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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出场人物 江南孝明 出版社编辑,单身赶赴黑暗馆 鹿谷门实 推理作家,对中村青司设计的馆很感兴趣 浦登玄遥 黑暗馆的第一代馆主 达丽娅 浦登玄遥的妻子 樱子 玄遥和达丽娅夫妻的女儿 卓藏 樱子的丈夫 康娜 卓藏和樱子夫妻的女儿,柳士郎的前妻 美惟 康娜的妹妹,柳士郎的后妻 望和 康娜的妹妹,征顺的妻子 柳士郎 康娜的丈夫,康娜死后,其与美惟再婚 玄儿 柳士郎和康娜夫妻的儿子 美鸟 柳士郎和美惟夫妻的女儿 美鱼 同上,和美鸟是双胞胎姐妹 征顺 望和的丈夫 阿清 征顺和望和夫妻的儿子 小田切鹤子 黑暗馆的用人 蛭山丈男 同上 宏户要作 同上 鬼丸 同上 羽取忍 同上 慎太 羽取忍的儿子 诸居静 黑暗馆的用人 忠教 诸居静的儿子 首藤利吉 卓藏的外甥 茅子 首藤利吉的后妻 伊佐夫 利吉和前妻的儿子 村野英世 浦登家的主治医生,被叫做“野口” 市朗 中学生,独自冒险 “我” 一大学生,被叫做“中也”,受邀来到黑暗馆 引子 那座奇怪的宅子位于九州地区中部,熊本县Y郡的深山老林中。 从熊本市内出发,先要花费三个多小时,换乘火车和汽车——一天只有两三班车,到达I山村的中心部,随后仍需步行几小时,即便驱车前往,也要折腾一个多小时。在平成年间的现代日本,这里可谓相当偏僻。有人将这里与熊本县内的另两处“迷境”——五木和五家庄相提并论,这恐怕也未必是谬论。 这里有个被称为“百目木岭”的山岭。原本就地形复杂,加之夏季异常多雾,即便当地人也容易迷失方向。越过山岭,沿着逶迤蜿蜒的崎岖山道继续前进,便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个小湖悄然隐身其中。许多地图上都没有标注这个小湖,或许将其称为“池沼”更为贴切,但它也有名称,叫做“见影湖”。当地人也称其为“见影堤”、“大猿猴脚印”。之所以有后一种叫法,是因为这个湖的形状俨然大野猴子的足迹。 那宅邸就建在湖中小岛上。 那宅邸为何建在这里,如今知情者很少。据说数百年前,那里就有城堡,那宅邸在此基础上修建。但传闻的可靠性有待确认。 据说宅邸的第一个主人浦登玄遥腰缠万贯,在政经界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当年,他的势力扩至军部,但本人性格乖僻、怪异,他将附近一带的山林全部买下,修建了那个宅邸,终日蜷缩其中,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也很少邀请客人。这些传言延续至今,但真伪难辨。 据说浦登玄遥的后人也住在宅邸里,但现在是何人住在那里,姓甚名谁,就知者甚少了。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据说当地I村的老人如此警告孩子。 并不是因为迷路危险,而是他们不愿让孩子靠近山岭对面的那片森林,那个湖泊,那座宅邸。还有些老人煞有介事地说那里有恶魔。造访者必有凶灾。因此绝不能随便闯入那片森林,绝不能靠近那个湖泊,绝不能去那座宅邸附近…… 如今,很少有人一味相信,但似乎也不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这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而那些事件又似乎牵扯到那座宅邸。 那座宅邸建于许多年前,据说是明治时代中后期。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不难想像那浩大工程的艰巨性及其所耗费的巨资。 那座宅邸占据整个小岛,被高高的石墙围绕,让人觉得是固若金汤的城堡。 石墙内侧便是由几栋黑糊糊的房屋和石塔构成的宅邸。“黑糊糊”可不是一种比喻。那座宅邸犹如奇特的巨大生物复合体,外表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无论门窗,还是房顶和烟囱。 正因为外观怪异,所以那座宅邸——“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建成不久便有了别名。一提到那别名,当地人下意识地感到畏惧和厌恶。 ——那个别名便是“黑暗馆”。 建成后,那座宅邸曾多次被维修和改建。有时是单纯的扩建,有时则重建火灾中被毁的房屋。距今几十年前,那座宅邸进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维修、重建,工程量相当大。当时参与工作的一个建筑师,我们多少有些知道。 他后来在各地修建了好几座奇特宅邸,因离经叛道而闻名于世。在九州大分县的角岛,这男人为自己设计修建了“蓝屋”,1985年秋天,他戏剧性地死在那里——他就是中村青司。 在某些地方,他被称为天才。在他46年多的人生中,这座他本人参与维修、重建的宅邸——黑暗馆——究竟具有何种意味,如今知者寥寥。 第一部 第一章 苍白的大雾 1 大雾弥漫。 随着风向和风力的变换,大雾也呈现出多样的变化。时而如棉花糖一样被扯开,贴着地面,又缓缓聚拢;时而被吹散,胡乱飞舞……但这雾总体上似乎具有统一的意志,缓慢地翻滚着,紧紧包裹住山岭。 一辆轿车缓慢地行驶在大雾中。这是辆黑色的国产车——相对于狭窄小道,车体略显庞大;相对于崎岖山路,动力稍显疲软。 一个25岁左石的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他穿着鸭拓草色的长袖衬衫,褪色的黑牛仔裤。车里别无他人。 车前方翻滚着的大雾显得苍白,反衬出周围森林的颜色。他弓着背,看着车窗前方,目不斜视。突然间,他想到——这世界将来肯定会破灭,之后,一切人类文明不复存在,不,连人类木身都会消失。 无论是喧嚣的车声、路灯,还是借着无数电磁波而纷乱交错的声响、音乐、图像……一切消失后的大地,肯定会被大雾笼罩。大雾将会冰冷而柔和地植盖住往昔那喧闹的繁荣。 眼前的苍白大雾不就让人感觉那样吗?在这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缝,这大雾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流出。世界破灭后,那冰冷而柔和的气息…… 车前灯的两束光线照射出的视野很狭窄。虽是白天,能见度却区区几米,根本就不清楚路旁状况: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在大雾中己经开了近一个小时。说实话,他根本就无法预测何时能越过山岭。 这人雾就像……他重新把好方向盘,反复思考着相同的间题。 啊,这大雾就像是为了覆盖这世界破灭后那无法恢复的文明残骸而弥漫开的…… 胡思乱想间,本已逐渐远离的现实感更加淡化。甚至连这是何处,自己在干什么都快弄不清楚了。 这不行,他默默念叨着,现在必须全神贯注开车,否则会很危险! 车是租来的,开起来别扭;又是在外地的陌生山路上;还有这弥漫的大雾。好几次,车开到近前,他才发现是个急转弯,连忙刹车。交替着将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在牛仔裤的膝盖部位上擦拭着!他目不斜视,注视前方,有意识地深呼吸,但听上去让人觉得在叹气。 他不禁想到——在翻越这个山岭前,丝毫没有大雾的迹象。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 已经是9月下旬,虽然天气晴好,但毕竟夏秋交替了。漫山树木不冉那么葱绿,车窗外的凉风也让人觉得有些寂寥,尤论是鸟虫的鸣叫声、流云的形态,还是沿途的房屋和村民的着装,无不让人产生“初秋”的感觉。 就他而言,这是一次偷快的旅程。这一切可以让他暂时完全忘却长期盘踞在心中的,无法排遣的阴郁。 “去百目木岭,要小心大雾。这个季节,有雾的天气还很多。”在I村问路的时候,杂货店老板如此忠告。当时他口头应付着,心里却嘟哝着“那怎么可能”。当时天气晴好,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雾弥漫,然而……这大雾…… 这苍白的大雾。 这大雾宛如从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处流淌出来的……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一旦接上回路就很难断开。现实感更加淡化,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倏地被吸进苍白大雾的漩涡里。 ……这可不行。他赶忙摇摇脑袋。现实——现在自己所处的状况,过去曾经历过的事情。那始终存在于一个相连的地平面上,那是牢不可破的一个实体…… 他拼命抵抗着,竭力确认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1991年的日本,九州中部一——熊本县Y郡的山林中。 今天是9月23日,星期一,秋分。刚过下午1点半,另外—— 我叫江南,江南孝明。 1964年11月7号出生,在长崎县岛原市,后随家人迁到大分的别府市,接着来到熊木市。现在26岁,独身,身高172米,体重62公斤,B型血。从K大学工学部的研究生院毕业后,进入位于东京的综合出版社“稀谭社”,成为编辑,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另外现在我去哪里?我为何要独自驾车? “啊,是那么回事。” 能说自己完全明白吗? 他又摇摇头,紧紧抓住方向盘,瞪着苍白的大雾。 自己知道目的地。完全知道为何要去“那里”。 越过这个山岭,再在森林中走一段,便会到达“那座宅邸”。那座与己故建筑师中村青司有关联的宅邸——“黑暗馆”。 大致说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井不复杂。 为了给7月去世的母亲做七七法事,我回到九州,从亲戚那里偶然听说——在熊本县的大山中,有座叫做“黑暗馆”的建筑。过去,那里曾发生过数起骇人事件,而“那个”中村青司似乎参与过一部分工作。 因此,我再也无法老老实实地回东京。我意外地得到了有关“中村青司宅邸”的情报。虽然自己也知道为此己吃够苦头,但依然无法压抑内心迅速膨胀的冲动。不管怎样,我都要去亲眼看看。 ……这大雾。这苍白的大雾。 这是通往那座宅邸所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座建在山岭对面森林,扣的湖中小岛上的宅邸正是这大雾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 ……啊,糟了,这可不行。 此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密室,两边墙壁压迫过来,不管如何推,空间还是越发局促。没有出口,无法逃脱。 他又深呼吸一次,但听上去依然让人觉得像在叹气。 2 不知何时,开始下坡,他明白山岭已经越过一半,苍白的大雾依然翻滚着,粘糊糊地缠绕在一起,试图更加淡化现实感。江南也死心了,不再刻意摆脱这种虚幻感,但最起码的注意还是不能懈怠的。 与上坡相比,下坡时更要小心驾驶。速度不要太快,刹车不要踩得太猛,否则……弄不好会从山路上掉下去。 对,在那陡峭山崖下的幽暗森林中,有通向破灭后世界的时空裂缝,我…… ……我…… 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这个存在体,我的时间,我的…… 没有任何先兆,变化出现了。 原本浓密得让人觉得似乎就要永远消失其中的大雾突然变淡了。原本像是在狭窄隧道中行进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颠簸的灰色路面,繁茂的绿色植被,随处可见的茶红色山岩……周围的风景开始恢复了形态和色彩。 江南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摸摸胸口,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 当然不是在迷途中仿徨,当然有出口。这里就是这里,现在就是现在…… 大雾失去了粘度。随风飘散开。穿过大雾,能看到仿佛是天空的颜色——绝不是鲜艳的蓝色! 肩膀和手腕一下没有了力气。江南非常明白,刚才不仅是精神上,连肉体也非常紧张……稍微休息一下吧。他想抽一枝烟,嗓子也干了。江南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拉好手刹,打开车门。他没有熄火,虽然他觉得对面不可能来车,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打开了前车灯。 车外有些湿气,静悄悄的,让人觉得有些温热。 江南打开后车门,从座位上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这是他路过I村杂货店时,顺便买的。 在衬衫的上口袋里,还剩有几枝七星烟。他喝了一些水,润润嗓子。然后叼起一枝烟,点上火,深吸一口,觉得烟味甜得让人销魂:他吐出的烟雾消散在大雾中。 在车里没有觉察到,现在他感到风声有点奇怪。那风声听上去不是从身边吹过来的,似乎是从下方——抑或是上方——吹过来的。 风很大,森林中的树木也被刮得呼呼作响,这山岭一带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在九州的这个深山老林中,江南产生了错觉——仿佛能听到日本海的惊涛骇浪。这个山岭叫法的由来是否和这个有关系呢? 江南叼着烟,向前走了一两步。 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方才仿徨其中的大雾就像是一个巨大集合体,让他想起了能吸收地面所有能量、无限生长的虚构的宇宙生物。与此同时——江南突然想起:从去年夏天以来,自己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大雾! 那是去年夏天,7月份的事情。 当时,江南和自己负责的作家——年长的鹿谷门实——一起去北海道。他们是受人之托,去找寻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那天早晨,当他们从训路出发,北上阿寒的时候,遇到大雾。那大雾一直尾随着江南他们…… 如今江南才想到:那以后,还未遇过这样的大雾。刚才江南仿佛处在封闭状态中,现在稍微挣脱开,感觉和思考也稍微恢复正常。 江南想起一年两个月前的那个夏日,在阿寒的森林中所看到的“那座宅邸”。江南想起了当时将所有风景都遮盖住的那场大雾的色彩。 同样是大雾,随着场所和状况的变化,给人的感觉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为何会如此有意识地思考这理所当然的事情?发生变化的不仅是场所和状况,去年夏天的“我”和现在的“我”也迥然不同了。 小题大做什么呀——真想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但是…… ——小南,好大的雾! 江南觉得鹿谷就在身边冲自己说。两人认识快有六年了,鹿谷一直喊他“小南”。 鹿谷人很瘦,身材细长,比本身不算矮的江南还高。虽然他比26岁的江南大一圈,但至今还单身。鹿谷长相难看,被叫做“皮肤黑的靡费斯特”,但实际上他是个好奇心旺盛且健谈的推理小说家。他还喜欢折纸,善于折“七指恶魔”:三年前,稀谭社出版了他的首部作品,据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待在大分县老家,做事情像个孩子。 现在,那个人在干什么? ——小心,江南君。 如果他知道我现在独自去黑暗馆,肯定会如此叮嘱的——我们和青司设计的宅邸之间有着奇怪的联系。最好不要轻易接近,就算接近,也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里有不祥的“魔力”。弄不好,又要卷入什么事件中。鹿谷肯定会这么说的。 但他本人不会安分守己。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一个黑暗馆,就算交稿日期迫近,肯定还会冲过来的。虽然他老说“不吉利”,但在这个世界上,对“青司的宅邸”最有兴趣的人恐怕就算鹿谷了。 “鹿谷先生。”江南叫着他的名字。接着,又嘟哝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我只是去看看……只是看看。” 江南将烟头丢到脚下,用黑色旅游鞋的脚尖部位掐灭。与此同时,他把放在牛仔裤前日袋里的怀表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手动的老怀表,圆表盘仁刻着12个罗马字母。银白色的表盖和锁链已经脏得发黑了。这是江南外祖父爱不释手的怀表。四年前,外祖父去世后,作为遗物传给了汉南,自此,江南几乎就不用手表了。 在怀表的背面小小地刻着“T.E.”。这当然不是江南孝明的缩写。那与已故外祖父的姓名——姓远藤(NEDO),名富重(TOMISHIGE)——的开头字母正好吻合。 下午2点08分。 确认过时间,江南将怀表放回口袋,又喝了一口瓶中的矿泉水,然后慢慢转过身,朝轿车走去。与此同时—— 在山岭一带的呼啸声中,思绪又将他带回到往昔的岁月。 3 ……中村青司。 在大分县的东海上,有个叫做角岛的小岛,中村青司曾住在那并在那里故去。他曾设计了许多风格怪异的建筑,为此闻名遐迩,是具有某种天分的建筑师。 青司以伏异率绩从T大建筑系毕业后,回到故乡宇佐,20多岁的时候,搬到了角岛。在角岛他亲自设计、建造了私宅“蓝屋”。那是个奇妙的西洋式建筑。 从房顶、墙壁到天花板,都被涂成蓝色。在那里,青司和早就定有婚约的和枝结婚了,不久和枝便生下一个女儿。 大学时代,这个叫千织的女孩曾和江南在同一个研究小组。她比江南低一届,与他相当熟悉。或许这个偶然便是江南和青司“命运相会”的开始。 19岁的时候,中村千织因为一次意外离开了人世。九个月后,角岛的蓝屋发生大火,整个建筑都被烧毁。青司和夫人和枝以及仆人们一起离开人世,享年46岁——正好是六年前,1985年9月的事情。 包括蓝屋在内,在青司修建的各处“宅邸”中,至今己发生过多起“事件”。这的确是事实。另外,江南和鹿谷也偶然卷入到其中几起“事件”中,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在蓝屋被烧毁的半年后——也就是1986年的春天,突然发生了“那样一个事件”。 在角岛,还有一座己故中村青司的私宅,叫“十角馆”。那个从上空看,呈正十边形的建筑虽然躲过了半年前的火灾,但早已没有人居住,被废弃在岛上。一群大学生带着点探险兴致来这里集训,后来在那里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 ……角岛的十角馆,熊熊燃烧。 江南并没有亲眼目睹,但那火光不知为何,异常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所有的人都死了! 上岛的大学生都是江南认识的。当他得知他们的死讯时,非常惊愕和茫然,至今仍无法释怀…… 轿车将山岭上的呼啸风声甩在后面,沿着逶迤山路继续前行。大雾已经完全散去,前方视野也变得良好,但头顶上没有出现晴空。天空上垂落着苍白暗淡的云层,让人觉刚才那阵大雾被卷到那儿去了。风中,树木似乎在缓缓地摇曳着,树页似乎也褪色了。 江南觉得——越过了某个界线,脱离实际的胡思乱想(有通向破灭后世界的时空裂缝)。 ……两年前的夏天。 他记得当时的感觉和现在一样:两年前—— 1989年的7月底,江南进如稀谭社后,便被分配到月刊《CHAOS》的特别企划部门。当时他正赶往镰仓的钟表馆。 坐在行驶在郊外道路上的出租车内,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穿过幽静的住宅区,拐了几个弯的时候,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道路两边一下出现了高大橡树的时候,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驶上枝叶繁茂的斜坡路上时,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 越过了界线。 刚想到这句话,透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便看到了那个宅邸——钟表馆的塔影。 自从十角馆事件后,江南就试图忘掉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名字,但当时,看到“那个”钟表馆后,他又不得不想起来了。在那个外形颇像巨大摆钟的馆内,收藏着一座大古钟和108个钟表。没有指针的钟塔隐藏着巨大的谜团,耸立在那里。 三天后,那里发生了连环凶杀案,犹如噩梦一般…… ——时间终结 ——七色光射进圣堂 这是钟表馆最初主人古峨伦典留下的“预言般”的诗歌。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见了吧 江南的耳中回荡起坍塌的巨响。 ——沉默女神的唯一一次歌声 ——美丽的临终前的旋律 江南所经历过的三次“宅邸”事件,除了十角馆、钟表馆外,还有去年的黑猫馆事件——凶杀案是发生在前年夏天。然而在青司设计、建造的其他“宅邸”中,还发生了为数更多的悲惨事件。 例如在冈山县功中的水车馆——那个“宅邸”宛如古堡,有三个相连的水车。其中收藏着当代独一无。的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的全部作品——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那里突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惨剧。 例如在丹后半岛森林中的迷宫馆——那里有以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为原型而修建的地下迷宫——围绕着老作家宫垣叶太郎的巨大遗产,在那个整体成为密室的“宅邸”内,发生了奇怪的连环凶杀案。鹿谷介入了这两起事件中,并为解决问题助了一臂之力。 在京都,还有一个叫做偶人馆的宅邸,听说那里也曾发生过怪异的事件,但不管江南如何探问,鹿谷都没有详细告知。 总之,青司参与设计、建造的“宅邸”中,发生了太多的死亡事件,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这都是不同寻常的。 鹿谷曾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被死神缠住了”,江南也觉得言之有理。因此江南觉得鹿谷让他不要轻易接近那些“宅邸”的忠告是正确的。 ……但是……江南的内心很复杂。 他当然不希望卷入到那种血腥事件中。他当然不愿意再有那种体验,但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至今,对于那些“宅邸”,他还抱有一种奇怪的“眷念感”。 当十角馆和黑猫馆发生凶杀案时,江南并不在场,因此他心态平和地回顾也可以理解。但在钟表馆事件中,他作为当事人,曾亲眼目睹身边同伴相继被杀,现在竟然还有一种“眷念感”。 恐怖、残忍、可怕、悲痛、愤怒,……如果可能,这些痛心疾首的记忆本该贴上封条,深埋在心中。为何会有“眷念感”? 不仅仅是因为时间淡化了记忆,这和近一年内,江南自身的内心变化也有关系。 江南觉得之所以自己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因为那些——那些事件,那种形式的死亡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那才是所谓的非现实性事件……如果用寻常的现实尺度去衡量,很难得出正确的答案,所有的那些事件都是界线“那边”的现实,和界线“这边”不同。两者虽然毗连,但有截然不同之处。那是某种异世界,被无形之墙所隔,与我们所属的现实世界分离开。 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那种非常特殊的“死亡形式”。因此…… “死”本身并不特殊。在我们的日常世界中,“死”到处都有。 所有人都有一死,无人可以逃脱;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不言而明的。但是……不,也许正因为如此,过去,我才没有认真思考过,或者说无意识中忽视了这个问题。 日常世界中最普通形式的死,与每个人的每天生活都紧密相连的死。这种“死”与那些宅邸中的“死”完全不同,既不稀奇,也没有戏剧性,在某种意义上,很具有现代人的特征…… ……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从江南眼前闪过。她最后一次对江南所讲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但妈+++身影和声音依然没有消退。 “让我死吧。”当时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就是这么说的。 4 7月下旬,一个炎热午后,在熊本市综合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妈妈去世了。 她临终时,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三个人在场,比江南年长四岁的兄长和嫂子,似及妈+++妹妹。爸爸得知她病危后,立即从公司赶来,但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当时江南还在东京,为校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因此他没能亲眼见到妈妈临终时的样子。 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末的时候,他们得知妈妈患了不治之症。当时,江南到九州出差,顺便回家了一趟,在他面前,妈妈突然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痛苦不堪。一问才得知那段时间偶有发作。为了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江南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碍,但还是立即带她去医院了。诊断下来的结果非常糟糕,让人无法相信。 妈妈才50多岁,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得过大病。她曾经说起今后的计划:等爸爸退休后,便一起回到岛原,随心所欲地到各地的泉景区游玩。她曾夸口说:“我能活到100岁。”但是……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活几个月。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宣告。 大家没有告诉她病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上去坚强,实际上很脆弱。爸爸也希望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这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但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因为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事情。他甚至觉得索性忘记了好。但是,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刻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远处是晚霞朦胧,广阔的岛原湾,近处是花蕾零星绽放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点精神,在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点没说——你不觉得两兄弟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他们。人不太相像,不管是容貌、体形,还是性格。江南自己曾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指出来过。 妈妈脸冲着窗户,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们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江南不知所以,只能翻白眼。 妈妈看着窗外:“你不是我生的。你是我们夫妇收养的……”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解释,该如何反应,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话,“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江南。好几秒钟,她严肃地看着江南,紧接着,她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开个玩笑。” “什么?” “这是玩笑嘛。你不要当真。” “什么?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看!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4月1日,星期一——这是今年愚人节发生的事情。冲着从远方赶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她开这个玩笑,也许是怕江南过于担心而调和气氛,或者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还有……6月3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时的时间都清楚记得——下午4点08分。就在那个时间,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停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当时江南正乘出租车去医院,在车子里,他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的。 去年11月,休眠了200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都受到直接冲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中,许多人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6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房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看着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江南也呆了,不发一言。 江南出生在岛原,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近,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 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些地方,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而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气力来表现自已的哀痛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可怜……无论是人、村庄,还是树木、大山。”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地,抑扬顿挫地说着:“说不定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江户时代,火山喷发的时候,不就发生过海啸吗?”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突出来了。 从5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似乎都在增多;她几乎不能吃固体食物了。虽然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和那些人相比,我没事。”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真惨!” “孝明,你看!”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过去,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5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攀登过的大山。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前面她所说的“真可怜”那句话恐怕也是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嘀咕了一句。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姐,不会的。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妈妈躺在床上,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她的病己经进入晚期,提出了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多活一天。”爸爸说道,“求您了,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真的好吗? 那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觉得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7月6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入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味。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庞。 不时地,她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见她的嘴唇颤动着,但听不清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冲妈妈说话,她也没反应。听不到吗?听到而没应答吗?无法应答吗?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还是听见她说这句话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 江南没有说“不要这么讲”、“振作起来”这类的话,他也无法说。他转过头,躲开妈+++眼神,在那里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要活到这种样子?周围的人为什么要让她活到这种样子?!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对,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断开——不,更简单的是,只要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量,一切都将结束。轻而易举就能马上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已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头,狐疑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医院大厅里,不相识的人们熙熙攘攘。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 第二章 劝诱的耳语 1 江南驱车拐过一个枝叶繁茂的大弯道后,发现了异常情况。前方不远处的道路被堵住了。似乎是山崖坍塌造成的。砂土和倒下的树木将狭窄的山道完全堵死。 江南暗叫不好,咂咂嘴巴,踩下刹车。 “糟糕!” 路过I村杂货店时,店主曾经提醒过:越过山岭,再走一段,左边就会有岔道,要拐弯进去。如果错过了,就会走进死胡同……枉费店主提醒了,江南已经错过那条岔道。 只能掉头回去。 江南不住咂嘴,重新握住方向盘。 先要掉头——江南好不容易找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又费了半天工夫掉转车头。如果此时出现和山岭附近一样的大雾,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江南振作精神,开始驱车往回走。 虽然道路相同,但逆向行驶后,感觉风景迥然不同。 仿佛经过了特殊的图像处理,周围的色彩显得粗涩。但明暗色调的对比反倒很鲜明。光线刺眼,影像很深,感觉刚才是正面,现在是反面。 这次绝不能错过岔道了。 江南小心留意着右前方,同时回想起与杂货店店主的交谈。也许是头发稀少,还夹有白发的缘故,店主看上去50岁左右。也许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疤痕从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到脸颊,很深。他的左眼一直闭着,也许受伤后,那只眼睛就失明了。 “你越过山岭,想去哪里呀?”他狐疑地问道。 江南略微犹豫后,如实相告:“我想去黑暗馆。听说那个建筑在百目木山岭对面的森林中。” 当时,那个店主的反应是—— 右眉往上一挑,右侧的唇角也抽搐了一下。能看出他很惊讶和胆怯。 “你为什么也要去?” “你知道那个建筑物吗?” “你说的是山岭对面,浦登老爷的宅子。”店主嘟哝着,声音很轻,江南凑过去才能听清楚。江南知道“浦登”这个名字。 “如今那个建筑物还在吗?” 店主无言地点点头。 “什么人住在那里?” “你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嗯?!为什么?” “……” “到底为什么?” “那里曾经发生过可伯的事情,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不用说,听到这里,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凶杀”。店主缄口不语,用手指摸摸脸上的疤痕,叹口气。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 “中村?” “他是个建筑师,据说曾参与过黑暗馆的维修工程。” “中村……中村、青司……”店主嘟哝着,摇摇头,缩着肩,又摸摸脸上的疤痕:他这副样子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否知晓内情。 江南觉得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回答,拔腿想离开杂货店。就在那时—— “你等一下!”店主叫住江南,告诉他越过山岭后要找一条岔道走,“你多保重。”说完,店主眯缝着右眼,似乎眺望远方,“那里有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 “我死去的奶奶是这么说的。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那么说,反倒想去看看。” “是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宅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江南回到车上,扭头又看了一下。店主已经走进昏暗的店中。 江南喘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那个店的招牌。 那个招牌非常陈旧,上面的涂料已经脱落,四角己经完全呈弧形,还有点倾斜。这个招牌风吹雨打,几十年没有更换过。 江南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招牌上的四个字——“波贺商店”。 2 江南掉头走了15分钟,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 道路延伸到森林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这个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山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那个宅子之所以会叫“黑暗馆”,是因为它的外表面被涂得黑糊糊的…… ……黑暗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9月21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父母家,举行了已故母亲的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了“失去慈母的儿子”的角色,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7月6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他冲出病房的那天、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 他觉得心的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出不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交谈,喝了不少。渐渐的,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内心还没完全解冻,他也不渴望那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微微发热的脑子里。 ……去得太早了。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要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吗?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 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弄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有好女孩,孝明,对吗?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什么有趣的电彭?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还要持续下去,对吧?听说弗朗西丝这次要拍摄“吸血鬼”,是吗?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要带我去迪斯尼乐园呀。 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还是克里斯托弗·罗曼尔德主演的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你也被卷入其中,是吗?我想去京都。……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 “孝明,你知道黑暗馆吗?” 提问者是江南外祖父远藤富重——他四年前去世了——的亲弟弟,名敬辅。他嗓音嘶哑。 “它位于I村的深山老林中,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整个建筑黑糊糊的,名副其实,是个让人感觉怪异的宅子。”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旧物品买卖。江南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 “孝明,你知道吗?” “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事?” “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乐呵呵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70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 “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里物品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听到“黑暗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黑暗馆……黑暗馆?难道是,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 “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候,曾卷入到一个可怕事件中,你好几个朋友也被杀死了。那个事件好像发生在一个建筑师建造的怪异宅邸中……”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吗?也许说过,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情绪非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经过说给外祖父听—— 从小,他就是我倾诉的对象——也不足为怪。 “那是中村青司的……”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敬辅又笑起来,“孝明,喝!” 江南把酒喝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难道那个黑暗馆也是中村青司……” “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无法肯定。但当时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也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很暖昧。但江南也觉得时间有点遥远,毕竟。三十年前呀。但是——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你的事情时,我想起了那早已忘记的宅子。我总是想着。也许是中村那个名字的缘故吧。而且,那个宅子——黑暗馆中,也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相似的事情?” “是呀。”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往自己杯中加满了酒。 “听说那个宅子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哎,孝明,不再喝点?”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从未见过的黑暗馆的影子浮现在朦胧的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影子周围,许多事物胡乱飞舞着。那是人的脸,人的声音,风景,文字,更为抽象、无法道明的东西。 一直到深夜,他都无法入睡,江南突然想起来打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江南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 3 最初感觉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透过轰鸣的汽车马达声,传来沉闷的地动声,随即,整个空气都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地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难道是地震引起的?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己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持续地晃动着,视线一下变暗。江南咬牙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微微有点耳鸣,嘴巴和口唇很干。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唾液,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几秒的知觉。 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洒落下来。 从右肩部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左手满是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洒落下来的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平衡感麻木了。 车子受损严重。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比如说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看来——难道还是地震了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下还有点晃悠。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 ——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他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会原路,他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或者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要不然——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位上拿出外套,穿在衬衫外边。接着,他又不死心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果然不出所料,发动机丝毫没有反应。他灰心丧气地想拔出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因为车胎偏转得很厉害,方向盘也被打死,无法复位,所以钥匙被锁住了。 江南无力地叹口气。 离开车子后、江南摸摸外套的内口袋,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他赶紧看看车内,深褐色的钱包掉在满是碎玻璃碴的副驾驶座位上。 为小心起见,他查看了一下。现金、银行卡、机动车驾驶证、职工证,还有——一张小照片。那是一张彩照,看上去年代比较久远,都褪色了。背景是满树红叶,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旁边是一个瘦男孩,紧贴着她。那个女子笑容满面,孩子抿着嘴,似乎有点紧张。 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1975年11月7日 孝明11岁生日 这是16年前的照片,当时江南11岁,妈妈则不到40岁。江南根本不记得当时的地点和情形,也忘了是谁拍的照。昨天下午,他在妈妈遗留下的相册中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悄悄取了出来……江南又叹口气,将钱包放回内口袋,离开车子,踩着倒伏下来的杂草和树丛,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应该就能到达那个宅邸,那里应该有人。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住家也会安装电话的。如果自己说明经过,寻求帮助,总不至于被赶出来吧。先打电话把修理车的人喊来……那样一来,好歹有办法。 江南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是与掉头回I村相比,还是去那边比较近。 现在是下午5点多,天快要黑了。江南慎重考虑着——就算去那边,恐怕也……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私语声。 ——去吧! ——去吧!不会迷路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到了…… 现在脚底还有点软,江南踉跄着走起来。左手不流血了,疼痛也好多了。脖子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受伤了,所幸的是还不影响走路。 走了一段,他不禁想起了路过I村时,所遇到的波贺商店的店主。想到他抚摸伤疤的动作,想到他翻来覆去的忠告——“要小心!”与此同时,他耳边又响起了鹿谷门实的声音——江南君,要小心!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现在可不能这么说了。 说不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车毁人伤都是由“青司宅子”所带的“不祥之力”引发的。也愿意这么想。不管愿意与否,我被拖进早有布置的、无形的陷阱中。已经无路可退,已经无法逃脱,已经…… 走了不足15分钟,江南看见路边竖立着一个旧牌子。 那牌子倾斜得非常厉害,斜了一半。说不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斑驳的木牌上,有人用油漆方方正正地写着一段字——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此时,江南感觉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私语又响了起来。 ——去吧! 4 昨天正午前,江南睡醒了。前晚的酒精还残留在身体里,虽然没醉,但不是很舒服。 一起床,他就给住在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打电话,想早点告知黑暗馆的事情,另外也想问问那究竟是不是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宅邸。但是—— 录音电话里传来鹿谷的声音,和前晚一模一样。 “请说您的姓名和留言,我可以在外地查收。听到提示音后,请在30秒内说完。” 前晚江南喝醉了,没意识到,今天才发现这录音电话里夹杂着一句少用的语句,比如“在外地查收”等。最近,鹿谷门实没和自己联系,也许出远门了。 想起来了,他上次好像说今年秋天要回大分县老家。不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吗? 他隔片刻又打了一次,但鹿谷依旧不在。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人——神代舜之介。 去年夏天,因为黑猫馆事件,江南认识了这个曾是T大学建筑系教授的老人。当他是副教授的时候,曾教过在T大就读的中村青司。 神代的专业是现代建筑史,不是青司的直接教官,但据本人讲——“不知为何,和青司性格相投”。据说青司经常出入神代的研究室,还多次去神代家玩——位于横滨。青司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即便在他搬到角岛的蓝屋后,两人还保持书信往来。 正因为如此,江南觉得神代老人说不定掌握一些黑暗馆的情况,就像他知道黑猫馆一样。 江南赶紧把电话打到横滨山手的神代家,接电话的是他孙女浩世。这个女高中生很漂亮,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日本偶人,她很奇特,喜欢读鹿谷门实的作品。去年年初,当他们去神代家的时候,她还缠着要鹿谷的签名,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至今,江南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江南报上名后,浩世显得很高兴:“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很快就要高考了,不能看课外书,但鹿谷先生的作品还是全读完了。爷爷性子更急,都订好计划了,说等我考上大学,喊你们来家庆祝……” 她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样无忧无虑。这让江南很羡慕:“神代教授在吗?如果可以,我想问一点事情。” “在,在。请等一会。” 电话里传来她穿过走廊,喊爷爷的声音。过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神代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声音也没变。 “江南君,最近忙什么呀?偶尔来玩玩呀。浩世还没男朋友。我给你提供机会,你倒不是很上心。” “啊,这个,不……” 由于神代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所以嗓门很响。为了让他听见,江南也只能提高分贝。 “好久、不见。这次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事?” “是这样的……” “哈哈哈,又是关于中村青司的?” “您知道?” “不知道反而好——那你想问什么呀?” “哦,是这样的……” 江南把熊本山中那个黑暗馆的事情告诉了神代老人,他嗫嚅着,电话里传来他挠头发的声响,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所以我记得并非准确……熊本的黑暗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果然……”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中村很年轻的时候,参与建造的……对,我记得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说?” “说什么来着……说那个宅邸早就建好,出于某种原因,他参与了改建工作。他就是这么说的……” 除此之外,江南没有问到其他实质性的东西。江南问了许多,比如:“黑暗馆究竟是怎样一个宅邸?”“馆主是怎样一个人?”“后来,那个建筑怎么样呢?”等等,而神代老人的回答只有一句—— “很多年前听说过,记不清了。” 最后,江南被迫答应等浩世考上大学,和她约会一次。 不管怎样,至少知道黑暗馆是和中村青司有关联。此时,江南已经坐不住了。 接着,江南给外公的弟弟打电话,详细询问了那个宅邸的所在地。当时,江南在内心已经决定去那里。 晚上,江南又给鹿谷打了一次电话,依然是录音电话。听完录音后,江南等留言信号一响,便说了起来。 “在熊本山中,有个黑暗馆,青司参与了改建工程。明天,我想一个人去……” 5 越过木牌所标示的界线,江南进入了“浦登家的私有土地”。 天越来越黑,从路边伸展过来的树枝重叠交织在一起,前方显得很昏暗。没有风,就连刚才还能听到的虫鸟鸣叫声也不知为何消失了,森林寂静得让人觉得怪异。江南觉得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似乎都要被这片静寂吞没了。 江南合上外套,稍稍加快了步伐,走了一会儿,右边出现条岔道,又走了一会儿,左边出现条岔道,但江南没有犹豫,就顺着大路走。就这样走,就一直走——不知何时开始,他有了这种自信。 不久—— 两边的森林缓缓地往后退去,视野开阔起来。 突然间,风迎面吹来。树林沙沙作响,山鸟惊叫着,飞出林子。 江南用手压住乱发,凝视前方。 那湖泊就在近前,仿佛屏息潜藏在森林中。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已经散去,绚烂的夕阳普照大地,被晚霞染红的湖面熠熠生辉。 湖中小岛的四周被犹如城墙般的石墙围绕。对面便是那——黑暗馆。 黑暗馆被高墙所隔,让人无法窥其全貌,只能零散看见一些黑色的建筑。对面右首方位有一个孤零零的,比其他房屋高的建筑,像是一个塔。 道路延伸到湖边,分成两股,犹如环抱住湖泊。往左首走,不远处像是码头。江南毫不犹豫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个防波堤式栈桥,从岸边延伸到湖中。桥头有个四方形的石造建筑。 那建筑的墙壁是用暗褐色石块堆积建成,房顶被涂成黑色,平平的。从这里望去,江南没看到窗户。那建筑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为巨人准备的黑石棺。那建筑不大,但如果把它叫做“小屋”也不合适,因为它整体上让人觉得厚实、沉重。 那建筑的门廊面朝大道,里面有个黑门。 “有人吗?”江南喊着,轻轻地敲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正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猛地发现旁边有个门铃。江南按一下传声器下方的红按钮,但里面好像没有门铃的声响,也无人应声。 江南想——说不定这门铃通到岛上建筑里,于是便又按了几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应答。也许有故障,再不然……门似乎锁着,江南转动把手,试着推拉了一下,打不开,便绕到建筑的后面,想看看有无窗户,却发现——这个建筑被损坏了。 石墙的一部分完全坍塌下来。这——这也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吗?从现场看,不像是近期坍塌的。 “有人吗?” 江南慢慢凑上前去。 “有人吗?……” 江南透过瓦砾缝隙看看,但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声响。 江南沿着屋后继续走,发现几扇窗户,但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无法看见内里。 于是,江南朝栈桥走去。 那里有一艘手摇小船,后部左侧带着桨,被人用绳子连在栈桥木桩上。 看来只能坐这艘船上岛了…… 栈桥很陈旧,好几处的木板都掉了,人走上去会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江南努力保持重心,一下子跳到船上。 小时候,江南被外公带出去玩的时候,坐过这种小船。他还记得当时调皮地把弄过船桨。虽然水平不高,但江南还是会划船的。 解开绳索花了一些时间,但一旦划起来,船速比想像的要快。 ……啊。 江南凝视着晚霞下的湖中小岛,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我究竟要…… 疑间变成不安,不安变成恐俱,迅速膨胀,似乎全身都被冻僵、凝固了。 但那只是瞬间的感觉。 随着小船的加速,感情、思考力都从身体内流出,被吸进湖底——啊,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这里有什么?为什么会气喘吁吁?身体为什么会动来动去?身上的疼痛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味道?怎么会觉得冷?怎么会觉得舒服…… 被一种非自我的意识所操纵。这时,那种感觉开始让江南的内心产生一种甜美感。那种感觉和江南在百目木岭的大雾中迷失方向时所产生的感觉类似。那是一种非现实感: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我在看什么?我感觉到什么?我是淮?我……我到底是谁? 岛上的栈桥与陆地平行相连。那里有一艘带马达的小艇,被绳子拴在木桩上。江南好不容易将船停靠在小艇后面,走下栈桥。 当江南走下摇摇晃晃的栈桥时,他一度迷失的自律力和思考力多少又恢复了一点。 6 从码头开始,沿着高高的石墙,缓缓的石阶一直延伸到整个岛屿的“入口”。 江南开始爬石阶,气喘吁吁、脚步沉重,中途不得不靠在石墙边,休息了一下。 石阶尽头有一扇石拱门,门表面和湖岸上的建筑一样,被涂成黑色。江南用一只手抵住大门,调整呼吸,仰头看看天空。 天空上那炭火般的晚霞正在消退;远方飞鸟的黑影依稀可见;紫色流云飞快地变换着形态。 ……黑夜很快就要降临了。 伴随着低沉的吱嘎声,大门缓缓地开了,江南不禁毛骨惊然。但他很快回过神——门内并没有人,是身体重量通过手传递到大门上,将其打开了。 门开了容一人进出的缝隙,江南悄悄地钻进去。江南刚进去,便听到“叮”的一声——是耳鸣?不,那是草丛里虫子的叫声。 门内的庭院很开阔,从这里望过去,无从得知有多大面积。庭院小道穿过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树木,延伸到深处。黄昏中,对面时隐时现的黑色建筑让人联想到匍匐在地面上的巨大蝙蝠。 江南在小道上走了几步,站住身,从牛仔裤的前口袋中掏出怀表,拿到近前,确认了一下时间。 下午6点07分。 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 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应该能到这个宅子的入口处。想着,江南正准备迈步,突然—— ——不是那里。 江南觉得那私语声又在耳畔响起,一下子站住了。 ——去那边……去那座塔。 “那边”?“那座塔”?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弄明白了。前方不远处有条向右的小路,一直通到与其他建筑分割开的那座塔下。 ——去那上边。 ——去那塔上边。 江南又被一种非我的感觉牢牢控制,他已经无法抵抗。那种感觉就像甜美的蜘蛛丝在心中扩散;那种感觉正将他带往半透明界线的对面…… ……江南右手紧握着怀表,摇摇晃晃地走着。 江南拐向右边的岔路,朝前走。小路穿过低矮的树丛,如同溶化在薄暮中一般延伸到那个黑色石塔下。 那塔既不是圆形,也不是方形,是个多边形,墙壁之间的夹角数相同。一眼看过去,江南就知道那是个十角形的塔。正面有个双开门,像是入口。无论是塔门,还是墙壁,都被涂成黑色,就如同即将笼罩大地的夜色一般。 江南站在入口处,毫不犹豫地伸手推门:随着沉闷的声响,门开了,十角形的黑塔迎来了到访者。 塔内比外面更黑。 借助黑暗中渗透出的事物轮廓,江南登上通往上层的狭窄的螺旋楼梯。没有开着的窗户,视线越来越暗。江南扶着把手,转了好几圈,终于登到塔的最上层:整个一层完全打通,很宽敞,十面墙中,有四面墙上有窗户。 借助窗外的微弱亮光,江南走到一扇窗边,打开一看,那里有个小露台,天空已经呈现红黑色,很快就要天黑了。 江南走到露台上,左手缠着手帕,右手握着怀表。他一踏上去,地板发出吱嘎的声响。露台三面有比他腰部稍微高一点的栅栏。 江南朝右侧望去,那里的黑色建筑规模很大。 那是黑暗馆的主体,由四幢大小、风格不一的建筑构成:——那是产生抗拒“死亡”狂想的宅邸。那是封存不可救药肉体和灵魂的十字架。 那就是黑暗馆的…… ……在最面前的一幢建筑的。楼,有间屋子开着窗户。能看见黄色的灯光,窗边站着一个身穿茶色服装的人。 ——有人! 似乎是个男的。那人正望着窗外…… 不知那人是否看见自己。江南将身体探出栅栏。就在这时—— 似乎事先预定好一样,他的脚底下方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地动声。那突如其来的“重低音”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令人措手不及:到处吱吱嘎嘎,轻重不一,黑塔也摇晃起来。江南一下失去平衡。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用右手摸额头,原本握着的怀表——指针指着6点半——掉了下去。他脚被一绊,膝盖一软,向前猛地一冲,摔到露台外面了。江南想抓住栅栏,但没来得及。他整个人被抛在空中:而且——从他坠落的抛物线上,“视点”弹射出来。瞬间的闪光和无尽的黑暗交错在一起。天地颠倒,上下翻转。他的身体在重力影响下,加速下坠,而“视点”则背道而驰,拧成螺旋状,飞向天空。 第二部 第三章 坠落的身影 从上空俯瞰,那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湖就像是猿猴或人类的足迹,能清楚辨认出“五个脚趾”和“脚后跟”。难怪当地人称其为“大猿猴的足迹”。 “视点”不停地无规则旋转,忽大忽小,时急时缓,降落到位于该湖“脚后跟”部位的小岛上。黑暗馆就位于这个小岛上,当时天色己暗,整个建筑显得更黑。 “视点”降落下来,在薄暮中滑行,冲着黑暗馆一楼一间开着窗户的房间飞去。 屋子里灯光昏黄,有两个人。一个人身材细长,20岁左右,站在窗边;另一个人稍微高点,年纪看上去也大些。 “视点”滑进屋内,与前者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1 当时是9月3日——白昼和夜晚的长度基本相同——傍晚时分。我正站在别名“黑暗馆”的浦登家的一间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这个宅邸占据了整个湖中小岛,大致说来,由四幢建筑组成。 当时我所在的东馆是木结构、西洋风格的两层建筑。它最靠近小岛入口处,堪称整个宅邸的“正面形象”。整个宅邸的入口当然就设在这里。 据浦登玄儿介绍,在四幢建筑中,这个东馆和位于最内里的西馆,年代久远,其历史可似追溯到明治后期。 不仅是年代久远,外观也很奇特,和听说的一样:黑屋顶、黑墙壁、黑门、黑窗户,不管是谁,看到这个黑色外观的建筑都会感到惊异。而且,虽然建筑整体是显著的西洋风格,但通过奇妙的安排,也揉合了传统式建筑的样式和技法,随处可见。这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在文明开化时代,日本各地兴建了许多“仿西洋式建筑”,这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快到下午6点20分了。我和浦登玄儿两人在东馆。楼的一个西洋式大房间中,玄儿把这个房间叫做“会客厅”。 窗户上镶着可以上下移动的毛玻璃,外侧是黑百叶窗。当时窗户大开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昏暗中,在茂盛的庭院树丛的对面,能着见一个更加黑糊糊的塔。 塔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和这边的建筑有一定的距离。塔不是很高,虽然没有靠近看过,无法断言,但估计也就相当于三四层楼高。 塔的最上层好像有个小露台,黑糊糊地凸出来。突然—— 我着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里移动。 “哎……”我不禁嘟嚷起来。 那是什么?难道那里有人? 我觉得奇怪,回头着看屋内。 这个房间无论是墙壁、地面,还是天花板,基本色调还是黑色。可能正因为如此,那块铺在房中央的暗红地毯才会显得那么耀眼。 浦登玄儿泰然地坐在皮椅上、抽着烟。他穿着黑裤、黑鞋、黑衬衫以及薄薄的黑对襟毛衣。他一身的黑色打扮似乎是为了和这个宅子相配。 他看见我回头,放下跷着的二郎腿。 “中也君,怎么了?” 玄儿还是用那个已故抒情诗人的名字叫我。我多次让他不要这样叫,但等于对牛弹琴,因此近来我也完全习惯,一本正经地戴上黑色棒球帽。 “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个塔。” “你说的是十角塔。如果感兴趣,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现在,塔上有人。” “什么?”玄儿觉得奇怪,手中夹着烟,站起身。 “奇怪,那里的确……” 我再次将视线移到窗外,凝视着黑塔的最上层。那里有个白影——没错,那是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但露台上的确有人。玄儿走过来,他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那时,仿佛要阻止他过来一样—— 传来了低沉的地动声……随即,沉闷的声响和撞击接踵而至,我抓着窗框,赶紧猫下腰,身后传来玄儿的声音——“难道又地震了?”当时发生了当天的第。次地震。 和两小时前的第一次地震一样,火山喷发,烟雾冲天的景象从我脑海中闪过。 今年6月的那次火山大喷发,死伤者众多。说不定那个活火山又开始大喷发,从而引发了这个地震……不,这种想法不切合实际。从距离上看,不太可能——两小时前,自已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同样被自己否定了。 最初是上下晃动,然后是比较猛烈的左右晃动,持续的时间似乎比第一次长。 窗户上的毛玻璃,桌子上的茶杯、茶壶,装饰架上的小物件被震得哗哗响,还能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巨响;我顾不上回头看玄儿,双手抓住窗框,撑住身体。就在那时—— 窗外传来人的悲鸣声。那声音很短促,很微弱,但一听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猫着腰,循声望去,清楚看见那白色人影从露台上直坠地面。 “啊!” 我失声叫起来,与此同时,壁炉上的座钟也报时了,那音色很清脆,与当时的混乱情形完全不协调——下午6点半。 当钟声的余韵消散时,晃动也停止了。 “停了?” 玄比嘟哝着。我无意识地叹口气,站起身。 “哎呀,哎呀,被吓了一大跳。感觉比第一次猛烈。”说着,玄儿环顾室内,开玩笑般展开手臂,似乎安心了。那件肥大的黑对襟毛衣似乎不适合他。随着他的动作,那件没有扣好的毛衣向两边上升,看上去像蝙蝠的羽翼。 “房子好像没事。太好了。” 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电灯还在慢慢晃动。在这个房间里,损害并不很大,也就是架子上的小物件倒了几个,墙上的画框倾斜了一点。 “你特意到这里来,如果重要的房子因为地震坍塌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真危险。” 玄儿还蹲在那里。烟头掉在他脚边,将地毯烧焦了一块。看来地震时,玄儿惊慌不已,失手将香烟掉到地上。 “火灾也不是闹着玩的。” 玄儿捡起香烟,用脚踩了踩烧焦的地方。 “这宅子自古就与火犯冲,曾发生过好几次火灾。北馆被完全烧毁,后来整体重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玄儿!”我终于可以说话了,“刚才,那边出大事了……” 我朝窗外望去,玄儿皱着眉头,觉得奇怪。 “噢,你是说十角塔上有人?” “他掉下去了。” “什么?” “刚才,我亲跟看见那个人掉下去了。” “真的?” “我听见有人叫。他刚走上露台,就发生地震了。” “你的意思是——他失去平衡,摔下去了?” “恐怕是。” “去看看。”说着,玄儿将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冲出房间。我犹豫一下,赶紧跟着跑出去。 2 通到一层大厅的楼梯带拐角,在平台处,我们撞上了一个瘦高女子,她穿着丧服一般的黑色套装。我刚到这个宅邸时,是她出来迎接的,玄儿喊她“鹤子君”。据说她是浦登家的佣人,后来给我泡茶的是另一个佣人,那人个头矮,年纪大概30岁左右。 鹤子——姓小田切——看上去40过半,虽然还是中年,头发却全白了,如同百岁老人。乍一看让人觉得怪异,但那盘在脑后的白发与她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 看见我们跑下来,鹤子一下站住,她肯定察觉出发生大事了。 “玄儿少爷!”她抬头看着我们,表情诧异。 玄儿一语不发,从她身边跑过,她更加迷惑了。 “出了什么事?玄儿少爷!” “塔的门钥匙在哪里?”玄儿停下脚步问道。 “嗯?” “就是那个十角塔的钥匙。那个门不是一直锁着的吗?” “的确是……”鹤子扫了我一眼,随后又看着玄儿,“十角塔怎么了?” “好像有人爬上去了。刚才地震时,中也君看见有人掉下来。” “什么?!” “如果真那样,可不是小事。鹤子,我要去看看……” “我也去。” 我们三人冲到屋外。 周围已经一片黑暗,只在门廊柱子上孤零零的有一盏灯。天空满是云,星光很微弱。庭院的树丛间是无尽的黑暗。 “还是带上电筒比较好。”鹤子说道。 玄儿点点头:“你去拿一下,我们先去。” 鹤子折回屋内。 “中也君,这边!”玄儿领着我,冲出门廊。 黑暗中,玄儿跑上那条通往小岛入口的小路,我紧随其后。途中,我们拐到左边,跌跌撞撞地跑着,周围越来越黑,过了一会儿到达塔下。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仰头看看这耸立着的黑色十角塔。塔内没有灯光,其止面有门,像是入口,但现在关闭着。玄儿放心不下那个“一直锁着的”门,径直走过去,但走到一半,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边吧?”一边嘟哝着,玄儿朝左首方向,也就是面朝东馆的方向走去。我也跟在他后面,顺着塔的外围朝那里走去。 “什么地方?要是露台下方,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两人环顾四周。黑暗中,我用眼睛搜索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自色身影。 有声响传来,我们赶紧摆开架势。那是地面杂草被踩踏的声响……能听出是人的脚步声。 “谁?”玄儿冲着黑暗处叫道,“那边是谁?” 声音又传过来。 没错,是脚步声,有人朝这里走过来。 突然光线亮了一点,我抬头一看,只见风将云层吹散,圆月从云缝中露出脸。那月亮让我联想到熟透了、腐烂在即的柠檬,似乎那表皮将要脱落,黑糊糊的虫子即将从糜烂的果肉中蠕动出来。 “谁?”’ 玄儿又问了一声。无人应答,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 苍白的月光下,从塔旁边的繁茂枫树中,一个小身影显现出来——那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 “在这里干吗?” 少年停下脚步,看着我们,随后斜耷拉下光头,因为天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少年好像很害怕。 “玄儿少爷。”少年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没有吹好的笛子声,“哎……那个……” “怎么了?” 少年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 “那边!”少年伸出左手指着自己刚走出来的方向,“有人躺在那里。” “躺在那里?!” “我没见过那个人。” “你说那边有人?”玄儿朝一前走去,加重语气问道。少年浑身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就像做了错事,遭到批评一样。 “同答我!慎太!” “我不知道。”少年虚弱地摇摇头,转身就跑。 “等一下!” 少年就那样跑走了,右手还插在口袋里。他朝我们来时的反方向——宅子的后院——跑去。 “那孩子是谁?”我问玄儿。 “是羽取的孩子。” “羽取?” “不是有个佣人把茶水送到你的起居室吗?她叫羽取忍。刚才那小孩是她的儿子,叫慎太。”玄儿停顿一下,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智力有点问题。” “那孩子怎么会……” “这个……不说了,还是先去那边看看。”玄儿看着慎太所指的枫树。我点点头,和玄儿一起走过去。少年说有人躺在那里,而我刚才也看见有人从塔上坠落,两个情况联系起来了。 穿过枝叶繁茂的枫树,我们看到了那个趴在地上的坠落者。 3 在一丛杜鹃花的前边—— 一个脸朝下的身躯浮现在月光下,似乎湮没在繁茂的草丛里。 从着装、身高、头发的长度来判断,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男子。 我们跑过去,那人纹丝不动。莫非死了?还是…… 玄儿单腿跪在他身边,凑过去看看。 “还有气。” “还有救吗?” “说不上……不错,也有脉搏。只是失去知觉了。” “这人是谁呀?”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挺直上身,环顾四周,然后又看看头顶上方,自言自语起来:“原来如此。恐怕是……” 就在那时,从枫树对面传来“玄儿少爷”的叫声。好像鹤子把电筒拿来了。 “鹤子,我们在这里。”玄儿站起来,回应道,“这里!快过来。” 很快,一束刺眼的光线打破了黑暗。 “玄儿少爷。” “快照这里。” 鹤子准备了两个电筒,将其中一个递给玄儿。两人用电筒照着那个人。 “就是这个人从塔上……” “好像是的。还活着——好像没有致命伤。” 玄儿拿着电筒,又单腿跪下。 “鹤子,帮个忙。把他翻过来。” “好的——中也君,请帮我拿一下。” 鹤子将电筒递给我,然后和玄儿一起慢慢地将那个人翻过来。她手脚麻利,并没有太害怕。 我拿着电筒,照着那个坠落者脸部。果然是个年轻男子,和玄儿年纪相仿,25岁左右。 他双眼紧闭,脸颊和鼻头被泥巴之类的弄脏了,但并没变形,虽然有血痕,但似乎没有严重外伤。 “喂!”玄儿轻拍他的肩膀,“能听见吗?” 那人的唇边带着一丝血痕,稍微动了动。我们能听见微弱的呻吟声。 “还行。” 玄儿点点头,拿电筒照着年轻人的脸,确认一下瞳孔的反应。虽然他几乎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总归是医学部毕业生,检查起来井井有条。 看着他,我的思绪飞回到五个月前的那一天。 五个月前,18岁的我来东京上大学不久。那天,从晌午时分开始下起的小雨冷得出奇,已经过了开花期的樱花也被雨水打蔫了,这些似乎都是很遥远的回忆。那个春天的夜晚……我说不定也是被玄儿这样检查。那天,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都是想像,我已经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不管我如何努力,记忆中的那部分就是一片空白,让人着急。 当玄儿给那个年轻人检查的时候,鹤子迅速解开他衬衫纽扣和腰带。她的动作看上去也很熟练。 “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玄儿说道,“他好像没有骨折。搬动一下也不要紧。还是把他抬到房间里。” “好。”鹤子随即应答着。 玄儿抬头看看我:“中也,你来抬脚。”他指挥起来,“鹤子先回去,到客厅铺好被褥,再把野口医生叫来。” “是,我马上去。” 鹤子跑开后,玄儿从年轻人背后,将双手插到他的腋窝处,抱起上半身。我把电筒塞到腰带里,伸手抱住他的两条腿。 年轻人身上的外套和他的脸一样,被弄得很脏,裤子也不例外。当我和玄儿同时抬起他的身体,缓慢移动时,发现其左手缠着手绢。在从塔上坠落下来之前,他好像就负伤了,那白手绢下渗着血迹。 “玄儿。”当我们把他抬往东馆的时候,我按捺不住,问了起来,“这人是谁呀?” “我还想知道呢。”玄儿边走,边失望地回答着,“这是个陌生人。至少不是这个宅子里的人。” “这么说,是从岛外来的?” “也许吧,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真走运。” 玄儿抬头看看塔。 “刚才我的话说了一半,这家伙真走运。” “怎么说?” “通常情况,从露台上摔下来不可能安然无恙。毕竟有七八米高,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奇。” “那倒是。”我问想着坠落者周围的状况,“那个枫树帮他缓冲了一下……” “也许吧。那树有三四米高,他可能被塔下的枫树树枝弹了一下,然后落到杜鹃花丛中。在那里又被挡了一下,最后落到地面。那里又有杂草,加上直到昨天雨才停,所以也很松软。”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够幸运。”玄儿看着失去知觉的年轻人,苦着脸,思索着,“但这家伙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 与他的问题相呼应,一个词语在我脑海中复苏曰——我是? 啊……这是…… ——我究竟是谁? 五个月前的那个春日,这是我自我发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与“这个人”交谈? “……他为什么在这个岛上,为什么爬到那个塔上?希望他能早点苏醒,说明白。” 月亮又被云层吞没,夜色比方才更加浓厚。我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在黑暗小路上快步走着。 4 大约是下午4点前,我和玄儿到达浦登家的老宅子——准确地说是——登上了宅子所在的小岛。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请莫入 大约半小时前,我看到了那个木牌。 即便进入私有土地,道路依然如故,走了一截,来到了湖边。 湖面一片墨绿,湖畔有一个作为停车场使用的小广场。我们将车停放在那里,下到岸边的栈桥上。 我们坐小摩托艇到岛上去,驾驶员是一个叫蛭山丈男的佣人。他50多岁,背蜷曲着,上面有个很大的瘤,也就是常说的罗锅儿。我们一到,他就从栈桥旁边的小石屋中摇晃出来。他好像住在那里,既当门卫,又当小艇驾驶员。 宅邸所在的小岛被高如城池的石墙所围绕。我们乘船颠簸了不到十分钟。 到达岛上的栈桥后,我们登上一段长长的沿墙而上的石阶,穿过大黑门。穿过树丛中的前院小路后,我终于——我终于能看见这个宅邸了。在此之前,由于围墙和庭院中的树丛阻隔,只能断断续续地窥其一角。 最初,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下,那个宅邸看上去像个影子。 那个宅邸不在那里,那宅邸仿佛位于其他地方,挡住光线后,在这里落下影子,一个巨大的影子。或者是—— 在人迹罕至的、狂野的大自然中,似乎只有那个黑色宅邸拒绝融入周围的风景中,让人看上去是这样。顽固地拒绝,顽固地否定,顽固地……不,或者是—— 那个宅邸贪得无厌。 它贪得无厌,妄图吸收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光线,一切色彩,结果就变成混沌的“黑色”。最后这个世界就沉入由此而形成的无边黑暗中。说不定以那里为中心,这个世界颠倒过来,外侧的事物颠倒至内侧,内里的事物颠倒到外侧。不,或者是…… “感想如何?中也!” 玄儿的叫声把我从白日梦中拉了回来。我稍微有点慌乱,摇摇头,眨眨眼睛,再次仰头打量石眼前的宅邸。 那当然不是“影子”,是实际存在的宅邸。黑色的墙壁、黑色的窗户、黑色的房顶、黑色的烟囱、黑色的…… “这个宅邸果然奇特。”我装得若无其事,“尤其是那个墙壁。” “墙壁?——噢……” “既不是木板,也不是石头。”我凝视着那个黑色的墙面,“原材料是瓦。” 四方形的黑瓦紧紧地排列在一起。涂在菱形瓦缝处的灰浆也和瓦一样,黑糊糊的,毫无光泽。外观奇特,让人联想到覆盖着硬鳞的爬行类动物的皮肤。 “工艺手法应该和海参形凸棱墙一样吧。” “海参形凸棱墙?” “在仓库墙上,常用这种工艺手法。你没看过?把平瓦一块接一块排好,将接缝处的白色灰浆像鱼鳞一样堆砌起来。” “噢,是那样。但这个……” “感觉完全不同。这墙上的灰浆是黑色的,隆起得也不够高,一点都不像海参形凸棱墙——这种墙,我是第一次看见。” “远道而来,还是有价值的,对吗?” 玄儿微笑着。我无声地点点头。 “还有别的建筑吗?” “是的。这是东馆。家里人也将其称为‘正馆’。大致说来,它只占据了整个宅子的四分之一。这宅子的中间是庭院,东南西北方向各有一幢楼。” “这些建筑的构造都一样吗?” “只有东馆和里面西馆的墙壁是相同构造。其他地方则各不相同。当然所有建筑都是黑色的——你看!能看见那边吧?”玄儿指着东馆右侧,“那就是北馆。用石材建造的,与东馆相比,它才是真正的西式建筑。” “内部也是黑色吗?” “基本上是。如果说还有其他颜色,恐怕就是红色了。” “黑色和红色……” “血红色。”玄儿摸摸尖下巴,颇有意味地撇撇嘴巴,“所有建筑都很大,但窗户很少。而且几乎所有的百叶窗和挡雨板都关着。即便白天,屋内也很黑,真不愧是黑暗馆。” “这宅子真怪异。” “也许吧。但我从小就在这里,见怪不怪了。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这宅子的怪异处。” 玄儿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看上去很疲惫。本来就白的皮肤看上去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从熊本市到这里,一直是他一个人开车,当然疲倦了。 “即便如此,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修建这么一个宅子……” “不可思议?” “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 “这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由我来说,似乎有点炫耀——据说他年轻时,善做生意,到30多岁时,已经积累了巨额财富。他性格相当怪异,一天,突然买下这个小岛和周围的森林,建造了这个大宅子。随后他又决定隐居,将众多的事业托付给部下。即便如此,他一直拥有绝对的权力……” 我一边倾听着玄儿的说明,一边看着这个宅子。刚看到这宅子时,我不禁胡思乱想,现在好多了,开始对建筑造型产生兴趣。 “基迈拉。”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你说什么呢?刚才你提到海参形凸棱墙,现在又说起希腊神话中的怪物。” “正确说法应该……基迈拉是简称。” 基迈拉出现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传说是有着狮子头、长蛇尾巴、山羊身段,日喷烈火的怪物。后来,这个词演变成生物学术语,指那些由两个以上具有不同遗传基因的细胞构成的个体。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后期,是吗?” “东馆和西馆应该是建于那个年代。” “文明开化时代,在日本各地,人们兴建了许多仿西式建筑。当时,工匠中的佼佼者照葫芦画瓢,建造出所谓的西洋式建筑。在那些建筑上,东西方建筑风格被奇妙地揉杂在一起。” “明白了,从这点看,这些建筑可谓是基迈拉式。” “据说人们谈及‘仿西式建筑’时,常带一种蔑视的口吻。日本工匠们煞费苦心,建造出的都是些不伦不类的西洋式建筑。后来他们常说‘日西结合’,这其中也隐藏着一种自卑感。但至少我不讨厌初期的仿西式建筑。” “这个宅子也属于那种建筑吧。” “年代上有点差异,但这么看上去……”我抱着胳膊,眯缝着眼睛,“日本现存几个带海参形凸棱墙的西洋建筑。像庆应大学三田演说馆、新泻税务所等建筑早就化成灰烬。筑地宾馆也在其列,那是日本国内最早的宾馆,在东部地区独一无二……这凸棱墙可非同一般。” “不愧是建筑系的学生,很熟悉呀。” “我才一年级,只是自己感兴趣。” 虽然这个建筑中揉合了海参形凸棱墙之类传统的日本建筑技法,但整体上还是西式风格。不论是凸出的玄关门廊,还是两扇大门;不论是百叶窗紧闭的细长窗户,还是突兀在房顶上的方形烟囱。但另一方面。玄关上方是铺着瓦的歇山式屋顶,与左侧——也就是南边相连的平房,还有无双窗。 但我觉得这个宅子和自己以前在照片或当地看到的仿西式建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说来,建于文明开化年代的建筑总是给人一种明快的感觉,有一种朝气,让人心情愉悦——从今往后,日本将融入世界,日本将成为世界的中心。但是—— 眼前的这个宅子如何呢?压根就让人产生不了那样的感觉。这个宅子只能让人觉得又黑又暗,自我封闭。 建造这个——这个西洋式宅子的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如果那个海参形、黑墙面犹如刚才感觉的那样,像一种生物的皮肤的话,那么整个宅子的正面就如同神话中某个杂种动物的脸。 “进去吧。”玄儿说道,“走了很长一段路,你也累了吧?明天再慢慢看。” “是呀。” 我提起脚下的包,跟在玄儿身后,朝玄关门廊走去。走着走着,玄儿突然扭过头说道:“中也,你称呼自己时,还是说‘我’呀。” “嗯?!是的。” “我上次不是对你说过吗?19岁的大学生一般不说‘我’。不是还有别的叫法吗?” “我不是也对你说过吗?我从上高中起就这么说。”我故意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你让我说‘俺’、‘咱’,我觉得别扭,还是说‘我’最自然。” “看不出来,你还蛮注意称呼的嘛。” “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也学玄儿刚才的样子,撇撇嘴巴,“我一直讨厌被别人看做小孩,也讨厌别人用‘年轻’来概括本人” “原来如此。” “你希望我称呼自己叫‘咱’?” “也不是,当然随你便。”说完,玄儿耸耸肩。就在那时,发生了地震。(这天的首次地震) 5 我和玄儿抱着那个从十角塔坠落下来的、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回到东馆。 穿过玄关的黑门,就是宽敞的大厅。正面有楼梯,向右拐个直角后,通到楼上。刚才我们跑下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撞见鹤子。 当拜访者刚来到这个宅子,踏进这个玄关大厅的时候,都会被那个地面吸引。因为和外墙一样。地面也铺着黑瓦。那方而平的黑瓦被铺成棋盘状,瓦缝中的灰浆也是黑色,而且房间的墙裙、天花板也被涂成黑色。整个空间很怪异,让人觉得这里被那个“杂种动物”完全吞噬了。 进入大厅,沿着右侧的墙壁,有一块两米多宽,铺着地板的区域,这块区域比铺着瓦片的地方要高出点。铺着瓦片的区域似乎相当于日式房间的外屋,当然,我们不脱鞋子也能进入铺着地板的区域。 我们走到大厅内里。 走到头,在左侧,有一扇双开大门敞开着。一条铺着瓦片、笔直而宽敞的走廊延伸出去。从方位上考虑,这条走廊似乎一直延伸到东馆南端。玄儿冲鹤子所说的“客厅”就在这条走廊的旁边。 虽然我早就知道黑暗馆是个土洋结合的建筑,但看到客厅时,依然有点吃惊。风格独特自不必说,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纯日式的房间与西式大厅近在咫尺,两相对比,给人的视觉冲击比较大。 这个房间在布局上与长廊并排,入口有三尺宽,有一排黑门,面前的两扇门敞开着,里面铺着榻榻米。 我们暂时把年轻人放在入口处,脱掉满是泥浆的灰色帆布鞋。 与那个可以铺20张榻榻米的大房间相比,垂挂在天花板上的电灯的灯光显得很微弱。在房间中央已经铺着一床被褥,但看不到鹤子的身影。或许她去喊“野口先生”了。 我们把被褥盖在年轻人身上。 “喂!”玄儿把嘴巴凑到年轻人的耳边,“你要挺住,明白吗?” 那年轻人除了低声呻吟,没有其他反应。 “不要紧吧?”我问道。 玄儿抿着嘴,轻轻地摇摇头:“呼吸和脉搏都正常,我觉得应该没有大事,但问题在于他的头部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野口先生是谁呀?” “是我们家的主治医生。每两个星期,从熊本市来这里一趟,一般会住上两三天。他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他昨天晚上来的这么说,那些停在湖畔停车场的车子中,有一辆就是野口医生的。 “不用送他去医院吗?” “别急!先让野口先生看一下。况且这里在深山老林中,就算喊救护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到。”玄儿拿起枕头边的湿毛巾,帮那个年轻人擦擦脸。 当泥垢和血渍被擦去后,那年轻人闭着眼睛的神态竟然很安详。他皮肤白白的,看上去是个规矩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 “他到底是什么人呀?”玄儿低头看着他,嘟哝着,“也许有表明身份的物品吧,还是把他外套脱掉好。中也,帮个忙。” 我们两个人把他身上灰色的夹克脱掉了。玄儿随即翻起夹克上的口袋,片刻后,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连钱包都没有吗?” “没有。真奇怪。” 玄儿接着又翻了翻他衬衫和裤子口袋,但只找到一包开封的香烟。似乎没有表明他身份的物品。 “还有六七枝香烟,连火柴和打火机都没有。真奇怪。” 我站在玄儿身边,四处张望着。虽然我很关心这个年轻人的身世,但与此同时,或者说,我更为在意这个房间。 房间里空空荡荡,光线昏暗,没有任何家具。 脚下的榻榻米已经很破旧了,踩上去,感觉不爽。走廊一侧是黑色的木门,对面是普通的纸拉门。看上去那个纸拉门也很长时间没有替换了,上面破了好几处。 “现在,这个房间几乎不用。”玄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那边是院子吗?”我指着纸拉门方向,问道。 玄儿点点头:“那里变成套廊了。外面的窗户一直关着。” 房间一角有一个像样的书斋,旁边有一个带着黑檀木立柱的壁龛,再旁边有一个壁炉。这些小布局似乎是为了体现出这个“西式宅邸”的风貌,倒也让人觉得几分有趣。 在壁龛对面——朝南的一面,有一排暗红色的拉门。我不禁想起玄儿在宅子前所说的话: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扇拉门半开着,便手撑在榻榻米上,伸长脑袋,窥探着对面。 幽暗的拉门对面一片寂静,面积不小。借助这个房间里的光线,根本就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大。 “对面有四间屋子。”玄儿告诉我,“南边的平房部分有这个客厅这么大,全部打通的话,可以开运动会了。” “是吗?” 我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宅子里也有个可供家人、亲戚相聚的大客厅,可没有这么大。光看这个客厅,就不难想像这个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是多么富有,权威是多么的大。 当玄儿站起身,关上那半开着的拉门后,鹤子跑过来。看见我们后,她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把先生叫来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手上提着深蓝色的包,看上去很重。他外面套着皱巴巴的白大褂,里面穿着灰色西装和衬衫,领带也没打好,松松垮垮的。这就是野口医生吗? 他个头很高,有180米左右。与其说他“魁梧”,不如说“大汉”更贴切。他挺着啤酒肚,我觉得他这种体型,倒不如不要穿白大褂,穿柔道服更合身。 他脸通红,戴着术帽框的眼镜,胡子灰白,从额头到头顶,头发都掉光了,由此估计他可能55岁左右。 “这个年轻人就是病人吗?” 他声音圆润,是个男中音。 他慢慢吞吞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玄儿身边。我从被褥旁站起来,隐约闻到他身上有洒味。 野口医生低头看着四仰八叉躺在那里的年轻人,低声嘟哝着。 他摸摸胖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歪着脑袋,考虑片刻,然后看着玄儿说道;“听说他从塔上掉了下来。” “还算走运,被树枝挡了一下,然后才落到地面上。” “是吗?” “我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没有骨折和大的外伤,呼吸和脉搏也正常,但意识似乎不清醒。可能是坠落时的撞击造成的。” “他脑子受伤严重吗?” “后脑_L方有一个大瘤。另外左手缠着手绢,似乎在坠落前,受过伤。” “我先看看。”野口医生把包拉到身边,再度直勾勾地看着年轻人的脸。他摸着下领的胡须,歪着脑袋,又轻声嘟哝着。 “野口老师,你认识他吗?” 听到玄儿的问话,野口医生说道:“不,不认识。” “鹤子,你呢?”玄儿冲着依旧站在门口的鹤子问道,“你见过他吗?” “不,我压根就不认识他。”她的回答冷冰冰的。 6 我和玄儿把年轻人的救治工作拜托给野口医生和鹤子,然后离开了客厅。 玄儿告诉我——鹤子曾经是医院的护士。难怪在塔下发现年轻人时,她处置得井井有条,原来是有原因的。我总算弄明白了。 “那个医生的身上有酒味。” 我压低嗓门说道。玄儿细长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笑意。 “他只要来这里,就必定要喝酒。他已经是半酒精中毒了,如果他没醉,那才有点不对劲。” “是这样……” “没事。即便那样,他还是有本事的。在熊本的医院里,有许多病人都要求让他看病。” “他是在你们浦登家族经营的医院里干活吗?” “是呀。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怎么样?这个医院的名字够夸张的吧?他是院长。” 鹤子以前所在的医院恐怕也是浦登家族经营的。我这么想也不足为怪。 我跟在玄儿身后,走到大厅。 在这条铺着瓦片的走廊的对面,也就是这个建筑物的北面,也有一个走廊。前面提到的那个铺着地板的区域与那条走廊相连。此时一个穿着罩衣的小个子女人正急急忙忙地从那里跑过来。她就是将茶水给我们送到楼上去的佣人——羽取忍。 “羽取!” 玄儿很随意地喊道。羽取忍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连忙点头行个礼,向上翻着眼珠,看着我们。 “刚才地震时,没事吧?”玄儿问道。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回答道。 “房子没有受损吧?” ‘“这个……”她又停顿了片刻,“就我看到的,好像没有问题。只是东西被震倒了。” “像这样持续地震,我还真害怕。说不定附近又有新火山出现了。” “不会吧?” “开个玩笑。但九州就是一个火山目的地区,不管何时、何地发生地震和火山喷发都不足为怪。你老家是在阿苏吧?” “我出生在阿苏。” “我曾经去过中岳的火山口,那山可够厉害的,如果真的大喷发,恐怕整个九州都要湮没在火山灰下了。” 羽取忍看上去不知该如何作答。玄儿视而不见,继续说着。 “刚才碰见慎太了。” 羽取忍一下子抬起头,问:“那孩子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个人从塔上掉下来,是慎太最先发现的。” “我早就对他说过——天黑后就不要出门。真对不起。” “你不要介意。应该说他是立功的。” 羽取忍看上去半信半疑,稍稍点点头。 “野口老师和鹤子正在那里救治伤者。也许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去帮个忙。” “是,好。” 羽取忍跑向客厅,玄儿则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走到铺着地板的区域上——那些地板当然也被涂成黑色。也许是脖子酸疼,他转了几下脑袋,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用那个他7岁就开始用的机油打火机点上火。 我从今年春天才开始抽香烟,所以不是老烟枪,但此时此刻,却非常想抽。我被玄儿诱惑,也在自己的衬衣口袋中摸索着,但这时才想起来——我把香烟搁在房间里了。 “给!” 玄儿递过来的是和平牌香烟。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玄儿随即用他的机油打火机为我点上火。我第一次抽这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所以反应比较强烈,刚抽一口,便被呛住了。 “中也!”抽到一半,玄儿望着玄关大门说道,“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去哪里?” 玄儿一边从裤子口袋中拽出电筒,一边回答道:“再到十角塔去一趟。我想看看塔内的情况。” 第四章 空白的时间 1 晚上8点半,我们再次站在那座塔前。 晚上的凉气很重,而风吹在脸上又让人产生一种温湿的感觉,让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上天空已经完全被云层覆盖了。不要说刚才的月光了,连一丝星光都没有。 玄儿用电筒照着塔。 跨过几层台阶,便能看到一扇双开门。门和上方的门檐,以及周围涂着灰浆的墙壁都是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 这个建筑之所以被称为‘“十角塔”是因为其平面为十角形。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其形态——十条等长的边相互交叉成相同的角度,每个内角是140°。与一般的六角形、八角形相比,更接近于圆形。 这座带有西式风格的塔为木质建筑,除了入口上方的门檐,没有什么大的突起。它不是像佛塔那样的多层构造,涂着黑灰浆的墙壁一直延伸到塔尖下。刚才玄儿说平台的高度大约是七八米,如此算来,整座塔的高度大约十米左右。 “这个塔建于何时?”我问玄儿,“和主体建筑建于同一时期吗? 还是……” “听说是在其后。”玄儿看着塔说,“当主体建筑完全结束,人己经入住一段时间后……” “在这里孤零零地建这么一个塔,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从风水上讲,是不是把塔建在这里可以让整个宅邸消灾免祸呀?” “这个——”玄儿欲言又止,“我的曾祖父玄遥对方位、风水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有对感兴趣的东西,他才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 ——异乎寻常的执著; “如果不是这样……” “他也不会建造这个宅子?” “是的。你说的没错。刚到这里的时候,你不是也问了吗——玄遥为何偏要在这个荒山野岭中,建造这么一个宅子。” 我无言地点点头,回想着这一路上的状况。 当初的交通状况要比现在恶劣得多,要想搬运建材和机器可不容易。当然其中的木材和石头可以就地取材。 “对于这些事情,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但许多详细的情况只有玄遥本人明白,而你又无法和他本人对证,只能断念了。” “十角形的塔也很少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为何这个塔是十角形,这也是个谜……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你说说看。” “玄遥是参照了某个建筑而建造了这个宅子,包括这个塔在内。”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感到有点意外。 “玄遥赚了钱后。曾经有段时间离开日本,去欧洲旅行。当时他在意大利待的时间最长。” “这么说,他在那里看见了某个建筑?” “我还无法肯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他可能在那里看到某个建筑,后来就把那种风格照搬过来,建造了这个宅子……”玄儿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将视线从塔上移到我身上,“你听说过尼克洛第这个名字吗?” 猛地听到这个问题,我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到。” “他是意大利建筑师。从19世纪后半期到20世纪前半期,长期从事于建筑行业。” “我不知道,孤陋寡闻。” “别这么说。不知道是正常的。他可不是什么知名人物。” “难道玄遥看到这个建筑师设计的……” “是的。好像玄遥在意大利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很感兴趣。他建造这个宅子的时候,就算没有照搬,也受影响不小。” “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是什么样的?” 玄儿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将电筒的光线从塔上移到自己的脚下,不住地画着圈。 “都是些怪异的房子。”他说得煞有介事,“他设计的房子让人无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么设计。看到那些房子,让人怀疑设计者是否是正常人,但与此同时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魅力。” “你具体说说看。” “那个无法用语言表达……好了,这些事情你会逐渐明白的,反正时间充裕。”玄儿再次将电筒的光线移到塔上,“说不定,玄遥看到的山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有呈十角形的。所以我刚才对你说——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玄儿看了我一眼,朝着塔的入口走去。我赶忙紧跟其后,跨上台阶,走到黑门前。 “鹤子说这个门一直锁着。” “是的,应该是这样。”玄儿用电筒照照门的把手,“嗯?!怎么会这样?” “锁掉了?” “坏了。” 我站在玄儿身后,看了看门。 一把旧弹子锁垂挂在门上,这好像就是这个入口的锁。这个弹子锁的两边本该固定在门框上,但其中一边的螺丝松掉了。虽然这弹子锁本身是锁着的,但其中一边夸拉下来,也就起不到本来的作用了。 “是被人弄坏的?”我问道。 玄儿摇摇头:“螺丝不像是被人拔出来的。我看应该是因为年代长,松动了。” “以前就坏了吗?” “这个塔基本就不用,所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年前,一个月前,也可能就是今天坏的。” 玄儿没有理会垂挂在门框上的弹子锁,拧动门把手。随着一声闷响,门被推开了。 2 我们走进十角塔。 里面静悄悄的,带着湿气,一片黑暗。我们用电筒照照四周。 墙壁上满是污垢,灰尘遍地,到处都是木片和短木棒……我知道塔内荒废不堪,但用电筒还是看不清楚内部的构造。 从脚下——地上,传来虫子的叫声。灰尘、霉味和旧木材的味道混杂着,刺激着鼻腔。这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建筑中所特有的气味,虽然谈不上舒服,但不知为何却让我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个…… ——你干什么呢?浑身都是泥巴。 十多年前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你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做那样的…… “中也,这边!”玄儿叫着我。 他照着右前方,缓慢地朝前走。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一个通向上面的螺旋形楼梯。玄儿抓住楼梯把手,猛地站上去,试试它的承重度。伴随着虫子的叫声,传来些许吱吱嘎嘎的响声。 “上来!”玄儿喊道,“小心脚下。有些楼梯板可能腐烂了。” 楼梯的宽度无法让两人并列通过。我等玄儿走了几级后,踏上楼梯。这个陈旧的木楼梯比预料的要结实,承载两个人毫无问题。我也没看见损坏的楼梯板。 塔的第三层是最高层。 玄儿登上去后,马上用电筒照照身边的墙壁。 “太好了,还有蜡烛。” 只见墙壁上有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粗蜡烛。看来这个塔内原本就没通电灯。玄儿用打火机将蜡烛点着,影响我们视线的“黑暗”逐渐散去。我也能大致看清最上层的情况了。 整个房间呈十角形,大致分成两部分,被木栅栏隔开。我们站在楼梯处,能看清整个房间的情况。 “这个房间是……”我看看玄儿的反应,“真像是……” 我觉得真像是个牢房。中间是栅栏,对面是牢房,我们站在外侧。从面积比例上推算,大致是4:1。 “以前,那里铺着榻榻米。” 烛光中,栅栏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玄儿的身影也重叠其上,晃动着。 “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什么都没有。” 栅栏上有一扇门,敞开着,玄儿穿过那里,朝“对面”走去。我用满是灰尘的双手轻掸一下牛仔裤,紧跟上去。 我们走到十角形房间的中央,借助着烛光和电筒,打量着周围——房间里果真空空如也。不要说家具和摆设,就连往昔的榻榻米也荡然无存。 “玄儿!” 黑栅栏对面,烛光摇曳,我眯着眼,冲身边的这个朋友问道:“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你觉得呢?”玄儿反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这个……” “你是不是想说——这里像个牢房?” “是的。” 玄儿好几秒没有作答,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你说的没错。” “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我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关人用的囚禁室。那个栅栏门上曾经还有一把结实的锁。” “囚禁室?”——听到这个词,不知为何,我竟然毛骨悚然。“把谁关在这里呀?” 我当然想知道答案,但玄儿摇摇头。 “那是个秘密。是浦登家族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就无法安然回去。” “说什么呀?” “这当然是玩笑话。”说完,玄儿轻声笑起来,但究竟哪些是笑话呀? “关于这个塔,我也不知道当初的情况。我也只是听说——宅子里的人出于某种不愿告人的目的,建了这个塔。”玄儿郑重其事地说着,“但我至少知道在后来一段时间内,这个塔曾被当做囚禁室。但不幸的是我回忆不起来了。” “回忆不起来了?”我再次看看玄儿,“是因为‘那个原因’?” “没错。就是因为‘那个原因’。”玄儿仿佛自嘲一般,故意耸耸肩,“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心里急得痒痒的。这种心情,你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吧?” ——我? 我无言地点点头。 ——我究竟是谁? 在这里,我不应该继续想这个问题。 “平台是……在那边吗?”玄儿转身朝房间里面走去。借助电筒,我们看到一扇敞开着的窗户,“这层有四扇窗户。只有这扇窗户外面带平台。” 那是一扇有一人多高的对开落地百叶窗。其内侧并没有玻璃窗,外侧带有防雨用的木板,这种构造说奇怪也奇怪。那个平台不大,有这个十角形的一边宽,纵深不足一米半,其余三面有半人高的黑栅栏。 “你瞧!”玄儿举手指指,“那就是我们刚才所在的房间。” 我用手摁住被暖风吹得蓬乱的头发,朝他手指的方位看去。那里有座黑糊糊的、巨大的宅邸。眼面前的那个建筑物——东馆的二楼,有一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我正想朝前迈出一步,玄儿赶紧说:“小心!我想也不会再有地震了,但这个建筑太陈旧了,还是不要靠近栅栏为好。这次如果掉下去了,我可不敢保证你会得救。”说着,玄儿自己反倒走上前去,扶着栅栏,朝底下望去。他用电筒照照下面,点点头,“没错,那个人就是掉在这个底下。” 随后,玄儿离开栅栏,查看起脚下的平台。 “要是有脚印就好了……现在看不清楚。塔里也应该有脚印。” “脚印?” “你没注意?算了,天这么黑,也没办法。” 是我疏忽大意。这个塔内,长期无人出人和打扫,地面上积满了灰尘,那个人不可能没留下脚印。 “在一层入口处、楼梯上以及这层的地面上,似乎有那人留下的脚印,但光线太弱了,看不清楚。还是明天再确认吧——对了,中也,你看!”玄儿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我找到这个东西。”说着,玄儿伸出左手,我拿着电筒照过去。 “手表?” “对,是怀表。还带着银表链。” “是掉在这里的?” “就落在栅栏前。” “你的意思是那个年轻人掉的?” “有可能。当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地震,摔下去的时候,这表掉在这里……”说着,玄儿仔细端详起来。 “表面还好好的,但指针停了。可能是掉下来的时候,受到撞击而坏了……6点半。正是地震发生的时间。一切都吻合。” “不错。” “哎?” “又怎么了?” “反面好像刻着……”玄儿重新握好电筒,将脸凑过去,咪缝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左手的怀表,“刻着T.E” “T.E?是缩写吗?” “像是。”玄儿点点头,将怀表放到牛仔裤的口袋里,“这表肯定是那个年轻人的。而且这上面刻着的‘T.E’也很有可能就是他名字的缩写。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找到了能确认他身份的东西。”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躺在客厅里的年轻人的苍白容颜。我又重复了一句“T.E”,但什么都没想到。 3 我是今年春天和浦登玄儿相遇的。再准确地说——是五个月前——4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喜欢建筑,尤其是古老的西式宅邸。高中时,我常利用悠长的假期,四处旅行,看了许多不同地方的建筑。幸运的是——周围的人没有过多指责,认为那不是高中生该做的事。其实他们早就觉得我挺怪异,也就见怪不怪了。当然我的学习成绩也出类拔萃,无形中帮我摆脱了不少指责。 很早,我就下定决心,高中毕业后,要到东京去,正儿八经地学建筑。我也为此而努力……3月,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理想中的大学。 我离开位于九州大分县的老家,独自来到东京,寄宿在文京区的千代木。那天是一个星期天,人学典礼结束已经一周多了。 我记得那天是4月20日。 中午过后,天空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夹着素描本,走出房间。我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对襟衬衫,灰色牛仔裤,外披一件薄大衣。樱花已经过了盛开期,被雾蒙蒙的冷雨打湿。 那天,我打算走得远一点,去看看位于北区西原的原古河男爵的宅邸。那是由英国著名建筑师建造,具有北方歌德式风格的石造西洋式宅邸。我早就知道这个宅邸,但从来没有机会去。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不大不小的雨,心里希望这种天气去参观的人要是少就好了。 到达后,我找了一个适当的角落,撑着伞,开始素描起那个建筑。我喜欢描绘各地的建筑,从高中时养成的这个习惯从未改变过。 好几个小时,我没有休息片刻,专心致志地画着,小雨时下时停,等我大致画完的时候,突然变大了。我看看四周,已有几分暮色。我合好素描本,抱在胸前——好不容易画好的,可不能被淋湿了,急忙离开了那个宅邸。 ……我能清楚回忆起来的情景到此为止。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随后的行动和状况。根本就回忆不起来——那是一段被分割的记忆,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此后能回忆起来的便是自己躺在医院充满药味的病床上,周围有几个素昧平生的人。有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还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子——他就是浦登玄儿。 “现在好一点没有?”当时玄儿是这样问的,“如果你想起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们?” “我……”,我不知所措,歪着脑袋,“这里是……” “是病房。” “你是……你们是谁?” “他们是主治医生和护士。我叫浦登玄儿。已经对你说了好几遍。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叫什么?” “我叫……” ——我? “我叫……” 我坐起来,觉得脑子隐隐作痛,身上倒不怎么疼。 ——我到底是谁? 我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令人着急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这些人说话? 这是星期二——4月22日早晨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自己和浦登玄儿的初次相遇,但浦登玄儿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们的初次相遇是在两天前。 我是20日下午离开原古河男爵的宅邸的,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回忆不起来了。不仅如此,当在病房里与玄儿“初次相遇”时,我连20日之前的事情也完全忘却了——包括自己的姓名和出身。 后来从玄儿的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实”。 星期天晚上7点半左右,我在小石川植物园附近。这个植物园位于古河男爵宅邸的南边,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不知道自己在雨天是步行,还是坐车去的。我为何不回千代木,而要去那里?其中肯定有原因,但我不知道。可能仅仅是去散心,也可能是路过那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迷路了。可以设想出许多可能。 总之,当时,我就在那里,独自走在太阳下山后的昏暗小道上。 玄儿就是在那里和我相遇的。 当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玄儿骑着自行车,办完事,正准备回去。路上的街灯稀稀拉拉,我撑着黑色的雨伞,走在小路中央。 据玄儿讲——他在我后面,当时我肩上背着包,夹着素描本。 后来,一辆黑色的雷诺轿车飞驰而至,全然不顾路上的大水坑,从我身边驶过。我赶忙跳起来,躲避飞溅而起的污水,但倒霉的是,我正好堵住了玄儿的去路。 “我来不及刹车或躲开。应该怪我没有注意前方情况。”听他口气。像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却颇为严肃,“最后,我们就撞个正着……你被撞得飞起来,伞和素描本都被抛出去,一头栽到路边的小沟里。你不记得了?” 我完全不记得,只觉得头刺痛,像是事故引起的后遗症。 玄儿赶紧扶我起来,但我本人却毫无反应。我趴在那里,头栽在路边的小沟中,不管他怎么喊,我一动不动。看上去我被撞倒的时候,头部受到猛烈冲击。 玄儿当场就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抢救措施,但他仍然意识到那还不够。虽然我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出血,头部和面部也没有变形,但丧失意识本身就很危急。 他喊来救护车,把我送到相关医院。所谓相关医院,有两层含义,一来是能及时抢救患者的医院,二来是玄儿父亲掌权的“凤凰会”旗下的医院。 被送入医院后,我得到了及时的检查和治疗。 据说刚开始,我只是恢复了意识,但我根本就不记得医生和玄儿曾说过的话,虽然我的意识恢复了,但思考力和认知能力还不行。 经过检查,医生确认我的头盖骨和大脑上没有损伤,其他部位也只是点擦伤,没有大碍。由此看来,头部的撞击和事故本身让我暂时丧失了记忆。 “交通事故中,经常有人会丧失事故前后一段时间的记忆,这并不稀奇。”主治医生如此解释,“但你现在几乎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事情,这倒是比较少见。” 玄儿把我的索描本、包等都拿到医院来,但就算看到那些东西,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更为糟糕的是——随身物品中,找不到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 伞不用说了,素描本、包以及衣服上都没有写着我的名字。我们还查了包内的文具、地图、钱包、手帕等,还是白费力气。当时,我一般不随身带着学生证和通讯录。 “你是暂时性失忆。而且不属于器质性问题,只是精神性问题。”主治医生的见解很乐观,“你没必要太烦恼。很快就会想起所有的事情。不要着急,好好休养。” 他虽然这么说,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回何处,医生告诉我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和检查了,可以早点出院。这本来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出院后,该去何处。当我困惑的时候,玄儿伸出了援助之手。 “去我家吧。”他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我比较大,多住一两个人没问题。再说是我撞的你,应该负责任。” 就这样,出院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就暂住在玄儿位于东京白山的住所里。 最多也就是五个月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些都发生在很久以前。每次当我回想时,总觉得从那天,在那个病房中和玄儿“初次相遇”后,自己一直生活在和以往现实相隔的虚幻世界。现在我来到位于熊本县深山老林中的这座黑暗馆,也是“那个”的延续。 4 从十角塔出来后,我们顺便去了小岛的入口处。因为玄儿说想看看渡口的情况。 “那个年轻人是怎么过来的?你不觉得奇怪吗?”玄儿快步穿过林间小道,“湖里只有两艘船,一艘是蛭山驾驶,我们乘坐的摩托艇;另一艘则是手摇的小船。你应该看到的,对吗?” 当我们乘摩托艇过来的时候,那艘小船停泊在栈桥边。如此想来,那个年轻人是乘那艘小船,紧随我们之后,来到岛上的。 入口处有扇双开黑色大门,近三米高。黑暗中,那扇大门显得更加威严,有分量。环绕着整个小岛的石墙在门上方形成歌德式圆顶。 玄儿告诉我——传说这里曾是某个武将所在的城池,岛四周的石墙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建而成的。 虽然玄儿也说那个传说未必真实,但我觉得可以相信。因为那个“城墙”是用无数巨大的天然石头堆砌建成,不管玄遥家族多么富有,如果没有原来的基础,很难想像他们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门留着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我们走出门外,走下通往栈桥的平缓阶梯。 湖面上没有一丝光线,一片黑暗,让人不禁胆战心惊。 不知何处传来湍急的水流声,感觉就在附近:与刚才相比,风大多了,站在这里还能依稀听到湖边森林的沙沙声。 “这个湖深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冲玄儿问道。 “据说是个无底洞。”玄儿像是在开玩笑,“如果掉下去,无人生还。” “是吗?真的?” “是不是无底洞,我不知道,但的确不浅。而且水藻很多,湖面附近和湖里的温差也很大。小时候,家里人警告我湖里危险,绝对不能去游泳。以前,这个宅子里就有人被淹死。” “是浦登家族的人吗?” “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和她儿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有出生。那个孩子在湖里戏水,淹死了,他妈妈想去救,也淹死了。”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风中,树林哗哗作响。玄儿继续说着:“据说那不是简单的事故,是湖怪将他们拖进去的。” “湖里……有怪物?” “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怪物。”玄儿好像又在开玩笑。 “那是什么怪物?” “本地流传着许多说法。在深山老林里,有这么一个湖,本来就会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没有一两个传说,反倒让人不可思议。” 我们走下长长的石阶,靠近岸边的栈桥。玄儿不再和我说话,用电筒照着那里。他当然认为那艘小船就停泊在那里。我也那么认为。但是—— “没有!”——栈桥附近并没有小船。 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至,湖水哗啦作响。我觉得自已就要被吸入那无尽的黑暗中,赶紧眨眨眼睛。 “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玄儿也嘟哝着,“莫非他不是划船过来的?但那个……” “‘那个’是什么呀?”我掉头问道,“难道还有别的途径上岛?” “啊,那是——”玄儿皱皱眉头,往前又走了一步,“中也君,小船在那边。” “什么?” “在那边。”玄儿拿着电筒,往前照着,“你看!船在那边。” “啊?!” 玄儿拿电筒照着栈桥不远处的湖面上。黑暗中,能看见水波翻腾,一个黑影孤零零地漂浮其上——是一艘船。 “在那里……” “那个年轻人是乘船下岸的,但没有拾好缆绳,船就被湖水打过去了。” “或许是地震时,缆绳松开了?” “那种可能也不是不存在。” 看过去,那艘小船离岸边并不远,如果不怕刺骨的湖水,完全可以游过去将船拉回来。但玄儿并没有这样提议。 “等会儿和蛭山联系一下。”说完,他掉头往回走。 5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我第一次听到玄儿念这首诗,是在出院后的第三天。所谓第三天,也就是4月7日。 我欣然接受玄儿的邀请——在我的身份被弄清楚之前,暂时先在一玄儿家住一段时间。 玄儿的家位于白山一个幽静的住宅区中,是一个木结构的老式平房,总体不错,许多地方都经过了改造。正像玄儿所说的那样,整个房子相当宽敞,肯定有许多房间平时是闲置不用的。房门上只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浦登”。 我见他独自住着这么大的房子,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是不是他的家人都过世了呢,但情况并非如此。玄儿的父母家在熊本,他是家中长子,为了求学而独自来到东京。提到浦登家族,知道的人当然知道,那是一个大资本家,在全国各地都有不动产,这幢位于白山的房子便是其中之一。 玄儿告诉我——到今年夏天,他年满27,现在的身份还是大学生,未婚,24岁时毕业于T大学的医学部,后来又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文学系,但几乎不去上课。 “你为什么不直接做医生?” “我觉得那个职业不适合自己。”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让人觉得带有某种含义,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玄儿让我住在一间面朝庭院,可以铺八张榻榻米的南房间。 庭院看上去无人照管,荒废不堪,但房间里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房主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这让我觉得喜欢。另一方面,房子里的窗户都紧闭着,让人觉得怪异。 不论天气好坏,不论是否出门,窗户基本上都关着,一天中只开一小会。这样一来,即便是白天,房子里也很昏暗,静悄悄的,空气凝重。 “我不太喜欢光亮。”玄儿的解释让人有点费解,“阳光可不是好东西。只要走到阳光下,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这实际上不好,过多地‘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的燃烧。因此……” “是吗?”我的回答含糊不清。 “不,这也许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那样,现在似乎也不准备改变。我……”说着,玄儿露出自嘲的眼神。当时,我还无法领会他说的意思。“生长的环境”是怎么样?“父母家就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和他相识不久,也就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一个叫登美江的中年妇女来为我们做早饭和晚饭。打扫卫生等似乎也是她的工作。玄儿简单叙说一下经过,把我介绍给她认识。 登美江张大眼睛:“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哎……” “您看上去像个学生……多大呀?”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年龄和生日。 “原来是这样。” 玄儿冲着登美江说道:“他暂时住在我这里,请你准备两个人的饭莱。” “明白。” 接着,玄儿冲我说道;“如果有什么事情,不要客气,尽管说。如果我不在家,你就和登美江说。” “好的。”我点点头,与此同时翻着眼睛,观察一下那个钟点工的表情,只见她也看着我,那表情就像是看一个外国人。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出院后,来到玄儿家的第三天,登美江为我们做了晚饭。吃完饭,玄儿坐到起居室的安乐椅上,手捧着满满一杯葡萄酒,看着电视节目。就在那时,他突然念起诗来——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那是什么诗呀?” 我吃了一惊,一时间觉得那可能是玄儿自创的诗歌。 “你不知道?” 他这么一问,我估摸那可能是别人的诗。 “不知道——是谁的诗?” “中也。中原中也。”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虽然丧失记忆,但忘记的主要是自己的过去,一些基本知识还是知道的。“中原中也”是己故诗人的名字,他经常戴着黑色帽子。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似乎从未通篇读过一册诗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几个诗歌标题。 “他晚年写了《昏睡),被收集在《山羊之歌》和《往日之歌》中,你不知道也正常。说起来是晚年,其实他当时只有三十六七岁。” 我觉得既然无所求, 还不如去死。 虽这样说, 我还想活。 虽这样说, 我还不想死。 即便如此, 朦脆中, 我想起诸位所说的话。 玄儿一边背诵着、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我。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脸颊、脖子、手——所有裸露的肤色都显得非常苍白。 “完全丧失记忆。” 玄儿凝视着我,反复念叨着一句。我不禁低下头。 “我可不是故意说给你听的。你可不要误解。” “……” “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完全丧失了记忆一——我说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啊!”玄儿的话让我十分意外,“这话怎么说?”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段空白部分。” “是吗?” “虽然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同,但我有一部分记忆也是空白。我想不起来孩提时代——九岁、十岁之前的事情。” “九岁、十岁……但……” “可能大家对于幼时的回忆都比较模糊。但我更为明显。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就像是——”玄儿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摸摸尖下巴,“就像是,在那之前,我这个人就不存在一样。就是那样的感觉……” 沉默片刻,我看着玄儿的嘴角。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问道,“发生过什么事故?” 玄儿将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的左手抽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解下手腕上的手表。 “那是……那个伤疤是怎么回事?” 我第一次看到在他的左手腕周围,也就是表带遮住的地方,有一块伤疤。那伤疤让人触目惊心,收缩成锯齿状。 “我自己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怎样受伤的。后来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这伤和你记忆的丧失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玄儿说了一半,闭上嘴,“哎呀,我们刚认识不久,我不应该和你提这种事情——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不。”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玄儿从桌子上拿起杯子,“说什么好呢?暂且不论事故的责任,我是非常挂念你的。因为我觉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影子。” 我低着头,隔了一会儿,说道:“没关系的。因为医生不也说了吗——我很快就能恢复记忆。”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乐观,心里非常焦急、不安和恐慌。但一阵莫名的大雾在我心头涌起,似乎将这一切情感笼罩:那雾苍白无比,非常冷……那雾淡化了我的现实感,模糊了我的情感,让我感觉不到现实的烦恼和痛苦。 奇妙的浮游感时而眷顾我。我觉得如果放任不管,自己的体色似乎就会浅淡下去,直至半透明状——朦胧中,我和这个世界相接。这种感觉并没让我觉得不快,所以我从来就没想过把这种感受告诉警察,寻求帮助…… 朦胧中, 我想起诸位的话。 不知为何,耳边响起《昏睡》中的最后两行,我没有发出声,在喉咙深处反复念着。就在那时—— “你呀,”玄儿郑重其事地说起来,“那套衣服不适合你。” ——他要说什么? “是衣服吗?” 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还是那样好,黑色的斗篷加上呢子礼帽。礼帽要能完全盖住头顶。那样肯定好。” “斗篷加上帽子?” “我现在就叫你‘中也君’。” “什么?”我更加糊涂了。 “没有人说你像中原中也吗?” “我?像中也?” “我觉得像。”玄儿咪着眼睛,显得更加开心,“我觉得你要是把头发留得再长些,戴上合适的帽子,就无可挑剔了。” ”但……” 看见我一脸茫然,玄儿稍微正经了一点。 “你没有名字可不行。我也为难呀。” “那倒是……但……” “中也君——这样叫,不好吗?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我们就去买衣服。这年头恐怕没有斗篷,那我们就找类似的衣服……” 就这样,玄儿开始喊我“中也君”了。 正如医院主治医生所说的,大约三个星期后,除了事故前后,其他记忆我都恢复了。但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玄儿依然没有改口,还是叫我“中也君”。 第五章 绯红的庆典 1 当我们回到东馆的时候,野口医生正好从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野口先生!” 玄儿叫着,快步走过去。大厅内侧墙角的大摆钟——有一人多高,显得厚重——似乎要盖住他的脚步声,缓缓地报时了。晚上10点整。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等钟声散去,玄儿问道。 “睡得很好。”说着,野口医生捋捋灰胡须,“不用太担心。你的诊断没错,他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也没骨折,有许多擦伤,还有一些跌打伤,左手的伤不严重,头上的大包也没大碍,反正不要紧。” “太好了。” “从那个塔上摔下来,竟然没负什么伤,只能说他幸运。” “是呀——他的意识如何?” “刚才睁开过一次眼睛。” “说什么没有?” 野口医生皱皱红彤彤的圆鼻头,回答道:“没有。也许因为他摔下来,受到刺激,大脑混乱,所以虽然睁开眼睛,但什么都没说。” “你感觉他茫然自失?”玄儿接着问道。我不禁想像着五个月前自己在病房中醒来时的情形。 “是的。”野口医生提着那个看上去很重的深蓝色包,慢悠悠地回头看看客厅,“他表情变化很慢,活动身体也不积极。茫然……对,就是那样的感觉。但他能听到我讲话,似乎也能理解。” “他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当我问他感觉如何,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他会摇摇脑袋。擦伤处是会疼的,但没有恶心和头晕表现。看上去,他想说话,但无法顺畅表达……看来还是受惊带来的后遗症。” “你还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否知道这里是何处,他摇摇头。” “你有没有问他是准?” “问了,他还是摇头。”野口医生自己也摇摇头。 “你是否向他说明了前后经过?” “没有。他那种样子,就算我说很多,他还是稀里糊涂。他虽然没有受重伤,但体力消耗不少,还是先让他好好休息为好。我已经让他服用了营养剂和镇静剂,先让他睡到明天早晨。” “是吧?”玄儿叹口气,从胸门的侧袋里摸出香烟,叼到嘴上。 我能从动作感觉出他有点焦虑。玄儿当然想早点知道那个年轻人的真实身份。我不禁又想起五个月前。根据现在的状况,我能想像出自己丧失意识时,玄儿的心理活动。 “安排好他去医院了吗?”玄儿吐出一口紫烟,问道。 “作为医生,我当然会说——最好让他早点接受全面检查。”野口医生捋一下胡须,“但从现在他的情况来看,还没到分秒必争的地步……可以先看看情况再作决断。” “也许要报警吧?” “报警?”野口医生皱皱眉头,显得有点困惑,“倒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闯进宅子,发生了事故,照理应该报警,但……” “你的意思是要问问我父亲?” “对,还是听柳士郎怎么说,然后决定。”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黑暗馆的现任主人,玄儿的父亲。他还是以浦登家族为中心在全国扩展事业的“凤凰会”的会长。虽然他住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但对整个组织拥有绝对的权力和权威。 “稍后,我去说。”说完,玄儿看着野口医生红扑扑的面庞,“我爸的心情怎么样?” “不怎么样。”野口医生的声音低了一点,“即便和我在一起,话也不多,酒也不怎么喝。” “他是不是生气呢?” “不,那倒不是。”野口医生摇摇头,两脸颊的肥肉也随之颤动着,“但最近他情绪波动比较大。稍有点事情就容易抑郁……也合乎道理。” “是呀。”玄儿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不管怎样。关于那个年轻人,明天先听他自己说——野口先生,你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 “羽取忍怎么说?” “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谁都不认识他——需要大家都来辨认一下吗?算了,明天再说吧。”说完,玄儿从裤子口袋里拽出银表链,那是我们在十角塔的平台上拣到的怀表。“我们找到这个,你有印象吗?” 野口医生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这好像是那个年轻人摔下去的时候,掉下来的。反面有缩写的‘T.E’。” “T.E……” 野口医生歪着他的粗脖子。玄儿把怀表放回裤袋里,回头看着我,耸耸肩。 “对了,玄儿,那年轻人是谁呀?”说着,野口医生直直地看着我。我赶紧站好。 “哎呀,忘介绍了。”玄儿冲我招招手,“是我朋友,叫中也。他也在T大学,是一年级学生,今年春天偶然相识的。他是个优秀人才。” ”中也……是诗人的名字呀。” 野口医生挺着大肚子,将皱巴巴的白大褂合好,朝我迈出一步,还没容我解释,他已经笑眯眯地鞠躬行礼:“我叫村野,请多关照。” “村野?”我不禁反问了一句,“你不是野口医生吗?” 听到我的话,野口医生笑起来:“我真姓村野,名英世。父母一不小心,给我取了一个和伟人相同的名字。” 村野英世?他的名字正好和那位因研究黄热病而举世闻名的野口英世博士相同。但是为何……我偷偷看看玄儿,只见他叼着烟,笑嘻嘻的。 “玄儿小时候就叫我‘英世先生’、‘英世先生’。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野口先生’的?” 原来如此。原来玄儿从小就喜欢给别人改名起外号。 “我觉得姓名就是一个识别符号,不管别人怎么叫,我都不在意。现在因为玄儿老这么叫,这个宅子的人都喊我‘野口先生’,你也可以这么叫。” “不……哦,好的。” “中也君的专业是建筑。从高中时代,他就看过不少西洋建筑,正因为如此,我想让他看看这个宅子。” 听着玄儿的说明,野口医生点点头。 “既然是大学一年级学生,那应该才十八九岁吧?” “5月份刚满19岁。” “真年轻。但与年纪相比,显得沉稳呀。” “谢谢。” “这个宅子——”说着,野口医生环顾一圈黑墙和黑天花板,“的确值得一看。年代久远,风格怪异。” “光看这个东馆,我就觉得悸动。” “悸动……这个感想倒蛮有趣。” “是吗?” “以前,另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悸动。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站在玄关前,抬头看着这个黑宅子这么说的。没错。”野口医生捋着胡须,眯缝着眼睛。从他呼出的气息中,能闻到酒精的味道。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宅子建于明治年间,之后经历了多次改建和维修。这些情况,玄儿应该告诉过你吧?” “是的。”我又看看玄儿的表情,只见他叼着烟,轻轻地点点头。 “在改建和维修过程中,当然离不开适合的建筑师。其中一位比较怪异,他来这里的时候,我正好在。当时……” 当时,他谈到感想时,用到了“悸动”这个词? “怪异”——到底怎么怪异?我当然很想知道。 正当我琢磨是否继续追问,野口医生转过庞大的身躯,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 “对了,玄儿。”野口医生压低声音,似乎不愿让我听见,“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带他来,好吗?” “达丽娅之日”?——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我爸知道。”玄儿也低声回答着,刚才还比较平缓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绝不是我神经过敏。 “是吗?”野口医生的声音更低了,“但是……” 就在那时,羽取忍从客厅一侧的走廊处小跑过来。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对话被打断了,紧张的气氛也消散了。 “来晚了,我马上准备晚饭。”羽取忍冲玄儿说道,“我就在这边的餐厅准备晚饭,行吗?” “可以。” 玄儿静静地从野口医生身边走开。 “中也君,你肚子也饿了吧?白天,我们只能在车子里啃面包——野门先生,你怎么样?一起吃?” “不用了。我先前喝了一点。”医生用手在嘴角边比划着,“伊佐夫君恐怕在北馆的沙龙房里都等累了。我要在那边继续喝。” “我爸呢?已经……” “已经回自己房间了。” 随后,野口医生看着羽取忍。 “那个年轻人应该没事。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喊我或者鹤子。好吧?” “明白。” 野口医生用右手接过左手提着的包,慢悠悠地转过身,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2 黑暗馆由东南西北四幢建筑构成,大致说来,玄关所在的东馆供客人使用,北馆供家里人使用,佣人住在南馆。余一下的西馆据玄儿介绍是给“馆主”专用的。 “现在我爸住在那里。以前,玄遥一直住在那里。我爷爷卓藏在成为馆主之前就死了。西馆也被称为‘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是这个宅子的中心。与外视的东馆相对,西馆也被称为‘内馆’” “达丽娅?”对于这个名字,我当然有反应,“这是刚才你们……” 玄儿撅嘴笑着:“你听见我和野口先生的对话了。” “‘达丽娅之日’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回事?” “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如果有外人来,似乎不太好?” “也许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这些事情,好吗?” “你不用担心。刚才我不是和野口先生说了吗,我爸知道你。” “是吗?” 玄儿收起笑容,点点头。 “以前我也对你说过一些。目前,在这个宅子里乃至整个浦登家族中,我父亲柳士郎拥有绝对权力:只要他同意,不管是‘达丽娅之日’,还是其他日子,谁都不会说什么。” “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介意。” 玄儿说得斩钉截铁,但我依然半信半疑,神经还没有太麻木。 上个月下旬,玄儿对我说——他父母家叫黑暗馆,是个风格非常怪异的西洋式建筑,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决定等9月份,考试完毕后再去。考试时间一直到9月底,但在20日之前,我就能考完所有科目。而玄儿本来就不打算认真考试。之后的事情都是玄儿安排的。 玄儿提前回去了,我顺利完成考试后,也乘上了通往九州的火车。昨天下午,我到达熊本市,住进玄儿为我预定好的宾馆。晚上,玄儿开车来到宾馆,与我会合,住了一晚后,今天一大早出发的。 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9月24日对于浦登家族是个特殊日子。而玄儿完全知晓,并故意这样安排我的行程。 难道我由着自己的兴趣,听从他的安排,来这个宅子是个错误?我心中油然产生疑问和不安,不禁蜷曲起身子。 “玄儿!”我抬头说道,“达丽娅是……” 我刚想问,玄儿已经从我身边离开,朝通向北馆的走廊走去。 “等一下!”玄儿回头看着我:“饭做好了的话,羽取会喊我们的。吃饭之前,你先去那个房间坐坐。”说着,玄儿指指大厅右首方向的一扇双开黑门,“门里有个小房,再里面是会客室。你进去坐坐。” “你呢?” “我去和蛭山联系一下:问问小船的事情。” “从岛上,怎么和那边联系?” “有专用电话。” “和岸边的那个建筑物之间?” “是的。这边的电话在北馆。过去两边通过敲钟联系,现在方便多了。” 等玄儿去了北馆,我先上楼,去自己睡觉的客房拿了一盒烟。 原本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滚落到地上,肯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香烟被我丢在床边的小茶几上,烟灰缸里有一个烟头和一根烧过的火柴——我想起来了,下午5点多钟,当我被带到这间客房放下行李后,我坐在床边,抽了一枝烟。 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了,时间是过得快,还是慢呢?——我完全不用考虑这些,但不知为何,这个问题总是缠绕在我的脑海里。 玄儿所说的“小房间”是个相当大的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地板被涂成黑色,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除了面向玄关大厅的门之外,“小房间”里还有两扇门,左边一扇,正面还有一扇双开门。我想起玄儿的话——再里面是会客室,便径直穿过“小房间”。 打开里面那扇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黑色调的房间。 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面,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也是黑色的,其外的百叶窗紧闭着,也是黑色。左边有个壁炉,还是黑色的,用石头搭建起来的。只有房间中央的地毯和。楼起居室一样,是暗红色。 ——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组黑色的皮沙发。 坐下来之前,我环视一圈。这个会客室和玄关大厅的风格迥然不同,玄关大厅的风格是东西结合,而这里——旁边的“小房间”也一样——则完全是西式风格。难道这个宅子是以大厅为界,南半部分为日式风格,北半部分为西式风格吗? 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吊灯毫无光泽,让人觉得用它来装饰会客室未免过于朴素。橙色的灯光总让人觉得非常微弱。整个房间显得昏暗。但显得昏暗的不仅仅是这个房间,包括刚才我们所去的十角塔乃至整个大宅子都是如此。 显得昏暗…… 我坐下来,当身体接触到冰凉的皮沙发时,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掏出香烟,点上火,只觉得苦涩的烟雾穿过喉咙。尼古丁通过肺溶入血液里,我觉得一阵头晕和麻痹。就在这时——“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竟然背诵起4月末那个夜晚,玄儿所念的中原中也诗中的开头一句——“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突然,我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们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还……… “已经死了。” ……不。没有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想到,那个声音才会传过来。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里。 ——随便去别人家…… 一年前的那个声音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万一有什么事,该怎么办。? 这个声音的主人的面容、动作、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固定在那里,一点都没改变。柔美、无情、可怕、若即若离……那些表情、形态似乎很复杂,其实很单纯。然而很快,一团红黑火焰无情跃起,仿佛要将那一切吞没。 “……啊!” 我眨巴着眼睛,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记忆中的火焰似乎越发炽烈,扩散开,就要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就在那时—— 在我右首方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团火焰。 那火焰早就在那里,与我记忆中的火焰毫无关联。我眨巴着眼睛,集中视神经,终于发现那是一幅画。 那是一幅镶嵌着黑色画框、有50号大小的油画。 我坐下来之前,曾环视过房间,但不知为何,竟没注意到那面墙上有幅画。那黑色的画框似乎要溶入到黑色的墙壁中,而那幅画似乎也要溶入到黑色的画框里。 一道粗粗的蓝线从右上方至左下方,斜穿过漆黑的画布。我定睛一看,觉得那是一块漂浮在黑暗中的“木板”。从上至下还有细线,泛着银色,似乎要穿透“木板”,让人联想到闪电。 从“木板”下方的黑暗中,伸出一个瘦削的土灰色臂膀,支撑住“木板”的右侧。那似乎是人的手臂。这幅画中,具体描绘出的便只有这个手臂和左上方飞翔着的白鸟。白鸟的羽毛前端带有一点血红,还垂落着若干血滴。而且—— 在画面下方1/4处,有一片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不定型的“红色”。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方才,这妖娆的绯红在我眼中化作“火焰”。当我弄清画的构图后,重新审视,觉得那描绘的未必就是火焰。 我觉得这幅画很怪。 画的主题究竟是什么?画家出于什么目的创作的?是名家的作品吗?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画前,发现在那绯红火焰——看上去像绯红火焰——的下面,留有作者的署名。 五个潦草的罗马字母从左至右,连在一起。我凑近一看,发现是“Issei”。 3 晚饭准备好了,羽取忍过来叫我。于是,我离开会客室,朝餐厅走去,而玄儿还没有从北馆回来。 带有西式风格的餐厅在“小房间”的西边,很宽敞,在铺着暗红地毯的房屋中央,有一张桃木餐桌。桌子两端己经摆放好我和玄儿的晚餐。 “哎呀,等急了吧?” 我坐下来没多久,玄儿就来了。他坐在我的对面,无精打采地说着。 “先吃饱饭。我们厨师的手艺相当不错,你尽管吃。” 难道除了鹤子和羽取忍之外,这个宅子里还有厨师? “和蛭山联系上了吗?” 玄儿正准备拿餐巾,听到我的问话,他撅起嘴。 “电话线好像有问题。” “打不通?” “是的。也不完全是打不通。只要我一拿起电话,里面就全是杂音……也不知道对面的电话会不会响。也许是地震造成的。” “没有人接电话吗?” “没有。” “对了,那个蛭山君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那个沉默不语、驾驶着小船的“罗锅儿”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从他走出湖边的小屋,直至把我们送到岛上,除了回答玄儿的问题外,几乎一语不发。即便我行礼,打招呼,他也只是板着脸,点点头而已。 “也许他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没接电话。他总是不开心的样子,那是佝偻病造成的。好像患佝偻病的人就容易那样。” “那种病是因为缺乏维生素造成的。” “有许多情况。最典型的是维生素D的摄入量不够或者吸收不好,不晒太阳也不好。” “晒太阳……”我不禁环顾四周。 餐厅里,只有北面墙壁上有一排小得可怜的毛玻璃窗户,外面的黑色百叶窗照样禁闭着。即便大晴天,屋内的光线也微弱得很。 “你的意思是这个宅子造成的?”先我一步,玄儿说了出来,“那你就想错了。他16年前来这里工作的,当时就己经驼背了。” 当时,玄儿11岁。当时的事情,他应该没有忘记。 “而且,中也——”玄儿展开餐巾,放在膝盖上,“包括我在内,有好几个人是在这个宅子里出生、长大的,但没有一个人驼背。虽然我们讨厌太阳光,但也不是说我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就一直待在黑暗中。理想情况应该是那样,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理想情况?”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怪,不可理解。 “就算蛭山没接电话,他明天中午还是要来这里吃中饭的,到时再问他小船的事情也行。现在最重要的是——明天如何处理那个年轻人。” “刚才你对你父亲说了吗?” “没有。他已经休息了,明天再说吧。我们今天晚上还是早点睡觉吧。” 在东京,玄儿基本上属于夜猫子型。我每天也会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得很迟,而他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常是天都快亮了才上床。但这次同来后,他似乎改变了生活规律,昨晚在熊本市的宾馆中,刚过1点,就睡觉了。 “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玄儿喝了一勺浓汤,显得很满足:“不错,不错。” 我也学着玄儿,拿起放在餐垫右边的灰色木勺子。喝热汤的时候,与金属勺子相比,还是木勺子好。我怕吃热东西,花了玄儿两倍的时间,才把汤喝干净。 在餐具中,没有刀和叉子,只有勺子和一双黑筷子。饭菜以西餐为主,但像猪排之类的东西事先都被切割好,用不着刀叉。玄儿说的不假,厨师的乎艺的确不差,每样菜都很可口。真吃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相当饿了。 玄儿依旧倒满红酒,有滋有味地喝着。我也在他的劝说下,喝了一点,但因为不胜酒力,脸很快就发烫了。借着酒劲,我冲玄儿问道:“会客室里有一幅很怪的画,上而有个署名——Issei,那是什么意思?” “哦,你说的是那幅画。”玄儿继续往杯中加红酒,“那是藤沼一成的作品。” “藤沼……”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是个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喜欢画一些非常抽象的风景画。据说他是一个很有想像力的天才。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那么喜欢。他曾经到我们这个宅子来过。” “原来是这样。” “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他的作品。会客室里的那幅画名叫《绯红的庆典》。” “绯红……” “绯红的绯。叫《绯红的庆典》。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画。” 我沉默着,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在会客室里看到的那幅画。 在画布的右下方,有一团“火焰”似乎要从黑暗中“蠕动出来”——那就是“绯红”吗?那预示着“庆典”吗? 此后一段时间,我们没有继续交谈,埋头吃饭。那时,在我的头脑中,往日那黑红的“火焰”与“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牢牢地交织在一起。 4 席间,羽取忍来了几次,当我们吃完大部分饭菜后,她又为我们端来了水果甜点和咖啡。 “他情况如何?”玄儿问道。 “啊,你说他?”过了片刻,羽取忍回答道,“他睡得正香。” “你认识他吗?” “没一点印象。” “那么,你知道‘T.E’这个缩写是什么意思吗?” “是那人名字的缩写吗?” “我觉得是。” 羽取忍缓缓地摇摇头,似乎很迷茫。她看上去似乎并没刻意隐藏什么。 正当她将餐具放入盆中,准备端走的时候,玄儿又问:“还有一件事,首藤表舅还没回来吗?他昨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 我第一次听说首藤这个名字。羽取忍停下脚步。 “是的。” “你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我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回来的。” “是吗?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 等着羽取忍出去后,玄儿拿起膝盖上的餐巾擦擦嘴巴。他面容苍白,只有嘴唇异常红润。 我一边把方糖放入咖啡中,搅拌着,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刚才玄儿提到了“首藤表舅”,在这之前,野口医生也提到一个人——“伊佐夫君”……这个宅子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呢? 玄儿的父亲浦登柳士郎作为“房主”肯定住在这里。据说他的妻子,也就是玄儿的生身母亲早就死了,他再婚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但—— 我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员情况只知道这么多。在这个宅子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 我已经知道的佣人有驼背的蛭山丈男、原本是护士的小田切鹤子、羽取忍及其儿子慎太,还有做饭的厨师。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佣人。这个宅子如此大,就算还有其他佣人也不足为怪。 正当我考虑问这些情况是否适当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话了。 “虽然我喊首藤叫表舅,其实他并非我+++表兄弟。” “但应该有一定的血缘联系吧?” “算有吧。我们还有许多远亲。在包括他们在内的浦登家族中,他算和我们比较近……”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玄儿的语调听上去并不是很偷快。 “我的外婆叫樱子,是浦登家的独生女,因此招婿入赘,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卓藏。而首藤就是卓藏妹妹的儿子,全名是首藤利吉。” “是你外公的妹妹的……”说着,我便在脑子里迅速描绘出那个家谱图,“等一下。你外婆是浦登家族的独生女——这么说来,你父亲也是人赘的?” “是的。我父亲也是浦登家族的入赘女婿。我死去的妈妈叫康娜。她是我外婆的第一个孩子……” 卓藏和樱子后来就没生过男孩?或者没有养活? “而首藤表舅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就是伊佐夫。” “他再婚过?” “和一个岁数小很多的女人再婚的。首藤表舅的岁数比我爸小一点,50多了,而他的后妻才30岁左右。他的后妻叫茅子,是大城市来的,长得很漂亮,让人觉得挺有文化的。” “伊佐夫就是刚才野口医生提到的那个人?” “是的。我妈妈和首藤是表兄妹的关系,所以我和伊佐夫就是表兄弟。他现在应该在北馆的沙龙室陪野口先生喝酒。他比我小三岁,自称是艺术家,但很爱喝酒,总是醉醺醺的。野口先生倒是很喜欢这个同道中人。” “首藤父子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的。”玄儿摇摇头,“首藤表舅家在福冈。那里的好几家公司都交给他管理,可他总是找借口往这里跑,揣摩我爸爸的心思。他也经常带伊佐夫和茅子一起来。这次主要是为了参加明天的‘达丽娅之日’” 啊,又是“达丽娅之日”? “你的首藤表舅出去后,就没回来,是怎么回事?” 玄儿慢慢地端起杯子,没有放糖和牛奶,浅浅地吸一口,皱皱鼻子,叼起一枝烟。 “三天前,他们三个人坐着首藤表舅的车子来到这里。昨天他独自开车出去了。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车子已经不在停车场了。今天和你一起回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在停车场看见他的车子。我想他应该没有回来。”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湖边那个停车场。要是首藤今天晚上回来,那个蚁山又要去开船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玄儿嘟哝着,看着壁炉上方的墙壁。那里有一个黑框、六角形的挂钟,看上去有年头了。此时,乳白色表盘上的两根长短指针就要在最上方重叠了。 “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的话……” 六角形的挂钟敲响了零点钟声,玄儿闭口不说了。钟声比预想的要轻柔。过了片刻,玄关大厅里那个摆钟的沉闷声也隔墙传了过来。 “中也!” 钟声还在延续,玄儿一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站起身。 “要不要洗澡?我让他们去烧水。” “算了,都这个时候了,今天就不洗了。” “你看起来挺困的,休息吧。” “也好。” “那……”玄儿将指间的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我们家的人不会起早。如果你先起来,肚子饿,就到这里,按一下那个按钮。” 玄儿指着门边的墙壁。在照明开关的下面,还有一个板子,上面有一个乌黑的圆形凸起。 “如果你按那个,南馆的铃就会响,佣人就会跑过来,你只要和他们说就行。” “明白了。不过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经常不吃早饭的。” “我的房间在北馆二楼,如果有什么事……对了,你一个人还是不要到处乱逛。我会带你逛一圈的,之前,你还是老实地待在东馆。” ”你怕我迷路?” “是的,很容易迷路。”玄儿故意撇撤嘴巴,“有可怕的牛头怪物,会吃人的。” “我准备了避邪玉石。”我爽朗地回答着,玄儿也憋着没笑出来。 5 我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处待了二个星期后——5月下旬左右,我因为4月20日事故而丧失的记忆终于恢复了。 我记忆的恢复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诱因——比如头部再次受到撞击;或者遇到往日的老友等,并不是一下子恢复的,而是慢慢地,一点点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样。 虽然这么说,也不是没有一点诱因。 待在玄儿住处的那段时间,我出门并不积极。玄儿曾经开玩笑,说让我外出时穿上他准备好的黑外套,戴上黑帽。我不是讨厌这样的装束而不愿出门,而是不喜欢漫无目的地瞎逛。 玄儿早就带我去过事故现场——小石川梢物园附近。但是不管他怎样说明——“你的脸就栽在那个沟里”,“就是这里”,我没有一点感觉。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和玄儿去了那里,但依然没有感觉。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附近住家庭院里竖起来的鲤鱼旗。5月5日的男孩节已经过去了,这个鲤鱼旗本该结束使命,被放到黑暗的仓库角落里……我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并不舒服。 在微微暖风的吹拂下,鲤鱼旗飘动着。 黄昏的夕阳映衬在天边。在地面上晃动着的三个影子仿佛是蜗居在这个世界背面的离奇东西。 “中也君,怎么了?”玄儿站在我的身边,追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沉思着,“你那么在意那些鲤鱼旗?” 我没有说话,压低帽檐,走了过去。 当时,熟悉的童谣在我脑海中微微响起。瓦的海洋,云的海洋……五月五,端午节。 ——哎呀,真让人头疼。 在风中飘荡着的三个异形东西……在昏暗的客厅最深处。 ——这孩子虽说是个男孩…… 黑亮的盔甲。冰凉的感觉…… 我觉得黄昏里的街道中微微散发着久违的葛蒲水的香味。 数天后的一个夜晚,在白山住所的起居室中,玄儿和平时一样,喝着红酒。我也待在那里,不经意地看着电视。就在那时——从远处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钟声。我们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救火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车。 什么地方发生火灾了?只觉得救火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周围发生火情了。 “去看看?”玄儿问道,“要是大火蔓延到这里,就糟了。” 我们两人冲出去一看,只见几间房屋前的一户人家正熊熊燃烧。根据当时的风力和风向,还真有点担心那大火会蔓延过来。 几辆救火车堵在路中间,亮着红灯。看热闹的人挤在周围,叽叽喳喳——消防队员们已经开始放水救火。玄儿毫不害怕,跑向现场。我也惊慌失措地跟在后边。 火势很猛,熊熊大火撕裂了夜色。虽然救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那户人家恐怕还是要被烧毁了。一个穿着睡衣,30岁左右的女人哭喊着,要冲进大火里,被消防队员们一把抱住。 “听说那屋子里还有孩子。”玄儿说道,“太可怜了。这个火势,是没救了。”他平静地说着,随后深深地叹口气,我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两种迥然不同的红光——大火和消防车上的红灯——映照出他苍白的脸庞……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不禁想到——透过眼前这熊熊大火,他是否看到了另一幅景象……我也一样。 我感觉到——面对着当时那场大火,一直紧闭着的,通向往昔记忆的大门一点点地打开了。我甚至能感觉到锈迹斑斑的大门传来的吱嘎声响。还未等我明白,透过门缝,便能看见黑红的火光。一瞬间,我醒悟了。 这就是我的记忆:这就是——几年前的记忆。与眼前展现的场景一样,那个夜晚,我曾看到划破夜空,熊熊燃烧的无情大火…… ——不能靠近。 身边传来别人的警告声。 ——危险,往后退! ……我觉得那场大火或许就是一个诱因。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一下子就完全恢复,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发生戏剧性的变化”。第二天、第三天……我丧失的记忆是一点点恢复起来的。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出身地。我想起来——今年3月,自己刚刚高中毕业,4月份进入玄儿所在的同一所大学的工学部并寄宿在千代木。我还想起了老家的家人和朋友,想起了富甲一方的父亲,过世的母亲,小三岁的弟弟。想起了5月5日的端午节——19年前的这、一天,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每天,我都能杂乱地回想起一点。 这样,5月中旬后,除了事故前后的情况,我基本上恢复了记忆。 我离开白山玄儿的住所,回到位于千代木的寄宿屋。当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玄儿送我一本书,作为临别礼物。那是中原中也的诗集,其中收集了《昏睡》等作品。 回到原来的住处后,我又开始上学了。我向校方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取得必要的学分,重新回到课堂。我最多只耽误了一个月的课程,补习起来也不是难事。我和同届学生交往得不错,偶尔也参加联谊会什么的,喝得酩酊大醉,大叫大喊。 但我还会经常去玄儿那里。 和玄儿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亲密感。他恐怕也一样。每次我去,他都很高兴,还经常劝我退掉现在的房子,搬来和他同住。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后,还是拒绝了。 每次我去玄儿那里,心头总会涌现出大雾,和我丧失记忆时完全相同。那雾异常苍白,异常冰冷,说不清,道不明。由此,我周围的现实世界变得暖昧、模糊。说起来奇怪,我竟然还会产生一种错乱般的愉悦感。因此—— 玄儿还是喊我“中也君”。即便是白天,他的住处依然还是那么昏暗。我们一点点地聊天,没有觉得厌倦。玄儿曾经说过—— “在你身上,我能看到自己一部分的影子”,虽然我恢复了记忆,但他似乎还没有改变这种观点。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持续着。春去夏来……在上个月下旬,盛夏己过的某一天—— “在九州的深山老林里,有一幢建筑的名称很怪异,叫黑暗馆。”玄儿突然冲我说起来。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家的老宅子,“那个西洋式建筑很怪异,在别的地方不易看到。怎么样?中也君,想不想去看看?” 6 和玄儿分手后,我回到东馆二楼,换上房间里的浴衣,当时是12点半。我本以为上床后会立刻进入梦乡,没想到竟然异常清醒。 虽然身体己经很疲惫了,但神经却异常亢奋。 我裹着毛毯,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总觉得睡不着,便坐起来。我打开枕边的台灯,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点水,润润嗓子。然后点上一枝烟,慢悠悠地抽完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我想呼吸一下窗外的空气。 房间里的窗户和我看到的其他几个窗户一样,是上下开关式,镶嵌在窗框里的依然是毛玻璃,因此即便是晚上,外边的人也无法看清房间里的状况。 我无意识地将脸凑过去,呼出一口气。毛玻璃表面顿时升起一团雾气。我把脸贴上去,那硬邦邦、冰冰凉的感觉竟然让我觉得舒服。 从玄关大厅拐上楼梯,有一条通向内里的走廊,这个房间就位于这条走廊上。从方位上考虑,这个窗户应该是朝西的——面对着整个宅子的中间院落。 我拉起玻璃窗,轻轻推开外侧的百叶窗。 顿时,带有草木芬芳的室外空气飘进屋内。天空被乌云覆盖,庭院里一片漆黑……夜幕黑得让人害怕。在无尽的黑暗中,不仅能听到远近的风声,还能听到树木摇曳的声响。 隔着中间的庭院,对面的建筑就应该是西馆——“达丽娅之馆”。我睁大眼睛,想看到它的轮廓,但未能如愿。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那个建筑物中哪怕有一丝光线也好…… 风势明显比我刚才和玄儿一起去十角塔和栈桥时要强得多。照这种情形,可能会变天,会下大雨吗?——在这里逗留期间,我当然想素描出这个宅子的各种外观。因此,就算变天,我希望也不要下大雨。 我就这样,站在窗边,凝视着黑暗。很快,眼睛多少习惯了夜色,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看清庭院和周围建筑的样子。只有无尽的黑暗,只有漆黑的夜晚,只有…… 突然,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种感觉是什么呀?是…… 我感觉这里事物的本来形态应该是有点倾斜。我感觉无形的裂缝扩展开。我感觉在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局部产生了动摇……哎,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感觉是…………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 我不禁屏住气息,左右窥探着。 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从哪里看我?——说不定这个东西正紧紧地贴在我的背面(突然我产生一种疑问——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瞬间,眼前这无尽的黑暗让我产生了错觉,让我的思想短路——没错,肯定是这样。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口后,正准备关上百叶窗,就在那时—— 身后传来声响。 是风声作怪吗?不,是……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 身后的确传来同样的声响。 我扭转身,问道:“谁?” 在台灯微弱的光线里,我看见那扇通向走廊的黑门开了一条缝,随后又轻轻地关上了。 “谁?……是玄儿吗?” 我赶紧把浴衣合好,朝门口小跑过去。 我探出脑袋,左右巡视了一下,只见左首方向的走廊尽头,转向内里的拐角处,闪过一个灰白色的影子。难道刚才真有人推开房门,窥视我吗? 我犹豫一下,喊道:“等一等!”随后,便冲到幽暗、铺着黑地毯的走廊上。 “谁?有什么事?” 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我一时哑然。 走廊拐进去后,只延伸几米,便到了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消失了? 我只能这么想。 走廊深处有一堵黑墙。墙上没有窗户。我也没看到能让人藏身的家具等。 