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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是一群精于化学沟通的大师,而人类却是个中白痴。然而,人类是视听沟通方面的天才,具有此种感觉的,仅限于为数有限的生物(鲸、狮猴和鸟)。因此我们盼望曙光的到来,而它们期待黑夜的降临。因为视觉与听觉是智能型生物进化的先决条件,也只有我们才会对这种情境有这种反应——对着亚马孙的夜晚产生种种感觉。 甚至欣然地等候着每晚10点准时飞越万米高空的喷气式飞机。在雨林的7天中,我已将遥远高空中隆隆的飞机声,从让人厌恶的大都市怪物,蜕变为我们人类延续的标志。 我只要合上眼、集中精神于刹那的工夫,它们就会清清晰晰、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枯枝落叶与腐叶里移动。我用这种方式整理我的记忆,希望能意外地产生某些模式,而又不违背教科书里抽象深奥的理论。我会很高兴有“任何”模式自脑海中升起,因为最好的科学并非如教科书所言,由数学模式与各种试验组成。这些请容我后述。它产生于一种更原始的思维模式,在此科学追求者是利用过去的事实、新生的隐喻启示以及新近所见的混乱景象来激发思想。以此再接再厉地推演下去,将纷杂紊乱的思维理出崭新的模式,然后转化成各种模式与试验的设计。这是个知易行难的过程。 工蚁天性便是联合行动,保卫蚁后,控制领土,进一步地扩张其群体。工蚁有如小小的“神风特攻队员”,为了保卫蚁巢或掌握食物来源的控制权,随时准备(甚至是渴望)赴死。它们的死亡对群体而言微不足道,还不如一只独居动物身上掉下来的毛或爪尖。 独自静处适于厘清杂念,而非创造新念。天才就是那种遇到少数事物,就能把脑海中浮现的许多东西做出一个结论的人,这对其他的科学家不太公平。我的心仿佛飘进了无时间观念的汪洋黑夜,找不到下锚的港口。 暴风愈来愈大,一大束闪电划破西边的天际。雷暴云砧直冲上天,仿佛一个踉跄失足的怪兽放慢了动作,向前摔去,吞噬了众星。森林似乎爆发出强烈的生命。闪电在前方切割着,愈来愈接近,左右包抄着,以1万伏特的电压压下来,以每小时800公里的速度形成一条电离的路径,以10倍的速度快速地撞击着汹涌奔腾的天空,刹那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全程短促得像是一道闪光与一声暴雷。接着,风变得清新了,雨洒在林中。 在大地混乱中,身边有些事情吸引住了我的目光。闪电不时地频频点亮了雨林的树墙。在闪电之间,我瞥见上下层层的结构:最高的乔木冠层高出地面30米,其下是参差不齐的中等高度的树木,最下层是零散的灌木与小树。有几个瞬间,整个森林在这戏剧般的场景中被定格了。眼前的画面变得亦真亦幻,被投射到了人类想象力那无边无际的荒野之中。时光倒流到1万年前,就在身边的某处,我意识到叶口蝠(spear-nosed bats),穿越林间,寻觅果子,掌蝰(palm vipers)盘绕在兰花根部,伺机出击,美洲虎在河岸边漫步;在这些动物的四周有800种乔木挺立着,比北美洲所有的特有种还多;还有上千种的蝴蝶,这个占全世界整个动物群百分之六的生物等待黎明。 对这里的兰花,我们所知有限。对蝇与甲虫几乎不识,对真菌不识,对大部分生物种类都不识。小如针尖般的一撮泥土中,可能就有5000种细菌,而对这些微生物我们全然不识。这有如16世纪的野地,在内陆深处未曾有人探访过的地方,充满奇异、神秘的植物与动物。