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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eishiro@www.cnajs.com 《褐衣男子》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出版的第四本小说(1924)。当时她已经出版了以波洛为主人公的两部侦探小说《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1920)和《高尔夫球场的疑云》(1923),以及一部冒险小说《暗藏杀机》(1922)。这个时期阿加莎•克里斯蒂显然还没有将某一个人物的经历铺展开来并塑造成一部传奇的雄心大志,因而有魅力的、日后将要为我们所熟知的经典人物一个个从她的笔端诞生:赫尔克里•波洛、他华生般的助手黑斯廷斯、汤米与塔蓬斯夫妇,如果不算那些让人过目不忘的个性十足的配角们的话。在之后的《褐衣男子》这部小说中,同样有一位贯穿于她的创作生涯的著名人物:雷斯上校。此后他在《牌中牌》、《尼罗河上的惨案》和《死的怀念》中都有出场。这些角色确实不负阿加莎•克里斯蒂所望,以其独特的魅力和大量作品积累起来的老朋友一样的亲切感,在每一位读者脑海中栩栩如生。 当然,在写作《褐衣男子》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技巧还远未达到她中后期那样炉火纯青、驾驭娴熟,这部作品中许多处理仍然可以看出生硬的棱角,在细节上也不乏暧昧难明之处。可是,这反而令这部璞玉之作更加吸引人,就象仍显青涩的女主角一样。无论如何,《褐衣男子》是一本读来轻松愉快的小说、令人迷恋的小说。前面提到,这本书是雷斯上校的初出场,这个沉默寡言、稳重沉着、胸怀宽广而又深情的角色确实吸引了绝大多数读者的好感,但是这部作品的价值仅仅如此吗?不,不,在这部作品的魅力下,雷斯真的只是一个配角。 这部小说的灵感大约来自于阿加莎•克里斯蒂之前的旅行:随大英帝国巡视团周游各个殖民地,其中包括本书的重要舞台——南非。她的第一任丈夫阿尔奇为巡视团担任财政顾问。在南非时,象大多数富有浪漫情怀的女性小说家一样,她在游览中就在脑海中构思种种情节。旅行结束之后,由于阿尔奇的失业她的家庭经济陷入危机,为了多少赚点儿钱她决定静下心来写点儿东西——成果就是今天我们所读到的这部《褐衣男子》,当时她把它命名为《米尔庄园的秘密》。在她的自传中,是这么记叙这个题目的来源的: 周游世界之前,我们去贝尔彻家吃饭。他曾鼓励我写部以他的家米尔庄园为背景的侦探小说,“《米尔庄园的秘密》,这个题目相当不错。你觉得如何?” 我表示同意,并说《米尔庄园的秘密》或《米尔庄园谋杀案》做题目都不错,我会考虑他的建议的。周游世界时,他时常谈起这件事。 “告诉你,你如果写《米尔庄园的秘密》,得把我写进去。”他说。 “我想没法把你写进去。我对真人真事无能为力,书中人物只能靠想象产生。”我回答他。 “胡扯,我不在乎是不是像我,可我只想在侦探小说中充当一个角色。” 他不时地问道:“你那本书动手了吗?是不是有我?” 有一次,我被说恼了,我说:“有你。你是个冤死鬼。” “什么?你说我是被谋杀的家伙?” “对。”我说,心里直好笑。 “我可不想做冤死鬼,”贝尔彻说,“我不会是冤死鬼——我要当谋杀犯。” “你怎么要当谋杀犯?” “因为谋杀犯在书中总是最有意思的人物。你得把我写成谋杀犯。阿加莎——明白吗?” “我明白你想做一个谋杀犯。”我一字一顿地说。最后,我一时妥协,答应把他写成谋杀犯。 当然,后来这本书历经了《新闻晚报》提议的《女冒险家安娜》这个俗气书名之后,由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改为了《褐衣男子》。但是——感谢米尔庄园!它使得我们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世界中拥有了一位最有魅力的罪犯——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关于爵士的原型贝尔彻,阿加莎是这样描述的: 那个曾经彬彬有礼地在我家聚餐的贝尔彻再也不像个朋友了。