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这时,我注意到——在尽头前方,右首处有一扇黑门——人跑进去了? 我赶紧朝那里走去,轻轻地敲敲门——但里面无人应答。 我胆战心惊地转动把手,门没有锁,一下子就开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在墙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照明开关。 借助昏暗的光线,我发现这也是一间客房,虽然比我住的那间要小得多,但内部摆设差不多。一张床,有茶几。里面有一扇上下开关式的窗户,紧闭着——没有一个人。人没有藏在房间里。我还查看了窗户,发现锁得好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犯糊涂了。 难道刚才那声响,拐过走廊的灰白踪影都是我的幻觉?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么人就是在这里——这个走廊的尽头蒸发了?但这究竟……(一瞬间,我确信在这个宅子里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不可能,还是我的错觉。肯定是因为我太疲劳了。 室外的风势似乎越来越大,虽然我离窗户还有一定的距离,但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我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掐眉间,慢慢地摇摇头。 我决定回去睡觉,而且不管怎样都要睡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说不定会出现在睡梦中——对,那样最好。 我瞥了一眼走廊尽头的黑墙,慢腾腾地转过身。 间奏曲一 “视点”离开进入梦乡的“我”,滑到建筑物外,在无尽漆黑的夜色中,再次飞上天空。 “视点”忽大忽小,忽快忽慢,不规则地旋转着,仿佛在某种超现实意志的操纵下,超越了法则。流逝不止的时光倒退回几小时前。 ……黑暗馆所在的小岛,小岛所在的湖泊,湖泊周围的森林,暮色悄悄地包裹住林间的蜿蜒小路。 一个少年走在那条小路上。 他大约十二三岁,穿着白色衬衫,外面则是深蓝色的外套。他剃着光头,戴着黑棒球帽,身后背着咖啡色背包。鞋子和裤子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他步履瞒姗地走在陡急的下坡路上。 “视点”从天空飘落,钻入满脸迷茫、正在赶路的少年体内。 1 ……9月23日,下午5点30分。 少年停下脚步,看看手表。这是今年春天,考上中学时,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看完时间,少年半绝望般嘟哝起来:“啊!都这个时间了。怎么……” ……本不该这样。 按照当初的计划,到这个时候,他应该达到预期目的,回到村庄了。怎么会这样……不管他怎么想,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就算他自己也知道别无他法,还是忍不住会那样想。 今天一大早,他从位于I村的自家出发,向家里人谎称和朋友们到附近郊游。 虽然对家人撒谎,他有点心痛,但也是不得已。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必然会被家人责怪的。大人们决不会明白今天的这个冒险对于他而言有多么大的意义。但是…… 少年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仰面看看天空。 天空上依然乌云密布,弄不清太阳的方向。带有潮气的暖风迎面吹过,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就要变天了。 少年稍稍叹口气,看着自己的脚下。 这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破路,也许因为连日的大雨,路上到处都是泥土和水洼。而且——还有两条清晰的车轮印,像是刚刚留下的。 现在只能依靠这个车轮印了。 无法掉头折回村子,不管从时间上,还是距离上考虑,那都不可能。 只能继续朝前走。这个新车轮印肯定是刚才——一小时以前——在中途超过少年的黑色车子留下的。 当时少年好不容易在茫茫大雾中,越过百目木岭。他花费许多时间,还消耗不少体力。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和焦躁,继续在山间小路上行进着。 就在那时,那辆车从身后开了过来。 少年立即躲到路边大树的后面。其实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但他不知为何就是心里发毛,也没来得及看车上的驾驶者。对方似乎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时,那辆黑色的车子轰鸣着,疾驰而去。那少年觉得那车的目的地一定是那个宅子,他也愿意这么想。所以只要顺着这个车轮痕迹走的话……少年回头看了一下来时的路,不禁浑身颤抖。 现在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体力上考虑,都不能掉头回村子了。 对,己经无法掉头了,只能前进。现在只能相信——顺着车轮痕迹往前走,就能到达那个宅子(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 只能这样了。 少年再度迈开脚步。 到日落还有多少时间?一个小时?半个小时?不管怎样,时间所剩无几了。少年期盼能在大黑前到达那里。但—— 就算能安然到达,宅子里的人会帮助我吗?会收留我吗? 想到这些,少年顿时觉得脚下无力了。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 只要是I村的孩子,肯定都被大人们这样警告过。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绝不能到山岭对面的那个森林中去。绝不能靠近森林中的那个湖泊。 少年生在I村,长在I村。周围人中,他奶奶说得最多,从记事起,就像咒语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唠叨。 ——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就建在湖中小岛上。千万不要接近那个宅子,知道吗?千万不要随意接近那里。如果接近的话,就会有可怕的灾难降临头上。 今天早晨,少年打破禁忌,独自离开村庄,越过山岭,朝着被称为“大野猴子足迹”的湖泊进发。他今天冒险的目的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建在湖中小岛上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 他奶奶煞有介事地说那里有不样的东西。但当少年询问是什么东西时,她却没有具体作答,只是满脸恐怖地摇着头。 他们——住在宅子里的人——究竟会不会救助我呀?难不成虽然心如刀割,但少年只能就这样前行了。 2 下坡后,又走了一段,少年发现情况有点异常。那车轮的痕迹突然猛地拐到左边,冲出道路,消失在路边。 “啊!?”少年不禁失声嚷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少年还没想明白,但发现——繁茂的草木被碾压过,对面有辆黑色、脏乎乎的车。那辆车一头栽到山毛榉树上,淹没在杂草中。 “发生事故了……” 难道是驾驶者打错方向盘,一头栽到森林中?只是简单的驾驶错误吗?——不,不是那样……少年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场景。 大山,森林发出异样的声响,扰如一个美梦被打扰,巨大的远古生物。 ……难道是因为那次地震? 那辆车超过少年不久,便发生了地震。难道是那次地震引起的? 少年挪动脚步,胆战心惊地朝幽暗森林中的那辆报废车子走去。 车子撞在山毛榉的树干上,受损严重。 这辆车可以坐五个人,但少年对车的型号并不很了解。车头已经被撞扁,前窗玻璃的碎片到处都是,其他窗户上也到处都是白色的裂纹。虽然少年是头次看到出事故的车子,但也能感觉出这车子被毁坏得很严重。 少年看看驾驶座,那里空无一人,散落着玻璃碎片,还能看见血迹。后排座位上只有一床被人揉得乱七八糟的毛毯,也没看见人。 少年一只手撑在车门上,困惑地看看四周。 现在我该怎么办…… 现在这辆车里空无一人。车里的人丢下这损坏严重,已经报废的车子,步行前往那个宅子?——对,肯定是这样。 少年正准备离开车子,发现脚底下有一个黄色的东西,便弯腰拾了起来。 黄色、四方形、扁平状……那是一个火柴盒。少年摇了摇,里面好像还有火柴。 少年觉得说不定能用上,便将火柴盒放进裤子口袋里,起身再次看看四周。那时——森林中的暮色更加浓密,少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离车子不远——被湿草覆盖着。少年觉得那和周围风景有点格格不入。少年产生不祥的预感,觉得“那个东西”令人反感,绝不想靠近。 “那个东西”是什么? 虽然少年内心并不想靠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每前进一步,内心的不祥感便膨胀一点。 “阿!”走到近前,少年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少年终于弄清那是什么了。 “哎呀!啊……” 那是一个倒伏在地上的人体,而且状况并不正常。 手脚被人折弯的角度让人恐怖;头颅满是鲜血,犹如被敲破的西瓜;脖子也被扭断了,无论是肥嘟嘟的脸颊,扁平的鼻子,还是半张着的嘴巴……所有的一切都露出污紫色。 “……死了?” 看来这个人肯定死了。他的双眼无神地张开着,没有一丝生气。(少年时不时地在考虑——这个男人是谁?) 接下来的一瞬间,少年恐怖到了极点,失声大叫起米。那令人悸动的声响回荡在暮色下的森林中。 “视点”像是被这叫声弹射出来一般,再度飞舞到天空上。 3 ……9月24日,凌晨4点20分。 “他”在睡梦中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点”滑入“他”的体内。 “他”虽然已经睁眼醒来,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身体失去感觉,仿佛麻痹一般,间歇地感到一阵疼痛,呻吟一下。 “他”想说话,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并不是想对别人说话,只想听听自己的声音,确认自己的存在……但是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 现在,我真在这里吗?……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动动右手的手指。手指听话地弯曲起来,并能感受到被褥的温热。 “他”能闻到榻榻米的气味。 我正躺在某家某个房间的榻榻米上。 “他”又动动左手的手指,觉得手背上一阵刺痛,似乎那里有伤。 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我?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我究竟是……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我叫什么(“他”不禁感到焦急和烦躁) “他”在朦胧的脑海中,缓慢地搜寻着住日的记忆。但——四处散乱的字谜碎片,锈迹斑斑的精密机器,失去整合性的数字罗列。 ”他”站在荒凉的海滩上。海浪缓缓地拍打着,其中有些东西时隐时现。他伸手想去抓住,但那些东西很快就被卷回到海浪中。 “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发不出声音,侧耳倾听,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些许微弱的声响。 “他”的意识犹如失去浮力的漂流物,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在拍岸的海浪中,一些片断的图像和声音扑面而来,画出不可思议的抛物线。 她躺在令人生厌的病床上。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妈妈。 “视点”再次飞跃到“我”(中也君)的身上。 第六章 畸形短剧 1 到达黑暗馆的第二天——9月24日的早晨,我被一阵笑声吵醒。 醒来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做梦了。已经想不起来梦的具体内容,但如果大致分类的话,那绝不是让人愉悦的梦。那个梦会让人产生悲痛、愤怒和紧张之类的感情。 睡梦中,我无法明白那只是梦,完全被那种悲痛、愤怒和紧张的情绪所困扰,无法摆脱。突然间,传来人的笑声。听上去似乎有个人站在高处,笑着俯视着我。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人? 伴随着疑问,我从梦中醒来。 从意识恢复到眼睛睁开,还有一段时差。半梦半醒之间,我一直能听到那个笑声。 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铃铛的响声,也像是小鸟的叫声——这是谁的笑声? 当我猛地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天花板。一瞬间,我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是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而不是他父母家的客房,也不是我位于千代木的宿舍……不,不对。这里不是,这里是……我从床上坐起来,与此同时,传来房门关闭的声响。 我从瞬间的错觉中醒转过来,立刻想到昨晚自己所经历的事情。 “又来了?”我在心中嘟哝着,跳下床。此时,我听到屋外的细雨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下雨了。 我也没穿外套,冲到走廊上,反射性地看看左边。和昨晚一样,一个人影在走廊拐角处一闪而过,从那个方向传来窃笑声——这是我的感觉。 “等一下!” 虽然天色大白,但馆内的光线依然微弱,无论是房间中,还是走廊上。虽然我刚刚起床,重心不稳,还是在铺着黑色地毯的走廊上跑了起来。 “等等!你是谁?” 没有人应答我。 当我就要跑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前,昏暗中传来硬物相碰的声响。 这是什么声响?是开关门的声音吗?是那扇客房的门声吗?那人还是躲进那里了? 和昨晚一样,转过拐角,走廊尽头空无一人。和昨晚一样,我站在走廊尽头前面,右首方向的黑门前。 “你在里面吧?”我加重语气喊道,“我要进去了。” 我轻轻一转把手,门开了。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些许屋外的光线照进来,屋内不像昨晚那样漆黑。我赶紧伸手去摸照明开关,朝屋内迈出一步。就在那时—— 传来细小的声响。 那是某人的窃笑声。不是从屋内发出的,而是从我身后。 我大吃一惊,转过身去。 走廊上空无一人,但还是能听见那笑声。从哪传来的……这里本应是走廊尽头了,笑声究竟从哪里传过来的? 正当我迷惑不解的时候,笑声突然消失了,随即传来别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听上去像是脚步声,接着又是吱嘎声。这到底是…… 我紧紧盯着走廊尽头的那面黑色墙壁。 ……是从这个墙壁传出来的? 我离开客房门,半信半疑地朝那里走去。 是从这面墙壁……这面墙壁的另一侧传出来的? 乍一看,这面墙壁没有任何怪异的地方。 整面墙都铺着毫无光泽的黑色墙板。墙面上没有一扇窗户,但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陈旧的烛台,和十角塔中看见的一样。当然,现在人们根本就不用烛台了,只有一根蜡烛立在那里。 这面墙壁中隐藏着什么秘密吗?有暗道或暗门之类的机关吗? 千万不能轻易地认为这些想法是侦探小说中的妄想。 我觉得这里肯定有机关,心中对身份不明之人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肯定在墙的对面…… 很快,我就发现了“那个东西”。在右侧烛台的背面,突出着一个细细的控制杆。犹豫片刻,我伸手握住控制杆,一用劲,控制杆便纵向移动,墙壁中传来细小的金属声。一瞬间——传来“嘎嗒”一声,藏身墙中的“大门”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墙板连接处露出一个大缝隙,右侧朝前突出,左侧朝内后退。这个机关是以墙壁中央为转轴的。 这就是所谓的“翻转构造”。暗门的宽度约为一米半,占了这面墙壁的80%,有一人高。而解除这个“秘密旋转门”的开关就是隐藏在烛台背面的控制杆。 我将两手放在朝内侧退去的左侧墙壁上,用力一推,那扇门便旋转起来,比预想的要轻快。 在门的背面,和正面完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两个烛台。旋转半圈,背面就会变成正面,按下开关后,使会和周围的墙面融为一体。刚才听到的“嘎嗒”声或许就是这暗门开关的声音。 暗门的对面是和走廊同宽的“秘密空间”,还有一定程度的纵深。在正面上方,有一扇紧闭的百叶窗,透进些许屋外的光线。我屏息走了进去。 2 走廊尽头墙壁的后面是暗室,还有楼梯,那是“秘密楼梯”。虽然楼梯比较宽,但坡度相当陡,如果不小心,就可能失足摔落。我小心谨慎地走着。昏暗中,除了旧板材和灰尘的气味外,还飘散着香皂的味道。这或许就是刚才从这里逃走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楼梯在平台处转了180度,通向底下狭小的房间中。这里没有一扇窗户,潮湿、黑暗中,我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门把手之类的突起。 我一转,就轻松地打开了门。和上面的旋转机关不同,这就是普通的门。 “这里……”走出门,我不禁呆站在那里,嘟哝着。那里比我预想的要宽敞得多。 那是一个西式房间,如果铺榻榻米的话,可以铺50多张。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好几个枝形吊灯,现在只有一个亮着。由于面积大,光线太弱,整个空间依然显得昏暗。 “这里究竟是……” 这是我昨天还没有来过的房间。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房间是在东馆的一楼。 整个地上都铺着黑红交错的正方形木板。其中一面墙上有窗户,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天花板上有雕刻精细的镂空横楣,正好将其一分为二。那横楣当然也被涂成黑色。 我出来的那面墙上和地面一样,也装饰着黑红交错的墙板,但没有门把手。如果将门关起来,就会和二楼的“秘密旋转门”一样,和周围墙面融为一体,被很好地伪装起来。说不定滑动墙板,便能打开机关…… 我粗略地巡视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或许那个人又从这里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是谁?”我无法保持沉默,冲着无形的对方问道,“为什么要……” 宽敞的房间里几乎没有放置任何家具,我的声音无力地回荡着。我慢腾腾地穿过房间,朝着一扇双开门走去,那扇门似乎通向走廊。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昏暗的大房间里,声音回荡着,“中也先生……嘿嘿……” 我觉得这声音和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的笑声完全一样。那个笑声清脆、柔和,就像晶莹剔透的玻璃铃铛的响声,也像是小鸟的叫。我停下脚步,急急忙忙地寻找声音的出处。 声音肯定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但这个房间里看上去空无一人,这声音究竟从哪里…… “这边!中也先生。”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戏弄我的感觉。 “这边!嘿嘿。” 在横楣对面——从我这个角度看,位于房间最深处,有一个日本式屏风,黑底,上面抽象地画着暗红色的线条,和这个西式房间非常匹配。 声音就是从屏风后面传过来的。 “中也先生……嘿嘿。” 那显然不是我昨天在宅子里碰到的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的声音,而是年轻女子的叫声。 “你是谁?” 听到对方的回应和声音,刚才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顿时消除不少。虽然心中并没有完全舒坦,但感觉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和不良用心。 “你是宅子里的人吧?为什么要……” “初次见面,中也先生。” 对方打断我的问话,毫不胆怯地和我打招呼。与此同时,对方从屏风左边(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伸出脸来。她只是斜伸出头,身体还藏在屏风后面。 借助微微亮光,能看出那是一个美少女的脸。她的黑发微微飘逸,似乎和黑暗背景融为一体。 “初次见面。”她又打了一次招呼,“让你受惊了。” “啊……不……” 正当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少女又将头缩回屏风后面。 “对不起,你是……” “初次见面,中也先生。” 同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那个少女又从屏风右边(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伸出脸来。 “初次见面。”少女又打了一次招呼,嘴角微微含笑,“让你受惊了。” “你是?”我朝屏风走去,“你去过二楼,我的客房?为什么要……” 少女笑起来:“玄儿大哥说中也先生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对吧?” 我觉得她这句话似乎是冲着屏风里面说的,心中纳闷,但还是接着问下去:“你刚才说‘玄儿大哥’,难道你是玄儿的……” “我是他妹妹,叫美鸟,就是美丽鸟儿的美鸟。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玄儿曾经说过他有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少女就是其中一人吗? 正当我苦思冥想,该如回应的时候,少女——美鸟又将头缩回到屏风后面。 “为什么要躲起来?而且——”我和屏风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其实你完全不必偷看我的房……” “中也先生,或许像猫头鹰。” 冷不丁,少女冒出一句,再次从屏风左边伸出脑袋。 “猫头鹰?”我有点吃惊,“什么意思?” “感觉,第一印象,对吧?” “我是猫头鹰?” “猫头鹰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欢。”说完,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到屏风后面,很快又从屏风右边伸出头来。 “鹤子给人的感觉是狐狸,是银狐。” “是吗?” “羽取忍是鸭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蛭山是青蛙,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 “哈哈哈……” 看来她很擅长用动物来比喻周围的人。我给她的第一印象是“猫头鹰”。我该用何种心情来接受呢?——不管怎样,我还是乐于进行这样的交谈。 “那么,玄儿是什么呢?” 我问道。少女又将脑袋缩回到屏风后面,不到一秒,又从另一面伸出来, “玄儿大哥是鼹鼠。” “鼹鼠?怎么又冒出一个怪怪的动物名字?”我不禁笑起来,“你看见过鼹鼠吗?在这个宅子的庭院里有?” “这里没有,但我在图片上看过,前后脚之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玄儿也能飞吗?”说完,我就觉得这话说得无聊,但少女却乐呵呵地笑起来。 “怎么可能呀。只是感觉,对吧?” 我觉得她最后所说的“对吧”似乎是冲着屏风里问的。莫非在屏风后面,还藏着一个人? “那里还有人?”我问道,“刚才我就觉得……” “是美鸟。” 少女回答道,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美鸟吗?” “我是美鱼,中也先生。就是美丽鱼儿的美鱼。请多关照。”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少女的笑脸。刚才那个自称“美鸟”的少女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如出一辙。但……怎么回事? “我是美鸟。”说着,一个人从屏风右边伸出脑袋,左边则是自称“美鱼”的少女。同时出现的两张脸完全一样。 “你们是双胞胎?”我总算反应过来,来回左右打量着。 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 从她们一模一样的容貌来着,两人肯定是同卵双胞胎姐妹。我本来想问问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思量片刻,觉得没什么意义便作罢了。 她们还只有十几岁,黑发短而亮。刚才她们身上暗红黄布料在屏风边时隐时现,看上去像是和服的袖子。与此同时,她们那娇媚的面容又让人联想到西方的传统人偶。 “玄儿大哥没有对你说过我们吗?”左侧的美鱼问道。 “虽然我知道他有妹妹,但没想到是双胞胎。” “让你吃惊了?” 她们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用手梳理一下起床后篷乱的头发,苦笑着:“发生了许多事情,怎么说好呢……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人来过房间。追出去,发现人在走廊尽头消失了,接着我又发现了那个暗门和暗道,最后发现了你们。要说吃惊,还真有点吃惊。” 她们同时顽皮地笑起来。 “像那样的机关,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吗?” 听到我的问话,两姐妹白净的脸上露出相同的微笑。 “还有好几个。” “好玩吧?” “昨天深夜,你们也来过我的房间,是吧?”我再次问道。 这次,两姐妹顿时瞪圆眼睛。 “不知道。” “不是我们。” “是吗?那会是……” 那不会是我的心理作用。昨晚的确有人到过我房间,然后在二楼的走廊上消失了。那人恐怕也是穿过那个“秘密旋转门”脱身的。只要是这个宅子里的人,恐怕都知道那个机关的存在。如果那样的话…… “那肯定是阿清。”右侧的美鸟说道。 “肯定是阿清。”美鱼也附和着。 “只要有稀客来,他总会偷偷摸摸地去看一看。” “那家伙好奇心旺盛。” 两姐妹绝口不提自己,在屏风左右两侧议论着。 我接着问起来:“你们所说的阿清是谁?” “是我们的表弟。” “是望和姨妈和征顺姨父的孩子。比我们小七岁……” “这么说,他还是个小学生?” “是那个年纪,但他不去上学。我们也一样。” “你们不去上学吗?” 这也许是她们不想听到的问题。 “学校不好。” 从屏风后面先后传来两人的声音。接着两人扑哧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是螃蟹。” 3 两姐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螃蟹”?她们什么地方像“螃蟹”——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驻足于屏风前。 屋外还下着雨。从声音听上去,雨下得不大,但时不时传来大风的呼啸声,似乎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到。 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美鱼从屏风左边伸出头来。 “我们是螃蟹。”她又说了一遍,一部分衣服露出屏风外。那杏色的和服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摆动着。 “哎,也就是说——”我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两个人是螃蟹?” “是的!” “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对吧?” 她冲着屏风后面说道,随后便传来美鸟的应答,“是的。”我条件反射地看看屏风右侧,但美鸟并没有露出脸。 她们这么说,我更加不明白——“两个人合在一起是螃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秒钟后,伴随着巨大的惊诧,我的疑问烟消云散了。 美鱼先露出脸和手,接着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个子不高,体型细巧,宛如一个脱俗的美少女。她穿着碎白道花纹的杏色和服,缠着深蓝色的腰带。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下,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像个西方的古典美女,果然如此。 我想美鸟也会从屏风右侧站出来,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首先现身的美鱼脚蹭着地,横向移动,随后美鸟像是被拽出来一样,出现在屏风左侧。 “中也先生,请多关照。” “中也先生,请多关照。”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两人步调一致地鞠躬行礼。 “我们两人合而为一。” “我们两人合而为一。” 我觉得并排站在那里的两姐妹的姿态、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过了片刻,当我明白那别扭的原因的时候——我顿时觉得老天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两姐妹同时出生,面容相同,体型都很细巧,但从侧腹部到腰部,她们的身体紧紧地连在一起。我定睛一看,发现那个部位的和服也被缝合得严严实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暹罗双胞胎。 我从贫瘠的大脑中,想到了这个词。 所谓暹罗双胞胎,指的是两个应该相对独立的个体在母体中,因为某些原因而发生异变,身体的一部分牢牢连在一起,或者共用一部分身体器官。我记得曾经在哪里读过有关这种先天性残疾的文章。之所以这样的畸形儿会被称为“暹罗双胞胎”,是因为当年暹罗国(就是现在的泰国)中,曾有一对这样的畸形双胞胎,且世界闻名……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两姐妹难道就是所谓的“暹罗双胞胎”吗? 她们各有一双手脚,但身体的一部分紧紧地连在一起。美鱼的左侧腰部和美鸟的右侧腰部完全结合在一起。 “你看,是螃蟹吧?”最后露面的美鸟说道,语调没有任何的改变,“你很吃惊?中也先生!” 合而为一的两人左右各有四只手脚,合计是八只手脚,的确像螃蟹。“两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这话说得没错。 震惊、恐惧、后悔(看了不该看的事物)——各种感情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但她们还傻乎乎地看着我,笑眯眯的,时不时地笑几声,随意地说着话。 “你还是受惊了。对吧?” “如果让你受惊了,请原谅。中也先生。”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但我们一生下来就这样,所以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什么事情,我们都是两人一起做的。” “一起睡觉。” “一起洗澡。” “如果通道太窄,我们就过不去……” “所以,中也先生,你要多关照我们。” “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傻站在那里。两人觉得奇怪,收住话匣子,从我身旁穿过,走到房间中央。一阵香气飘散过来,和我刚才在密室楼梯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不用了,但听说以前是舞蹈房。” 双胞胎中的一个——可能是美鸟——说着,环视了一下昏暗的房间。 “据说当时在这里举行聚会,邀请了不少人……我们的父母也曾在这里跳过舞。” “那是我们出生以前的事情。” “真棒呀。” “真好。”说着,两人协调一致地跳起舞来,舞步奇特,仿佛有个梦幻乐队在那里伴奏一般。一头雾水的我只能屏息看着这对美丽的“暹罗双胞胎”的奇怪舞姿。 很快,她们停下舞步,回头看着我。那两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弄得我非常紧张,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 “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一个——这次可能是美鱼——冲我说道。 “那个——”说着,她指指我的脚下。我不知怎么回事,很纳闷。 “你看……你的鞋子?中也先生。” “哎呀!”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看脚下,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子。刚才,我跳下床,忘记穿鞋子,便冲到走廊上,一直走到这里。 “哎呀,这……”我能感觉到脸红,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太愚蠢。 “这个,这……” 两姐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美丽的脸上绽放出妖精般的调皮笑容。 “那么再见了,中也先生。”美鸟说道。 “再见,中也先生。”关鱼说道。 还没等我回应,两人灵巧地转过“合而为一的身体”,有条不紊地走出房间。 4 “……怎么……” 耳中传来莫名的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当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离开房间后,我独自痴痴呆呆地站在屏风前好一会儿。 “……去……好……” 我根本就听不清说什么,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但这断断续续掠过耳际的声响的确是人说话的声音,好像还是个男人。 那对姐妹走后,在这个房间——舞蹈房里只有我一个人。难道还有人躲在这个房间里? 我再次环视房间,还走到刚才那对姐妹藏身的屏风后面查看一番——没有一个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这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静静地走到房间中央,侧耳倾听。但此时声音消失了,站在静寂、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我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或许是别处的声音传到这里。 在这幢明治时期的老建筑中,产生这种情况也不足为怪。 我决定过会儿问问玄儿。走出房间,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里是从东馆玄关大厅往北延伸,铺着地板的走廊,西侧是舞蹈房,走廊对面是昨天吃晚饭的餐厅。我的客房大概在正上方。当我冷静下来,梳理一下位置关系,在头脑中绘制出平面图后,发现馆内的房间位置也没有那么复杂。 玄关大厅的那个座钟已经指向10点半。虽然玄儿说宅子里的人不会早起,但到了这个时候,或多或少该有人起来了。 我朝玄关大厅的旋梯走去,但想想又折回走廊。沿着这条走廊,直走到尽头,有洗手间和浴室。虽然光着脚到处乱逛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想先洗脸,好好清醒一下。 从洗脸池水龙头中流淌出的水清澈冰凉。据玄儿介绍,这个岛上有井,但这水并不是井水。这水是湖泊后面的森林中的清泉,通过湖底管道被引到岛上。 另外,在建造之初,岛上的电力似乎只能依赖自家的发电机。走廊上的蜡烛就是为了应付停电,是个历史的见证。但很快,电力公司就开始为这里供电。这的确让人惊讶——竟然为这个深山老林中的宅子单独供电。由此也能看出浦登家族很早以来就在各方面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发言权。 在洗脸池上方的墙壁上,双开木门后有一面四方形镜子。这似乎是后来安装上去的,与房间的装饰和其他物品相比,显得相当新,让人一时觉得不协调。 打开红黑色的木门,一面五六十厘米大小,普通的四方形镜子便展现在眼前。看着镜中自己湿乎乎的脸,我想起了那对姐妹的话语。 ——中也先生像猫头鹰。 我记得是美鱼说的。从我当时的角度看过去,她似乎在屏风的左侧……从她们的角度看过去,应该是“暹罗双胞胎”的右半身。 ——猫头鹰有着猫一般的眼睛,大而漂亮,我很喜欢。 右半身是美鱼,左半身是美鸟。 ——我们两个人合而为一。 “我像猫头鹰?”我嘟哝着,瞪着镜中的“我”。 总体上我皮肤白,眼睛的确大而圆,嘴唇稍微有点厚,嘴巴小,脸颊虽然瘦削,但下领并不突出…… 平时,我很少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容貌,所以感觉怪怪的。在玄儿位于白山的住所中,不要说梳妆台了,连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都没有。 我梳理了一下睡觉时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又捋捋稀疏的胡须。我的胡子不浓密,即使两三天不管,也不会太长,但今天我想过会儿还是再来一次,好好刮一下。 我漫无边际地回想起来。 虽然我到这个宅子还不到一天,却经历了许多事情。刚刚越过大雾弥漫的山岭,来到宅子,便经历了两次地震;撞见了身份不明的坠落者;发现了秘密通道,还与美丽而畸形的双胞胎姐妹相逢。现在我才觉得自己似乎被邀请到了一个怪异的地方。当然我并不会因此而过多怀疑发出邀请的玄儿,也不会非常后悔来到这里。 这里一定存在许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那是肯定的。而且在我停留的这几天里,我将会得知这些秘密的实质——也许不是所有的秘密。我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宅子的秘密,这个家族的秘密…… 我正想展开想像的翅膀,各种杂乱无章的情感(恐惧、不安,又有一种期盼……)交错在一起,弄得我心神不宁。 我似乎又深陷在苍白冰冷的大雾中,如同今年春天,我因为那个事故而丧失记忆时一样。我似乎要被挤出那已经暖昧化的现实世界的边缘。不管怎样—— 一切刚刚开始。 第七章 迷失的笼子 1 我回到二楼房间,稍微收拾一下,穿好鞋子,然后和昨晚一样,朝着面向庭院的窗户走去,想看着雨下得如何。我拉起磨砂玻璃,推开黑色的百叶窗。那一瞬间—— 我不禁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室外的光线让我觉得刺眼。 室外阴郁、昏暗,乌云密布,让人根本感觉不出已经是上午11点钟。而我竟觉得刺眼,可见整个黑暗馆被遮得如何严实,馆内如何幽暗了。 等眼睛适应了屋外的光线,我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潮湿空气,环视着昨晚被黑暗所笼罩,无法窥其真容的室外风景。 这个庭院很大,周围环绕着建筑……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这个庭院并未得到很好的护理,甚至可说是荒芜。往昔,这或许是个规模宏大的西洋式庭院,但现在这样俯视下去,则让人觉得荒废不堪,说得夸张点,似乎被神灵抛弃了。 与草木的葱绿相比,地面的泥泞反倒更加显眼,不知为何,庭院中的树木大都枯萎了。总体上,用“黑糊糊”来形容是非常恰当的。 周围的建筑也一样。站在这里,我多少能看到北馆、西馆、南馆这三幢建筑,虽然建筑构思和结构有些差异,但放眼望去,整体上还是可以用“黑糊糊”这一个词来形容。 “黑暗馆。”我无意识地嘟哝出这宅子奇怪的别名;我用手撑着窗框,将身体探出窗外,朝“那个建筑”看去。 “那个建筑”隔着庭院,与这里正面相对。那或许就是西馆——“达丽娅之馆”吧。玄儿曾说——那建筑和东馆一样古老,建成后一直是宅子“当家人”的起居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宅子的中心地带。 和东馆一样,西馆也是两层楼的西式建筑,但在其南端——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是正面的左边——突起着一个带有大角度方形屋顶的塔屋,其高度大约有四层,和昨天我们去过的十角塔相同。 建筑的墙面还是黑色,让人联想到爬行动物的皮肤,上面零星开着几个黑框的小窗户,冲着外部的百叶窗也是黑色,关得严严实实。屋顶的瓦片、塔屋墙壁接缝处的灰浆当然也是黑色,整个外观是清一色的黑,和这里没有丝毫不同。窗框和百叶窗上的油漆已经掉落不少,上面紧紧缠绕着从地面延伸上去的青藤,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种异样的色调,让人无法分辨出是黑色、绿色,还是灰色。 但整体给人的印象还是黑糊糊。 正如玄儿昨天所说的那样,从外观上看去,与东馆、西馆相比,我正面右首方向的北馆倒更像石造的西洋建筑。石砌的墙壁、“人字形”房顶,整个建筑显得庄重。说起来也奇怪,这个建筑让我联想到今年春天我去过的那个古河男爵的老宅子。建筑物被涂得黑糊糊的…… 在我正面左首方向的是供佣人们使用的南馆,那是一幢铺着鱼鳞板的两层建筑,与其他三幢建筑相比,显得素朴和狭小。近代日本西洋式建筑常带有阳台,但现在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却看不到这样的构造。这是否也从一个方面反映出这个宅子根本就没有对外部“开放”的意思? 昏暗的背景下,黑糊糊的建筑物排列着—— 我再次将观察的目光放回到“整个宅子”。我觉得整体上,这个宅子让人觉得像是一幅剪纸。或许就像我昨晚站在东馆前产生的第一印象那样——像个影子,不是实实在在的建筑,仅仅是个影子。站在那里所看到的只是没有实质内容、没有厚度、从暗色的纸张上剪切下来的“形态”。 ……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荒芜的庭院中央。 在黄杨、桃叶、珊瑚等常绿灌木丛中,似乎有一个很小的建筑。 我的视线被树木所挡,无法把握其整体形象,但绝不是亭子,犹如一个从地下蹿出来的黑岩石。 那是什么呀? 一阵大风呼啸刮过,庭院中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细雨迎面打过来,百叶窗随即也被大风刮得关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从窗边退回来。 屋外的光线再次被阻断,昏暗中,我深呼吸一下,似乎松了一口气。我用手摸摸胸口,感觉到心跳有点加快。 我又深呼吸一下,将上下开关的窗户关好,离开了窗边。我坐到床边,从小茶几上拿起一枝烟,叼在嘴上,点上火,用牙咬着过滤嘴,思考起来。 虽然风很大,但是雨势并不强,可以说是小雨。这样的话,也完全可以到室外去素描建筑物的…… 我掐灭香烟,站起来,拿上我带来的8号大小的素描本,戴上那个黑色的棒球帽,走出了房间。 2 下楼之前,我决定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出房间,我朝右首方向走去,没有下楼梯,而是沿着走廊往前走。走廊在半截一下子变窄,在尽头处似乎往左拐。我想看看那前面有什么。 那里有楼梯,与半截变窄的走廊同宽,不是通往下面,而是延伸到上方。 难道还有三楼? 我吃了一惊,觉得纳闷。难道在这个东馆中,还有三楼,或者是相当于三楼的阁楼吗? 昨晚从外面看,似乎没感觉出有三楼,而且也没发现有窗户。我纳闷着,登上楼梯。走廊上的地毯一直铺到楼梯口,楼梯踏板依然是黑色,仔细一看,上面积了一层灰,不是很厚。 楼梯通向上方,角度不是很陡。天花板很高,也是黑色。在十级左右处,有一个小平台,楼梯在那里向左转了个直角,继续向上——但是,当我登到平台处,不禁嚷起来——怎么回事? 楼梯的确继续向上延伸,但前方并没有房间——什么都没有。楼梯到此为止,像是被毫无光泽、漆黑的天花板完全吞没了一样。 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看错了——那是不可能的。我赶紧眨眨眼睛,又向上走了两三级,发现前面的确是无路可走了。难道这里也有类似“旋转门”的机关吗? 一边想着,我仔细观察着附近的天花板和墙壁,但“吞没”楼梯的天花板上涂着灰浆,没有一丝接缝,墙壁上也一样。看上去根本就没有能设置暗门机关的地方。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似乎都是些奇怪的建筑。 我突然想到昨晚玄儿讲过的话。建造这个宅子的玄遥多少受到了一个名叫尼克洛第的外国建筑师的影响。当我问到他的建筑手法时,玄儿是这样回答的。 ——他设计的房子让人无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么设计。看到那些房子,让人怀疑设计者是否是正常人……难道这个楼梯的设计就是受到尼克洛第的影响吗?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位于东京深川门前仲町的那个有名的怪建筑。也许是这个“无路可走的楼梯”让我联想到的吧。 那个被命名为“二笑亭”的房屋是一个杂货店老板——在我读过的书中,那人的名字是赤木城吉——亲自设计并长期居住的建筑。后来,那个赤木被诊断为精神分裂,送进了精神病院并在那里去世。当时的报纸称那个建筑是“狂人建造的鬼物”,引发起人们的好奇心,成为当时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无路可走的楼梯、无法使用的壁橱、带有小孔的玻璃窗等等,据说二笑亭中有许多超越常规的构造。结果这一切都被解释为精神病人的突发奇想和与众不同的构思,有时人们也想从中探寻出一些艺术价值…… 总之,这个宅子不仅仅是一个黑糊糊的西洋式宅邸,其内部还有许多怪异构造。或许刚才看到的那个暗门和暗道也是模仿尼克洛第的建筑手法设计的。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不是说在这个宅子里还有许多那样的机关吗?我觉得这样想像也挺有趣。 关于尼克洛第的建筑特色,玄儿说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如果那些特色都出于一种“玩心”,我倒不是很反感。下次要是和玄儿谈到这个话题,我是不是应该调侃他一下——“如果江户川乱步来,肯定高兴”。 3 我离开“无路可走的楼梯”,折返回来,正准备下楼梯去玄关大厅,突然听到一些声响。我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那似乎不是讲话声,而是打哈欠的声音,而且我觉得这声音是从楼梯附近的客房中传出来的。 有人已经起床,并在那里舒展着身体?是玄儿,还是别的人? 我轻敲一下房门,没听到应答便推门进去了。 昨晚,我就在这间屋子里看到有人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现在,在窗边的反方向,也就是进门左首的睡椅上,有个人。 “……哎?” “——啊,哎呀。” 看见我,对方显得有点惊讶,嚷起来,一下子从睡椅上坐起来,用手指梳理着乱蓬蓬的头发,拿起放在旁边桌子上的圆镜片的银边眼镜戴好。他歪着脖子看着我,年纪和玄儿相仿或者小一点,脸盘不大,圆圆的。 “啊……你就是玄儿带来的客人吧?叫什么来着?中也先生?” 我没说话,鞠个躬。而他又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在他刚才放眼镜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和红色的玻璃酒杯。这男子拿过酒杯,苦着脸,将残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又打个哈欠,挠挠头发,他鼻子下方和下领处的胡须稀稀拉拉,很显眼。 “哎呀,昨天晚上,我从那里回到这里后,想再喝一点。没想到一觉醒来,竟然躺在这个椅子上……哎呀,头疼。”说着,这个男子又开始往杯中倒酒。他说话的语调和架势都很怪,手直抖。 “你是——”我问道,“你是首藤伊佐夫吗?”首藤伊佐夫是玄儿的表兄弟,是个自称为艺术家的酒徒。我觉得这个男子就是伊佐夫。 “是的。我就是伊佐夫。是玄儿告诉你的?” “是的,他稍微说了一点。你昨晚和野口先生在北馆喝酒吧?” “是的,是的。那老先生真能喝。我每次陪他,都落得这么个下场。真受不了。” 看着他歪着脖子感慨的样子,我不禁想——不知美鸟和美鱼会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是浣熊,还是狗獾呢?抑或是——树獭。我觉得自己的联想太缺乏诗意。 “你也是,怎么说呢,也是个好事的学生?——你不要傻站在那里,到这边来。” 他招招手,我便走到房间中央。首藤伊佐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问道:“你来一点?” 我摇摇头,坐在昨晚玄儿所坐的皮安乐椅上。 “那是素描本?中也先生,你是画家?” “绘画不是我的专业,我喜欢素描建筑。” “这么说,你是建筑系的学生——但你还是个好事的人。为了看这么一个阴森森的宅子,竟然特地跑到熊本来,跑到这么个深山老林中来。” 我点点头,随即补上一句:“但是,我觉得这个宅子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树獭——首藤伊佐夫微微耸耸肩,又将酒杯送到嘴边。 “对,你说得不错。这里也的确有意思。我也这么认为。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缠着父亲来这里。” “是这样。” “是的。你来就真的只为看这个宅子本身?”伊佐夫问道。他向上翻着眼睛,试探性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将素描本子抱在胸前,回答道:“是的。” “玄儿什么都没冲你说?今天偏偏就是9月24日。” “因为今天是‘达丽娅之日’,所以……” “哎呀,你不是知道吗?” 伊佐夫摘下眼镜,扔在桌子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深呼吸一口,用手背擦擦嘴巴。虽然他属于喝酒不上脸的那种人,但他的醉意比刚才明显。 “说来说去,中也先生,你也是被浦登家族的秘密所吸引而来到这里的。原来如此。” “不,那……我只是……” 我矢口否认,但伊佐夫根本就不听,打断了我的话。 “就是那么回事。这个宅子真的有意思。有意思,但那玩意可让人不舒服。有意思但不舒服。这是我的真心话。住在这里的人都被那玩意蛊惑了……玄儿也同样。我家老爷子也一样。都拼命想得到‘肉’。但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我无论如何……”他说话的语调越来越怪,喋喋不休。 我根本无法插话,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里复习听说过的人名——“我家老爷子”恐怕就是前天出门的首藤利吉,而“那个女人”恐怕就是他的后妻茅子。但“肉”是什么东西?“那玩意”是什么?“不良企图”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弄不清楚。 “别看我这个德行,其实我是非常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人。你,懂吗?虽然我可以对宗教现象表示理解,但自己却是个不相信任何宗教的无神论者、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神,当然也就不会存在恶魔和魔女。什么神灵、恶魔、魔女,统统都没有。只有相信这些玩意的人们。这个宅子里的人就是这样。作为第三者来观察,倒是很有意思。” 喋喋不休的伊佐夫又加满了酒,灌到肚子里。我在旁边看着,觉得自己都要醉了。 “中也先生,你相信吗?”他问得不着边际,我给弄糊涂了。 “你是说我相信神灵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觉得焦躁,“我家里人信奉净土真宗,我小时候也去过基督教堂。” “哦,是吗?我已经死去的妈妈也信奉净土真宗……哎呀,不说这个了。” “我有一个弟弟。” “是吗?你是老大?我是独子,你弟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也有点怪。从小就喜欢看《枕草子》、《源氏物语》之类的古典文学。我可不知道这些作品有什么好的。” “是吗?你弟弟是个古典爱好者?好了,不说这个了……中也先生,我好像误解你了。” “误解……” “你好像不清楚这个宅子的事情。” 我刚才不就想解释的吗?我真想责怪这个“醉鬼”,好不容易克制住情绪,恶狠狠地瞪着他。 “好了,好了。你对这个宅子还不清楚。既然这样,还是说说我吧。” 伊佐夫说话的语调更加怪了,他重新拿起刚才扔下的眼镜,摸摸长着稀疏胡须的团下巴,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艺术家。” “我听玄儿提起过……”我暗示了他一句。 ”许多艺术家都信奉神灵,还有些人为了创作杰作,不惜向恶魔出卖灵魂。大体上,所谓艺术家,都或多或少与神灵有关联。对吗?” “是吗?” “但我不同。我成为艺术家正是为了证明神灵的不存在!” “不存在神灵?”我觉得他说得有点过,即使听也没什么价值,但是出于初次见面的礼貌,还是应付了一下,“听上去挺有趣的。” “是吗?你觉得有趣吗?有些人虽然这么说,但并没真正明白。” 透过有点污垢的圆镜片,能看见伊佐夫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我随口问道:“你具体创作了什么作品?是绘画、雕塑,还是陶艺?” 伊佐夫低声呻吟一下,摆出罗丹创作的那个著名雕塑的姿势:“问题就在这里。应当选择怎样的表现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整整考虑了三年半。” 我憋着没笑出来。由此看来,玄儿说他是个自封的艺术家也不为过。当他和野口医生相对畅饮的时候,不知会说些什么? 伊佐夫摆着那种姿势,一语不发,沉思了一会儿,很快就摇摇头,撮了一口杯中酒。 我觉得再待下去,他会唠叨个没完,便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似乎才意识到那里有个人一样:“是中也先生吗?”他冲着我说道,“玄儿为什么会带你到这里来。这个问题也很有意思。” “这个……”这也是我从昨晚开始就放心不下的问题,“对了,你父亲回来了吗?” “哎?老爷子?” “昨晚听说他出门,还没回来。” “这我可不知道。”伊佐夫无心地回答道,“恐怕回来了吧。也许现在正躺在那个女人的旁边。” “你是说茅子?” “对,是我那亲爱的妈妈。她来到这里就发烧了,一直待在屋子里。”说完,伊佐夫又打了一个哈欠,放下杯子,从睡椅上踉踉跄跄站起来,“好了,我或许也该上床安静地躺一会儿。” “你也住在东馆?” “就是旁边的客房。老爷子和那个女人在北馆有自己的房间。但我讨厌那边的建筑。”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伊佐夫说得很不客气,接着又加上一句,“如果硬要我说……怎么说呢?心里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太接近核心了,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核心?” “好了,再见!小心不要被蛊惑了。晚安。”说完,伊佐夫踉踉跄跄地朝门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想——这个树獭太饶舌了吧? 4 在东馆一楼的玄关大厅内里,有一扇双开门,其上有门楣。我从二楼下来后,毫不犹豫地朝那扇门走去。门嵋上有红玻璃。那红色太深了,如果对面没有光线,让人分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玄关大厅的门也是同样结构。从位置上看,这扇门似乎通向庭院。 门没有上锁,外面的光线透过玻璃、泛着红,照进屋内。我猛地推开门。 和预想的完全吻合,门外是一个正对庭院的大平台,那平台铺着黑色的砖头,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延伸到庭院中。 雨比刚才小了,风也停了。 我夹着素描本,从平台走向长满荒草的庭院。也许是刮风下雨的缘故,气温相当低。和昨天一样,我穿着米色的长袖衬衫,深蓝色的马甲,竟然感到有点冷。湿漉漉的杂草也让脚下凉飕飕的。 在小雨——其实可以说是细雨——中,我环视周围,刚才在二楼窗口看到的风景没有丝毫改变,还是黑糊糊的,周围的四幢建筑让人觉得像是剪纸。 我回到房檐下能挡雨的地方,站着打开素描本,用左手和上腹部支撑着,右手握着铅笔。我决定先大致描绘一下开阔庭院对面的西馆。 长满爬藤的黑色海参形凸棱墙,从左端突兀出来,四方形的塔屋……灰暗天空下,这个西洋式的古老建筑看上去让人觉得阴森可怕,它还有一个别名——“达丽娅之馆” 与此同时—— 我不禁想起刚才在二楼首藤伊佐夫离开时所说的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太接近核心了。 他的原话就是这样,我觉得话里的核心指的就是西馆。昨天晚上,玄儿也说这个西馆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幢中心建筑。 据说宅子里的人把东馆称为“外馆”,把西馆称为“内馆”。我觉得这个“内”字就象征了一切。所谓“内”,就是某个事物的深处,也就是该事物的关键处、核心处。我听说过“内”本来指的是家中放炉灶的地方,后来转为指房子的西南方向——也是祭祀神灵的地方。 ——小心不要被蛊惑了。 这是伊佐夫离开时所说的话_ 我会被什么东西“蛊惑”呢?包括玄儿在内的浦登家族到底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让我觉得不解的问题太多了。 素描的时候,我产生一种冲动,想离那里更近一点。但是我不愿雨水打湿素描本。我放下素描本,走到庭院中,心里后海没带伞下来。 在稀疏、枯黄的树丛中,有一条人走的小路。在庭院中央,常绿灌木丛中,有那个小房子,小路就像是从南北两面迂回一般,在那里分成两股。我选择靠近北馆的那条路,朝西馆走去。 北馆看上去和东馆一样,也有通向庭院的大门和平台,从那里延伸出的小路在前方与这条路汇合。用碎石堆积起来的外墙上有窗户,但都关得严严实实,让人根本就察觉不到里面是否有人居住。 细雨中,我走在小路上。因为雨水,地面松软了,让人觉得似乎连泥土本身都腐烂了。每走一步,我就觉得脚下沉重一点。 渐渐地,西馆越来越近了。 一层和二层的黑色百叶窗依然关得严实,黑色凸棱墙上的爬藤被风吹得此起彼伏。那就是“达丽娅之馆”——这个黑暗馆的“核心”。 ……我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透过细雨声和草木的摇曳声,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似乎是金属摩擦的声响。这个声音来自哪里? 我环顾四周,想找出声响的来源。很快,我的视线转移到左首方向,那个常绿灌木丛—那不是黄杨、桃叶珊瑚,好像是紫杉、沉香树——的对面。是那对面吗?难道是从那个小建筑里传出来的? 小路在前方缓缓地,拐到左边,似乎一直通向西馆,那里肯定有通往常绿灌木丛对面的岔路。 我加快步伐。风雨似乎也合着脚步节奏,变得猛烈起来,草木的摇曳声也比方才大,我走得更快了。 果然不出所料,小路拐过去后,分成三股。往右走是西馆,往前走是南馆,而左边的路则通向那个小建筑。 那到底是什么建筑? 方才,透过二楼窗户发现那个建筑时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现在同样的问题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刚才传入耳中的异响难道是那一个建筑的小门开关的声音? 突然,前方的岔路上出现一个漆黑的身影。顿时,我停下脚步,差点叫起来。 到底是什么人?那人看上去很奇怪,浑身裹着拖拖拉拉的黑色斗篷,头上围着头巾,似乎挡雨用的。那肯定是人,但除了能看出其身材不高外,根本就看不出体格和相貌。不要说年龄了,就连性别也分不出来。之所以觉得那人身材不高,是因为其弯着腰,但一也不像蛭山那样驼背。 那人拖着黑色衣边,慢慢地朝南馆走去。我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人,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觉得那人似乎停顿一下,回过头,瞥了一眼,但或许那是我的错觉。不管怎样—— 我觉得从形态、动作上看,那人就像是一个“活影子”。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 就在“活影子”的后背将要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一阵大风呼啸着从我头上刮过,将我从某种魔咒中解脱出来。 “活影子”双手拎着一个带把手的、像黑箱子一般的东西。那里面有什么?算了,还是先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人肯定住在宅子里。那人究竟是浦登家族的成员呢,还是一个佣人呢?至少从他的步伐上看,不像是一个孩子……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要转身回去——然而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胆战心惊地注意着四周,朝“活影子”刚刚出来的那条路走去。 那个建筑周围的植物还是紫杉。紫杉是常绿树,长成后高达20米,在西洋式庭院中,经常被人修剪成几何造型或者是动物图案。也许往昔,这里的紫杉就是被那样修剪的。 当我在二楼看到这个建筑时,第一印象就是“似乎是从地下蹿出来的黑岩石”,事实上,这是用石头堆积起来的四方形建筑,说它是小房子都不恰当,惟一比较相称的叫法就是“祠堂”。 其正面大门紧闭着。那是一扇黑色的双开铁门,门表面刻着奇妙的图案——左右门扉上各有几条象征人肋骨的曲线,还有两条蛇缠绕着。 “骨头和蛇……”我小声嘟哝着,轻轻握住门把手。 门没有上锁,一用劲就开了。与此同时,传来吱嘎声响,与刚才听到的完全一样。 没错,刚才那个一身黑的怪人在开关这扇门。我碰巧听见了。 ——里面非常黑。 没有采光的窗户,也没有照明开关,至少我在入口附近没有看到。地上和外墙一样,也铺着黑色的石头,天花板低矮,如同储藏室一般。 借助从入口处照进来的光线,我心惊肉跳地打量着四周。 整个空间很狭小,可以铺四个榻榻米左右,最多也只能铺六个榻榻米。没有任何家具。 我定睛一看,发现在内里还有一扇门。我朝那里走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过去一样。 那也是一扇黑铁门,和入口处一样,但不是左右对开,而且在其上方还开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窗户。窗户上有粗粗的铁棍子,让人很自然地将其与监狱的囚禁室、精神病医院的病房联系在一起。 门上有一把结实的弹子锁,和十角塔入口处挂着的弹子锁一模一样。我摸索着,握住门把手。冰凉,还有一点湿气。我用劲拧一下,门纹丝不动。 我将脸凑到那个带着铁棍子的窗户边,屏息看着里面。空无一人。但是—— 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凝神一看,发现对面似乎有阶梯。地上开着一个四方形的大洞,黑色的石阶梯延伸下去…… ……地下? 我不禁颤抖一下,脖子周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下面有房间,那阶梯就是通向那里的。但下面而究竟有什么东西呢? 我感到从铁窗棂对面,似乎有空气流出,不像是风。那种流动的感觉很微妙。与此同时,一阵气味扑鼻而来,有点潮湿、腐臭。总之不是让人心情舒畅的气味。 这臭味是从阶梯下飘散过来的吗?如果那样,下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呢?谁在下面呢? 刚才那个怪人就是来到这里,去了门里面吗?他沿着那个阶梯,下去了吗?到底…… 越过铁棍子的窗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消失在地下黑暗中的黑色阶梯。我预感那里将有可怕的东西飞出,不禁心跳加快。就在那时—— 耳中传来很细微的声响。那似乎是人的声音,是微弱的呻吟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没错,这声音是从那阶梯下传出的…… ……也许那只是自己的幻觉,那不过是屋外的声响。但当时我已经无法保持冷静了。迅速涌上心头的恐识感将我的好奇心、冲动都赶到九霄云外。 不要说叫喊了,我甚至忘记从口袋中拿出火柴,照亮一下房间。我逃一般地冲出了那个“祠堂”。 5 我惊慌失措,根本就不想去西馆附近了。此时,我才感到不安——如果被人看见,弄不好会责备我吧。 我沿着来时的路掉头回东馆。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风雨比刚才猛烈,草木的摇曳声也响得多…… 我快步穿过小路,就要跑到铺着黑砖头的平台时,猛地停下脚步。我发现那里有人。 那人站在房檐下,拿着我放在那里的素描本。对方似乎也看到了我,合上手中的素描本,朝我望过来。 那人我没见过。 那人个头不矮,穿着考究的咖啡色运动夹克,戴着无边眼镜,淡淡地蓄着一点胡须。那男人看上去50岁左右,很有绅士风度。 “你好!”那男人冲着我扬起一只手臂,声音洪亮地问候道,“我随便看了人家的东西,不好意思。这个——这个素描本是你的吧?” “是的。”我回答时,显得很紧张,而他则冷静地看着我。 “你就是玄儿的朋友,那个叫中也的人吧?”他说起话来,不急不慢。 “是的。”说若,我慢慢地靠近平台。 突然传来“咣当”一声,那是平台里面,通向馆内的那扇门的关门声——看来,刚才除了眼前这个男人外,还有其他人在。 “那是我儿子,阿清。”还没等我发问,他主动说起来,“是他先发现你。怎么说呢,先发现这个素描本的。” “是阿清君?” ——猴子。 美鸟和美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清是个满脸褶子的猴子。 ——中也先生,你要是碰到他,就明白了。 为了能一睹“猴子”的样子,我朝门的方向望去,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那孩子很认生,连个招呼都不打,真不好意思。他很有好奇心,但因为那个病,只能一直待在宅子里。” “哎呀,您不用介意。” 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病”。那对双胞胎姐妹说他可以上小学了,但从来不去学校。他的病真是那么严重吗?抑或是…… “雨下得大了。朝这边站一点,你都淋湿了。” 男人退到门前,我躲到突出来的房檐下,那男人轻轻地摸一下油光光的头发,说道:“电视上说台风好像又要来了。海面上波涛汹涌,听说昨天有一艘货船在大分湾沉没了。” “昨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是的。好多船员都下落不明。,” 这个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故就发生在昨天,但我却没感到不可思议和现实性。我只是觉得这似乎发生在某个远方,和我完全割裂的世界中。 “可能的话,我希望台风不要直接袭击这里。当然这个宅子绝不会被吹得散架。这个宅子虽然年代久远,但造得相当结实。” 听着他的话,我想起上周,22号台风袭击了关东地区。18日,台风越过东京上空,当时,我还在千代木的宿舍中埋头苦读,准备应付考试。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些一周前的事情似乎都发生在非常遥远的世界中。 我脱下帽子,掸掸上面的雨滴,然后再次看着对方。 “您是浦登征顺先生吗?” “你知道的不少呀。” “您是阿清的父亲……” “对。我是浦登征顺。玄儿告诉你不少事情,对吗?” “不,不是玄儿君告诉我的……” ——我们觉得姨父像老鹰或者是秃鹫。 那对双胞胎姐妹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 ——但是也不能飞。 他轮廓鲜明,的确让人联想到那对姐妹所说的老鹰和秃鹜。他目光柔和,我觉得其中透出含而不露的敏锐。 “中也君,你喜欢西洋式建筑?”浦登征顺看着素描本,随口说道,似乎也没急着让我回答,“你到过不少地方呀。透过每一张画,能感觉出你对建筑的热爱。” “是吗?”我重新戴上帽子,“喜欢是喜欢,但画得不好。” “你对建筑物韵味的把握很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与拍照片相比,通过素描更能接近本质。” “谢谢夸奖。” “听说你老家在九州?” “是的。” “你去过很远的地方呀。上面还画着山形市的济生馆。我在很久以前,也去过那3里。那是我无法忘记的建筑物之一。” 在全国各地残留的明治时期的仿西洋建筑中,那个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因其主建筑形状奇特而闻名遐迩。我是高三暑假,去东北地区旅行,参观了那里……想想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己经过去很长时间。 第一任山形县长官三岛通庸鼓励建造西洋式建筑,在此背景下,明治十年——1879年,济生馆工程竣工。当时,该馆是作为县立医院使用的,同时还设有医学校。 整个建筑为木质结构,围绕着中间的庭院,呈巨大的十四角形。正面巍然耸立着精心设计的三层楼,一层呈不对称的八角形,二层为正十六角形,三层为正八角形。外墙上的鱼鳞板都被涂成淡黄色,阳台周围的栅栏是蓝色,柱子和窗框为暗红色……这种鲜艳的色彩搭配将这个建筑衬托得更加醒目。 ”你来到这里,看过宅子后,有什么感想吗?” 浦登征顺问道,我转身,抬头看着庭院对面的西馆。 “虽然都是仿西洋建筑,但这里的风格和别处,比如说和济生馆迥然不同,让我有点吃惊。总之这个宅子——” “这个宅子怎么了?” ”怎么说好呢?闭塞感很强。和我以前看过的西洋式建筑所具备的开放式特点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征顺静静地点点头,“你当然会这么感觉。从许多意义上讲,这个宅子的确很闭塞。”说着,他将手中的素描本递给我。 我接过来,继续问道:“在四幢建筑中,装新的是北馆吗?” “是这样。”征顺安详地笑起来,“以前,那幢建筑也是木质结构,重建的时候,改成了石质结构。” “我听说原来的建筑被大火烧毁了,是吗?” “这个宅子和大火犯冲呀。”——昨天晚下,玄儿也说过同样的话——“为了避免火灾,重建的时候,就将其改造成石质结构……” “明白了。听说南馆建于二战前的昭和年间。以前那里没有建筑物,佣人的房子在别处——在岛北端,是一幢长平房。听说那个平房也被大火烧毁了。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向他问起来,“改造宅子的时候,在那些参与工作的建筑师中,是不是有一个有点怪异的人?” “怪异?” “我是听野口先生说的。昨天当我就这个宅子谈感想的时候,说觉得悸动。野口先生就说过去有个怪异的建筑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吧。”透过眼镜片,能看见征顺眯缝着眼睛。眼神让人感觉既不安详,也不敏锐。一瞬间,目光里隐约透出强烈的悲哀。 “您知道吗?那是一个怎样怪异的人?” “野口先生说他怪异吗?” “是的。” “或许的确可以那么说。那个男人选择了一种怪异的活法……” “您知道,是吗?” “哎,是的。”浦登征顺点点头,轻叹一口气,“他叫中村。” “中村?” (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 “最终,他也成为被蛊惑的一员。” “被蛊惑……”我用手摸着帽澹,怀着一种奇妙的心境,直勾勾地看着对方,“那个中村现在怎么样呢?” “现在……”征顺又轻叹一口气,故意显得很随意,“他己经死了。” 6 雨下得更大了,被大风吹到房檐下。我们也没讲话,不约而同地回到馆内。 “浦登先生——浦登征顺先生。” 走进昏暗的玄关大厅,我提心吊胆地喊住征顺。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他。 “什么事?” 浦登征顺回头看着我。透过无边眼镜,我觉得那目光又恢复了原来的柔和与安详。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开门问了起来。 “在庭院正中,有个像祠堂的小建筑。对吧?那究竟是什么呀?” “听口气,你到那附近去了?”征顺稍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反问道:“你觉得那是干什么用的?” “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能和他说自己看到黑衣怪人和进入‘祠堂’的事情吗? 正当我犹豫不决,征顺走到大厅中央,静静地仰面看着天花板,然后缓缓地转过身,看看我,又将视线移到那扇通向庭院的大门。 “那是墓场。” “墓场?” “是这个家族——浦登家族的墓场。那个建筑就是墓场的入口。” “入口……” 那个带着小铁窗的铁门里面,那个犹如被黑暗吞噬的阶梯下方,难道是骨灰存放处吗?抑或是…… “也有人把那里叫做‘迷失的笼子’。” “笼子?”我很纳闷,“那是什么意思?” “要说残酷也的确残酷,但那也是役办法……” 征顺低头嘟哝着,似乎自言自语。接着,他抬头看着我。 “总之,中也君,即便是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意靠近那里。你还是注意为好。” 我终于弄明白那里是墓场。但那里为何被叫做“笼子”?为什么人们会这么叫? 其实,我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考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了声“明白了”。就在那时—— “中也先生。” 从楼梯方向,传来女人的叫声,很耳熟。 “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呀。征顺老爷也在……” 是穿着厨房罩衣的羽取忍。她似乎刚从二楼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我们身边。 “玄儿在找您。”她说道,“昨天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人己经恢复意识了。玄儿少爷让中也先生去一下。” 7 铺着瓦的走廊从玄关大厅朝南延伸,一侧的黑色无双窗被关的严严实实。无双窗和百叶窗不同,一旦被关紧,就不会透进一点光线。所以走廊上和昨晚一样幽暗。 在房间入口,除了那年轻人的鞋子外,还有两双鞋,或许是玄儿和野口医生的吧。但是在最靠前的房间里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那年轻人也不在被窝中…… 在羽取忍的催促下,我走进屋内,征顺跟在后面。进屋后,发现左边的红色拉门大开着,那三人正围坐在里屋中央的黑漆桌边。 那个年轻人背靠拉门(第二间屋子与第三间屋子之间的拉门),里面穿着衬衫,其外是土灰色的夹克,伸着两条腿,低着头。 玄儿坐在与外走廊相连的拉门边,野口医生则坐在他的对面,看见我们进来,他们两人都扭头看了一下,而那年轻人则依旧低着头。 “是你呀,中也君,早上好!” 尽管当时已经是中午12点20分,但玄儿还是冲我说“早上好”。 “你昨晚睡得好吗……哎呀,姨父也来了?” “刚才我们在那边的平台碰到了。”征顺回答道,“我们两个人很偷快地聊了一会儿。” 玄儿看看我,眼神里透着狐疑,很快便将视线移到羽取忍身上:“对不起,能给我们泡杯茶吗?” “好的。”羽取忍回答着,朝走廊走去。 那年轻人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我们的对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水罐和杯子,旁边还有一条湿毛巾。 “感觉怎么样?”体态庞大,犹如“狗熊”的野口日医生穿着皱巴巴的自大褂,看着那年轻人,“头疼不疼?想不想吐?” 年轻人依然低着头,只是摇摇头。 “肚子饿吗?你什么都没吃,肚子饿了吧?” 年轻人还是低头不语,只是摇摇头。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年轻人稍稍犹豫一下,歪着脑袋。野口医生追问下去,“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年轻人没有作答,只是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两手抱着头。 我和征顺默默地看着他,坐在年轻人的对面。玄儿冲我们耸耸肩:“他刚才就是这个样子。一小时前,宏户君看到他在南馆附近晃悠,后来鹤子就喊我过来了。” “宏户是谁呀?” “哦,是这个宅子的厨师。全名是宏户要作,他除了烧莱做饭,还干些杂事。” “他一个人晃悠?” “听说是这样。” 玄儿扫了年轻人一眼。他依然两手抱着头,撑在桌子上。 “因为宏户也听说了有关事情,当时就问了他许多问题,但没有任何结果。当我赶到时,他已经被羽取忍带回这里……对吧?”玄儿扭头看着那年轻人。 “你随便说说嘛!我们并不会在这里责备你,也不会欺负你的。” 那年轻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也许无法开口说话?”我在一旁插嘴,“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这么说吗?” “那种可能性很大。”野口医生点点头。 一阵酒味飘进我的鼻腔中,昨晚他和伊佐夫究竟喝了多少酒? “但或许这是因为惊吓而产生的暂时性症状。” “想说但说不出来?”玄儿和那年轻人一样,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年轻人放开抱着头的双手,微微点点头,依然埋着脸。 “看来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对吗?” 年轻人停顿几秒,再次微微点点头,显得有点胆怯。 “是吗……”玄儿用手撑着腮帮子,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对了,看看这个……” 玄儿将手插进裤兜中,从里面拽出银锁链。垂挂着的自然是昨晚在十角塔平台上发现的那块怀表。银锁链哗啦啦响着,被放到年轻人面前。 “你认识这块表吗?” 年轻人慢慢地抬起视线,看着桌上的怀表。随即,他伸出右手,抓住银锁链,慢慢拿起来,又用左手抓住锁链一端。缠在他左手上的绷带似乎昨晚被野口医生换过了。 年轻人抬起头,那块怀表就在他眼前微微晃动着,一闪一闪的。 年轻人方才还很茫然,没有喜怒哀乐的脸上有了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我觉得那似乎是惊讶的神色。年轻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认识,是吗?”玄儿探出半个身子,问道。 年轻人看着晃动的怀表,目不转睛。 “中也君!”玄儿回头看着我,“能把那个借我用用吗?” “是这个吗?”我看玄儿指指我身边的素描本,“给,但你要干吗?” “有笔吧?钢笔呀,铅笔什么的。” “有。” 玄儿接过我递过去的铅笔,打开素描本的最后一页——那里当然什么都没画——摆到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把怀表放同桌子,茫然地看着玄儿。 “用这个!”玄儿将铅笔塞到那个年轻人的手中,“如果你说不出话,就用笔写。你能写吧?对,我先问你一些简单的判断题,如果对,你就画O,如果不对,你就画X,如果两者都不是,或者不知道,就画△,……好吗?你明白吗?” 虽然玄儿的话没有立竿见影,但那年轻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要求,用右手握住铅笔。他握笔的姿势看上去有点别扭。 他伸手将打开的素描本拉到面前,将铅笔靠近白色的画纸,然后画了一个标记,虽然画得七扭八歪,但仍能看出,那是个O。也许这是对玄儿刚才同题的回答。 玄儿点点头:“太好了。我现在开始发问了——你认识那块怀表吗?如果认识,就画O,如果不认识,就画X。” 年轻人笨拙地画了一个O。 “那块表是你的吗?” 回答依然是O。 “在那块表的背面刻着‘T.E',那是你名字的缩写吗?”年轻人犹豫片刻,画了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两个答案都不是? “我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回答是X。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隔了一会儿,答案还是X。 “昨天傍晚,你独自登上十角塔,从最上层的平台上摔落下来。失去意识的你被我们发现,并被抬到这里。这块怀表就掉在那个平台上——你记得吗?” 年轻人画了一个X。 “果然如此。”玄儿用手慢慢地摸摸尖下巴,嘟哝着,“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模糊记忆吧。这里是何处,为何来这里,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准确地想起来。因为坠落时的撞击,他才会丧失记忆的。” 玄儿又冲着年轻人问道:“没有记忆,想不起来,你是这样的感觉吗?” 年轻人依然笨拙地画了一个O。 玄儿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个答案,嘟哝着,深叹一口气。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我看着两人,脑海中浮现出中原中也那首诗章的片断。当时玄儿背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声音很轻,像是耳语。 ——记忆已经完全丧失。 伴随着玄儿的叹气声,那年轻人也轻轻地叹口气。他茫然而无神地看着桌上的素描本。 我看着看着,心中一点点地憋闷起来。失去的记忆。空白的时间……我很不情愿地回想起五个月前自己的样子,并和现在坐在那里的年轻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当然—— ——记忆已经完全丧失。 玄儿肯定也或多或少地以同样的心境和那个年轻人“交谈”。 ——我不能旁观不管。 “那我再按顺序向你诉说一下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玄儿像是和一个孩子说话,“这里是位于九州熊本深山中的浦登家族的宅子。这个宅子建在见影湖的一个小岛上。今天是9月24日——昨天你因为某些原因上岛,并爬上塔。那个塔叫十角塔。你爬到最上层的平台上。当时正好发生了地震,你或许就是因为地震而从平台上坠落到地面。从这里的窗户处看到你坠落的是他——中也君。他和我跑到塔下,找到了你,并把你抬到这里。为你治疗的是那位先生——野口医生。幸亏你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骨折等大伤。昨天晚上,你曾恢复过一次意识,但你当时和现在一样,茫然自失,发不出声音。事情大体就是这样。” 玄儿停顿一下,叼起一枝烟。 “怎么样?听完我这些话,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吗?” 年轻人握着铅笔,一动不动。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紧缩眉头,这种表情还是首次看到。 ……我觉得在玄儿的催促下,他木人也努力回想着“丧失的记忆”。 “顺便说一下——”玄儿补充说明起来,“我叫玄儿,浦登玄儿。我是浦登家族现任掌门人柳士郎的儿子。在本地,这个宅子有点怪异,所以很多时候被叫做‘黑暗馆’,是个不吉利的名字。” 当时,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至少在我看来——当玄儿提到“黑暗馆”这个别名时,年轻人有了反应,表情发生变化。 年轻人吃惊地抬起头,慢慢地环顾四周,然后仰面看着天花板,又转过身,依次打量着围坐在桌边的我们,再次仰面看天花板……很快又低下头,让我感觉像是一阵大风吹过沉寂的沼泽,掀起一阵波澜。 “打扰一下。” 就在那时,羽取忍走了进来,把盛着点心和茶的盘子放在桌子上,麻利地忙碌起来。 “哎呀,谢谢!” 玄儿首先伸手拿了一杯绿茶,有滋有味地吸一口,将烟灰弹进桌上的烟灰缸中。就在那时—— “啊!”我情不自禁地嚷起来,玄儿惊讶地扭头看着我。我无言地指指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右手握着铅笔,在素描本上写起来。 他的动作还和刚才一样笨拙,如同小孩练字,让人觉得他连写字都忘记了。看得出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在画纸的空白处,蛆蝴一般的线条被画出来…… 好不容易写出来的第一个字是“江”。 年轻人继续写着,很快第二个字也被画出来——是“南”。 ——江南。 写到这里,随着一声闷响,铅笔被折断了。我赶紧从口袋中掏出备用的铅笔,但年轻人慢慢地摇了几下头。我觉得那意思是“写不下去了”。 “这是——”玄儿看着那七扭八歪的文字,问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吗?你刚刚才想起来?” 年轻人放下折断的铅笔,犹豫地点点头。 “这是姓,你的名呢?” 听到玄儿的问话,年轻人垂下眼帘,似乎被镇住一般。他表情痛苦,歪着脑袋,呼吸急促,似乎写这两个字是干了一件非常重的体力活。 “还想不起来?” 年轻人点点头。 “明白。”玄儿再次看看素描本,“是不是应该念‘ENAMI’”他嘟哝着,看着我。 “也可以念‘KAWAMINAMI或‘KAWANAMI’还可以念‘KONAN’或者是——” 我早就觉得日语人名和地名的念法相当麻烦。有好几种读法的汉字多得不胜枚举。例如:我出生在“别府”,这个地名不读‘BEPPU’而是读‘BIU'。但除了当地人,我还没碰见一个能正确读出这个地名的人。 “但从刻在那块怀表上的缩写分析,至少‘江’应该读作‘E',因为那个缩写不是‘T.E’吗……恐怕他写的‘江南’还是读作‘ENAMI’。” “江南君,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听到玄儿的问话,那年轻人很暖昧地晃晃脑袋,未知可否。他呼吸急促,还没有恢复正常,显得很痛苦。虽然这两个字是他亲手写出来的,但恐怕本人也没有太多的自信。可能会是这种情况—— 虽然心中已经想起这两个字,但还没回忆起读法。总之,他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都已经处在相当不安定的状态了。 “还是到此为止吧。”野口医生没让玄儿再追问下去,随后扭头看着年轻人,说道:“吃点东西,补充营养,再好好休息休息。虽然现在说不出话,想不起事情,等过段时间,这些症状都会意想不到地消失的。” 我想起五个月前,主治医生在病房里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看看那个年轻人的反应——只见他垂着眼帘,大口呼吸着,右手握成拳头,敲打了好几下自己的额头。 间奏曲二 ……突然,“视点”分裂开,超越法则地跳跃起来。这种变化蕴含着让人怀疑的随意性,而思考则存在于这昏暗混沌中,暂时还无法控制,无法形成具体的意味。 无边无际的黑暗虽然柔和,却充满了冷冷的恶意。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根源在哪里?恐怕这个“世界”的人们无从得知……宅子所在的小岛。小岛所在的湖泊。湖畔森林处的停车场。停车场上的几辆车。在其中,带有车篷的车辆上—— 出现了那个在漆黑夜晚中,因为恐惧和不安而瑟瑟发抖的少年。“视点”飞落下来,滑入少年的身体中。 1 少年名叫市朗,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今年9月刚刚过完13岁的生日。他家在I村开了一间杂货店。 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钻进堆放在车内的防水布中,抱着膝盖,蜷曲起身体。 刚才市朗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把背包垫在头下当做枕头,后来被恶梦惊醒,当他发现周围与自家房间不同,是一片浓密的黑暗时,再次绝望地叹口气。他在心中悲叹着,翻来覆去——怎么会这样?本不该如此的。他看看手表,能看见泛着淡绿色的长短指针。现在是早上1点多,又过了一天,现在是9月24日的早上1点多。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 除了夜光表上的指针外,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电筒早就没有电了。虽然裤兜中有从那辆事故车旁拣到的火柴,但现在也无济于事。 没有星光和月亮,市朗周围是无尽的黑暗,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一动不动,至少在这里可以躲避一下夜晚的寒露,等着早晨的来临。 市朗紧闭上眼睛。 他想停止思考,再睡一会儿,但怎么都不能如愿。只要闭上眼睛,各种情景便交替出现…… 市朗回想起来。 ……那是暑假结束,开学不久的时候,市朗他们听到了一个很震惊的消息。 ——你们是说山岭对面的那个宅子吗?我看到过。 第二学期,从邻村转学来的一个男孩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仔细一问,原来他曾经被喜欢登山和采集昆虫的叔叔带着,去了百目木岭的对面。当时,他们到达了森林中的那个湖泊,隔着湖,他看见了那个湖中小岛上的黑黢黢的宅子。 像市朗那样年纪的孩子,往往喜欢表现某种“勇气”,从而博得同伴的尊敬。他们总是主动地“冒险”。比如:他们会偷偷钻进年久失修、禁止进入的老校舍;他们会跑到村边的吊桥上,从那里翻着跟头,跳进河里;他们会跑到后山的洞穴中,尽量往里走,进行所谓的探险;他们还会在有逃兵幽灵出没的神社中度过一晚—— 那个暑假,在那些孩子中,流行这样的“勇气挑战”。 对于市朗他们这些在I村出生、长大的孩子而言。长期以来,“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是令他们恐惧、敬畏而又好奇的对象。而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却亲眼看到过,这对于他们而言,的确是个不小的冲击。不用说,大家看那个转校生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敬畏。 生性不服输的市朗就想亲自去尝试一下…… 我也要亲自看一下“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那个叫做“黑暗馆”的地方。可能的话,我要带一些能证明自己去过那里的东西回来。不要和人同行,我要独自去。如果成功的话,我就能一下子得到大家的瞩目和尊敬。 市朗开始制定计划。 到达百目木岭后,如何去那里?从村庄出发大约要花费多少时间?市朗从转校生那里探问出相关的情况,然后找来地图和圆规,寻找地方……当他自认为准备停当,便决定本月23日,秋分的早晨开始实施计划。昨天早晨,市朗便按照计划,独自从村里出发了。 但是…… ……那场大雾。 当市朗在百目木岭的险峻山道中前行时,周围开始有雾了。很快雾气越来越大,周围被一片苍白所覆盖,市朗的知觉和思考也受到影响。 不仅是视觉,连听觉、嗅觉,乃至踩在地面上的两条腿的感觉都不正常了。他觉得呼吸时吸入的雾气一直流入大脑中。他似乎被人推着往前栽倒,什么地方传来奇怪声响,当猛然醒悟时,才发现再走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中…… 当他花了比预定多了几倍的时间到达山岭时,市朗己经完全不知所措。他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一语不发,茫然地蹲坐了好一会儿。 回想起来,当时就应该掉头回村。要是当时掉头回去就好了。 此时此刻,他的思考力似乎也被昨天那场大雾形成的可怕漩涡吞没了。如同损坏的唱片会跳音一般,市朗的回忆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 ……当时,那场地震。 当那辆黑车驶过身旁,市朗拖着沉重脚步,继续前行时,那场地震发生了。伴随着异样声响,大山和森林剧烈晃动起来。那晃动持续了好长时间。市朗因为受惊和害怕,顿时就蹲在地上。 此后,市朗跟着车轮痕迹,继续前行。很快,车轮痕迹拐到旁边的小路上,市朗也跟着走下坑坑洼洼的陡坡。就在那时—— 周围传来和刚才地震不同的“异样声响”。 当市朗迷茫之时,声响越来越大,演变成轰鸣。他回头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在直线距离不到20米的地方,发生了大规模的山体塌方。 最近一段时间,阴雨连绵,一直持续到昨天,地基己经相当松软,加上刚才的地震冲击…… 就在市朗眼前,伴随着震天动地的轰鸣,山体斜面崩落下来。 大树接连倾倒,被茶色灰土吞没,山鸟从森林中飞起来,尖叫着,在上空盘旋。不到几分钟,市朗刚刚走过的道路便被大量的砂土掩埋,消失了。 市朗当时所在的地方没有受到影响,但如果时间稍有差池,他就会葬身砂土中。从那个意义上讲也算幸运。但是—— 因为这场突变,市朗的退路被完全切断。就算他当时想折回村里,也已经无计可施了,除非道路被修复。 市朗看着脚下的车轮痕迹。只能继续前行。对,只能这样了。 此后,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他发现了那辆撞到树上、受损严重的黑色轿车。 2 ……那辆车。 回忆的场景又被切换。 ……那具尸体。 在轿车不远处,那尸体倒伏在杂草中。手脚被拧歪,让人害怕;头像是被敲破的西瓜;脸被拧向一边;眼睛无神地望着空中。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虽然市朗不敢触摸,但他确信那人已经死了。那人不可能活着,死得惨不忍赌。 市朗大叫起来,拔腿逃开,在暮色临近的森林中胡乱跑起来。 他根本就来不及考虑发生了什么,自己该做什么。 市朗记得跑着跑着,看到了一块竖着的牌子。 自此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那木牌上鲜艳的红字让市朗联想到了死者头部的鲜血,让他胆战心惊。与此同时,他也有点放心,看来自己走的方向没错。 “自此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前面就是那个被称为“大猿猴脚印”的湖泊。在那湖泊的小岛上,就是自己的目的地——“浦登老爷的宅子”——被称为“黑暗馆”的地方。 市朗无视“非请莫入”的禁令,继续前行,很快就来到了湖边。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太阳已经落到群山那头,周围的风景被愈来愈浓密的暮色所笼罩。 在湖畔栈桥边,有座四方形小屋。那是一个石造的黑色建筑。 市朗一心想找人求救,径直朝那里走去。 他站在门口。 当他伸手触及那黑色木门的铁锁时,心中浮现出祖母的面容——那里住着不祥之物——她那煞有介事、令人心惊肉跳的表情。 不祥之物——在这个建筑中,有那样的东西吗? 据祖母说,从前——在她年轻的时候,村民失踪的事情接连发生。失踪者主要是妇女和儿童,一旦失踪便再也没有回来。人们悄悄地说,他们都是被那个宅子里的“不祥之物”掠走的。 市朗缩回触摸铁锁的手,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他犹豫再三,还是离开门口。他想还是先观察一下建筑物四周。 在房门的相反方向的墙壁上有几扇小窗户。从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有人。 市朗赶忙凑到窗边,所有窗户上的百叶窗都紧闭着,但其中一扇有缝隙。市朗屏息透过那缝隙朝里望去。 他着见一盏电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微弱光线中,一个男子穿过房间。从窗户这个角度望过去,在房间右首深处的墙边,有个水池。男子摇摆着身体,走到水池前,停下脚步,突然回头看着窗户。 市朗赶紧将脸从窗户边挪开。 或许被发现了。市朗也想逃走,但他屏息倾听了几秒,确认那男子并没有朝这里走来,索性又朝里面望去。 男子还站在水池边。在市朗看来,那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男子显得很怪异,让人觉得可怕。他的背部严重弯曲,上面还隆着大瘤一样的东西。脸部位置比背部弯曲处还低…… 那个男子沉默不语,开始忙碌起来。 男子把砧板放进水池,上面再放上一块茶红色石头一样的东西。水从水龙头中流淌下来,“咔嚓咔嚓’“的声响传入市朗的耳中。 市朗定睛看看男子的手,终于明白他在干什么。 ……磨刀? 茶红色的石头……那是磨刀石。那个男子正用磨刀石磨厨刀。 从市朗偷窥的角度,能看见男子的侧脸部。他脸颊呈土灰色,显得不健康,头发蓬乱,像个野兽。还有那表情——虽然他皱着眉头,但唇角处带着笑意。那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窃笑,市朗似乎能听见那笑声。 市朗瑟瑟发抖。反正很害怕。 市朗觉得不能向这个男子寻求帮助。绝不能…… 市朗离开窗边,心里反复念叨着——不能,不能。就在那时他脚下晃动起来,传来巨大的声响,随即市朗感到一阵猛烈的冲击。又是地震——当他反应过来后,赶紧趴在地上。刚才山体塌方的情景又从脑海中掠过。市朗不由自主地两手抱头。 声音就在附近。 那是剧烈的声响,带有破坏性的声响……啊哟,崩塌了,整个世界崩塌了…… 当晃动消失后,声响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中还夹杂着人的叫喊声。很快声响也没了,市朗慢慢地挺起上半身,看看手表,当时刚过6点半。 等心跳恢复正常,市朗环顾四周。湖边鸦雀无声,仿佛刚才的地震是在做梦。从云间洒落下灰白的星光,消散了几分暮色。 市朗站起来,再次朝刚才的窗边走去。他胆战心惊地朝里望去,里面的情景出乎意外。 水池所在的墙壁和天花板的一部分都坍塌下来,都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墙边的大柜子倒下来,地上散布着瓦砾和玻璃碎片。刚才的那个男子被压在柜子下。 从脚到胸口都被压住了,脸上血肉模糊,样子可怕,两只手在瓦砾和玻璃碎片中缓缓地蠕动着。 啊……该怎么办? 救人和恐惧的心情在市朗心中交织着,碰撞着。 最后,市朗还是冲到入口处,打开门,冲进去。他从玄关一直冲到那个男子被压倒的房间里。 还是要救人…… 市朗振奋精神,凑过去,但不知那男子是否发现了他,突然大叫起来。那叫声夹杂着愤怒和痛苦。在市朗听来,那似乎是凶狠野兽的咆哮,顿时他就腿软了,救死扶伤的义务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拔腿就逃到门外。 ……随后……市朗借助着时明时暗的月光和电筒,漫无目的地在四周徘徊,最后他发现了这个停车场。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岸边小屋了——虽然他还挂念那人的生死。那男子或许受了重伤;如果他一直被压在柜子下……别想了,不能想。我是无能为力。我…… 那可能是宅子的停车场,里面停放着几辆车。当市朗看见一个带斗篷的吉普车后,赶紧跳到车后部,钻入堆放在那里的防水布里,蜷曲起身体,俨然在逃避黑暗中的某个恐怖事物…… 市朗对自己说——反正先在这里等到天亮。 等天色大亮,或许宅子里的人会到这里来。如果那样,自己就出去,向他们说明情况……不,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待在车上,说不定也能回到村里。但是——但是那条因山体塌方而被破坏的道路要是不被修复的话…… 市朗因为不安和恐惧颤抖着。他希望能再次睡着,让意识远离现实,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3 分裂的“视点”飞落到东馆的客厅里,滑入他——江南的体内。 从玄关大厅传来浑厚的座钟钟声:此时是9月24日下午1点钟。 ……我…… ……我的名字是…… 他的枕边放着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他在被窝里翻过身子,将下巴垫在枕头上,直勾勾地看着纸上写得七扭八歪的两个汉字,来回叹着气。 “江南”——这是自己亲手写的名字。对,这就是我的…… 当自己用画O或X来回答那个叫浦登玄儿的男子的问题时,这两个字从混沌、昏暗的胸中浮现出来。虽然自己连写字都很费劲,但依然还是把这两个字写出来了。 这肯定是自己的名字。这点可以确信,但其他的绝大部分记忆依然很混沌。 那些记忆并没有消失,依然存留在他的大脑中,但自己无法随心所欲地调集,无法作为完整的意思把握——犹如七零八落的字谜碎片;犹如生锈的精密仪器;犹如毫无章法的数字罗列。 刚才还待在客厅里的人都已经离开。五分钟前他们走了。只有江南独自留下,按照野口医生的要求,再次躺在被窝里。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很快就会把吃的东西拿来。 几小时前,自己醒过来,随后在宅子里转悠,体力上已经相当疲惫了。虽然没有感到剧烈的头痛和呕吐,但全身隐隐地觉得寒冷和麻痹。脑子里也有同样的感觉;还有手脚……到处隐隐作痛。看来那个让自己继续静养的医生的话或许是正确的。 ——感觉如何?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江南闭上眼睛,在心中回味着刚才他们提出来的问题。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能听到我们说的话吗? ——你还是不能说话?不能很好地发声? ——啊,是那样。想说却说不出来。他觉得即便自己想说,声带似乎凝固住了。 ——你认识那块怀表吗? ——那是你的怀表吗? 江南睁开眼睛,看着那块和素描纸一起放着的怀表。认识,那是我的东西——不知为何,他对此很确信。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江南……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刚才我才听说——这里是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黑暗馆、浦登家族……自己觉得这些名称似乎听说过;觉得依靠这些名称能发现什么。虽然有这样的感觉,但是…… ——总之你记忆很模糊,是吗? ——是呀,你是不是感到没有记忆,想不起来? ——是,结果就是这样。 虽然自己醒着,但绝大部分意识还很朦胧,游离不定。自己觉得是这样。现在自己并没有基本的现实感受。总觉得真正的自己被丢弃在遥远的往昔,很远很远的地方……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的天花板,来回叹气,将右手搭在额头上,轻轻地闭上眼睛。 突然—— 一些声音和图像的片断涌现在脑海中,这情况和今早醒来时完全一致。 那是躺在病床上的她——妈+++面容: ——让我死吧! 无力的眼神、微弱的呼吸、含混的发音。 ——够了,杀死我……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第八章 征兆之色 1 下午1点半,我和玄儿第三次到十角塔去。 大约半小时前,我们把那个恢复意识的年轻人——江南——独自留在客厅里。当玄儿得知我还不饿的时候,便冲羽取忍说道:“我们过会儿再吃饭。2点后,我和中也君在这个饭厅吃饭。”随后他又转过身冲我说,“能给我20分钟吗?我刚起床就被鹤子喊来了,还没来得及洗脸。”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虽然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衣服,但衬衣领子没有翻好,扣子也没有扣好,头发乱蓬蓬的,尖下巴上冒出几根胡须。 “台风又要来了。趁着雨还不是很大,我想去十角塔看看。中也君,你能陪我去吗?” “可以。” “太好了。那么20分钟后,我们在玄关大厅碰面。等一下,我稍微梳洗一番。” 随后,我把素描本放回二楼房间,返回一楼。而玄儿则准时出现在玄关大厅。我们各自拿了一把伞,结伴朝十角塔走去。 雨势和我刚才在庭院中的时候相差不大,但风吹得很猛。一不小心,伞和帽子都会被吹掉。 这场风雨预示着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将要来到,而十角塔和昨天一样,依然屹立在风雨中。白天再看那黑色的塔壁,便能感到这十角塔已经年代久远,有点褪色。但是和从二楼窗户以及庭院中看到的西馆一样,整个塔让人感到黑糊糊的。 玄儿没去塔的入口,而是先走到昨晚那年轻人掉落的地方。他沿着塔外围拐到左边,钻进枝叶繁茂的枫树下。那年轻人压过的杂草上,还残留着一点痕迹。杜鹃花丛中也一样,有些树枝被折断了,有些花瓣飘散了。 玄儿抬头看着塔上的平台,慢慢移动视线,仿佛在追逐年轻人掉落时的轨迹。他的视线一直移到枫树、杜鹃花丛,直至脚下。接着,他又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看看树丛中。 “找东西吗?” “是的。” “找什么?” “那个叫江南的人连钱包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在他衬衫口袋里有香烟,却没火柴或打火机。看来……” “你认为他坠落下来的时候,那些东西都掉在附近了?” “我觉得肯定是那样。”玄儿拾起头,耸耸肩,“到处都找不到。” “或许掉在塔里了。或许是其他地方。” “或许吧。”玄儿歪着脖子,再次仰面看看平台,然后眯缝眼睛环顾四周。很快转过身,快步走起来。 “对了,玄儿君!”我跟在后面,问道,“昨晚你说的首藤先生回到宅子没有?” “没有。”玄儿冷淡地回答道,“很快就要变天了,真让人有点担心。” “和蛭山联系上没有?” “也没有。今天他好像没有来岛上,我有点放心不下。” “听说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女士发烧了,一直待在屋子里,是吗?” “对,你知道不少嘛。”玄儿停住脚,等我走上来,“你应该见到伊佐夫了,是吗?” “是的。我起床后不久,在二楼和他偶然相遇了。” “他当时怎么样?” “喝醉了。” 玄儿低声笑笑,再次快步走起来。 “他虽然那样,但是个有趣的人。伊佐夫把他那个俗不可耐的爸爸作为反面教材。至于他是否具备艺术家的才华,我可不敢妄加评论。” “是吗……” 我还想问许多事情,但现在不行。我决定找机会要好好问问,便重新戴好快被大风吹走的帽子。 2 塔里很暗,但从窗户缝隙透进一点光线,以至于不像昨晚那样漆黑。玄儿准备了手电筒,所以我们没花多少时间,便弄清了地面上的状况。 地面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我们昨晚的脚印还残留在下面,共有四串脚印,进来和回去的各有两串。除此之外,还有一串帆布鞋的脚印,从入口一直延伸到旋转楼梯。这就是昨晚那个年轻人留下的脚印。 帆布鞋印一直延伸到楼梯上方。虽然其中还夹杂着我们的脚印,很难分辨,但肯定没错。 我们也顺着帆布鞋印,一直登上最高层。 和昨天看见的一样,这层四个窗户的构造很独特,内侧是百叶窗,外侧是防雨的木窗。虽然窗户紧闭,但透过缝隙,还是有光线透进来,所以和昨晚只有烛光照明相比,今天这里要明亮得多,也容易观察地面的情况。 那年轻人的帆布鞋印越过格子门,穿过当年被作为“囚禁室”使用的空间,一直延伸到平台上。除此之外,地面上只有昨晚我和玄儿留下的脚印。这点很关键。 “昨天,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只有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曾踏足这个长期无人进出的地方。” 玄儿用手电筒仔细地照着地面,朝格子门对面走去。他很小心,尽量不踩到已有的脚印,朝通向平台的窗户走去。 “如此看来,昨晚那个时候,他——江南君独自一人走到窗外平台上的。后来发生了地震,他从这里摔落到地下。” “你的意思是没有其他人作用的可能,那件事自始至终是个事故?” “是的。通过脚印分析,这点很明了。” 玄儿再次打开昨晚关好的那扇双开窗户,顿时外面的光线透进来,让塔里亮堂许多…… “但是他为何上岛后,就到这个塔里来呢……”玄儿走上平台。 在炫目的白色逆光中,身穿黑色衣装的玄儿犹如剪纸一般。我觉得他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平台护栏的对面,赶紧跟在后面跑上去。 “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掉。”玄儿嘟哝着,将视线从脚下抬起来。他单手扶着湿漉漉的护栏,将身体往外伸出一点,放眼朝远方望去。我站在他旁边,也按着帽子,环顾四周。 构成黑暗馆的主建筑在雨中黑糊糊的。最靠前的是东馆,其右边连着北馆,南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而最里面的西馆只露出一个塔屋顶。 “从这里,看不到湖呀?” 听见我的感慨,玄儿点点头。 “从其他三个窗户也看不到。” “塔造好后,才发现的?” “不,是故意选了那个位置、那个角度造窗户的。” “故意?”我从侧面看着玄儿,“好不容易造了一个塔,干吗要那样……” “这个……,说到一半,玄儿突然停顿住。 “怎么了?” “你看!那边!”玄儿伸出右手,“有人!” 我顺着玄儿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在北馆背面,有条小路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林木,此时,一个黄色的东西在那里移动。好像是伞。有人撑着黄色的伞,正在那里走动。 “那恐怕是慎太吧。”玄儿说道。也许他是通过伞的颜色判断出来的。 “就是我们昨天在塔下碰到的那个孩子?羽取忍的儿子?” “是的。” “那孩子的父亲呢?也和羽取忍一起在这里做佣人吗?”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他父亲好像很早就死了。大约五年前,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他们母子二人来到这里。” “是吗?她一个人带孩子,真不容易。” “虽然那孩子智力上有点问题,但性格很好。已经八岁了……这个年纪,本来应该上学了,但在这个深山老林里,也不行呀……” “还有一个人,叫阿清的。就是刚才我碰见的浦登征顺的孩子。” “对,是我的表弟。她妈妈是我死去妈+++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叫望和。” 和玄儿的外公卓藏、父亲柳士郎一样,阿清的爸爸征顺也是被浦登家族招赘进来的。 “他们——阿清和慎太一起玩吗?”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当时,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郁,这恐怕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浦登清和羽取慎太年纪相仿,又住在同一个宅子里,却不一起玩耍,这究竟是为什么?就因为一个是浦登家族的孩子,一个是佣人的孩子吗?难道是因为慎太的智力上有问题?抑或是阿清患的那个病? “你还没见到阿清吧?” “没有。”对方肯定已经看到我不止一次,但我还从来没看到他的样子,“我从征顺先生那里听说了,阿清得了某种病,一直待在宅子里。”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表情中仍然夹带着阴郁。 “是什么病呀?” “见面就知道了。”玄儿叹着气说道,“本来我不应该说的,阿清真可怜。但我们却无能为力。” 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小路上的黄伞渐渐远去,很快从视野中消失。在这么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慎太去干什么呀?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轰隆隆的雷声穿过满天的乌云,响起来,与此同时,雨也突然变大了。 大风将雨滴刮进房檐下,我们只能退回到塔里。 3 “她们说你是鼹鼠。” 我退到房间中央,看着玄儿关好窗户,随口说道。玄儿像是吃了一惊,扭头看着我。 “她们说你是鼹鼠。” “哎呀,哎呀!”当内外侧的窗户被关上后,屋内又显得很昏暗了。玄儿摊开两手,做个怪相,“你见到美鸟和美鱼了?” ”是的。今天一大早。” 然后,我就把今早的事情大致向他说了一遍——从我追踪窥视者,从而发现暗门到通过暗道,在舞蹈房与姐妹二人相遇。 “你吃惊不小吧?”说着,玄儿用手电筒照着我,“你没想到在那个地方有那样的机关,是吗?还有那对姐妹的样子也让你吃惊,是吗?” “如果我说不吃惊,那是撒谎。”我眯缝着眼睛,看着手电筒照过来的方向,“但是和她们见面后,怎么说呢?我的确感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那种超凡脱俗的美丽,那种天真无邪……” “你说她们是美丽纯真的连体姐妹?”玄儿用电筒照着自己脚下,直勾勾地盯着我,“中也君,你真那么觉得?当你突然见到美鸟和美鱼的时候,就没感到害怕和恐惧?” “如果说一点没有,那是撒谎。但是当我和她们交谈,看着她们的时候,就不再感到害怕了。” “是吗?”玄儿朝我走近一步,“你能这样看我的妹妹,作为兄长,感激不尽。谢谢!” “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的。” “在这个社会中,不管怎样,那对姐妹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奇异。” “那是……” “17年前,我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第二年秋天,那对姐妹诞生了,他们两人受到很大的打击。当时的情景,虽然很朦胧,但我还记得。” 我才知道美鸟和美鱼的妈妈叫“美惟”。既然玄儿叫她美惟姨妈,那么她和玄儿的亲生母亲也是姐妹关系了。 “美鸟和美鱼也很可怜,情况和阿清不同。”玄儿的声音让人觉徉他很一平静,“但是‘幸运’的是——她们两人却没那么觉得。她们完全接受自己的样子。她们根本就不悲观和自卑。” ——我们是螃蟹。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我想起在舞蹈房与她们交谈的只言片语。 ——我们是不是挺怪异的? ——我们一出生就这样,所以也没觉得什么。 “中也君!”玄儿再次用手电筒照着我:“你被她们比喻成什么动物?” ——中也先生嘛,对,是猫头鹰。 “猫头鹰。” ——猫头鹰有着猫一样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欢。 听到我的回答,玄儿愉快地笑起来:“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还行。都是夜行性动物,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屋外传来沉闷的雷声。我觉得这个古塔也在雷声中微微颤动。 “玄儿君。”我稍微偏下身子,避开电筒的直接照射,“我有件事情一直想问。” “什么事情?” “昨晚,你说十角塔最上层的这个地方过去曾被作为囚禁室使用,对吗?” “是的。” 玄儿低声答道,屋内很暗,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入口的格子门就不说了,连所有的窗户都被上锁了。看起来人是逃不出去的。连窗户本身都不是玻璃造的,这也是为了囚禁人用的。对吗?” “的确如此。” 我再次环顾这个被黑色木头隔开的正十角形的昏暗空间。 ——囚禁室。 昨天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一下子联想到的便是可怜的疯子。我听说过——在过去很长时间中,这个国家在法律上是允许私设囚禁室的。被关进这种囚禁室的,一般是家族内部的精神病人。 当时能收容精神病人的医院相当不足,所以在法律上就允许这种囚禁室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人被关在这个塔中的囚禁室里呢? 疯子、精神病患者……先不从法律、社会的角度考虑,这里肯定含有这家族不想为人所知的情况。由此看来,囚禁的对象就不一定是疯子、精神病患者,也很有可能是畸形儿之类——该家族不想让外界所知的人。 “难不成是……”我看着玄儿的黑影,说道,“难不成这里曾经关过那对双胞胎?” “不对,那不是。”玄儿很惊讶,大声否定,“那对姐妹一直生活在北馆,从来没有被囚禁在这里。也没人说过这种话。” “是吗?”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那是我多想了。那这里……” “要我告诉你吗?” 玄儿问道。虽然声音不响,但很有穿透力。玄儿慢慢朝迷茫的我走来,关掉电筒。黑暗中,我们一对一地站着。 “从前,究竟是谁曾被关在这里呢?” 玄儿一直走到我近前,站住,将嘴巴凑到我耳边,我甚至能感到他呼吸的热气。 “是我,是浦登玄儿。”他耳语着,“但是昨晚我和你说过,当时的情况,我自己也完全没印象了。” 4 和来时相比,雨的确变大了,但玄儿从十角塔出来后,并没有返回东馆。 “要是台风到来的话,雨势会更大的。趁现在我带你去北门看看。怎么样?” 还没等我回答,玄儿已经撑开伞,走出去了。他沿着塔外围的小路,朝着平台底下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有条偏离塔的小路,玄儿毫不犹豫地朝那里走去。虽然风势没有刚才大了,但是一不留神,帽子还是会被吹掉的。我一手按着帽檐,急急忙忙地跟在玄儿的身后。 当我走进两旁树木繁茂的小路中,回头一看,塔最上层的平台出现在视线中。正前方的左首方向,透过繁茂的树丛,石造的黑色北馆时隐时现。当我们在塔上看见黄色雨伞的时候,慎太或许也走在这条小路上。 不久,小路变宽了,可以让两个撑伞的人并排走。我走到玄儿身边。 “玄儿君,你说的那个北门,是不是这个岛的另一入口?” “你还记得昨晚我们去看那个栈桥吗?”玄儿扫了我一眼,问道,“当时,你不是问,除了坐那两艘船之外,还有没有上岛的方法吗?” “是的。” ——难道不是乘船过来的? 当我们发现栈桥边并没有那年轻人乘坐的船只时,玄儿是这样说的。 ——那么……不,但“那个”…… 当时我就在考虑“那个”是什么意思。玄儿所说的“那个”指的是其他上岛的方法吗? “那一个栈桥位于岛东头,那里的门叫正门或东门。在岛的西北角还有一个门,那就是北门。那里也有栈桥。可以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使用了。” “那里也有船吗?” “岸边有个小船屋,里面放着备用的小船,但是——”玄儿稍微停顿一下,猛地冒出一句,“现在那个小屋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那个小屋早就被烧毁了。” “烧毁了。” “好几个星期前,这里雷电轰鸣,当时我不在。雷电直接击中小屋。当宅子里的人发现的时候,小屋已经熊熊燃烧,无法扑灭了。这又一次证明宅子和大火犯冲。” “那么,如果那样的话……”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天从栈桥上看到的场景——无人控制的小船在幽暗的湖面上随波逐流。 “现在想往来于岸边和小岛,只能使用那两艘小船。对吗?” “不。除了小船,还有一个办法。昨天当我发现栈桥边没有船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了。” “还有一个办法?” 如果不是小船,还有什么办法?仔细一想,答案就明了了…… “是桥。”玄儿直截了当地说道,“建造宅子时架设的浮桥还残留在那里。至少过去人可以步行通过。小轿车肯定不行,但像板车之类的,当时绝对没有问题。” “这么说,现在无法通行了?” “毕竟年代久远——那是明治时期修建的。早就破烂不堪,也没有认真修理过。那浮桥半沉入水中,让人根本就无法安心通过。在我的孩提时代,对面岸上就竖着一块牌子——‘危险,禁止渡河’。” 听他这么一番解释,我终于完全理解了他昨晚所说的意思。 玄儿比我先走一步,步伐也稍稍加快了。此时,雨也越下越大,走的时候必须要非常小心脚下的水坑。又往前走了一段,道路两边己经没有了树木,视野开阔了许多。 前方十米左右是环绕小岛的石墙,能看见那里有一扇比正门小许多的黑门。那就是北门吗? 玄儿冒着大雨,加快速度,朝那扇门走去。我正准备赶上去,但突然停下脚步。在那扇门的右首方向——暗褐色石墙的前方,有个隆起,像是旧的建筑。 “那是?”我在玄儿的背后问道,“那边的那个是什么?” 无论从位置,还是从形态上看,那都不像是玄儿所说的小船屋。 玄儿停下脚步,回过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哦,你说的是那个?” “像是什么建筑物的遗迹。” “是遗址,过去那里住过佣人。”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浦登征顺的话。从前,在岛北端,有个佣人住宿用的平房……因为火灾,那里被烧毁了,后来又修建了南馆,取而代之。 “那个建筑物好像也是因为大火而烧毁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是完全拆除就好了,但当时没有那么做。这么多年,就那样放置不管。” 也许当时那个建筑并没有被完全烧毁。现在残存在那里的便是当时躲过劫难的部分,但不管是房顶还是墙壁,都被藤蔓缠绕着,整个外形显得很怪异。 可以想像——如果去除藤蔓之类的东西,或许那破烂不堪的方形木平房会呈现出来。但用“废屋”来形容似乎不贴切。当时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印象是长期丢弃不管的战争期间的碉堡和防空洞。 玄儿转过身,再次朝北门走去。 ”啊,那个!”我又叫了起来。 “又怎么了?” “伞!”雨中,我伸出一只手,“看,就在那棵树的对面。” 在平房遗址的旁边,有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仔细一看,在那棵布满青苔的大树干后面,似乎残存着那个平房的入口。就在那里在那爬满绿色藤蔓、青苔的墙壁边,闪出一个黄色的东西。黄色的……对,那不是伞吗?一把被折叠好的伞竖立在那里。 “伞?慎太在那里吗?” 玄儿有点吃惊。大步朝平房遗址走去,高声含着:“慎太、慎太,你在那里吗?慎太!” 过了几秒,一个小人影出现在那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个光头少年——羽取慎太——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衫,将身体缩在建筑物的阴暗处,静静地看着这边。 ——羽取忍是鸭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 耳边突然回响起这样的声音,不知是美鸟的,还是美鱼的。 ——慎太君是老鼠…… “慎太,你怎么会在那里?”玄儿问道。 慎太什么都不回答,胆战心惊地缩回建筑物中,很快就又跑出来。他翻着眼睛看这边,拿起放在墙边的伞。 “你在干什么?”玄儿加重语气问道,“在里面玩吗?那里可危险哦。” 慎太还是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看着脚下。 我觉得——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那样的废弃平房反而很有吸引力。 那个建筑被人们弃置不管,荒废不堪,已经无人居住,破烂不已。钻到这种地方本身就让人很开心,能有自已独自的空间…… ——干什么呢?浑身都是泥巴。 一个往昔的声音在心中徐徐响起。 ——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还做…… 多年来,人迹罕至的建筑中充满着独特的气味,那种气味绝谈不上好闻,但不知为何却让人怀念。那种…… “今天晚些时候,可能会有暴风雨。明白吗?慎太!太危险了,你不要一个人出来!” 听到玄儿的话,慎太很暖昧地点点头,撑开黄色的伞,从平房离开,没精打采地朝这里走过来。 中途,他回头望了一眼,但很快便转过身,小跑起来。他也不管不顾脚下的水坑,从我们面前跑走。 5 在黑色的北门上,有个看上去很重的门闩。在北门旁边,有一扇像是便门的小木门,那里好像没有上锁。玄儿推开那木门,径直钻过去,朝我招招手。 我拿着伞,钻过木门,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在烟雾袅袅的群山和森林的环绕下,那广阔的湖泊延伸开去。昨天登岛时所看到的墨绿色湖面此时显得更加深邃、幽暗。无数的雨滴落在随风泛起阵阵涟漪的湖面。雨声和湖水声交织在一起,在岛四周翻滚着。 “这个湖泊的确被叫做‘大猿猴的脚印’。”玄儿说道。 “是呀。”我点点头,“整体上呈脚印的形状,才会得到那样的别名。” “有小湖岔,就像五根脚趾。昨火我们乘船的那个湖边栈桥也是其中一根脚趾。”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倒也是。” “这一个岛在靠近湖泊的‘脚后跟’部位。岛上的这一带岸边正对着‘脚后跟’,所以离对岸的距离也近。” “所以在这里修建浮桥?” “或许是这样吧。” 门外有块犹如平台的岩石,从那里往左,长长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岸边:这里与正门所在的岛东侧相比这里要高一些。 石阶沿着岛的外围缓缓地延伸到下方,猛地转过一块突起的大岩石后,看不见了。玄儿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开始下去。 “下面有栈桥、小船屋以及我和你提到的那个浮桥。”玄儿一边慢慢往下走,一边向我说明,“刚才我也和你说过了,那个小船屋已经完全烧毁了。栈桥也被烧得不轻,也没修理和拆除……” 当我们走到那块突起的岩石处,已经能看见岸边景象。正像玄儿说明的那样,在小栈桥的旁边,有块黑糊糊的、小屋被烧毁的痕迹。 “看!就是那样。”玄儿用手指着说,“小屋里的小船也被烧毁。” “桥在哪里?”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从伞下探出脖子,冲着湖边,猫着腰。 “还在栈桥和小屋的那边——啊,就是那个,在那边……哎?!”玄儿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后加快脚步,朝石阶下跑去。 “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紧跟在玄儿身后。我一边跑,一边朝湖的方向望去,但根本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石阶上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很容易滑倒,我根本就无暇他顾。 一直等我跑到岸边,才发现栈桥对面的湖面上——风吹雨打的湖面上——现出和昨晚截然不同的青灰色,上面漂浮着一些歪歪斜斜,让人觉得别扭的黑影。 我很迷惑。那就是连接小岛和湖岸的浮桥吗?如果那样的话…… “这边,中也君!” 玄儿穿过栈桥边,一个劲地往前走。我也急忙跟在后面,耳边传来嘈杂的湖水声。 很快,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上空传来低沉的打雷声。 “果然……” 玄儿嘟哝着,我走到他身后。 “是那个吗?”我问道,“那就是你提到的浮桥吗?” “是的。但怎么会这种样子……” 玄儿看着正前方,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里的确有桥,不,是曾经有桥。 现在,能让人步行穿越湖泊的浮桥已经不复存在。有两根漆黑的木柱竖立在那里,木柱上有两根粗绳,像是禁止通行的意思。但是在其前方两三米处,浮桥被损坏,断开了。 我们伫立在那里,一道闪电从眼前掠过,隔了两只秒,传来震天动地的雷鸣声。 瞬间的白光照射出漂浮在湖面上的黑影。那黑影从对岸延伸到湖中,任凭风吹雨打,左右摇摆着。黑影附近到处漂浮着木板一类的东西。 “那是浮桥的残骸呀。”玄儿开口说道,“当时的人们将许多竹筏一类的东西漂浮在湖面上,然后用锁链或绳子固定住,上面铺上木板。但是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浮桥年久失修,无人照管,已经有好多年无法通行了。” “锁链或者绳子断了。”我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浮桥的确是断开了,散落下来的木板和竹筏就那样漂浮在湖面上。而从对岸连接过来的部分也在湖水的拍打中,逐渐失去了原形。 “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对于我的问题,玄儿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觉得这种情况和十角塔入口的锁脱落是同样道理。由于年久失修,无人照管,自然损坏的情况很严重,只要稍有外力,便会……难道是有人想强行渡桥使得……或者是昨天的两次地震造成的?也许后者的推断更稳妥吧。 大雨还在下着,我们没有交谈,盯着浮桥残骸漂浮着的青灰色湖面看了一会儿。 从这里到对岸恐怕有几十米……最多也就是一百多米。但在我的眼里,那似乎是一条无边无际、幽暗无底的深渊。 “回去吧?”说完,玄儿转过身,“雨会越下越大。打雷也不是闹着玩的。我祈祷雷电不要打到伞上。”话音未落,云间掠过闪电,几秒后传来轰隆的雷声。我们像是被追赶着,掉头跑回石阶上。 在跑到北门前,我只回头看了一次。从对岸延伸到湖中的浮桥残骸的黑影。犹如一条漂流在湖中的蟒蛇的尸体。 当我们就要走到门外那块犹如平台的岩石处时。走在前面的玄儿突然“啊”的一声叫起来。 “又怎么了?”我冲停下脚步的玄儿问道。 他慢慢地举起手臂,指着斜前方:“那个,那个湖的颜色……” “嗯?” “刚才没注意到……看!你好好看看。在那边,湖水的颜色变了,你看不出来?” “湖水的颜色?” 玄儿所说的那边指的是从北门看的右首方向,也就是“大猿猴脚印”和“脚趾”分布的方向。 他那么一说,我发现青灰色的湖面的确发生了色彩的变化。以那里为界,这边和对面的湖水色彩迥然不同。对面的湖水带有茶红色。 一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从未看过的赤潮是不是就是这种样子。当然在这个季节、这个湖泊中是不可能发生那种现象的。 “也许是光线的原因造成的?” 我陈述出自己的意见,玄儿则断然否定。 “不会,在我的记忆中,湖水变成这种颜色还是第一次。我觉得不是光线造成的。” “那是……” “也许是昨天的地震造成的。”玄儿放眼望着湖面,“岸边的某个地方因为那场地震而崩塌了,大量的红土滑入湖中,其中的铁元素让湖水变成了那样的颜色……如果正常考虑,应该是这样的。” “哈哈,是红土吗?” “对。但是让我觉得困惑的是——自己竟然对这种现实性的解释带有某种抵触。”玄儿停顿一下,淡淡地笑起来,仿佛整个苍白的脸都在痉挛。 “或许是美人鱼的血吧。” 第九章 下午的惨剧 1 我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北馆的后门进入宅子里。我当然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只能跟在玄儿的后面亦步亦趋。 “嗯?都这个时间了。” 进门有个小厅,玄儿看看墙上的挂钟,嘟哝着。我看看手表,发现的确如此。早过了2点半了。而玄儿曾吩咐羽取忍在2点多的时候准备好饭菜的。 我们把湿漉漉的雨伞搁在门口,朝屋内走去。 我是首次踏入北馆,这里装潢的基本色调都统一成黑色。墙壁上是黑色的墙群;黑色的地面上铺着黑色的地毯;天花板、门、门的把手都是毫无光泽的黑色。整个空间也很幽暗,几乎没有来自外界的光线,灯光也很微弱。也许整个建筑是石造的缘故,与东馆相比,这里让人感觉鸦雀无声。 一条又暗又长的走廊从小厅延伸出去,我跟着玄儿后面沿着走廊朝里走去。与东馆不同,这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西洋式风格。屋外的雨声和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可闻,让我觉得似乎走在漆黑的海底回廊中。 走廊两侧有好几道门,很快我们左拐了。 “如果沿着走廊一直走,有个厅,从那里可以走到通向西馆的走廊上。这条走廊东西横贯北馆……”玄儿在拐角处停下来,向我说明,“一楼有沙龙室、图书室、正餐室等。二楼则是大家的卧室。” “首藤夫妇也住在这里吗?” “是伊佐夫告诉你的吗?” “是的。他说只有他自己一人住在东馆。” “伊佐夫总是这样。他和首藤表舅以及茅子表舅妈不同,总想和浦登家族保持着很大距离。” 我想起在东馆二楼的起居室中与伊佐夫的交谈,默默地点点头,然后问道:“野口医生呢?他来这个宅子的时候,住在哪里?” “住在这里。他和我父亲是老朋友,和家族成员没什么区别。” 玄儿,征顺、望和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阿清,美鸟、美鱼两姐妹,野口医生,首藤夫妻:在这个北馆中,至少有这些人的卧室。而现任馆主柳士郎和妻子美惟的卧室则和众人不同,在西馆——“达丽娅之馆”中。 “玄儿!”正当玄儿准备走,我叫住他,“除了从东馆二楼通到舞蹈房的暗道外,我今天早晨还发现了一个奇妙之处。” “哦,是什么?” “走不通的楼梯。” “你说的是那个呀。”玄儿扫了我一眼,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意,“很有趣吧?” ”如果说有趣,那倒是。那种设计也是受了那个意大利建筑师的影响,是吗?” “那些设计都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玄儿眯缝着跟睛,又重复起昨晚说过的话,“尤其是那些钟情侦探小说的人更加喜欢暗门、暗道之类的。在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这样的设计不少。本来想上楼的,结果不知不觉地下了楼;本来想绕着回廊走一圈,结果却到了别的地方。诸如这样的设计。” “用建筑来设计一种‘骗局’?” “他擅长设计没有意义的构造。安装在天花板上的门;只能从窗户进出的房间;竖在地下室里的风向标;没有开口的烟囱;建在屋外的壁炉……” 可以说这些设计的确没有意义,不合理,没有使用价值:这也许是对从本世纪初开始盛行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一种对抗形式。我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虽然我至今对那方面的专业知识了解甚少,但觉得自己的这种看法未必就是错的。如此说来,那样的建筑师能从“无意义”、“不合理”中发现“意义”出来。 “在这个翻建的北馆里,也有同样匠心的设计吗?” “是的。这个建筑曾经被烧毁了,后来翻建时,有位建筑师负责设计,其中有他独具匠心的设计。” “那个建筑师是叫中村吗?” “哎呀,你连这个——”玄儿瞪圆眼睛看着我,“你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不少情况嘛。他的全名是……算了,你或许已经从征顺姨父那里听说了。” “是的。” “他告诉你多少?” “多少……他只告诉我那个建筑师叫中村,性格怪异,已经死了。” “己经死了……嗯,的确如此。” 玄儿摸摸尖下巴,正儿八经地点着头。 己故的那个性格怪异的建筑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多少描绘出他的具体形态,但或许是他的名字妨碍了我的想像,怎么也想不下去。无法适当地想像出他的风貌;也无法勾勒出他的面容、体格和年龄。只有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在我脑海中晃动。 “说到喜欢侦探小说——”玄儿边走边说,“征顺姨父就非常喜欢。图书室里有许多他的藏书。” “他?是吗?” “他以前就喜欢,收集了许多,在图书室里,专门有一个区域放那些书,数量可多了。中也君,你也喜欢看吧?” “哎,还可以。” “你看!图书室就在那边。”玄儿指着前方的一扇门,“过后你可以来看看。如果你和我姨父说的话,他会给你看著名侦探小说家签名的书籍。” 2 北馆呈巨大的口字形,能想像出作为这种规模的西洋建筑,多带有典型的平面构造。口字形是冲着北侧的庭院开口的,从庭院方向看,刚才的后门位于其右侧,也就是西头前端。 东西横穿石造建筑的长长的主走廊在其尽头处和东头南北向的边廊相会。从这条走廊往右拐,左首方向有扇敞开着的厚重的黑门。 门里是个呈不规则五角形——长方形被斜切后的形状——的厅。在其正面内里,有通向二楼的宽楼梯,在五角形的斜边部分则有扇黑色的门。那恐怕是通向东馆的门。 “这边!”玄儿朝那扇通向东馆的门走去,中途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 在五角形斜边部分的对面一角还有扇黑门,玄儿小跑着,冲向那里:“中也君,你稍微等我一下。”说完,他推开门,进去了。 我当然觉得奇怪,便跟在他后面,凑到门前,偷偷看看里面。 只见在微弱灯光照射下的小屋中,玄儿背对着我,拿着电话模样的东西放在耳边。 原来如此。玄儿曾经和我说过——小岛和湖岸之间有电话线,在北馆有专用电话,这里或许就是电话亭吧。 “蛭山怎么样?” 很快,玄儿从里面出来,我连忙问道。玄儿紧皱眉头,摇摇头。 “打不通。和昨晚一样。电话铃在响,但不知道是他不接,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个……”玄儿的眉头更加紧缩,“如果他再不到这里来,我就有点不放心了。或许应该让人过去看看。” 位于五角形斜边部分的那扇门那边果然是连接北馆和东馆的走廊。 黑色的石壁以及低矮的天花板让人觉得那不是走廊,而是隧道。地面上也铺着黑色的粗石头。在两侧的墙壁上方,零零碎碎地开了些四方形的小孔,那上面也镶嵌着深色玻璃。东馆玄关大厅通往庭院平台的那扇门的门楣上也镶嵌着同样的玻璃。屋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进来,泛着微弱的暗红色,让整个空间显得异样。 ——黑色和红色…… 昨天和玄儿交谈时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血一样的红色。 “刚才你说湖水——”我不山自主地说出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是美人鱼的血,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是的……”玄儿继续往前走,含糊其辞。 我接着说下去:“昨晚,他们去正门栈桥边的时候,你话里有话,说什么这个地方有许多传说之类的。” “嗯?我说了吗?” “说了。说这个湖深不见底,说过去有对佣人母子淹死在那里;说是怪物将他们拉人湖中的……” 隧道一般的走廊中途斜着拐过去,在其尽头有扇黑门。玄儿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这个湖——见影湖被人们叫做‘大猿猴的脚印’。它的由来正如你所知道的,湖泊、池沼都是巨大生物的脚印——这样的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 玄儿徐徐道来,平淡的声音回荡在黑色的天花板和墙壁上。 “比如有名的是群马县的赤沼,传说那是大太法师坐在赤城山上时,踩下的脚印。” “大太法师?是传说中的巨人吗?” “是,有很多叫法,日本东部一带关于他的传说不少。他不仅造出湖泊,还造出大山和洼地。好像东京的代田、代田桥之类的地名也是源于这个巨人的名字。在九州一带,关于大人弥五郎的传说比较多。” “那倒是听说过。” “这里的大猿猴之类的传说似乎可以归在巨人传说之中。” “是的,——但是在这个深山老林中怎么会有美人鱼呢?” “我觉得这是在原有的关于大猿猴的传说中,后加上去的。” “美人鱼的传说?” “是的。”玄儿舔了一下嘴唇,“至少在浦登玄遥买下这一带土地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传说。具体内容是这样的,形成这个湖泊的大猿猴后来下山,一直远征到天草,把在天草海岸边看见的美人鱼带了回来。大猿猴是雄性,而美人鱼则是美丽的雌性,大猿猴迷恋她的美貌……那个美人鱼还带着尾鳍。大猿猴曾向她求爱,遭到拒绝,便强行将她掳掠回这个湖泊。” “这个被掳掠回来的美人鱼就是你昨天所说的‘怪物’?” “是的。”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而我则不容他喘息,继续问下去。 “她会把人拉入湖底?” “提到美人鱼,关于她的形态、品性,世界各地的传说不尽相同,并不都是像安徒生童话中那样可爱,其中有些对人类抱有敌意和恶意。” “是吗?” “提到美人鱼,人们一般会想到其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但是在有些地区和年代中,关于她形态的描述正好相反,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就像<亚马逊的半鱼人>中所描述的那样。在中国的<山海经>中,她被描绘成有四只脚,能发出婴儿叫声的东西,让人想着就毛骨悚然。在日本的古代文献中,她被形容成‘鱼身人面’,也就是长着人的面孔的鱼。在日本,江户时代以后,西方式的美人鱼传说才扩大开。所以关于这个湖泊里的美人鱼的传说是在那个时代之后添加上去的。” 说到“美人鱼”,我首先想到的是流传在若狭、小滨地区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据说只要吃了美人鱼的肉,就能长生不死,一直能活到800岁。 “美人鱼的肉”中的“肉”这个字让我猛地一惊。肉……对,今天早晨,在和伊佐夫交谈的时候,这个字眼不是出现过吗? “总之有这样的传说。美人鱼住在这个湖泊里,从不露面,孤独地睡在湖底。如果有人吵了她的睡梦,她便会勃然大怒,将其拖到湖底。所以不能在那个湖里游泳。”玄儿平淡地说着,“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另外一个说法又被新加上去。说终有一天,湖水会被美人鱼的血染红的。” 我想起刚才看见的茶红色的湖水。那就是美人鱼的鲜血吗? ——被那玩意蛊惑住了……玄儿就是那样。 那个自称艺术家、无神论者的伊佐夫曾这样说过。那玩意是什么了? ——你可要小心,不要被迷惑住了。 “怎么可能?玄儿!”我说道。 “你不相信?” “你相信真有美人鱼吗?” 玄儿耸耸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看上去有点讪讪的。 “那东西当然不存在。所谓美人鱼都是人类的想像。其实不过是娃娃鱼、海豹、海马之类的东西。而那些散布各处,所谓的人鱼木乃伊也是人为的假货。而这个湖水颜色的变化还是因地震,红土崩塌造成的。但是——” “但是?” “如果单从现象上看,‘湖水变红’现在的确成为现实。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这个现实,如何附加意义,这是相当微妙却很重要的。” 我很难明白玄儿想表达的意思。如何看待,如何附加意义……我觉得对于任何事物,这都是很重要的。但是…… “刚才在北门外,看见湖水的样子时,我不能不感到奇怪。之所以这样,除了和我刚才给你讲的传说有关,还有个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 玄儿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到别处,眯缝着眼睛:“是画。” “画?” “昨晚,你不是对一幅画很感兴趣吗?就是挂在东馆会客室里的那幅油画。” “是那幅叫<绯红的庆典>的油画吗?” “对。我记得和你说过——在这个宅子里,还有几幅出自同一个画家的作品。其中有幅画所描绘的景象和刚才我们看到的湖中情形完全一样。” 是那个画家——藤沼一成——的作品吗?那—— “灰暗的天空下,大雨滂沱,湖泊的一部分染成了茶红色,就是这样一幅风景画。挂在北馆的沙龙室里。” 《绯红的庆典》中的火焰在我脑海中熊熊燃烧,蔓延开去。对面出现了暗蓝色的湖面;“火焰”犹如液体,滑入其中,很快,湖水被染红了。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就是当那个画家来到宅子,从我父亲那里听到了‘美人鱼之血’的传说后,以此为原型创作出来的。——尽管如此,当我发现眼前的景象与画中如出一辙的时候,还是吃惊不小。” “那幅画有画名吗?” “有。”玄儿严肃地点点头。大雨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房顶,时不时传来低沉的雷声,“画名是<征兆>。” “<征兆>?这么说,玄儿,在传说中,湖水变红是个凶兆?”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不,相反。” “相反——?” “不是凶兆。对于我们浦登家族而言,那是吉兆。” 3 在我们进入东馆,走到饭厅之前,没有再碰见其他人。 和昨晚一样,在饭厅的长桌上已经预备好了两个人的饭菜、玄儿让我先坐下来,自己朝通往玄关大厅的门走去。他用手摁了一下门边墙壁上的那个圆圆的黑色突起。那是叫唤南馆佣人的铃铛按钮。或许他想把鹤子或羽取忍叫来,让她们去看看正门的栈桥。 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 “我有好多问题弄不明白。” 玄儿刚坐下来,我就冒出这样一句话。他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似乎认为这是意料中的:“你说!我会继续接受你的提问。但是我只会回答我能回答的。” 我的问题很多,但被他这么郑重其事地一讲,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他说——“只会回答我能回答的”,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里大概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即便我问,他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还有一层就是不能对我说。 自从今年春天,因为那场事故而与玄儿相遇后,我和他一起度过了许多光阴,想和他保持亲密关系。但是对于他的家世和出生,我究竟知道多少。直到现在,这个问题才在我心头涌现。 “好了,先填饱肚子!” 玄儿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将餐巾搭在膝盖上,将罐子里的橙汁倒进杯子,喝了一口,然后从盘子里夹起一个鸡蛋。 “都凉了,吃吧!” 我也跟着玄儿,倒了一杯橙汁,翻着眼睛看着他。他一语不发,埋头吃饭。我觉得他的面容那样让人琢磨不透。我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 “首先——”我慢慢地喝完橙汁,湿润了喉咙后,开始提出问题了,“首先,现在这个宅子里有多少人?昨天碰到一些人,也听说了一些人……我想先知道一下。” “那当然。”玄儿轻轻地点点头,放下筷子,“包括我在内,住在这个宅子里、属于浦登家族的有八个人。可以这样说吧。我父亲柳士郎,他的后妻——我的继母美惟,父亲和继母的两个女儿美鸟、美鱼,征顺姨父和望和姨妈,他们两人的孩子阿清,还有我。” “你的美惟姨妈和望和姨妈有血缘关系吗?” “有。我死去的妈妈康娜是她们的亲姐姐。也就是说我昨天提到的外婆樱子和外公卓藏一共生了三姐妹,分别是康娜、美惟和望和。康娜是长女。望和最小。其实在康娜之下、美惟之上还有一个女孩,叫麻那,可惜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五岁……是生病吗?” “生病……是的。听说和阿清得的是同一种毛病。” “和阿清一样?” 浦登征顺和望和的儿子也得了弄不好就会让人丧命的毛病?玄儿刚才说——只要碰见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病呢? “接下来是——”玄儿继续说下去,“现在,来这个宅子做客的,除你之外,还有四个人。野口医生、首藤表舅、茅子表舅妈、伊佐夫君。就这么多……不,如果把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算在内,就是五个人。加上你,一共是六个人。” “哦。” “余下的就是宅子里的佣人。” 玄儿停顿一下,将杯子移到嘴边,用嘴唇舔舔沾在嘴唇上的橙汁。 “过去的佣人好像更多。当时,宅子里的人在岛上耕作田地、饲养家畜,长期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所以需要相应的人手。” “原来如此。” “后来,以某个时期为界线,宅子里的人不再耕地、饲养家畜,佣人的数量也就随之大幅减少。最后,现在就……” “蛭山、鹤子、羽取忍,还有做饭的宏户。” 我把自己知道的人名报出来,玄儿替我补充。 “加上慎太就是五个人。除了蛭山,其他人都住在南馆。对了,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说完的一瞬间,那个黑色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着。 那时——当我走到庭院里那个‘祠堂’处的时候,我在半道中碰见了那个黑衣怪人。他好像从浦登家族墓地所在的建筑物中出来,双手提着带把手的黑箱子,正朝南馆走去。他看上去就像个僵尸。那个人…… “有个叫鬼丸的老人。”玄儿说道,“在佣人当中,他资格最老,从很早开始——当时浦登玄遥还健在,我已故的外婆樱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 “鬼丸……是他的姓吗?” “是的。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大家只喊他‘鬼丸老’,我也不知道,他已经快90高龄了,但依然干活。” 那个裹着宽大的黑色衣服,蒙着头巾的怪人。除了能看出他个头不高外,其他都没看清——他的长相、体格、性别。也许因为他驼背,所以看上去个头不高,但是如果是90岁的老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个鬼丸老人干什么事情?”我问道,“在宅子里,干什么活?” “有一件事情,从很早开始就让他负责。但……”玄儿含混着,没有继续说下去。这难道是他“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吗? 于是我便换个方式切入问题:“在宅子的庭院中央,有个小建筑,是吗?今天一早晨,我独自去庭院的时候看到了,后来听征顺先生讲,浦登家族的墓地就在那里。” 玄儿挑了一下眉头,无言地点点头。我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在那个建筑附近,看到一个怪人。那人穿着黑色的斗篷一样的衣服,好像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难不成他就是玄儿你所说的鬼丸老?” 玄儿又无言地点点头,加上一句:“听上去像。” “这么说,鬼丸老在这个宅子里的工作就是——”我寻找婉转的字句,最后什么都没想到,“守墓地,对吗?” “是的。”玄儿冷冷地回答道。 “这也是征顺先生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那个墓地被称为‘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宅子里的人也不能随便接近。” “的确如此。”玄儿稍稍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看着我,“征顺姨父没有再告诉你什么吧?” “没有。”我摇摇头,“再说就是‘能回答’范围以外的问题了?” 玄儿皱着眉头,抿着嘴,过了一会儿说道:“是的。”然后他拿起筷子,夹起吃了一半的食物,“我迟早会对你说的,但是现在……” “这个家族的人被某种东西蛊惑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等他歇口气,又问了一个让我费解的问题。玄儿顿时停下夹菜的手,吃惊地看着我。 “这也是征顺姨父告诉你的?” “不,这是伊佐夫说的。他说宅子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被某个东西蛊惑着。” “那样说……”玄儿嘟哝着,表情中罕见地透出怒气。但很快,他便讪讪地笑起来,“他怎么想,那是他的自由。在这里出生的人不会那样的。” “什么意思?”我索性加重语气问道,“被什么蛊惑?” 我根本不指望他能如实回答,这肯定也是“能回答”范围之外的事情。明知如此,我还是问了。 “也许是恶魔吧。”没想到,玄儿竟然很爽快地回答了,“至少不是神灵。”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的话——纯粹的玩笑话,还是什么比喻。我将视线从玄儿脸上移开。一时间,大家尴尬地沉默着。 我又往空杯子里倒上橙汁,刚才的对话让我口干舌燥,得赶紧润润嗓子。玄儿沉默着,继续吃饭。我也拿起筷子。所有的菜都凉了,但并不难吃。 “真奇怪。” 过了一会儿,玄儿嘟哝起来,朝通往玄关大厅的门看去。 “谁都不在吗?”他纳闷着。 我也知道——他肯定觉得己经摁了南馆的铃铛,但没人过来,心里嘀咕。我看看壁炉上方的六角钟,发现再过几分钟就3点半了。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又摁了一下那个按钮。然后打开门,看看外面。但依然没有来人的迹象。 “真奇怪!”玄儿又嘟哝一下,将门虚掩一条缝,回到餐桌边。 趁这个机会,我又开口了:“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能问吗?” “什么?——哦,你说吧。” “从昨晚开始,我就在想那个……”我有意识地坐正,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脸,“今天是‘达丽娅之日’,对吗?而且这个宅子的西馆被叫做‘达丽娅之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宅子的‘中心建筑’,对吗?” “对,是这样。” 玄儿回答着,但脸颊处和刚才一样,露出一丝讪笑。我干脆单刀直入。 “‘达丽娅’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你觉得奇怪也正常。”玄儿叼上烟,点上火,煞有介事地吹着烟雾。而我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达丽娅就是——”很快,玄儿静静地回答起来,“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第一代当家人浦登玄遥的妻子的名字。浦登达丽娅。玄遥在欧洲巡游的时候,与她在意大利相遇,陷入热恋中——她就是达丽娅。” “浦登达丽娅……是你的曾外婆?” “是的。玄遥把她带回日本,结婚后在这里修建了宅子。她住在宅子里的酉馆中,并死在那里。因此西馆被叫做‘达丽娅之馆’。至于‘达丽娅之日’……” 墙上的六角钟轻轻地响了,3点半,片刻后,玄关大厅里的座钟也发出了沉闷的报时声。等钟声的余音散去,玄儿继续说:“9月24日,这天是她——达丽娅的诞生日,也是她的忌日,所以被称为‘达丽娅之日’。” 玄儿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隔壁大厅里传来慌乱的声响。 4 首先传来的是大门被猛地推开的声响,我听得出那是玄关的人门。接着是一人以上的脚步声,还有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出那异常的紧张氛围。 玄儿踢开椅子,站起来,朝刚才留着一条缝的黑门跑去。我也赶紧站起来,跟在后面追过去。 当我们从饭厅冲到玄关大厅时,迎面碰见两个女人——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她们正跌跌撞撞地跑在铺着黑瓦的地面上。两个的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脚下也全是泥巴,看得出她们刚从大雨傍沱的屋外进来。 “哎呀!玄儿少爷!” “玄儿少爷!” 看见我们,鹤子和羽取忍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嚷起来,我确信她们当时的精神状态很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玄儿猛地追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是……” 鹤子一时语塞,她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犹如丧服的黑色服装,但脸色和她盘在头上的白发一样,白花花的。 “出大事了。蛭山他……” “蛭山怎么了?”玄儿朝玄关望去。 玄关大门也镶嵌着红玻璃,和通往庭院的那扇门一样,现在正敞开着,外面的风雨声直接传入馆内。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鹤子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我先去南馆准备房间。” “马上就要被抬过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都下午了,蛭山还没有过来,我就觉得奇怪。而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也没再回来……我就想问问蛭山,可是电话一直打不通。可是刚才我就去正门的栈桥边查看情况……”虽然玄儿没有让她这么做,但她还是和我们一样觉得蛭山那边的情况有点奇怪,便采取了行动,或许是这样吧。 刚开始,鹤子因为不安而声音发颤,但说着说着,便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着。站在她旁边的羽取忍也是面无血色,两手不停地擦拭着衣服和头发。 “你去栈桥了,然后呢?” 玄儿催促着问道,鹤子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点一下头,似乎说服自己一样。 “当我到达的时候,那个——那个事故已经发生了。” “事故?” “是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那样严重的事故,反正等我去的时候,岸边飘散着小船的残骸,惨不忍睹。” “船……是那艘带引擎的船吗?” “是的。我觉得蛭山坐的船可能猛烈撞击到岸边。从当时的情况看,小船没有充分减速,撞得很猛。船上的蛭山被抛到岸上,躺在那里,头、脸、身上都是伤,完全没有意识……一看就知道还骨折了。” 在正门的那个栈桥附近发生了如此惨烈的事故?我站在玄儿身后,屏息倾听着鹤子的说明。 “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便赶紧回来通知羽取,还告诉了正在北馆沙龙室的野口医生。另外还需要人手去抬,当时正好征顺老爷在,便把他和宏户喊去了……” 就在这时,从玄关外面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鹤子提到的三个人把受伤的蛭山抬了过来。 玄儿和我赶忙跑过去。鹤子和羽取忍则跑向大厅内里,沿着客厅,消失在向南延伸、铺着瓦的走廊上。 很快,男人们便从敞开着的大门处进来。其中两人穿着湿漉漉的雨披,抬着伤者的担架。担架旁则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深蓝色的包。 “野口医生,”玄儿跑到他们身边,“情况怎么样?” “哦,是玄儿呀。” 野口将伞折叠好,放在地上。雨滴从他术帽边眼镜上滴落,他神情严峻地看着担架上的人。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 “会死吗?” 对于玄儿的问题,野口医生没有作答,只是撅起嘴巴。我站在玄儿身后,看着担架。蛭山侧躺着,身上盖着毛毯,他是个驼背,所以无法仰躺。 ——蛭山嘛,是青蛙吧。 ——他走路总是一跳一跳的。 被雨淋湿的毛毯上还有被别的东西弄湿的痕迹。黑红色,那是血?他露在毛毯外面的脸上也沾满了黑红的血迹,乍看上去,根本就辨认不出是谁。头上缠着绷带,那可能是野口医生在现场采取的应急措施。 “先抬到房间。” 抬着担架另一端的男子——浦登征顺说着,走了进来。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有。”抬着担架前端,如出头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这就是负责烧饭的宏户要作吗?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他。 “我来帮忙。”玄儿说道。 征顺简单说了一句不要紧,便催促起宏户来:“快点。”两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大厅里面走去。 玄儿贴着担架,跟着走,大声喊着:“蛭山君!能听见我说话吗?” 但他根本就没有反应。看上去,正像鹤子所说的那样,他似乎完全丧失意识。 “野口先生!” 玄儿看着野口医生。后者很沉痛地、缓缓地摇着脑袋:“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两个抬着担架的人沿着刚才鹤子和羽取忍穿过的铺着瓦的走廊上跑着。我不禁想起昨晚我和玄儿两个人抬着那个年轻人的情形。 野口医生走在担架旁边,玄儿紧跟在担架后面,我则在最后。 当他们正要穿过走廊旁边的第一间屋子的时候,那里的黑门被打开了。从里面露出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的苍白脸庞,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探出脑袋看着我们。很快他的视线就转到了担架上——那一瞬间,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_ 他的表情原本很茫然,就像与现实分割开一样。但当时他的脸上露出很惊讶的神色,同时嘴巴大张,像是要说什么,喊什么。但是他无法正常发音,只能满脸惊异,直勾勾地看着担架上的伤者。 就在那时,蛭山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抬着担架前端的宏户要作顿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 “不要紧吧?”玄儿说着,走到担架旁。 从不停咳嗽、全身颤抖的蛭山嘴中,冒出了血泡。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蛭山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与屋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走廊里。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 “……啊……” 从那个叫做江南的年轻人的喉咙里,发出了呻吟声。 “……啊……呜……” 他还是不能很好地发音。他到底有什么感受,想说什么?要想知道这些,就必须像刚才那样,准备纸和笔,让他写下来。 等蛭山不咳嗽了,征顺又催促着宏户往前走。两个抬着担架的人迈着小心整齐的步伐,往走廊深处走。 那个站在房间门口观望的年轻人江南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冷峻,两个肩膀微微颤动着。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反应也正常,只不过受到的打击大了一点。 “好了——江南君,你还是在里面休息吧。”玄儿走到年轻人的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背,“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5 东馆和南馆之间的走廊跟刚才北馆与东馆之间隧道一般的走廊不同,构造很简单,地上铺着黑瓦,上面是木质房顶。也就是说没有墙壁,但只要横吹的风不是很大,也足以让人躲雨了。 我们穿过这条走廊,从南馆的正门走进屋内。 南馆的外观虽然是西洋式风格——一带有传统的鱼鳞板,但内部陈设和装饰却夹杂了很多日式风格的东西。我虽然是初次踏足南馆,还是能看得出的。 一条铺着瓦的黑色走廊从入口的小厅笔直地延伸到房屋里面,这仿佛是模仿东馆的风格修建的。在前方右首处,面朝庭院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借助从窗缝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见在走廊尽头有高出一截的木板地和拉门,里面可能就是日式房间。受了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抬进走廊左边最靠前的房间里:在敞开着的黑色房门的旁边,有个柱子,上面挂着一块空白的木牌。 一瞬间,我在想那是什么。 那可能是表明房主姓名的标牌。既然是空白的,就说明这间屋子现在没有人使用。即空房——刚才征顺不就这么说的吗?这样的屋子有两间。 最外面的是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正面内里有扇通向隔壁房间的门。那扇门现在也敞开着。我们刚走进去,鹤子便从那扇门里露出脸来。 “到这边来!”她招招手。 抬着担架的征顺和宏户便走进里面那扇门,野口医生、玄儿,还有我也鱼贯而入。 这间也是西式房间,和外间的大小差不多,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这里是卧室,一张床上铺着遮灰的白布。另一张床上的白布则被拿开,铺着新床单,似乎是鹤子预先准备的。 玄儿帮着征顺和宏户,将蛭山从担架搬上铺好新床单的床上。 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被拿掉的一瞬间—— 就连站在最外边的我也能一眼看出这个穿着和昨天一样的米色衣服的驼背看门人受伤严重,惨不忍睹。那黑红发亮、带着让人害怕的质感的血迹给人以很强的视觉冲击。手臂折弯了,不自然地扭曲着,皮肤也破了,甚至能看见外露的骨头。 我不禁掉过头,好不容易才没呕吐出来。 不久,羽取忍拿着装满开水的脸盆和几条毛巾,小跑了进来。 野口医生将包放下,打开,从里面取出他的医疗器械。 “这里交给我和鹤子……”医生扭头看着无能为力、只能观望的我们说道,“玄儿君,你稍微留下帮个忙。” “明白。” “另外羽取忍,不好意思,能不能打扫一下房间?灰尘不利于伤者治疗。” “是。” “其他的人请暂时先离开……” “中也君,你能在隔壁房间等一下吗?”玄儿说道。 我无言地点点头:现在即使一个人回饭厅,也吃不下东西。而且我也担心伤者的情况。 我们按照要求,留下野口医生、鹤子和玄儿,退到外间——不知将其叫做会客室是否合适。很快,羽取忍跑到走廊上,去拿打扫地板用的抹布。 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从我昨天来到这个岛上,正好过去一整天、 昨天傍晚,我在湖岸栈桥边初次见到那个面容可僧的驼背看门人——蛭山丈男,如今他躺在隔壁屋里,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尽管我才亲眼目睹他遍体鳞伤的样子,但仍无法相信那就是事实。我从来没和他交谈过,都会有这样的感受,那些常年住在宅子里,与他每天见面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我在这里等。” 浦登征顺脱下身上的雨披,坐在面前的交椅上。这把交椅,还有其他的摆设都和隔壁的床一样,被盖着白布。另外黑色的木板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由此可见这里也是长期无人使用的“空房”。 “但我还是——”征顺摘下被雨水弄湿的无边眼镜,自言自语起来,“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摩托艇,他驾轻就熟,怎么会那样?” “听说是迎头撞击。”我说道。 征顺从外套口袋中抽出手帕,擦擦镜片,接着说下去:“很惨。摩托艇七零八落,油从发动机渗漏出来,满是气味。小艇是迎头撞上的,他被惯性甩到前面,撞在岸边的石头上。他的头都撞破了,即便当场死亡也不足为怪。就是这样……” “我告辞了。”宏户要作说道,正好打断了征顺的话。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可以用“金属感”来形容。他胡乱折好脱下来的雨披,放在脚下,“我还要去工作。如果有事,请叫我。” 他是个中年男子,脸四四方方,三角眼,有点往里凹。他不是很高,但肩膀很宽,体格健壮,头发剪得短短的。他皮肤浅黑,让人觉得精干,但他的表情很麻木,像是被钻着剂固定住了。如果是美鱼和美鸟的话,说不定会给他起个诸如田鳖之类的外号。 看着他离开房间后,我冲征顺问道:“他和蛭山的关系不太好吗?” 同僚——可以这么说吧——正身负重伤,在隔壁接受治疗。而他却借口工作离开,我觉得有点奇怪。 “蛭山这个男人很不爱说话,好像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很亲密。”征顺回答道,“所以,他也不是和宏户关系不好。宏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蛭山有亲人吗?” “我没有问过。恐怕是江湖独行客——这是我瞎想的。” “宏户呢?他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吧?” “也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情况,但至少来这里以后……” “是吗?” 不仅是蛭山和宏户,小田切鹤子和羽取忍也都因为各自的情况而在这里的。否则,即便有高额的报酬,也不会有人愿意长年在这个深山老林的宅子里工作—— 此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无法言传的呻吟声。那是蛭山在呻吟吗?他有没有恢复意识呀?他肯定是难以忍受疼痛而发出呻吟的。 刚才目睹的那血、肉和骨头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伴随着呻吟声,这些粘糊糊的东西蠕动着,交织起来,又渗出新的血……我不仅恶心起来,赶忙捂住嘴巴。 “怎么了?”征顺担心地看着我,“不舒服?” “不是。”我用手捂住口角,慢慢地摇摇头,“没关系,有点恶心。” “躺下来休息休息。” “不用,还是给我一杯水吧。” “从这个房间出去,往左一直走到尽头拐弯,那里有洗手间。” “谢谢!那我……” 征顺要陪着一起去,被我拦住了。我独自走出房间,正好和拿着拖把赶来的羽取忍打个照面。 6 我按照浦登征顺说的,沿着露暗的铺着瓦的走廊一直往里走。 每走一步,我就越恶心。我一手捂住嘴,一手按着胃,急匆匆地往前走,脚下无力,不听使唤。 走廊在尽头的日式房间前向左拐了。再往里面走了一段,便能着见灰白的洗脸池。 我双手捧着从水龙头里飞溅出来的自来水,送到嘴中。本来我想还是吐出来比较好,但两口凉水进去后,渐渐地不再恶心了。 ——哎呀,真没办法。 这时,从前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 这个人我再也见不到了,其面容一点点地,在我心头扩散开,温柔美丽,冰冷恐怖,忽近忽远…… ……啊,这个时候又…… 我用凉水擦把脸,冲着洗脸池,躬着身子,来回摇着头。过了一会儿,我又用手撑在洗脸池的边缘,悄然地看着水流卷起小漩涡流进排水口。 “不要紧吧?” 突然从背后传来问候声,我大吃一惊,抬起头。这个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又尖又细,但还有点沙哑。穿着胶底鞋的脚步声走近了,紧接着,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不要紧吧?” 我猛地回过头。在含有湿气的昏暗走廊中,前方几米处的一个小人影出现在我的眼帘里。 ……小孩?我突然想到。 一眼望去就知道那是孩子。从轮廓看上去,那人并不像蛭山那样驼背,也不像老人那样弯着腰。 是个小个子的孩子,年纪还不大……是羽取慎太吗?不,刚才的声音和昨晚在下角塔下与他相遇时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在这个宅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昏暗中,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和服装。但是那孩子好像头上戴着个贝雷帽。 “谁?”说着,我朝前迈出一步,那人影顿时往后退了一步,“刚才很难受,但现在没事了。让你为我担心,谢谢。”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话,以免惊吓到对方,“难不成你是阿清?浦登清吗?不对?” “我是。”那声音和刚才一样,有点沙哑,不像是个孩子发出来的,但他回答得很清楚,“你……你是玄儿的朋友,中也先生吗?” “是的。初次见面。”微微点个头,我柔和地问道,“昨天你到我房间偷看,是吗?美鸟和美鱼说是你干的。” 顿时,那孩子——浦登清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接着道歉起来:“对不起。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 “没事。不过当时我可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 我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擦干脸上的水,慢慢地靠近阿清。他准备往后退,但似乎想明白了一样,站住了。 “啊……初次见面,我是浦登请。”他郑重其事地,用那不像孩子的嗓音打招呼,“中也先生。” “什么事?” “你看见我的脸,不要吃惊。” “吃惊?为什么?” 阿清从一开始就低着头。头上戴着的好像就是贝雷帽。他不像慎太那样穿着短裤,而是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衫。 “我有病。”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站住了。 ——见到就明白了。 在十角塔的最上层,玄儿叹着气说过。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我们无能为力。 ——阿清是个满脸皱纹的猴子。 美鸟和美鱼是这么说的。 ——中也先生,你要是见到他,就明白了。 这个少年究竟得了什么病?据说,从前玄儿的姨妈麻那也曾患上这样的病,死了。就这样走过去看看他的脸,会明白吗? “我听说过你的病。”我往前走去,“不要紧,我不会吃惊的;” 他的病真的让人光看一下脸就会惊讶?难道和美鸟、美鱼那样,是先天畸形?或是患有很重的皮肤病? 我站到少年身边。他的个子只到我的胸口,即便是孩子,个头也不高。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的呼吸声似乎很微弱。 阿清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张脸…… ——猴子。 虽然和想像的差不多,我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我不愿表现在脸上,将手中的手帕猛地捻在脑门上,闭上眼睛,再睁开。 ——阿清是满脸褶子的猴子。 我胆怯地看着这张苍老的脸,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这是一个八九岁孩子的脸。 “满是摺子的猴子”——这个比喻没错。这张脸没有光泽、弹性,满是褶子。脸颊瘦削,眼睛深凹。 “我得的是早期衰老症。”从这个长相苍老的少年的嘴中,发出沙哑的声音,“虽然我还是孩子,但身体却像老人一样。” “早期衰老症……是那个毛病?” “柳士郎姨父说——在这个宅子里,偶尔会生下像我这样的孩子,没有办法。” “阿清,你多大了?” “九岁。” “是吗……” 阿清歪着脖子,显得很为难:“等我自己弄清楚病症的时候,头上已经变成这样了……”他稍稍掀起帽子,让我看看。他的头发果然全都脱落了。 “玄儿说你是个好人。”阿清调整了一下语调,说道,“听美乌和美鱼说,她们今天也见过你了。她们也说你是好人,而且画儿画得好。所以,我……” 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阿清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然后下定决心般说道:“你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当然愿意。”我回答道。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并非言不由衷。虽然九岁的孩子只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但通过简单的交谈,我发现他很聪明,而且并不是装得少年老成。对于这样的孩子,我基本上不讨厌。 我伸出手,与他握手,阿清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他的手瘦骨嶙峋,像稻草纸一样干巴巴的。 这个孩子还能活多少年? 玄儿的姨妈麻那在五岁的时候,因为同样的病死了。阿清才九岁,但看起来和60多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留给他的时间究竟…… “谢谢!中也先生。” “满是摺子的猴子”露出招人疼爱的笑容,从我身边走开。他一个转身,正准备离去,又猛地站住,扭头看着我。 “那个客厅的男人已经没事了吗?昨天他从塔上掉下来了,是吗?” “是的。他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但因为强烈的刺激,无法开口说话。而且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目前只能想起名字——叫江南。” “哦,江南?” “对了,你听说了吗——蛭山因为事故受了重伤。” “是的。” “在那边的间里,野口医生正在抢救他,你爸爸也在。” “哦。但是——”阿清的声音有点发涩,“我不太喜欢那个人——蛭山……” 就因为不喜欢而不管他的死活吗?他是这个意思吗?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再次转过身,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去。我突然觉得背上产生一丝寒意,不是因为那孩子的话语,而是对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整个黑暗馆——我隐隐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7 从南馆入口处的大厅延伸下去的走廊两边,除了刚才蛭山被抬进去的房间外,还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门——位于三个房间的中间——的旁边,挂着和隔壁房间一样的木牌,上面用好看的毛笔字写着“羽取”。看来这是羽取忍和慎太母子的房间。 回到原先那个房间门口,我猛地想起来,摘下那块空白的木牌,看看其背面上面有两个字——“诸居”。还是用毛笔写的,但笔迹与隔壁的“羽取”不同。而且从木牌本身和墨色来看,也比隔壁房间的木牌年代长。 ——诸居。 这是原来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的名字吗?玄儿曾说过——“以某个时期为界线,佣人的数量也减少了”。 “诸居”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人或一家的姓氏。他或她——或者他们“以某个时期为界线”,离开宅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过。是这样吗? “舒服了吗?” 看见我回到房间,征顺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询问道。 “哎,是的。己经……”说着,我环视一下室内。 除了征顺,没有别人。阿清自不必说,刚才拿着拖把和我打个照面的羽取忍也不在。她还在里面房间吗?按理说随便打扫一下地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羽取忍去西馆了。”征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向柳士郎汇报情况去了。是鹤子吩咐的。” “是吗?” “蛭山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妙。”征顺看着那扇通向里屋的房门说道。就在那时,传来低沉的雷声。 “刚才我在那边走廊上碰见了阿清。” 听见我的话,征顺眯缝起眼睛。 “他看见我难受的样了,很担心,问候我了。” “是吗——”征顺再次眯起眼睛,“对那孩子而言,这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他还冲我说了他的病,还给我看了他的脸。” “吃惊吗?” “是的。”我老实地点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仅是脸,手脚……全身都是那样。” “是早期衰老症吗?” “没错。