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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加科夫的颠覆与宽恕
2006-12-29
 
作者:茹久恒@www.tianya.cn
  1925年,布尔加科夫的命运急转直下,先是长篇《狗心》没有通过审查,接着《白卫军》和《逃亡》遭到暴风骤雨般的批判,他从当红作家一变而为“敌对势力在文学界的代表”,有关对他的批判文章“最后累计竟达创记录的298篇之多。”创作受限制,报刊杂志也不刊登他的作品,甚至连能否生存下去都几乎没有了保障。
  这时的布尔加科夫对现实的承受突破了最后极限,陷入窒息、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一个被飓风抛入这个世界的心脏里的囚徒,看不到丝毫光亮,感受不到一点点温暖。然而,他的愤怒突然平息了,因为他知道,这时能够毁灭自己的力量不是来自斯大林政权,不是来自苏联文学界的左倾大棒,而是自己的绝望、沉沦和对艺术的放弃。但他必须首先获得生存权和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生活环境,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艺术生命得以继续延续下去。于是,他以似乎非常谦卑的语气给斯大林写信,向这个最高统治者请求处置。他的要求从导演助理降至演员、配角、普通工人,甚至于放逐到任何地方——只要活着。活着就是希望。他这孱弱的生命之光,只有藉艺术之光才可以在漫长的黑暗中继续前行,他要用坚硬无比的现实的外壳做屏障和堡垒,然后蛰伏于此,悄悄孵育一个灿烂辉煌的艺术世界。
  这是一个把艺术创造转化为生命本能,并通过艺术创造进行自我救赎的社会的良知。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对现实的全面突围,就一个个体生命来说,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磨难,同样也充满了战斗的光荣和诗意的愉悦。于是,他从自身开始解剖,将自己的灵魂无情地肢解,分离,从中他发现了两个人:第一个形象,竟是具有颠覆一切摧毁一切之神力的魔鬼撒旦。不知道布尔加科夫对自己的发现是否震惊——其实,这个“邪恶”的生命早就在他对现实进行的持久反抗过程中萌芽了。可以说,在所有弱势的和遭受打击的个体灵魂里,都有这样一个企图反叛的怪胎存在,只不过我们不曾发觉,将他们溺毙在愚钝、麻木和无奈驯服的羊水里,无声无息;或者因为我们的怯懦过于强大,而没有让他成长,反而被怯懦所杀。好在布尔加科夫很好地把握了这个怪胎,在理智的审视和拷问之后,他对怪胎做了颠覆性的修整,命名他为沃兰德,固定的身份是魔术师。
  一个神秘而令人注目的身份。即使人们有能力对魔术产生质疑,但又有谁可以避免那魔术世界里短暂的诱惑?
  另一个形象是虔诚的然而却已陷入重重包围的艺术家“大师”,一个需要拯救的人——这正是布尔加科夫自己的真实本相——靠谁来拯救呢?此时,布尔加科夫一定是想到了艺术前辈但丁。但丁有贝特丽采,他为什么不能有玛格丽特呢?
  到此为止,布尔加科夫的几个“同谋”已汇集起来,下一步他做什么?向莫斯科进军,他要指挥他的“魔王”展开一次“颠覆行动”,他要把“大师”所承受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一一“奉还”。关于此次“行动”的全过程,布尔加科夫作了忠实详尽的记录,这就是《大师和玛格丽特》。
  《大师和玛格丽特》断断续续写了十年。你可能不敢相信,布尔加科夫竟用十年的时间,只写了莫斯科的两天半。
  莫斯科的两天半里都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绝对平凡不过的开端:春日黄昏的长老湖畔,当莫斯科文学协会主席兼某杂志主编别尔利奥兹正和诗人流浪汉就耶稣存在与否展开讨论时,化名为沃兰德的魔鬼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博学的别尔利奥兹具有充分的哲学论据否认上帝的存在,沃兰德却用完全荒诞的事例和反证法,将他和诗人引入关于生死与命运主宰的逻辑怪圈。面对文协主席和诗人的疑惑与猜测,沃兰德不仅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耶稣与罗马总督彼拉多在耶路撒冷的对话,而且严肃地预言,晚上十点将要召开的文协会议,将因为别尔利奥兹的即将死于非命而终止,原因是一个叫安努什卡的共青团员已经买到了葵籽油,还把油洒了。
  我们还可以回顾一下,别尔利奥兹否认上帝存在,即耶穌不存在。于是,沃兰德反问:“如果没有上帝,那么请问,谁来支配芸芸众生的一切呢?谁又是天下的主宰呢?”
