公者事范孺人。执三年之丧,哀泣瘠毁,倾笥箧以襄大事。迨释服,无以即吉焉。与仲母吴太恭人相得如骨肉,白首无间言。一庭之中,兄弟訚訚于外,妯娌雍雍于内,欢然忘日月之长。后虽析居,间十日不往还,则怦怦若失。季母万晚得奇疾,性稍乱,先孺人一往问之,则流涕竟日。其卒也,一恸几绝。从大父太素公,暮年丧子,与朱太母就养先君,酒茗必清,蔬脯必治,饴粥果饵,逆探其意而供焉,二十年如一日。每逢綦孺人生忌,躬设香茗拜荐。事掌故公如父,綦太母如母,向卒五十年,言及犹为惨然变容。对先君如承严宾。先君夙有痰疾,煮药调食,必躬亲执事,不以属之子妇及委僮婢。先君疾革时,先孺人新自病起,赢弱不振,顾蚤起晏息,篝火亲事,一如其素焉。家承严政,内外栗肃者九代,自先孺人易之以和恺,育夫之兄弟恩九而威无一,遇诸新妇则纯用柔道,谈笑拊摩,终岁不一蹙其眉,即有过失,不加诃谴,徐俟其悔悟而后微戒焉。顾恒叹曰:“吾性不欲以严待人,自此以往,流及于后,将有不率而反唇者乎?虽然,佳儿女岂须人诃责,不肖者操之,益横出矣。人日趋下,顾非吾作法之凉也。”先君宦学四方,家徒壁立,先孺人躬亲舂饪,支盈补虚,以佐图史舟车之赀,费逾千金。而两兄及夫之镫丸书卷,衣履赠遗,娶妇饴孙,以及岁时尝荐,伏腊酒浆之属不计焉,皆先孺人之手泽也。顾每有赢余,辄尽散以施姻党之乏,及他迫而来告者,下迨僮仆,人得取给,恒霈然有余,终不囊宿一钱,曰:“柰何以有用置无用之地也。”居少不约,居多不丰,顺聚散以随时,故晚遇丧乱,麻衣椽食,欣然如素。夫之兄弟藉以保其硁节,实厚载之无疆也。 先孺人年七十四,伯兄洎夫之同举。外王母欧阳太君年九十有二,生小酉公,举于乡。欧阳太君母年八十有四,生元素公炳,举于乡,官郡丞。杨太母所生母年九十,生耻所杨公,举于乡,官州刺史。凡四世略相等,戚里以为盛谈。先孺人晚年尤康胜,年逾七十,起居如五十许。以仲兄洎夫之妇陶相继早世,嗣先君见背,哀怆所侵,始见衰微。己丑岁,夫之不孝,从王岭外,隔绝无归理,忧思益剧,遂以庚寅八月初二日,横罹崩摧,俾年帙劣于先世。呜呼!无始安再造之功,永天水当归之痛,此夫之含恨没齿而不慊者也。哀哉! 薑斋文集补遗卷一 尺牍十首 丙寅岁寄弟侄 三兄之丧,贤弟侄跋涉远赴,隆礼致祭,固祖宗福泽所垂,实贤弟侄敦睦厚道,足知吾家自此昌盛无穷矣。愚兄且悲且喜,言不能尽。但恨客繁事冗,不能相陪快谈,以展老夫欲言之怀。病躯日衰,后会又未知何日也。愚于家族素未能致一情,但养拙自守,不敢一丝刻薄,得罪先人。今年已衰老,惟有此心,愿家族受和平之福以贻子孙,敢以直言为吾宗劝戒,此尔弼指日二弟居尊长之位,所宜同心以修家教者也。和睦之道,勿以言语之失,礼节之失,心生芥蒂。如有不是,何妨面责,慎勿藏之于心,以积怨恨。天下甚大,天下人甚多,富似我者,贫似我者,强似我者,弱似我者,千千万万,尚然弱者不可妒忌强者,强者不可欺陵弱者,何况自己骨肉!有贫弱者,当生怜念,扶助安生;有富强者,当生欢喜心,吾家幸有此人撑持门户。譬如一人左眼生翳,右眼光明,右眼岂欺左眼,以灰屑投其中乎!又如一人右手便利,左手风痹,左手岂妒忌右手,愿其同瘫痪乎!不能于千人万人中出头出色,只寻著自家骨肉中相陵相忌,只便是不成人。戒之,戒之!从前或有些小事动闲气,如往岁到官出丑,愚甚恨之。愿自今以后,长似昨在三兄柩前,和和顺顺,骨肉相关一般。一刀割断前日不好之心,听老夫此语,光明正大,宽柔慈厚,作一家风范。幸祖宗覆庇,无门户之苦,可不念哉!因诸弟侄昨日厚于家庭之义,深为感慰,故进愚言。尔弼指日二弟、我文侄,当以此遍告众位。我文公平仁恕,若有小小不平,当听其劝戒,或不妨令敛敔两人知之。止期一切忘情,一家欢聚而已。缕缕不尽。七十老人夫之白。 与我文侄 吾侄和蔼安静,一家所服。倡先远涉致祭于叔兄,相见之下,悲喜交集,而事冗客众,不能从容尽谈,为恨恨耳!一札寄众位弟侄,烦遍致之。城中众位看毕,乃寄指日叔。愚但空言之。吾侄日与周旋,以善养人,全赖涵育薰陶之力也。前有纸数幅,思携归书,与裁帖者混用,仅觅纸二幅,草次书呈,不足为重。他日衰草荒丘,如见老叔耳。承许过我一看,可辍冗作十日聚首否?生前愿见贤者也。族谱事,愚但能任撰次督责之劳。目前兴事,全在幼重,幸与决商之。叔夫之白。 又与我文侄 与吾侄,别遂已三易岁矣。衰病老人,更能得几三岁,通一字于左右也。前云欲枉步过我,作数日谈,甚为愿望。想世局艰难,家累烦冗,不能如愿。愚自长乐归后,未尝出户,驰情遥念,但作梦想耳。读书教子,是传家长久之要道,吾侄以宁静之姿,修此甚为易易。每戒两儿,令以吾侄为法。躐等高远,不如近守矩范。家众人各有心。淡然无求,则人自有感化耳。 与幼重侄 哀冗之下,不能与吾侄一言。闻将过我,企望企望。侄年渐老,宜步步在根本上着想。多谋多败,动气召辱,切戒,切戒!有公礼谢众弟侄,烦我文遍致之。族谱事何如?恐只成画饼耳。 又与幼重侄 无日不在病中,血气俱尽,但灵明在耳。三侄孙文字亦有线路,可望其成。但所患者,下笔太重则近粗俗。已囑敔令教之以清秀。为人亦知顺沉潜,所不足者,知事太早。我家穷,闲住一二年,或可习为萧散。庄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一切皆是嗜欲,非但声色臭味也。近草一官房世系,觉有次弟。急须者别单所开祖父子孙名,侄速查来。或写或刻,总俟侄商之。 与尔弼弟 长乐一别,遂久不得一信。往来人言贤弟近况甚好,足为欣慰。而愚日衰一日,经年不能出户,未知更有相会之日否也?