是早期衰老症……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 征顺坐回到椅子上,向前弯着身体,将双臂撑在膝盖上,低头看着黑色的地面,仿佛大梦初醒般地说起来:“头发脱落,皮肤变薄,皮下脂肪萎缩,骨质疏松,动脉硬化加快……总之,年轻时,身体机能便以异常速度老化下去。那孩子还算不错了,许多人很早就丧命了。” 我本打算问问这种病的“治疗方法”,想想,还是作罢了。征顺已经说了——“一种原因不明的怪病”——想根治是很困难的。 根据病症,采取可能的救治措施。 我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是将自己和阿清相遇时的感受如实地说了出来:“他很聪明。” “是的。非常聪明。”征顺看也没看我,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明白自己今后会怎样。怎么说呢?他很宿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来不责怪我们。” “责怪?” “就是责怪我和老婆望和——他的妈妈。为什么会生下他这样一个孩子——” “你有这种自责的念头?对不起,可能我说得不恰当。” “自责?”征顺闭上嘴巴,过了片刻,低声说道:“并不是没有。但在这个宅子里也是没有办法呀。因为那个——那个病是出生在浦登家族中的人所要面对的风险之一。” 又是“没有办法”。 玄儿和阿清自己都是这么说的。但那个“风险”究竟是什么? “出生在浦登家族的人所要面对的风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个孩子——阿清虽然可怜,但我觉得我老婆更可怜。” “你是说望和太太吗?” “今天才和你认识,就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自从那孩子的病情明了后,她——望和的心就碎了。” “心就碎了?” “她陷入一种疯狂状态,但表现出的症状和她的姐姐美惟——美鸟、美鱼的妈妈有所不同。” 我觉得他的说法挺微妙的。 “心就碎了”,“陷入疯狂状态”……她到底是怎么一种状况?而且征顺刚才还说——“和她姐姐美惟的症状有所不同”——那是不是说美鸟、关鱼的妈妈浦登美惟也发疯了呢? 征顺不说话了,继续低头看着地面。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就在那时,里屋的门被打开了,野口医生、鹤子和玄儿三人走了出来。 8 “蛭山怎么样?” 听到我的问话,野口医生卷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的袖子,失望地摇摇头。站在他旁边的玄儿神色疲惫,叹口气。野口医生像被感染了,也叹口气。 “该采取的措施都用了。” “难不成——” “命暂时保住了。但照这种情况,也就是时间问题,手腕、肩膀以及好几根肋骨都断了。内脏器官好像也受到损伤,最糟糕的是头部,头盖骨骨折。不拍X片,无法准确掌握头部的伤势,但估计相当严重。” “那就早点送医院。” 我脱口而出,野口医生怅然地摇摇头。 “就算现在叫救护车来,时间上也来不及。” “如果这样……就用这里的车子把他送到医院。” “不行!中也君。”玄儿说话了。他压抑着感情、冷静地说道,“你应该明白的。就算我们去送,但怎么渡过湖泊呢?” “阿……” “这里的两艘船,昨晚你看到了,那艘划桨的小船已经漂离了栈桥,那艘摩托艇则撞到岸边,七零八落。而北门小船屋中的备用船,你也看到的,早就被烧毁了,荡然无存。那个浮桥也变成那样了。现在我们无法渡过湖泊。” “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迅速搭一个筏子,把他放在上面,送到湖对岸。或者让谁下湖。” “游到……湖里?” “对。在这个大雨天,游到湖里,把那个漂流的小船拖回来。” “这个……” “问题在于谁愿意下湖。就算有人去,也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搭筏子也一样。况且台风就要来了,把伤员放在车上,长时间在山路下颠簸,能来得及吗?” 我无言以对,无意识地摇摇头。 “那么——”一直沉默着,看着我们说话的征顺冲着野口医生说起来,“能不能让野口医生在这里进行应急手术呢?尽力而为嘛。这个宅子里也有一些药品和医疗器具。” “恐怕不行。”野口医生紧缩眉头。他眉毛很粗,有点花白,“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付。而且要做这样的手术,设备也不充分——鹤子,你觉得呢?” “我没资格说……”那个护士出身的鹤子板着脸,垂下眼帘,“但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就算这里是设施完备的医院,能否救活也是未知数。” “是呀。” 突然,从房屋一角传来清脆的铃声,与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鹤子首先反应过来,往入口的门边跑去。这时,我才发现在门边的墙壁上有个奇怪的玩意,那玩意像喇叭的开口部——如同牵牛花——到人脖子那么高。 “我是鹤子。”鹤子将嘴凑到“牵牛花”处,自报家门。说完,她把脸偏过来,将耳朵凑过去。 “那是传声筒。”玄儿凑到我身边,低声说道,“从西馆我父亲的房间通过来的。你看!铃铛挂在天花板附近,是专用的。” “明白。”鹤子冲着“牵牛花”——传声筒,回应着,“那个……明白了。” 鹤子离开传声筒,冲着我们说道:“柳士郎老爷说要过来。羽取忍已经向他汇报过情况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僵硬。当时,我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紧张。 浦登柳士郎,这个宅子的当家人就要来这里了。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种状况下,与这个玄儿所说的“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见面。 “听说,这个宅子里的传声筒是第一代馆主玄遥提议设置的。”玄儿解释,“也许他出门游玩的时候,在客船上曾看到类似的装置而受到启发。以前,西馆馆主的房间与其他建筑中的好几个房间都通了传声筒。现在,只有这个南馆里的几个房间还有。” “东馆饭厅里的那个按钮呢?是不是和传声筒有什么关联?” “不是一种东西。摁那个按钮,这里走廊上的铃铛就响了。” “玄儿!”野口医生打住了我们的对话,他看了一眼通向里屋的房门说,“刚才我查看他的伤势时,发现一些疑点,你没注意到?” “疑点?”玄儿惊讶地皱皱眉头。 “从他的胸口到下半身,有许多皮下出血的痕迹,似乎是跌打造成的。那个……”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我不敢断言,但据我观察,时间上似乎不吻合。”野口医生摸摸下巴上的灰胡须,“怎么说呢?与其他部位的伤相比,那个地方的伤痕在时间上似乎不一致……也就是说,有时间上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不是在同一时间受伤的?也就是说当摩托艇发生事故时,蛭山已经受伤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野口医生严肃地点点头,“可能昨晚,因为某个原因,他受伤了。几根肋骨可能也是当时折断的。” “是这样。”我也觉得他言之有理。 听野口医生这么一说,刚才征顺提出来的疑问——“他对那个摩托艇驾轻就熟,怎么会……”也就可以消除了。蛭山在肋骨骨折、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驾驶那艘摩托艇。也许中途因为疼痛而意识朦胧或者神志不清,最后操纵失误,撞到湖岸……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昨晚当他从小岛回到对岸小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究竟是什么事故呢? 突然我想到一种情况——难不成是那场地震? 那个让江南坠落塔下的第二次地震(……没错,就是那个地震)。 否则,蛭山应该早就回到对岸小屋中了。因为地震,大的家具倾倒下来,他不幸地被压在底下…… 我看了一眼通向里屋的门。心情黯淡地按住胸口。 9 不久,通向走廊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传来羽取忍的声音—— “您请”,随后,浦登柳士郎走了进来。 黑暗馆的当家人比我想像的要高、体格好。我记得玄儿曾和我说过——他今年应该是58岁。一瞬间,我同时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既觉得以那个年龄而言,他显得很年轻;又觉得他过于老成垂暮。 他和玄儿、鹤子,一样,浑身上下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西装、黑色衬衫,连领带和鞋子都是黑色的。头发黑亮亮的,被梳成大背头,额头很阔,脸部轮廓鲜明——颧骨突出,大鹰钩鼻。怎么说呢,他让人感到一种冷峻的威严感。 他全身散发出这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感。因为玄儿的话——“绝对的权威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此时此刻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浦登柳士郎朝屋子中央走了一步,慢慢地环视一圈。我注意到他右手握着一根拐杖。 那拐杖是干什么用的?至少我看不出他腿不好。 除了这个疑问外,我还产生一种感觉。虽然表面上他给周围的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威严感,但…… “那位年轻人——”突然他冲我说起来。那声音低沉,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但很清晰。 “是。”我不禁立正起来。我心里发慌,不敢正面直视他。 “你就是中也先生吗?” “是的。” “你从大老远跑来,辛苦了——今年春天,玄儿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在这里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不用,不用。” “你刚来,这里就发生了许多事,真的不好意思。” “您别这么说。” 我本想回答得巧妙些,但是因为紧张,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一时语塞,低着头。于是柳士郎扭过头,看着野口医生。 当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的时候,终于发现——柳士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威严感,但他的眼睛却没让人感到相称的锐利感。 目光迟钝,眼球浑浊。他的大部分黑眼珠浑浊,所以…… 我立刻想到白内障这个毛病——因为水晶体浑浊而造成视力低下。听说虽然程度上有差别,但只要上了年纪,谁都难以避免。从柳士郎的眼睛状况看,他的白内障相当严重了。 我终于明白他右手为何握着拐杖了。他视力低下,行走不便,所以只能借助拐杖。 “怎么样?”柳士郎问野口医生,“羽取已经向我说了事情经过,那我就单刀直入了,蛭山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您要看看吗?”野口医生问完,看了一眼里屋的门。 “不用了。只要听听村野君的判断,就足够了。”冲着野口医生,这个当家人还是喊这个老朋友的本名“村野”。 “蛭山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柳士郎又问了一遍。 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几乎是零。” “是吗?” “说实话,或许只能活到早晨。” “原来如此。”柳士郎点点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既然村野君这么说,应该没错。真可怜,但也没办发法。” “您可能也听羽取忍说了,他因为摩托艇事故而受伤的。” 这时,玄儿开口了:“现在把他往医院送,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最好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柳士郎回答很冷淡。 “但是昨天那个年轻入也从十角塔上掉落下来,他虽然比较走运,没大碍,但至今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这样听之任之,不太好吧?还是报警吧。” “没必要!”柳士郎的话里透出不容分说的威严感,“如果蛭山死了,只要村野君开个死亡诊断就行了。蛭山没有亲人。” “那个从塔上掉下来的年轻人呢?怎么处置?” “再观察一段时间。”柳士郎那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玄儿,“没必要胡乱行动。就算报警,事情也不会马上明朗。而且,玄儿,你应该知道——”当家人淡淡地说,“今天是‘达丽娅之日’。不要让那个垂死者和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搅乱了安排。不对吗?” 柳士郎又缓缓地环视一圈,没有人提出异议。 从敞开的大门外传来哗啦啦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屋内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又持续了几秒钟,我觉得那风雨声更响了。 “另外,老爷!”鹤子打破了沉寂,“首藤老爷前天出去后,就没回来过。而且蛭山出事后,就再没有可以渡过湖的船了……” “是呀。”柳士郎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利吉没回来,肯定有他的事情。船的事情,的确要考虑一下,有很多办法呀。” “让宏户造一些可以代替船的东西。行吗?” “恐怕没那个必要。”当家人的判断很明确,“就算因为暴风雨,这个宅子成为孤岛也没必要担心。粮食充裕。等天气恢复,就通知一家,让他们把新船运来。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柳士郎再次环顾四周后,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说完,他正准备转身,又猛地停下来,缓缓地扭头看着我。我不禁浑身僵直,他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 “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今天晚上是‘达丽娅之夜’,这对我们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这个夜晚就要来到了。”他低声说着,“今晚,我们将在‘达丽娅之馆’举办宴会,你也要参加。这也是玄儿的愿望。” 我被弄得措手不及,斜眼看着玄儿。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看见我的视线后,他微微点点头,嘴唇边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但是—— “可以吗?……”我不禁想起昨晚,在东馆的大厅里,当我被介绍给野口医生后,他冲着玄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明天就是“达丽娅之日”,好吗? “我是个外人,能参加那个特别的宴会吗?” “是玄儿的希望,我同意了。”说完,柳士郎那苍白、轮廓鲜明的脸庞上露出笑容。浑浊的双眼睁得很大,鼻梁上满是褶子,嘴巴咧开……但没有笑声,很异样的笑容。 这简直就像…… 今年夏天,我在有乐町的电影馆,看了一部英国的怪诞电影《吸血伯爵德古拉》。他的笑容挺像其中一个场面的……我紧紧闭上眼睛,想把这迪突然冒出来的联想赶出脑子。我心跳加快,似乎心脏就要蹦到喉咙了。 “那晚些时候,我们在‘达丽娅之馆’见。” 听到柳士郎的话,我赶紧睁开眼睛,只见他背对着我,正要从房间离去。 第十章 调查迷宫 1 留下鹤子和羽取忍轮换照顾蛭山后,其他人从南馆回到东馆。 野口医生和征顺直接回北馆,玄儿和我则先回饭厅。桌子上还剩着许多饭菜,但我们根本没胃口,两人坐在长桌两端,相互沉默着。 “这也是没办法吗?”我拿起吃饭前放在桌子一角的呢子礼帽,轻声问道。 “没办法……”玄儿忧郁地托着腮帮子,“你是说蛭山的事情吗?”他反问道。我点点头,戴上帽子。玄儿舒展一下肩头,眯缝着眼睛。 “不管怎样,他是没救了,只能听天由命——我爸爸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是说没必要报警?” “这……”玄儿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很快又眯缝起眼睛,“我爸已经说没必要了,没人会违背他的意愿。也是没办法。” 还是“没办法”吗? 其实,柳士郎的话还是有说服力的。现在就算报警,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天气恶劣,又没有摆渡的船只,事情不会马上明朗。他说的没错。但是—— 即便如此,发生紧急情况时,通常的处理方法是立即报警,说明事情经过。就算今天是“达丽娅之日”…… “你父亲柳士郎先生患有眼病,是吗?”我有意识地换了话题。因为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冲着玄儿提出异议,也不会有结果的,“是白内障吗?” “是的。”玄儿叼上一枝烟,用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点上火,“这一年,病情突然加剧,水晶体浑浊得很厉害,视力也跟着下降。这两三个月,走路的时候要拄着拐杖了。野口医生劝他早点做手木,但爸爸怎么也不答应。” “还没完全看不见吧?” “白内障造成的视力低下和近视不同,视网膜上的影像白糊糊的,就像透过毛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一样。最根本的治疗就是通过外科手术去除掉浑浊的水晶体。如果放置不管,就会演变为青光眼,那就恐怖了。” “原来如此。” “有些白内障和视网膜症是因为糖尿病引起的,但我爸爸没得糖尿病,也没有可能成为诱发因素的其他病史,纯粹是老年性白内障,从这点说,还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急剧的身体老化还是一个不吉的征兆,因此,最近我爸不太开心,情绪波动大,动则就会抑郁,这也没办法。” “不吉的征兆……”我不由自主地嘟哝着这句话。 “急剧的身体老化”是“不吉的征兆”——这是理所当然的。要说好坏,那肯定是坏事,不仅对于柳士郎而言,所有人都一样。 “我觉得他变得胆小了。”玄儿故意显得很平静,继续说下去,“我能察觉到现在父亲的心境——混乱、失望,还有害怕……不管别人如何相劝,他都不愿做手术。这种心情也能理解。他才58岁,就这样……”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玄儿轻声叹气,显得很痛苦地抽着那烧了半截、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我喝了一点点杯中剩下的橙汁。也叼起一枝烟。这是我身边最后一枝烟。 “现在做什么?”玄儿问,“离宴会还有时间——你累了吧?” 我摇摇头,用右手手指夹着还没点上火的香烟。 “累倒不累。只是……” “我们到北馆的沙龙室去,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带你逛逛那幢建筑。” “好呀!” “沙龙室里有电视机,对,还有刚才我对你提到过的那幅画——藤沼的<征兆>。”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当着他的面,把空烟盒捏成一团。 “烟没了,我到房间取一盒,包里还有几盒。” “那我先去。”说着,玄儿从桌边走开,“沙龙室在刚才那条长走廊的旁边。从这里去,左首方向,朝着庭院的中间那个房间。一去就明白了。” 玄儿往那扇通向饭厅西侧走廊的大门走去。 “玄儿。”我喊住他,今天从他口中听说了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素性问问,“你在十角塔最上层对我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 一瞬间,玄儿肩膀一抖,叹口气,“那件事吗?”转身看着我。 我继续追问下去,脑海中浮现出几小时前,塔上那昏暗的房间。 “你说被关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对吗?” “哎,我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道,“为什么会那样……究竟是谁把你关在那里?” “你也知道,中也君,我想不起那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自己曾被关在那里——”玄儿淡淡地说着,双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靠在门上,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时间,他一语不发。我静静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那个塔的最上层的房间里,就是那个木格子栅栏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当时我的奶妈叫诸居静,当时,她也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当然,我根本就想不起这个人,自己当时的心境也完全不记得。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能像叙述第三者的事情一样,说起这件事。” 诸居静? 我马上就想到了蛭山所在的南馆的那个房间,想到了那挂在门边上的木牌。写在木牌背面的不正是“诸居”吗? “中也君,你刚才问是谁把我关在那里的,对吗?27年前,的确有人下令把我关在那里。”玄儿看着空中,“就是浦登柳士郎。” “你父亲?!怎么会?” 我不禁想再听一遍,玄儿依旧淡淡地说道:“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肯定是这个原因。” 2 和玄儿分开后,我先跑到东馆。楼的客房里拿香烟。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 刚才玄儿问我累不累的时候,我说不要紧,其实已经相当疲倦了。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一天内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自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精神下已经相当萎靡了。 我从包里重新拿出一盒烟,打开封口,在房间里悠然地抽完一枝后,将头上的帽子扔在床上,离开房间。 屋外已有了暮色,拍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依然很响。风势似乎比刚才要小一点,但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却让人心惊肉跳。 当我走到走廊上,对面的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踉踉跄跄晃悠出来的是首藤伊佐夫。他头发蓬乱,胡子邋遢,银边眼镜的镜片上脏兮兮的……和今天早晨一样,他穿着黄色的长袖衬衫,但皱巴巴的,看得出来,他似乎没脱衣服睡觉。 “醒了?” 我冲着这个自诩为艺术家、正打着哈欠的家伙说道。他一只手撑在墙上,保持身体平衡,看着我。 “哎呀,你是中也先生吧?”虽然没有早晨严重,但口齿还是不利落。 “你还记得我?”我好不容易才没苦笑出来,“你酒醒了没有?” “我觉得睡得不够香。”说着,伊佐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股酒气顿时冲入我的鼻中。 “刚才楼下好像乱糟槽的,我被吵醒了——出什么事了?” “这个……” 我大致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和前后经过,还告诉他蛭山受伤严重,已经朝不保夕了。 “哦,原来是那个蛭山呀。” 伊佐夫用手指擦擦油光光的圆鼻头,眯缝起充血的眼睛。过了片刻,我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你父亲也还没回来。” 伊佐夫显得很吃惊,又问了一遍:“还没回来?”但很快耸耸肩,显得满不在乎地说道,“哎呀,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不知道。茅子妈妈恐怕要着急了。” “是吗?” “对了,中也先生,现在几点?” “6点20分。” 我看看手表,答道。伊佐夫皱着眉头,挠挠头发,真不知道他是感觉早了,还是晚了。 “我再睡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和羽取忍说一下——如果晚饭做好了,把我叫起来?” “好的,当然可以……但是今晚在‘达丽娅之馆’要举办宴会。你不参加吗?” “宴会?哦,就是那个?”伊佐夫的眉头锁得更紧,“和我没关系。对于你这个外人而言,也一样。但是对我家老爷子和那个女人而言,就另当别论了。” 和外人无关。看来基本观点都是一样的。我却被邀请参加这个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能参加的特殊宴会。玄儿非常希望我参加,柳士郎也同意了。但这值得开心吗? “对了,中也先生,你酒量如何?”伊佐夫问道。 “你说酒量?我只是喜欢。” “是吗?那今天晚上一起喝酒?” “这个……” “你信奉基督教,又是古典迷,我可要好好和你探讨一下艺术问题。怎么样?中也先生。” “这个……” 虽然我小时候去过教堂,但井非就信仰基督教。而且喜欢古典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但我并不想纠正这个醉鬼的紊乱记忆,只能含糊其辞。至于今晚我被邀请参加宴会的事情,最好现在也不要对他讲。 “那么,再见。” 又是早晨我们分开时的那句话。说完,伊佐夫跌跌撞撞地缩回屋里。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刚才的对话在他脑中又将如何重新组合呢——对于从来没有因喝醉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3 我一时兴起,决定不从原路返回,而是通过暗道去一楼。也不是刻意想那么做,只是等伊佐夫进屋后,我不自觉地朝通向一楼大厅的楼梯的反方向走去。 我按动了烛台背面的控制杆,打开了那扇暗门,悄然走进墙壁后面的小房间。传入耳中的雨声顿时比方才响多了,我静悄悄地走在昏暗的楼梯上,心中产生一种和早晨发现这个暗道时截然不同的悸动。 这是个无人知晓——事实上,这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的秘密空间。独自待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一种又怕又喜的感觉。 只有我是这样吗? 这种感觉就像是孩提时代,偷偷摸摸溜进后院仓库时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钻到老校舍地下室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 ——浑身都是泥巴,怎么搞的? 当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家附近有个很大的空房。听说一对德国老夫妻曾住在那里——德国人为何要住在那么偏僻的乡下?这本身就是个谜——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墙壁是灰白色,木质结构是咖啡色,人字形屋顶被涂成深蓝色,坡度很陡,神秘的屋顶天窗,院子周围的红砖墙很高,青铜大门总是紧锁着。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那里时,幼小的我总觉得那就是神秘不已的异国城堡。 ——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可…… 靠着早晨的记忆,我找到门把手,从暗道里的神秘小屋走到外面——宽敞的舞蹈房。 太阳已经下山,没有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处露进来,整个屋子里几乎是一片漆黑。从走廊一侧的门下,透进微弱的光线,借助这点光线,我在黑暗中摸索着。 “……在……好……” 在持续的雨声中,我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 “……怎么……的……” 声音从这个大房间,从这个黑暗中的什么地方传过来,断断续续,而且还很轻,根本就听不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在说。 想起来了。今天早晨,也是在这个屋子里,美鸟和美鱼姐妹离开后,我也曾听到类似的声音。这究竟,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声音? 恐怕不会有人潜伏在这个舞蹈房中。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莫非还是和今天早晨想到的那样,这声音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抑或是我的幻觉?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摇摇头。 一瞬间,方才在南馆亲眼看到的那个驼背蛭山的惨状跃现在脑海中,我赶忙再次用力摇摇头。那声音消失了。 我离开舞蹈房,去厕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朝北馆走去。我穿过隧道一般的石造通道,走到有电话的那个厅,然后准备往那条沿着北馆东侧延伸的边廊走去。就在那时—— 和刚才在漆黑的舞蹈房中一样,我突然停下脚步。 从这个北馆的房间里,从附近的房间里,传来钢琴声。 那旋律让人觉得阴郁、倦怠,透着一种朦胧感。几个头披揭色布的侏儒乱哄哄地出现在这个昏暗建筑的昏暗走廊上,胡乱排好队,走了起来……这种景象不知为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要说古典音乐,就是流行音乐,我也知之甚少,但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首曲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或许这钢琴声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而不是谁弹奏的? 我走在东边廊上,侧耳聆听着钢琴的曲调。前方就与东西横贯这幢建筑的主走廊交汇。这时,我才发现:在交汇点的墙边,有一个等身青铜像——好几条蛇缠绕在一个半裸的男子身上。我记得在主走廊与西边廊交汇的地方,也有一个类似的等身青铜像。 钢琴声还在响着。 那旋律轻柔、不连贯,让人觉得倦怠、阴郁。此时,我确信这声音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在某个房间里弹奏的。 青铜像斜对面有扇黑色的双开门,那里露出一点缝隙——声音难道是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无意识中,我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走去。钢琴声越来越近。我将脸凑到有微弱光线透出的门缝处。就在那时——钢琴声戛然而止,似乎对方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赶忙离开门边。 “阿清!” 背后突然传来叫声。我更加手足无措,回头一瞧,隔着走廊,在我偷看的这间屋子的斜对面,也有扇双开门。此时,那扇门开着,有个人站在那里。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那个人缓缓地朝我走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橘黄色罩衫,身材纤细的女性。她大约30多岁,留着短葫的烫发,面庞清秀、小巧。但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整体上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太协调。 “你……阿清在哪里?” 尽管初次见面,她也不问我是何人,就直截了当地问起来。这个女人难道就是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吗? ——姨妈是蜻蜓。红蜻蜒。 美鸟和美鱼是这样描述她的。 ——但是翅膀破了,无法在空中飞行。 ——她疯了,所以…… 这是刚才她丈夫征顺所说的话。 ——她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你……看见阿清没有?” 她又问了一遍,我语无伦次地回答起来。 “这个,刚才,我在南馆看见了。” 顿时,她——浦登望和瞪圆了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颤动着涂着和罩衫同色的口红的嘴唇。 “那孩子没事吧?他身体可不结实。我担心得不得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好好的,那孩子的身体也不会……” 说着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让人感觉她马上就要号陶大哭了。 “要是我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我真的担心阿清这孩子。我真的担心,担心呀,担心……” 我只能沉默着点头。她用手绢擦去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反复念叨着“担心呀,担心”。很快,她突然闭上嘴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东张西望起来。 “阿清呢?”她又问起来。 ——她疯了,所以…… 我看着她,脑子里想起征顺的话。她稍稍扭着脖子,视线游荡在空中,让人觉得她躲避着什么。 “阿清……在哪里?” 就在这时—— “阿清刚才在二楼。” “到我们房间,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 同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身,只见刚才传出钢琴声的房门大开着,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站在那里。 “放心吧,姨妈。” “阿清看上去蛮好的。” “不用担心,姨妈。” “阿清可是个好孩子。” “……啊,阿清。”浦登望和无力地说着,慢慢地转过身,踉跄着朝走廊内里走去。 “望和姨妈总是那样。”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她总是在宅子里晃荡,寻找阿清。” 我面朝她们站着。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穿着和早晨一样的带碎白花纹的杏色和服,冲我微笑着。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两个同样的声音打着同样的招呼。 “你们好。今天早晨打扰了。” 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在心中确认——从这个角度看去,右边的是美鸟,左边的美鱼……对,应该没错。 “望和姨妈非常担心阿清。”美鱼说道。美鸟接过话头,继续说起来:“她很担心,总是哭,因此眼睛通红。她就像一只红眼睛蜻蜓,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原来如此…… ——姨妈是蜻蜓,红蜻蜓。 “刚才是你们在那个房间里弹奏钢琴吧?” 听到我的问话,两个人显得有点害羞,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是的。” “是你们谁弹的?” “两个人一起弹的。”美鸟回答着,歪着脖子,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喜欢萨提吗?” 她的问话让我想起来了——那是萨提的曲子。艾黎可·萨提。在白山的玄儿家,喜欢音乐的他曾放过那首曲子,我跟着听过。所以刚才我感觉似曾听过。 “萨提创作过联奏曲。”美鱼说道,“曲名是<三个梨形小品>。萨提创作的曲调都有一个怪异的名字。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那个……” “刚才我们弹的是<米诺谢奴>。这是萨提随意创造的词汇。<米诺谢奴>,真怪。” 我记得玄儿曾说过这个曲调的名字。 “米诺谢奴”是从“米诺斯”这个词演变而来的。“米诺斯”指的是古希腊克里特岛上的古都,曾是米诺斯王的宫殿。他的王妃帕希葩艾就在那里生下了畸形儿弥诺陶诺斯。传说那是个迷宫之都。 “你们两个人弹那首联奏曲——<三个梨形小品>?” “正在练习。这个曲子太难了,还弹不好。” “我们弹钢琴的水平一般。”美鸟说,猛地她的声调降低了,“听说我们的妈妈很擅长乐器。” “你们的妈妈……就是美惟女士吗?” “是的。” “是你们的妈妈教你们弹钢琴的?” 两姐妹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是鹤子教的。”美鸟答道,“鹤子弹得也很好。” “是吗?那个人?”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那个曾当过护士的鹤子总是将银发盘在脑后,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情绪低落——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面容。我继续冲着两人问下去。 “为什么你们的妈妈不教你们?如果她很擅长的话,应该比鹤子要……” “妈妈不行。”美鱼垂下眼睛。 “妈妈无法教我们。”美鸟也垂着眼睛。 “妈妈呀……” “妈妈呀……” 两人异口同声。随后美鱼独自抬起眼睛,看着我。表情里透出一种哀怨和迷惑交织的神色,这是今天早晨在舞蹈房和她们相遇后,我首次看到的神情。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从那以后一直……一直受着惊吓。” 4 双胞胎姐妹弹奏钢琴的房间叫“音乐室”。据说那里除了钢琴,还放置了许多乐器、音响、唱片之类的东西。其北面的房间是台球室,隔着走廊,对面是正餐室、吸烟室、厨房。光从这一区域看,就不难发现北馆的规模比东馆要大。 我和双胞胎姐妹相约——等她们练习得不错的时候,让我听听那首联奏曲——随后,便在她们的指引下,去了玄儿所在的房间。 那个叫“沙龙室”的房间位于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的南侧中央。这个房间有两个入口,我们从东侧的门进去了。 这个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四五十张榻榻米,中阁2/3的地方比入口处要低一点,有台阶相连。这样一来就让原本很高的天花板显得更高了。 在朝着庭院的南侧墙面上,正中有扇通向平台的双开门。形状有法式窗户的风格,但无论门框,还是门扉都被涂成黑色,其上镶嵌着彩色的花玻璃。从这点看,这扇门又不具备法式窗户的风格。 通常情况下,朝着南边庭院的房间会建造得更加开放,以便更好地采光,但是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的常识在这个宅子里行不通。这个沙龙室和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总体色调是黑色,整个环境昏暗。无论地面、墙壁,还是天花板、摆设都是没有任何色泽的黑色。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也是没有任何色泽。 但是—— 镶嵌在房间中央的法式窗户上的玻璃却是深蓝色。我觉得自从进入这个宅子后,个别的物品和工具不提,这是自己所看到的红色之外的另一种颜色。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白天,这个沙龙室被一种蓝色的光线渲染着,烘托出一种人在深海的氛围。 “哎呀,中也君,这边请!” 玄儿坐在屋中央的沙发上,看见我们进来,轻轻地扬起一只手臂。已经脱下白大褂,体格庞大的野口医生隔着低矮的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野口医生自不必说,玄儿也没有因为我和美鸟、美鱼姐妹在一起而显得惊讶。 “玄儿大哥。” “玄儿大哥。” 从侧腹部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双胞胎姐妹异口同声地喊着同父异母哥哥的名字,步调一致地走下台阶。我紧跟在她们的后面。 “我们在音乐房门口相遇的。” “中也先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弹钢琴。” 她们用清脆的声音开心地汇报着。玄儿的嘴翔露出一丝微笑。 “又是弹萨提的曲子?”他问道,“我现在不太喜欢了。与其半途而废地练古典曲目,还不如练练爵士乐什么的。怎么样?” 我听着兄妹的对话,心里想——你自己不还经常听吗? “好了,玄儿大哥,你又开始存心捉弄我们了。” “萨提的曲目不还是你教我们的?” “中也先生喜欢萨提的曲子。” “是吗?”玄儿瞥了我一眼,眯缝着眼睛,随口说道,“也对。萨提和中原中也都属于达达派艺术家。” 这块区域比入口处低矮,地上铺着黑色的石头,以沙发一带为中心,铺着黑色的地毯。靠庭院一侧的墙角处,放了台电视机,里面的男播音员正一丝不苟地播报着新闻——今天,富士山上下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和去年相比,这雪晚了四天,和历史平均水平相比,早了三天。 与电视图像相比,声音不是很清晰;这在深山老林中也是正常现象。宅子里的人肯定也采取了一些办法,比如肯定在西馆的塔上竖起了接收天线什么的,但无线电波本来就很微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更何况台风就要临近,外面天气大变,在这种情况下,图像能这样就已经让人求之不得了。 “台风似乎没有衰减的势头。”野口医生嘟哝一句。 “今天晚上到明天要小心。刚才新闻中不也这么说吗?”玄儿让我坐在沙发上,美鸟和美鱼也和我坐在同一个沙发上——并排坐在我的右边。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我身边飘过。我冲着野口医生问起来。 “对了,野口先生,茅子女士怎么样呢?我听说她发烧,躺在床上了。” 野口医生用鼻子哼了一下:“那是流感。发了高烧,整个人的意识处在朦胧状态,感觉不到难受。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 “如果老不好就麻烦了。不把感冒当回事,会倒大霉的。” 我不禁狠命地点点头,赞同玄儿的见解。 去年冬天,我被传染了流感,相当难受。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据说去年似乎全世界都遭到了流感的袭击,在日本,有半数人口传染上了流感。 “伊佐夫担心吗?” “啊……不,好像不太担心。” “我想也是。对于父母的事情,他总是显得不闻不问。我甚至觉得他干吗还要跟他们一起来。” “茅子女士知道首藤利吉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歪着脖子说道:“恐怕还没有人对她说吧。” “不用告诉她吗?” “是呀,当然不能一直不说。” “看她的身体状况,如果可以,让我来说。”野口医生摸着下领的胡须,说道,”当她烧得正迷糊的时候,说这些,反而会乱上添乱。” “那就拜托了。或许等今晚的宴会结束,明天再告诉她更好。” “明白了。” “中也先生。”隔着我身边的美鸟,美鱼探出头,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待到什么时候?” “这个——”我扫了玄儿一眼,“本来准备后天告辞的。” “什么?要是你能多待几天就好了。” “对!对!”美鸟也附和着,“你不是和我们约好了吗——要听我们的合奏曲的。” “这个……” “不用担心,中也君还会再来玩的。”玄儿在一旁插嘴。 “到时你要听我们弹的钢琴曲,好吗?中也先生。” “对,还要来……” 美鸟和美鱼相视一下,撅起红润的粉色嘴唇,沉默着点点头。 对于十几岁的少女而言,她们这种样子过于孩子气,让我觉得有趣。但看着她们那奇特的身躯,犹如西洋木偶的美貌,我还是不由感到一阵半敬畏的悸动。 “你看,中也君。”玄儿指着走廊一侧的墙壁,说道,“我和你说到的那幅画就挂在那边。” “那就是……”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朝那幅黑色画框里的画走去。 藤沼一成的《征兆》。和挂在东馆起居室里的《绯红的庆典》一样,这也是一幅画在50号大小画布上的油画。 来这个宅子之前,我连藤沼一成这个画家是谁都不知道。尽管如此,外行的我也能辨别出眼前这幅和起居室的那幅画的风格截然不同。《绯红的庆典》是由好几个客体组合而成的高度抽象的作品;而这幅画则让人意想不到地具有写实风格,乍一看,觉得描绘的不过是普通的风景而已。但是——我早就知晓——那风景绝不普通。 藤沼一成是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这幅画是他受浦登柳士郎之托,来宅子后创作的。 连绵的群山下,广阔的湖泊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从右首方向开始,那原本蓝黑色的湖面正逐步变成茶红色。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无数的雨滴打落在湖面上…… 和玄儿所说的完全一致。 这幅画和白天我与玄儿两人在北门外看到的景象太相似了,相似得让人害怕。 藤沼一成还被视为百年难遇的具有“幻视力”的天才。他所具备的“幻视力”究竟是…… “中也先生,你喜欢画?”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过来,站在我身旁。对了,刚才到底是她们当中,哪个人问的? “望和姨妈也会画画。”这次是美鸟说的。 “望和女士?” 我觉得有点意外。一瞬间,我在脑海中无法把刚才那个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的女人和“会画画”的望和女士联系在一起,觉得两者格格不人。 “平时,姨妈总是闷在画室里,一直在画。都是一些恐怖、怪异的画。” “只要从画室里出来,就一定会找阿清,就像刚才那样。说什么担心呀、担心呀。还说什么‘要是我能替那孩子受罪就好了……’不管何时,不管冲着谁,她都会那么说。” 当她独自在画室中埋头作画的时候,是否可以暂时忘记那不幸的儿子?抑或是作画本身对于她保持心理平衡有着重要作用? “这幅画——”我指着挂在眼前的这幅《征兆》,冲着双胞胎姐姐妹,“据说这湖泊里的红色是美人鱼的血。是玄儿对我这么说的。” “美人鱼?” “美人鱼?” 两人不约而同地反问着,随即用力点点头。 “是呀。” “是美人鱼的血呀。” 美鱼接着说下去:“中也先生,你喜欢美人鱼吗?” 看见我纳闷的样子,两人窃笑起来,那笑声犹如鸟鸣莺晰。 “中也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这次是美鸟阿的。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又窃笑起来,显得很开心、愉悦。 这两个双胞胎到底知不知道今天蛭山受伤的事情?还没有人告诉她们吗?——我脑海,突然闪过这样的问题。 “在大海中的,那不是美人鱼。”突然,美鱼当场低声吟起诗来,“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这是?” 我迷茫地看着她们,美鱼调皮地笑起来。 “是中也先生的诗歌。” “就是那个中原中也吗?” “这个诗名叫<北海>,收录在玄儿大哥送给我们的诗集中,写得很棒,所以我们记住了。” 她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玄儿送给我的诗集中,好像有这个题目的诗。但是我根本就背诵不下来。 “中也先生,你喜欢诗吗?” 又是美鸟问的。还没容我回答,她接着背诵下去。 “乌云密布的北海天空下,到处是汹涌的波涛,那是在诅咒天空。那诅咒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美鱼紧跟着,又将开头的那两句重复了一遍。 “在大海中的,不是美人鱼。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对吧?是首很棒的诗吧?”美鸟接着说下去,“在北海中,没有美人鱼。恐怕只有这里的湖中才有美人鱼。” 5 在沙龙室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通向邻屋的门,东侧的邻屋是图书室——早晨,当我们穿过走廊的时候,玄儿曾经告诉过我。从前,许多藏放在北馆中的旧书籍都被大火烧毁了。尽管如此,现在那里的藏书量应该不会小。虽然我也不是非常书痴,但对征顺收藏的侦探小说抱有浓厚的兴趣。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艾伦·坡、柯南·道尔、切斯特顿、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东西方侦探小说家的作品的。 据说西侧的邻屋是游戏室。本来我想去图书室看看,可当我刚刚从画像前挪步,美鱼和美鸟便叫道:“中也先生,到那边去!”我只能身不由已地被她们拖到那个房间去了。 “中也先生,你喜欢国际象棋吗?” 走在前面的双胞胎姐妹同时回头看着我,美乌率先问道。 如果是日本象棋,我还会一点,换了国际象棋,我只知道是“和日本象棋类似的一种象棋”,只知道棋子的名称以及基本的下法。当我如实相告,两姐妹显得有点失望。 “那,中也先生,你就观战吧?” 美鱼说道。两人朝着棋盘所在的正方形小桌子走去,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桌子一侧,一屁股坐下去。 我跟在她们后面,顺便环视一下室内。 地上和东馆的舞蹈房一样,铺着黑红交错的木板。靠庭院一侧的椅子上有扇窗户,那里拉着天鹅绒的黑窗帘。窗帘前面有个铺着胭脂色桌布的大圆桌,那恐怕是打牌用的。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类似于两姐妹正在用的小桌子,其中一个很像是麻将桌。 美鸟和美鱼在并排坐着的桌子前,放好棋盘。从两人的角度看,美鸟在左边,执白棋,美鱼在右边,执黑棋。像她们这样的连体双胞胎,如果要下棋,只能采用这样的姿势。 “你们谁厉害?” 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棋盘,问道。美鸟先下,很快较量就要开始了。棋盘是大理石造的,显得很厚重,而棋子也是用大理石精心雕刻而成的。其实所谓“黑”棋子的本色是暗红色。 “恐怕差不多。”美鱼答道。 “是呀。我们互有胜负。”美鸟接着说。 “玄儿大哥可厉害喳。” “中也先生,你也可以让玄儿大哥教教嘛。” “如果你会的话,就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呀,像你这样,一定很快就会得很好的。” 两人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飞快地移动着棋子。她们下得很快,仿佛预先知道对方的想法。 “中也先生,你喜欢猫吗?”美鱼冷不丁地问道。 “反正不讨厌。但是我没养过。” 听到我的回答,美鱼乐滋滋地笑起来:“那等一会儿,把我们的猫咪介绍给你。” “有猫吗!”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这个宅子里的猫肯定通体黑色。 “契夏在我们的二楼卧室里。”美鸟说道。 “契夏?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是的。它非常可爱,总是和我们在一起。” 我马上就想到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在这个奇妙童话中,有只叫契夏的猫。她们肯定是受此启发,而给自己的猫命名的。 闲谈中,两人的较量还在继续。随着战局的扩大,两姐妹的话越来越少,思考的时间也变长了。现在,美鸟的白棋占据着优势——由于我会日本象棋,大致的情形还是能看懂的。 我暂时将视线从攻防交替的棋盘上挪开,岔着手,抬起胳膊,仲到头顶,舒展了一下腰身,再次环视一下室内。这时,我发现在靠走廊一侧的角落里——房间的西北角上,有个怪异的钟表。 那距地面有一人多高的表盘本身井没什么特殊之处,直径大约有四五十厘米,灰白色表盘上罗马字母从I环状排到M,两个长短黑指针正措在8点前。 怪异的是那个表盘嵌在宽不足一米的墙板上,而那墙板犹如斜切房屋一角。那钟表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墙体的一部分成为了表盘。整个构造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种构造很少见。 整个钟表的机械部分纳入在墙板后面。看上去那钟表占据了一整块墙体。 正当我端详着,表盘上的指针正好移到了8点。就在那时—— 微微传来齿轮的咬合声,很快表盘下方的墙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原本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黑色墙板成为一扇双开门,朝前“啪”的一下打开了。接着,从内里蹦出来一个黑色的、扁平的盒式台座,上面有一个例盘,而那圆盘上面载着两个木偶。 一个是穿着漆黑燕尾服的男性,一个是穿着深红裙子的女性。 那木偶做工精细,大约有30厘米高,两者在圆盘上相对而立,搂在一起。 台座出来的同时,传来八音盒的曲调。3/4拍,轻快柔美,音色清澈,但隐隐地含着一丝寂寥。接着——合着八音盒的音乐,台座上的圆盘开始转动,搂在一起的木偶也开始旋转,犹如在跳华尔兹。 这是个制作考究的自鸣钟。好一会,我屏息听着流动的旋律,人神地看着旋转着的人偶。 相同的曲调重复几次后,八音盒不响了,木偶也停止不动。伴随着齿轮的咬合声,台座缩回内里,门也关闭起来,恢复原样…… 只有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表盘还露在外面。 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宴会 1 这场国际象棋的结局是白棋的女王将死了黑棋的大王。双胞胎姐妹抬头看看自鸣钟,确认时间后,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中也先生,过会儿见。” “中也先生,过会儿来看着我们的契夏,好吗?”说着,她们打开另一扇门,走出房间。 “中也君,你也可真讨人喜欢呀。” 听见玄儿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坐在游戏室一角的黑皮安乐椅上,脸上露出那个童话中契夏猫的笑容。 “她们两个人很少那么兴高采烈的。” “是吗?” “听说你要来,她们就一直盼望着。她们好像还温习了中原中也的诗集。” “你说什么了,让她们如此期盼我的到来?” “也没说什么。”玄儿一本正经地给香烟点上火,“你是一个认真的建筑系学生,和中原中也相似的好青年,我非常喜欢——我就说了这么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高兴,但既然没有被宅子里的人讨厌和无视,还是不错的。 “那钟挺有意思的。”我看着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钟表盘,“隔一段时间,音乐就会响起,木偶就会出来吗?” “是的。北馆重建的时候,我爸特地让人订做的。”玄儿吹散烟雾,看着我,继续说下去,“有一个叫做古峨精计社的钟表厂家。据说我父亲和当时的社长关系很好,便亲自拜托他们设计、制造。” “造得很不错——那个八音盒的曲子叫什么?” “哦,那叫<红色华尔兹>。” “<红色华尔兹>?”我有点不解。对这个曲名和刚才听到的旋律,我没有一丝印象。 “你不知道也属正常。”玄儿说道,“那是我后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一节曲子。她还创作了一节曲子叫<黑色华尔兹>。上午的旋律是<黑色华尔兹>,下午则是<红色华尔兹>。制造得非常巧妙,独具匠心。” 美惟是玄儿的后妈,那对双胞胎姐妹的亲娘。刚才我在音乐室前,和美鸟、美鱼相遇时,她们曾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妈妈很檀长乐器”。难道她还有作曲的才华? “好了,时间快到了。”说着,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回房间,换换衣服,你就在沙龙室里休息休息。” “为那个宴会换装?” “是的。总要换一下。” “那,我……” “你不用换。这样就可以了。”玄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你是我尊敬的客人,而且包括我爸在内,所有人都知道。你没必要那么紧张。” “那过会儿见。到时间,我来叫你。” “好的。” 和双胞胎姐妹一样,玄儿也推开另一扇门,离开了游戏室。我独自回到沙龙室,坐在沙发上。野口医生还在那里,单手拿着一个盛有乳白色液体的磨砂玻璃酒杯,看着电视。 “怎么样?中也君,你也来一杯?这是我作为礼物带来的家乡酒,口感不错。很好喝。” 虽然他劝酒,但我还是摇摇头:“我不太能喝。” “是吗?你才19岁?只要喝了,身体逐渐就会习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能喝的。” “野口先生,过会儿您不参加在‘达丽娅之馆’举办的宴会?”我慢条斯理地问道。满脸通红的野口医生左右摇摆了一下拿着酒杯的手。 “不参加,我没受到邀请。” “但是您不是就和浦登家族的人一样吗?” “对。我和柳士郎的确是老朋友,相互信任。但是……”野口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一口喝完了杯中酒。我觉得他那架势似乎在说——“不要多问了”。 电视里正播放什么节目呀?解说员板着脸,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近来的国际形势。苏联奉行和平共存路线,中苏对立加剧,中东各国局势让人担忧,今后日本在东亚地区的……哎呀,这些,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这个世界中的事情吗? 我又被一种淡化的现实感,以及与之相伴的浮游感所困扰。 2 “我想问问美鸟和美鱼的事情。”我将视线从杂音喧嚣的电视画面上移开,面朝着野口医生,“您是看着她们出生的吗?” “是的。”野口医生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挺着啤酒桶一样的大肚子,陷在沙发中,交叉着胳膊,“都快1年了。她们出生于我在熊本的医院中。哎呀,当时——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说——但的确吃惊不小。” “莫非是您把她们从胎内抱出来的?”我随口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医生戴着玳瑁边眼睛,他眼睛睁大一了一点。 “不,不,我的专业是外科。分娩由产科医生负责,但当时产科医生也受惊不小,手忙脚乱地让护士喊我过去……当时她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比她们的父亲柳土郎先看到她们的。” “在日本,像她们那样的连体双胞胎,多吗?” “非常少见。有一种观点,认为概率是十万分之一。而且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产,就是出生不久死亡了。虽然我也有相关知识,但亲眼目睹,那还是第一次。哎呀,吓了一大跳呀。” 野口医生停顿一下,吐了口气,慢慢地捋了捋灰色的胡须。 “不管什么时代,在哪个国家,先天异常儿的出生都有一定的概率。有报告显示——近年来,这种概率有增大的趋势。这和人们最近经常谈论的工厂有害废水、大气污染、新药的副作用以及放射性能源等问题有着复杂的关联。因此老产科医生或多或少地都会碰到这样的婴儿。但是,很少能碰到像那对孩子那样,完全的H型双重体……” “H型双重体?” 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不太明白。野口医生向上推了一下眼镜,轻轻地哼了一下鼻子。 “‘连体双胞胎’是俗称,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刚才的叫法。在母胎内,双胞胎两个个体的某个身体部位结合起来,就这样发育下去——这样的畸形被称为‘双重体畸形’,可以分为两个大类——‘对称性双重体’和‘非对称性双重体’。 “所谓’非对称性双重体’,就是其中一个个体发育不良,与另一个个体结合时,犹如寄生其上,比如只能长出从胸部开始的上半身,或者只能长出脚……有许多结合的情况。与此相对,正如你所看到的,那对双胞胎姐妹的身体各自独立,她们是‘对称性双重体’,而且属于其中的‘H型双重体’或‘X型双重体’之类。” “除了‘H型’之外,还有其他类型吗?” “是的。”野口医生深深地点点头,“光一个‘对称性双重体’,就有各种各样的病例。比如有‘Y型双重体’、‘逆Y型双重体’等。” “‘Y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两个个体的身躯结合在一起,呈Y形。虽然头部和上半身是分开的,共有四个手臂,但下半身合而为一,只有两条腿;‘逆Y型’则相反,两者共有一个上半身和头部,但下半身一分为二,共有三或四条腿。” 两个上半身,两条腿;一个上半身,四条腿……听着野口医生的解释,我胆战心惊地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些奇形怪状的样子。就这样,我已经觉得头晕目眩了。 “‘Y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四世纪后半期,出生在意大利的乔瓦尼和杰科莫兄弟。而‘逆Y型’最有名的例子还是弗兰克·郎提尼。据说他有三条腿,其中一条腿可以代替椅子使用。他后来去了美国,在马戏团、杂耍场表演,后来还拍电影,取得了成功,被称作‘怪王’、‘三条腿的奇迹’——你知道吗?” 这些人名、传闻,我从来就没听说过。或许注意到了我困惑的表情,野口医生轻轻咳嗽一下:“说得太偏题了。总而言之,人们常说的‘连体双胞胎’,指的是‘对称性双重体’中的‘H重体’。就是两个个体的腰部、背部或者胸部的某个地方结合在一起,形成如同罗马字母H的形状——你知道章和严兄弟吗?” “章和严?这个……” “就是章邦卡和严邦卡,他们两人出生在1814年的暹罗。这对双胞胎就这样面对面,胸骨的剑状突起部分结合在一起。据说他们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中国人和马来西亚人的混血儿。” “是吗?” “这对兄弟非常聪明,运动能力也很优秀。后来他们巡游欧美各地,进行马戏表演,从而成名。‘暹罗双胞胎’的叫法从那时盛行起来。” “哦,是的。关于这个传闻,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我想起来了,艾拉利曾经以“暹罗双胞胎”为标题,写过侦探小说,其中有提及章、严兄弟的部分。但是在此之前,我便知道这对兄弟了。上中学时,我曾偶然在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书——《惊异的实录传闻集》,其中涉及到相关内容。 “他们兄弟两人后来分别和两个女子结婚,生了很多孩子。对吗?” “他们四个人一共生了22个孩子。还有个古怪的插曲——后来他们的妻子闹别扭,从而两对夫妻分开居住了。那对双胞胎以三天为期限,来往于两家——最后,他们一直活到60岁左右。据说章邦卡因为患肺炎,死在前头,四小时后,严邦卡也一命呜呼。” “真不愧是野口医生,知道得真详细。” “你过奖了。16年前,当我亲眼目睹那对刚刚出生的双胞胎后,我才开始调查了许多相关内容。” 上半身靠在沙发上的野口医生,往前坐坐,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又倒点酒进去,喝了一口,然后接着说起来,嗓门也比刚才大。 “现在已经明了的就是,怎么说呢?就是美鸟、美鱼那对姐妹的情况非常罕见,可以和章、严兄弟匹敌。” “匹敌?这话怎么说?”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她们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除了身体侧面——腰部,一部分结合在一起外,其他肉体机能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虽然同样是‘H重体’,根据结合的部位和深度,悲惨之极的例子比比皆是。就是我刚才说的,有些生下来便是死胎,有些出生后不久便死了,这样的概率很高。而且就算有些双胞胎可以挣扎着活下来,但往往受到许多疾病的折磨。 “可是这对双胞胎姐妹,虽然身体侧面相连,但并没有给她们的身体机能带来太多的障碍,她们又没多少共用的器官。而且两个人还那么美丽,可以和世界知名的希尔顿姐妹相媲美……” 说着说着,野口医生的嗓门越来越大,光秃秃的红额头显得更加红了,嘴角堆积着白沫……眼睛有点湿润。很显然,他似乎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他这么喜爱——可以这样说吧——那对双胞胎姐妹?虽然当时我有点吃惊,但还是赞同他的见解。 “她们两人的确很漂亮。” ——我们两人合在一起是螃蟹。 “她们很自然地接受了事实——她们以那样的形态出生,长大。我觉得是这样。怎么说呢?正因为如此,她们才那么……”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但是,野口先生。”我在衬衫的上口袋中摸索着香烟,“我一直在考虑,她们两个今后,一直到死都只能那样吗?就像章、严兄弟那样?” 野口医生正准备喝酒,听到我的话,拿着酒杯的手顿时就不动了,他斜着眼睛瞪着我。 “你的问题就是——能否给她们两人做分离手术?是吗?” 我犹豫片刻,沉默着点点头。医生哼了一下鼻子,便抿着嘴,一语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叹口气。 “我觉得从医学和技术角度而言,并不是非常困难。” “怎么说?” “不是做不了分离手术。”野口医生说道。和刚才的兴奋状态截然不同,他的声音很低,犹如波纹散去的水面,脸上露出一丝苦恼的阴郁。 ”我知道——问题不在身体,而是她们的精神上——但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吧。” 3 从西侧的游戏室隐隐传来八音盒所奏的《红色华尔兹》——晚上9点。这是宣告宴会开始的时间。玄儿怎么还没来? 我正想着,通到走廊上的两扇房门中,西头一扇被打开了。来者不是玄儿,而是小田切鹤子。 “中也先生,请来吧。” “哦……好的。” 我赶紧掐灭手中的香烟,从沙发上站起来。野口医生默默地看着我。 “玄儿呢?” 我冲着转身朝走廊走去的鹤子问道。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 “玄儿少爷已经在那里了。”她答道,“刚才他嘱咐过,让我带你去。” “是吧。” 此时,鹤子显得很从容,根本想像不出刚才垂死的蛭山被拾进来的时候,她会那样惊慌失措。她挺着胸,静静地在我前面,朝走廊走去。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问她一些问题,但看样子似乎不行。 我们走到口字形建筑西侧的边廊上。 这里也放着一尊青铜像,和我刚才在音乐室前看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好几条蛇缠绕着一个半裸的女性。从这个拐角往右转,一直走,就是我和玄儿看完北门后,回来时经过的那个后门。此时,鹤子往左拐了。 走廊右侧有一扇双开门。里面和东馆一样,有个大厅。厅里也有通向二层的楼梯,内里有一扇双开黑门,门那边便是通向西馆的走廊。 “请。请这边走。” 鹤子穿过大厅,走到内里的那扇门前,说道。我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脑海中想着早晨目睹的西馆那黑糊糊的外观。 门对面的走廊基本上和连接东馆与北馆的走廊相同,也是一条用石头建造的酷似隧道的通道。墙壁和天花板以及地面都砌着黑色石头。 当我正准备跟在鹤子身后,踏上这条走廊的时候,不禁“哎呀”嘟哝一下。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在昏暗的对面能看见一扇黑色的灯,但是这段距离比我想像的要长得多。我感觉有几十米。这两幢建筑之间有这么远吗?——我感到很迷惑,但等我在走廊上走起来,才明白那是自己的错觉。 这个走廊被有意建成这样,让人产生错觉。 首先,与面前这扇双开门相比,走廊对面的那扇门,无论是高度和宽度都要小,也就是说造得更小。而且整个通道也相应地被建造成“前窄后宽”的形状。 无论两边墙壁的高度,还是顶部和地面的宽度,都是越往前越窄。墙壁上方的采光窗户也一样,靠我这边的大,靠前的小。而且,窗户和窗户之间的间隔也是越往前越小……总之,通过这种特殊的整体构造,让人产生远近错觉,让人从北馆方向往西馆看,产生比实际大几倍的距离感。 据说在l7世纪的巴洛克时代,有许多建筑中都采用了与此相似,让人产生错觉的手法。即便在日本,在通往茶室的甬道中,建筑师也经常利用这种让人产生远近错觉的建筑手法。从建材为石头这一点看,这个走廊是北馆翻建时才建造的。或许这种让人产生幻觉的建筑手法也是那个叫中村的建筑师提议的。 也可能是连接北馆和西馆的通道原本就被精心设计成这样。 不管怎样,这种建筑风格中蕴含着什么意味呢? 如果硬要解释的话,恐怕是突出隔离感。 西馆是这个宅子的内里,某种意义上的核心。为了突出这样的西馆和北馆的不同,才会精心设计,让人产生这种视觉差。 这个宅子本来就和我们日常世界相隔很大。不单纯是地理位置的问题,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们的常识相去甚远——如同合成怪兽的外观,黑糊糊的内饰,以及生活在这个宅子里的人…… 在这样的宅子里,西馆——“达丽娅之馆”则处在更加孤立的“内里”。说得夸张一点,这西馆或许是一个日常世界的理论和法则完全无法相通的“异界”。要想到达这个“异界”,就必须经历一种“仪式”,那就是穿过这条让人产成距离幻觉的通道……我胡思乱想着,跟在鹤子身后,朝前窄后宽的隧道走去。 实际一走,我发现这条走廊最多七八米长,尽头的门也比普通的门低矮、窄小。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扇双开黑门。有门楣的这扇黑门看上去是这个西馆的旧入口。 门里面是个有楼梯的宽敞大厅。这里比北馆更加安静,微微散发着旧木材和灰尘的气味。光线更加昏暗,到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 很快,我就明白了——光线之所以昏暗和照明有关系。这里的光线来源不是电灯,而是墙壁上的烛台——那里插着几根燃烧着的蜡烛。 这个房间里不是没有电。我抬头能看见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的黑影。是故意不开灯,用蜡烛照明的。或许因为今晚是“达丽娅之夜”吧。 “请小心脚下。宴会厅在二楼。”说着,鹤子朝大厅中央的楼梯走去。 我跟在鹤子身后,走上那一个铺着黑绒毯的宽楼梯。到正面墙壁尽头,楼梯成直角向左拐,一直延伸到。楼走廊。 这条走廊上的照明也只有烛台上的蜡烛。当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在烛光中晃来晃去,非常害怕。而且就在那时,外面又传来轰隆的雷声,所以我虽然不热,手掌上却满是汗水。 “就是这边。”鹤子停下脚步,推开走廊上的一扇黑门,回头看着我,“请进。” 我听话地慢慢走进去。这昏暗的屋子中空无一人。 “这里是休息室,宴会厅在那里……”说着,鹤子指着入口左首方向一扇双开门。她朝那里走去,轻轻拧开把手,说道:“我把中也先生带来了。” “请进来吧。”门里传来应答声,那是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吗? “请,中也先生。”鹤子从门口退下来,伸出一只手,催促着我,“这边请。” “谢谢。” 我冲着通向宴会厅的门,正准备用汗津津的手握住门把手,不禁回头看了一下鹤子。只见她站在通向走廊的门边,一动不动,看着我。 怎么回事?一瞬间,我这样想着。 她端庄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神,那目光……非常锐利,让人胆寒。从那眼神上看,她似乎非常憎恨我。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厌恶?不,是羡慕、嫉妒?还是…… “那我就告辞了。”鹤子避开我的视线,冷冷地说道,“希望达丽娅能祝福你。” 很快,鹤子就消失了,仿佛溶化到走廊上那黑暗中。我无意识地叹口气,再次握住门把手——就在那时,沉闷的雷声又响起来,仿佛要掀起我心中积聚的不安。 4 当我走进只有微弱烛光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暗中的那个异国美女的身姿。 那一头垂到胸口的黑发;那锐利的双眸——眼珠是深褐色;那病态般惨白的皮肤;那挺直的高鼻梁;还有那尖下巴……很显然,这不是日本人。她那涂着口红,线条优美的嘴唇边浮现着美丽、性感、妖艳的微笑。 ……哎呀,那就是…… 我抬着头,出神地看着正面墙壁上的大肖像画,傻站在那里。 那就是……达丽娅?那就是以她名字命名西馆、浦登达丽娅年轻时的肖像吗? 她是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并与之成婚的女人。她是玄儿、美鸟、美鱼两姐妹以及阿清的曾外婆。说实话,漂亮的美鱼、美鸟两姐妹和画中的女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画中的美女穿着黑色长裙,两手叠加放在膝盖处,坐在安乐椅上。随着烛光晃动,她的表情似乎也在发生微妙变化。她那褐色的目光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能射穿对方。那鲜红的嘴唇似乎就要张开,讲述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 “欢迎。” 昏暗中,传来浦登柳士郎的低声,这声音犹如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我似乎刚刚摆脱魔法,环视室内一圈。 我觉得房间里似乎有淡淡的白烟。似乎什么地方点着香,那气味闻上去酸酸的,甜甜的,好像还有点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浦登家族的人全都围坐在房屋中央的晚餐桌旁:从我进门的角度看,柳士郎坐在右首,最靠内里的地方。他依然穿着黑色服装,和去南馆时一样,只是领带换成了深红色。 “请坐那边。”宅子的当家人说着,用手指着他的正前方。 玄儿隔着桌角,坐在我座位的左边。他也和柳士郎一样,换上黑色的衣服,深红的领带。自从春天和他认识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扎领带。 “中也君,这是你的座位。”玄儿冲我招招手。 即便听到友人的声音,我还是觉得身心紧张。我关好门,冲柳士郎鞠躬行礼,然后朝指定的位置走去。我的脚步肯定晃晃悠悠。 当我坐到高靠背的黑色椅子上,玄儿轻声冲我说道:“对不起,刚才走不开,就让鹤子带你来了。” “没什么。” 我低下脑袋,摇摇头,不禁想起刚才鹤子在邻屋的眼神。接着,我抬起头,看看玄儿,也许是烛光的作用,他那本来就苍白、瘦削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宛如病入膏育。 美鸟和美鱼两姐妹并列坐在玄儿旁边。她们也换下了和服,穿上了洋装和鲜红色的裙子。当然,那裙子是按照这两个连体双胞胎的尺寸特制的。 在美鸟和美鱼旁边,有个女人纹丝不动地靠在椅背上。那就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吗?在座的人当中,只有她是我初次见到。 ——我们的妈妈呀。 ——生下我们的时候,妈妈受惊不小。 她和肖像画里的女性一样,穿着黑色长裙,身材纤细。她的脸庞被长发遮住,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看得非常清楚,但大致能看出她皮肤白哲,容貌清秀。 ——从那以后,她一直……至今还一直惊恐不安。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空中,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加入。看那样子,她完全心不在焉。 “今晚——9月24日的晚上,我们又相聚在这里。”浦登柳士郎缓缓地说起来,“今晚是‘达丽娅之夜’。就是在这个晚上,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在遥远的异国。30年前,就是在这个晚上,她留下遗愿,离开人世——今年的‘达丽娅之日’又来到了……” 长桌上放着两个黑糊糊的烛台,每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蜡烛,所有的蜡烛都是刺眼的大红色。周围的墙壁上也有几个烛台,上面的蜡烛也全是红色。 我突然想到——房间里的气味说不定是从那些蜡烛上散发出来的,蜡烛里面说不定添加了一些香料成分。所以……玄儿的对面坐着望和、征顺夫妻。征顺靠我这边,望和靠里面,他们的儿子阿清坐在两人中间;在南馆走廊上碰见他时,阿清还戴着贝雷帽。现在他脱掉了贝雷帽,露着光秃秃的脑袋。他们一家三口也和其他人一样,换上了黑色的衣服。 一共是八个人——这就是如今住在黑暗馆里,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吗? 我一边听着柳士郎继续说着犹如咒语一般的话语,一边悄悄抬尖看看左首上方:肖像画里的美女用锐利的眼神看着这边,唇角露出妖艳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虽然浦登柳士郎本该是这个场合的“主导者”,但那画——那画中的女性仿佛凌驾其上。 “大家恐怕都知道。”说着,柳士郎慢慢地环视一圈了很快,他那浑浊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没有移开,“今晚,我们邀请到了客人来参加这个宴会。” 我赶紧坐直,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只能很暖昧地点点头。宅子的当家人悠然地抬起石手,指着我:“让我再次给大家介绍一下”,随后报出了我的名字。 “由于玄儿的一再要求,今晚他受到了邀请。原则上,有资格出席‘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遥和他妻子达丽娅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但我以前就考虑有时也允许例外。过去我也曾经想创造这样的机会。所以——” 柳士郎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到了旁边的玄儿身上。 “这次,玄儿提出这样的请求,我经过确认,决定破例。”柳士郎再次慢慢地环视一圈,“有人不同意吗?”他问道,那语调还是让人不敢提出异议——没有一个人作答。 我又抬头看看墙上的肖像画。我觉得那女人含着笑意的鲜红嘴唇似乎微微一动——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不知道她是说“同意”,还是“反对”——当然,她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 昏暗中,那股酸酸的,甜甜的,似乎还带点苦,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气味依然散发着。我觉得这气味越来越浓,仿佛从鼻腔渗透到气管、肺……不,是直接渗透到脑子里。无规则晃动的烛光与这气味一起,让我的心境朦胧起来。 ……啊,这里是…… 从盘踞在心头的不安中,突然冒出这样的疑问。在这种状况下,产生如此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里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在这里干什么?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我到底会怎样? “好了——”浦登柳士郎的声音又响起来,“今晚的宴会现在开始!” 5 宴会的气氛本该是轻快、热闹,但当时的氛围正好相反,自始至终肃穆、沉重,让人觉得有一种仪式般的严肃。 当柳士郎宣布宴会开始后,没有人说话,都沉默着。有人看着烛台上的蜡烛,有人埋头看着桌子,还有人看着墙上的那幅肖像画。还有一些人看着当家人的行动,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多长时间呢?我觉得有好几分钟,又觉得不过几秒。总之,当时我快失去正确的时间感了。 柳士郎不慌不忙地将双手抬至胸前,拍了一两下巴掌。那似乎是个暗号,通向刚才那个休息室的双开门吱嘎着被推开了。只见一个人从那里无声地走了进来,我好不容易才憋住,没让自己叫出来。 ——那是“僵尸”! 就是白天我在庭院中看到的那个“僵尸”。这人穿着类似西方修道士身上的宽大黑衣,衣服上还带着帽子。白天我看见的肯定就是这种类似斗篷的衣服。 “鬼丸老?”我将脸凑到玄儿旁边,低声问道。 “是的。”玄儿稍稍点下头,在我耳边嗫嚅着,“那个人的基本工作是守墓——就是看守那个‘迷失的笼子’。在‘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上,宅子里的佣人原则上禁止进入这个房间。但有个人例外,就是这个人——鬼丸老。” 这个老佣人已经快90高龄,从玄遥时代开始,就一直在这个宅子里。虽然现在已经弄清这人的庐山真面目,但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像僵尸。或许和着装有关系,或许是因为这人在屋内还带着帽子。 这个老佣人一直走到屋子内里,只能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由于那件肥大黑衣的遮掩,除了能看出有点驼背,个头不高外,根本弄不清其体型。脸部也被帽子遮盖住。 我突然意识到一点—— 这个被叫做“鬼丸老”的佣人究竟是男是女呀?玄儿从来没提到那人的性别,还说不知道其全名…… 这个老佣人先走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影中,很快就回到桌边,手里捧着一个形状有点怪的大大的红罐子。 柳士郎拿起倒立在桌子上的酒杯,放在黑色的杯垫一角。老佣人一手握着罐子的瓶颈处,一手扶着罐子的下方,开始往当家人的酒杯中倒起来。倒入杯中的是和罐子一样红的液体,那似乎是红葡萄酒。 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无声地,按照顺序,给每一个人的酒杯中倒上酒。先是柳士郎,然后是美惟、美鸟、美鱼、玄儿之后,轮到我。 尽管老佣人走到我身边,但由于其脸部被黑色帽子遮掩,我除了能稍稍看到其嘴角的皱纹外,还是无法看清其长相和表情。我又不能刻意地盯着老佣人看,只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葡萄酒被倒入自己的酒杯里。 装葡萄洒的罐子由红色的毛玻璃制成,形状有点怪。从远处看,觉得它根本不是左右对称的,表面坑坑洼洼。靠近一看,终于明白它的形状像什么了——人的心脏。 虽然我很吃惊,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基督教中,葡萄洒是“神之子的血液”。将酒装在这个心脏造型的罐子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很快,所有人的酒杯都被倒满了。鬼丸老将罐子放在桌上,再次退到房间内里,柳士郎身后的黑暗中。这个老佣人今晚的工作就是负责给宴会上的人斟酒吗? “好——”柳士郎将杯子举到面前,冲着众人说,“先干杯,然后敬洒——” 众人都举起各自的酒杯。美惟依然傻傻地看着空中,纹丝不动,坐在旁边的美鸟冲她说道:“妈,你看!” 我也仿效他们,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9月24日——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诞生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庆祝。今天是我们的母亲达丽娅死去的日子,让我们共同哀悼。”柳士郎的话听上去越来越像咒语,“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直至我们的永远。我们远离阳光,悄然隐身于这个世界中普遍存在着的黑暗里……我们将生命永存。” 柳士郎将杯子举得更高,放声大叫着:“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 其他人也高高地举起酒杯,异口同声地喊道:“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 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着。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柳士郎又重复一次。 “让达丽娅祝福我们吧!”其他人跟着附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拿着杯子,双手僵硬。不安和疑惑在那依旧半朦胧的脑海中扩散开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这个宴会?现在,在这里,他们到底是进行什么“仪式”呀?但是当时的气氛根本就不容我细想。众人将杯中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就连十几岁的美鸟、美鱼和刚刚九岁的阿清也不例外。 “中也君。”身边的玄儿冲我说道,“全部喝完!” 我迷惑着,将酒杯移到嘴边。那葡萄酒闻上去很香醇,我索性一口气灌到喉咙里。 “太棒了。” 我听见玄儿低声嘟哝。 那喝下肚的红葡萄酒有点甜,口感不错,但是味道有点怪,和我以前喝过的不一样。感觉有什么东西粘在舌头上,糙糙的。感觉有点铁锈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酒精在胃里被快速吸收,开始在全身血管中循环,心跳加速。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香味更加浓厚,刺激着我的鼻腔,一直渗透到大脑深处。我的脸发烫得厉害,就是坐在那里,都觉得视线摇摇晃晃。 鬼丸老再次从昏暗中现身,重新给众人的空酒杯中斟上葡萄洒。很快,我的酒杯又满了。玄儿淡淡地笑着,看着我。 “中也君,干杯!”说着,他拿着自己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让达丽娅为我们祝福。” 长长的晚餐桌上放着好几个大盘子,上面堆放着许多薄薄的面包片。喝完第二杯酒后,玄儿欠起身,将手伸向大盘子。他拿了几片面包,放在小盘子里,递给我:“吃吧!” “啊……谢谢。” 我看看四周,只见所有人都从大盘子里拿出面包片,涂上黄油之类的东西,吃起来。每人面前的垫子下,还各放着一个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有些人正准备打开盖子,捞出内里的东西。 我反正先接过玄儿递过来的小盘子。那面包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很软,可能是在这个宅子里刚烘制出炉的。 “涂上这个吃,比较好。”说着,玄儿把一个打开盖子的黑色小瓶递给我。 我用木勺捞了一点,这不是普通的黄油,而是类似于酱的茶色黏稠物。本来想闻闻味道,但由于房间里的那股香味,让我的嗅觉丧失了敏感,这肯定是以天然黄油或者人造黄油为基础制作而成的。 我撕下一块面包,涂上那玩意,正准备往嘴巴里送。就在那时我感觉到异样的氛围,不禁停下动作,抬起头。 所有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族的人——心不在焉的美惟除外——都看着我。柳士郎、美鸟、美鱼、玄儿、征顺和望和夫妻、阿清都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嘴,那眼神犹如锥子一般扎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感到害怕,尽量不表现出惊慌尖措的样子,将面包塞进嘴里。那涂在面包上、茶色酱一般的东西非常咸,还有点腥味,不管怎样,都不能说好吃。 我看看玄儿:“这是什么东西……” “吃不惯?”玄儿一本正经地问道,“也许不太好吃吧。” “……不,但这个……” “中也君,再喝点汤吧。” “请,中也先生。” 美鱼从玄儿身边,探出脑袋,冲我笑眯眯地说道。接着,美鸟也探出脑袋。 “请,中也先生。” 随后,两人轻声笑起来。 “妈妈,你也要喝呀。”美鸟冲身边发呆的美惟说着,替她拿起容器上的盖子,帮她拿好勺子,然后催促道,“喝呀,妈妈。” 我无意识地看看坐在父母中间的阿清。此时,他那因为原因不明的怪病而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寂寥、哀怨的表情。当我们的视线交汇时,他仿佛大吃一惊,赶紧垂下眼帘。 “没事吧?阿清。”说着,望和将手放在看上去比她苍老的阿清的肩上,“没事吧?不要紧的。阿清。” 阿清一语不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拿起勺子,打开那个黑色容器的盖子。 “不要紧。能吃的。阿清……” 我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容器。玄儿还在说——“再喝点汤。”这个容器里装的是汤。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汤呢?我决然地拿起盖子,一股热气冒出来,与此同时,能闻到香辣调味料的刺鼻味道。我拿起放在垫子一端的大木勺,慢慢地搅拌起来。 这种汤我从未见过,黑红色,稀溜溜的,汤里的菜烧得稀烂,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我觉得那与其说是汤,还不如说是焖过火的杂烩。但此时我犹豫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有毒,吃不死人的…… 我安慰着自己,重新拿起勺子。但是—— 当我舀了一勺汤,正准备喝的时候,又感觉到气氛不对。 我拿着勺子,抬起头,只见众人——除了美惟——的视线和方才一样,都集中在这里。柳士郎、美鸟和美鱼两姐妹、玄儿、征顺和望和大妻,还有阿清。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真觉得害怕了,于是没将勺子放进嘴里,而是放回容器中。 顿时,场面有点骚动。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看玄儿,只见他眉头紧缩,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都快要飞出来了。 很快,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仿佛让整个昏暗的房间共振起来。 “喝下去!”这是柳士郎的声音,“不要犹豫,喝下去!”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表情、那声音都充满了威严感,让我无法违抗。 “把那个喝下去。” 柳士郎用同样的声调,又说了一次。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我仰面看着墙上的肖像画。“在达丽娅的守护下”的意思就是在这幅画的前面吗? “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柳士郎又重复一遍。 “喝下去!”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起来。 “喝下去!” “把那个肉吃下去!” “……肉?” 我的确听到了“肉”这个字,这究竟…… “喝下去!” “喝下去!” 我感觉自己要是不喝下去,他们将会一直说下去。不管愿意与否,我只能照他们的话去做了。我重新拿起勺子,狠命闭上眼睛,然后将那个黑红色,稀溜溜,不知什么玩意的汤喝了下去。 汤里虽然加了香辣调味料,但和刚才涂抹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一样,一点都不好吃。总的感觉就是非常咸,还有点腥味。汤里的东西吃下去糙糙的,就像是吃了浸泡在盐水里的碎纸屑一样。 我实在受不了,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含在嘴里,和汤一起灌进喉咙里。与此同时,我还胆战心惊地注意着众人的反应,他们的视线依然盯着我的手和嘴巴。 “喝下去。” 柳士郎又说了一遍,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看起来,如果我不把汤喝完,他们似乎不会善罢甘休。我索性自暴自弃,再次将勺子伸进容器中。 6 葡萄酒、面包和汤。 宴会上准备的东西似乎就这三样,如果算上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不过四样。剩下的就只有水杯中的清水了。 一开始,我以为菜肴会一个接一个地送上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没有丝毫迹象。负责斟酒的鬼丸老一直站在房间深处,只要有人的酒杯空了,他就会拿着那个心脏形状的罐子再次倒满酒。 那个少年阿清喝完第二杯后,终于喝水了。 我终于喝完了汤,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杯葡萄酒。与其说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喝酒了,倒不如说我几乎头一回这样喝酒。上大学后,我参加过几次学生聚会,但没像现在这样一杯接一杯,最多也就喝几杯啤酒,总觉得按自己的体质,无法喝那么多。但今晚,情况有所不同。 我觉得或许是自己完全被那种非同寻常的氛围给镇住了。住在深山老林的怪宅里的谜一样的一家人。这个对于他们而言,特别日子,特别晚上的宴会。这个犹如秘密仪式的,异样的…… 扑朔迷离的烛光;弥漫整个房间,让人不可思议的烟雾;莫名其妙的食物;馆主乃至其他家人的言行中,让人感到他们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事情……玄儿也是一样。昨天,通过一系列的事情,我稍微看到玄儿的另一个侧面——今年春天与他相识后,从来没有察觉到。在这里,在这个宴会上,我觉得他的另一面更加完全地暴露出来。 刚才,当我想喝汤又没喝的时候——当时玄儿的表情让我无法忘怀。他第一次表现出那样的不满和不快。 当柳士郎命令我“喝下去”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玄儿也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那句话。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他中邪了。玄儿从来没有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过话。 ——住在这里的人都被那玩意蛊惑了—— 对,我想起来了,那个自称“艺术家”,“具有现代科学主义精神”的首藤伊佐夫曾经这样评价宅子里的人。 ——玄儿也是那样。 玄儿到底为什么要叫我参加这个宴会呢?柳士郎在宴会一开始,就说“有时也允许例外”,但他们为什么单单挑我做这个“例外者”呢?到底是为什么…… 喝得太多,葡萄酒里的酒精的确让我的身心失去了平衡感,我的意识越来越陷入一种朦胧状态。我丧失了思考力,但对于声音很敏感。我感觉屋子里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我眼前晃动得厉害,觉得整个身体坐在椅子上,在波涛中颠簸。 围坐在桌边的浦登家的大多数人只管吃面包,喝汤,喝葡萄酒。美鸟、美鱼忙着照顾依然发呆的美惟。征顺不时地低头,独自嘟哝。望和则一直担心着阿清。柳士郎时不时交叉双臂,用那浑浊的眼眸,慢慢地环视众人。而墙上那幅肖像画中,年轻时期的达丽娅带着妖艳的笑容,俯瞰着他们。 “怎么呢?中也君,你不喝了?”玄儿冲我问道。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睛充血,红红的,让人觉得害怕。 “哎,我已经……”我用手掌盖住酒杯,无力地摇摇头。就这样稍微动一下,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哎……玄儿。” “干吗?” “哎……洗手间在哪里?” “哎?不舒服?” “不,不是。” 虽然我已经相当醉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感到恶心和烧心。 “只是想去方便一下。” “是吗?那就好。”玄儿用力擦擦充血的眼睛,“洗手间在楼下。我带你去……” “我来带您去吧。” 从我的斜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玄儿的话。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沙哑,无法辨别男女。 “我来带路。” 不知什么时候,鬼丸老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 “请您跟着我。”说着,那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朝我正后方的门走去。这扇门不是通向刚才的休息室,而是直接通到走廊上。 玄儿用眼神示意一下,我吃惊地站起来。此时,我的平衡感和运动机能比想像的更加迟钝。我踉踉跄跄地穿过房门,走出去,差点跌倒。鬼丸老显得很敏捷,“嗖”的一下便走到昏暗的走廊上,我好不容易才挺直身体,跟在后面。 我们在大厅前面,向左拐弯,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到了尽头,又向右拐弯,其内里有通到一层的备用楼梯。鬼丸老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语不发,走下楼梯。我几乎整个人靠在楼梯的扶手上,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洗手间就在楼梯旁边。 “在那边。” 鬼丸老嘶哑地说道,指指洗手间的门。那时,从其宽大的黑色袖口中露出一只干瘦的手,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但是光从手的外形,以及步伐等方面看,依旧很难判断这个老人的性别。瞬间 ,我觉得没必要弄清这个老人的性别,只要有这个人存在就可以了。 我上过厕所,洗了洗手。洗脸池附近没有镜子,我无法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虽然我没感到脸发烫,也不想呕吐,但觉得自己的脸色说不定苍白无比,和玄儿一样,眼睛充血。 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借助着微弱烛光,独自回到走廊上……在尽头向左拐弯,一直走,然后向右拐弯,走到第二扇黑门处。 我朦胧地想想像着屋内的情景,握住门把手。然而,不知为何,把手转不动。我握着把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打不开。 上锁了?我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刚才我和鬼丸老离开房间后,有人把门锁起来了?明明知道我马上就回来,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玄儿!”我叫着,敲敲门,就在那时,屋外传来低沉的雷鸣声,“怎么回事?请开门。” 就在那时,一只手从旁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宽大的黑色袖口,土灰色、干瘦的手……是鬼丸老吗? “请不要敲了。”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昏暗中,“不是这里。”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嗯?门打不开,所以我才敲的。” “不是这里。”鬼丸老又重复一遍。 “但是——” “这个房间可不能靠近呀。” “但这里不是……”我依然糊涂,重新握住门把手。那黑色兜头帽下,满是褶子的嘴巴动了起来。 “您弄错楼层了,”这个老人正言厉色地说道,“宴会厅在二楼。” “……啊?!” 尽管我醉得不轻,但也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竟然没有上楼。从洗手间出来后,我只是在走廊上,按照与来时相反的顺序,走了回来。这么说来,这个房间位于宴会厅的正下方。此时,我才意识到,现在面前的这扇门是单开的门,而宴会厅的那扇门则是双开门。 “请往这边走。” “啊……对不起。” 鬼丸老转身,走向走廊,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刚才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道,“为什么不能接近?难道有什么……”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猛地停下脚步,反问道。 我暖昧地“嗯”了一声,这个老佣人背对着我,说了起来:“那扇门已经被锁了十几年,禁止任何人进入。” 锁了十几年?——“打不开的门”,“打不开的房间”之类的词组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为什么会那样?”我随口问了一句。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 “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这个……这个,是的。”我虽然喝醉了,意识朦胧,但反而难以抑制住好奇心,“那是什么房间?” “过去,那曾是玄遥老爷的书房。” “是浦登玄遥先生的……那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 “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穿着黑衣的老佣人依然背对着我,淡淡地回答起问题,“那个屋子里曾发生过可怕的事情。18年前的9月24日——那天也是‘达丽娅之日’。” “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呀?” “玄遥老爷在那间书房里被杀害了。当天晚上,卓藏老爷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从此,那个房间就被锁上,被封起来,是个让人忌讳的地方。” 7 我记不清当晚的宴会是何时结束的。 当我上过厕所回去后,烛光下的房间里依然飘散着不可思议的香味,浦登家族的人依然在墙上肖像画的俯瞰下,静静地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和汤。我又被灌了几杯酒,只要稍微动一下身体,使觉得天旋地转,耳中传来本不该有的嗫嚅声,混沌的大脑中交织着各种各样劲滑的线条,自问自答,不得要领。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那个好友非常可怕;而忙着照顾妈+++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声音竟然和《米诺谢奴》的旋律重叠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她们的微笑很有“女人味”,很妖艳;那个隔着餐桌,对面而坐的当家人则突然变成了可怕的牛头怪物;那个苍老的少年和妈妈在说着什么,望着地们,我突然想哭。而那少年的爸爸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读过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宫垣叶太郎是个侦探小说家,了解的人自然知道,但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或许他从玄儿那里得知我喜欢看侦探小说。 “我有一本叫<冥想诗人的家>的书,上面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如果有兴趣,我让你看看。” “我想看。” 《冥想诗人的家》是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现在已经绝版,很难得到。这本书我一直想看,但从来没看过。 “那明天给你看。”那个少年的爸爸——浦登征顺说道,“对了,也不一定明天。今后机会多得很。” 宴会终于结束,我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几乎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让玄儿架着,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我还记得玄儿曾问了我好几次——“没事吧?中也君。”但忘记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我记得自己口齿不清地,问了许多事情,但想不起来那些问题是什么,是如何问的,当然也想不起来玄儿是怎样回答的。 夜越来越深,被风雨声、雷鸣声以及黑暗所包裹。不知何时,鬼丸老不见了。我记得曾看见鹤子。对了,在北馆的走廊上,好像曾遇到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从塔上坠落下来……但为何会那样?一瞬间,又产生了那样的疑问)。他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走在冰冷的石走廊上。尽管玄儿问他干什么,那年轻人默默无语,满脸困惑,视线游离——我感觉是这样。 玄儿肯定一直把我送到东馆二楼。当我没有换衣服就一头倒在床上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个因为事故而身负重伤的驼背蛭山。现在,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是如何痛苦呢?痛苦……那是走向死亡的痛苦。痛苦的结局就是死亡。死就是空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空才是惟一的永远吗?据说在西馆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里,第一代馆主玄遥被杀害了。他究竟是被怎样杀死的?谁杀死他的?卓藏是玄儿外公的名字。据说那个卓藏在同一个夜晚自杀了。玄遥和卓藏死后,是被安葬在那个墓地里吗?那个墓地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为什么“迷失”?谁在“迷失”?为什么是“笼子”? 是何种用处的“笼子”? ——请吃。 ——啊,这是美鱼的声音。 ——请吃,中也先生。 ——这是美鸟的声音。 ——这对妖艳、美丽的畸形双胞胎是完全的H形双重体,完全可与章、严兄弟媲美。 ——不要犹豫,吃下去! ——众人附和柳士郎的声音。 ——吃下去! 在“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 ——把那个吃下去! ——把那个肉吃下去! 肉……还是“肉”吗?那是什么肉?我吃了那肉吗?我到底吃了什么?而且,我…… ……在风雨和雷鸣声中,我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我睡得很死,仿佛被吞没到无尽黑暗的深处。 间奏曲三 分裂的“视点”带着很大的随意性,各自不规则地沉浮着。现在,“视点”的主体还沉积在昏暗的混沌中,无法掌握那个在半透明墙壁对面展开的“世界”。有时,感觉、认识以及思考的零星片断会因为某个缘故而显现,可笑的是,这反而添乱和误导…… 无边无际,将一切包裹其中的黑暗令人意外得柔软,依然充满着冷冷的恶意。 1 又迎来了一个夜晚,市朗独自缩在一角,胆战心惊。 外面的大雨还在下;大风呼啸,听上去像是人的喊叫声;草木沙沙作响,平添几分恐怖。电闪、雷鸣,还有那漆黑的夜晚……这个夜晚里的一切都让市朗胆战心惊。 市朗待在一个陈旧的木屋中。这个木屋都不能叫“茅舍”,而是“废屋”。这里似乎曾发生过火灾,大部分被烧毁了,只有这里幸免,但被丢弃不管,没有得到任何修缮。 这里太破落、荒芜了,让人根本就无法想像其当年的用处。墙壁上满是裂缝,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地板都腐烂、脱落了。破烂不堪的天花板上到处都在漏水。 在昏暗的房间一角,没有漏雨的一处,有着摇摇欲坠、脏兮兮的木椅和木桌。市朗抱着膝盖,坐在那椅子上。每当电闪雷鸣,他便把头埋进两腿间,屏住呼吸。虽然天气并不冷,但这段时间,市朗浑身都在颤抖。 桌上放着一个可以折叠的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这样一来,周围没有昨晚那么黑了。挂在椅子靠背上的背包里,有一块被咬了一半的法式面包,这样一来,市朗可以填填肚子了————这些都是那个男孩给的。市朗觉得要感谢那个男孩,但是……我该怎么做呢? 市朗无力地叹口气,看看手表。晚上11点多。不到一个小时,又要迎来新的一天。 25日、昨天和今天都没回家,也没上学,家里人肯定担心了,说不定整个村子都乱了,如果真这样,还不如事先把目的地告诉某个人…… 市朗回想着…… 自己在湖边广场上的吉普车里度过了一晚……今天上午10点左右,醒了。也许身心都相当疲惫,这一觉睡得真香,一个噩梦也没做。 醒来后,市朗首先觉得嘴巴干,肚子饿,还听见那敲打在吉普车帆布上的细雨声。市朗睡眼朦胧地环视四周,想到所处状况后,与昨晚相同的不安和恐怖感再度涌上心头。 天亮了,外面下起雨,但基本状况没有任何改观。 雨得还不是很大。市朗背好背囊,戴上棒球帽,罩上夹克衫的兜头帽,胆战心惊地从吉普车上爬下来。天空虽然乌云密布,但毕竟亮了!市朗从来没有因为天亮而这么开心过。 市朗张大嘴巴,仰面朝天,让滴落的雨水润润嗓子,顿时又觉得肚子饿了,要找点吃的……市朗想到了那个栈桥边的黑色房屋,那里肯定有吃的东西。但是…… 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时的场景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市朗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偷窥屋内时,看到了那个异样的男人。当时那人正在磨刀,土灰色、看起来不健康的脸上露出令人恐怖的笑容。那时,地震再度爆发。 屋内的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家具摆设也倒下来……在散乱的瓦砾和玻璃碎片中,那个男子被压在大架子下面,痛苦地挣扎着。他浑身是血,表情狰狞,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 那家伙怎么样了? 市朗虽然知道他受了重伤,但因为害怕,还是从那里逃开了。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还被压在大架子下面吗?总不会就那么死了吧…… 市朗心情复杂,罪恶感与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交错在一起,冒雨朝湖边的栈桥走去。 那时,市朗第一次看见那个湖中小岛。岛四周是高高的石墙,犹如城墙一般。隔着石墙,那宅子的黑影时隐时现。 那就是—— 市朗不禁浑身哆嗦一下。 那就是黑暗馆…… 湖边那个屋子的大门半开着。市朗小心谨慎地走进去。他从门口一直朝里走到那男子倒下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崩塌了,瓦砾和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这些和昨天目睹的情形一模一样。但是…… 市朗不禁惊叫起来。 没有人。那个男子不在大架子下面。 他依靠自身力量挣脱了,还是有人来救他呢? 市朗心中的罪恶感稍微平息一点,但恐惧感却急剧上升。 那家伙说不定就在附近。或许还有别人。如果被他们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呢? ——不能靠近那个宅子! 市朗又想起奶奶的话。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发现在入口边的台子上有个电话机。 市朗冲过去,抓起电话。有电话,就可以和家里联系,就可以求救了。但是,电话机中只传来讨厌的杂音,即便拨号,也还是杂音,打不通;不知是电话机本身坏了,还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市朗没有放弃,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号,试了多次,但结果都一样。就在那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市朗顿时心怦怦直跳。那是从附近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 市朗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逃出去,而是朝隔壁房间走去。 那里好像是卧室,里面的窗边放着一张床,屋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而且那个呻吟的人正躺在床前的黑色地板上。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就是昨天看到的男子。他后背隆起,侧身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是依靠自身力量,从大架子下挣脱出来,爬到这里而筋疲力尽了?他曾经昏迷过去吗?他伤得怎么样? 市朗想喊他,但犹豫不决。昨天透过窗户看到这个男子令人恐怖的笑容……当时的那种剧烈恐惧感又在脑海中复苏,让市朗的喉咙凝固了。 “对、对不起……”市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对不起。”突然,那男子猛地一动。 市朗顿时惊叫着,逃开了。 市朗从屋内冲出来,朝栈桥跑去。栈桥上拴着一艘小船,是小型的摩托艇。 坐这个摩托艇上岛,去向宅子里的人求救…… 市朗从来没有驾驶过摩托艇,要是有船桨,还能划一划。他扭头朝那个房子看去—— 只见一个灰色人影摇摇晃晃地从房子阴暗处走了出来,市朗再次惊叫起来——哎呀!是那家伙!那家伙要追过来了!那家伙来追我了! 市朗忘我地跑起来,他冒雨跑在湖边小道上,慌不择路。跑了一截,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男子不见了。 “没事了,没事了。”市朗拼命地冲自己说,“那家伙受伤了,跑不过来。肯定没事了没事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市朗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朝湖中小岛望去。 此时,他才注意到—— 湖水的颜色很奇怪,不是蓝色、绿色,也不是灰色,却是有点红,就像是被倒了许多颜料,湖面泛起茶红色。 这湖水原本就是这种颜色吗?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变色的? 市朗突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沿着湖边走一圈,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船只,对!或许还有能绕过那崩塌地域,回到村庄的道路。要是能找到…… 就在那时,传来一种声响,不是雨声,也不是湖水声,而是马达的轰鸣声。市朗惊讶地朝栈桥望去。这是刚才那艘摩托艇的轰鸣声吗?…… 市朗看见那艘小艇驶离栈桥,驾驶者正是那个男子。 一瞬间,市朗觉得那男子驾船来追自己,但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那小艇一直朝着小岛的方向开去。 小艇在茶红色的湖面上穿行着,马达发出轰鸣声,速度越来越快,笔直地冲向那黑色的小岛。市朗站在湖边,屏息望着。接下来的事情让人意想不到。 那个高速行驶的小艇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掉转方向,猛烈地撞在那四周都是石墙的小岛上。烟雨朦胧中,传来巨大声响,短短几秒钟,那艘小艇就从市朗的视野中消失了。市朗能隐约看到那飘散在空中的黑色碎片,但不知那男人情形如何。 当时是上午11点半左右。 2 随后,在自己目击小艇碰撞的事故后…… 市朗在椅子上,抱着腿,继续回想。 ……雨势渐渐变大。市朗独自走在湖边小道上,心头己经不再像方才那么恐俱。现在不用担心被那男子追击,不用担心那男子了——但是市朗所处的基本状况并没有改观。 他的腿很沉,手腕和肩膀也很沉,最主要是肚子饿。尽管如此,市朗还是不想回那个湖边小屋去找吃的。 市朗就这样走了一小时左右,正好绕到小岛后面。就在那时,市朗发现了那条延伸到岛上的桥。 在这里,风吹雨打中,湖水颜色呈现暗蓝色。看来,栈桥一带的湖水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变成茶红色。 与栈桥那边相比,这里与小岛的距离要短得多,估计最多也就百十米。一座不多见的桥将两处连接起来。那不是拱桥,也不是吊桥……市朗头次看见那种桥。 危险!禁止通行! 桥前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四方方的警告红字,和昨天看见的,那块——此处乃浦登家族私有土地——牌子一模一样。 这桥直接漂浮在湖面上,或许叫浮桥吧。人们将许多筏子一样的“浮子”连接起来,其上铺木板,搭建而成。经历风吹雨打,加之湖水的推波助澜,这桥显得不牢固。虽然桥的宽幅可以通过一辆板车,两边拉着锁链,但或许年代久远,所以才“危险”吧。如果强行通过,说不定会将桥弄坏。 犹豫良久,市朗还是无视警告,走上桥去。他觉得自己个小,体重轻,只要小心,应该可以过去。就算掉到湖里,白己也会游泳。 再那样在湖边乱转,也没什么用。进入森林,恐怕会迷路。能绕过那片坍塌区域的道路似乎也不存在,就算真有,自己也找不到。风雨的确也变大了,远处似乎传来雷鸣声。 市朗下定决心——先去岛上。 虽然不知道宅子里住着什么人,但总比这样没无目的地游荡要强。因此…… 当时快下午1点。一阵大风刮过,仿佛从后面推着市朗。 市朗重新背好背囊,戴好夹克上的兜头帽,走上桥。 浮在湖面上的那座桥非常摇晃,比预料的厉害。桥面和锁链都年代久远,加上被雨淋湿,每走一步,脚下就传来让人惴惴不安的声响,仿佛那腐烂的桥板就要脱落了。串联“浮子”的铁锁锈迹斑斑,一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好几次都想掉头回去,但市朗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还有一点,还有一点,慢慢地迈着脚步。 最后十米,市朗决定索性跑过去。事后想想,那也许是个错误。 市朗跑的时候,耳边不时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好像是锁链断裂的声响。整座桥摇晃得更加厉害,到处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脚下的几块木板也脱落了,市朗差点跌倒。真没想到,那个似乎伸手可及的对岸竟然让人感到如此遥远…… 尽管这样,市朗还是过来了,不能不说是幸运。他连滚带爬地上了小岛。就在那时—— 整座桥猛地横着斜过来,随着剧烈的异响,从中间断开了。一处断开。其他地方也是迟早的事。木板的脱落声、锁链的断裂声持续不断,桥面到处断开。从湖岸边延伸过来的桥面犹如水中大蛇,七扭八歪地漂移开。。湖面上到处散落着桥板和“浮子”。 就这样,市朗登上了小岛,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渡过这座桥的人。 桥边建有一个小栈桥,但没有一艘船。栈桥边,有块地方黑糊糊的,像是被烧毁房屋的遗迹,看上去那里曾是存放船只的小屋。 长长的石阶从岸边带着缓缓的坡度向上延伸。市朗再次看看毁坏的桥,然后将不知何时脱落下来的夹克上的兜头帽重新罩在棒球帽上,登上石阶。 走到尽头,有一扇又重又厚的黑门。市朗推推,门纹丝不动,似乎里面加了门闩,然而幸运的是,其旁边的木质便门却敞开着。 穿过便门,展现在眼前的是草木繁杂,郁郁葱葱的大庭院。市朗在那里首先看到的是这个陈旧的房子。这房子建在石墙边,从市朗的角度看过去,在左首方向。 这是一个腐朽不堪的“废屋”,被蔓草和青藤覆盖着。 市朗跑了进去,他想那里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3 市朗继续回想。 当他发现并跑进这个房子里的时候,雨下得还没这么大,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雨水也没这么多。市朗脱下被雨水淋湿的夹克,从背囊中取出毛巾,擦擦手和脸,当他总算回过神的时候—— “谁?”从房子入口传来询问声,“谁?——” 市朗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拿着黄色雨伞的人正看着自己。 这就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与市朗的初次相会。 “谁?” 对方又问了一遍,叠好雨伞,放在房门外,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茶色的短裤和蓝色的短袖衬衫,剃着光头。 “我,我叫市朗。”市朗回答道。 从外表看,对方比自己小五六岁,似乎也因为他的出现而很吃惊。 “我从I村来……” “I村?”少年显得纳闷,“你叫市朗?” “是的——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 “我叫慎太。” “慎太?是你的名字?” “我妈妈叫羽取忍。” “羽取忍……” 市朗觉得那孩子如果比自己小五岁,也应该八岁了,但说话没有条理,反应也很迟钝,说不定智力上有问题。 “你是这宅子里的孩子?”市朗又问了一遍。 慎太歪着脖子,回答起来,“我,宅子里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歪着脖子,说下去,“我妈妈在这里工作。” 妈妈在这里工作?难道他是佣人的孩子? “这里是?”市朗问道,“这个房子是……” “这里是我的……”回答一半,慎太闭口不说了。 “你的房间?” “我的……”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除了破烂不堪的“废屋”外,没有任何东西。难道这里就是这个孩子的房间?——怎么可能! 市朗突然想到——这里或许是他的“秘密基地”之类的地方。 这里是这个少年瞒着大人,独自进出的秘密游戏场所。 “宅子里的人可怕吗?”市朗诚心诚意地问道。 慎人又歪着脖子,想了半天:“老爷比较可怕。”说完,他看着自己脚一下。 “可怕……是吗?” ——那里住着不吉的东西。 市朗再度想起奶奶的话,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果然这样。” 市朗觉得还是潜藏在这里一段时间,看看情形再说。 眼前这个少年暂且不论,如果这宅子里的人都和岸边那个建筑物中的男人一样恐怖,自己该怎么办?此时,市朗一下子犹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还有一种罪恶感——一不仅随意闯入私有领地,还弄坏了上岛的浮桥。而那艘小艇的事故,也不能说和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他一边这么想着—— “肚子,饿了。”市朗无法抑制自已此时的生理欲望,“这里有没有吃的?”他看着慎太。 “你,肚子……饿了?”少年纳闷地看着他,问道。 就在那时,突然—— “慎太!” 从房外传来喊叫声,市朗一下子跳起来。 “慎太!你在里面吗?”是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那人非常生气,慎太也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市朗轻声问:“谁?谁来了?” 慎太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朝房外走去。“等一下!”市朗叫住他,跑过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现在要是被发现就惨了。拜托了!” 慎太暖昧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从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 “慎太!你在那里干什么?”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慎太将身体从外面缩回来,扭头看着市朗:“这里的事情,要保密!” 这个废屋看来还是这个少年的秘密场所。市朗觉得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不要向任何人提及这里。 市朗狠命点点头,慎太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在干什么?”传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训斥,“是在里面玩吗?那里危险!” 虽然市朗拜托那孩子保持沉默,但还是不放心,退到房子内里,缩成一团。很快,那男人的声音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无人过来,市朗总算放心了。 大约不到一小时,慎太又回来了。当时,市朗不敢走到外面,饿着肚子,蹲在房间角落里。 “市朗!”少年叠好和刚才一样的黄色的伞,走了进来,叫着市朗的名字,不自然地笑着。 “这里,要保密!”他说话显得没有条理,“市朗,你也要保密。” 市朗明白那少年不想对任何人说。不知那少年是否明白,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要“保密”。 “给!”说着,慎太把一个装在纸袋里的法式大面包递了过来,“这个,要保密。” 那少年是瞒着家里人,拿给饥肠辘辘的自己的吗? 市朗都忘了道谢,接过面包,啃起来。他也没好好嚼,就往肚子里咽,猛地呛住喉陇,剧烈咳嗽起来。 “谢谢!”市朗咽下第一口后,才想起来道谢。 “这里,要保密!”慎太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相当不情愿让别人知道这里。 “知道,保密!”市朗使劲点点头,回应着,“不和任何人说。不说!对了,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慎太歪着脖子,市朗接着说下去:“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蜡烛……明白吗?到晚上,这里会一片漆黑,我想要能照亮的东西。” “蜡烛……” 慎太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走到房间一角的脏桌子旁,然后打开抽屉,在里面翻起来,拉出一个东西。那就是这个——现在,在市朗眼前发出微弱光芒——灯笼。 那之后,慎太就再也没来过。 傍晚、深夜……市朗只能在这个房子一角熬时间。随着黑夜的到来,风雨也更加猛烈,时不时有闪电掠过,雷鸣响起,这让本来就恐惧不安的市朗更加惊心动魄: 无计可施,现在只能在这里——虽然地方变了,但基本状况依然如故,很闭塞。 等天亮,等风雨平息。市朗想着到那时再想办法。 和昨夜不同,现在自己不是单枪匹马,还有那个叫慎太的男孩——只有那孩子是“自己人”,至少不是“敌人”。因此——市朗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一天,指针正接近凌晨1点。 灯笼里的烛光猛地摇曳一下。市朗看看挡风玻璃里面的蜡烛,发现已经非常短,他明白蜡烛燃尽只是时间问题。 市朗将腿从椅子上放下来,犹豫片刻,打开桌子的第一层抽屉,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备用的蜡烛。 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有玻璃球、陀螺、竹蜻蜓等孩子的玩具,也有铅笔、钢笔、雕刻刀、锤子、钉子、螺丝刀之类的文具和工具。这些肯定都是那个少年拿来的。这个灯笼恐怕也是他从宅子里的储藏室中发现,拿过来的。 市朗没有找到蜡烛,便又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里的东西和上层有所不同。 有挂着几把钥匙的钥匙串、打火机、烟斗、戒指、一只耳环、领带夹、外国的银币和铜币……好像都不是孩子玩的东西。市朗发现里面还夹着一个钱包,觉得奇怪,便拿出来看看。里面有几张纸币。钱包和纸币都湿漉漉的。除了纸币,市朗从里面还找到了一张湿乎乎的照片。他抽出来,凑到灯笼边。 照片很旧。两个人站在室外,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拍摄的。其中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女性,另一个则是干瘦的孩子,孩子紧紧地贴在那女人身边,两人看上去像是母子。市朗当然不认识他们。 市朗看着照片反面,发现上面写着什么,但是大部分文字都泅水了,无法看清全部。“……岁生日”,“……月7日”,市朗费了半天劲,也只辨认出这么多。 “哦——”市朗不禁自言自语起来,“那家伙……原来如此。” 那个叫慎太的少年将在宅子里找到的东西偷偷地藏在这里。这个第二层抽屉里的东西肯定就是那孩子收集来的“宝物”。因此,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这里是他的“秘密场所”。 市朗将钱包放回原处,又在抽屉里翻腾起来,终于在内里找到了几根蜡烛。 抽屉里的打火机已经没气了,点不着。市朗从裤兜里拿出昨天——不,是前天——在那个森林中,汽车事故现场拣到的那个火柴盒:现在燃烧着的蜡烛就是用火柴点着的。 在火柴盒的黄色封皮上,印着“岛田茶座”字样的店名,在一角还印着店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好像是位于熊本市内的茶座。 这个火柴盒为什么会掉落在出事轿车的旁边呢…… 市朗重新点上新蜡烛,从灯笼中取出短蜡烛。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维待儿个小时。 虽然市朗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但还有两层抽屉没打开。他突然变得很好奇,想看看还隐藏着什么“宝物”。 市朗拉开了第三层抽屉。 市朗多少已经预感到了,里面放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的许多“宝物”。有好多果子——栋树果、橡树果、袍树果,还有并无特殊之处,只是形状有点奇特的石子,还有好几块瓦片之类的东西。另外,里面还放着蛇皮、蝉壳、蜂巢、螳螂的卵、鸟的羽毛、干瘪的壁虎尸体等等。大人要是看见这些东西,肯定会皱眉头,勒令扔掉的。就连市朗看到蛇皮和壁虎尸体,也不禁皱起眉头。加上目前所处的状况,市朗更加觉得害怕。 即便如此,当他关上第三层抽屉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将手伸向最底层的抽屉。 最底层的抽屉比其他抽屉都要大,如果里面也藏着“宝物”,那“宝物”的容积一定不小。市朗想着,拉开了抽屉,当他看见里面滚动的“东西”后,不禁失声叫起来,后退数步。 “什么,什么玩意?”市朗使劲眨眨眼睛,觉得背后一阵寒意,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那玩意,是什么……” 市朗胆战心惊地走到桌子旁,弯着上半身,再次看看抽屉里面。没错,就是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东西还在滚着。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最底层抽屉里放着的是脏兮兮的“骨头”,而且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人的头盖骨。 这就是——这也是那个少年慎太的“宝物”吗?那孩子从哪里找到这玩意的?拿着这样的东西,那孩子不害怕吗?这是谁的头盖骨?这个人何时、何地死的?这…… 市朗觉得那个被自己认为是惟一“自己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恐怖,让人琢磨不透。 市朗颤抖着双手,关上抽屉,离开桌子,找了一块没有漏雨的地方,坐下来。他又开始害怕起来。 4 同一个夜晚的同一时间—— 在黑暗馆东馆一楼的客厅里,江南仰面躺在褥子上,看着黑色的天花板。 灯光暗了一点。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努力睡觉,但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各种各样的情景毫无关联地、杂乱地出现在脑海里。 或许医生给的药产生了效果,身上各处的钝痛感基本上俏失了,疲劳感也不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的麻痹感也逐渐减弱。他觉得要是睡上一觉,等再醒来,感觉会更好。但是—— 接下来会怎样?连江南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是自身内部——心灵深处的问题…… ——总之,丧失了记忆,是吗? ——是吗?你有那种感觉吗?没有记忆,无法回忆。 ——是的。是这种状况。 听说9月23日傍晚,我独自上岛,独自登上十角塔,从最高层的平台上掉落下来。虽然自己的记忆还不清晰,但既然别人这么说,那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位于湖中小岛的宅子里的房间。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黑暗馆。感觉在内心探处,对“黑暗馆”、“浦登家族”之类的名称,自己有点零散的记忆,的确是这样感觉的,的确,……对。我为了到这个叫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开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好长时间。但是,半路上,那车子撞倒森林里了…… 在混沌的心中,记忆片断缓缓地动起来。 ……对。车子冲进森林,撞在大树的树干上,停下来。而且,我…… 如此复苏的记忆片断有一些,但往往想到半截,便再也想不下去,这些记忆断片无法把江南的过去和现在有机地结合起来。 我似乎因为从塔上坠落,受到冲击,从而丧失记忆。之前,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呢?不,“我的记忆”究竟是什么? 人通过什么能找到一种根据——能确信那就是自己的根据? ……不知道。 肉体上的麻痹感虽然恢复了,但头脑深处依然还存在着那种麻痹感。江南觉得意识中的许多部分还很朦胧,杂乱无章—— “我”究竟是谁? 当他用力闭上眼睛,他在客厅前的走廊上所目击的情景缓缓地浮现在脑海里。 傍晚前——大约是下午3点半左右吧,从玄关大厅,喧嚣声和慌乱的讲话声传入江南耳中。江南躺在褥子上,呆呆地想着——出什么事呢?有什么大事吗? 很快,从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从玄关大厅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讲话声。或许因为走廊和大厅之间的门开着,江南能听得更加清晰: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受伤不轻…… ——会死吗? ——先抬到房间里。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有。 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几乎每个人嗓门都很大,似乎发生了紧急事态。 ——蛭山,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野口先生! ——他全身都是碰伤,还有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难道是有伤员?难道是出了事故?他们才这样……江南站起来,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朝外望去。当时,说话者正准备穿过走廊。 两个男人抬着担架,江南对其中一个有点印象,那人上午曾来过客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担架旁边,那是被叫做“野口先生”的医生。而担架上躺着的是—— 一个身上盖着毛毯,脸冲着江南这边的男人。当江南看见他那满是血污和泥巴的脸,吃惊不已,身体僵直。 那人肯定身负重伤,头上缠着毛巾,代替了绷带;眼睛紧闭,眼皮上沾满污血;舌头从嘴角耷拉出来,犹如腐烂的肉片…… 江南直觉地感到那人奄奄一息。看来还是发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变成这样…… 江南张大嘴巴,想喊什么,但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白己要喊什么。 就在那时,那伤员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咳嗽起来。 “没事吧?”紧跟在担架后面的男子——浦登玄儿问道。 让人揪心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从伤员的嘴中,冒出血泡。野口医生赶紧用手帕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污。那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就在那时,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让人心跳。 “……啊……”江南发出呻吟。还是无法顺畅地讲话,“……啊……呜……” 那人早晚都是死,但现在那么痛苦,那么痛苦呀。 很快,那人止住咳嗽,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江南觉得那人无力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那已经复苏的记忆片断——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面容、表情——重叠其上。 虚弱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混的发音,……啊……妈妈(妈妈)。那时,在那个病房里,我…… “好了,你——江南君,还是到屋内休息吧。”浦登玄儿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出了点事故,你昨天真是幸运。” 江南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还是出事故了。 江南慢慢退回房间,一屁股坐在褥子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事故”这个词。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情景。 ——对,就是那个…… ……冲进森林里的黑色轿车、破碎的玻璃、飞溅的鲜血、撞瘪的发动机罩、左手上的刺痛。而且,我……突然——江南预感到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意识似乎要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另一处,赶紧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下,黑色天花板依稀可见,和刚才一模一样。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南把手掌放在额头上,头枕在枕头上,慢慢地摇摇头。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黑暗馆?为什么——为什么?我和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么关联吗? ……还是不知道。 江南觉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饭依旧是那个叫羽取忍的佣人送来的。当时,江南用身体比划着,让她带自己去上厕所。进入那个叫做南馆的建筑后,沿着左首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弯,便是厕所。羽取忍告诉他——东馆内里也有厕所,但那是来客用的,尽量用这个厕所。 此后,夜越来越深,江南没有任何目的,从客厅里溜出来,朝与南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然后左拐,又走了一截,便看到一条类似隧道的走廊。那条走廊一直延伸到一个与东馆风格非常不同的建筑中。从方位上考虑,那里恐怕就是被叫做北馆的地方。 江南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他第一次进入那个建筑内,所以一切对他而言,都很陌生。 右放着大量书籍的房间,有放着钢琴的房间,有放着台球桌的房间,有相当宽敞的大厅,还有画室,里面散落着绘画工具和画了一半的画。江南还上了二楼,那里有许多自己根本不认识的房间。 江南又回到一楼,继续在昏暗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被玄儿叫住了。 “怎么了?你在那里干什么?”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责备。 江南无法回答,只能胆战心惊地避开他的视线。 “你的身休好像正在恢复呀?”玄儿好像是这么说的,“但最好不要随意在宅子里闲逛。……你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摇摇头,算是回答。 那个叫“中也先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儿身边,眼神游离地看一着自己,他一语不发,但脸色难看。或许是喝醉了,他被玄儿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江南独自回到客厅,中途,找到了东馆的洗手间,上了厕所,顺便洗洗脸。当时,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 这就是我的脸……那是他的真实想法。神色虚弱,目光哀怨。 这就是我的脸?这就是我最熟悉的脸?这俨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脸…… 玄儿让他好好休息。江南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听话地钻进被窝,努力进入梦乡。 江南再次闭上眼睛。 那紧贴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处,形成一个被压瘪的球,然后慢慢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片断混杂、融合在其表面。当旋转速度达到顶点时,只能看见其是一团黑影。伸手过去,被猛地弹开,再次伸手过去,则被吸卷进去。某些东西在起动。某些东西在损坏。某些东西在那里相连。某些东西在那里飞奔。某些东西……什么东西?什么情况?……不知道。意义不清的东西,难以驾驭的东西……是担架上的伤员的……是冲进森林,受损严重的黑车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她的…… 江南再次睁开眼睛。 能看见的依然是黑色天花板。能听见的依然是呼啸的风声。暴雨、狂风,还有雷鸣。——啊,是吗?那天,那个时候,天气也完全和现在一样…… 更加大的雷声,让这个吞暗房间里的潮湿空气微微颤动。 江南第三次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流淌下去。 “视点”似乎被这眼泪冲刷一般,再次沉入到当晚那无尽的冰冷黑暗中。 第三部 第十二章 混沌的早晨 1 我在弥漫的苍白大雾中。 我彷徨其中,时间长得让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是谁?为何在这里……连这些基本认识都无法确认,彷徨其中。当我彷徨着的时候,大雾终于散去,那个西洋馆缓缓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红瓦的高墙,紧闭的青铜格子门,门对面那陈旧的两层西洋馆——咖啡色木制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墙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和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那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那早该湮灭的建筑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对这当然不是现实中的事情;我在睡梦中看见的,这是梦。 尽管我在意识一角,是如此感觉,但梦中的自我并没有采取相应的行动。 如此浓密,将世界完全覆盖的大雾竟完全消散了。我回头一看,一个幼小男孩就站在身后。那是小我三岁的弟弟。 不知何时,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不知从哪儿响起了小虫的叫声。——啊,这是11年前的夏末时分,我八岁的时候。 缠绕在格子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只要用力一推,就断裂开。我拉着弟弟的手,走进大门内侧。 红砖小路穿过荒芜的前院,茶色的玄关大门紧闭,其旁边窗户上的几块玻璃已经破碎、掉落…… ……我让弟弟留在原地,自己打开一扇窗户,溜进馆内,绕到玄关,从里面把门打开,把弟弟召进去。一瞬间,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俨然就是这个西洋馆中的住户。 弟弟有点胆怯,我硬拉着他,走在通向房间内里的昏暗走廊上。灰尘、霉味以及旧板材的气味交错在一起,刺激着我们的鼻腔。这是长期无人进出的建筑物所特有的……我和弟弟溜进许多空无一人、静得可怕的房间转转。 家具上盖着白布;傍晚的夕阳透过污独的窗户玻璃,照射进来;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阴影;仿佛有人正盯着溜进房间的弟弟和我,那人的气息声似乎依稀入耳…… ……越往里面走,我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来到无人知晓的另一个世界。我心情复杂,既感到开心,也非常害怕。但接下来的一瞬间,场景猛地被切换掉…… ——怎么搞的?浑身都是泥巴。 夏末的一天,当我和弟弟完成“西洋馆探险”回去后,那个人冲我们说的。现在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了——我的妈妈。 ——你们玩什么呢? 看见我们满身灰尘,她觉得诧异,皱着眉头。我有点害怕,说就在后面树林里玩的。 后来,纯真的弟弟还是揭发了我的谎言,他把我们去那幢建筑里“探险”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妈妈。 ——那可不行! 妈妈严厉地批评了我。 ——你还是哥哥,竟然…… ——对不起,妈妈。 超越时间的往日回忆。那个人声音、面容、动作、气味在梦中重现…… ——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 ——但现在那个宅子里空无一人。 ——不许回嘴! ——知道了,妈妈。 一切都被固定在那里。温柔美丽,冷漠可怕,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这形态看似复杂,实际上很单纯。 ——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如果下次再干同样的事情,就让你爸爸狠狠地骂一顿。 ——知道了,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无法具体想像出“万一”的事情,但是那天,当我踏足那个西洋馆的时候,在心里深处的一角的确感到了害怕。我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妈妈不也说“万一有个闪失”吗?我茫然地说服自已。但是—— 我被训斥后,还是偷偷溜进那个西洋馆好几次。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对不起,妈妈。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梦中的场景突然又切换了。 从某处传来熟悉的童声。瓦的海洋,云的海洋……5月5日,端午节。这天也是我的生日。不知为何,我无法忘却当时的场景。 ——这孩子虽然是男孩,但…… 竖立在院子里的竹竿前方,有三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在风中摇摆,昏暗的客厅最深处,放着一个古代武士装扮的人偶。那黑漆漆的铁盔甲摸上去凉凉的,让儿时的我觉得害怕:至今,孩子的面容还映在客厅的大镜子里,那个孩子就是我。 当时我才三四岁,刚刚懂事。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或者妈妈开玩笑般将武士人偶身上的盔甲扒下,让我穿上。当我看见自己镜子里的形象后,竟然撇着嘴,放声大哭。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穿着那威严的盔甲太可怕了,也可能因为头盔上有两个镀金的凤翅形装饰,看上去像是鬼的角,让我害怕。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看见我离开镜子,还痛哭流涕,那个人这么说——这是妈妈说的。 ——这孩子虽然是男孩,但…… 这话听上去很失望,也很冷漠。 我拼命想不哭。大人们觉得好玩,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昏暗的客厅里形成小漩涡。我脱下盔甲,塞住耳朵,但那笑声还没消失。我把耳朵捂得越严实,那笑声的漩涡变得越大…… ——妈妈。 ——对不起,妈妈。 我又走在空无一人的西洋馆的昏暗长走廊上,我独自走着。 ——那不行。 那个我再也看不到的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个人叫晓子,是个适合穿和服的美女。 ——那不行。 从某处传来喊我名字的声音,但那声音变调了,听不清。 ——你还是哥哥,竟然那样…… ——啊,妈妈。 ——阿清……在哪里? 阿清……这是?这不对。 ——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 不对。这些话毫无关联,混杂进来,是那个…… ——妈妈,你也要好好吃呀。 这也不对。 ——吃吧,妈妈。 不对!这是浦登家族中那对连休双胞胎中,美鸟说的话。在那个宴会上,她冲着一语不发的妈妈说的。 ——因为我爸爸深爱着已故的前妻康娜。 这是玄儿的声音。为何现在,在这里,这样…… ——我继续独自走在昏暗的长走廊上。 应该是在建筑物中,但不知何时,周围又弥漫起苍白大雾。我一边朝里走,一边想——这里就是儿时潜入的那个西洋馆吗? ——那可不行! 还是被浦登玄儿邀请而来的那个怪宅子? ——没事吗?没事的。阿清。 我渐渐无法确信。 ——你还是哥哥,竟然…… ——怎么了?中也君。 ——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 ——啊,妈妈。 ——不许回嘴! ——请吃。中也君。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很快,无情的黑红大火燃烧起来,似乎要把这一切吞没。藤沼一成创作的那怪画中的“红色”以及今春,燃烧在白山玄儿住所附近的熊熊大火与这黑红大火重叠在一起,摇晃着。 ——不能靠近! 有个声音就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中也君。”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中也君,起来,中也君。” 我猛地睁开眼睛,玄儿出现在我那犹如罩上一层白纱的视线中。 我仰卧在床上,被子和枕头都被踢落到地上。我两手抓着被单,汗津津的,额头、脖子、背上也被汗湿了。 “啊……玄儿。” 我擦擦模糊的眼睛,慢慢欠起身——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可能是梦魔的缘故,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昨晚的宴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有什么事吗?” “你先清醒一下,然后跟我来一趟。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挺可怕。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想着,从床上坐起来,脚放在地上。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蛭山死了。” 听到玄儿的回答,我不由得叹门气:“受了重伤,还是……” 不知能否活到明天早晨——看来昨天傍晚,野口医生的推测还是正确的。但是—— “不是的,中也君。”玄儿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蛭山好像不是因为昨天的重伤而死的,他好像是被杀死的。” 2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但还是无法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蛭山丈男死了——被杀死的?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发生呢?半梦半醒的我甚至怀疑——这也许不是现实中的事情。 我站起来,觉得更加不舒服。想呕吐,头和身子像灌了铅,很沉,懒懒的。 说实话,当时我一步都不想迈,但当时情况不允许。我总不能拒绝玄儿的要求吧。 ——“跟我来一趟”。 “去哪里?”我挤出力气,问道,“一起?……去哪里?” “昨天的那个房间。就是南馆一楼,最靠前的那个房间。”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虽这么说,但我摇摇晃晃,连站立都困难。脑子也非常迟钝。 还是喝点冷水,洗洗脸,如果需要呕吐一下……如果不这样,我根本无法顺畅地行动和思考。 快上午10点了。 我不知道昨天夜里,自己几点回到房间。总之,我没脱衣服,没摘掉手表,就睡着了。 我慢慢拾起散乱在脑海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碎片,离开房间,朝楼下走去。我走到东馆北端的洗手间,洗脸,漱口,喝水,但心中更想呕吐。 我终于熬不住,跑到厕所里,弯腰冲着坐便器呕吐起来。但昨天吃下去的食物早就被消化了,呕吐出来的是刚喝下去的水以及黄色的消化液。 我痛苦地呕吐了一会儿,又洗脸漱口,然后离开洗手间。虽然还没有完全舒服,但多少能动了。但是—— 蛭山丈男被害了。那个驼背的蛭山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被害了。 玄儿刚才讲的是真的吗?没有弄错吗?会不会是故意吓唬我的……这怎么可能呢?玄儿绝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 蛭山丈男被害了。 如果这是事实—— 既然是“被害”,就一定有“杀人犯”存在。杀人犯就在这个宅子里。 我踉踉跄跄地走在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上。屋外大雨倾盆,风声也声声入耳,台风还远远没有过去。 我穿过玄关大厅,走在朝南延伸,铺着瓦的走廊上—— 我突然想看看客厅里的情况。 昏暗的房间中央铺着褥子,没有任何变化,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在。也许听见拉门的声响,他蠕动着,欠起上半身,看着我这边。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很纳闷,歪着脖子,嘴巴里没有说一句话——他还不能发声吗? 我沉默着,摇摇头,告诉他“没什么事”,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东馆和南馆之间,铺着黑砖头的走廊被雨水完全淋湿。这条走廊虽然有顶棚,但没有墙壁。看来从昨晚到今早,大雨是斜着打过来的。 我走进南馆,从小厅沿着延伸到房子内里的走廊前进,很快就看到那间敞着房门的屋子。那个身负重伤、气息奄奄的蛭山的血迹斑斑的面容瞬间从我脑海中闪过。 我用两手捂着心口,深呼吸,慢慢朝房门走去。 3 小田切鹤子在最外面的起居室中。她坐在靠里面墙角的睡椅上,看见我走进房间,吃惊地叫了一声“啊”,站起来。 “现在,这里很忙乱。”说着,她走到卧室的房门前,两手背到身后,抓住门把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让进去”。 “玄儿让我来的。”我毫不畏惧,朝前走去,“他说蛭山被害了,让我也过来。” “玄儿少爷……” 鹤子嘟哝着,视线在空中游离,显得茫然若失。昨天傍晚,当她带我去西馆的宴会厅时,眼神锐利,让人觉得又像是憎恶,又像是羡慕——我想着,继续朝前走,和她的距离越来越小。 “……是吗?” 鹤子很快静静地点点头,转身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细缝。 “玄儿少爷!”她冲室内喊着,那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感情,“玄儿少爷,中也先生来了。” 很快,从门缝中露出玄儿的脸。鹤子垂下眼睛,沉默着,退到旁边。 “哎呀,你来得真晚。”玄儿从卧室里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上下打量着我,“没事吧?舒服了吗?” “还是不行。”说着,我用右手抓住心口,刚才呕吐时,胃液的味道还残留在嘴里。玄儿轻轻地哼了一下鼻了。 “还有更加难受的事情等着你——怎么样?进去吗?” “这个……” 我摁着心口,一时语塞,想像着卧室里的惨状。玄儿好像也是接到通知赶过来的。来之前,他顺便去了我的房间。 “里面还有别人吗?” “野口先生在。除此之外,只有死人了。你也不要硬撑着。但我想——如果可能,作为相关一员,你还是直接看一下现场比较好。” “相关的一员?” “浦登家族的相关一员。”说着,玄儿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微笑——我感觉是这样——这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中也君。”他又问了一遍,我不知如何是好。 蛭山丈男那失去活力的躯体就在里面。那个驼背者的尸体——被害的尸体就在里面。 我其实并不想看,但反过来,在心中一角,又的确想看看——人的尸体。 “明白。那么——”我将手从心窝挪开,回答道,“作为相关的一员,我也看看。” 玄儿点点头,率先走进卧室。我无言地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低着头的鹤子,跟在玄儿的后面进去了。 这间卧室和外面的起居室差不多大小,可以铺八张左右的榻榻米,正面的墙边放着两张床,墙壁中央有一扇上下开关的毛玻璃窗户,除了天花板上的电灯外,窗边小茶几上的台灯也亮着,光线柔和、昨天身负重伤的蛭山就被放在我对面右侧的床上。但是—— 现在,蛭山死在同一张床上。 “这人真是被杀死的吗?”我胆战心惊地挪到窗边,冲玄儿问道。 野口医生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站在两张床之间。 “那是一目了然。”野口医生代替玄儿,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只要看看,也会明白。” 躺在床上的蛭山身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将他从头到脚都遮住了。我走到野口医生对面的床头柜边,玄儿轻轻掀开毛毯,将蛭山的脸露出来。 看到蛭山的脸,我不禁用手捂住嘴角,呻吟起来。 他头上缠满绷带,原本血色很差,土灰色的脸肿得厉害,乌紫的。他翻着白眼,舌头从厚嘴唇一角耷拉出来。而且——他的喉陇附近——胖乎乎的脖子上缠着一个茶色东西,深陷在皮肤里。 “是裤带。”玄儿说道,“蛭山是被自己的裤带勒死的。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 “昨天给他治疗的时候,我们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放在那里。”说着,野口医生扭头看着那个铺着白布的床铺。正如他所说的,蛭山那满是泥巴的灰裤子和其他衣服一起,被扔在那里。 “有人取下裤带,然后勒死了蛭山。事情就是那样。”玄儿抚然说道,看看医生,确认了一下,“直接死因是窒息,对吧?” “是的。” 野口医生慢慢地捋捋花白胡须。今天他身上几乎没有酒味,难道昨天他喝酒有所节制?不,或许是我自己体内还残留酒精,从而无法正确判断。 “他脸部浮肿,呈现淡淡的紫红色,这是被勒死的典型特征。另外,眼球有点凸出,眼皮和结膜上有血斑,这同样是被勒死的特征。再加上绕在他脖子上的裤带下面有勒痕,所以几乎可以百分之一百地认为——他是被勒死的。” “大致的死亡时间呢?” “我尽可能勘验了——”说着,野口医生抓住蛭山那无力地夺拉在床上的右手,确认着其手抬的张开度,“从他死后身体僵硬情况判断,我觉得已经死了七到八个小时。从体温下降的情况分析,结果也大致相同。” “这么说——”玄儿插着胳膊,说道,“现在是上午10点半,那他是在今天凌晨——2点到3点之间被害的?可以放宽时间跨度,2点到4点之间……” “你们可千万不要完全相信我的推测。”野口医生放下死者的手,照原样盖好毛毯,遮住,“因为我不是专门的法医。本来应该进行司法解剖更为详细地调查……” 室内充斥着一股臭气。 如果说是尸体腐败的臭气,从时间上考虑还早点,这或许是死者排泄物的臭气。我用右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左手摁住上腹部,竭力忍住恶心。 很快,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了一下位置,站在两张床之间,查看起这个房间里惟一的窗户。内侧上下开关的窗户锁得好好的,而外侧的百叶窗上似乎也没什么疑点。 既不戴手套,又不用手绢,就这样在现场摸来摸去,好吗? 我突然担心起来。 因为我想起往日读过的侦探小说中,有好几个关于杀人现场调查的场景。在警察赶来做勘查之前,如果在现场留下多余的指纹和足迹可不好。 “保护现场”这个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叫警察了吗?”我问道,“关于这个事情,和警察联系了吗?” 玄儿表情复杂地和野口医生对看一下,然后两人轻轻地摇摇头。 “什么意思?”我继续问道,“该不会还没有……” 玄儿离开窗边,走到我身旁,两手叉腰,叹口气,然后开始说事情经过。 “今天早晨,是羽取忍发现蛭山死在这里的。她在隔壁房间的睡椅上过了一晚。因为我们担心伤者情况恶化,让她负责看护,如果情况有变,就要立即通知鹤子或野口医生。” 玄儿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但事实上,她似乎并没定时查看蛭山的情况。她也相当疲劳,在睡椅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进房间看时,发现情况不对,当时是上午8点左右。她赶紧告诉鹤子,鹤子的房间在二楼——在羽取忍、慎太母子的房间的正上方。对了,顺便说一句,这间屋子的正上方是宏户的房间。 “鹤子听说后,大吃一惊,就跑来了,发现蛭山已经蹊跷地死了,于是就将情况告诉了我爸爸——柳士郎。爸爸让鹤子叫醒野口医生,然后一起过来。他亲眼看过尸体后,沉思半天,然后做出判断——对吧?野口先生。” 玄儿冲野口医生确认。后者抬起玳瑁边的眼镜,用手指擦擦眼睛:“是的。” “我是在这之后——我爸爸已经从这里离开了——才知道的。大概是上午9点40分左右,鹤子赶来告诉我。我让她先回去,然后顺便去了中也君,你的房间,把你喊醒后,再急忙跑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眼睛盯着脚下,尽量不看床上的尸体。 “然后呢?”我忍住恶心,继续问道,“你爸爸当时做出什么判断?” “这个……”玄儿表情难看地皱皱眉头,“蛭山因为昨天的事故而身负重伤,今天凌晨死亡。死因是脑挫伤,尸体上没有任何疑点。” “什么?!”我很纳闷,不禁嚷起来,“怎么回事?” “柳士郎是这么说的——‘在我看来,就是这样’。”野口医生在旁边回答道,“他冲我这么说的——‘赶快照此写出死亡诊断,明白吧?村野君’。”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玄儿接着说下去,“没必要急着报警。如果按照我爸爸的要求去做,尸体就不需要司法解剖,也不需要刑警来勘查现场遗留的指纹和足迹。” 我一时语塞:玄儿看看我的表情。 “你怎么认为?中也君。”玄儿问道,“作为相关的一员,你怎么认为?” 4 尽管他在询问,但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我暂且低下头,深呼吸一下,然后避开玄儿的视线,迷惑地看着床上那无法开口说话的尸体。 那是被自己的裤带勒死的蛭山丈男的尸体。杀害他的凶手就在宅子里,不管什么状况,杀人是重大犯罪,至少在本国的法律中是这样严格定义的。案件发生时,我们都有义务报警。但是—— “你爸爸为了什么要那样做?”我作为相关一员,反问道。玄儿自己肯定也很迷茫,只见他表情难看地皱皱眉头。 “说实话,我也很难揣摩出爸爸的真实想法。” “那么……” “但他既然这么命令,肯定有相应的理由。我们不能当面反对。而且就算我们不听他的,警察也不可能马上赶到。因为天气没有好转,也没有摆渡的小船,和昨天傍晚一样,这宅子处在孤立状态。” “这……”我看着野口医生,“先生您呢?您也和玄儿的想法一样?” 野口医生苦着脸,点点头:“当然,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善良的市民,会有些抵触感,但即便那样,在这个宅子里还是……” 他想说——还是不能违抗柳士郎的命令吗?我不禁想到那句话——“浦登家族的绝对权威者”。 “您和柳士郎不是故交吗?您能说服一下吗……” “不行。”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头,“正因为是老朋友,我才……” 他想说——我才不能多嘴吗?我不禁大声嚷起来:“但这是凶杀案呀!一个人被这样杀死了!”说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难不成,犯人就是那个人——浦登柳士郎,所以他才……” “怎么可能?”玄儿当即否定,“我爸爸有杀蛭山的必要吗?我想不出来。” “但是——” “昨天蛭山出事,那个年轻人坠塔的时候,你也看见我爸爸的反应了。不管我怎么劝,他根本就不听——他原则上讨厌外人插手,他讨厌警察等蜂拥而入,打破这个宅子的……怎么说呢?……‘平衡’吧。他总是那样,所以这次也……” “但是,玄儿,不管怎样——” “我当然明白你想说的话。我明白。但是……”我瞪着含糊其辞后闭口不语的玄儿。 “这里有杀人犯呀!”我的声音有点变调,“在这个宅子里,有杀人犯!” “你是说在这个宅子里——在这个浦登家族中,有杀人犯?” 对,没错。在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这对于馆主柳士郎而言,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一旦凶犯是家族成员,那可就非常不幸了。所谓“理由”恐怕就在于此。 ”但是,中也君。”玄儿平静地说,“当这里发生凶杀案的时候,一般值得怀疑的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吗?” “什么意思?” “如果犯人是这个宅子里的人,那么他或者她为什么单单选择今天?有必要选择这个时候作案吗?” “如果该人憎恨蛭山,想杀死他,可以不选择今天。首藤表舅他们一家来了,还有其他外人,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来杀人,恐怕有点让人想不通。” “这倒是。” “这样想来,首先值得怀疑的当然是浦登家族以外的人,对吗?” “外人?……” “现在,从宅子外来的人有首藤表舅一家。首藤表舅出门未归,可以排除,再就是茅子和伊佐夫;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算一个,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是什么人;野口医生也暂且算在内,剩下的就是你。你也算外人。” “我?”我呆若木鸡,眨着眼睛,“为什么那么想?” “比如说,你以前和蛭山有过某种交往,暗中一直想杀他……比如这样。其实硬要想的话,可以设想许多情况。”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对,肯定所有人都会这么说。”玄儿舒展眉头,从黑色对襟毛衣的口袋里,找出烟盒,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犯人肯定存在。”他随口甩出一句,“在这个宅子里,不,在这个岛上。可能性有许多。也不排除这么一种可能——既不是浦登家族的人,也不是来客,而是另外有人偷偷闯到岛上。” “不管你爸爸怎么说——即便野口医生炮制虚假的死亡证明。凶杀案这个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至少对于直面事态的我们而言,是这样的。” “我同意。”玄儿叼着还没点火的香烟,回应一句,“当前,即便我们遵从爸爸的命令,但也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应该继续进行相应的分析。” “相应的分析?” “杀死蛭山的凶手是谁?作为相关的一员,我想知道,我必须要知道。” 玄儿的话并没让人感到其豪情万丈——“找到凶手,绳之以法”。他说话时,眯缝着眼睛,扭头看着床,那样子让人感觉他是个冷血动物。 “大致看来,现在似乎没有罪犯遗留的物品。或许有指纹,但我们无法鉴别。至于足迹嘛,你看——”玄儿环视着房间的地面,“昨天蛭山被抬进来的时候,羽取忍按照野口先生的吩咐,打扫了地面。如果地上有灰尘,或许会留有罪犯的足迹……” 的确,铺着黑地板的地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说着,玄儿朝门口方向,轻轻地扬了一下下颌,“这味道让人受不了。” 5 在隔壁房间,鹤子还站在老地方等候着。她直直地看着玄儿,似乎故意无视我的存在。 “玄儿少爷,蛭山真的死了?”她声音僵硬。 “鹤子,你也看到了吧?”玄儿反问道,“就是那个缠在死者脖子上的裤带。” “是的。” “自已应该不会做那样的事,只能认为是他杀。” 鹤子摸着苍白的脸颊,无言地垂下眼帘,黑色罩衫下的肩膀微微颤动。 “又对了,鹤子!”玄儿紧接着问起来,“今天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嗯?”鹤子歪着脖子,一时语塞,“难不成……” 就在那时,房间里传来清脆的铃声,这是从房门边的那个传声筒发出来的声音,这是西馆的柳士郎呼唤这个屋子里的人的信号。 和昨天傍晚一样,鹤子走到传声筒前:“我是小田切。” “是的,是的。他在。明白。” 简单地对答后,她说了声“您稍等”,扭头看着玄儿。 “老爷要和少爷您说话。” “什么?——好的。” 玄儿和鹤子换个位置,走到传声筒前。 “我是玄儿——是的,野口医生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明白。但为什么要那样……不。明白。再见……” 从玄儿的回答,就能大致推断出柳士郎在传声筒那边说了什么。我们一语不发,看着玄儿结束短暂的通话后,离开传声筒,将手指间的香烟重新叼在嘴角。 “爸爸不放心。”玄儿说道,“他说不要报警,把这件事情作为事故死亡,内部处理。” 无人回应。野口医生摘下眼镜,用白大褂一角擦擦镜片。鹤子看着玄儿的脚下,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玄儿拿出打火机,点上烟,然后吹了一口烟。 “就是这样。对了,鹤子!”玄儿冲着这个白发苍苍的前护士问,“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何处,干什么?” “我也不是怀疑你。如果报警,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这么问的。” 鹤子微微点点头,脸紧绷绷的:“我在自己房间。”她回答道,“我先打扫完了宴会厅。那个时间段,我已经在房间里休息了。” “睡得很沉?” “2点半之前,我还没睡,后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早晨。我还是很挂念蛭山的情况,所以睡得并不沉。” “没有听到可疑声响什么的?尤其是楼下。是否听到有人进这个房间的声响?” “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是吧。”玄儿走到睡椅边的桌子前,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然后看着鹤子,“当羽取忍通知变故的时候,你已经起来了?” “是的,刚刚起床。” “你很吃惊,就跑来了。当你看见蛭山的时候,觉得他已经死了吗?” “我一看他脸,就明白了。我还检查了他的脉搏。当时,我还看到那缠在他脖子上,裤带一样的东西……” “当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没有。” “关于蛭山被害的事情,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前天,蛭山送我和中也君上岛后,顺便在宅子里逗留了一会儿。当时你和他说话了吗?” “说了,但只有两三句,” “当时他有什么反常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 “蛭山是几点回去的?你还记得吗?” “玄儿少爷,您是4点左右到的。4点半左右,发生了第一次地震、蛭山是在那次地震结束后不久回去的。” “这么说,他最晚5点左右就回到对岸——后来,你就没有和他再说过话?比如打电话什么的。” “没有。” 自始至终,鹤子的回答不带任何感情成分,没有抑扬顿挫。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着野口医生。后者没等玄儿问,就主动开口了:“我在北馆二楼的房间里。12点以后去的,一直待在那里。” “一个人?” “是的——不,伊佐夫在那里待到凌晨1点左右。” “伊佐夫……你们一起喝酒?” “是的。他太喜欢喝酒了,有点过……我说这话,有点惭愧,作为医生,我本该劝他节制一点。” “此后,等伊佐夫走了以后,你呢?” “我喝得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大概两三点吧,就那个时间段。” “明白了——算了,不管问谁,回答大概都是一样的。” 玄儿扫了我一眼。 “这个房间的钥匙呢?” “在我这里” “那过会儿就把这间屋子锁起来,不要让人进来,好吗?虽然我不知道爸爸的想法,但就算埋葬他,也要等到天气好转,拜托了。” “明白。” 玄儿冲我使个眼神,朝房门走去,很快,他又扭头问鹤子:“羽取忍呢?在哪里?” “应该在自己房间里休息,看来她受惊不轻。”说着,鹤子朝隔壁看去。我立即想到那挂在门边,写着“羽取”字样的木牌,就是隔壁房间。 “那也正常呀。” 玄儿转过身,懒洋洋地走出房间。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鹤子最后走出来,给门上锁。玄儿看看她,然后走到我身边,耳语起来:“中也君,到底谁是罪犯呀?这可是你和征顺姨父的强项呀,对吧?” 虽然我喜欢看侦探小说,但因此就说处理这种非常事态是我的强项——这可让我不爽。虽然我习惯了虚构小说中的情节,但并不代表我对现实中的凶杀案具有免疫功能。 我有点不开心,一语不发。玄儿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深深叹口气,然后假装严肃地说:“见影湖的人鱼上岛惩罚那个在小艇事故中打乱湖水平静的人——可以这么认为吧?” 6 我们敲敲门,里面传来羽取忍的应答声,那声音很虚弱,像一个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发出的。玄儿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请进!”门对面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和玄儿走进房间,野口医生也跟进来。鹤子走了,刚才她锁上那间屋子后,回东馆去了。 这屋子有三间。外面两间是西式风格,里面一间是日式风格,可以铺六张榻榻米。屋内的门都打开着,在入口处房门旁边,也有一个传声筒,和隔壁一样。 羽取忍在最里面的日式房间里,躺在榻榻米上的被窝里。她站起来,正准备走出来。 “你就躺着吧。我想问一些事。” 玄儿举手示意她不要出来。羽取忍点点头,无力地坐在被褥上。日式房间里没有电灯,窗户上的百叶窗也紧闭着,室内光线昏暗,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总体感觉她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 “你不舒服,是吗?” 野口医生走向前,关心地问起来。羽取忍坐在被褥上,无力地摇摇头,让人不知是什么意思。野口医生将手中深蓝色的包放在脚下,弯下健壮的身躯,在里面翻腾起来。 玄儿和我正准备走到中央一间,突然听到声响。看来除了羽取忍之外,还有别人。我一看,只见在房间一角,刚才未留意的地方,有个书桌。一个穿着短裤和短袖衬衫的少年正站在书桌前。是羽取慎太。 “哎呀,慎太!”玄儿冲他叫道,“你昨天在那里干什么?” 慎太右手拿着玻璃球,沉默着,摇摇头。那被绳子拴着的玻璃球也跟着晃动起来。 “可不能在那里玩!明白吗?”玄儿继续说道。 慎太拿着玻璃球,小跑着穿过我们身边,冲到走廊上。 “对不起!”羽取忍说道,她似乎是为孩子的无礼在道歉,“那孩子又干什么了?” “也没干什么坏事。在北门旁边,不是有原先那个平房的遗迹吗?他昨天下午好像跑到那里面去了。我觉得那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孩子在里面玩,太危险了。” “哎呀!”羽取忍用手捂住嘴巴,她的反应还是有点慢。 玄儿接着问下去:“你把蛭山的事情告诉慎太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是嘛,那孩子肯定感觉到出了大事。” “是吧。” 野口医生走到日式房门前:“给!”他冲羽取忍伸出右手,“黄色的是营养剂,白色的是小剂量的镇静剂。营养剂可以马上吃,镇静剂要等到心里不安、无法入睡时再吃。” “好的。”羽取忍有点纳闷,但还是缓缓地点点头,“谢谢,野口先生。” 