他举止粗鲁、傲慢、专横、不体谅人、而且在细微琐事上斤斤计较。 而尤斯塔斯爵士的秘书佩吉特的形象,大概是直接化用贝尔彻的秘书贝茨先生: 贝尔彻的秘书贝茨先生是一位面无笑容,轻信他人的青年。他是个很不错的秘书,可惜长得像旧戏剧中的恶棍:乌黑的头发,犀利的目光,一副恶人相。 “像个地地道道的恶棍,是不是?”贝尔彻说,“你觉得他随时都会割断你的喉咙。实际上,在你相识的人中,他最让人尊敬。” 这对雇主和秘书! 在写作过程中,阿加莎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我试着写了——两章后,发现如果围绕贝尔彻展开故事要讲得动人真是难上加难。写到他总带有主观看法,把他写成一个十足的笨蛋。突然我脑中冒出一个想法,这本书用第一人称写,分别由女主角安娜和反面人物贝尔彻轮流讲述故事。 “我相信他不愿当个反面人物。”我怀疑地问阿尔奇。 “给他加上个什么头衔,”阿尔奇建议道,“我想他会喜欢的。” 于是他被命名为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而一旦我让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自述他的故事,人物就变得栩栩如生了。他当然并非贝尔彻,但他言谈中夹杂着贝尔彻的口头禅。讲述着贝尔彻的某些经历,他也善于吹胡子瞪眼,书中活现了一个狂妄而有趣的人物。很快,我忘掉了贝尔彻,好像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自己在写小说。这大概是我惟一一次把我熟悉的人写进书中,我觉得并不成功。贝尔彻没有活起来,可是被称为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的人却被赋予了生命。我突然发现这部书的写作充满了乐趣。 不仅仅是她的写作,事实上,在阅读的过程中同样充满了乐趣。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象安妮所评论的那样,“许多罪犯都是象尤斯塔斯爵士那样兴高采烈的胖乎乎的人。”的确,尤斯塔斯爵士自己也在日记中郁闷地记录:“在理发中心适合我穿的戏装只有泰迪熊款式。在英国冬天的夜晚,我不介意同一些年轻美貌的姑娘在一起装狗熊,但在赤道上这可不是理想的服装。然而,我逗大家乐了好一阵子,赢得了‘带上船’的头奖。”作为一位风度优雅温和的老绅士,尤斯塔斯爵士最吸引人的当属他的风趣幽默,在安妮的讲述中他的一言一行都故作夸张,在他自己的充满了机智的嘲讽和评论的日记中诙谐妙语比比皆是,而表情阴郁、固执认真的秘书佩吉特就成了他揶揄戏弄的理所当然的对象。 (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的日记) 这星期真开心。我做了我想做的一切,不想做的一件也没做。但当我睁开眼睛,发觉佩吉特今天早晨九点站在我面前时,我知道自由结束了。 “亲爱的,”我说,“葬礼已经举行了吗?或者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才举行?” 佩吉特不喜欢干巴巴的幽默。他只瞪着我。 “你知道了,尤斯塔斯先生?” “知道什么?”我恼火地说,“从你的脸上的表情看,我猜你的一位近亲今天上午将要被埋葬。 (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给安妮的信) 我听说他——或者更准确地说,佩吉特夫人——那天生下了第六个孩子。英国很快就会完全由佩吉特一家组成了。 作为本书中最大的幕后黑手,隐没在迷雾背后策划操纵一系列罪恶行径的神秘的“上校”,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得到的评价的确众口一词:每一个牵连其中的人都愤慨地承认他是个犯罪的天才,没有人能够击败他。