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虔诚的博物学家会寄一封长长的带有敬意的信函给皇室,细说新大陆的奇观,作为上帝荣耀的见证。我的想法是:带着这种心态去看这片雨林,现在仍然不算晚。 雨林说不出的神秘之处,乃在于其变幻莫测与无限蛊惑人心的魔力。雨林就像古老地图上,空白海域中隐藏的无名岛屿,像从海面远观逐渐沉入深处的暗礁浮映出的黑影。雨林吸引着我们前去,让人产生奇异的疑惧。这对科学家的想象力,有如待揭发的神秘及威力无与伦比的毒品,勾引起只想品尝一口的无边渴望。在我们的心中,我们希冀不会揭发所有事情的真相。我们冀求我现在所在的这么一个黑暗雨林世界,永远存在。 这些在心中轻轻飘荡的想法只能感触到,却难以目睹。偶尔它们沙沙地弄响枝叶,留下一个淹水的兽迹以及一丝气味,激起我们一刹那的兴奋,而后便消匿无踪。大部分的想法是白日梦,会消退成一个情绪化的残痕。一流的科学家终其一生,冀望能攫获与表现数种概念。没有人能“学习”到如何去发现任何一贯成功的科学数学公式与名言(术语),没有人攫获科学研究的超定则。科学的大发现总是在灵光一闪下形成的艺术。我们从外部与自内心猎寻知识;心智一侧的知识源泉的价值,是与他侧的知识源泉相等的。 在所有次生植物群内,倒伏的树木、腐朽与崩离的枝条,给许多生物提供了居所与食物。这些动物有担子菌、黏菌、猛蚁、棘胫小蠹甲虫、树虱、蠼螋、足丝蚁、缺翅虫、长角弹尾虫、铗尾双尾虫、蛛形纲动物、伪蝎子、真蝎子,以及其他大部分栖息此地或仅栖息此地的动物。这些动物有数千种,使得这片原始林更富多样性。 不仅是针头般丁点大的小蜘蛛,就是大蜘蛛偶尔也会浮上数千米的高空,飘行数百公里之遥,然后落地开始新生活,不然就会落到海中丧命。这些蜘蛛无法决定自己的降落点。 “御风飘荡的蜘蛛”是生态学者所称的空中浮游生物之一。这个称呼可能是出自希腊或拉丁语的偶得佳句。一般而言,浮游生物(plankton)指的是一大群藻类和小动物随水漂流,毫无自主行动的能力。空浮的生物几乎全都会长距离散播。你或许会在某一个寂静的夏日午后,在草皮与小灌丛上看到它们。蚜虫也靠它们无力的翅膀,飞到足以御风的高度以便随风飘荡。飘浮的细菌、真菌孢子、细小种子、昆虫、蜘蛛以及其他小动物,如细雨般密集地落在全球的地面上。这些浮游生物,不论何时看起来都是稀稀落落的,几乎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但是日积月累后为数便很可观了。它们就是这样来到焦枯与浓烟漫布的喀拉喀托岛的,这也是稀落的浮游生物拓殖的过程。 浮游生物拓殖的潜力,已由1980年代到过喀拉喀托岛地区的桑顿(Ian Thornton,澳洲拉特罗布大学动物学教授)及澳洲与印度尼西亚的生物学家组成的探险队记载过。他们研究腊卡塔岛之余,还走访阿那卡·喀拉喀托岛(Anak Krakatau,“喀拉喀托岛之子”之意)。阿那卡·喀拉喀托岛是一个小岛,于1930年的火山活动时才冒出海面,那原是沉入海中的老喀拉喀托岛火山口的边缘。这一队人马在火山灰覆盖着的熔岩上面,设置了装着海水的白色塑料采集器。阿那卡·喀拉喀托岛在1960到1981年间还有局部的火山活动,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生命。像较大的腊卡塔岛的环境一样,在大岛猛烈的火山爆发后,生命完全绝迹。10天的采集器采样期间,居然收集到令人咋舌的御风节肢动物。当样本采集、分筛与鉴定后,发现有72种生物,其中包括蜘蛛、弹尾虫、蟋蟀、蠼螋、树虱、半翅目昆虫、蛾、蝇、甲虫与蜂。 然而,事实上,先在腊卡塔岛、后来在阿那卡·喀拉喀托岛上所做的调查发现,物种出现极其偶然,有些物种毫无缘由地灭绝,另外一些物种眼看就要消失灭绝,反而却又欣欣向荣起来。