这时,我想到——昨天玄儿说五年前,羽取忍是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才来到这个宅子的。慎太的爸爸好像过世很早,只有她们母子二人在这里生活。 我觉得母子二人的房间被收拾得挺干净、整齐。虽然地面、墙壁和天花板同隔壁房间一样,都是黑色,但这里有人生活的气息。 书桌周围散落着连环画和画纸,小圆桌上放着茶杯、茶壶和水果盘,墙壁上贴着日历,日式房间的拉门上有几个破洞,日式房间的一角放着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看来蛭山的确是被人杀害的。” 玄儿和野口医生换个位置,站在日式房间前,单刀直入地说起来。当时,羽取忍正准备把野口医生给的药放到枕头边,一瞬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所以我想先问问你。你就坐在那里,回答我的几个问题,行吗?” 羽取忍慢慢地挺直上半身。我站在玄儿的斜后方,昏暗光线观察着羽取忍的表情。 “听说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你一直待在那个房间的起居室是吗?” “是的。” “你最后一次查看里面房间是几点钟?还记得吗?” “大概是——”羽取忍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自信,“1点或者1点半,大概是那个时候。中途,我回这个房间看看慎太,然后……” “当时没发现可疑之处?” “没有。” “那卧室里亮着灯吗?” “只有床边的台灯亮着。” “只有台灯亮着?后来一直亮着?” “是的。” “卧室的门没有上锁吧?” “是的。” “通向走廊的房门也没上锁?” “是的。” “听说你后来就在那个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了,是吗?” “是的,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么在那段时间,任何人都可以从走廊悄悄进去,趁你不备,溜进那个卧室里。是吗?” “是的。” “你睡得很沉,不管谁从你身边经过,都不会察觉,是吗?” 羽取忍点点头,但紧接着说道:“不,会察觉的。” “怎么回事?” “因为我睡觉不沉。我平时睡觉就不好,就算睡了,也老是做梦,有点声响,我就会醒过来的。因此……” 玄儿轻轻地“嗯”了一下:“看来罪犯非常小心,没有把你吵醒,悄悄溜进房间——是吗? 或者是……” 玄儿站在那里,用左手拇指摁住太阳穴,沉默下来。我还站在原来位置,看着他们两人一问一答。看着看着,我又开始觉得恶心,摁着心窝的手上渗出汗来。 “听说你今早醒来,8点半左右,发现蛭山的情况不对。没错?” “是的。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当时,那卧室里只有台灯亮着?” “我记得是那样。” “当你在那卧室里,看见蛭山样子的时候,你首先想到什么?” “这个……”羽取忍有点结巴,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在量体温,“我马上就想到——他是不是死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因为我觉得情况不对。或许是因为他躺在床上的姿势和我上一次看的时候不同……啊,对了,昨天晚上,小田切曾说不知他是否能熬到早晨,所以我……” “你没有靠近看看?” “没有。”羽取忍微微地摇摇头,“总之,我先通知了小田切。” “当时,你没注意到蛭山的脖子上缠着东西?” “是的。我喊过小田切,再回来的时候,发现了。” ”明白了。”玄儿点点头,又用拇指摁着太阳穴,“我想再确认一下,以防万一。当你在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的时候,大约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没听到可疑的声响或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什么都没发现。”羽取忍回答着,显得有点惭愧,“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是吧——对了,”玄儿换了一种语调,“对于被害的蛭山,你怎么看?” “怎么看?怎么说呢?”羽取忍歪着脖子,显得有点不安。 玄儿解释起来:“喜欢还是讨厌?关系和睦还是不和睦……大致就是这些。你怎么看?” “也没什么特别的。” “也没什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羽取忍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低下头,“我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再说那人本来就不爱开口……” “在佣人中,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吗?” “是的。他和我们又不在一个地方。” “他和别人有矛盾吗?” “也没什么。” “是吗?那慎太呢?” 听到这话,羽取忍吃惊地抬起头。 “忘了是什么时候,我看见慎太和蛭山一起划船的。慎太喜欢他吗?” “那孩子呀……我叫他不要和蛭山在一起的。” “你讨厌蛭山和慎太一起玩?” “这,这个……” 羽取忍含糊其辞,再次低下头。玄儿也没再追问下去,不管怎样,羽取忍似乎对蛭山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个佣人宏户要作那张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庞。我想到昨天蛭山被担架抬到这里时,那个厨师的样子。当时他根本不关心伤者的安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当时我觉得挺别扭的。 ——因为蛭山这个男人很不爱说话,好像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很亲热。 当时,浦登征顺是这样说的。 因此他也不是和宏户关系不好。宏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浦登柳士郎说蛭山丈男没有亲人,征顺用“江湖独行客”来形容他。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独自生活在那个湖边的小房子里……他平素想什么?靠什么支撑活下来?他为什么会被那样杀害?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心中觉得越来越恶心;额头和脖子上渗出汗,黏黏的;脑子也很迷糊,快站立不住。我觉得稍不克制,就会吐出来,赶紧用手掌捂住嘴巴,继续忍着…… “玄儿少爷!”羽取忍胆战心惊地说起来,“有件事,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可能少爷您也知道。那个房间里有……” “对不起!” 我打断了羽取忍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忍不住恶心了。 “怎么了?中也君。” “对不起!我稍微离开一下。”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和架势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不要紧吧?” 我来不及回答玄儿的问候,就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 7 我走在昏暗的铺着瓦的走廊上,与强烈的呕吐感战斗着。我终于走到昨晚用过的那个洗脸池前。刚止住脚步,我就大声呕吐起来,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恐怖。呕吐物——其实就是胃液——从嘴角溢出,肚子痉挛着,泪水从眼角渗出来。 我打开龙头,放水,趴在洗脸池上呕吐。吐干净后,我再喝点水,将手指伸进喉咙里,主动再吐。 真难受。虽然我能感到痛苦,但觉得这身体不属于自己……都怪头天晚上的酒,我第一次尝到这种苦头。我也要问野口医生拿点特效药吗?像他那样爱喝酒的人必然随身携带解酒特效药。 不知在洗脸池前痛苦了多长时间,总算舒服一点。我用手背擦擦嘴角,关上龙头。当水声消失后,只有屋外的雨声传入耳中。 ……啊,这风暴何时才会过去?这大雨何时才会停止? 突然心中产生如此的不安。 如果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那这个深山老林中的湖泊,这小岛,这宅子将永远与世隔绝吗?我们将永远待在这个黑暗馆中吗?这里有凶手,也有受害者,还有幸存者…… “怎么会呢?”我嘟哝着,缓缓地摇摇沉重的头。 就在那时——我感觉身后有人,一下屏住呼吸。 有…………有人。我感觉有人站在那里,看着我。我首先想到的是浦登清,昨天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情形下见面的。那个少年年纪尚小,却异常衰老。 ——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又想起他的话,当时他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手上仿佛又触摸到他那冰冷、干巴巴,犹如草纸一般的皮肤。还是那孩子吗?也许他感觉到南馆这里出了大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赶过来的…… 又会和昨天一样吗?我想着,转过身。但是—— 站在那里的不是阿清。 对方靠我出乎意料得近,我惊诧不已,差点叫起来!对方和我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在我不知不觉中,对方竟然走到……不知是毫无感觉的我太大意,还是对方善于轻手轻脚走路?说不定对方刚才就一直站在那里,在身后看着我呕吐。 “您不舒服……” 对方穿着肥大的黑衣服,那是鬼丸老。他把兜头帽压得很低,声音和昨晚一样,沙哑,让人无法辨认性别。虽然换了她方,相隔如此近,但其“活影子”的感觉没有丝毫变化。 “’您不舒服……” 鬼丸老冲着不情愿回答问题的我翻来覆去问着。我掏出手绢,擦擦领头和脖子上的汗。 “没有……啊,是的,有点。”我说得语无伦次,“有点恶心。好像昨天喝得太多了。” “您多保重。”说完,鬼丸老扭过身子,准备朝建筑物内里走去,又突然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希望达丽娅能祝福你。” “啊……请等一下,鬼丸老。”我不禁叫住对方。 这个身穿黑衣的老佣人慢慢地回过头:“有什么事?” “蛭山死了——是被杀死的。你知道吗?” 鬼丸老显得一点都不吃惊:“是吗?有那样的事情?” “有人勒死了他。就在那个房间,就在他睡的床上。” “真可怕。”可鬼丸老的声音听上去并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告辞。”说着,他又背过身。 “啊,请等一下。”我再次叫住他,“昨天你说在那个房间——就是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曾发生过凶杀案,对吗?” “没错,没错。 现在,我总算从昨晚那个宴会上,犹如噩梦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想起了这件事。 “是18年前吗?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当时的馆主浦登玄遥被人杀害了……” “是的。”老佣人声音沙哑,低沉地回答着。 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那凶手是谁?抓住没有?”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反问道,和昨晚一样,依然将脸部藏在兜头帽下。 我点点头,这个老佣人沉默着,摇摇头,那意思是“没抓住”。 “那么,鬼丸老。”我继续问道,“知道犯人是谁吗?是知道凶手而没抓,还是根本就不知遁凶手?” “您是问我吗?”鬼丸老又反问道,“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我点点头,说道。 “那个凶手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能抓。” “凶手跑了?” “不是。” “那么……” 那犯人究竟怎么了?正当我考虑是否接着追问下去的时候,鬼丸老慢慢地背过身。我犹豫着,没再叫住老佣人,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活影子”漆黑的背影。 昨晚,鬼丸老的确对我说过——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日”的晚上,发生了大事。在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里,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被杀死了,同一个晚上,在另一个房间里,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卓藏自杀了。从那以后,那个曾是玄遥书房的屋子被锁上,成了禁止任何人进入的“打不开的房间”。 对!在这个黑暗馆中,过去曾发生过那样的凶杀案。 时光过去18年,在这个宅子里又发生了新的凶杀案。这两起凶杀案虽然时间相隔,但发生在同一个宅子里。说不定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这么想,也并非不自然。如果那样…… 在我思索的时候,身体的感觉也好多了。或许是因为与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交谈,让神经受到良性刺激吧。虽然还有点倦怠,但不怎么恶心,感觉脑子转得多少也快点。 当我一个接一个地想起昨天宴会厅里的情景时,不能不再度问自己——那究竟是什么名堂?那个——那个“仪式”是怎么回事? 参加了那个怪异的宴会后,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现在,一切都还是谜。 迟早,我要问问玄儿。我应该有这种权利,玄儿也应该有义务回答。而且—— 如果弄清浦登家族的秘密,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有关蛭山被害的线索。我坚信不疑。 第十三章 疑惑之门 1 当我回到羽取母子的房间前,玄儿和野口医生正好开门出来。 看见我,玄儿询问一声;“不要紧吧?” “还凑合。”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昨晚,还是喝多了。本应该稍微注意一点的。” “哎,没办法。在那种氛围下,是无法自控的。” 我点点头,心里嘟哝着——“你说得不错”。昨晚,在那宴会上的怪异氛围中,自己怎么能静心处之?我只能被当时的怪异氛围所感染,随波逐流。 那宴会究竟是怎么同事?我在那里所经历的事情中,究竟有何意义? 我本想现在就问问,但想想作罢了。因为野口医生就在身边,还是等我和玄儿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问比较好,那样一来,肯定我也好问,玄儿也好回答。 玄儿关上房门后,冲着野口医生说:“先生,我们赶紧去确认一下吧。” “确认?确认什么!”我站在旁边问道。 玄儿一脸严肃地哼了一下鼻子:“刚才,你离开房间后,羽取忍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啊,想起来了。当时她说“有件事,放心不下”,正准备告诉玄儿。就在那时,我无法忍住恶心,冲出房间了…… “野口先生,您知道吗?”玄儿问道,“就是羽取忍说的那件事——那扇门,您以前知道吗?” “这怎么说呢……”野口医生捋着花白的胡子,歪着胖乎乎的脖子,“我记得以前曾经有人说过。但没有亲眼看过……毕竟我很少来这幢建筑。” “到底怎么回事?玄儿。你们说的……” “好了,好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随后,玄儿沿着铺着黑瓦的走廊,朝这幢建筑入口所在的小厅走去。我只能跟着他,野口医生也跟在后面。 厅里有通向二楼的楼梯。玄儿从楼梯前走过,从那里,往右首方向——沿着朝南延伸的走廊走去。 “这里?”说着,玄儿止住脚步。 前面几米处,走廊似乎在尽头往左拐了,在我们正面的右首方向,有两扇黑门,其中一扇是拉门,而玄儿站在另一扇门前。 “应该就是这里。”玄儿说着,握住黑色的门把手,门一下就被推开了,玄儿朝里面走了一步。 “这里是储藏室。那边带拉门的房间也是储藏室……哎呀!” “怎么了?”我问道。 玄儿将半个身子探进房间:“灯不亮。难道电灯泡坏了?” 很快,微弱的火光在黑暗巾摇曳起来,这是煤油打火机的火光。玄儿进去后,催着我和野口医生进去。 从走廊上照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根本不起作用。玄儿用手挡着风,借助那火光,我终于能弄清屋内的情况了。 这屋子的面积大约可铺两张榻榻米。虽说是“‘储藏室”,但里面空空荡荡,几乎没放什么东西。火光中依稀能看见墙角放着几个木箱,旁边的墙上竖着扫帚和拖把,掸子和盆子……就这么多东西。 “是这个吗?”玄儿冲着左面的墙壁,弯下腰。 “怎么了?”我凑到玄儿身边,“那里有什么?” “你看这个,中也君。”说着,玄儿将右手中的打火机靠近墙壁,在玄儿所指的地方,在我腰部附近,贴着一张小红纸。 “彩纸?” “是的。” “这是……” “用浆糊粘上去的,但你看,这纸从中间裂开了。” 的确如此。这张正方形的彩纸和普通的折纸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仔细一看,发现其中间纵向裂开。 “羽取忍说得没错!”站在身后的野口医生说道,“这纸破了,也就是说……” “这张纸位于板的接缝处。”玄儿向我解释。 “板的接缝处?” “是的。因为造得很巧妙,乍一看是看不出来的。”说着,玄儿弯下腰,右手拿着打火机,左手伸向墙壁。 “这里,你看,有个凸起……” 在黑色墙壁上,在彩纸的右边,有个细长而平的木质凸起。因为那也被涂成黑色,所以如果不留心看,还发现不了。 玄儿用手抓住突起,顺时针方向旋转了90度…… 顿时传来闷响,墙板的一部分凸出来。 “这部分就是门。彩纸正好位于门和墙之间。” “原来如此。”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天在东馆看见的那扇“秘密旋转门”和“无路可走的楼梯”。据说在黑暗馆里,仿照那个异国建筑师尼克洛第而修建的机关还有许多。这些机关“如果用语言描述,没什么意思”,犹如小孩恶作剧的产物。这些机关中一个就建在南馆的这个地方。 打开的暗门宽幅不足一米,只有大半个人高。尽管如此,只要弯下腰,像野口医生那样身躯庞大的人也足以通过。 “进去看看。” 玄儿率先穿过暗门,我紧随其后,野口医生犹豫片刻,将自己的包留在原地,跟在我们后面。 暗门另一侧的空间比储藏室更加狭小和幽暗,像是壁橱内里。 玄儿穿过暗门后,随即拉开面前的拉门,顿时,淡淡的橙色光线透了进来。 “啊,这里是——” 玄儿打断我的话:“这里就是刚才那个房间——蛭山被害的卧室。这个壁橱里藏着暗门。” 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似乎是床边台灯发出来的。玄儿熄灭打火机,走出壁橱。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 “就是这么回事。”玄儿两手叉腰,慢慢地环视房间。 房间里的情形当然和刚才一模一样。两张床井列排放着——蛭山丈男的尸体就放在其中一张床上,尸体上盖着灰色毛毯。屋内的空气潮湿、浑浊,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异臭:我觉得自已又要恶心了,不禁双手捂住心窝。 “羽取忍告诉我的就是这扇暗门。”玄儿说道,“羽取忍说——在蛭山被害的卧室里,有一条从壁橱,穿过储藏室的暗道:罪犯可能使用了那条暗道。如果那样,罪犯就不必从待在起居室的羽取忍的身边通过。如果万一被她发现,罪犯还可以金蝉脱壳,安全地逃离现场。” 2 那异臭越来越浓烈。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就是那么感觉,捂在心窝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我一直看着自己脚下,尽量不去看床上的尸体。玄儿或许注意到我的反应。 “好,我们出去吧。”玄儿说道,“再也没什么需要确认的东西了。” 我们返回壁橱。因为从隔壁起居室通向走廊的门被锁起来了,我们只能从暗门出去。 野口医生、我,然后是玄儿。我们按照和来时相反的顺序,穿过暗门,回到储藏室。幽暗中,玄儿将暗门恢复原状。 从储藏室回到走廊上后,我一语不发,朝小厅跑去。我独自从建筑入口冲到屋外的走廊上。外面一片静谧,我来回深呼吸,总算忍住恶心。 大雨就在身边哗哗地下着,连绵的雨声中混杂着某个人高亢而悠长的叫声。我赶紧摇摇头,打消这突如其来的错觉。虽然已经11点多,接近中午,但眼前的景象却异样昏暗,让人沉闷。就连雨水中的绿色草木看上去也像是灰色。 “中也君,你不要紧吧?”玄儿从馆内追出来,轻轻地拍拍我的背,“又不舒服了?” “不,已经没事了。那个房间里的臭味让我有点……” “你很不舒服呀。让野口医生给你一点药,好吗?” “我觉得现在没事了。好吧,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点药。” 我们回到南馆。野口医生正坐在小厅一角的椅子上,歇息着,显得比较安心,他也因为今天早晨的事情而很疲劳吧。他一起床就被拖着检查被害者的尸体。 “请给中也君一些解酒的药。”玄儿拜托道。 “小意思。” 野口医生从包里拿出白色药包,递给我。我收下后,放在衬衫口袋里。 “刚才那扇暗门——”关于这个问题,我刚才就想问玄儿,“那个红色的彩纸到底有什么意思?” “好像是羽取忍贴上去的。”玄儿靠在楼梯扶手上,回答着,“那个成为凶杀现场的房间长期闲置不用,入口的房门一直锁着。昨天,蛭山被抬进去的时候,那房门终于被打开了。但是储藏室里的暗门,正如你所看到的,没有上锁。” “是的。但那有什么……”我觉得纳闷。 “慎太!”玄儿只说了一句。 我更加纳闷;“那孩子怎么了?” “据羽取忍说——好像在一年前,慎太发现了那扇暗门,独自进去。到了晚上,羽取忍还没看见慎太,放心不下,到处搜寻,听到那个房间里有哭声,终于找到了。 “那孩子虽然可以穿过暗门,溜进那个房间,但似乎无法自己出来:哎,那个孩子呀,说不定他玩着玩着,就忘记了出口;或者里面光线太暗,他找不到了。羽取忍担心——那天听见滇太的哭声,找到人,皆大欢喜。但下次如果发生同样的事情,而没人发现或者出事可就不得了。所以——” “贴上那张彩纸?” “是的。她当着慎太的面,贴上彩纸,并严厉地警告他——‘这里绝对不能打开’‘不能进去’。” 那张彩纸是禁止标志?对于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她那样做,也是一种教育方法。 “如果慎太不听活,再次溜进房间,那张纸就会裂开,羽取忍就会知道。当然也可以将那张纸撕下来,然后重新贴一张——但那孩子想不到这种坏点子。羽取忍的这个方法还真不错。” “原来如此。所以……”我扫了野口医生一眼,“那张彩纸已经破裂开。这就是说……” “昨天蛭山被抬进来后,羽取忍按照野口先生的要求,打扫了房间地面。她到储藏室拿拖把的时候,查看了一下那张彩纸,发现没有异常——她说自己养成习惯,不时就查看一下。后来,她放回拖把的时候,又查看了一次,依然没有异常。” “明白了。” “羽取忍想到这个事情,就告诉了我:她说——弄不好罪犯是从那扇暗门进入房间的。如果那样,贴在那里的彩纸就会裂开。” “而她不幸言中,那纸破了。” “是的。从昨晚羽取忍确认没有异常到今天早晨,肯定有人打开过那扇暗门。证据确凿。”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点点头,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难道罪犯没有注意到那张贴在暗门和墙壁之间的彩纸?如果罪犯发现了,就应该明白自己留下了痕迹……” “这个嘛……”玄儿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当时,那个储藏室里的灯泡肯定坏了。” “啊,是吗?” “罪犯知道暗门的位置,所以就算有点暗,也能不费力地打开,但是没发现那张彩纸的存在:假设罪犯发现那里有东西,但也看不清是什么,也不会深究,难道不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一直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听着我们分析的野口医生也开口附和。 玄儿继续说下去:“昨天晚上,储藏室的灯泡已经坏了,稍后可以再向羽取忍确认一下。那张纸是羽取忍贴上去的,而且她因为工作关系,每天出出进进储藏室,我觉得她应该能在没有光线的黑暗中确认彩纸是否异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和野口医生一起附和起来。 玄儿的分析的确符合逻辑,无可非议。 罪犯想进入房间,杀死蛭山,但发现羽取忍在外面的起居室。虽然她似乎在椅子上睡着了,但如果不小心谨慎,从其身边经过,万一弄醒她,则后悔莫及。为了避开危险,罪犯就决定直接从储藏室的暗门进入里面卧室。之后,又从那扇暗门逃离犯罪现场—— 这难道就是今天凌晨,罪犯的行动过程吗? “玄儿,这么分析下来,那罪犯自然是……” 我正要说,入口处的黑门突然被打开了,厨师宏户要作走进小厅。 3 看见我们三人,宏户吃了一惊,翻着三角眼,停下脚步,但他那昆虫般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初。他略微点下头,说声“打搅”,就准备离开这里。 “你来得正好。宏户!”靠在楼梯扶手上的玄儿挺直身,叫住他,然后走到宏户身边,“我想问你几件事情,方便吗?” “有什么事?”宏户低声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没有抑扬顿挫,硬邦邦的,只能用“金属感”这个词来形容。 玄儿又问起同样的问题:“你知道蛭山死了吗?” “是的。” “你知道他是被杀死的吗?” “刚才小田切告诉我了。” “那你没有亲眼看见那具尸体?” “没有。”宏户的面部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和昨天的感觉一样,他的脸部似乎被胶水固定住了。 “在昨天他被抬进去的卧室中,蛭山被人勒死在床上。宏户,你的房间是在二楼,就是那个卧室的正上方吧?”玄儿继续问着。 “是的。”宏户的声调没有变化。 “昨晚,你睡在自己房间里吗?” “是的。” “凌晨2点到4点之间,你在干吗?” “当然是在睡觉。” “一个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人在那个时间段,去你房间?” “没有。” “在那个时间段,你没有听到楼下的房间里有异常声响吗?” “我想没有。就算有,当时我睡得正香……” “是吗?——也对,是呀。” 玄儿停顿一下,看看我和野口医生,我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们有没有想问的”,但我和野口医生当时并没开口。 “对于蛭山被害,你怎么想?”玄儿重新问起来。 “怎么想——?”那厨师欲言又止。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他是故意隐藏自己内心的感受,还是本来就是个冷血动物?我胡思乱想起来。 “他真可怜。不管是昨天的事故,还是今天早晨的……”宏户回答道。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那不是他的真心话。 “对于被害的原因,你有什么线索?” “没有。” “他有没有被人怨恨或者卷入什么矛盾之中?” 宏户缓缓地摇摇头:“平时,我很少和他打交道,什么都不知道。曾经为了小事,和他吵过,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么,平时谁和蛭山交往比较多呢?” “在宅子里,好像没有那样的人。” “是吗?——好了,谢谢!” 玄儿摸摸长着稀疏胡须的下颌,朝旁边退了一步。 “那我走了。”宏户点个头,正准备走。 “还问一个问题,好吗?”玄儿又叫住他,目光锐利地看着那个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厨师,“你知道那个储藏室里的暗门吗?” “暗门?”宏户的目光转向储藏室入口所在的走廊上。 “是的!” 他嘟哝一下:“就是和隔壁房间的壁橱相连的那扇暗门?” “对。你知道?” “是的。宅子里的人谁都知道。” “这倒也是。”玄儿点点头,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那么,我走了。”宏户穿过玄儿身边,急急忙忙地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他是回自己房间吗? 4 “中也君。”等宏户上楼的脚步声消失后,玄儿扭头看着我,“你刚才要说什么?” “啊,哦。是的。”我调整一下心态,在脑子里重新组织宏户出现前自己想说的话,“哎……是这样。这个罪犯自然应该是……”说到这里,我停顿一下,看看玄儿和野口医生的表情。野口医生从椅子上探出身子,看着我的嘴,而玄儿的眼神似乎也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这个罪犯应该事先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所以……”玄儿将两手插进裤兜:“不管是谁,都会这么分析。” “所以,这就说明玄儿你最初的分析是错误的。” “我最初的……哦,你是说我讲的那句话——‘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凶杀案时。宅子里的人一般不会被怀疑’。是吗?” “是的。你当时的意思是——值得怀疑的不是浦登家族内部的人,而是外来人员。”我慎重地选择词句,“罪犯为何偏偏选择此时作案呢?你认为嫌疑犯不是宅子内部的人,而很有可能是外来人员。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的确是这么说的。” “当时,我觉得你的解释也合情合理。但现在弄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案犯是从储藏室的暗门潜入房间的。所以……” “你说得没错。”玄儿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或许我应该收回刚才的意见。” “刚才值得怀疑的‘外来人员’是首藤伊佐夫、茅子、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野口医生和我,是五个人。但是通过研讨罪犯的作案条件,现在整个推测要逆转过来了。”我舔舔嘴唇,继续说下去,“罪犯知道储藏室里的暗门。具备这种作案条件的,不是我们‘外来人员’而是住在宅子里的浦登家族成员。” “我没意见。”玄儿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至少首先能排除你和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因为你们两人是初次来,根本不会知道那个暗门的存在。虽然也可以认为——你们或许偶然发现,但那个暗门又不在你们能偶然发现的地方。” “我觉得是。” “伊佐夫和茅子十有八九也不知道:他们虽然时不时跟着首藤表舅来,但来的次数不多,而且每次最多住两三天……虽然大家说起来是亲戚,但他们毕竟还算是‘外人’。他们应该对这个宅子的构造和内部机关不是非常清楚。” “野口医生比较微妙。”我说道。 “是呀。”玄儿的表情一本正经。 “等一下,玄儿。”野口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发表不同意见,“我……” “您刚才说——曾听别人说起过。对吧?您是否实地看过,我们无从得知。但至少你知道,这是事实,所以我们无法把您简单地归到‘不相关者’之列。” “是呀。”野口医生苦笑着,夸张地耸耸肩,“冷酷无情的分析。也没办法。” “那么,玄儿。”我继续说,“在‘内部人员’——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知道那扇暗门的?” “这个——”玄儿满脸严肃地回答,“正如宏户刚才所言,可能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 “是的。如果长年住在这里,就算你不主动了解也会知道的,别人会告诉你。当然,从玄遥时代开始,就一直不想为人所知的东西或事情另当别论,那扇储藏室里的暗门并没什么值得保密的。说不定,在这个宅子里,还有许多连家人都不知晓的秘密机关。” 他似乎话中有话。玄儿环视一圈,继续说下去。 “不管鹤子,还是鬼丸老,住在这个南馆中的佣人都知道那扇暗门。据羽取忍讲,慎太也知道。至于浦登家族的人,也一样。我爸爸和征顺姨父不会不知道,我以前就知道,还和慎太一样,偷偷溜进去过;美鸟、美鱼和阿清也一样。望和姨妈就不用说了,美惟姨妈如你昨晚看到的,一直茫然若失的样子,但她也知道。” 我又想起昨晚浦登美惟的样子,她从那对双胞胎出生后一直处在“惊恐中”,犹如没有意志的木偶。 罪犯事先就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 如果按照这个作案条件分析,那么包括野口医生在内的“内部人员”都可能是罪犯…… ◎◎◎◎◎◎◎◎◎◎◎◎◎◎◎◎◎ 5 我们回到东馆,走到那条从餐厅一直延伸到玄关大厅的长走廊上。从我们这个角度看,最靠内里;从玄关大厅的角度看,最靠前的黑色木门大开着。那是客厅的门,从前天开始,那个从十角塔坠落下来的江南就躺在里面。 玄儿似乎很快就发现门开着,“嗯”了一声,看我一眼。 “江南起来,离开房间了?” “好像是的。” “昨天夜里,他在北馆晃悠。” “能晃悠,就说明体力恢复了。”身后的野口医生说道,“问题是声音和记忆。” “是呀。他究竟是什么人?” “总而言之,在他恢复记忆前,我们无法处置他。” “关于那个年轻人,你爸怎么说?”我问道。 玄儿稍微耸耸肩:“我觉得不会不担心。昨天夜里,我感觉他准备‘一步一步考虑对策’。但现在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如果蛭山的事情进行内部处理,那就不会报警。这样一来,就无法将那个丧失记忆的年轻人转交警察或医院。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让这样一个身世不明的闯入者一直留下来。作为馆主的柳士郎不可能不担心。 这条铺着黑瓦的走廊的右边——东侧的无双窗都紧闭着,几乎没有一丝室外的光线。昏暗中,我们三人稍稍加快脚步,朝着那大开着的黑门走去。 我想起自己被玄儿叫醒,前往南馆的途中,曾看过客厅里的情况。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坐在被褥上,看着我,纳闷地歪着脖子,似乎依旧不能发声讲话——没想到,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 玄儿朝昏暗的室内望去:“哎呀?”嘟哝了一下,“那不是阿清吗?” 阿清?那个少年在这里吗? 我也越过玄儿的肩膀,朝里望去。只见被褥上空空荡荡,江南不在。但是在左边——红色拉门的对面,看到了浦登清的身影。他依然戴着那顶灰色贝雷帽,和昨天初次相遇时一样。 “你在这里干吗?”说着,玄儿脱下鞋子,走上客厅。脱鞋子的地方放着一双小鞋,似乎是阿清的。江南的鞋子不在那里。 “玄儿!”野口医生喊道,“我先回北馆,行吗?我还没好好收拾,另外想把这个脏兮兮的白大褂换掉。” “好的。”玄儿扭头应答着,“那过会儿在北馆的沙龙室或者饭厅见。” “你还准备像刚才那样,问问所有人吗?” “我觉得有必要。” “好吧——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清,但不要胡来。” “我可没有胡来。在这种情况下……算了。我知道哪些不该说,您不用担心。” 野口医生晃着啤洒桶一般庞大的身躯,离开了。玄儿转身走进客厅。我也脱了鞋子,跟在后面。 红色拉门对面,那间可以铺15张榻榻米的屋子里点着灯,浦登清独自站在屋中央的那个黑桌子前。 “啊,……你好,中也先生。” 看见我,阿清显得有点腼腆,行个礼。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孩子,但从干瘪的嘴中发出的声音则沙哑无比。 ——你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很高兴。 我想起昨晚与他相遇时的一段情景、我冲他挥挥手,露出微笑。 “你在干什么?”玄儿冲阿清问道,“那个年轻人呢?” “这个……他刚才突然出去了。” “你来这里,和他说话了?” “是的。但是那个人——江南,似乎发不出声音。”说着,阿清的视线移到桌子上。那里有一本大学笔记本和圆珠笔。难道他们使用这些,进行笔谈吗? 这时,我发现笔记本的旁边,有一个扁平的纸箱,里面放着许多花纸,周围散落着几只用那花纸折叠的纸鹤。 “这个?你带来的?”玄儿问道。 “是的。”少年点点头,“我觉得那个人——江南,一个人挺无聊的,就拿来了。” “那些纸鹤是他叠的?” “我先叠一个,然后他也叠起来。” “原来如此。他记住了纸鹤的叠法?”玄儿双手交叉地站在那里。 “对了,阿清。”我走到他身边,冲阿清问起一件刚刚想到的事,“他成为你朋友没有?” 虽然他在天生的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来这里看看,但要想和那个年轻人搭话,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需要和昨天在南馆与我搭话时的勇气,或许更大。 “他和你一样。”阿清答道,“满脸皱纹的猴子”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他刚看见我的时候,似乎也非常吃惊。但是当我告诉他自己的病情后,他似乎理解了。他在那里写了一句话——‘你真可怜’。”说着,阿清指指桌上的笔记本。 “是吗?那不错。” “是的。” “但是,阿清——”玄儿换了另一个话题,“你知道在南馆发生的事情吗?” “事情?”阿清很纳闷,歪着脑袋,“是……是说蛭山死的事吗?” “是的。你听谁说的?” “昨天,他不是因为摩托艇的事故,受了重伤吗?所以……” “哦——”玄儿放下交叉的胳膊,看着年幼的表弟,“你是说——他是因为受伤而死的?” “难道不是吗?”阿清很惊讶,歪着头。至少在我看来,他的表情不是伪装的。 “蛭山好像是被杀死的。在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他好像被人勒死了。” 玄儿解释起来,而阿清的面部表情明显地僵硬起来:不管他有多聪明,毕竟是九岁的孩子,当他听见“被杀死”这个词时,所受到的冲击肯定和我们有所不同。 “被杀死了……真的吗?” “是的,很危险呀。所以现在你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是谁干的?”少年问道。 “目前,正在调查。”玄儿回答着,“现在外面是狂风暴雨,警察来不了,所以我们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讲行调查。对了,阿清,关于蛭山被害,你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阿清无言地摇摇头。玄儿似乎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也没打听今天凌晨阿清的行踪。 我不禁松口气,与此同时,突然想起昨晚在南馆与这个少年相遇时,他说的一句话。 ——我不是很喜欢蛭山。 顿时,我觉得背后一阵凉意。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而怀疑他的。 “走吧。中也君。”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走出客厅。 我穿好鞋子,走到走廊上,不禁伸个懒腰,然后靠在黑色无双窗所在的墙壁上。虽然已经不恶心了,但身体倦怠,脚底发软。 “怎么了?阿清。”走到门口的玄儿回头说道。阿清还在里面,似乎不想走。我定睛一看,只见他站在壁完旁边的壁炉前,直勾勾地看着枕头旁边。 “哎……玄儿。”走廊上的我好不容易听见他那沙哑的声音。 “怎么了?”说着,玄儿朝客厅里走了一步。 “那个人……我总觉得江南……”阿清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抬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慢慢地环视一圈,表情困惑地看着玄儿。 “怎么了?”玄儿问道。 阿清慌慌张张地嚷起来:“妈妈。” “哎……” “妈妈在找我……” 他的妈妈——浦登望和? 我赶紧朝左右一看,但不管是走廊上,还是玄关大厅里,凡是视线能触及的地方,都没有出现她的身影。突然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妈妈……”阿清无力地喊着,让人听着难受,“己经……那么……” “喂!阿清。”玄儿跑到他身边,拍拍少年纤细肩膀问,“你说——望和姨妈怎么了?为什么……” 玄儿没有接着说下去,我听见他嘟哝一声——“是吗?姨妈总是担心阿清的。所以才会那样……你应该明白的。”玄儿把手放在阿清的肩膀上。 后者则耷拉着脑袋:“但是——” “我当然明白阿清的心情——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走。” “但,我……” “我知道了。”玄儿将手从阿清的肩膀上放下来,退后一步,然后接着说,“那么,我们先去北馆了。刚才我和你说过了,现在最好不要独自乱转。虽然还不知道谁是罪犯,但肯定有罪犯。你应该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吧。” 少年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默默地点点头。 6 我们离开客厅,走到玄关大厅。 刚才阿清那奇怪的言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痒痒的,非常想知道。不知玄儿是否明白我的想法,只见他快步穿过大厅,走在通向北馆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上。就在那时,大厅里的座钟响了,已经是中午时分。 虽然是白天,但房间里依然昏暗。走在黑走廊上的玄儿突然停下脚步。这时,我才发现他正好停在那个舞蹈房前面。 那扇双开门被打开一点,正好可以容一人通过。 ——里面有人? “嗯,还是那样呀。”玄儿独自嘟哝着,伸出双手,轻轻地推开门。 “玄儿,究竟……” 我正想问——“还是那样呀”是什么意思,但玄儿摇摇头,似乎让我保持沉默,然后冲我招招手。 我们两人走进舞蹈房。 从昨天起,这是我第三次踏足这个房间。这是个西洋风格的大房间,过去曾在这里举办过热闹的晚会。在那黑红相间的地板上,那对踏着奇妙舞步,美丽的连体双胞胎姐妹的幻影时隐时现…… “……阿清……” ——有叫声。 “阿清,阿清在哪里?” 有个人影独自站在房间一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室外的光线露了一点进来。昏暗中,我看出那是个女人,而且穿着红色的衣服——浦登望和,阿清的妈妈。 “阿清呢?” 回荡在空荡荡房间里的那个声音听上去让人觉得纤弱、悲郁,还有一种慌不择路的紧迫感。我不禁想起昨天傍晚,在北馆音乐室前与她相遇时的情景。 “阿清,阿清,……” 望和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走进来,继续呼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在她前方,有一扇打开的门。那就是通向那个“秘密楼梯”的小房间的门。 她打开那扇门?她准备进去吗?看起来她好像刚刚从里面出来。 “姨妈。”玄儿走到房间中央,轻轻叫道,“望和姨妈。” 望和徐徐地转过身,当她看见我们,便摇摇晃晃地从小房间前走过来,她看看玄儿,再看看站在玄儿斜后方的我。 “阿清呢?” 她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她的穿着和昨天傍晚一样,还是绯红色翠衫,虽然在屋内,她还是扎着一条淡红色的围巾:“阿清去哪里了?那孩子身体太虚弱了,对吧?你知道的。那孩子有病,得了让人可怜的病……所以我总要看着他……” “阿清很好。”玄儿沉着地回答道,“您不用那么担心。姨妈。” “阿清很好……不,那孩子身体太虚弱了,对吧?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那孩子有病,得了让人可怜的病……”望和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话,而本人根本就没意识到,“那孩子有病,我总要看着他……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生下他的,所以那孩子才……” “不对。”玄儿劈头盖脸地说道,“不是您的错!任何人都没有错!” “就是我的错!”她突然大叫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总是担心,总是哭。 ——所以眼睛才会通红。她的眼泪犹如决堤般溢出来,她用手中捏着的手绢擦擦眼泪。 ——她双眼通红,像蜻蜓一样,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就是我的错。”望和还在说,“那孩子之所以得病,是因为我……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真的。我真的已经……啊,让我来代替那孩子吧。我……” 她是冲玄儿说,还是冲我说呢?或许冲着我们两个人吧。 ——她精神紊乱了。所以…… 作为家族成员之一的玄儿冲着初次来访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她已经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拜托。拜托,让我……让我代替阿清那孩子。” “不行,姨妈。”玄儿加重语气,“您那么说,阿清会难过的。” “阿清?” 望和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阿……阿清在哪里?” 不知她在问淮。只见她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我们,看着房间一角的那扇小房间的门。 “啊,在那里。” 她嘟哝着,似乎刚刚发现那扇门一样。 “阿清去二楼了?我对他说过,让他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那孩子的身体太虚弱。啊,阿清。” “姨妈。” 她似乎没有听见玄儿的叫声,犹如风中的棉花,从我们面前飘过。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 她看着门里,喊着,然后走了进去。那门慢慢合拢,与黑红相间的墙壁成为一体。很快,墙壁对面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7 “不管她,没事吗?” 听见我的问话,玄儿忧郁地皱起眉头。 “她一直那样。”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难受地叹口气,刚才客厅里阿清的样子和望和的样子同时浮现在脑海里。 “征顺说望和精神紊乱了。为什么会变成……” “我觉得——”玄儿依然皱着眉头,“也许可以说是她姐姐——美惟姨+++那种状态对她产生的反作用。” “反作用?” “我这么觉得。” “什么意思呢?” “16年前,当美鱼和美鸟姐妹出生时,美惟姨妈受到了很大打击。从那以后,她就陷入昨晚你看到的那种状态。美鸟和美鱼好像叫她‘仙人掌’。但借用主治医生的话来说,她的分离性昏迷状态已经慢性化。她几乎整天待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或是躺着,或是坐着。几乎看不见她能有意识,自发地行动,也很少说话。总之,她无法接受亲身孩子是连体双胞胎这个严酷的现实,她想逃避。我这么认为。” ——生下我们时,妈妈非常吃惊; ——一直……一直到现在还吃惊。 “望和姨妈作为旁观者。看见姐姐那种样子,一方面很同情——毕竟是亲人,另一方面也很反感。她认为不管生下来的孩子什么样,终究是自己视为宝贝的骨肉。她觉得作为母亲,如果逃避现实,把自己封闭起来,那是非常不负责任、非常过分的行为。所以她觉得美鸟和美鱼非常可怜。” 没错!我听着都觉得同意。但那对双胞胎似乎并不在意,看上去乐呵呵的。 “14年前,望和姨妈和征顺姨父经过热恋,结婚了。” 14年前……我借助幼时模糊的记忆以及后来掌握的知识,想像着当时这个国家的样子,描绘出陷入“热恋”中的两人的样子。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幸生下来就死了。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孩子出生了,那就是阿清。很快就发现阿清得了那种病。虽然出生在浦登家族的孩子都要冒着得早衰症的风险,但望和姨妈还是很受打击。那种打击绝不亚于生下美鸟和美鱼的美惟姨妈。但她不愿像姐姐那样,不能像姐姐那样,不能逃避现实——她无法摆脱这种想法,从而走上了与她姐姐正好相反的另一个极端。具体地说就是溺爱、牵挂可怜的儿子,而且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就是我解释,可能比较俗。”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他说得够明白、直接。 “因此望和姨妈总是扮演一个非常担心儿子的妈+++角色。我不是说她装出来的,那绝不是伪装。除了将自己关在北馆一楼的画室里作画之外,她总是担心阿清。她总是跟在阿清身后,问寒问暖,呵护备至,时不时感慨一番——那孩子在不久的将来,会因为那病而丧命的。而且她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想包揽所有的罪过。但是阿清又是那样的孩子,不喜欢望和姨+++做法。每次望和着见他,都要哭,阿清觉得很难过,就在宅子里转来转去,不想让妈妈看见。而望和姨妈就会在宅子里找来找去……这种关系己经维持了好几年了。” 我又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但玄儿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解说呢?他讲述的可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和姨妈呀。或许他故意这样。总之我觉得他似乎是在讲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虽然忧郁,但似乎没有表现出同情。 “在望和姨妈已经狂乱的心中,她希望尽量让阿清活下去。每次她都要对别人说——我来代替阿清得那种病。我来替阿清去死。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任何做母亲的人都会有的想法,但最近我觉得姨妈过分的言行让人感到她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这话怎么说?” “我觉得阿清的存在似乎成为了一种理由。她本人似乎主动寻死。” “有自杀倾向?” “说实话,我觉得是那样。”玄儿看着刚才望和所站的地方,眼光更加锐利,“但是,有个非常难的问题堵在前面。” “非常难的问题?” “是的。”玄儿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难办的是死不了。不管她怎么想死,都死不了。” 我无法明白意思,眨巴着眼睛,“怎么回事?” 玄儿犹豫着,就在那时—— 从宽敞的房间某处,传来闷响,似乎是某人转动身体的声音。 我们吃惊地环视房间,没有看见一个人,从走廊上也没人进来。但是,这次传来了呻吟声,的确是从这个房间里发出来的。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们两人,还有别人。 我顿时想到昨天和美鸟、美鱼相遇时的状况。我转身看着放在房间里的屏风、那个黑底、其上用暗红线条画着抽象图案的屏风——当时,那对双胞胎就藏身其后。 玄儿已经先我一步,跑到屏风处,往其背面查看。 “哎?怎么回事?” 我也绕到与玄儿相反方向,屏风的另一端。只见刚才离开客厅的年轻人——江南在那里。 “你在这里?江南。”玄儿走到他身边,“哈哈,难道你也被望和姨妈逮住了?她可不管是谁,就是……” 在屏风后面的墙角处,江南坐在地上,显得筋疲力尽,抬头来回看着我们,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喉咙处,传来呻吟声。他似乎还无法正常发音。 “没事吧?”玄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想拉他起来。江南动作迟钝,听话地站起来。 昏暗中,借助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这年轻人的面容。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气色很差,脸色苍白不堪,头发蓬乱,眼光无神,额头和鼻头渗出点点汗珠。脸颊上还有汗水的痕迹……不,也许是泪痕。 “现在,你还是不要硬撑着。”玄儿放开江南的胳膊,说道,“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没有作答,隔了片刻,摇摇头。 “你还不能正常发声,对吗?——能走吗?江南君,你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客厅休息。是不是觉得无聊,熬不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在宅子里转转。当然那是后话,你要先养好身体。好吗?” 年轻人缓缓地点着头,算是回答。他的脸还那么苍白,他的眼睛还那么无神。也许是稀稀拉拉长出了几根胡子,他的下巴看起来更尖。 窗外连绵的雨声被一阵沉闷的雷声所遮盖。今天,这是第一次听见雷声。我不禁身体僵直,与此同时,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这个?瞬间的…… 这个——这张脸似曾相识(究竟这个)……啊,但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又打雷了。”玄儿吐口气。嘟哝着,“这暴风雨何时是个尽头呀?” 第十四章 无音的键盘 1 我们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里,快到下午1点了。 玄儿牵着在东馆舞蹈房里茫然若失的江南,回到了客厅。当时,阿清已经走了,江南听话地躺在被褥上。虽然他没有主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但他那无神的目光、迟缓的行动……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切都没改观。 此后,我和玄儿来到北馆。在沙龙室里,我坐到沙发上后,接过玄儿递过来的水,润润干得冒火的喉咙,顺便把野口医生给的解酒药也一并吃了。我总算舒服一点,决定问问玄儿那一直盘绕在心中的疑问。但是—— 我刚刚开口,沙龙室东边的图书室的门被打开,浦登征顺走了出来。或许他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蛭山死了。” 当玄儿告知蜂山的死讯时,浦登征顺的反应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摘下纤细的无边眼镜,皱着眉头。 “真可怜。”他嘟哝着,合好茶色睡袍,“虽说也没办法,但还是……” 玄儿紧紧地盯着对方那露出遗憾表情的脸部,然后缓缓地试探性地问道:“您还没听说?” 征顺有点纳闷,歪着脑袋:“听说什么?” “您还没遇见鹤子、野口医生或者我爸?” “我下楼后,就一直待在图书室。今天除了望和与阿清之外,还没碰见别人。” “经过野口医生的检查,发现蛭山的死亡时间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停顿片刻,玄儿压低嗓门说,“死因不是昨天的重伤。” “什么?” 征顺的反应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他那种似乎一无所知的表情不是伪装出来的?我无法很自信地肯定。 “什么意思?玄儿。有什么疑点吗?”征顺紧缩眉头,问道。 就在这时,微微传来八音盒的声响,这是西边游戏室里的那个自鸣钟报时的声响。那个《红色华尔兹》是那对双胞胎的妈妈美惟年轻时创作的曲调,听上去有点寂寥的感觉。 “蛭山——”玄儿开始回答起征顺的问题,声音压得比较低,“蛭山不是因为身负重伤而死的,他是被杀死的!他在自己睡的床上,被裤带勒死的。” 征顺顿时神色大变,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会……没有弄错吧?” “刚才我们近距离检查过,中也君也在。”说完,玄儿看看我。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征顺表情凝重,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然后猛地摇摇头,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谁会干那样的……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报警了吗?” “没有。”玄儿摇摇头,把在现场向我解释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着玄儿的解释,征顺的表情愈发凝重。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表情也缓和一点。但让人看上去,与其说他放心了,倒不如说已经死心——我觉得是这样。 “您怎么看待我爸爸的判断?”玄儿问道,“他说这件事作为简单的事故死亡来内部处理。” 征顺沉默数秒钟后,长叹一口气:“没办法。”他这种口吻又让我觉得是一种死心的表现,“虽然不符合常理,但他——你爸爸那么坚持的话……但是,如果那样——”征顺看着我,“如果那样,中也君也要保守秘密。” “是呀。”玄儿跟着附和,“即便你回到东京,对于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要绝口不提。警察就不用说了,对所有人都不能说。——可以吗?中也君。” 虽然我不能不假思索地保证,但通过昨天傍晚的经历,我知道——不管自己如何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维陈述意见,都没有任何效果。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垂下眼帘。 “不管怎样,必须保守这个家族的秘密。因为你已经承担起这种义务。” “义务?”我不禁重复一声,“什么意思?玄儿。” “同伴,你是我们的同伴。所以……” 我更加迷惑不解。 怎么回事?我是他们的同伴,必须保守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儿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那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啊,这个微笑…… ——如果可能,作为相关的一员,希望你也直接看看现场。 这是当我们走进蛭山被害房间时,玄儿冲我说的话。 ——作为浦登家族的相关一员。 当时,他脸上露出的微笑和现在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在我的脑海中,被烟霭包裹的昨晚记忆开始蠕动起来,这是昨晚那个异样宴会的记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浦登家族的唱和声犹如回音一般在我耳畔响起。几根深红蜡烛的火焰在我脑海里晃动。那飘散在昏暗房间中,不可思议的香味仿佛又刺激起我的鼻腔,而舌头仿佛又感受到那莫名的食物。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愿达丽娅祝福…… ——达丽娅的…… ……难道就因为参加了那个宴会,我就成为他们的“同伴”? 玄儿当时所说的“相关的一员”也包含了这层意思?——怎么会呢?但是…… “但是,玄儿。”征顺说,“不管怎样,现在有个最棘手的间题。到底是谁,出于了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 “你也担心?” “当然。” “是呀。”玄儿点点头,点上烟,“我也一样,所以有必要追查下去。” “追查……事情的真相?” “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不管是否报警,这个问题都不能放置不管。” “是呀。” “我准备过会儿再和爸爸细谈。”说着,玄儿板起面孔,“他也不会不担心。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他不会不想追查杀人犯。只要他自己不是罪犯……” 2 我默默地听着玄儿和征顺的交谈,又从水壶往自己的水杯里倒些水,慢慢喝完。我非常想抽烟,但强忍着。因为只要一抽,又会感到恶心。 宽敞的沙龙室隐约被染成深蓝色,这是因为屋外光线透过法式窗户的蓝色花纹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和昨晚想像的一样,自我感觉似乎是在深海中。我朝头顶看去,这里是海底,而高高的天花板附近则是水面……而且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应有的错觉,觉得似乎现在有人正从那里偷偷地窥视我们。 “蛭山估计是在凌晨2点到4点被害的,那段时间,姨父您在哪里?干什么?” 听到玄儿的询问,征顺稍微耸了一下肩膀:“你想判断我是否有作案可能?” “当然。确认所有人的作案可能性不是破案的基本手法吗?” “从你嘴巴里能说出侦探小说里的词汇,真是让人感到意外。”征顺眯缝着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 玄儿耸耸肩:“请您不要误解,我不会反感。虽然我也觉得侦探小说里的内容是胡说八道,但一旦看起来,也会着迷。但是,对于小说中的那些名侦探,我往往无法理解。” “那又是为什么了” “究竟什么让他们如此傲慢?” “傲慢?” “是的。案件发生后,他们才被叫去,有什么权利和必要那么积极地探寻‘真相’呢?——我说这些,可能偏离刚才的话题,或者有些矛盾:总之,当自己身边发生凶杀案,一般人还是想弄清真相的。” “明白了。但现在你可不是被从外面叫来的。” “虽然有所不同——“玄儿停顿一下,重新点上一枝烟,“如果能不拼命探寻‘真相”安于现状也挺好,也可以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尤其这几年,我常这么考虑。说实话,我似乎还是个傲慢的人。” “玄儿,你说得挺有意思。”征顺摸摸蓄在鼻下的胡须,“就算不知道,也能坐得住,未尝不是好事——我觉得这么想也对。”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聊了。”玄儿深吸一口烟,悠悠地吐出来,“您能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我在睡觉。”征顺爽快地回答道,“宴会后,我回到卧室,醉得不轻,很快就睡着了。” “望和姨妈和您在一起吗?” “她在对面房间,我们已经分房睡觉很长时间了,你知道的。” “是的。”玄儿点点头,将烟灰弹进黑桌子上的黑色烟灰缸里,“阿清和姨妈睡在同一个房间?” “是呀。” “昨晚也是这样?” “哎呀?你难道把阿清也列入嫌疑犯之一?” “怀疑所有人是破案的基本要求。姨妈和阿清也不能例外。”玄儿说道。 我在旁边听着,虽然知道那是“固定的台词”,但还是出冷汗了。恐怕没有一个家长能容忍别入怀疑刚刚九岁、患有早衰症的亲生儿子。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征顺露出绅士般、温和的笑容。 “你不觉得至少阿清在体力上是不行的?那个孩子根本无法勒死一个大人。” “不,那未必。”玄儿当即否定,“正如您知道的,蛭山本来就奄奄一息,恐怕连意识都不清醒。不管谁干什么,他都无法反抗。而且将裤带缠在脖子上,勒死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如果知道做法,连三四岁的小孩都行。” “嗯。” “我就继续了。”玄儿继续说起来,“昨晚,阿清也和姨妈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吗?” “是的。而且,在你说的那个时间段,他们两人也许睡得正香。” “也许吧。” “玄儿,照你这个样子盘问,恐怕所有人都无法准确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如果有人说得非常肯定,那反而值得怀疑。” “您这种想法和侦探小说中的描述很相似。”说着,玄儿把烟掐灭,“我觉得如果您要是罪犯,肯定能预先做好准备,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对吗?” 征顺的微笑变成了苦笑,他什么都没说。 “算了,不说这个了。”玄儿接着说起来,“在南馆,蛭山被害的那个房间里,有扇暗门,您应该知道吧?”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从壁橱连接到外面储藏室的暗门吗?” “是的。昨天傍晚之后,您开过那扇门吗?” “我?”征顺睁大眼睛,摇摇头。 玄儿直直地看着他的表情,那眼神锐利得让人害怕。 “没有那个必要呀……哦,我明白了,难道罪犯是从那扇暗门进去的?” “好像是那样的。刚才我们调查过了,当时,羽取忍在起居室,罪犯为了不被她发现,就从那暗门进出。” “明白了。这么说……” “望和姨妈和阿清应该都知道那扇门。” “这个……是的,应该知道。常年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是的,是呀。”玄儿使劲地点点头,他说到后面,有点像自言自语。 罪犯事先就知道那扇门。也就是说,罪犯是浦登家族内部的人员——我考虑着刚才得出的结论,脑海中浮现出今天还没有见到的几个“内部人员”。 馆主柳士郎、他的妻子美惟,还有美鱼和美鸟姐妹——或许玄儿还准备问问他们,但到底能有多少效果呢? “玄儿,即便这样——”征顺开口问,“刚才你在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蛭山要被杀死呢?我觉得最大的谜团在这里。” 玄儿一语不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咂巴一下嘴,将烟盒捏成一团:“对不起。”玄儿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的烟抽完了——中也君,你喝咖啡或者红茶吗?” “啊,不用了。我就喝白开水。” “还恶心吗?” “不,好多了。” “中饭怎么办?如果你有胃口,我让她们马上准备。” “不用了。”我捂着心窝,慢慢地摇摇头。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就在这时,突然那个遥远往昔的声音,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妈+++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孩子还是个男孩,可是…… “晚上之前,我不想吃东西。”我再次缓缓地摇摇头,说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吃吧。” 3 玄儿离开沙龙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和相对而坐的征顺都一语不发。 我不想再提蛭山被害的事情,虽然想问很多关于昨晚的宴会的事情,但总觉得此时开口,似乎不妥。 屋内没有说话的声音后,感觉屋外的风雨声更加大了。或许是这里宽敞,天花板高,加上是石造建筑,所以连雨声听上去都和在东馆、西馆里的感觉不同。高音显得更高,低音显得更低,加上此时屋内的气氛,让人觉得那不是雨声,而是波浪声…… 征顺靠在沙发上,交叉着手臂,一动不动。他的眼神集中在桌子上的某一点,让人觉得不沉稳,而轮廓鲜明的脸上表情严峻。 ——我们觉得姨父是老鹰或者秃鹜。 我不禁想起美鱼和美鸟的人物评判。 ——但是,他也不能飞。 “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我碰见望和夫人了。”我无法忍受继续沉默,率先开口了。 “啊……”征顺放下交叉的手臂,抬头看看我,脸上的严峻表情似乎烟消云散了,“有没有打扰你?” “没有,怎么会呢?”我赶忙摇摇头,“玄儿已经对我说了。她是因为太爱阿清,才变成那样的。” “爱?”征顺猛地扬扬眉头,“是呀,那的确也算一种‘爱’吧。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什么都没做。”征顺轻叹一口气,眼神又落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方才的严峻转变成一丝阴郁。接着—— “我第一次来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是在17年前。后来与她——望和相遇……很快,她的美貌就让我魂不守舍。”征顺开口说起来,仿佛在独自追忆。 “说得俗一点,一见钟情呀。她似乎也很快就接受了我……我想结婚,但有几个先决条件。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后来我决定接受全部条件。我周围有很多反对意见,但我充耳不闻——在我们认识三年后,结婚了。当时我陶醉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中,可以说很幸福。我们也愿意相信——那种幸福会持之以恒。”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征顺或许注意到我的表情,嘴角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对不起,突然冲你说这些,唐突了。” “啊,不。” “虽然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但长期在这里住下来,发现生活本身倒也不差。”征顺似乎想改换一下情绪,伸伸腰,缓缓地环视着深蓝色光线下的屋内,“能不受世间嘈杂的干扰,静静地与时光相对。可以无限思考,可以一直读书——我也不是光看侦探小说的。在这里,时间太多了,接近无限……” “昨天美鸟和美鱼姐妹说您让人感觉是‘老鹰或者秃鹜’。她们还说您‘不能飞’。” “把人比喻成动物?”征顺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我知道的。她们只把自己的妈妈比喻成植物。” “她们为什么说您‘不能飞’?” “你别看她们那个样子,但很有洞察力呀。我觉得——”征顺轻轻闭上眼睛,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起来,“‘能飞’、‘不能飞’这些话可能和她们对外部世界的憧憬有关联。她们出生后,就是那个模样,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这个宅子里。虽然她们似乎并没有强烈的不满,但还是开始憧憬外部世界了。所以她们才会把离开宅子在东京生活的玄儿比喻成‘能飞的’动物。他好像是鼹鼠。” ——玄儿哥哥是鼹鼠。 ——前后脚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中也君,你被比喻成什么?” “猫头鹰。” “那也是‘能飞的’动物。”征顺的脸上又露出柔和的微笑,“‘能飞’是‘自由’的象征。或许在那两个姐妹看来,我曾经‘能飞”但现在‘不能飞”失去自由了。” 我点点头。 “但是,征顺先生您能从这个宅子——这个岛上出去吧?” “想要的时候,当然可以。”征顺回答道,“但是,事实上‘不能飞’还是个正确答案。怎么说呢?不是因为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因为被锁链所困而‘不能’飞’。” “锁链?” “是的。即便在她们看来‘能飞的’玄儿,事实上和我一样……他不是被比喻成鼹鼠吗?鼹鼠无法飞越小岛的,距离太长了。” “难道玄儿也被锁链羁绊着?” 对于这种谜一般的比喻,我觉得有点憋闷。 “被锁链固定在什么上面?”我问道,“被固定在哪里?” “当然是这个宅了,这个黑暗馆,这个浦登家族中。”征顺咪缝起眼睛,继续说着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以及她的姐姐……包括当代馆主,我的连襟柳士郎也不例外。不仅是我们的身心……包括生命本身都被羁绊在这个黑暗馆的宅子里,被囚困在这里。或许可以说是咒语的束缚吧。” 4 即便征顺讲出了答案,我还是觉得憋闷。 能飞;不能飞;被锁链羁绊;生命本身;咒语的束缚。 ……正当我在心里重新考虑这些词语在意思上的关联时—— “中也君,你觉得东京怎么样?”征顺突然改换语调,冒出这么个问题,“听说从今年春天开始,你就一直生活在那里。习惯了寄宿生活吗?” 我暖昧地点点头:“东京让人很难形容。地方大,人多,感觉所有人都很忙碌……和我的家乡俨然是两个国度。” “我也曾经在那里住过。”征顺说道,17年前,和望和相识的时候我就在东京工作。当然,当时和现在不同,全国发生了许多大事。” “您的家乡在哪里?” “我出生在九州。一直在岛原生活到十岁左右。” “岛原……在云仙山脚下呀。” 我曾经隔着有明海,眺望过那雄伟的云仙山。当时正值盛夏,涌上苍弯的积雨云犹如火山喷发时的烟雾。那是我独自旅行,路过熊本街头时,看到的景象。 “那个从塔上坠落下来的年轻人——”征顺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他的确叫‘江南’吗?” “是的。” “昨天,当他在客厅写下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想弄不好他也是岛原地方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在那里,姓‘江南’的人非常多。”征顺摘下眼睛,“虽然汉字都是写‘江南”但读法众多。” “哦。” “虽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是岛原人,但我觉得他的亲戚家人中应当有岛原一带的人。” 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是谁?为何独自来到深山老林里的这个湖边,登上小岛?他为何要登上十角塔?征顺肯定也在思考这些问题。 突然,面向中间庭院的法式窗户的外面,掠过一道闪电。顿时,这个原本暗蓝色的空间一下亮堂起来,犹如穿过天际一般。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这张脸?瞬间的迷惑和念头在脑海中复苏。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里,当我和江南相遇时,心中曾产生这种感觉(这张脸?瞬间的迷惑、混乱)。当时,我…… “雷声真讨厌。总是让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不祥的联想。” 征顺将目光从法式窗户那边收回来,看着我:“中也君,玄儿对你说了吗?” “说什么?” “关于昨天晚上的达丽娅之宴,还有这个浦登家族的事情,他没具体对你说?” “没有。”我微微摇摇头,“还什么都没说。” 征顺显得有点意外:“那么说,你……” “昨晚的宴会是怎么回事?”我想总算逮到机会了,便加重语气问道,“我知道——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女人,她是玄儿的曾外婆。昨天既是那个达丽娅夫人的诞辰,也是她的忌日。在宴会上,柳士郎先生也是那么说的……我觉得那幅挂在宴会厅里的肖像画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达丽娅。但是,昨晚的那个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那是什么‘仪式’?” “这个……”征顺正准备回答,但又犹豫起来,“与其我现在告诉你,还不如让玄儿直接对你说。”他静静地将视线移开,重新系好睡袍的纽扣,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电视,然后走到放着玻璃器皿的橱柜前。 也许是暴风雨的缘故,电视中的图像比昨晚更加糟糕。似乎正在播放记录片,而且声音也很嘈杂,弄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似乎是介绍各地风上人情的节目。 征顺又坐到沙发上,和我一样,从茶壶中将白开水倒入从橱柜中取出的蓝色毛玻璃杯中,一口气喝了一半下去。我又想抽烟,手伸向上衣口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给杯子里又加满了水。 “哦,”征顺低声嘟哝一下,盯着电视机方向,“这又是惊人的偶然……”他嘟哝着,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我问道,“究竟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看,画面里的那个建筑。”征顺指着电视,正准备说下去,画面又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了。外面的雷声还在轰隆大作,图像也更加不清晰,杂音也变大,几乎听不清电视里在说什么。 “刚才电视画面里的那个建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刚才,我看到了那个电视图像中出现的大建筑。立柱、横梁、窗框等木架结构显露在外墙,我觉得那是半露木式西洋建筑。 半露木式建筑盛起于北欧,多见于15世纪到17世纪的英国住宅中。在日本,从明治后期到昭和初期,流行这种建筑样式,或许是因为这种让立柱外露的建筑风格与日本传统的建筑样式有相通之处吧。现在全国各地都残存着当时的建筑。位于福冈县户烟,被认为是“现存最华丽的西洋式宅邸之一”的松本健次郎故居也采用了这种建筑样式,我曾经实地看过,觉得比想像的要漂亮。 “外面声音太吵了,可能听不清说明——”征顺将视线从模糊不堪的电视画面上移开,“刚才节目中出现的是漱户内海上的时岛。” “时岛?” “过去——其实最多20年前吧,一个好事的富豪,在垂暮之年,将那座岛整个买下,想建造自己的‘乐园’。他把自己收藏的美术品等东西悉数搬上岛,还安排自己的众多情人在那里住下,和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帕诺拉玛岛奇谈》中描述的情节有许多相似之处。” ——懒户内海,时岛的“乐园”! 征顺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结果,在富豪期盼的乐园完工之前,他撒手西去,工程也半途而废。听说那里被某个财团接管了,他们似乎要对外开放整座岛,将那里建设成有点怪异的景点。刚才电视里播的就是那里。” “原来如此——但,那个建筑物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征顺停顿一下,“那是昨天你一直在问的那个建筑师设计的。他受那个富豪之托。负责设计的……” “啊?”我不禁失声叫起来,“就是那个重建这个北馆的……” 征顺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看着我的反应,点点头:“是他年轻时负责的工程,知道的人自然知道——” 我将视线投向画面模糊的电视机(中村青司竟然设计那种——惊讶之情在心头缓缓浮起,随即沉下),心头一阵懊悔——早知道是他设计的,刚才就更加仔细地看看了。 那个建筑师初到这个黑暗馆的时候,曾发表过和我一样的感想,那个建筑师选择了怪异的生活方式,最后离开人世。 ——他也中邪了,肯定是这样。 昨天,征顺是这么说的。我的好奇心迅速膨胀,一个轮廓暖昧的灰色影子在我心头煞有介事地晃动起来。 “虽然总体上是半露木式风格,但到处都杂揉了独自的匠心,例如使用了过多的木架,超出构造所需;在墙面上绘制了纷繁复杂的图案等……” 征顺继续向我说明那个叫中村的建筑师所设计的那个时岛上的西洋宅邸。 “镀铜屋顶上的所有木架都被涂成铜绿色……” 我听着听着,觉得很别扭。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整个屋子的色调变成青白色。接着,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这雷声比刚才还要沉闷,持续好长时间。电视幽面更加模糊,瞬问变黑了。 “征顺先生。”我正准备说出疑问的时候—— 从房间外面传来人声。究竟是谁的声音呢?好像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 5 征顺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对视一下,几乎同时站起来。刚才,在南馆目睹的蛭山被勒死的尸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我们冲到走廊上。但是在这条东西横贯北馆的,昏暗的长走廊上,空无一人。声音是从右边传过来的。从音乐室和台球室所在的东头边廊上传过来的—— “不要……别过来!”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喊叫声,而是哭叫声,其间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声。 “你镇静一点,夫人。没事的,你先镇静一点……”这是另外一个人——男人的声音,是浑厚的男中音。我一下就明自了——那是野口医生。 “是茅子。”征顺嘟哝着扭过头、看着我,“她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是的。她是伊佐夫的……” 首藤茅子。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惟一一个我还没曾见过的人。她是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醉汉——伊佐夫的继母。她是大前天外出、至今未归的首藤利吉的后妻。 “听说她来到这里后,就发烧,一直躺在床上。” “是的。好像出了什么事。” 我们朝发出叫声的地方走去,就在这时,在走廊交汇处——就是几条蛇缠绕在半裸男子身上的那个青铜像处,一个穿着浴衣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看都不看我们,沿着边廊往前走。她脚步不稳,犹如喝醉酒一样,几根头发耷拉在苍白的脸颊上——这就是茅子吗? 接着,野口医生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换下了脏兮兮的自大褂,穿上了深绿色的马甲。看见我们,野口医生停下脚步,耸耸肩,显得很郁闷。 “怎么了?”征顺走上前去。 “正如你们看到的,”野口医生皱着肩头,“被病人抛弃了。”他看看茅子离开的方向:“不管我怎么说——夫人,您先冷静一下……” 野口医生冲着我,又耸耸肩:“她根本不听。我刚想拉住她,她便大喊大叫,发疯一样。不管怎样……真没面子。” “茅子去哪里?” “可能是那边的电话室吧,她说:‘你们都不可靠,我要自己确认。’” “确认?” “刚才我去查看病情的时候,顺便告诉她首藤先生还没回宅子。她因为高烧,一直躺着,所以时间感似乎麻痹了。当她得知丈夫还没回来,今天已经25日后,顿时神色大变,从床上跳下来……” “然后就说——你们都不可靠?” “是的。”野口医生轻轻地叹口气,“她追问我:‘为什么早不告诉?不是太过分了吗?’哎,我觉得她那么想也无可厚非。所以我就想尽量把事情说清楚,但是还没容我说完,她又嚷起来,说:‘不可能,都是谎话,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其实,她现在还不能到处乱走。” “还没有退烧吗?” “反而严重了,弄不好会恶化为肺炎。她必须要静养,但不管我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就是要自己打电话确认。” “您有没有说蛭山被害的事情?” “那倒没说。如果我告诉她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吵闹。”野口医生又轻叹一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征顺也摸摸下颌,仿佛在模仿他的动作。 “她准备往哪里打电话?” “也许她知道自己丈夫去了哪里。” 从主走廊往右拐,就能看见大厅的门,穿过大厅,便是通向东馆的走廊。我们跟在野口医生后面,穿过那扇大开着的双开黑门。 电话室在大厅的左首方向。昨天,玄儿就是去那个小屋子,试图和蛭山取得联系。 电话室的门开了一半,能看见茅子在里面。她手拿电话,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这电话怎么了?”她看着我们,声音沙哑地问道,眼神中透着怯意,“这电话怎么了?打不通呀。” “什么?”征顺嘟哝着,走上前去,一把推开小屋的门,看着茅子,柔和地问,“电话打不通?真的?” “打不通,不管往哪里打都打不通。”茅子用沙哑地回答道。 玄儿说她是“都市美人”。她的眉眼倒的确端端正正,但现在不管怎么奉承,也不能说她“美丽”。渗着汗珠的苍白脸上,有好几道泪水和鼻涕的痕迹,很深的黑眼圈,头发蓬乱,没有光泽,胸口处裸露出的皮肤没有让人产生欲念,反倒是心痛的感觉。 “听说通向湖畔小屋的电话线出了问题。” 征顺走进电话室,从茅子右手接过电话。她就坐在那里,犹如一个断电的机械人偶,纹丝不动。野口医生凑到她身边:“没事吧?”野口医生想把她抱起来。 “怎么回事?电话不通……”她茫然自失地反复嘟哝着,左手捏着一个黄封皮的记录本:那上面难道写着她丈夫的联系电话吗? “台风来了,一直是打雷和暴雨。”我隔着弯下身子的野口医生,冲她说道,“所以,首藤先生可能暂时回不来。您不用担心。” 茅子将视线转移到我身止,歪着脑袋,显得很惊诧。 “你是……”她那龟裂的紫色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便大声咳嗽起来。 “真是不行。”征顺着着电话,说道,“好像外线也不行,里面全是杂音,的确是打不通。” “电话线断了?”我问道。 征顺放好电话:“不,好像不是。如果断线,应该听不见杂音。或许是因为暴风雨,电话线出了故障。” “那么……” 就算柳士郎允许报警,我们所处的状况也不会发生改观。因为就算想报警,电话打不通,根本无法联系警方。只能找人想法渡过湖泊,开车去村里。 怎么搞的? 没有小船,浮桥坏了,连电话也不通,暴风雨中,这个宅子完全与世隔绝,无法求救,无法逃离。而且,现在,这里还发生了让人费解的凶杀案——这些事情太离谱了,犹如侦探小说中的情节一般,我感到轻微的头晕。 “还是回房间吧。”野口医生催促着茅子。 “我讨厌……这个宅子!” 她缓缓地摇摇头,扭着身子,甩开野口医生的手臂。但当野口医生挪开手后,她一下失去支撑,再度靠着墙,坐在那里。 “讨厌,我讨厌!讨厌……”她反复念叨着,但声音听上去无力,眼睛睁着,目光呆滞,“我并不起劲,可……可那个人说一定要,所以,所以才这样……”她的嘴唇似乎因为寒冷而抖动着,说出来的话犹如吃语,时断时续,渐渐地模糊起来,让人真担心她会就这样丧失意识。 “夫人,你要挺住。”野口医生再次在茅子边上弯下身子,“你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所以我……啊,怎么样都可以,已经讨厌这样,这样……” “我来帮你,野口先生。”征顺绕到野口医生对面,将茅子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先把她带回房间:” 两个人把茅子架起来。她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任凭他们架着自己,拖着双腿,离开电话室。 我看着他们三人走上大厅里那通向二楼的楼梯,想起昨天首藤伊佐夫的话。 ——但是这次,他和那个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图。 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妇究竟有什么企图?刚才我也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些话了——“我不是很起劲”“可那个人说一定要”。 从某处微微传来报时的声响:下午2点,不,或许是2点半。 当他们三人从视野中消失后,我独自返回走廊。 6 “啊,中也先生。” “真是中也先生。” 当找回到主走廊,正准备打开沙龙室的房门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那声音像透明的玻璃铃铛发出的声响……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她们在走廊深处——靠西馆一边的走廊尽头。在黑色墙壁、黑色天花板、黑色地面的昏暗中,身穿金黄色和服,连为一体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她们两人同时冲我打招呼,我扬起手,报以回答。 “昨夜睡得香吗?” “没做噩梦?” “真的明天回去?” “下次什么时候来?” 两个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她们如果不走近点,我根本弄不清谁说的话。我的正面右侧是美鸟,左侧是美鱼——我在心里确认着,走过去。她们也朝我这里走来。 “刚才我们碰见玄儿大哥了。” “我们在西馆遇见的。” “是在西馆吗?”我又问了一遍。 “是的。” “是的。” 两人点点头,异口同声。 “他表情很恐怖,去爸爸的房间了。”她们当中一人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她们好像还不知道蛭山被害的事情。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含糊其辞,“是吗?玄儿去你们爸爸那里了?” 玄儿去干什么?去说服柳士郎,让他不要对凶杀案置之不理,还是向他汇报自己的“调查”报告?或者想顺便确认一下今天凌晨柳士郎的行踪? 当我和那对双胞胎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们身后还有一个人。那是个身材纤细,身穿茶褐色裙子的女性。她那黑色长发拖到胸口,脸细长而白净……啊,那不是她们的妈妈美惟吗? 她们很敏锐地注意到我的表情、 “妈妈,是中也先生。” 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是我正面左侧的美鱼。 “昨晚,你们不是在宴会厅见过吗?妈妈!”说着,她们看看妈妈,然后冲着我说起来。 “中也先生。对吧?”这次是美鸟先开口的。 “啊,您好!” 我冲着美惟,鞠个躬。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照样是心不在焉的表情,无神地看着空中。 16年前,当她生下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后,就一直生活在“惊诧中”。玄儿说她陷入“慢性的分离性昏迷状态”。此时,不知道她那对茫然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在她那封闲的心灵中,出现着什么样的世界。 “妈妈。”美鱼冲她招招手。 “妈妈,请。”美鸟说着,打开了北侧的一扇黑门——从我的角度看,是右首方向。这扇门隔着走廊,在沙龙室的对面,里面究竟是什么房间呢?美惟跟着两个女儿,晃晃悠悠地朝打开的房门走去。 “中也先生,你也一起进来。” “请,中也先生、” 我听话地跟在她们母女三人后而。当我走进房间的一瞬间——我不禁睁大眼睛,因为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这个房间非常大,单从面积来说要比对面的沙龙室大一到两倍。天花板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所以感觉上更加宽敞。而且——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宽敞空间的色彩-——红色。 犹如空气都被染红,犹如红色的雾霭笼罩了整个房间。 ——红色。 里面的内饰和其他房间一样,还是清一色的黑,地面也和沙龙室中央一样,铺着黑色石头。目光所及之处的墙壁也和这个建筑的外墙一样,黑色石头裸露在外。所有的立柱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天花板上的灰浆是黑色,垂挂下来的吊灯也毫无色彩。尽管如此,整个空间之所以是红色,都是因为正面——面朝北侧庭院的墙上的彩色玻璃窗。 墙上整齐地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户,上面五扇,下面五扇。那镶嵌在窗户里的花玻璃都是暗红色的。白天,当室内灯光关闭,室外的光线透过这些玻璃照射进来,将整个房间染成红色。虽然从效果上看,与沙龙室里的法式窗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给人的视觉冲击却更大,让人觉得之所以造这个大房间,就是为了创造如此的视觉感受。 “这里是红色大厅。”双胞胎步调一致地走到里面,猛地转身看着我。说话的是美鸟,“对面的房间是‘蓝色的沙龙室’。” “这里的氛围很棒吧?” “我们非常喜欢红色。” “是人鱼血的颜色。” “在海里的不是人鱼。” “嘿嘿。” “海里只有波浪。” “嘿嘿。” 又高又宽的房间里,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的清脆声音回荡在红色空气中。 就在那时,屋外掠过一道闪电。顿时,屋内的暗红色一下子变成鲜艳的大红色。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那雷声似乎与刚才在沙龙室里听到的雷声不同。不仅如此,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持续不断的雨声、呼啸的狂风声听上去似乎都不同。特别是大风的呼啸声,让人感觉有人在身边吹笛子…… “雷声真响。” “中也先生,你讨厌打雷吗?” “我讨厌。” “我也非常讨厌。” “恐怕没有喜欢的人。” 听到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相视一笑。 “是呀。” “讨厌打雷。” “古代的人认为打雷是因为自己的肚脐被拿走了,他们怎么会这么想?” “要是肚脐真被拿走了,可就糟了。那会变成什么样?” “中也先生,你喜欢没有肚脐的女孩吗?” 对于她们无聊的讲话,我只能苦笑。我走到红色大厅的中央,环视一圈,认真打量起这个奇妙的房间。 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的厚重楼梯划着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仲到南侧的二楼部位:楼梯与建造在二楼的宽敞回廊相连。那回廊与整个建筑一样,呈口字形,围绕着大厅。通常情况下,从那回廊处,可以走到二楼的房间或走廊上。但我大致望去,回廊的墙壁上似乎没有开一扇门。也就是说这个回廊和楼梯并不是为了上下楼而设计的。 我不禁想起昨天在东馆二楼看见的那个“走投无路的楼梯”。 红色大厅的这个奇妙设计难道是那个担负北馆重建工作的中村受到那个“走投无路的楼梯”的启发而想到的?我这么想恐怕也不一定错。 正当我为此而分神的时候,一同进来的浦登美惟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那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踉踉跄跄的脚步并未变化,但她开始慢慢地、主动地朝房间里的某个地方走去。 当我看见这个“从未主动、有意识地行动”的女人主动地走起来,非常吃惊。据说她几乎终日缩在西馆自己的房间里,傻傻地或坐或躺。正因为她处在“不动”的状态,美鸟和美鱼才把她比喻成“仙人掌”。 但是,现在—— 美惟主动地走起来,没有任何人命令,她主动走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朝与回廊相连的两个楼梯之间的墙壁走去。 南侧的那一带墙壁朝屋内凸出来——外面走廊上的相同部位凹进一大块,成为壁龛——只见沿着黑色的石头墙体,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桌子上铺着红色的天鹅绒布,其前面还有一把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椅子。 美惟晃晃悠悠地走到那张桌子前,冲着墙壁,深呼吸一下,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抬起手臂,将双手放在桌子边缘。 啊,她究竟想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把整个空间又变成了鲜艳的大红色。轰隆隆的雷鸣声接踵而至,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吹过,夹带着大雨滴,敲打着建筑物的外墙……我觉得那笛子般的声音又要响起。 突然我觉得静悄悄的大房间里,空气在微微振动。我不禁扭过头去。 空气微微振动,怎么回事?感觉是屋外的大风吹进屋内,难道这个大厅里,有窗户开着?还是那些红色花玻璃上…… “中也先生。” 突然身边传来叫声,我吃了一惊,差点跳起来。 “哎呀,你也不用这么吃惊嘛。” “啊……不是的,我有点……”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已经走到我身边,叫我的好像是左侧的美鱼、我转身冲着她们,然后又扭头看看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的美惟。 “美惟女士要干什么?”我轻轻问道,“那个桌子和椅子是干什么用的?” “妈妈马上要演奏了。”美鸟小声回答道。 “演奏?” “对,风琴弹奏。” “风琴?”我眨眨眼睛,“但是,那里……” 那里没有任何乐器,只有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 “好像过去这里是音乐室。当时我们还没出生,前北馆还没有被烧毁。”美鱼说道。美鸟接着话,继续说下去:“在前北馆中,这里曾是音乐室,在那个位置放着风琴。现在的音乐室里,没有风琴了。” “据说过去的那个风琴非常可爱,上面有奇妙的饰物,音质非常好听。” 听见“风琴”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教堂中的大风琴,或者是小学音乐课上使用的脚踏式风琴。孩提时代,我路过的教堂里也有风琴,但和小学里的风琴相差不大。她们所说的“风琴”具体是什么样呢?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以前,我妈妈非常喜欢风琴的音色,几乎每天都要弹奏。” “以前,我爸爸也非常喜欢妈妈弹奏风琴,总是要听。” “我妈妈还会自己作曲。” “我妈妈是为了爸爸而创作风琴曲的。” “以前,我妈妈总是弹奏那首曲子。” “所以,即便过去的音乐室已经没有了,我妈妈每天还要来这里。” “每天到了固定时间,她都会来这里,像那样弹奏风琴。” “现在那里没有风琴了。” “但妈妈认为那里还有。” 虽然她们说什么“自己创作的风琴曲”,但我是一点都不明白。因为我缺乏音乐知识,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巴赫创作的几首曲子。 “这些事情都是玄儿大哥告诉我们的。”这是美鸟说的。 “但是,玄儿大哥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这次是美鱼说的。 ”对、对。因为玄儿大哥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或许是爸爸告诉玄儿大哥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 “鹤子说的和玄儿大哥说的差不多。” “但鹤子也没有亲耳听过,亲眼看到。” “过去的那个北馆被烧毁后,鹤子才来宅子的。” “那么,鹤子可能也是从我爸爸那里听说的。” “也可能是鬼丸老……” 那对双胞胎叽叽喳喳地说着,而她们的母亲背对这里,坐在铺着天鹅绒的椅子上。她那纤细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垂在后背的黑发也随之摆动起来。如果绕过去看一看,肯定能看见她那十根洁白的手指正在什么都没有的桌子上弹奏着。 “妈妈创作了什么样的曲子呢?” 美鸟眯缝起眼睛 ,犹如跳望远处的风景。 “妈妈正在弹奏什么曲子呢?” 美鱼分开短发,顺势将手放在耳后,似乎在听远方的声响。 “你说呢?中也先生。” “你说呢?中也先生。” 我什么都没回答,一直屏息看着美惟的后背。 在红色……血色笼罩的昏暗中,她将手指放在实际并不存在的,幻想中的乐器上,弹奏着根本就不能发出声响的虚幻键盘,疯狂地弹奏着。我看着看着,也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从某处传来哀怨、庄严的曲调:我突然想到一个虚无的曲名——“虚像的赋格曲”。 第十五章 没有意思的意思 1 “啊,大哥。” “玄儿大哥。” 美鱼和美鸟同时叫起来。我循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玄儿从走廊走进红色大厅。我站在双胞胎的旁边,当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 “你果然在这里。”玄儿说着,加快脚步,走到我们身边,“我想现在是美惟姨妈‘演奏’的时间,你说不定也在这里。被她们两个人拖来的吧?” “是的。” “吃惊吧?”玄儿看着美惟的后背。不管这里谁在说话,这对双胞胎的妈妈旁若无人,面朝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桌子,继续弹奏着“无音的曲子”。 “刚才,她们向你解释过了吧?” 我看看那对双胞胎:“美惟女士,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在那里弹奏风琴吗?” “是的。弹奏看不见的风琴。”玄儿板着脸说道,“征顺姨父呢?”他随后问道,“沙龙室里空无一人。” “刚才首藤先生的妻子下楼闹了半天。她身体相当不好,而且惊慌失措……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好不容易才稳住她,把她送到二楼去了。” “茅子表舅妈……她还在担心首藤表舅,不过这也自然。”玄儿还是板着脸,摸摸尖下巴,“他是在回来的途中抛锚了,还是已经到达岸边,但无法渡湖过来?或许表舅妈是担心他出事,才会惊慌失措。” “她试图朝外打电话,但电话线好像出了问题,根本就打不通。她就愈发……” “外线电话?”玄儿的声音中透着慌张,“真的?” “是的。好像电话线并没有完全被切断。” “是吧。那家伙又要……” 很显然,玄儿想说糟了。不管如何应对目前的突发事件,紧急时刻,能否打通外线电话的意义是很重要的。即便是当代馆主柳士郎也不能不承认这点。 “听说你去见你爸爸了?” “嗯?——是的。”玄儿瞥了一眼同父异母的妹妹,点点头,“刚才我想和他谈点事情。” “谈什么……谈什么事情?” “玄儿大哥。” 就在这时,那对双胞胎从旁边插过来,开口说话的是美鸟,两人同时看着玄儿。 “大哥,妈妈就拜托给你了。” “什么?” “离演奏结束,还有一段时间,”美鱼说道,“所以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玄儿大哥。” “拜托了,大哥。” “喂……” 玄儿正要说什么,那对双胞胎姐妹转过身,冲着我说起来。 “走吧,中也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走吧。” 两个人的脸颊上露出天真而又妖艳的笑容,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什么?” “去我们房间。” “我们要把契夏介绍给你,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这对姐妹和服底色是金黄色,上面带有黑色和茶褐色的格子条纹,是所谓的“黄八丈”,浅紫色腰带,脚上穿着红色木屐—— 昨天初次见面时,我就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那纯日式的打扮和她们那犹如西洋木偶的脸很不协调,但很具有诱惑性,就像她们那从肋腹部一直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异形身体一样。 “你就去陪她们吧,中也君。”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过会儿,我会去接你的。” 2 美鸟的左手抓着我的右手腕,美鱼的右手抓着我的左手腕,拖着找,离开红色大厅。走到走廊上,她们松开手,走在前面,朝着建筑物的内里——西侧前进。 “那儿就是望和姨+++画室。” 美鸟指着那座以蛇缠绕半裸女子为造型的青铜像的对面。那个画室位于走廊西端,在东端的相同位置则是音乐室。接着,美鱼指着边廊对面的房间说起来。 “那里是征顺叔叔的书房……”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 “这边请。” 接着,两人带我走进西头大厅,昨天鹤子带我去宴会厅时,也曾穿过这里。西头大厅里有扇厚重的双开黑门,其另一侧就是那条通往西馆,前窄后宽,让人产生错觉的走廊。在黑门的右首方向,便有通向二楼的楼梯。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中也先生。” 楼梯在中途拐了一个夹角,那对双胞胎先登到拐弯的平台处,催促着慢腾腾跟在后面的我。她们的动作非常轻快,让人根本想像不出她们两人的躯体是连在一起的。 ——我们是螃蟹哦。 与她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又在脑海中复苏,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慨,说不上愉快与否,反正心中产生骚动,觉得坐立不安。 ——我们两个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跟在她们后面上楼梯。两人似乎怕我追赶上一样,一个劲地往前走,登上楼梯后,站在一扇黑门前,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抓住那扇双开门的把手。可是—— 门扉向后退去,仿佛想从她们的两只手中逃脱。 “啊!” “啊!” 两人惊叫起来,紧接着,传来另一个人的惊叫声。她们止好与门那边的一个人巧遇。 “哎呀……吓了我一大跳。”一听到那缓慢、含混的声音,我便知道开门的是谁了。是首藤伊佐夫,那个自称是艺木家的醉汉,“美鸟、美鱼……哦,美丽的畸形小姐们。我非常喜欢你们的个性,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所以还是吓了一大跳。啊呀,对不起……” 伊佐夫从门里走出来,依然醉醺醺的,装模作样地开着那种玩笑。当他看见我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身后,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扬起一只手。 “你好,伊佐夫。” “你好。” 美鱼和美鸟往后退了一两步,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和玄儿一样,她们和伊佐夫也是表兄妹的关系。 “我们带中也先生转转。” “去我们房间玩。” 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淡,似平不愿搭理伊佐夫。 与昨天在东馆碰见时相比,伊佐夫把自己拾掇好了许多。他已经换下皱巴巴的衬衫和裤子,穿上其他衣服;头发也不是很蓬乱;稀稀拉拉的胡子也剃干净了。银边眼镜的圆镜片被擦拭净,但他的小眼睛还是充着血,靠近一闻,他身上还是一股酒味。 昨天晚上,他可能在野口医生的房间里一直喝到深夜。他可能睡了一觉,早晨醒来后,又独自喝了不少。我觉得像他这样,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患者。 “好像我后妈给你们惹麻烦了……虽然是外人的事情,但在户籍上,我毕竟还算是她的儿子,所以我不向你们道歉,也说不过去。”尴尬的笑容依然挂在伊佐夫的脸上,他似乎是冲我说的,“刚才野口医生喊我了,我刚刚看完她的情况。” 我随意地“哦”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实在无法长时间闻他身上的酒味,几乎把整个脸扭过去。伊佐夫揉揉圆鼻头。 “真没办法,不管野口医生、征顺先生和我如何小心解释,她根本就不理解。她本来脑子就不聪明。而我爸爸也是个愚笨的人,作为儿子,这么说,似乎有点残酷:这两个笨蛋合在一起,只会想一些奸计,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对于“奸计”这个词,我当然格外在意。首藤夫妻究竟想用什么“奸计”呢?对于他们的“奸计”,伊佐夫义知道多少呢? “茅子女士好像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 听到我的话,伊佐夫点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口齿不清,但头脑似乎还比较清醒。至少我能和他正常对话。 “你知道首藤先生去什么地方了?” “我老爷子的去处?”伊佐夫耸耸胖乎乎的肩膀,“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大致能估计出来。他肯定为了实施奸计而去购买材料了。一定是这样。” “怎么回事?” “是这样,当他们两人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我偷听到了……” 伊佐夫叹口气,显得有些胆怯,然后猛地举起双手,挺起圆乎乎的矮小身体,伸了一个大懒腰,“但是,那个宴会已经结束,他们无计可施了。今年又没吃到肉,真可惜。” “可惜?”美鸟在一旁插嘴,“可惜?你也觉得可惜?” “啊?——我怎么可能。就是送给我吃,我也不要。” “是吗?” 美鱼接着说道。她们两人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 “你什么都不懂。” “你什么都不懂。”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她们突然把问题丢过来,我赶紧将视线移到别处。伊佐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怎么?中也先生,你……”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参加了宴会。”美鸟说道。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吃了。”美鱼说道。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我能看出伊佐夫的脸在抽搐,心里更加慌乱。 “不,那个,事实上……” “中也先生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你又吃惊了吧?” “不,所以,那个……” “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对,也可以有这样的破例。是吧?” 伊佐夫的口吻让我感到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惊讶罢了。 “但要是让我老爷子和那个女人知道,可不得了。真的会不得了。啊,不要紧,我不会说的。” “哦。” “作为条件,之后,你要悄悄地告诉我宴会中的事情,还有你本人今后的变化。” “好,啊,不……” 我本人今后的变化?怎么回事?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是艺术家,我从事艺术的目的就是要证明没有神灵和恶魔:为此,我要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总之,所以……” “不行。中也先生。”美鸟打断了伊佐夫的话,“你不能告诉他。” “等一下。你,你是叫美鸟吧?” “不行就是不行。”美鱼劈头盖脸地说了起来,“伊佐夫不是‘同伴’所以不能对他乱讲。这是原则。” “哦,原来是这样?”伊佐夫又叹口气,显得有点心虚,然后踉踉跄跄地朝楼梯走去。他抓住扶手,正准备下楼,突然又扭过身,“对了,对了,我听说了那件事情。”他说道,“听说那个驼背的蛭山被杀死了,对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而那对双胞胎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什么?蛭山?” “被杀死了?” “为什么?” “谁干的?” “哎呀,哎呀,你们两位小姐还不知道吗?” “请问你是听谁说的?” 听到我的问话,他冲着二楼那扇敞开着门扬扬下颌:“刚才,听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说的。” “那么,茅子女士也知道了?” “不,我们避开她,大致说了一下——看来事情严重了。因为台风,宅子陷入绝地,也没有小船。对吧?” “是的。” “你们和杀人犯待在一个地方,真是胆子大呀。总之,大家都要当心。” “对了,伊佐夫。”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问一下玄儿肯定要确认的问题,“你知道南馆里的那扇暗门吗?” 听到我的问话,伊佐夫瞪大充血的眼睛:“那是什么?有暗门?” “不……你不知道就算了。” “是吗?”伊佐夫重新抓住楼梯扶手,跌跌撞撞地走一下去,中途,他站住,打个大哈欠,然后再次扭头着看我们,“葡萄酒窖是在这里的地下吧?”很显然,他是在问这对双胞胎。她们什么都没说,而伊佐夫独自在那里点头,“我去看看有没有好酒。” 我不禁哑然——他真是没救了。照这种样子,再过几年,他肯定还在思考——为了证明没有神灵存在的艺术,该选择什么作为表现手法。 “真讨厌。”当伊佐夫从视线中消失,美鱼冷冰冰地说道。 “真的,真讨厌。”美鸟也附和着。 “应该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呢?”我不由自主地问起来,“树獭?” “不,不对。”美鸟摇摇头。 “他不是树獭。”美鱼也摇摇头。 “那是什么?” “首藤表舅是狗獾。” “茅子表舅妈是水母。” “那么伊佐夫是……” “是什么呢?” 两人考虑了一会,然后几乎同时张开嘴巴,报出一个动物的名称。 “或许是蚯蚓吧。” “是蚯蚓。” 3 “这边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 这对双胞胎在二楼西端的边廊上走着,很快,她们在半中央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美鸟用右手把门拉开。 “请,中也先生,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美鸟的话让我觉得奇怪。她为何说“我的房间”?——之前,她们两个人总是用“我们的”这个词。 “请,中也先生。”美鱼接着说起来,她的话打消了我的疑问,“这里是美鸟的房间,我的房间在隔壁。房间中央是相连的。” “两个合成一个,和我们的身体一样。” “请,请进吧。” 在她们的催促下,我走进“美鸟的房间”。 这是一个西式房间,大小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进门后,左侧墙壁中央有个用黑砖头砌成的壁炉,壁炉的右边——房间内侧,就没有墙壁了。那里与“美鱼的房间”相连。没有墙壁的地方很宽,可以让这对双胞胎并列通过,而且还没有门。我一下就想到——对面的房间肯定和这间对称。 “请坐,中也先生。” “请,中也先生。” 我便顺从地坐在房间的一个椅子上,这是铺着黑布的交椅。隔着低矮的桌子,对面还有个铺着黑布、可容两人坐的椅子。那对双胞胎在那里并排坐下,各自的手放在各自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我,脸上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中也先生,你喜欢吃曲奇吗?”美鸟缓缓地说道,“我们跟宏户学的,自己做了曲奇,你吃吗?” “啊,算了。”我摆摆手。 “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美鱼歪着脑袋,显得有点失望。 “那么中也先生,你喝红茶吗?”美鱼问道,“鹤子教我们如何泡制美味的红茶。” “不用了……” “你不喜欢喝红茶?” “不,不是的。”我赶紧解释起来,“在昨晚的宴会上,我喝得太多,起床后,一直觉得不舒服,酒还没醒。能明白吧?所以暂时还是不要吃东西了。” 顿时,两个显得有点吃惊,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哎呀,中也先生,你不舒服?” “那可不行,你吃药了吗?” “野口医生给我药了。” “但是……不要紧吧?” “还是躺着休息好。” “啊,不用了。”我尽量显得很精神地说话,“已经舒服多了。我想已经没事了。” “那么,下次再请你吃曲奇。” “那么,下次再请你喝红茶。” “啊,对,下次我一定品尝。” 这么无聊地说着,我不禁觉得滑稽——自己竟然非常紧张。我想放松一下心情,便将目光避开这对双胞胎直勾勾的眼神,环顾起屋内。 除了我们相对而坐的椅子和桌子外,屋内还有其他家具——小桌子、装饰架、衣橱等。没肴见衣架和床,这些家具或许在隔壁“美鱼的房间”里,也可能两人的卧室另在他处。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间十几岁“小姐”的闺房显得很朴素。因为缺少女孩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感觉有点煞风景。 这也许是因为清一色黑的内饰造成的。房间里的墙壁、天花板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内里墙面上的窗户也依然是上下开关的磨砂玻璃窗,其外是紧闭的黑色百叶窗,与其他房间里的状况如出一辙。 这也可能是恶劣天气造成的。透过百叶窗缝隙照射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壁炉上方及其对面墙壁上的两盏电灯发出暗暗的光线,总算让屋子里有点亮光。 只有地毯是红色,而月那红色比这个宅子里其他房间的地毯要鲜艳,而且,绒毛要长。 ——非常喜欢红色。 刚才,美鸟在红色大厅是这样说的。 ——那是人鱼血的颜色。 我记得美鱼这样附和。 “中也先生。”美鸟开口说,“蛭山被害的事情,是真的吗?” 我将视线重新移回这对双胞胎身上,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你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 “难怪那时,玄儿大哥的神情很恐怖……” “蛭山为何被害呢?” “是谁干的?”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我使劲地摇摇头,“现在是一无所知。不知道凶手和原因。” “是吗?” “是吗?” 刚才,当伊佐夫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两个人显得非常吃惊。但她们并没有说或者表现出对死者的同情、对凶手的恐怖。 “蛭山是怎样被杀死的?” 对于美鱼的发问,我最小限度地进行了说明:“在南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被勒死的。被害时间是今天凌晨,大约2点到4点之间。” “大家都在熟睡的时候?” “是的。” “我们己经睡觉了。” “你说的那个南馆的房间莫非是以前诸居静的房间?”美鸟同道。 “以前诸居静的房间”。——对,挂在房门旁边的旧木牌上,的确写着“诸居”字样。过去住在那间屋子里的佣人的名字,就是“诸居”。 ——出生后不久,我就被关在那座塔的最上层的屋子里,就是那个格子门的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 我不禁想起玄儿昨晚说的话。 ——那时,我的奶妈是一个叫诸居静的佣人,当时她好像就住在宅子里…… “那个叫诸居的人,现在……”我情不自禁地反问起来,突然对玄儿的奶妈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我也不太知道。”美鸟答道,“听鬼丸老说,在我们出生的前一年或者再前一年,她带着一个男孩,离开了宅子。” “诸居有孩子吗?” “鬼丸老是那么说的——对吧?” 美鸟希望得到美鱼的确认,后者附和着:“是的。” “那么,她后来怎么样呢?” “不知道。” “不知道。” 那对双胞胎一起摇着头。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看着美鸟,又问起了别的问题。 “你觉得为什么那个从前诸居的房间会成为杀人现场呢?” “刚才你不是问了伊佐夫那样的问题?” “哪样的问题?” “你不是问暗门的事情吗?” “啊,对,对。” “南馆里有暗门,而且在从前诸居的房间里。因此肯定……” “对。”美鱼又跟着附和。 我明白了,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满脸严肃地交叉手臂,眯缝着眼睛,看着桌子对面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征顺说得没错,这两个女孩的洞察力和观察力的确不可小觑。 “罪犯肯定是羽取忍。”美鸟突然如此下起结论。 我吃了一惊,放下交叉的手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羽取忍似乎讨厌蛭山。”美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听征顺姨父说的。昨天,蛭山不是因为事故受伤了吗?” “哎,是的。” 蛭山是因为小艇事故而身负重伤,但这个…… “所以,她感到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 “是呀,因为蛭山虚弱,她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动手。” “难道她没有考虑弃置不管,蛭山也会因为受伤严重而死的?” “要是死不了,岂不槽糕,所以……” 从美鸟的口吻中,感觉不到悲伤、恐惧、不安等感情。在她的头脑中,“凶杀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无从判断。 “如果不是羽取忍——”美鱼发表起自己的意见,“凶手肯定是阿清。” “阿清?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阿清好像讨厌蛭山。” “因为他是个孩子,因为有病,没有气力,所以他会觉得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想蛭山已经很虚弱,可以趁机动手。” 我一时无言以对,趁她们不留神,轻轻地叹口气,然后再次环视屋内,发现壁炉上方有个造型奇特的座钟。 乍一看,似乎是个小风车模型。三四十厘米高的四角柱(似乎用木片搭成)的上方,带着一个四扇叶风车,仔细一看,其中央嵌着一个直径数厘米、怀表大小的圆表盘。站在远处,很难看清时刻,所以那个座钟并不实用。 我努力地辨认着,终于找到了那小表盘上移动着的两根指针。 现在是下午3点过几分。 4 “中也先生,”美鱼说,“接下来。去我的房间。” “走吧,中也先生。”美鸟也说着,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对,对。” “是契夏吗?”我问道。 双胞胎的粉色嘴唇上浅浅地露出一丝笑意。 “过会儿再给你介绍契夏。” “过会!” 于是,我被带到邻屋——“美鱼的房间”。不出所料,那里的摆设和“美鸟的房间”一模一样,以壁炉所在的墙壁为中心轴,对称分布。这种配置俨然她们的身体特征,“两个就是一个”。 坐到倚子上之前,我看看摆放在装饰架一角的书籍。 动物图鉴、植物图鉴、国语辞典、地图册……还有几本小说、诗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也夹在其中,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或许,在那边的——“美鸟的房间”的装饰架的同样位耸上,放着同一作者所著的《镜中之国的爱丽丝》——我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些。 壁炉上方放着一个和邻屋相同的风车造型的座钟,时刻也完全相同。这对双胞胎的妈妈还在红色大厅里演奏着吗?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突然,窗户上的毛玻璃微微颤动,剧烈的雷鸣声响起来。 “讨厌打雷。” 刚才,在红色大厅,她们也是这么说的。 “真是讨厌打雷。” 她们背对着我,看着窗户方向。所以我无法弄清哪些话是美鸟说的,哪些话是美鱼说的。 接着,那对双胞胎走到窗边,四只手分工配合,很灵巧地打开了紧闭着的上下开关的窗户。传入室内的雨声一下子变大了。两人稍稍躬着身子,透过黑色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 “雨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她们当中的一个说道。 “真的,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另一个附和着。 “本来想和中也先生到院子里散步的。” “想去散步的。” “但是,如果雨停了,中也先生就要走了……” “如果明天还是这样的天气,中也先生就走不了了。” “是吗?” 随后,两人步调一致地扭头看着我。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你会怎么办呢?” “是呀,如果暴风雨不过去,我似乎也无法离开。”我如实回答,“必须要找到能渡过湖泊的小船,外线电话也要能通……”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恐怕无法按照最初的安排,明天离开宅子。除了没有小船,天气恶劣之外,蛭山又被杀害,这些都给我的行程造成了巨大的困难。 听见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显得非常满足,两张美丽的脸上绽放着纯真的笑容,她们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推迟离开让她们如此开心吗?不,应该说,为什么她们如此喜欢我? 我傻站在那里,心情微妙,觉得很不好意思,与此同时,刚才她们说“想去院子里散步”的话让我联想起那个建在院子中间,祠堂一般的建筑。 征顺说那是墓场,是这个浦登家族的墓场的入口。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家族成员也不能贸然接近。而长久以来,负责守墓的便是那个鬼丸老——这是玄儿的话。 美鸟和美鱼当然应该知道那个建筑物,当然应该知道那里就是这个家族的墓场,当然应该知道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 “中间院子里有个小建筑,对吗?”我坐在与邻屋相同的铺着黑布的交椅上,问双胞胎,“我听说那里是墓场。” “墓场?”美鱼歪着脑袋。 美鸟马上说:“就是墓场呀。” 美鱼也点头:“是墓场。中也先生。那下面有好大一块墓地。” “是吗?地下有……” 昨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目睹的情景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睛深处。 紫杉围绕下的黑色石制建筑。刻着奇妙图案的黑色铁门——上面有几条象征人肋骨的曲线,其上缠绕着两条蛇。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有扇带着小窗的铁门,让人联想到监狱的禁闭室或者精神病医院的病房。带着铁棍子的窗户:门上有结实的弹子锁。地面上有个四方形大洞,能看见有阶梯从那里延伸下去。而且…… 我突然想到“地下灵寝”这个词,在意大利的罗马,至今还残存着基督教初期的几十个地下墓地。小规模的墓地被叫做“地下墓窟”;有走廊相连,构造复杂的则被叫做“地下灵寝”。 “为什么会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呢?”我继续问道。 双胞胎对视一下,显得有点为难,歪着脑袋。 “……就是笼子嘛。” 很快,美鱼回答起来,美鸟接着说下去。 “笼子就是……笼子。” “所以……不能靠近。中也先生。” “那里是禁地。” “只有鬼丸老能进去。” “对,只有鬼丸老。” 我记得当时从那石阶下面的黑暗中,飘散出异样的臭味,感觉还有细微的声响。啊,那到底是…… 我差点要浑身颤抖,但还是接着问:“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被埋葬在那里,是吗?这么说,玄遥——你们的曾外公,还有卓藏——你们的外公都葬在那里?” 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的那个房间里,浦登玄遥被杀死了,而浦登卓藏也在同一晚自杀了。我之所以此时提到这两个人,是想看看美鸟和美鱼的反应。 “玄遥曾外公,还有卓藏外公……”美鱼嘟哝着,歪着头,看着美鸟,“是的,那两个人也在那里面。” 美鸟也歪着头,看着美鱼,附和着:“是的。” “樱子外婆、康娜姨妈、麻那姨妈,所有人都……” “或许所有人都在笼子里迷失着。” “康娜姨妈和麻那姨妈不一样。” “卓藏外公和樱子外婆肯定一样……” ”玄遥曾外公嘛……” “玄遥曾外公特殊。” “虽然特殊,还是失败了。” “还没有人成功。” “爸爸最近身体好像也不太好……” “爸爸可能也要失败吧?” “也许吧。” “只有玄儿大哥特殊。” “我们会怎样?” “是呀。” “能和玄儿大哥一样就好了。” “中也先生也……对吧?” “是呀。中也先生也……” 两人的对话让我的头脑更加混乱。什么“特殊”呀,“成功”呀,“失败”呀……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 我茫然地来回看着那对双胞胎。很快,两人没有再说下去,走到房间一角的小桌子前。美鱼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个小包袱,走回我面前。 “中也先生,这个给你……”说着,美鱼把那个东西放在桌子上。那好像是个扁平的小箱一子,外面包着黑纸,上面打着红色的丝带。 “中也先生,请!” 这是她们准备送给我的东西吗?还是…… 我轻轻解开丝带,去掉黑纸,里面是有薄薄盖子的桐木箱。 “这是什么?” “嘿嘿,请打开看看。” “哦。” 我听话地打开箱子,接下来的一瞬间,我惊叫起来,猛地往后一仰,差点连椅子带人翻到地上。 从箱子里,一个东西发着声响,飞出来。一切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我吃惊不已…… 看见我这种反应,美鸟和美鱼开心得笑起来。 “吃惊吗?中也先生。” “吃惊吗?中也先生。” 从箱子里飞出来的东西在空中飞舞一下后,落在红地毯上。我虽然浑身无力,还是坐在椅子上,弯腰将其拾起来——那是蝴蝶模型。黄绿色的翅膀是用假象牙制作的。它比真正的蝴蝶要大几倍,通过某种装置,使翅膀颤动。当有人打开箱子,里面的装置就会自动启动,从而“蝴蝶”就飞出来。这属于“意外之箱”的一种。 “这是征顺姨父制作的。”美鱼大笑后,用手指擦擦眼角的泪水。 “姨父制作了许多东西。”美鸟也擦着眼泪。 “像这种带开关的玩具都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 “好玩吧?” “这蝴蝶挺漂亮的。” “中也先生,你不喜欢这种游戏?” “你不喜欢这种吓人的游戏?” 我哑然,抿着嘴唇,将“蝴蝶”放回木箱里,一直没有抬头看她们。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说着,美鱼担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美鸟也担心地看着我。 “我才不会为这种恶作剧生气。”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点,但不知道能装到什么程度。 5 “我要向你介绍契夏。”美鸟说道。 “是呀,要介绍契夏。”美鱼说道。 她们迈开四条腿,走到门口。她们转过身,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冲我招招手。 “这边请,中也先生。” “请。” 我们离开“美鱼的房间”。那对双胞胎步调一致地朝走廊斜对面的黑门走去。 “这边,中也先生。” “这边。” 我觉得那间屋子肯定是两人的卧室。她们那个叫做“契夏”的猫在那里面吗?——但是,那房门紧闭,连让小猫出入的地方都没有。难道她们就只在屋内伺养小猫? 双胞胎打开房门,先走进屋内。很快,里面的灯就亮了。 “中也先生。” “请进,中也先生。” 传来两人喊我进去的声音。我走进屋内,心中竟然又产生奇怪的紧张感。不出所料,这里就是她们的卧室。 房间正中放着只在电影和书中看到过的带顶盖的床。床很大,别说两个人,就是几个人并排躺在上面也宽绰得很。 双胞胎面朝我,坐在床边上。 “请,中也先生。” “你也坐。” 她们虽然这样说,但我总不能坐在她们旁边。我看见前方墙边放着一个二人沙发,便在那里坐下。 契夏在何处? 我想着,环视起房间。 屋内有装饰架、衣橱等一些外形气派的家具,但表面都毫不例外地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进入房门的右侧墙壁上,有两扇黑门,可能是化妆室、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在床的右侧内里,有一个椭圆形桌子,我看见那个猫在上面。 不出所料,那个猫也是黑色。那个猫蜷曲着前腿,趴在红色灯翠的台灯旁。 “那就是契夏。中也先生。”美鸟说。 “可爱吧?中也先生。”美鱼看着我,问道。 “契夏总是那样。” 黑猫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便看见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它根本就不看我,也没显出戒备的样子。它的脾性就是这样漫不经心,还是在睡觉呀? “契夏这个名字——”我看着猫问,“是从<爱丽丝>中取的吧?<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不是也有个叫契夏的猫吗?” “是的。”美鱼微笑着,显得很开心。 “<爱丽丝>中那个叫契夏的猫可不是黑色的。”美鸟补充说道,“中也先生喜欢<爱丽丝>吗?” “这个……” 我暖味地回答着,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黑猫。它依然一动不动:我觉得很奇怪。啊,看上去,它就像…… 双胞胎站起来、朝桌子走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契夏!向中也先生打招呼。” “契夏!快。” 美鸟把它轻轻抱起,那黑猫似乎还是纹丝不动。 两人回到原处,重新在床边坐下,将爱猫放在膝盖上。我从椅子上欠起身,看着它拳头大小、黑糊糊的脸:很快——我的疑惑成为现实。 它没睡觉,两眼睁着,但是陷在眼窝中的双眸非常特别,是红色……绯红色。那不是动物的眼球,而是镶嵌在那里的玻璃球或者石头——说不定是宝石。 “三年前,契夏不能动了。”美鸟说着,眯起眼睛,神色悲伤,抚摸着膝盖上的黑猫的后背,“不能动了,身体冷了……” “死了。”美鱼接口说道,她也眯缝着眼睛,神色悲伤,用手指抚摸着黑猫的头部。 “它是那么讨人喜欢。” “它和我们那么好。” ”如果弃置不管,很快就会腐烂,所以——”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契夏虽然死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对吗?契夏。” “好了,你还是向中也先生打招呼吧。” 双胞胎将纹丝不动的黑猫从膝盖上举起来,就像孩子们玩木偶或者布娃娃一样,让它冲我低个头:“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请多关照啊。” 此时两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的神色,而是露出少女的笑容。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这恐怕就是制造猫的标本?柳士郎自己不会干那种事,应该是让专业人员做的。或者是鬼丸老做的? 可爱的猫死了,为了防止腐烂,便制成标本,放在身边。她们竟然还讲给客人听。我多少有些吃惊和别扭,但冷静一想,觉得也可以理解她们的心理。这从一个方面反映出她们如何对待宠物的“死”。这并不涉及好坏的问题。但是…… “你身体怎么样?中也先生。” 也许是我的脸色发生了变化,美鸟将黑猫放在膝盖上,担心地询问起来。 “还难受吗?”美鱼跟着问道,“要不然,你躺在床上休息,怎么样?” “不用了。” 我慢慢地摇摇头,重新靠在沙发上。双胞胎看我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便将猫从膝盖上放到身边,然后欠起身,看着我的脸。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是的。” “那我们继续聊。” “那我们继续聊。” “好呀。” 我慢慢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姐妹,她们那妖艳的美丽让我心中再次产生不可思议的躁动。乍一看,她们似乎很纯真,但心中的想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我茫然地胡思乱想着。 “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吗?”从昨晚开始,我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无法自拔。我决定问问她们。 “什么?中也先生。” “什么呀?” “就是昨天宴会上的饭菜。” 那涂在面包上,酱一般的东西。那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黑色的汤——我舔舔嘴巴,回想着那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好吃的味道,接着问:“那些是什么东西?我究竟吃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下,小声地窃笑起来。 “刚才伊佐夫不是说到的吗?说什么‘今年必须吃肉’。昨天吃的就是那个‘肉’吗?如果真是‘肉”究竟是什么肉?”我一个劲地问着,那对双胞胎又对视一下,小声笑着。 “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美鸟这样说道。 “玄儿大哥还没有对你说吗?”美鱼这样问道。 “那些……那就是伊佐夫所说的东西。” “那些……呵呵。” “那些……呵呵。” ”你们能告诉我吗?” 听见我的问话,两人三度对视起来。 “我们可以告诉你。”美鸟这样说道,但是显得有点犹豫。 美鱼很快就接过话:“但是,还是让玄儿大哥告诉你比较好。” “……是呀。” “是呀。” “玄儿大哥会告诉你的。” “玄儿大哥知道得比我们清楚。” “是呀。” “是的。” “这样一来,中也先生就会和我们永远在一起。” “是的,肯定是。” “因为中也先生也吃了。”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美鸟眼睛微闭,默诵起这句话。这是昨天晚上的宴会上馆主柳士郎的讲话。 “所以,肯定没关系。” “中也先生肯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一直……对,永远。” 我根本不明白她们所说的话。我觉得如果白己继续追问,她们肯定会讲出我更加不明白的话。 我决定还是问问玄儿。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美鸟和美鱼顿时就慌了。 ”哎呀,中也先生,你现在就走?” “和我们说话,你觉得没意思?” “不,怎么会呢?” “那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累了,就躺在床上。” 我被她们诚挚的话语和表情所打动,刚站起来,便又坐到沙发上。那心中奇怪的躁动此时又涌上心头。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美鸟和美鱼同时叫着我,四只大眼睛盯着我,眼神认真。 ”我们有个请求。” “我们有个请求。” “什么呀?” 我完全被她们征服,将视线移到她们膝盖下方。 “我们觉得要是能成为你的新娘就好了——对吧?美鱼。” “是的。要是能成为中也先生的新娘就好了。中也先生。” “什,什么?” 她们突然说出这样的要求,我自然被弄得狼狈不堪。 “但,但……” “不行?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 “不……这个,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动真格的。但仓促间,我无法仔细琢磨她们的意思,便笨嘴拙舌地回答,“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人,这可不行。如果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是犯了重婚罪。” “那没事。”美鱼说道,“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呀。对吗?美鸟。” “对,对。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中也先生。” “即便如此,还是……” ”不行?中也先生,你讨厌我们吗?” “你讨厌我们?”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我语无伦次地回答着。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家乡那女子的脸和名字。她是那么可爱,让人恋恋不舍。如果她看到现在这种情形,会怎么想呢?我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呀。”美鱼反复说着,眼角渗出眼泪。 “所以,中也先生,你就和我们结婚吧。”美鸟紧逼过来,眼角也有泪花。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个……这个……” 就在这时,玄儿敲门,走了进来,终于将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不知他看见我们这种状况,心中能猜出几分? “哎呀,哎呀,怎么了?”他开玩笑似的,张开双臂,“美鸟,美鱼,你们可不能任性,让中也君为难哦。” 被玄儿一讲,那对双胞胎显得不开心。 “是,大哥。” “是,大哥。” 她们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随后将目光移到我身上,露出一丝微笑,眼角已经没有眼泪了。 ——啊,她们在想什么?就像让我打开“吓人之箱”一样,她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觉得问题不在于肉体,而在于那对双胞胎的精神上。昨晚,野口医生在沙龙室里讲的话突然在耳边想起。当时,我没来得及深思。 ——这对双胞胎在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呢? “好了,现在可以了吧?”玄儿冲着妹妹们说道,“把中也君还给我吧。” “是,大哥。” “是,大哥。” “我已经把美惟妈妈送回房间了——好了,中也君,我们走吧。我有事想和你说,到我房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怎么样?” 6 “和她们在一起,累吧?” 当我们从二楼西端的边廊拐上主走廊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 我没有正面回答,歪着脑袋,态度暖昧:“我听她们讲了许多让我纳闷的事情。” “纳闷?”玄儿的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对你而言,纳闷的事情太多了,对吧?——我能理解,我很快就会对你说的。” 我可不想等待,只想现在就问,但我也知道——如果现在问,他肯定会打岔的。看见我默不作声,玄儿斜着眼睛看看我。 “中也君,刚才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了?该不会是那对双胞胎想吃掉你吧?” “那个……”我稍微压低一点声音回答,“她们要和我结婚。” “结婚?”就连玄儿也显得很吃惊,但他很快就笑起来,“原来如此。你觉得束手无策,也正常。” “是的。”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中也君。” “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摇摇头,有点生气,“就算我想和她们结婚……” “也不可能?就因为她们的身体?” “这个……哎,当然也有那个问题:” “嗯,中也君,如果——”玄儿收起笑容,问起来,“如果她们两个人被分开,成为独立的个体,你怎么办?” “啊?” “在美鸟和美鱼之间,你选择哪个?” “怎么会有这种……”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昨晚野口医生的话——有关美鸟和美鱼这对连体双胞胎进行外科手术分离的可能性。 野口医生说无论从医学上,还是技术上,都不是非常困难的手术,将两人分开并不是没有可能——一如果真是那样……当然,那种手术或多或少存在危险,但是为她们的将来考虑,还是应该实施分离手术。那样一来,她们现存的各种问题必然会迎刃而解。比如“结婚”的问题。在外国,可能连体双胞胎可以拥有配偶,就像章、严兄弟一样,但在日本,这样的先例少之又少。法律上的判定也很微妙。 “你不能从美鸟和美鱼当中,选择一个吗?”玄儿再次问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叹口气。 “那你就和她们两人在一起。” “哎?你说什么呀?玄儿。” “什么重婚不重婚的,你可以和其中一人交结婚申请嘛。”玄儿一本正经地说着,“如果她们选择你,我会同意的。” “玄儿。”我的声调不禁高了起来,“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应该对你说过的。我,我……”我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脑中浮现出那个住在家乡的女子的面容。突然,他展开紧绷着的脸。 “开玩笑的。中也君。”他说,“我知道的,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在现今这个时代,你有点早,不过那才像你嘛。” “玄儿……” “但是,今后你也要好好对待美鸟和美鱼。虽然她们有点问题,可那么天真无邪。” “啊……哎。那当然。” “到了,就这里。”玄儿在一扇黑门前停住。这里位于主走廊和东侧边廊的交汇点的南侧。一楼的这个位置是图书室。 “我的书房,那边是我的卧室。”玄儿朝对面房间扬扬下颌,那里位于一楼音乐室的正上方,“已经一年没用这个房间了,里面可不适合带客人来。好了,请吧。” 7 玄儿带我进的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大的例外,无论是内饰,还是家具的色彩都被没有光泽的黑色所统一。如果说黑色之外,能看到的颜色便是铺在前面一块区域上的暗红色地毯。 在那地毯中央,放着一张黑色的木摇椅。玄儿让我坐在上面,自己则走到房间内里,坐在大书桌旁边的交椅上;我听话地坐在摇椅上,突然想起——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里,也有一张与此相同的黑色摇椅。那是一个可以铺六张榻榻米的房间,暗红色地毯中央孤零零放着那张摇椅。我记得在那个白天都窗户紧闭的昏暗房间中,玄儿就在那张摇椅上来回晃着,陷入沉思。 “刚才在红色大厅里,刚说个头。”玄儿将双臂撑在书桌边缘,看着我说,”我去西馆,和爸爸说了。” “啊……”我集中注意力,重新看着玄一儿,“美鸟和美鱼对我说了,说你去了你爸爸的房间,面色恐怖。” “是吗?——你把事情告诉她们了?” “我们上楼的时候,碰见伊佐夫了。他说起了凶杀案,后来,我就大致地说了一下。” “是吗?伊佐夫是听谁说的?” “他说是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讲的。” “那对双胞胎反应如何?吃惊吗?” “显得吃惊,”我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停顿了两三秒,“并没有大喊大叫,害怕不已,也没有哀悼蛭山的意思。怎么说呢?感觉很冷淡,仿佛就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是吗?” 玄儿没有显得特别吃惊,轻轻地点点头,叼起一根烟,从桌上拿起黑色打火机,点上火,冲着斜上方,悠悠地吐着烟。 “刚才我去见爸爸,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向他汇报一下现场调查的清况,二来想探探他的真实想法。” “真实?” “就是关于谁杀死了蛭山这个问题的真实想法。”玄儿的表情一本正经,“从爸爸的性格和日常言行上。我可以理解他不肯将事情公开,不愿外部介入的想法。但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这毕竟是凶杀案,有个人被杀死了,而凶手就在宅子里。凶手是谁?杀人动机何在?正常人不会对此漠不关心的。” “所以玄儿你想弄清事情真相。” “并不是爸爸计我这么做的,他说‘不要管’。但在他内心,究竟如何考虑事情的真相,有什么相应的见解,我很想知道。” “原来如此。”我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椅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开始前后摇晃起来。虽然我没有感到恶心,但这种晃动并没让我觉得惬意,“那么结果怎样呢?” “我得到了明确的回答。”玄儿皱皱鼻子,“他说——蛭山被害可能和佣人之间的矛盾有关。不想为这么点小事报警,还是先内部处理,之后以既往不咎为诱饵,让凶手坦白并将其解雇。” 佣人之间的矛盾?难道浦登柳士郎会认为凶手是小田切鹤子、羽取忍、慎太母子、宏户要作以及鬼丸老当中的一个? ——凶手肯定是羽取忍。 刚才,双胞胎——好像是美鸟——这么断言。那种结论说起来也是基于“佣人间的矛盾”这一设定。但是——这起凶杀案就如此单纯吗? 我觉得并非如此,至少不像柳士郎考虑的那样。虽然我无法自信地阐明自己的理由,但就是这么觉得。 “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怎么想?” 我欠起身,岔开话题,脚放在地上,让椅子停止摇摆。 “那件事呀……”玄儿用手指夹着香烟,“那件事情,我也多少套问了一些。怎么说好呢?我觉得他虽然显得漠不关心,其实挺在意的。” “怎么说呢?” “我爸爸还没有见过江南君,也没说要见。当我告诉爸爸——因为事故的后遗症,江南还不能说活,记忆也比较模糊,他就说——这种样子,见了也没意义,显得很不关心。但是,当我和他交谈的时候,发现他对有些地方又相当关心。他在意,但又嫌烦,不愿主动为之……非常微妙的心理。” “哦?” “就像昨天说的,现在,我爸爸的白内障正在恶化,脾气总的来说不好,精神消耗很大。野口医生也说了,稍微有点事情,他就会陷入抑郁中。而抑郁会让人无力,会不愿意动,嫌麻烦,觉得怎么样都可以。” “虽然在意,却显得不关心。他是那种态度?” “我觉得是。”说着,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身后的墙上,有这个屋子里惟一的窗户,其外侧的百叶窗依然紧闭着。突然从那缝隙处,一阵亮光射入屋内。是闪电。过了片刻,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但那声响比刚才的要小了一点。 “我把江南君的有关情况告诉了爸爸……坠落时的状况自不必说,他的年纪、长相,包括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品之类的情况。” “你爸爸没有任何线索吗?”我想确认一下。 玄儿点点头:“我感觉是那样。但是——” “但是什么?” “只有一件事,就是当我说起那块表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反应。” “就是那块刻有‘T.E’的怀表吗?” “是的。” “什么反应?” “他问我是什么表。我如实回答后,他嘟哝起来——‘是吗?上刻着那些字母?’此后就沉默了。” “是吗?” “之后,不管我怎么问,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板着脸,闭着嘴,只是暖昧地摇头。” “你没感觉他在隐藏什么吗?” “这个,什么都不能说。”玄儿也板着脸,闭着嘴,暖昧地摇摇头。 “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江南带到我爸爸那里,让他们面对面——但是我们必须先解决今天早晨的凶杀案。” “那个年轻人来这里的事情和凶杀案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呀?”我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玄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正如昨天我们在十角塔确认足迹时弄明白的那样——江南君从平台上坠落下去完全是偶然事故,没有人推他,也就是说和谋杀案没有关联。而且他这个不速之客和你,中也君一样,不应该知道那个南馆暗门的位置。说得极端一点,就算他是在逃的凶犯,也不可能是杀害蛭山的元凶。” “倒也是。” “所以,我觉得还是把两件事分开来处理比较好——中也君。”玄儿又将双臂撑在桌边,交叉起来,将下巴搁在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我,“让我们以已经弄清的事实为基础,进一步研讨凶案,好吗?你有什么想法吗?” 8 “你确认你父亲有不在场的证据吗?” 玄儿看着我,而我侧过脸,反问起来。 “我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问了一下。”玄儿的口气听上去似乎很痛苦,“我爸爸当时就甩出一句:‘我没杀他,也没必要’。他还说:‘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杀死蛭山吗?’” “关于那扇暗门,你问了吗?” “那就不用问了。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我爸爸不会不知道的。” “是呀。” 我再次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没有急着回答玄儿刚才提出来的问题,而是默默地环视着屋内。 正如进屋之前玄儿所说的那样,他在白山的寓所里生活了一年多,所以这个宅子里的书房没怎么用。或许是这个原因,这里让人感觉有点萧条。但这里并不脏乱,相反的,书桌及其周围非常整洁。摆放在墙边书架卜的书并不多,与“书房”这个称呼似乎有点不相称,但那些书都被排得整整齐齐,反倒让人感觉“寂寥”。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也收拾得干于净净,有条不紊,我觉得那都是他一丝不苟的性格决定的。但这里之所以“整洁”,我觉得和那里和所不同,不是玄儿主动收拾的,而是因为他长期不在形成的。 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用朴素的色彩所描绘的静物画,被收在木质的黑色画框中。我突然想到——其中说不定有那个藤沼一成的作品。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有,玄儿早就告诉我了。 “那么,中也君。”玄儿开口说,“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对于这起案件,你有什么想法吗?” “啊,是的。这个——”我尽量避开玄儿那一视的目光说,“我不是没有想法。” “我想听听。” “好的。” 我有想法。但我在考虑——从何处说起,该怎么说。结果,我发现“从何处开始,该怎么问”是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 “刚才,在楼下的沙龙室,征顺先生也说了。”我索性讲了起来,“他说蛭山为何被害是最大的谜团。” “……” “换言之,就是凶犯为何杀死,为何一定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 “你说的是犯罪动机?” “对。”我不让摇椅晃动,狠命地点点头,“昨晚,当被抬进南馆那个房间里,蛭山真的是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根据野口医生的诊断,他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不知能否活到早晨’。可以说,如果放置不管,他可能几个小时后就一命呜呼了。凶犯为何要杀死这样一个人呢?” “是呀。”玄儿也用力地点点头,“这样的凶杀,没有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 “那么?”玄儿紧接着问道,“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考虑的?” “这个——” 我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膝盖。现在的问题在于我“该如何问,从何处开始问”。我想问的事情,我应该问的事情很多很多,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问…… “那么,中也君……”正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要不然,我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行吗?” “啊……好的。” “罪犯为什么要杀死迟早都要丧命的蛭山呢?”玄儿再一次用明了的语言提出这起凶杀案中最大谜团,然后又点起一根烟,“看起来是无意义的杀人。但意义就存在于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中。” 我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不会是无目的的凶杀案。我也不愿意那么想。是有相应目的,应该有目的。所以…… “如果单独列出可能性的话,会有许多可能性。例如罪犯对蛭山恨之入骨,即便杀死他,也不解气。或者,罪犯不愿蛭山就那么受伤而死,想亲手解决。或者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和蛭山身负重伤没有住何关系,罪犯就是想勒死他而动手了——你怎么认为?” 听到玄儿的问话,我摇摇头:“那怎么可能?我觉得罪犯应该有目的。” “是的,我也那么认为,应该有意义。”玄儿微笑起来,那笑容颇有含义。 “某人对蛭山恨之人骨,从而不管不顾地杀死他;或者某个疯子没有任何动机,杀死了他——我总觉得这些推测和这起凶杀案的情况不吻合。凶手为了不被羽取忍发现,通过暗门,出入现场,这是非常冷静而慎重的行动,以上的推测应该不对。” “我同意。” “那么,真正的动机在哪里呢?凶犯为何要杀死蛭山呢?——我想到一个非常合乎逻辑的答案。”当玄儿的脸部被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所萦绕的时候,就像是毫无血色的能面,“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杀死奄奄一息的人。但是,凶犯杀了。也就是说,凶犯可能不知道蛭山快要死了。” 听到他的分析,我不禁“啊”了一声。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但这或许真的是“合乎逻辑的答案”。 “凶犯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并被抬进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但是凶犯并不知道蛭山受伤严重,可能活不到一旱晨,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杀死蛭山。至于动机,我们还不知道。” ——我觉得机会难得。 美鸟和美鱼刚才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蛭山虚弱,所以趁机杀死他。 但当时她们作为嫌疑犯列出来的羽取忍完全知道蛭山的受伤程度,她应该知道——就算什么都不做,蛭山很快也要死了。 那对双胞胎还列出一个嫌疑犯,就是浦登清——他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但可能不知道具体的伤情。另外,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也…… 当我说“就算放置不管,他也会因为伤势严重而死”的时候,她们是这样回答的——“要是没死,不就糟了……” “那么,有哪些人知道蛭山最多活到早晨呢?”玄儿继续推论着,稍稍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姨父、鹤子、你和我,还有我爸爸柳士郎。以上人员肯定知道,因为这些人都亲耳听到了野口医生的判断。羽取忍说——当时虽然不在场,但后来听鹤子讲了。其他人又如何呢?宏户和野口医生、征顺姨父一起,将蛭山从事故现场抬到房间,他在近距离看到了伤者的情形,肯定不难看出蛭山已经危在旦夕了。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看到了,他在东馆的走廊上,目睹了蛭山的惨状。至于他是如何判断的,那就比较微妙了。还有……” “我记得昨晚自己曾对伊佐夫说过。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大致经过,当时,我还告诉他蛭山似乎没救了。” “是吗?”玄儿点点头,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已经变短的香烟,“剩下的就是美惟姨妈、望和姨妈、美鸟和美鱼、阿清、慎太、鬼丸老以及茅子表舅妈。现在,在这个宅子里,有可能不知情的就是这八个人。” “也有可能从其他人那里听说。” “是的。但是关于‘是否知道蛭山危在旦夕’这件事,再去一个一个问,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罪犯肯定会撒谎说知道的。” 9 “以上就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中也君,你呢?看你的反应,你的想法似乎和我并不完全一致呀?” 我从摇椅上直起腰,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拿出刚才一直想抽的一根根烟。 应该没事了——我无声地在心里嘀咕着。其实也不会觉得好抽,但心神都需要某种镇静效果,所以还是想抽。我的烟瘾还不是非常大,还没有达到“中毒”的地步。 我借用玄儿放在书桌上的打火机,点上火,没有坐回摇椅,而是坐到书架前面的椅子上。我轻轻地,将烟灰弹进旁边小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看着玄儿。 “我考虑的和你截然不同。” “是吗?你是什么想法?” “玄儿,我觉得你刚才的想法的确合乎逻辑,简明清晰。我无法坚定地反驳你。但是——”我苦着脸,舌头感觉到烟草的苦味,“我觉得还有一种解释,和你的解释一样,很合乎情理。这种解释能将凶犯乍一看没有意义的行动显出意义来。” “哦?”玄儿探出身子,“那我一定要聆听高见,福尔摩斯先生。“ “请别拿我开玩笑。”我一本正经地瞪着一玄儿,“在我说出这种解释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或者说是确认。” “什么?” “鬼丸老告诉我,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这个宅子里发生凶杀案。案发现场就在西馆一楼,现在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 “原来你说的是那件事。”玄儿显得有点吃惊,“是鬼丸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昨晚,宴会中,我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走错了,想进入宴会厅正下方的那个房间。当时,给我带路的鬼丸老赶到了。” “原来如此。” “听说浦登玄遥被杀害了。当天晚上,浦登卓藏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凶犯虽然没有被抓住,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我想确认一下,有回事吗?” 玄儿和刚才一样,将下巴放在交叉的双手上,但是刚才一直盯着我的眼神移到了桌边上。 “的确有。”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下来,“那是18年前了,当时我才九岁。你也知道,我丧头了九岁之前的记忆。” “是的。” “的确有那件事,而且我也知道是怎样一个情况。但这些并不是我记忆中的事情,而是别人告诉我的。” “明白。” 我点点头。把抽了一半的香烟的过滤嘴咬得变形了。我把香烟搁在烟灰缸里。 “我是这么考虑的,蛭山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于是凶犯产生了某种恐惧。” “恐惧?” “是的。这是我的想像,也许蛭山知道凶犯不为他人知晓的秘密,凶犯觉得如果他在临死前,走漏风声,可就糟了。凶犯肯定有这种担心,为了以防万一——” “杀人灭口?” “是的。”我有意识地喘口气,接着说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了18年前的凶杀案。还是在这个宅子里,曾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大事——第一代馆主被杀害了。时隔18年的这两起凶杀案之间,难道会有联系?当然,这是我瞎猜的。” “嗯——” “我觉得也许蛭山所掌握的凶犯的秘密和18年前的那起案子有着重大关联。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秘密,比如要是那个秘密大白于天下,18年前那起案子的结论会被推翻等等……” “但是,中也君。”玄儿反驳起来,“就算18年前的案子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但蛭山怎么可能知道呢?16年前,他才开始在宅子里工作,18年前,他还没来宅子。他怎么可能知道那起案子中的秘密呢?” “他来了以后,因为某个机会而得知了,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作为可能性,我不能完全否定。” 玄儿深深地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头斜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大脑中梳理着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喉咙,等着他继续发表意见。很快—— “你的想像力可以打满分,但缺乏说服力。”玄儿对我的想法进行评价,“你的说法完全可以解释‘凶犯为何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的疑问。但是你将这起案子和18年前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值得商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怎么说呢?有点偏离方向。” “是吗?或许蛭山知道其他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觉得这个宅子里有这么重大的秘密吗?非要杀人灭口?”玄儿回答道。 “这个宅子里净是秘密,难道不是吗?”我不由加重了语气,“至少对于像我这样从外面来的人而言,这个宅子里充满了秘密。所以……” “嗯,或许吧。” “你不应该不知道。”我瞪着玄儿,“从前天到现在,我究竟……”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腰部抵着桌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往前稍微弯着腰,直直地看着我。 “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所有疑问都会消除。你没必要感到不安。” “玄儿……” “没关系的。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着头,就在那时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闪电的炫目穿进屋内。几乎与此同时,房间里传来很不协调的,清脆的钟声——现在是下午5点钟。 10 “那么,”我慢慢地抬起头,打破了沉默,“关于18年前的凶杀案——” 利用现在这个机会,至少应该尽可能多地打探一下那起凶杀案的情况,我如此判断,自己给自己打气。 “玄儿,那起凶杀案是怎么回事?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你能正确把握吗?” “遗憾的是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所以是否正确,我没有十足的自信。”玄儿站在书桌旁边,慎重地选择着词句,回答着我的问题,“我听说了大致的情况。对于当时的一些情形,也有比较具体的了解。” “知道凶犯的姓名吗?” “是的。” 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立即询问凶手是谁。因为玄儿的表情告诉我,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知道那个凶犯是谁,但没有抓他。是吗?” “是的。结果是这样。” “鬼丸老说那个凶犯也没有逃亡?” “是的,也没有逃亡。” “那么,究竟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还是让我给你说说那起凶杀案的情况吧。”然后,他便说了去了,“在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夜’凶杀案发生了。当时住在宅了里的浦登家族的人有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他的女婿浦登卓藏、柳士郎、美惟、望和和我。玄遥的女儿,卓藏的妻子樱子已经死掉了。征顺姨父当时还没来宅子,所以当时还没有阿清。我爸爸和美惟姨妈是后来结婚的,所以美鸟和美鱼也还没有出生。野口医生和我爸爸是至交,但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出入宅子。” “佣人呢?” “现在只有鬼丸老是当时的佣人,鹤子和宏户都是第二年之后雇的。” “那个叫诸居静的人呢?” “她应该在。” “诸居似乎还有孩子。是吗?” “你知道得很详细吗!是美鸟她们给你提供情报的?” “是的。刚才稍微提到了一点。” “好像是一个叫忠教的男孩。忠义的忠,教诲的教。我记不得他的长相了。”玄儿苦笑着,耸耸肩。 “后来呢?”我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当晚按照惯例,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举办‘达丽娅之宴’。此后,凶杀案发生了。现场就在西馆一楼,那个玄遥作为第二书房使用的屋子里,玄遥被人用钝器杀害了。同一个晚上,卓藏在重建前的原北馆中,自己卧室里自杀了,好像是上吊死的。当时玄遥已经92高龄,卓藏也58岁了。”玄儿淡淡地陈述着。 在我的心中,那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两个人的尸体异常逼真地浮现出来。一个是建造黑暗馆的男人,他是玄儿的曾外公;另一个是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一个被人杀死;一个上吊自杀。 “卓藏自杀的原因,弄清楚了吗?” 这本来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但玄儿却显得有点惊诧,不知如何回答。我注意到他的表情。 瞬间,我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让我混沌迷茫,无法把握轮廓的18年前的凶杀案是怎么回事了。 “玄儿,莫非……”我说,“卓藏就是凶犯?他杀死玄遥后,畏罪自杀……” 同一个晚上,一人被害,一人自杀。以上是最自然最容易想到的情况。 “玄儿,是那样吗?” 玄儿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口气:“我认为是那样。” “凶犯没有被抓,也没有逃亡。的确如此,他犯罪后,自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啊。总之,你可以这么理解。” 玄儿显得有点忧郁。这也可以理解:不管具体情况如何,自己的外公杀死了自己的曾外公。如此的旧事重提,恐怕谁都无法平静的。 “18年前的凶杀案就是这样一个结局……”玄儿说得支支吾吾的,仿佛牙齿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听说留下一个不解的谜团。这也是几年前,鬼丸老对我说的。” “不解的谜团……?”我不禁直起腰板问,“那到底是什么谜团?” “就像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的状况。”玄儿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据说那起凶杀案发生后不久,在那个成为凶杀现场的房间里,被认为是罪犯的人消失了。” “消失?” “对。一个人犹如烟雾一样,消失了。而目睹那一幕的似乎就是我本人。可惜的是,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件事情了。”说着,玄儿轻咬着下嘴唇。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玄儿低着头,我盯着他的脸,脑子里想起那首诗——中原中也的《昏睡》的片断。而且,那时的场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玄儿位于白山的寓所里,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也朦胧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玄儿,”我轻声问,“玄儿,你为什么会忘记儿时的记忆呢?” 五个月前,我第一次听玄儿讲起“记忆丧失”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再没问起这个问题。我知道那肯定是某个事故造成的。他的左手腕周围,有一块皱巴巴的旧伤疤、我想那恐怕也是事故中留下的。但是…… “听说那是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之后——同年冬天的事情。”玄儿肴着自己的左手,声音有点僵硬,“我不是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吗——从前的那个北馆因为火灾而被烧毁了。那个火灾——从前那个北馆的火灾就发生在那年冬天。之后,许多佣人被解雇了,宅子里的人也不再种田、饲养牲畜了。这些事情先放在一边——” 玄儿抬起头。 “我深陷大火……死了一次。” 虽然“死”这个词让我吃了一惊,当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死了一次”或许是“差点死掉”的夸张说法,也可能是比喻“丧失记忆”? “我死了一次……对,又复活了。但是当时的冲击让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五月中旬的那个夜晚。 我想起来了——当时在白山寓所附近发生了火灾,玄儿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表情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火焰也让我想起了自己往昔的回忆。 ——不能靠近。 那回忆让我心中一阵钝痛。(……燃烧的宅邸,那火焰的颜色突然……) ——危险!退后! 我看着脸色苍白的玄儿。 我觉得玄儿此时的表情和当时一样,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玄儿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嘴唇只是动了动,并没有开口。 好一会,我盯着玄儿的脸,但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觉得至少现在,还是不要问了。虽然有些疑问已经消除,但还有许多“谜团”残留着。而且,又出现了一个犹如侦探小说场景,新的谜团——在18年前的凶杀案现场,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最近、最大的谜团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友人。 间奏曲四 (……什么?) (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突然产生如此疑问。) (……在这个宅子里,是会发生的。瞬间,产生了如此的确信。) 分裂的“视点”依附在不同的载体上,来回沉浮。在这些“视点”的背后—— (……这辆轿车) (……这种样子) (……啊,这个是……〕 (这个男人?……间歇产生的疑问。) 有许多感觉、认识、思考上的零星碎片,时不时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那样) (那也……不由得觉得焦急、烦嗓) (中村……这个名字有反应〕 (在认识还相当模糊,无法形成整体的情况下,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中……中村……中村青司) (江南……这个名字有反应) (江南……江南、孝明。啊,这个就是……瞬间,产生如此的认识) 至今,那些主体的自律、能动的机能还受到破坏。 (……那个建筑物) (……这扇门) (……啊) (……名字) (这里是黑暗馆。这里是中村青司的……) 但随着事情的不断发生,正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脱离出来。但是—— (……啊,妈妈。) (中村……) (……中村青司的) (……对。因为那个地襄) (啊,那究竟……只在一瞬间) (……这里) (……干什么) (……什么) (为什么这样……) 这些零散脱离出来的碎片。 (江南这个名字……) (从塔上坠落下来……但是为什么?瞬间又产生这样的疑问) (……这个颜色) (这个红色究竟何时能统一到明确的意识一下。而且为此还要经历多少时间。还要什么手续?) (……啊,这张照片) (这个字……) (……对) (……妈妈) (……只能产生大混乱) (……那天也} (相同的……) 包裹着一切的冷冰冰的恶意是什么?其根源在哪里?弄清这些间题的方法不会在这个“世界”中…… (这肯定是……突然产生如此认识) (虽然知道——还是在这里……) (这个?一瞬间……) (究竟这样……激烈见动起来、但很快扰又……) (这个?一瞬间的……迷惑、泥乱) (……啊,中村青司……这种惊讶徐徐地浮现出来,但很快就又沉下去) (……燃烧的宅邸。那火烙的颜色突然……) “视点”贴附在来到宅子、被弄得晕头转向的“我”的体内 (……这个学生究竟是……),“视点”贴附在那个独自上岛的乡村少年的体内(……这个男孩究竟是……),“视点”贴附在至今不知自己是谁,迷惑不已的那个年轻人的体内(啊。他究竟是……)—— 作为没有任何关联的事物,“视点”贴附在无数的“自我”身上,共有着各种体验。 1 9月25日。 快到中午的时候,市朗才醒过来。 昨天,在小岛北门附近的平房里,市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不漏雨的地方。当他胆战心惊地坐在那里,将头埋在膝盖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又脏又湿的地上,像婴儿一般蜷曲着身体。 