即使是最不幸的受害者哈里,也不得不感叹:“被敲诈威胁的人不但替自己除掉了敲诈者,而且嫁祸他人。这一招真是高明!上校解决问题的手法简洁明了,丝毫不拖泥带水。我再次成了他的牺牲品。”但是,“上校”既然布局如此缜密,为何从来不走到台前呢?对此,尤斯塔斯•佩德勒爵士自己是这样说的:“我是个喜欢过宁静生活的人。”“我生活的目标就是完全舒服。我花费大量脑筋、金钱朝此方向努力,但我不敢说我总成功。如果事情不是冲着我来的,那也在我周围发生,而且我经常不由自主地被卷入。而我讨厌被卷入其中。”但是,雷斯和安妮一针见血地指出,“有创造力的天才常和虚弱、胆小的体格相伴。”尤斯塔斯爵士胆小吗?显然!在决胜关键,被安妮举枪而对,“我想尤斯塔斯爵士和我一样害怕,他直打抖。”哈里上前一两步,尤斯塔斯爵士立刻钻到了桌子后面。安妮自己分析道:他企图谋害自己是因为“恐惧综合征”。苏珊娜则认为,尤斯塔斯爵士一生都受安全、舒适欲驱使。他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因此一系列的恶行,包括谋害纳迪娜和企图谋害安妮等等,仅仅是害怕自身安全受到威胁的结果。在大量犯罪小说中,罪犯由于过度自信和强烈的表现欲而露出马脚落入法网的例子屡见不鲜。尤斯塔斯爵士为自己设下层层保护、布下重重伪装,在密不透风的假面背后,他的狂妄的成就感是如何释放的呢?日记,当然是日记,而且,这是一本写来为了别人读的日记。 “日记会显示你的莽撞,佩德勒。” “我亲爱的雷斯,”我说,“我斗胆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傻。我可能有莽撞之处,但我不会将它们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我死后,我的遗嘱执行人将知道我对许多人的看法,但我怀疑这能否影响他们对我的看法。日记是记录别人的怪癖的有用工具——但不是记录自己的。” “但有时会不知不觉地显示自我。” “在心理分析专家眼中,一切都是罪恶的。”我颇具哲理地说。 那么,我们在阅读尤斯塔斯爵士的日记的时候,读出他不知不觉显示出的自我了么?天知道……也许我们从日记中获得的印象,正是爵士刻意为之?不过,由于尤斯塔斯爵士的特殊身份,一遍过后重读本书,揣摩他在日记中的叙述的微妙之处,确实也是阅读此书乐此不疲的原因之一。举个例子:哈里•雷伯恩自荐成为尤斯塔斯爵士的秘书要随行去南非,虽然哈里•雷伯恩并不知道眼前的爵士就是“上校”,但是爵士自己清楚认出他就是自己昔日的牺牲品。有趣的是爵士在日记中用欲言又止的笔调写道:“毕竟有这家伙和我同行或许好些,但我预感到越陷越深。就在我觉得得到宁静之时!” 也许,对于尤斯塔斯爵士的复杂感情,就象安妮在得知他成功脱逃的消息时的心情一样——“我心中暗自庆幸。直至今日,我还偷偷喜欢着尤斯塔斯爵士。我敢说这很可怕,但我确实崇拜他。他是个十足的坏蛋,但是很令人愉快。我从未遇到过有他一半有趣的人。”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有一个特点,莫如说是古典小说家们共有的道德宣教的意识和准则,在她的作品中很少有罪犯独领风骚,也就是说,她不乐意让读者读罢掩卷之时,脑海中留下的最强烈的印象,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她确实也有这种高超的能力,并且屡屡成功地塑造出每一部作品中的正面形象,即使不能以人格感染力和魅力更胜反面形象——有时他们过于吸引人——一筹,至少也是平分秋色。每一个写作的人都知道,要在一部恰如其分地反映人情世故的小说——而不是浪漫故事——中让主角——不是高大全,也不是穿针引线的叙事员——在读者心中胜过那个富有邪恶魅力的反派,有多么的困难。 在这部小说中尤其困难重重!尤斯塔斯爵士是一个多么幽默风趣、令人愉快的邪恶天才啊!那么我们的女主角,一个孤身涉险闯荡世界的年轻女孩,要足以挑起与之相对的另一半戏份,至少也要与尤斯塔斯爵士旗鼓相当才行…… 那么,安妮•贝丁菲尔德实际是一个什么角色? 