蜘蛛与不会飞的肉食性蟋蟀,几近奇迹般地在光秃的浮石上生存着,它们依赖随风坠落的微量昆虫生存。大蜥蜴和一些鸟靠着海滩上的蟹过活,蟹又靠冲上岸来的海洋植物和动物尸体维生,因此,动物的多样性并非完全依赖植物。部分植物长在一块儿,有时蔓延,有时消退,在整个岛上形成不规则的镶嵌图形。 科学史上的第二条规则:这个新观念也会像大地之母一般,倍承若干重大的撞击。观念如果够好,就能留存,虽然可能历经修正。观念如果不够好,就被淘汰——这常在最先提出理论者过世或退休的时候发生。正像美国经济学家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197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曾经说过的关于经济学的名言:“葬礼一个接着一个,理论也一步跟着一步地前进了。” 当中生代即将结束时,大陆漂移运动似乎不是地球变冷的一个原因,因此我们的重心理当放在陨石和火山上。今天,地球上陆地的配置方式,倾向于高度多样性:几个大陆相距甚远,并且有绵长的海岸线与平铺着大面积的热带浅水域,其间还点缀着许多岛屿。过去6500万年来,并无足以改变世界的超级陨石雨或火山大爆发证据——至少没有大到足以摧毁生物多样性。 总而言之,生命在5起灭绝事件里一再变得贫乏,而在世界各地,有其他无数较小的事件此起彼伏地发生。每走一次下坡路,生命多样性都至少会回到原来的程度。然而大灾变后,到底要历经多久的进化,丧失的物种才能复原?海洋动物的科数量是个很可靠的分析基准,因为我们已经能从手中的化石中得到证明。 一般而言,500万年才足以有个好的开始,想要恢复5起大灭绝中的任何一起,都需要数千万年的时间,尤其是奥陶纪需要2500万年,泥盆纪需要3000万年,二叠纪和三叠纪(因为所发生的时间非常相近,所以算在一起)需要1亿年,而白垩纪需要2000万年。这些数字应该会打断那些认为凡是智人所摧毁的、大自然都会弥补过来的人的念头。也许事实的确如此,但是所需时间的长度,对于当今人类文明而言,着实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 生命的标志就是:生命挣扎奋斗于数不尽的生物之间,追求着随时会消逝、空虚若无的稀微能量。 最后,迈尔发现阿法克人认得136种鸟,不多也不少,刚好与欧洲博物馆里的知名生物学家的分类种数相吻合。唯一的例外是有一对很相似的物种,训练有素的科学家迈尔能够区分开来,但是阿法克山区里的人,虽然是有经验的猎人,仍然把它们混为一种。 几年之后,我25岁时,大约和迈尔到阿法克探险时的年龄相仿,我也做了一次漫长的旅行,一路穿越新几内亚东北部的萨鲁瓦格特(Saruwaget)山区,采集蚂蚁,我反复做交叉文化测验,并发现萨鲁瓦格特人不能分辨不同种的蚂蚁。他们认为蚂蚁就是蚂蚁,怎么看,蚂蚁还是蚂蚁。这应该不足为奇,并不是萨鲁瓦格特的蚂蚁和当地人没通过测验,只是蚂蚁对巴布亚人来说没有实用上的需要。阿法克人是猎人,靠鸟类多样性的知识谋生,正如欧洲的鸟类学者一般,靠鸟类学谋生。在迈尔的那个时期,至少,野鸟还是当地居民主要的肉食来源。 同样,亚马孙以及奥里诺科(Orinoco)盆地的美洲印第安人,熟知雨林里的植物。好几位巫师和族里的长老,都可以叫出上千种植物的名字。不仅欧洲和北美的植物学者同意这些植物具有的特征,而且还从同行的美洲印第安人那儿,了解到了关于适宜栖息地、开花季节及不同植物的实际用途等好多知识。 