当意识稍微清醒一点后,他首先感到的是疼痛。从肩膀到肘关节、背上、腰部、膝盖……身上到处隐隐作痛。自己也没有受伤,也许是睡觉姿势不好造成的,也可能是因为发烧而关节疼痛。 市朗想起来,但浑身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倦怠感——恐怕还是发烧了,或者是感冒了? 市朗刚想坐起来,却又软绵绵地躺下来,恢复成婴儿的姿势。两边眼皮好像有点肿。虽然睡得够长了,但很快,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意识又慢慢地模糊,似乎又要将他拉入睡梦里。 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风声依然如故。雨还是漏得厉害。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燃尽,但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裂缝和破洞,屋外的光线就从这些缝隙处照进来,让里面多少有些亮堂。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模糊地回想着醒来前的那个梦。 梦里的舞台是位于I村、经营杂货生计的市朗家。除了市朗本人外,他的父母,还有奶奶都出现在那舞台上。 ……傍晚时分。 妈妈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市朗饿着肚子在一旁看着。很快,妈妈让市朗去叫爸爸吃饭。爸爸关门打烊后,走到店前的马路上,独自看着店招牌,显得很满意。今年夏天,他亲手用油漆重新刷写了那块招牌。市朗也帮了不少忙。他们的辛劳没有白费,那块招牌(……这块招牌)看上去崭新如初。 爸爸看见市朗后,冲他招招手,“到这边来。”不知为何,他嗤笑着,不是笑嘻嘻的样子。市朗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听话地跑到爸爸身边日 ——好,市朗。 爸爸收起笑意,用力地点点头。 ——我来扛你吧。 他猛地冒出一句,随即便蹲下身子,让市朗跨在自己脖子上,慢慢地站起来。 ——怎么样?市朗。高吗?高吗? 记得小时候曾这样玩过,但现在我已经是中学生了。爸爸为什么突然像哄小孩一样对待自己?这种理所当然的疑问只在脑海里停留了片刻。爸爸扛着市朗靠近招牌说。 ——市朗,握住那个。 他觉得奇怪。“那个”是什么东西?眼前只有重新涂刷过的招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市朗,就是那里。看见招牌上的两个突起吗?双手握住那个,挂在上面。 仔细一看,那个白底黑字的店招牌的中央附近,有两个突起,似乎是圆木桩子。为什么这里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吊在这上面:,虽然不知道原委,但必须听爸爸的话。 ——好的。 爸爸慢慢地蹲下来,撤出身,往后退去。 ——加油,市朗。不要掉下来哦! 市朗最擅长单杠和爬云梯,像这样吊着,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那块刚刚刷完油漆的招牌近在咫尺,那油漆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而且,那两个突起握上去的感觉也不好,非常滑——怎么回事?感觉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透。 就在那时,下雨了,没有任何先兆,从傍晚昏暗的天空上,落下大雨滴。 感觉手打滑,就要掉下去了。 市朗稍微往下一看,不禁浑身发抖。不知为何,刚才的地面似乎很远,爸爸的身姿看上去像木偶。不知何时,整个招牌升高到几十米处。 “太可怕了,放我下来!” 市朗拼命重新握好突起,来回晃着脚。不知何时,不知为什么,那个招牌变得是原来的几十倍大:自已的膝盖和脚尖不住地打在上面。这样一来,刷在上面的油漆一下子飞溅出来,溶入大雨中,染成白色、黑色、红色——应该没有使用红油漆呀。把市朗全身都打湿了。 “放我下来,爸爸。”市朗都快哭出来了,“我不行了,我要掉下来了!” 但是爸爸根本没有理睬,悠然地交叉双臂,站在遥远的地面上,仰头看着这边。 ——市朗,爸爸还没干完吗? 从家中传来妈+++声音。 ——市朗,你在哪里? 这是奶奶的声音。 “救救我,妈妈,奶奶!” 很快,那两人就出来了,各自拿着伞。那两把伞都是用从未见过的半透明布做成的,油漆雨打在上面后,伞面立即就变成黑、白、红混杂的颜色。 “妈妈,救救我。” ——怎么了?市朗。 妈妈抬头看着这边。 ——你在那里干什么? “奶奶,救救我。” ——哎呀,市朗。 奶奶抬头看着这边。 ——你又干那样的坏事。 雨越来越大,双手握着突起,直打滑,手臂觉得没有力气了,肩膀也疼了。如果这样,就…… ——行吗?市朗。 这次,声音在身边响起。应该从下方传来的奶奶的声音不知为何在耳畔响起。 ——市朗,如果做坏事,浦登家的鬼怪就会来,把所有的坏孩子都抓到山岭那边去。 ……鬼? 据说百目木岭对面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里有“不祥之物”。 所谓“鬼”,就是那个“不祥之物”吗?被“鬼”抓去的坏孩子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呢? 雨越来越大。市朗没有再踢溅起油漆,但多彩的——白色、黑色、红色,不知何时又溶入了蓝色、黄色、绿色——暴雨还打在身体上。 啊,不行了。 已经熬不住了。再也吊不住了:真的已经……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遥远的下方,现在空无一人。连地面上自己家都看不见了。只有三个人的声音来回在耳边反复着。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市朗终于挺不住了,双手放开了突起,和那多彩的大雨一起,开始了漫长的坠落。 当他头朝下,加速落下的时候,市朗突然觉得:当这个漫无止境的坠落结束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末日也来到了。巨大的声响,地动山摇,砂土滚滚…… ……对。 所有的道路都坍塌了。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店铺、招牌、父母以及奶奶,所有的一切都被砂土吞噬,烟消云散。我虽然知道,但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坠落…… 在绝望和无能为力中,噩梦结束了。当他醒来,发现那是梦时,市朗真的松了一口气,但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又重新陷入绝望和无助中。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身体,呆呆地回想着。 除了最后那个噩梦外,他还梦到其他许多东西。市朗觉得这次和在吉普车上度过的前晚不同,一直在做梦。 都是噩梦,想不起具体的内容。前天以来,自己体验到的各种恐怖以种种不同的形式缠绕在梦中。 笼罩在山岭上的那个苍白大雾。因为山体坍塌而被冲毁得无影无踪的那条山道。撞在大树上而毁坏的黑色轿车(……那辆车是——)。倒在森林里的那具尸体(……那个男人是——)。那个湖岸小屋里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被压在架子下,血迹斑斑,恐怖不堪。那如同野兽的呻吟声。猛烈地撞在小岛上,四分五裂的小艇。七零八落地漂浮在湖面上的那个浮桥。还有…… 市朗揉揉有点肿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朝位于房间一角的桌子看去。 那张桌子的最下层抽屉里,放着一个土灰色的头盖骨—— 那究竟是什么?那是谁的骨头?为什么会在那里? 也许头盖骨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拿来的。也许那个少年在某个地方拣到了头盖骨,作为“宝物”,藏匿于此——对,这么想,应该没有错。但是…… 市朗把手放在额头上,躺在那里,缓缓地摇摇头。他想继续思考下去,但大脑似乎再也不转动,全身关节疼痛,还很倦怠,而且还发寒。 “啊……”市朗不禁叹息一声,心情黯淡地闭紧眼睛。瞬间,在最后那个梦结束时所体验到的无止境的坠落感和加速感又复苏,让他不禁一阵目眩。 2 下午1点多,市朗感觉有人来了。 慎太拿着和昨天一样的黄伞,从房屋入口处,朝里面张望。他的穿着和昨天一样,蓝色的短袖衬衫,茶色的短裤。市朗虽然不再简单地把慎太看做是“伙伴”,但看见是他,还是安心了一点。 “啊……你好。” 市朗声音嘶哑地冲着少年打招呼,倦怠的身体还在发寒,喉咙里有痰,刚一说话,就咳嗽起来。 “你又来了,慎太。” “市朗。” 慎太叠好伞,放在地上,然后傻笑着,走进屋内。“这个,给你。”他将一个纸袋递给依旧坐在地上的市朗。和昨天一样,里面放着一条法式面包。 “啊,谢谢” 昨天的面包还剩下一半,放在背包里,况且现在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不,虽然有饥饿的感觉,但没有食欲。不管怎样,对于少年的关心,市朗感到非常开心。 “这个也给你。”慎太从裤兜里拽出一样东西。一个红球挂在十字形的木棒上。那是市朗非常熟悉的木质玩具。 “这个也给我?” 市朗觉得纳闷,但还是接过来。或许这个少年觉得他独自待着无聊,拿来给他解闷的。 “这个剑球,给你。”说着,慎太又傻笑起来,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你要保密哦,市朗。” “哎……啊,嗯。是的,保密。” 市朗慢慢站起来,重新拿好剑球,瞄准目标,先将球穿进最大的一个勺中,然后一抖手腕,又将球穿进第二大的勺中。 “哇,真棒!” 慎太天真地叫起来。市朗没有再玩下去。 “谢谢,慎太。”他由衷地表达着自己的谢意。 “哎呀,我……” 慎太显得难为情,扭着身体,从市朗身边走开,然后将手伸进另一个裤兜里,朝那张桌子走去。 市朗屏息看着他。 慎太打开桌子的抽屉。从上面数第二层的抽屉,里面放着钥匙链、打火机,还有那个茶褐色的钱包。 慎太从裤兜里拿出来的是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物件,还传来金属的声响——那是什么?他又弄到了新的“宝物”。 慎太把东西放进抽屉里,关上,然后转身对着市朗,又像刚才一样,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你要保密哦,市朗。”他满脸严肃地说道。 “啊……哦,知道了。”市朗应答着,走到少年身边,“那抽屉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宝物’?” “宝物……” “里面放了很多东西,对吧?像蛇皮之类的。” 慎太点点头:“是宝物,你要保密哦。” “是要保密的‘宝物’?好,我明白了。” 风雨根本就没有停的架势,而且从刚才开始,屋外时不时又传来雷声。在这种天气下,慎太还专门送来面包和剑球。这个少年虽然智力水平与实际年龄不相称,但绝没有坏心。市朗觉得他至少不会暗算、陷害自己。 “慎太。”市朗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我该怎么做呢?”慎太微微歪着脑袋,没有回答。 “如果我从这里出去,被宅子里的人发现,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们会生气吧?我没得到允许就上了岛。宅子的当家人可怕吗?” “老爷,可怕。” 慎太的话和昨天一样,他看着脚下。 “还有其他可怕的人吗?” “可怕的人……”慎太考虑了一会。 “是吗?——你妈妈怎么样?” “我……妈妈?” “对,你妈妈。如果你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她会怎么样?” 慎太又考虑了一会,然后看着市朗,神情显得为难。 “你要保密哦,市朗。”慎太说道。 “啊,嗯。那是当然。” “你要保密哦,市朗。” 慎太反复说着,表情非常严肃,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 难不成这少年把自己也当做“宝物”,和抽屉里的东西一样——市朗突然这么觉得,心情复杂。 “对了——”市朗决定换个问题,“昨天湖面上发生了小艇的事故,你知道吗?” “小艇的,事故?” “是的。小艇撞到湖岸了——你不知道吗?” 慎太心不在焉地晃晃脑袋。这种反应让人弄不清他是否知道。 市朗接着问下去。 “驾驶那个小艇的男人怎么样呢?” 听到这个话,慎太显得似乎想起什么。 “蛭山?”他歪着脑袋。 “蛭山?”市朗也歪着脑袋。这是那个长相奇特的男人的名字吗? “那个驾驶小艇的人叫蛭山?” “蛭山……对,就是他。”慎太微微点点头,“蛭山受了重伤,情况严重。” “重伤?” “听说蛭山死了。” “死了?” 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痛苦的面容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市朗觉得很痛苦,不由自主地大声叹口气。 “是吗?他死了?” “蛭山。”慎太嘟哝着那人的名字,无力地垂下头。他也许很难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意思,但脸部表情显得很悲伤。 “慎太,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市朗直勾勾地看着垂着脑袋的少年,郑重其事地问起来。现在至少还有一件事要问。 “那个最下层的抽屉里有白骨。那是人的头骨。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白骨?”慎太抬起头,朝桌子方向看了一眼,“白骨?”他又问了一遍,开心地笑起来。 为什么这样笑?这可笑吗?难道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头盖骨是他的珍藏“宝物”?这个少年到底能否理解“死人的骨头”是什么意思? “那白骨,是我拣到的。” 纳闷、奇怪、不安、恐惧等感情杂蹂在市朗的心中,开始蠕动起来,而慎太则显得很无所谓。 ”在哪里拣到的?”市朗胆战心惊地问道,“在哪里拣到那种骨头的?” 慎太稍微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右手,“那边!”他指着外面:“那边?” 就算慎太这么说,这么指,市朗还是弄不清地点,他连在岛上的什么方位都不明白。 “是在房间里,还是在屋外?” 这次,慎太回答得倒是干脆:“在屋外。” “屋外?——那东西是掉在院子里吗?” “我在屋外拣的。”说着,慎太朝坐在椅子上的市朗走过来,和刚才一样,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你要保密哦,市朗。” “哦……” 结果,只能问出这么多。 市朗觉得没有了气力,沉默着,而慎太纳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我回去了。”他转过身。临出去之前,他说还会再来,而市朗连一个笑容都没回。 慎太走后,市朗无法抑止自己的念头,将手伸向抽屉。就是慎太刚才放进“宝物”,从上数的第二层抽屉。市朗也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便查找起来。 很快,他便找到了——带着银锁的怀表——就是这个。因为昨晚查看抽屉的时候,里面没有这件东西。肯定是这个。 市朗摘下银锁,将怀表拿到面前。这表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十二个罗马数字排列在圆表盘上。不知是发条没有上,还是坏了,表的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 6点30分——市朗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 3 9月25日,中午1点45分。 在浦登玄儿和他的伙伴的陪同下,江南回到客厅。当时,那个叫阿清,长相犹如老人的少年已经走了。桌子上还留着阿清拿来的折纸和几个叠好的千纸鹤。用于笔谈的圆珠笔和笔记本还放在桌子上,放在原处。 看见江南老老实实地钻进被窝后,玄儿他们离开了客厅,临走前,又关照了一句:“尽量不要独自出去。发生了一点可怕的事情。你要是在宅子里到处乱转,就不好办了。明白吗?” 玄儿这样说道。江南当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昨天傍晚时分,那个男子被人用担架抬到南馆。所谓“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对,肯定是那件事情。 从今早开始,许多人慌乱地来回路过客厅前的走廊。江南数度听见他们说“蛭山死了”,“被杀死了”、所以肯定是…… 今天第一次遇见那个叫阿清的男孩:他刚进来的时候,江南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满脸皱纹。后来据他本人讲,那都是因为早衰症造成的,无法上学,也没有朋友:江南觉得他真可怜。 现在,江南无法完全想起自己是谁。即便在这种状况下—— 不,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江南不由得同情阿清的遭遇。江南虽然还不能发声,但他将自己的想法化做文字,写下来——“你真可怜呀”。 阿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 两人开始叠纸玩,又交流了一会儿。阿清也非常担心江南的身心情况。当江南在纸上写——“让我们做朋友吧”,阿清立刻回答——“谢谢,江南先生”。听声音,他很开心。 之后,江南才知道——阿清所患的早衰病是个不治之症,会导致他死亡。那个少年在说及此事时,根本没显得低人一等,语调平和。江南不知该如何应答,而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又露出了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我要尽量活下去。” 此后,江南将阿清留在客厅,独自出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当他了解阿清情况后,觉得实在坐不住了。第二纯粹是生理原因,他想去厕所。 江南不想靠近南馆,便去东馆北端的洗手间。上完厕所后,他再次在洗脸池前,照照镜了,不知为何,又觉得心情郁闷起来……他准备回到客厅,走了一半—— 当他沿着走廊,路过舞蹈房时,偶然遇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从房间内里的昏暗处,走了出来。那就是阿清的妈妈…… 她看见江南后,立刻就问起来,“阿清呢?”江南觉得他们是初次见面,但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走了过来。”阿清在哪里?”她似乎在追他:“阿清在哪里?阿清去哪了?你说呀!” 刚才阿清还和我在一起,现在应该还在那面的客厅里——江南想这样同答,但无法正常发声,只能指着走廊方向,似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根本就没效果。不管他如何努力用手势、肢体来表达,对方似乎还是不明白。 “阿清的身体非常弱。你也知道,那个孩子有病。让人很可怜的病……” 她根本不管江南的反应,哭丧着脸,诉说着。 “那孩子之所以得病,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把他生成那样的。所以,所以那个孩子是……”说着,说着,她嗓门变大了,眼看泪水就要从那圆睁的眼睛里溢出来:“所以,求你了。求你,让我代替那孩子……” 她用手绢擦擦脸颊丘的泪水,继续诉说着,一步一步地逼近江南。江南不禁害怕起来,一点点地退后,就这样,江南一直被逼到房间一角,那个屏风的后面。 她直勾勾地看着江南,一步步逼近,眼神阴气逼人,又充满了深深的绝望和悲伤。江南一直被逼到墙边,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 她突然抿嘴不说,转身走开了。 江南站不起来,就那样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那时,在他的脑海中,往昔的回忆又复苏,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那天的样子,当时的面容、声音、语言。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悲伤,令全身哆嗦的痛苦,还有那挥之不去、紧贴在大脑中的麻痹感集中到一点,很快化为被压瘪的球形,开始那样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那种黑暗,那个引力,那种联结,那种……就在那时,玄儿他们走进舞蹈房。不知何时,江南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不知何时,江南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江南坐在屏风后面,她——阿清妈妈和玄儿的对话逐一传入耳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望和。对着玄儿,望和又开始诉说起来,内容和刚才对江南讲的几乎相同,之后,她终于走了。此后,玄儿他们的对话自然地传入耳中,他并不是有意偷听的。他们的讲话中出现了许多江南没有记忆的人名,由此也能看出——这个宅子里的事情和人际关系非常复杂…… ……现在江南躺在昏暗客厅里的褥子上。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天花板,用两手的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他想把脑子里零碎的东西捻成应有的形态,使其结合起来。但是—— 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以偿。 在这个客厅里,恢复意识,已经两天了,但不明白的事情,无法记起的事情还非常多。尤其是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时的前后状况,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据说自己的记忆是因为坠落事故的冲击而失去的。但是如果严密用词的话,用“失去”这个词恐怕就是错误。不是“失去,”仅仅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提取”,记忆并没有“消失”自己的绝大多数记忆应该残留在这个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只是现在自己无法发现那个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无法把握去向的那些记忆会逐渐地显现出来。但是,那都是零落的碎片,现在还不能将他们完全拾起,重新排列,恢复到本来应有的形态。 所以,江南依然无法把握自己周围的状况和事情。虽然对于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的轮廓有个大概的把握,但对于“自己是谁”这个级大的问题,他还是无法明确回答。似乎能找到一点自己存在的基本意义。而且…… ……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昔的一些光景又复苏了。一些零星散乱的记忆碎片牢牢地烙刻在脑海中,即便想除掉,都不行。 ……在那个医院的那个病房里。 ——你不是我生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人——妈妈面容憔悴。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从前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让我死吧! 发呆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语言。她是这么说的。时间和日期可能不同,但这的确是发生在那个医院,那个病房里的事情。 ——我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啊……妈妈) 当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当时,对,是夏天,那个时候。我来到病房,独自站在她的床边——对,就是那样。当时,我……从病房里跑出来,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 (……昏暗的走廊)。 护士们扭头看着我,觉得奇怪 (——觉得奇怪的表情)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跑在走廊上,鞋声很响? (……很响)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响 (……窗外) 许多陌生面孔的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陌生面孔) 从扬声器中传来医院的广播,是中性的声音 (……中性的声音) 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 (……叫着) 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孩孤零零地 (……孤零零地) 坐在综合挂一号处前的长椅上 (……前的长椅上) (……怎么回事) ……记得自己从医院大门口冲到外面,才止住脚步,差点栽倒。此后…… 江南将大拇指从太阳穴移开,深深地叹口气,慢慢地翻个身,趴在褥子上。就在那时——江南发现放在枕边的那块怀表不见了。他掀开被子,拿起枕头,找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找到。 最后看到那块怀表是什么时候?昨天深夜,还是今天起床后?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那块表不在这里了。 那块怀表是我的,是我珍爱的……但被人偷偷拿走了。究竟谁拿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江南又产生了新的困惑,深深地叹口气。 4 ……夜幕就要降临。 房间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但夜色正一点点渗透进来。黑夜很快就要来到。那个将一切都封闭在黑暗中的恐怖黑夜就要来了。在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角,市朗像昨天一样,抱腿坐在椅子上。由于一直漏雨,地上完全被弄湿了,似乎很难再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能安心坐下来的地方只剩下这把倚子和桌子上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虽然时大时小,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每次当闪电掠过,市朗总担心这个房子会遭到雷击。 市朗看着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再过十分钟,就是6点了。 慎太离开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市朗先在地上,然后移到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惊醒,周而复始。 睡眠时间足够了,但还是无法完全清醒。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但没有一点食欲。已经习惯关节上的疼痛,但整个身子很沉重,似乎血液里被灌了铅。非常怕冷,用手摸摸额头,连自己都知道发了高烧。 慎太说“还会再来”,就走了,至今还没有现身,已经到了日落时分,恐怖的黑夜即将来临…… 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还要在这个漏雨的房子里度过一个夜晚吗?雨还在下,身休或许会越来越糟——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怎样才能回家?难道我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无所作为,只会害怕,蜷曲着腿,像昆虫一般柔弱…… “不要!”市朗嘟哝着,浑身颤抖,“我讨厌死在这里。讨厌再在这里度过一个黑夜,在这里,我已经……” 无计可施了吗?难道不能在雨停之前,潜入宅子里,找地方藏身?或者拜托慎太……对,如果我向他妈妈说明情况,说不定会把我藏起来的。 市朗思考着,夜色愈来愈浓。 市朗终于下定决心,将脚从椅子上放下来。站起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头晕,差点摔倒,但还是振作精神,挺住了。他拿起扔在桌子一角的棒球帽,戴好,再罩上夹克的兜头帽,系好扣子,把背包留在原地,走了出去。 在倾盆大雨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庭院里繁茂的植被似乎失去了本色。整个天空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脚下的泥土也是黑糊糊的,泥泞不堪,就像无底的沼泽、市朗觉得要是自己跌倒,说不定会不可救药地被拽进地下。 市朗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周围,在泥泞中跋涉。从小岛入口处,一条小道一直延伸进庭院的树丛中,市朗稍微向前猫着身子,走在那条小道上。 走了一会儿,一个巨大建筑的影子从树丛后面显现出来,那是一幢犹如西方城堡的威严的两层建筑。那凹凸不平的黑石外墙被雨打湿,显得更加黑。 很快,道路分成两股,其中一股通向那个建筑。市朗几乎没有犹豫,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不久,前方出现了一扇黑门,好像是建筑的后门。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踉踉跄跄地跑向那扇门。 市朗的前胸贴着门,两手握住黑色的、金属把手。市朗一点点用劲,把手顺从地转动起来,随着轻微的吱嘎声,门朝里打开了。 他心惊肉跳地从门缝窥视里面:里面是个小厅,一条铺着黑色地毯的宽走廊笔直地延伸到昏暗的建筑内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市朗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地钻进去。他感觉里面比外面还冷,空气浑浊,微微飘散着闻不惯的气味。 市朗慢慢地朝前迈出一步。 雨水从兜头帽上滴落下来,无声地掉在地毯上。市朗太紧张了,膝盖一直在哆嗦。他想调整呼吸,便深吸了一口气,哪知道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不禁要大声咳嗽。市朗拼命忍住,半倚在门边的墙壁土。就在那时—— 附近传来声响,市朗顿时心虚起来。 只见右前方的黑门就要打开,市朗赶紧冲到前方的另一扇黑门处,躲了进去。幸运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好像是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几乎是擦肩而过,有人从相邻的那扇门里出来了。市朗听见很响的关门声,接着一个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怎么回事?”是个男人的声音。 “刚才这里没有人?我觉得有人呀,难道是错觉?……不,不,我没有迷惑,迷惑的是我周围的这个世界;这个充满悬念、欺诈、狂想和妄念的……”那人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那人说的是日语,但感觉像是某个未知国度的语言。听上去他似乎显得焦躁、愤怒。 市朗贴在门背后,侧耳倾听。很快,传来有人跌倒的响动,与此同时,还有那个男人的呻吟声。 怎么回事? 市朗屏息,留意着房门外面的情况。 怎么搞的? 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不久,传来衣服摩擦的声响,接着是那个男人的呻吟声。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开始叽叽咕咕地发起牢骚来,就像是念咒语一样。 虽然市朗听不清,但肯定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感觉那人说话有点疯狂,至少不像正常人的说话方式。 虽然市朗无法完全听清对方的话,但时不时,只言片语还是传入耳中。有骂人的话,像什么“混蛋”,“别再惹我”;还会冒出一些可怕的词语,像什么“杀”,“杀人”;另外还有“恶魔”、“怪物”、“血”、‘“咒语”等等。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到这些可怕的词语,本来就心惊肉跳的市朗更加害怕不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男人没有声息了,连转动身体、嘟哝的声音都消失了。 终于走了?市朗想着,将身体从门上挪开,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条缝,朝外头张望。 ——男人不在了。 市朗摸摸胸口,觉得安心一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但是在延伸到建筑物内里的走廊上,在小厅前方的两三米处,那个男人瘫坐在地毯上。 市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惊叫起来,但是对方似乎还是看到他了。 “哎?”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和刚才一样。那人一手撑着墙壁,歪着脑袋,看着市朗,另一只手上似乎拿着酒瓶之类的东西。 “你是谁?” 男人歪着脑袋,朝这边走过来。他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但在恐惧不已的市朗看来,那是和正常人迥然不同的、异常邪恶之人的步伐。那飘散在周围,市朗还闻不惯的气味也似乎是非常邪恶的异臭。 “我没见过你。”说着,那人戴着眼镜的面部整个地抽搐起来,笑容恐怖。 “哎呀,哎呀,我该说什么呢……等一下。难道你在那里,试图让我迷惑吗?啊,不,迷惑的是你?你从哪里来,怎么迷失进来的?你这个小羊羔。嘿嘿。对这个世界,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市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害怕,只能退后。 “喂!你!”男人大声说起来,“你在那里乱转,要是被人发现,可不得了。这个宅子里的恶魔会把你逮住,吃掉的。”男人又令人恐怖地笑起来,然后扬起双手,做出跳跃状,“哇”的大叫一声。 偏偏就在那时,传来惊天动地的雷声,馆内的电灯顿时闪烁起来,似乎被轰隆的雷声镇住了。市朗尖叫一声,一下子又从后门,冲出屋外。 关上门,好一阵子,市朗用双手按住把手,浑身僵直。心脏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裂开。几道汗水从脖子和背上流过,他随即觉得更冷,头昏得也厉害。一瞬间,市朗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 男人似乎没有追过来。但是市朗也没有勇气再打开这扇门,潜入馆内了。只能掉头回去,还是…… 天已经黑了。周围一片夜色。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浓重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雨也比来时大多了,和呼啸的大风一起,震颤着夜色。 闪电连续两次,划破夜空,随即,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隆雷声。 市朗不想冒着风雨和漆黑夜色折返回去。该怎么办呢?市朗苦思冥想,最后决定查看一下这幢建筑的周围——肯定还有其他入口,只要找到,就能再次…… 市朗离开后门,沿着外墙,朝左首方向走去。周围漆黑一片,几乎看不见脚下,但上方有屋槽,多少能挡挡雨。 市朗走过好几扇窗户,但所有的百叶窗都紧闭着,没有一丝光线透出。市朗用手抵着凹凸不平的石墙,像螃蟹一样,缓缓地横向移动。不久,他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窗户和之前的窗户的风格迥然不同。 没有百叶窗,整个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亮。是暗红色的光亮:好像镶嵌在这窗户上的玻璃本身就带有这种色彩。 这窗户很大,呈长方形,其下端到市朗的心窝附近,其上端看上去似乎很高,接近一楼天花板的位置。窗户上玻璃很厚,带有花纹。横竖文叉的黑色窗权犹如大型动物的肋骨。 对面究竟是什么房间? ——一瞬间,在不安和恐惧中,市朗产生了好奇心。 市朗用手摸着被雨淋湿的冷冰冰的玻璃表面,再次移动起来。 他曾将脸贴过去,想试试能否透过玻璃,看见对面情形,但很快便发现那是白费力气。还有好几扇类似的窗户,彼此的间隔不大。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走到最后一扇这样的窗户处,市朗发现了一个情况。 ——这是? 这是第五扇。镶嵌其上的玻璃有一处很大的裂纹。市朗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裂纹。难道是前天的地震造成的?即便那样…… 那裂纹从市朗的脸部位置斜着延伸到窗户下方。市朗定睛一看,发现除此之外,玻璃上还有许多细小的裂纹,其中一角已经破开,露出一个可以让小猫、小狗随意进出的小洞。 ……啊,这个…… 既然发现了这个窗户,就很难抵御诱惑。市朗慢慢地朝着带有裂纹的玻璃,伸出右手: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市朗的指尖碰到了玻璃表而,稍微用点力——顿时,伴随着“吱”的一声,裂纹扩展开,接下来的一瞬间,整个一块玻璃从窗户上掉落出来。很容易就掉落下来,犹如松动的牙齿从牙床上脱落下来一样。 玻璃裂成几个大碎片掉到地卜,在市朗脚下,又摔成细小的碎片,但是那本应很大的声响被风雨声遮盖住了。否则,市朗或许早就惊慌逃了。 市朗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玻璃掉落后的四方形大洞。 有半米,四方形……不,或许更大,完全可以容一个人通过。 市朗弯着上半身,朝里面望去,那是一个微弱灯光下的房间。 从这里进去吗?并非难事。从这个洞钻进去…… 考虑片刻,市朗下定决心,将残留在窗框和窗杖上的玻璃碎片掸干净。 ——9月25日,时间将过6点45分。 第十六章 深夜的迷走 1 当我打开北馆一楼沙龙室的门时,从西边的游戏室里微微传来八音盒的声音。那是古峨精计社特制的那个自鸣钟开始报时的曲调——《红色华尔兹》——下午6点,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我将玄儿留在二楼的书房里,独自下到一楼。 我们的话题从蛭山被害,一直说到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我得知了一些情况——杀害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的凶手竟然是他的女婿,在同一天晚上自杀的卓藏。在凶杀案现场的那间屋子里,发生了让人费解的“活人消失”的一幕。此后,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玄儿也抿着嘴,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话说。我们沉默着,那让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好长时间。 就在刚才,我觉得两人那样相对而坐,反而更加让人受不了,于是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暂时独自整理一下萦绕在心中的各种疑问。我觉得玄儿也有类似想法。 “小心一点,中也君。” 当我离开书房时,玄儿无精打采地提醒了一句,我只是扭头瞥了一眼:“不用担心。我没有被人夺命的理由。” 我的话听上去有点愤然。但我心里明白那不是冲着玄儿,而是自我焦躁的表现。 “7点半或8点吃晚饭,我让她们准备地方嘛,就在这里的正餐室,就是一楼音乐室的对面。把野口医生、征顺姨父……还有美鸟、美鱼,一起叫上,你看行吗?” “好的。” 只要不是昨晚吃的那种莫名饭菜就行——我没有说出这句话,便和玄儿告别了。 我还想回东馆二楼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躺。我已经基本酒醒了,心里也没觉得难受,但与此同时,自感身体非常倦怠。虽然我用“身体”这个词,或许半数问题不在“肉体”上,而在“精神”上。 我之所以决定来沙龙室,是因为想看看放在那里的电视,想了解一些新闻或者天气预报,比如这场暴风雨何时结束等等。 沙龙室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坐在沙发上,看到我后,稍稍扬起右手:“哎呀,中也君!”是野口医生。他抬起的右手中握着青白色的毛玻璃杯,那里面肯定是酒。 “你一个人?” “是的。” “玄儿呢?” “在二楼,刚才我们还在一起。” “看来,你们的‘调查’有进展了?” “难说。” ”你身体怎么样?我给你的药,吃了吗?” “啊,是的。多亏……” 野口医生所坐的沙发周围果然飘散着酒味。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不禁将手放在胸口。说实话,至少在这个宅子里,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酒了。我屏住呼吸,极力不闻酒味。我走到电视机前。 “那电视坏了。” 我正准备打开电视,野口医生在一旁说,“根本没有图像,声音也几乎听不到。” “啊……” “从昨天开始,电视就不太好,加上暴风雨,接收天线可能也受到影响——你想看什么节目?” “不,也不是…。” 我暖昧地摇摇头,坐在医生对面的沙发上。我也不能一直憋着,于是尽量用嘴巴来呼吸。 “我想知道此后的天气情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预报。” “哦。电话也不通……只能听收音机了。” “是呀。” “也不会一直这样,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是呀。”我又叹口气,“那人——就是茅子,安静下来了?” 听见我的问题,野口医生皱起眉头:“可以说是安静了,也可以说是折腾累了。她本来就发着高烧,不能到处乱转……” “后来,伊佐夫去了吧?” “是的。但是,怎么说好呢?不可救药。不管谁劝,她都不听。后来,她没有了体力,精疲力竭……我给她打了效果很好的退烧针。有副作用,或许她能老老实实地睡一阵子。” “真够你受的。” “其实想想她的心情,也是没办法。” “现在首藤先生在哪里,在干什么呀?” “这个……” “伊佐夫说了一些事情,似乎能成为线素。” “是吗?” “茅子不是有个小记录本吗?就是那个黄色封皮的。我觉得那上面或许记着她丈夫去的地方。” “哈,是呀。”野口医生用左手掌轻轻地拍着红脑门,“可以悄悄调查。”他大口地喝起右手杯子里的酒,“但即便我们知道首藤的去向,就目前这种状况,也无能为力……” 虽然我竭力用嘴巴呼吸,但还是能闻到酒味。我无法冲着喜欢喝酒的野口医生说:“在我面前,你不要喝洒”,也不能煞有介事地捂着鼻子或背过脸去,惟一的对抗就是点上烟。我没有吸入肺,而是吸一口,便吐出来。如此一来,烟味冲淡了一点酒味。 “野口医生,”不久,我缓缓地说起来,“我想问您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野口医生挺起腰杆,捋捋下颌上的灰色胡须,“是关于今早发生的事情吗?” “不是。” 我不想在这里提蛭山的事情。因为迟早,当其他人,包括野口医生在场时,刚才我和玄儿谈论的事情肯定还会被再次提及。 “不是——”我现在想问野口医生另一件事情,“是关于昨晚在西馆举办的宴会。” “哦?!”透过野口医生玳瑁边眼镜,只见他眯缝起眼睛,直勾勾地再度看看我:“想问我什么?” “怎么说呢?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您知道。” “是吗?”野口医生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为什么又……” “这个……” “就因为我和柳士郎是旧交?” “哎。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重新点上烟,这次,我深深地吸入肺中。 “昨晚在沙龙室。当我问您是否参加宴会时,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被邀请吗?我想过去柳士郎曾经邀请过您参加宴会。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想像。” ——原则上,有资格出席‘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遥和他妻子达丽娅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以前就考虑有时也允许例外。昨天,在宴会上,浦登柳士郎是这么说的。 ——有时也要允许例外。 在这次宴会中,我是个例外,由于玄儿的恳求,我才得以获准参加。 ——以前,我自己也那么考虑过。过去我也曾经想创造这样的机会。—— 柳士郎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如果就像玄儿邀请我一样,柳士郎也曾破例邀请过外人参加的话,那个对象也许就是野口医生。当我回想昨晚在这里与野口医生交谈的话语时,突然想到这一点。 “我……”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空杯子,眼睛眯缝得更厉害,“我是曾受到柳士郎邀请,那是十年前,很早了。” “当时,您也参加了?” “不,我拒绝了。‘达丽娅之夜’的那个宴会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我和柳士郎是多年的朋友,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也知道接受邀请,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如此信任自己的柳士郎怀有歉意,但还是……” “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要拒绝呢?” 野口医生也嘟哝了一句:“为什么要拒绝呢”,似乎在问自己,过了片刻,接着说下去,“对于浦登家族成员的生存方式——价值观、生死观等一切他们信仰的东西,我没想指责。何况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都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往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看着。” 野口医生慎重地选择词句,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我聚精会神地倾听,但是还是无法完全理解。 “我要甘心忍受别人的责难——半途而废的家伙:我自己也经常这么想——作为医生,自己恐怕很有问题,无法否定他们相信的东西……不,何止如此,我多半还是想肯定那个的。伊佐夫等人则非常鲜明,虽然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但很冷淡。我不能那样,也不想那样。伊佐夫肯定会说我也被虚幻的东西迷惑了……我就是个半途而废之徒。对了,柳士郎当年也是医生。” “是吗?” “非常优秀,被寄予厚望。上医科大学时,我和他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他比我高一级,当时对他的评价就是——非常有能力和才干,可以说全国有名。” 那个宅子主人的浑浊双眼,犹如怪异电影里的冷酷主人公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放大。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他那充满威严,犹如从地下冒出来低沉声音。 ——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医生,竟然选择放弃,其中难道存在什么理由,就和征顺与望和结婚时一样? ——我进入浦登家族,继承浦登的姓氏。舍弃我往日的世界,定居在这个宅子里……难道柳士郎也是在接受这些条件后,才和他的前妻——已故的康娜结合的吗? “野口医生,玄儿最初进入医科大学,也和他父亲的这种经历有关系吗?” 野口医生稍微歪了一下脑袋。 “玄儿嘛,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知你是否听说,他小时候,曾有过非同寻常的体验。或许他觉得通过学习现代医学,能从这个宅子里的咒语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那或许也是他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抵抗。但从最后的结果看,他似乎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 ——我觉得不适合自己。 当我问他为何不做医生?玄儿浅笑着,如上回答。这是今年春天,我们相识不久后的事情。当时我觉得他的笑容里含有某种意味的阴郁,也许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哎呀!”野口医生看见我皱着眉头,惊诧地冒出一句,“中也君,难道你还——” “怎么了?” “难道你还不了解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怎么说?” “这个宅子——浦登家族非常独特的状态,昨天宴会的意义,如果参加那个,你会怎么……” “是的,我不知道。”说完,我紧紧咬着香烟上的过滤嘴,“所以我刚才不是问昨晚的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吗?您知道吗?” “现在,你还一无所知……原来如此。”野口医生拿起威士忌酒瓶,小心谨慎地往杯子里倒酒,“玄儿又乱来了。”野口医生嘀咕一句,显得忧郁。 2 此后,野口医生一下子改变态度,声音洪亮地提出去游戏室玩玩。他说自己虽然不擅长日本象棋和国际象棋,但围棋水平堪称不俗,值得骄傲。但我没有心情,委婉地拒绝后,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走到沙龙室东端的图书室。我还是想找点时间,找个地方,独自思考一下。 我第一次踏入图书室,这间屋子位于玄儿书房的正下方,比预想的要宽敞、开放。因为我开始把这里想像得和高中图书馆一样——整个屋子里,高高的书架林立,中间的过道昏暗、狭小。 书架只安放在墙壁四周,铺着黑地毯,宽敞的屋中央,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大书桌,各带有安乐椅,感觉坐上去应该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足以当床的睡椅。看上去,这房间与其说是为了藏书,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人可以舒适地看书和找书。 我大致环顾四周的书架,感觉藏书的数量也不是非常浩大。当然,作为私宅藏书,数量也不少了。 在18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原北馆图书室里的藏书肯定都被烧毁了,所以现在这里的藏书应该是北馆重建前后,收集而来的。在那些被烧毁的藏书中,究竟有多少珍贵文献呀?想到这里,即便是对古书兴趣索然的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和心痛。 和游戏室、二楼的玄儿书房一样,在面向中间庭院的南侧墙壁正中,有黑色木框、上下开合的细长窗户。苍白的闪电依然不时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和毛玻璃,穿射进来。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根本没有停止的迹象,而且随着暮色的来临,反倒更加响彻云霄。 我根本没心情看那些藏书的封皮,在书桌边的一张安乐椅上,软绵绵地坐下来。我对征顺带来的侦探小说,当然怀有兴趣,但此时不想悠然白得地看书。 “好了,”我双臂撑在桌边,嘟哝着,像给自己打气。“好了,好了——” 我想我必须要先稍微整理、把握一下散乱的疑点。——对,先这样。 我看见桌子一角有记录纸,便拽过来,再从笔筒里拿出一枝钢笔,拿开笔帽,握在右手。 疑点整理 我在记录纸的右边,用稍大的字体写下来。钢笔的墨水是暗蓝色,犹如冬季的大海。 关于蛭山被害的问题,通过刚才和玄儿的研讨,我觉得能大体把握。所以这里想要整理的是前天以来,一直缠绕心头的各个疑点。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昨晚的“达丽娅之夜”。 我挥笔写起来。 ★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在“达丽娅之日”的晚上,也就是浦登达丽娅的诞辰和忌日,所进行的那个“宴会”的确是一个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仪式”。刚才,野口医生说——“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而我作为外人,参加了昨晚的“宴会”,由此,我似乎成为和他们共有某个秘密的“伙伴”。那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每当我想起那个“宴会”的具体场景,就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也就是—— ★ 那些是什么菜肴? 那个红葡萄酒。涂在面包上的酱一般的东西。黑红色的汤稠糊糊,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东西。不管怎么说,那些菜肴都谈不上美味。当时,所有的人都说了”肉”这个词。他们是这么说的—— “把那个肉吃下去”。伊佐夫也曾好几次提及过。他们讲的“肉”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是“肉”?那是什么“肉”? 据伊佐夫说,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妻似乎对那个“肉”无比关心和执著,为此两人还想出“奸计”。究竟是什么“奸计”呢?因为首藤利吉没有回来,他们的计划是否夭折呢? ★ 达丽娅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我而言,这是非常大的疑问和谜团。 这个意大利女人是玄儿的曾外婆。她是个美女,其肖像画挂在宴会厅的墙壁上。对于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而言,她似乎一直像个神。这是为什么?她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死的? ——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 ……没错,在昨晚的“宴会”上,柳士郎还说了这样的话。 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究竟是什么?“遗言”又是什么…… 关于昨晚“宴会”的疑点,归纳起来,大体这么多吗?接下来的问题是—— 我重新拿好钢笔,将新的疑点添加在记录纸上。 ★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据说玄儿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囚室”里,而且被关了好几年。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爸爸柳士郎。玄儿的理由是——“爸爸非常爱他的前妻,也就是我的妈妈康娜”。但因为“记忆丧失”,所以似乎记不得当时的情况。 柳士郎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 据说那个十角塔上的”囚室”以前也作为囚禁人的地方。玄儿说自己也是听说的,但那“囚室”是为了某种秘密目的而修建的。 那究竟是什么目的呢?谁要把谁囚禁在那里呢? 前天,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从那个十角塔的露台上摔落下来。 摔落本身是个事故,这已经明了,但那个因此而丧失记忆,除了知道自己叫“江南”外,就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当然让人心存疑念。 ★ 那个年轻人是谁? 他原本为何来这个宅子?又为何登上十角塔? 玄儿和其他人都说不知道。惟一引人注意的是——从玄儿嘴里得知后,柳士郎的反应。如果有机会,能让他和江南见面的话,或许事态能有所进展? 另外,这完全是我个人印象,今天在东馆舞蹈房里,看见江南坐在屏风后面时,我脑中瞬间闪过(瞬间的想法,这是……)…… 虽然我觉得那是我的心理作用,但还是放心不下。 ★ “迷失的笼子”是什么? 据说在中间庭院的那个祠堂一般的建筑底下,是浦登家的墓场。那墓场为何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什么意思? 昨天,当我进入那个建筑中,在挂着锁的铁门前,曾听到微弱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当时,我觉得那是从楼梯下面传来的“某个人的声音”,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吗? 关于那个墓场,刚才我问过美鸟和美鱼。在她们的回答中,出现了好些让我觉得奇怪的词。什么“成功”、“失败”、“特别”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 诸居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当玄儿被幽禁在十角塔上的“囚室”里,这个佣人好像是玄儿的奶妈。后来当旧北馆发生火灾后,她带着一个孩子,离开了宅子。她后来的人生之路是怎样的?现在,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关于她的事情,绝不是什么疑问或谜团,只是让我琢磨。因为今天早晨的凶杀案就发生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过多地琢磨吧。 接下来是—— 18年前,卓藏为何要杀玄遥?在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在与玄儿的交谈中,得知此事。这是个新问题。 虽然我知道——浦登卓藏被认为是18年前的凶犯,但他的动机,凶案发生时的具体状况,这对于我而言,还是谜团;而且在当时的案发现场,还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连玄儿自己都说——“留下一个费解的谜团?那是怎么发生的?一个活人真的就烟消云散了? ……除此之外,我的脑海里还散落着许多谜团和疑问。 我再次拿好钢笔,在记录纸的空白处,继续写起来。 ★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 关于望和,玄儿曾这样说过——“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还有许多问题。 例如,昨天在舞蹈房里,多次听见某人微弱的说话声;美鸟和美鱼的“精神问题”;在漱户内海的时岛上,有一个没有完工的“乐园”,一个叫中村的建筑师在那里设计、修建了西洋式宅邸;今天,在客厅遇见了阿清,当我们分别时,那个少年对玄儿说的话让人费解。那个安装在东馆洗手间里的镜子非常新,让我觉得别扭。 说起来,还有这么多问题。 但是,仔细一想——其实都不用想——这个黑暗馆,这幢包含了诸多谜团和疑问的建筑本身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吗?只是一个虚幻的巨大影子,完全拒绝,完全否定。作为颠覆世界的支点的混沌黑色。爱黑暗胜过光明……这个又黑又暗,自我封闭,异形的西洋式建筑。这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因为什么理由,这个宅子被建在这里? 我多次听到“咒语的束缚”这个词。“被锁链羁绊”这个词也是一样。今天,征顺是这么说的。不管他、柳士郎,还是玄儿……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被锁链羁绊”,“无法飞”。难道他们的生命本身就被羁绊、囚禁在这个宅子里吗…… ——没必要担心。 我扔下钢笔,将朝前弯曲的身体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耳边又响起了玄儿刚才的话语。感觉那话语是如此清晰,让人觉得玄儿似乎就在身边,正冲着我的耳朵,窃窃私语: ——没关系,我不会害你的。 “玄儿。”我叼起香烟,独自嘟喊着,“你究竟……” 桌子上有烟灰缸。我把烟灰缸拉到记录纸旁边,点上香烟。烟味与飘散在屋子里的书香混合在一起,让我觉得沁人心脾。就在那时,透过缭绕的紫烟,我突然看见对面桌子上被人随便扔着一本书。 ——《冥想诗人的家》。 我定睛一看,发现深棕色的封皮上印着这样的书名。我不禁“啊’了一声。那——那本书就是在昨晚的“宴会”上。征顺提及的…… ——你看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对面桌子边,将脸凑过去,确认一下书名。 没错。是《冥想诗人的家》。这是宫垣叶太郎的长篇处女作,发表于1948年,战后侦探小说的复兴期,曾引起人们的关注。据说他当时很年轻,才21岁。 当时出版的许多侦探小说的封皮都是廉价的粗糙西洋纸。虽然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本小说,但看看装订,就明白了——我有作者签名的《冥想诗人的家》。如果你有兴趣,我给你看看。 我拿起书。 作为喜欢侦探小说的无名小辈,我当然想看看宫垣叶太郎的签名。我曾经读过他的几部作品,感觉他的作品乍看上去是侦探小说的体裁,但怎么说呢?里面反映出作者的一种想法——试图超越所有的时代和流行,给人留下独特而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的文风未必被世间广泛接受,但正因为如此,在他的作品中,总有一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变化而退色、风化。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我带着一丝紧张,翻开封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作者龙飞凤舞的签名,在同一页的右上角,写着赠言……惠存…… “……嗯?!” 我不禁眨眨眼睛,再次看看“惠存”前面的人名。就在那时—— “中也君。” 图书室与沙龙室之间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与此同时,一个人叫着我的名字。 “中也……” “玄儿。” “哎呀,你在这里。” 玄儿冲进屋里,跑到我身边。我合上书,放回原处,在混乱的脑子里,思考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名字(啊,那究竟是怎么……)。 “玄儿,怎么了?” 玄儿气喘吁吁,似乎来告知什么紧急情况。 “怎么了?发生什么……” “过会儿再解释,你能跟我来一趟吗?” “可以,但是——” “我一个人无能为力,需要你和野口医生的帮助。” “到底怎么了?” “画室!望和姨妈她……”玄儿转身朝外走去,“情况有点不对,弄不好又出麻烦事了。” 3 当时是下午7点l0分。 在沙龙室,与野口医生会合后,我们两人跟在玄儿后面。玄儿冲出沙龙室,跑向主走廊的左边——西面方向。望和的画室的确在尽头右侧——与西端边廊交汇的地方。白天,美鸟和美鱼曾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到底“情况怎么不对了”?到底是什么“麻烦事”? 跑在昏暗的走廊上,我感觉躁动不已,有点头晕目眩。 等我们跑到画室前,玄儿还没说话,我就注意到了那里的异常。 在主走廊和边廊交汇的墙边,本来放着一个青铜像——就是一个半裸的女性身上缠着几条蛇,一人高的青铜像。现在那尊青铜像横倒在黑地毯上,其上半部分正好堵住了画室的门。 “刚才我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情况。”玄儿向我们说明着,“正如你们看到的,这扇门只能朝外打开,在这种情况下,门就开不了。我朝里面喊了几声,但是——”玄儿将目光从脚下的青铜像移至黑门,“不管我怎么叫,里面都没有回应。” “望和夫人在里面?”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暖昧地摇摇头:“我无法肯定。她除了到处寻找阿清外,就多待在画室里。这是肯定的。” “这个青铜像好重。” “我想独自抬起来,但它纹丝不动。所以我就到处找人帮忙,正好找到你和野口医生。” “原来如此。” “是谁把青铜像弄倒的?”野口医生站在我身边,看着倒在地上的青铜像,“这玩意不会自己倒下来:前天地震的时候,它也没有倒下来。” “是呀。只能认为是有人故意把它推倒的。这青铜像是偶然堵在门口,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干的呢?” “说不定——”野口医生环视周围后,说起来。一阵酒气掠过鼻子,我不禁皱皱眉头,“或许是伊佐夫干的。” “伊佐夫?”玄儿觉得纳闷,“他为什么要那样?” “刚才——中也君待在图书室里的时候,伊佐夫到沙龙室露了一个脸。”野口医生回答,“他又喝醉了,他好像钻到地下的葡萄酒窖,独自灌了不少……虽然话很多,实际上已经酩酊大醉了。他一只手拿着葡萄酒瓶,独自在那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过了一会儿,又出去了——你在图书室里,没有听见吗?中也君。” 我摇摇头。当时我正全身心地记录疑点,可能没注意到。 玄儿耸耸肩:“然后呢?” 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当时伊佐失说过这么一些话——教育了迷途的羔羊;教训了讨厌的蛇女。” “蛇女……” 玄儿摸摸尖下巴,再次将目光集中到脚下的青铜像上。 “是吧——好了,是不是伊佐夫干的,暂且不提,我们先想办法把这个抬起来。”说着,玄儿自己蹲在青铜像旁边,“帮个忙。野口先生,还有中也君。” 玄儿和我将手伸到铜像的头部和肩膀下,野口医生则将手伸到铜像的腰部下,同时施力。虽说三个人,但也不是轻而易举,中途,我们还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总算让它回到原来的位置。铜像的侧面有一大块伤。那铜像相当重,倒地时的冲击力也非同小可。如果仔细检查,可能还会找到其他伤痕。 “哎呀,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那时,走廊斜对面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走出来,是浦登征顺。对面的房间是他的书房,这也是白天美鸟和美鱼告诉我的。 “又出了什么事?” 看见我们三个人聚在这里,谁都会觉得非同寻常。征顺合好茶色的外套,纳闷地眯缝起眼睛。 “这个青铜像倒在门口了。”玄儿说,“刚才,我们三个人才把它抬起来。” “是吗?但怎么会倒下来呢?” “姨父,您一直待在书房里?” “时间挺长,但也不是一直……”说着,征顺瞥了一下手表,“都这个时间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我大概是一个半小时前进书房的。” “一个半小时……5点50分左右?当时这个青铜像没有倒?” “如果倒了,我不可能没注意到。当时,我和望和在一起。” “望和姨妈也在?”玄儿的声音高了一些,“怎么回事?” “我和她在东馆碰巧遇上,她还是那样,好像在找阿清。我安慰了几句,把她带到这里。她就进去了。”说着,征顺冲着刚才被青铜像堵住的黑门扬扬下巴,“她就进画室作画了。” “这么说,姨妈应该还在里面?” “应该在。”说着,征顺显得更加纳闷,眼睛眯缝着,“玄儿,到底怎么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叫,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可能在铜像倒下前就离开了,或者是人在里面,但无法回应。如果是前者,没有问题,但如果是……” “怎么可能?”征顺的表情僵硬起来,他走到画室前,狠命地敲门,喊着妻子的名字:“望和!望和!是我。你在吗?望和!” “姨妈!”玄儿也跟着喊起来,“如果您在,请回答。望和姨妈!” 但是,门对面没有声音。征顺再次喊着“望和”,两手握住门把手:“我要进来了,望和。” 门似乎没有被锁上。好像原来门上就没装锁。 征顺打开门,再打开室内的照明开关。我站在他的斜后方,此心中的悸动快达到了顶点。 “望和……啊……” 征顺率先走进房间,担心地喊着妻子的名字。一瞬间,他的喊声变成了呻吟,似乎被人勒住了脖子。 4 进来后,首先留下印象的便是这个画室内部的奇异光景。这屋子大约可以铺二十张左右的榻榻米,里面飘散着颜料的味道。在几个画架上竖着油画的画板。有些作品几乎完成了,有些作品还处在草图阶段。黑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屋中央的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杂乱的画具。在正面内里的中央处,有一个用毫无光泽的黑色大理石搭建的厚重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镶嵌着和璧炉同宽的长方形红色花玻璃。原本应该安装在那里的烟道被那玻璃取代,可见壁炉只是一个摆设——光是这些,还不能说是“奇异光景”。在这画室里,除了画架上的画板之外,还有一个巨幅画板。 进门后,左首的墙面便是那个画板。 原来这面墙肯定和其他三面一样,被涂成黑色。但现在,整个一面墙被当成画板,上面有画——不,如果正确描述的话,应该是“上面正画着画”。不管是谁,都能一眼看出——那幅巨作还远远没有完成。 我心中产生疑问——作者真的是在脑子里构图后,才开始创作的吗?虽然不能说那幅画就像孩子的涂鸦,但整体上无序、随意,没有计划性……从另一方面,感觉那是一种破坏性冲动的表现。就是因为我首先看到这幅尚未完成的大作——上面画着各种人、物、建筑一类的东西,才会觉得屋内的光景奇异。 但当时,容不得我进一步观察,因为我们的眼前发生了比这要严重的问题。 “啊……望和。”透过持续的雨声,能听见征顺痛苦的叫声,“望和……” 浦登望和在左首方向的房间内里。房间一角放着登高作画用的梯子,她就倒在那前面,纹丝不动。 “望和姨妈。” 征顺朝妻子跑去,玄儿也喊着。紧随其后。 “姨妈……啊,这是怎么回事?” “野口医生。”征顺扭头喊着野口医生,“拜托了,能不能看一下?” 野口医生慢腾腾地穿过房间,在倒地不起的望和身边蹲下,拿起她的手臂,测测脉搏;又看看她的脸,检查了一下呼吸和瞳孔……很快,他抚然地摇摇头:“很遗憾。”他宣告了结果。 “啊……”征顺一下子呻吟起来,跪在已经丧命的妻子身边,右手紧紧按住额头,来回用力地摇着头,“为什么会这样?” “正如你们看到的,很显然,这是他杀。”野口医生沉痛地说着,“过了还没有多少时间。缠在脖了上的这个,这个围巾是——” “是望和的。” “这肯定就是凶器。她是被勒死的。从尸体的情况看,也是如此。和蛭山被害的现场一样!” 我虽然站在远处,但也能清晰地确认到。望和倒在地上,脖子上缠绕着一条淡红色的围巾,深陷进去。白天,当我们在舞蹈房和她相遇时,望和系的就是那条围巾。 现在,望和身上穿着被颜料弄脏的灰色工作服,她就是穿着那件衣服在作画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吗?——只见她倒在地上,甩出的右手前方,掉落着一枝画笔,附近还扔着一个调色盘。 凶手袭击的时候,她系着围巾吗?抑或是她在换工作服的时候,将围巾解下,放在椅背上什么的,罪犯看见围巾后,就用那个勒死了望和? 总之,和早晨的蛭山被害案一样,这次肯定也是某人有意识的作案。 但为什么?我不能不问自已。 为什么要在这里杀死她——浦登望和呢?凶犯有杀她的必要吗? “中也君,你来一下。”玄儿打断了我的思考,“你看,这里有个东西。” 他在壁炉前弯着腰,看着地上。我胆战心惊地朝那里走去。 “这东西原来放在壁炉上的。”说着,他用食指指指。 那是长方形木箱形状的座钟,所有的木质部位都被涂成黑色,前面嵌着乳酪色的圆表盘。在玄儿的催促下,我凑近一看,发现表盘上的玻璃上全是裂纹,指针完全不动。 “6点35分?”玄儿将指针所指的时刻读了出来,“可以单纯地认为这是凶犯在犯罪前后,走过这里,将其从壁炉上碰落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在与其打斗的时候,其中一人将其从壁炉上碰落的。这个钟摔坏了,指针保持在当时的位置上。在侦探小说中,这可是必然要出现的线索。” “的确。” 征顺说望和是5点50分进入画室的。可以认为——罪犯是在约40分钟后,6点半左右,进入画室,杀害望和的。 这时,我还是极力不去看就倒在旁边的望和,尤其不敢看她的脸。我焦虑不安,觉得一旦看了,又会恶心不已;野口医生继续查看着尸体。死者的丈夫待在旁边,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但茫然若失地一直嘟哝着“望和,望和……” 17年前,他与望和相遇、热恋,三年后,步入婚姻的殿堂。他说当时觉得那种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当这个因为哀叹亲生骨肉的不幸而精神失常的妻子以这种形式突然离去,在内心深处,他会怎样接受这个现实呢? ——为难的是,死不了。不管她多么想死,就是死不了。 玄儿曾说过这样的话,但事情正好相反,浦登望和死了。她比自己的儿子,患了不治之症的阿清先走了,而且是这样离开人世的! 我从壁炉前走开,双手撑在散乱的工作台上,反复叹气。 即便如此——我思考起来,我有意识地挺挺腰身,仿佛要赶走自己的叹息声,现在,要尽可能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 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虽然是凶杀案。某人来到画室,勒死了望和——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 我考虑的是倒在门外的那个青铜像。 首先能想到的便是——杀死望和的罪犯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推倒了青铜像。独自把肯铜像抬起来是不可能的,但反之则很容易。罪犯试图尽量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但是—— 如果正像刚才野口医生所说,是伊佐夫推倒青铜像的话,事情会怎样呢?伊佐夫喝得酩叮大醉,把走廊上的青铜像当成他自己所说的“讨厌的蛇女”,然后寻衅找茬……最后,也许勃然大怒,推倒了青铜像,再跑到野口医生那里,向他汇报——“教训了讨厌的蛇女” 而且,如果伊佐夫是在下午6点35分——在这个屋子里,发生凶杀案——的时候,自导自演了那个滑稽的独角戏的话—— 想到这里,我感到毛骨悚然。 杀死望和后,凶犯正准备从这里逃脱的时候,不料房门被那尊青铜像给堵住了。难道不会是这样吗? 凶犯本想尽可能早点脱身,但怎么也打不开门。只要他透过门缝朝外看,就能发瑰那尊青铜像堵在门口。当时,凶犯会…… 我觉得喘不过来气,慢慢地环顾屋内:然后—— “那怎么可能。”无意识地嘟哝一句。 “你说什么‘那怎么可能’?”身后随即传来玄儿的声裔,我被吓了一跳。 “喂,喂,你吃惊什么呀?” “玄儿,”我转过身,将脸凑到玄儿的耳边,“说不定,凶犯还在。” 我还没说完,就在那时—— “哎呀,这是刚才的蛇女。”从屋外传来嘶哑的声音,含糊不清,嗓门很高。那肯定是伊佐夫! “刚才我干了坏事……哎?不是重新立起来了吗?但是,还是我不好。不该采用暴力。我不好。但你还是让人讨厌……” 即便不出去看,也知道伊佐夫正冲着走廊上的青铜像说话——看来,还是他推倒了青铜像。如果这样…… 我再次环顾屋内。 我发现在那幅未完大作所在的左侧墙壁上,有一扇门。 “那门是?”我冲着身边的玄儿问道,“那边是储藏室吗?” “不是,是休息室,现在放着绘画材料。” “玄儿,我是这么想的——”我声音压得很低,屋内的野口医生和征顺也听不见,“说不定凶犯还在这里——潜藏在那扇门里面。”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如果伊佐夫推倒了走廊上的青铜像,那么……” 这样的说明已经足够了。玄儿抿着嘴,嘟哝起来。“是呀,是呀。”然后,用和我一样低的声音说起来。 “中也君,你真敏锐。不,也许应该说是我迟钝,没有想到。但是,即便如你所想,在那间屋子里……” “我们查看一下!” 我们没有告知野口医生和征顺,蹑手蹑脚地朝那扇门走去。 玄儿握住门把手,我做好准备。当那扇门被打开,凶犯可能会冲出来,袭击我们。但是—— 在光线暗淡的那个休息室里,与我们预料的不同,空无一人。 凶犯躲在某个阴暗角落里。可能是那样。抑或是…… “中也君,你看!”先进去的玄儿慢慢地抬起右臂,指着房间内里,“那个!” 和隔壁一样,休息室里也有黑色大理石的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也和隔壁一样,嵌着一扇长方形的红色花玻璃的窗户……不。那里没有那扇窗户。 黑色的墙面上,只有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也就是说,嵌在那里的玻璃已经化成碎片,掉在地上,只有窗框还留在原处。 “啊,玄儿。”我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凶犯从那里逃脱了?” “看上去是的。”玄儿直勾勾地看着房间内里,点点头,“是用椅子什么的,把玻璃打碎,从那里逃出去。” “那边是……?”——至少不是室外,那里灯光微弱,比这里还要昏暗。 “是红色大厅。” 那个昏暗的四方形口子处,突然闪过一阵红光,似乎就等着玄儿的这个回答。紧接着,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遮盖了连绵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 5 玄儿冲着房间内里,小跑过去,我则寸步不离。 壁炉的高度到我胸部左右,其前面横卧着一把黑色的木椅。这把椅子几乎原来就在这屋里,四条椅子腿之间有结合的横楣相连,其中一个横楣已经折断了。或许正如玄儿所说,凶犯就是用这把椅子打碎玻璃的。可以设想——此后,凶犯踩在椅子上,爬到壁炉上,然后逃到对面房间里。 红玻璃的碎片多少散落在壁炉和周围的地上。在这个休息室里,没有很显眼的大碎片,大部分碎片都落在另一侧。这也证明——玻璃是从这间屋子被打破的。 我走到壁炉旁边。壁炉上方的墙壁处本该安装烟道,现在则露出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我屏息看着对面。没错,那边就是几小时前,美鸟和美鱼带我进去的红色大厅,冷冷清清的空旷的红色大厅。其二楼部位,有呈口字形的回廊。我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与其西侧内里相邻。 能看见支撑回廊的几根黑色立柱。北侧的墙面上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窗户上镶嵌着红色花玻璃:刚才的闪电之所以那么红,当然是因为透过那些玻璃,映照进来的缘故。 天花板上的吊灯没亮,墙壁上的灯亮着几盏,发出非常微弱的光亮。 “奇怪?” 身边传来玄儿的嘟哝声,我将目光收回到这间屋子里。 “这里的确是有……” “怎么了?” 玄儿站在壁炉前,苦着脸,摸着下颌。他没理睬我,也不知道是否听见我的询问。 “玄儿,”我歪着脑袋,“还是到红色大厅查看一下比较好。你觉得呢?” “啊……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抬起头,看到壁炉上放着一个电筒,随即拿在手中。然后,他蹲下身子,打开电筒,一手撑在壁炉的基座上,开始查看起壁炉里面。 玄儿在干什么?与其在这里磨蹭,还不如早点去红色大厅,不是吗? 我有点着急,来回看着窗户另一侧的红色大厅和玄儿莫名其妙的举止。 “玄儿……” 我刚开口,那四方形的大口子处瞬间又闪过红光,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降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比刚才长。我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那边——红色大厅的方向。就在那时——我感觉有东西在动。我不禁“啊”了一声,从壁炉上方,探出脑袋,靠近窗户看起来。 我觉得刚才的确有东西在动。在对面的红色大厅里,在我的视野里,有个黑影…… 借助微弱的光亮,我环视着对面,但没看到那个黑影——在哪?在哪里?难道是瞬间的闪电和雷声让我产生的错觉? “怎么了?中也君。”玄儿立起身,惊讶地问道。 “刚才那里——那个红色大厅里,好象有人。”说着,我用手臂将散落在壁炉上方的玻璃碎片扫落到地上,双手撑在上面,一用力,跳了上去。 “喂,中也君。” “到对面去。玄儿。” 玻璃脱落后的窗户足以容两人并排通过。我留心着窗框上的玻璃碎片,钻过窗户,跳到红色大厅里。 “等一下,中也君!”玄儿也急急忙忙地跟过来。 在黑糊糊的石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咔嚓、咔嚓响,那声音听上去就像用针尖梳理绷紧的神经一样。 “有人在吗?” 我从回廊下方走到房间中央,叫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高高的天花板处,然后犹如被吸进屋外的雨声中一样消失了。 “这里有人吗?” 微弱的灯光无法照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有黑暗的角落。 如果那些黑暗角落里有人的话,那人就是杀害望和的凶手吗?打碎玻璃,逃离现场的凶手还留在这里,藏在什么地方吗?……如果真是那样,即便我这样喊叫,对方也不会现身的,但我还是不能不叫。 “有人在吗?” 昏暗中,在房间内里,那张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露出身影。是那个“无形的风琴”。突然,那沉醉在无声演奏中的美惟的身姿与无名乐曲的无声的旋律一起,掠过我的脑海。跟前是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具有厚重感的楼梯。那楼梯形成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位于二楼部位的“无路可走的回廊”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继续喊着。 “有人在吧?如果在的话……” 那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气的流动。 在密闭的房间里,通常不会有这种流动。我感觉温度、湿度不同的空气从何处流动进来——感觉屋外的大风吹了进来。 啊,对——我想起来了。 白天来这里的时候,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大风夹带着大雨滴敲打着屋外的墙壁,发出笛子般的呼啸声……对,那时,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我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对,那时,我也感觉似乎有风吹进室内。 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有窗户开着?抑或是北侧墙璧上的那些花玻璃中,有些地方破裂了?风从那里吹进来的?或许那犹如笛子般刺耳的声音正是大风穿过裂缝发出的。 但我现在没有听见那种声音,只是觉得空气在流动,比那时感觉还要真切。这是…… “中也君,这边。”玄儿喊着,冲我招招手。他在通向回廊的楼梯口处——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是正面的右首方向。 “你看,这里有这些。”玄儿指着脚下。我凑近一看,那周围的地上有一些脚印,“满是泥巴的脚印。”说着,玄儿打开从刚才那个房间里带来的电筒,照着地上,“脚印还是湿的,看来还没过多长时间。” “哎。” 我有意识地环顾一下,发现留有脚印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虽然因为光线微弱,看不真切,但能发现其他地方也零星有脚印。如果把灯光弄得再亮些,就能弄清楚那脚印的走向了。 我思考起来——不管怎样,留下脚印的人穿着满是泥污的鞋子。那人从大雨倾盆的室外进来的,随后便在这个大厅里兜了一圈。但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看,中也君,这个脚印一直往楼梯方向去了。”玄儿的目光跟着电筒的光线,移动着看起来,那脚印的确是从黑石地面处延伸到楼梯方向。 “你刚才发现人在什么地方?”玄儿压低声音问道。 “这个……”我微微摇摇头,“我只是一瞬间,感觉到有个黑影在动。至于在哪个方位,就……” “嗯。或许在回廊上?那个扶手的阴暗处?” “或许吧。也可能在别的地方……对不起,我心里没谱。” “你没必要道歉。” “我们上去看看?” 我正要登上楼梯,“等一下。”玄儿低声叫住我,“还是先把所有的灯打开。”说着,他朝通向主走廊的大门走去。照明开关或许在那里吧。 很快,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亮起来。但就在那之后——连续发生了两件事情。 在这个红色大厅里,面向主走廊,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门。玄儿去的是西侧——从我这个角度看,就是右首方向的门。当房间里的灯被全部打开后,有人打开那扇门,进来了。这是第一件事情。 “你在干吗?玄儿大哥。” “哎呀,中也先生也在呐。” 两个一模一样,犹如玻璃铃铛的声音。是穿着黄八丈和服的美鸟和美鱼两姐妹。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在说什么悄悄话……” 第二件事情就是突然响起了雷声,仿佛要弹开两人的声音。 犹如被人胡乱敲击的巨大定音鼓——白天在这里听见雷声时,我是如此感觉的。而现在的雳声震大动地,犹如那定音鼓已经被敲破了。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掠过,让整个空间显得染成红色。 我觉得那雷声恐怕是迄今为止最响的。接下来的一瞬间—— 房间里的电灯全都灭了,透过雷声,能听见美鸟和美鱼的惊叫声,那时,整个房间里的东西只有黑红色的轮廓,视野一片模糊。 6 大概过了两三秒,我们弄明白了——是停电。肯定是因为刚才打雷,电气设备的某个部位发生了故障。 雷声过去后,美鸟和美鱼的惊叫声还延续了一会。 “不要紧,只是停电。”玄儿安慰着妹妹们,“不用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可以用自家的发电机供电。” “但是,玄儿大哥……” “太黑了,我害怕。玄儿大哥。” 他们俩人在黑暗中说着,就在那时,在另外一个方向——传来奇怪的声响。 我一下子摆开架势,在伸手不见五抬的黑暗中,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走了几步。 再次传来奇怪的声响,接着,又传来人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从哪里传来的?至少不是从回廊上传来的。那声音就是从一楼传来的,而且离我的位置不远…… 就在那时,又一次闪电、雷鸣起来。借助着炫目的闪电,在我染红的视野一角,出现了移动着的影子。 “啊!”我惊叫起来。 “啊!啊!” 影子从回廊下方,墙边的那个桌子——“无形的风琴”处,冲到房间中央。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家伙刚才就躲在铺着天鹅绒布的桌子底下。 周围再次陷于黑暗,雷鸣的余声正要消失,那脚步声再次传入耳中。我循着声响,移动目光,但因为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玄儿,这边!”我循着脚步声,两手扒拉着前进,犹如在黑暗中游泳。与此同时,我还喊着玄儿:“有人在那边。” 又连续掠过儿次闪电,与刚才相比,这次能比较清楚地看出那人的身姿了。 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似乎穿着雨披之类的东西,个头不是很高,倒不如说感觉很矮。因为是在这种状况下的感觉,所以事实是否如此,没有自信。 那人跟踉跄跄地朝北边窗口跑去。在一楼部位,那面墙上有五扇窗户,看上去那人似乎是冲着右边一扇跑去。 “那边,玄儿,那扇窗户……” 听见我的话,玄儿拿着电筒朝那边照去,椭圆形的光圈捕捉到了一个跪在窗前的身影。 “你是谁?” “你是谁?” 我和玄儿同时问起来。问话的同时,我们穿过黑暗,朝那边跑去。中途,我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玄儿随即超了过去。 “喂,等一下!”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喂,你……” “……玄儿大哥!” “中也君……” 身后传来那对双胞胎姐妹无助的哭叫声,但此时,没有时间顾及她们。 当我追上玄儿,跑到窗前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中也君。”玄儿手拿电筒,照着那里,郁闷地冒出一句,“窗户破了。” “啊?” 玄儿说的没错。镶嵌在窗户上的长方形大花玻璃的一部分——左下方破裂了。 不,或许更应该说是整个脱落了。那里露出一个半米左右的口子,足够一个人通过。 我嘟哝着,脑子里觉得——“果然如此”。这里的玻璃上果然有裂缝,屋外的风就透过这个裂缝,吹了进来。 “刚才那家伙,就是从这里进来的。所以才会有那些脚印……”玄儿憋着嗓门,说道,“刚才,那家伙又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那人是谁呀?”我问道。 玄儿怅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也没看见脸。但我说‘等一下”他就跑起来,由此可以推断……” “是凶犯!?” “肯定是坏人。弄不好,那家伙就是罪犯。说不定……哎?” 双腿跪在地上,将脸凑到玻璃裂缝处的玄儿突然身子抖了一下。我也贴着他,跪下来,弯下腰,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玄儿将电筒拿到裂缝处,顿时一束光线冲破屋外的黑睛。光线前方…… “还在。”玄儿嘟哝着,“还在那里!” 就在那时,闪电划破夜空。接着闪电的光亮,我们清楚地看到了那人——那个坏人。那人摆脱我们的追赶,逃到外面,在那里放松警惕了?或许受伤了?那人在窗前几米处,双手撑地,无力地跪在地上。 “走,中也君。”玄儿说道,“不管怎样,要抓住他。” “好的。” 我们没有犹豫。玄儿在前,我紧跟其后,脚先伸出裂缝处,然后整个身子滑出窗外。 那坏人发现我们出来后,一下子跳起来,开始逃跑。 “等一下!”玄儿叫了一声,接着电筒的光线,追赶起来。我紧随其后,跑在倾盆大雨中。几乎没有考虑的时间,半反射地移动着身体。 在黑暗和暴风雨中,上演了一场跟踪追击的剧目。大雨、狂风、时不时掠过的闪电、响彻云霄的雷声。闪电和雷声的时间间隔比较大,似乎小岛的远方在打雷……坏人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小了,但又似乎没怎么缩小。不管跑得多块,只要不留神,就会被地上随处可见的泥塘和水洼绊一下。而且,周围一片漆黑,玄儿手中的电筒光线虽然可以照到对方,但只要稍微偏移,似乎就失去目标。然后又要借助空中的雷电,才能发现对方的位置……就这样翻来覆去。 风雨之夜。那人手中没有电筒,只能借助时不时闪过的雷电在黑暗中奔跑,肯定连自己前进的方向都不知道。 ——中也君,也许是猫头鹰吧? 突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不合时宜的记忆。 ——玄儿大哥是鼹鼠。 ——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不错嘛! ——都是夜行性动物,能飞的。我们是一类。 要真是猫头鹰和鼹鼠就好了——这种不实际的念头掠过脑海。 如果真是那种动物,夜晚目光敏锐,就不会这样被泥泞所绊了…… 我们全身湿漉漉的,继续着噩梦般的追赶。究竟何时能追赶上?抑或何时会完全失去目标?难道我们会在这黑暗中,一直追赶到天亮吗?最初的兴奋已经消失,疲劳、难受、不安、焦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在那时,终于—— 结束的时刻来临了。 我也不知道已经跑到何处了。中途,有时在小路上追赶,有时要穿越树丛。一个黑糊糊的塔影出现在视线中,难道我们已经跑到十角塔的后面或周围了? 高高的石墙堵在了坏人前进的方向。那是小岛四周的围墙吗? 地面上有个很大的水洼——不,应该是泥塘。坏人茫然地抬头看着围墙,环顾四周,被越来越近、刺眼的电筒光照得转过脸,低下头,然后颓然地蹲在那里——泥塘中。 “放弃了?”玄儿说道,连他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你是谁?”那人身上穿着的不知是雨披,还是登山用的夹克,其上的兜头帽将低垂的头部遮住,让人无法看清长相。但这样看过去,还是觉得那人个头不高。那人就像是个…… “……救命。” 从兜头帽底下,传来的叫声非常微弱,似乎要被雨声盖住了。 走进泥塘的玄儿一下子站住了。 “请救救我。求你们了……我,我什么都……” 那人胆战心惊地说着,像是在祈求,声音断断续续。那是还没有过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 玄儿似乎也吃了一惊,好一会儿,一语不发,站在那里、很快,他走到对方的身边:“站起来!”他命令道,“你慢慢说。” 坏人慢慢地抬起头,兜头帽下,他戴着棒球帽。电筒光照射下的是一张少年的脸,一张被雨水、泥浆、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 至少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这个少年是……) 来这个宅子后,在见过的人当中,好像没有这个人。(……市朗?) 在玄儿的催促下,蹲在泥塘中的少年准备站起来,或许是因为疲劳和恐俱,他的双肩颤抖着。 “快点!” 玄儿又催了一下,少年站起来。他踉跄一下,朝玄儿迈出一步。 “哇!” 随着一声悲鸣,少年猛地向左斜过去,似乎是脚下打滑了。他抬起双臂,想保持平衡,但没有见效。他又“哇”了一声,横倒下去。他一下子倒在那个黑糊糊,犹如沼泽的大泥塘中,肩膀先着地。 看上去,那里似乎比他刚才所在的位置要深。他全身没入泥水中,然后头、手、上半身相继露出来,犹如泥娃娃。他似乎受惊,两手胡乱挥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黑暗大海中挣扎的遇难者。 “不要紧吧?”玄儿弯下腰,大声问道,“不要慌张,慢慢移到这边。” 虽然玄儿这么说,但少年还是没有停止乱动,而且越来越恐慌,疯了一般乱叫,“哇!哇!”他在泥塘中像脱缓的野马,歪着脖子,扭着身子,挥舞着手臂。 “喂,不要紧吧……” 电筒的光线循着少年的动作,来回晃动着。就在那时,闪过一道雷电,我发现在泥泞中挣扎的少年的手臂上、肩膀上有异样的东西。 “玄儿,那是……”我叫起来。 “啊?!”玄儿也叫起来。就在那时,传来响彻的雷声,似乎要吞噬掉我们两人的叫声。 那少年身上的东西着上去很奇怪,很可怕:虽然那些东西上满是泥污,但一旦辨认出来,就觉得没错。有些还被雨水冲掉了泥污,露出了本色。 “怎么回事?”玄儿凛然,“在这个地方,竟然有……” 少年拼命地想挥开那些东西:我没有看错……那些是人骨!而且,不是一两根脚骨、手骨,而是各个部位的骨头,足以构成一个骨架:那些骨头漂浮在泥水中。 那少年肩膀上的似乎是肋骨。手腕上似乎也有一根肋骨。从周圈的泥塘中也冒出一些骨头——各个部位的骨头。就这么看过去,也能发现——那绝不是一两个人的白骨。 少年闯入了“人骨之沼”。,究竟为什么那里有那些东西,是个谜团,但可能是连日的大雨将那些东西——许多人的白骨——冲刷出来,从而在那形成了那样的“沼泽”。 “……哇!哇!哇……” 少年疯狂的叫声还在继续。玄儿单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想把他救上来。我觉得应该帮忙,就准备朝泥塘走去,就在那时—— 少年的手臂弹出个东西,夹带着泥浆,飞落到我身边。我吃惊不已,检起脚下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基本完好的人的头盖骨,还带着下颌和牙齿。两个眼窝洞显得很哀怨,里面满是黑泥。一些让人恶心的小虫从黑泥中蠕动出来—— 我又失态地大叫起来,将手中的头盖骨扔了出去。 从好几个角度来看,我都已经到了极限——饥饿和疲劳感,倾盆大雨中冻得瑟瑟发抖,而且精神紧张,心理受到冲击、打击……这一切积聚在一起,袭向我脆弱的肉体。我开始浑身打颤。刚才眼前的那个东西太可怕了,让我觉得非常恶心,而恶心又让我觉得头晕目眩……我无法承受,崩溃了,无力地,一屁股坐在泥泞中,然后仰面朝天,呈大字形,倒在那里…… ……随即,我甩在地上的左手突然感到未曾料及的刺痛。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疼?究竟是…… 我赶紧抬起左手,那疼痛根本没有缓解。我感觉一个利器深深地扎进皮肤。与此同时,我还觉得有东西正在自己的手掌和手腕上蠕动…… 我又大声叫起来,那声音丝毫不逊色于在“人骨之沼”中挣扎的少年。 “中也君。”玄儿吃惊地扭头看着我,“怎么了?中也君。” “哇……哇……哇!” 电筒照过来,我终于明白自己左手上发生了什么状况。 还是有东西在那里蠕动、爬着。好几只黑亮的东西……是蜈蚣,而且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蜈蚣 “……哎呀!” 我抽搐着脸,尖叫起来,胡乱挥舞着左手,来回在地上敲击着手掌和手背。心脏开始发疯一样乱跳,全身冒出大量冷汗。嘴巴干,唾液似乎蒸发了,而胃液则猛地倒流进嘴里。 因为剧烈的恐惧和疼痛,我满身是泥,在地上打滚、扭动,叫着。喘息着……很快,我的意识似乎被从空中涌出的、比这个夜晚还要浓密的黑暗所压垮,开始远离现实。 第四部 第十七章 回忆的火焰 1 在青白色迷雾的笼罩中,我又茫然了。时间长得让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一直在茫然之中,连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做这些都不甚清楚。 不过,在意识的角落中,我隐约感到迷雾消散的时刻即将来临。我还隐约预感到——在我慢慢睁开的视野中,将会出现什么。 ——是那座西洋馆。 红瓦的高墙。紧闭的青铜格子门。门里面那陈旧的两层西洋馆。咖啡色木制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墙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顶和带着些许神秘的天窗。那仿佛是隐藏着无限秘密的异国城堡。我不可能再与那早该湮灭的建筑重逢了——啊!是的,我又在做梦。这是在梦中出现的情景。和昨夜的梦一样。不,不只是昨夜?之前我一定也做过几十次甚至几百次同样的梦,只是已经忘了年前那个夏末的梦,当时我才八岁。 迷雾散去,红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扩散开来。不知从哪儿响起了毛蜩的叫声。回头一看比我小三岁的弟弟?……不在身后。 弟弟不在。 我独自一人。 ——怎么啦,满身是泥? 现在已无法再见到的那个人——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耳朵深处响起。 ——你们玩什么呢? ——那可不行哦。 ……妈妈! ——你还是哥哥,竟然……? ……对不起,妈妈! ——不能随便进别人家! ……但是,那宅子现在空无一人。 ——不许回嘴! ……是,妈妈。 温柔美丽而又冷漠可怕,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关于母亲的记忆无可奈何地被凝固在此。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就让你爸爸臭骂你一顿,知道吗? ……是,妈妈! 父亲叫保治,母亲叫晓子。她是个非常适合穿和服的美人。 ……对不起,妈妈! 我小声说着“对不起”,手却伸向格子门。缠在门上的锁已被切断。不用费力,大门就发着轻微的嘎吱声缓缓地开了,吸引我向院内走去。 我穿过荒废前院的红砖小路。满地枯叶在突然吹过的干燥的风中发出耳语般的声响……突然,我发现—— 季节不同。那不是11年前的那个夏末。那时秋意已深,变色的树叶开始从树上掉落的时候…… ……啊,妈妈! 在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的折磨下,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 小径深处出现了房子的大门。而且,在那扇褐色双开门前,我看到裹在柳绿色和服内的那个人的背影。 ……妈妈! 毛蜩仿佛受到惊吓,鸣叫声戛然而止。头上晚霞也随之猛然鲜红起来,我心中一阵战栗。 ……不要,妈妈! 我想大声喊,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想追上去,但怎么也挪不动腿。 ……不要,妈妈! ……回来,妈妈! 她没有感应到我在心中的叫喊,打开门,消失在西洋馆中。 ……妈妈! 我浑身无力,呆若木鸡。晚霞的红色愈发鲜艳,云层膨胀开,几乎覆盖住整个天空,片刻后,鲜红刺眼的雨开始从云层中落向地面。雨……不,不是雨!那不是雨,是火焰!无数滚滚燃烧的火焰,宛如火山熔岩,向着她进入的西洋馆倾泻而下。 眨眼间,火焰点燃房子,整个建筑熊熊燃烧。晚霞下的天空不知何时失去了光亮,取而代之的是夜空的黑暗。无情的红黑色的熊熊火焰,猛烈炙烤着周围的黑暗。 ——不行,不能靠近!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危险!快,退后! 这是聚集在火灾现场的大人们拦阻打算靠近房子的我而发出的命令。 ……妈妈! 我哭喊着。 ……啊,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对,是的!11年前的那个秋夜,我的母亲就这样成为了不归人。享年31岁。对于周围人来说,她死得实在太早,太突然。 那天的真相到底在哪儿? 从那个秋日傍晚直到深夜,在我家附近的那栋西洋馆中发生了一场大火。转天早晨,从灰烬中,发现了一具被认为是我母亲的焦尸——我觉得大家所知道的恐怕仅此而已。 空房里发生如此大火的原因无法判断。是人为纵火、自燃,抑或是事故呢?火灾原因最终不了了之,事情就这样过去。 据说她——母亲是独自冲入已经着火的房子中的。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嘴里不停说着什么……这是几个在现场目击者的证词。 火灾发生几十分钟后,我才知道。之前自己在哪里,做什么,已经记不清。惟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并不在家。我想可能独自外出了,但没留下更具体的记忆。 当我赶到现场,火势已经猛烈到连赶来的消防队员都感到害怕的地步了。闻知母亲好像在里面,我惊讶、慌乱,想靠近建筑却被大人们拦住,只能站在那里哭喊。当时的状况,连训练有素的消防员都无法冲入救人。 说不定母亲是为了寻找我才跑进那栋房子的。 我私下这么认为。 同一年的那个夏末,由于弟弟的告状,我被母亲怒斥一顿。但是,在那以后我还是继续独自潜入那栋西洋馆。或许母亲发现了我的行为,所以在火灾发生的那个傍晚,她以为不在家中的我还在那栋房子里玩耍,所以…… 这么想或许只是我愚蠢愿望的表现而已。 如果她不顾生命安危,真是挂念自已的孩子——不是弟弟,而是我——的话……如果真是那样?……在我暗自这样期望的贫瘠的内心深处,当然也强烈存在着截然相反的希望。因为果真如此,那就是说她是因为我才被卷入火灾而丧命的。是因为我,因为违背她的命令继续潜入那栋西洋馆的我…… ……就这样—— 关于她的记忆被固定于此。温柔美丽而又冷酷可怕,仿佛近在身旁又好像远在天边,……关于她的记忆以这种矛盾的形式,被包裹在无法修正的坚硬厚壳中。 今年5月的那个晚上,在白山玄儿家附近发生了火灾。当时的情形和状况让因为事故而暂时丧失记忆的我回忆起11年前的这件事。 2 在无尽的梦中,无情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 ——这可不行啊! 火焰深处响起母亲的声音。母亲被烧得面目全非,浮现在炙烤着黑暗的摇曳的火焰中。 ——这可不行啊! 那声音,那张脸慢慢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脸。 ——多保重! ……啊,这是…… ——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这声音,这张脸! 对,这是她的声音,她的脸;住在家乡,比我小两岁的…… 去年春天,在我18岁生日的那天,我和她订了婚。两家按照老风俗交换婚约,这么早就订婚在现在的确少见。 她是我表妹,现在就读于当地的女子高中。在我去东京后,不到两星期就会写一封长信给我。当我暂时性失忆,住在玄儿家的时候,她总收不到我的回信,担心不已。 ——你好吗? 这是她的声音,她的脸。 ——在大学,要好好学习呀! 这是她的……不,等等!她……她叫什么来着?她的姓氏,她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是因为在梦中吗?还是我又丧失记忆? 不知为何,我忘记姓名的她的脸,这时恢复成11年前的母亲的样子。但是,当我刚想喊“妈妈”的瞬间,又变成她的样子?……无需迷惑。 是的,现在无需再深入思考,我早就意识到——自己希望能从表妹的样子、声音?……或许是她的整个人上,找到己故母亲的身影。——我早就知道,早就意识到。 ——喂! 这呼唤我的声音是那个约定终身者的声音。也是现在再也无法见到的母亲的声音…… ——喂! 这声音晶莹剔透,又像是小鸟的鸣叫声…… ——喂,中也先生! ……不对。这,这声音是……? ——你很吃惊,中也先生? ——你生气了,中也先生? 摇曳的火焰中浮现出的那张脸不断扩大,然后慢慢裂成两半。 ——喂,中也先生! ——我们有事相求,中也先生。 是美鸟和美鱼。这对美丽的畸形姐妹的面容完全相同,声音也如出一撤。 ——不行吗,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 ……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所以那是不允许的。我慌忙回答道。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犯了重婚罪。 ——这没关系。 ——因为,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是啊是啊,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两个是一个人!她们俩从肋腹部到腰部一带结合在一起,是世上罕见的“完全的双重体”。 ——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对双胞胎露出天真而妖艳的微笑,突然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侧。日光所至之处,出现一个黑色长发的女人。苍白纤细的脸型,心不在焉的表情……她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美惟! ——我们出生的时候,母亲非常吃惊。 ——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惊讶。 对于亲生母亲,美鸟和美鱼到底怎么想?她们是以如何矛盾的心态看待亲生母亲的呢? 想着,想着,双胞胎的脸消失了,她们沉默的母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圆睁双眼、嘴满泪水的女性的脸。是望和! 颤动的长睫毛。哭得红肿的眼睑。 ——你去哪儿了,阿清? 从她那涂着口红的小嘴唇里发出的纤弱而悲伤的声音。 ——他有病。 ——如果我不看着他……可是,你知道吗?那是我的错。 ——他的病是因为我……所以啊,我真想代替他。 ——是真的,我是真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原因很清楚。那淡红色的围巾深深地勒住了她那柔软雪白的脖子。 看着看着,望和的样子变了。从悲伤、忧郁变成了丑陋地瞪着白眼的苦闷表情。缺少血色的苍白肌肤,因为突然的淤血而变成红紫色。 在没有火焰的黑暗夜空处,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悲惨的变化。那是秃顶的头上戴着灰色贝雷帽的阿清吗?这个九岁少年长相苍老。他那干枯的嘴唇微微儒动着。 ——妈妈…… 嘶哑地低吟。 ——不要……再这样…… 这个少年究竟怎么看待自责的母亲?他是以何种矛盾的心态来看待亲生母亲的呢? 当他知道亲生母亲被人杀害时,又会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现实呢? 持续燃烧的火势不知何时明显减弱了。过了片刻,望和的脸和阿清的身姿也融化在黑暗中。这时,火焰也几乎快消失了,在梦中的意识深处,我依稀预感到这梦即将结束。但是……预感竟然不准。 一个异国美女取代消失的火焰,出现在眼前,她身后是无尽的黑暗。 她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胸口,乌黑乌黑的。她那深褐色的双眸锐利地看着我。她肌肤白哲,略显病态。鼻梁高而挺直?这明显不是日本人的面容。鲜红色的嘴唇泛出堪称妖艳的美丽而性感的微笑。 我顿时想起来。 这是昨夜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中看到的那幅肖像画。是第一代馆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做妻子的女性。是玄儿,还有美鸟、美鱼、阿清的曾外祖母——达丽娅! ——吃! 肖像画中本不该动的美女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动了起来。但响起来的却不是达丽娅的声音,而是昨夜“宴会”上听到的,由浦登家的人们发出的异样的唱和。 ——吃! ——吃,那个! ——吃,那肉! 正在这时,之前一直处于旁观者的我的角度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我本应该独自站在燃烧着的西洋馆大门附近,但瞬间场所转换,我坐在了宴会厅的餐桌旁、与昨夜相同的位子上。 房间里除了我,空无一人。和昨夜一样,四处点着红蜡烛,屋里飘荡着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甜的,又好像是酸的,似乎还有点苦。 在桌子中央,摆着盖着白布的盘子——一个非常大的椭圆形盘子。鼓起的白布让人感觉出大盘中菜的大小。到底里面是什么菜? ……我好奇而又害怕地盯着那鼓起的白布。 过了片刻,穿着黑色肥大衣服的“活影子”——鬼丸老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他把兜头帽压得低低的,依然让人看不到他的脸。 鬼丸老走到桌旁,双手抓住盖在大盘子上的白布两端,对我说了一句:“请用餐!”他用嘶哑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完,一下把白布从盘子上掀掉。 然后,我看到…… ——吃! 肖像画中,达丽娅的嘴唇动起来,从她嘴里又传出了浦登家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漆黑的大盘子里盛着我从来见过的菜。 整体的大小仿佛烤全猪,但那绝不是猪。覆盖着墨绿色的大鱼鳞、仿佛巨大鱼尾的部分冲着我,但那绝不是鱼。被鳞片盖着的只是它的下半身,上半身不仅没有鱼鳞,而且肌肤光滑,连一根体毛都没长。还有两条胳膊。手上也有五根手指——啊,这是什么? 这个异形的生物到底是…… “人鱼”这个词,终于慢慢地浮现在我脑海。 人鱼? 这是人鱼?这是人鱼吗? 传说中住在见影湖的人鱼!难道它的“肉”就是一年一度的“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被享用的食物吗? 用人来比较的话,它身长如三岁婴儿,确实具有人鱼的形态。 这是已经烹饪好的,还是没做任何加工?一眼看去,无法判断。至少没有烧煮过的样子。感觉还活着。脖子以上的部分用另一块黑色如头巾般的东西盖着。那下面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想着就毛骨悚然。 是男还是女?露在外面的上半身是如婴儿一般的中性体型,无法判断。说起人鱼,一般想到的是女性,那么头巾下面的会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脸呢,还是半人半鱼的恐怖面相呢? 鬼丸老再次从房间角落的暗处来到桌旁。手里拿着长长的切肉刀。 我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屏息看着他的动作。 切肉刀的刀锋靠近盘上人鱼的腹部——正好是鱼鳞和皮肤的交界处,一下切下去。瞬间,啪的一声,鱼尾仿佛跳动一下。但它的上半身纹丝不动,所以这恐怕是神经反射。 肯定死了,我对自已说,不会还活着。如果活着,不会这样刀锋所到之处,血一点点地从切口处渗出来。那血也是鲜红的。鱼尾只在最初的时候,跳动了几下。人鱼的腹部被小心切开,其下是黏滑而闪光的内脏。我不由想起以前在生理课上被迫做的卿鱼及青蛙的解剖实验。 结束“工作”后,鬼丸老用黑衣下摆擦净满是血污和油脂的切肉刀,又退回房间角落里。 ——吃! 从肖像画中的达丽娅口中又传出人们的声音。 ——吃,那肉! 但我依然一动不动。人鱼被剖腹的场面过于血腥、恐怖,让我根本没心情品尝。 我把头扭向一边,闭上眼睛。祈祷这个噩梦早些过去,然后慢慢地摇摇头,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房间里,情形大变。 刚才,还只有我独自一人,现在,浦登家族的人按照昨晚“宴会”时的顺序,围桌而坐。有当家人柳士郎,美惟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坐在征顺和望和中间的阿清,还有玄儿。 ——吃! 八张嘴同时张开,说出同样的话。 ——吃,那肉! 八人一起站起来,将手伸向桌上的大盘子。他们直接用手抓住盘子里被小心切开的人鱼的腹部,有的从上面撕下肉块,有的拉出了内脏。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着惟一没有伸手、纹丝不动的我的身边汇集过来。 ——吃! 柳士郎说着,将手中的肉片塞入我的嘴里。 ——吃! 玄儿说着,将手中的内脏碎片塞入我的嘴里。 我无法抵抗。从征顺的手里,美惟的手里,望和的手里,美鸟和美鱼的手里,还有阿清的手里……当肉片和内脏一个接一个的塞入嘴里的时候,我只能强忍呕吐,将它们咀嚼下去半截,我呼吸困难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但是,即便如此我还得一个劲吃下去。 腥臭,生铁味,有些涩,但好像还有一丝甜味……这就是人鱼肉的味道吗?吃完这些肉,我就成为他们的“伙伴”了吗? ——那么,现在…… 回到座位上的当家人用他那浑浊的双眸环视一圈,充满威严地低声说——让我们看看今天晚上的“脸”吧。他起身将手伸向盘子,拿下盖住人鱼脖子以上部分的黑头巾。 出现的是人脸,而且我很熟悉……不,不止是熟悉!从我出生时,它就一直跟随着我,恐怕这世界上无人比我更知道它的特征……啊,怎么回事?那个——那不正是我,我自己的脸吗? 因为惊愕和恐惧,我大叫起来。但那叫声并不是从我的嘴,而是从大盘子上那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血淋淋的人鱼的嘴中发出的。 ——你吃惊了,中也先生? 双胞胎咯咯地笑起来。 ——你讨厌受到惊吓? 我还在叫着。从人鱼口中,还在发出叫声。我半癫狂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向房门跑去,希望能尽早逃离这里。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在脚边动起来。 一看,是裹着泥的头盖骨。不仅如此,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这间屋子里,散落着无数的白骨。这——这些都是人的白骨吗?还是过去在这间宴会厅中被吃掉的人鱼的…… 因为过度惊吓,我再也挪不动步,胆战心惊,又大喊起来。盘上浑身鲜血的人鱼随即又发出叫声。和我长相一样的脸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扭曲,嘴张大到了极限……突然,有东西从他的嘴角蠕动而出。黑色、闪着光的细长生物…… ……那是蜈蚣! 我刚反应过来,人鱼的嘴继续裂开,一直撕裂到耳边。无数的蜈蚣从那里钻出来,仿佛黑亮的石油喷发。 几乎在一瞬间,桌子上满是蜈蚣。眨眼间它们如雪崩般落到地板上,扩散到整个房间,爬到我僵直的身体上…… ……我感到剧痛。 在右臂上、在臂肘的内侧附近——难道我又被那令人厌恶的节肢动物的毒爪…… “啊!” 随着短促的喊声,我坐起来。终于,我从这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没事吧,中也君?”身边响起玄儿的声音。 “玄儿。” “来,躺好。” 我在床上。身上盖着厚毛毯,至少上半身裸露着。 “来,中也君!”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重新躺好,把头枕在枕头上。 玄儿就在我的身边。他坐在床边,不知为何,用左手紧抓住我的右臂。 “玄儿?” 剧烈的疼痛。这疼痛与方才梦醒时分的剧烈疼痛不同——在被玄儿握住的右臂上,在右臂的肘内侧附近。 “啊!玄儿,你在……” “没什么,不要动!”说着,玄儿握住我右臂的手又使点劲。我想确认一下疼痛的原因,便再次欠身看看玄儿的手。我看到了—— 在被握住的右臂的肘内侧,在白皮肤下的青色静脉中一根就要被拔出来的针。 3 我马上明白了,那是玄儿右手上的注射器。他是在为失去知觉的我注射药剂吗?这么一想,我尽管感觉到莫名的不舒服,但还能够理解。 玄儿放开我的手臂,从床边站起来。这时,我看到注射器中还残留少量液体。是因为我突然跳起来而没能把准备的药物全部注入吗?——不过,啊,那液体的颜色是怎么回事?那厚重的红色。好像……对,好像人的鲜血。 虽然一下子我感到了些许疑惑,但并没有再怀疑下去。不,老实说应该是没法继续怀疑下去。因为我刚刚苏醒,而且意识还处于半朦胧状态。噩梦的余韵仍紧紧盘绕在脑海,我怎么也无法将思考集中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我将视线移向右臂。从打针的静脉处渗出红色的血珠,慢慢膨胀,眼看就要崩裂出来。空气中微微飘散着酒精气味。臂肘内侧凉丝丝的,还有些许疼痛。 玄儿伸手将脱脂棉按在注射处,贴上胶带将其固定住,然后让我弯曲手臂。 “就这样,待一会儿。”他命令着我,“好了,躺下来吧。” 我听话地再次将头枕到枕头上。 “做了一个大噩梦吧?中也君。”玄儿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看我的表情,“做了什么噩梦啊?” 我想回答,但发不出声。渐渐模糊行去的噩梦记忆又慢慢恢复,在心中扩展开。我觉得,一旦自己用语言表达,就可能在瞬间被再次拽入同样的噩梦中。于是,我避开玄儿的视线,将头枕在枕头上,轻轻地摇摇头。 “难不成……”突然,玄儿眉头紧缩,轻声嘟哝着。 “难不成,中也君,你……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说着,他将脸凑过来,让我无法避开他的视线,“自己是谁?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在你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这些你不会全部忘记了吧……” 啊,是吗?原来玄儿又想起今年4月我们遭遇状况了。大概是他看到我茫然的样子,突然担心记忆恢复的我会像那次一般丧失所有的记忆吧。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中原中也《昏睡》中的片断朦胧地在大脑中浮现起来,又仿佛渗入水中,烟消云散。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这是哪儿?”我反问道,但我并不想让玄儿更加担心,“现在到底……”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完全记得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疑问,跃然纸上),也知道这里是被称为黑暗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我还能详细地想起导致我失去知觉的前因后果(马上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但是,关于那以后——当我深陷在那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的泥泞中,意识远离现实——的事情,自然完全都在我的记忆之外了。所以…… “这是哪儿?这个房间……”我又问,“现在到底……我昏迷有多久了?” “这是我在北馆二楼的卧室。”玄儿的表情缓和下来,好像放心一点,将脸挪开,“已经过了一天,现在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点多。你差不多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五个小时……?” 这是一段难以判断长短的空白(已经过了一天,26日……现在是9月26日?)。这段时间,玄儿一直在我身旁吗?——不,那不可能。综合考虑,这不可能。 “感觉怎么样?是否感到发烧、恶心?”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有意识地感受了一下。既没发烧,也不想吐。既没觉得冷,也没感到头疼。我暂且回答说“没有”,不过感觉完全良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弯曲的右肘内侧,注射处的钝痛慢慢淡去,但与此同时,另一侧——以左手背为中心,突然感觉到另一种疼痛。虽然不是难以忍受,但一跳一跳地疼得厉害。为什么那里会这样疼?原因不言自明。 “那只手疼?” 玄儿之所以反应这么快,或许是因为我在毛毯下悄悄地动了一下左手。抑或是因为我非常不舒服而愁眉苦脸。 “被蜈蚣咬伤的是手背和手腕两处。能这样可谓万幸。光我看到的大蜈蚣就有五六只。你的手偏偏伸到蜈蚣多的地方,倒霉啊!” 我不禁呻吟一声。只要稍稍具体地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幼时曾被蜜蜂蜇过脚,但被蜈蚣咬还是第一次。虽然我觉得那瞬间的剧痛,两者相差不大,但对于视觉的冲击,两者却截然不同。现在我必须有心理准备——今后在梦中,那蠕动着的丑陋蜈蚣群将会不断出现,让我烦恼不已。 “野口先生为你做了相应的治疗,所以基本上不必担心。弄不好,可能会生坏疽什么的,但还没有因为蜈蚣毒而丧命的先例。而且你也没发烧,应该没事!疼痛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很快就会痊愈。之前,要稍微忍耐一下!” “嗯!” 我点着头,在毛毯下又动动左手。我能感觉到从手掌、手背到手腕一带缠着厚厚的绷带。不仅感觉到肿胀,而且经他提醒,也感觉到疼痛的根源来自两处。 “在这个岛上……蜈蚣很多吗?”我问道,尽管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玄儿苦笑着:“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所以就算岛上有一两百只蜈蚣也不足为怪。有时它们也会钻进宅子里,所以家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当然,不管何时,这种生物都不会让人觉得舒服的。” “嗯!” “咬你的是褐头蜈蚣。因为头部是深褐色,所以叫这个名字。还有一种叫青头蜈蚣,和它很相像。不过,褐头蜈蚣要大一些。有的全长15公分,是日本之最。” 15公分?好像确实有那么大。不,好像还要大一些。 全身又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在枕头上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说了。但玄儿毫不在乎,用一种奇怪的得意的语气继续讲解着有关蜈蚣的知识。 “蜈蚣这玩意,看上去那样,可也很重感情。据说雌蜈蚣在初夏产数十个卵,但即便幼虫孵出,雌蜈蚣仍然不吃不喝地守护两个月,直到其能独立行动。这种母爱难道不让人感动吗?” “当然,这种行为肯定出于本能,用‘母爱’这种人类价值观来形容有点可笑。但是,中也君,如果和这些自然界生物进行比较,你就会发现我们人类是多么畸形、变异了。虽然领悟得晚了一点……” “啊?” “好了,先不说这个。” 玄儿伸直面向床前的身体,用右手托着尖下巴看着我。黑裤子、黑色长袖衬衣和黑色对襟毛衣,依然是清一色的黑色打扮,但每件衣服和五小时前已完全不同。他在外面被淋得湿漉漉的,回到馆内,当然要换掉所有的衣服。 “把昏迷在那儿的你带回来可费劲了。4月那场事故的时候,我叫了救护车,还轻松一点。” “对不起!”我无力地叹口气,“我也没想到…… “没办法!我真担心,但情况好像没有想像的严重——真是太好了!” 玄儿重复说着“太好了”,将撑着下巴的手挪开,慢慢向我伸过来,然后将我睡得蓬乱的头发缠绕在中指上,顺势缓缓地向下抚摸着我的脸庞。 玄儿的手冰冷异常,让人感觉他不是活人。 4 “我再问一次,中也君,除了左手疼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吧?” “嗯,我想应该没事。” “好!”玄儿点点头,“我已经让羽取忍洗你的衣服了。手表在那儿——那边的床头柜上。衬衫口袋里的香烟因为受潮没法再抽了,所以我扔了。想抽烟的话,就抽我的吧。” “嗯,好的。” “你可以先穿我的睡衣。或者我帮你从包里拿来?对了,还有香烟。” “啊,不用了,过会儿我自己去。” 我根本不想抽烟,对于换衣服也无所谓。与此相比,我现在最想喝水。嘴太干了,甚至难以咽唾沫,差点失声。 听到我的要求,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边的餐具柜前,从上面的水壶中将水倒入茶碗拿给我。我忍着左手的疼痛,坐起来。右肘已经可以伸直。我接过茶碗,一口气喝完,总算缓过神来,我突然发现这个夜晚很静。 除了玄儿和我两人的呼吸,以及房间里的时钟齿轮声外,寂寥无声。 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缓缓地环视房间; 玄儿的卧室好像在一楼音乐室的正下方。这里没有一扇窗户。 在我对面的右首有一扇门。那应该是通往二楼的主走廊,所以那边是南边?如果这样,与这床头板相连的墙壁后面,就是红色大厅的走廊了。 “暴风雨停了吗?” 我问道。无论我怎么侧耳倾听,黑夜里,一片静谧,不要说雷声了,就连风雨声也一点都听不到。 “嗯,总算安静了。”玄儿说着,擦了一下起了淡淡黑眼圈的眼睛,他恐怕也很累,“雨大概是两小时前停的。据天气预报说,天气暂时还不稳定。” “那么,电呢?” 整个房间的基本色调依然是毫无光泽的黑色。和美鸟、美鱼房间一样,那大床可容两三个人睡得舒舒服服。两边的床头柜上,带茶红色灯罩的台灯亮着。看着那柔和的光线,我问:“来电了?”比想像的早。还没用备用发电机,电就来了……“电话呢,还那样?” “啊,还没通。” 在脱离了苏醒后的半朦胧状态,从噩梦的余韵中解放出来之后,我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开始关心起在这段空白的五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希望知道的,或者说是必须知道的事情一个接一个浮现在脑海里,怎么也控制不住。 “那少年呢?”我问道,“他是谁?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而来?当时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我们追上他以后……后来他怎样了?目前在哪儿?在做什么?” “中也君,我不是说苦了我了吗?”玄儿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但他眉头紧缩,眼光中却无笑意,“我又不能将那少年弃置不管,单单救你。反过来,也不能把你放在那边,先带那少年回来。更不能丢下你们两个回去喊人帮忙。但干等也别指望会有人来。” “说得没错。” 实际上,我先跑回去看看你的情况,赶跑蜈蚣后,抱起筋疲力尽的你,放到附近树下多少可以避雨的地方……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向在那个在犹如泥沼的水塘中挣扎的少年。幸好,那少年虽然惊慌失措,但还想方设法爬了上来。不过他很怕我,所以安慰他成了我最累的差事。我费尽口舌让他镇静下来,告诉他不要怕,不要逃,叫他和我们一起回来…… ——救命。 我想起那少年无力地蹲在那泥潭中,带着兜头帽,无力地呼喊着。虽然时间最多过去五个小时,但我不知为何感觉已过数天。 ——救救我。求求你……我,我,什么都…… “背着昏迷的你,牵着少年的手,被大雨浇成落扬鸡,依靠一只手电,总算回到北馆后门……啊,真是苦了我。” “对不起!” “你不用反复道歉。”玄儿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苦笑,他眯起眼睛仿佛想看穿我的内心,“最终,你平安地醒过来。好像也没留下后遗症,总算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啊!” “回到馆内,总算得到帮助。就在那时电来了,也帮了大忙。” 玄儿含着香烟,用火柴点着。不知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被雨淋湿了,还是没有油了。 “我把你放到这个屋子后,让野口先生诊断了一下。美鸟和美鱼也很担心,一直守在旁边,久久不肯离去。” “啊……” “我先把那少年放在后门附近的那个餐厅里面,请鹤子先代为照看。不久,等你的病情明了,我觉得并无大碍,就去餐厅和那少年说了几句。” “然后呢?他是什么人?”我急于知道答案。 玄儿吐着烟圈,那香烟让人感觉不怎么样。 “好像叫市朗。” “市朗……” “市场的市,明朗的朗。我让他写在纸上确认的。姓波贺。据说才上初中一年级,是I村杂货铺的独生子。” “为什么他……” “嗯,好像有很多他个人的原因。可惜他完全吓坏了,脑子好像也已经混乱了,说话没有条理。我试着按顺序问他,大概的情况已经明了,但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玄儿略微停了一下,仿佛说服自己一般地“嗯”了一声。 “不过,我觉得那少年——市朗并不是杀害望和姨+++罪犯。他看上去怎么也做不出那么穷凶极恶的事情,对吧?也想不出他有杀人动机。据他本人说,他偶然发现那个窗户上的破洞,偷偷溜进红色大厅,被我们发现后,逃了出来。在I村,关于这座浦登家族的宅子和里面的人,似乎流传着相当恐怖的谣言。不知他到底听到什么,但看样子他似乎相信只要被这里的人发现,就会被抓来吃掉。” 被宅子里的人追赶,在黑暗、风雨和雷鸣声中拼命奔跑,最终掉进那个“人骨之沼”。我们可以充分想像出少年内心的恐惧。那恐怕不是一般的恐惧。可能正是因为过于恐惧才差点发疯,但是…… “但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背靠着床头板,看着玄儿的嘴,接着问,“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目的何在……” “据说他前天从村子出发——不,应该是大前天——23号的早晨。与你来这里是同一天。因为是秋分,那天中学放假。” “独自来的?” “好像是!他说自己不是迷路碰巧来到这里,而是一开始就以这个宅子为目标从村子里出发的。看看传说中可怕的谜一般的宅子——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常有这样的冒险念头吧。” “冒险?……原来如此。” “如果翻过百目木崖一直走到这儿,那路程可就远了。我不知他出发时是否想到了这一点,但这实在是胡闹。” “嗯,确实!” “那天晚上,他到达见影湖边。那时还没下雨,而且虽然天气越来越差,但谁也没料到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暴风雨。不过……啊,对了。他说路上遭遇塌方,路被埋了。所以即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塌方?” “嗯!发生了地震,然后出现塌方……他是这么喃喃自语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也许也完蛋了。即便天气恢复正常,我们想法渡过了湖,可前面的道路却是那样。” “是多大规模的塌方呢?” “嗯,这个,倒没问。”玄儿将烟灰弹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中。 我又问:“到达湖边还不算太难,但他怎么上岛?” “啊,这个嘛……” “要是23日晚上的话,那艘手划的船被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乘坐之后,不就漂到湖中去了吗?而第二天,蛭山用了摩托艇,而且当场发生了那样的事故。”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就问了。他23日是在湖边停车场上的吉普车里过的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绕到湖背面发现了那座浮桥,然后渡过湖的……” “阿!”我感到一条线索因此清晰起来,“所以那座浮桥才会那样……” “就是因为他不顾牌子上的警告,强行渡过那座腐朽不堪的浮桥,桥才会断开。” “那是24号的下午?” “真是合情合理啊!——上岸后,他好像一直躲在某处。我刚要详细询问,但他已经到了极限。” “极限?” “体力上的极限。当然也是精神上的极限。和你一样,完全失去知觉。” “啊……” “我慌忙叫野口先生诊断,总之烧得很厉害。我不知道他在岛上的哪儿过的夜,是怎么过夜的,不过他恐怕没能好好吃东西,又经历了狂风暴雨。过度疲劳,得了感冒?嗯,大概就是这样。他已经使出浑身气力回答我的问题,他已经身心疲惫了……” “情况危险吗?” “我不知道,但听野口先生说,今晚还是让他睡一觉比较好。他说虽然无需绝对安静,但如果强行叫醒那少年,多加盘问的话,作为医生他要反对。”玄儿夸张地耸耸肩,将变短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茅子、江南君,还有你……真是遍体鳞伤啊!况且现在这宅子里,还有两具尸体。” “确实。” “已经把市朗从餐厅移到旁边的预备室里,因为那里有床,所以暂且让他睡在那儿。野口先生照例给他服了退烧药和镇静剂,所以估计会熟睡到早晨。” “其他还有什么?” 我催促他继续往下说,于是玄儿又夸张地耸耸肩。 “关于那个少年暂时就这么多了。如果早晨他的情况不恶化,就必须进一步盘问。” “他——市朗没看到什么吗?”我犹如自言自语。 “你是指在红色大厅吗?”玄儿立即回应起来,“是的。他承认碰巧潜入那儿。而当时望和姨妈在画室里遭遇了那样的事情,凶手无法从房门出来,就从旁边的休息室打破玻璃逃入红色大厅。当时市朗已经在那里,要说目击了凶手的长相……很有可能。” “你问了吗?” “我只是提了一下。”玄儿故弄玄虚地笑笑,“他的回答也是让人不得要领。” “看到凶手了吗,市朗?” “他说只在一瞬间着到可能是凶手的人影。” “那么……” “相貌和体型因为黑暗和惊慌好像没看清楚。只看到玻璃突然破了,一个东西飞了出来。他吓了一跳,赶紧躲起来,根本没时间看对方的相貌。尽管如此他仍留在红色大厅而没有逃走,可能是不想回到风雨肆虐的屋外。他好像还到二楼的走廊去过,或者是想在那里寻求什么生路,比如新的藏身之处什么的——好了,一切等他醒过来,能说话的时候,再问。” “是啊。” 玄儿喘口气,又叼起一根香烟。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但眼光仍然严厉,眉头依然紧缩。 关于市朗的事情,通过刚才的谈话,我感到大体能够把握了。但是,即便如此我想知道的、想问的、不能不知道的、不能不问的事情依然很多。 比如追上市朗时,那泥沼中大量的人骨是怎么回事?我想那些人骨原本就被埋在那里,是被大雨冲出来,形成了那种状态。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的骨头?为什么那么多的骨头会被埋在那里? “对了,玄儿。”我看着玄儿,决定马上就问他。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刚才的注射器被随意地放在放着台灯和烟灰缸的床头柜上。 苏醒后,那银针从右腕的静脉中拔出的光景,以及当时掠过心头、难以描述的不适感又冒出来。玄儿用这个注射器给我注射了什么?这是野口医生的盼咐,还是玄儿的个人行为? 注射器的针筒内还残留少许刚才看到的液体。浓厚、钻稠、红色,那是…… “玄儿。”现在我变得非常在意,语气也有点加重,“刚才你用那个注射器,给我注射了什么……” “嗯?啊,这个吗?”玄儿瞥了一眼床头柜,抿着嘴,看上去似乎有点踌躇,不知如何作答,“我总不放心你身体,为了以防万一,按照我的判断……” “这里面残留的红色液体是……”我指着注射器问道,“是这种颜色的药呢?还是血呢?如果那样,那刚才不是在注射,而是采我的血,对吗?” 如果不是那样,难道仅仅是静脉血液倒流进针筒内,与残留药剂混合在一起吗? “采你的血?”玄儿便劲忍住没有笑出来,“不是,恰恰相反。” “相反?” “是的。”玄儿点点头,从床头柜上拿起注射器,然后将里面残留的液体在台灯下照着,“对你隐瞒也没意义,实话实说。” 我身体僵硬,注视着玄儿的手。玄儿的眼神中透出微妙的热情,仿佛要向我诉说什么。 “这确实是血。”他说道,“不过,并不是要采你的血。恰恰相反,是要将这里面的血注入你的身体。” “给我输血?”我甚至忘记了绷带下的伤和肿痛,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按住右臂上的针眼,“那到底是谁的?” “我的——浦登玄儿的血。”玄儿用拇指按着注射器的活塞,将红色液体从银色针尖挤出一滴,抿嘴一笑,“是我这个第一代馆主玄遥和达丽娅的直系子孙的血。” 5 我哑口无言。 他——玄儿的血?输给我?用那个注射器注入到我的体内? 这是怎么回事?玄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必须这么做? 他说是“因为担心”。因为担心,以防万一……我该怎样理解这里面的含义和意图呢?——对了,为什么玄儿会那样笑?嘴角的笑容到底表达出他什么样的感情呢? 在强烈的迷惑中,作为解释这种情况的常识性理由,我只能想到“输血”这个词。但是,我并没有受重伤以至于要紧急输血。应该没那么严重。因为现在除了被蜈蚣咬伤的左手外,身上其他部位并没感到疼痛。 “我们血型一致。”玄儿收起笑容,进一步说明,“你是A型吧。我也是A型,所以不用担心产生溶血性副作用。” “为什么?”我用手按着右臂上的针眼,气喘吁吁地问道,“为什么要输血呢?我全身没有那么严重的伤……” “中也君,鼹鼠的活血对蜈蚣毒可是特效药啊。” “开个玩笑。”玄儿又在嘴边挤出微笑,飞快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然后他把注射器放回原来的床头柜上,叼起一枝新的香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当然,我无法用笑来回应他的“玩笑”,而是斜眼继续看着放回床头柜上的注射器。针筒中仍残余少量红色的……那是血,浦登玄儿的血。恐怕玄儿是用同一个注射器,将同一个针头插入自己的血管中再拔出来的?……里面的血刚才被注入我的静脉,和静脉中流淌着的我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到我身体的各个角落……这是一种奇怪的不快感。 这是对于异物侵入时几乎本能的抵触感和厌恶感——因为无论是蜈蚣毒还是他人的血,在“异物”这一点上是一致的。那种感觉仿佛自己已经被置于其他东西的支配下,仿佛自已己经被逼入无法挽回的境地。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十分痛苦。非常屈辱的、受虐的,但另一方面又好像感到某种甘美的、奇妙的……不,不行!不能这么想!不是这样的! 不对,这样感觉是不对的。我觉得目前不能这样去感受。不能陷入这样的感觉中。 我紧咬嘴唇,用力地摇摇头。 不能陷进去。必须就此打住。必须把自己的感情恢复到应有的状态。否则我…… 按着针孔的左手下意识地加了力。绷带下的疼痛倍增。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发出呻吟,通过感受肉体上的痛苦来控制稍一放松就会缓缓分裂的情感。我…… 我已经无法忍受。 明确地说,我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至今为止一直盘踞在我内心的各种想法揉合到一起,形成一股激流,仿佛潮水一般涌出,激情澎湃。 无法忍受,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我默默地不断这么对自己说。 这样似乎只是在被蹂躏,不是吗?蹂躏……对,正是如此。难道不是单方面被践踏、被愚弄、被侵犯吗?几乎一无所知,就被带到这神秘地方;几乎是被强迫参加那奇怪的“仪式”;尽管关键之处毫不知情,却被卷入两起凶杀案中;无法也不允许和外部取得联系,最终变成…… “玄儿。” 我怒目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与内心的激情相反,发出的声音却是冰冷而坚硬,没有抑扬顿挫。 “玄儿,我已经……” 玄儿扬起眉毛,仿佛很惊讶,嘴边叼着还没有点着的香烟,一只手撑在床沿自上而下看着我。 “怎么了,中也君?”玄儿的口吻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年幼不懂事的弟弟,“声音这么可怕,这可不像你啊!” “请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怒气冲冲,“以前我也和你说过的。我不喜欢你把我当小孩看。” “嗬,好可怕啊!”玄儿抬起撑在床上的手,好像故意似的苦笑道:“你生气了,中也君?” “生气?” “啊,果然是生气了。” “一般都会生气的,不是吗?”我眯起眼睛说,“我感谢你把失去知觉的我搬到这里。但,到底这是……” “你那么不喜欢被注入我的血?”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啊。” “必要?但是我……” “你不是从昨天起来以后就一直不舒服吗?所以我就更加……” “那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嗯,想必是这样的,不过,我想为了以防万一……当然我并没有恶意。”玄儿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这个功作,看上去让人觉得有那么点寂寞或者说是悲伤。但我的内心却不能因此而平静。 “玄儿!”我反而提高了声音,转身和坐在椅子上的玄儿相对而坐,之间只有几十公分距离,“不光是刚才的事情。这……这儿,你们到底在此对我做了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我们并不想逮住你,把你吃掉……哈哈,你这个样子和那个市朗一样啊。” “请别岔开话题!”我厉声说道,“你可以适当地告诉我一些吧?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下去的话,我就……” “你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会让你对我如此怒目而视呢?” “这还用我说吗?这个家的秘密、所有的这一切,我想我应该有知道的权利。” “噢!” 玄儿将嘴里的香烟抽了出来,放入衬衫的口袋里。然后略微伸伸腰。 “权利确实是有。”玄儿眯眼注视着我,用充满理解且中听的语调说道,“所以啊中也君,我并没打算隐瞒什么而让你困惑啊!我只是在考虑时机和方式而已。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疑问都会解除。傍晚在我的书房里我不是这么说的吗?我还说过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对吗?你不相信我吗?” 我无法回答。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间题。我并没有主动怀疑玄儿的言行和人格,也不想去怀疑。我也不认为他在撒谎,企图骗我、害我,并以此而生气。 只不过,是的,我很不安。不知道且无从知道——这使我感到极其不安。最根本的就是这一点。那肯定是愤怒,这愤怒源于已经膨胀到我所能承受的极限的不安。所以…… 玄儿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不知如何理解我的沉默,一边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一边用我也能清楚地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是这样啊”,便大摇大摆地走到床头柜前,将水壶中的水倒入另一个茶碗,三口两口将它全部喝完。然后…… “你说‘想知道这宅子里的所有秘密”对吧?那也就是说……”玄儿回过头,从裤兜里抽出一张白纸,“就像是这个——记在这上面问题,对吗?” 他打开折成四折的纸片,在我面前哗哗地晃着。一瞬间我有点莫名其妙,但马上就明白了。(那,那张纸?) “这是在楼下图书室里发现的。因为就放在桌子上。”玄儿双手拿着纸片,放到我面前,“是你写的吧,中也哲?在我发现画室中情况异常,去叫你之前写的。” 无需拿在手里确认。那是我昨晚在图书室的书桌上做的记录。 当时,我把能想到的众多疑点都写在上面。 “‘疑点整理’——你的字依然是方方正正,仿佛铅字。”说着,玄儿又抿嘴笑起来。但我无法推测他那看起来有点傲慢的笑容背后的真实想法。我还没那本事。 “我读一遍吧!”玄儿说道。 “不!”我摇摇头,“用不着。我……” “好了,别说了!” 玄儿打断我的话,回到原来位置。他又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我近距离对面而坐,将稿纸摊在膝上,看着。 “我虽然粗略看过一遍,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 “对你而言,这宅子的什么地方是谜,是疑问的指南,让我知道今后应该说什么,怎么说。” 于是,玄儿小声地将我列出的疑点逐条念了出来,这也会成为我疑点整理。 6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那些是什么菜肴? ★达丽娅是什么样的人?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那个年轻人是谁? ★“迷失的笼子”是什么? ★诸居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18年前,卓藏为什么要杀玄遥?在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关于望和,玄儿曾这样说过——“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读完之后,玄儿从衬衫口袋中拿出刚才放进去的香烟,重新叼在嘴里,点上火。然后他默默地等着那枝烟燃成灰烬。 “你打算回答我的这些问题吗?” “我无法全部回答。” 玄儿从膝上拿起那张纸,放到我面前。是要我先保存着吗? “这里面有些问题连我都无法回答。具体来讲,特别是那个年轻人是谁,应该是指江南君吧?” “是的。” “他的情况对我来说也是个谜。所以如果有人知道,无论是谁,我都希望能告诉我。” “嗯,那倒是。”我附和着,收下那纸片。自己用蓝墨水写的字,的确像玄儿说的那样,宛如铅字。我逐条看着,追问下去,“那么,其他问题呢?” “怎么说呢?”玄儿自言自语般说,“如果加上‘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这个条件的话,我想基本上都能回答。比如18年前的那起凶杀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记不得当时的事情。关于‘诸居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情况也差不多。” “十角塔这一项呢?”我紧接着问道,“听说你小时候曾被关在最上面的那间屋子里。” “是的……这个也一样。”玄儿低下头,声音有点含糊,“事情的经过是听别人说了才知道的我自己并不记得那段经历——不过,关于这件事,如果还留有活生生的记忆的话,或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和父亲相处了。我觉得这样不也挺好吗?因为不记得,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当做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自己也可以保持一份冷静。” “告诉我吧,玄儿。”我不肯就此罢休,“为什么你爸爸会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呢?” 听到这儿,玄儿立刻抬起低着的头。 “我不是说过吗?父亲非常爱她的前妻康娜。所以……” “这个我听说过。但为什么?” “父亲很爱康娜。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恨我。” “恨?” “嗯!”玄儿叹口气,“就在这儿告诉你吧。” 听上去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完,他转过身侧对着我盘起腿,将目光投向房间空空如也的角落,看也不看我。 “那是距今27年前的8月5号。” 对于“8月5号”这个日期我有印象。是的,好像是玄儿生日。 27年前的8月5号。据说那一天正好也像昨天一样,狂风暴雨;当时在两年前和父亲结婚的母亲康娜腹中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正准备临产。本来离预产期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但她偏偏在那个晚上要生了。据说原计划就在那几天送她住院,在那里生的。可是…… “总之,由于情况紧急,没时间冒着暴风雨,开车去医院;也没时间把产婆接到家里。无奈之下,父亲决定亲自接生。他和野口先生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学校,在和康娜结婚并进入浦登家之前也曾是医生,所以他才敢做出这个无奈的决定。于是他们在旧北馆康娜的房间里进行了接生。” 玄儿停下来,长叹口气。 “但是……” 玄儿用苦涩而沉重的声音继续说着,身体纹丝不动,目光也没转向我这边。 “具体什么状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导致那样的结果?责任在谁?是什么样的责任?我不知道,现在也无法查证。但结果却非常清楚。深夜,当暴风雨更加猛烈的时候,馆内响起了初生婴儿的哭声。可是尽管父亲竭尽全力,但母亲还是在那晚停止了呼吸。” “……” “唉,发生了这样的悲剧,”玄儿瞥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垂下眼睛,“为此爸爸恨那个孩子。那个自己心爱的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 “或许他也有自责的念头,自责没能救下妻子。或许正是为了消除这种念头,他才更加恨那个孩子。于是他……他就想把那个孩子幽禁在那座塔上?” “是这样的——我听说。” “不过玄儿,不管怎样……”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慢慢地咽了一口唾沫,“这——这个事情,你听谁说的?” “大致的情况是听鬼丸老说的。”玄儿回答道,“如果问得得当,他会把自己知道的事实中有必要让我知道的告诉我。” ——你是在问我吗? 那仿佛“活影子”,甚至连是男是女都难于分辨的黑衣老佣人的嘶哑的颤巍巍的声音又在我耳朵深处响起。 ——你是说我必须回答吗? 我不禁闭上眼睛。 “后来我也直接问过父亲。他承认了并毫不隐瞒地把全部事情告诉我。他对我道歉,我也基本上原谅他了。” 虽然这么说,但玄儿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苦涩,表情也很僵硬,仿佛内心忍受着极度的紧张。 “真的吗?”尽管我心里担心这样问会不会太过分,但还是歪着脑袋问起来,“玄儿你真的就原谅了吗?康娜夫人的死对于柳士郎确实是一个沉重打击?虽说如此,但他竟然把亲生孩子关在那种地方那么多年……”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啊!这就是当时我心中的疑问。 “的确。”玄儿沉默一会儿,微微点头说道。想要接着说些什么,但突然又转了念头似的摇摇头。 “关于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他用指尖按着右边的太阳穴附近,声音听上去依然沉重而苦涩,“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并不想让你着急,但是中也君,你能否再等待一段时间?” 7 对于玄儿的请求,我不可思议地点头报以同意。在听着他述说的过程中,当初以愤怒的形式出现的激动慢慢平静下来。我觉得玄儿不愿说下去也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没办法。但是……现在不能松劲!我对自己说道。因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问。 “可是中也君。”玄儿语调变了。同时,他放下腿,重新转过身冲着我,将目光投向我手中的那张纸,“你这样把疑点都写出来……你恐怕多少有些发现或者想法吧?” 发现?想法?——啊,那是…… “当然,你肯定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感到不安和焦虑,这也是理所当然。你不也说‘一般都会生气的’吗?的确如此!——对不起!” 玄儿叹口气,低头翻着眼珠,自下而上看着我。 “我也觉得自己不对。特别是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应该早点解释很多事情,从而获得你的理解。”玄儿低下头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并不希望他像这样道歉,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但是,如果玄儿了解我的想法,可能又要含糊其辞。我无法消除心中的这个疑问,所以就必须沉默,尽量让他看不透我的心思。 几秒、不,几十秒,我们沉默着。夜晚一片静谧,没有风雨声。 情绪稳定后,左手的伤和肿胀的地方感觉比刚才更疼。赤裸的上半身也感到有点冷。我忍着痛将毛毯拉过来盖好。 “我是想到一些事情。”我先开口说道,“我也不敢确定,只能说是猜想吧。” “哦,是关于哪一项的?” 被他这么一问,我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纸片。 “是‘那些是什么菜肴’这一项。” 话一出口,刚才梦里的场景令人惊讶地重现在脑海里。宴会厅里的黑色餐桌。餐桌上而椭圆形的黑色大盘。盘子上用大块白布遮盖,那奇异的…… “然后呢?”玄儿哼了一下,催着我往下说,“想像成什么了,你把宴会中的菜?” “那是……”我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回答,“你想要我说吗?” “我很想听!”玄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对你的个人想法很感兴趣。” 问和被问者的位置完全颠倒了。我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气,迎着玄儿的目光说:“我说了之后,你会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吗?包括我说得对不对。” “我是这么打算的。”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在这儿不可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不过,嗯,至少在今晚之内,我会依次全部告诉你,包括刚才我们说起的那件事。” “今晚之内吗?” “为了解释清楚,还有几样东西要让你看。” 原来如此——我感到两人的想法合拍了。这样说了之后,就算有什么万一,恐怕他也不会再含糊其辞了吧。于是我决定按玄儿的要求去做。 “‘肉’这个字,我来之后听到很多次。”我尽量保持冷静的声调,开始说自己的“想像”,“在前天晚上的‘宴会’上,这个字应该也出现过,而且在此前后,我都听伊佐夫说过这个字。说他的父亲首藤利吉常说‘非常想吃那肉’、‘今年又吃不到那肉,真遗憾啊’什么的……” “伊佐夫君吗?嗯,这种挖苦人的话的确像他说的。” “关于这个‘肉”我也曾问过美鸟小姐和美鱼小姐。” “哦,是吗?” “她们说伊佐夫说的‘肉’是指‘达丽娅之宴’上的菜。还说那是‘非常特别的东西’。” “她们俩没说那个‘特别的东西’实际上是什么?” “我试着问过,但她们说还是让你告诉我比较好。所以……” “所以你就作了各种各样的想像。想像那道菜是什么,里面使用的‘肉’是什么,对吗?” “是的。” “那么,据你的想像,那是……” 玄儿从椅子上探出身体,把脸凑过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的双眼,嘴和脸颊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全身紧张,但这种紧张和刚才叙述自己身世时的紧张稍有不同。 “据我想像——” 脑子里重现出当时的场景——盖在餐桌大盘上的白布被一下子取走。带着深绿色大鱼鳞的“尾巴”和长着两只手臂、肌肤雪白的上半身露了出来。是的,这一定是…… “那是人鱼吧?”我下决心说道,“传说中栖息在见影湖中的人鱼。它的‘肉’被用在‘达丽娅之宴’上的那道菜里。对吗?” “啊?!”玄儿似乎很惊诧,瞪着眼睛,低声叫起来。我继续说,“汤里那口感粗糙的奇怪东西就是“肉’吧?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也是,还有一开始拿出来的葡萄酒中说不定也有人鱼的鲜血。” “嘿嘿。” “这么一想,我想‘人鱼之血染红湖水是吉兆’这句话也就可以解释了。总之,玄儿你们——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自古就相信见影湖中有人鱼存在,这可以说是‘人鱼信仰’之类的……所以,湖水被染红这种让人想起‘人鱼之血’的现象,对于浦登家来说,希望把它作为值得欢迎的事情——‘吉兆’来理解。” “解释得真是巧妙!” “还有一点。关于望和,你说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会不会是这个意思呢——在每年的‘达丽娅之宴’上,浦登家族的人都要吃人鱼的肉。说起人鱼肉,自然与长生不老的功效联系在一起。吃了人鱼肉,望和应该也已经能长生不老,所以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两眼凝视着玄儿的嘴。他会有何反应呢?是肯定还是台定,或者是…… “嗯,明白了。是人鱼肉?的确,站在你的立场上,这样想也没什么过分的。” 玄儿现在的声音和表情让人觉得他似平没有刚才紧张。总觉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显得有点愉快。 “不对吗?”我怀着惋惜和徒劳的复杂心情问道。 玄儿摇摇头:“不,也没完全猜错。倒是触及到了要害的地方。” “那么……” “不过,很遗憾中也君,所谓见影湖的人鱼什么的,那完全是传说,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至少现在,浦登家族中无人相信那个。前天我不也说过吗?世界各地都有关于人鱼的传说,但全都是人们想像的产物。即便是留存在各地的人鱼木乃伊,也都是人们伪造的假货。” “那个……嗯,的确。” “这个湖里,也没有什么人鱼哦。”玄儿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这里当然也没有所谓人鱼肉之类的东西。或许伊佐夫君和首藤表舅他们也和你一样,误以为那是人鱼肉。这种可能性很大啊!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达丽娅之宴’上享用的那道菜,绝对不是用人鱼肉做的。” “但是,那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想积极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所谓人鱼的生物。 我自认为这点科学常识我还是有的。但是,关于目前发生在黑暗馆中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觉得没有其他解释方法。 “如果不是人鱼,那它到底是什么‘肉’?” “想知道吗?”玄儿反问道,嘴角又浮现出刚才那种会心的微笑,“我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告诉你。在此之前……”玄儿轻轻敲击着床边,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怎么样,中也君?能起床走动吗?” “大概可以吧。” “好!那么,穿件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望和姨+++画室!”玄儿一脸认真,将黑色的对襟毛衣合好,“虽然发生了第二起凶杀案,但警察依然不会来。虽然这次是家里人被杀,但父亲还是……愈加拒绝和外部联系。现在我们去一趟现场,做一下取证和研究。” 第十八章 暴虐的残象 1 将近凌晨2点的时候,我们走出玄儿的卧室,向望和的画室走去。 衣服暂时先借玄儿的睡衣穿着。一件黑色缎织的西式睡衣,虽然对于中等身材的我来说有点肥大,但感觉不错。外面罩着黑色对襟毛衣——他到底有多少件同样的衣服啊——这也是玄儿借给我的。没有包扎的右腕上戴着手表,鞋子仍然湿淋淋的,不能穿,所以穿着拖鞋就来到了走廊。 我们从电话室所在的大厅内的楼梯下来,穿过东西走向的主走廊,来到目标房间前。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两个人基本没有说什么话。 玄儿走在前面,默默地走在昏暗的楼梯和走廊上。我在他身后相距几步紧跟着——我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相当于大病初愈,虽然不至于很辛苦,但走动起来也不能像什么都没有时那么轻松。左手绷带下的伤痛仍然让人不快。想一想在整整一天中我除了水以外什么都没吃,仅从这一点来看,也不可能有什么力气。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状态,玄儿几次停下来回头等我赶上。但是,经过之前一系列的交谈后,在他看来或许彼此多少有些隔阂。所以即便我追上了,他也没有和我并肩走,而是又快步走到我的前面。 途中,我们没有遇到任何人。经过图书室和沙龙室前时,感觉里面也没人,考虑到时间,倒也理所当然。但是突然,周围的寂静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俱。 那是在长时间的暴风雨平息后,听不到一点雷鸣和风雨声的寂静。是除了我和走在前面的玄儿外,没有任何活物的死一般的寂静。是让人不知不觉中想到“这座形状奇异的建筑本身正不断溶入这夜晚的黑暗,深深地沉入到另一个世界”的寂静。是让我甚至疑惑地感到“如果我就此站住不走的话,整个身体会马上裂开,化做无数粒子,被吸入、同化在这房子漆黑的天花板、墙壁、地板中”的寂静…… 我觉得如果我不小心呼吸的话,这寂静就会和空气一起流入我的体内。这让我感到非常恐惧,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按住嘴和鼻子。但恰好在这时玄儿回头看着我,他充满疑惑的眼神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我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但还是继续屏住呼吸一段时间。 大约六小时前我们扶起的那座画室门前的青铜像,立在原先的位置上。玄儿用左手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缠绕在铜像身体上的一条蛇。 “把这个弄倒的是可能伊佐夫吧。”他说道,“你失去知觉期间,我叫起了已经回到东馆睡下的他问了一下。正如野口医生所说,他喝得烂醉如泥。但我还是想法把必须知道的事情间出来了。” “哦?” “他依然把这座雕像叫做‘蛇女’。他说因为看到她一个人呆立在这儿,就想和她说说话……可她一定反应都没有,所以非常生气。然后可能就是这样双手用力推她的肩膀。他说只是轻轻推了一下,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想必是一下子用了很大力气吧!” “可能是吧。” “这样,雕像便倒下来从外面堵住了画室的门。此后伊佐夫君顺便去了一趟野口先生所在的沙龙室室,这和野口先生说的也一样,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野口先生记得那时已经过了下午6点半了……” “是我去图书室后不久的事情。” “嗯,当时的时间关系是非常重要的。我尽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过会儿你看看。”说着,玄儿轻轻地拍拍裤子右口袋。 ——在“尽可能整理”之后,已经把它们写下来了吗? “他还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是伊佐夫吗?” “嗯。” 玄儿抬手指向离铜像一步之遥、通往建筑西头的小走廊深处。 “这个尽头——后门前的小厅里、不是有一个门吗?里面有上二楼的楼梯和可到地下葡萄酒库的楼梯。伊佐夫君说,他在下面找了一会儿葡萄酒后上来的时候,好像碰到了一只‘迷途羔羊’。” “迷途羔羊?” 我不解道,但马上就想到了。对,这是从野口医生嘴里听到的话。据说是酩酊大醉的伊佐夫出现在沙龙室时,和“不讨人喜欢的蛇女”一起从他口中说出的·…… “是伊佐夫‘进行了说教的那只‘迷途羔羊’吗?” “是的。从时间上看,好像在推倒这座雕像前。他说是‘迷途羔羊’。但我觉得可能是指他从未见过的孩子。就是说虽然他也奇怪会有一个孩子在这里,但没有细想就‘说教起来’。结果孩子吓得从后门跑出去了。” “如果是陌生孩子……”想起来,只有一种可能性,“是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可能市朗昨天首先从那个后门偷偷进入馆内,但运气不好遇到了烂醉如泥的伊佐夫。我不知道伊佐夫教育了他些什么,怎么教育的,但可以想像他因为恐惧而跑出去了……后来又偷偷潜入红色大厅。” “嗯。” “好了,等市朗能够开口说话,事情自然会真相大白。”玄儿朝画室的门前走去,“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屋子的门是没有锁的。好像原来有,但现在无论是从外面还是从里面都锁不起来。” 玄儿将手伸向黑门的把手,“好像是啊!自从知道阿清得了那种病,望和姨妈就变成那样子……以后,就把锁给拆了。因为万一望和姨妈把自己关在里面,岂不麻烦?” “确实是。” “所以,无论是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进入这个房间——犯罪现场!”说着,玄儿转动握住的把手。没有光泽的黑门缓缓地打开了。 2 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心跳也加快。 因为要再次踏入这躺着尸体,而且是被残酷勒死的尸体的房间了,所以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作为人,这是最普通的反应了。我心里还想:要是可能,真不想再进入这个房间。就算进去,也绝不愿再看尸体一眼。 “怎么了,中也君?”毫不犹豫走进房间的玄儿回头看着伫立在门前的我,“好了,快进来。”他若无其事地向我招招手。我无力地“嗯”一声,终于下定决心跟了进去。 画室看上去还和我们最初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但是…… 不,不一样! 当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投向房间的左首深处——穿着灰色宽罩衣的望和倒下的地方时,我发现——她的尸体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非常惊慌;但玄儿马上就解释起来。 “望和姨+++遗体已经移放至二楼卧室。这是征顺姨父的意思,他说实在不忍心让她以那种姿态被放在这里。目前看来,还没有报警的可能性,所以也不能因为‘保护现场’而无视姨父的感受啊。” “阿清呢?”我想起我一直惦念的事情,“得知母亲的死讯后,他怎么样?” “我们没有让他进入这个房间,把姨妈搬到卧室以后,我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并让他看了姨+++遗体。”玄儿眉头紧缩,“他一直紧紧地揪住遗体放声大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痛哭。” 我也无言以对。那患有早衰症的少年泪流满面、满是皱纹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心如刀割。 “他是个聪明孩子。所以阿清不仅仅是悲伤。事到如今,自己现在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呢?对,他可能这么想了,所以才特别痛苦。” “是啊!”我应声道。说完,我突然发现一个微妙的关联,心想:玄儿他到底想说什么? “事到如今”明显是指望和的死。但是,接下来的“自己现在这样还有什么意义”,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可能是指阿清,“现在这样”可能是说他的病,但为什么会和“有什么意义”这句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会和“特别痛苦”联系在一起呢? “不管怎么样……”玄儿独自向房间深处走去,“我不会原谅这个凶手。绝对不会……不管从哪方面讲!”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愤怒,在蛭山丈男被杀时,他没有如此愤怒。于是,我又发现一个微妙的关联。 所谓的“不管从哪方面讲”具体说来到底是“哪方面”呢?是因为这次的被害人不是普通佣人,而是这个浦登家族的一员吗?所以才说“绝对”不会原谅吗?所以才会那么激愤吗?或者…… “玄儿。”我开口说道,但提出的问题却稍稍有点偏题,“您父亲——柳士郎为什么坚持不报警呢?刚才你不是说他‘更加顽固地拒绝与外部联系’吗?” “啊,是的。”玄儿停下脚步,用双手向上理着鬓发,“这个嘛……” “望和夫人被杀后,他应该不能再说是佣人之间的纠纷什么的。事到如今,难道柳士郎先生还想内部处理这件事吗?” “这个嘛……是啊,不知道他作何打算!”玄儿没有回头,继续说道,“自己的小姨子被杀,心里应该是不能平静的。这一点我也一样。说实话,这和蛭山被杀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 “是的——不过,这不仅仅是感情上的问题。” “什么意思?” “我明白蛭山被杀当然也是重大事件,所以对于昨天父亲采取的应对措施我也抱有不小的疑问。因此才让你陪着我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怎么说呢?望和姨妈这个我们浦登家内部的一员被杀的话,虽然同是‘凶杀”意义却大不相同。” “这不仅仅是感情上的问题吗?”我走到玄儿的身后,“我不明白。为什么?” “即便是父亲,基本上应该和我一样,是不会原谅凶手的。他也觉得必须尽早追查凶手并采取相应措施。但是……”玄儿停下来,慢慢地回头看着我。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筋疲力尽的神情,似乎在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即便如此,父亲仍然严禁和外界联系,恐怕是因为出现了那些人骨吧。” “啊!”我摸着额头,短促地呻吟一下。 听到“人骨”两个字,我想到的只有一个。就是在追上市朗的石墙前遇到的那个泥潭——那个毛骨悚然的“人骨之沼”。 “那里位于十角塔的背后……”玄儿低声继续说道,“那些骨头就那样暴露在外面。如果警察真来搜查,那些人骨自然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在宅子里竟然有那些东西!父亲不希望张扬此事,而且这也和我们浦登家族的隐私密切相关,必须尽量避免让外人知晓。所以目前不和外界进行联系——如果作为馆主的父亲如此判断,那我也不能将其一概否定。” “那是什么?”我说话的分贝提高了,“是人骨吧!我这么认为。而且不是一具、两具,是更多的……” “是的,中也君。”玄儿叹口气,“是人的白骨。很多人的。本来是埋在地下,没曾想会露出来。” “怎么回事?到底是谁的白骨?”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以前就知道岛上埋着白骨,是别人说的。” 别人说的……对了,来这里后,我至少听玄儿说过一次类似的话。对,那是第一天晚上两个人上十角塔的时候…… ——这儿本来可是囚禁人的地方啊。在塔上的那个禁闭室里。 当时,我们站在最顶层的中央,黑色格子窗的对面摇曳着蜡烛的火焰。 ——建造这座塔时的情况,我没有听到过确切的说法。据说好像是用于某种秘密目的,不过这也是听别人说的。 “不过,只要是这个宅子里的人基本都听说过,有点像传说一样。”玄儿说道。声音依然很低,眼睛虽然看着我,但看上去总觉得虚幻,似乎焦点并没有汇聚在现实中。 “事实上既然发现了那么多的人骨,看来那个传说可能是真的。如果这样,那些白骨应该相当古老了。如果传闻可信,那么早在你、我出生之前,那些人就死了,一共有13具。” “13具?”这是怎么回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我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仿佛梦呓一般重复着这句刚才己经说过多次的话,“13具?为什么这么多的尸体会……” “据说……”玄儿的声音也仿佛梦吃一般,“他们被杀死在这里。” “你说什么?” “据说,以前——早在你、我出生之前,在这个黑暗馆中被杀的13具尸体就被埋在那儿。至于数量嘛,如果不全部挖出来,难以统计。” “你是说……被杀?”我感到呼吸有点困难,“真的吗?玄儿。有这么多人曾在这座宅子里……” “嗯。” “那么,到底是谁杀的?” 这时,玄儿的瞳孔中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惊然的妖艳光芒。 “那是……”他进一步压低声音,“达丽娅!” “啊?” “是达丽娅!” 玄儿的视线依然没有聚焦在现实中,仿佛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延伸到不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世界——或许只是我感知不到,其实就在附近张开大口——深深的黑暗和正在那黑暗深处蠕动着的东西。 “是达丽娅!”玄儿不顾战栗的我,重复着那个名字,仿佛在念诵什么咒语,“是那个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作为妻子从异国带回来的女人,我的曾外婆,在30年前,把自己疯狂的愿望托付给大家而投入虚无的魔女……达丽娅!” 3 ……达丽娅! 玄儿发出的咒语,好像具有催眠效果的邪恶的钟摆,在我的头脑中来回摆动。在来回之中,它以和我心跳一致的节奏恢复了“声音”的形态。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不断重复。 ……达丽娅!……是达丽娅! 头盖骨的内部仿佛真的变成了佛堂,那声音在里面异常清晰地回荡着。 ……达丽娅!……是达丽娅! 宴会厅的那幅肖像画中的异国美女的面容浮现在我脑海中。 ……达丽娅!……是达丽娅! 她的样子随着不断重复的声音发生了巨大变化。 ……达丽娅!……是达丽娅! 妖艳的微笑变成疯狂的大笑。 ……达丽娅! 鲜红的嘴唇张开欲裂,里面可以看到恶毒的深红色的舌头。目光锐利无比,深褐色虹膜也开始变成同样恶毒的深红色…… ……达丽娅! 啊,玄儿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传说真的发生过?据说她—— 浦登达丽娅从前在这儿杀了13个人,并把尸体埋在某处。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达丽娅要做这样的事情? 那个达丽娅托付给大家的“疯狂的愿望”是什么?“投人虚无”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达丽娅是“魔女”?为什么,为什么…… 很多疑问仿佛剧烈的旋涡在我内心回旋,但表面上我却一语不发,只是惊讶地睁着眼睛,整个身体仿佛真的被冻僵。 “玄儿。”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声音。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仿佛在说“这件事到此为止”。 “中也君,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玄儿转变了语调,转身冲着房间里面。 “在这儿……”他将视线投向望和倒下的地方,“望和姨妈在这里被害。”说着,玄儿向前走了一步。 ……达丽娅! 我努力让这个不断在脑袋中回响的名字先退到一边。当然,关于这件事,以后还必须让玄儿作进一步解释。不能就这样含糊过去。绝对不能!我在心中大声对自己说道。 ……达丽娅! “我们再回顾一下吧。”玄儿双手叉腰,“望和姨妈昨晚在这儿被害,和蛭山一样是被勒死的。凶器是望和姨妈——被害者本人的围巾。围巾绕在脖子上,被留在现场。姨妈可能是正要或者正在画画的时候遭到袭击的。”玄儿把右手从腰上拿开,指着地板,“尸体旁边扔着画笔和调色板。” 那两样东西还留在原地,未被移动。画笔的笔尖上还有红色的颜料,地板上也略微洒落一点。调色板可能是碰巧扔得好,并没翻滚,所以它的附近没有被颜料弄脏。 “从尸体上看,没有激烈反抗的迹象,不过那个钟可能是被凶手或者被害者的身体碰到,才从壁炉上掉下来的……”说着,玄儿把目光投向了已经放回壁炉架上的那座黑色的箱形座钟,“可能是因为坠落的冲击而损坏了吧,你也知道的,钟的指针停在6点35分。” “是的。” “我也考虑过是不是有可能因为其他的原因,它本来就已经停了。不过被征顺姨父否定了。昨晚,望和姨妈进入这个画室时,征顺姨父也曾来过,他说当时这个钟一切正常。为保险起见,我检查了一下,确认这个钟并不是因为发条走到尽头才停下的。” “你调查得确实很细致呀。”我感叹道。我总算渐渐从刚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也不再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佛堂了。 “因此……”玄儿继续说,“我觉得把这个指针所指示的6点35分看做案发时间,应该没有大问题。如果说可能性,也可能是凶手故意弄坏的。但考虑前后状况,我认为凶手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所以……” 和发现尸体时不同,现在这个画室中好像有换气扇在转着,那转动声依稀可闻。即便如此,充斥在房间内的颜料味仍然很浓重。我不由得想从这浓重的气味中辨识到不可能存在的尸臭味。当然,要是真能闻到,我肯定恶心得当场蹲一下去。 “你刚才说望和夫人——被害人身上没有激烈反抗的痕迹。”我一边用自虐似的想像折磨着自己的内心,一边将想法直接说出,“如果这样,会不会罪犯和被害人比较亲密呢?” “哦?” “感觉罪犯是在靠近她之后,出其不意下手的。如果是不相识的人突然闯入房间,虽说她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但也应该会有相应的防备。