  请注意,这里的发问,不是要我们判断上帝的有无,而是布尔加科夫对自身命运的质问,对现实世界的质问。究竟是谁在支配我们的精神和肉体?谁是我们荣辱沉浮的主宰?这实在是困顿迷惘之中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声无奈而悠长的叹息啊。
  “人自己支配自己呗。”诗人的回答是天真的。难道布尔加科夫也曾经这样想过吗?
  那么,命运是什么?那无数打击我们摧毁我们的恶运来自哪里?我们何尝有过支配自己的力量?我们何尝有足够的力量去抗拒重重压力?抗拒我们无法预料的突然袭击?其实,我们就连自己的生与死都无法把握啊。
  就像别尔利奥兹,刚刚还在说话、争论,还将准备主持会议,准备去度假,可一转眼,他死了。尽管他认为自己和安努什卡和葵籽油毫无关系,但他却偏偏踩到洒了的葵籽油上,而没有躲开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的有轨电车。在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产生一个闪念:“果真是这个下场?”变化莫测的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地嘲弄着否认上帝否认命运主宰的别尔利奥兹,轻而易举地将他送给死神。
  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就这样天衣无缝自然而然地联系在一起。
  一个不慎的行为导致了一个不幸事件的发生。
  一个死亡的悲剧导致了一场闹剧和丑剧的上演。
  与此同时,格里鲍耶陀夫——莫斯科文协的办公大楼上,齐集于此等待开会的十二位作家诗人正在为各自的住房条件大发闹骚,这些头顶艺术家桂冠的社会精英们,在噩耗传入之后,仅仅是“一股哀潮汹涌而来。……是的,死了,死了……可我们,不是还活着吗?……是的,一阵悲哀像开了闸的洪水,可是仅仅持续了那么一会儿,就渐渐消退了。有人已经溜回自己的餐桌旁,而且——先是偷着,然后就大模大样——咂了一口伏特加,吃了口菜。说实在的,还能让这上好的白鸡肉丸子白白糟蹋了不成?咱们能有什么办法挽救别尔利奥兹的生命?难道挨饿救得了他的命?咱们可都是活人哪!”
  沃兰德只用一次意外的死亡就为这些活人们搭建了一座展示灵魂的绝好舞台。
  活人们吃喝玩乐,把目睹死亡过程的诗人流浪汉送进了疯人院。而在次日,别尔利奥兹生前居住的花园街副302号大楼上的房产,却成了另一批活着的人们苦心算计的目标,使握有房产分配权的大楼管委会主任鲍索伊成了香饽饽。仅在两小时内,鲍索伊就接到了多达32份住房申请书,包括哀告、威胁、诽谤、告密以及准备自杀或宣称已秘密怀孕。只要能够得到住房,还有什么手段不能用呢。但主任却公房私租,从沃兰德一伙那里拿到了数目可观的租金,他把这飞来横财塞进了厕所的通风口,却没料到被行贿的沃兰德同伙科罗维耶夫告发了。于是,在鲍索伊还沉浸在美梦之中时,卢布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美金,这个贪婪者的结局可想而知。
  另一个展台是魔法表演。沃兰德和他的同伙们各显神通,又一次征服了莫斯科的男人女人。那从天而降的钞票,以旧换新的免费华服美饰等等,众男女为争夺无代价的利益不惜反目甚而拳脚出击。在利欲的驱动下,人们忘记了魔术的实质而剥离了遮掩肉体的外衣,同时也将掩饰种种欲望的伪装自行卸去。最终,在魔法表演结束后,为莫斯科大街布置了一道集体裸奔的丑陋风景,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看到这里,你觉得这个化身为沃兰德的撒旦到底是魔鬼,还是天使?从叙述语言的感情色彩,从书中人物的口中,布尔加科夫对沃兰德一伙的行为似乎有些愤怒,甚至对那些被沃兰德一伙无情愚弄的受害者表现了相当程度的同情。而另一方面,我们却不难听见沃兰德一伙在观看闹剧和丑剧时发出的窃笑,还有这闹剧和丑剧的导演——布尔加科夫本人的嘲笑。似乎暂时可以得到这样一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沃兰德们如此残忍地无情地愚弄了贪婪无耻的莫斯科人,而布尔加科夫却在充满激情与张力、幽默与嘲讽的叙述过程中极力消解愚弄的份量。那么,布尔加科夫何以如此自相矛盾?