谱议不成,族中人错乱至此,但堪一叹!贤弟年富力强,秉心刚直,至公至正,教子侄辈亦安静守分,和睦不争,是所望也。 示子侄 立志之始,在脱习气。习气薰人,不醪而醉。其始无端,其终无谓。袖中挥拳,针尖竞利。狂在须臾,九牛莫制。岂有丈夫,忍以身试!彼可怜悯,我实惭愧。前有千古,后有百世。广延九州,旁及四裔。何所羁络?何所拘执?焉有骐驹,随行逐队?无尽之财,岂吾之积。目前之人,皆吾之治。特不屑耳,岂为吾累。瀟洒安康,天君无系。亭亭鼎鼎,风光月霁。以之读书,得古人意。以之立身,踞豪杰地。以之事亲,所养惟志。以之交友,所合惟义。惟其超越,是以和易。光芒烛天,芳菲匝地。深潭映碧,春山凝翠。寿考维祺,念之不昧。 示侄我文 古人云,读书须要识字。一字为万字之本,识得此字,六经总括在内。一字者何?孝是也。如木有根,万紫干红,迎风笑日;骀荡春光,累垂秋实,都从此发去。怡情下气,培植德本,愿吾宗英勉之。 又 杜陵有句云:“吾宗秀孙子,质朴古人风。”世何有今古,此心一定,义皇怀葛,凝目即在。明珠良玉,万年不改其光辉。民动如烟,我静如镜,空花夺目,惊波荡魄,一眼觑破,置身岂在三年下哉! 示侄孙生蕃[此篇曾刻入薑斋诗剩稿,今仍录之,以足十首之数] 忘却人间事,始识书中字。识得书中字,自会人间事。俗气如糨糊,封令心窍闭。俗气如岚疟,寒往热又至。俗气如炎蒸,而往依坑厕。俗气如游蜂,痴迷投窗纸。堂堂大丈夫,与古人何异。万里任翱翔,何肯缚双翅。盐米及鸡豚,琐屑计微利。市贾及村氓,与之争客气。以我干金躯,轻入茶酒肆。汗流浃衣裾,挈三而道四。既为儒者流,非胥亦非隶。高谈问讼狱,开口即赋税。议论官贪廉,张唇任讥刺。拙者任吾欺,贤者还生忌。摩肩观戏场,结友礼庙寺。半截织锦袜,几领厚棉絮。更仆数不穷,总是孽风吹。吾家自维扬,来此十三世。虽有文武殊,所向惟廉耻。不随浊水流,宗支幸不坠。传家一卷书,唯在汝立志。凤飞九千仞,燕雀独相视。不饮酸臭浆,闲看傍人醉。识字识得真,俗气自远避。人字两撇捺,元与禽字异。瀟洒不黏泥,便与天无二。汝年正英妙,高远何难志。医俗无别方,唯有读书是。 薑斋文集补遗卷二 仿符命 绎思[有序] 窃读班固书,言司马相如颂述功德,忠臣效也。论者云其曼辞导谀,阙箴瑱之义。然伯益陈眷命,中虺赞天锡,迄乎《卷阿》、《天保》,浏涟往复,缫绩丰美,良有斯义,何独深咎后起哉!顾尝寻相如《封禅》、班固《典引》、宗元《贞符》之所自作,夷考其时,履平康,睨天衢,因缘欣豫,攀附荣光,丰靡逾量,不揆古人之尺度,非但扬雄美新,为贞士所羞称已也。乡令诸子生值不造,汉社屋,唐宗熸,则言欲出而若俾偃蹇,抑恶足以挽天纲,警民彝,著其忠效哉?寻五子之歌禹德,桧曹之忾周京,固其必其言之无斁也。洪惟我太祖高皇帝,嗣赵宗陨获之后,九十余载,生民之心气萧散希微,钦承上天起枯澄垢之心,握天戈,驱匪茹,清之以秋,呴之以春。中区不齐之万族,涤然若江流之荡泥滓。衣冠礼乐,施于纮垓者二百七十有七祀。八政修,五典徽,彬彬秩秩,珍其品汇,以别于内趾蠕动之蚩迷。嗣圣云承,绍修人纪,觌文降德,旌别群生之灵秀。续万祀之绝纽,启百灵之久蛰。自有天地以来,莫与匹亚。固宜含齿戴发之伦,生死沐浴于覆焘之下,未有能喧者也。夫昊天之恩,无间于存没。故忾乎有闻,僾乎有见,怵惕自中而莫能遏抑,奚必躬承进御而始为瞻慕。斯则洛汭行吟,《下泉》寤叹,以视益虺敷扬,情文倍挚,奚但马班之拾掇已乎!忱不忘于寝梦,固殚心竭虑而不宣其百一,抑亦盇各舒情以诏方将,俾知天之不可逸于其帱,明之不可瞖以其阴。爰作《绎思》一篇,导幽滞之亘衷,不随湮没。洁诸往昔,词同意异。期以肃告于昭,抒其恋慕云尔。 粤若稽德,隆杀攸甄,岂不以其时哉!沿姬宗,溯姚姒,钦若乘御者,皆祖自侯服。磐渐于逵,相乘遒上。虽云玄矩,道绝欲从,抑因仍互王,沿涯循涘,以臻既济,匪后起之攸藉也。然则居一王之宇,选美抡功,固将近迹炎刘,以为度量也矣。且夫陇西擢为天胤,天水陟于龙造,亦克卜世逾量,皈心届远。抽颖之士,咀芳属草,迨及衰晚,犹或仿佛光影,追惟遗润。太元之甲,陈桥之讧,台有口实而为之函隐,固择德言者所弗过讯也。是故柬三五之余迪,惟宜辟允谌。有汉阅世而无殊议,岂非以肇自乡亭,彝伦罔系,息滔天之嬴水,拯厥沉浮,登之津涘也哉!夷考六王熄,二周烬,五服颓而三户愤兴。然灞上系组之童昏,固柏翳之令胄宾于虞门者也。尉侯一揆,胡越屏息。闺门肃贞,怀清有秩。天维皇然其未倾,地埒犁然其未圮。藻火耀于裳衣,仓籀衍于图史。徒以匹夫畛怒,崇旦而俾即于毁,则大泽踵呼,弥年蹀血者,匪冯生之景命,所争续绝者也。 穆惟圣祖,错周综汉,研端审绪。匪受锡于黄钺,罔袭义于缟素。天睨我九域,潸然悼其《黑南》《黑主》,爰锡元子,崒嵂椮萧,若巨海之孤峰,撑云戌削,祥光兆映,哲士知归。不资成旅之辅,手秉天彗,刷江浚淮。专城嵰巉,耀其仁威,而殪谅俘诚,派流归一。于是麾指北街,与天合符,神狐教其先驱,口稀駾于朔薮。不杀之武,随颐指以尊神都。自涿野口口口放,未有斗枢静握,镌珥销徂,如斯尤然者也。元精亭毒,宠殊华民,而消长荡乎气迁,帝靡克贞以护灵笛,俾口莠窃沙陀,始口朋以其群,揖晋三蛗,浸淫相蹑,燕云始溃,中滥于汴洛,口口口杭海。帝且侘傺无俚,而颓焉枵馁。百千万礻冀之沈口投于一人,匪甚盛德,罔不逡巡。而春容撝荡,敛氛口口,以昭苏于清晏、北苗诛奄、挞荆驱廉之伟伐烂焉。演于章句者洁以方斯,一曦光之于星汉矣。 于时珠斗旋于始和,银潢澄其清露。六冕登而褫貒貈,五辂乘而辍驰骛。