而且如果对方带有杀机,她肯定会激烈反抗,不是吗?” “你说的‘比较亲密的人’?”玄儿回头,疑惑地看着我,“中也君,你具体想到了谁?” ”这个嘛……”我略微有些犹豫,但还是回答,“实际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是伊佐夫、茅子之类的,还有佣人中的宏户啊、鬼丸老什么的……如果是他们突然进入这个画室,就算谈不上警戒,但至少会觉得奇怪。再进一步说,如果是我的话我想她也会这样的,还有那个江南当然也是。” “的确,这是想法很正常!”玄儿点点头,但立刻接着说,“不过正如你所说的,望和姨妈这几年来一直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起床后,大概有近一半的时间是在寻找阿清。她在宅子里和岛上四处游荡,只要碰到人,不管对方是谁,就上去盘问,和他说话。除此以外的时间,她就把自己关在这里,独自画画……” 玄儿停顿一下,将视线投向望和死前面对着的——或者是正要面对的——房间北侧的墙壁。那里有把整个墙壁当做巨型画布的奇异的画。 “她的个性是只要握着画笔进行创作,就会埋头干完。即便是征顺姨父进来和她说话,她也会充耳不闻……” 循着玄儿的视线,我也再次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画。这个尚未完成的大作多么奇怪啊!近乎孩子涂鸦般的无秩序、不经心且缺乏计划性。相反,这些也可以看做是一种破坏性冲动的表现——但这种在这儿画一下,又在那儿画一下,看似随意,实则细致的描绘绝不像孩子画的那般稚嫩拙劣。 “实际上我也亲眼见过。”玄儿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有一次我有事来叫把自己关在这里的姨妈。但我敲门进来以后,她似乎还没有察觉。不管我怎么叫,她好像根本就没听见,面朝画架,头也不回。我走到她身边,拍着她的肩膀喊叫,才终于……” “啊?” “所以……”玄儿总结发言,“你刚才的想法,完全不适用。不论是谁——说得极端一点,即便是外来人员,比如她根本不认识的市朗,悄悄地走到她背后,不给她能够像样抵杭的时间就将其勒死,也不是很难的事情。明白了吧,中也君!” “如果这样,我当然明白了。” “好,那么——”玄儿又瞥了一眼墙上的画,从容地转身回到我跟前。然后,他将手伸进裤子的右口袋中。 “看看这个。”他取出了一张纸片,“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在自己知道的范围内整理了一下我认为重要的时间关系。虽然并不怎么复杂,但总比没有强。” 我伸出双手,接过纸片。纸片像是从大学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先向着同一个方向折了两次,然后换个方向,又折了一次。 打开一看,里面用黑墨水写着像是时间表的条目。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玄儿写的。一排排谈不上漂亮的小字向右上方倾斜着。我住在玄儿在白山的寓所时,曾经见过这种笔迹。 4 ①5点50分 望和,进入画室。 征顺,进入书房。 ②6点00分 中也,在沙龙室碰到野口。 在那以后,中也去了图书室。 ③6点?分 伊佐失,从荀萄酒库上来时遇到市朗。 市朗,从后门跑出馆外。 ④6点30分 伊佐夫,推倒青铜像。 伊佐夫,来到沙龙室,和野口说了话。 ⑤6点35分 案发。 ⑥?点?分 市朗,侵入红色大厅。 ⑦?点?分 凶手,逃出红色大厅。 市朗,目击了罪犯的身影。 ⑧7点00分 玄儿,从二楼下来发现青铜像的异状。 画室里没有应答。 ⑨7点10分 玄儿、中也、野口到画室去。 三个人扶起青铜像。 征顺从书房中出来。 ⑩7点20分 发现尸体。 “你觉得怎么样?”玄儿问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要添加的地方吗?” “②中‘在那以后,中也去了图书室’这一条,我想是在6点半之前一点。用这个表来说的话,是在①之前。可能和③重合,也可能在那之后。”我看着纸片答道,“其他就没什么了。” 玄儿“嗯”了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首先必须确认的是……”他看着我的手,“凶手是何时进入这个画室的。” “嗯,那就是在①和④之间了。望和夫人进入画室是在5点50分,后来伊佐夫先生推倒青铜像堵住门是在6点半前。” “一般情况下,应该是这样。不过,也有可能是在5点50分前。” “5点50分前……啊,是吗?” “在望和姨妈进入画室之前就潜入这里,比如说躲在旁边的休息室中。有这种可能吧?” “有可能。” “不过,我觉得实际上这种可能性非常低。” “为什么?” “因为望和姨妈何时来画室,凶手应该无法估计。她的行动是非常随意,即便是非常亲近的人也无法把握。就算大致能预测,但完全猜中的几率并不高。事先潜入画室等着……怎么想都觉得这太没效率了。” 的确,玄儿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心里在想:在这儿提出“效率”这个概念合适吗?并不是所有的罪犯在行动时都注重“效率”的。有的时候可能是突发性的,有时候甚至会按照其他人难以理解的独特的方针和理论,采取让人难以置信的低效率的行动。如果没有更为具体的凶手形象,是无法判断这起案子的凶手在这方面是怎么样的。 “还有凶器的问题。”玄儿进一步解释,“如果在这儿等待犯罪机会,他会预先准备更合适的凶器,不是吗?用不着使用被害人的围巾这种当场偶然发现的东西啊!” “啊,那倒是!” “所以啊,罪犯应该还是在下午5点50分以后才来到这个房间,确认望和姨妈在里面,便决定采取行动。同时决定用当时才发现的围巾作凶器——我觉得这样才是最有可能的。”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于“重视效率”这个想法多少抱有疑问,但整体来说,玄儿的说法还是具有相当高的合理性的。 “①和④之间——也就是5点50分到6点半之间,凶手来到了这间屋子。然后悄悄地走到埋头作画的望和姨妈背后,用围巾勒住她的脖子将其杀害。这是在钟落下来摔坏的6点半前后……” 假如凶手是在快6点半的时候来的,那么其进入房间后就袭击了望和。如果反过来,他是在5点50分之后不久来的话,那么在到6点半前后的这段时间,他和望和两人一起度过。这样的话,凶手在这期间到底做了什么?是默默地守望着继续作画、对来者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望和,还是和她有过一些对话呢?不管怎么样…… “此后,罪犯遇到意外情况,然后采取相应对策,这些情况已经明了,无需在此重新探讨了吧。” “嗯。” “6点半,烂醉如泥的伊佐夫君推倒了走廊里的青铜像。因此门被堵住,凶手被关在里面。当然他不能束手就擒,无奈之下,打破了休息室里的那块玻璃,逃进红色大厅……” 简单地想一想,这逃脱的一幕如果用玄儿做的时间表来讲的话,是在⑤和⑩——从案发到发现尸体——之间发生的。这个时间段应该还可以再压缩一下。玻璃被打破时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就是关键。 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罪犯对于是否要逃入红色大厅感到犹豫不决,等到决定实施时,已经过了表中⑧所显示的下午7点的话,那会怎么样? 从二楼下来的玄儿发现画室有异常是在7点,叫上我和野口医生两个一起来画室是在十分钟后。如果凶手在这前后从休息室逃入红色大厅,那么应该有人能听到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 虽说不实际检验就无法肯定,但那样一块玻璃被打得粉碎,声响就算传到主走廊和小走廊上也不足为怪。不,肯定能听到的。但是,无论是玄儿、野口医生还是我都没有听到那样的声响。 是被屋外雷声掩盖而没听到吗?或许有这种可能,但即便如此那应该仍然发生在玄儿来叫我之前。因为我记得,在那段时间内——玄儿下楼到发现尸体之间——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巨大雷声。如果这样……我们就可以认为凶手出逃是在⑧之前,也就是下午6点多钟的时候。表中标有“?点?分”的⑥和⑦的时间都应该是6点?分。这样一来,罪犯出逃时间就被限定在⑤的6点35分之后到⑧的7点之前的这25分钟内。 “等市朗能够正常说话,或许可以问出他在红色大厅看到人影的时间。”玄儿说道——他一定早就想过我刚才考虑的那些问题。 “因为那个少年戴着手表,而且还是夜光表,所以或许会记得这个重要的时间。如果那样,③、⑥和⑦的时间也能确定了。” “或许吧!不过玄儿,即便从目前已知的事实来看,凶手的行动似乎也比较清楚了。” “哦?”玄儿伸手到黑衬衫的口袋中,拿出香烟。他叼起一枝烟。点上火,悠然地吐着烟圈,“事实上,关于凶手的逃脱过程,我还有一点没弄明白。” “是什么?” “这个,待会儿再说吧。在此之前……”说着,玄儿穿过我的身边,来到位于房间中央的工作台,把放在那儿的黑色陶制烟灰缸拉过来,将燃尽的火柴扔在里面。我默默地看着他。 “你抽吗?” “不。” 我摇摇头,将手里的纸照原样折好,还给玄儿。他随意地放在了工作台上。 “当你躺在床上被恶梦折磨着的时候,我又当起‘侦探”,不知疲倦地做了不少事哦。” “啊?” “在像刚才那样整理、把握时间关系的基础上,我大致归纳了一下在那段时间内,所有相关人员的活动。”玄儿从裤兜中拿出一张新纸片。 5 和刚才的时间表一样,这也像是从大学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正像玄儿所说,上面用他特有的笔迹记下了“所有相关人员活动”的摘要: 柳士郎……在西馆一楼的书房,6点到7点多之间无人来过。据说在5点半左右通过传声筒和鹤子通过话,叫她来帮自己做了点事。 美惟……在西馆一楼的卧室。美鸟和美鱼5点多钟的时候来过,但她好像睡着了,没有发觉。 美鸟……和中也分开后,在5点多钟去西馆一楼美惟的卧室看了看。然后回到北馆二楼自己的房间,和美鱼两个人度过。7点多钟发现楼下的情况有点奇怪,下楼到红色大厅的时候,碰到玄儿、中也。然后停电。 美鱼……和美鸟一样。 征顺……确定望和在5点50分进入画室后,就待在对面的书房。没有人来。中间打过一个盹,没有听到青铜像倒下的声音。7点20分左右出来和玄儿、野口、中也会合。 阿清……在东馆二楼的客厅及其附近。这期间没有碰到任何人。 伊佐夫……从北馆地窖的葡萄酒库中上来后,在后门附近碰到市朗。6点半左右推倒青铜像,然后在沙龙室碰到野口。之后,好像回东馆,还去北馆二楼看了茅子。 茅子……睡在北馆二楼的客房中。好像没发现伊佐夫来看她。 鹤子……5点半左右曾被柳士郎叫到西馆去。此后回到南馆,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及其附近活动。这期间没有遇到任何人。 宏户……从6点多钟开始在北馆一楼东侧的厨房准备晚饭。6点45分左右和过来看情况的羽取忍说了会儿话。 羽取忍……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6点多钟。慎太也在。此后,为了准备晚饭到北馆一楼的正餐室。6点45分左右去厨房看看,和宏户说了会儿话。 慎太……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里和羽取忍一起待到6点多钟。此后出去过,但详情不明。 鬼丸……在南馆一楼自己的房间。没有碰到任何人。据说期间去了位于中间庭院里的墓地。 野口……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6点时中也到来,说了一会儿话。中也去图书室后,在6点半钟又见到伊佐夫。7点多钟和玄儿、中也一起去画室。中也6点在北馆一楼的沙龙室遇到野口。此后一个人去了图书室。7点多钟和玄儿、野口一起去画室。 江南……好像是在东馆一楼的房间里。详情不明。 市朗……在北馆一楼后门附近遇到伊佐夫,暂时逃出馆外。此后又潜入红色大厅。 “根据刚才讨论的结果,重要的是从望和姨妈进入画室的下午5点50分到我们刚过7点跑到画室前的这段时间内的不在场证据。”玄儿等我看完之后开口说道,“不过,在很大程度上,能确认不在案发现场的只有中也君你和野口先生两个人。” “噢!”我暖昧地回应着,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玄儿你的部分没有写啊!”我再度看着这张“相关人员活动表”,其中一部分内容都写到背面去了。 “啊?” “啊,我并不是怀疑你。” “不,抱有怀疑是无可厚非的。因为这是侦探的基本素质啊。”玄儿笑着将燃尽的香烟掐灭在工作台上的烟灰缸中,“在二楼的书房和你说完话后,我首先去了南馆,让宏户和羽取忍准备晚饭。我告诉他们8点左右要在北馆的正餐室用餐。那是刚过6点的事情。” 是的。在我出书房之前,玄儿确实是这么考虑的,所以…… “此后,两个人按照我的要求去了北馆。宏户去东侧的厨房,羽取忍去正餐室。” “玄儿你去的时候,慎太是在羽取忍的屋子里吧。” “嗯。羽取忍好像命令他那天不要再出去了。但慎太本人却好像憋不住很想出去走走的样子。” “‘此后也曾出去过’是什么意思?” “好像羽取忍后来回来的时候,他并不在屋子。” “‘详细情况不明’呢?” “问了他本人,但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唉,因为他是慎太嘛,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的确。” “然后……”玄儿继续说道,语速变得快了一些,“后来我又回到原来的书房,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就到楼下去了。于是发现了那座青铜像的异常情况。那是7点左右。所以,我举不出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玄儿略微撅着嘴看着我的反应,我什么也没说,再次将视线落在手上的笔记上。 “宏户和羽取忍也算是有不在场的证据吧。6点45分左右,两个人在厨房碰了面还说了话。” 两个以上的人为相互的行动作证。在这个意义上,美鸟和美鱼这对双胞胎也是一样的,她们俩是“两个人为一个人”的身体。当然必须作为特殊的例外来考虑。 “关于这两个人,不能说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吧。”玄儿淡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意见,“如果我们设想他们中的一个在6点35分作案后立刻逃入红色大厅,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厨房,或者去厨房看看的话……” “如果这样说的话,或许我也不能举出充分的不在场证据啊。” “哦?” “我和野口先生分开后进了图书室,假设在6点25分的话,然后我立刻偷偷地直接进入走廊以免让沙龙室中的野口先生发觉。接着在伊佐夫推倒青铜像之前侵入人画室,作案后逃入红色大厅,若无其事地回到图书室。” “啊!那么,你这么做了吗?” “怎么会?”我缓缓地摇摇头,“但是,我无法证明我没有做过。” “真冷静啊!的确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被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对“伙伴”这个词感到很不舒服。如果是在这次来此拜访之前,大概不会有这种感觉吧。 “也就是说有确实不在场证据的就只有野口先生了!”玄儿轻轻地点头,“当然,如果硬要说是野口先生干的,那也不是绝对不可能。” “怎么说?” “虽然刚才我们否定了这种情况,但如果那钟的损坏真是凶手做的伪装,而实际的作案时间假如是在5点50分到6点之间的话……” “难道这个期间,野口先生他……” “在望和姨妈进入画室之后立刻进去将其杀害,然后马上回沙龙室遇到你。” “但是如果是这个时间的话,他应该想不到伊佐夫在6点半推倒青铜像后会到沙龙室去一趟啊。也不会想到我会出现在沙龙室里啊。所以,就像玄儿你刚才说的那样,‘考虑到前后的情况,难以认为罪犯有故意这么做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是啊!而且如果野口先生是这样作案,那他应该完全没有必要打破休息室中的玻璃逃入红色大厅了。那么,那块玻璃碎得就很奇怪了,而且和市朗说的看到有人打破玻璃逃出来这一点也是矛盾的。” “是啊!” “所以说野口医生的不在场证据还是成立的啊!” 总之,除了野口医生以外,包括玄儿和我在内的所有相关人员都有作案的机会。至少仅从不在场证据这一点来看是这样的。无论是柳士郎、美惟,还是美鸟、美鱼、征顺,甚至是阿清…… “如果要怀疑的话,还有可能性。那就是伊佐夫是真正的凶手,包括推倒青铜像在内的一切都是在撤谎。” “嗯,这个么……” “不过,我很难想像他那烂醉如泥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我也很难想像一个喝得烂醉的人能做出这种事来。而且关于和市朗相遇这一点似乎也是事实……如果怀疑到如此地步,那就无法确定任何事情。” “是啊。”我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落在手上的笔记上,问,“关于江南也是‘详情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大约四个小时之前吧,我去客厅看了一下江南君的情况:”玄儿看着手表,计算着时间说道,“当时,他在被窝里睡熟了。衣服脱在枕边,只穿着贴身的内衣。无论我怎么喊,他都不醒……好像梦魇了。” “那你是硬把他叫醒问话的?” “嗯。”玄儿皱着眉头,朝旁边看去,好像要避开我的视线,“是的,不过他依然还不怎么能说话。虽然我简单地向他说明了情况,但是他刚睡醒好像还有点迷糊,所以到底理解多少,我心里没底。我也问那段时问他在哪儿,干什么。但他只是含糊地摇摇头,和慎太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觉得这不难想像。 这个目前还来历不明的青年,对于前天以来在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事情,他到底知道多少?因为他看到了搬运过程,所以应该知道蛭山丈男身负重伤。但昨天蛭山被杀的事恐怕还不知情。望和被杀的事情恐伯也一样。如果这样,突然被亥儿劈头盖脸地问了许多问题,那肯定只能更加混乱。 “不过……”我听到玄儿低声嘀咕,“他的那个……” “嗯?”我看着玄儿的脸,问道:“那个青年有什么……” “啊,没什么!”尽管他含糊其辞,但还是坦然接受了我的目光,“在我喊他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些东西。” “一些东西?” “怎么说呢?是身体上的小标记之类的……”玄儿闭上眼睛微微地摇摇头,“好了,先不说这个——”玄儿岔开话题,“关于第二起凶案中大家不在场的证据基本就是这样。虽然对于找出嫌疑人来说没有多大帮助,但如果不先把握各人行动,那么就不可能深入探讨。” “是的。”说着,我把玄儿做的不在场证据表递给他,这次我没有按原样折好。和刚才的时间表一样,玄儿随意地放在工作台上。 “不过,中也君。”他离开工作台,重新走到房间内里,“我想听一下你的想法。” “什么想法?” “那儿的……”玄儿用右手指着斜前方,“那幅画你怎么看?” 6 玄儿指的是房间北侧的墙上画着的那幅奇异的画。 把本来肯定是单一地涂成黑色的墙面当做巨大的画布,在上面画上了各种人、物和建筑之类的东西。近乎孩子涂鸦似的无规则、不经心……缺乏条理…… ——姨妈平时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作画。 前天傍晚在沙龙室听到的不知是美鸟还是美鱼说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 ——都是些恐怖而奇怪的画。 几个线条横七竖八地交叉着,似乎连底子都没有打,就用小刀把厚厚的颜料抹上去了。接近天花板的地方,细致地描绘着一朵黄金色旋涡状的类似星云般的东西。在靠地面的位置画着波涛涌动的深蓝色的“海”。浮在上面的球体看上去就像快要沉入大海的夕阳,太阳上无数网状的黑色裂痕给人不祥的感觉。还有…… 在底色为白色、有一扇门大小的画中,绘有若干塔尖突出的黑色建筑的扭曲的影像。那笔触使得那部分看上去仿佛烧焦了一般。 散布在四处的圆形或椭圆形的圆圈,像是漂浮在黑暗中的肥皂泡,里面用淡色描绘出人物的图案…… 对于画中这些具体内容,到现在我才是第一次仔细看。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凶案现场”的观念,在超越一切支配着自己的行动吧,到目前为止,虽然我意识到那里画了这样一幅画,但却无法真正把握其内涵。或许也可以说自己并未主动认真地观察。 描绘在宛如肥皂泡的圆形和椭圆形圈内的大部分是婴幼儿。还有蜷曲身体浮在羊水中的胎儿的画。婴幼儿的相貌看起来并不像是现实中的某个人,但其中有两个肉体在腰部附近结合在一起的畸形双胞胎的形象,显然,创作这个形象时,她一定想起了美鸟和美鱼。这么说其中有些画的形象可能类似阿清。 每个婴幼儿都显得很忧郁,和普通婴幼儿的表情相差很远,甚至让人觉得他们很快就要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和悲伤的哭泣声了……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想。这是什么意思? 她——望和,在这儿到底想要画什么?到底想要画什么? 我有意识地想了一卜,但没有想到答案。而且原本有没有所谓的“答案”也未可知。 “听说望和姨妈今年年初开始画这幅画。”玄儿对着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我说道,“之前她一直在普通的画布上创作。征顺姨父说,没有特别的起因,突然有一天就……” “之前,她画的是什么样的画?” “开始动笔的作品这里还留着一两件……”玄儿看了一眼房间里放着的几个画架,说道,“嗯,画的主题基本都差不多。” “差不多?” “以这座房子——黑暗馆的各处为素材的建筑形象以及看似以身边人物为模特的人物画等等。人物画也是以婴幼儿居多,但她绝不直接描绘现实中自己的孩子。即便是以阿清为原型,也是那种怪病没有显现出来时的健康婴儿形象,或者是正常成长情况下的胖男孩形象。” “原来如此。” “好像也见过把她自己作为吸食孩子的怪物来描绘的画。还有很多根本无法解释的怪作。” “……” “对了,中也君。”’玄儿再次抬起右手指向壁画,“我想听听高见,是画在那边角落里一幅画。” 玄儿指的是在我右侧角落的一幅画。在它前面的地板上,放着用于垫脚的脚凳。望和死前可能正拿着画笔和调色板面对那儿,或者正要面对那儿。 我走过去,将视线直接投向画面。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几朵和我等高的花。暗淡的黄色花瓣每三四枚合在一起,构成了大朵的鲜艳的花——这花并不陌生。我应该知道名字,但是……啊,这叫什么花来着? 几片黄色花瓣被从花蕊中渗出的血一般的深红色染成条纹状。有的被整个染红。 “这个……”我低声嘀咕着,又朝前迈出一步,“这个是……” 在黑暗中的那些花的下方,是该画的主要部分。我稍稍弯腰,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是一幅底色为白色,长宽约一米多的画。那幅画和同一墙面上的其他画风格迥异。 一个年轻女人倒在地上,身上的深灰色和服异常凌乱,白蜡般的皮肤裸露在外。而且……一个全裸的怪物在她上面,将其强行摁倒。 那怪物大致上是人的形态,但同时又具有奇异的特征,让人觉得那绝非普通的人类。 首先是从他那土黄色的背上生出的两支红黑色树枝一般的东西。在我眼里那像是他的“翅膀”。虽然还没有获得正常的功能,但那是它在黑暗中飞舞时必不可少的奇异而邪恶的翅膀。 第二个特征在他的脚上。 他那两只脚向着画面前方伸出,握着女人的两只手腕将其压在身下。为了摁住女人,他的脚尖张开踏在地上。脚的形状和乌黑的脚背都描绘得细致入微……问题是那脚趾的数量。 并非普通人生长的五根,而是只有三根。在他左右脚内侧各有一根相当于拇指的脚趾。左右两脚的另外两根脚趾远比普通人粗、长,仿佛怪物一般…… “这是什么意思,玄儿?”看着看着,我觉得很不舒服,喘着气问道,“这幅画到底是……” “你看着像什么?” 听到玄儿的反问,我将手掌放在微微出汗的额头上。 “女人遭到一个妖怪的袭击……我只看懂这些。” “是不像人类的妖怪吗?”玄儿深深地吸口气,“不过,如此细致入微的画,我还是首次看到。特别是那三根脚趾,还有那头发袭击女人的“怪物”长相凶残,嘴里露出野兽般锐利的牙齿,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充满着疯狂的情欲,杂乱的白发根根竖起…… 另一方面,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受到袭击的女人的神色似乎很矛盾。眼睛圆睁,嘴巴张得很大,但那并非完全是因为恐惧和厌恶而发出惨叫时的表情…… “你觉得为什么望和姨妈会画这样的画呢?”玄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觉得这完全是空想或妄想出来的吗?” “啊?”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玄儿就在我身后,近得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难道不是吗?” “和这个构图相似的画,姨妈以前也画过几幅。虽然不像这幅这么露骨。” “那么……” 难道他是想说:可能有现实中的原型?是这样吗? 不会吧——尽管我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再次看看画,然后在脑海中战战兢兢地撒开了想像的大网。 难道说这是望和亲眼目睹的一个恐怖场景?是烙在她心底无法抹去的残象?这幅怪画就是根据残象创作出来的?如果这样…… 那么被袭击的这个女人是谁?攻击她的这个怪物、这个有着异形“翅膀”和三根脚趾的恶魔般的怪物又是谁? 一片让人感到不祥的沉默,深夜里无边的寂静。只能听到换气扇轻微的旋转声和身后的玄儿有意无意的喘息声。 我再次黯然地看看眼前的画——整体还有那个部分。 夕阳破裂的声响、仿佛烧焦了一般的建筑物崩塌的声音、女人的悲鸣声、妖怪的吼叫声……这些仿佛就快要在这沉默和寂静中破堤而出——我产生如此幻觉。被束缚、被吸入,眼看就要被带到另一个世界。 “玄儿。”我慌忙将视线从画中移开,再次转身冲着玄儿,“玄儿,这是什么意思?”最终,我只能再次提出这个疑问,“这,这幅画是……” “你不明白,中也君?” “什么?” “画在那儿的花。”说着,他的手越过我的肩膀,指着墙上的画。眼神暗淡,似乎绝望了,“那是什么花,你知道吗?” “不,那是……” “那个啊……”玄儿叹口气,“是美人蕉!” 第十九章 暗道问题 1 “中也君,到这边来。” 我再次看着墙上的画,纹丝不动。玄儿撇下我,来到旁边休息室的门前,打开门,转身冲我招招手:“到这边来。关于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我们就在这儿把它搞清楚吧。” “嗯!”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顺从了玄儿的召唤。尽管他说是“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但在我来说,没有解决的问题很多很多。所以玄儿指的是什么,我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而且现在我最关心的还是眼前的这幅画。 开放在黑暗中的几朵黄色的花……嗯,经他指点,觉得那的确是美人蕉。花蕊中渗出的血色染红了花瓣,其下便是那幅噩梦般的暴虐之图。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奇怪的画到底想说明什么?不过,从刚才玄儿的口气来看,他好像已经大体明白。 说起“美人蕉”,那也是玄儿去世的母亲的名字。玄儿的生母康娜,是馆主浦登柳士郎的发妻,27年前的8月5日深夜,她在这座宅子里生下玄儿后死了。她的父亲是浦登卓藏,母亲是浦登樱子,外公是浦登玄遥,外婆是浦登达丽娅…… 如果那花真是美人蕉…… 那么,画中被三根脚趾的怪物压在身下的女性,就是浦登康娜?被害人望和的亲姐姐浦登康娜,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卓藏和樱子夫妇的长女是康娜,望和应该是小女儿。还有得了和阿清同样怪病而早逝的次女麻那和三女儿美惟,长女和小女儿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大。如果望和真的亲眼见过画上的情景,那是何时的事情呢?何时、何地,她是怎样…… “中也君,这边。快来看!” 在他的大喊声中,我回过神,晃晃悠悠地朝独自进入休息室的玄儿走去。 “对了,玄儿。” 房间里安装着一个没有烟道、形式上的壁炉,玄儿就站在壁炉前面。我走到他身边,看看他的表情。 “刚才没有说完的问题是指……” 玄儿点头嗯了一声,扭头看着我。 “我刚才不是说——关于凶手的逃脱过程,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吗?” “啊!……对,是的。” 我抬头看着壁炉上方墙壁上的那扇窗户。本来镶在那里的红色花玻璃已经破碎,现在只剩下黑色窗框,犹如长方形“洞穴”。其宽度与壁炉相仿,高有一米多。两个大人可以轻松地并肩通过。 和发现望和尸体,勘查房间时相比,那里并没有特别变化。惟一不同的是已经听不到屋外的暴风雨声;窗户那边的红色大厅里的灯全亮了——仅此而已。 “因为伊佐夫推倒青铜像,通向走廊的门无法打开,走投无路之下,凶手只能从这个窗户逃入红色大厅。于是他用屋里的那把椅子砸碎了玻璃……”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了。当时潜入红色大厅的少年市朗正好目睹这一情景,因此可以确信。但是……玄儿到底觉得这个“逃脱过程”中,哪里还有疑问呢?到底有什么是必须“先弄清楚”的“问题”呢? 我苦思冥想,而身旁的玄儿则单腿跪下。然后,打开手里的电筒,朝壁沪内里照去。 “为什么……你在干什么?”尽管我感到不解,但还是跟着单腿跪在地板上。 “好了,你看一下!”说着,玄儿把另一条腿也跪下,弯着身体,几乎趴在地上,将上半身探入炉中。 看到玄儿如此架势,我几小时前的记忆突然苏醒。当时——就是我发现壁炉上的窗户破碎,觉得最好看一下对面的红色大厅而准备离开的时候…… ——奇怪啊。 玄儿嘀咕着,一脸困惑地摸着下巴。 ——这里好像…… 对了,他是这么嘀咕的。而且和现在一样,不管不顾地打开手电,查看壁炉内里。 “是这个啊?”玄儿的声音传了出来,“中也君,你也来看看!” 我只能听从他的指示,也双腿跪在地上,一边保护好裹着绷带的左手,一边钻到玄儿身旁。我们俩在狭小、满是灰尘的壁炉内肩挨着肩,脸挨着脸,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 “怎么样,中也君?”玄儿将手电换到左手,将右手伸向内里,“这里有一个小的棒状突起。如果把这个推上去……” 嘎吱嘎吱……附近响起微弱的金属声。 “好了,这样就解开锁了。”玄儿低声说着,冲着前方,放下手电。借助光线,他将双手伸到壁炉最深处,那儿有铁板。玄儿将双掌放在其中央附近,一用力随着低沉的吱吱嘎嘎声,铁板的一部分动起来。长、宽约六七十公分的正方形滑向一旁,犹如打开拉门。 在打开的铁“门”后面出现了一块新的黑色的板。好像是一块木板。从位置上看,应该是隔壁墙的背面……玄儿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那块板。随着一声和刚才的金属声不同的微弱声响,那扇黑色的木门立刻向对面左右打开了。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与此同时,柔和的光线从对面射进来,那是红色大厅里的灯光。 “啊?”我不由自主地喘了一口气。 (这里果然也有!这个念头突然从昏暗混沌中浮现出来,但……) “玄儿,这是……” “正如你所看到!”玄儿捡起手电,关上开关,慢慢爬向紧贴着壁炉地面的正方形的“门”,“中也君,你也过来吧。这边还散落着不少碎玻璃,小心点。” 玄儿很快就爬到门外,顺利“逃入”红色大厅。我还在壁炉里。 “明白了吧。关键在这儿。这个北馆在18年前被烧毁,负责重建的建筑师设计了几处孩子气的装置。其中之一就是这个暗道。 2 我遵从玄儿的命令,穿过暗道。 暗道下端在壁炉侧接近地面,但在红色大厅一侧则高出地面30多厘米。我留心着散落的碎玻璃,还要尽量不使用受伤的左手,相当辛苦。如果门再大一点可能就没什么了。要不是玄儿中途帮我一把,我就必须转过身子,让脚先出来。 “你的手没事吧。我不想勉强你。” “稍微有点疼……不过,还行。” 靠着玄儿的胸口,我总算站起来,伸手拍拍身上的灰尘,再度审视一下刚才爬过来的那扇门。正方形,边长六七十公分左右。不过,有这么大的话,即便是身材高大的男性也能从容通过。 “正如你所见,壁炉侧的铁板可以横向移开,而大厅侧墙壁则是这样向外打开……”玄儿解释着,将大厅侧的门轻轻关上。 从壁炉内看,门是一块木板,但这边的门外侧却贴上了结实的黑石,与周围墙面协调。门相当厚,关好则与墙面融为一体,乍看上去根本无从知晓。 “在大厅那边,也有同样的构造。”说着,玄儿将视线投向“那边”。 从高大宽敞的红色大厅的方位上看,这边是西,那边是东。 “音乐室的壁炉和这个大厅也是由同样的机关连接。那边的壁炉比这边大很多,所以通道也宽敞不少,容易通过。两边的门都只能从壁炉侧打开。” “是单行暗道?” “嗯。顺便告诉你,在这二楼的走廊里也有一处小小的机关。在和二楼的主走廊之间,有一面翻转墙,和你在东馆看到的一样。” “简直就像是忍者屋啊!”我故意开个玩笑,“大概没有通过机关让天花板掉下来,或者带刀刃的巨型钟摆和陷阱之类的房间吧?” “哈哈!”玄儿挑挑眉毛,淡淡一笑,“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说不定真有。” “把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这些当代侦探小说家全部请来如何?”我仍然半开玩笑。 玄儿哼了一声,微微摊开手,故作滑稽状:“那要和父亲商量一下。”说完,他马上放下手,又一本正经起来,目光严肃地看着与周围黑墙融为一体的那扇门。 “是望和姨妈告诉我这条暗道的。她还爬进去打开给我看……她还笑着说什么‘干吗要造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啊’。那时阿清还没出生,姨妈也不像现在这样,创作的画好像也以正经的作品居多。她对我非常亲切,高兴时还教我绘画技巧什么的……” “音乐室那边的暗道呢?也是望和夫人告诉你的?” “不!”玄儿微微摇摇头,“我记得那是后来自己发现的。美鸟和美鱼好像说过她们是听鹤子说的。” “也就是说,她们以前也知道除了音乐室,这边也有同样的机关。” “大概是吧。” “征顺先生和阿清呢?” “当然也知道。” “哦——原来如此。”至此,我终于明白,对于凶犯杀死望和后的逃脱过程,何处让玄儿费解了,“就是说这里可能存在和昨天的凶杀案正好相反的逻辑。对吧,玄儿?” 3 “现场通向走廊的门无法打开,但凶手为什么非要打碎休息室的窗户逃走呢?” 玄儿表情严肃,双手叉腰,语气沉着,但有点过于冷静。 “房间的壁炉里有一条暗道,他不用打碎玻璃也能逃到红色大厅中。当时,手电就在壁炉台上显而易见的地方,因此就算暗了点不太好找,但像我刚才那样解开锁、打开暗门应该不难。而且从暗道逃入大厅也应该容易些。怎么想也比用椅子打破玻璃,爬上壁炉台,一边当心着玻璃碎片一边爬出窗户跳下去要省事多了。花的时间也差不多,可能还少些。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就完全没有被人听到打破玻璃时的巨响的危险了。可是——” 玄儿转向靠墙站着的我。 “可是凶手没有使用暗道而选择了打破玻璃,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可能这和蛭山事件的情况正好相反吧!”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将双手抱在胸前。 我继续说:“昨天凌晨蛭山被杀的南馆的那间卧室,与走廊的储藏室之间有那扇暗门。可能是为了不让羽取忍发现,凶手使用那扇门出入现场。因此自然就导出了‘凶手预先知道储藏室里有暗门’的结论——是这样吧?” “嗯,是的。” “而这次的情况正好相反……”我又舔了舔嘴唇。不知是否沾了灰尘的缘故,感觉有点苦,“这次,凶案现场也存在暗门和暗道。可凶手并没有从方便且各种危险应该较少的暗道走,而是打破玻璃逃离现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答案就是凶手不知道这条暗道的存在。” “嗯,非常简单而且通顺的逻辑啊!”玄儿满意地摸着下巴,“如果原本就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条暗道,那就只有打破窗户逃出去。凶手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结论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出现了和蛭山事件——第一起凶杀案相反的条件,也就是说凶手不知道壁炉里存在暗道。” “是啊!” “看来有必要像第一起凶案那样,探讨一下谁符合这个条件。” “那我们现在就进行吧。”玄儿的口气依然沉着,但有点过于冷静。他双手抱在胸前从我身旁走开,默默走到楼梯口,缓缓转过身,背靠着楼梯扶手对我说,“从有谁不知道暗道存在这个方向开始可能更顺利些。怎么样,我们开始吧?”虽然他的语调依然如故。但在暴风雨后深夜的寂静中,可能也有大厅高高的天花板的作用,他的声音伴随着令人不快的回声传入我耳中。 “首先——”玄儿说道,“和南馆的那扇暗门一样,长期居住于此的内部人员,他们应该都是知道的。” “应该是吧。” “我们列一下他们的名字。我的父亲柳士郎和征顺姨父不可能不知道。继母美惟现在虽然那样,但我想原本她肯定知道。正如刚才我所说,我以前就知道,美鸟和美鱼也知道。阿清也一样。” “就是说所有住在这儿的浦登家的人都知道?” “我想是这样的。就算是这里的佣人,应该也都知道。鹤子、羽取忍、宏户和鬼丸老。” “那可能不知道的,就只有慎太君了?” “是的。南馆的那扇暗门,好像是他独自玩耍时偶然发现的,但说到这北馆,并不在他四处探险的范围之内。既没人告诉他,也不可能自己发现,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们能把慎太放人嫌疑人中吗?” “的确!不过玄儿,还是先把问题只限定在知不知道上面比较……” “啊,我赞成!”玄儿环顾了一下大厅,接着说,“下面我们来看看除此以外的人吧。” “我第一次来,当然不会知道这儿有这种暗道。”我抢了个先手,声明自己符合这次的“凶手条件”。 玄儿一脸严肃:“意外访客江南君当然也和你一样不可能知道。” “是啊——伊佐夫先生和茅子夫人呢?关于南馆的暗门,他们十有八九不知道,不过……” “嗯,他们俩会是什么状况呢?” “至少首藤夫妇每次来都是住在北馆呀!也可能机缘巧合,知道了这条暗道的存在……” “不能说完全没有,对吗?” “伊佐夫总是和他们夫妻俩分开,住在东馆,不过……” “啊!但是,吃饭什么的基本上都是来北馆的啊!实际上昨天他不就自己到地窖去找葡萄酒吗?” “嗯,的确!” “如果茅子有可能碰巧知道,那伊佐夫应该同样具有这种可能性,对吧?” “是啊。” “所以,关于这两人是否知道,客观的判断应该是都有可能。但是,据我个人观察,觉得他们不知道的可能性比较大。” 无论如何,在我和江南之外,作为满足“凶手条件”的人必须把首藤茅子和伊佐夫两人算上。 “最后就剩野口医生了。”玄儿继续说着,“关于野口医生,也有点不好判断。” “那位医生也有可能不知道吗?” “有可能吧!” “但他不是你们家的老朋友吗?他每次来这儿也是住在北馆啊。” “嗯。他说曾听人说起过南馆的暗门。所以,我想他可能也知道北馆的这条暗道。不过实际情况如何,必须问一下他本人。毕竟这只是重重机关中的一个。可能其他的知道,只是这个不知道呢? “这是很有可能的……” 如果这样,野口医生暂时也算在了可能符合“条件”的人中。 “那么,中也君!” 玄儿离开楼梯扶手,再次走到我身旁,地板上散落的玻璃碎片被他踩得沙沙作响。他略微压低声音说:“就是说凶手必须同时符合第一起案件中的‘凶手条件’和我们刚才讨论的第二起案件中的‘凶手条件’。怎么样?谁符合这两个条件呐?” “这个……嗯!” 在第一起案件中,符合“凶手事先知道储藏室中有暗门存在”条件的,有住在这儿的浦登家的8个人——柳士郎、美惟、征顺、望和、玄儿、美鸟和美鱼、阿清,和4个佣人——鹤子、至信、宏户、鬼丸老。再加上慎太和野口医生,一共l4个。除去被杀的望和就是13个。 另一方面,在第二起案件中,满足或者可能满足“凶手不知道壁炉里有暗道存在”条件的,有我、江南、慎太、茅子、伊佐失、野口医生6个。因此—— “是慎太君和野口医生两个吗?” “是的。”玄儿点点头,眉头紧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他们两个。” “不过,野口医生的不在场证据好像是成立的!” “是的。正如刚才所讨论的,野口医生在第二起凶案中确实有不在场证据,应该不是凶手。”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慎太了。” “是的。你怎么看,中也君?你相信是那孩子干的吗?” “一个八岁、而且智力发育缓慢的孩子连续杀了两个人……还是难以置信啊。” “我也这么想。即便只考虑智力,他也难以做到。不可能做得到。”玄儿断言,眉头皱得更紧,“慎太不可能是凶手。” “那么,到底……”我也和玄儿一样,皱起眉头。 就是说没有人了?难道我们长时间的推理,推导出的结论却是无人是凶手码 ? ——不可能! 不可能是这样,可是……我困惑得直眨眼睛,很快,便想到一种解释。 “你不认为或许不是同一个凶手吗?”我有点迟疑。 “一条简单的逃避途径啊!”玄儿回答。听他的口气,好像在说——我早就想过这一点了,“可能作为‘相关人员’之一,我不太愿意支持这种看法。一般人恐怕都不愿相信自己生长的地方会出现两个杀人犯吧?” “但是……” “而且,除了这种感情上的理由,我总觉得这只会是同一个人做的连环杀人案。实际上这两起案件让人感觉似乎有关联。” “……” “怎么说呢?”玄儿用右手食指按着太阳穴,“逻辑性的解释是比较困难的,或许可以说是事件本身的‘形态’或者‘气息’相似吧。可能是整体,也可能是局部,或者两者兼有。总之在这两起案件中,我感到有种共通的‘形态’或者‘气息’。所以——这么说,你可能难以理解,但我还是认为,也愿意认为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 “不,我有点明白了。”我点点头,这是真心话,“的确,这两起案件中,有某种共通之处。正如你所说的,‘形态’、‘气息’或者说是‘手感’……我也有这种感觉。” “是吗?不过,如果这样……” “玄儿,在此我们换一个讨论时象吧。” 听到我大胆的提议,玄儿直眨眼睛:“怎么说?” “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第二起案子的遇害人是望和夫人?她为什么被害呢?” “动机问题吗?这也是个谜团!”玄儿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一脸遗憾,“虽然望和姨妈因为阿清的病过于悲伤而精神失常,但我觉得她并不招人怨恨。就算有人对她的言行感到不快,也不会因此起杀心。” “如果是连环杀人,那么应该有个人对蛭山和望和都抱有强烈的杀意。” “是这样的。不过,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玄儿用力摇摇头,说了声“不”,仿佛要抑制自己的感伤。 “这是理所当然,因为,最终犯罪动机是凶手内心深处的问题。正是在他人无法窥知的内心深处,才隐藏着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 “真正重大且切实的邪念……” “现在有两个人被杀。有一个杀了两个人的凶手C至少对于凶手本人而言,是有正当或者不得已的理由的。应该有。” “是啊!” 我想起死在画室地板上的望和。我又想起昨天早晨近在咫尺、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蛭山。我还想起昨天晚上在玄儿书房围绕这个驼背看门人的死进行的“无意义的意义”的讨论。 我不禁感到一只邪恶的手从邪恶的浓雾中穿越时空向我招手。 “玄儿,会不会这个——望和被杀也和18年前的凶案有关?”我缓缓地说道。 玄儿出乎意料似的“啊”了一声,但立刻无力地点了点头:“你还在想那件事?” ”嗯,是啊!”我也无力地点点头,“你依然认为这始终和18年前的事无关吗?这么说可能缺乏说服力、偏离主题,不过……” “你的意思是说蛭山掌握着18年前凶案的某个重大秘密,而被杀人灭口?你的意思是说望和姨妈同样也是因为18年前的凶案而被灭口?” “不,这个……” 话说出口,但思维却无法连贯。过去的事件和现在的事件真的没有超越时空的有机联系吗? 我闭口不言,努力整理散落在大脑里的各种疑问。左手绷带下隐隐作痛。我忍不住频频皱眉。玄儿或许也多少有些在意我的话,同样沉默良久。 归根到底——我有点不负责任地想——难道外行人即便参照侦探小说进行推理,也难以有实质进展吗?是因为缺少本来应该进行的搜查步骤——由警察来检验现场和尸体,对凶器、指纹和脚印什么的进行专业分析,所以无可奈何吗?还是我们把事情看得过于复杂?或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更加粗略地面对这个事件。 比如凶手作案后,只不过因为慌乱而把休息室的壁炉中存在暗道这一点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对,在第一起案件中,羽取忍会不会撒谎?或者有没有可能美惟所处的慢性茫然自失状态实际是装病? ——不,这样想可能不对。对任何事情抱有怀疑,这是侦探的基本素质,但如果胡乱怀疑,恐怕不是件好事。这样反倒难以把握问题的本质…… 我低声叹口气,回头看看墙壁,在心中再次将刚才有关“暗道问题”的讨论回味一番。 顺着刚才的逻辑,能同时满足两个“凶手条件”的只有慎太和野口医生。但慎太从能力上看不合格,野口医生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据。这样就没人了。没有人可能是凶手……不,这不可能…… ……厚重的黑色石壁,不仔细看难以辨认的暗道门。玻璃破碎、脱落后,窗户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我因为推理走入死胡同而心烦意乱,但还是在两者间移动着视线。突然——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凶手未打开暗道门而打破窗户,不走暗道而钻窗户逃出房间,那是…… “难不成……” 我小声说着,转向玄儿。他不知何时又离开我身边,走到大厅中央,抬头看着二层的回廊。他似乎并没注意到我的声音和神情。 “难不成……” 我紧闭双眼,只在喉咙深处低声说着。我想到一种刚才遗漏的可能性。但不知为何,我很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告诉玄儿。或许玄儿也已知道这种可能性,只是没有说出来……不,即便如此,现在还是不说为妙。 我暗下决心,离开墙边。 4 为什么要杀蛭山丈男,为什么非要杀他? 为什么要杀浦登望和,为什么非要杀她? 正如玄儿所说,凶手的动机毕竟植根于他内心深处。如果它以“钱”“色”这样明显的形式出现,那又另当别论。但假如不是这样,我觉得那第三者要从外部准确把握的确非常困难。 为什么要杀蛭山和望和,为什么非要杀他们?虽然我心里依然怀疑这是否和18年前的案件有关,但关于此次作案动机,我也只能说“不知道”。 不过关于谁是凶手,至少我已经想到一个人。 那是从两个犯罪现场存在的“暗道问题”中导出的一种可能性。想到后,就是非常简单的“答案”了,但作为我来说却难以相信且不愿相信。 玄儿知不知道呢?如果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理? 虽然刚才决定不说,但内心的不安怎么也无法完全掩饰。 “你的脸色很差啊,中也君。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新想法?” 听见他的询问,我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对于我的反应,玄儿皱皱眉头。 “关于凶案的讨论到此就暂告一段落吧。目前我们只有等待市朗康复。因为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你这么一说……” “怎么啦?” “首藤先生的夫人——茅子夫人还是那样吗?” “啊,还在二楼房间里睡着——对了,我也想再好好问她一次。因为我确实也想知道首藤表舅的去向。”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好像是。他们啊,反正做什么都是为了能吃到‘肉’。不过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玄儿半嘲讽地说着,轻轻耸了耸肩,“还有就是父亲会不会允许报警。看样子不会轻易同意——或许我们必须考虑一起强行说服他了。好在暴风雨看来已过去。天亮后如果天气没什么变化,就得想办法渡过见影湖了。” “塌方呢?”我问道,“市朗不是说中途路上塌方了吗?” “啊,对啊!”玄儿皱皱鼻子,点点头,“如果道路因此完全断绝,那麻烦就大了。要是电话能通就好了。” “先不管报警什么的,你说我们被困在这儿的孤立状态会持续吗?” “很有可能。不过,正如父亲所说,这里食物充足,至少不用担心会饿死。如果音讯长期不通,像野口医生的医院,还有‘凤凰会’什么的大概都不会坐视不管。要是陆路没有办法,也会通过直升飞机什么的来救援的。关于这个问题,我相当乐观。父亲大概也一样。” 玄儿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然后迅速将视线落在手上。他看看表,说了声“已经3点啦”,便冲着我说:“好了,走吧,中也君。” 我略感诧异:“接下来去哪儿?” 玄儿将右手伸入裤兜,在里面摸索着。难道除了刚才的纸片,还装着其他东西? “因为必须满足你的要求啊。”玄儿回答道,“天亮前,还要去很多地方。按照约定,天亮前,要把你想知道的事如实相告。” “啊……” 很快,玄儿从口袋里拿出两把钥匙。其形状似乎很古老,但钥匙本身是新的。没有明显的污垢和锈迹,发出暗淡的银光。 “这是……” 对于我的问题,玄儿声音怪异地回答:“在宅子里,有两扇门可谓是‘禁地之门’。这就是开这两扇门的钥匙。” 玄儿摊开手掌,让我看看,然后又握起来,钥匙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配钥匙平时被保管在父亲的书房里。我以前偷偷配了两把。” “配的钥匙……” “我要用它带你去一个地方——‘禁地之门’后面的禁地。怎么样,中也君?”他故弄玄虚的台词让我愈发紧张。我想说“好的”,但唾液塞住喉咙,发不出声来。 “走吧!”玄儿说道,“首先去你一直挂念的那个18年前的现场。” 5 这个馆可以说是一个和我所知道的日常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异界”。但现在还要从这个“异界”去更为离奇的“异界”。 我们再次穿过那条突显“间隔”、前窄后宽的走廊。尽头便是黑暗馆的西馆,又名“达丽娅之馆”——和东馆同为馆内最早的建筑,地处宅子“深处”。 和前天晚上——24号晚上鹤子带我经过时不同,四周一片寂静。我并不认为当时的雷鸣和风雨声让人听着舒服,但今晚的寂静在某种意义上比肆虐的暴风雨更让人恐惧。 刚才从玄儿卧室去画室的途中,我就对这身边的寂静隐约产生了厌恶和恐惧。现在依然如此。而且—— 侧耳倾听,好像突然听到什么东西隐藏在寂静背后呼吸着。几秒钟后,又仿佛响起它要将这寂静粉碎的怒吼。这种感觉在心中萌芽并不断扩大,无法控制。 玄儿走在前面,为了多少打消一些这种无形恐俱,我回想着前天在阳光下所目睹的西馆外观。 和东馆一样,这是一座日式和西洋风格结合的建筑,带有方形陡峭屋顶的塔屋突出在靠南方的一侧。黑色外墙、黑色房顶以及紧闭的黑色百叶窗。因为老化造成的颜料脱落和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使它呈现出奇异色彩,说不上是黑色、灰色还是绿色。即便如此,整体印象仍是黑糊糊的…… 就是在这个可称为馆内“某种意义上的中心”或“核心”的建筑里,隐藏着众多我尚不知晓的浦登家的秘密吗? 和前天晚上不同,西馆的大厅里,亮着的是昏暗的吊灯,而非蜡烛。看来,我的想法——那蜡烛是为“达丽娅之夜”准备的特别“仪式”中的一环——是正确的。 ——吃!当代馆主柳士郎那仿佛从地底涌出的声音,又在耳朵深处开始幻觉般重复。 ——吃! ——吃,别犹豫! ——吃! 聚集在宴会厅的人们奇异地附和着。 ——吃,那个! ——吃,吃那肉! ——吃…… “喂,中也君。” 玄儿小声喊着我。他已经走到位于大厅左首的双开黑门前。我用力摇摇头,赶走耳朵深处的声音,慌忙跟上去。 在打开的门后等候我们的是铺着黑地毯的昏暗走廊。 玄儿说了声“来”,迈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后面。走廊很快向两边分开。玄儿朝向南延伸的边廊上走去,那里有两扇黑门,一扇在右侧跟前,另一扇在内里,与前者有些距离。 “这是父亲现在用做起居室的房间。和里面的书房相连,以前好像是玄遥的第一书房。那些传声筒就在这儿。”玄儿指着前面的门说道,“还有隔壁那里的那扇门以前是第二书房……” 对了。前天晚上,我在宴会中去小解时,因为喝醉了回来时走错了路。忘了要上二楼,本来想回宴会厅的,但误入一楼的这儿……是的。当时,我就走到这里,想打开那黑门,但怎么都打不开。 ——请停手! 鬼丸老让人分不清男女的、沙哑颤抖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儿,不可以。 当时握着的“禁地之门”把手的感觉和被鬼丸老抓住手腕制止的感觉重亚在一起…… ——这儿,不可以。 ——不可以,这个房间不能靠近。 “玄儿!”玄儿先一步走到门前,我在他背后问,“你不是说有两扇‘禁地之门’吗?还有一扇在哪儿?” 玄儿回头看看我,然后默默地向走廊深处扬了扬下巴。在尽头的正面还有一扇黑门仿佛融入周围的昏暗中。 “那是……” 听我这么一问,玄儿说了声“那个么”,然后好像卖关子似的停了一会儿。 “是达丽娅房间的入口。”玄儿回答,“那扇门后面是这个黑暗馆真正的控制者曾经生活过的房间。” 6 时针走到凌晨3点。 玄儿从口袋中取出刚才的钥匙,选出一把插人钥匙孔。钥匙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显得异常沉重,让在斜后方看着的我都觉得吃惊。锁打开了……而且,黑色的“禁地之门”向前缓缓地打开,室内一片漆黑。 玄儿打开刚才在壁炉暗道使用的手电,走入房间。我停在门前看着他,犹豫着要不要立即跟进去。 不久,室内的黑暗渐渐退去。并不是电灯被打开了。而是玄儿用火柴点燃了几处墙壁烛台上的蜡烛。因为房间已有十多年未曾用过,所以即便有电灯恐怕灯丝也早就坏了。 屋内有一丝光亮后,玄儿回到门旁,看着伫立在屋外——走廊中的我,突然说出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对了,中也君,就是这儿。” “啊……”我吃了一惊,一脸迷惑。 玄儿将手电筒冲着我照着:“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当时年仅九岁的我、浦登玄儿看到了难以解释的现象。好像就是从那儿看到的!” “从这儿?”我慌忙环视一下周围,“从这儿看到了什么……在哪儿?” “在这个房间里啊。”玄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据说事情发生在宴会结束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个第二书房里发生了那件凶杀案。就在那案件发生后不久,好像碰巧我独自来到这里,看到临死的玄遥倒在地板上。同时我还看到房间里有个人。” “从这儿吗?”我直视着站在门里的玄儿,“那——你看到的是凶手吗?” “可能是吧。不,想不出其他可能性啊!” 我心想这真是很微妙的表达啊。玄儿立刻接着说:“但是,难以解释的是,在我看到后的一瞬间,他就消失了。我和碰巧此时来到这里的父亲柳士郎一起进入房间,进行了调查,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头鲜血、动弹不了的玄遥……” “啊?” 这就是昨晚玄儿提及的,出现在18年前凶杀案中的“活人消失”吗?确实就像是“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状况”啊。 “不可能是从窗户逃脱什么的吧。”我确认道。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好像——窗户从里面上了锁,外面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 “躲在家具或者某个暗处呢?” “据说——那也不可能。” 这些事情超出本人的记忆范围,他肯定非常着急。玄儿轻叹一口气,关上手电,夹在裤带上。 “总之有个人名副其实地像烟一样从这个房间消失了。当然因为是九岁孩子说的,所以好像很多人根本就没当回事。唉,这也可以理解。据说其中最当真的竟然是父亲。” “那么,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当晚自杀的卓藏吗?” “会是这样吗?”玄儿不自信地摇摇头,“据说他们问我那个人是谁,我始终回答‘不知道’。不管怎么问,我一直坚持说:不知道是谁,但确实有个人在房里……”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玄儿痛苦地叙述着自己想不起来的往昔经历。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和着玄儿的声音,那首诗的片段又从我脑海中划过。我找不到该说的话,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走廊里的同一个地方。 “进来啊,中也君。”玄儿后退一步向我招手,“你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吧?” “嗯。” “我会告诉你的。关于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日’的晚上,发生在这间宅邸里的可怕案件的始末,我会在这儿把我所知道的如实相告。” 7 这是差不多有30张榻榻米大小的西洋式房间。 其正上方——二楼的这个位置应该就是那间宴会厅,所以简单一想,这第二书房和前天晚上浦登家汇聚一堂的那间屋子大小相同。 不知他是何时配的钥匙,不过自那以后,玄儿恐怕曾多次犯禁独自潜入这个房间。也许他是希望多少能够接近一些自己记忆之外的过去吧。 虽说存在像玄儿这样的入侵者,但这房间的确一直关着,有十几年禁止出入。所以它的内部如此荒凉,正如我们从“不开放的房间”一词所想像的那样……不,与其说是“荒凉”还不如说是“废弃”更符合现在的氛围。或许也可以说是“被丢弃”、“被遗忘”。 或者说由于被常年封闭,无人进入,这间屋子已经停止呼吸,心跳减慢,体温下降,完全停止活动,沉睡至今。这可能是个不恰当的比喻,但我的感觉确实如此。 因为没有将所有的烛台全部点亮,所以虽说有了一些光亮,但四处仍或多或少有黑暗存在。摇曳的烛光透着邪气。即便在这昏暗的烛光中,我依然能看到地板上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会留下自己的脚印。 书架、装饰架、书桌。除了与书桌配套的椅子外,还放着安乐椅、矮柜、睡椅。看起来像是保持原貌的家具上,没有盖防尘布。 这可能意味着今后不会再使用这个屋子和家具。 从地板到墙壁、天花板以及日用家具基本都是清一色的黑。电灯和烛台也没有丝毫金属的光泽。只有在正面的中央——面向庭院,朝西的墙面上有一扇装着磨砂玻璃、上下开关的窗户。其同侧有一个高大的挂钟。指针停在一个让人费解时刻上——12点23分。 一走,地板微微有点颤动。灰尘和霉味充斥着鼻腔。潮湿混浊的空气冰冷,但和刚才在北馆的感觉不同,仿佛是切肤之冷。 我走到上锁的窗户边,近距离观察后,回到玄儿抱胸站着的房间中央,突然发现个奇怪的东西。 “那个……”我用手指着,“是画框吗?” 从走廊进来的角度看,左首——南侧的墙上,在黑色木板墙上靠门的位置处,挂着一个大画框。宽有两米左右,有一人高,看起来足以收纳120号大小的画。 但在这巨大画框内,却不知为何空无一物。只有和墙壁同为黑色的画框在那儿。 “为何空无一物呢?”我问道,“原本有一幅画吗?” “不,好像原本就是这样。”玄儿放下手臂,走到画框跟前,“你知道吗,中也君,这真的是只有边框的画框。” “怎么说?” “不仅没有安玻璃,而且状似背板的这部分也不是背板,完全是后面的墙板。”说着,玄儿用右手指尖轻轻敲了敲。“换句话说,只是把画框直接安在墙壁上而已。不是挂上去的,而是用钉子固定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禁困惑起来。黑色边框在空无一物的黑色墙壁上围成四方形,上面精细地雕刻着互相缠绕的蔓草形象。 “也就是说将这里用做书房的玄遥,特意造了这样的东西。为什么……” “这个嘛。唉,也不难想像。” “是吗?” “总之,以前这里就有这个奇怪的画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也向鬼丸老确认过。”说完,玄儿离开“只有边框的画框”,从我身旁穿过房间,在另一面墙边的睡椅上坐下,将矮柜上的烟灰缸拉过米,慢慢跷起。郎腿,叼起香烟。 “刚才你说‘问过鬼丸老’?”我跟过去,站在睡椅旁,“这么说,鬼丸老知道你偷偷进过这个房间?” “啊,恐怕是的。”玄儿显得若无其事。 “没有被责备吗?自己打开‘禁地之门’进来的事情。” ——请停手。 “当场被发现的话,或许会责备。但是因为没被当场发现。” ——这里,不可以。 “鬼丸老——”玄儿神态自若地吐口烟。柔和的香烟味围绕着混浊空气中的尘埃和霉味,“他只是有问必答。既不会反过来多问,也不会把被问及的事告诉他人。” “他嘴很紧?” “嗯,是的。至少对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是这样。” “什么意思?” “对于现在已不在人世的某人,他恐怕肯定会一五一十汇报的。” “玄儿,那是……”我刚想问他指的是谁,但还没问出口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达丽娅?你说的是30年前去世的达丽娅夫人?” 玄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鬼丸老侍奉的真正主人只有死去的浦登达丽娅。就连玄遥,他也绝不顺从,当然对于当代馆主我父亲也一样。他只对达丽娅一人忠心耿耿,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坐,中也君。”玄儿冲着睡椅前的安乐椅,扬扬下巴,“不用在意会弄脏衣服。” 我听话地坐在椅子上,玄儿将跷着的二郎腿左右换了一下。 “还记得吗?”玄儿问,“第一个晚上,在去调查岛上的栈桥时我所说的话。” “什么?” “以前这里曾有人在见影湖溺死。” “啊,记得。怎么啦?” “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当时住在这儿的佣人母子淹死了。” “孩子玩水时溺水,母亲想去救他,结果一起淹死,对吗?” “嗯。不过,听说淹死的母子就是鬼丸老的家人。”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稍稍眨了眨眼睛:“真的?”如果这样,那鬼丸老就是湖里淹死的孩子的父亲、孩子母亲的丈夫?这么一来,自然可以断定这个“活影子”是男的。 “不知道是否属实。我问过他本人,但他一直含糊其辞,说‘那么久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记不清?肯定是说谎!” 玄儿站起来继续抽着烟,一口气抽完后,把它慢慢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很小的事情。就像是这个宅子附带的精巧的记忆装置——我是这么看的。” “不管怎样,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此人的存在是非常值得庆幸的。父亲和其他人不知道的,或者虽然知道却不想告诉别人的旧事,他都知道,都记得。而且,他会按照你问的,不加多余的感伤和思考如实相告……!” ——那是在问我吗? 啊,是的。那个老佣人确实对任何人似乎都一视同仁。即便对方是我这样初次见面的来访者。 ——我必须回答吗? 如果让他”必须回答”,他肯定会开口。反过来如果当时回答“随便你”之类的,那他的嘴永远是闭住的。 玄儿说他是“这个宅子附带的精巧的记忆装置”,但我的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比喻。鬼丸老——这个守护着“迷失的笼子”的“活影子”早己将黑暗馆整体的“影子”浓缩于一身…… “听说鬼丸老住进这个宅邸是在玄遥和达丽娅的长女樱子出生几年之后,大概是60年前了。当时玄遥接近50岁,达丽娅30岁出头,依然美得让人迷恋,肯定还未显现衰老。当时,鬼丸老临近30岁。先不管他妻儿何时淹死,是否属实,反正他完全痴迷于当时的女主人达丽娅那美丽的魔性和强烈的领袖气质,这并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魔性……”我不由白主地重复了一遍这蛊惑性的词汇,“刚才你说的‘这里真正的控制者”就是达丽娅夫人吧?” “当然。” 玄儿点点头,又叼起一枝烟,靠在睡椅上,斜望着天花板。 “总之,就是这么一个情况。”玄儿继续说下去,“表面的或者说泛泛的事实,我可以从父亲以及当时还正常的姨妈那儿听到。由此,我恢复了因旧北馆的大火而空白的记忆,再次成为浦登玄儿。但至于这座宅邸以及浦登家过去的知识,我基本都是听鬼丸老说的。而且对30年前去世的达丽娅忠心耿耿的他绝不会随便撒谎。我是这么想的,并相信此判断不会有错——你明白我想说的吗,中也君?” “嗯……也许吧。” “好,那么……” 玄儿静静地坐下来,说起他记忆之外的18年前的事情——那件发生在西馆这个第二书房中的可怕的凶杀案的详细情况、当时这个家的状况、凶杀案发展到看似解决的经过以及其后的展开和结果说着,说着,玄儿的面庞和表情慢慢地被从房间各角落悄然流出的黑暗粒子所覆盖。 当然,这肯定是我的心理作用,但不管我怎么告诫自己,眼中的变化都没有停止。黑暗粒子的数量加速增加,不久便完全包裹住玄儿。只有玄儿叙述过去的声音不断轻轻震动着夜晚的寂静——这种略带疯狂的预感,或者说妄想,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既没有插嘴提问也没有随声附和,只是静静听。听着听着,我自己肯定也被房间各个角落悄然流出的黑暗粒子所包裹。或许我的灵魂将因此脱离肉体,开始跨越18年的遥远旅程——这种妄想也让我难以自拔。 玄儿继续说,我继续听。 难道就不能现在将潜藏在黑夜中的所有噩梦都召集于此,并加以驯服吗?这恐怕也是当时我略带疯狂的妄想之一吧。 第五部 第二十章 消失的夜晚 9月26日,凌晨3点30分。 “视点”离开正在黑暗馆西馆一楼的房间中倾听朋友说话的现在的“我”,滑入包围着夜晚的深沉而柔和的黑暗中。它一分为二,分别滑入乡村少年和从塔上坠落的年轻人的身体里,在各自身上经过几次不安定的沉浮后,又离开他们,滑入同样的黑暗中,合二为一,成为原来的“视点”。 合二为一的“视点”螺旋升上空中。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持续扭曲且不规则地回旋。不久—— “视点”也许无法感知统治“世界”的秘密而冷酷的恶意。它轻易地超越法则,时光倒流,飞落到18年前的9月4号——“达丽娅之日”的当时当地。 ……被深山老林包围的小湖(……这是18年前的那个见影湖)。浮在湖中的小岛(……这是18年前的那座岛)黑黢黢盘踞在岛上的形状怪异的馆(这是18年前的那座黑暗馆)。 “视点”的主体依然在昏暗的混沌中,隔着半透明的墙看着正在展开的现实。而且只有依靠偶尔苏醒的感觉、认识和思考的片断(……超越了18年的时间,现在在这里)才能将其把握…… ……东南西北的四栋建筑包围着宽广的庭院(啊……对了!北馆和18年后的形状不同。它被毁于这一年冬天发生的那场大火中)。 “视点”滑入南馆。 他发现一个少年悄然站在一楼的走廊中,便靠近他,与其重叠,合而为一。 1 ……9月24一号,星期二,晚上11点10分。 少年来到南馆一楼的那个房间。 黑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诸居”两字。住在里面的诸居静是浦登家族的一个佣人,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十年以上。 其丈夫也被浦登家族雇用,比她大1岁,名叫甚助,七年前在他45岁时离开人世。据说是肾病。自那以后,只有诸居静和儿子忠教住在这里。 关于她家庭的这些情况,少年已听诸居静本人说过,但还谈不上完全理解。关于诸居静这个“佣人”在馆内的地位、自己和她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地位和境遇,他也没有正确把握。如果来南馆的这间屋子,就能见到“诸居妈妈”,她比其他人对我好——少年内心是这么想的。 少年名叫玄儿。(……玄儿!这是18年前的浦登玄儿!)浦登柳士郎的亡妻康娜在九年前的暴风雨之夜留下的遗孤。 上月初,玄儿年满九岁。最早告诉8月5日是他生日的不是父亲,也不是外祖父、曾外祖父,而是乳母诸居静。那时,玄儿还待在远离宅邸的十角塔,在塔上最高层的囚室里,过着不同寻常的幽禁生活。 当然,玄儿自己从未想过这种状况是否“异常”。因为他还无法知道“普通人”的“正常”状况是什么样。就算“囚室”、“幽禁”之类的词,他当时也还不知道。 玄儿是在9月中旬以后从十角塔出来,住进北馆二楼房间的。 至今才过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从记事起,他就独自待在塔上那间昏暗的房间里。此后的好几年,原则上他都不许外出,起居、吃饭、排泄、玩耍、学习、运动……一切都被迫在囚室中进行。所以,对于玄儿来说,那间屋子和从诸居静偶尔打开的窗户中看到的景色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突然有一天,他被莫名其妙地带出房间,某种意义上稳定的“幽禁生活”就此打上终止符。于是,玄儿不仅没有获得空间上自由的解放感,反而感到巨大的困惑、不安和恐惧。 完全不同以往的“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宽敞的房间,宽敞的庭院,许多人;有各种家具、工具和玩具;有书、画和雕像;有天空、大地和花草树木;还有那么多从人们口中传出的声音和语言。玄儿未知的事、物和概念正如洪水般泛滥开来。 突然扩大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几千倍的“世界”。过于悬殊的落差,不能不让玄儿感到困惑、不安,甚至恐惧。否则就只能尽量把心封闭起来,避免和“世界”接触。 对于过于广阔的“世界”,玄儿不知道到底该把目光投向何处,去哪里,感受什么,思考什么,怎样思考。如果勉强面对一切,就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 此时他想起诸居静曾经拿到十角塔的那个玩具。那是所谓拼图的非常初级的玩具,将剪开的厚纸片在画框中拼成画。对于玄儿来说“外面的世界”就像未完的拼图,到处缺失着构成“世界”的碎片。 无论是所见、所闻、所触及的,还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口中的话语,表现出的感情……一切仿佛都少了什么,缺失了什么,欠缺了什么。但并非这个“世界”本身缺少,而是置身于“世界”中的自己身上少了些东西。幼小的玄儿开始模糊地感觉到这样。 自己从十角塔的囚室里解放出来,至今已过了约一星期,但一有什么,还是会不自觉地去诸居静身边。和她在一起,看到她的脸,和她说话……这样多少可以解除自己的困惑和恐惧。正因为如此,所以今天晚上又这样…… 听到敲门声,诸居静(……诸居静!这个40岁上下的女人就是诸居静!)把门打开一道细缝,站在屋子里,问起来。 “您吃了吗?今晚宴会上的菜肴。”她的声音和表情比平时都要生硬。 玄儿闭着嘴,点点头,在昏沉的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大约一小时前开始的宴会上出现的一连串事情。 “您吃了,对吗?玄儿少爷。” “嗯。” “请您说‘是’。” “啊……是。” 从未喝过的红色水——好像叫”葡萄酒”、红黑色粘稠的汤以及面包和其上涂得像黄油的东西。除了面包,其他都非常咸,味道怪异,只能小口小口地吃。其他人——“父亲”、“外公”、“曾外公”还有两个“姨妈”——都默默地吃完。他奇怪——他们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吃完如此怪味的东西呢?他听说今晚的宴会上有某种特别的食物,但如果是这些,他觉得还是在十角塔时,诸居静每天拿来的饭菜更可口。 叫葡萄酒的红水,味道特别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稍微喝一点脸上就发烧,心跳得厉害。桌上和墙上燃烧着红蜡烛,充斥整个房间的甜甜的气味让人头晕目眩。 这个被称为宴会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画上的绝色佳人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达丽娅。 声音沙哑地告诉自己的是曾外公——玄遥。 ——是玄儿的曾外祖母。 他还是一点都不明白。玄遥眯起凹陷的眼睛直视茫然的玄儿。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啊。 玄遥低声嘀咕道。 ——虽然还是孩子,但他的面相越来越像达丽娅了。还有康娜……对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柳士郎是“父亲”的名字。听到玄遥别有含义的话,柳士郎表情严肃地抬起头,用冷峻的目光看看玄遥和玄儿,随即点头低声说了声“是的”。 ——我不否认,这孩子确实…… 对于他们的对话,玄儿还是完全听不懂。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是怎么回事?“面相”是什么意思? “玄儿少爷。”诸居静的喊声把玄儿唤回现实中,“怎么啦?”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抬眼看到“诸居妈妈”担心地皱着眉。但是,她只是站在房间里,并不打算把开了一道细缝的门再打开些。 怎么回事?玄儿心中产生一丝疑问。 “妈妈。”玄儿静静地出声喊诸居静。 自己己被告知她并非“真正的妈妈”。自己也这样提醒自己。 “真正的妈妈”叫康娜,九年前生下玄儿后不久就去世了。诸居静是浦登家的“佣人”,因为“佣人”不是“家人”,所以不能成为“真正的妈妈”。 即便如此,玄儿还是叫她“诸居妈妈”或者单纯叫”妈妈”。 在十角塔的时候一直如此,从塔里出来后,她也同意没有他人在场时可以像以前一样。但是—— “不能这样叫。”诸居静缓缓地摇摇头,“以后不能这样叫了。我不是玄儿少爷的妈妈;虽然从小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但玄儿少爷己经从塔里出来了,而且还参加过今晚的‘达丽娅之宴,从此就不能……” “为什么?”玄儿忍不住问道。他无法理解她的话。为什么突然她会这样…… “总而言之不行。”诸居静又摇摇头,“柳士郎老爷终于消气了……”刚说到这儿,她慌忙改口,“啊,不!玄儿少爷已经九岁了……是从孩子变成大人的年龄了。而且,你已经离开十角塔成为自由之身,还参加了‘达丽娅之夜’的‘达丽娅之宴’。作为浦登家的继承人,你已经得到正式承认。” “……” 玄儿依然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以说基本上不知所谓。他越想脑子越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你不能像以前那样来我这儿了。请别来这儿太多。我还会继续照顾你的……但请叫我‘诸居’或者‘阿静’。”生硬的表情,生硬的声音。但是总觉得那脸色和声音中有种寂寞。 为什么?为什么?玄儿在心中不断问着。 昨天还不是这样。一到这儿就悄悄让我进去,像在十角塔时那样陪我玩耍,和我说话,教我东西。还让我看了这房间内部壁橱中的暗门。可是为什么…… “好吗,玄儿少爷?”说着,她弯下身子,视线突然落在玄儿的脚上,“啊呀!”她小声叫起来,“又把鞋子——” 玄儿也把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 “又把鞋子脱掉了啊。” “啊,嗯……是的。” 脚上只穿着黑袜子。是诸居静根据玄儿脚的尺寸做的“特别的袜子”。鞋子在来之前被脱掉了。 “不能这样啊,玄儿少爷。” “可是……” ……如果穿着鞋子,走起来不舒服。 “已经不是在塔屋里生活了。不穿上鞋子的话,脚和袜子会弄脏的。知道了吧?” “是。” “那么,好了,玄儿少爷,回去吧,回北馆你自己的房间去。” 玄儿不情愿地点点头。这时,站在房间里的诸居静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忠教。(……忠教。那个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这个和玄儿差不多大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他比玄儿略矮,皮肤白哲,显得忠厚。虽然玄儿也曾见过,说过几次话,但并不像对诸居静那样无拘无束。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对,最初是诸居静带他来十角塔的。塔的最上层被格子门分割成“内”和“外”,在门那边,他躲在诸居静身后,探出头来窥视玄儿,感觉像在看可怕的东西…… ——我儿子忠教。 不知为何,玄儿依然清晰记得诸居静当时的声音和表情。比平时生硬……啊,对了。就是和现在一样…… ——来,忠教。向玄儿少爷问好。 诸居静告诉玄儿之所以他从记事开始——实际上是在这以前——一直被关在十角塔。是因为他“还是孩子”。“从孩子直到变成大人为止”,必须这样,这是浦登家的“规矩”。 为什么比自己晚一年出生的忠教可以在“外面”呢? 对于玄儿自然而然提出的疑问,诸居静的回答是“因为他是佣人的孩子”。“浦登家的孩子”和“佣人的孩子”之间“身份”不同,“规矩”也不同。所以……好像是这么解释的。 ——你好,玄儿少爷。 忠教学着母亲在玄儿后加上“少爷”。然后战战兢兢地从诸居静身后出来,走到格子门前。 ——真可怜……玄儿少爷。 ——别胡说,忠教! 他记得诸居静慌忙训斥道。 ——不能说失礼的话。 ——但是…… ——对不起,玄儿少爷。这孩子很想来见你,所以……说着,诸居静抓住自己孩子的手臂。 ——他不明白。 ——好了,忠教。要走了。 ——我马上就来,玄儿少爷。 自那以后,玄儿开始有点羡慕忠教。并不是因为他能到房间外面去,而是由于“诸居妈妈”是忠教真正的妈妈。 “好了,玄儿少爷。”诸居静催促道。其身后的忠教已经不见踪影。玄儿垂着肩膀,从门前走开。 “愿达丽娅祝福你。”身后传来了诸居静的声音,声音中好像包含着某种寂寞。刚才,在宴会上,众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玄儿当时想——“祝福”到底是什么意思? 2 玄儿有气无力地从铺着瓦的走廊往回走。在宅邸门口的小厅,回头看了一眼,诸居静房间的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 玄儿叹口气,离开了南馆。他来到通向东馆的走廊,夜晚越来越浓厚的黑暗包围着他。不知何时,外面下起雨。虽然还是小雨,但风大得宛如暴风雨的前奏。大风从侧面刮入只有顶棚的走廊,吹乱了玄儿的头发。 玄儿在昏暗的游廊里走着,并没有用手按住几乎竖立的头发。 走着走着,他又在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回想起今晚的宴会以及那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想起当时在场的每一张脸。 ……玄儿被迫穿上崭新的黑西服,坐在长桌的一端。 对面坐着一个死死盯着我的男人。满脸皱纹,头发雪白,眼睛深深凹陷,发出其他人没有的邪恶光芒——那是“曾外祖父”浦登玄遥(……玄遥。今年已经92岁,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据说“孩子”年纪大了就成为“大人”,年纪再大就成为“老人”。这也是诸居静在十角塔中教诲的。 ——变成“老人”后,年纪再大的话会变成什么? 我记得自己问过这个问题。 ——然后,嗯,一般是死去。死了,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诸居静好像是这么回答的。尽管玄儿并未完全理解“死”的含义,但还是接着问。 ——那么,我“真正的妈妈”是老了,还是死了? ——不,康娜夫人不是的…… 诸居静说是“事故”。她说即便没有变成“老人”,也可能因为“事故”、“疾病”而死亡。她丈夫以前也是在变成“老人”之前因“疾病’死的。 玄儿的“曾外祖父”,已经是“老人”的玄遥在参加宴会的人中看起来也是特别奇怪、不舒服、让人害怕。但玄儿不讨厌年老的曾外祖父。 在十角塔时,仅次于乳母诸居静经常来看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玄遥。 基本上是独自爬上塔,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来到格子门前看着。偶尔也会进来一次,用沙哑的声音和玄儿说话。 ——玄儿。这是我起的名字啊。 他何时这样说的? ——玄儿……真是可怜的孩子啊。虽然我觉得无可奈何,但是…… “可怜”是怎么回事?当时他并不懂。后来问过诸居静,但她好像有点为难。 ——真是个难懂的词语啊。 说着,她将目光从玄儿的脸土移开。 ——我解释不好。反正,你终究会明白。我觉得你现在还不用太在意。 ……在玄儿眼里,宴会厅桌子的右侧坐着“父亲”浦登柳士郎和“外公”浦登卓藏。 卓藏(……浦登卓藏。今年58岁,玄儿的外公。他今晚会……)虽然没到玄遥的程度,但也不是“大人”,而是“老人”了——玄儿是这么看的。他脸上也有很多皱纹,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时不时地用舌尖舔一下歪着的厚嘴唇。脸色感觉像是青黑色,突出的眼睛不停地窥探着周围——特别是玄遥的样子。 和玄遥不同,卓藏从未来过十角塔。玄儿是搬到北馆之后才第一次见到只闻其名的“外公”。当时,卓藏好像也只是一直留意身边玄遥的样子,没对玄儿说一句话…… 柳士郎(……柳士郎。今年还只有40岁的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至今还没有再婚)坐在卓藏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表情始终如一。 他不同于玄遥和卓藏,长发乌黑,也没有显著的皱纹,背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异样而令人恐惧之处。一看就知道他还不是“老人”而是“大人”,但是…… 说实话,在所有人中,玄儿最怕“父亲”柳士郎。 他看自己时的目光让玄儿害怕。 虽然直勾勾地看着你,但目光非常冷漠,仿佛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那冰冷的目光让你无法窥知他的想法和感受。如果被他一直这么冷漠地看着,就忍不住想逃走…… 他低沉的声音也让玄儿害怕。 这是玄儿见过的人中声音最低沉的,简直是一听就让人瑟瑟发抖。不过,在玄儿的记忆中,他还从未直接对玄儿说过话。 虽然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但到十角塔的次数屈指可数。独自来的时候,一语不发,也不进来,只在格子门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有几次是和诸居静一起来的,但也只对诸居静说几句,从未对自己说过话。玄儿从塔里出来之后也一样。他不但绝不和玄儿说话,而且要是有其他人在场,即便在说关于玄儿的话题,他也只和那个人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玄儿觉得难过…… 为什么“父亲”不和我说话?好像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 他觉得忠教的“真正的爸爸”虽然巳经病死,但“真正的妈妈”是诸居静,她并没有死——还活着,所以他真幸福。他也希望自己“真正的妈妈”还活着,而不是“爸爸”。 ——柳士郎老爷的怒气终于消了…… 刚才诸居静欲言又止的话语让玄儿很在意。 “柳士郎老爷的怒气”是怎么回事?“爸爸”至今一直在“生气”吗?对了,那么,对谁生气呢? 玄儿觉得肯定是对自己。虽然不知缘由,但“爸爸”是对我非常‘生气”。他一直在生我的气。虽然诸居妈妈说他的“怒气终于消了”,但说不定他现在还在生气呢。而且会一直那样…… ……玄儿看见桌子的左侧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浦登美惟,另一个是浦登望和——两个“姨妈”。男的都和自己一样穿着黑西装,但她们两个穿的是鲜红的衣服。 听说美惟是“姐姐”(……美帷。今年23岁。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望和是“妹妹”(……望和。这一年还只有20岁的浦登望和)。她们都比诸居妈妈雍容华贵,长发披肩。她们关系好像不错,好几次看到两人说着什么。那时,即便玄遥或卓藏和她们说话,也好像没听见,只顾自己说。 玄儿记得无论美惟还是望和,在他出十角塔之前从未见过。他开始在北馆生活后也几乎没有和她们面对面说过话。她们不像诸居妈妈那样会主动和他玩,教他东西。所以玄儿至今还分不清哪个是美惟,哪个是望和。 据说“真正的妈妈”康娜是她们的“姐姐”,那她也像美惟和望和那样雍容华贵吗?也是这样的长发吗?还是……玄儿连一张死去母亲的照片都没见过。 ……或许他们讨厌我吧。 他有时候这么想。 可能“外公”、“爸爸”还有“姨妈”都不喜欢我吧。可能都讨厌我吧。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经过东馆,回北馆的路上,玄儿遇到了几个人。他们和诸居妈妈一样都是受雇于此的佣人,不过玄儿还记不住他们的长相和名字。 “晚安,玄儿少爷。” 一看到玄儿,佣人们都站住,退到走廊边,深深地垂下头,而且—— “晚安,玄儿少爷。”他们用同样的口吻,说着完全相同的话。 说起来——玄儿想到——除了诸居静,他记得长相和名字的佣人只有一个。叫鬼丸(……鬼丸?鬼丸老,这一年应该过70了)的那个老人。 他裹着斗篷一样肥大的黑衣,头上戴着兜头帽。从十角塔出来后虽仅遇到过两三次,但每次都是相同的打扮。他奇怪的姓名和有特点的着装令人难忘。 在今晚的宴会上,也有鬼丸的身影。 依旧是黑色肥大的衣服和兜头帽的打扮,不停给大家倒葡萄酒,给盘子里加汤。他不坐,也不吃不喝,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地站着,仿佛融入到角落的昏暗中……他算是什么呢? 或许在这里的众多佣人中,他也算是承担特别工作的人吧。玄儿这样理解。 晚上11点半左右,玄儿回到北馆。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东西走向的主走廊时,听到从一个房间中传来乐器声。那儿是被称为音乐室的大房间,里面放着好几种乐器。诸居静也带玄儿进去过一次。还让他碰了一下琴键。 以前就知道“乐器”这个词,但至今为止,只看过诸居静曾经带来吹给他听的笛子。诸居静告诉他——除此以外,还有“管风琴”、“吉他”、“小提琴”、“喇叭”等各种名称、各种形状的乐器。 现在从音乐室传来的是钢琴声;演奏的(甜美轻柔,因此略显忧郁寂窦的三拍……)是玄儿从未听过的旋律。(啊,这是《红色华尔兹》。那座西洋挂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玄儿发现门开了一道缝,便走上前去。屏住呼吸,悄悄从缝隙中向里面看去,恰在此时曲子终了,乐器声停了下来。 ——室内是两个“姨妈”。 坐在钢琴前的一定美惟,因为诸居妈妈说过“美惟小姐乐器非常好……”望和坐在房间中央的摇椅上,看着美惟合上钢琴。 “父亲好像已经休息了。”望和坐在椅子上说道。她们说的“父亲”就是玄儿的外公浦登卓藏,“因为喝得大醉了。不然,应该会来听姐姐演奏的。” “柳士郎姐夫呢?”美惟站起来说道。 “嗯。”望和歪着脑袋说起来,“姐夫不知是哪阵风吹的,为什么现在突然把那孩子……” ……那孩子? “最终应该是姐夫的决定吧!让那孩子从塔里出来,还让他参加今晚的‘达丽娅之宴”。他不是痛恨那孩子吗?” 那不是在说我吗——玄儿身体都僵硬了。 “今晚外公不是说了吗?他越来越像达丽娅外婆,还有去世的康娜姐姐……” “因为那孩子长得像姐姐?是真的吗?” “是。” “我不知道姐夫的想法,但那个孩子实际上……” “别说这个!”美惟用力播摇头,“不要再说这个。” “这一个孩子还是让我觉得不舒服。” “不管说什么,他都不笑,眼神总是呆呆的,不知道在看哪儿……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为九年来他一直都被关在那种地方啊。” “这我知道。那孩子本身没有罪过。要说可怜也真可怜,不过考虑到姐夫的感受的话……” “是啊!” “我们这九年来也一直当玄儿这孩子不存在。” “诸居静不是一直为我们照顾他吗?” “硬让她去承担这个责任,我觉得有点那个,不知姐夫是怎么想的。” “哎呀姐姐,你不是在嫉妒吧?” “怎么会……你别乱说。” ……什么意思? 玄儿屏息离开门前,脑子里满是疑问,感到强烈的困惑。 ——他不是痛恨那孩子吗? 他想“恨”大概是比“生气”更强烈的词汇吧。“父亲”那么恨自己吗?但是……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九年来一直被关在那种地方。 ——要说可怜也真是可怜,不过…… “可怜”这个词,在第一次见到忠教时,他也说过。“被关在那种地方”是“可怜”,难道美惟和望和也这么想? 但是—— “从孩子直至成为大人”要一直独自待在塔内——这不是这个家的规矩”吗?浦登家的孩子,美惟也好望和也好,不都要在那个房间生活到某个时期吗?难道不是吗?那就是说诸居妈妈以前所说的不是“真的”了…… 玄儿又摇摇晃晃地走在昏暗的长走廊上,心里十分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讨厌我? 为什么要痛恨我? 为什么我要“被关在那种地方”? 为什么我…… 真想马上跑回南馆,当面问问诸居妈妈,希望能得知“真相”。 但是…… 他觉得她肯定不会说,肯定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而且,一定会摇着头说:“我什么都不能说。” ……是的,一定这样。 玄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曾外公”的话,或许…… 如果我勇敢地问他,或许他会告诉我不知道的所有“真相”。 3 “视点”暂时离开玄儿,飞到同一夜的另一个地方。 ……晚上11点30分。黑暗馆西馆一楼(这里……)的第二书房。(……是那个房间!) “视点”作为现实中不存在的第三者浮在空中,注视着当时的情景。 几个烛台上点着蜡烛。昏暗烛光中,室内有两个人。 一个是黑暗馆第一代馆主玄遥(……浦登玄遥)。他坐房间中央附近的安乐椅上,悠然自得叼着烟斗。 另一个人(啊。这个人……)好像刚进入房间,他盯着玄遥,从门附近沿着南墙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右手放在心口,左手放到身后。 “什么事?”玄遥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说有事相求?” “您能站起来吗?”另外的那个人说道,“能请您到这儿来吗?” 他背后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画框(就是那个画框)。里面没有画,只是黑色边框在黑墙上围成四方形。 玄遥诧异地皱皱眉,但还是叼着烟斗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于92岁的高龄者,他显得很矍砾。虽然满脸皱纹、头发雪白、胡子以及肉体的各个部分己明显老化,但腰杆笔直,步伐也不蹒跚。那个人从画框前,退到一边,吹灭了正面左侧附近的烛台上的蜡烛。 “这玩意为什么会在这儿?”那个人说道,“这个空无一物的画框。” “嗯,”玄遥又皱了皱眉,“怎么又突然……”他想厉声反问,但显得有些狼狈。 “我知道的。” 那个人点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而且,将右手从心口拿开,伸向墙上刚才被他吹灭的烛台。 “视点”看到,那人是为了不让玄遥看见其左手中握着的东西——长一米左右的坚硬的黑色铁棒(……是烧火棍吗?)。左手可能因为紧张和兴奋,全是汗。 4 ……晚上11点45分。 玄儿没有回北馆二楼的房间,而是去了西馆,想去见曾外祖父玄遥,并让他告知“真相”。 经过昏暗的游廊,进入西馆大厅,玄儿猛地站住,宴会时,自己是从这里上二楼的,但是—— 玄遥现在在哪儿?玄遥的房间在哪儿? 他知道玄遥住在西馆,就像他知道诸居妈妈住在南馆一样。但他不知道这栋建筑的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房间,也不知道现在玄遥在哪个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要逐个查找所有房间吗? ——正心烦时,从大厅的楼梯上无声无息地下来一个人影。 “怎么啦?”肥大的黑色衣服包裹着全身,那是老佣人鬼丸。头上仍然带着兜头帽,脸被挡住,看不清,“怎么啦,玄儿少爷?”鬼丸又问了一遍。颤巍巍、沙哑的、让人有点不舒服的声音。 “啊,那个……”玄儿语无伦次,“曾外公的,那个……” “玄遥老爷的?什么东西?” “曾外公……在哪儿?” “你是问玄遥老爷在哪儿吗?” “嗯……啊,是的。” “你是在问我吗?” “啊……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虽然被连续不断的问题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但玄儿还是再次点头说“是”。 “玄遥老爷的卧室和书房在一楼。”鬼丸的语调一成不变,仿佛他的心都同样被黑衣包住,感情不外露,“要是还没睡,应该在书房。这个时间,应该还没睡。” “卧室”是睡觉的房间,这个他已经知道了,不过“书房”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听到。是什么样的房间呢?玄遥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带您去吧。”鬼丸说。 玄儿略微迟疑一下。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我带您去吧。” 玄儿默默地点点头。 “好了,您跟我来。” 鬼丸静静地转过身,向左首的双开门走去。玄儿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 打开门,右首——有一条西向的昏暗走廊。蜡烛在墙壁的烛台上燃烧着……这边一枝,那边一枝。 鬼丸一语不发,径直走在走廊上,脚下无声无息,只有轻微的衣襟摩擦声。在尽头前的左侧,有一扇黑门。鬼丸在门口停下,等玄儿追上来。 “这里是玄遥老爷的第一书房,我来叫门吧。” “好的。” 鬼丸说了声“好”便敲起来。咚咚,敲了两声。隔了片刻,又敲了三下。但里面没有反应。 “好像不在这儿。” “……” “可能在相连的起居室里。怎么办?” “啊……” “您去吗?” “啊……是的。” “那么,请这边来。”鬼丸静静地转过身,从来时的走廊返回。玄儿慌忙跟上去。 在刚才出来大厅的门前,右首——有一个向南的分岔。鬼丸从走廊拐向那边,在不远处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来。 “这就是起居室的门。”说着,又像刚才一样,敲了一次,但里面还是没有反应,“玄遥老爷。”鬼丸隔着门喊起来,“您在吗,玄遥老爷。”可还是没有回答。 “好像也不在这儿。”鬼丸颤巍巍的嘶哑声音,在玄儿听来不像人类的声音,让他感到不舒服。从刚才开始,每次鬼丸说话,玄儿的手腕、脖子和背部都会打冷战,还起鸡皮疙瘩。 “嗯。如果这样——”鬼丸回头看着玄儿,低声说起来,“这旁边还有一间玄遥老爷的书房。或许会在那边。” 玄儿向昏暗的走廊深处看去。同在右边墙壁的不远处还有一扇黑门。是那里吗? “我带您去吧。” 这次玄儿非常踌躇,不知怎么回答。 “我带您去吧。” 最终,玄儿轻轻地摇摇头。 “不。”他畏缩着答道,“我自己去……” 因为他觉得此人还是让人不舒服。最好他不要一起来。最好他不在身边。自己可以松口气了。还是这样比较好。 “曾外公肯定在旁边的房间里。所以,我一个人就行了……” “是吗?” 鬼丸的回答很简单,出人意料。他说了声“那好吧。”便转身走了,离开时说了一声——“愿达丽娅夫人祝福您。” 目送鬼丸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后,玄儿迈步向“另一个书房”走去。仔细一看,门下缝隙中透出微弱的光亮。他觉得灯亮着,里面应该有人。 不久,玄儿独自站在第二书房的门前。 玄儿模仿刚才鬼丸的样子敲了敲门。咚咚,敲了两声。稍微隔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事与愿违,这次还是没有回答。 “曾外公!”他鼓起勇气,叫起来,“曾外公!” 没有反应。但是,门后隐约传来微弱的声息。 这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是人声,又像是嘶哑的口哨声,还像是痛苦的喘息声。或者是外面的风声? “曾外公!”喊完这一声后,玄儿握住门的把手,决定转一下看看。他推了一下,但没有推动,往自己方向一拉,门静静地开了。 意想不到的情景闯入视野。玄儿大吃一惊,不禁急忙向后退去——一直退到走廊上。 有个人倒在房间地板上。 他倒在玄儿前方,略靠右边——离南侧的墙大约一米多的地方,姿势极不自然,右手对着墙向前伸出,脸却扭向玄儿这边。他满是皱纹,丑陋的脸扭曲着,头发雪白。玄儿立刻明白——是曾外祖父玄遥。 而且,除了倒地不动的玄遥,在只有蜡烛火焰摇曳的昏暗的房间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好像是个人),好像有个人(那到底是……)站在那儿看着自己。 ……有一个人。 玄儿看到他穿着和身后的黑墙几乎难以区分的黑衣,也看到他的蓬乱头发,但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房间里比较暗,看不清细微部位,但那人双眼瞪着这边,样子恐怖。 他是谁?而且“曾外公”怎么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呃……” 玄儿想喊,但是嗓子痉挛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呃,呃……” 这时,倒地的玄遥突然抽动一下右臂。正当他吃惊之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声音——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是玄儿吗?”那是浦登柳士郎低沉的声音。 玄儿吃惊地循声看去。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黑门,现在被打开了,柳士郎从那里出来,慢慢地走过来。 “呃、呃……” 他想叫“爸爸”,可嗓子还在痉挛,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玄儿?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玄儿又转向刚才自己打开的门。恰在此时。低沉的钟声响起来。是房间里的座钟报时的声音,已经是零点。玄儿伸出手指向室内。 “……呃……” “曾外公”倒在那儿,房间深处有个人。玄儿想说这个的,可是…… “啊……啊!?”玄儿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成惊愕的叫声。 玄遥还躺在原处。除了刚才抽动的右臂的位置,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扭曲而丑陋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变化。翻着白眼的双眼。半张的嘴角泛着白沫。但是——几秒钟前还的确站在房间深处的那个人现在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玄儿……?” 柳士郎走到玄儿身边,好像也发现了室内的情景,“啊”地惊呼起来。 “外公,您怎么啦?”他快步跑到玄遥身边。玄儿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但一进房间他就停下了,站在那儿看着。 “外公……” 柳士郎看了看玄遥的脸,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仰面朝上地翻过来,然后将耳朵贴到他胸口。这期间,玄遥纹丝不动。玄儿发觉他一部分白发被染成红黑色。 “血? 玄儿感到非常恐惧。 ……血从头里流出来了。 “爸。爸爸!”终于能说话了,“曾外公他……” “死了。”柳士郎从玄遥的胸口离开,“好像是谋杀。” “死……了……!” 玄儿低声说着,吓呆了。 玄遥头上出血,倒在地上,纹丝不动。这就是“死”吗?就是“不在这个世界了”吗?但是,“谋杀”是什么意思? 玄遥是因为他是“老人”而“死”的,还是因为妈妈那样的“事故”?或者像诸居妈+++丈夫那样因为“疾病”? 难道还有“谋杀”这种既非“事故”也非“疾病”的死因吗? 以玄儿贫乏的知识和经验,他很难理解这一事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可能明白。但用不着看柳士郎的反应,他也感觉到事态非同寻常。 “有个人……”玄儿对柳士郎说,“有个人,在那儿。”他指着房间深处。 “什么?你说有个人是怎么回事?”柳士郎将玄遥的尸体恢复原状,马上站起来问玄儿。 “那里,有个人。”玄儿心里害怕,拼命想说出刚才的情形,“有个人……在那里,看着这边。” “你说有个人,是曾外公之外的人吗?’ “是的。” “谁?” “不知道……不知道。”玄儿缓缓地摇摇头,“不过,是真的。” “你认识吗?” “……” “你见过吗?” “……” “是什么样的,玄儿。” “没见过……样子很恐怖。很恐怖地看着这边……” 柳士郎一脸疑惑,飞快地扫了一遍房间。玄儿也站在那儿,把房间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他也知道这房间里现在别无他人。 “真有……真有的。”玄儿又说了一遍,“爸爸来之前,真的,在那里。可是……” “你是想说他不见了,一瞬间消失了?” “是消失了。” “胡扯!” “可是……” 虽然他说“胡扯”,但还是让玄儿站那儿别动,自己开始一个角落不落地搜索房间。他确认了窗户上锁的情况,把桌子下面、椅子背后全部看了一遍……不久,他明确了一个事实——在这个第二书房内,现在只有柳士郎和玄儿,还有“被杀”的玄遥三个人。 5 浦登玄遥看起来是被钝器击打头后部和侧部而致死的。玄儿在开门前听到的声音恐怕就是徘徊在生死之间的玄遥口中发出的最后喘息。刚才右臂突然的抽动恐怕是对于玄儿的声音——开门看到玄遥的样子和房间深处的那个人之后发出的声音——所做的最后反应。 柳士郎确认已“死”的玄遥身旁落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由于长期使用而变成米黄色的海泡石烟斗。头部有一个盘曲的蛇形雕刻,是玄遥爱用之物。玄遥不会再动的左手手肘缩在肋骨部,它就落在附近。因为烟斗里还留有火星,所以在受到袭击倒地前,他手里应该还拿着这个烟斗。 还有一样是非常坚硬的铁棒。长度不足一米,它落在玄遥脚边。 “是烧火棍?”看着被随意扔在黑地板上的铁棒,柳士郎低声嘀咕道,“这是凶器吗?——啊,上面有血迹。” 他好像看透了玄儿在想“凶器”是什么意思。 “有人用这个烧火棍打了曾外公的脑袋,所以……”柳士郎斜眼看了玄儿一眼,“这个房间里没有壁炉。就是说是从别的房间带进来的。”然后柳士郎又转向玄儿,“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他压低声音问道,“你说我来之前有个人在房间里这件事。” 记忆中还未曾直接和自己说过话的“父亲”现在正面对面问自己。虽然这件事情本身也让他觉得困惑,但还是小声同答说:“是的,而且当时曾外公的手还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 “然后,从那边传来爸爸的声音,我再看这边时已经……” “已经没人了,是吗?” 我乖乖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不是在我来之前从门走出去的。” “是的。” “总之是在一瞬间消失的,对吗?” “是的。” “嗯!”柳士郎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瞪着玄儿,然后又把室内看了一遍,“说得简单一点的话,消失的人是凶手。可是,那人到底是怎么从这房间……” “凶手?”玄儿不禁迷惑起来。 “就是用这根烧火棍让这个人——你曾外公变成这样的人。这就叫‘凶手’。”柳士郎回过头详细解释,“就是说你刚才目击了那个凶手——可能是凶手的人。” “目击……” “你真的没见过那人?真是你没见过的陌生人吗?”柳士郎的语气显得很严厉。 尽管有点退缩,但玄儿还是努力在心中再现刚才从门外“目击”的情景。片刻后,他略微转过脸避开柳士郎紧盯不放的视线。 “是的……我觉得是。” “是男,还是女?” “男的。” “穿什么样的衣服?” “黑的。” “你能确信吗?” “确信?” “你有把握说那是绝对没错的事实吗?” “……” 被他这么一问,对于事实究竟如何,玄儿觉得有点没底。 玄儿觉得自己确实看到了人。但或许只是因为太暗看不清楚,其实那是自己认识的人。或许实际上并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心理作用……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玄儿默不作声,缓缓地摇了摇越来越乱的脑袋。不知道柳士郎是如何理解的,他夸张地叹口气,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玄遥,回到玄儿伫立的房间入口处。 “总之,必须通知大家。”柳士郎将双手放在退到走廊里的玄儿的双肩上,好像要镇定自己内心似的,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道,“我们使用第一书房的传声筒召集大家来吧。不要到这个现场来,对了,暂且到北馆的大厅那边比较合适。” “……” “在那儿我必须让你把在这儿目击的——所见所闻,再给大家说一遍,好吗?” 玄儿连说“好的”的力气或者说自信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6 9月25号,星期三,凌晨0点30分。 九个人全部聚集在黑暗馆旧北馆一楼的中央大厅。 浦登柳士郎、玄儿、美惟和望和姐妹。佣人中除了诸居静和鬼丸,还有三个玄儿记不清长相和名字的男女。馆内还住着很多其他佣人,但柳士郎根据自已的判断,只把这些人叫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脸上隐藏不住疑惑和不安。场面的主导权始终掌握在柳士郎手里。他让刚才就开始茫然若失的玄儿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旁边,面对大家,用低沉的声音,讲述了事情经过。 “大约30分钟前,这里的馆主浦登玄遥死了——去世了。” ——最先发出惊呼的是美惟。 “外公,去……去世了?真的……真的吗?” “嗯。”柳士郎用力点了点头,“真的。” “怎么会……怎么会死?难道……” 同样的台词也从望和的口中冒出来。姐妹俩与其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还不如说是对姐夫口中的“死”本身感到强烈的惊慌。 “怎么会?难道……” “不可能……” 美惟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柳士郎,“可是姐夫,外公他……” “是被人谋杀的。”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当然不是病死,也不是事故和自杀,明显是他杀。是被人用烧火棍击打头部而致命。” “怎么会?”美惟又惊呼了一声,“怎么会被杀?” “最早是玄儿发现的。”柳士郎语调冷静地说明经过,“不知为何,玄儿独自去了西馆,打开第二书房的门,发现凶案。我在‘达丽娅房间’办完事情出来,看到他伫立在走廊里,觉得情况异常……我马上检查一下,曾外公已经停止呼吸,没有脉搏了——确实是死了。” “啊……”美惟用力摇了几次头,仿佛要说“我不想听这个”。几缕凌乱的长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和嘴唇上,“外公死了,怎么会?” “所以我说是‘被杀’。”柳士郎直视着美惟,语气更重,“就算是受到达丽娅祝福的人如果遭到意外事故或者被杀,也会死的。我们并未完全和‘死’脱离关系。美惟,还有望和,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知道吧?” 和妹妹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美惟嘴里发出尖叫,仿佛想打断姐夫的话,弯着身体,两手抱头。 “……可怕!” “姐姐!”望和将手放在她肩上,安慰起来,“振作点,姐姐。” “可怕。我讨厌死亡……真可怕。” “是谁杀的?”望和将手放在因受刺激而狂乱的姐姐肩上,冲柳士郎问起来,“谁杀了外公?” “这个……”柳士郎斜眼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玄儿,“这孩子说在房间里看到可疑人士,但不知道是谁,从未见过。” “能信多少?他——他这样的孩子说的话。”望和冷冷地说道,投向玄儿的目光中透出明显的不信任和轻微的敌意。 “虽然我们不能盲目相信,但我觉得他不会说谎。”柳士郎陈述自己的意见,“玄儿没必要说谎。我甚至怀疑在他脑子里是否有‘说谎’这个概念。” “那么,姐夫。”望和将视线从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的玄儿身上移开,“假设真如这孩子所说,那就是说有外人偷偷进入这里呀?”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可是,不是说‘从未见过’吗……?” “玄儿从十角塔出来,才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之前的九年里,他见到的人极其有限。在‘外面’生活不过一个星期,他能全部记住这里的所有人吗?” “那么……” “怎么样,玄儿?”柳士郎慢慢地转向玄儿,“现在这里有没有刚才你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这也可以说是在暗示——玄儿熟悉的诸居静和鬼丸以外的三个佣人中有没有那个“嫌疑人”。但玄儿的反应却莫名其妙。 玄儿抬起头看了一下柳士郎、美惟和望和,然后粗略地看了一遍佣人们,歪着脑袋沉思片刻,然后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你是说不在这里?” 听到柳士郎的问话,玄儿继续缓缓地摇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不知道”。 “哦?” “要不要叫医生来?”诸居静战战兢兢地用双手抱胸,低声沉吟着的柳士郎问道。虽然她不像美惟那样狂乱,但那极其苍白的面色和微微颤动的声音充分显现出其内心的不安,“而且,发生如此大事,可能是我多管闲事,还是……” “你想说的我明白。虽然明白,但是……”柳士郎口吻严厉,眉头皱得更紧,“我原本也是医生。如果要急救生死未卜的患者,那另当别论,但现在就算另叫一个医生来,恐怕也无济于事。嗯,关于是否报警,还要和父亲商量,慎重地……” “对呀,父亲为什么没来?”望和看了一遍现场,似乎刚刚才注意到。 “是啊!”柳士郎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好像宴会后,早就回自己房间了。我本想用传声筒首先通知他,可是,不管铃怎么响,也没有一点反应。” “可能睡得熟,没听到吧。” “或许吧。或者……” “要去看看吗?”此前一语不发的鬼丸用颤巍巍、嘶哑的声音问道,“要我去看看吗?” “啊,好的,拜托了。” 看到柳士郎答应了,鬼丸点头说了声“交给我吧”,转过身,静悄悄地向大厅门口走去。 “不,等等!”这时,柳士郎仿佛突然改变了主意,“我也一起去吧。”他一副严峻的神情,追上了老佣人,“总有种不样的预感。” 7 几分钟后,在旧北馆二楼,浦登卓藏的卧室里,他们发现了房间主人的惨状。“视点”已不再局限于玄儿的身上,而是自由地时空跳跃,将18年前的“事实”——各种场景、事件、信息——收集、联系起来。 在柳士郎和鬼丸去卓藏卧室时,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贴在房门上的藏青色带子。以门把手为起点,沿着无光泽的门板向上延仲,消失在门后。看起来像是“贴在”上面一样。 那好像是和服上的腰带,一端牢牢地系在门把手上,门没有锁,只是微微向内侧开着,但一推门,却有种不寻常的沉重感。明显感到有什么本来不该有的重量作用在门上……打开的门后,柳士郎他们发现确实有东西——卓藏挂在门后,脑袋套在打了圈的腰带中,而腰带另一端则固定在走廊一侧的门把手上。 两个人赶忙解开腰带,将卓藏放下来,但为时已晚,他己经断气。死因是腰带勒住脖子,引起窒息。柳士郎是这么诊断的。 卧室中有壁炉。柳士郎小心翼翼地确认岳父已“死”后,又检查了壁炉及其附近,结果查明本该有的烧火棍不翼而飞。 两人还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那是掘口大学翻译的保尔·魏尔伦的诗集。书中夹着的一张可能是从日记本上撕下的纸片,上面用红墨水(似乎是表达其激情的红墨水)潦草地写着这样的话—— 吾将往之 樱之旁。 “樱”是卓藏妻子的名字,她是玄遥和达丽娅的独生女,是柳士郎亡妻康娜、美惟和望和的生母。 九年前——玄儿出生,康娜去世的那年秋天,这个浦登樱子在她39岁时,也是在旧北馆自己房间里,同样用和服的腰带套住脖子,了却一生。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实。 于是,那潦草文字被看做卓藏的“亲笔遗书”,成为他“自杀”的证据之一。从卧室壁炉处消失的烧火棍当然也成了重要的证据。 于是,当晚凶杀案的真相似乎一目了然了。除了关于玄儿在现场目击到的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和他的“消失”问题。 8 最终,他们没有报警。 幸运的是——当晚的风雨并未进一步加剧,转天早晨秋高气爽。当晚,被柳士郎叫来的外科医生村野英世做出了浦登玄遥和卓藏的死亡诊断。当初被认为是“他杀”的玄遥的肉体在这个阶段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但内部还是把玄遥看做是“病死”,而“自杀”的卓藏是作为“事故死”处理的。“杀”玄遥的凶手是卓藏,卓藏在作案后“自杀”——浦登家族必须保守这样的秘密,以免受人非议。作为柳士郎的旧知,村野医生在听了详细的解释和强硬的说服后,最终答应参与这项隐蔽工作。 遵循浦登家的惯例,没有进行守夜和葬礼,先将浦登卓藏的“自杀尸体”收入庭院里的墓地——“迷失的笼子”。 这是四天后的事情。 又过了四天,一个晚上,浦登玄遥也同样被放入“迷失的笼子”。这是由即将继承家业,成为浦登家族下一代馆主,进而成为“凤凰会”最高权力者的柳士郎提出的,并得到美惟和望和同意。 此后,常年守护“迷失的笼子”的鬼丸又被赋予了新的任务。 自那以来,他并未表现出特别的不满,继续默默工作。这也是已故达丽娅的意思——可能老佣人认同这样的解释吧。 总之,18年前“达丽娅之夜”发生的凶杀案看起来基本解决了。 9 事情发生两个月后,同年11月的最后一天。 在秋季即将结束、冬天即将来临的这天早晨,发生了新的惨剧。 旧北馆的厨房着火,引起大火灾。着火的原因和责任人不明。大火名副其实是在瞬间燃起的,结果烧毁了北馆所有的木房和与西馆相连的大半个游廊。 这时,“视点”首先位于见影湖的上空,俯瞰着湖中小岛上那燃烧着的宅邸(……角岛,十角馆燃烧着)。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它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落到地上,潜入了馆内(……全体死亡)。它避开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移动时(包裹着十角馆的红色火烙自然而然和那记忆重叠在一起……),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景。 馆内各处,人们在烈火和浓烟中慌乱逃窜,大多数是为了早晨的工作而来北馆的佣人。 既有早早觉察情形不对而逃脱的人;也有最后方才醒悟而陷入绝境的人。既有积极地想要止住火势的人;也有已经成为火球,满地打滚的人。既有被压在倒塌建筑下而呻吟的人;也有拼命想救出同伴的人。既有无处可逃,只能大哭大叫的人;也有已经脱离险境,但又再次冲入大火中的人。 玄儿的身影也在其中…… 几分钟前,在二楼卧室中醒来时,他立刻发觉情况不对,房间里飘散着异样的焦臭味。 但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大火。他换好衣服,穿上鞋子……在他像平时一样穿衣服的时候,异味越来越浓。很快,白烟从门下方漫进来…… 房外传来女人的尖叫,感觉是美惟或望和的声音。开始不知道她在喊什么,片刻后终于听出来—— “着火啦”。 “着火啦!” 最终也没弄清楚那声音是美惟、望和,还是其他女佣人发出的。 “着火了……快跑!” 玄儿从房间慌忙逃出时,二楼的走廊几乎完全被浓烟掩盖。 玄儿用手按住口鼻,向楼梯方向跑去,一睁眼睛,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稍一呼吸,喉咙便疼得止不住咳嗽。尽管如此,他总算跑到楼梯处,连滚带爬地下到一楼,但是在那里等候他的(包裹着全馆的红色火焰……)是不断嚣张地舔噬着墙壁和天花板、形成恐怖而扭曲的旋涡状红色火焰(这个形象、这个记忆……是的,这个……)。由于受惊过度,玄儿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动了。 可是,这时…… 从肆虐的红色对面出现了一个身影,其背后是外面白色的光。 那……那是出口。如果跑到那儿,就能出去了吗? 玄儿用力摇了摇被恶臭和热气熏得晕乎乎的脑子,使出所有的勇气和力量,一下子冲向大火…… “……玄儿少爷。”耳边传来一个人的叫声,“玄儿少爷,您要挺住。” ……啊,这个声音好像是那个……(……那个少年的?) “玄儿……”那人的声音突然中断。 随着一声巨响,一个东西落下来。砸在玄儿身上。动不了了。 无法动了……难以忍受的恶臭、浓烟和热气。喉咙里火烧火燎! 呼吸困难!浑身燥热、疼痛!又热又疼!难受!热!疼!啊,这样下去我…… ……个声音又不知从何处传来。 和刚才的声音不同,仿佛在号陶大哭,又像是大声呼喊……这……(这一定是那个人的……)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 巨响的同时,又一个东西落下来。 那是被火烧塌的一根粗木。虽然侥幸没有被直接击中,但斜落下的木头一端掠过玄儿的头部,给脑部以重击。 那个嚎啕大哭般的声音又不知从哪儿……啊!这……(……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这样的悲鸣……)这个…… 玄儿的意识至此中断。他一下子向着吞噬、消除他之前所有过去的巨大空白中坠落下去。 同时“视点”也从浦登玄儿身上弹开。弹开的“视点”没有再停留在这个时代的“现实”,螺旋着升空。时大时小,时急时缓,不规则地扭曲旋转着—— “视点”再次超越法则,超越时间,飞回18年后的黑暗馆—— 人们在此度过同样黑夜的现在。 第二十一章 疯狂的族谱 1 “……在那场火灾中,几个佣人被烧伤、烧死。浦登家族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平安无事——” 玄儿不停地说着,他眯缝着眼睛,目光似乎始终盯着对面的我,但又好像眺望远方。当说到18年前冬天的那场大火时,他的眼睛眯缝得更细,与此同时表情不可思议的平静。对,这样子正好和四个月前的那天晚上——白山寓所附近发生火灾的那天晚上,他看着撕裂黑暗的熊熊烈火时相同。 当时,我在玄儿身旁看着同样的火光,希望恢复对那座西洋宅邸火灾——母亲丧身其中——的记忆。当时,玄儿恐怕也想起了存在于自己的某个记忆角落中的18年前的火焰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诸居静和忠教母子好像也被卷入这次火灾,特别是忠教,据说遭遇了相当危险的情况,不过幸好保住了性命……” 这时,玄儿(……是玄儿吗)可能是被吸入的烟呛着了,坐在睡椅上,弯身剧烈咳嗽起来(这是18年后的……)。我(……中也)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突然仰起了上半身(被大家称作中也的“我”……)。我一直倾听着,既没有随声附和,也没有插嘴提问。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好像被紧紧捆绑住,一动也不能动。我感觉方才,自己的意识完全被玄儿所说的过去所吸引,现在才转移到自己身上。 “就这样……”咳嗽停止后,玄儿端正一下姿势,“就这样,在18年前的冬天,北馆被烧毁了。但过年后不久,春天到来之前,大部分幸存的佣人都被放假了。” “放假……解雇?” “是的。只有鬼丸老被留下来。以前,岛上有农田,还养过家畜,那以后就基本全部废弃了。这件事好像以前和你说过吧。” “啊,是的。” “诸居静也不例外。也是这个时候,她带着忠教离开了这里。” 那对母子离开这里的身影突然如剪影画,浮现脑海。不知道为何,背景是暗红的夕阳天空,两个人的背影像夏天的热浪,很快就摇曳着,熔化在背景之中。 “可是玄儿,在当时解雇那么多人,真是……” 我觉得即便从当时的社会状况考虑,那也是非常无情的决定。 “嗯,在突然被解雇的人看来,那的确很残酷。” 玄儿跷着二郎腿,手臂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看着空中。 “这可能是新馆主——我父亲柳士郎的个人决定,不过,据说当时美惟姨妈——我的继母已经深爱父亲,望和姨妈似乎也是‘父亲的支持者’。在玄遥和卓藏在世时,她们就己经是这样了。所以她们并没强烈反对父亲的决定。那年秋天——凶杀案发生一年后,父亲和美惟姨妈再婚,但此前,两人肯定就有感情基础了。” “那么,你呢?”我静静地插嘴道,“玄儿也被卷入18年前的大火……结果完全丧失了此前的记忆,对吗?” “啊,是的。”玄儿瞥了一眼对襟毛衣袖子下的左腕,“我好像是家庭成员中惟一一个逃脱了而遭遇不幸的人。” “你是说差一点丧命吗?” “不。”玄儿摇摇头,“何止如此!” “啊?” “我没说过吗,中也君?”玄儿掐灭烟头,一脸严肃地向前探着身子,“在18年前的火灾中,我没来得及逃脱,死过一回,又复活了。中也君,我不是说过的吗?” “啊,是的。这个……是。” ——玄儿昨晚确实说过。 “实际上我是在何种状况下被卷入大火,遭遇了什么,又在何种状态下被救出,这些记忆都已荡然无存。虽然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心中时隐时现,但在火灾后,过了半年到一年时间,才真正明白那是自己的记忆。当时,鬼丸老以外的老佣人早已离开,鹤子和宏户进来了,人们也制定了具体的计划,准备重建毁于大火的北馆。在那前后总算……” “可是,玄儿。”我忍不住问,“你说的‘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是指虽然身受重伤,受到冲击而记忆全失,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吗?” “嗯。是啊,一般会这样理解吧。”玄儿的目光略微缓和一些,但马上更加认真地说,“但是,他们并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什么意思?” “他们明确地告诉我——你死过一回,又复活了。好像我在火焰和浓烟中乱跑时,被烧塌的建材压在下面。身上因为砸伤和烧伤而体无完肤……据说在我被救出时,已完全停止呼吸。也就是说已经真的死了。”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后来我突然恢复了呼吸——醒过来。也就是复活了。” “复活?”我终于明白他并非开玩笑或是打比方。当然,同时我也不由得非常迷惑。 “难以置信?”说着,玄儿眯起眼睛,仿佛在享受我的反应,嘴角露出笑意。然后,他略微提高声调,继续说:“那简直是奇迹——父亲说的时候略带兴奋,甚至使用了‘成就’之类的词,但无奈我对自己因火灾而引起的‘死’和‘复活’没有一点记忆,所以无论父亲和姨妈怎么说,我都没什么真实感。虽说如此,但我也不能对父亲他们言之凿凿的话表示强烈的怀疑吧?所以,关于这件事,我决定相信。也只有相信……” “成就”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类似的话在这里好像也从其他人口中听过。那是…… ——还没有成功的人啊。 对,不是“成就”,是“成功”。这是昨晚,美鸟和美鱼在她们房间里的对话。 ——玄遥曾外祖父特别啊。 ——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不是吗? ……对,她们是这么说的。好像是我就庭院内的墓地——“迷失的笼子”——问她们的时候。 ——父亲也失败了啊。 ——是啊。 ——听说玄儿哥哥特别。 ——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 我根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想说什么。“特别”、“成功”、“失败”,当时,关于这些词的意思,我根本弄不明白,只能让脑子更加混乱…… 玄儿18年前“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据说这既非玩笑,也不是打比方,而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这一“奇迹”是某种“成就”,所以才说玄儿“特别”吗?但还没有“成功”的人。这里说的“成功”和玄儿的“成就”是不同概念吗?18年前被杀的玄遥也是“特别”的,但尽管“特别”,好像还是“失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美鸟和美鱼她们到底……啊,越想脑子越混乱。 ——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双胞胎姐妹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奇异地回响着。我紧紧地闭上眼,试图赶走这个声音。 ——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和玄儿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还有中也先生……对吧? ——对。还有中也先生…… ——还有中也先生…… ——还有中也先生…… “怎么了,中也君?” 被玄儿一问,双胞胎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我摇头说了声“没什么”,缓缓地深呼吸,让喧嚣的内心平静下来。 “嗯,不管你怎么解释,我还是不理解。” 考虑到玄儿的特殊情况,他“只能相信”父亲他们所说的“事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 “嗯……玄儿,你左腕上的那个旧伤……”我有意识地继续着深呼吸,抬头看着玄儿,“那是18年前的火灾造成的吧?” “好像是。”玄儿的回答始终是以“传闻”的形式出现的,“被救的时候,左手手腕好像已被切断了一半。当然没少出血。它能够恢复成现在这样,手指也能活动如初,这简直也是‘奇迹般的恢复’。” “啊……” “最终,在这儿留下了这样的伤疤——”玄儿伸出左手,稍稍卷起对襟毛衣的衣袖,让我看看。在表带下面,我看到了此前已经看过几次的那痉挛般的旧伤,“父亲说这个伤疤是‘圣痕’。”玄儿的嘴角又露出笑意。薄嘴唇分开成新月形的同时,那笑容剧烈地扭曲起来。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不可能有如此扭曲的笑容。 “圣痕!”我缓缓地摇摇头,低声嘀咕着,“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这和基督教说的圣痕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说这个……啊,这些事情还是要按顺序说。要先追溯到我们浦登家和黑暗馆最初的由来,再循序渐进。否则,你根本无法理解。” 玄儿再次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托着腮,短吁一声,显得疲倦。那嘴角上扭曲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好了,该从哪儿开始讲呢?” 2 在这个长年“打不开的房间”的黑墙各处的烛台上,烛光不停摇曳着。盘踞在昏暗空间里的黑暗依然如故,我产生幻觉,觉得黑暗粒子眼看又要悄然流出,将我们包裹。 玄儿暂时闭上嘴,好像还在犹豫“应该从哪里开始讲”。我看看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已经快凌晨4点。 “顺便问一句,中也君,关于18年前的事,你怎么看?”又一阵沉默后,玄儿静静地问道。 难道关于“复活”、“圣痕”等问题,照例又要“以后再说”吗? “你觉得和这次的凶杀案有什么联系吗?” 我摇摇头,叹口气:“嗯,好像没有。” 根据玄儿说的来看,18年前的事情本身好像确实已“基本解决”。玄遥在第二书房被杀,卓藏在旧北馆自己房间里上吊。杀玄遥的是卓藏,他犯罪后有准备地自杀了。用做凶器的烧火棍原本在卓藏房间,潦草的文字可以看做是卓藏遗书,这些都清楚地显示出整个事件的轮廓。 往事是否真与18年后的这两起凶杀案有关?乍看上去,似乎没有。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关系?说实话,我看不出来…… “关于那起案件,我想问几个单纯的问题。”我迎着玄儿的视线说道。 “随便问。”玄儿立刻点点头,“只要我知道,绝不隐瞒。” “首先——”我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将手掌放在额头上,“卓藏为什么要杀玄遥?他有什么动机?” “据说,卓藏可能一直暗中憎恨玄遥。多年的仇恨在18年前的那个晚上终于无法遏制地爆发了。” “他为何如此憎恨玄遥?” “这个……”玄儿略显迟疑,“和刚才的问题一样,为了解释清楚,我想必须从头依次来说。” “又要以后再说吗?”我略带讽刺,而玄儿的表情依然很严肃。 “不用担心。我并不想故意让你着急,也没想过要岔开话题。因为情况错综复杂,所以我觉得最好不要分开解释,否则只会增加你的混乱。所以……” “明白了。”我乖乖地点点头,“不过,玄儿,你说过今晚会都告诉我的。” “我会遵守约定。” “知道了。”我再次点点头,接着转到下一个问题,“卓藏的夫人——樱子,对吧?是玄儿先生的外祖母,她以前也曾企图自杀。18年前的九年前,就是27年前吗?她和卓藏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 “啊,好像是的。而且方法一样,将腰带挂在门上。” “樱子为什么要自杀?” “听说她精神错乱,突然那样做的。”说的是关于自己外祖父、外祖母不寻常的死状。虽然玄儿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但心绪必然难以言表。 “有遗书吗?” “听说没有。” “27年前的话,正好是玄儿出生的那一年啊。达丽娅夫人是在30年前去世的吧?” “是啊。” “虽说精神错乱,但应该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吧。比如说不堪重病折磨。” “不,没有。”玄儿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那么,比如说——”我接着说下去,“自己第一个外孙玄儿惹怒了父亲,被关在塔上的因禁室里。如此残酷的行为让她感到悲痛?” “不,那也不可能。”玄儿依然斩钉截铁地摇头否定。 “那么,到底为什么?” “这件事和卓藏杀玄遥的动机一样,如果不把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情说清楚,就无法解释……” “这也要以后再说吗?” “好了好了,别咄咄逼人。一两个小时后,你的大部分疑问大概都会消除的。” “……” “不过,对了,在这儿先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在我们浦登家,自杀这个行为被认为是重罪。比一般世人认为的还要重得多。”玄儿的口气沉重,让人觉得压抑,我却觉得那是小题大做,“可以说是最高级别的禁忌。在浦登家族,最早犯禁的就是27年前的樱子。18年前的卓藏是第二个……” “自杀是大罪”,基督教里也存在这种说法。但是,称其为“最高级别的禁忌”的玄儿的——不,应该说是浦登家的规矩到底依据什么样的精神呢? 不久以后——若是相信玄儿的话,再过一两个小时——它也会在我眼前明晰起来吧。应该会的……我对自己说,又回到与事情直接相关的疑问上。 “卓藏的遗书中写着‘吾将往之,樱之旁”对吧?如果单纯理解,可以认为这个‘樱’应该是以前自杀的浦登樱子,表明自己也要随她而去的决心。” “是啊。” “那遗书的笔迹,真是卓藏的吗?” “据说是的。” “大概没让专家进行笔迹鉴定吧。会不会只是周围的人觉得像,就判断是他的笔迹呢?” “这个么,嗯,可能是吧。毕竟没有报警嘛。” “对吧!”我缓缓地点点头,略微加强语气,“假如要指出问题,还是这个地方啊!” “怎么说?” “确实,从若干情况来看,‘发生了什么’似乎很清楚。但是,毕竟警察没有介入调查。也就是说现场勘查、验尸,还有鉴定……本该由专家做的工作都没有做。如果检查烧火棍,或许会发现上面只有卓藏的指纹。或许能够搞清楚卓藏尸体上溅了一些血迹,而那正是玄遥的血。当然遗书的笔迹也可能会被鉴定。但事实上,这些都没做。也就是说,实际上没有客观且决定性的证据可以证明事件的真相。” “嗯,的确如此。” “也就是说,即便是乍一看一目了然的事情,也存在许多疑点。不是吗?比如卓藏的自杀实际上并非如此。真相可能是某人勒死他后,将其吊在房门上,伪装成自杀。这种情况下,那句遗言也可能是伪造的。或者,凶手可能耍了个诡计、让卓藏本人先写下那可以作为遗言解读的文字,然后把尸体像浦登樱子一样吊在门上,目的就是让人以为那是‘追随她而去的自杀’。” “的确。你这架势,活生生就是一个侦探小说读者。” 这次,我的语气似乎多少镇住了玄儿,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掩饰内心的迷惑。 “你的意思是应该进一步考虑凶手不是卓藏,而是另有他人的可能性?” “你不觉得吗?”我进一步追问道,“18年前也和这次一样,问题在于不报警……” “嗯,的确。”玄儿依然带着一丝苦笑,点点头,“当时的佣人们肯定也被勒令不要外传——这么看来,始终不让报警,主张内部处理的父亲柳士郎最可疑?” “也可以这么认为。” “可是,中也君,假设18年前被杀的是父亲,实权仍然掌握在玄遥手里,我想玄遥也会做出和父亲同样的判断。或许他还会强行毁灭所有的证据。” “那是因为家族荣誉非常重要吗?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如果让外界知道杀人、自杀这种丑闻,会带来麻烦……对吗?” “是这样吧。”玄儿又叼起香烟,擦着火柴,“不过,即便事情公开,也有办法让当局的上层不深究此事。但在我来看,比起名誉、面子等,更重要的是无法容忍大量陌生的外人进入宅邸,到处搜查。你也知道,我们家本来就有很多不愿为外人知的‘秘密’。十角塔背后出现的那些白骨,我不知道父亲对于那个传说相信多少,但是这应该是让他一直担心的……” “嗯,这我明白。” 玄儿吐出的烟不知何时让我觉得难受,我不露痕迹地转过脸,反驳起来:“虽然明白,但还是不能理解。偏偏是馆主被杀……” 玄儿若无其事地吸着烟,哼了一声。 “那么,就让我再说一点让你更加混乱的事情。” “这次是什么?” “18年前的事情,假如迅速报警,最终结果也不会作为凶杀案立案。” “啊?” 正如玄儿所说,我的头脑确实更加混乱。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不会作为凶杀案立案?到底为什么?” “以后再说——这个也是。”玄儿煞有介事。 又来了!我失望地撅起嘴,但很快使恢复常态。 “再让我问一个关于18年前的问题。就是凶杀案发生后,玄儿在房间里看到的可疑人物。” “啊,嗯。” “按照一般逻辑,那个人就是杀害玄遥的凶手。所以他就是卓藏。” “是的。不过,当时我好像坚持说‘不知道是谁,没见过’。” “如果他是卓藏,你不会说‘没见过”不是吗?” “的确。” “这一点上,当时是怎么自圆其说的?” “因为这是玄儿这样的孩子说的,所以靠不住——大部分人的意见好像都是这样。他们说这房间里有人原本就是我的幻觉或是妄想。” 幻觉或是妄想(……不是)……这样处理确实就说得通了(……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意外地前所未有地清晰)。 “在你刚才的叙述中,那个人是穿黑衣,头发蓬松……对吗?” “啊,我好像是说了这样的‘证词’。” “可是玄儿,刚才你的话中也提到,卓藏58岁时,已经完全秃顶。也就是说他头上没有头发啊。” “是的。” “可是,玄儿先生看到的那个人是‘头发蓬乱’。有很大的矛盾啊。” “是的,的确如此。”玄儿用力地点点头,“如果完全相信九岁时的我的‘证词”,那么我看到的就不是卓藏,而是另一个人。这样一来,就像你刚才指出的那样,袭击玄遥的凶手不是卓藏。是其他人袭击了玄遥,还杀了卓藏,伪装自杀现场。如果这样,可能卓藏被杀还在玄遥被袭击之前——说实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是吗?——不过无论是谁,都存在着一个‘谜团”,就是你目击的可疑人物几乎瞬间从这个房间消失……” “是啊。人在密室状况下消失。极其侦探小说式的‘谜团’吧?” “嗯,是啊。” “被勾起兴趣了?”玄儿的语气一转,变得轻松起来: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将视线投向房间南侧的墙上。 “玄遥是倒在离那边一米多的地方吧。是冲着墙趴着吗?脸扭向门的方向,将右臂伸向前方……”说着,我慢慢向那边走去,“这样的话,右臂正好是朝着这个画框伸向前方的,对吗?” 站在18年前玄遥倒下的地方,我重新注视着墙上那个样只有边框的画框。背后传来玄儿从睡椅上站起来的声音。 “那么,你是在那边。” 我将视线转向房门方向。从门外的走廊中央——在进来前玄儿说的“就是那儿”的位置,18年前玄儿目击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活人消失。 “而且那个人是在那边……” 我向右侧——相当于房间西南角——望去(……是的,就在那儿)。那是镶着木板的墙壁,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墙附近没放任何家具之类的东西。 “那人站在那儿,样子狰狞地瞪着你?在你的注意力因柳士郎的出现而分散的一瞬间不见了——消失了。”我双手抱在胸前,不由自主地低声“啊”了一声。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现象呢?这只是幼年经历异常的幽禁生活的玄儿的心理作用,或者幻觉、妄想之类的吗?(不!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这是……)但是,如果不是,如果现实中真的发生了,那么—— 那里应该会有使不可能变为可能的某种装置或机关。这种情况下那是…… 我双手抱胸,再次将视线投向画框。什么都没有的“只有边框的画框”。两米左右的宽幅,上边框相当于身材高大的成人身高,下边框离地板有10-20厘米的距离。 在画框左边不远处有一个烛台。现在,这个烛台上正点着蜡烛。 “觉得这个奇怪吗?”玄儿走到我身旁,冲着那个画框,扬扬下巴。 “嗯——你会告诉我吗,这个奇怪装饰的意思?” “那是……啊,这个也以后再说吧。” 对于这种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几乎已经死了心,耸耸肩,岔开话题:“对了,那里的烛台……” “嗯?” “18年前你发现凶杀案的时候,那个烛台上点着蜡烛吗?” “啊,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的。”我含糊其辞。 而玄儿则直截了当地回答:“不知道。关于那里是否点着蜡烛的问题,无论父亲还是鬼丸老,都只是回答‘不记得’。” “啊!” “但是,我觉得十有八九是没有点亮。” “哦。”我略微愣一下,偷偷从侧面看了一眼玄儿,“为什么?” 被我一问,玄儿伸出右手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故意带点玩笑的口吻回答:“推理,是推理。” (……是的,当时这盏蜡烛确实被熄灭了)不过,他立刻恢复了原来的语气:“现在说这些可能让你不高兴。但是,中也君,关于18年前,在这个屋子中活人消失的谜团,实际上我已经解开了。” “啊?” “我配了钥匙后偷偷地进来过几次,在此期间我明白了。一旦明白就真的不算什么了……啊,虽说如此,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玄儿,到底是……” “好了好了,别着急。” 玄儿简单地避开问题,朝前面的墙壁迈出一步,然后一口气将烛台上的蜡烛吹灭。 “关于这件事,我以后会一起告诉你。”玄儿轻轻地拍了拍无心回应、有点茫然自失的我,“好了,中也君,我们换个地方。” 3 关上“打不开的房间”——曾经是第二书房的门,玄儿没有原样锁好就离开了,而且向着走廊尽头的那扇黑门——存在于这个黑暗馆中的另一扇“禁地之门”——走去。据说这个馆内“真正控制者”的房间就在那扇门后。 “对了,玄儿。”我向从裤兜里拿出钥匙的玄儿问道,“18年前的那晚,您父亲——柳士郎是从这个房间里出来,碰到呆立在刚才那扇门前的你?” “嗯!” “柳士郎之前在这房间里干什么呢?好像是说……做完了什么事情。” “当晚的宴会结束后,玄遥让他收拾一下。” “收拾?”我不由得迷惑起来,“宴会不是二楼的房间里举行的吗?” “主要是收拾餐具之类吧。”玄儿回答道,“‘达丽娅之宴’中一直使用同样的餐具。这里就是存放餐具的地方。基本上由馆主负责餐具的保存和管理,有时也会让别人代劳。这两三年因为父亲身体欠佳,一直由鬼丸老负责。还有——”玄儿扭头看了一眼刚才那扇房门,“好像当时那间第二书房和这个房间,都没像现在这样上锁。杀案之后,才开始上锁的……” 玄儿再次面向近前的门,将钥匙插人孔中。和“打不开的房间”不同,这扇门锁并未发出太大的声响。玄儿毫不费力地转动钥匙,门就开了。 我咽了口唾沫,站在玄儿斜后方看着。 ——啊,终于…… 首藤伊佐夫所说的这里的“核心”肯定就是指这座西馆,也就是“达丽娅之馆”。而且,这个“‘达丽娅的房间”恐怕可以说是“核心中的核心”。现在,我终于要进去了。 ——可是,我是不同的啊! 我突然想起这句活。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伊佐夫说的…… ——我作为艺术家的目的在于证明神的不存在。 ……神的不存在? ——小心不要被蛊惑哦。 ……啊,可是我已经被蛊惑了,不是吗?就像玄儿、征顺以及其他浦登家的人一样——是的,一定是的。我也被蛊惑了,无法摆脱。 ……不过,是被什么蛊惑呢? 被什么蛊惑呢? ——可能是恶魔吧。 是的,玄儿这样说过。 ——至少,肯定不是神。 “这个房间位于西馆的南端。”玄儿一边开门一边解释,“有人称这儿是‘达丽娅的房间”。里面是不完整的三层塔屋,所以也有人称之为‘达丽娅之塔’。” 玄儿在墙上摸索着,打开照明开关。漆黑的房间里,电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发出微光。虽然同是“禁地之门”,这儿和刚才的第二书房不同,并未作为“打不开的房间”被封。我觉得即便是偶尔,还会有人出入。灯泡被更换了。 “一楼是达丽娅的起居室。二楼是卧室。——那边是塔的部分。”说着,玄儿指给我看。 那里位于房间东南角,包括上楼的楼梯,方形的塔屋大大地向外突出。眼前的光景让我想起了从东馆眺望时,目睹该建筑的外观。整个建筑被从地面蔓延而上的爬山虎紧紧缠绕,被一种非黑、非灰、非绿的奇异颜色所覆盖。靠南的一端,那座塔突出其外,方形的塔顶坡度很大……我跟着玄儿,进入达丽娅的起居室,环顾四周。首先看到的是——在塔屋对面——西侧的墙上有厚实的壁炉和油画。我不由得吸口气,被吸引过去。 那是表面被粗加工的黑色大理石壁炉。它有烟道通过,不像北馆画室里的壁炉徒有形态。其上方的墙壁向前突出,呈四方形。那幅油画就挂在那里。 画中有一个见过——不,应该说只要看过一眼就会难忘的人物肖像。 漆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圆睁的双眸、笔直高挑的鼻梁、尖细的下巴、洋溢着美丽而性感笑容的嘴唇……没错,这是达丽娅。和装饰在宴会厅中的那幅肖像画一样……是浦登达丽娅年轻时的样子。 宴会厅内的肖像画中,达丽娅穿的是黑裙。在这幅画中,她则穿着鲜艳的红裙,和宴会上美鸟、美鱼穿的一样。姿势也不同。那边是坐在安乐椅上双手叠放在膝盖。这里是坐在桌前,用左手托着腮,两眼看着前方。 “这和宴会厅里的画是同一时期的吗?”我问道。 “是的。都是达丽娅快30岁时的画。好像是玄遥邀请熟识的画家,花了很长时间,完成的。” 画家藤沼一成的名字顿时掠过脑海。不可能——我立刻否定。要是达丽娅快30岁,那应该是60年、将近70年前的事,和藤沼一成完全不是一个时代。 “看,中也君。看这个!”玄儿走到壁炉边,指给我看,“这幅画中的左手。” “嗯?’ “托着腮的这只左手的手腕。” 玄儿所说的那个部位上,带着一个材质不明的手镯,上面刻着几条黑蛇缠绕的图案。 “那手镯怎么啦?” “问题不是手镯,而是藏在它下面的部分。” 被他这么一说,我终于想到了。 “如果我没猜错,莫非在那手镯下面——她的左手腕上有和你相同的伤疤?” 玄儿点点头,嗯了一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 “据说达丽娅的左手腕上有一处伤疤,在玄遥和她相识时就已经有了。不过她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好像并不清楚、” “所以……”我注视着画上的手镯,“所以叫‘圣痕,因为18年前玄儿在火灾中留下的伤疤-——正好和达丽娅夫人一样,同在左手,而且形状相同?” “是的。”玄儿神情严肃,回头冲我说,“这当然也可以认为是偶然。然而从偶然中发现、赋予更多的意义——把‘复活’的我左腕上的伤当做‘圣痕’——这种行为本身是具有宗教现象所有的、或者说是不可缺少的特质……” “宗教?” 好像来这里后,第一次从玄儿口中听到这个词。 如果在和达丽娅相同的部位上出现的伤痕被当做“圣痕”,那么玄儿说的“宗教现象”的“教祖”当然就是达丽娅。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她是这个宅子真正控制者”的说法了。 那么,难道说“达丽娅信仰”之类的邪教存在于浦登家,长期以来一直成为人们精神和行动的依据吗?并以此“控制”着这里的人们吗?但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信仰…… “当然,人们在这个世界——或者说社会中所从事的活动,大部分在各个水平或层面上都可以作为广义的宗教现象来看待。我想不需要特意引用相关的社会学之类的论文吧?嗯,对于我们浦登家独特的‘宗教”,我一直打算也觉得应该以这样的距离感来对待,但——” 玄儿皱起眉头,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显得忧郁:“可是啊,中也君。无论我如何想,还是无济于事。这该怎么说呢?真是无可奈何……” “什么意思?” “可以说是无法逃脱,无法自由。” 无法逃脱。 无法自由。 对了,昨晚,在东馆的沙龙室,征顺也说过类似的话。 ——“能飞”是象征“自由”吧。用这个来比喻的话,我本来是“能飞”的。 ——“以前能飞”,但现在已“不能飞”了。已经失去自由——并不是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被锁住了“不能飞”。 ——玄儿其实也和我一样…… 我好像问了那是什么。你们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和她的姐姐也……现在的馆主——姐夫柳士郎也是其中一员吧。 没错。当时,征顺是这样回答的。 ——不仅是身心……是的,连我们的生命本身都似乎被囚禁在这黑暗馆中。 ——或许可以换个说法,是被咒语束缚。 “冷静地看,这只不过是充斥在世界中的宗教现象的一例而已。正因为如此,如果‘科学地’思考,这绝对不可能存在,不可能发生。——是的。是这样。虽然如此,但是……” 他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吗? 他说无论如何也无法自由吗? 正因为如此,征顺才用“被咒语束缚”这句话吗? “对了,玄儿。”我突然问道,“刚才你把达丽娅夫人称为‘魔女”那是……” 玄儿低声“啊”了一声,再次抬头看壁炉上的肖像画。 “她——达丽娅是魔女。据说她本人也承认。不过,如果要严密解释为何被称为‘魔女”可能又会出现很多问题。” 4 我再次环顾室内,发现和刚才的第二书房相同,这里的家具上也没有盖防尘布。但是两者明显不同。因为这里的家具和地板上一尘不染,没有明显的伤痕和污迹,一直保持着无论何时都能住人的状态。 估计有人定期打扫房间。恐怕这个工作也是由鬼丸老负责。 尽管如此——我心里想,尽管收拾得如此整齐,看起来也一直在打扫,但为什么这房间中的气氛会让人有种强烈的荒废感呢?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勉强来说,好像整个“达丽娅房间”、“达丽娅之塔”从前就,一直渗透出这种——荒废的色彩和气息…… 房间北侧的墙壁附近有几个书架和装饰架,都是黑色。书架上排着古老的外国书。好像主要是意大利语的,其中还混杂着英语和德语的,也能零星地看到日语书。粗略一看,书脊上,有很多具有某种倾向性的单词,如“魔术”、“神秘”、“炼金术”、“异端”等。 “右边的那个,”玄儿指着其中一个装饰架,“就是刚才说的存放宴会中所用餐具的地方。” 那装饰架的样式很普通,但门上装的是毛玻璃,所以几乎起不到“装饰物品”的作用。不打开看一下,无法知晓里面的东西。 我从装饰架旁后退一步,两手叉腰盯着门上的毛玻璃,心中努力再现“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所用餐具的形状和颜色。 鬼丸老倒葡萄酒的红酒瓶——用厚厚的毛玻璃,做成心状的瓶子。我们用的玻璃杯也都是带红色的毛玻璃做的。散发出奇异香味的蜡烛也全是红色。铺在餐桌上的桌布是黑色的吗?——盛着薄片面包的黑色大盘。放在各自席上的黑色小盘和装着红黑色汤的带盖子的黑色容器。木汤勺、木刀,还有装着揭色糊状物的小壶…… 现在,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摆放在里面?直到一年后的“达丽娅之日”,再度举行“宴会”的晚上,这些东西才会被拿出来? 我回想着那晚被迫吃下的那些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味的食物,突然被非常让人厌恶的预感折磨起来。我放开撑在腰间的手,将它放到脑后,有意识地反复深呼吸,试图驱散这种预感,同时转身离开装饰架。 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早该看到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注意的东西。 “那个……”我问,“那边的那个黑盖子……是铁盖子吧。那是什么?” 在房间内里——西南角的位置上,在壁炉前的黑色地板上,铺着黑地毯,对面有一个同为黑色的类似“铁盖子”的东西,四方形,大小一米左右。看到那“铁盖子”后,明显感到其相当厚重,与周围质感不同,在其前方一端,还有两个把手。 “正如你所见……”玄儿朝我走来,“铁制的上拉盖——其实说是‘门’更确切些。” “下面有地窖什么的吗?” “不,应该说是地下室。有楼梯可以下去。我虽然没下去过,但里面好像很大。” 走近一看,铁门上有两把相当结实的锁。 “这上面的钥匙好像和这扇门的钥匙保存在不同地方,所以没能配到。这里一直都像现在这样,锁得严严实实。” “难道下面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是的。” 我两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身体,半惊恐地向地板上的门看去。 黑色铁板表面的浮雕似曾相识。几根模仿人肋骨的曲线和上面缠绕的两条蛇……对了,这个图案好像是…… “这个浮雕,好像和庭院墓地——‘迷失的笼子’门上的图案一样。” 玄儿嗯了一声,眯起眼睛:“观察得很仔细啊。” “人骨加蛇……” “是的。”玄儿的眼睛眯得更细,“人骨是复活的象征,蛇是永远的象征。古巴比伦、印度、希腊、中国和欧洲各国,自古以来,世界各地都这么认为。” “复活,永远……” “顺便告诉你,在庭院里的“迷失的笼子’周围不是种了一圈树吗?据说树象征着‘死’。”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将手从膝盖上拿开,直起身体。 我看着玄儿,问:“那么,下面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的。下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地下室是在30年前达丽娅去世之后建的。她在世时,这里没有这种东西。”玄儿低头看着脚下的铁门,“虽说是地下室,但并非普通房间。对了,你可以想像成葡萄酒窖之类的东西。好像挖得比较深,设法让里面保持较低的温度,不易受室外温度影响。而且,里面还放了很多罐子。” “罐子?” “很多带盖子的黑罐。原则上,只有馆主才能下去,所以我没亲眼看过。” “那里面呢?”我追间道,“罐子里有什么?” “是分成小块储藏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 我又问了一次,但此时我好像己隐约猜到答案。我窥探着玄儿的表情,而他直接面对我的视线,嘴角慢慢浮现出笑容。 “是肉。”玄儿回答道,薄薄的嘴唇裂成新月形,“当然不是人鱼的肉。不是那种空想的东西,而是更加现实的肉。” “什么的?”我喘息着,再次问,“是什么肉?” 我不由得用右手按住胸口。一个凄渗的声音在脑中翻滚—— “难道,难道……” 玄儿的笑容从嘴角扩展到脸颊,剧烈地扭曲着。刚才在“打不开的房间”里,述说左手腕上的“圣痕”时,他也曾露出同样的表情…… “我告诉你吧,中也君。”玄儿说,“罐子里面是达丽娅的肉。” 5 虽说我隐约猜到,但我首先感到的,并非“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而是“怎么会”的巨大冲击。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也就是说至今为止让我绞尽脑汁的“肉”是达丽娅的肉。玄儿的曾外祖母浦登达丽娅……30年前死者的肉。而我在那晚的“宴会”上,被迫把它吃下去了。 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虽然按住胸口的手上加了力,但出人意外地没有想吐的感觉,相反有一种奇怪的麻痹感在体内扩散:并非生病的那种麻痹。怎么说好呢?对了,今年春天遇到玄而之后,现实感减弱、世界轮廓变模糊的奇怪感觉就一直纠缠着我。现在这种感觉进一步给身体带来了这种麻痹感。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这是达丽娅的遗愿。”玄儿回答。 ——接受达丽娅热切的希望…… 玄儿那从嘴角扩散到脸颊的笑容依然剧烈扭曲着。 ——相信她的遗言…… “死后,将自己的肉体以某种形式保存、储藏起来,在每年忌日的晚上,大家共同分享。这是达丽娅本人对玄遥的命令。也是她自己将忌日定在9月24号,与生日同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那么,达丽娅夫人也是自杀?” “不,不是的。”玄儿摇摇头,“因为自杀是我们浦登家最大的禁忌啊。” “那么是病死?能准确预测日子吗?” “也不是。”玄儿又摇摇头,“她不会病死的。” “那么到底……” 我慌乱地将视线投向空中,玄儿淡淡地说起来。 “是被杀,被大家杀死的。” “啊?” “当时所有家里人在这个二楼卧室的床上……” “怎么会这样……” “说起当时的家人,有玄遥、卓藏、樱子、康娜、美惟、望和。估计当时望和姨妈还只有八岁。”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这也是达丽娅本人的指示。无人敢违抗。” “……” “杀了她之后,最大的问题是怎样保存她的肉。”玄儿不顾战栗的我,继续说下去,“当然,我们无法把30年前的死者的肉原样保,当时,在技术上还很难通过冷冻来长期保存。在隐瞒真相的情况下,关于保存、储藏的问题,好像还和畜产加工专家什么的探讨过。最终的方案是用盐来储藏。” “用盐来储藏?” “就是盐渍。”玄儿板着脸,“当盐分浓度超过10%,几乎所有的细菌都不能繁殖。腐烂是由微生物引起的。所以若能控制细菌繁殖,理论上可以长期保存几年、几十年。” 好像听过江户时代制作的梅干留存至今仍然能吃。梅干也是盐渍的,原理相同。 “尸体被肢解后,各部位的肉被切成适当大小,腌好。内脏和脑浆什么的也尽量全部用盐腌好,血液被收集,在充分干燥的基础上做成粉末。骨头也同样磨成粉末……我也不知道具体方法和详细顺序,不过基本如此。这些东西被分装进罐子里,储藏在为此建造的这个地下室中。关于宴会中的饭菜,除了将食物误认为是人鱼肉,你的推断基本正确。” 按着胸口的手不禁又用力了。尽管听到如此恐怖的事实,但我仍然不想呕吐,体内依然只有奇怪的麻痹感。 “那汤里的材料也是达丽娅之肉。因为被腌了30年,所以应该不怎么好吃。” ——麻痹的感觉在扩散,我想起来了。 ——吃! 红黑色浓稠的汤里完全松碎的材料。咸咸的,有点腥臭,尝起来非常粗糙,仿佛带着咸味的卫生纸碎片。 ——吃,那肉! “涂在面包上的糊状物,里面搀了磨碎的腌制内脏……” 我想起来了。 ——吃! 非常咸,略有点腥味。也是这种味道。 ——吃,那肉! “还有葡萄酒,里面融入了血液和骨头的干燥粉末……” 我想起来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喝干之后,舌头上留下沙粒般的感触。甜甜的口感不错,但另一方面又有点铁锈味……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对了。顺便说一声,宴会上点的红蜡烛,加入了少许类似鸦片的成分。这好像是达丽娅生前爱用的……中也君,好像对你特别有效。” 我想起来了。 ——愿达丽娅祝福我们! 漂浮在宴会厅内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苦的奇异香味。感觉整个房间好像都存在着稀薄的白雾。是吗?那不单单是香味吗?所以,那天晚上,我会那样…… ——达丽娅的…… “大家在宴会上所吃的饭菜,原则上由馆主亲自做。玄遥一直做到l8年前,其后是我父亲负责。不得已的时候,由鬼丸老代行,其他佣人完全不得插手。” 玄儿停下来,慢慢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明白了吗,中也君?”玄儿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你也吃了。在‘达丽娅之夜’的‘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下,得到她的允许,在大家诚挚祝福下……你现在是我们的同伴。你觉得‘同伴’这个词刺耳吗?如果刺耳,那我这么说吧:由于在宴会中吃了达丽娅之肉,你自然成为我们浦登家的相关人员之一——而且是在最核心处被联系在一起的相关人员之一。懂了吗?可以吗?” 我失声了,无法回答。既没说“懂”也没说“不懂”,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奇怪的麻痹感不仅在肉体上,而且扩展到了精神上。现实感弱化、世界轮廓变模糊的感觉进一步发展……不,不仅是弱化和模糊,而是,一种完全被剥夺的感觉向我袭来。心中涌现、弥漫的迷雾伴随着这种感觉改变了颜色。从冰冷的苍白变为宛若血色的淡红。玄儿勾着我的肩,说了声“去那边吧”,便带我向塔屋走去。 我们爬上沿着塔壁,通向上方的楼梯。 “达丽娅之塔”的窗户上挂着深红色的厚窗帘。眼中窗帘的颜色融入弥漫心中的淡红色迷雾中。迷雾越发红起来,妖艳地蠕动着,好像要把我引向某个禁止接近的神秘园。 来到二楼的“达丽娅的卧室”后,玄儿把我带到壁炉前,和一楼一样,它被建在西侧墙壁处。房间的正中央放着和美鱼、美鸟卧室中相同的带华盖的床,卜面铺着黑天鹅绒床罩。 “中也君,来这儿。” 玄儿让我坐在壁炉前黑色皮椅上,自己则跷起二郎腿,在小圆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桌上铺着和窗帘一样的深红色桌布。 “感觉没事吧?”玄儿问我,“被蜈蚣咬的伤呢?还疼吗?” 我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摇摇头,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左手的伤依然一阵阵地疼,但心里没这么感觉。我又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心想:要设法驱散这种奇怪的麻痹感,必须多少恢复一些正常的思考力。 “我明白这可能让你深受打击,但是……”玄儿欲言又止,“目前,我不会辩解。总之,你好好听我说——好吗,中也君?” 随后,玄儿开始说起在有一定常识性世界观的人——至少我自认为是——眼里看来宛如噩梦般疯狂的家族谱。 6 “玄遥确实拥有某种天才和运气。在那个时代,年纪不大就几乎全凭实力建功立业,积累巨额财富:此后,他不断扩大事业,30岁时,已经建立起‘凤凰会’的雏形。本该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记,而事实上却毫无记录。据说玄遥本人断然拒绝著书立传。这一点也显示出他的偏激和怪异,不是吗? “通常,功成名就的人物多少希望自己的经历被完整保存下来,并希望追溯家谱,往往将其过分修饰、叙述。而玄遥正相反,不愿主动讲述自己某个时期以前的经历。关于自己的父母和身世,也绝口不提,所以在玄遥之前,浦登家族是什么样的,基本上是个谜,基本上都是些无法辨别真伪的零散信息。 “一说浦登家族原在长崎,出过不少了不起的兰学学者。受此影响,玄遥也学兰学,很早就放眼世界。一说浦登家族原本隶属熊本藩,拥有武士身份的大庄头。还有的说是渔霸;有的说玄遥的祖父是西医,因此浦登家和大阪的药材批发店什么的有着秘密联系……也有的说玄遥实际上是浪迹天涯的孤客,浦登这个姓本身好像也是他自己造的。除此以外,还有其他说法。有的像模像样,有的不着边际,但无论是谁,不管怎样追问那些传言的真伪,他总是不置可否。 “我研究了‘玄遥之前’的零散信息后,发现只有两件事可能是真的。” 玄儿打住话头,看着我。我察觉他的视线,抬起头,但无法做出更多反应。 “一个是——”玄儿继续说下去,“浦登家好像是短命家族。” “短命……”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是吗?” “是的。就说近的,玄遥本有很多兄弟姐妹,但他们早早离开人世,好像无人活到40岁。既有幼年夭折,也有在20多岁、30多岁时死的。大部分是病死。玄遥的父母也短命,都没来得及看到儿子的成功,好像也都是病死的——据说自古以来,浦登家族就有这种倾向。我想或许是真的。” “但是,玄儿,当时的玄遥——18年前的他好像92岁了。” “是的。”玄儿用力点点头,“在代代短命的家族中,玄遥是个例外。可以说他克服了短命的血统。在这方面发挥巨大作用的,不是别人,正是达丽娅。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吧。 “在关于‘玄遥以前’的浦登家的信息中,我觉得还有一个可能是事实。那就是直到江户时代的某个时期为止,浦登家一直信仰着由耶稣会的弗朗西斯传入我国的异教——也就是天主教。” “天主教……”我又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真的吗?” “我想是的。关于这个,父亲和征顺姨夫也大体同意。” “可是,说起天主教,那个时代不是受到残酷镇压和迫害?” “是的。最早是丰臣秀吉发出驱逐天主教的禁令。德川幕府时期,禁教政策被沿袭,1612年,幕府在直辖地颁布禁教令,第二年推广全国,开始正式镇压天主教徒。三代将军家光时,发生了著名的天草,岛原之乱,以此为契机,对大主教徒的镇压进一步加大。特别是在九州地区,原本信徒就多,所以镇压得十分彻底。” “就像踏画之类的。” “是的。起始于长崎,在九州各地有计划地实施了踏画措施。让人们践踏画着玛利亚或基督的圣像,从而证明他不是天主教徒。征集离教宣言,实施全国性的宗教改革,开始寺请制度……各地发生了好几起检举残存信徒的事件。 “这期间,好像当时浦登家的先祖——这不知道是几代之前的事了——本来是热心的天主教徒,被揭发而改信佛教,否则就会惨遭拷打,最后被处死。不过,还是有很多信徒选择了死……”玄儿长叹一声,将二郎腿左右对换一下。 “接下来的大致是我的想像和假设。”玄儿先申明一下,“通过踏画而改变信仰的基督徒中,有很多人假装弃教但暗中继续信教。” “隐蔽的天主教徒?” “是的。也叫潜伏的天主教徒。严格来说应该把‘隐蔽’和‘潜伏’明确区分开来,但这里就算了吧。 “转变后,真的放弃信仰的人大概也不少。但无论如何,对于受镇压的天主教徒来说,本来最忠实于信仰的做法应该是殉教。毫无疑问,那些没殉教、反而改变信仰,最终成为‘隐蔽’信徒的心中多少会有一些羞耻感、罪恶感、低人一等的感受。 “浦登家族的祖先是怎么做的呢?他们没有或者说没能选择殉教之路……改变了信仰。改变之后,也没有或者说没能‘隐蔽’起来继续信教。虽说如此,他们并没完全舍弃以前的信仰,没能从中解脱出来……” “什么意思?” “反作用啊。”玄儿略微加重语气,“因为本来是非常热心的信徒,所以产生了反作用。”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眨眨眼睛。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根据‘玄遥以后’的浦登家族的情况进行的想像和推测,只是一个假说而已。不过我觉得差不离。”玄儿再次申明后,继续说下去。“就是说因叛教产生了强烈的背叛信仰背叛神的‘罪过’意识。这种意识又变成强烈的绝望,而绝望促成了反作用——我们背叛了神。神不会也不可能原谅我们的‘罪过’。神可能会放弃我们。不,肯定放弃了。或者神可能早已看透了这些,从过去就已经放弃我们,我们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被神放弃了吗?所以我们家族才会有这么多短命的人,不是吗? “如果这样,那我们就进一步背叛吧。如果神不会原谅,如果神放弃我们,那我们就承认自己是被弃之人,接受这个事实,走反叛之路吧。在‘黑暗’而不是‘光明’中寻找自己的乐园。 “就这样,另一种宗教便萌芽、发展、继承下来。” “不是在光明,而是在黑暗中。”我默默地念着。 不是在光明而是在黑暗中。 啊,这不正是这个奇异的黑暗馆的写照吗? “玄儿。如果这样,比如——”我一边说着,一边寻找合适的词,勉强找到一个,“比如,像是‘恶魔祟拜’之类的?” “啊!”玄儿皱着眉头,“可以想像,被神抛弃的人迷恋黑暗,在传统宗教、风俗信仰、迷信等的影响下,不断变化,最终形成了一种离奇的恶魔祟拜。” “你是说玄遥也相信这些?” “不,不是的。”玄儿立刻否定,“刚才说的都是一种假说……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种可能性。实际上并无迹象表明——玄遥将其作为一种具体的宗教形式而信仰。” “啊!” “也就是说,在精神方面,浦登家的人——玄遥的心中肯定原本就有这种倾向。我想说的是这个。” “精神方面……原来如此,明白了!” 虽然有些疑惑,但我还是缓缓地点点头。玄儿直起腰:“下面这些并非想像和推测,它符合‘玄遥以后’的现实——26岁时,玄遥第一次结婚。对方比自己小七岁,名字叫阿铃。”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那么达丽娅是玄遥的第二任妻子吗? “不久,玄遥和阿铃生了两个孩子。第一胎是儿子,起名叫玄太,第二胎是女儿,名叫百合。玄遥作为丈夫和父亲,深爱着妻子和儿女。” “尽管如此,他们后来还是离婚了?”我插嘴问道。 玄儿黯然摇头:“不是。是死别。” “死……” “婚后不到十年,三人都死了。阿铃、玄太和百合,得了同样的流行病,几乎同时去世。” “怎么会……”我低声说道,不知该怎么回应。 玄儿没有停下来,继续说下去:“玄遥于此切身体会到‘浦登家是短命家族’这一宿命性的现实。不说阿铃,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浦登血统。他们小小年纪就夭折了,阿铃也未幸免。” “当时,玄遥应该悲痛无比。在事业方面,他依然一帆风顺,不断积累着巨额财富,奠定着杜会地位。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下子失去了爱妻和孩子。用刚才的说法,我想——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发自内心地怨恨抛弃自己的无情的神。” 虽然玄儿的口气和刚才相差无几,但声音突然让人觉得非常凄凉。我依然觉得身上麻痹,无法正确把握自己的心情,低着头,翻着眼睛,看着他的嘴角。 “失去妻儿的第三年,可能也是为了治疗心伤,玄遥离开日本,环游欧洲。玄遥那年37岁,73年前的事了。”玄儿将视线投向斜上方,“然后,他遇上了达丽娅。” 7 “达丽娅原本姓索艾维,据说出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近郊的小镇。不清楚她的家庭和身世,既不知道其双亲的出身,也不知道有无兄弟姐妹。连她本人的详细情况都不知道。和玄遥相遇时,她23岁,离开故乡,独自生活在威尼斯。” “威尼斯……”听到这个意大利北部城市的名字,我心里想到的只有泛泛的常识。 水城威尼斯。一百多个小岛汇聚成马赛克状,由无数桥梁连接而成的商业城市。伫立水中的拜占庭建筑、圣马可广场、莎士比亚的喜剧、玻璃工艺……曾在照片上见到的穿梭在运河上的刚朵拉船和见影湖上的渡船慢慢重叠起来,尽管两者形状差异很大。 “著有<东方见闻录>的马可·波罗据说原本是威尼斯的商人,而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时期,被派往欧洲的天正谴欧使节的少年们曾拜访过威尼斯总督。所以说那里和日本颇有缘分……总之,环游欧洲时,玄遥来到意大利,在威尼斯停留期间,与达丽娅相识、相知。来自东洋岛国的伤心的实业家和异国美丽的‘魔女’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宿命式的恋爱故事,现在无人能说得清楚——只不过……”玄儿慢慢地抬起眼,“关于两人的相遇还流传着一段小小的逸闻。”说着,他的视线没有投向隔着圆桌相对而坐的我,而是我身后的某个东西。我回头一看,在那儿——北侧的墙壁“那是什么?”上,有一个不高不矮,犹如药柜的架子。在架子左边的黑墙上摆放着两张充满怪笑的面具。 那并不像日本“能”中的面具,一看就知道来自西洋。右侧的面具从额头到鼻子涂成白色,从嘴到下巴为灰色。左侧的面具为深黄铜色。两张面具的双眼都挖成柠檬形,鼻子上穿了透气孔,大概制作时就准备实际佩戴的。即便外行人,也会觉得那是非常讲究的美丽造型,面容基本端正,与此同时,也会让人产生极其非人、恶魔般的感觉。绽开的微笑也有点冰冷,不舒服……甚至是奇怪。 “那是什么面具?”我又问了一遍,玄儿将目光移到我脸上。 “那都是威尼斯的面具。”回答完,玄儿紧接着问,“关于威尼斯的狂欢节,你知道吗?” “狂欢节?” “是的。在基督教把复活节前40天称为四旬斋。在这之前的几天里进行的活动就是狂欢节了。在四旬斋的戒荤生活之前,整个城市饮酒、歌唱、狂欢。” “啊!” “据说面具原本是传统祭祀活动中使用的咒语式的道具,这在每个国家都是一样。戴着面具,神和恶魔就会降临。但是在中世纪的威尼斯共和国它被用做隐姓埋名,进行娱乐‘遮羞布”,扎根在兴盛的城市文化中。 “随着文化进一步兴盛和颓废,面具的‘遮羞’功能自然与各种不道德、不轨行为和犯罪联系起来,当然它也被充分用在狂欢节中。人们将议会和教会的谴责完全抛在脑后,不断狂欢,到18世纪迎来最盛期。据说最疯狂时,狂欢节要持续数月,期间,街上挤满了穿戴各种面具和服装的人。” “威尼斯的面具节——说起来,我记得在书上看到过。” 18世纪末,因为拿破仑的进攻,繁荣千年的威尼斯共和国解体,同时狂欢节也一下子衰弱了。不过,威尼斯的面具文化延续下来,到19世纪中叶,意大利统一后,又逐步兴盛起来。 “据说玄遥来到威尼斯时,作为公众活动的狂欢节已不存在,但到了狂欢节的时期。随处仍有小规模的活动和舞会。参加者依然用各自喜爱的面具,隐藏本来面目……” “那么……”我再次回头看去,“那两个面具是那时的吗?” “听说玄遥混进一个舞会,在那儿和达丽娅相遇。那就是两人当时所用的面具,被带回来留作纪念……真浪漫啊!”玄儿露出奇怪微笑,仿佛在模仿墙上面具的表情,“以前——达丽娅健在时,这里好像经常举办假面舞会。我想当时‘凤凰会’的有关人员和各界的朋友,经常来这山里聚会——这个房间现在没有任何用途,但以前是舞厅。” 当我发现那个暗道,来到东馆一楼的大厅,初次遇到美鸟和美鱼她们当中一人是这样说的。 ——许多人受邀参加舞会……父母也在这儿跳过舞。 ——当时我们还没有出生。 据说30年前达丽娅死后,那个舞厅还照常开了一段时间舞会。 那——那依然是假面舞会吗?这一对双胞胎的父母在这里戴着那样奇怪的面具…… ——真棒! 配合着虚幻的乐团演奏,她们跳着奇异舞步,那本身化为奇异的幻象浮现在我眼前。 ——真棒啊! “总之,据说他们俩就是这样相遇,并陷入热恋的。”玄儿继续说下去,“在威尼斯待了几个月后,玄遥和达丽娅决定一起生活。据说达丽娅一开始就希望去日本。不知为何,她好像一直都不喜欢本国的环境,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生在那里,应该去别处。或许这也和她是‘魔女’有点关系。” “魔女……”我低声念着,缓缓地摇摇头。 “在其后的旅途中,玄遥便和达丽娅在一起。途中发生了一件产生决定性作用的事件。玄遥突然发高烧,病因不明,卧床不起。” “是生病吗?” “嗯。请医生看过,但无计可施,好几天,玄遥徘徊在鬼门关边。在高烧的折磨中,他想——难道自己也要这样吗?难道自己也要遵循浦登家的宿命,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吗?但是……”微笑在玄儿脸上完全消失,“达丽娅救了他。” “救了……怎么救的?” “让玄遥喝她的血。”玄儿表情严肃,“由此,玄遥超越了医学常识,活下来。” “这……”我又缓缓地摇摇头,“这肯定是某种……”我想说是偶然,但马上被玄儿打断。 “达丽娅的血是不死之血。”玄儿的话仿佛狂热的异教徒口中的咒语,却具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在我受到奇异麻痹感侵袭的脑子里回响,“接受‘达丽娅之血’的人就会不死。玄遥得到了,所以他不会病死。” “不会病死……” “据说达丽娅·索艾维是通过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而得到的。达丽娅14岁时,她向‘黑暗之王’发誓,结果获得了‘不死性’。” “所谓的‘黑暗之王’是……” “她规定自己是‘魔女”,所以还是所谓‘恶魔’的范畴吧。好像和基督教的‘恶魔’概念不完全一致。” “所谓的契约是什么样的?”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 “啊……” “并没有约定要出卖灵魂或者堕落之类的。基本上她只是通过‘比起光明更爱黑暗’这一誓言,从‘黑暗之王’那里获得不死。目前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可以说她是‘魔女’吧。并没有发誓要背叛基督教的‘神’。但是毫无疑问,她生命本身存在的这种魔女性和刚才说的玄遥那种‘我们被神抛弃,因此……’的精神基础和思想倾向产生强烈共鸣,并相互影响。” “玄儿!”我喘息着,“这个——这个故事,你真的相信?” “我不想相信,但不能不信。我不是这么说过吗?” “是的——不过……” “你有疑惑,这是正常的。好了,你别说,让我先说完。” 玄儿继续说下去—— “获得达丽娅之血的人就获得了与达丽娅一样的‘不死性’。玄遥获得了。获得‘不死’的人必须起同样的誓言。玄遥发了誓: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两个人还发誓今后共度人生。于是,玄遥决定带达丽娅回日本,做自己的妻子。 “同国后,玄遥住在建于熊本市内的宅邸里,不久,便正式娶达丽娅为妻。那年玄遥40岁,达丽娅25岁。周围的人当然对玄遥突然带回异国女性并提出再婚的行为感到惊讶和疑惑。因为是在那个年代,所以不少人强烈反对。但是,据说玄遥无视所有反对,毫不犹豫地与反对者断绝关系。此后不久,玄遥着手建造这座宅邸——黑暗馆。他以湖为中心,将附近的土地整个买下,不惜动用大量人力和钱财,开始在岛上建造这座宅邸。” “为什么在这儿?”我插嘴问道,“为什么特意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对于感兴趣的事物,玄遥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大概正因为如此陕格,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玄儿停顿了一下,“理由当然有。那就是见影湖的人鱼传说。” “人鱼……啊!” “玄遥以前就听说过这湖里独特的人鱼传说,并一直很关注。玄遥十分清楚浦登家族短命的事实,而且在失去第一任妻子和孩子们之前就担心不已。在日本,提到人鱼,人们首先联想到的是长生不老。所以……‘凤凰会’很早就涉足制药业,可以想像——那是玄遥的誓愿,希望能制成可以摆脱那一宿命的灵丹妙药。 “玄遥也对达丽娅说了人鱼传说,她也表现出浓厚兴趣,并把这个人鱼栖息的见影湖上的小岛看做‘长生不老的圣地”希望在此建造居所。玄遥实现了她的愿望。” “可是,玄儿。”我又悄悄插嘴,“假设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达丽娅夫人不是已经获得了不死吗?接受她的血的玄遥也一样,无需再依靠人鱼之类的,不是吗?” “的确!他们并非真心期待人鱼的存在。而且,所谓的‘长生不老的圣地”也有迷信意识作祟吧。将人鱼作为长生不老的象征,通过置身旁边,进一步保证自己的特异性。关于见影湖水被人鱼血染红的传说也一样。他们认为这对于浦登家族来说是吉兆,说得难听点,也是自私的迷信吧。” “但是,即便如此……” 玄儿对仍想表示怀疑的我说道:“达丽娅的‘不死性’还没有真正完成。所以……”他眼光中的严肃一如既往。 “未完成的不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抬头向着天花板深呼吸起来。 扩展到肉体和精神上的麻痹至此开始具有奇怪的黏性。红色迷雾进一步加深,变成黏稠的液体,在肉体和精神的各处缓缓地描绘出扭曲的波纹。 8 “传说,‘不死性’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玄儿说道,“第一阶段是获得单纯的、简单的不死。达丽娅被‘黑暗之王’赋予的就是这种。这种‘不死’通过摄入达丽娅之血和肉也可以传给其他人。获得如此‘不死’的人,不会因任何疾病而死。虽然也会老,但不会因为衰老而死。除非因事故而受致命伤或被杀,否则就不会死。 “第二个阶段不仅是简单的不死,即便因为事故什么的死了也能再生、复活。据说这种‘再生性’和‘复活性’也有各种境界,从一时死后又恢复呼吸到完全从灰烬中重生。” 这是什么?我一边听着一边问自己。 这奇怪的定义是什么? 如果冷静思考,这些完全是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是几十年前产生于异国魔女达丽娅的疯狂内心的、现实中绝对不成立的‘不死性’定义是由扭曲的妄念组成的荒唐理论……是的,当然只能这么想。 但是,玄儿毫不犹豫、毫不胆怯地说着。 我觉得玄儿没有一点自省和遮盖。我觉得刚才他所说的“并不是我想相信。但是我不能不相信”这句话仿佛不是出自真心……现在我眼前分明是一张“完全深信不疑”的狂热信徒的失控嘴脸。 “而且第三阶段——” 玄儿说道。语调仿佛是在背诵死去的达丽娅留下的“教义”。 “据说这不一定非要以完成第二阶段为前提。可以不经过第二阶段直接跳到这个阶段。到了这个阶段的人除了‘不死性’还可以获得‘不老性’。不会衰老也不会死。实现名副其实的长生不老……” “等一下!”我打断他的话,“获得不死的人,除了事故或他杀就不会死……那么自杀呢?即便没有遭遇事故也没有被杀,如果自杀不也会死吗?” “所以啊,中也君,自杀在这儿是禁忌。”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是,现在樱子和卓藏不是自杀了吗?” “嗯,是的,不过……” “浦登家族曾是热心的天主教徒,他们把忌讳自杀的戒律一直延续下来,是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因素。不过,不仅如此,达丽娅本来就把自杀看做最大的禁忌。” “怎么说?” “简单地说,获得‘不死性’本来就源于对‘生’的执著。由自己的手结束这‘生’的行为,在和‘黑暗之王’的契约中被认为是不容宽恕的重罪。” “啊。可是……” “犯了莫大之罪的人必须受到莫大的‘惩罚’。这是理所当然,对吧?” “所谓的‘惩罚’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达丽娅想要的就是‘永远’。是在更高层次上和‘永远’融为一体的‘生’。为此就必须忠实于对‘黑暗之王’的誓言,使自己的‘不死性’提高到第二、第三阶段。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不断地爱。 “所以18年前旧北馆被烧毁时,父亲将我死后重生的‘奇迹’评价为‘成就”就是这个意思。接受‘达丽娅之血”,在宴会中吃了肉的我,虽然形式上极为普通,但已经达到所期望的第二阶段。而且手腕上还留有‘圣痕’。” “啊……”我抬眼看着朋友的脸,“所以说玄儿你是‘特别’的,对吗?” “嗯?” “是美鸟和美鱼昨晚说的。虽然还没‘成功”,但玄儿你是特别的。” 玄儿“啊”了一声,点点头。 “她们说的‘成功’也就是第三阶段——长生不老。我实现了第二阶段——从一时的死中重生,所以是特别的……” “嗯,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地同时,我脑子里又响起她们当时的对话。 ——玄遥曾外祖父呢? ——玄遥曾外祖父是特别的。 啊,对了。她们不也说了这些吗? ——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 ——成功的人还没有啊。 “玄儿!”霎时间,我感到不寒而栗,“美鸟和美鱼还说:玄遥也是‘特别’的。虽然‘特别”但还是‘失败’了。” “哦!”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成功’和‘失败’是什么意思。” 玄儿没有马上回答。 