  他也许事先没有想到,自己放出来的魔鬼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撕毁人们的面具,不但要把其丑陋的本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一展示人性的肮脏,还要让他们也体验百口莫辩,遭受种种非人的折磨,或身陷绝境,或被视为“疯子”的尴尬境地。他似乎已经忘记,沃兰德正是他自身分离出去的另一个布尔加科夫。这个布尔加科夫拥有凡人望尘莫及的力量,足以和自己身处的现实世界相抗衡。
  也许是布尔加科夫预料到人们可能从沃兰德身上读出他的影子来,他在安排沃兰德的出场上显得非常谨慎。更多的时候,沃兰德躲在背后,由非仆非奴的科罗维耶夫(法果特)和别格莫特(黑猫)出来执行沃兰德的意志。这两位到处“破坏秩序”、“惹乱子”,一会儿戏耍损公肥私的鲍索伊,一会儿愚弄利欲如炽的莫斯科男女,一会儿和追捕他们的公职人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等等。这两个沃兰德的“同伙”将整个莫斯科玩弄于股掌之上,成了真正的“捣乱者”,社会秩序的颠覆者。直到故事结尾,他们的使命完成之后,作者才揭示他们的真实身份:科罗维耶夫——忧郁的骑士,别格莫特——一位魔侍从。另一个丑陋的同伙阿扎泽洛也现出原形——荒漠的精灵,魔鬼中的追魂夺命使者。作者的叙述给我们传递了一个又一个错觉,搅乱莫斯科、惩恶治邪、让文学界的个个灵魂彻底暴光的只是这几个“小丑”模样的人。而实际上他们都受到沃兰德的指使,沃兰德的背后恰恰是作者本人——布尔加科夫。
  莫斯科在神出鬼没的沃兰德一伙的“捣乱”下一片混乱,而一个个小丑还在继续上台表演,布尔加科夫这个真正的大师非要把莫斯科的各色人物都要扯出来,让他们彻底曝光。
  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你似乎不承认阴影,也不承认罪恶。但是,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如果‘恶’不存在,那你的‘善’又何用之有?”在这里,沃兰德的“恶”成了颠覆社会现实“善”的强劲力量,“恶”与“善”产生了怪异的换位。
  闹剧和丑剧演到这里,布尔加科夫似乎已经完成了对莫斯科各个社会层面的大揭发。一般的作家到此为止,可是他的故事好像才刚刚开始,你完全猜不到他还将干什么。
  在对《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几次阅读中,我一直都不明白,布尔加科夫为什么要把在书名里就已经亮相的“大师”放在故事的超过三分之一处才出场。最近一次的阅读结束后,我才恍然大悟,其实,关于耶稣与彼拉多的故事,就是“大师”自己创作的那部长篇——遭到文协主席兼主编别尔利奥兹和评论家拉通斯基等人嘲笑和严厉批判的作品。这部作品先后通过沃兰德的讲述、玛格丽特的阅读穿插到故事当中,成了作品中的作品。“大师”的声音其实在第二章就出现了。在十三章,“大师”直接出场面对读者,从他和诗人的对话中,我们知道了“大师”炽热的爱和强烈的恨,也知道了处于现实困境中的布尔加科夫当时的心境。只有借助于叙述“大师”的遭遇,布尔加科夫才能痛快淋漓地倾诉自己:“我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总之,出现了一段心理病态时期。似乎感到有一条肉乎乎、冷冰冰的章鱼,触角直伸进我心里。……”