上雍民恪于大昕元日之令辰,游泳以归于义轩之故寓。画漠内谧,航澥外慕,偃兵肄雅,云仍嗣祖,以忘帝力者,厥性威若而罔测其故。吏循汉律,儒依宋经。旷焉浥焉,氤氲于太虚之和,登进乎百昌之精,忱不谋已斩之纶维,独丝重系,为乐之至于斯也。重离继照,亘于裕昆。轶文子,越汤孙,舒夷阐缓,曧枑纭缊。稽天以若,享秩无文。假敬推恩,衷仁襮礼,天札不兴,萗雩辍纪。渐抟桑,迄虞渊,朔南逌暨,由六尺以抵耆年,憺定逍遥于神皋之寥廓,咸捐识知之岐涂,以顺夷行于圣矱。洋洋乎无声之乐,因八风而吹籟。藉使矜功之辟,逢美之臣,邂逅余光,必将炫金根,扬云罕,勤辍耕之夫,走警鼜之士,登顿陂陀于云亭汾雎之址,救土部娄,刑石翠微,掞华旉藻,猷其永垂,而臣僚耻晋七十二后之謏闻,以缊美于遍德之心而涵其不显。于戏!蒙不谂蜚循之代,迄乎丰鄗者,登降奚若,惟皂天不昧其眷鉴,操独契以相度,讵能引丰沛之已迹,为相淆错也哉! 夫函文不耀,藏于沕穆,道之盛也。辑伐不张,韬于醇懿,武之竞也。敬昊无文,慎其禋享,仁之竺也。铭心绌辞,依于昭质,风之靖也。则文园之遗书,兰台之荐帙,衹益其怍,而以参伍巍荡之无名,固不待劝于淫溢矣。若乃俯昂今昨,昭昧不爽者,在函輿之攸奠,则夫挥散烟塺,疏理苍赤,封树坊埒,爰抍华族,昭回于上下,震叠于纤弱,岂繄有心而于焉忍射也。夫《萧韶》穆耳,逋臣得其音响,河洛安宅,异代感其疏排。矧伊浴仁波,茹圣藻,沃于肌髓者,其克閟心于昭炯之永怀邪?以眂古则不让,以俟后则不疑,以答苍旻则功延于穆,以询叟穉则恩浃荒涯,讵可谖诸而息其遐思于有既也! 蚁斗赋[庚申] 曦歊方凝,渰云欲兴。玄蚼触气,载战于庭。壶子据梧徙倚,颦蹙而起曰:“夫物固有所不自己者哉!”于以蒸蒸涔涔,波飐烟委,盈气盈心,挟为成理。穷高天而无一罅之舒,亘长日而无须臾之止,平水微摇而漰潗,怒风倏彻于崔嵬。震宕无聊,不知攸似。若舍旃而莫容,唯役情于一死。夫乃不卜遄征,匪誓勿却。愤极纷纭,危偏婥妁。委佗棼藉,绵蜒闪霍。引绳孤径,凌蹙驱薄。神髓不分,内外交韄。竞何求而迅奔,惨不恤夫填壑。尒乃争堂夺坳,趋衍登坟。比冯乘以撑歫,彼昂击而陟垠。雝攒簇而互进,乍左次而姑屯。旁掠侵地,丛守撖门。山倾嶂叠,浪沓潮翻。槭槭咠咠,迷迷魂魂。前已超越,后仍轮囷。趾缮其怒,须传其云。往勿返顾,来益趋援。于斯时也,参两相戟,特匹相摽,分朋相于,壹死相纠,相诛以喙,相牾以爪,脊不谋心,足不念脑。相惩以全,相奖以殀。目光瞀埃,液血倾蒿。折绝糜散,横陈傎倒。惨昏旦以怔营,剧自忘其饥饱。鳞鳞尘尘,暴胔载道,犹且历战场以逍遥,贾余威之虔矫。 悲哉!大造之为此也亦勤矣!诞生万汇,元气相缊。警灵蠕动,充荡芸屯。将使之含以孳荣,不即于汶闷乎?抑将流骋芒味,以之于烦冤乎?将使之相响相濡,乐其类以相存乎?抑将往复相制,而还以相吞乎?生生者不受,而生者又何自以魂魂也?夫有畛者无畛者也,有群者无乎不群也。俄而一橐之风,殊乎南北,一染之丝,判乎黑白。始于相矜,终于相贼。溽暑戢而商飙严,坚冰解而炎曛赫。旌摇辐转,泛滥无域。其进也如洪河之出孟门,其返也如楚塞之阻龟厄。蟹负筐而躁,蜂垂螸而整,隼翔高而攫,卢疾走而获,驳择猛而噬,蜮潜幽而射,螳翳叶而侵,鼄张罗而弋,莫不役于一气之攸兴,而忘其元和之本醳。是以羽当筵而響义,鞅接镳而搏昂,欢指天而偾兆,登茹血以诅苌,汴狙击以乘晋,吴枭暝而搏襄,淆尸待封于三岁,邺指宵掬于孤航,马陵骄而朱殷成浍,上党谖而白骨如霜,成皋之烽迷晓雾,玉壁之磷夺星光,淮堰之膏饫鳗鲔,杨刘之垒泣寒螀,诚度彼而参此,奚徒一蚁之强梁者哉! 夫歕薄而无择者气也,攻取之相寻者机也,穷极而无回者往也,消谢而无憀者归也。然则天不任杀,物不任威,游魂夐求,奚其凭依。从之也终乎醉象,敛之也函以灵龟。非夫展目千古,潜意清微,当九六之龙战,湛方寸之玄几,薰风在襟,涤雨甘飞,旋燀焞之轂,破璚珥之围,亦何以讫昆蛗之淫奰,定冯生之息吹也哉? 维时灵雨既降,秋风载清。萧森疏魄,凉润绥情。蜻蜓群游,归鸟夕鸣。俯际垤户,阒尔忘争。灵珠孤警,思移乾精。谌不忘夫吉凶生杀之枢轴,又何患乎险毒之难平! 显考武夷府君行状 家世自太原受族以来,中衰无传。溯先君子而上,十世祖骁骑公为直隶扬州府高邮州人,元末起兵,从高皇帝定中原,累功授世秩。骁骑公配冯宜人,生轻车公讳全,以靖难功,擢怀远将军轻车都尉,世衡州卫指挥同知,遂籍于衡。配朱淑人,生嗣轻车公讳成。配崔淑人,生嗣轻车公讳能,咸以忠勤世其令绪。配刘淑人,生护军公讳纲,别号毅庵。忠勋益懋,奉命采木西川,建南岳神祠,恪眘底成,详商文毅公辂碑记。从都御史秦公金讨郴桂峒贼,为中路总统,拔贼砦,荡平之,详《皇明世法录》。累功晋骠骑将军上护军,历江西都指挥使。公配崔夫人,生上轻车公讳震,别号东斋,掌卫事,戎兵克诘,尤笃志经术理学。时庄定山先生昶谪官湖南,公与讲性命之旨,雩坛唱和,见《定山集》中。累迁昭武将军上轻车郡尉,历柳庆参将,恩绥威镇,峒蛮戢服。家世以武功显,束修文教,弦诵不衰,则自公始也。公元配常恭人,生上护军公讳翰,字直卿,为定山门人,补郡文学,已乃拜世秩,累官都指挥使。上轻车公次室郑太君,生一山府君沛宁,配赵太君,生学博静峰公讳雍,惇笃不随世好,以文名著南楚。由岁贡荐授武冈州训导,迁江西南城教谕,配毛孺人,生少峰府君讳惟敬。崇志节,尚气谊,隐处自怡,出入欬笑皆有矩度,肃饬家范,用式闾里。配范太君,生子三,先君子居长。仲父牧石翁讳廷聘,字蔚仲,文名孝誉与先君子颉颃,晚逻筑幽居,吟咏自适,詩绍黄初景龙,视公安竟陵蔑如也。