我想,她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世界中最吸引人的女主角…… 安妮•贝丁菲尔德实在是不可思议。刚刚还是衣着寒碜、窘迫的贫寒的孤女,在英国乡下死气沉沉、平淡乏味的生活中一边惨淡度日,每天应付着“思想在旧石器时代”的考古学家父亲、屠夫、面包师、送牛奶的和杂货商,一边大发白日梦,在头疼生活费之余“渴望冒险、爱情、浪漫”,幻想着象《帕米拉历险》的女主人公一样经历九死一生的冒险生涯。与尤斯塔斯爵士截然不同,女冒险家安娜随时都在寻找着可以让自己卷入事件的机会,好就此脱离“注定单调乏味”的生活。一旦作者为她安排了巧合——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机会总是会降临在有准备的人头上——转眼之间她就孤注一掷地投身于未知的冒险之中。抛弃一切勇往直前使她表现出真正的自我——“吉普赛女郎”,苏珊娜•布莱尔夫人这样评论道:“这称呼对你太合适了。从一开始,我从心里就这样称呼你。你身上的吉普赛风度使你与众不同。”就连雷斯上校也调侃她:“吉普赛人今天早晨感觉如何?思念着故土和大篷车吗?”确实,安妮•贝丁菲尔德猛然间从“看上去象个人们心目中的孤儿”的境地中挣脱出来,她的汪洋恣溢的活力也从低沉、压抑的乡村气息中释放出来,就象是阴霾的森林上的天空霎时阳光普照——就象苏珊娜•布莱尔夫人所说的,“你太不象英国人了,吉普赛女郎,你一点也不多愁善感。我从未遇到过象你这样立刻变得如此实际而热情的人。”的确,很难想象,安妮•贝丁菲尔德是和同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生活在同样的英国乡村的圣•玛丽米德村人一样的英国人。想想那些悠闲安详、蜚短流长的下午茶吧,想想那些围在火炉边不停织毛活的老姑婆吧,再想想她:她感情激烈——“我猛然动了感情,极度憎恨那死去的女人。她要是站在我面前,我也会杀了她……因为他一定曾爱过她——他一定爱过——出现那种感觉!”她追寻无尽的新鲜感——“我屏住呼吸,内心深处感到震撼,这种奇特的饥渴、隐痛交织的感情只有在看到特别美的事物时才会出现。我不善于表达这些。但我深知我已经找到,即使是转瞬即逝的,我离开汉普斯利后一直在寻找的事物。这种新鲜、梦想不到的事物能满足我对浪漫的渴求。”她敢做敢为——“人们平常畏缩不前的事在恼怒之中极易解决。我想都没想,径直去找到纳斯比勋爵家。”她镇定果敢——“‘我的姑婆曾说过,一位真正的女士不会被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所吓倒,’我小声嘟哝道,‘我决心遵守这个格言。’”她勇气惊人——“我很清楚再往下走要冒的风险,但我太好奇了。我警觉地提防着,然后倒吸了一口气。”她有在弗莱明家对镜装扮成“女冒险家”的可爱的傻劲儿,她拥有不输给尤斯塔斯爵士的智慧,她的言辞更带机锋,她诙谐幽默地生活……噢,实在是不可思议,不是么? 当我读到安妮的这段话: “不知为何我替他操心——是的,我操心,特别操心。看他一眼就能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我爱他。我想得到他。我要赤脚走遍非洲寻找他,我要他关心我。我会为他去死。我会为他工作,做他的奴隶,为他行窃,为他乞讨,为他借债!现在你明白了吧!” 这番激烈的表白让我想起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或者说,是情窦初开时候的少女阿加莎?在她的自传中是这样写的: “如今想起这件事来,我感到幼年的爱是多么容易得到满足呵。它没有一点过多的奢求——含情的一眼或一句话,仅仅是悄然的爱慕就心满意足了,就足以让人飘飘然,在想象的王国里创造出英雄史诗般的壮丽场景:为自己的心上人勇敢献身,或闯入被死亡所围困的兵营去护理他!或从大火中把他拯救出来!或用身体挡住向他飞来的子弹!一切想象得到的情景都被编织进去。这些想象没有一个是喜剧的结局。你不是被烈火化为灰烬,就是中弹身亡,或者被瘟疫夺去了生命,而你钟情的人对你所做的崇高牺牲一无所知。” 