  这时候,玛格丽特带着她的柔情和爱出现了。这是一个背景模糊的女性,你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为什么仅凭一个无意相遇的眼神就确定了爱的对象。从布尔加科夫唯一提供的材料看,她是一个拥有一切幸福条件的女人,有英俊的丈夫,有豪华别墅和巨大的财富。可谁能保证,拥有幸福的条件就一定拥有自己所希望的那种爱和幸福呢。她美丽纯洁,全身心地投入了对“大师”的爱情当中,她不仅给痛苦绝望中的“大师”带来了温暖和光明,还对他的作品给予了与莫斯科文艺界截然不同的评价。也许,这正是“大师”真正感动的地方吧。
  要理解布尔加科夫的愤怒和“报复”,理解他在颠覆罪恶之后对“大师”和玛格丽特寄予的深切同情和关怀,我们不必追究“大师”为什么遭到密集的攻击,也不必对布尔加科夫的现实处境做详尽的考查,因为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就有相象得无以复加的实例供我们参考。把艺术交流和文艺批评导向人身攻击,将其批倒批臭踏死踩烂,进而上升到政治高度,使其成为国家和全民的公敌,这一类卑鄙下作的阴暗行径并非斯大林时期苏联文艺界的独家发明,也并非只发生于一朝一夕一国一地。遗憾的是,那些层出不穷,死了一批又生一批,披着文化人外衣的邪恶幽灵却恰恰忽视了一个无需置疑的真理,真正的大师是打不倒的。艺术家从来不靠钻营投机、不靠压制诽谤他人赢得尊重,靠的是自己无愧于良心和道义担当的作品。鲁迅说,“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艺术的战场决不在发馊的口水中,也不在散发着血腥味的唇枪舌剑上。鲁迅生前和身后直至现在,都没有避免口水的玷污以及明的枪和暗的箭,可他倒了吗?
  可以说,布尔加科夫和鲁迅有着许多共同点,他们都有独立特行无私无畏的人格魅力,也同样有面对现实和击退黑暗的勇气。即使有彷徨,有困惑,有迷惘,有绝望,但这只是英雄和斗士的暂时修整和思考,他们不会退缩,而且也不向任何邪恶妥协。
  布尔加科夫指使沃兰德们在声势浩大的重重围剿下,去安慰“大师”的灵魂,为玛格丽特举办月光盛会,并让这对苦难的情人相见。最终,“大师”和爱人死了,但却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永生和幸福。
  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当玛格丽特用阿扎泽洛送来的油膏恢复了青春,在飞向月光盛会的途中,突然看见了拉通斯基的住宅。为了对“大师”所受的侮辱,为了爱,她停止飞翔,捣毁了拉通斯基的住宅,彻底发泄了一通。再回头看去,我们就可以理解,博学的杂志主编文协主席别尔利奥兹为什么断头而死。我想,每一个读者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是布尔加科夫式的复仇——藉沃兰德和他的同伙之手,扫除现实中的勾心斗角、尔谀我诈,然后说,你们看呐!
  我们终于可以肯定一点,沃兰德一伙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可敬!
  可是别忘了,布尔加科夫毫不含糊地说明,沃兰德即撒旦,撒旦即魔鬼。
  我们的判定错了吗?还是布尔加科夫错了?
