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2025-03-07
我不是文学家,也不想当文学家,我认为把我的内心活动公诸于众,对酸甜苦辣的种种感悟,做一番回肠荡气的描写,然后拿到他们的文学市场上出售,这是不光彩的,也是卑鄙的。

我重读了一遍刚才写下来的东西,我发现我比所写的东西要聪明得多。至于一个聪明人说出来的话,竟比他心中想说的要愚蠢得多,这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也许,我坐下来写这些东西,做得很不好:我心里想的比我嘴里说的,多得没法比。您的想法,哪怕是不好的想法,暂时还留在您脑子里,——它总比较深沉,可是一说出来——就显得可笑和可耻了。韦尔西洛夫对我说过,与此完全相反的,只有那些言行十分恶劣的人。那些人只会扯谎,因此他们很容易;而我却竭力想写出全部真实,这就非常难了!

“抛弃你们的狭隘观点,”季霍米罗夫谁的话也不听,“如果说俄国只是供更加高贵的人种使用的材料,那它为什么就不能做这样的材料呢?这也是一种相当体面的角色嘛。由于任务扩大,为什么就不能安于这一想法呢?人类正处于自己复兴的前夜,而且这个复兴已经开始了。当前的任务只有瞎子才会否认。如果你们对俄罗斯已经丧失信心,那就撇开俄罗斯,先不谈它嘛,你们可以为未来工作,——为未来的尚不知晓的民族工作,但是这民族是由整个人类组成的,而不管他们属于哪一种族。本来,俄罗斯不论什么时候,迟早都会死去;所有的民族,即使是最有才华的民族,也不过生存一千五百年,最多两千年;还不是都一样吗:两千年或者两百年?充满活力的罗马人,也没有活过一千五百年,就变成了材料。罗马人早就不存在了,但是他们留下了自己的思想,而这思想却融进了人类的命运,变成人类进一步发展的因素。怎么可以对一个人说他无事可做呢?我简直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人们会无事可做。为人类服务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至于其他,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如果你们留心地环顾四周,要做的事是如此之多,只怕此生有限。”

“我不明白,既然您的心智完全臣服于某个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并且处在这一思想的影响下,您怎么还能全身心地向往处于这一思想之外的其他观念呢?”

“就算是吧。谁也不会受到奶牛的侮辱。我不欠任何人一文钱,我交纳各种苛捐杂税,向社会向国库交税,为的就是不被抢劫,不挨打和不被杀害,此外,谁也无权向我要求任何东西。我本人说不定还有一些别的思想,我想为人类服务,也许,我做的事比所有的宣传家加在一起还多十倍;不过我希望,任何人也无权要求我强迫我做到这点,就像要求和强迫克拉夫特君那样;即使我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那也是我的完全自由。至于因为爱人类而四处奔波,见人就搂着人家的脖子又亲又啃的,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不过是一种时尚罢了。我干吗非爱他人不可呢,或者非爱您说的什么人类的未来不可呢!这个什么人类的未来,我永远也看不到,未来的人也不会知道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人,而他们自己也将化为灰烬,变得无影无踪,既无任何记忆,也无任何回忆(这里,时间将变得毫无意义),此外,地球本身也将变成一块结冰的岩石,并且与许多数不清的同样的结冰的岩石一起,在没有空气的太空中飞翔,也就是说,没有比这更没有意思的了,让人无法想象!这就是你们的学说!请问,我干吗非得做个高尚的人不可呢,更何况一切都瞬息万变,转瞬即逝。”

“难道大家都是疯子?”我不由得好奇地向他转过身来。
“现在人们中的较优秀者,都是疯子。只有恪守中庸之道的无能之辈,才会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不过,这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当今这时代,”他沉默了约莫两分钟,又主动开口道,可是他的眼睛始终望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当今这时代,是恪守中庸之道和无动于衷的时代,是一个追求无知、懒惰、不学无术,既干不了任何事,又想坐享其成的时代。谁也不肯动脑筋,很少有人会给自己挤出点思想。”

“如今,人们在大肆砍伐俄罗斯的森林,使它的土壤变得贫瘠,把沃土变成荒原,变成草地,供卡尔梅克人放牧。如果有人带着希望来,想植树——大家肯定会笑他:‘难道你能活到它长大成林?’另一方面,希望未来会好起来的人,却在大谈一千年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那种扣人心弦的思想完全不见了。大家都好像住在客栈里似的,准备明天就离开俄罗斯,弃之不顾,大家都在得过且过……”