这让我不由想到:安妮•贝丁菲尔德身上究竟有多少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的影子呢? 一个是整日沉浸在浪漫幻想之中,雄心勃勃地要投身冒险的年轻女孩,一个是无时无刻在构思小说情节的年轻女作家,遥远的海外旅行更激发了她的想象力:在这点上相似得就象是一个人,不是吗?安妮的南非之旅的种种细节,多半来自于阿加莎自己的亲身经历,如今看来的确原型可考: 1.南非真的需要客厅侍女吗? 安妮的叙述:我解释说我已决定启程,而且一到那儿,我就做客厅侍女。我猛然想起的就这些。我说,在南非对客厅侍女有大量需求。 阿加莎的自传中则是这样写道:的确,在那个时代,女人找事干谈何容易。女人是靠父母养活的小姐,丈夫宠爱的娇妻,是靠亡夫遗产或亲戚救济过活的寡妇。女人可以去做老夫人们的伴娘,或是到幼儿园照看孩子。然而,我却振振有词地回答他:“我可以去做客厅侍女。”客厅侍女总是有人需要的,尤其是高个子女人。我自信我很符合要求。我知道餐桌上酒杯摆放的位置,能为客人开门关门,能清洗银器皿——在家时我们总是清洗自己的银制像框和古玩一一而且我还能相当出色地侍候人用餐。我低声地说:“嗯,我能当个客厅侍女。” 2.晕船 安妮的叙述:女主角海上晕船太不体面了。……我在舱里呻吟了三天,几乎忘了我的追求。……裹着毯子和衣服,腿虚弱得象只小猫,我尽全力爬上甲板,全身软弱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我紧闭双目,厌恶人生。 阿加莎似乎也从未从乘风破浪中获得过乐趣。幼年时她在哥哥的小艇上吃过苦头,六岁时同全家移居国外时虽然在父亲陪同下平安无事,却也眼见了母亲和姐姐的晕船之苦,而这次,在名字都极其相似的船上,“尽管我们出发时神气十足,但至少我的兴致很快就被打消了。天气很恶劣。刚登上“基尔多南城堡”号轮船时,似乎一切尽如人意,但不久大海就发起了淫威。比斯开湾的情况糟透了。我躺在舱室里,由于晕船而呻吟着。一连四天我平卧在床上,吃不进东西。阿尔奇后来把船上医生找来为我看病。我想医生大概对晕船不屑一顾,他给了我点药说是能使人镇静,但服药后也没起什么作用。” 3.苏珊娜也是有原型的?+-@S1b 阿加莎自己记叙说:我仍在呻吟,仿佛快死了,看上去一脸死灰;邻近客舱的一位夫人在门外瞟了我几眼,满心好奇地问客舱女招待:“对面客舱的那位夫人咽气了没有?” 安妮和苏珊娜的最初的对话则是这么开始的: “今天早晨好些了吗?” 我谢了她,并说我稍微象点人样了。 “你昨天看起来病得很厉害。雷斯上校和我决定尝试海葬的刺激和兴奋——但我们失望了。” 我大笑起来。 4.医药工作的共同经历? 安妮几次提到,“战争中我在医院干过。我见过医生处理病人。”“战争期间,我曾在医院药房中作过短期工作,认识了多种让人恶心的药品。” 众所周知,在这部小说写作之前的一战中,阿加莎曾经在医院的药房工作(也正是在那个“有时忙碌,有时闲暇”的工作环境中,催生了她想要创作侦探小说的念头)。这个工作经历可以称得上是最有价值——不仅可以推进情节的进展,将女主角一步步送上未知的冒险之途,而且还造就了一代侦探小说女王…… 5.绝妙的道具 安妮和尤斯塔斯爵士都曾经提到:“尘土飞扬的地方,此外每站都有卡菲尔小孩上来卖他们自己雕刻的木头动物、玉蜀黍碗和篮子。我怕布莱尔夫人会变得疯狂。我觉得这些玩具的原始魅力会吸引她。”“给我的感觉是好象火车想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只要一停下,在空旷的开阔地堆放物品的一群当地人就拿着玉蜀黍、甘蔗、毛皮毯、刻工精湛的木头动物过来兜售。苏珊娜很快开始收集木头动物。我也仿效她——大部分都卖三便士,形态各异,有长颈鹿、老虎、蛇、大羚羊和小黑骑士。我们开心极了。”我敢肯定,阿加莎一定是在旅途中收集了这些工艺品之后,才想到利用它们作为一个出乎尤斯塔斯爵士意料,也令我们拍案叫绝的道具。“旅途中,我从沿途车站土著孩子的手中,花了三五便士买下了木刻的动物,带了回来。这些小动物雕得栩栩如生:旋角羚羊,长颈鹿,河马,斑马——造型简单,质朴,富于魅力和独特的韵味。”想想纳迪娜是怎么藏钻石的!