美国东部的中学的生物学课,常用学生所熟悉的草履虫属(Paramecium)小原生动物来分成常见的三个“种”,即双小核草履虫(P. aurelia)、绿草履虫(P. bursaria)与尾草履虫(P. caudatum),这是根据低倍显微镜分辨其结构的差异来分类的。然而若仔细研究,通过它们交配行为与独立进化的族群来分类,发现至少有20种。 北美洲太平洋沿岸地区,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栎(Quercus)和松,它们实际上多是半种植物。然而不知何故,这些半种在繁殖系统上是分开的。半种在野地是可以分辨的独立体,甚至偶尔利用杂交来交换基因。由叶和花的解剖及适宜的栖息地类型,都可以分辨出其差异。 然而,白栎的情况却不同。白栎种间的杂交现象远低于种内的繁殖,结果基因池呈现半闭合状。 在杂交物种繁多及其难以预料的状态下,半种的维持并不是一种全球各地植物都有的现象。热带物种间的交换基因,似乎不如温带物种广泛。换句话说,热带植物“行为”比较像动物,亦即在物种多样性的保持上,有一个比较严谨的模式。由于大多数的植物种类分布于热带地区,这样的进化保守性和栎树呈现的杂交强度相比,可以证明这是一种较为普遍的植物特性。一个有名的例外是树形很大的刺桐属(Erythrina)植物,该属的种间经常发生杂交。 而蜂鸟对这顿丰盛的慷慨之情,报以迅速、有效地传递蝎尾蕉花粉。它们虽然不辱使命,不过却有一个问题:蜂鸟喜欢造访多种蝎尾蕉,故有制造杂交物种的风险。蝎尾蕉的解决之道是,花进化出各种不同长度的部位。每一种蝎尾蕉会把花粉黏在蜂鸟身上的某特定部位。蜂鸟接着只把花粉放在同样长度的柱头上。换句话说,只放在同物种的花上。 依循生物学家所知的进化程序,物种可能就可以避免杂交发生,并且很少在细微方面完全一样。内在隔离机制是自然界许多最精致及美丽的展示,从鲜艳的色彩到引诱的气味及悦耳的叫声都是。 依生物学的传统说法,“机制”含有“功能”的意思。然而,这些却代表不要出“错”而非一定要做“对”。换句话说,美丽是由错误而来,这个矛盾的观念,怎么可能会是正确的呢? 根据有关许多野外生物族群的研究,答案是这样的:“物种之间的差异,通常源自它们的遗传特征,必须适应环境,并非源自繁殖隔离机制。”这种适应也可以具有内在隔离机制的功用,但这种结果的存在是意外的收获,是很偶然的。物种形成是纵向进化的副产品。 这个地理物种形成模式,虽然简单易懂,内涵也很对,但是真正的进化过程紊乱得多。事实上,进化现象的紊乱难以理清,足以使一桩忠实叙述的真实案例,由科学变成博物学。在博物学里,对奇特细节描述之重要性,不亚于所引用的诠释原理。 这种从观察得到的族群定义,在自然界并不多见。教科书里所援用的例子,大多数指的是“濒危物种”(endangered species)。因为残存的个体数少到连族群的界限都不成问题了。古巴东部的某山地林区,分布着最后仅存的象牙喙啄木鸟(ivory-billed woodpecker),就是这样的一个特例。魔洞鳉(Devil’s Hole pupfish)也是一个例子,该鱼勉强地生活在小小的沙漠泉水中,苟延残喘地分布在内华达州的阿什梅多斯(Ash Meadows)保护区。你若站在魔穴的洞口处观看,深约15米之处,水花溅在一个有阳光照耀的岩壁上,全部的鱼像小鱼缸里的金鱼般悠游着。 《缤纷的生命》 [美]爱德华·威尔逊 著 金恒镳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6-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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