  我们没错,布尔加科夫也没有错,这只不过是他创造的一个奇迹。因为他面对的现实太强大,非魔鬼不能左右。而这个魔鬼不仅具有摧毁的力,还要有扶助正义与善良的思想内涵。魔鬼的手段是阴险卑鄙的,那是因为摧毁的对象也是阴险卑鄙的,只有这样,才能对黑暗的现实构成强劲有力的攻击和有效的杀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布尔加科夫采取了颠覆手段。首先是对撒旦这个艺术符号的传统意义进行颠覆,由恶向善,由丑向美,重新赋予他正义和道德的含量。但布尔加科夫清醒地认识到,现实中的真善美往往是脆弱的,孤立无援的,所以他保留了撒旦生命里一部分神奇和邪恶的因素。比如他先知先觉,无所不能,化腐朽为神奇,等等。
  就这样,一个新的撒旦诞生了。这个只属于布尔加科夫的魔鬼,用诱惑的方式使世俗男女纷纷上钩,对生活常态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颠覆。这时的布尔加科夫也随之强大起来,他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无比憎恶,在不断变换的场景中剖析世相,透视人生,抓住一切机会,对黑暗和黑暗的制造者进行淋漓尽致的嘲讽和打击。
  如果你据此认为布尔加科夫成了一个疯狂的报复者,只有恨和毁灭的欲望,那就错了。在结尾部分,有一个几乎不引人注意的情节,沃兰德把“大师”和玛格丽特引到一片神秘荒凉的空地上,那里有一把扶手椅,上面坐了一个白色身影。这个人双目失明,正用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凝视着一轮圆月。这时,沃兰德对“大师”说,“您的小说我们读过了,……那就是它可惜没有结尾。所以我才领您来看看你笔下的主人公。他坐在这里,已经沉睡了将近两千年,然而每当满月,您看,他却仍然要受到失眠的折磨……”。沃兰德对“大师”说,“现在,您可以用一句话来结束您的长篇了!”于是,“大师”对那个因为杀害耶稣而陷于痛苦和自省不能自拔的彼拉多说:“你自由了!你自由了!”作品中的作品有了一个与圣经故事完全背离的结局,杀人者和被杀者走到了一起,走上了月光之路。沃兰德通过“大师”宽恕了杀害耶稣的彼拉多,而这却是连耶稣本人也做不到的事。
  另一个细节是,在玛格丽特的请求下,沃兰德宽恕了一个曾经用手帕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的灵魂。
  “大师”释放彼拉多的灵魂,兑现玛格丽特的请求,其实正是布尔加科夫内心的愿望。也就是说,布尔加科夫还有宽恕。《大师和玛格丽特》最后完成之时,作者也已走到生命的尽头,而对生命和生活的爱却成为他颠覆与毁灭之后最强烈的主题。布尔加科夫至死都没有对人类失去信心,没有丧失拯救和爱的希望。在最后,那些被沃兰德一伙惩罚过的说谎者、骗子、假道学以及不学无术的所谓艺术家们,布尔加科夫都做了适当的安排,让他们过另一种有别于以前的生活,只是在每年春季的月圆之夜——使他们“陷入惶惶不安的心境”以示警戒。
  布尔加科夫就这样在艺术世界里揭开了现实和人性的真相,也以大悲悯的情怀宽恕了压迫他的现实社会,宽恕了那些伤害他的怨敌。
  鲁迅却对他的那些怨敌们说,“我一个都不宽恕!”
  早在半个世纪之前,鲁迅就用他那犀利的笔锋剖开了国人的灵与肉。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做着历史的无聊看客,一面山呼万岁大唱颂歌,一面满足于“瞒和骗”的文艺,满足于阿Q式的胜利、润土式的麻木和愚钝。我们依然多有不敢面对现实的芸芸众生,少有横眉冷对的战士;多有陶醉于权利交易的官僚,少有为民呐喊奔走的真正公仆;多有追名逐利窝里斗者,少有睁开眼睛蘸血而书的先驱者。
  我不知道,鲁迅的不宽恕,是因为养虎遗患的恐惧?还是对人性的回归与灵魂的净化丧失了信心?布尔加科夫的宽恕却有他割舍不断的宗教情结。但我还是怀疑,鲁迅的声音有究竟多大的杀伤力?布尔加科夫关怀的光芒能照耀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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