季父子翼翁讳家聘,二叔父皆补郡文学。先君子讳朝聘,字逸生,一字修侯。以武夷为朱子会心之地,志游焉,以题书室,学者称武夷先生。 先君子早颖,夙成之质,不孝兄弟生也晚,不得见先生长者,详为称说。唯孝友天植,无间于族党之扬诩,衹今流传未艾。少峰公严威,一笑不假,小不惬意,则长跽终日,颜不霁不敢起。每烧镫独酌,令先君子隅座吮笔作文字,中夜夔夔无怠色。晨昏问起居,凝立户外,不敢逾梱限,倾耳听謦欬平善,愉色躡足而退,率以为恒。少峰公中年遘暴疾,素刚果,厌人呴妪,虽自知不起,而不欲以环绕悲号处生死,屏人独坐。既不获侍左右,则匿壁间私候,泣血不敢发声。迨及卒,抱持抢地,勺水不入口者三日,毁瘠骨立,成赢疾,迄耆耋不瘳。范太君有寒欬疾,按摩承涕唾,三十年如一日。永诀后,奉唾盂涎血。拥之而泣者数年。少峰公素不屑治家人产,及大故,囊不名一钱,先君子独力经营,至哀所感,诸具辏合。蜀材吴绵,隧甃丰碣,尽诚信而弗悔。太守李公焘嘉与,为表墓焉。范太君之没也,先君子方授徒衡山。病革,报者至,薄暮僣一马驰归。素清羸,不闲控驭,所僣马抑驽钝,且哭且驰,马忽惊迅追风,三鼓已抵家。迨及属纩,尽力以营大事,一如少峰公。称贷既广,竭力以偿,凡十年未尝一饱食一暖衣也。至孝为通国所称,不以一事一行表异,故亦无从详识。唯内从母氏,外闻之族长姻亚者,其略如此。不孝兄弟所及见者,岁时张人父母遗像,设几筵,日侍左侧,依依如孺子。或有诏语于子孙僮仆,皆下气怡声。及荐酒脯,泪盈于睫,每拜扫茔兆,必涕下沾衣,四十年一如新丧。与仲父牧石翁,白首欢笑如童年,每相对晏坐,神怡心泰,疾病忧患,一无变容。季父才性旷达,颇事嬉游,畏先君子如严父,而终不以辞色相诘诫。规正之意,寓于和怿,故闺庭雍穆,为阖郡师表,若先世所遗薄产顷余,取硗确而让甫田,尤不在先君子意中,不足记述者也。 先君子少从乡大儒伍学父先生定相受业,先生授徒殆百人,先君子为领袖。虽从事制义,而究极天性物理,斟酌古今,以发抒心得之实。试郡邑,为邑侯胡公所首拔。会胡公不善事上官,学使者惎之,故相诎抑。郡属九长吏合荐不得,胥为扼腕。明年,邑侯王公宗本廉知才望,三试皆特拔,乃补郡文学。蹑屩负笈,东走安成,北渡齐安,以质所学。归而下帷,经月不就枕席,两目皆赤。当万历中年,新学浸淫天下,割裂圣经,依傍释氏,附会良知之说。先君子独根极理要,宗濂洛正传,以是七试乡闱不第。逮天启初,禅学渐革,而先君子年已迟暮矣。辛酉闱牍,为缪西溪先生昌期所赏拔,副考以触其私讳置乙榜,用恩例入北雍,乃罢举。而所授业先舅氏小酉谭公允都、节庵欧阳公瑾、贵阳丹邻马君之驯,先后登贤书。节庵公冠楚榜,丹邻以《春秋》冠其乡,陈大士大行称其学有渊源,皆先君子崇尚正学之教也。九君子食止一盂饭,饮酒不尽一盏,衣无绮縠,严寒不亲炉火,泊然无当世心。游历吴楚燕赵,不以衣裾拂贵介之门。同郡清卿陈公宗契、零陵蒋公向荣,皆以德量推重,而报渴之外,无私造焉。大金吾洛都督思恭请引入纂修,坚辞不就。顾屡试有司,后以北雍上舍授迪功郎散秩,无厌薄心,人皆不测。偶与仲父言:“吾岂为是濡需者,念家世棨戟,徙受儒术,少峰公所业不就,每自怏悒。冀得一命恩纶报泉壤,生不能为奉檄之喜,尚补夙心于百一耳。”言已,辄为泫然。及铨法大坏,非俸不得,谢病投组,耻循捷径,遽返林泉,则申命不孝兄弟曰:“吾不能辱己以邀一命报父母,汝兄弟若徼半绾,必不可使我受封,重吾不孝。若违命相縻,陷亲之罪,汝无逭于两间也。”呜呼!天崩海涸,介之以青衫终老,夫之裹创从王而不逮覃恩之期,以此仰酬吾父之言,亦有自然凑泊,与吾父赫赫明明之遗志相吻合者乎! 先君子早问道于邹泗山先生,承东廓之传,以真知实践为学。当罗李之徒,纷纭树帜,独韬光退处,不立崖岸。衣冠时制,言动和易,自提诚意,为省察密用。间居斗室,闭目端坐,寂然竟日,不闻音响。忧患沓至,睟容不改。不怒不叱,大喜不启齿而笑,则不孝兄弟自有识以来,日炙而莫窥其际者也。所受于学父先生者,天人理数财赋兵戎,罔不贯洽,而未尝一语及之。曾闻之舅惺欹谭公,言与释憨山德清辨率性之旨,清为挫屈。夫之举以请问,微哂不答。凡洗心逻藏,不欲暴见者类如此。不言之教,渊澄莫测,非但以不孝兄弟顽不若训而故远之。凡接人弗问贤不肖,壹以静默温恭,使自愧省。里中有无行青衿干有司者,不敢以巾衫箧过衡门,必迂道往还。所授徒有行不类者,及谬持邪解者,终身不敢见。邻有宦家子仕州县,不戢其仆从,嚣陵市肆,闻先君子履声至门庑,则匿避恐后。后遂革而与闾里相安。晚岁谢病归里,以中梱为穹谷,郡邑长吏,闻风请见,皆称疾谢绝。亲知后辈非以学业见,不得望见颜色。而迄今数十年来,语及先君子,无不追慕含戚。所以感通,固非不孝兄弟所可亿度也。岁丙寅大疫,学父先生及舅氏小酉公皆染疾不起,其家人子弟争匿避去,先君子独日夕躬省,不离床榻,执手以待暝。尝遇盗于良乡,下马凝立,神色不变。盗为愕眙而去,张献忠陷衡州,勾索不孝兄弟充伪吏,日投入水中。先君子为里魁胁执,出手书,戒不孝兄弟,言此自我义命,汝兄弟万勿以我故,荏苒作偷免计。至郡则易衣履,将投缳以坚不孝兄弟之志,会夫之所识黄冈奚鼎铉陷贼中,为保护得缓。夫之乃残肢体,出扶先君子逸去。逮丁亥病革,遗命以南岳莲花峰之麓,幽迥远人间,必葬我于此,勿载遗形过城市,与腥臊相涉。盖于死生之际,毅然无所却顾类如此。素志不肯著书以近名,夫之稍与人士交游,以雕虫问世,每蒙诃责,谓躬行不逮而亟于尚口,孺子其穷矣。呜呼!