“无论怎样的突然袭击都得不到钻石,这个秘密只在她自己的脑袋里。”女人,只有女人,她们藏的东西你永远也不会找到! 6.八卦:感情三角,永远的模式 我一直隐隐觉得“雷斯——安妮——哈里”这个关系和“里吉——阿加莎——阿尔奇”极为相似。里吉具有军人气质,沉默寡言,从容不迫,和蔼宽容;他和阿加莎相遇在前,产生感情并且订婚,就象安妮觉得雷斯就是她梦想中的强壮、沉默的罗德西亚男人那样。但是,就象安妮和哈里乍一邂逅恋情就如火如荼,阿加莎和阿尔奇“从两人一开始接触,这种彼此间的陌生的新奇感就强烈地吸引住对方”,不惜违背诺言取消订婚来结合到一起。或许阿加莎自己真正期待的是这种一见钟情——那些安妮身上的吉普赛性格其实存在于她的心里,不是吗?她自己写道:真正令一位年轻的姑娘——未来的妻子跃跃欲试的,是那个酷似奇妙历险一样的生活。你无从预料将降临到你头上的是什么,这使女性们如此振奋。不必为未来而担忧——生物学自然会作出抉择。你在期盼着那个男人,一旦他出现在你的面前,就会彻底改变你的生活。在生活的叉路口上,你可以表露你的心迹,这是激动人心的。整个世界向你敞开着,但是并不能由你选择,只能听凭命运的决断。你也许会遇到各种人,也许他是个酒鬼,你的婚姻并不美满,但这更刺激了你的全部情感。你所嫁给的并不是某人的职业,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用老一辈保姆、厨子和女佣的话说:“迟早有一天,‘有缘分的先生’就会闯入你的生活。”一位“褐衣男子”闯入了女主人公的生活!雷斯后来向安妮求婚,被拒绝之后仍然象一位绅士一样全心全意帮助、保护安妮;事实上里吉也是一样:他对处在为难、愁苦之中的阿加莎表示了最大的同情和宽容。一位“真正的朋友”,无怪乎阿加莎对笔下雷斯这个角色厚爱有加了。 尤斯塔斯爵士曾经嫉妒地评论雷斯:“他是那种女小说家和年轻姑娘狂热称赞的沉默、强壮的人。”无意中道破女小说家阿加莎和年轻姑娘安妮的影身关系。其实我一直不相信安妮真的是第一次出来闯世界的毫无磨砺的年轻人……因为她太过坚定,太过明晰,太过智慧,完全不象年轻人那样会轻易地受到其他人意见的影响和动摇。但是想想,她的背后是为已为生活历练的阿加莎•克里斯蒂,那些精明和干练,那些让人不禁莞尔的话语,也就有了解释。“我或许可以和他结婚!确实,他没象我求婚,但是象童子军说的,要有准备!所有女人都觉得她们遇到的每个男人都可能成为她们的丈夫或者她们最好的朋友。”这大概是只有阿加莎•克里斯蒂才能说得出的话。 “你总是那么随心所欲吗,贝丁菲尔德小姐?” “通常是。”我谨慎地答道。如果是对别人说这话,我会说“总是”。 “我可怜你的丈夫。”他出人意料地说。 “不用,”我反驳道,“如果我不是发疯地爱他,我不会梦想着结婚的。当然,女人最喜欢为了她的心上人干那些她们最不爱干的事。她越是任性,就越这样。” “我恐怕不能同意。情况正好相反。”他略带嘲讽地说。 “确实,”我激动地叫道,“这就是世上有这么多不幸婚姻的原因,全是男人造成的。他们不是屈从女人,使女人鄙视他们——或者就是完全自私、一意孤行、从不感激。成功的丈夫使妻子做他意愿中的事,然后夸张地对此表示谢意。女人喜欢被领导,但痛恨她们所做的牺牲不被赞赏。从另一方面说,男人对那些始终不渝地对他们好的女人并不真的欣赏。当我结婚时,我大部分时间里将象魔鬼一样,但偶尔,出乎我丈夫意料的时候,我会让他知道我是个天使。” 不管阿加莎在写下这番话时是否意在塑造安妮的个性……我还是决定一定要把它给我所选中的人看,一定。真奇怪,已经相隔了八十余年,阿加莎那时的见解仍然深得我心,而且我相信,对其他人也是——就象波洛和马普尔小姐那些关于人性的永恒的精辟的评论一样。 是的,我承认,我迷恋《褐衣男子》这本书,是因为我是个女子;因为我热爱本书的女主人公安妮——她是每一个女子都会热爱的形象,是我心目中的女子;因为阿加莎在这本书中浪漫地、优雅地、原原本本地写出了一个女子所梦想的一切,并且让梦想着这一切的人得到它们…… 一般而言,在以读者视角纵览整部作品之后,下一步往往是登上高处,以同样的写作者的立场来分析作者的布局谋篇、技术手法。