此外,我还深信,那些成千上万高高在上的富有才华的人和聪明人,如果罗斯柴尔德的亿万财富落到了他们手上,他们一定会立刻忍不住像那些最庸俗的凡夫俗子一样行动,压迫起人来甚至登峰造极,无出其右。我的思想却不是这样。我不害怕金钱;它们压迫不了我,也无法迫使我去压迫别人。
我不需要金钱,或者说,我需要的不是金钱;甚至也不是强大的实力;我需要的仅仅是靠强大的实力才能得到,没有强大的实力就根本得不到的东西:这就是孤傲的、平静的力量意识!这就是自由的最完备的定义,全世界都为之绞尽脑汁的定义!自由!我终于写出了这个伟大的字眼……是的,孤傲的力量意识——这意识既令人神往又无限美好。我有了力量,心中就平静了,尤皮特手中掌握了雷电,怎样呢:他很平静;能常常听到他电闪雷鸣吗?只有傻瓜才会认为他在睡觉。如果你让一个什么文学家或者让一个农村的傻娘们儿坐到尤皮特的位置上,——那还不成天地打雷,打个没完!

我的“思想”写完了。如果写得平庸乏味和浅薄——那,其错在我,而不是“思想”。我已经有言在先,最简单的思想最难理解。我现在还要补充一点:也最难叙述,更何况还要用原先的形式来描述这思想。思想还有个相反的规律:平庸的、仓促的思想——被理解得异乎寻常地快,而且还一定会被芸芸众生,一定是被整个市井街巷所理解;不仅如此,它还会被认为是最伟大和最富有天才的思想,但是——仅限于它出现的当日。便宜货——不结实。理解得快——恰好说明被理解的东西平庸。俾斯麦的思想,霎时间就成了天才的思想,而俾斯麦本人则成了天才;但是,正是这种快,这种迅速,令人怀疑:我倒要看看这个俾斯麦,再过十年,他那思想还剩下什么,也许,还有那个首相大人本人,还能剩下什么。我加上这段毫不相干的题外话和与事情并无关系的插叙,当然,并不是为了做比较,而是也为了留下做个纪念。(也为了给过于粗浅的读者做点解释)。

直到现在,我才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错就在那“思想”。简言之,我直接得出的结论是,你头脑里一旦充斥了某种静止不动的、永远不变的强烈思想,——你就好似从此脱离了这整个世界,进入了荒漠,这时,不管发生什么,犹如过眼云烟,无关紧要。甚至事后留下的印象也是不正确的。此外,主要是,你永远有了一个借口。

我那宽容的心态一下子去掉了一半。奇怪,在这类情况下,我这人怎么会这么快地变化无常;一粒沙子或一根头发,就足以把我的好心情驱散,代之以坏心情。遗憾的是,留给我的坏印象并不会这么快就被驱散,虽然我这人并不记仇。

“……阿尔卡季,你是当代青年,大概也有点社会主义思想吧;好,那你信不信,我的朋友,最喜欢游手好闲的人——恰恰是出身于永远干活的劳动人民。”
“也许,最喜欢休息吧,而不是游手好闲。”
“不,正是游手好闲,完完全全,什么事情也不干,这就是他们的理想!……”

“啊!你有时候也会感到痛苦,思想无法用言语表达!这是一种高尚的痛苦,我的朋友,只有少数优秀的人才可能有的痛苦,一个傻瓜总是很得意自己说过的话,而且总是说过了头;他们总喜欢满打满算地添油加醋。”

我想顺便说说,附带地说说,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怀疑她从来就不曾相信过我的人道精神,因此她总是战战兢兢;但是,尽管战战兢兢,她还是不肯向任何文明低头。他们是怎么做到这点的,我们总有点什么地方难于理解,总之,他们比我们行,他们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他们能在对于他们最不自然的环境下,在他们最不适应的环境下依然完全保留自己的本色。我们就做不到这点。

而主要是——他不管谈什么,都恭恭敬敬,这种谦逊的恭敬,为达到高度平等所必须的恭敬,此外,依我看,没有这种恭恭敬敬的态度也就不可能做到出类拔萃了。正是因为这样,因为没有丝毫的傲气,才能做到高度的品行端正,才能成为一个人,而这种人无论自己的境遇如何,也无论遭遇到怎样的命运,无疑,都能自尊自重。这种在自己的处境中独善其身,自尊自重的本领,——在世界上是非常少见的,至少像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一种真正的自尊一样罕见……这种情况,只要假以时日,你自己也会看到。