奉若不恪,既不能自立不朽,而家学载之空言者且将无托。吾父之言,炯若神明,一至此乎!又尝谓子孙不能通六艺者,当令弱者习医,愚者习耕,不可令弄笔墨,以售其不肖,吾宗籍衡十世,未尝有此,不幸而或然,血胤其危矣。此则屈高怀而下谋败类,不敢不敬述之,以诏后人者也。先君子所著文字,多自焚弃,经乱以后,微言益绝,记忆规制,大概在孙月峰、冯具区之间,清和微至,非经生之业也。诗笔约仿储王,亦不恒作。兴至微哦,不以示人。夫之仅从卷尾见《过应山顶》一绝句,又于故笥中见与欧五德翁及释藏六支唱和一笺,及再寻诵,先君子已焚之矣。凡夫之所受命于介之,略为记忆者止此。其他鞠孤甥,收族众,矜容愚横,与夫一蔬寸缕不受非义之污,自游庠序,迄于归老,不以一牒尺刺入公门,不敢琐述以掩大德。而潜修密用,又非前议所能阐发。情迫于三十余年,辞穷于一旦,哀哉! 先君子以隆庆庚午十二月朔日申时生,得年七十有八岁。口口丁亥十一月十八日卯时,则不孝兄弟天崩地裂求死无从之时也。先配綦孺人,宁远教谕綦公文佳女,生长兄,未命名,夭。继配先儒人,谭公讳时章女,生子三,长介之,次参之,宏光恩选贡生,先先君子三月卒,次夫之。介之娶欧阳氏,思恩府同知炳子岁贡生珠女,生子一,敞,乙酉补邑文学。女一,适文学萧鸣南子式。参之娶蒋氏,文学大操女,生子二,敉、致,皆夭。夫之先娶陶氏,处士万梧女,生子二,长勿药,夭。次攽。继娶郑氏,襄阳吏部尚书继之孙,文学仪珂女,生子一,敔。侧室女一,适文学李报琼子向明。敞先娶邹氏,生子一,生祁。继娶李氏,举人李孟韶孙,文学维翰女,生子一,生郊。女一,未字。敔娶刘氏,文学刘近鲁女,生子五,若、兹、苍、薳、万;女二,长适兵部尚书刘尧诲嗣孙克谨子法忠,次适文学熊荣祀子时干。敔娶湘乡举人刘象贤女,生子一,范,女二,长许字邵阳文学罗圭子智大,次未字。生祁娶文学杜焌女,生子二,绵、续,女一,许字萧侨如。若聘酃县文学周士偘女,范聘文学唐克恕女。先君子之封,在衡山县崇岳乡莲花峰下曾家湾,首艮趾坤。谨泣血以状。岁在癸亥仲冬,不孝季男夫之状。门下后学邵阳刘永治填讳。 哀哉!不孝兄弟之罪通于天也。鲜民罍耻之年,正故天崩之日。伏念先君子履道之贞,表章无托,忍死穷山,属目靡骋;亦俟有日者获从当世之君子游,以纪幽光,而待之三十七年矣,昔之孺子,今已衰朽,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介之乃泣命夫之曰:“以介之幸而事亲较夙也,仿佛先君子可见可知之应迹,视尔差详焉。而先君子尝以记序之学诏孺子,儿可以言而不溢也。尔其如吾言以状。虽亡可告语,而函之幽谷,延望于身后,或有俟也。不然,吾与尔旦夕下拂蝼蚁,追悔其将何及。”夫之泣血稽首受命,谨状如右。而墓中石,则犹翘首四顾,不忍绝望。阅四年丙寅,介之复侍先君子幽壤。夫之欹孤衰老,痼疾弗赦于鬼神,终无可望于人间。乃戒介之之子敞,以愚朴略志而登之石。未几,敞以哭父死。戊辰冬,始藏志石于岳阡之隧前。石有定制,工无善巧,管窥既诎,约言益穷。唯兹一状,稍有伦次,附赘表末。倘泽不永斩,传于后嗣,尚知先世全生全归,以道传家者如此。虽德自不孝兄弟而衰,而战战栗栗,日恐陷坠,固先君子明昭型戒,临愚昧以鞭挞其蹇驽也。己巳孟秋上弦夫之手录,时年七十有一。 显妣谭太孺人行状 不孝夫之既受命于介之,述先君子状,遂状先慈谭太孺人。哀哉!先君子几筵方彻,太孺人遽罹终天之惨毒,抑三十四年矣。不忠不孝之兄弟,偷活人间,弗能率迪慈训,以处一死,而厚载之恩,有心未泯,何能自昧邪?先君子以德威行弘慈,而粹养简靖,尚不言之教。虽不孝兄弟之顽愚,不能犬喻,终不征色发声,以施挞戒。每有颠覆违道之行,但正容不语。侍立经旬,不垂眄睐。不孝兄弟怅罔,莫知咎所自获,刊心欲改,而不识所从。太孺人乃探先君子之志,而戒不孝兄弟以意之未先,志之未承也。详掷其动之即咎,复之终迷,而祸至之亡日也;申之以长敖从欲之不可终日,而不勤则匮之必仆以陨也。发隐慝以针砭之,而述先君子之暗修,以昭涤其昏暗,既危责之,抑涕泗将之,然后终之以笑语而慰安之。呜呼!吾父如油云在天,而吾母承之以敷甘雨。然而伊蒿伊蔚,终为枯槁,则不孝兄弟之负吾母,尤甚于负吾父也。如是者不孝兄弟胥有之,而不肖夫之早岁之破辕毁犁也为弥甚,劳吾母之忧也为弥笃。至于今老矣,追数生平,须眉空负,犹然一十姓百家之蚩氓,啄粒栖枝之生类,不亡以待尽也,何敢复述慈范哉!虽然,懿则昭垂在宗族姻党者,人不忍忘,固不以为蒿为蔚者之弗克负荷而掩令德,姑衔恤以略述焉。 凡太儒人之事舅姑也,不孝兄弟俱不及见,但闻太孺人之以身教子妇承事先君子,言当严侍之日,祁寒不焫火,畏烟之出于牖隙也;盛暑不扑蚊,畏箑声之遥闻也;涤器不漱水,引濡巾而拭之;猫犬扰不敢迫逐,拥袂而遣之。每一语及,夔夔竦立,对子妇如为子妇时。及述范太君疾痛倾背,则泪盈于睫,不异初丧。以此测太孺人当年爱敬之深,知非涯量可穷,哀我生之晚,不及详见耳。佐先君子之襄大事也,太孺人自不忍言之,无敢问者,但家徒壁立,时先君子勤累业,慎交游,薄田不给饘粥,而慎终之厚,倍蓰累封,称贷繁猥,一皆酬偿。斥衣襆,销簪珥,固不待言,抑数米指薪,甘荼如饴,以成先君子之孝,又不俟有缕言之者而后知矣。不孝兄弟所见者,先君子十年赵燕,娶子妇,构堂室,终不孝兄弟读书之事;且润及宗姻,无乾糇之失,类出于太孺人之樽节,则襄大事吋心专力竭,宵旦不遑,从可知已。叔母吴太恭人,长太孺人二岁,互相敬爱四十年如一日。焉迨既异,居经月不相见,则皇皇讯问不绝。