但是这种分析往往写得尴尬——因为谁都知道,写作时的灵感乃是随机生发,想要追溯过程中作者的思路线索,根本不可能作到;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已然成形的作品,已经超越一切生长过程的痕迹脱胎换骨。马原所提出的“对弈”之说,我以为是很好的比喻,但是他混淆了一个很重要的差异:是打谱还是对弈?他把身为小说家的自己在一步步阅读进展中猜度、谋划作品的推进,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实际作法比作一场对抗,就象对弈的双方棋手你来我往斗智。他的错误在于,在这场对抗中他其实只能是一个读者,和阿加莎玩互猜心理的游戏,他所以为的“对弈”双方只可能是读者和作者设的圈套与迷雾,原因明摆着:她的作品已经在那儿了,棋谱已经明摆着了……这棋要怎么下?棋手对已经终了的棋局品头论足么? 那么我们就规避这些技术上的难题吧……《褐衣男子》已经在那里啦。抛开作品背后的种种——那些纯属八卦,真的,前面的都是八卦——能够分析的只有如今我们能够读到的一切。第一章,中规中矩,足够眼花缭乱、浅尝辄止、引发好奇;此后,女主人公的叙事轻快有致,不乏令人解颐之处。或许到这里,这本书也许就会随着女主人公的叙述顺势而下一气呵成,这本书也就成为了一本平平常常的消遣读物。但是!从第八章开始,尤斯塔斯爵士加入了叙述,第一视角之外的另一半球骤然变得明亮起来,这个故事的魅力加了倍,幽默加了倍,趣味加了倍——这些都不过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这本小说获得了一种最适合这个故事的呈现方式,使它立刻呈现出不平凡的光彩。在细节方面,精美的小说往往“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而阿加莎的处理虽然稍显生硬,但确有令人称道之处。比如——让我们把视线推回到本书的开始:纳迪娜和谢尔吉斯•保罗维奇伯爵的对话,将本书的背景设定闲闲道来,两位主人公看似没有出场,却实际上都已经出现在读者面前:一个是无恶不作的神秘的“上校”,一个是算命的宣称的注定会让上校栽跟头的女人。但是在谜底没有揭晓之前,谁也不能确定地将两位叙事者对号入座。这类细节,是读罢全书之后回头再来才能明白体会作者用意的设计,会给人以揭破谜底之外的另一重恍然大悟的乐趣。 阿加莎的一系列冒险小说都以风趣见长,而辛辣的嘲讽、一针见血的评论、若有若无的旁敲侧击、妙趣横生的对话都令她的作品脱离那些“一次性”小说而值得久久玩味。象汤米和塔蓬斯这对组合,两个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斗嘴和天造地设的默契,甚至比阿加莎故布疑阵的疑云谍影更加吸引人。《褐衣男子》的笔法则更加轻盈具有跳跃感,则是因为两个叙事者的视角和目的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上,明线迷雾重重,暗线故作曲笔,诙谐自嘲也各尽其妙。如果说汤米和塔蓬斯在小说中的角色犹如和谐互补的60°,安妮•贝丁菲尔德和尤斯塔斯爵士则好比各处一极的180°,他们的个人魅力撑起自己的半球,张开全部的光华,势均力敌地对峙——这种对峙为作品优雅轻快的节奏中增添了紧张感,让情节的推进变得张弛有致;比汤米和塔蓬斯、安妮和哈里之间的对峙更加真刀真枪,张力十足,危机四伏,暗流汹涌——这部作品的魅力不是安妮和尤斯塔斯爵士两个人的魅力简单的一加一叠加,而是一个他们之间相互强烈作用的场——一旦打开《褐衣男子》这部小说,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场力吸引进去,进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浪漫冒险世界…… (以上,多谢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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