任何地方的清晨,包括彼得堡在内,都对人的本性具有一种清醒作用。某种火一般热烈的夜间的幻想,往往随着晨曦初露和寒气逼人一起,甚至会完全烟消云散,而我每逢早晨有时候就会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某些夜间的、刚刚消失的梦想,而有时候还会不由得感到歉疚和羞愧地想起自己的某些行动。但是,我还是想顺便指出,彼得堡的早晨,看去似乎是地球上最乏味的早晨,——但我却认为它是世界上最充满幻想的早晨。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或者,不如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感受,但是我仍坚持这一看法。在这样的彼得堡早晨,发霉、潮湿、多雾的早晨,《黑桃皇后》中普希金笔下的某个格尔曼的奇异幻想,一定会更加坚定(格尔曼是一个巨大的形象,是个非同寻常的、完全彼得堡的典型——彼得堡时期的典型!)在这一片浓雾中,我曾上百次地油然产生一种纠缠不清的奇思异想:“怎么样,当这迷雾一旦消散,升上天空,这整个发霉的、滑腻腻的城市会不会也跟它一起消失不见呢,会不会跟这迷雾一起烟消云散呢,然后就剩下那一片沼泽,即过去那沼泽遍布的芬兰湾,而作为点缀,在这一片沼泽上,也许还会剩下那跨在喷着热气、奔驰而来的骏马上的青铜骑士?”总之,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感受,因为这一切都是幻想,说到底,是一种幻景,因此全属想入非非;再说,我还经常向自己提出一个完全无意义的问题(过去如此,现在也一仍其旧):“你瞧这些人东奔西跑,忙忙碌碌,你又凭什么知道,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某人做的一个梦呢,这里没有一个真正的、真实的人,这里也没有一个行为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旦这人突然醒来,在这人梦想中出现的这一切,——一切就会突然消失。”但是,我浮想联翩,似乎扯远了。

有这么一些不幸的人,尤其是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必需让她们尽可能地多说话,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此外,还有些人,可以说吧,备受痛苦摧残的人,一辈子承受苦难的人,她们承受的苦难太多太多了,有大难,也有经常的、零打碎敲的小难,因此任何突如其来的灾难都不足以使她们感到惊奇,主要是,这些人甚至面对最心爱的人的棺材,都忘不了任何一条她们花了这么高昂的代价学得的巴结逢迎的处世经验。我并非责备她们,这里并不是庸俗的利己主义,也不是粗俗的教育;在这些人心里,比起那些看上去十分高贵的女人来,也许还能找到更多闪光的金子,但是因为长期低三下四养成的习惯,自我保护的本能,长期担惊受怕和长期受到压抑,最后总会起作用。

他要沽名钓誉就让他沽名钓誉吧,但是就这事本身而言,他这样做还是宝贵的。要知道,这种‘沽名钓誉’,毕竟也是一种‘理想’,总比现在有些人心里根本没理想要好;即使有点小小的甚至反常,那,总还是有理想呀!

“唉,多可惜!命真苦!你知道吗,咱俩这么快快活活,高高兴兴的,甚至都觉得罪过,而她的灵魂却在黑暗中,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飞翔,作了孽,含冤而死……阿尔卡季,她的罪孽应当怪谁呢?啊,这,有多罪过呀!你有没有在什么时候想过这黑暗?啊,我多怕死啊,这有多罪过啊!我不喜欢黑暗,而这样的阳光明媚,那就不同啦!妈妈说,害怕是罪过的……阿尔卡季,你清楚地了解妈妈吗?”
“还不够了解,丽莎,了解得不够。”
“啊,她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你应当,应当去了解她!她需要特别的理解……”
“要知道,我过去连你也不了解,要知道,我现在才了解你整个的人。一分钟之内就了解了你整个的人。丽莎,你虽然怕死,但想必你也很高傲,很勇敢,英勇无畏。你比我好,比我好得多!我非常爱你,丽莎。啊,丽莎呀!死亡该来的时候,就让它来吧,而现在我们要活,好好儿活着!我们一方面要可怜那个不幸的姑娘,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祝福人生,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呢?我有‘思想’,丽莎,丽莎,你一定知道韦尔西洛夫拒绝遗产的事了吧?”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已经跟妈妈互相亲吻,祝贺过了!”
“你不了解我的心,丽莎,你不知道这个人对我意味着什么……”
“怎么不知道,全知道!”
“全知道?哦,是的,当然知道!你很聪明,你比瓦辛聪明。你和妈妈——你们俩的眼睛能洞察一切,而且很人道,也就是说目光,而不是说眼睛,我胡说一气了……我在许多方面很坏,丽莎。”
“你应当有人管束,这就齐了!”
“那你就来管束我吧,丽莎。今天我能够看着你,多好呀。你不知道吗,你长得非常美?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你的眼睛……直到现在我才头一次见到……今天你这眼睛咋这么漂亮呢,丽莎?哪儿‘买’的?花了多少钱?丽莎,过去我没朋友,再说,我把这一想法看作是胡闹;但是跟你就不是胡闹了……你愿意我们成为朋友吗?你明白我要说的意思吗?……”
“非常明白。”
“你知道吗,没有协定,没有契约——简简单单地成为朋友!”
“对,简简单单,简简单单,不过应当有个协定: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互相责怪,如果我们在什么事情上感到不满,如果我们自己变恶了,变坏了,如果我们甚至忘记了这一切,——那我们也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天和现在的这一刻!让我们向自己作出这样的保证,让我们保证要永远记得这一天,我们俩就是这样手拉手地走着,这么笑着,而且我们心里是这么快乐呀……对吗?对不对呀?”
“对,丽莎,对,我发誓;但是,丽莎,我好像头一次听你说话似的……丽莎,你读过很多书吗?”