每促席对语,呴呴如两新妇。从兄玉之,年逾四十,谢诸生,拜世官,冠带入省,犹手酒浆相劳苦,如抚穉稚。季父子翼翁,早未有子嗣,置侧室,或颇轻之。太孺人礼待之如姒娣,曰:“令叔氏有子,母即贵矣。”姑母适范氏,早寡,守志孀居,鞠其子女,恩逾己生,为毕昏嫁。至教子妇以宽,畜僮婢以慈,诃叱绝于口,荊笞绝于手,而自然整肃,莫敢亵越。及今念之,不孝兄弟在膝下时,如生时雍之世,春风一庭,灵雨四润,不知三十年来堕此烟霾中,遂成昨梦也。哀哉!不可复追矣。前母外王父学博綦公,晚年尚未有子,太孺人承事敦笃,不异所生。綦公垂没,待太孺人而暝。叔祖太素翁罢诸生,落拓无胤嗣,叔祖母朱,井臼不给。太孺人迎养敬事,怡然终老,盖推事父母者以事綦公,推事舅姑者以事太素翁,诚至而礼洽,亦不自知其厚也。不孝兄弟遘皇天之厄,癸未丁亥,婴勾索之酷。屡贻母以不测之忧。介之奉母匿草间,茹无盐豉,病无医药,层冰破屋之下,极衰年不可忍之苦,而一意奖砺,俾全蜂蚁之节,怡然顺受。唯以天倾莫补,人溺无援,邑菀终日,以至于不起。夫之间关岭表,不得奉临终之训,遗命介之,更无余语,唯归葬先君子岳阡之右,远离城市秽土,协先君子清泉白石之志而已。哀哉!在吾母心安志遂,翛然顺命,而不孝夫之通天之罪,固百死而莫赎也。 谭宗故籍茶陵,移于衡阳之重江乡,世为甲族。外曾祖乐亭公讳世儒,外王父念乐公讳时章,以隐德世修儒业。外王母欧阳氏,赠奉直大夫和之女,年九十三乃卒。舅氏三,长惺欹公讳允阜,以积学老于场屋。次小酉公讳允都,从先君子学,中天启甲子科乡试。乙丑会试,以闱牍触阉党,置乙榜。次玉卿公讳久琳,补郡文学,笃孝养母,国亡后弃诸生不就试。从母适文学伍公一盈,遇乱骂贼不屈死,详郡志。子妇具先君子状中。太孺人生以万历丁丑闰八月二十二日寅时,得寿七十有四。口口庚寅八月初二巳时,介之奉讳于祁阳山中,其明年合祔于先君子之右。岁在癸亥季冬月,不孝男王夫之泣血状。 己巳孟秋,夫之手录凡我子孙非甚不肖尚谨藏之。 [行状二首,光绪戊寅夏六月于井头江市先生八世裔孙德忠家见手写本,装成册者,亟录副以藏。前一首,曾刻有目无文,后一首已刻。字句详略,间有不同。故仍录入补遗,以备参考。平湖张宪和谨识。] 自题墓石 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具左则其继配襄阳郑氏之所祔也。自为铭曰: 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 墓石可不作,徇汝兄弟为之。止此不可增损一字。行状原为请志铭而作,既有铭,不可赘。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学,可不以誉我者毁我,数十年后,略记以示后人可耳,勿庸问世也。背此者自昧其心。 己巳九月书授攽 汝兄弟二人,正如我两足,虽左右异向,正以相成而不相盩戾。况本可无争,但以一往之气,遂各挟所怀,相为疑忌。先人孝友之风坠,则家必不长。天下人无限,逆者顺者,且付之无可如何,而徒于兄弟一言不平,一色不令,必藏之宿之下?试俯首思之! 唐钦文六秩寿言 永年之道,一言而括矣。一者何也?一也。故为养生之言者,甚似乎君子也。其侈而之于缥渺之神山,勾漏之灵药,蔓也。其析而之于孑夜之天回,卯酉之月仲,曲也。乃其甚似乎君子之言者,曰三五一,一言而括矣。龙与虎一,其体用之谓尔。铅与汞一,其性情之谓尔。四者与戊土一,其身之所谓尔。君子言固曰言与行一也,行与心一也,初与后一也,故君子之尤重乎得见有恒者也。《易》曰:“恒久而不已。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于戏!永年之道,至此而奚余哉!吾尝求之乡国而弗觏,求之天下而觏者,如晨之星,一再觌而已。是殆其生者众而生生者鲜乎?如采灵草者,陟名山,历穹谷,倦归而得之左右之庐畔,乃三十七年而居然吾老友钦文翁之在我袺襭也。吾奚以知钦文翁而信之哉?曰一而已矣。颂称钦文翁之美者,童叟一矣。意者其外之一乎?进而数闻钦文翁之言,条理一矣。意者其发之一乎?乃博而历稽钦文翁之行,以朴以方,以睦以式,蔑不一矣。犹意者其勉行之一乎?于是而浚窥其心,得与失一矣,险与平一矣,恩与怨一矣,荣与凋一矣,然后信之曰:“斯其以恒为道者也。”自今日而溯乎三十七年之前,少而壮,壮而且老,风涛崟岑,阅万折而不改,钦文翁之所以行年六十而如嬰儿也。则自今日以往,风涛息而崟岑平,安而敦之,以引伸于期颐,犹今日也。果奚以信之哉?盖其与养生者之言而既合也。其合于养生者之言,非其卮言,而合于君子之言者也。则自生而非倚生于形气之母矣。日月之得天,得其恒,旦旦晖而夕夕映;四时之变化,不变者其恒,春春喧而秋秋清。于是而日月之光,施及于群星;四时之成,绍之以成岁。钦文翁以斯道也,被其子孙而式谷之,维尚胥勖之哉!《诗》不云乎:“勿替引之。”奚但勿替焉,加隆焉矣。钦文翁始与其伯子从家石崖游,登堂而拜先征君,吾因得定交,以至于今,三十七年如一日,此之谓也。浃六秩而为之言,以侑两郎君之寿觞。三山驾鹤之歌,万石花封之颂,非翁父子所欲,亦非野人之所习也,故以永年之说进。 苏太君孝寿说 庚戌新秋,两唐子为其母氏六秩寿,征侑词焉。蒙惟无仪之义,声称所难。苟以多嘏之辞进,奚以殊夫涂之人寿涂之人之亲也。矧唐母之孝,得于姻党之耆旧者盈乎余耳,因而为之说。顾悠悠者何知,仆将赘耳。今寿钦文翁,复举而联之帙,既于相从之义合,且祈引之于唐氏世世子孙,俟釆彤史者不遗焉。