我又问道:“她们还说你父亲——柳士郎难道也失败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这——”玄儿缓缓地抚摸着尖下巴,开口说,“这是因为最近,父亲显著衰老——不断老化。你大概也看到了。他那浑浊的眼球……老年性白内障的恶化可以说是其明显的表现。” ——因为急剧老化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好征兆 ……对了!在重伤的蛭山丈男被搬去的南馆的那间屋子里,我第一次见到柳士郎。之后,玄儿谈及父亲健康状态时,说了上面的话。 ——我想他可能害怕了吧。 “由于最近显著衰老,恐怕他已经无法获得我们最希望得到的‘不老性’。虽然不死,但不能不老。值得期待的第三阶段,他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了。不仅如此,急剧的老化还会让人担心本来的‘不死性’能否得到良好的维持。所谓的‘失败’就是这个意思。” ——混乱、沮丧,还有恐俱……不难推测父亲现在的心情。 ——父亲还只有58岁。在这个年龄如果是那种状态…… “父亲这个‘失败’和刚才你问的玄遥的‘失败’是两回事。她们俩好像混淆,用相同的语言表达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咽了一口粘在舌头上的吐沫。 是吗?——那么,玄遥的“失败”是什么意思?还有“特别”又是什么意思? 玄儿不顾我心中如波纹般不断扩散的疑问,问我:“大致情况,你清楚了吧?”说着,玄儿的嘴角又浮现出那种异常扭曲的笑容。 “正如刚才所说,达丽娅想得到更高的层次,是‘永恒’的‘生’。爱她的玄遥也抱有同样的希望。他们不知何时能成功。但是,具有‘不死之血’的他们拥有足够时间,总有一天会实现。他们确信如此,选择这儿,作为达成目的的地方,建造了这座宅邸——黑暗馆。” 第二十二章 黑暗的眷属 1 “达丽娅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时,为了维护好‘不死性”,心里有个大致框架。这座宅邸实际上就是在此基础上建造的——”玄儿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环顾一下宽敞的房间。我一边跟随他的视线,一边组织着自然浮现在头脑中的词汇。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不断地爱……为此而建造的宅邸。比起光明更倾向黑暗……将这种倾向贯彻到底的宅邸。” “嗯,是的。”玄儿满意地点点头,“‘黑暗馆’这个说法,不知是谁最早提出来的。不过说得很好啊!宅邸的外装饰都是吞噬光明、否定光明的暗黑色。内饰和家具,原则上也都是无光泽的黑色。” “还有红色。” “对。血的红色。”玄儿会心一笑,“相对于建筑的规模,窗户既少又小,白天基本上也都关着百叶窗和防雨木板套窗,这都是因为厌恶光明。即便是室内的灯火,也故意尽量弄得昏暗。从明治后半期最早建造的西馆和东馆开始,这一基本框架从未变化,在十角塔、北馆和南馆等新建和增改的建筑中也得到沿袭。这和那个叫尼克洛第的建筑家的影响不在一个层面上。30年前达丽娅去世后,这也没有改变。18年前烧毁后再建的北馆也不例外。” “厌恶光明,隐身黑暗……” “这是在宴会最初干杯时父亲说的。你记得很清楚嘛。” “啊……是的。” ——继承达丽娅热切的愿望,相信她的遗言,直至永远。 “我记得!” ——厌恶光明。隐身于遍布世界的黑暗中……这样我们就能永存。 “光明——特别是太阳光,不好。它是个极其不懂风趣且居心不良的家伙。它进入任何地方,俨然一切都是自己的地盘,侵犯黑暗的安静与平和。中也君,你不这么认为?” “啊!不,不过……”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今年春天认识玄儿时,他在白山寓所中所说的话。 ——阳光是个居心不良的家伙。 对,当时玄儿也是这么说的。 ——阳光下,人自然而然就“动起来”。其实这不好。过多的“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燃烧,所以…… 所以他说“不喜欢太亮”。所以在白山寓所中,不论天气好坏,也不管是否外出,几乎整天都关着窗户。 归根结底,那也是从达丽娅那里继承的思维方式,还是加入了玄儿个人的理解呢? ——可以说这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这样。现在就算想改变,也不会如愿的。 真是这样吗? 所谓玄儿“从小生长的环境”也就是厌恶光明,隐身于黑暗,以“不死之血”期待永远。即便离开浦登家的这座宅邸,独自在东京生活,他也无法自由,无法逃脱。套用征顺的话,生命本身被羁绊了。 但是,啊,这仿佛是…… “玄儿,这难道不像德古拉吗?《吸血伯爵德古拉》。”我不禁说出了今年夏天看过的这部怪诞的英国电影的名字——说起来,和浦登柳士郎初次见面时,我好像也不禁想起了这部电影。 身材高大,全身裹在黑色外套中的黑暗馆馆主。那难以名状的威严感,那轮廓鲜明的脸庞,那浮现在苍白脸上的笑容,那睁得大大的、浑浊的双眼,那鼻梁上的深皱纹,那左右咧开的嘴……当我就近看着由此发出的毫无声息的异样笑容时,立刻联想到了。我觉得即便把它当做那部怪诞电影的一幕也不让人奇怪。这个50多岁的绅士,难道不正像那部电影的主人公德古拉伯爵吗?(……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问题不时地……) “德古拉啊!”玄儿苦笑着,“那部电影我也看了,非常愉快的结局啊!对于我来说,我还是喜欢托德·勃朗宁导演的作品中贝拉·路高西的怪诞表演。可是中也君,至今为止我还没咬过你的脖子呢。美鸟和美鱼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吧?” 玄儿直勾勾地看着不知如何作答的我。 “我们不是吸血鬼。我们没有这种身份。”玄儿断然说道,“吸血鬼这个魔性概念据说发源于斯拉夫世界的土著信仰和民间传承。那是吸取活人血而复活、流浪的亡灵。大体上是作为给人类带来灾难和死亡的存在而让人惧怕。各地有不同的叫法,最终产生了英语的Vampire这个词,吸血鬼的概念扩展到西欧……这样讲解下去就没有止境了,所以这里暂且不说。关于世界各地的吸血鬼传说,我也曾做过调查。要说文献方面的知识,我知道的要超过你一百倍。 在图书室,我曾粗略看过电影原著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虽然我觉得写得很好,但那只不过是作家发挥旺盛的想像力而写成的娱乐小说而己,尽管它取材于历史人物。德古拉伯爵之类怪物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有吸血鬼栖息在世界的某处。 “说起来,‘吸血鬼’只不过是个世俗化的记号而已。通过铅字、影像之类的媒介进行加工、培育,进而被广泛共有的文化形态之一。或者是关于血和生、血和死、死和再生、光明和黑暗、神圣和恶魔等……某种倾向性的代名词。比如像‘吸血鬼性’之类的。” 我无法回答,避开对方的视线。 “我们不是吸血鬼。”玄儿再次申明,“只不过——”玄儿继续说,“只不过必须承认,流淌在根底的思想和倾向在某种程度上有类似性和亲近性。我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比起光明更爱黑暗’这个核心部分两者是共通的。这一点确定无疑……不过,我还要重复一遍。我们不是吸血鬼。作为大的倾向性,或许可以纳入同一范畴。但至少和你看的电影中登场的以及由此扩展想到的形象完全不同。希望你不要误解。” “嗯——不过……” “中也君!”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壁炉,走到铺着黑天鹅绒床翠的带华盖的床前,扭过头。 “实际上达丽娅并不是非要喝活人的血才能生存。接受了达丽娅的血和肉的我们也一样。虽说厌恶光明,但这是程度问题。并不会因为被阳光直射就灰飞烟灭。你看我就知道了。无论在东京还是在这儿,白天并非完全不出门吧?” 我狼狈地点点头,玄儿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理想状态或许是不晒太阳。” 理想状态?——啊,我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晚餐时好像听到过类似的话。 “尽管有‘不死之血’,但如果被杀还是会死的,并非一定要用木钉子打人心脏。也不会睡在棺材里并在棺材里撒上腐土。既没有吸血的撩牙,也不会变成蝙蝠、狼什么的。我也不怕吃大蒜,也不怕抱着十字架睡觉。怎么样?” “明白了。”我慢慢地点点头,想从头脑中赶走“吸血鬼”这个词。 “不过中也君,在我们浦登家始于达丽娅的‘不死信仰’中,有一个特性和世上的吸血鬼传说中常见的另一要素相通。” “特性?” “是的。”玄儿在床的一端浅浅地坐下,“也和这宅邸的特征密切关系,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刚才狂热信徒般的样子消失了,听口气,像是在享受着猜谜的乐趣。 2 和吸血鬼传说中的某个要素奇妙共通的特性。也和这宅邸的特征密切相关——到底是什么呢? 我将双手交叉脑后,在椅子上稍微向后靠了靠,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发出微弱光芒。吊灯上同样没有使用任何透明玻璃或金银作装饰…… “怎么样,中也君?”玄儿催促着,“你来这儿大约四天了。就算发现了也不足为怪。” “但是……”我将视线移向床边,“好了,玄儿,别卖关子。求你了。” 玄儿哼了一声,表情再度认真起来,沉默片刻后,说:“比方说,你来后就没觉得奇怪?虽然这宅邸建在湖中小岛上,但周围环绕着高大石墙,无论从院子里还是从窗户中都看不到湖面。从十角塔的最高层看不见,爬上这‘达丽娅之塔’的三楼也一样。因为设计窗户和阳台时,精心计算过角度了。为何要这样呢? “让我们看看宅邸的内饰吧。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板、黑色的天花板以及黑色的门窗,都是无光泽的黑色。石制部位也经过粗加工,使之失去光泽。家具也是如此。窗户上的玻璃基本上都是磨砂玻璃或带花纹的玻璃。餐具也一样,但凡玻璃制品大体都混浊、模糊,有陶器但没有瓷器。汤匙用的是木制的而不是金属的。照明装置、小金属装置和装饰上也没有使用任何有光泽的东西。” “啊……” 我轻声叫了起来,再次抬头看看房间的天花板和电灯,接着又把墙壁、窗户、地板、家具看了一遍。其实现在不确认也知道——玄儿说的没错。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处更明显的关键性缺失。你知道吗,中也君?在普通家庭里肯定不止一个,这座宅邸中却没有。如果说完全没有那是说谎,但是……总之,有一样东西是最近才破例装上的。” “最近才……” 听到这儿让我想到的只有一样。如果是“最近才”装上,那么和周围其他家具相比看起来应该明显新一些。 “玄儿先生,那破例的东西不会是东馆的那个……” “终于想到了啊!” “东馆一楼洗手间里的那个——” 来这里的第二天早晨,我第一次看到就发现只有它是崭新的。 为什么这样……由于略微有点不协调的感觉,所以当时这个疑问就留在了我的心中。 “是那块镜子吗?” “是的,是那块镜子。”玄儿淡淡地笑道,“我觉得在客房的洗手间中没有镜子不太好。在你确定要来之后,匆忙让人安装上去的。就像你看到的,如果关上门,镜面就完全隐藏起来了。” “的确……啊。”我叹了口气,“这个宅邸里没有镜子。除了洗手间,连一面都……” “应该连一面都没有。因为这就是这个宅邸的关键性缺失。”说着,玄儿抬起撑在床边的双手,向两边大大地摊开。看着他黑色对襟毛衣的袖子和衣身因为这个戏剧般的动作摇动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吸血鬼厌恶镜子。因为自己的身影不会出现在镜子中。他们害怕由于照不出自己的样子而在第三者面前露馅。但是在这儿却是与之相反的心理强烈地支配着我们。” “相反的心理?” “嗯。这个问题和刚才说的‘不死性’三个阶段有关。”玄儿放下摊开的手,用右手手指理了理前额的头发,“据说到了第三个阶段,也就是长生不老的人,就不会在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你不要对我说这很荒唐,好吗,中也君?” 玄儿的眼睛里又闪现出刚才那样的狂热信徒般的色彩。我什么都没说,但也没有低下头或者背过脸去,而是直接迎着他的视线。 “如果‘不死性’达到期望境界,身影就不会映在镜子中。反过来说,只要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就说明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所以,每当我们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时,就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今天还是出现了,现在还是出现了。会不会明天、后天、下个月、明年、几年后、几十年后……不管过了多久自己都没有‘成功”,一直出现在镜子里呢?每次站在镜子前就会想到而且不得不想到这些。这大概会唤起沮丧、痛苦,甚至是恐惧和绝望吧。所以镜子自然就成了禁忌的对象,从达丽娅和玄遥身边排除出去。 “所以在这个宅邸里没有镜子。在建造时就有意识加入了这个缺陷。和镜子一样能够映出身影的东西——比如说普通的透明玻璃,比如说有光泽的金属和石头,比如说加工得闪闪发光的家具……这些也都被极力从建筑中排除出去。黑暗馆就这样被建造起来。增改、重建时这个规则当然也得到严格遵守……” 不仅如此——我现在才想起来。玄儿在东京的白山寓所,是的,那儿不也是连一面洗脸台的镜子都没有吗?不知不觉,我又轻声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 “从院子和房间的窗户中看不到湖面,也是同样的理由吗?” 我缓缓摇着头问道。玄儿的眼神略为缓和了一些。 “你好像理解了啊。”玄儿回答着,“见影湖的‘见影’被认为是‘镜子’的语源,因为有这样的名字,所以以前这个湖肯定比现在的透明度要高,湖面名副其实地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周围的风景。所以才筑起连绵不断的高墙,使得在哪儿都看不到这个巨大镜子。房间和塔上窗户的位置也作了适当的安排。现在你也看到了,那个湖被‘人鱼的血’染红了。” 我轻声说了声“的确”。同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和玄儿去调查正门外的栈桥时…… “玄儿。”我马上问道,“或许不仅是像镜子的湖面,湖水本身在这儿也成为禁忌的对象了吧?” “嗯?为什么会这么想?” “第一天晚上,我们不是发现了从栈桥漂走的小船吗?可能是江南来时乘坐的那条小船。” “啊,是的。” “当时那条船离岸还不太远,所以我觉得游过去抓住它并不难。但是,你在旁边好像没有想过。” “嘿嘿。中也君,所以你想到了吸血鬼是害怕凉水的,对吗?” “不,那倒不是。” “我不是说过吗?在那个湖里游泳是危险的。之前,我不是说过佣人母子溺水而亡的事吗?” “是的。不过,考虑到当时的状况……”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这或许没什么意义,于是含糊其辞,闭上嘴。 这时,玄儿静静地说:“我是怕水!” “啊?” “啊,这是我个人的情况。并不是整个浦登家族的问题。” “哦……” “我不会游泳。出生后从未游过。确切地说,应该是我记得没有。直到我九岁的秋天为止,从未踏出过塔一步。”玄儿的脸颊自嘲般地抽动着,“之后也没游过。不光是在这个湖中,在其他地方也一样。现在也不会游。所以我怕水。”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同时刚才被赶到角落中的那个词瞬间又不可遏止地在脑子里闪现出来。 ——吸血鬼! 虽然在各个方面形式不同,虽然他自己也否定,但我觉得玄儿他们恐怕仍然是吸血鬼的眷属。 3 玄儿从床上站起来、拖着脚,回到壁炉前、坐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撑在靠背处。 他侧对着我,只让我看到左半身,根本没打算看我这边。他将视线投向房间的另一侧——东侧突出的塔屋方向,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好像在给我思考的时间,又好像在平静内心的波动。 “最早建的是西馆和东馆,北馆是几年后建的。”玄儿终于开口了,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平静得多,也冰冷得多。 “按照当初的定位,熊本的宅邸是本宅,这里是别墅。但不久,达丽娅开始在这里度过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当时,玄遥已就任‘凤凰会’会长。因此,据说有一段时间,他非常频繁地来往于两地。在这期间,玄遥和达丽娅生了第一个孩子。这一年玄遥44岁,达丽娅29岁。那是一个酷似达丽娅的美丽女孩,名叫浦登樱。可能是在第三年,两人又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名叫玄德的男孩好像出生没几年就夭折了。他得了和麻那以及阿清相同的病。” “早衰症吗?” “嗯。”玄儿侧对着我点点头,“这是给接受达丽娅之血的人带来死亡的惟一病症。” “你是说早衰症是出生在浦登家的人背负的危险之一?” “是这样的。像玄遥这样直接从达丽娅那里获得血,或者以达丽娅子孙的形式继承‘血’的人,原则上至少都获得了第一阶段的‘不死性’。但另一方面,有时也会生出像阿清这样患早衰症的孩子。而且不管如何设法,得这种病的孩子也不能获得普通人的寿命。年纪轻轻,身体机能就急速老化,直至死亡。阿清也会这样。可以说这是出生在浦登家的风险吧。”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道。心里想起了仿佛“满脸皱纹的猿猴”的少年的脸和草纸般粗糙的双手。 “不知道。”玄儿缓缓地摇摇头,“因为不知道,所以只能接受这无奈的命运。望和姨妈就是难以忍受才会那样。” “可是,玄儿……” “不知道,真的。医学上完全搞不清原因,也没办法救。阿清算是活得比较长的了。”玄儿继续摇着头,“但我是这么想的,可能有点牵强——” 一瞬间,他看了我一眼。 “比如说先设定一个前提:在这个世界、宇宙中,生命——‘生’的总量、绝对量是一定的。就是说从人类到小虫,将世界上所有的‘生’汇总起来,存在着一定的量。而且,在这数量庞大的‘生’中实际上有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在规定的框架内经常让增减平衡,纠正多余的偏差,保持量的均衡。” “哦?” “现在出现了获得‘不死性’的人们。这种现象破坏了‘生’在量上的均衡。因为接受‘达丽娅之血’,人不会病死,也不会自然死亡,本来应该以某种方式死去而分配给其他人的‘生’就会一直停留在一处。虽然现在还没有实现,但潜在于我们身上的‘不死性’恐怕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大问题。于是,纠偏的力量在这里发挥了作用。在期望长生不老的家族中,在一定几率上会生出具有相反体质,也就是患早衰症的人。换句话说,在能够达成长生不老的‘达丽娅之血’中,存在着相应的危险。你明白了吗?” “嗯,我好像有点明白。”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调配,也不想把‘神’的概念引入进来。” 我心情阴郁地看着玄儿的侧面,低声问:“总而言之是牺牲了,是这个意思吗?为了使一族的‘不死性’保持下去,就要有人牺牲来达到平衡。” “可以说是值得尊敬的牺牲啊。” “阿清知道全部情况吗?” “嗯。他是个聪明孩子。”玄儿故作镇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我刚才说的理论。不过,他应该有这样的认识:自己得这种病是父母能够永生的代价。望和姨妈那样死去,阿清才会格外痛苦。他会觉得自己的牺牲没有价值。我们回到刚才的话吧。”玄儿又瞥了我一眼,“作为继承达丽娅‘不死之血’的女儿,樱子是在这儿长大的。尽管遭遇因早衰症而失去玄德的不幸,但这个时期的浦登家基本上过着平静的生活。无论是对玄遥、达丽娅,还是当时宅邸的佣人们而言。 “据说庭院里的地下墓地是在玄德死后建的。当时玄遥的第一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到那里,不过当时还不叫‘迷失的笼子’。” “是吗?那么……” “出现那个怪名要晚得多——是27年前樱子自杀之后的事了。” “27年前……” 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纳闷,但玄儿并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这个暂且不管,樱子18岁时和卓藏结了婚。据说卓藏当时28岁,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吏。我不清楚经过是怎样的,不过他是先和玄遥认识并得到赏识后,被邀请到这儿,引见给达丽娅和樱子的。他是被挑中的女婿。卓藏应承后,抛弃家庭和过去的经历,和樱子结婚,成为浦登家的一员。作为回报,玄遥答应让他接受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和‘凤凰会’的相应地位。然而……” 玄儿的声音变得严峻起来:“然而,当两人结合后,问题出现了。” “问题?是什么?” “樱子已经怀孕了。” “啊?”我疑惑地喊道,“那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樱子和卓藏在婚前发生关系而怀孕,不是……” “你是说那个孩子不是卓藏的?” “是的。” “那么,到底是谁的?”我问完,就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难不成……” 我很犹豫是否把答案说出来。玄儿可能注意到了我的表现:“正如你所想的,中也君。”玄儿慢慢转向我,一字一句说道,“樱子怀的孩子就是我死去的母亲康娜。不过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谁都不会明讲,但却是定论。” “是鬼丸老说的吗?” “鬼丸老——”玄儿静静地垂下眼帘,“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最早是喝醉的野口医生透露出来的:他可能是听我父亲说的,或许是听玄遥本人说的。” “玄遥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女儿怀孕呢?因为已经不能问本人了,所以只能凭空想像。比如说……因为樱子长得和年轻时的达丽娅一模一样。当时玄遥已过60岁,达丽娅快50岁了,容貌肯定已经衰老。玄遥在长大的女儿身上看到了在异国相遇并戏剧般地陷入恋爱时的妻子的美貌和气息,因而无法遏制喷薄而出的冲动……” “所以才侵犯了樱子,是吗?” “当然这不能说是正常行为。至少当时玄遥肯定精神不正常,无法克制兽性的冲动,已经陷入某种疯狂的状态。另一方面,我还有这样的想法:和亲身女儿发生关系并使之怀孕,这显然是‘神’不允许的恶行。或许,隐藏在浦登家子孙玄遥身上的‘我们是被神抛弃的一族’的意识,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支配了他,使他做出这种事情来作为‘背叛神’的一环。” 玄儿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看到我不能马上做出反应,他又垂下眼帘:“总之,从这时开始,浦登家——以玄遥和达丽娅为中心的家族关系开始慢慢扭曲了。” “对了,玄儿。”我问,“卓藏事先知道吗?樱子肚里的孩子是别人的。” “知道。甚至连那个孩子的父亲是玄遥他都知道。据说他在成为玄遥的女婿之前,便知道了一切。” “知道一切……” “以‘不死之血’和‘凤凰会’中的地位、职位为条件,卓藏接受了一切,发誓服从岳父玄遥。他曾野心勃勃,试图将浦登家族的财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但结果他只是玄遥的傀儡。他能忠实地完成玄遥交付的工作和任务,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个优秀人才。对于玄遥来说,他是个容易应付、容易驾驭的对象。所以玄遥才选中他作为自己的女婿……” “关于18年前凶案的动机,你说卓藏一直暗中恨玄遥,是指这个吗?” 刚才被放到“以后再说”的一个问题,看来已经基本解决了。 玄儿点点头:“是的。虽说是自己选的路,但几十年间,他一直只是玄遥的傀儡,由此产生的不满日积月累,变成了僧恨和愤怒,终于爆发。关于27年前樱子的自杀,不管真相如何,我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看法。” “玄儿,樱子的孩子——美惟、望和,她们真正的父亲不会也不是卓藏吧?” “不,那倒不是。”玄儿马上否定了,“据说玄遥让樱子生的只是第一个孩子康娜。其他女儿,美惟、望和还有得早衰症去世的麻那,毫无疑问都是卓藏的孩子。玄遥还不至于做出那么荒唐的事,还不至于疯狂到那种程度——” 玄儿站起来,手抚着额头上看着我。 “在那段时间内,疯狂的不是玄遥而是达丽娅。” 4 “据说达丽娅对玄遥的感情和执著从来没有如此深厚、强烈过。” 玄儿拖着脚步,穿过我身边,向房间北面走去,在挂着两个威尼斯面具的墙壁前站住。我转头看着他。他背对我,继续说下去。 “樱子在和卓藏结婚后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叫康娜。这个女孩实际上是玄遥和樱子的‘罪恶之子’。达丽娅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她哀叹、愤怒,矛头当然先指向玄遥和樱子,进一步指向‘罪恶之子’康娜。但是,几经转折,她最终开始怨恨自己,内心备受煎熬。 “简单地说——即便那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但玄遥确实是被具备自己年轻时美貌的樱子迷住了,才控制不住疯狂的冲动。而原因在自己身上,是因为自己不再年轻,是因为往日的美貌已经逝去。于是,在心中达丽娅产生一种念头——” 玄儿停顿一下,回头看着我的嘴角,仿佛在说:“你明白吗,中也君?” “对于获得‘不老性’的热切期望比过去更加强烈。‘不死性’的第三阶段应该可以实现长生不老。她想尽早获得‘不老性’。她近乎疯狂地希望以此来延缓衰老,甚至返老还童,美貌如初。” “近乎疯狂……?” “是的。名副其实的近乎疯狂。”玄儿又转身面向墙壁,“中也君,来这儿。” 我提心吊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玄儿身后。 “这里实际上也有机关。”说着,玄儿将手伸向右侧的面具——脸部涂成白色和灰色的那个,将食指和中指伸入柠檬形的双眼中,不容我思考,他就沿着墙壁,将整个面具按下了几厘米。 墙壁中似乎传来轻微的金属声,接着,响起沉重的声音,旁边的架子动起来。架子和后面的墙壁连成一体,像大门一样,朝前突出。 “是暗门。”玄儿说道,“这个面具的后面是解锁装置和联动杠杆。” 玄儿将双手放在突出的架子一端,向前拉开。是一扇宽不足一米,和我差不多高的“门”。随着低沉的嘎吱声,门打开了,那边是散发着霉味的空间。 玄儿进去开了灯:“进来,中也君。” 我仍然提心吊胆,听话地进去了。 这是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小,或许还要再大一些。没有一扇窗户,两旁并排着几个像衣橱的高大柜子,表面涂成无光泽的黑色或黯淡的红色。在正面内里的墙壁处,放着两边带抽屉的矮桌和暖炉。这是更衣室兼化妆室吗?桌子上本应该有镜子,但这儿没有。 玄儿将暗门按原样关好,将手轻轻地放在我肩上。 “中也君,看这儿。”他指着是门旁的墙壁。在卧室一侧的两张面具的反面,也挂着两张面具。但风格极其怪异,和卧室那边的面具迥然不同。 一眼看去,“铁面具”这个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那面具的材料是否真是铁,但它们都是用黑色、无光泽的金属制成的。 一个可以将头整个罩住,面部形态狰狞,不知道是鬼、龙,还是狮子。另一个则可以遮住人脸,有一根带子可绕到脑后,起固定作用。那带子也是金属做的,而不是皮革或者布。穿成圆孔的双眼、尖尖的耳朵、大鹰钩鼻、歪咧开的嘴……虽然是人,而且可能是女人的脸,但那样子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我想这可能就是所谓‘不光彩的面具’吧。”玄儿解释道。 “‘不光彩的面具’?” “在中世纪的欧洲各国,这些是将罪犯绑缚街头示众时使用的刑具。强迫犯人戴上丑陋、侮辱性的面具,站在大马路上示众。比如‘长舌妇的嘴嚼子’、‘驴耳朵和猪鼻子的面具’什么的,听说过吗?” “没有。” “大致来说,我想这可能是属于这一类型的吧。两个面具上都有锁,让人无法随意摘下。” “锁……?” “不知是什么时候做的。看起来年代久远,不过也很可能是复制品。” “有什么特别的由来吗?” “可能有,也可能只是因为达丽娅感兴趣才弄来的。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玄儿微微地耸耸肩,“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难道不是有象征意义吗?如果和玄遥相遇,来到这一个国家,在这里住下的达丽娅是‘表面的魔女’。那么在樱子生下康娜后,达丽娅就成了‘内心的魔女’了。犹如这个墙壁的正反面,不是吗?卧室一侧的面具是‘表面的面具”,这个密室一侧的面具则是‘内心的面具’” 并排在黑墙上的铁面具。那两张奇怪的脸看上去越发恐怖,我不禁转过脸,玄儿站在我身边,双手抱在胸前。 “名副其实的近乎疯狂……达丽娅夫人到底做了什么?” “据说45年前——”玄儿眯起眼睛,显得忧郁,“达丽娅50岁时的事情。因为太可怕了,所以谁都不愿明言是否真有其事。即便是知情的鬼丸老也只字不提。所以,这始终都是传说。” 玄儿压低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后,会受到指责。尽管这里不可能有第三者。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光这样恐怕来不及了。心急如焚的达丽娅开始进行恐怖而恶心的实验,期望早日获得‘不老性’。” “恐怖而恶心……” “可以说是研究,或者实验。也可以在前面加上‘恶魔般的’来形容。” 玄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据说,当时除了鬼丸老,还有一个完全听命于达丽娅的男佣人。她命令他从山岭对面的村子里诱拐村民,主要是年轻女子和孩子。被拐来的村民好像被关在十角塔上。就是我度过幼年的最顶层的囚禁室。” “啊……”我不禁叫出声。 玄儿的声音依然很低:“达丽娅用被囚禁的村民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实验。虽说是实验,但并不是科学上或者医学上的正经实验,而是近乎虐待、拷问般的行为。” “当时,达丽娅只想到自古就作为生命源泉的‘血’的神秘功效。她喝年轻女子和孩子的血,希望将他们的生命力摄人自己体内:她偏离了原本和‘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疯狂的她只想找出一条能早口实现第三阶段的捷径。” “果然还是血……吗?” “你是想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之类的话吧。” “啊,不。” “的确,是你喜欢的吸血鬼。”玄儿半带讽刺地说着,半边脸颊抽动着,笑了笑,“我一直想说本质是不同的,但不论怎样为这个时期的达丽娅辩解,似乎都毫无说服力……是的,她无意识中,成为了一个‘吸血鬼’。” “啊……” “不过,她并非单纯地把被掳掠者的血抽出来喝,而是依次喝了各种条件下的血液,比如说他们悲伤和恐惧时的血、他们快乐时的血,抑或是他们绝望和痛苦时的血……就算是恐俱和痛苦,也有各种各样的恐惧和痛苦。即便仅限于肉体上的痛苦,根据部位和程度,实际上也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痛苦形态。据说后来光是血已不能满足需要,她将试验进一步扩展到被掳掠者的肉。” “简直就像是——”残酷景象浮现脑海,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简直就像那个,匈牙利的女吸血鬼……” “匈牙利的……啊,你是说伊莉莎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吗?你知道得不少啊。” “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 “那是300多年前的故事了。再早一点的话,那个法国的吉尔德雷也夜夜举办可怕的鲜血盛宴。” 玄儿哼了一声,眉头紧缩。 “他们都着迷于‘血’的神秘,陷入毁灭性的疯狂中。然而达丽娅虽然形式上与他们确实很像,但应该还不至于像他们那样进行大规模杀戮,也不像他们那样具有过多的变态性欲……作为继承了她血统的人,这是我所希望并愿意相信的。因为最终被达丽娅杀害的村民据说是13人,而在巴特利伯爵夫人的城堡中,则发现了600多具被虐杀的尸体,也有人说是数千人。这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差异。” “虽说如此,我想在达丽娅的研究、实验中,其残虐程度肯定也随着次数的增加,而不断上升。据说在十角塔的地下,为此建造了房间,那里有各种刑具,曾让村民们恐怖、痛苦。现在,那入口已被水泥封死,无法确认里面的情况。最终,被拐来的村民们在那间地下室或者最顶层的囚禁室里相继死去。 “据说达丽娅的这种狂暴行径持续了十年以上。结果,被拐来的村民们无人幸免,全部丧命在十角塔的地下室或囚禁室,尸体被埋在岛上的某处……” “就是那个‘人骨之沼’吗?” “是的。但没想到现在会露出来,而且是在那种状态下出现。那个叫市朗的少年之所以那么害怕我们浦登家的人,可能就是因为以前的那个传说至今仍在村里流传吧——曾经有段时间,几个年轻女子和孩子下落不明,好像是被秘密带到山岭对面的浦登家的宅子里,那里肯定住着吃人的恐怖怪物……” “难道家里人都没有制止她——达丽娅夫人的这种行为吗?” “实际上,谁都没能阻止。” “可是这种……” “玄遥表面上是浦登家族的最高权力者,他也没能阻止。据说因为他虽然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达丽娅,但同时也非常怕她。当然,也因为他和亲生女儿发生关系,还生了孩子,这种过失和背叛让他愧疚,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经过十多年,牺牲者达到13人,但达丽娅热切期望的‘不老性’并没实现。无论喝什么样的人的什么样的血,吃什么样的人的肉,她都没能延缓衰老,也不可能恢复年轻时的美貌。于是……” 玄儿低沉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子,高亢起来。 “疯狂的魔女达丽娅的内心发生巨变。” 5 “累了吧,中也君。” 我站在玄儿身边,他将手放在我肩膀上。 “你可以坐在那把椅子上,我还要说一会儿。” “好。”正面内里的桌子前,有黑色的布椅,我听话地坐在那里,面向玄儿。他依然站着,两手叉腰。 “经过十年的恶魔式的研究、实验和失败后,达丽娅领悟了。” 玄儿继续说,声音没有被故意压低,也没有显得特别激昂。 “她觉得那样不行,就算继续下去也无济于事,希望以此提前达到第三阶段终究是不可能的。不仅如此,她觉得可能还犯了严重错误,即违背原本和‘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继续这种错误有可能会失去自己和‘永远’融为一体的资格。 “于是,她内心发生变化。根据不同的解释,你可以把这种变化看做是恢复正常,也可以看做是陷入更大的疯狂。达丽娅既对玄遥的过错感到失望、愤怒,但又舍弃不下他;同时,对‘虽然不死但会老’又充满了恐怖和焦躁。她的内心曾被这些复杂情感所折磨。对于樱子、卓藏、康娜,她肯定也曾抱有同样的消极而矛盾的想法,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些都转化成对分享了自己血的同类、同族的‘宽容’。也可以说,在多年疯狂之后,疯狂的魔女心中产生了母爱。” “母爱?”我感到极为意外,不禁重复一遍。 “母爱。”玄儿诚恳地点点头,略微缓和一下语气,“结果,达丽娅下了非常大的决心。那是30年前,65岁的达丽娅去世那年的事。顺便说一下,当时玄遥已经80岁高龄,卓藏46岁,樱子36岁,康娜17岁,美惟和望和还是10岁左右的孩子。 “你已经明白了吧,中也君?她的决定就是终止自己的‘不死之生’。只是,自杀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她让当时的家族成员杀了自己。” “啊……” “据说达丽娅仰躺在卧室的床上,六个人各自用短刀在她胸口刺一刀。这是达丽娅本人的命令。为了防止乱动,她的手脚被绑在床上。短刀好像也是达丽娅亲自准备的,刀刃部分涂成黑色,刀柄涂成红色。” “是在你刚才坐的那张床上吗?” “是的。现在天鹅绒床罩下面还有当时的血迹。黑色的。” 玄儿将右手从腰部移开,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似乎想拿香烟,但发现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怏怏地咂了一下嘴巴,将手插入对襟毛衣的口袋中。 “这样便诞生了‘达丽娅之肉’。”玄儿开始总结,“她是这么想的——原本和‘黑暗之王’做交易的自己的血和肉应该具有胜过其他任何事物的‘力量’。把它们分给以玄遥为首的家人们,这样自己没能实现的愿望总有一天会在他们身上实现。作为个体的自己,舍弃当时当地的不完全的‘不死之生”,将自己的血、肉溶入深爱的同类、同族之中,实现所期望的‘永远’。” ——接受达丽娅殷切期盼,相信她的遗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永远。 黑暗馆馆主在“宴会”中所说的话又在我脑子里回响起来。 ——厌恶光明,悄然隐身于满世界的黑暗……以此我们的生命将永恒。 “这样,‘达丽娅之肉’便产生了。”玄儿重复了一遍结论,“此后,依照达丽娅的遗愿,在每年的‘达丽娅之日’的宴会中,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要吃她的肉。我们相信如此一来,已经获得‘达丽娅之血’的人可以强化其‘不死性”,还未获得血的人则可以得到‘不死性’。30年来,这个家族中最大的秘密仪式延续至今……” ……是吗?是这样吗? 而且我——我也在“宴会”中吃了它吗?吃了疯狂的魔女留下的能带来“不死”的肉和血。啊,可是……我双手撑着膝盖,屈起上身,缓缓地摇摇头。扩散到肉体和精神、具有奇异性的麻痹感不知何时己消失。不,不是消失,或许是完全融入身心,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不协调。 “达丽娅死后第二年,父亲——柳士郎和康娜结婚,成为浦登家的一员。” 玄儿继续说下去—— “据说在达丽娅死之前,柳士郎就开始和浦登家族交往。最初他好像和‘凤凰会’属下的医院有来往,是个被寄予厚望的年轻医生,从而受到玄遥注意,并被邀请到这里。和康娜的认识也由此开始。初次见面时,他就被年仅十五六岁却楚楚动人的康娜所吸引。见了几次后,康娜也开始喜欢他……自然他就得到了玄遥等人的信任,甚至知道了这里的秘密。 “据说达丽娅死时,负责出具死亡诊断书就是柳士郎。当然不能如实写。我不清楚他当时到底知道多少,总之是写了假诊断书,结论是‘病死’。 “第二年——29年前的初秋。柳士郎和卓藏一样,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入赘做了浦登家的女婿。当然,卓藏那么做,是有他自己的小算盘,而柳士郎则是因为发自内心地爱着康娜,并且康娜也爱他。后来的征顺姨父也一样。康娜那时18岁,和樱子一样,长相酷似年轻时的达丽娅。”说着,玄儿将视线投向我背后的墙壁和天花板的交界处,静静地而且眯起眼睛。好像想把从未见过的母亲从那里唤出来。 “和康娜结婚后不久,柳士郎在‘达丽娅之日’的宴会中,吃达丽娅之肉’。他是通过吃‘肉’而获得‘不死性’的第一人。玄儿保持刚才的姿势,闭上眼睛,“在第二年夏天,8月5日的深夜,我出生了,康娜——我的母亲死了。同年秋天,樱子自杀了,那年她39岁。” 6 玄儿闭着眼睛,突然不作声。难道这漫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了结尾?我想着,注视着玄儿。 不久—— 玄儿轻轻地咬了咬薄嘴唇,郁闷地长叹一声,睁开眼睛,然后慢慢走到我面前,喊了一声“中也君”,同时跪在地板上。 “给昏迷的你注射我的血,是因为我认为有必要。我这么说过,对吧?我并没有说谎。”说着,玄儿将双手静静地重叠在我放在膝盖上的右手背上。他的手冰冷,似乎血液不流通,我不禁身体僵硬。 “前天晚上,在宴会上,你在大家的深深祝福中,吃了‘达丽娜之肉’。由此,你也应该接受了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可能你不信,但你已经不会病死,也不会自然死亡——尽管如此,第二天从早晨开始,你不是一直说身体不舒服吗?” “那是因为葡萄酒喝多了……”我把右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摇摇头,“我本来就不怎么能喝酒。” “啊,我当然知道。”玄儿抬起手掌,但他的双手随即握住我的右腕。玄儿紧盯着我手臂上留着针眼的一带。 “我明白,但后来你被蜈蚣咬了。看见你数小时昏迷不醒,我担心不已:我想会不会通过‘达丽娅之肉’应该已经被你继承的‘不死之血’没能在你体内发挥正常功效呢?”玄儿抬头看着我,突然露出凄凉的笑容,“因此,虽然连我也觉得这是学医的人不应该有的行为,但仍然决定把自己的血——达丽娅直系子孙的血直接输给你。我觉得必须那样做,以防万一。” “玄儿……” ……为什么?我瞪着玄儿,脑子一片混乱,暗自问起来。 玄儿究竟为什么要约我来这儿,要让我参加“宴会”,要让我吃“肉”?到底为什么?玄儿……啊,而且我…… “我是A型血。”玄儿突然说道,握着我手腕的双手更加用力。 “中也君,我和你一样是A型血。” 又要说什么?在我的惊讶中,玄儿悄悄放开手,然后跪在那儿,无力地低下头。 “为什么在十角塔的囚室里被关了九年?即便得知原委,我仍然非常苦恼。这个孩子的出世导致爱妻的离去,这孩子的出世是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的……据说父亲非常憎恨我。但真的只因为这个?你在听我讲述的时候不也表达了同样的疑问吗?” “啊……是的。” “我很苦恼,也曾问过美惟和望和两个姨妈,还有野口医生,但他们什么都没回答。我也想过进一步何鬼丸老,但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苦恼中,我最终自己调查了一下。” “调查?调查什么?” “血型。” “啊……” “我找了医院的记录。这并不是难事。” “结果呢?” “我的血型是A型,柳士郎是B型,而且死去的康娜也是B型。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玄儿抬头,窥探着我的反应,“B型的父亲和B型的母亲生不出A型的孩子。这应该在初中或者高中学过吧?这是遗传学的基础知识。” “啊,啊……”我不知如何作答,”那么,玄儿你是……” “18年前自杀的卓藏是A型血。”玄儿叹了口气。 “难不成……” “是的。” 玄儿再次低下头,声音完全失去了抑扬顿挫。 “这或许是卓藏在18年前的凶案之前对玄遥的报复。玄遥侵犯亲生女儿,生下康娜,而他则侵犯了康娜,生下我。和母亲一样,我也是不为世人所容的‘罪恶之子’。得知真相的柳士郎非常恨我,无法容忍我的存在,而且他可能还告诉了当时大权在握的玄遥,让他知道卓藏的罪恶,并让他默许将我关在十角塔里。” “怎么会?” “当然他也恨卓藏。卓藏有什么反应,不问柳士郎本人,不得而知。不过,我想当年秋天,樱子之所以自杀可能与这种扭曲的家族关系有关联。” “怎么会?”我轻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玄儿并非柳士郎的亲生儿子!他是应该是外公的卓藏和卓藏的女儿康娜——她其实也不是卓藏亲生的女儿——生的“罪恶之子”。确实是非常扭曲、罪恶深重的关系啊。 我怀着难以接受的心情,想找些话对垂头丧气的朋友说。但我还没开口,玄儿先说起来。 “自己的身世中竟然隐藏着如此的秘密。这几年,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是……” “啊?”我不知道他最后这个“但是”是什么意思,眨巴着眼睛。 “或许不是。”他的话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说着玄儿伸直了跪在地板上的膝盖。 “不是?”我吃了一惊,歪着脑袋,“什么意思?玄儿。” “或许事情并非如此。”玄儿站起来,猛地转身背对着我,双肩痉挛似的颤动着,嘴里发出低笑声。那是刺激听者神经的狂乱的笑声。 “玄儿!”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意思?什么并非如此?” 玄儿的双肩不再颤动,笑声也停止了:“就是望和姨+++那幅画。”玄儿背对着我说道,“画室墙上那幅没有完成的画。” “那幅画?到底是……” “我不是征求过你的意见吗?关于墙角那幅异样的暴虐之画。” “啊。是的。”——这个我当然记得。 开在黑暗中的黄色大花瓣的花。从花蕊中渗出血一般的深红。在它下面,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子被恶魔般的怪物压在身下,那怪物具有异形的翅膀和三指的足…… “之前,望和姨妈曾画过好几幅雷同的画,虽然都是些抽象性更高的小作品,没有这么露骨,也没有这么细致。我以前就认为那些画恐怕都是以她十岁左右亲眼目睹的场景为原型的。” “你说那黄色的花是美人蕉……” “是的。” “所以你认为遭到那怪物袭击的是康娜?” “是的。” “那么……” “也就是说袭击她的那个怪物就是侵犯康娜并使她怀上我的男人。”玄儿甩出一句,“望和姨妈以前去姐姐卧室或者做其他什么的时候,偶然看到那个场景。在孩子眼里,压在姐姐身上的男人肯定像恐怖的恶魔。当她因阿清而悲伤过度,精神失常后,往日的可怕记忆让她开始画那些画。所以,以前我一直深信画中怪物是卓藏,但是昨天看到那幅画,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不是卓藏?” 我刚站起来,又坐回去。不知不觉中,我将右手放在心跳突然加速的胸口上,手上还隐约留着刚才被玄儿握住的触觉。 “你亲生父亲不是卓藏?” “嗯,不是。” 玄儿依然背对我,点点头。 “假设侵犯康娜并使她怀孕的是卓藏,那么算起来28年前他已经48岁了。就像在下面的第二书房对你说的那样,18年前卓藏在58岁自杀时已经完全秃顶了,但好像他年轻时就脱发。据说将近50岁的时候,他就把稀疏的头发全部剃掉了。” “把头发全部……” “然而,画室墙上描绘的那个怪物的头是什么样的?头发又是什么样的?” “那是……” 我四处张望,思索着玄儿的问题。我发现从我这个角度看的左边——相当于房间东侧的一端,有一段延伸到楼下的狭窄楼梯。它隐藏在衣橱阴影中,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惫。 “那个怪物的头发——” ……啊,那里还有楼梯! “倒立般蓬乱的、雪白的……” ……其下还有房间吗? “对!” 玄儿用力点点头,慢慢转过身来。我稍稍舒展一下腰。 “袭击康娜的是白发蓬乱的异形怪物,所以——”玄儿的脸冰冷而僵硬,苍白得犹如幽灵,“是玄遥。当时82岁,康娜的外公,也是她生身父亲——第一代馆主玄遥才是我生身父亲。” 间奏曲五 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不知道决定性的诱因是什么。不存在明确的契机。 或许陷入这种状态后,时间是重要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期间“视点”不断获得信息,终于达到饱和……又或许和这些毫不相关,只是单纯产生了这种变化。 总之,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这不是剧烈而戏剧性的变化。从视点离开18年前的“过去”,回到18年后人们度过同一个晚上的“现在”开始,变化就慢慢地、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视点”的主体——在半透明的墙后,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随着事情的不断累积,一点点从混沌中脱离出来,至此,开始恢复某种自律的“形态”。 (……这学生到底是……) (这男子到底是……) (啊,这到底是……) “视点”依附在无数的“自我”上,共有许多体验,其后,时不时涌现出感觉、认识和思考的碎片。 (……这个招牌……) (这个为什么会这样……) (……那辆车……) (……那个男人……那栋建筑……) (……妈妈?) (啊……妈妈!) 处于混沌中的“主体”连这些碎片从何处涌出都不清楚,但是…… (……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脸) (……中性的声音) (……在呼喊着) (……前面的长祷上) (……孤独地坐着) (……这是什么?这奇怪的……) 现在,“意识”终于渐渐产生了。这些感觉、认识、思考的“主体”就是现在在这儿的自己。 (这是……) (啊,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少年……) (……是市朗吗?) 这些意识的主人就是在这儿注视着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为一个明确的疑问,跃然纸上。) (但立刻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 ……是的。瞬间,“自已”这一主体被意识到。 (时间到了26号?9月26号的现在是……)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这里也一样”的认识又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可是……) 分裂的“视点”合为一体,跳跃到18年前的“过去”之后,基本上也没发生太大变化,但现在…… (……这是18年前的那个湖,见影湖) (这是18年前的那个岛) (这是18年前的那个黑暗馆的……) (……跨越18年的时间,现在在这儿……) (啊……是的。北馆和18年后的形状不同。在这年冬天发生的大火中这里被烧毁了) 他慢慢理解了:这些碎片的主体就是“自已”。所谓的“主体”就是自己。 (……玄儿。这孩子是18年前的浦登玄儿) (……诸居静。这个40多岁的女性就是诸居静) (……忠教。那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玄遥。他就是这一年已92岁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卓藏。他就是玄儿的外公、这一年58岁的浦登卓藏。这个男人令晚会……) ……是的! (……柳士郎。他就是这一年还只有40岁的浦登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一直没有再婚) (……美惟。浦登美惟。这一年,她23岁。是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的妹妹) (……望和。这一年还是20岁的浦登望和) (……鬼丸。鬼丸老。这一年应该过70岁了) ……是的! (甜美轻盈,但略显忧郁寂寞的三拍的……) (啊,这是<红色华尔兹>。在那西洋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是的——他进一步确认。 “自己”一直在这儿,通过“视点”注视着所有的事实。无论是18年前的“过去”,还是18年后的“现在”。 (这儿是……) (……是那个房间) (……浦登玄遥) (啊,这个人……) (是那个画框) (……是烧火棍吗?) (……在这儿) (那到底是……) 那么在这儿的“自己”到底是准,是谁呢? (……角岛,十角馆失火) (……全体死亡〕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记忆产生共鸣……) ……这是什么?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 (这形象!这记忆!……是的,这是……) ……到底是谁? (……是那个少年的?) (……这一定是那个人的……) (……这声音……) (这惨叫声……) 他还是无法感受到充斥着这“世界”的冷漠的恶意和它所包含的邪恶的随意,但是…… (……是玄儿吗?) (18年后的……) (……中也) (这个大家都以中也称呼的“我”……) 这到底是什么?能动的、自律的意识终于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上来,缓慢地恢复功能。 (……不对) (……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是什么? (……是的。在那附近) (不对。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那是……) 这是什么? (……是的,当时这里的蜡烛确实被熄灭了) (……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疑问不时地……) 不久他就会意识到一切,了解一切吧。 现在只能等待时机,只能像刚才一样留在这里,注视着“视点”捕捉到的“世界”。 1 ……9月26号,早晨4点过后。 在东馆一楼昏暗的客厅中,江南一个晚上做了好几次梦,终于醒过来。 从塔上坠落时受的伤,已基本好了。左手绷带下的疼痛也好了几分。黏在脑子里的麻痹感虽然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样想睡也睡不着。 可是,为什么会有疲劳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惫。但不管怎么睡都恢复不了。反而觉得越睡越疲惫。 是做梦的缘故吗?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躺在床上一闭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总是短而浅,一直做梦。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梦。 刚才,在睡梦中梦见了火焰。 熊熊燃烧、狂暴的火焰之梦(……角岛,十角馆失火)。梦里自己独自慌乱逃窜。在热气和浓烟中(……无人幸免)仍然拼命求救…………这是…… 或许这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吧。 醒来后,火焰的形象历历在目。其后是广阔的空白。如果不小心触碰,那空白似乎会吞没现在的自已,这是我记忆的空白吗?好像是,之前,梦到了死去的那个人(……妈妈?)。 在梦里,少年时的我被她牵着,不停地走在满是灰尘的路上。 盛夏的蓝天。炫目的阳光……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走散了。 等我意识到,发现独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体中,在宇宙中无目的地飘荡。突然,远方一道闪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闪光,仿佛怪物…… ……这是……(这是什么?这个情景) 这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吗?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从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可这些犹如谜团、散乱的碎片,像杂乱的数学公式的罗列,怎么也看不到其本来的整体形态。 不久,数个碎片聚集起来,开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时,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的大致轮廓好像也清晰起来。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但至少似乎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 在这个过程中,江南做了梦。 睡眠短而浅,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每做一个梦,就有犹如谜团,新的碎片出现。必须设法把这些碎片嵌入原来的位置——是的,这样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快醒醒。” 被摇醒了,这——这也是做梦吗?不,这不是梦,是现实。 “望和姨妈死了,被杀了。”是浦登玄儿的声音。此时的江南把衬衫、裤子和鞋子都脱了,只穿着内衣,躺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好像夜已深。屋外仍然传来暴风雨声。 “望和姨妈……你明白吗?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个女人。她……” 望和姨妈……望和……浦登望和。就是那个叫阿清的可怜少年的母亲吗? “你做过什么?” 被玄儿这么一问,江南十分狼狈。 “你一直在这儿吗?凶杀案大概发生在6点到7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声,在枕头上摇摇头,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后,你就一直在这儿休息,对吗?” 玄儿进一步追问。这次他含糊地点点头。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他依然暖昧地点点头。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然后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头看看躺着的江南,显得愁闷。 ……那是……那是真的。虽然脑子还不清醒,但不是做梦,是现实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死了。和那个叫蛭山的男的一样被杀了……是的,她因为死而获得了安宁。 江南支撑起无力的身体,在客厅的昏暗灯光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突然间病房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瘦弱的她躺在充满药昧的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这个记忆的确苏醒了。那个夏天的记忆…… 患病多年,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她的肉体一天天被病魔吞噬。医生的结论让人绝望,她不愿相信,绝不愿相信,但是…… 不,因此…… 江南用力摇摇头,睁开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个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是几十个小时前的记忆…… 朝着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馆,走了很长的路,开着黑色的车,越过浓雾中的山岭…… ……对了!江南想起来了。 他记得进入山路前,自己去过街上的某个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喝咖啡、吃烤面包,还拿了店里的火柴,准备吸烟…… 对了,当时我有个钱包。在夹克的内口袋中有一个焦茶色的钱包。里面有些现金。好像还有以前和她两个人拍的照片(……摄于1975年11月7日孝明11岁生日时) 那个钱包现在哪里? 江南环顾周围,矮桌上散落着彩色印花纸和拆好的纸鹤。有用于笔谈的纸和圆珠笔。烟灰缸的旁边有香烟,但没有那个店的火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应该是这里的某个人给自己放在这儿的。 找不到钱包。 掉在什么地方了,还是…… 他还记得那块从枕边消失的怀表。怀表不可能随便消失,只能认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江南来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损的烟盒。他从剩下不多的香烟中抽出一枝,将茶色过滤嘴咬在嘴里(……这个香烟?他突然产生了矛盾感),点上火。香烟的味道很苦,吸了两口,脑袋就晕了。 紫烟在昏暗中升起,这次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又苏醒了。 ……那黑色轿车冲进森林,严重受损。 2 ……弃车独自走在森林里没有分岔的路上。虽然记不太清楚,但我感到从那时起,我似乎陷入不正常状态,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而是被别的什么控制着……不知从哪儿传来耳语般的声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边。栈桥上系着一条小船。阴沉的天空下,湖面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当夜晚悄悄降临,自己在湖中划着小船,历经辛苦,总算登上岛。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上走去)。向黑黢黢伫立在黄昏中的那座塔——十角塔走去。 只能想起这么多。 不知为何要到塔那边去。也不知为何要爬到最高层。只是,这也并非自已意愿(……快,去那塔上),好像是身体自然而然的行动。关于此后的事情——从塔上坠落前后的事情,依然一点都想不起来。据说是在自己到达平台时,发生了地震,所以坠落下来,但一点也记不得了。这部分的记忆完全被抽走了。 ——你呢,并不是我生的。 突然,她在病房里的声音又响起来(……4月1日,愚人节的玩笑?)。 ——你不是我生的。你以前…… ……啊,这确实也是自己某个时候的记忆。 ——你呢, ——你呢,实际上…… 再次长叹了一声(……怎么回事,这是?),江南又闭上眼睛。于是,这次—— “呵呵!” “呵呵!” 随着清脆明快的笑声,两个少女穿着带花纹的红浴衣,出现在视线里。 “呵呵。” “呵呵。” 听到这笑声的一瞬间,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然后又以为是在这宅邸内多次听到的那些奇怪声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江南先生。” “晚上好,江南先生!” 在矮桌后面,这个客厅最里面,两个仿佛完全并排靠在一起的人影面向自己。她们就是这声音的主人。 “你怎么样了?” “你从十角塔上掉下来的吧?” “那个塔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没进去过。” 两个人的声音非常相像,让人吃惊。很快,江南明白相像的不只是声音。 “……这……” 这也不是做梦。是的,这也是现实。当时,玄儿走了,自己还没有睡着。 这两人是玄儿的妹妹。名叫“美鸟”和“美鱼”。是双胞胎姐妹,不仅声音,连相貌都如出一辙。据说她们出生时,身体的一部分连在一起,即所谓的连体双胞胎。的确,两人紧挨着,浴衣从肋骨到腰部缝合在一起。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对。两个人是一个人。” “吃惊吗,江南先生?” “吃惊吗?” 江南当然非常吃惊,但奇异的双胞胎姐妹似乎并不在意,咯咯地笑着。 “听说你出不了声,不能说话。” “可怜的江南先生。” “很严重啊!” “中也先生也很严重。被蜈蚣咬得不省人事。” “不过,野口医生说已经没事了,所以……” “……好像都是些大事故啊!” “蛭山被杀了。” “望和姨妈也被杀了……” 这时,双胞胎姐妹的眼光突然同时锐利起来。 “喂,是你杀的吗?” “你是凶手吗?” 对于这么突然的问题,江南狼狈不堪。但是,他依然不能出声回答。双胞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来历不明,身份不明。” “你自己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吧?” “所以,被人怀疑,也属无奈。” “或许你的头脑不正常。” “脑子不正常,本来必须进医院的,可是……” “可是不小心让你出来了。” “或许……就是这样。因为脑子不正常,所以不管是谁,都会成为你的杀人对象。” “是的,就是所谓的杀人狂。” “是啊。是杀人狂。” “所以,不知不觉、糊里糊涂……” “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就杀了人。” “好可怕啊。” “真可怕啊。” 两个人说了“可怕”之后,马上恶作剧般咯咯笑起来。 这话里有多少是真话,还是完全都是玩笑话?——江南无法判断,只能慌张地四处张望。 这两个女孩到底来做什么?只是对不速之客感兴趣而来看看? 只是心血来潮,来嘲笑我?还是有其他更深的含义……江南感到手指快被烧着的炙热和疼痛,猛地睁开眼睛。香烟已经烧到根部,茶色的过滤嘴开始焦了。 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客厅中依然隐约可以看到双胞胎的身影。 他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那身影才终于退去。 ……我…… 我是谁?(……是谁?) 江南双臂撑在桌上,手掌抚着冒汗的额头,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我在这儿要干什么?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 谜团的碎片还没有聚齐(……模糊的记忆)。他觉得关健的部分依然缺失(……自已模糊的记忆),离完成还早。如果睡下又做梦(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一直很迷惑),可能会出现新的碎片。要是重复几次这个过程(……这个世界的轮廓为什么会如此模糊),碎片最终可能会完整。这样我…… 江南将手掌从额头拿开,缓缓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会这么模糊),他刚想钻进被子—— 暴风雨已经过去,深夜的寂静包围着黑暗馆。 寂静中,突然响起喀哒、喀哒的声音,是从走廊中传来的。 回头一看,黑门中的一扇被慢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长袍,站在门后的台阶前。 “起来了?” 低沉的声音。男人借着右手中的黑手杖,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踏人房间。江南双手和屁股撑在榻榻米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不要怕。”男人说道。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我是浦登柳士郎,这里的馆主。” 浦登柳士郎……这个人就是黑暗馆的馆主? “你叫江南,对吧?” 那个男人——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儿步。江南默默地点点头。 “叫什么?” 对于这一个问题,江南摇摇头作为回答,他自己都还没想起来。 “为什么来这儿?”柳士郎又问了一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也只能摇头。 “独自来的,还是……”柳士郎停顿一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听说你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还不能说话,真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柳士郎再次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借助手杖,摸索着,又朝前走来: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一点点向后退缩,后背终于碰到拉门,无路可退。 “现在我眼睛不太好。”柳士郎的语气仍然显得不开心,“在这个灯光,这样的距离下,几乎看不清你的脸。” 如果这样,可以把电灯弄得亮一些。江南心中暗忖。但对方似乎不想那样、房间的灯光依然昏暗,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几步,单腿跪在榻榻米上。 “怀表在哪里?”柳士郎间道,“玄儿说你的物品中有块怀表……在哪儿了” 刚开始,江南只是含糊地摇摇头,这样作答,显然不够,略微茫然之后,江南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本子,用圆珠笔写下回答,战战兢兢地递给对方。 柳士郎拿过木子,将脸贴近去看。的确,他眼睛不好——视力有问题——是真的。 “没有了。”柳士郎皱着眉,读出江南的回答。“你是说‘没有了’?” 江南点点头。 “你是说没有了吗?”柳士郎的语气略显慌乱,“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追问道。江南只能低着头,来回摇晃着。 “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将本子放回矮桌,失望地闭上嘴。 柳士郎沉默了几秒钟,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将右手的手杖伸向江南的咽喉处。江南大吃一惊,身体僵硬。手杖的前端缓缓向上,抚弄着江南的喉咙,再移到下巴,似乎让他”抬起头”。 “江南……吗?” 柳士郎弯下腰,看着江南斜仰着的脸。这时,江南也第一次能够端详对方。突出的额头、高耸的颧骨,大鹰钩鼻……江南的内心条件反射般,剧烈骚动起来,他感到恐俱和胆怯。 在他圆睁的双眼里,江南发现黑眼球部位出现了浑浊。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眼病吗?这么混浊的眼睛,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江南……吗?” 柳士郎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一遍,将手杖从江南身边移开。 “利吉那家伙显得很诚恳,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原来如此。”柳士郎嘀咕着,像是自言自语。 利吉?(……利吉?)利吉……首藤,首藤利吉……啊,我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为什么?)。 “江南君。” 片刻后,柳士郎开口,继续说下去,口吻依然显得不悦——应该说是非常忧郁。 “你先好好想想自己是谁。我们以后再慢慢说。别着急。”说完,黑暗馆的馆主离开房间。江南筋疲力尽地躺下,心中的骚动依然无法平静。 现在是现实。不是做梦…… 他盯着黑色天花板、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头上的天花板漆黑一片,如同厚厚地涂上了今晚的夜色。 3 几乎同时,在北馆西侧的预备室里—— 市朗在柔软的床上醒来。这是一个深长的梦,意识仿佛被粘液粘住。在梦的间隙,短暂的觉醒悄悄来临。 一睁开眼,就差点大声喊起来,因为内心深处仍然极为恐惧而战栗。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撑起身体,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胡乱地用力摇着。他仍然被紧迫的恐惧感所困,似乎又要遭受什么袭击。 ——没事了。不用害怕。 耳朵深处响起这样的声音。 ——谁都不会伤害你。不用害怕。不用跑。 ……啊,这,这个声音! ——不必担心。 慌乱的呼吸和骚动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但要想弄清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还需要几秒钟。 ——没事了。我们救了你。好了,来吧……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叫“玄儿”的男人。浦登玄儿,据说是馆主的儿子。 市朗松口气,惴惴不安地,缓缓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陌生的西洋式房间,只有床边的电灯亮着,非常暗,没有其他人。市朗躺着,身上盖着厚毛毯,脏衣服已被全部脱掉,换成了浴衣。 ……得救了。 市朗又呼口气。 得救了……吗?我真的被他们救了? 他想动一下身体,整个脑袋疼起来,感觉很沉。与其说是全身无力,倒不如说是强烈的麻痹感吞噬全身。他己不感到冷,但高烧还未完全退去。深吸一口气,差点咳出声。总之,身体差不多处在最差状态。 ……我…… 市朗回想起来,脑子半朦胧。 我,当时……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从玻璃破碎后形成的方形洞中溜进屋内。对了,好像是6点45分左右……那个大厅的顶部很高,两个宽敞的楼梯延伸至二楼的回廊。进入屋内后,右首的墙上有两扇长方形大窗户,对面亮着灯,通过透过来的灯光,可以知道窗户上镶着红色花纹玻璃。但是不久——闪电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右侧的那扇——破了。而且…… ……此后,市朗也想过马上逃出去,但他实在不想再回到暴风雨中,便鼓起勇气留下来。还悄悄爬上楼梯去过二楼。在这期间有人来了,是玄儿和被叫做“中也君”的那个男人……他们进入大厅时,他躲到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下,很快碰巧停电,便从桌子下跑出来,按照原路,逃到屋外,但是…… 在暴风雨中,在那两人的追赶下,他拼命跑,最终被逼到那个泥沼般的地方,他万念俱灰,怀着必死的念头,向他们求救……他刚按照玄儿的要求行动,却又陷入泥潭深处。那里有大量的骇人的骨头…… 他因为极度恐惧,差点疯了—— 骨头从泥潭中不断涌出……仿佛活人一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拖入泥潭深处……他想慎太肯定是从这儿捡到那个头盖骨的,又想到这是以前被浦登家的“魔鬼”拐来吃掉的人的骨头:奶奶讲的故事没错,这个黑暗馆中真有不祥的东西——这世上恐怖的“魔鬼” ——没事了。不用害怕。 尽管玄儿重复多次,但他无法相信。不过,他觉得无路可逃,无法抵抗,便按照玄儿的指示,回到这儿……他被带入紧挨后门的一个房间,不是现在这间。那是宽敞的西洋式房间,有一张黑色大桌,周围放着几把椅子,像是餐厅。市朗坐在椅子上,一个白头发——叫做“鹤子”——的女人拿来干毛巾和毛毯。她一语不发,站在门口,看着市朗,脸上始终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市朗用毛巾擦擦头发和脸,然后像落汤鸡似的裹上毛毯,独自瑟瑟发抖…… 片刻后,玄儿来了。当鹤子出去时,不知为何,市朗松了一口气。玄儿把手放在市朗的额头上,说了声“发烧了”,便问了好长时间的问题。 玄儿刨根问底,问了很多问题。 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怎么来的?怎么上的岛?上岛后,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里?为什么要逃?为什么…… 玄儿不间断地问了太多的问题,他尽量据实回答,但似乎还有很多没说到或说漏的。他不知道有什么没说到,忘记自己所说的话。当时,市朗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透支,尤其是后半部分——他筋疲力尽,晕过去之前的那些对话,他几乎完全忘却。那个高大如熊,叫“野口医生”的人来给自己打针——这还勉强记得。但是在最后的问题中,有一个还清楚记得。 ——是否有人打破了和隔壁屋子之间的玻璃,跑出来? “有,有的。”他还记得自己的同答。 ——那人的长相?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亲眼看到他了?看清长相了吗? “这个……”市朗想回答,但不知如何回答,“这个……不过电光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右侧的一扇——被打破了。这确实是亲眼所见。但是,当那人从打破的窗户中跑出来时,市朗因为过度惊吓,已经快速躲到大厅角落的阴暗中。所以—— 掸落玻璃的声音、那个人跳进大厅后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抱头蹲在阴暗角落里的市朗能感觉到。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时,那人正要离开大厅……这时,只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他的身影。虽说是“亲眼看到”,但也仅此而已。所以—— 所以……不! 至此,市朗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 真是这样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好像…… 好像之前,我…… 电光掠过,雷声轰鸣……在那红色花纹玻璃被打碎的时候—— 好像又有一道闪电掠过,而且猛烈的雷声随即响起,遮盖了玻璃破碎、散落的声响。 当时,在瞬间的红色闪光中,我不是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和长相吗?因为此后过于慌乱,记忆陷入奇异的空白之中,但现在重新搜索的话……是的!当时被闪电映衬出的红色身影和长相…… ……我的确看到了。 市朗试着回想,大脑依然朦胧。 当时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样子? 比如说是玄儿吗?不,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那么,是那个叫鹤子的女人吗?不,我觉得也不是她。当然,要问市朗能否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敢毫不犹豫地点头。 最初我从后门溜进来时,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不停说着可怕的话的男人,是他吗?……不,好像也不是他。是和玄儿一起来追我,被蜈蚣咬了,晕过去的那个叫“中也君”的男人吗?不对,好像也不是他。 ——不过…… 那人似曾相识…… 市朗有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确信,也想不起来。但是那张脸,似曾相识…… 玄儿说“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到底和什么有关?难道当时在那儿——那个大厅隔壁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 只要一动身体,就会感到头疼。市朗忍耐着,环顾四周。 外面非常安静。不仅是雷声,就连风雨声都听不到。暴风雨好像过去了。 黑色百叶窗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从缝隙处透进来——虽然攀风雨已经过去,但这个夜晚还没有结束吗?黎明依然没有到来吗? 说起来,不知慎太现在怎样。他知道我在这儿吗?——我今后会怎样?能安全回家吗?还是会…… 伴随着不安,许多疑问沉沉浮浮。不知不觉,浓重的睡意再度袭来。 第二十三章 昏暗的黎明 1 玄儿的生身父亲是这个黑暗馆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对于这种过于脱离常规,让人觉得疯狂的乱伦关系,我不禁感到战栗。 玄遥和亲生女儿樱子,生了“罪恶之子”康娜。他又侵犯康娜,生下“重罪恶之子”玄儿,是这样吗?他到底为何这样…… “康娜也和当年的樱子一样,慢慢长成和达丽娅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美丽姑娘。此时,玄遥既爱又怕的达丽娅已终止了自己的‘不死之生’。失去制约的玄遥,尽管知道这是禁忌、羞耻的行为,但还是无法遏制自己恶魔般的欲望和冲动……”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这样的事情……” “你是说不可能发生?”玄儿马上摇摇头,“并非不可能发生啊!年过80的老人和不到20的姑娘。想想都觉得是非常奇异的组合。” “可是,玄儿。” “玄遥的血型肯定是A型或者AB型,查一下就知道了。” 玄儿苍白僵硬的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非常扭曲,仿佛精神上已经失去平衡。霎时间,我感到毛骨悚然,如坐针毡,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 “玄遥和康娜最早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玄儿的语气越发冷淡,仿佛要揭开自己的伤疤,“在康娜和柳士郎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假如是结婚后,那是偶然一次,还是瞒着柳士郎重复多次呢……” 望和在墙上创作的那幅暴虐画面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我脑中。 年轻女子被白发怪物压在身下,灰色的和服凌乱,露出娇艳的白皙肌肤……对了,还有那女子微妙的矛盾表情;看起来未必只是受到恐惧和厌恶的冲击而发出悲鸣。看起来不仅是恐惧,不仅是厌恶,好像还略微有点陶醉……难道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不行!我用力摇摇头。不能对玄儿的已故母亲做出更加亵渎的想像。我不想这样,而且想了也没意义。 “玄儿。”我把目光又移到玄儿的脸上,却不知该说什么。玄儿的笑容依旧扭曲。 “父亲……不,柳士郎是何时知道这个丑闻的呢?”他似乎在问自己,又径自摇起头,“如果不是本人,是无法知道的。或许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或许是我出生几年之后才知道的。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大。” “也就是说,柳士郎当初怀疑的对象可能也是卓藏,这很有可能是玄遥促成的。比如柳士郎对于孩子的父亲一直抱有疑虑,于是玄遥就谎称康娜和卓藏通好,又强迫卓藏承认。这样一来,就把自己羞耻的罪恶推到卓藏身上。一直是玄遥傀儡的卓藏不会违逆他的命令的。 “不久,樱子之所以自杀,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自己和亲生父亲玄遥发生罪恶深重的关系,生下女儿,而玄遥竟然和她又发生了同样的关系,生下了‘更加罪恶的孩子’。当她看到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 “总之,柳士郎终于也得知了真相。他可能是追问玄遥本人或者卓藏而查明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讲述了亲眼目睹的场景。或者是别的什么契机。” 玄儿停顿一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慢慢睁开眼,继续说下去,那声音让人觉得很冷——不,应该说是刺骨冰凉。 “柳士郎得知真相后,恐怕会更加诅咒被囚禁在十角塔中的孩子。那是近乎疯狂的乱伦所带来的肮脏无比的怪物……在他眼里,那孩子正是这种形象。肮脏、可恶、令人诅咒……” 玄儿的笑容越发扭曲,甚至让人觉得他就要发出疯狂的哄笑。但是,玄儿突然闭上嘴,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他看着脚下,眼神突然严峻起来,紧咬着下嘴唇,仿佛忍受巨大痛苦。 “妖怪!”他唾弃似的低声说道。 这是在咒骂罪魁祸首的玄遥吗?——这个既是玄儿的曾外公,又是外公,还是父亲的人。还是在诅咒、嘲笑自己?他过多地继承了玄遥的血脉。 玄儿昨晚看到那幅画在墙上的画才明白真相。想像着他从那一瞬间到现在的心情,我的精神状态也差点和他一样变得异常。我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什么。我不知该有什么表情,只能默默地看着朋友。在暴风雨过后的寂静,我们之间保持着压抑的沉默。 不久,玄儿摇摇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好了,中也君。”他的眼神多少缓和一些,语气也变了,“这么让人诅咒的孩子,父亲……不,柳士郎为什么要在18年前把他从塔上放出来呢?” “那是……” (那是……他想到……) “我觉得掌握主导权的应该是柳士郎。卓藏自不用说,就连玄遥在孩子的处理上应该也无法强硬。至少在这件事上,肯定如此。如果这样,柳士郎可以把孩子关一辈子。为什么要放他出来?” 我无法回答。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啊——是这么说的) “我听说那是因为长大后的孩子越来越像死去的妻子——康娜。所以他的愤怒淡化了。” (虽然还是孩子,但他越来越像死去达丽娅,还有康娜……是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是的!他想起来了。18年前的宴会上,玄遥是这么说的。) “可是,即便如此……” 说到这,玄儿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 “好了,我们在这儿再怎么想也没用。总之必须直接问他——柳士郎,已经不能不这么做了。而且……” 玄儿凝视着我。 “而且,如果我的生身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那么关于18年前的凶案,刚才在楼下所作的解释就必须做较大更改。不是吗?” “啊?”我不解地眨着眼睛。 “不是吗?”玄儿又重复一遍,“就是谁具有最强烈杀人动机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啊。当时谁最恨玄遥,恨得要杀他?” “啊……” 是吗?是的!——我的思考也联上了。 最恨浦登玄遥的人是谁? 那不是卓藏,也不是其他人,而是柳士郎。而且作为掩盖真相的“共犯”,他肯定也恨卓藏,所以也杀了他,并伪装自杀现场,以此让他成为谋害玄遥的凶手。两人被除掉后,浦登家的实权就完全落入他手,如此一来,就可以不报案、内部解决了……是的。如果考虑动机,在18年前的凶案中,浦登柳士郎才最可疑。啊,不过…… “已经6点啦!天快亮了!”说着,玄儿迈步走起来,“走吧,中也君!” “啊?”对于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议,我迷惑不解。 “去下面。”说着。玄儿冲着那个延伸到楼下的楼梯扬扬下巴,“这个密室的正下方还有一间密室,那是楼梯。你大概也发现了吧?” “啊……是的。” “因为‘以后再说’的问题还有几个。好了,中也君,走吧。” 2 楼梯在中途转了一个直角,延伸到一楼。下面的房间和一楼大小相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和上面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任何家具,黑色木地板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只不过……我跟着玄儿,走下楼梯,到达楼下的一瞬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站住了。我被房间深处——北面墙上的样子所吸引。 “画!”我不禁叫出声,“这幅画,到底是……” 那儿有一幅大油画,收在黑色画框中。“第二书房”的墙壁上也有同样的画框。 “你觉得呢?”玄儿问道。 我完全被画上的奇异风景所吸引,目不转睛。 “这……那是表吗?”我反问道。 玄儿点点头:“是的,是表。” “怀表?” “啊,看上去是啊。”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 大小超过100号,至少有120号吧。背景是暗紫红色,仿佛黎明前的天空。在画面中央,靠下方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圆形表盘。 是12个罗马字组成的陈旧表盘。表是反着放的,而且,整个表有点向上倾。银色的表框略微泛黑,几根同色的表链呈放射状、网眼状扩散到画面的各个角落。仿佛蜘蛛网一样……不,那形状怎么看都是蜘蛛网。银色表链编织成的巨大的蜘蛛网。那怀表犹如网中猎物,反之,也像是织网的蜘蛛。 “是6点半啊!”我突然注意到,“时针指示的时刻……” “是的。太巧了,对吗?” 说起怀表自然想到了江南戴的那块。玄儿发现它掉在十角塔阳台上。因为坠落的冲击,指针停止工作,指在6点半上……这个巧合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这……) 玄儿走到画前,回头用眼神示意我过去。我听话地走到他身旁。 “看,中也君!这里有画家的签名。”玄儿指着画的右下角。 我仔细一看,那儿有一个见过的签名,不禁惊叫一声:“这和在东馆客厅中见过的<绯红的庆典>以及在北馆沙龙室中见过的<征兆>中的一样,是罗马字署名——Issei “是那个叫藤沼一成的画家?” “是的。那个天才的著名幻想画家藤沼一成。我发现这个密室,看到这幅画时,也非常吃惊。因为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藤沼的作品。” “柳士郎特意在这儿挂了这幅画?” ”不,不是的。”玄儿摇着头,断然否定,“不是把画好的画运到这儿,而是让他在这儿作画。” “啊?” “你好好看就明白了。”玄儿再次指着画,“这个画框和画相接的部分,看!” “啊!” “这幅画不是收在画框里,挂在这儿,而是直接画在墙上。” “直接画在墙上?” “原本这个画框和第二书房中的那个‘只有边框的画框’是一样的。连象征蔓草的修饰都一样。本来这墙上只有同样的空白画框,画家似乎是在‘空白’部分直接作画的。” “这么说……”我偷偷从侧面看着玄儿,“这也是‘以后再说’的问题之一?我想问这个奇怪画框代表什么,你说想像一下并不难,但我的确不明白……” 镶在藤沼一成的幻想画——要加上题名的话,可以是《时之网》什么的——外面的画框,宽约两米,上边框差不多有高个子那么高,下边框离地板10一20厘米。大小和“第二书房”中的画框一模一样。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玄儿回答起来,“关于这里的关键性缺失。” “缺失……是这里没有镜子那件事吗?” “当然。” 玄儿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双手在空中画着画框的轮廓: “墙上有这么大的方形‘画框”,中间是空的——黑色的墙板直接露出来。人站在前面,能看见什么?” “只不过是什么……奇怪的空画框。” “不是。看,如果墙上有这样的边框,一般应该装大镜子,不是吗?” “镜子?” “是的,镜子!但实际上并没有。即便认为那里有镜子,站在前面,也照不出什么,只能看见边框里的黑色墙板。如果再考虑这个房间的内饰和家具,因为站在它前面的人的背后也是同样的黑墙板,所以好像这个假想的穿衣镜里只照出了背后的墙壁,而没有照出站在它前面的人。你觉得呢?” “啊!” “也就是说这个空画框是作为‘照不出人影的镜子’建造的。” “照不出人影的……” “这和从这个宅邸里把镜子之类的物品彻底排除出去道理相同。实际会照出样子的东西都被排除出去。但另一方面,又在房间里设置了这种特殊装置,可能是希望通过偶尔站在它前面,多少能够体验到期待的‘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镜子照不出自己样子吧。” “原来如此。”我慢慢地点点头,“我感觉有点明白。” “同样的装置也建在了这个密室中。”玄儿再次看看墙上的画框,“本来这个画框也是‘照不出人影的镜子”。但后来藤沼一成在这儿作画。听说他是15年前,被邀请到这里。当时,在他逗留期问,柳士郎带他来这里,画了这幅画……” 我心想——柳士郎为何要这么做?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他特意将一个陌生人邀请到这座充满秘密的宅邸的最深处的这间密室里,并让他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画框中作画……难道柳士郎真的如此醉心、着迷于藤沼一成这个幻想画家和他的作品吗?是这样吗? “对了,中也君!”玄儿说,“你知道这个房间的位置吗?现在这儿是在西馆的什么位置?” “这……” 看到我无法立即作答,玄儿再次走向墙上的画框。 “上面的密室与宴会厅的南边相邻。所以一楼的这个房间与第二书房的南面相邻。也就是说这个北侧的墙位于第二书房南侧墙的背后。” “是吗?” “还有,看那儿了”说着,玄儿从画框前方,向右横跨一大步,右手伸向墙壁。我终于注意到——在画框不远处的黑色木板墙壁上,有一个旧烛台。 “这个烛台……” “和第二书房里的一样。除了左右相反,连和画框的距离都完全一样。” 烛台上并无蜡烛。玄儿伸手抓住烛台的支架部分。 “如果在这里竖枝点着的蜡烛——”说着,玄儿手腕向左一拧,“恐怕谁都不会如此转动烛台吧。虽然简单,但确实是很巧妙的伪装!” 随着玄儿的动作,烛台本身以墙壁中突出的连接部分为中轴,旋转半圈。玄儿重新握住支架,将烛台又转了半圈。当烛台转了一圈,回到原来位置时,低沉的金属声轻微响起,与此同时,墙壁上的画框活动起来。 画框整体的右半部分和墙壁一起向外突出,左半部分缩进去。 这和东馆二楼走廊尽头墙壁上的机关相同,以画框中央为中轴转动。也就是说…… “这是翻转门。”玄儿做个多余的说明,“非常初级的机关。” “嗯。” “第二书房一侧的烛台正好在正背后,也可以转动。像刚才那样转一圈,就会解锁,这个秘密的翻转门就会打开。” 玄儿将双手伸到画框左边,推开翻转门。这间屋内的灯光照过去,微微照亮对面。的确,好像刚才就是在那儿,玄儿讲述了18年前的凶杀案。 “关键是这个。”玄儿从打开的门朝昏暗的隔壁走去,“也就是说18年前的活人消失那一幕——可疑人物就是通过这扇门从现场消失。知道这个机关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3 “我配了钥匙后,多次溜进这个‘打不开的房间’期间发现了这个机关,最早也是从这儿进入‘达丽娅的房间”和带你走的顺序正好相反。从对面那个密室上二楼,去刚才的卧室……” 玄儿进入第二书房后,点亮了几个烛台,确保房间中的照明,然后又回到我身边。我站在秘密翻转门的出口,设法冷静地整理头脑中的信息。 “刚才在这儿,你看到这个烛台——”玄儿将视线投向画框左侧的那个烛台,“问我18年前发现凶案时,这枝蜡烛有没有点着。当时你想到了什么?” “是不由自主的。”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有这么奇怪的画框,在它旁边有这样的烛台……所以,我想这里会不会也有秘密机关。二楼的走廊里,不是有同样的翻转墙吗?我想到那儿的墙壁上也有烛台,烛台后面是打开那扇暗门的杠杆……所以,我不由自主就……” “原来是这样。” 玄儿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视线投向墙上的烛台。 “如果这个烛台点着蜡烛,就不容易像刚才那样转动整个烛台。所以可能在我开门之前,火就被熄灭,或者因为转动时的气流而熄灭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一开始就没点蜡烛。对于你的问题,我回答‘当时,蜡烛十有八九是灭的’就是基于这个推测。” “哦!” “所以,当我知道这个暗门后,18年前发生在这房间的活人消失之谜,基本就被解开。” 玄儿将目光移到暗门上。那门现在旋转了180°,藤沼一成的画正朝着这一侧。 “就像你看到的,这个翻转墙内设置了弹簧之类的装置,打开的门能自动关上。即便在完全打开的状态,也就是门和墙壁成直角的状态,只要左右产生角度上的偏斜,门就会向着角度小的那一方关上,惯性会让门锁上。” “也就是说——原本无论哪一面朝着这边,都是一样。” “是的。所以藤沼很有可能不是在隔壁的小屋里,而是在第二书房这一侧作画的。” 藤沼一成被邀请来这座宅邸时,这间屋子应该作为凶杀案的犯罪现场而被封闭了。但是,比起特意把画家带到刚才的密室中,这个解释更容易让人接受。 “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日’的晚上,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幼小的玄儿——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在此,我们先大致确认一下。”说完,玄儿离开暗门,和刚才叙述凶杀案经过时一样,坐在墙边的睡椅上。我也跟着坐在刚才的安乐椅上。 “那天晚上宴会结束后,凶手来第二书房找玄遥,用偷偷带来的烧火棍袭击了他。” 玄儿点着香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玄遥头部受到重击,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凶手把凶器留在现场,正要离开时,我来了。凶手何时察觉的呢?或许在我被鬼丸老带到北侧起居室的时候,他隔墙听见我们的声音。或许是我独自敲门的时候,他才发现。总之,凶手陷入事先没预料到的窘境,无奈下,只能打开刚才的那扇翻转门逃入隔壁密室中。可是在他进去之前,我已经打开房门。 “被我看到,凶手可能觉得万事休矣,可能也想过杀人灭口。可是,正在这时,父亲……柳士郎从‘达丽娅的房间’中出来,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乘着这个间隙,凶手逃入密室。当时,我不知道有机关,只是感觉一个人瞬间从眼前消失了。” 玄儿当时没注意到暗门开合的声音和动作吗?——虽然我略感疑惑,但那完全有可能。因为当时事出突然,他惊恐不安,可能没注意。 “凶手其后的行动也不难想像。凶手到二楼的‘达丽娅卧室”由密室外的楼梯下到一楼的起居室,在柳士郎和我进入房间,调查情况的时候,偷偷从走廊溜走。” 是的,这样基本上合情合理。 根据18年前玄儿的目击证词,现场的可疑人物是“头发蓬乱”的人。如果我们相信,那么这个疑犯至少不是卓藏…… “柳士郎呢?”我问道,“他大概知道这个房间有暗门吧。可是当时却没有说,这是……” “18年前,他或许还不知道。这很有可能,不是吗?他也许后来才知道门的存在,那时,即便说出来,也只是将已经定论的事情重新提及,所以他决定保持沉默。” “的确——不过……” “你怀疑他——柳士郎?” 玄儿单刀直入,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刚才知道了我的生身父亲后,对柳士郎的怀疑陡然增加,是吗?” “嗯,是的。” “最恨玄遥的人是谁?有最强烈动机的人是谁?如果考虑这些,浦登柳士郎的确最可疑。即便他真是杀害玄遥、伪装卓藏自杀的元凶,我也毫不奇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玄儿断然说道,“可是,其他人暂且不论,至少可以确定他——柳士郎绝非杀玄遥的凶手。从理论上讲,那种状况绝不可能发生。” “嗯,是啊!” ——是这样的。 18年前,凶杀案发生的晚上,九岁的玄儿在这个房间里看到可疑人物时,玄遥一息尚存,也就是说案发不久。此后疑犯随即从现场消失,柳士郎几乎同时从“达丽娅房间”出来。因此,“疑犯=柳士郎”这个等式当然不能成立。 正如玄儿所说,在动机上最可疑的是柳士郎。但从状况上分析,他绝不可能是杀玄遥的凶手。 那么…… 那么,到底谁是凶手呢? 当时的相关人员中,至今仍住在这儿的,除了柳士郎还有四个。美惟、望和、玄儿,还有鬼丸老。其中,玄儿可以除外,另外三人中,谁是元凶呢? 关于鬼丸老,在凶杀案被发现前,和玄儿在一起,不在场证据基本成立。如果他也被排除,剩下的只有美惟和望和。当然,凶手也有可能在后来离开这里的众多佣人中……回过头来,18年后发生的这两起凶杀案的凶手又是谁呢? 往昔和现在的凶杀案之间,是否真如我最初设想,存在某种有机的联系呢?比如,往昔和现在的凶手是同一人。有这种可能性吗?还是应该认为各有其凶呢? 4 表上的指针指到了早晨6点,终于过了日出时间。暴风雨过去,漫漫长夜也迎来了天明……可是,也许天空依然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几乎没有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 我们之间又出现了让人窒息的沉默。 玄儿默默地抽了儿枝烟,烟雾中,脸色依然苍白,眉头紧缩,眼神略显呆滞。 因为不断吐出的烟,房间中弥漫着淡白色的烟雾。如果柳士郎进来,即便事先处理掉烟灰缸里的烟头,残留在室内的烟味也会让他发觉有人破戒进入这个“打不开的房间”。玄儿或许早就不在乎了。 相反,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在“达丽娅卧室”中得知“肉”的真相后,慢慢扩散到肉体和精神的那种奇怪麻痹感的去向。弥漫心中的苍白色迷雾变成浅红,进而深红,与此同时麻痹开始具有奇异的粘性……不知何时会消失的这种感觉已经融人我的肉体和精神,连自己都感觉不出不协调了,果真如此吗? 如果这样,借用伊佐夫的话,难道我已经完全被蛊惑了?被蛊惑,被控制……难道我已经走进死胡同?难道我已无法再回到我本应属于的现实世界,在这个黑暗馆中…… 不!我气呼呼地否定。 不会的。不可能。我没有被蛊惑,被控制。我还…… “玄儿!”我瞪起眼睛,打破沉默,“玄儿,你……” “嗯。”玄儿停下正要再次点着香烟的手,抬头看着我,“你的表情好恐怖啊!还在生气?” “这不是生气的问题——”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真的相信吗?关于你刚才说的,支配这个家的‘不死’的幻想。” “幻想吗?——啊!” 玄儿哼了一声,略带玩笑似的耸耸肩,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痛苦地看着手指间还未点火的香烟前端。 “的确,你可能还是认为——那只是把自己看做‘不死一族’的人的愚蠢幻想。” “你不也说过不想相信吗?你说——不想相信,但不得不信。这句话是……” “真心话!”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么……” “中也君,你的心情我明白。‘黑暗之王’、‘不死之血’什么的,我再怎么跟你说,再怎么要你相信,你也不可能马上相信。我明白。但是……”玄儿不愿再说下去,又叼起香烟,慢慢地擦着火柴,移动火焰。在他若有所思的脸上,至少看不到刚才在“达丽娅卧室”中呈现出的狂热信徒的表情,“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学医?” 玄儿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想起昨晚和野口医生的对话。 “那是因为你父亲——柳士郎也从医学院毕业,原本是个优秀的医生……” “啊,也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学医来否定……” “否定?……否定什么?” “就是刚才你说的关于‘不死‘的妄想!” “啊。”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不死之血’、‘不死之肉’之类的东西。这只不过是住在这个扭曲的宅邸里的扭曲的人们心中的妄想而已。我希望借助现代医学,否定那一切。” 我感到非常意外,闭口不语。不过说起来,昨晚,野口医生不也说了同样的推测吗?或许,玄儿是想摆脱这个家的束缚才选择学医的。同时,那可能也是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反抗。 “我并不是毫不思考地就接受一切的人。”玄儿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僵硬的微笑,“我慢慢长大,掌握了与年龄相应的知识和教养,多少开始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这时我自然会产生巨大的疑问而困惑。至今为止,自己接受的,宅子里的人都坚信不疑的,特殊的生死观、世界观、价值观……概括起来可称为‘达丽娅信仰’吧,这些是真的吗? “我觉得所谓神、恶魔、魔女,这些应该不存在。达丽娅说的和‘黑暗之王’订立契约、她的‘血’和‘肉’会给我们带来不死……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我曾和伊佐夫一样。为了寻找证明,我决定学医,被大学录取后,独自在东京的白山寓所里开始生活。那时,我以为可以挣脱浦登家的束缚,获得自由。” “然而,否定与‘不死’相关的一切自然也就否定了我现在存在的根据。也就是说……”玄儿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左腕上,“据说在旧北馆的大火中,我曾死过一次,和手腕上的‘圣痕’一起再生、复活……我首先要否定这件事,证明现实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结果呢?”我静静地问道,“能否定吗?” 玄儿缓缓地摇摇头,视线依然落在左腕上:“不能。所以,我还在这儿。” “但是……” “现代医学和科学当然可以为我们否定这一切。厌恶光明、热爱黑暗。通过这个世界的黑暗而不是光明孕育了‘不死之生’。这个理念本身就很荒谬。不死、再生、复活,这些现象从医学上考虑是不可能的。如果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镜子里就照不出人影来什么的,也是毫无根据的戏言。未来,不断进步的医学或许能使人类的不死成为可能,即便如此,也不会通过那种非科学的理念和方法。绝对不会——嗯,我是这么想的。” 是的——我在心里默默赞同。当然是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这才是非常自然的…… 可是,玄儿再次将视线落到手上,用力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不管怎么学医学知识,无论读多少最新的研究论文,我发现自己丝毫没有产生现实感。在解剖实习中我接触了很多在某种意义上最现实的人类的‘死’。我也潜入医疗现场,目睹过病人的生死。但是,眼中的世界还是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真实感,感觉不到真实。最终我觉得即便继续从医,也没有意义,所以毕业后,我又进入同一个大学的文学系。” 医学系毕业后为什么不当医生?我认识玄儿后不久就问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不适合我。 玄儿是这么回答的。虽然我觉得并非他说的那么简单,但未曾料想是这样。 “为什么选文学系?”我问。 “我觉得那儿适合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你也知道,我几乎都不去听课。”玄儿淡淡一笑,但脸颊上浮现出来的依然是没有笑意的笑容。 “关于这个问题,我和野口医生也谈过几次。因为我想听听他作为医生的想法。” “他知道所有的情况吗?” “啊,大体上。”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轻咂一下嘴巴,想从烟盒中再拿一枝,但好像己经抽完了。 “他说我父亲……柳士郎也一样,起初也无法接受这个家的‘现实’。想相信但怎么也相信不了。这好像是他的真实想法,但后来他也开始相信。我不知道他的内心为何会产生变化。或许是因为对康娜的爱吧,或许是随着和这个家庭的接触密切,内心慢慢被俘虏了吧。野口医生强调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什么是正确的”而是‘相信什么是正确的’。虽说如此,野口医生却拒绝了柳士郎的邀请。” “是的,这个我也听说了。” 我想起昨晚医生的话。 ——我一点都不想指责他们的信仰。是的,反而我自己,不管怎么说也和他们交往了那么长时间,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属于和‘这个世界’对立的人。 我乖乖地点点头。 ——但是,我困惑了很久,最终觉得最好还是原地不动,至少暂时留在这儿,在一旁看他们。 “医生的立场好像很微妙啊!”玄儿的话语略带讽刺,“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这个家的状态,还不如说是美鸟和美鱼的存在。” 美鸟和美鱼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感到疑惑,还是决定暂且不提,我继续问:“最终,玄儿你决定相信,是吗?” “啊,是的。虽然如此,但并不等于我全面否定现代医学。我想它们是对的,对于一般问题是有用的——在承认这一点的基础上,我想浦登家的‘不死’作为特例也真实存在。” “你是要我也相信吗?” “我并不要你马上相信,我也不想勉强你。”玄儿低声叹口气,眯起细长的眼睛,注视着我。“不过,我相信你会理解。” “即便你这么说……”我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是……” “难以相信?” “至少不出示那个——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我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有力证据……啊!” “就算是你18年前‘复活’这件事,可能也完全是假的。因为柳士郎他们愿意相信那个奇迹——已经实现‘不死性’的第二阶段,所以才捏造的……” “无能的侦探会这样说。如果这样去怀疑,那不是怀疑一切了?这世界的一切,无限地……”玄儿反驳起来,声音略微高了一些,“比如,关于中也君你的存在。” “我的?” “让我来说吧。你觉得今年春天,自己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在其后的一个月里完全恢复,事实上并非如此。可能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也就是说,在你心中苏醒的记忆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你恢复记忆的医院里,通过划时代的最新催眠医疗手法,将煞有介事的虚假记忆从外部移入你脑中。同时,我动用‘凤凰会’的力量,四处暗中布置,雇用许多人扮演你家人、朋友,巧妙地篡改、伪造文件,创造出和实际完全不同的,虚假的个人历史……” “怎么会?” “想不起来吧。”玄儿咧开嘴,笑了。这不是刚才那种僵硬的微笑,而是从没见过的,恐怖、冷酷的笑容,“恐怕你已不可能想起自己是谁了。” “这……” ——这可不行哦! 我不禁闭上眼睛,耳朵深处,那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小时候的那一天,消失在那西洋馆火焰中的声音。我已故母亲的声音: ——这可不行哦! 这是我的记忆。的确是我的记忆。 ——你是哥哥,怎么能…… ……对不起,妈妈。 ——要是有个万一,那怎么办? ……对不起,妈妈。 ——保重。 是的,这个声音也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在故乡小镇等着我的未婚妻的声音。 ——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没错。这不是欺骗也不是伪造。这确实是我的…… “当然是开玩笑。”听到玄儿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虽然只是一两秒,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掩饰着,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内心想法。 “我知道。” “你说需要证据。”玄儿捏瘪香烟盒,再次看着我,“证明‘不死’的确凿证据,是吗?” “是的。” “如果这样,有!” “啊?” “有证据!如果你愿意,还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 “在哪儿?是什么?” “在庭院的地下,”玄儿对颤声提出问题的我说,“那座‘迷失的笼子’中!” 5 “迷失的笼子?”我迷惑不解,不知道他话中的意义,“你说在那里面,是什么意思?” “关于‘迷失的笼子”我还没有解释!” “是的。” “刚才我也说了,在玄遥和达丽娅生下的第二个孩子玄德死于早衰症后,那里才被建起来。当时,玄儿第一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进去。但当时只称其为墓地。像现在这样以‘迷失的笼子’这个奇怪的名字称呼它……” “是在27年前,樱子自杀之后,对吧?” “是的。”玄儿点点头,叹口气,继续说,“自杀是浦登家最大的禁忌。犯了这个莫大的‘罪行’就要受到莫大的‘惩罚’。我说过吧?” “是的。” “所谓莫大的‘惩罚’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刚才在二楼的“达丽娅卧室”中提过,却没得到回答。难道玄儿要在这里揭开谜底吗? “那就是即便自杀也不能正常死去。” “不能正常死去?” “接受‘达丽娅之血’和‘肉’而获得‘不死性’的人,自杀也绝不会得到‘完全的死’。根据达丽娅流传下来的话,自杀者不允许生也不允许死,只能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 “我还是不明白。”我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不解。 所谓的“既不允许生也不允许死”,这到底怎么理解呢?那是灵魂能否获救,能否成佛之类的,还是…… “据说27年前,第一个发现樱子上吊的是她女儿美惟,当时她只有十三四岁。听到她的惨叫后,大人们跑过去,急忙放下樱子,但她己经断气。具有医师资格的柳士郎尝试了心肺急救术,据说她恢复了呼吸,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开始搏动起来。” 就是说——虽然她企图自杀,但因为发现及时而死里逃生了,但是,如果那样,为什么…… “但是,此后再怎么继续治疗,她也醒不过来。因为呼吸和心跳一度停止,大脑缺氧而严重受损——从医学角度解释,可能是这样吧。总而言之,作为常识性的处置,应该是将她送往医院,接受尽可能的治疗。但是,在三年前达丽娅死后,控制这个家最高权力的玄遥做出了偏离常规的判断。” “偏离常规……是什么判断?” “他认为这是‘迷失’。”玄儿的表情很认真,“樱子犯了最大禁忌的‘自杀之罪”。结果便受到了去世的达丽娅所说的莫大‘惩罚’——‘既不允许死,也不允许生,永远徘徊在生死夹缝中’。他认为樱子就是处于那种状态。虽然还在呼吸,但并没有活过来。虽然醒不了,但也没有死。也就是陷入不生不死之间,哪儿都去不了——迷失了。” “……” “依照玄遥这一严肃的裁定,结果樱子就被放入墓地,放在棺材里,安置在地下的一间墓室中……” “活着就……” 我忍不住插嘴,玄儿依然一脸认真。 “樱子已经不是活人了。” “但她并没有死。” “是的,也没有死。”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既不能生也不能死,只是迷失了。之后,那个地下墓地不仅用来埋葬‘真正的死者”也用于封闭这种陷入‘迷失’状态的人。而且不知何时开始,它有了那个奇怪的名字——‘迷失的笼子’” “等一下……”我忍不住又插嘴问道,“装入棺材,放在墓室,然后就不管不问?” “嗯。听说是的。” “那么,樱子很快就会在棺材中断气……” “中也君。”玄儿皱着眉头,显得有点着急,“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死!虽然没人打开棺材确认,但就算肉体完全腐烂,她也没有死,而是依然在迷失中。” “什么混账话!” “可能不好理解吧!”玄儿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么,你看这么说怎么样?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归根到底是‘定义’问题。就是说如何定义‘死’。” “这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非常麻烦!即便仅限于人的个体死,也有医学上的死、法学上的死、宗教上的死、生物学上的死和社会学上的死等各种各样的情况,这些并非同一个定义。有时可能产生不一致和对立。你明白吗? “即使是医学上,关于死的判定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怎样才能确定死了?长期以来,这是困扰医生们的一大课题:死就是死,正如黑夜是黑夜,白天是白天。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从上个世纪末到这个世纪初,在欧美频频发生‘过早埋葬’事件,引起人们的不安和恐惧。于是,围绕如何界定死的讨论便前所未有地盛行起来。有的说通过手指的透视检查可以准确无误地确认,有的说身体僵硬才是确实的证明,还有的专家认为只有腐烂才是惟一可信赖的症状。如此严肃的论争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前。 “现在是通过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放大三大特征来判定临床上的死。这一判定标准基于‘个体死等于心脏、肺、脑。器官都不可逆转地丧失机能’这一定义,不过即便是这个标准在不久的将来也很可能面临更改。通过人工努力,比如说虽然大脑不可逆转地丧失了功能,但心肺依然正常。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是把它作为生,还是作为死呢?” “就是说怎样界定,对吗?——嗯,这我懂。但是,所谓‘迷失’……” “也一样。”玄儿断然打断我,“所谓生死界线,实际上非常模糊。应该看做是一个区域而不是一条线。浦登家的自杀者陷入这个模糊的区域,只能永远迷失下去。可能世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但在这个家里,大家都接受这样的定义。无论这和各种医学、科学常识有多大偏离,但我们认为这是凌驾于一切医学、科学常识的例外。” “……” “我再说一遍。27年前,樱子企图自杀的结果,就是在‘迷失’的状态下,被封入庭院里的‘迷失的笼子’。27年后的今天,她依然迷失其中。18年前自杀的卓藏也一样。虽然他没能像樱子那样恢复呼吸和心跳,但既然是自杀,即便看上去呈现出死状,但也可以认为那并非‘真正的死’。他也和樱了一样,至今依然彷徨在‘迷失的笼子’中。 “当然,如果卓藏实际上并非自杀——而是被元凶杀害,那情况自然不同。就是说他之所以看上去死了,是因为真死了。反过来说,被认为是自杀的卓藏没有呈现出樱子的那种‘迷失’状态,这不就说明他实际上不是自杀吗?” 玄儿停顿一下,看着我,眼神仿佛在征求意见。我紧闭着嘴,微微摇摇头,作为回答。我的意思也包括“不知道怎么说好”。 “关于望和姨妈,我也曾说过她即便想死也死不了。你在那页笔记上也将它作为一个问题列举出来,不过现在明白了吧。 “她感叹阿清的病,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宁可自己替他去死。但是,接受了‘不死之血’的她无论如何强烈寻死,也不可能病死、自然死。就算想自我了断,也只能导致‘迷失’而不是死。自杀是死不了的,就算是绝食饿死,那也属于自杀范畴,不是吗?所以她……” 关键是“定义”问题。如果只是这样理解,那我也行。我想也可以把“迷失”这个概念作为宗教性的修辞来接受,是为了严格劝诫自杀这一行为而设定的。但是,认为其实际存在,并凌驾于医学和科学常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27年前自杀的樱子,虽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但没有清醒过来,这是事实。但他们把活着的樱子放入墓地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不正常。即便没有获救的希望,难道不应该送到医院,继续接受尽可能的治疗吗?——当然应该! 但是,我很清楚——即便在此提出上述异议,玄儿也不可能改变想法;是否相信——被迫做出选择的人是我。 “‘迷失’的含义,我懂了。”我对他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但是玄儿,为什么这是证明‘不死’实际存在的有力证据呢?现在,安置于墓室棺木中的樱子和卓藏肯定是两具腐尸。不管你指着他们,如何强调‘这不是死”也不会有人轻易理解。我当然也……” “那倒是!” “那么,到底……” “所谓的证据不是卓藏和樱子。”玄儿小声说道。他眯起眼睛,仿佛连蜡烛微弱的光亮都厌恶起来,“是玄遥!” “啊?”我禁不住又感到迷惑不解。 “‘迷失的笼子’里还有玄遥!” “啊。18年前被杀的玄遥的遗体也收入其中……” “不是,中也君。”玄儿睁大眯起的眼睛,“美鸟和美鱼不是说了吗?玄遥是‘特别’的,但是‘失败’了。” “啊,是的。” “你还记得我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吗?——18年前,即便迅速报警,在结果上,凶杀案不能成立。” “是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被他这么一同,我又重新想了想,但找不到合适的答案,默默地摇摇头。玄儿随即说起来。 “所谓结果上凶杀案不能成立,是因为严密地说那不是凶杀案,而是杀人未遂。” “啊?” “玄遥并没有死。当时,他确实死了,但后来实现了‘复活’。所以……” “怎么回事?”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呼吸困难,肺中仿佛泛起黑水,“那是怎么回事?” “18年前的凶案中,玄遥被烧火棍击打头部,当年幼的我发现濒死的玄遥,柳士郎跑入现场调查时,他已经断气。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但是——” 玄儿再次像刚才那样,眯起眼睛。 “但是,第二天晚上野口医生赶来时,玄遥身上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最初确认他已死的是柳士郎,他原本也是医生,但经过将近一天,玄遥又恢复呼吸——活过来了。呼吸和心跳都恢复正常,只是没有意识……” “真的吗?” “嗯。玄遥的死明显是他杀,但经过将近一天的时间又复活了。惊奇的同时,大家都认为那可能就是史无前例的‘不死性’的第二阶段——‘复活’。随后,野口医生为他治疗伤口,输液什么的。三天后,玄遥睁开眼睛,但是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无论谁说话,触摸,他都毫无反应,什么也不说,没有任何表情,成为睁着眼睛的废人。他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四天,没有丝毫变化。于是——” “于是?” “据说柳士郎判断玄遥的‘复活’失败了。” “失败?” “他说如果真的成功复活,应该不仅是肉体,也伴随着精神方面的复活。但在玄遥身上完全没有那种迹象,反而和樱子自杀后的状态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肯定因为某种问题,玄遥‘复活’失败,陷入‘迷失’状态中——即便不是,也是无限接近。” 玄遥虽然“特别”,但仍然“失败”——双胞胎说的是这么回事吗? 在浦登家,从旧北馆的大火中奇迹般“复活”的玄儿被认为是“特别”的存在。他虽然失去记忆,但“精神方面”并没有严重受损,所以不能看做是“失败“。同样,玄遥在18年前的凶杀案后,基本也“复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玄遥也可以说是“特别”,但他没有完全成功——只是肉体复活,所以是“失败”的。 “那怎么处理陷入那种状态的玄遥呢?” 玄儿接着说道:“这次,柳士郎做出了冷酷的决定。” “难不成……” “就是你说的‘难不成’。”玄儿声音冰冷,让人忍不住要用“冷酷”来形容,“他说玄遥‘复活’失败的这种状态也是‘迷失”应该放入‘迷失的笼子’。” “实施了吗?” “嗯!” “谁都没反对吗?” “美惟与望和好像当时已经是柳士郎的‘支持者”,野口医生也一样。佣人们当然没有说话的权力。” “但是,那太荒唐……” “荒唐?哈,的确如此。这确实是强词夺理的冷酷行为。我得知此事时,也这么想,也觉得他没有犯自杀的禁忌,为什么要这样?但现在看来,我完全可以理解柳士郎为何要做如此荒唐之事。只要想到他极其僧恨玄遥的话……” 的确——我暗忖。 玄遥才是让康娜怀上玄儿的真凶。想必柳士郎知道这个令人发指的事实后,非常憎恨玄遥,即便杀了他也不足解恨。当玄遥变成毫无力量和权威的废人,即便柳士郎本人不是杀害玄遥——准确地说应该是杀人未遂——的凶手,他肯定也无法遏制要把这个可恨的怪物从这个世界抹去的想法。 “那么,玄儿。”我觉得窒息,忍耐着,“作为陷入‘迷失’中的‘失败者”玄遥也被放入‘迷失的笼子”然后就置之不理了?可是,这样一来,不就和樱子一样……” 他最终会在棺木中断气,现在,不就只留下腐朽的尸骨吗?所以仍然不能成为任何证据。 “你听我说,中也君。”玄儿打断我的话,“正如你所说,玄遥也和樱子一样被收在棺木中,放置在墓室里。但是,那儿又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态。” “怎么说了” “被放入‘迷失的笼子’不久,玄遥在里面恢复了运动能力。” “你说什么?” “最早是负责管理墓地的鬼丸老发现的。他发现玄遥从棺木中起来,在墓室中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着,名副其实地就像僵尸……” 我感到双手上起了鸡皮疙瘩,轻声重复着“怎么会这样”。玄儿的声音更加冰冷,更加无情。 “好像柳士郎从鬼丸老那里得知这一事实后,下令放任不管。他说不管玄遥如何起来活动,那都是‘迷失’。实际上,玄遥恢复的只是单纯的活动能力,精神方面遭到严重损伤。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理解语言本身,脸上也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也无法用手势和肢体随心表达意思。只是像野兽一样吼叫来表达饥饿和口渴。柳士郎下令置之不理。玄遥早已不是原来的玄遥,只不过是玄遥的肉体在活动而已。好像他还令人强行将其放进棺木,钉死棺盖,不让其出来。但是——” 玄儿摸着尖下巴,停顿片刻,继续说下去。 “鬼丸老并不愿遵从命令。他说不行。” ——不行。 我感觉穿着黑衣的老佣人那颤巍巍、嘶哑的声音穿越时空在耳边响起。 ——那不行,柳士郎老爷。 “从达丽娅健在时开始,鬼丸老就一直负责管理墓地。从那时到现在,除了他,即便是浦登家的成员,也不能随便靠近。据说这是达丽娅规定的。 “只要没有出现新的死者或者陷入‘迷失’的人,只有鬼丸老被允许去地下墓室,二楼梯前有铁门,从外面上了锁。只有鬼丸老有钥匙,就算是馆主也不能随便出入。” 听着听着,我慢慢想起来。那好像是来这里的第二天中午,蒙蒙细雨中,我独自来到庭院,走进那个祠堂般的建筑中。 里面狭小,犹如洞穴,深处有一扇紧闭的黑铁门。铁门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有粗粗的铁权子。和十角塔入口处一样,门上有坚固的弹子锁。小窗对面昏暗,可以看到地上的方形洞口以及隐入其中的石梯。而且…… “那个墓地虽然在宅子里,但却是馆主无法控制的地方,似乎是拥有治外法权的区域。在达丽娅的名义下,鬼丸老掌控着那里。所以,虽然柳士郎命令置之不理,鬼丸老并没有遵从,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遵照已故达丽娅的意思。” “鬼丸老是怎么做的?”不知不觉,我的声音略微颤抖起来,“没有服从柳士郎的命令,那他做了什么?” “他决定每天给‘迷失的笼子’里的玄遥送水和食物,他亲自负责这项工作。” 我轻喘一口气。 “明白了吗,中也君?”玄儿冷酷而可怕的微笑在他苍白的脸上若隐若现,“自那以来,这18年间,鬼丸老每天去‘迷失的笼子’送饭。玄遥和樱子、卓藏不同,至今还活着。不论从浦登家族所接受的特殊定义上看,还是从世间普遍认同的意义上看,他的肉休还活着——依然活着。 当时——我独自在庭院散步,看到了那个从“迷失的笼子”出来的怪人——鬼丸老。他手提带把手的黑盒子,那里面装得是给玄遥饮用的水和食物吗?还有…… “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今年巳经110岁了。鬼丸老照顾他最基本的饮食,除此以外,恐怕是放任自流。你觉得在没有一缕阳光,空气污浊的地下牢狱中,宛如活死人的老人能生存18年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又轻喘一口气。 当时——我独自进入那栋建筑时,从铁门里面飘来轻微的气流,那是从地下的楼梯中飘出的臭气,让人作呕,潮湿、发霉或者说腐臭。啊,还有…… “玄遥现在还活着。”玄儿重复道,“今后,他也许会一直活在那地下的黑暗中——怎么样,中也君?你不觉得这正是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发挥实际功效的有力证据吗?” ……当时的那个声音。 虽然很轻,但我感到有什么……有个人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声音轻微而纤弱,犹如呻吟,令人不快;难道那不是幻觉?难道那是依然活在地下黑暗中的玄遥发出的声音吗?那…… ……突然! 我感觉周围有点异常,胆战心惊地扭头朝背后看去。但是…… 当然,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除了我和玄儿,屋内再无他人。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中,只有画框内藤沼一成的幻想画,浮现在那里,让人觉得它的存在怪怪的。 “玄遥还活着。”玄儿又重复一遍。我感到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厌恶,“我曾好几次溜进去,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亲眼见到当时碰巧从地下上来的玄遥。” “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是14岁的时候,最后一次是……”说着,玄儿慢慢从睡椅上站起来,单手叉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平静一下心绪。 “蓬乱的白发和胡子很脏,呈现出腐醉的颜色。早已称不上衣服的破布贴在瘦骨嶙峋的躯干上,脸上皮包骨头,犹如木乃伊,满是丑陋的脓疮和疮痂……散发出恶臭。他应该发现我了,但站在那儿,毫无反应。他眼神虚幻,从中丝毫感觉不出理智。口中发出的只是野兽般的呻吟,根本感觉不出那是人声。那是精神彻底崩溃,只是还能行动的怪物啊!” “怪物……” “但是,中也君,那肯定是玄遥,我的生身父亲,第一代馆主玄遥。” 我战栗不安,玄儿将目光移过来,像是要把堵在胸中的秽物全部吐出来似的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亲眼去看,亲手去摸,甚至可以采集他的血液,进行验证。” 7 上午7点。 长夜巳经过去,抛开真伪不谈,关于浦登家的众多疑问似乎也已经基本清楚。玄儿“今夜,知无不言”的承诺至此似乎也已兑现……不,还没有。 还没有——我摇头否定。 还没有说出一切。还有一个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谜题,最迫切的疑问,玄儿没给出明确答案。 “为什么?”我再次向玄儿提出这个疑问,“为什么你要带我……” 玄儿迅速转过脸,好像不想让我说完。他没有坐回睡椅,而是默默走开。我站起来,注视着他。 “玄儿!” 他既没答应,也没回头看我。而是慢慢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吹灭。每吹灭一枝蜡烛,那部分光明就被黑暗所代替。暗黑的墙壁、暗黑的天花板、暗黑的地板、暗黑的家具……黑暗粒子仿佛是从它们之中直接渗透到空间。 但是,即便最后一枝蜡烛被吹灭,房间也没有完全被黑暗覆盖。屋外的光线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空隙,潜入室内。确实,天己经亮了。 “要出去了,中也君。” 与密室相通的翻转门上,藤沼一成的画依然朝着这一侧。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玄儿没有将其恢复原状便朝通往走廊的门走去。 “累了吧。你最好先稍微休息一下。” “你不肯回答吗?”我走到玄儿身边,“为什么你要让我经历这种事?” “经历这种事?”玄儿扭过头,昏暗中,他全身漆黑,仿佛是个平面黑影,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是说经历这种倒霉事吗?” “我不想说‘倒霉’这两个字。你并没有恶意,没有陷害我的意思,对吗?” “恶意,陷害你……嗯,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谈不上后者。关于前者,那比较微妙。” “或许有恶意?” “这个……”玄儿略微耸耸肩,“什么叫做恶意?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说话的语气略带讽刺,但表情真诚,恐怕还有点悲哀。我不禁这么想。 “为什么?”我追问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你就这么不情愿吗?”玄儿反问道,“我没有征得你同意,就邀你参加‘达丽娅之宴’,你在宴会上吃了极其邪恶,却能带来不死的‘达丽娅之肉’。对于这些,你就这么不情愿吗?” “这个……” “如果我事先说了,你也不会答应,对吗?即便现在我已经解释一切,你一定仍然半信半疑,对吧?” “是幻想。”我看不清玄儿,尽量表现得毅然决然,“我依然这么认为,达丽娅夫人和玄遥对不死的妄想和执著产生了这恶梦般的幻想,仅此而己。这种幻想在这一个奇异的宅子里一直被添加更多内容,延续至今。” “哦?” “玄遥之所以仍活在‘迷失的笼子’里,那也绝不是‘不死之血’创造的奇迹。可能他本来就能活到这么大岁数。虽说是110岁,但在这个世界上,不也有好几个如此高龄的人吗?并非不可能活到那么大……” “的确。你当然有自由这样解释。”玄儿既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加重语气,“不过,即便你现在否定,但总有一天,你不会再这么肯定。因为你已经在宴会上吃了‘达丽娅之肉’。总有一天你会亲身……” “……不可能。” 这种事绝不可能——我摇头否定,但还是不禁用手按住胸口。 左手绷带下被蜈蚣咬伤的疼痛依然没有缓和的迹象。右臂的肘内侧仍有轻微的不适。那是玄儿给我注射血液时留下的疼痛。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毕竟我们约好的。”玄儿说,“父亲……不,柳士郎也曾说过,本来只有玄遥和继承了‘达丽娅之血’的浦登家的人以及和他们有婚姻关系的人有资格参加‘达丽娅之夜’的宴会。公开声称应该偶尔允许例外的,是柳士郎。实际上,他曾向野口医生发出过邀请。 “为什么要允许例外?我没听到过明确的理由,但大致能猜出他的想法。我们不能忽略一个事实——他和达丽娅的联系原本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入赘后吃‘达丽娅之肉’形成的。而且,我觉得柳士郎或许感受到——在浦登家的‘血’中,有某种极限。所以他认为要导入‘外部的血”而且不必拘泥于婚姻。说实话,也确实如此。你看这个家的现状——美鸟和美鱼畸形,阿清得了早衰症……啊,不!或许,柳士郎想干脆断绝浦登家的血脉。” “断绝血脉?” “他对玄遥的憎恨挥之不去!他觉得达丽娅的‘不死性’可以通过‘达丽娅之肉’让选定人继承,希望索性断绝了浦登家族——玄遥的血脉。或许这才是本意。” 在无法看清对方的昏暗中,玄儿从斜后方窥探着我。 “明白了吧,中也君?我——我也有类似的想法。随着我逐渐了解浦登家扭曲的历史和家谱……我觉得这个家族的血液肮脏无比。而且我对这种行为本身——男女交合生儿育女来继承血脉,也不禁产生厌恶。我体内也流动着污秽的血、邪恶的血。我不想让它传下去,到此为止。这种想法不断膨胀,无法抑制。所以我对以妻子、孩子这种形式来增加同类的方式已不感兴趣。在我误认为生身父亲是卓藏时,就有这种想法,等明白玄遥才是亲生父亲时候,这种想法就更加……” “佣人呢?”我突然想起来,“柳士郎说的‘例外’中,是否有这里的佣人。对了,比如说鬼丸老?” “鬼丸老?”玄儿略微想了想,“有可能吧。据我所知,鬼丸老没有在宴会上吃过‘达丽娅之肉’。不过可能在达丽娅生前,就已经直接从她那儿接受了‘达丽娅之血’。他本人倒是没说过什么。” “其他人呢?他们究竟知晓多少关于‘不死’的秘密……” “大致情况大家都知道。但是能较为深入了解的,除了鬼丸老,大概就只有鹤子。” ”小田切……啊!” “据说18年前的大火后,她被柳士郎直接选中。恐怕她起初就知晓不少,受到吸引才来的。” “受到吸引?” “是的。就是说她想得到‘达丽娅之肉’。她希望通过勤勉的工作,有一天能获得被授予‘达丽娅祝福’的机会。虽然目前还没实现。” 啊,难怪……我现在才明白在“达丽娅之日”的那天晚上,带我去宴会厅的鹤子临走时那目光的含义。 端正、白哲的脸上毫无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手。那眼睛、那神色、那目光……锐利得让人感到刺痛,感觉好像非常恨我。 难道那正是她对我的嫉妒、憎恶,还有愤怒的表现吗?为什么要撇开常年在这个宅邸中忠实服务的自己,而邀请几个月前才认识玄儿的学生来参加“达丽娅之宴”呢?当时,她的目光里中包含着这种无处发泄的愤愈。 “为什么?”我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选中的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我们相遇了。”玄儿静静地将双手抱在胸前,“今年春天遇到你之后,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支吾的玄儿。很暗,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玄儿可能也看不清我——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这突然的疑问唤起我莫名的不安和混乱。昏暗中,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表情。昏暗中,我甚至失去了内心感受…… “我不是说过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玄儿继续说:“当然,你一度失忆的状态也是原因之一,但那只不过是个契机。在你完全恢复记忆之后,我对你的感觉依然没变。用语言来解释非常困难。不过,怎么说呢?中也君,我觉得你和我‘存在的形式’相似。” “存在的形式?”这种表达让人吃惊。我无法接受,慢慢地摇了摇低着的头,“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 “美鸟和美鱼不也说过吗?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动物,都能在空中飞……是同类。她们的直觉和洞察力真是敏锐。‘存在的形式’类似——这是我出生后,首次对别人有这种感觉。虽说我离开这里,在东京生活,但不知为何,对我而言,世界的轮廓一直非常模糊,甚至可以说一切都不真实。我常常想,或许经历了18年前的‘死’和‘复活’。我内心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在那种状态下,我遇到你。从事故发生当晚照顾你开始,我就觉得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依然模糊的世界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的轮廓。你是真实的。无论那时,还是后来,你都是……” “所以——所以,我想让你到这儿,成为我——我们中的一员,将‘达丽娅的祝福’也授予你,作为共同拥有永远的伙伴,和我——我们一起……” 我目瞪口呆,无法回应。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不知为何,中原中也的那首诗与玄儿的声音重叠起来,再次渗入我的大脑中,并随着阴沉的余韵渐渐消失。 ——所灭亡者可是我梦? “你讨厌我吗,中也君?听完了这一切,你讨厌我吗?”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依然无法回应。片刻后,玄儿叹口气,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 “我不想让你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我提议你可以和美鸟、美鱼中的一个或者和她们两个结婚,那并非完全是开玩笑。” “干吗突然又……” “要是你真这么做,我就太开心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中也君,怎么样?” “这……不行啊!”我加重语气,抗议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我没有讨厌玄儿,而且不想讨厌也不想被讨厌。她们俩我也是……不过,我己经有未婚妻了。” “这个,你不用多说我也明白。你用不着太认真。”玄儿向前走了一步,“不管这次的事件结局如何,我想你都会离开这里。我也不打算挽留你。不过——” 玄儿和刚才一样从侧面窥探着我的表情,用低得似乎只能让漂浮在周围的黑暗粒子振动的声音,悄悄说:“即便你暂时离去,我知道你终究会回来。不管你现在怎么否定,怎么拒绝,总有一天,你会接受一切,回到这里。因为有的是时间。即便是十年、百年,我都会等你……” “别说了!”我小声叫道,又向后退了几步,心跳快得离谱,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也骤然疼痛,“我不会……” “明白,我明白!”玄儿像蝙蝠一般张开双臂,“就到这儿吧。你累了,也需要思考的时间。” 玄儿慢慢放下手臂,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移动的黑影……突然,我又陷入噩梦般的幻想中。昏暗中,玄儿的双眸仿佛被注入鲜血,变成刺眼的鲜红色。是的,宛如怪诞电影中的吸血鬼! 第二十四章 分裂的明暗 1 正如玄儿说的,我累了,自己也知道身心都已接近极限。 从18年前的案发现场出来,我们离开西馆。回到北馆。时间早己过了7点半,快到8点。屋外的光线从各处的缝隙透射进黑暗馆。但是,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远不像是台风刚过去的样子,光线都很微弱,宛如黄昏时分。 进入北馆后,我们分开了。玄儿往西侧的边廊走,说再去望和姨+++画室看看,确认一件事。 还要确认什么?虽然我很在意,但没有问他。我已经非常疲惫。我想哪怕暂且先回东馆二楼的客房小睡片刻也好。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上。途中,我隐约听到八音盒的声音,可能是游戏室里的自鸣钟在报时吧。因为是上午,那可能是《黑色华尔兹》的曲调…… 与游戏室相邻,位于主走廊南侧中央的沙龙室半开着一扇门,但里面好像没人。难道宅子里的人还没起床?我想着,继续往前走。周围一片寂静,突然,传来音乐声,这不是八音盒,而是钢琴声。有人在前面的音乐室弹奏钢琴。 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的面容顿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不是前天傍晚听到的萨提的《米诺谢奴》,而是一首我不知晓的曲子,节奏舒缓,略显灰暗(……这是舒伯特的曲子),但没有那样阴郁、倦怠,带有悲剧性的哀切感(……弗朗茨舒伯特的《第二十号E长调钢琴鸣奏曲》第二乐章)…… 向左拐到东侧边廊上,便是音乐室的入口。和前天傍晚一样,那左右对开的黑门稍稍留有空隙。 当时,我在这儿被从对面房里出来的望和叫住,但现在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一想,我突然感到十分凄然。 死是无法理喻、不可理解、异常残酷的现象吗? 望和死了,留下本该先她而去的儿子阿清。只要不发生“复活”的奇迹——玄儿所说的“不死性”的第二阶段,她就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不会再游荡于宅子里,寻找阿清;也不会再感叹他的不幸而强烈自责。死是残酷的,但换个角度看,她的内心是否能因此而平静? 从里面透出微弱光亮,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音乐室房门,悄悄望去。 在自己左首的房间深处放着黑色的大钢琴,其表面也被加工,没有光泽,以免映出人影。键盘在屋子里侧,那对双胞胎并排坐在椅了上。 两个人丝毫没发现我在偷窥,非常认真地弹奏着。她们的弹奏谈不上出类拔萃,时时走调或停顿,并且时常重复弹奏一处。由此可以判断——她们可能在尝试新的曲子。 瞬间,我想和她们打招呼。因为有件事很想问她们,也必须问她们。但是,我随即决定暂且不问。我太累了,而且还没有理清头绪,也下不了决心。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啊! ——中也先生,和我们结婚吧。 内心奇怪地骚动起来,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在她们卧室里,突然遭遇求婚。 ——然后一直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我离开音乐室,向东馆走去,身后传来时断时续的悲伤旋律。 当我从有电话室的那个小厅出来时,已听不见钢琴声,但内心的骚动却难以消退。 独自回到东馆后,我先去洗手间上厕所,然后洗洗脸。我站在那个装上不久的镜子前,发现脸色比想像中还要憔悴。 面容苍白,像被吸了血,眼睛下面略微有点眼袋。也许是心理作用,脸颊显得有些消瘦。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更让自己像是个重病患者。 我不禁重重地叹口气。 我连梳头、刮胡子的力气都没有,用冷水润润干渴的嗓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回到走廊上。这时—— “啊,中也先生!” 传来意外的叫声,我停下脚步。 “中也先生,果然……” 走廊的门开着,美鸟和美鱼站在那里。两个人迈着小步,步调一致地走到我身边。 “刚才,你去音乐室了?”右侧的美鸟说道。 “去了吧?”左侧的美鱼重复一遍。 我差点语无伦次,好容易才镇静下来:“你们发现了?” “感觉。” “是啊!” “以为你会听到最后,所以才继续弹的,可是……” “听一半就走开了,真残忍啊,中也先生。”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弹得还不好,也没什么。” 既然美鸟提及,我便顺势同:“那是萨提的联奏曲?” “不是。是另一首曲子。” “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美鱼问道。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后半部分很难。鹤子弹得很好,我们就有些勉强。” “或许妈妈弹得更好。” “不知道……” 今天早晨,她们穿的不是和服,而是洋装。黑色的长袖衬衣配上黑色及膝的裙子。衣服依然在肋腹部缝合在一起。这是我首次看到她们穿黑色衣服。这是为被害的望和服丧吗? ”中也先生,你去哪里了?”美鸟问道。 美鱼接着说:“是啊,是啊!你没在玄儿哥哥的卧室里……” “是和玄儿哥哥一起去了什么地方吗?” “是的。嗯,去了好几个地方。”我低着头,含糊其辞,“听说我不省人事的时候,你们一直在我身边。是玄儿告诉我的——谢谢!” “我们很担心你啊,中也先生!”美鸟说道。 “被蜈蚣咬的地方,已经没事了吧?” “虽然还疼……不过,没事了。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到蜈蚣!” “关于这个宅子的情况,大哥详细说明了吗?”这是美鱼的问题。 “是的,嗯。”我又含糊其辞,随即反问起来,“你们没有睡吗?” “想睡的,但一会儿就醒了……” “有很多问题放心不下,睡不好……” “是吗?”我没有再说下去,默默地在走廊上迈开脚步,她们略显慌乱地追上来。 “你累了,中也先生?” “你要休息,中也先生?” “是的。” “先和我们说会儿话吧?” “是啊,是啊!和我们说一会儿吧,好吗,中也先生?”我们正好走到舞蹈房门口。她们俩推开门,抓住手,把我拽进去,我也没认真反杭。对于她们的这种行为,我觉得与其说是任性,倒不如用天真形容更为恰当。 舞蹈房昏暗而宽敞,只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她们只开了一半的灯,将我拉到屋中央,然后慢慢地从我身边走开,在黑红相间的地板上,踏起奇怪的舞步。那奇怪舞步与我第一次和她们相遇时所看到的舞步相同…… “中也先生,你喜欢跳舞吗?” 她们停下来,其中的一个问道。看见我傻乎乎的样子,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如果下次来,一起跳舞吧!”其中一个说道。 “到时候,把玄儿哥哥也叫上,四个人一起跳,让鹤子弹钢琴。 “好吗?” “好吗,中也先生?” “一定很开心!对吧,中也先生?” “啊……是,是啊!” 我不能断然拒绝,只能含糊其辞。她们满足地微笑着,又静静地朝西侧——面向庭院的墙壁走去,走了几步后,同时转过身。 “在这里……”说话的是美鱼,她将右手放在耳后,“在这里经常能听到幽灵的声音。” “幽灵的声音?”我猛然想到了什么,但还是觉得不解,“真的吗?” “真的!能听到这宅子里的幽灵的声音。对吧,美鱼?” “是的。有男的,也有女的,各种各样。” “因为是老宅子,所以有各种各样的幽灵。” “我也听到过。”我坦白地说起来,“第一次在这里碰到你们后,虽然别无他人,但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嘶哑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吗?”美鱼问道。 “嗯,可能吧。” “那就是男幽灵。我也曾听到几次。” “幽灵……那,真的?”她们的脸让我想起美丽的洋娃娃,我看着她们,非常认真地问道,“真有那种东西?” 她们似乎觉得可笑,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剔透。 “开玩笑的,中也先生。”过了片刻,美鸟说,“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幽灵!” “是啊!不可能有。”美鱼附和着,“中也先生,你相信有幽灵?” “不,那……”我缓缓地摇摇头,“那么,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事实上,我亲耳听到的。和你们第一次相遇后,我还听到过一次。” “你听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一定是我父亲的声音。” “柳士郎?” “是的。你碰巧听到父亲和南馆的某个人说话。” “为什么我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稍稍加重语气,“为什么?” “是传声筒。”美鱼回答,“穿过天花板的传声简年代久远,有了损伤。有损伤,就会有裂缝。所以,声音——在西馆起居室的父亲和南馆的某人通话时的声音就从那里漏出来,有时,我在这儿也能听到。” “这座宅邸建造之初,就有传声筒了。那样的老设备肯定到处都有损伤。” “如果是女人的声音,那就是鹤子或者羽取忍。” “啊!” 我用力点点头,想起来了——前天,危在旦夕的蛭山丈男被抬到南馆的房间里——诸居静和忠教母子曾住过——那里就有像“牵牛花”一样的喇叭形器具。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地方能听到幽灵的声音。” “是的是的!如果突然听到,真会以为是幽灵。” “原来如此……” ……是吗?我终于想起来了。 昨天,在检查完蛭山的尸体和犯罪现场后,我和玄儿、野口医生三个人去北馆的途中,在客厅遇到阿清。当时,阿清和玄儿之间的奇怪言行或许也是…… 在我独自思考之时,双胞胎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两人躲到墙角的那座屏风后面。难道她们想重现首次相遇时的情景吗? “中也先生,这边!”美鸟从屏风右侧露出脸。 “这边,中也先生。”美鱼从左侧露出脸。 我向屏风走去,脸上的微笑僵硬。那天。当她们说着“我们是螃蟹”,从屏风后出来时,我无比震惊。虽然只过了两天,但不知为何令人怀念。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我走到屏风前,她们从左右两边露出脸,突然尖声问起来。 “杀望和姨+++人是谁?” “杀望和姨+++人是谁?” 2 杀浦登望和的凶手是谁? 她们突然提出问题,我不禁感到更加矛盾。理性和情感、逻辑和情绪、客观和主观、否定和肯定……众多的对立项交织着,搅乱我的内心。 尽管我一时无法回答,还是尽量显得镇静,以免内心的骚动和狼狈被察觉。我不知道效果如何,至少她们对我的哑口无言并未表现出过分的疑惑。 “中也先生!”美鸟说道,“谁杀了望和姨妈?你和玄儿哥哥不是捉拿凶手的侦探吗?” “中也先生!”美鱼说道,“还不知道凶手吗?有大概目标吗?” “你们呢?” 她们美丽的脸庞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我来回看着她们,反问起来。 “你们怎么想?” “我们……” “我们……” ”关于杀害蛭山的凶手,你们曾怀疑羽取忍和阿清。望和这件案子,你们也那么怀疑?” “怎么会?” “怎么会?” 两个人异口同声,眼睛圆睁。 “两起案子的情况完全不同。” “阿清不会杀姨妈。” “我觉得阿清很喜欢姨妈。” “也不是羽取忍。” “我觉得羽取忍也不十分讨厌姨妈。” “那你们觉得凶手不是同一个人?” “那也不是。姨妈和蛭山都是被勒死的……作案手法相同,不是吗?” “因为是同一个凶手,作案手法才会相同。” “——即便如此,望和和蛭山的‘情况完全不同”,对吗?”我试着套她们的话。她们俩都用力地点点头。 “因为望和姨妈是家族成员,而蛭山是佣人,是外人。”这是美鱼的回答。 “而且姨妈和我们一样,是受到特别祝福的人。蛭山是普通人。”美鸟接着说。 “所谓‘特别祝福’是指继承了达丽娅夫人的‘不死之血’吧。总而言之,首先在这一点上,望和和蛭山是不同的,对吗?” “是的。” “是的。不过,中也先生,你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在‘宴会’上吃了‘达丽娅之肉’吗?” 两人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起用力点点头。 望和和蛭山不一样——玄儿也说过类似的话。望和被害与蛭山被害,两者意义不同。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当时,我就对那种说法感到别扭……是的,关键是这个。 并不仅仅是家族成员和佣人,亲人和外人这个层次的问题。 在他们看来,蛭山和望和的生命分量原本就截然不同。一个是受到“达丽娅的祝福”的人,一个是没有受到祝福的人。一个是不死的生命,另一个则并非不死的生命——正如玄儿所说,即便同为凶杀案,“内涵不同”。 我重新回想、比较浦登望和和蛭山丈男的死状。 杀人手法确实相同。蛭山被裤带勒死,望和被围巾勒死。案发现场都在宅子的房间里。凶手都是在没有第三者目击的地方行凶。但是…… 一个是即使不动手,也早晚要死的蛭山;一个是如果不动手,就绝不会死——宅子里的人相信这一点——的望和。 也可以用这样的说法来比较两个遇害者——蛭山只有短暂的未来,望和却有无尽的未来。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两条性质截然不同的生命……凶手却用同样的方法,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凶手究竟为何杀他们?凶手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借用玄儿的话来说,这是“藏在凶手内心深处的问题”。“在他人无法窥知的内心深处,隐藏着重大而实际的邪念”。我也这么想。不过,重大而实际的……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邪念”? “还是那个人可疑。”美鸟开口说道。 “对,还是那个人。”美鱼附和着。 “那个人?”我问道,“谁可疑?” 随即,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江南!” “江南!” “啊?”我不禁眨了几下眼睛,“他为什么可疑?” “因为……” “因为……” “昨天我们去客厅和他聊了一会儿。不过……” “他什么都没说。” “擅自闯入本身就可疑。” “可疑。” “他是不速之客,不是吗?” “也许他并没有丧失记忆。” ”也许他能说话。” “那全是演戏。或许他原本就是来做坏事的。” “或许他精神失常。” “是杀人狂。” “对,杀人狂。” “啊!杀人狂?”为了不让她们听到,我悄悄地吐口气,“嗯,或许他的确是个可疑人物,但是……” 但是——我在心里默默反驳:在研究蛭山被害状况时,他首先被排除作案的可能性。 在犯罪现场的那个南馆房间和储藏室之间有扇暗门。凶手事先知道,并从那里出入。不速之客江南不可能事先知道暗门的存在。他应该不知道。所以…… 当我默不作声的时候,她们都将脸缩回屏风后面。随即,她们又慢慢地,从屏风左侧露出身体。 “中也先生,你怎么想?” “中也先生,你怀疑谁?” 美鸟向左,美鱼向右,各自歪着小脑袋。 “嗯……”我将目光从异形的两人身上移开,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怀疑什么……” 撒谎!我在心里默默说道。 “我还没有怀疑什么……”这是在撤谎。 我有怀疑—— 和玄儿再次研究了望和被杀的现场后,从那个壁炉暗道进入红色大厅探讨凶手时,我就一直在怀疑,怀疑眼前的这对双胞胎姐妹才是真正的凶手。美鸟和美鱼,她们才是杀害蛭山和望和的凶手。所以我才会感觉别扭。 “是你们杀的吗?”这就是我“必须问她们的问题”。不管她们怎么回答,我想如果仔细观察她们的神情,多少能获得一些确切的感受。但是…… 最终,我没能问出口。除了不敢问,还有一个原因——现在,我身心疲惫,能否很好地观察她们的反应,心里没底。 “对了——”我岔开话题,我还想问她们一个和凶杀案没有直接联系的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们一个问题。美鸟小姐,美鱼小姐,你们——” “我们?什么?” “我们什么,中也先生?” 两个人依然歪着小脑袋。我索性单刀直入。 “今后,你们依然保持现在的状态……像现在这样,身躯相连地生活下去吗?”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中也先生?” “什么‘什么意思’……你们不打算接受外科手术,把身体分开吗?” “分开?” 美鸟打断我的话,声调高得像是在喊叫。与此同时,美鱼也是相同反应。 “分开我们?” 尽管被她们吓了一大跳,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野口医生也说了。你们共有的器官并不是很多,分离手术绝非难事。如果这样……” “我们要被分开吗?” “我们要被分开吗?” 两人反应强烈,超乎我的想像。不仅声音像是大声叫喊,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眼睛睁得大火的,噙着泪花,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因恐惧而战栗……这些充分说明我的话语给她们带来巨大冲击。 “我觉得你们不能一辈子都连在一起。”我直视着她们,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今后,你们或许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这样才会和别人相爱、结婚。像这样还是……” “不要!” “不要!” 开始,两个人小声地回应。我一说“可是”,她们的声调也高起来。 “不要!” “不要!” 我刚要再说“可是”,她们最大限度地嚷起来。 “不要!” “不要!” 那声音听上去犹如吼叫。美鸟将左手放到美鱼的右肩,美鱼将右手放到美鸟的左肩,紧紧相拥,不停地摇头,乌黑光亮的头发被摇得乱舞。 “绝对不要!” “绝对不要!” “你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你们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中也先生,还有野口医生!”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 “我们永远是一个人。” ——她们激烈反对,带着哭腔,大声嚷叫着。 “我们不想被分开。” “我们不想被分开。” “要是被分开,分成两个人,我们宁愿去死。” “是的。要是分开了,索性死掉好——” 我十分狼狈,做梦都没想到她们竟会如此反应,甚至有点后悔提出这个问题。同时,我突然想起野口医生在说到她们的分离手木时,曾说的一句话。 ——她们的问题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 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 原来如此? 我只能傻站在那里,她们两人紧紧相拥,俨然不愿被分开的架势。 3 我总算将那对惊慌失措的双胞胎稳住,随即逃离舞蹈房,回到二楼的客房。当时已经8点半。 看到她们的反应,我终于明白野口医生说的“问题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的意思。也就是说相比先天性肉体的粘连,更为困难的是如何解决两人心理上的连接。 之前,忧虑她们未来的柳士郎和野口医生肯定提出过外科手术方案,她们肯定都像刚才那样,强烈抗拒。 ——我们啊,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我们一直是一个人…… 是的。在她们看来,这不是什么比喻,而是应有的形态。 她们作为让野口医生惊叹的“完全H型双重体”来到人世,在这个封闭的宅邸中,她们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奇异形态,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产生自卑感和受歧视的意识,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如此激烈抗拒。不仅是肉体,她们在精神上也早已合而为一,难以分开。 两个人是一个人。 两个人是一条心。 因此,对于她们来说,“分开相连的身体”可能比“死”还要恐怖。而且,恐怕无人,也应该无人有权以将来为理由,强行对她们实施分离乎术,所以…… 她们保持现在的样子,度过一生吗?即便10年后、20年后……不,即便100年后、200年后,继承达丽娅“不死之血”的她们永远会这样…… 啊,不!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不能这样!我不能陷进去。 玄儿围绕“不死”讲了许多。或许我应该把那些话看做是浦登家族的共同幻想,付诸脑后。现在,我必须在此基础上,让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混沌吞噬的内心平静下来,尽量客观地重新思考凶杀案。 我坐在床边,从旅行包里拿出香烟,打开封口,思索起来。 我……我怀疑美鸟和美鱼。 我怀疑她们可能是两起案件的元凶。 这是在研究了各个事件的状况后,得出的一个逻辑性结论。 让我再整理、确认一下。关键在于两起凶杀案中都存在着“暗道问题”。 在第一起凶杀案——蛭山丈男被害的事件中,凶手利用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犯罪现场。因此,凶手事先知道那扇暗门的存在。这是第一起凶杀案中的“凶手条件”。 在第二起凶杀案——浦登望和被害的事件中,尽管休息室的壁炉内有暗道,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入隔壁的红色大厅。因此,凶手并不知道壁炉中有暗道。这是第二起凶杀案中的“凶手条件”。 满足第一个条件的,除去被害的望和,有13个人。分别是住在这里的浦登家族成员——柳士郎、美惟、征顺、玄儿、美鸟和美鱼、阿清;这个宅邸里的佣人——鹤子、宏户、鬼丸老、羽取忍、慎太母子;还有野口医生。 另一方面,满足第二个条件的或者有可能满足的有六个人。我和江南、慎太、茅子和伊佐夫还有野口医生。 因此,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只有慎太和野口医生。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野口医生有不在场的证据。而慎太从年龄和能力上考虑,也无法行凶。于是,可能的凶手就一个都没有了。 那么,至此我们的推理碰上了暗礁。可是……我当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尽管壁炉中存在暗道,但凶手还是打破窗户玻璃,逃出房间。要是使用暗道,应该更容易逃出去,可凶手却特意打破玻璃,甚至冒着别人听到窗户破碎的声响的危险,毅然从窗户逃出。 我们把这解释成“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果真如此吗? 或许事实并非如此,凶手其实知道那条暗道。尽管知道,但还是放弃从那里脱逃、凶手为何要采取那样的行动呢?我想到了可能性。 凶手知道那条暗道,可是并没有从那儿走。为什么呢?会不会是因为凶手即便想从那儿走,也走不了呢?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凶手在客观上无法做到的问题。 壁炉中的方形暗道,长宽60~70厘米,只够一个成人勉强爬行通过。相反,如果打破壁炉上方的窗户,两个成人可以轻易地并排通过。 凶手可以从窗户处逃脱,但无法从暗道逃脱。这是因为暗道狭窄,无法通过。也就是说凶手的体型不一般,可能身体相连,有两人宽——比如像美鸟和美鱼那样。 在第一起凶杀案中,即便是她们俩,如果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应该能比较容易地通过那个储藏室里的暗门。但是,在第二起凶杀案中,她们却无法利用那条暗道,即便知道它的存在,她们也无法通过。 这样一来,根据逻辑推理,从“暗道问题”导出的答案表明她们是凶手——是的,是这样。 玄儿到底有没有发现这个事实?虽然我觉得以他的智慧不可能完全没有想到,不过…… 我将香烟叼在干燥的嘴唇上,点上火。(这褐色的过滤嘴……他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可能是好久没抽烟了,渗入体内的尼古丁在给我带来轻微眩晕的同时,也让我有点恶心想吐:我以半自虐的心态沉醉在这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的感觉中,继续想下去。 我怀疑她们。我怀疑她们杀害了蛭山和望和。虽然我不想怀疑,但还是禁不住要怀疑。 如果通过“暗道问题”,进行逻辑推理,凶手只能是她们。但与此相对,我难以打消这对美少女不会杀人的想法。理性和情感、逻辑和情绪……若干对立项依然在我心中交错着。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注重理性而不是感情,注重逻辑性的思考而不是情绪性的判断。这一点我明白,非常明白。所以我只能认为凶手是美鸟和美鱼。我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即便如此,可她们为什么非要杀虾山和望和呢?其动机到底是什么? ——我明白她们的问题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我又想起前天野口医生说的话。 与其说在肉体上,还不如说在心理上…… 或许这句话里还有另一层含义。难道不能认为除了极度恐俱身体被分开,坚持“两个人合而为一”之外,在其他方面,她们的心理也有重大“问题”吗? 刚才她们用“杀人狂”形容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如果将此说法直接套在她们身上…… 我无法遏止自己不断扩大的可怕想像。 隐藏在她们内心深处的“重大而确切的邪恶”——恐怕是一种疯狂。因某种原因而显现出来的疯狂促使她们杀了蛭山和望和。 关于杀害即便置之不理、早晚也会丧命的蛭山的理由,我觉得昨晚玄儿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行凶时,美鸟和美鱼并不知晓蛭山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朝不保夕”的程度。暂且不论动机,她们可能觉得“他身体虚弱,乘机可以动手”。 关于杀望和的理由,那或许是疯子才会有的短路般的思维。比如为了将可怜的表弟从他母亲过分的挂念和干涉中解放出来…… 我将过滤嘴被烧焦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脱去身上的对襟毛衣,解下手表,和睡衣口袋中的那张“疑点整理”的笔记一起放在床头柜上,躺到床上。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坐着或继续思考了。刚躺下,我就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似乎就要沉入床里面。 左手被蜈蚣咬伤的地方以及右肘内侧的针眼交替疼痛。左手的伤处更为疼痛,但让我放心不下的却是右肘内侧的针眼。 玄儿用那个注射器将自己血液注入我的体内。这是异国魔女达丽娅的直系子孙玄儿的血。这是浓厚地继承了玄遥那令人诅咒的基因的血。他至今还游荡在“迷失的笼子”的黑暗中。现在,我的体内也有…… ——我觉得你“存在的形式”和我相似。 ……啊,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 ——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都是夜行性,能在空中飞……我们是同类。 ……为什么玄儿要这么说我? ——这可不行哦。 ……妈妈? ——你是哥哥,怎么能这样…… ……啊,妈妈!我,我到底…… ——喂,中也君! ——不许顶嘴! ——你明白吧,中也君? ——中也先生已经和我们一样了。 ——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你能理解吧,中也君? ——是啊!中也先生已经一样了…… ……眼皮很重。怎么睁不开。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恐怕用不了几秒钟,我的意识就会滑入睡眠中,滑入那可能没有一点梦境、完全被黑暗笼罩的睡眠深处。 这样好吗?能这样吗?——突然,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涌上来。 能这样睡过去吗? 如果现在,在这里睡着,那么在等待我的黑暗中,自已的存在将发生某种决定性的转变吧。那种变化是因为在“宴会”中吃的“肉”造成的;那种变化是因为被玄儿注入我体内的“血”造成的。 那种变化将无法逆转;那种变化将让“我”不再是“我”。而且——而且我…… ……眼皮很重。怎么也支持不住。 我无法抗拒,终于闭上眼睛。不出所料,只几秒钟,我的意识就滑入睡眠中。但在滑落的一瞬间—— 我好像看到了——在昏暗的紫红色空间中,像蜘蛛网一般张开的银色表链。(……为什么会这样?)浮现在中心的圆形表盘。(那块怀表在这儿……)——拥有罕见“幻视力”的画家藤沼一成的那幅奇异风景(藤沼一成这个画家,好像……)为什么会在那儿?它好像突然发出了朦胧的白光…… ……在睡眠深处,果然只有深沉的黑暗。 4 (……怎么回事?) 在“我”陷入沉睡后,依然保持清醒的“视点”后面,他突然陷入巨大的疑问中。 能动、自律的意识渐渐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浮现出来,正慢慢恢复功能。然而对于被“视点”捕获的“现实”,他还只能进行零碎的认识和思考,无法整体把握。在那种状态下——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断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通过“视点”,他一直注视着这“世界”中展开的一切。虽然还不能进行整体把握,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自觉地将这些作为认识、思考的对象进行回顾和选取。这样一来,疑问使更加膨胀、增多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能不重复自问。 这种矛盾感是怎么回事?这些四处散落的众多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则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能立即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现在他还无法理解这众多的…… ……比如说……他试着提取具体的问题。 比如说天气!比如说颜色和形状。比如说名字和长相,还有电影和电视新闻。比如说火山爆发和地震,还有风格怪异的建筑家和著名的侦探小说家……除此以外,还有很多! 一旦开始想,各种问题便相继从各种场景中被发现,充斥在他那尚未完全恢复本来机能、依然处于时亮时暗的不稳定意识中。 5 “……中也先生,中也先生!” 这个尖细又有点沙哑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中也先生,快起来!” 熟悉的声音。尖细又有点沙哑……啊,是那个孩子——阿清的声音吗? “快起来!喂,中也先生!” 阿清站在床边,双手摇晃着尚未清醒的我。隔着睡衣,我感觉他的手掌小而硬,力量小得可怜。 “……啊!” 我睁开眼睛,阿清慌忙把手拿开。 “那个,那个……”他扭扭捏捏地将双手放到身后,结结巴巴。 我慢慢坐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摇摇头。刚才似乎一直在熟睡,没做一个梦。 “怎么啦,阿清?” 得了早衰症的少年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衣和长裤,头上依旧戴着灰色贝雷帽。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找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中也先生!”阿清战战兢兢地回答起来,“玄儿让我……” “玄儿……干什么?” “让我来叫你。他说你可能睡在这里,让我把你叫醒,马上去……” “马上?” “马上去北馆的沙龙室。” “沙龙室……发生什么了了”我低声嘀咕着,突然产生莫名的不祥预感,“难道又发生凶杀案……”我尖声说道。 阿清摇摇头:“嗯,从外面来的那个叫市朗的人在沙龙室里,玄儿好像在和他说着什么……” “那个少年?” 据说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发高烧,睡在西侧的预备室。难道说睡了一晚后,他的身体恢复一些,可以回答玄儿的问题了? “他希望你马上过去,说明白了很多事情。” “谢谢!” 我正要起床,听到屋外传来微弱声响。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已经过了正午,算起来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又下雨了?”我将视线投向紧闭的百叶窗。 “啊,是的。刚才又开始下雨了。” “暴风雨好像已经过去了啊!” “雨并不是很大。不过整个天空都是乌云。” ——莫名的不祥预感又拾头了。 “是吗?”我低声应了一句,“我要换件衣服,请稍等一下。” “好的。” 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换洗衣服,快速穿好,把手表戴在右腕上,稍微迟疑一下,拿起扔在床上角落里的那顶礼帽。阿清在门边候着,我走到他面前,戴上帽子,压得很低。 “玄儿喜欢这顶帽子。”我微微一笑,“那贝雷帽也很配你!” “啊……是的。不过我……” 少年好像有点窘迫,低下“满是皱纹的猿猴似的”脸。 ”没事吧,阿清?”我静静问道,“你母亲出了那种事。一想到你的心情,怎么说好呢,我就……” “我没事!”阿清低头说道,“不管我如何悲痛,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征顺先生——你父亲怎么样?” “非常难过!” “是吗……” “爸爸一定很喜欢……很爱妈妈?” 这个回答坚强而老成,让人无法想像是九岁孩子说的。但越这样,我就越难过。据说昨晚他还紧紧地抓着母亲的遗体,哭个不停。一个晚上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种悲痛的。 “对了,中也先生。”阿清问,表情痛苦,“妈妈是替我死的吗?” “替你死?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妈妈总是说希望自己替我去死。” “阿清,你的病并不会因妈+++死而痊愈。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 “所以,‘替我死’的说法并不合适。你母亲是被害的!明白吗?你没有任何责任,责任都在杀人犯身上。”说着,我的脑海里越发浮现出美鸟和美鱼的样子。即便我现在不想考虑那对双胞胎姐妹是凶手的可能性,但怎么都打消不了念头。啊,她们究竟是不是…… “中也先生,我——”阿清显得更加痛苦,“我还是没被生出来的好。” “说什么混账话!”我不禁提高声调,“人生下来肯定有他的意义。‘没被生出来的好’的生命,在这个世界,根本就……” ……不存在吗? 这样的生命真的就不存在吗? 我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但随即陷入极其自嘲的心境,无法接着把话说完。生下来的意义?这是一个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有“意义”?是谁根据什么规定的“意义”?——“还是没被生下来的好”的生命?我们不必去谈论什么算“好”,那种例子在这个世上肯定很多,不是吗? ……当然,在这里,我不能公开内心的想法。 我们走出房间,并排走在走廊上。 “阿清,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昨天上午,你不是在下面的客厅碰到我们吗?” “是的。” “当时,我们想先离开的时候,你不是突然吃了一惊,说起望和——你妈妈。对吗?你说妈妈正在找你什么的,于是玄儿又回去安慰你……” “啊,是的。” “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时你突然会……” “这个么,嗯,因为当时在那里,传来了妈+++声音。正在找我,非常悲伤的声音。” “可我什么都没……” “啊,我想那一定是从传声筒里泄露出来的声音。这座宅邸很老了,到处都会传来其他房间里的声音。” 果然如此!我明白了。当时,在那里,也传来了那对双胞胎所说的“幽灵之声”。西馆和南馆之间的传声筒也经过客厅天花板上方,老化的传声筒上出现了一些小裂缝…… 玄儿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估计一望和在同样有传声筒裂缝的地方,便径直去了舞蹈房。 “原来如此!当时,我己经在走廊上,所以听不到——还有一件事情,阿清。这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吗?” “什么?” “当时,在听到妈+++声音之前,你不是说了些什么吗?” “我?”阿清一脸迷惑,“什么事情?” “是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好像你刚说起有关他的事情,就在那时,传来了声音。” “啊,是的!嗯,那是……” “哎呀,哎呀!这不是中也君和阿清吗?”正在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阿清闭上嘴,我们转过走廊,来到玄关大厅内的回转楼梯前。 声音的主人从前方左首的客房中露出脸——首藤伊佐夫。 6 “你们好啊!天气还是不好,我还以为台风已经过去了!” 不出所料,来到走廊里的伊佐夫打扮邋遢。皱巴巴的衣服,蓬乱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胡子……眼镜片也很脏。昨晚,他恐怕又睡在起居室的睡倚上吧,就像前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难道今天起床后,又独自喝酒了?——果然,他右手握着葡萄酒瓶。 “中也君,像这样戴着那帽子,那就有点已故诗人的味道。肮脏的悲哀……之类的。你不写诗吗?”他声音嘶哑是因为喝酒太多,烧坏了嗓子吗?他冲我们走过来,脚步竟然很稳,口齿也很清楚。 “‘肮脏的悲哀, 无念又无望。 肮脏的悲哀, 倦急中梦想死亡。” 啊!这一段真是绝妙啊!‘倦怠中梦想死亡”你也有这种想法吧!”他不停说着,走到我们身边。 “怎么样?”伊佐夫略微压低声音,冲我问道,“吃了那‘肉’之后,身体发生什么变化?” “没有!”我毫不客气地摇摇头,“没有什么!” “哦。需要时间?或者那变化让本人无法察觉?”