“‘荣誉’这词意味着责任,”他说(我只是凭记忆转述他说的大意)。“当一个国家被占首要地位的阶层统治的时候,那它的江山就是巩固的。占首要地位的阶层永远有自己的荣誉观和自己的荣誉信仰,这种信仰也可能不对,但它几乎永远是一种钮带,能使我国长治久安;在精神上有益,但在政治上更有益。但是奴隶们,也就是所有不属于这一阶层的人,却在受苦。为了不使他们受苦——就必须实行权利平等。在我国,就是这么做的,这很好。但是根据所有的试验,各国至今(也就是在欧洲),由于实行权利平等,也就产生了荣誉感的降低,因而也就出现了责任感的降低。自私自利代替了原先团结一致的观念,于是一切都分崩离析,成了个人的自由。被解放的人,一旦没有了团结一致的观念,到头来也就失去了任何崇高的钮带,甚至连自己已经取得的自由也不再去捍卫。但是俄国类型的贵族,素来不像欧洲类型的。我国的贵族即使失去了权利,现在也能继续成为最高的阶层,成为荣誉、光明、科学和崇高思想的捍卫者,主要是他们不会自我封闭,变成一个单独的种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贵族这个观念也就死了。相反,进入这一阶层的大门,在我国,还在很久以前就已敞开;现在已经到了彻底敞开的时候了。但愿在荣誉、科学和英勇地舍己为人上建立的任何功勋,都能给予我们任何人以跻身于上等人的权利。这样一来,这一阶层自然而然地变成仅仅是优秀人物的俱乐部,而这是指货真价实的、真正意义上的优秀人物,而不是指过去意义上的那种享有特权的种姓。正是在这个新的,或者毋宁说是在这个革古鼎新的形态中,这一阶层才能站稳脚跟。”

“你该不是说你自己吧?首先,我不想而且也不能评论任何人。”
“为什么您不想,为什么您不能呢?”
“因为我懒,也因为厌恶。有一回,有个聪明的女人对我说,我没有资格评判他人,因为‘我还没有尝过痛苦的滋味,而要成为一个评判他人的人,必须先自己饱受苦难,才有资格评判他人’。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花哨,但是应用到我身上,也许还是合适的,因此我甚至心甘情愿地乐意听从这样的评论。”

此外,我认为,不管我这人看来有多么可笑和多么被人瞧不起,但是,我身上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取之不尽的力量,它有一天终将迫使他们大家都对我刮目相看,这种想法,几乎从我被人瞧不起的童年时代起就已经有了——当时,它就成了我生命的唯一源泉,我的光明和我的自尊,我的武器和我的安慰,要不的话,说不定,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自杀了。

“俄国人的命运是一把双刃剑,我们俩都遭到了俄国命运的袭击,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一个俄国人只要稍稍一跳出由习俗给他规定的、公众认可的轨道,他就立刻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常轨范围内,一切都清楚:收入、官衔、在上流社会的地位、马车、拜客、职务、妻子——可是稍一出圈,我就不知道我是谁了?是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落叶。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两个月来,我一直竭力使自己遵守常规,爱常规,挤进常规。您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堕落得有多深,多么没出息:我爱丽莎,真心爱她,可同时我又在打阿赫马科娃的主意!”