德不孤,百世而一遇,犹旦暮乎! 请言以寿其亲,礼也。是故唐子古遗与其弟须竹,以其母氏苏孺人六秩而请言于壶子。壶子曰:“今奚以寿子之母哉?无亦惟子之母有其寿者存,而余言以为之征也。闻之唐母之事其舅姑,犹夫人之事其舅姑,而异者存;乃自视其事舅姑,若无异于夫人,而不知其异者存。然已异矣。闻之唐母之事其姑,甫笄入门,而尽代其中馈之劳,以逸之也。姑婴奇疾,而涤除拭抑,调粥糜,躬药饵,宵以及旦,以为恒者二十年,盖几不延而延之也。闻之唐母之事其舅,疫而不恤其躬,子女交病而不分其志。其葬舅也,兵猝至,执绋者溃,而誓夫子捐身以护其柳车。是两者,临难而无渝也。闻之唐母之事其庶祖姑,瞽而养之者五年,痹而养之者二年,浣腧涤第,奉衣栉发,手手目色而不匮,以广其舅姑之孝也。夫如是,足以寿矣。天其无吝于期颐矣乎,而予奚言?”须竹进曰:“笏不敏,忻于心而未能达也。”壶子曰:“余尝语子以生之说矣。有自生者,有引其生者。斯二者均之生无殊也,而又奚以殊?未生而生之,自生者也。已生而益之,引其生者也。白生者天,而乾坤之道在父母则亦人也。引其生者己,而己之意欲不足以生,亦将益之以己之天,是犹天也。夫孝者己之天也,凝天之生于身,天之生存于身矣。通诸其所自生,则父母凝于吾心矣;父母凝于吾心,是吾心之即为父母而生找者在是矣。生我者在是而即以生我,是非徙木之于火也,方钻而固已炎也。虽然,有疑庄周氏之言,以父子为无可解,君臣为无可逃也。妇之于舅姑,则君臣之推矣。以为无可逃,借有可逃而故将逃之,非犹夫父子之必无逃之心而不待言其不可也。”于戏!知臣之于君,妇之子舅姑,其亦有不可解而非役于不可逃者解矣。故《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是不相逮之说也。又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尊卑定分,义秩若不相逮而氤氲者化醇焉。庄周知其不相逮而不敢逃之,而未尝见其氤氲也,故君子不取焉。而于以言尊生者,亦末矣。天亢于上,地俯于下,位定而义著,可见者也。地勃生而不自己,不仅安其义之俯,而上感天以其心。于是而氤氲者翕兴萦系,以敦其生之化,则人未之见也。人未之见而不可解者固存。臣之于君,妇之于舅姑,又奚仅其无可逃而殊于父子之不可解者哉!故《思齐》之诗云: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嗣音者,如嗣其胎孕怀鞠之化,妇与子无殊之谓也。以孝以生以寿,其义何殊焉?吾与子信之而已矣。”两唐子得其说,归而诵以告其母。母曰:“吾何知哉!虽然,是其为说,何其似吾心也。吾亦惟有不可解者,今兹之固未有忘焉尔。” 唐氏自翔云公以来,恂恂乎孺子,庄庄乎上,五世如一人一日。荣之者或不能知之,知之者亦不能知其深也。余以世谊,得尽悉其内行。故入林以来二十余年,如黄杨逢闰,笔舌尽缩,而一再为之引伸,不能自休,非直以须竹之数相与游也。汉东平有言:“为善最乐。”则见人为善之乐亦可知矣。蒸江南清,岳峦北媚;舂草尽碧,繁莺乱啼,篮笋冲烟,柳风到袂;登其堂,见其人,不知心之何以释然。于举似蓣岩兄,言不能及,眉笑而已。人之所以相取者固自有在,非世情景界所及。苟所取者不在世情之中,则造化之欣厌,庶几不远。故余两祝皆以期颐为言,窃自谓造造而化化者,在于披襟燕语之间。司灵宠者,应责予丰干饶舌耳。壶子夫之再书 文学孝亮翁钦文墓志铭 执友孝亮翁钦文唐君,卒于正寝。悼谈笑之未旬,遽幽明之永隔。嗣子端典端笏以志铭请,含悲增病,不能受命。端典方躬役圹事,端笏越苫次踵门而泣曰:“吾翁待此以安于泉壤。”辞不获命,辍泣而志,以翁之信我为知己也。唐氏自钱塘迁居衡阳,八世而至沙溪公大表,隐君子也。配刘氏,生文学翔云公凤仪,以文章理学著。配王氏,生知几公虞际,醇笃世其家。配龙氏,生二子,长文学克雍,受业于余伯兄石崖,次则翁也。翁讳克峻,钦文其字也。天性敦恺,仪范端凝。早年事知几公,道尽力竭,自然与古为人子者合符。知几公安之,以从容林泉,恶言不入于耳者终其世。翁兄先知几公卒,时湖上攘乱阻饥,墟陌无烟,翁独冒锋镝,执亲丧,慎终如礼。唐氏世居郡西之马桥,为望族,甍鳞宇栉,及是再被焚毁,僮仆逃丧,乡里恶少称兵侮夺。翁以敏慎靖安,不吐刚而茹柔,垦莱督耕,剃草葺室,和易与物,物乐与之有成。僮仆匿者归,仅存者长育,未二十年而龟坼之田成绣壤,燕巢之林有苞竹,较知几公时倍殷盛矣。翁则囊不名一钱,囷不陈一粟,以与当世钜公长者游。于时龙蛇起陆,风尚豪举,翁游其间,恂恂秩秩,言不及臧否,事不及私,当世莫能间也。物情崄巇,旦夕百变,而翁一以礼处之。草泽起家至大位者相项背,或怂惥公出筮仕,决相剡保,翁笑而不答,人莫测焉。翁静澹素规,不为外诱,壹率其自然而已。唯延宿学教三子成文章,为当代文学最,用守翔云公旧德,制科之得失,匪思存焉。至于庭训有秩,述先进之风,劝戒之于洋庞虚淡,则翁提撕申警,独伸己意,间一令折衷于予之不敏,不欲莠言之相间。故翁子有请事绝学之志,皆翁密授然也。翁心无贰操,事无贰轨,言无贰辞,进与荐绅先生,退与田夫牧竖,皆一致也。即心即言,即言即事,后生驵诈者,始以为可欺,一见翁而恧缩,翁亦泊然如未有诈不信者。故承里役之繁劳,出入于纤介不容之世局,而如海潮之暗退,不知者以为有术,翁婴儿已尔。性能容物所不能容。余目击一二事,翁绝口不以语人,今亦不敢暴以伤翁志。而自念垂老学道,褊衷不悛,思取法于翁以免咎,老未遑而愧之深矣。终日稚谈,暇则寓目书史以自怡,口不一言财利。每叹曰:“读者知读,耕者知耕,舍是而喋喋于赋役狱讼,吾见先辈多矣,未有以此矜能者也。”率此类,壹皆以古道望人,而人不能受,亦且漠然无知者。此世教之所以终不可挽也。余与翁交悼之。翁少年周旋先征君杖履间,今四十余年矣,见予辄怆然道之,不孝不能仰答。与予仲兄铿斋交,每称述,相与欷觑。故尝欲彷佛先征君之典型,则于翁庶几见之。翁之没,四方士友及乡人士少长五十七人,谥之曰孝亮,余以为允。孝则善承其光,以式谷于后;亮惟明于德之大者,知人情物理无所容其智力,一因本然以应之。于翁非溢美也。翁三载以来,颇示微病,而精魄炯炯,寄意益远。病既革,犹矜饬如平生。岁在己未仲冬月二十一日辰刻,翁坐而逝。距生之年万历癸丑季春月十九日丑时,得年六十有七。配苏氏,生子四,长端典,邑庠生;次端揆;次端绅,郡庠生;次端笏,邑庠生。女一,未字夭。侧室朱氏,生子二,端遇、端迩。端典娶康氏,生子三:常捷娶丁氏,常省娶王氏,常沦聘刘氏。端揆娶方氏,俱早世,未有嗣。端绅亦先翁卒,娶周氏,生子四:常鲠娶廖氏,夭,未再聘;常浑娶陈氏;常柬娶魏氏;常坚娶刘氏。端笏娶王氏,生子一常适,端遇聘杜氏。孙女六,一适魏士杰,一许蒋泰阶聘,余尚未字。曾孙二,若性、叙性,常捷出;存性,常坚出。曾孙女四皆幼。翁以是岁季冬月壬申葬此永福乡延寿里七里胡衙塘,首酉趾卯。系之铭曰: 石可泐,泉可塞,韫素令终,与壤无极。其仪兮不忒,君子哉尚德。大布敛形,因山为域。式墓者自生其恭,兆于龟墨。呜呼!兹为孝亮翁之藏,于万斯亿。 躬园说 须竹将为园于蒸武二水之湄以读书,而名之曰躬园,请予为之说。 壶子曰:“存乎天地之间者,岂不以其躬乎?是故非际何色,非聆何声,非咀何味,非觉何有。凄然谓秋,暄然谓春,能游得空,能践得实,存乎天地之间者,唯其躬而已矣。是故君子吾亲斯孝,吾君斯忠,吾长斯逊,吾友斯信,躬之不得背也。是故君子不为不可安,不行不可止,不亲不可交,不念不可得,不处不可长,行则行之,违则违之,躬之不得而拂也。是故君子天地以为宫,古今以为府,经纬以为财,节宣以为用,大而函焉,远而游焉,立于万年而不遗,躬之充也。是故君子贫而不以富易,贱而不以贵夺也,死而不以生贸也,知其是不恤其非,履其实不骋其名,躬之塞也。是故君子非道之世,荣而辱之,非圣之言,美而恶之,符考天下,差之毫厘而知其非,进退古今之言而无所让,斟酌百世之王而知其适然,躬之券也。是故君子不歆其息,不惧其消,死生亦大矣而不见异焉,外物不累而无所节焉,夙兴夜寐,旦旦寻绎而不穷,躬之恒也。是故君子恭以永心,诚以永性,强以永命,九傧在目,《九夏》在耳,礼乐盛于中而血气荣于外,躬之翕也。是故君子游于春台,嬉于良风,琴之瑟之,泉之石之,陟降函輿,咏吟六寓,靡不康焉,以受万有而不固,躬之辟也。以言乎德则其藏矣,以言乎道则其枢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故惟其躬而已矣。”唐子曰:“先生之言博矣。夫守之而入者之不失,则奚以焉?”壶子曰:“静不丧有,动不丧无,其庶几乎!静而无有,其与物徂也。动而无无,其物之贷也。夫躬者,不可徂而无所贷之也。静不丧有,繁盛而不可以要括之。动不丧无,一而已矣。不见有于天下,乃有天下。故周子曰:‘静无而动有’也。” 唐子无适墓表 湘西学者唐常适,字无适,年十八而没。其父躬园子悼之不欲生。以从予游,有所授而不能底于成也,予亦悼之而不欲生。缘其天性醇笃,内含明莹而外不形,故宜悼之甚也。方能言日,即瞻视渟凝,步履安祥,清癯骨立,在俦类中如孤松之出丛樾。既就外傅,读书之外,无他嗜好。甘粗粝,不喜饮酒,衣无寸帛。篝火对书卷,墨渍襟袖,炷燕裾齐,不以为念。尝以涂泞,借一骑过余,见余数目之,面发赤,自是不复乘骑。余省而志坚,欲问津于理道,故无汲汲求名之意,而函之心者自得也。为文清畅,能达其所欲言。以居母丧,不克就余卒业。依太母侍汤药,分躬园之劳。极其所可至,必能超流俗而遒上,以有所树立者。遽以疹疾,为庸医所误,遂致陨折。余以为士莫尚于志,莫贵于气。其气清以毅,其志邃以闳,不待其有成,固可旌也。此其永藏之土,勒石以表之,知者知之,不知者固非无适之所求知也。无适凡两纳采,皆未成礼。其一先者予少女也,亦谨慧,七岁而夭。躬园为之立后曰继性,其再从子。躬园名端笏。母王,先卒。 经义序 忽念身本经生,十岁授之父,弱冠有司录以呈之君,自不敢曰此聊以入时,壮夫不为。尝于《九经》有所撰述,而此艺缺然,亦缘早岁雕虫之陋,深自惭忸。先儒言科举业非不可学,况经义本以引伸圣言,非诗赋比者。昔于岭南见杨贞复先生晚年稿,皆论道之旨,特其说出于陆王为诧异,要亦异于雕虫以售技者。近唯陈大行际泰略能脱去经生蹊径,而多原本苏氏父子纵横之习以害道,其于圣人之言侮之也多矣。 此制自王介甫至天顺以前皆自以意传圣贤之意,钱鹤滩王守溪者起,始为开合起结排比之桎梏。嘉靖中叶周莱峰王荆石以来,又剿袭古人文字,其变不一,乃不知人间何用此物。法虽屡变,要皆皎然《诗式》之类耳。今略作数十首以补早年雕虫之悔,稍有发明及劝戒,不必圣贤之言如此,期不叛而已。 癸亥孟春甲辰朔王夫之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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