我心中有怨恨吗?不知道,有也说不定。奇怪的是,我一向就有这样的特点,也许从小就有:如果有人对我使坏,而且坏事做绝,侮辱我,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我就会永远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消极地听任他人侮辱,甚至跑在他前头,迎合欺负我的人的愿望:“来呀,您侮辱了我,那我就更加低三下四地自轻自贱,来,您瞧吧,您欣赏吧!”图沙尔曾经打过我,想以此表明我是奴才,而不是枢密官的儿子,于是我就立刻自觉自愿地扮演起了奴才的角色。我不仅伺候他穿衣,还自动拿起刷子,替他刷衣服,直到把最后一点儿灰尘都刷去为止,根本无需他请求我或者吩咐我,有时我还满怀奴才般的巴结和热情,拿着刷子,在后面追他,为的就是从他的燕尾服上刷去最后一点儿灰尘。因此,有时候,他倒不好意思起来,几次阻止我:“够了,够了,阿尔卡季,够了。”常常,他来了后,就脱去外衣——于是我立刻把它刷干净,小心叠好,还盖上一块方格丝巾。我知道同学们都在因此而嘲笑我,看不起我,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我却偏爱这股劲儿:“既然要我做奴才,那我就是个奴才,既然要我做贱人,那我就是个贱人。”这种消极的仇恨和这种秘密的怨愤,我可以持续好几年。那又怎么样?

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笑的时候,在大多数情况下,会让人看着讨厌。最常见的情况是在人们的笑声中会经常暴露出某种低俗、平庸的表情,某种似乎有损笑的人身份的表情,虽然笑的人对他所产生的印象几乎一无所知。正如,一般说,人们对自己睡着了,他们的脸会是怎样的,一无所知一样。有些人睡着了,在睡梦中他的脸是聪明的,而另一些人,即便他是聪明人,但是在睡梦中,他的脸却变成一副蠢相,因而显得十分可笑。我不知道因何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只想说,笑的人就跟睡着了的人一样,大部分对自己的脸一无所知。非常多的人根本就不会笑。然而,这也没什么会不会的问题:这是天赋,是做作不出来的。能做的除非是这样,就是改造自己,使自己向好的方面发展,克服自己性格中坏的本能:只有这样,这类人的笑才会(极有可能)变得好起来。有的人,只要一笑,就会彻底暴露自己是什么人,而您就会忽然了解到他的全部底细。甚至无可争议的聪明的笑,有时也会令人讨厌。笑首先要求的是真诚,可是人们之间哪有真诚呢?笑要求没有恶意,可人们最常见的是怀有恶意的笑。真诚的、没有恶意的笑——这是开心,可是当前这世道,人们哪能开心得起来呢,人们会开心吗?(关于当今这世道,开心不开心的问题——这是韦尔西洛夫的观点,我记住了他的话)。一个人开心——这是一个人从头到脚,全身毕露的一个最大特点。有的人您很久都捉摸不透,可是只要这人不知怎么真心实意地放声大笑,他的整个性格就会忽然间了如指掌。只有修养极高和极好的人,才会开心得富有感染力,就是说,才会喜不自胜和善良淳厚。我不是说他的智力水平,而是说他的性格,说他整个的人。因此,如果您想看透一个人,了解他的内心,那您不必去考察他沉默时的情况,或者他是怎么说话的,他是怎么哭泣的,甚至也不必去研究他是怎样被一些高尚无比的思想激动的,而是在他笑的时候,您才能看清他的为人。一个人笑得好——说明他是个好人。此外,您还要注意所有的色调,比如说,一个人的笑无论如何不能让您感到是愚蠢的,而不管这笑是多么开心和多么淳朴。如果您在这人的笑中稍许发现了一点愚蠢的痕迹——这说明,这人无疑是个智力有限的人,尽管他高谈阔论,似乎充满了思想。如果他的笑并不显得愚蠢,可是这人一旦大笑,不知为什么您会突然感到他很可笑,哪怕只是稍许有点可笑也罢,——那,您就该知道,此人身上并没有自己真正的人格,起码,有,也不完全。或者,最后,即便这笑具有感染力,可是不知为什么您总感到有点儿庸俗,那,您就该知道,这人的天性也是庸俗的,至于您以前在他身上发现的一切高尚和崇高的品质,——或者是蓄意假装的,或者是无意识地模仿他人的,而且这人到头来肯定会变坏,变得唯“利”是图,以至于那些高尚的思想,他就会毫不惋惜地抛弃,就像抛弃青年时代的谬误和迷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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