伊佐夫耸耸肩,显得扫兴,嘴对着右手里的瓶口,将里面的液体直接灌进去。然后,他又看看阿清。 “你妈真可怜!即便吃了有魔力的‘达丽娅之肉’被勒住脖子还是会死!过几天,会不会像吸血鬼一样复活呢?” 阿清没有回答,只是躲到我的身后。我有点生气,狠狠地瞪着伊佐夫。即便醉了,也不能对着刚失去妈+++九岁孩子说这种玩笑话! “啊,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意识到我的愤怒,伊佐夫略显惊慌地挠着头,“我完全没有亵渎你妈+++意思。虽说是远亲,但被害的姨妈毕竟和我们有血缘联系!即便是我,也深受打击,从昨晚开始,我戒酒了。”说着,他摇了摇葡萄酒瓶,“这里面是水!” 原来如此。难怪脚步和口齿会如此正常——不过,即便血中的酒精浓度很低,自诩为艺术家这个人的说话架势基本没有改变。换句话说,他不会因为喝酒而发生显著变化。 “对了,中也君!玄儿也叫你过去?” 伊佐夫又喝了一口瓶中的水。他说“你也”,难道他也去?还是已经去过了? “我已经和那个小绵羊见过面了。”伊佐夫说道。 “小绵羊……市朗!你已经见过他了?” “嗯,是的!”伊佐夫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微笑,“就是所谓的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 我吃了一惊,又问了一遍。伊佐夫收起微笑,用力地点点头。 “那个叫市朗的少年好像见过凶手的样子。” ”凶手……杀望和的?” “是的。当时,他碰巧潜入红色大厅,看到有人从犯罪现场逃出来。当时他只在一瞬间看到他的脸,但感觉似曾相识。” “认识?” “就是说见过一次。” “那就是说……” 那个少年好像是23号晚上来到见影湖边的,在吉普车内过了一夜,第二天的24号,通过那座浮桥来到岛上。当然,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应该也没和宅邸的相关人员接触过。那么,如果他说似曾相识,那就是说这个人是在他上岛后才见过的。 “幸好他说我‘不是”我被无罪释放。那个少年显得非常害怕,我总觉得他的证词似乎靠不住。” 市朗到底看到了谁? 尽管我心里非常在意,但嘴上只说了一声“是吗”,便问起了其他的问题:“茅子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啊!”伊佐夫皱着眉头,显得不偷快,“她可能已经厌倦独自卧床不起的日子了吧——对了,我们何时才能从这里出去啊?也要报警啊!应该认真想想怎么出去。你觉得呢,中也君?” “嗯,的确如此。” 按照原计划,我今天应该告辞的。好不容易来到九州,我本打算回东京之前,顺便回老家一趟。 “对了,伊佐夫先生!”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一本正经地问起来。那个自诩为艺术家的伊佐夫也难得地一本正经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今天早晨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不知能否赐教?” “哦,什么事情?” “到底怎样才能证明恶魔不存在呢?” 伊佐夫好像有点吃惊,眨了几下眼睛。但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打算转身回去。这时—— “啊,是中也先生啊!” “中也先生,你醒了?” 声音是从楼梯下面传来的。不需要低头确认,我就知道那是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 我心里不禁紧张起来。 她们也已经见过市朗了?她们已经结束了伊佐夫所说的“现场辨认”?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啊,阿清也在啊!” “畸形公主到!” 我不理会伊佐夫的玩笑,向楼梯前迈出一步。突然—— 轰!低沉的冲击从脚下升起。几乎同时,整个建筑摇晃起来,像是因那冲击而战栗。这是—— 地震吗?又地震了? 念头一闪,我马上抓仕楼梯扶手,蹲下来。阿清也蹲在地上。 伊佐夫走到墙边,手中的葡萄洒瓶掉落下来,咕噜咕噜地滚在黑地毯上。楼梯下面传来双胞胎的尖叫声。 几秒钟后,摇晃停止了。和三天前的两次地震相比,这次的晃动并不是很强烈,但一段时间内,到处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没事吧?”我抓住扶手,站起身,向楼下看去,“没事吧,你们两个?” 美鸟和美鱼好像只差一步就到了楼梯转弯的平台处。美鸟伸出左手抓着左侧的扶手,美鱼伸出右手抓住右侧的扶手,蹲在一起。 听见我的问话,两人抬起头。 “没事,中也先生!” “没事!” “突然一下……吓死了!” “地震真讨厌!” 她们各自放开手,站起来,向上走了一步,来到平台上,喘着气。 ——然而……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在晃动停止后,各处的吱嘎声响待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声响至今还没有停下来。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依然在发出不安的声音。 嘎吱…… 嘎吱…… 这声响非常微弱,不仔细听,感觉不到——这是什么? 像是生锈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如果用更加比喻式的想像来表达,这仿佛是这个建于明治时期的古老建筑本身忍受不了痛苦,发出的微弱的呻吟…… ——这是什么声音?在哪儿? 我心里感到隐约的忐忑不安,上下左右,四处张望。不久—— 我找到了声音来源,几乎同时也明白可能要发生危险情况。 “危险!”我猛地向平台上的双胞胎喊道。 声音的源头在于天花板上的大型吊灯。灯不亮,正好在平台的正上方。地震平息后,仍然不稳定地摇晃着,悬吊如车轮大小的厚重灯具的链子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危险!”我又喊道,“离开那儿……” 吱嘎声变成了轻微地断裂声。只是两三秒的事情。 “啊!”我叫起来,“快跑!” 链子断了,紧靠剩下的细电线无法承受灯具的重量,转瞬间,吊灯砸向平台。如果直接命中她们,后果不堪设想。可怕的巨响长时间震荡着昏暗大厅里的空气。 可能是我的警告奏效了吧,千钧一发之际,她们闪开身体,幸免于难。然而,因为躲避的惯性,两人又从楼梯上,向外踩空一大步。 “啊!” “啊!” 伴随着叫声,她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两人从滚落下楼的巨大声响和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交互传来……不久,是一声更为巨大而沉重的声音。其中好像还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 “美鸟!美鱼!” 我大声喊着两人的名字,跑下楼梯。吊灯那黝黑的残骸填满了平台的空间,电灯的碎片散落周围。我跳过吊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结果—— 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情景。 虽然我才活了19年,但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比现在更惊讶的了。当时的场景始料未及,我精神恍惚地傻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不知该做什么。 从楼梯上滚落的美鸟和美鱼倒在玄关大厅铺着黑瓦的地板上。 美鸟头冲着我,俯卧在我右首离楼梯最下层一米多的地方。美鱼脚冲着我,仰卧在我左首离美鸟两三米的地方。 这是不可能出现的情景。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这对连体双胞胎一直这么说,现在却一分为二,倒在我面前。两人穿着与今早相遇时相同的黑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过膝裙子,但从肋腹部到腰部被缝合在一起的那件衣服被无情地撕裂,本来应该合而为一的身体被一分为二。这是……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在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 “荒谬!”我喘着气,“怎么会有如此荒谬……” 两人倒在那里,纹丝不动,无论是俯卧在跟前的美鸟,还是仰卧在不远处的美鱼。她们是因为滚落时,头部震荡,晕过去了?还是…… “……啊……” 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阿清跟着我跑下楼梯。 “啊,啊……姐姐她们、她们……” “啊!” 头上响起了嘶哑的声音。抬头一看,伊佐夫从三楼走廊的扶手上探出半个身体,俯视着我们。 “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公主们分开啦!怎么回事……真的已经……” “……” 此时,从左后方传来宛如野兽的呻吟,我回头一看,江南披着红黄色夹克,站在那里。他可能是因为听到吵闹声,感到吃惊,从客厅跑到大厅来的吧。虽然看到美鸟和美鱼的样子,他好像也受惊不小,但似乎还不能用正常的声音和语言来表达,只能发出这种野兽般的呻吟…… “姐姐,姐姐!”阿清从我身边跑过,来到美鸟身边,“美鸟姐姐,你没事吧!” 他将手放在俯卧的美鸟背上,叫了好几声“姐姐”。美鸟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啊,啊!” 她痛苦呻吟着,想用双手撑地。她看上去像是有点毛病的活动玩具。于是,我终于行动起来。 我走到阿清身边,扶起美鸟的手臂。那是她的右臂。扶她起来的一瞬间,那被无清撕裂的衣服和下面的肌肤自然而然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看到了—— 在衣服裂缝下的白色肌肤上,有一处明显的大伤疤。这不是这次滚落事故造成的。这明显是大外科手术后留下的伤疤,年代很长了…… “没事吧,美鱼姐姐……” 对于阿清的呼唤,她缓缓地动了动头,打算回答什么。但是,她突然睁开眼睛,挣脱我的手,去摸自己身体的右肋部。 “啊?……” 她迷惑了。慌乱地转动着眼球,显得莫名其妙,很快便慢慢地将头转向右边。当她看见那里什么都没有时,表情顿时从迷惑、狼狈转向混乱,进而变成恐惧…… “怎么……怎么回事?为什么……这……” 她仿佛梦吃般嘀咕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美鱼?美鱼在哪儿?”美鸟自言自语地问着,整个身体向后转去。 “啊……”当她发现倒在不远处的另一半时,双手猛抓住头发,从嗓子深处进出疯狂的叫声:“美鱼!美鱼!” 美鸟踉跄地跑到美鱼身边。美鱼依然摊开手脚,仰卧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也依然闭着。只见飘散在地上的头发周围,渗出黑色的液体。好像头部出血了。 “不要,不要啊!” 美鸟紧抓着美鱼,大叫起来。美鱼依然没睁开眼睛,不过,从她痉挛般蠕动的嘴唇中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要……不要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从美鱼的衣服的裂口处,也可以看到和美鸟相同的白皙肌肤和大伤疤。美鸟抱起美鱼的上身,在她身旁以同样的姿势并排坐下,将身体靠过去,使衣服的裂口合在一起。从美鱼头上流下的血染红了美鸟的脸和手。美鱼还是没醒,两人的身体依然分开,无法复原。美鸟哭喊着“不要,不要”。她披头散发,疯狂地哭喊着,让人觉得照此下去,她可能真会疯了。 我无计可施,呆立在那儿。美鸟继续哭喊着。阿清在我身旁惊慌失措。美鸟继续大声哭喊着。江南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美鸟继续疯狂地哭喊着。身后传来伊佐夫下楼的声音。美鸟继续疯狂地大声哭喊着…… 美鸟继续哭喊着,不知何时是个尽头。突然我觉得此时所在的这个大厅本身,开始向着宅子所孕育的、黑暗的、潜藏其后的、扭曲的异次元旋转、变形。 第二十五章 正午的乌云 1 “这是六年前的事了。那一年的‘达丽娅之日’已经过去,已是深秋,她们俩即将迎来十周岁生日。”说着,野口医生多次不安地摸着下颌灰色的胡须,“她们——美鸟和美鱼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接受了分离手术。” 我们正在东馆一楼的餐厅。我、野口医生还有玄儿三人。医生坐在长长的红木餐桌靠门一侧的位子上,我和玄儿并排坐在对面,相互隔着两张椅子的距离。 “将她们的身体分离,这己是讨论过多次的问题。我一直都认为那种外科手术并非是天方夜谭。综合考虑她们的结合程度以及其他各种条件,我认为即便手术难度很高,但应该不会有很大风险。与此同时,我也非常犹豫。像她们这样健康而聪明的‘H型两重体’在世界上也是极其罕见的,夸张地说近乎奇迹。我心中有个强烈的想法:如果她们愿意,保持原状不也很好吗?” 把她们分开很可惜吗? 我在心中这样说道,回想起前天野口医生就美鸟和美鱼的异常畸形侃侃而谈的样子。 “但是,根据她们的父亲柳士郎的决定和要求,最终决定实施手术。就我而言,考虑到她们的将来,也认为还是各自分开比较好。柳士郎恐怕还有这样的想法——如果看到她们分开,持续昏迷的美惟或许内心也会发生一些变化。” “当时,我也赞成。”玄儿插嘴说道,“当时,我是医学系三年级学生,和现在一样,生活在东京。‘达丽娅之日’我回来了,父亲征求了我的意见。” 当他说出“父亲”这个词时,嘴角显得有些僵硬,这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玄儿接着说下去,“虽然美鸟和美鱼都坚持不做手术,但考虑到今后的生活,我觉得还是……” 于是就不顾她们的意向,强行实施了分离手术吗? 地震、吊灯的坠落、双胞胎的滚落以及分裂……噩梦般的喧闹已过去一小时左右。在我摆脱了暂时的茫然自失的状态,设法安慰狂乱的美鸟时,伊佐夫和阿清跑到北馆,不久玄儿和野口医生赶过来,事态终于平息下来。 幸好,美鱼只是晕过去,在玄儿他们赶来后不久,她就略微恢复了一些意识。野口医生诊断头部出血的伤口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她似乎无法独立行走,所以我们暂且将她抬到门厅附近的会客室——里面挂着藤沼一成那幅《绯红的庆典》的房间,用沙发作床,进行治疗。 期间,美鸟依然顽固地不愿离开美鱼。医生注射了镇静剂后,她终于安静下来,但对外界的刺激变得麻木。很快,她因药力发作而沉睡过去,表情呆滞,仿佛真的被抽去了灵魂。看到她的表情,我在怜悯中,不禁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依照玄儿指示,我独自先来到这个餐厅。我抽了几枝烟,只是觉得恶心。随后,玄儿带着野口医生来了。据说鹤子陪在那对双胞胎身边。首先由野口医生向不知真相、惊慌失措的我进行说明。这好像是玄儿的安排。 “执刀的人是我。”野口医生依然用手摸着下颌的胡须,“我尽量召集了最好的人员,以保证万无一失。当然,这是我第一次做连体双胞胎的分离手术,但有信心成功。作为外科医生,我技术还不错,而且事先也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和探讨。你刚才也看到了,手术结果很成功,两人被分开,各自拥有了独立的身体。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外科手术之外。她们的身体被成功分离,但彼此的心却比手术前结合得更为紧密。在手术结束、伤口痊愈后,她们也不愿承认自己被分开的现实。”说着说着,红脸医生那光秃的前额更加红了。玳瑁镜框的眼镜后面,直眨巴的小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 “无论是谁,都一目了然,她们俩已经被分开。但她们依然穿着往昔那特制的衣服,不肯穿为她们分别准备的新衣服,似乎两人还连在一起。当初那么做,或许是对违背她们意志、强行将她们分开的行为的一种对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严重……结果,她们真的开始相信自己的身体依然连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你们经过手术已经分开,已经不连在一起了……不管我们怎么解释、劝导,收效甚微。她们根本不听,甚至连自己被迫接受分离手术这一事实都不相信。这样一来,焦点集中到精神问题方面。作为外科医生,我束手无策,多次请专家来做这方面的治疗,但是……” 或许没有满意的结果吧。正因为如此,她们现在才会那样。医生说过问题“与其说在肉体上,不如说在精神上”,这句话的内涵就是指这个吗?六年前的分离手术后,围绕对自己肉体状态的认识,她们的内心己经损坏——疯了。 我终于理解了。我想起今早玄儿在西馆的“打不开的房间”中,有关野口医生的话语。 ——嗯,让他矛盾的,与其说是我们这个家的形态本身,还不如说是美鸟和美鱼的存在。 一方面,他毫不掩饰对她们的过分怜爱和执著,甚至将少见的那对畸形双胞胎姐妹的存在本身称为“近乎奇迹”。另一方面,尽管他亲自执刀,进行分离手术,消除了那种畸形,但却没能将两人从精神上分开。他对此感到非常遗憾。刚才他说话的样子能清晰地表明这一点。正如玄儿所说,围绕着美鸟和美鱼——这一对双胞胎,这个医生的内心非常矛盾。 “那么,我……”野口医生将手指伸入镜片下,轻轻地揉着眼角,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前,不能完全交给鹤子负责,我先去那边。美鱼的病情好像暂时稳定了,但还不能肯定。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送她去医院。” “暴风雨虽然过去了,但这里的‘孤岛’状况并无变化。”玄儿回应道。虽然语气很冷静,却难以掩饰焦急神情,“我先报告父亲,不过最好您也去强烈要求。对于昨天的两起凶杀案,也不能再置之不理,必须设法尽快和外界取得联系。” “同感!”野口医生点点头,表情忧郁,说了声“我先去”,便掉转庞大身躯,快步走出房门,由此也能看出他心里非常担心美鸟和美鱼。 “对了,”当门关上,听不到野口医生的脚步声后,我问玄儿,“阿清在哪儿?” “阿清被征顺姨父带回北馆了。他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 “阿清知道吗?美鸟和美鱼实际上是那样的……” “我想可能不知道。因为六年前进行手术时,阿清年仅三岁。出院后,她们依然和以前一样,连在一起行动。我想也不会有人特意将事情真相告诉他。” “伊佐夫也不知情?” “当然!”玄儿的嘴角闪过一丝笑容,“恐怕和你一样,被吓坏了。啊,对了,后来他去哪了呢?” “江南呢?” “好像也吓坏了。呆若木鸡,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我让羽取忍把他带回房间。” “是吗?”我低声回应了一声,低头拼命整理起思绪。玄儿略微让我想了片刻。 “怎么样,中也君?你原本不是认为美鸟和美鱼是两起凶杀案的元凶吗?现在你知道她们实际是分开的,那么你对凶犯有何想法? 2 果然!我暗忖,抬起头,略带抗议地瞪着玄儿。 他果然早就发现了吗?发现了从“暗道问题”推导出凶手是美鸟和美鱼的可能性。还发现我心有所想,未曾直言。 “凶手为何没有使用壁炉暗道,而是从画室的休息室逃入红色大厅呢?那可能不是因为凶手不知道暗道的存在,而是因为身体上的制约而无法通过。你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你曾认为凶手是她们。” “是的。” “但是,怎么样?”玄儿将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托腮看着我,“H型双重体的美鸟和美鱼早在六年前的手术中,就已经分开。如果脱下衣服,她们的身体并不相连。她们可以分开,依次通过暗道。” “是啊,是这样!”我当然也认为完全可以按照这个推理来否定对她们的怀疑,但是…… “但是,玄儿!” 我还是抱有怀疑。 “根据野口先生刚才的说法,她们不是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仍然连在一起吗?她们把六年前的手术都看成子虚乌有。如果这样,很难想像她们为了从暗道中通过而会脱去衣服,分开行动,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玄儿的回答毫不犹豫,“她们认为自己没有接受过分离手术,这是事实。她们也一直穿着特制衣服,做起动作来也好像和以前一样,腰部的一部分连在一起。真如你所见,两人步调一致,配合得天衣无缝,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像是依照严格的规则进行表演。但是,这只限于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 “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只有她们而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人未必会遵守这个‘严格的规则’。” “只有两人的时候,她们会根据需要打破规则。比如……睡觉时、入浴时、更衣时,她们会分开,依照方便的原则活动。这是事实。” “根据需要……依照方便的原则。” “嗯。好几个家人曾亲眼目睹过,我也见过。我无意中去她们卧室时,两人分开了,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沙发上,各自看书。看见我后,她们慌忙靠在一起,用毛巾盖住身体,然后假装糊涂,若无其事地开始‘两个是一个人’的举动,好像在说‘哥哥你怎么了……” 我含糊地“啊”了一声,迷惑不解。 “我觉得可以这样来解释。”玄儿放开托着腮的手,直视着我,“所谓‘自己眼里的自己”无论实际如何,在她们心里,一切都可以根据想像随意进行变换。即便看到实际分开的身体,也可以强行歪曲事实,说‘不,这是连在一起的”在她们狂乱的内心,这样的认识方式形成了。可以说在她们的主观世界里,这样就保持了某种平衡。 “但是,如果牵涉到第二者,这种说法就行不通了。因为在她们心中自然而然地被唤起了‘第三者眼里的自己’这个形象。世界就不能仅在她们二人的主观中成立。在此,客观视点多少有点无奈地被导入进来。结果,对于她们来说,‘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子’成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所以,在有第三者的场合下,她们就必须彻底扮演‘身体相连的自己’。她们本人并没意识到那是在扮演。” “啊!” 我觉得自己基本上可以理解他的说法。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无论身体如何分开,她们在自己失常的主观中,可以相信“并没有分开”。但是,有人在场的时候,她们下意识地判断那样不行。于是她们认为:为了维持“我们没有分开”这一自我认识,就必须在别人面前也明显地做出“姿态”。 “所以,中也君!”玄儿继续说道,“她们如果杀人,被逼入绝境——如果不从那个狭小的暗道通过就无法脱逃,她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分开行动。脱掉再穿上那件特制的衣服,对她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会费多少时间吧?如果打破玻璃,那声响可能会被人听见,与这种费力的行为相比,她们应该更容易选择前者!真正的凶手没有走暗道,而是打破玻璃逃脱的。所以,她们不是凶手……” “是的。我能明白。” 看到我默默地点点头,玄儿又托起下巴。 “放心了吗?” “这个……” “在红色大厅探讨完暗道问题后,我隐约感到你可能怀疑美鸟和美鱼。之后,我没找到机会说这件事。” “哦?” “总之,她们不是凶手。”玄儿的话语斩钉截铁。 听了这一系列解释,我对于她们的疑虑也逐渐打消。 美鸟和美鱼不是凶手。 她们的内心确实有“问题”,确实有些病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已经完全踏入狂乱的境地。但这种“心灵扭曲”还没达到用“杀人狂”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的地步。 但是,如果这样,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和浦登望和呢? 这个疑问依然挡在我的面前。 现在,美鸟和美鱼的可能性被否定了,那么从“暗道问题”导出的只能是“无人是凶手”这一令人尴尬的结论。但这是不可能的。“可能是凶手的人”肯定存在。也就是说至今为止在以“暗道问题”为中心的推理中,会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错误?会不会忽略了什么?是这样吗?如果这样,那到底是…… 我沉默不语,焦急地思考着。 答案肯定离我不远了,我强烈地感到它已经非常接近,但我抓不住它,无法抓住它。虽然我觉得只要再把手伸长一点就能碰到它了……啊,是什么呢?哪里弄错了?忽略了什么?我…… 就在我差点抱头趴在桌上的时候,传来了开门声。通向西侧走廊的双开门被打开了。 “啊,太好了。” 玄儿站起来。羽取忍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可能是玄儿吩咐的吧,好像是为我们冲了咖啡或者红茶什么的。 “野口医生在客厅,你拿一杯去那边吧。” “知道了!” “江南在房间里安静吗?” “是的。” “还是什么都不说吗?” “是的,什么都不说。”羽取忍依然用战战兢兢地声音,慢一拍地回答着。 “慎太怎么样了?” “我想他应该在房间里。我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命令他不许出去。” “是吗?那么,你把他带到北馆的沙龙室,好吗?” “难道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他没做什么坏事。正好相反,他还想帮助有困难的人。在市朗看来,慎太是恩人。” “啊!” 羽取忍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她将供两人用的杯子和砂糖壶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行了个礼,走出餐厅。期间,我一直在脑子里思考那个就在不远处、将手再伸长一点就能触碰到的答案,思考有关双胞胎是凶手之说以外还能从“暗道问题”导出何种解答。 3 羽取忍给我们冲的是红茶,黑色砂糖壶中装的不是砂糖,而是果酱。玄儿用黑色木勺满满地舀起一勺果酱,放进去,搅拌起来。 “你也可以多放一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吧。” “嗯。不过,一点也不觉得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儿的手,黑色的砂糖壶、黑色的勺子、宛如鲜血的红色果酱…… “你不用担心。”玄儿好像读懂了我目光中的含义,挑了一下嘴角,“这就是单纯的草莓酱,宏户亲手做的,没有混入奇怪的材料。” “啊……好的。” 我不由自主想起前天“达丽娅之宴”上的情景,好不容易才从脑子里驱赶走,学着玄儿,把果酱溶入红茶,将杯子移到嘴边。味道出人意料的好。红茶的香气和涩味包裹在果酱浓厚的甜味下在口中扩散开来,我感到疲惫的神经多少得到修复。 “玄儿,那以后,你没睡一会儿?”我问道。 玄儿先喝完了,放下杯子。 “我只睡了一个小时——有很多事情要忙啊!” “那个叫市朗的少年醒过来了?” “啊,是的。所以,有很多要忙的!”说着,玄儿的脸上浮现出故弄玄虚的笑容。不过,可能也过度疲劳了吧,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的颜色也不好,眼睛严重充血。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瞳孔看起来也有点浑浊。他虽然嘴上不说,但肯定很疲劳了。 “发现新情况了?”我继续问道,“刚才听伊佐夫说——市朗在进行现场辨认。” “现场辨认?嗯,也有这个意思。他是怎么说的?” “说市朗在红色大厅中看到了凶手的样子,似曾相识。” 玄儿皱着眉,点点头:“是的。到了今天早晨,他似乎才想起来。市朗说虽然只是在闪电瞬间看到的,但当时打碎窗户的人的脸,自己确实看到了,而且是见过的。他觉得似曾相识。” “就是说,他对那张脸感到眼熟?” “这有点奇怪。目击当时,他并没有马上想到,但现在想起来,总是觉得似曾相识——他是这么说的。” “哦?那就是说……” “就是说那张脸可能是在红色大厅目击到凶犯前就见过的,也可能是之后见过的。我问了,但他自己好像也不十分清楚,反应极其暖昧,看样子并没有十足把握。” “先不管可信性的问题……”我说道,“总而言之,市朗昨晚在红色大厅目击了可能是凶手的人。而且,在市朗来这儿之后,到今早醒来期间,他曾见过那人。” “是这样。嗯,所以我就决定看看他来这里之后曾见过谁。” 玄儿依然皱着眉头,不满似的嘟着嘴。 “第一天——23日傍晚市朗到达湖边,好像首先是在湖边建筑巾看到了蛭山。他无意中从窗户看到的。当时正好发生地震,是那天江南从十角塔上坠落的第二次地震。据说那里的墙壁和天花板因为地震而坍塌,蛭山被架子压在底下。” “有这样的……” (……有的!他追认道。) (在那天的第二次地震中,湖畔的那栋建筑……但是,为什么?在此突然又有了不协调的感觉……) “在市朗眼里,蛭山好像是个非常可怕的怪人。他非常害怕,当场逃走,在吉普车的后车箱内过了一夜。第二天他去看蛭山的情况,发现他尽管受了重伤,但还是从架子下脱身。市朗又非常害怕地逃之夭夭,后来在湖边看到了蛭山的船高速撞在岸上,严重受损的情景。” 果然!我心里想。 关于蛭山事故的原因,那天做的各种推测和想像基本切中要害。蛭山乘船时已经受了重伤,原因还是前一天的地震。因此他才会操作失误,发生了那样的大事故…… “然后,市朗发现那座浮桥,来到岛上,藏匿在那个废弃的平房里,就是北馆旁的那房子。” “啊!” “在里面躲雨时,慎太进去了。” “慎太君?” “市朗求他不要告诉宅子里的人。慎太好像答应了,还给他送了些食物。” “原来如此。所以你刚才对羽取忍说慎太君是市朗的恩人……” 说起来,前天——24日下午,玄儿带着我去看北门外的码头和浮桥时,途中发现慎太在那座废弃的平房里。当时,市朗已经藏身其中了? “接下来是昨天傍晚之后的事情。”玄儿将手指在空杯子的把手上绕着,“市朗无法忍耐一直躲在平房里,就从北馆后门潜入馆内,在那儿遇到喝醉的伊佐夫。时间也确认了,好像是在6点半之前,6点20分左右。他被伊佐夫吓得又跑出去,但后来又潜入红色大厅。时间是6点45分左右。据说之后,凶手就打碎玻璃,跑出来了。这样一来,我给你看过的那张关于第二起凶案的时间表中,空着的时间也都能填上了。 “此后,市朗的行动正如我们所知,被发现,被追赶,最后被抓住。他和被娱蛤咬伤而昏厥过去的你一起被带回北馆,当时,他只见到鹤子和野口医生两人。” “他没见过美鸟和美鱼吧?” “啊!在红色大厅发现市朗时,她们刚到,恰好停电。即便市朗听到她们的声音,为了全力逃跑,也应该无暇看她们。” “是啊!” “如果我们相信市朗的目击证词,就可以明白她们不是凶手。” “那么……” “蛭山是第一起凶杀案的被害者,就不用考虑了。至于市朗见过的其他人,已经基本上都让他辨认过。我被排除后,又让市朗辨认了野口医生、鹤子、伊佐夫,但他都判断说‘好像不是’。” “因此,只剩下慎太和你,慎太恐怕不可能。如果是慎太,因为市朗藏匿在平房时,曾多次见过他,知道其名字和长相,应该一开始就会说‘那是慎太’,由此看来,最后剩下的……” “难道……”我夸张地耸耸肩,觉得十分荒唐,“难道你怀疑我?” “这个……”玄儿也耸耸肩,笑得不怀好意,“嗯……虽说是目击证词,但到底能相信多少,还是个何题,所以……”话虽如此,但玄儿或许多少真的怀疑我了? ——不,不会有这种事,不可能。 “待会儿,我让你和市朗见见……”玄儿将手指从杯子上放开,从衬衫口袋中取出香烟,“除了昨夜的目击证词,从他的话里,我也搞清楚了若干有意思的事实。” 我喝干了余下的红茶,端正坐姿,认真听他说起来。 “首先,我到市朗藏身的平房,亲眼确认了一下。当时对野口医生、鹤子和伊佐夫君的辨认已经结束。平房里透风漏雨,荒废不堪。但正如市朗所说那里还留着帆布背包、灯笼以及吃了一点的法式面包等等。而且,他还告诉我,说在那里的桌子抽屉里,有几样非常有趣的东西。” “有趣……什么意思?” “其中之一就是那块怀表。” “怀表?” “就是江南的那块怀表,上面有‘T.E’两个大写字母的。” “为什么会在那里?”我觉得纳闷。 “是慎太做的好事。”玄儿随即回答起来。 “啊?” “慎太这小子绝不是个坏孩子,但品行有点问题……也就是说,有点偷窃癖:要是有感兴趣的小东西,他就会情不自禁伸手去‘偷’。虽然以前也曾多次被发现,挨了骂,但是……他肯定在江南不在的时候,进入房间,发现那块表,忍不住……” “哦!” “表突然消失了,江南肯定也很奇怪吧?” “应该是吧。” “好像那废弃的平房本来就像是慎太的游乐场或者说是‘秘密基地’。在同一个抽屉里,除了怀表,还塞满钥匙圈、戒指、领带别针之类五花八门的东西。在另一个抽屉里,放着橡果、石块以及蜕下的蛇皮之类的不值钱的东西。那张桌子的抽屉是慎太藏匿捡来的‘宝贝’的地方!在另一个抽屉里,还随意地放着一个人的头盖骨!可能他偶然发现埋在十角塔后面的人骨,捡回来的。当市朗毫不知情地打开抽屉,发现那个,肯定非常恐惧和惊愕!” “可怜!”我发自内心地感慨,“值得同情。” “是啊!”玄儿点着香烟,慢慢地抽了一口,“我还发现两件值得注意的东西。一件放在怀表所在的那个抽屉里,是焦茶色的钱包。另一件放在桌子上,是咖啡店里的火柴。” “钱包和火柴?” (……钱包和火柴?他又追认道。) “我觉得那个钱包可能是江南的。他身上不是没有任何钱包之类的东西吗?火柴也一样。他虽然带着香烟,却没有火柴或者打火机。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 (钱包和火柴……) “抽屉中虽然也有打火机,但已经没气了,那好像是宏户或者蛭山用过的。所以,我想那咖啡店的火柴可能是江南为了抽烟而带来的。” “那也是慎太悄悄拿去的?” “至少钱包是。”玄儿回答道,“只不过,慎太可能在我们把江南搬到客厅前,就偷走钱包了。当我们让江南躺在客厅时,他的随身物品中,已经没有那个钱包了。” “啊!”我不禁叫了一声。说到这,我终于想起来。 “那时……” 我们看到那个青年从平台坠落后,向十角塔跑去,在现场附近碰到慎太。不知他也看到了坠落过程还是完全偶然,反正比我们先到塔下,也比我们先找到江南倒地的地方,并告知我们。当时…… 当时,慎太不是始终将右手插在短裤口袋中吗?我记得玄儿刚想靠近慎太,他就猛然一抖,退后一步。那完全像是做错事,挨骂时的反应。 一定是这么回事! 比我们早到一步的慎太看到了江南坠落时从衣服中掉落的钱包,忍不住捡起来,放进口袋。所以当时他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 他明白——如果被我们知道,或许又要挨骂,所以才那么害怕。 “问题在于火柴,好像是‘岛田茶室’里的东西。火柴盒上的地址位于熊本市内,还有电话号码。” “那也是慎太和钱包一起捡到的吗?” “不,这个不是!”玄儿出乎意料地摇摇头,“据说火柴是市朗在来的路上捡到的。” “来的路上……在哪儿?” “据说是从上面的山路拐过来的森林小道上。” “那就是说,江南应该走了同一条路,他掉落的火柴碰巧被市朗捡到,对吗?”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不知为何,玄儿绷着脸,冲着天花板,吐出口里的烟。 “钱包里有什么?”我问道,“有没有驾驶证之类能弄清身份的东西?” (……啊,是的。在那个焦茶色的钱包中……) “我大致看了一下,只有几张小额的纸币,没什么……不,我还没有仔细检查,所以可能忽略了能成为线索的东西——钱包、火柴,还有怀表,我都拿出来了,放在那边的沙龙室。待会儿,你也看看。” “好!” 我乖乖地点点头,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好了,那里的收获就是这些。不过,通过与市朗的交谈,我还弄清了一件事情。” 4 “从平房回北馆时,正好碰到从二楼下来的阿清。他看到我就问‘中也先生呢’,所以我决定让他叫你过来。我想已经快到正午,可以叫醒你了。你筋疲力尽,正在熟睡……真不好意思。” 玄儿突然一脸认真,向我道歉,让我非常惊慌,刚说了一声“啊”,便马上改口,“不,没关系”,将目光从玄儿身上移开。他紧接着说下去。 “总之,我决定回沙龙室,再从头问问市朗。虽然和昨晚上比起来,他已经平静许多,但好像还有些事情欲言又止。” “从他口中得知的事实是……” “啊!”玄儿点点头,面带愁容,“市朗23日早晨从村里出发,傍晚到达见影湖畔,途中看到一辆车。” “车……”我直截了当地问,“是我们来时乘的吗?” “不!”玄儿微微地摇了摇头,“从车身的颜色来看,不是我们的车。市朗看到的是黑色的车。他说那车是黑色,可以搭载五人,但不清楚牌子。” “黑色的车?” (……黑色的车) 玄儿带我来的车也是可以搭载五人的轿车,但是浅灰色。 (那辆车……他又感到了强烈的矛盾感) “据说市朗越过百目木岭,又走了一截后,被那辆车追上。虽然没看清里面的人,但他判断车是朝宅子来的,便沿着车轮印走,于是他走进了森林小路。不久,因为塌方,他被断了后路。沿着轮胎印继续前进,再次遇到那辆黑色的车。” “遇到?” “据说那辆车从路上冲出去,撞进森林里。” “事故?” “从时间考虑,可能遇到那天的第一次地震而失去控制吧。车子冲进森林,撞到树上,停下来,但里面空无一人……” “这到底是谁的车?”我探出身子问道。 (……那辆车是……) “想来……”玄儿依然面带愁容,“想来那可能是首藤表舅的车。如果那车是黑色,可以搭载五人,那么颜色和形状都符合。就是表舅前天开出去的车啊!他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事故。” (那辆车……啊,到底是什么?他不停问自己。) “我们不能认为那是江南开来的车吗?”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意见,“如果只是黑色、五座的车,那这样的车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本来也没弄清那个年轻人是通过什么手段来到这深山老林的。他不可能像市朗一样走来的吧。如果这样……” (——是的。是这样的。……啊,可是……) “是啊!这种可能性也很大。”玄儿回答道,“刚才提到的那盒火柴,市朗好像就是在那辆出事车子的旁边捡到的。所以……” “……啊!” “总之,只要渡过湖,去事故现场,就能立刻确认。从这个意义上考虑,只是时间问题。” “嗯,的确!” “说完这辆车的事情,市朗好像还想说什么,怯生生的,不知道要不要说的样子……不久,似乎下定决心,刚要开口,伊佐夫就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美鸟和美鱼出事了。” “那个伊佐夫气喘吁吁地跑过去?” “嗯!他也相当吃惊啊——总之,我先抛开市朗,急忙赶到这里。” (市郎肯定是……他想道,依然很混乱。市朗肯定是……) “因此……”说着,玄儿两手撑在桌子上,“我让市朗留在沙龙室。我必须听他说完,而且出于慎重,还必须对你进行辨认——好吗,中也君?我们一起去那边吧。” “不,稍微等一会儿。”我打断玄儿的话,“在此之前,我还想确认一件事。” “哦?”玄儿似乎有点出乎意料,眯起眼睛,“又是什么?” “我一直在考虑。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确认……”我目光严厉地看着朋友,“一起来吧,玄儿!” 刚才我一直在思考的——和玄儿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就在我身边,手再伸长一点就能触碰到的答案,至此凸显出来。 5 “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玄儿双手抱在胸前站着头,“你要到带我去哪里……你想确认什么?” “我刚才在想‘暗道问题’。”我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略微歪着头平视着玄儿,“在第一起凶案中,凶手使用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现场。在第二起凶案中,尽管壁炉中有暗道,凶手却没有使用而是打破玻璃逃走。由此导出的嫌疑人……” “啊!你还在想这个问题?” “正如你刚才所说,我曾怀疑美鸟和美鱼。我以为如果将焦点集中在‘客观上能否通过’而不是‘是否知道暗道存在’这一点,问题就迎刃而解。但她们也能从暗道通过,知道这个事实后,我的思考又被拉回原点。 “如果我们始终将‘是否知道暗道存在’作为焦点进行撒网,满足‘凶手条件’的人物只有野口医生和慎太君两个人。但因为其他理由,这种假设不成立。这样一来,就无人是凶手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是这个道理!——然后呢?” “我们的思考是不是在哪儿出错了?有没有可能忽略了什么?……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嗯。那你想到了?”玄儿的眉头紧缩。 “如果我们暂时不管市朗的目击证词,我想到一种可能性。”说完,我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尽量保持冷静的语气。 “有一个人知道储藏室中的暗门,但不知壁炉内的暗道。我们的确忽略了这个人。当然,在红色大厅中和你探讨这个问题时,我还不可能发现这一点。” “什么啊……”玄儿更加紧缩眉头,“到底你……”他刚要问,但突然停下来。同时,他的表情一下子严峻起来。在刚才漠然、有些不满、有些忧郁的表情上,猛然划过一阵冷峻的紧张。他突然脸色大变,露出惊恐交加的神色。他似乎也想到了我说的“可能性”! “啊……难不成?”玄儿低声念着,视线在空中四处游离,“难道会有这种事?‘’ “你明白了?”我盯着玄儿颤抖的嘴唇,“满足条件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玄儿刚一开口,便闭上嘴巴,闭着眼睛,摇摇头。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问:“是浦登玄遥吗?” “是的。”我慢慢地点点头,“我们完全忽略了这种可能性。问题的焦点依然是‘是否知道暗道的存在’。 建在南馆的那扇暗门,作为第一代馆主的玄遥当然知晓。但18年前被杀的他,虽然奇迹般地“复活”,但实质上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对于后来毁于大火,又由建筑师中村重新设计、建造的新北馆,他毫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那个壁炉内有暗道。 “复活”后的玄遥,据说虽然具备自发性的运动能力,却完全丧失人类的感情和理性,宛如行尸走肉,但是…… 假如他现在已经不是这样?尽管曾经几乎丧失所有机能,但假如经过很长时间,他不仅完成肉体上的“复活”,还成功完成了精神上的“复活”呢?假如此后,他秘密逃脱出来,悄悄地在馆内四处徘徊…… 我想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尽管我也感到强烈的疑惑。但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18年来一直被关在地下黑暗中的110岁的老人,现在逃脱出来,四处杀人。 从常识考虑,这种想像非常不现实,但那是一般世界里的情况。而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则不同。这座黑暗馆肯定存在于我所知道的“一般世界”之外——或者说是背后吧。 “所以啊,玄儿,我想现在去确认一下。”我很胆怯,强忍着逃避的念头,“你会跟我一起吧!——去‘迷失的笼子’!” 6 下午2点,在玄关大厅的座钟的报时声中,我们朝面向庭院的露台走去。 在玄儿的催促下,我将拖鞋换成了外出用的凉鞋。据说因昨晚的暴风雨而完全湿透的鞋子目前还没有于透,放在北馆那边。 我推开镶着红色玻璃的扇形窗下的双开门,向铺着黑瓦的露台迈出一步,不禁感到双腿发软。 虽说是白天,但这黑暗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 魔女达丽娅与“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仿佛扩散到全世界,外面景色被整个包裹在巨大的黑影中。建筑、树木,还有土壤……所有的一切都暗淡无光。我记得在第二天——前天中午独自出去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印象,但今天这种黑暗和那天不可同日而语。 我仰望天空,漆黑的乌云几乎完全遮盖天空。雨势虽然很弱,但看样子即便马上变成倾盆大雨也不足为怪。 “暴风雨应该已经过去了!”玄儿低声嘀咕。 “或许有未了之事,又回来了。”我带着一丝玩笑,或许是想舒缓一下令人窒息的紧张,略微显得勇敢些。 玄儿依然表情严峻,一言不发。 两人都没有提议带伞,便从露台朝着中庭的小路飞奔而去。几乎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呼啸刮过,黑黢黢的树木哗哗作响,听上去像是汹涌的波涛。 我们在因下雨而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跑着。 玄儿在前,我紧随其后。来这里的第一天,当我看到有人从十角塔坠落后,和玄儿也是在日落后不久的黑暗中奔跑的。那时的记忆突然清晰,与此时的我们重叠起来。 幸好雨还不大,身上并未被淋湿多少。玄儿一来到被水松包围的祠堂般的建筑——“迷失的笼子”,便飞奔到入口处。那里有扇双开铁门,上面刻着“蛇和人骨”的图案。 当铁门随着嘎吱声被打开时,从远处传来轰隆隆可怕的声音。 ——那是雷声。 啊,难道本应远去的暴风雨真的回来了?为了继续将这湖中小岛、这座黑暗馆陷入“孤立状态”?或者是为了做完尚未完成的事情? 犹如洞穴的建筑内部比外部暗得多,和前天的“探险”不同,可能因为已知这里是何处,从踏入的瞬间开始,我就感觉出潮湿、混浊的空气中混杂着一丝腐臭。 “没有灯吗?” 玄儿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走到左侧的角落里。黑暗中,我凝神看去,发现墙上有几层小架子,上次来时没注意到。 “这里没灯。”玄儿站在架子前回答,“但这里好像有手电。” 不久,他果然找到手电,照着内里。那扇黑色铁门出现在光线中,在一人高处,有个带铁格子的小窗。 玄儿低声喘口气,走向那扇门。我慌忙跟在后面。 门紧闭着,和上次一样,上面挂着坚固的弹子锁。 玄儿将手电交到左手,右手伸向锁,但马上哼了一声:“好像没有异状!”他看着我,微微耸耸肩。接着,我又亲自检查了那把锁。我拉扯,摇晃,凑近看门上金属支架的连接情况,的确没有异状,也没有曾被撬开的痕迹。 “我原以为这弹子锁或者金属支架可能已经坏了。”我的声音很低,“这锁和十角塔入口处的锁一样。我本以为既然那把锁会老化受损,这把锁也可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你讲的没错,但现实情况是这样的,”玄儿再次用手电照照锁及其周围,“从门内侧,基本上不可能打开锁出来。如果拆掉小窗上的铁格子,再踩在什么东西上,或许能够到这里。” 听到这儿,我战战兢兢地将双手伸向镶在长方形小窗内的铁格子。一一确认了一下,但没有一根能拆下来。 “如果靠本人的力量,不太可能出去,是否有人从外而打开锁?” “你是说鬼丸老?” 玄儿紧接着问道,我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人带他出来,恐怕那只能是鬼丸老。今早我也说了,这个‘迷失的笼子’可以说是他的‘特别管辖区’。因为只有他有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会不会有暗道能从地下墓室出来呢?” “从来没有听说过。” “还是鬼丸老……” 难道那个穿黑衣的老佣人是玄遥的帮凶? 为了给“迷失的笼子”中的玄遥送食物,鬼丸老会定期来这儿,解锁开门。宅子里,只有他被允许这么做。 18年来一直被关在这里的玄遥现在是什么状态,也只有他知道真相,如果现在玄遥不仅是肉体而且精神上也实现了“复活”,至少两人会进行一些交流吧。比如说鬼丸老认为把早已不被作为“活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玄遥秘密放出来是“死去的达丽娅的意思” ……不!或许鬼丸老才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我像是被附了体,胡思乱想起来。 或许玄遥完全遵照鬼丸老的指示,采取行动。虽然动机和目的还不清楚,但无论是杀蛭山还是杀望和都是那个老佣人的…… ——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无法分辨男女,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7 这时,令人不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不知是谁的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吼叫。 声音的来源显而易见。门后的地上开着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石阶一直延伸到墓地的黑暗底部。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现在这……”玄儿将光线投向了门上的小窗,“现在这肯定是玄遥的…” 我们并肩从窗户的铁格子间,向门里看去。 在浓重的湿气中,霉味、腐臭和污物的臭味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玄儿抬着手,将手电光向四处照去。我踮着脚尖,随着他的动作,看着里面,同时屏息倾听。 虽然不知道台阶下墓室的构造如何,但就算它建造得非常坚固,因为建筑本身已较为古老,再加上建在湖内的小岛中,如果不进行相应的修补,很难想像至今还能很好地防水。地下水从墙壁、地下和天花板中渗出,想必情况非常糟糕。像这样的暴风雨之后,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玄遥至今仍生活在这样的“迷失的笼子”中?难道漫长的18年间,他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浦登家的死者们长眠、自杀者“迷失”的黑暗地底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我也觉得这是残酷的行为。难道杀了他也不解恨的柳士郎和知晓令人诅咒生世的玄儿不会涌出同样的情感吗? “那个是……”我小声提醒玄儿,有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看,在那儿!” “嗯?” “在那儿!台阶前面……再照一次,好吗?” “啊,好!” 手电光移到了我指示的地方。 铺着石头的地面因为带有湿气的灰尘和泥土而变成黑色,其上—— “那个……啊!”玄儿发出颤抖的声音,“是那个脚印吗?” “是的。” 左右各有一个像是人的脚印——都是脚尖向着我们——保持原状,残留在那儿。从台阶到这边的门之间,还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脚印。只不过,在那些重叠错乱的脚印中,能看出确切形状的只有台阶前的那一组。 “这是没有穿鞋……赤脚的脚印啊!所以当然不是鬼丸老的脚印。” “是玄遥的脚印吗?” “玄遥的脚印……” 玄儿用手电照着那里,将脸贴近铁格子,看过去。紧接着,“啊”的一声,他又颤抖着说起来。 “快看,中也君!”这次是他提醒我注意,“你知道吗?那个脚印不是普通的脚印。” “不普通?” 我学着玄儿的样子,将脸凑近铁格子,凝神向撕开黑暗的光圈内侧看去。我看到了。 “确实奇怪。脚趾是……” “你也看到了吧?”玄儿将脸从铁格子处挪开,“左右脚印都只有三根脚趾。” “三根脚趾的脚印……” 我立刻想到了在望和画室的墙上看到的那幅画。那幅可能是玄儿生母康娜的女性被恶魔般的怪物袭击的暴虐之图。是的,在那个怪物的双足上也只画了三只脚趾。 “那幅画中的三趾造型并非望和的创作,而是她参照曾看到的形象,略作改变,画出来的?” “可能是。” “可能是五根脚趾后天性的缺损,也有可能先天就是三趾。虽然亲眼目睹,不能断言,但从脚印来看,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除了第一趾——也就是大拇指之外的两趾不是比一般的脚趾粗一些吗?” “你的意思是先天性的畸形?” “是的。缺趾症或者是合趾症。这也不能断言,不过感觉可能是合趾症。第二趾和第三趾、第四趾和第五趾分别连在一起的形状。” “这很少见吗?” “合趾症本身应该不是非常少见。”说着,这个原医学院的学生又将脸凑近小窗的铁格子。 “虽然笼统说是合趾症,但形式实际上多种多样。趾和趾粘合也各不相同,而且既有只在皮肤粘连的皮肤型合趾,也有连骨头都粘合起来的骨型合趾。既有粘合到趾尖的完全型合趾,也有只粘合到中段的不完全型合趾。仅从这个脚印来看,好像是相当严重的完全合趾,但还无法判断是皮肤型还是骨型。” “据说现在一般会通过外科手术形成五趾,但玄遥好像没进行过这方而的处理。考虑到他出生的时代,这恐怕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 “玄儿,你以前知道玄遥肉体上的这一特征吗?” “不,从没听说过。”玄儿扭头看着我,缓缓地摇摇头,“不过看到望和姨+++那幅画,我对于画中怪物的脚趾也一直很奇怪。所以,今早和你告别之后,我又去画室确认了一下。” 是吗?是这样吗? “总之……” 玄儿刚开口,马上就闭上嘴:刚才听到的那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吼叫的令人不快的声音再次隐约传来。 我们俩默默地相视一下,又向小窗中看去。 踢踏、踢踏…… 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踢踏、踢踏、踢踏…… 声音一点一点逼近。 这不是嘴里发出的声音,而是脚步声。是赤着脚在因泥泞而打滑的地上行走的声音。是慢慢从台阶爬上来的声音……我浑身僵硬起来。旁边的玄儿也是同样的反应。 脚步声的主人当然应该是玄遥。他可能察觉了我们的说话声或者气息,正要从地下爬上来。正要爬上台阶,将他可伯的身影呈现在我们面前…… ……受不了! ……已经受不了!逃吧! 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看“迷失的笼子”,但此时,我的确想逃开。 我想逃出去。我不愿现在在这儿看到玄遥——我怕见到他,非常怕。现在,我才发现玄遥依然活在“迷失的笼子”中的事情竟然让自己万分惊恐。如果那样,我肯定会…………受不了!逃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身体依然僵硬,动都动不了。就在此时—— “你们在干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这让我——恐怕玄儿也一样——的确吓得跳起来。 “玄儿少爷、中也先生!” 啊,这个颤巍巍的嘶哑声音!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回头一看,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距离一米远的地方。那是身上裹着肥大黑衣,兜头帽被压得很低的“活影子”——鬼丸老。 “玄儿少爷!”黑衣老佣人说道,“你知道吧。即便是您,要是随意进入我就为难了。” “啊,啊啊……”玄儿掩饰不住狼狈,“这我明白——因为想尽早确认一个问题,所以……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是……” “哦?您想确认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玄儿老实回答“是这扇门”,接着,他又反问起老佣人:“对了,鬼丸,有门钥匙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是的!” “也就是说能开这扇门的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 “这个——你只在给里面的玄遥送水和食物时,打开这扇门吗?” “是的!” “其他时候,完全不开?” “也不是完全不开。如果需要,有时也会开,而且还会到墓室里去。” “所谓的需要是指……” “检查下面的情况或者做基本的清扫什么的。” “原来如此……在那种时候,玄遥没有出去过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 “鬼丸,你有没有带他出去过?“ “没有!”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在两个人的对话期间,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一只耳朵听着那声音,后背感受着他迫近的可怕气息,身体依然僵硬不已。 或许玄遥很快就要爬上台阶,走过来。或许那个幽灵般的影子已经在身后铁门的对面。或许他正透过小窗,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的背影。他那腥臭的气息很快就会喷到铁格子上,他那令人不快的呻吟声就要在身边响起…… 尽管紧张和恐惧让我快全身颤抖,却怎么也不敢转身确认。 “您知道的,玄儿少爷!”鬼丸老说道,“玄遥老爷早已不是‘活人’。作为‘复活’失败后的‘迷失者”永远在‘迷失的笼子’中徘徊,这是规定。他绝不会被允许到外面去。 “柳士郎老爷曾经命令我不要去管现在的玄遥,但既然他是达丽娅夫人曾经挚爱的人,所以我不忍心将他看做和自杀者相同的‘迷失者’而置之不理……最终,我略微照顾了他一下。但是,仅此而已。破戒把他带出这里,太荒唐了。我怎么会……” “真的?”玄儿问。 鬼丸老略显不解:“玄儿少爷,你觉得我撒谎?” “我可以相信吗?”玄儿再次确认。 鬼丸老的回答毫不犹豫:“我绝没有撒谎!我所有的行动都是遵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就是说,玄遥!一直——这18年来一直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步。” “是的!”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扭头看着我,“对了,中也君!” “嗯?” “只要鬼丸老明说,那他就不会撒谎。在我们这里,这可是不言自明……无需怀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默不作声,暖昧地点点头。 这时,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门后的脚步声和呻吟声也已消失。不知何时,玄遥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吧,中也君!”玄儿熄灭手中的电筒,“市朗可能等急了!”说完,玄儿向沉默的鬼丸老轻轻点头致意,然后朝门口走去。 我刚要慌忙跟上去,他又停下来,转身对老佣人说起来。 “对了,鬼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啊?“鬼丸老又有点迷惑,“如果您一定要问,就请问吧!” “我是看到门后的脚印才知道的,玄遥的脚上只有三个脚趾,对吗?以前就这样吗?” “是的!”鬼丸老没有拾高、也没有压低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达丽娅夫人好像还很喜欢——玄遥老爷的三个脚趾的脚。” “啊?” 难道这自称魔女的达丽娅有某种源于她魔性的错乱的感觉和嗜好吗?难道在普通人看来只会让人不舒服的这种奇异肉体特征,在她眼里反而具有邪恶的魅力…… “那我再问一个。”玄儿盯着黑衣老佣人隐藏在兜头帽下的脸,接着问:“从昨天开始,在这个宅子里有两人被杀。这你应该知道。被害者是蛭山和望和姨妈,但是到底是谁,为何做这种事?” “您这是在问我吗?” “嗯,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嗯。” “我……”鬼丸老罕见地踌躇片刻,然后缓缓地摇摇头,“我很难弄清楚。” “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这……”鬼丸老又踌躇了一下,沉默几秒钟,低声叹口气,“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8 (……怎么回事?) 他再三自问。 和先前一样,他通过“视点”从头到尾看着围绕现在的“我”展开的事件。在此过程中…… 他不得不再三自问。 怎么回事,这种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散落在四处的众多的矛盾感。 比如说……他又试着提炼具体的问题。 比知说衣服。又比如说汽车、香烟和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和招牌。 还有画家、签名书和流感,还有富士山第一次覆盖山顶的雪、大分海域发生的货船事故和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啊,到底这些是…… (……怎么回事?) 但是在不断自问的同时,他隐约有一种预感。随着宣告暴风雨回归的乌云的扩散,这个冗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大结局。 第二十六章 缺失的焦点 1 雨比先前大了,布满天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风也急了不少,天气真的出现暴风雨再次来临的前兆。 留下鬼丸老走出“迷失的笼子”后,我们没回东馆,而是在来时路上的岔路口折向左,直向北馆而去。玄儿在前面走得很快,可能是因为不想淋雨并且希望早点到达吧。我用一只手按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前面的友人。 北馆一楼面向中庭的露台正好在沙龙室的南侧,和建筑一样都铺着黑石。露台向左右细长延展,为了方便进出,在它中央设有一扇法式落地玻璃窗,依旧是黑色窗框和黑色窗棂,镶嵌着青色的花纹玻璃。从外面看,深青色的玻璃颜色更深,几乎和黑色没有区别。 大雨乘着狂风倾盆而下。玄儿从大雨中逃出,向那法式落地窗飞奔而去。 “鞋不用脱了,快进来!” 他两手握住把手将窗户打开,便回过头用催促的目光对我说。 “好!” 我穿着满是泥污的凉鞋,跟着玄儿奔入屋内。此时,远处仍旧雷声轰鸣。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雷声比刚才近多了。 玄儿关上窗,气喘吁吁地拢着头发。这时…… “这么变化无常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是浦登征顺。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张沙发上,悠然地看着我们。 “要是风雨再急一点,可能要回到暴风雨中了。你觉得是什么让上天如此发怒?” 征顺向玄儿问道,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玄儿却绷着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对面是昨夜那个少年,在他和征顺坐的沙发之间夹着一张桌子。那——好像是姓波贺——是市朗。他裹着毛毯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没有回头看我们。 “让你等久了啊,市朗!”玄儿和这个少年打过招呼后,转向来到身边的征顺,“姨父,您和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征顺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无框眼镜,摇了摇头,“因为我刚刚安顿好阿清才过来,也就是进行了初次见面的寒暄而已。” “阿清在哪儿呢?” “在二楼的卧室里,望和身边。” “姨+++……遗体旁?” “阿清正坐在床边守着她。本来在你姨妈头上盖着布,可他把它取下来了,并且还不时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可能是在祈祷她活过来吧?” “活过来……”可能怕沙发上的市朗听到,玄儿压低了声音,“祈祷姨妈‘复活’?” “因为并非绝对无此可能啊!”征顺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的眉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咱们家有两个实例。一个是18年前的浦登玄遥,而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玄儿你啊!阿清知道这些,所以他想望和也可能……他这么想也没什么过分啊!” “是啊!”玄儿回答的同时,若有所思地合上眼睛,“是的!既然接受了‘达丽娅的祝福’那就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希望不是像玄遥那样的不完全‘复活’。” 征顺痛苦地叹了口气垂下头,一下子陷入沉默中。远处又响起了雷声,仿佛突如其来的风夹杂着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结束了对话,玄儿来到房间中央。征顺坐在原先的沙发上,我坐在他的旁边。 “对了,市朗。”玄儿站在桌子旁,单手叉腰俯视着市朗,“你应该认识中也君吧!他就是昨晚和我一起追你,在那边昏迷的那位——中也君,把帽子取下来吧!” “啊,好!” 我把淋湿的礼帽取下,放在膝上。市朗裹着毛毯,从隐身之处向这边偷眼看来。虽然已经退了烧,但他的脸色如同重病病人一般苍白。清晰可见的黑眼圈和有裂缝的紫色嘴唇看了令人心痛。 “中也先生?” 市朗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为了慎重起见”的现场辨认吧。这么一想,我还是莫名紧张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帽檐。 “哪么……”玄儿继续问道,“怎么样?昨晚在你悄悄潜入的那间大房子里,你看到一个可疑人物打破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玻璃逃出来,那个人是这位中也君吗?” 怎么可能?我自己对自已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市朗默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不是他,对吗?”玄儿确认道。 “嗯,我想应该不是他。”市朗的声音低得几平听不到。 “是吗?顺便问一句,这位征顺叔叔是刚才第一次见面吧?” “是的。” “当然也不是昨晚看到的那个可疑人物了?” “我想不是的。” “噢?那就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儿将原先叉在腰际的手抱在胸前,用手指摸着胡子拉碴的尖下巴。 “那么,自你来这里之后见过的人,差不多全部见过面了,但是没有人符合条件。虽然还有一个慎太——你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吧?” “啊?这个……不是,不是慎太。” “那就奇怪了!” “市朗,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目击证词的可信性了。” “我……”市朗在毛毯下的身体缩得更紧,声音纤弱,略带哭腔,“我没有说谎!” “即便没有说谎,但也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市朗遭到严厉的斥责,惶恐不安地垂下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我注意到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样东西。 怀表、钱包,还有火柴盒——这些都是玄儿先前说过的,是玄儿从市朗原先藏身的屋子中拿来的。向市朗的脚下望去,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黄褐色背包。这肯定也是玄儿从那座废弃的屋子里拿来的。 我向桌子上慢慢伸过手去,抓住怀表的链子拉了过来。 银色表壳淡淡发光,圆型表盘上排列着12个罗马字,两枚指针停在6点半的位置,背面刻着字母“T.E”。 ——没错,这(…… 那表?)确实是江南带来的表。 我拿着表链将表提到和眼睛平齐的高度(为什么那块表会这样……),让它像钟摆一样摇了几下。于是在这摆动中,我回想起今早坠入沉睡深渊的途中瞬间看到的情景——与藤沼一成画在“打不开的房间”中的翻转墙上的画完全相同。我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仿佛照相机的镁光灯闪过,同时我感到视野似乎瞬间扭曲了。我赶紧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把怀表放回桌上,又拿起钱包(……钱包?)。这是一个湿漉漉的焦茶色对折式钱包,可能是因为从江南的夹克或裤子口袋里滑落时掉进了附近的水坑吧,或者是被那间屋子中漏下的雨打湿的。 正如玄儿所言,在钱包(这个钱包……)里有几张小额纸币,它们也已经全湿了。唉,其他能够成为获悉他身份的线索这里面好像……(对了,那相片……) “刚才没说完的事情能接着说下去吗?”玄儿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的动作,“你不是说到那车子突入森林中,严重损坏了吗?” “啊。是的!” “接着呢?”玄儿加强了语气,“你还有什么没说吧?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到底是……” 市朗抬起眼睛看着玄儿,又偷眼看了看我和征顺:“那个……我,看到了!”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看到了?”玄儿的眼神和声音变得严峻起来,“看到了什么?” “那,那个……” 市朗又垂下目光不作声了,看上去好像很怕,但或许那也是因为玄儿的问话方式有问题。 在这种场合和气氛下被如此严厉地逼问,就算市朗感到害怕,答不上来,我想也无可厚非。 西洋钟的八音盒里的曲子从西边隔璧的游戏室传来,是《红色圆舞曲》,它告诉我们己是下午3点了。 “玄儿君!” 恰在此时,通向走廊的两扇门中,东侧的那扇门伴随着巨响被打开了。同时,一个粗大的声音传过来。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着了,市朗全身抖作一团,完全闭上了嘴。 玄儿离开桌子,从容地向奔入沙龙室的医生迎上去。 “怎么了,野口先生?“玄儿问道,医生看起来似乎十分兴奋。 “美鸟和美鱼有什么……” “她们俩刚才已被搬到这栋楼二楼的卧室了。我是请鹤子和宏户搬美鱼的。美鸟也醒了,很安静。” “美鱼的病情如何?” “没什么突发性变化,但还不能妄下判断。” “是吗?” “玄儿君,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野口医生抖动着他那啤酒杯式的巨大身躯说道,“我来是报告更紧急的事情的。” “紧急?难道出什么事了?” “电话……”野口医生用手摸着已经秃顶的额头,“电话已经通了。” 2 ……怎么回事? 他反复问着自己。 这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众多散落在四处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开头字母,比如说鞋子和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和它的崩塌,还有门钥匙、门环以及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还有那些在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却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很快就能解开它们的含义。 怎么回事?他反复问着自己,并试着提炼出具体的问题。 每次尝试,这种矛盾感就越强烈。又促使他继续自问下去。 3 “我把美鸟和美鱼在卧室安顿好后,就坐立不安……非常担心美鱼的病情。我想不知道电话好了没有?就去电话室试了试,结果……” “你是说线路通了?” 玄儿回应的声音中,当然也透露出相当的兴奋。野口医生将着下颌的胡子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我立即与我的医院联系了一下。” “熊本的凤凰医院?” “是的。本来必须先征得柳士郎先生同意的,但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非请示不可的事。总之,我让他们立即派一辆救护车来……” “警察呢?联系了吗?” “啊,没有……” “还没有和警察联系吗?”玄儿又问了一遍满脸茫然、一时语塞的医生。 “没有,这还是需要柳士郎先生同意的。” 看到医生这种反应,我不由得急了。先前在东馆餐厅,玄儿说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时,他不也附和说“有同感”吗?可现在,他又…… “我——”玄儿的语气听起来仿佛钻入了牛角尖,“我的意见是,既然电话通了,还是应该尽快和警察取得联系。如果这少年——市朗的话是真的,那么23日地震后发生了塌方,道路已经不通了,无论是搜查队还是急救队都不能顺利到达这里。一旦发生万一,可能必须请求直升机什么。” “可是……” “都两个人——”玄儿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市朗,稍稍压低了声音,“都两个人被杀了。不只是蛭山,甚至还有家族成员之一望和姨妈。难道爸爸还打算隐瞒吗?” 玄儿接着转向征顺:“姨父,您怎么想?” “我……” 征顺欲言又止,垂下了目光。但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走到面对面站着的玄儿和野口医生身旁。 “玄儿,你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但是……” “但是?” “但是浦登家的‘秘密’还是必须保守啊!就算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要叫警察来,可我们还是有很多秘密必须保守,比如昨晚在十角塔后面从地下冒出来的人骨,还有‘迷失的笼子”。如果不小心被警察进去搜查……” 18年前,对外宣称“病死”的浦登玄遥现在仍活着关在里面。就算只是这件事传出去,想必也会引起很大骚动的。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野口医生的判断没有错。这要先和柳士郎商量。即使要通知警察,最好也要先想好应对之策。” “确实如此!”玄儿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在这个家里,可能这个意见才是正确的。而且,失去妻子的您也这么说的话……我明白了!那么,我现在就去见爸爸,将目前的情况向他说明,然后商量该如何处理——这样就没有异议了吧?” 征顺乖乖地点点头,野口医生也以同样的表情说了声:“是啊”。 “玄儿君!”野口医生紧接着又开口说道。 “嗯?” “实际上,我还有件事要说。” “什么事?” “就是这个!”野口医生从皱巴巴的白衣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个?” 看着玄儿纳闷的神情,我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三人身旁。越过玄儿的肩膀,我偷眼向野口医生的手中望去。 野口医生给玄儿看的是一本笔记木,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啊,这个我有印象。 “是茅子的东西吧!”我插嘴道。 野口医生点点头:“我还记得昨天中也先生从旁提醒的话,所以今天早晨我去看她时,偷偷看了一下。也就是……” “是我说‘或许能从上面知道首藤先生的去向’那句话吗?” “是的!”野口医生又转向玄儿,“那时玄儿君你不在,茅子惊惶失措地想给什么地方打电话,当时她手里拿的就是这本笔记本。中也先生说可能这上面记着电话号码什么的。” 玄儿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声地“哦”了一声。 “是表舅去处的电话号码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结果呢?找到了吗?”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日历表9月22日一栏中的记录可能是。”野口医生翻开笔记本,“是这么写的。‘利吉为了那件事去永风会,预计明晚回。”后面有类似电话号码的数字。” “永风会……”玄儿自言自语道,忽然他又将目光投向野口医生,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好像有一家医院……” ——医院?“永风会”是医院的名字吗? “是的,我记得也是这样。福冈的永风会医院,它在福冈县内外有几家连锁医院,并且那里……” “打过电话了吗?”玄儿打断了野口医生的话。 “还没有。” “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如果表舅真的去了那儿,那他干吗要特地跑到那么远的医院去呢?——茅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烧好像终于退了。我还在给她吃着药,不过身体已经不用担心了。” “能正常讲话吗?” “我想只要精神稳定,应该没问题。” “那么,也必须问问她。” 伊佐夫所说的首藤夫妇的“阴谋”到底是什么呢?虽然还不知道它与凶案有多大关联,但这也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 野口医生把茅子的笔记本放回口袋。玄儿依次看了看医生和征顺。 “总之,我先去爸爸那里。先生和姨父也一同去吧。” “嗯!确实这儿已经……” “明白了!玄儿,一起走吧。” “那么,中也君,请你留在这儿好吗?” “啊,好的,没关系!” 这时,玄儿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回到沙发旁,从放在桌上的东西中选出了黄色的火柴盒。这使我又不由得揣测:他拿火柴想干什么? “市朗!”玄儿对着依泪蜷缩在毛毯里的少年说,“不好意思,请你也在这儿再待一会儿。用不着害怕!只是,现在在这里听到的一切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昨晚你看到人骨的事情。否则,你的人身安全我就不敢保证了。懂了吗?” “我,我,……”市朗拼命地摇着头,一副极其害怕、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什么也——” 4 ……怎么回事? 这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众多散落在四处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反复自问的最后,他终于渐渐发现了。 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在各种各样的事件中、在各种各样的话语中……并非只有一些地方不一致。 ……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一致!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对,都不一样吗?啊,如果是这样,那到底我…… 他们三人一出沙龙室,我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原来的沙发上。市朗完全吓坏了,低着的脸几乎全部埋在毛毯中。我一时找不到话和他搭茬,就点了一枝难抽的烟。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像是要把我混乱的内心吹得更乱似的;我的心情犹如惊涛骇浪中漂泊的遇难船只,无论多么努力想恢复冷静,重新整理思绪,却怎么也难以如愿。 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15分左右。 我看着自己的手表确定时间时,突然想起了美鸟和美鱼的母亲——美惟。 听说她虽然陷入那种昏迷状态,但每天一到固定时间,就会来到红色大厅演奏那把“看不见的风琴”。3点过后不正是那个固定时间吗?不过。她今天还会来吗?或者因为那对双胞胎已不能像平时那样去接她而不来了呢? 昨天的这个时候,和她们一起走入红色大厅时看到的那幅奇异景象又在我脑海里复苏了。 ——妈妈作了什么曲子啊? ——妈妈在弹什么曲子啊? 美惟那雪白的手指在虚幻乐器的虚幻琴键上跳跃着。无声的曲子……对,那可以称为《虚像赋格曲》。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本不可能有人听得到也不可能存在的乐曲,现在却犹如有形之物开始在我的体内流淌。 这是名副其实从虚空中涌现出来的旋律,悲伤而庄严。尽管我有些迷惑,但还是缓缓闭上眼,将自己整个沉浸到旋律中。 ——喂,中也先生! ——喂,中也先生! 旋律声中,耳边又响起美鸟和美鱼那晶莹剔透的声音。 ——谁是凶手? ——谁是凶手? 啊……到底谁才是凶手? 是谁杀了蛭山丈男和浦登望和? 我就这样闭着眼,又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不是美鸟和美鱼,也不是玄遥。如果始终拘泥于“暗道问题”,那么推理就又撞上“没有任何人可能是凶手”这堵无法绕开的墙。 我该如何理解这一事态呢?——是我过分拘泥于“暗道问题吗”?难道必须从别的视角重新审视整个事件吗?或者……那玄儿呢?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玄儿,他也和我一样,认为“暗道问题”才是查明凶手的线索。但和我不同的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美鸟和美鱼实际上并不具有连接在一起的肉体,所以他没有像我那样怀疑她们。 当我说出玄遥是凶手时,好像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通过刚才去“迷失的笼子”验证,最终不得不判断这也是错误的。当然,如果认为是鬼丸老在背后搞鬼,那么玄遥是凶手的说法也不能完全否定。但是鬼丸老是绝对不可能撒谎的,据说这在黑暗馆中是不言而明的,是“不容置疑的命题”。看来玄儿对此也深信不疑。 即便是我,也不愿对他断定的这个“前提”再多加怀疑。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么玄儿现在在怀疑谁呢?以前又怀疑过谁? 重新这么一想,我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名字。那就是——浦登柳士郎! 自从最初蛭山被杀后,我也多次对他有过轻微的怀疑。我想他之所以那么顽固地拒绝与警察联络,或许就是因为他自己是凶手。 在得知浦登家不愿为外人所知的众多秘密之后,也不能说这一疑问已被完全从我脑中排除出去。 玄儿好像并未对柳士郎抱有强烈的怀疑——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反而他更多的是在否定我的怀疑。不过,他实际上会不会一直在暗中怀疑他呢? 我们先不管市朗的目击证词。如果凶案中的那个可疑人物是柳士郎,因为市朗还没见过他,所以他应该不会说那是张“见过的脸”。但是,如果那证词的可信度本来就有问题…… 凶手是浦登柳士郎。 如果这么想,那么关于一直让我拘泥其中的“暗道问题”也可以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那就是黑暗馆馆主那对浑浊的眼球。58岁的他患上老年性白内障,双眼失去了锐利,和他充满威严的整体气氛极不相称。据玄儿说,这一年他的病情急速恶化,视力下降得很厉害,从两三个月前开始,走路时都要使用手杖了。 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在第一起凶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凶手是通过储藏室的暗门进出犯罪现场的。这扇门,如果事先知道它的位置,即便不开灯也能轻易找到并打开它。柳士郎当然也做得到。然而,在第二起凶案中情况就不同了。 凶手无法从犯罪现场的画室正门出去属于突发事件,是因为伊佐夫喝醉后推倒了走廊里的青铜像,所以凶手必须迅速采取其他方法脱身。最终,他打破休息室的窗户逃入红色大厅之中。我们觉得凶手这时如果知道壁炉中的暗道,那他应该会从暗道脱身。所以我们认为凶手不知道有那条暗道。 我开始怀疑那对双胞胎是凶手时暂时转换了一下思路。我想或许正确的切入口是“能不能通过”这一物理性问题,而非“知不知道”。 双胞胎是凶手的说法因她俩的“分裂”而被否定。接着,当我怀疑玄遥是凶手时,问题的切入口又转换到“知不知道”上,但现在这也被否定了。 可能凶手并非不知道这条暗道,而是他尽管知道却不能使用——我似乎又需要这样来转换思路了。 壁炉中那条暗道的门不像储藏室的暗门那么容易打开。这从玄儿再次检查现场时,为了打开那道门颇费了一番周折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他拿着手电慢慢爬进炉室,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打开门锁的把手——也就是说,即便事先知道暗道存在,凶手要想打开它也必须费很大功夫。更何况那是突发性的状况,而非事先做好的预谋呢? 柳士郎能做到吗?他的视力因白内障而极度衰退,即便在馆内走动也要使用手杖。这样的他能在黑暗的炉室里找到把手并把那扇暗门打开吗? ——他不能!从肉体上的能力看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玄儿会不会也这么想,从而在暗中怀疑柳士郎呢? 那么—— 我进一步想道。 那么柳士郎为什么要杀蛭山和望和呢?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说起柳士郎,让我不由得想起18年前的凶案来。杀害玄遥、嫁祸卓藏并迫使其自杀的凶手——虽然这凶手的真面目还没弄清楚,但从作案动机来看,嫌疑最大的就是柳士郎。如果当前凶案的凶手也是柳士郎,那么作案动机是与18年前的凶案有关呢?还是…… 我被突然响起的雷声——比刚才又近了些——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市朗依旧蜷缩在对面沙发的角落里。可能也是被刚才的雷声吓着了吧,他从毛毯里伸出头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在瞬间相遇了。 “啊……”轻微的叫声从少年嘴里漏出来。 “那,那个,……” 他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嘴,低下了头。这时,他落在桌上的视线突然停在那个焦茶色的钱包上。 “啊……”他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我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盯着少年的嘴,“那钱包有什么……” 市朗依然双唇紧闭,暖昧地摇着头。但是,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钱包。 我突然产生了兴趣,向桌上伸出手去。虽然刚才已经检查过了,但我还是决定再拿起来看看里面的东西。 这个湿漉漉的对折式钱包在江南从十角塔上坠落时,从他身上掉出来,被慎太捡到后放入那座废弃屋子的桌子抽屉里。钱包里有几张己经潮湿的小额纸币…… 我把纸币从钱包中取出来,打算数一下它的确切数目。于是我发现中间夹着一张与纸币不同的东西。由于潮湿,它和纸币紧紧贴在一起,如果仅是匆匆一瞥是难以发现的。 我把它从纸币上剥下来。 “这是……”(……这是……) 我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这是一张旧相片(这张相片是……)。 6 相片显示是在室外,季节可能是冬天吧。(……冬天?)照片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穿着和服的中年妇女,另一个是瘦弱的孩子——年龄在十岁左右。孩子紧紧依偎在妇女身边,看上去像是母子。 这样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为什么)混在了钱包里。 “这是……” 我盯着照片上的孩子,照片上的他略显紧张地紧闭着双唇。 “这是他的……?” 难道这是他——江南(……这是……)童年时候的相片?(这个小孩是……)那么旁边的女人(……这是……)是他的母亲(这个女人……)…… 反过来看了一下相片背面,上面有一行简短的记录。是用黑墨水写的,但因为浸了水(浸水?),有一大半已看不清楚(……墨水?),勉强只能看出是“摄于……月7日4……岁生日”(这文字、这笔迹……) ……啊,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又不由得迷惑了,围绕那些难以忍受的矛盾感,忍不住自问起来。 把相片翻过来,我再次端详那孩子的脸。 有意识去看的话,这的确是那个青年的样子。虽然还不能立刻说出两个人在哪儿相像,但确实能看出他的模样来。 我把钱包放回桌上,又把相片放到钱包上,同时我偷眼看了一下市朗。他好像也不时偷眼望着这边,每次看到钱包上的相片,他的双肩就会猛然颤抖一下。 “你知道吧,这里面有这张相片?”我问道。 市朗看着相片,默不作声微微点了点头。这时—— 房间内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那是透过法式落地窗突然闯入的一道强光,几秒钟后,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那道突然降临的光是从密布天空的乌云缝隙中钻出的闪电。 “啊!” 市朗口中发出一声惊叫。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桌上的相片上,但眼中却好像出现了和刚才略有区别的情感。 怎么了?怎么回事?我疑惑的同时,心里又微微一动。因为刚才的电闪雷鸣,昨天下午的一个记忆不经意间冒了出来。 那天在检查完蛭山被杀的现场后,我和玄儿去了北馆。途中,在东馆的舞蹈室里遇见了望和。然后我们发现了屏风后面的江南。 当时—— 他坐在墙边地板上,显得非常疲惫: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零乱的头发、呆滞的目光、尖尖的下巴,额头与鼻尖微微渗着汗,脸颊上不知为何还有流泪的痕迹。 那时,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有一道灵光和一丝疑惑在脑中闪过。 我有一种感觉,这——这面容好像曾经见过,但不知是何时何地。 (怎么会这样……虽然当时他的内心也剧烈地震荡着,但很快又陷入昏暗的混沌之中。) ……这种奇怪的记忆错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当时会有那种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疑惑和围绕那些难以忍受的矛盾感的自问。很快就要达到最高潮…… 闪电再次白花花地在房间内划过,接着是比刚才更大的雷鸣。 “啊……。” 市朗这次从口中发出的是一声叹息。他一直看着桌上照片的目光转向空中,侧着头显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也长叹一声,环视了一遍除了我和市朗之外空无一人的屋子,仿佛想求助似的。 走廊侧的墙上挂着黑色画框,里面放着藤沼一成的油画。我的目光停在了那儿。这是一幅名为《征兆》的风景画。画里仿佛预见了见影湖水被“人鱼之血”染红这一传说的实现…… ——存在于大海中的,并非人鱼。 前天那对双胞胎在这幅画前背诵的中原中也的诗——好像叫《北之海》——从我喧闹的内心流过。 ——存在于大海中的,只有浪花。 ——啊,写得真好! 说这话的我想是美鸟。 ——北海没有人鱼,真正有人鱼的地方,一定只有这个湖。 ——北海阴霆的天空下,/海浪四处城牙咧嘴。/他是在诅咒天空。/啊,这不知何时能实现的诅咒!/这不知何时能实现的……诅咒! “诅咒?” 我低声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我长叹一声,继续看着《征兆》中红色的湖。幻想画家藤沼一成,(……一成?对,这个画家好像……) 据说他是个天才,拥有罕见的“幻视能力”。虽然我不愿轻易相信,但这幅以《征兆》为题的作品会是他“幻视能力”带来的未来预言图吗?——如果真是这样…… 那挂在东馆客厅的那幅邪恶的抽象画——《绯红的庆典》呢? 一道蓝色粗线——浮现在黑暗中的一块细长的“木板”——斜着穿过画布。一条苍白中混合着闪烁银光的细线从上到下似乎要穿过那“木板”……那让人想到强烈的闪电。土灰色的左臂撑着“木板”,飞鸟拍动的白色翅膀上略微带有一点血红。还有一片仿佛从黑暗深处蠕动出来,不规则的“红色”,部分暗淡,部分鲜艳,部分让人觉得神秘,部分让人觉得可怕。 或许那幅画也在预言某种未来吧。如果是这样,那么西馆密室里“只有边框的画框”中的那幅画呢?难道我私下称之为《时之网》的那幅不可思议的风景也…… 我苦思冥想,不知不觉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块怀表(……这块表)。 和先前一样,我拿着表链提到和眼睛相同的高度,使它如钟摆般摇晃起来。于是,与先前一样,随着它的摆动,那幅画中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在我眼前闪着白光。 我使劲摇着表(这的确是那个……),眼前的景象继续闪着白光,每次闪光都让我的视野摇晃扭曲…… 不久—— 绛紫色的空间里如蜘蛛网般布满了银制表链,在它的中心浮现出怀表圆形的文字盘。这样的风景整体劈里啪啦地迸出无数细小的裂纹,立刻伴着一道强烈的白光飞散开去。 正是这个瞬间,我脑海中有一道电光闪过。 一声短促的叫声毫不掩饰地从我口中迸出。或许这会让市朗惊慌失措,让他感到害怕,但此时的我已没工夫去考虑这些了。 “是吗?“我一个人自言自语,用力点点头,“是吗?啊……是这么回事吗?” 此时我的心已飞至遥远的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那年的“达丽娅之宴”后,为了去见玄遥,玄儿站在西馆第二书房的前面。 于是我把自己的视点和当时只有九岁的玄儿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玄儿听到屋里传来玄遥奄奄一息的喘息声,便打开了房门。于是,他看到房间深处的昏暗中站着一个人。这是一张从没见过的脸,样子十分可怕……啊,对了,原来是这样!没错,那肯定是玄儿看到的那个人、“活人消失”的真相以及凶手的名字,18年前凶案中的所有谜题我好像已经全部解开了。 7 “喂……” 市朗慢慢开口说话了。此时,我为了平息过度的兴奋而叼起一枝烟。 “喂……中也先生!” 市朗虽然依旧蜷缩在毛毯里,但原本低垂的头已经抬了起来。 他直视着我,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至今为止的胆怯似乎正在逐渐消退。 “什么事,市朗君?” 我停下正要擦火柴的手,尽量柔和地问道。虽说如此,但我无法完全抑制内心的兴奋,声音变得很尖,我也知道自己的脸因血液上涌已变得通红。 “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我……”市朗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玄儿先生这个人,我,总感到有点害怕,所以……” “玄儿可不是个可怕的人哦!而且也不是坏人!”我回答道。我想这应该是我的真心话。市朗像是松了口气,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了一些。 “中也先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 “嗯,是玄儿邀请我来的。他是我东京同一所大学里的学长。” “东京……哦?”市朗眼中似乎浮现出些许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应有的光芒—— 好奇心与憧憬。或许东京这个全国最大城市的名字会自然而然地在乡下长大的少年们心中引起这样的情感吧! “嗯……中也先生!”市朗又说道“那……相片中的人……” “相片?是这张相片吗?”我指着钱包上放着的那张相片问道。 市朗有些疑惑地点点头:“那个人是谁啊?” “这个男的还是这个女的?” “男的。” “这个啊?他叫江南。就在你从村子里来这里的那天傍晚,他从塔上掉下来了。命虽然保住了,但是丧失了记忆。” “现在还在这里吗?” “是的。”尽管我难以揣测市朗这么问到底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但我还是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回答了:“这个钱包好像是他坠塔时从身上掉出来的,后来被慎太君发现后捡了回来。放在钱包里的这张相片大概是他童年时的东西吧,旁边的可能是他母亲。” 我擦着火柴,点上烟。在紫色烟雾的对面,市朗动了动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再次低下了头。 “怎么了?“我马上问道。因为同是“外面来的人”,所以我想他多少会对我少一点戒心,“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里说出来吧。玄儿那里我会告诉他的。” “嗯……可是……” “你对那张相片有什么疑问吗?还是……”我想起刚才他和玄儿的对话,“是不是刚才玄儿问你时,你欲言又止的那件事?你发现车子冲入森林,然后呢?是不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几秒钟的沉默…… 难道在我这种讯问方式下他还不肯说?正当我想放弃时,少年终于开口了。 “我……看到了。”市朗说道,纤弱的声音像是就快哭出来似,“当时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 又经过片刻的犹豫,市朗突然闭上眼睛。 “尸体!”他小声说道。 “啊!?” “是尸体,我看到了尸体。” 这下轮到我张口结舌了(……那尸体)。 看到了尸体?到底是在哪儿看到了尸体?谁的尸体?(……对,市朗当时是看到了尸体。但是,为什么那尸体会在那里呢?) “黑色的车子撞到树林中的树上,坏了。车子里空无一人,后座上虽然有毛毯,但没有人……” 毛毯……他回味着市朗的话。毛毯……不对。没有什么毛毯…… “……我在车旁捡到那个黄色火柴盒之后,发现在树林中的不远处有具尸体,是一具男尸。” “男尸?”我顺势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有点发胖的中年男子。”市朗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空中,声音中缺乏抑扬顿挫的感觉,“手脚都已经折断,头破了,满脸是血。表情痛苦而且非常可怕。” 不对!他现在能够确信了。也不存在那样的尸体……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死在汽车事故中的。驾驶汽车的人因冲击力而撞破玻璃飞出窗外……”市朗用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这可怕的记忆,“可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我在可怕预感的折磨下疑惑着说,“那是什么?” “那个人不是死在事故中。因为……?!” “因为什么?” “那具尸体的颈部套着茶色皮带……深陷入喉咙里。所以,是有人用皮带勒住他的脖子。” 用皮带勒住脖子?啊……怎么会这样? “是有人勒住他的脖子勒死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至此他终于能够完全确信了。 不是某些地方不一致。而是所有的都不一致!正因为所有的都不一致,所以才会这样…… 8 不久,玄儿和野口医生一起回到沙龙室来。时间已是4点。但征顺并没有出现,或许是担心阿清,去看他的情况了吧。 “我们没能见到柳士郎!” 一进门,玄儿就这么对我说。他没有称“父亲”而是直呼“柳士郎”,这己经清楚地表露出他目前的内心世界。 “他把自己关在西馆的卧室里,门也锁着。我诚恳地告诉他我们有话要对他说,但他就是不让我们进去。姨父和野口医生也一起帮我劝,但也没用……” 说着,玄儿向野口医生望去,野口医生一脸抚然。 “简直是难以靠近!” “我们告诉他美鸟和美鱼的情况,又隔着门对他说电话已经通了,所以和医院进行了联系,还说接着也应该向警察通报情况,但依然没什么反应。于是我们反复呼吁,总算得到了他的回应,却是一句‘随你们便吧’。怎么说呢?他的反应如此草率,简直陷入了思维停滞的状态。在我记忆里这可能还是头一次。” “是啊!”野口医生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附和道,“虽说这段时间他有强烈的忧郁倾向,但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柳士郎先生这样的态度还是……” “然后你是怎么做的?”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向我走来的玄儿问,“和警察联系了吗?” “联系了。”简短地回答后,玄儿抚摩着自己苍白的脸颊,像是非常忧郁的样子,“总之我让调查人员赶快过来,如果途中的道路无法通行,就请他们想想办法。” “事情的详细情况也说了吗?” “没有。只说了有两个人被杀,此外还有一些人受伤。”玄儿嘴角微微抽搐着,“即便警察们来了,也不能让这个家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作为浦登家的一员,我也是这么想的。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哪些可以讲明,哪些必须隐瞒。当然,这也需要你的合作。” “警察会来,对吗!”我打断了玄儿的话,“总之他们会来的,对吗?” “早晚的事!”说着,玄儿又忧郁地抚摩起脸颊。然后,他把双手放在腰间,猛地伸了一下腰,“对了中也君,已经可以确认一个重大事实了。”他对我说道,“首先是茅子笔记本里的‘永风会’。我打电话过去,果真是医院。那是福冈永风会医院的连锁医院,位于大牟田。” “大牟田?” “就是福冈县与熊本其交界处附近的一个小城。开车去,大约有半天路程。” “哦!” “然后,我给那盒火柴所属的店——‘岛田咖啡’也打了电话。后来还和茅子谈了谈。没想到不需要我再三盘问,她出人意料地都说给我听了。首藤表舅和她想干什么,实施了什么‘阴谋”这些差不多都弄明白了。” “首藤——利吉先生是什么样的体型?”我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玄儿有点不知所措:“什么?为什么又问这个?” “是胖还是瘦?” “这个么……应该算胖的。虽不是特别胖但还是有一点,尤其是脸与体格相比感觉肉多了些。” “啊!那么……”我把目光转向蜷缩在沙发上的市朗,“市朗君三天前——就是大前天的傍晚可能看到了首藤先生。” “啊?”玄儿一脸不解,“他究竞……” “市朗说来时的路上,在那辆严重损坏的车子附近,看到了他的尸体。” “尸体?” “是的,一个胖乎乎中年男子的尸体。” “啊?“ 市朗惴惴不安地偷眼看着这边。玄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很快把目光转向我这边。 “你认为那是首藤表舅?” “那是辆黑色五人座轿车。所以驾驶人很可能是首藤先生,不是吗?” “啊!” “不仅如此!那尸体的脖子上好像还缠着皮带。深深陷入喉中,我想那可能是首藤自己裤子上的皮带。” “什么?”玄儿小声喊道。几乎同时,在他身后的野口医生也吃惊地叫起来,“你是说表舅三天前被杀了?” “是的。” “原来如此。”玄儿小声说道,声音一下子被压低下来,“如果是这样,那就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我从他的话中找不到答案。还有,他说确认的“重大事实”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不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时机转入自己想说的话题。野口医生姑且不说,但我想尽早把这件事告诉玄儿,而且也必须告诉他——这种强烈且令人焦躁的情感在我内心正在加速膨胀。 “那是什么!”玄儿停住目光,用手指指着桌上的那张相片。 “它本来是混在钱包里的。玄儿你们出去后,被我发现了。” “哦?我倒是没有发现。” 玄儿静悄悄走到桌子前,拿起相片。裹着毛毯的市朗不安地看着他的动作。 玄儿的目光一落在相片上,就“啊”地低吟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看了市朗一眼,马上转身走到野口医生身旁。 “您能看看这个吗?” 野口医生取过玄儿递来的相片仔细看起来。 “这个……啊!” 玳瑁镜框后面,野口医生的小眼睛不时地眨着,他不紧不慢地抚弄着胡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玄儿把脸凑到野口医生跟前,小声嘀咕着什么。医生频频晃着肥硕的脑袋回答着,但声音很小,从我站着的地方根本不能全部听到。 “这个……这个女人……” 即便如此,他们对话的片断依然传到我耳中。 “……我觉得应该没错。不过……我也有点……” 虽说我对他们说的也很感兴趣,但我并不打算走到他们身边去加入他们的谈话。我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把自己想说的告诉玄儿。 “应该立即行动吧!” 我听到野口医生这么说,但他红色的脸膛上清楚地浮现出强烈的疑惑和不解。 “我想干脆……可是,嗯,即便如此……” “还是得想个办法啊!”玄儿这么说道,“不能这样放任自流。” “是啊!”医生迟疑着点点头。 玄儿从他手中拿回照片,再次走到桌旁。 “慎太已经来过了吗?”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沙发上的市朗问道。 “没有。”市朗摇摇头,时不时偷眼看玄儿手中的照片,“嗯,我……” “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来了。”但玄儿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等他来了之后,你可以和慎太一起去羽取忍的房间。那边应该比这里更能让你平静一些,而且……” “玄儿!”我大声喊道。 我再也等不及了。现在不是长时间等待说话时机的时候。越来越膨胀的焦躁感难以遏制,终于出现了一次小小的爆发。 “玄儿,我有个请求。” “嗯?”玄儿吃惊地皱起眉头看着我,“怎么了,中也君?又突然……” “现在马上——”我认真地说,“一起去西馆好吗?” “西馆?”玄儿又惊讶地皱起眉头,“难道你想去说服柳士郎吗?” “不是,不是这个,……”我竭尽全力地盯着玄儿,“我想去那个‘打不开的房间”,有件事必须再确认一下!” “确认?——哦,你又想出什么新的解释吗?” “这次应该不会错。”我毫不畏俱地和盘托出,“是关于18年前的凶案。我想我已经解开了所有的谜题,我还可以确证谁是真正凶手。” “什么?为什么你……”玄儿瞪大了眼睛,非常吃惊,“真的吗,中也君?” “我想不会花太多时间的。所以,我们现在就去西馆,去那间‘打不开的房间’怎么样……” 9 比如说——他又回想起那些四处散落的矛盾感。 对了,比如说天气! 比如说颜色和形状,还有名字和长相,电影和电视新闻。还有火山喷发时的熔岩和地震。还有古怪的建筑家和著名的侦探小说家…… 比如说衣服,比如说怀表。还有车、香烟和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和招牌。还有画家、签名书和流感。还有富士山覆盖山顶的初雪、大分海域的货船事故以及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 比如说那个开头字母。比如说鞋子和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物和它的坍塌。还有门钥匙、门环和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和那些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就这样,他对事实的确信变成了一种领悟。而这种领悟完全改变了之前他所看到的“世界”的含义。 这不是我所在的1991年9月的“现在”。这——存在于这里的“现在”并不是我的“现在”,而是他们的“现在”。 10 当玄儿把钥匙插入西馆第二书房的门时,格外猛烈的雷声让这黑暗馆都颤抖起来。巨大的声音让人觉得那雷仿佛就落在身边。雨声差不多已听不到了,风却比昨天更强,发出低沉的吼叫,像是要把古老的黑暗馆吹到时空的另一端。 钥匙伴随着干涩而夸张的嘎吱声在钥匙孔中转动。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央看着玄儿开门的动作。 从这里—— 是的,18年前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从这里——从这个相同的位置,九岁的玄儿看到了站在房中的那个人影。 一个穿着几乎和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的黑衣服的人,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一个玄儿未曾谋面的人,一个神情恐怖地等着自己的人…… “怎么了,中也君?不进来吗?”玄儿的声音传了过来。 漆黑的房间在他刚点上的蜡烛照耀下略微亮了一些。我感受着自己加速的心跳,应了声“马上来”,迈出走进房间。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 市朗应该正照着玄儿的指示留在大厅里等慎太。野口医生是和我们一起出来的,但走的是相反方向。虽然我也想知道他要去哪儿,却没心思问玄儿。总之,我心里有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的兴奋,只想着必须把玄儿带到这里解开18年前的凶案之谜…… “那么,你要为我解开什么?怎么解?”玄儿在点完几个烛台后问道。虽然他装出轻松的口吻,但从他盯着我的锐利眼神中,我可以窥悉他内心的沉重。 “我——”说着,我将手伸入裤子口袋中。口袋里放着那块从大厅桌子上拿来的怀表,我把它拽出来给玄儿看。 “我从今天早晨起就一直在琢磨这块表。” “哦,是这个吗?”玄儿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江南君带来的这块怀表为什么与18年前的凶案有关呢?” 我重新戴好头上的礼帽,抓着怀表的链子把它提到眼前。 “罗马数字排列在古典式的圆表盘上,表针定格于6点半。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表本身……”我把目光从眼前的怀表移到房间南侧的墙上,“而是与这相同的那块表,那幅画中的表!” 通往隔壁密室的翻转门依旧是今早我们离开房间时的样子。藤沼一成的那幅油画朝着我们,画中那块巨大的怀表与我现在手中的这块怀表都指着同一时刻。 “不过,在此我并不想过多地去思考画中这块表本身的含义。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极具暗示性的……仿佛是画家预测到某个未来而画的。不过,这暂且不去管它——”我注视着画框中那不可思议的景象,“我想核心问题在于整个这幅绘有怀表的画。” “啊——”玄儿双手抱在胸前,焦急地嘟着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是吗?——那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我把目光停在窗边的书桌上。 那里面可能会有什么可用的东西。因为事先没时间准备,所以现在只能在这间屋子里找了。 “怎么啦?难道这次你又觉得这张桌子有问题吗?” 我没理会玄儿的抬杠,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开始在里面找。 果不出所料,我很快就找到了可用的东西——那是一把旧裁纸刀。 栗色的木制刀柄上雕有花纹,刀刃部分虽是金属的,但照例涂了无光泽的黑漆。这把刀已经有相当的年代了,看上去也不太锋利,但我想应该足以达到目的了。 “你说过本来这个画框——”我再次将视线投向南侧的墙壁,“和现在位于翻转门另一侧的画框一样,是直接造在墙上的‘只有边框的画框’。而且建造这样的装置是为了能让达丽娅夫人和玄遥类似地体验到他们所热切期盼的‘不死性’第三阶段。” “嗯。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是玄儿,真是如此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玄儿板着脸,一脸迷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把怀表放回口袋,用左手拿起抽屉中的裁纸刀向南侧的墙壁走去。站在藤沼一成的画前,我把刀交至右手重新握好。 “这幅画到底是有多大价值的艺术作品,我这个外行是不会明自的——所以我要对它动粗了,你闭上眼睛吧。” 我撇下满脸狐疑的玄儿,将刀向那画插去。我避开画面中央偏下的怀表以及如蜘蛛网状扩展的表链,选定红紫色的背景的一部分,按下刀尖。 “你干什么,中也君?” “玄儿,你好好地看着吧!” 我命令道,同时用力将刀从上向下移动。干燥的油彩被切碎了。随着刀尖的移动,那里发出尖厉的声音。那是一种熟悉的摩擦声,与其说让人感觉异样,还不如说让人觉得不快。 “这声音是……”玄儿自问般嘀咕道,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正如你所想的!”说着,我改变了操刀的方法。 我将刀尖插入刚才造成的纵向伤痕——油彩被削掉后形成的细槽——的内侧,然后横向用力,将周围的油彩削落。一阵作业后,纵横十几厘米的平面上,大部分油彩都脱落了。 如果真像玄儿所说,那么油彩下面应该是黑色的壁板——准确地说应该完全是翻转门的表面。 但是,那里并非如此。出现的是—— “镜子?!”玄儿瞠目结舌,“那是镜子吗?” “是的!” 尽管未完全剥落的油彩还附着在上面,尽管因刀锋留下了不少伤痕,但是显露出来的,的的确确是一面巨大镜子中的一部分。 “翻转门的一侧——最初朝着这边的那一侧,的确如玄儿所说,造了‘只有边框的画框’来作为‘照不出身影的穿衣镜’。但在另一侧——也就是这一面的画框内侧,却镶了真正的穿衣镜。这幅画就是为了掩盖它的存在才画上去的。” “怎么会……?” “玄儿你对我说过这座宅子里有一个关键性的缺失,那就是除了最近才在东馆盥洗室里的镜子外,这里没有一面镜子。但实际上是有的。恐怕从最初修建西馆时开始,就有这面镶在画框内侧的唯一的镜子。” “唯一的镜子……啊!”玄儿瞪着眼,喘息着说,“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儿会有这样一面镜子?” “我想——”我把裁纸刀轻轻放到地板上,“我想这大概可以叫做‘达丽娅之镜’什么的吧!” “达丽娅……之镜?”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觉得现在位于背面的画框,确实如你所说,肯定是作为模拟体验装置而设的——但是你看,如果这座宅子里真的连一面镜子都不存在,那不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吗?假设达丽娅夫人和玄遥真的实现了‘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那时不就需要镜子来确认这个事实吗?如果一面镜子都没有,那就无法确认是否在镜子中真的照不出自己的身影来。” “的确!” “这就是为此而在黑暗馆中设置的唯一一面镜子。它安置的地点不在别处而是在达丽娅夫人的密室里,这不正是在暗示它存在的理由吗?” 11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说着,我从画前走到房间中央。玄儿依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油彩剥落后显现出来的那部分“达丽娅之镜”。 “18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你来到这个房间时,这扇秘密翻转门上的镜子这一面实际上正朝着走廊的门,与墙角几乎成直角。因为门上装有弹簧之类的,会自动向角度小的一边关闭,所以本来是不可能停在这种状态下的。但是,当时这里——” 我伸出手指着从入口处看位于右前方——离南侧墙壁一米多的地板附近。 “奄奄一息的玄遥就倒在这里。他当时的姿势很不自然,右手向墙壁伸出,脸扭向门的方向,对吧?所以说,本来可以自动关上的暗门正好被玄遥伸出的右手挡住了。恰在此时,玄儿你来到这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开了入口处的门。” “那么……”玄儿苍白的脸颊痉挛般颤动起来,“当时我看到的是……” “是你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身影。” 我沉浸在极其复杂的感慨中。 “你看到玄遥倒在那里大吃了一惊,所以刚一开门,你不由得急退到走廊的中央附近。这时,屋里点着几支蜡烛,就像现在这样略微有些光亮。由于门和里面的墙壁之间在靠近中央稍前的位置上立着一面大镜子,所以从昏暗的走廊直接往屋里看的话,你的身影正好映在里面。在你看来,镜子后面等同于你与镜子之间的距离处,也就是那儿——” 我指着屋子西南边的角落。 “好像有个人面向你站着。因为无论是走廊还是屋子里的那一带,后面都是没有窗户和家具的黑墙,所以你一点也没感到不协调。镶着镜子的镜框同样也与周围的黑色混在一起,所以你没有看到。” “但是中也君!”玄儿慢慢地摇着头说,“但是我不可能发现不了。即使我没发现屋里有这样一面镜子,我总不至子发现不了里面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吧。” “你是没有发现!”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看到脸我应该会知道的。但我为什么说是张陌生面孔呢?就算是光线暗,看不清楚,但……” “你是没有发现!”我重复着相同的回答,“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与其说是没有发现,还不如说是不可能发现。” “不可能发现?” “对,不可能发现。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当时的你恐怕还不十分清楚世上有所谓‘镜子’的东西。因为在你当时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会照出人和物体影子的‘镜子’这个概念。” 刹那间,玄儿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一声既不像叫喊也不像呻吟的声音之后,他那茫然若失的眼睛在空中徘徊了片刻。不久,他低声说了句:“是吗”,长叹了一口气。 我继续说:“你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禁闭室里,九年中始终生活在那里。那座塔里面与各栋正房完全一样,不用说镜子,就连可以映出影子的玻璃窗之类的都没有。从窗户中也看不到见影湖的湖面,使用的餐具之类的想必也是如此。 “可以想像,只要担任乳母的诸居静不专门教授,一个被禁锢在那种地方的孩子是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有可以映出自己身影的镜子这种东西的。可能你也曾看到茶杯的水里映出了事物,但这不会与镜子的概念联系起来,纳入你知识的范畴。 “18年前从塔里出来后的那一个星期也是如此。住在没有镜子及其他类似物品的房间里,也没机会听别人说起这方面的事情……你依然不知道镜子,也没有镜子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样子。所以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当你和映在这间屋子的这面镜子里的自己对峙时,你只能认为那是个‘陌生面孔’的人,那人穿的黑色衣服就是你当时自己穿的黑色衣服。他蓬乱的头发就是你当时自己的乱发,可能是通过走廊时被大风吹乱的吧。他样子恐怖地瞅着这边,是因为你当时惊恐万分地往镜子那边看。” “有道理!” 玄儿接受了我的解释后,情绪也有所恢复。玄儿不时轻轻点着头,将投向空中的目光转到了我脸上。 “那么,紧接着发生的‘活人消失’……” “当你看到屋子里有个人后,玄遥的右臂不是动了一下吗?这时,走廊深处的‘达丽娅的房间’打开了,柳士郎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你因他的呼唤向他那边看时,屋里的人影消失了。 “这里关键是玄遥右臂动的那一下。临死前的他用最后的力气动了一下胳膊——那只挡住翻转门的胳膊。这个动作使门失去了阻碍,它就自动关上了。映出你身影的镜子消失到墙壁的另一侧,而没有镶镜子的“只有边框的画框”就出现在这一侧了。数秒后你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屋里的那个人当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这样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今天凌晨你告诉我‘这黑暗馆有一个关键性的缺失,那就是没有镜子’。这正巧是解开18年前的凶案之谜的关键。可是玄儿,最关键的缺失不是镜子,而是当时你心中毫无有关镜子这一物品的相关知识……” 一道闪电透过紧闭的黑色百叶窗的缝隙闯进来。几乎同时,可怕的巨响震撼了整个黑暗馆。雷声比刚才更加猛烈,这才像是上天的愤怒。 我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但那一刹那,咚的一声,我仿佛听到从某处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不是来自这间屋子,可能是从入口处那扇门对面的昏暗走廊中…… ……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可能是刚才雷声过于猛烈,造成了错觉吧。我心里自言自语着,又转向玄儿那边。 “这样一来,我们就搞清楚你所见之人的真面目以及‘活人消失’的原委了。那么,18年前凶案的真相自然也就明白了。大致上和你今早在此所做的推理相吻合,但在很重要的一点上,实际情况和你的推理有出入。” “很重要的一点?——啊!”玄儿眯起眼睛,眼神中带着些许寒意,“是说他不在场证据这个问题吧。” “是的。”我老实地点点头,“案发后,凶手本来应该原路返回,从走廊离开现场。但是,当凶手刚要行动时,他发现鬼丸老带着你已经来到北侧邻室的门前。可能是他隔着墙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也可能是你们的敲门声惊动了他。他想如果你们要找玄遥,接下来自然会来这第二书房。现在不能去走廊,但又必须马上离开。匆忙中,他决定打开翻转门从密室脱身,并马上付诸实施。 “这里再重复一遍,凶手大概也知道翻转门打开后能自动关闭,但没想到本应关上的门被玄遥手挡住了。凶手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便上了密室的楼梯。从那儿一进入“达丽娅的卧室”就急匆匆地从密室外的楼梯下来,然后——” 我停了下来。 “然后,他来到走廊。”玄儿又眯缝起眼睛,眼神中依然透着寒意。他接过我的话茬,继续说下去,“出来一看,他发现有个孩子正站在开着的第二书房门前往屋里窥探。于是他喊道‘是玄儿吗’‘玄儿,你为什么在那儿……’” “如果考虑不在场的证据,本来只有他是没有嫌疑的。但是现在突然完全变了,只有他是凶手,一切才合情合理。” “柳士郎他——”玄儿痛苦地说出了那个名字,“果然浦登柳士郎才是18年前凶案的元凶!他杀了玄遥,还杀了卓藏并嫁祸于他。” (……是的) 是的——他也回忆道。18年前的那个夜晚,“视点”暂时飞离玄儿去捕捉这间房里的景象。当时—— 当时,有个男人来拜访第一代馆主玄遥。他将烧火棍偷偷藏在身后,他就是浦登柳士郎。 “柳士郎对这二人抱有极其充分的杀人动机,这一点就无需赘言了。无论是他对凶案的处理还是后来对玄遥的态度……我想如果他是凶手,那些恐怕都是他肯定会采取的行动。 “柳士郎极其痛恨玄遥和卓藏这一点以及它背后的情况,想必当时这个家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美惟与望和就不用说了,佣人诸居静、鬼丸老,还有野口医生恐怕也不例外。玄遥被杀,卓藏横死,就算找到卓藏的遗书,柳士郎也不得不面对大家怀疑的目光。即便他知道美惟与望和会站在自己一边,但他仍然不愿让她们知道自己是杀害卓藏与玄遥的凶手。不仅是她们,对于任何人,他都不愿承认自己犯罪。尽管别人肯定多少会对他有所怀疑,但他终究还是想把事情的真相隐瞒到底。所以—— “听以他决定充分利用一个偶然事件,就是你当时看到屋子里有个可疑人影这件事。他应该立刻明白了你看到的实际上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纠正这个错误,而是希望将其完整地展示给大家,使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变成确凿的事实。” “的确!”玄儿生硬地笑起来,“你的解释真是切中要害啊,中也君!” “只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说着,我看着亲手毁坏的藤沼一成的幻想画,“就是这张画。凶案过后,成为浦登家主人的柳士郎竟然让受邀而来的画家画这样的画,这是为什么?” “不就是想隐瞒事情的真相吗?”玄儿冷眼看着那画回答道,“这面镜子是揭示真相的证据,他想通过在上面作画来隐瞒它。” “可是有很多其他方法啊,比如偷偷打碎或者把它拆掉,用不着特意这么做啊!” “那可是浦登家传下的惟一一面‘达丽娅之镜’!对于把它从这个世上毁掉,柳士郎可能终究也感到有些抵触吧。”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亲手把它涂掉,用不着让陌生人来画那样的画啊!而且为了防止秘密泄漏,这样可能安全得多。” “可能是因为他非常欣赏藤沼一成的才能吧。即便是冒着和他共享镜子秘密的危险,他还是希望藤沼一成能在上面作画。或许他觉得要把‘达丽娅之镜’从人们眼中隐去,也只有这样才最适合。” “是吗?” “中也君,不管怎样,你的推理真的很完美!”玄儿冰冷生硬的嘴角浮现出微笑,“真像个了不起的名侦探啊!向你致敬!” 虽然我知道这称赞并未带有讽刺或者玩笑的意味,但我还是把目光从玄儿的微笑上移开,不敢正面接受。 风更加剧烈,在紧闭的窗户外面咆哮着。 “所以……”我试探着接着说下去,“所以,关于这次——18年后的凶案,我觉得凶手可能也是柳士郎。” “哦?”玄儿睁大眼睛,将微笑扩展到整个脸上,“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玄儿你不也有同样怀疑吗?在思考‘暗道问题’时,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柳士郎是凶手。” “你是说他的视力因为白内障而衰退,所以不能打开壁炉中的暗门?” “是的。” “嗯,的确,我曾经也做过这样的假设。”玄儿收起扩展开来的微笑,慢慢地摇摇头,“但是,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 “假设这次的凶手也是他,那就完全不合逻辑了。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拿刚才市朗的话为例,他说首藤表舅在树林中被杀,他看到这些是在大前天——23日的傍晚,对吧?虽然这是在我们被暴风雨困在岛上之前,但你觉得柳士郎怎么才能到那么远的树林中去呢?对于在黑暗馆中活动还要依靠手杖的他来说,到底是怎么做的?” 被这么一问,我不由得哑口无言。我勉强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就是杀害首藤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但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就否定了。 市朗看到的利吉被人用皮带勒住了脖子。蛭山丈男也被自己的裤带勒住了脖子。浦登望和是被自己的头巾勒住了脖子——都是同样的杀人手法,都是同样的…… ——都是同样的杀人手法,不是吗? ——只有同一个凶手才会用同样的杀人手法,对吧? 虽然我并不打算就此赞同美鸟和美鱼的说法,但在某种意义上凶手确实是用同样的手法重复着犯罪。如果为了坚持柳士郎是凶手的观点就说杀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还有,中也君!”玄儿说道,“这一点我向野口医生问过并得到了确认。他——柳士郎的病情好像十分严重,远远超过我的想像。稍暗一点的地方就几乎看不见,甚至都快妨碍到日常生活了。我很难想像他这个样子还能实施这一系列的凶杀案。柳士郎并不是杀害这三人的凶手。” “那么——”和刚才的玄儿一样,我也将目光在空中徘徊,“那么是谁呢?” “我明白你想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心情。但是,18年前的凶案与现在的凶案完全不同。凶手不同,犯罪的动机也不同。” “是谁……” “18年前的柳士郎虽然受到强烈憎恨的支配,但依然能保持内心的平衡,能通过思考来控制自己的行动。但是这次的凶手不同。”说完,玄儿凝视着我,他脸上不知为何突然掠过一道忧郁或者说是悲伤的阴影。 “他没有这种正常的平衡感。一旦萌生杀意,就不能控制自己。他的心己不正常——疯了!” ——杀人狂! “可以说是一种杀人狂吧!” ——是的,是杀人狂! “玄儿!” 这次我和刚才的玄儿一样,膛目结舌。 “你到底……‘他’到底是……”我喘息着说道。 “我不是说过确认了一件重大事实吗?——我已经明白了,恐怕不会错。征顺姨父和野口医生也都已经了解。现在,他们正在监视着他的行动……” “是谁?“我的声音已半是哭腔,“那个所谓的‘他’到底是谁?” 他是……他对自己说道。 “他么……”玄儿回答时,脸上突然又有一道悲伤的阴影掠过,“就是三天前的傍晚从十角塔上坠落的那个青年——江南!” ……对!是那个青年! “后面的名字也知道了,叫忠教。” “忠教?”我不由得喊出声来。 是的,已经知道了——他继续对自己说。 “就是在18年前旧北馆发生大火之后,离开这里的诸居静的儿子——忠教!” 那个青年并不是我。 “江南忠教,这就是他现在的姓名。开头字母是T.E。” 间奏曲六 “我”即“中也”现在正和朋友面对面站在黑暗馆西馆一楼的屋子里。作为“视点”贴在“我”身上的那个人在他已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解脱出来,并完全恢复了本来功能的意识下——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他,也就是江南孝明想道。他想重新回顾并提炼出众多散落四处的矛盾感来查证它们的含义。 对,比如说天气! 9月已进入下旬,在历年没有的持续的好天气中,我租了一辆车向着黑暗馆而来。那一天——9月23日,也是秋高气爽……对了,那天天气晴朗,怎么也想不到会在百目木崖遭遇那样的大雾。 傍晚到达见影瑚边时,一时低沉的云也变薄了,天空开始被鲜艳的夕阳染成红色。 然而,同样是9月23日的日暮,“我”们看到有人从十角塔坠落后向外跑去。那时的天空却是阴云密布,只能勉强看到星光。绵绵秋雨一直持续到前一天,地面因此变得非常柔软。同一天,市朗独自翻过百目木崖向着黑暗馆而来。途中他仰望同样阴云密布的天空,预感到天气很快又要变坏了。地面也因为一直持续到前一天的秋雨而四处残留着水塘和泥坑。 这种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江南孝明想道。 比如说颜色和形态。所谓的“颜色”是指湖水的颜色,还有衣服的颜色…… 到达见影湖边后,我乘上系在栈桥上的小船,操着用不习惯的浆,独自来到岛上。当时,红色的湖面闪烁着妖艳的光芒,但那红色是湖面本身、湖水本身已被染成红色,而不是因为夕阳的映照。 然而,同样是9月23日的下午,当“我”们渡过同一个湖时,湖面却是一片深绿色。在坠塔青年的回想中,湖面的颜色也不是红色。他从栈桥独自乘船来岛上时,湖面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呈现出黯淡的深灰色。 湖水变红,并不是像浦登家的传说那样是被“人鱼之血”所染,而是地震迸出的大量红土造成的。“我”们和市朗是第二天才发现一部分湖面变成棕红色的。可为什么我来时看到的湖水就已经是红色了呢? 上岛之后,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召唤似的,我登上了那座十角形的塔。当我来到最顶层的阳台时,遇到那天的第二次地震。但在那之前,我看到有个人影站在最靠近塔的那栋房了——东馆二楼的窗边。是一个穿着茶色衣服的男人,时间正好是下午6点半。 另一方面,“我”在东馆二楼的起居室透过窗户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十角塔的阳台上。在紧接着发生的地震中,“我”也看到了那人影从塔上坠落的情景。因此我从塔上看到的窗边的人影大概就是这个“我”了。但这时的“我”穿的不是茶色的衣服,而是灰色的长袖衬衫和深藏青色的马甲。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比知说…… 比如说那个——江南继续想着。 比如说那个告示牌和招牌,还有车子、毛毯,当然还有森林中的尸体,那块陈旧的告示牌竖在延伸至见影湖边的路旁。在这块正方形的木板上我看到用暗红色的涂料写着这样的字句——“此乃浦登家私有之地,禁止擅闯”。 然而,当市朗在同一条路上看到那块告示牌时,上面的文字却是令人惊恐的鲜红色。市朗不是由此联想到鲜血而吓得浑身发抖吗? 暗红和鲜红——还有,我看到的那块牌子是斜立在那儿的,倾斜的幅度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半倒状态。但市朗看到的未必如此。因此这不仅是“颜色”问题,也是“形态”问题。 所谓的招牌是指我中途在I村去的杂货店——“波贺商店”的招牌。招牌上到处都有涂料剥落,四方形的角上出现了弧线,似乎几十年都没更换过,饱经风雨的样子。 然而,在波贺商店的独生子市朗的回忆中,店的招牌绝非如此——今夏,父亲亲自重新上过漆,看起来像是订做了一块新的似的。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终于越过浓雾中的百目木崖后,我看到了波贺商店的主人告诉我的岔路。折入岔路后,我遭遇了那天的第一次地震。车子冲入森林,撞在巨大的山毛榉上停了下来。挡风玻璃上白花花地布满裂痕,有的部分甚至碎裂脱落。 然而,市朗看到的事故车辆是什么样的呢? 同样是五人座的黑色轿车,同样是冲入森林撞在大树上停下来,但问题首先在于挡风玻璃的状态。粉碎散落的玻璃……是的,那辆车的挡风玻璃,其破损程度好像不是“有的部分甚至破碎脱落”,而是完全粉碎地散落一地。 问题述在于后座的样子。 在市朗看到的车后座中,一条灰色毛毯被随意地团在那里。但我坐的那辆车的后座中应该没有这类东西。要说有什么的话,也不过是装着喝过的矿泉水的塑料袋之类的……对,最重要的当然是森林中的那具尸体。 那尸体倒在事故车辆不远处的草丛中,手脚弯曲成可怕的角度,头部满是鲜血,还被人用皮带勒住脖子。市朗发现的那具尸体在我发生事故的附近有吗?——没有!至少在我弃车离开的那个时候绝对没有。 这些不一致、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有的非常隐秘,有的十分明显,如果意识处于正常水平,应该马上就能了解它们的含义。 确实如此——江南想道。 现在看来,“答案”是知此明显,以至于让我非常惊讶: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呢?…… ……比如说…… 比如说湖畔的那座建筑和它的崩塌,还有那栋建筑的门锁和门环……我来到见影湖边,发现建在栈桥旁的四方形石造建筑后,便去敲入口处的门。我叫了几声,但没有任何回答。门好像上了锁,想开却开不了。我发现安在门旁的内线电话,便按了一下喇叭下面的红色按钮,但里面似乎并没有响起门铃之类的。 这里难道没有窗户吗?我心里这么想着,便转到建筑的另一侧。在那儿我着到墙壁的一部分已经完全倒塌,从瓦砾的间隙向里面看了看,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无法看到内部的倩形——是的,那座建筑就是这个样子!时间好像是过了下午5点。 然而,同一天下午刚过6点,市朗到达湖畔。当时那栋建筑是什么样的呢?入口处的门上有个铁制门环,但我敲的门上却没有。 相反市朗的眼里也没有门旁的内线电话。转到建筑背面,市朗发现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其中一扇百叶窗的接合处留有间隙,他从那儿向里面一看,看到了站在水池前磨着菜刀的蛭山丈男—— 关键是当时这栋建筑还没有损坏,后来在下午6点半发生了当天的第二次地震,这次造成它的崩塌。 当时一部分墙壁和天花板崩落,倒下来的架子把蛭山压在下面。市朗看到这些后便跑到建筑的入口处,打开门飞奔进去。也就是说这时入口处的门和我想打开它时不同,没有上锁。 还有—— 我到达见影湖边时,湖岸的栈桥上只有一艘手划的船。当我乘船来到岛上时,岛上的栈桥上系着一艘带引擎的船。 然而看门人蛭山在下午4点前用带引擎的船送“我”们上岛之后,最迟在5点左右应该已从岛上返回湖边。可我到达湖边时都已过5点半了,栈桥上为什么没有系着两条船? 这样的不一致、不协调还有,还有很多。 比如说坠塔青年上衣的“形态”和衬衫的“颜色”,还有他沾满污泥的灰色帆布鞋,钱包里本来应该有驾驶证、工作证的,但现在没有。苏联应该处于快解体前的状态,但不知道为什么,电视中却在报道“和平共存路线”和“中苏对立加剧”之类的新闻。应该己故的江户川乱步和横沟正史却被作为值得邀请的“当代侦探小说家”来谈论……除此以外还有,还有很多。在意识已经完全恢复本来功能的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可以随处发现、找到无数的“不一致”。 这是当然了——江南心想。 因为不是有些地方不一致,而是所有的都不一致。 同是“五人座的黑色轿车”,但“形态”不一致。同是“焦茶色的钱包”,但“形态”也不一致。钱包里装的“小额纸币”的“形态”还是不一致。而且—— 直到现在江南才能够意识到:最终不一致的是从十角塔坠落、被“我”们救起的青年——这个叫“江南”的人本身。 不仅是衣服、鞋子和携带的物品不同,而且他们的长相本身就不同,肉体上的特征也不同。他和我不同,完全不同。他不是的,他——他不是我! 在江南孝明通过“视点”看到的“世界”里,每个角落都有这种矛盾感。然而,这里面也并非只有这些不一致和不协调。 除了有的非常隐蔽、有的异常明显的“不一致”外,还存在若干奇妙的一致和类似,使得江南功能不全的意识和思考更加混乱。 ……就像…… 就像是为了欺编我而特意设置的,就像是有种邪恶的恶意在戏弄这个“世界”…… ……比如说…… 比如说两次地震的日期和时间,还有作为地震起因马上联想到的火山爆发。6月激烈的火山活动造成多人死亡,但从地理学上考虑,难以将它简单地和那一天的地震联系起来……比如说坠塔青年拥有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和相同的怀表,和我同样都是左手受伤包着手帕,还有他的姓偏偏也是“江南”。当然,一致和类似的还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以及构成这一记忆的场面和语言。 ……但是…… 即便如此,还是不同,根本就不同。 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我们不是同一个人。我的“现在”和他的——他们的“现在”不同,根本就不同。 因此——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数不清的不一致、不协调在此泛滥。 1991年的9月23日是星期一。 这是来拜访黑暗馆的我的“现在”,但他们的不是。他们的9月23日,就是“我”即“中也”应朋友之邀来到黑暗馆的9月23日并不是1991年,而是其他年份的9月23。 其证据是——江南想道。 他仿佛突然具备了低智特才综合症患者的特殊能力,开始仔细核查至今为止“视点”捕捉到的几个日期。这对于核查主体江南自己来说也是非常奇特的感觉和体验。 ——那是入学典礼过了一个多星期的星期天,日期好像是4月20日。 “我”即“中也”是这样回忆与玄儿相识的那一天的。他去旧古河男爵府的那天晚上,在小石川植物园旁遭遇了意外车祸而昏迷。等他在病床上醒来时,那已经是第三天的4月22日早晨,他记得这一天是星期二。但是…… 1991年的4月20日并不是星期天。那天是…… ……星期六! 是星期六!那么4月22日就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一。如果“我”的记忆没错,他们的“现在”当然不可能是1991年。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是26日、星期五的凌晨1点多。算起来你已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这是因蜈蚣事件而昏迷的“我”醒来时听玄儿说的。 ----26日、星期五…… 我不用想就知道1991年的26日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往前算的话,1991年的9月23日当然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一。 对了,还有“视点”追溯到过去看到的凶案。它发生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日也就是9月24日的晚上”。但是如果“现在”是1991年,那么18年前就是1973年。那年的9月24日是…… ……星期一! 是星期一!但是凶案发生的晚上,附在九岁玄儿身上的“视点”不是把那天认作是“星期二”吗? 这又是一个证据,表明他们的“现在”不是1991年…… ……关于山形市的旧济生馆主楼呢? 这时,这个问题突然闯入江南的思考中。 ——在残留于全国各地的明治时期的西洋馆中,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主楼被认为是形状特别奇异的杰作而闻名于世。我到东北地区拜访那栋建筑是在高中三年级的暑假…… 关于那座西洋馆“我”即“中也”在第一次见到浦登征顺时说了上面这段话。但是—— 1949年,山形市七日町的济生馆医院失火,烧毁了病房。此后,在1966年被指定为国家重点文化遗产!1969年,旧济生馆主楼从七日町移建至霞城公园,1971年以后做为市民俗馆…… 难道在他们的“现在”,济生馆的主楼还在七日町,还没有移建至霞城公园吗? 不过——江南感到迷惑。 这是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知识吗? ……那关于“去年的流感”呢? 接着,这个问题又冒了出来。 ——据说去年的流感在全世界范围内肆虐,日本也有半数人口被感染。 这也是“我”即“中也”说的话。不过,从1991年的“现在”来看,至少江南不记得“去年”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流感。 1957年,亚洲型流感在全世界流行。据说这种产生于中国的流感席卷了全球,日本也有半数人口受到感染…… ……啊,难道这也是…… 难道这也是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知识吗?那我是何时于何处获得这个信息的呢? ……好像台风又要来了。电视上说海上风浪很大,昨天在大分海域有条货船沉没了。 这好像也是“我”和浦登征顺第一次见面时的话题。当时,征顺把这个悲惨的海难消息告诉了他。 ——听说有很多船员都下落不明。 于是我脑中又出现了这个问题的详细信息。 1958年9月23日,星期二,货船“津久见丸”在大分海域沉没,船员12人下落不明…… ——电视屏幕中。声音严肃的男播音员正在播报当天富士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据说这场覆盖山顶的初雪比去年晚了四天但比常年早了三天。 这是24日晚上,“我”在沙龙室看到的电视新闻。而且……1958年富士山的初雪是9月24日。 ……啊,到底…… 这些知识到底沉睡在我记忆的什么地方? 江南忍不住疑惑并惊讶起来—— 难道我真的具备了低智特才综合症患者的特殊能力吗?有这种可能吗?或者所有的这些实际上都不是我的记忆……不是我的记忆,那是谁的? ……他继续疑惑并惊讶着。 不管怎么样——江南下结论道。 这是1958年——昭和三十三年9月在黑暗馆发生的凶案,从我的“现在”看是33年前。因此,18年前的“凶案”就是1940年的9月了。说起1940年——昭和十五年的话,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这一年的9月24日是…… ……星期二! 对,是星期二!这样日期上的不一致就全部消除了。同时—— 关于“我”以及他们说的话—— (当时的时世,如果杀人和被杀这种不幸事被外人知道绝对会有寐烦。所以就更加……) (那个时代解雇了那么多人真是……) (考虑到当时的杜会状况,真是个昨常无情的决定啊) (所以17年前遇到望和时,我活动的中心在东京。不过,当时和现在不同,无论在日本的什么地方都有很多困难) ——其含义不也清楚了吗?他们的“现在”是在l958年——距今33年前的9月。 ……1958年6月24日、星期二晚上10点15分…… 在江南回味结论时,突然又有一条他本不可能知道的信息闯了进来。 1958年6月24日、星期二晚上10点15分,阿苏山中岳大爆发。12人因此死亡,28人受仿,山上的设施全部被毁…… ……啊,这个是…… 黑暗馆建在熊本县Y郡的山中,距云仙普贤山的直线距离约为55公里,距阿苏山中岳约为50公里……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在惊讶、疑惑、不解的同时,江南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奇怪的解放感。他再次感受到邪恶且冷酷的恶意在戏弄着这个“世界”,但与此同时,他彻底明白了。 在33年前他们的“现在”,由于自身猛烈的爆发而造成多人伤亡的火山不是云仙山而是阿苏山。 第二十七章 疯狂的构图 1 ……忠教? 诸居静的儿子? 这是那个青年真正的身份吗?而且他才是杀蛭山丈男、浦登望和、首藤利吉的凶手? 我呆若木鸡,仿佛看到了一个形状怪异黏滑的怪物从污泥中突然钻出来似的。一瞬间,我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身子也动不了了。 咚!这时,我又感到硬物碰撞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也许是敞开的门对面——传来,但我却没能回头。 玄儿慢慢走过来,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那张从沙龙室拿来的照片给我看。 ……不时——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张照片当然也不同。我放在钱包里的照片原本是退了色的彩色照片,而这却是黑白的。还有照片的背景应该是秋天的红叶,而这却是冬天的枯树林。 “照片上的女人是诸居静,这一点刚才野口先生看后得到了确认。他说应该是她。” 这个女人不是我母亲,并排站着的孩子也…… “这孩子是忠教这一点也得到确认了吗?”我盯着相片问道。 ——这不是小时候的我。 “他说好像以前见过。”玄儿回答,“他对自己的记忆似乎不太有把握,因为当时他还只是偶尔来这里。他说除了柳士郎之外,他很少和其他家人来往,所以不能确信。在照顾从塔上坠落的青年时,一瞬间他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那只是一瞬间,马上他就想那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玄儿你呢?诸居静和忠教,你仍然想不起来吗?” “刚才看到相片,我心里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好像这个女人在哪里见过似的。” “对那个孩子没有这种感觉吗?” “这个么……怎么说呢?”玄儿若有所思地紧皱着眉头,用食指尖按着眉间竖起的皱纹,“说实话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非常微妙……”说着,他把照片翻过来给我看。照片上写着“摄于……日……岁生日时”。 ……这个记录也…… “虽然墨水泅了看不清楚,但这条记录应该是照片拍摄的日期。” 这个记录也不对——江南孝明确认道。 “18年前二人离开了黑暗馆,这可能是几年后在忠教生日时拍的。看起来,这孩子的年龄可能在十一二岁左右吧。虽然我不知道忠教生日的确切日期,但他比我要小一岁,好像是在冬季出生的,所以可能是11月7日……” 我放在钱包里的照片背面写着“摄于1975年11月7日孝明11岁生日时”。虽然字面上很像,但明显不是这一张。我照片上的记录不是用钢笔而是用铅笔写的。所以,即使弄湿了,字迹也不可能模栩…… “可是玄儿!”我抬眼看着朋友的脸,“就算那个青年真是诸居静的儿子,但为什么说他就是凶手呢?” “让我说一下己经确定的重要事实吧。你听了可能也会完全认同的。”说着,玄儿将照片放回胸前的口袋中。这时,我看到他的视线飞快地朝门的方向瞟了一眼,但我没心思去细想这动作的含义。因为我的心思完全在到底为什么说那个青年是凶手这个疑问之中。 “其一,这是打电话给大牟田的永风会医院查明的事实。‘我是首藤利吉的亲戚,关于前几天他去你们那里的事……’我这么开口一问,表舅果然去的就是那儿。三天前就是23日的早晨,他去医院做一位住院患者的担保人。” “住院患者的担保人?” “顺便说一下,这个野口医生知道,永风会医院好像原本在精神科领域非常有名,按照过去的说法叫脑病医院。虽然最近它摆出一副综合医院的样子开展经营,但大牟田的永风会医院仍是精神科的专科医院。” “精神病医院的住院患者……”我黯然嘀咕道,“你是说那个青年?” “是的。” 玄儿冷冷地点点头,从刚才放照片的衬衫口袋里拿出香烟。 ……这种烟……江南确认道。 这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是“和平”烟。可能是当时,33年前——也就是1958年最流行的国产烟…… “在确认患者的名字后,我也大吃一惊。刚开始我怎么问他也不说,这种时候浦登这个姓就用得上了。我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效果立竿见妙。好像是院长什么的亲自过来接的电话,直接告诉我患者名字叫江南忠教,我还确认了汉字的写法。 “他好像是去年夏天开始住院的,这次首藤表舅去,是做担保帮他办理出院手续的。对方很清楚表舅是浦登家的亲戚,还说上一次的事请务必要保密等等。” “上一次的事?” “这我问了,但他慌忙敷衍搪塞。完了,说漏嘴了——对方的这一心态表露无疑。” “为什么忠教要住进精神病院呢?原因是什么?” “这我也问了,但对方用含糊的回答敷衍过去。只是说:最近状态相当稳定,所以不必担心。还说:你表舅对情况很了解,详细情况请问他吧。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我也无法进一步盘问……” “不管怎样,至少该知道的都已经清楚了。四天前,表舅从黑暗馆出发去大牟田并在那边住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23日早晨,他前往永风会医院,按照原计划领回住院的江南忠教,并载着他踏上回黑暗馆的路。其二…… “这是我打电话给‘岛田咖啡’得到的信息。我试着问:三天前——23日,有没有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和一个25岁左右的年轻人去过店里?两个人应该是坐黑色轿车去的。 “幸运的是,接电话的店主马上就想起来了。他说:大前天大概午饭前,确实有这么两位客人。甚至还记得年轻的那个男的穿着土黄色夹克,为了吸烟还拿走了店里的火柴。总之,这是首藤表舅载着忠教回黑暗馆的旁证。”玄儿用手摸着开襟毛衣的口袋,拿出那个黄色的火柴盒,“这个也…… 他在我面前摇一摇火柴盒,确认里面有火柴后慢慢地将它打开,点着其中的一根,将火移到衔着的烟上。 这个火柴也——江南确认道。 是的,我当然没这样的火柴。因为我吸烟总是用打火机的…… 玄儿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将自己沉浸在烟雾中。我被勾起了烟瘾也拿出自己的烟,但叼起烟刚要点火时,我打消这一个念头。 这烟是——江南确认道。 由干空腹、疲劳、睡眠不足,加上不间断的持续至今的紧张,我感觉又要涌起像昨天那样的恶心了。 这是粽色过滤嘴的“希望”烟。 ……1957年,最早带过滤嘴的国产烟“希望”开始发售,并博得人们的青睐。 坠塔的年轻人也有同样品牌的烟。但我不抽这种烟,我带着的不是“希望”,而是“七星”。 “还有第三点。” 烟抽到一半时,玄儿又开始说:“在得知第一点、第二点的基础上,我去茅子那里问了一下。为什么表舅要特意充当忠教的担保人,带着他来这儿呢?现在在这里的人当中,恐怕只有她知道详细情况。” “我请野口先生和征顺姨夫统一口径,谎称刚才表舅来过电话,说是本来想按计划回来的,但途中道路因塌方而堵塞,不能通行——所以,我一边零星地说了些刚才在和医院的通话中得知的事实,一边追问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烟灰断了,落在地板上,但玄儿似乎毫不在意。不仅如此,他还将烟头扔在脚下,故意似的用鞋底粗暴地踩灭。 “首藤表舅是个大俗人,遭到他儿子伊佐夫的蔑视,但正因为如此,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在各方面好像都有着广泛的关系网,从当地的政治家到警察方面的人员,甚至是黑社会。据茅子表舅妈说,福冈永风会医院的院长或者是副院长,以前就和表舅关系密切,这件事最初是他来和表舅商量的。不过我总觉得这很可疑。我甚至觉得可能正好相反,是表舅通过某种途径掌握了那个信息,因而怀着差不多是恐吓的意图去和院方接触。” “所谓的那个信息是……” “去年夏天,在福冈永风会医院里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不幸的事……什么意思?” “内科病房的住院病人被人杀死在病房中。”玄儿声音冰冷地回答道,“凶手是遇害病人的儿子,他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在医院里徘徊时被医院扣留下来。不想惊动警察的医院企图掩盖事实,就把凶手移送到大牟田的精神病房,在那里,凶手被隔离起来。” 2 “被杀的病人是名叫江南静的女人,曾在浦登家做过事,凶手是她儿子忠教……当表舅得知这个消息时,想必产生了很大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动起了歪脑筋。” 儿子忠教亲手杀死母亲?啊,怎么会…… ……妈妈! 在我受到震撼的内心深处,自己遥远的记忆在隐隐作痛。 ……不要啊,妈妈! 11年前的那个秋日!她——一妈妈消失在火海中。她那再也无从相见的背影,伴随着至今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在我脑中浮现出来。 ……回来,妈妈! 我不由得摸着额头,叉开发软的双腿使劲站住。 “据说表舅还特意雇了侦探,让他详细调查这两个人的来历。结果查明了以下事实:那个女人原本姓诸居,战前确实在黑暗馆工作了很长时间,在此期间前夫死了。和儿子忠教两个人离开黑暗馆后回到了故乡长崎,不久就与来自岛源的江南相识并再婚,但这次又因战争失去了丈夫。战争结束后,她带着儿子移居福冈,不久患了重病。这几年她在永风会医院接受治疗,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反反复复地住院、出院。最后……” “那是什么病?”我插嘴问道。 “好像是白血病。”玄儿闭上眼睛,缓缓地摇头回答,“据说,在战争快结束前的8月9日,她在长崎遭受了原子弹爆炸。虽然离爆炸中心相当远,避免了爆炸气浪和红外线的直接伤害,但可能还是没能逃脱扩散的放射能的影响,在多年后爆发了白血病。治疗没有丝毫效果,病情不断地恶化。去年夏天,病情严重恶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据说忠教一直片刻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 即便如此,忠教还是在病房内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吗?究竟为什么要那样…… ……那可不行哦! ……让我死吧! ……妈妈! 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 ……他为什么要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 ……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 ……回来,妈妈! “忠教也遭受了原子弹爆炸吗?” “这个不清楚。至少他的肉体现在还没出现相关病症的征兆。可能原子弹投下的那段时间,他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和母亲不在一起吧。” “在掌握了以上情况后,首藤表舅到大牟田,和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忠教见了面。据说那是在今年的春天。当时忠教的精神状态差不多稳定了,从他口中也问出了很多信息。 “其中引起表舅兴趣的是病床上的阿静留给忠教的遗言——将来,遇到困难解决不了时,就去熊本浦登家的黑暗馆,去见馆主柳士郎,而且要带着这块怀表去。所谓‘这块怀表’就是他带来的——现在在你口袋中的那块。” “啊……” 我再次把刚才放到裤袋里的怀表拿出来。银色边框反射着摇曳的烛火,发出耀眼的光芒。我凝视着刻在表背面的字母——“T.E” 这确实是江南忠教这个名字的开头字母。再婚后的诸居静改姓江南,她让儿子也改了姓。之后她送给他这块表,并在上面刻上他改姓后名字的开头字母——是这样吗? 这块表也不对,不一样——江南确认道。 东西是一样的,但是“颜色”和“色调”不同。我那块表的表框并不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因为用了很多年,脏了,黑糊糊的…… “至此,将事实汇总起来,首藤表舅会怎么想呢?”玄儿继续说道,“他略显武断地推测:忠教这个的青年会不会是浦登柳士郎和佣人诸居静的私生子呢?那块表肯定是证明忠教确实是浦登家骨肉的证物,是诸居静从柳士郎那里得到的。” “啊!” 我好像终于看清楚事情的关联了,握着表的手不知不觉中握得更紧。 “原来如此。那么,首藤夫妇所谓的‘阴谋’……” “他们企图借今年‘达丽娅之日’的聚会之机,把忠教担保出来,带他到黑暗馆介绍给柳士郎,逼他承认这个私生子,并以此提出交易。考虑到浦登家及柳士郎的名誉,他不打算公开忠教杀死诸居静并被送人精神病院这件事。作为交换,他们要柳士郎允许自己参加今年的‘达丽娅之宴”,吃浦登家秘传的‘不死肉’。不过,中也君,他们似乎和你一样,也认为所谓的‘不死肉’是‘人鱼肉’——好了,怎么样,事情的梗概清楚了吧?”说着,玄儿摊升双手,黑色开襟毛衣肥大的身体部分,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向左右打开。 “途中去了‘岛田咖啡’后,表舅便一路驾车朝黑暗馆驶来。他让忠教坐在副驾驶座或者后座上。然而,或许是因为那天的第一次地震吧,就在快到湖边的地方,表舅没有控制好方向盘,引发了致命的事故。冲进森林的车子撞上大树,严重损坏。估计是因为碰撞的冲击,表舅撞破挡风玻璃被抛出车外,身受重伤。而同乘的忠教却很幸运,只是左手受了伤。他从惊恐中回过神,独自下车。这时,他弄丢了从咖啡店拿来的火柴,然后他看到表舅因受致命重伤而痛苦挣扎的身躯,于是——” 玄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于是就勒住表舅的脖子杀了他。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是抽下表舅自己的皮带……” “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他要那样做?” “对此,我们只有凭空想像了。”玄儿眯着眼睛,表情十分忧郁,“去年夏天忠教为什么要在病房里杀死诸居静呢?为什么要杀死因长期患病而虚弱不堪的母亲呢?” ……让我死吧! 她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不清地说。 ……我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想他也许是看不下去了吧。诸居静没有康复的希望,只是在痛苦中等死。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忠教想必也很痛苦吧。不如干脆现在就帮她解脱,这对她来说或许是种幸福——他这样想着,钻起牛角尖,被逼入绝境,终于付诸实施……” ……啊,知此…… 现在江南不得不惊慌起来。 如此偶然的一致,究竟是…… “干脆现在就……啊!”我心里像是吞了一块冰冷的铅块,“是为了让她‘安乐死’吗?这就是犯罪动机?” “这都是我凭空想像。”玄儿又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这未必完全是胡思乱想。他可能也是用手边的带状物作为凶器把她勒死在病房里的,睡衣的带子或者自己的皮带,或者是电器的电源线之类的, “我想这可能只是他完全钻入牛角尖后的突发性行为。但是,因为他实际上杀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在精神上受到了某种损伤。虽然也可以认为在他体内原本就潜藏着这种因素,但让这种因素显现出来的诱因肯定就是去年他杀死自己母亲的这件事。 “他被医院扣留后,为了掩盖事实,医院把他关在精神病房里。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很快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恢复了稳定。但是,说到底那只是看上去的稳定,受到的损伤并未得到修复。可以说,在他的内心很深蒂固地形成了一条‘疯狂的电路’。” “疯狂的电路?” “是的。”玄儿慢慢点点头,“所以刚才我勉强使用了‘杀人狂’这个词。一旦打开电路的‘开关”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完全疯狂了。” “勒死首藤表舅也是因为那个‘开关’被打开了。首藤表舅身负致命重伤而痛苦不堪。他在近距离看到之后,便这样想道:不如干脆现在就让他解脱,不如让我来杀了他。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啊!” “实施犯罪后,他离开事故现场,独自走到见影湖边,乘坐栈桥那里的船来到岛上。这期间他的想法我们无从知晓。总之,在他登上小岛后,依靠过去住在这里的记忆,他首先看到了十角塔并爬了上去。碰巧在那里遇到地震,从阳台上掉下来……” “那大脑受到震荡而失去记忆呢?”我问道,“是在说谎吗?” “不,可能不是说谎。发不出声音可能也不是在演戏。我想他在这阔别17年后又回来的黑暗馆中四处游荡时,肯定会慢慢恢复记忆的。但至少在最初醒来时,可能真的不知道什么是什么,名副其实的茫然。” “这时,发生了蛭山的事故。前天下午,受重伤的蛭山被担架抬进来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当时他——忠教是什么反应?” “当时……”我拼命回忆,“我们把蛭山抬往南馆的途中,在经过玄关大厅时他不是出来了吗?目光停留在担架上的蛭山身上,而且……” “而且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强烈的惊恐之色,同时张大了嘴,但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是的,他死死地盯着伤者。蛭山这时喷出血沫,痛苦万分。忠教看到这样子,喉咙里开始发出嘶哑的呻吟声,和首藤表舅的情况一样。”玄儿说道,“他看到蛭山因致命重伤而痛苦的样子后,‘开关’在他失常的心中又被打开了。只是,当时的情况和之前相比有很大差别,就是说当时周围有很多人看着……所以虽然‘开关’被打开了,他却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对吗?” “是的。去年夏天他杀死母亲后,作为凶手被关在医院里。可能是因为这段经历还留在他内心深处吧,于是他得到一个‘教训’:虽然有必要让痛苦的人解脱,但必须尽量瞒着其他人。所以他等到夜深时才去杀蛭山,并且为了不让隔壁睡得迷迷糊糊的羽取忍发现,他使用了储藏室的暗门出入犯罪现场……” “和之前的两起案子一样,依然是用当场发现的蛭山的裤带作为凶器,勒住脖子将其杀死的。但这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识的行为呢?我觉得这很难说得清楚。可以认为犯罪行为本身是受到突发性冲动的驱使,但在有意无意间,过去的经验和‘教训’却在发挥着抑制的作用。” 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意玄儿的解释。我点点头,又问出下一个问题。 “那么,望和呢?她没有像首藤和蛭山那样受重伤,也没有染上不治之症,为什么要杀她?” “那是因为……”玄儿微微露出迷惑的神情,但马上作出了下面的回答,“那可能是因为望和姨妈自己想死吧?” “自己想死……” ……让我死吧! “她相信阿清的旱衰症责任在她,不断地自责着……你不也看到了吗?姨妈她对任何人都那样说:我想代替他,我想替他去死。求求你,让我替他死吧。” 我受够了,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 “昨天午饭后,在东馆舞蹈室见到姨+++情景,你还记得吧?当时忠教就在房间的屏风后面。” “啊,我当然记得。” “我们发现他时,他是什么样子?筋疲力尽,脸色苍白地坐在地板上……那看起来像不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的确!” 是的——江南想道。 所以,他一定是…… “你也知道,由于破旧传声管的恶作剧,有时候会传出其他房间里的说话声。之前,我和阿清在客厅里听到了姨+++声音,她正在到处找阿清。然后我们听到她像往常一样在对人诉说着‘就让我替他……’而那个人就是忠教。”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是这样……” “难道我们不能认为他身上的‘开关’因此而打开了吗?眼前这个人虽然没有身受致命的重伤,也没有患上不治之症,却痛苦得‘宁愿去死’。而且,也许忠教根本不知道,望和姨妈是受到‘达丽娅祝福’的人。她不会病死,也不能自杀,生活在‘无论多么想死也死不了’的痛苦中……” “所以他决定也‘由自己来帮她解脱’是吗?” “有这种可能。说起来,姨妈希望的或许也是一种‘安乐死”,一种不是以消除肉体上的痛苦为目的,而是以消除心理上的、精神上的痛苦为目的的‘安乐死’。至少忠教疯狂的内心是这么理解的,‘开关’也就打开了。 “所以,到了傍晚,他悄悄来到姨+++画室杀了她。当时姨妈正聚精会神地在墙上作画,他用现场发现的围巾勒住她脖子……画室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他在北馆里徘徊时发现的。而姨妈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画画,这可能是在屏风后听到我们在舞蹈室的对话才得知的。” “……啊!” “难以理解吗?” “不,我明白。”我略显迟疑地点点头,“好像是明白了……” 于是,玄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看?”玄儿问我,“凶手明知蛭山即便置之不理不久也会死去,那他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实施这种没有意义的杀人?——当初你也认为这杀人动机是最大的‘谜题”,现在这个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吧?” “啊,这个……” “一般来说杀死一个明知快要死的人是没有必要的,可凶手却杀了。或许凶手不知道他快死了——我好像是这么解释的,但完全错了。事实正好相反,正因为凶手看到他身受重伤快要死了,所以才杀了他。换句话说,正因为蛭山他即便置之不理马上也会死,所以才必须杀他。同样,关于望和姨+++死,也可以这么说:如果置之不理,她一定不会死,但她本人迫切地想死,所以必须杀她。还有,中也君,如果忠教是凶手,你一直拘泥的‘暗道问题’也可以彻底解决了吧。” “是啊,确实是 直至17年前,忠教一直住在这里的南馆,他不可能不知道储藏室的暗门。但另一方面,北馆是在忠教17年前离开后重建的,他第一次来,所以他不可能知道壁炉深处有那样一条暗道。 疑浦登玄遥是凶手的理由很相似。正如起初所考虑的那样,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最终还是“是否知道暗道存在”。 3 “关于市朗的目击证词,也可以合理解释了。”玄儿继续说道。 “市朗的目击证词?”我疑惑地眨着眼睛,“昨晚那个可疑人物逃入红色大厅时,市朗在瞬间看到了他的长相,你是指这个吗?” “当然是这个。”玄儿轻轻地点点头,“我让市朗对他来之后见过的人进行现场辨认,结果发现市朗所见的可疑人物并不在其中。但他却说那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也曾怀疑证词的可信度本身是否有问题,但这或许是冤枉他了。” “怎么说?” “还不明白吗?” “……” “就是说,昨晚市朗的确在红色大厅中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可疑人物破窗而出。虽说“似曾相识”但并非实际见过本人,而是事先见过这个……”说着,玄儿用指尖弹了弹衬衫胸前的口袋,“市朗事先见过这张照片上忠教过去的样子,它留在市朗记忆的角落里。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所以他才会那么说。” “啊,原来如此!”对于这一点,我只有老实地表示同意。 “忠教17年前离开黑暗馆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己经很少有人知道。过去的佣人大都被解雇了,野口先生的记忆也很模糊。其他的人也许只有柳士郎、美惟、望和还有鬼丸老四个可能记得。但美惟姨妈现在处于那种状态,望和姨妈又被杀了,所以无法确认。” “鬼丸老没发现吗?” “他们还没见过呢!不过,他那个人即便发现了,只要你不问,他也不会说。柳士郎虽然对江南这个姓氏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但得知那块怀表后似乎十分关心。也许他已经想到了那位意外的闯人者是忠教吧……” 说到这,玄儿停了下来,双手放到腰间伸了伸腰。外面依然风声呼啸,时不时传来猛烈的雷声。 我站在房间中央,玄儿从我身旁走开几步,然后再次向入口方向瞥了一眼。这时,我也跟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但只看到门外走廊的昏暗。 “不过,中也君!”玄儿又开口说,“首藤夫妇认为忠教是柳士郎和诸居静的私生子,所以才制定了这次计划。但关于这件事,我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啊?”我有点意外,“完全不同……你有什么意见?” “昨晚,你因蜈蚣事件而昏迷后,我把你送到我的房间。然后我去了一趟东馆的客厅,问了忠教几个问题。那时我才发现他肉体上的一处特征……” “说起来,这个你好像提到过的吧?”我一边问,一边慢吞吞地搜寻今天黎明在玄儿床上醒来后的记忆,“是什么样的特征,在哪儿?” “脚!”玄儿朝脚下看去,眼神十分可怕,“他的双脚上有旧伤疤,好像是外科手术留下的。” “外科手术?” 这也不一致——江南确认道。 这种肉体特征,我没有。我的脚上没有手术后的伤疤。 “看起来像是脚趾的整形手术。说得更具体一些,那似乎是将几根粘连的脚趾切成了五根。” “是吗?”我禁不住惊讶道,“也就是说……” “就是说忠教生下来双脚脚趾就是畸形,这恐怕和第一代馆主玄遥一样。” “和玄遥一样……三根脚趾?” “迷失的笼子”的铁门后那双奇特的脚印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禁全身发抖。 “那么,莫非他……” “忠教他也是玄遥的儿子!”玄儿脱口而出,声音冰冷。 “这……怎么会?” “就是说玄遥疯狂的暴行不仅限于继承了‘达丽娅之血’的女儿们,甚至波及到佣人诸居静,结果就生下了忠教。所以他和我是兄弟,我们共同拥有那令人诅咒的怪物的血。” 那个青年,忠教是浦登玄遥和诸居静的孩子?——啊,可是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昨天午饭后,当我看到他坐在舞蹈室的屏风后时,为什么我会在低声回响的雷鸣中产生那种感觉呢?当时那瞬间的灵光和迷惑……那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能解释的就是这些。”玄儿长叹了一口气,“我跟野口医生和征顺姨夫也只说了大概,并请他们注意忠教的情况。只要‘开关’不打开,他还是挺老实的,所以我想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是吗?” 我默默地点点头。但不知为何,我心中隐约有种难以抑制的不安。 是吗?真的暂时没有危险吗? “那么——”玄儿不顾我的不安,向入口处那扇敞开的门迈出一步。而且—— “您进来好吗?”他突然向昏暗的走廊抛出这句话,“站着在外面听,一定很累吧,父亲?” 4 “喀嚓”,硬物撞击的声音随着玄儿的招呼响起。然后,一个人影出现入口处的门对面。他高大的身上裹着黑色长袍,右手握着黑色手杖……他用手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慢慢朝这边走来。 毫无疑问,那是黑暗馆当代馆主浦登柳士郎。 难道他真的像玄儿说的那样,一直站在走廊里听着我们的谈话吗?难道刚才两次听到的声音不是我的幻觉,而是他手杖的声音? “视力衰退后,耳朵就变灵敏了啊。”一踏入室内,柳士郎就斜眼看着我们说道。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眼前的情景在他病弱的眼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隔着墙就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了。”柳士郎向玄儿说道,“因为是从本来应该没人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所以过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是啊!”玄儿不慌不忙地点点头,“我知道您在隔壁的起居室里,也很清楚我们的声音会被你听到。” “哦?原来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吗?” “随您怎么想吧。话说回来——”玄儿从正面盯着柳士郎的眼睛,“您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听的?” “从中也君的解谜开始我全都听到了。” 柳士郎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的声音仍然充满威严,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有点虚张声势。冷峻严肃的脸虽然紧绷着,但看得出他在拼命掩饰着心里的不安。 “啊,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的眼力还如此敏锐。”柳士郎将视线移向我,“听说你是建筑系的学生,不过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今后的人生之路了。” 他那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整个笑开来。浑浊的双眼圆睁,鼻梁上堆起数条皱纹,嘴角向左右咧开……笑得无声无息,笑得十分奇怪。 ……啊,这…… 我身子一僵,忍不住又想起前天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笑容时的情景——以及那时突然浮现出来的联想。 今年夏天,我偶然在有乐町的电影院里看了英国的怪诞影片——《吸血伯爵德古拉》。是的,这简直就像是其中的一个场面…… 克里斯托弗·李演的?这时江南自问道。 由泰伦斯·舜舍尔导演,克里斯托弗·李和彼得·卡新主演的《吸血伯爵德古拉》是英国咸马公司1957年制作的。日本于第二年1958年8月在电影院公开放映,获得了巨大成功。 是的——江南确认道。这当然是指克里斯托弗·李演的那部德古拉伯爵的电影…… “那你就是承认了?”我差点被他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挺住予以还击,“18年前的9月24日晚上,是你想在这里杀死浦登玄遥的。同一天,你还杀了浦登卓藏,并将他伪装成自杀。” 黑暗馆馆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 “现在装糊涂也毫无意义了。”他淡淡地回答,“即使我承认一切,在国家现行的法律上也早已过了时效,所以不能判我的罪。而且……” 柳士郎慢慢闭上眼睛。 “18年前,我最害怕的是美惟和望和的眼睛。中也君,正如你所想的,我首先必须隐瞒的是她们俩。就算她们多少会有怀疑,就算我知道她们能充分理解我的心情,但我也不希望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们的怀疑。因为,不管玄遥是多么残忍的禽兽,在她们看来,毕竟玄遥和卓藏是她们的外祖父和父亲。所以,对于当时玄儿的意外目击,我只是觉得很幸运,可以将它用在自己不在场的证据上。可是——” 柳士郎继续闭着眼睛,用手杖轻轻敲着地板。 “可是,自从16年前生下美鸟和美鱼后,美惟就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恐怕今后也不会对我敞开心扉了。之后,望和也得了另一种形式的心理疾病,结果在昨天被杀了。” “那你是承认了?承认你确实是18年前凶案的凶手。”我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柳士郎静静地睁开双眼,僵硬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不问我为什么要杀掉玄遥和卓藏?” “那是因为……” “你们认为基本已经猜到了,对吗?”说着,柳士郎依次看了我和玄儿。玄儿默默地用力点点头,我什么也答不上来。 “是吗?”柳士郎嘟嚷着,左手放到嘴边干咳起来。然后他再次看着玄儿的脸,“我杀那两个人……”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不,还是不说了。在这里啰啰嗦嗦地说我当时的心情也没用了,随你们想吧。” “啊,请等一下。”我不由得开口说道,“请等一下——我有个问题!” “哦?“柳士郎一边的眉梢向上高高挑起,浑浊的眼睛看向我这边,“什么问题,中也君?” “为什么是18年前?玄儿出生、康娜夫人去世都九年了……为什么这时突然……” “你是问为什么突然杀他们?“柳士郎的嘴角又露出苦笑,“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己经忘了。” “……” “我想这么说,但是,我没有忘。本来想忘记的,实际上却没有忘。想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消失,但实际上既没有淡去也没有消失,它完好地留在我心里,只要一被触及,就异常鲜明地浮现在眼前。至少在我的经验中,记忆就是如此麻烦的东西。” 视野的角落里我看到玄儿的嘴唇颤抖着,好像要说什么。关于“记忆是什么”,玄儿在自己的经历中肯定也有所领悟吧。而且,我想那肯定和柳士郎现在的说法不一致。 “18年前的某日、某夜……”黑暗馆馆主再次闭上眼睛,“之前,我之所以将玄儿从十角塔的禁闭室里放出来,是因为随着那孩子的成长,他脸上明显地显现出已故康娜的样子,也可以说是酷似达丽娅年轻时的样子。” ——年轻时的达丽娅! 我想起大前夜在宴会厅以及今天黎明在“达丽娅的起居室”看到的那两幅肖像画。两幅油画中的异国美女达丽娅,明显地显现出她的面容的少年 ——啊,那…… “我不忍心再将孩子继续关在那里。但同时,我已经确信玄儿真正的父亲是玄遥。之前我一直认为那孩子是卓藏长期凌辱康娜而生下的。但当我知道一个事实后,我明白了真相。” “一个事实是指……” 柳士郎没有理睬我的问题,继续说了下去。 “对他们俩起杀心,我想是将玄儿从塔里放出来之后。我爱康娜,在她死后依然如此……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的爱都没有变!玄遥既是她的外祖父,也是她的父亲,但他却凌辱她,让她怀上罪恶之子,而且她是因为生这个孩子才死的。我想为康娜报仇。当然,这也是为我自己报仇。另外,我知道小姨子美惟爱慕我,我不知不觉也被她吸引。因此,我想把令人憎恨的玄遥、卓藏除掉,这种心情越来越膨胀……” 柳士郎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看着半空中,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可以了吧?”柳士郎痛苦地说道。 尽管如此,但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18年前的那个夜晚,可能是11点半刚过吧,我去第二书房见玄遥,我说有话要和他说,但手里偷偷地拿着从卓藏房里拿来的烧火棍。玄遥丝毫没有觉察出我有杀他的意思,而且还坐在安乐椅上,泰然自若地吸着烟……” ……是的 ——江南回想起“视点”跨越18年的时间、飞到那一晚时在这里看到的情景。 ——是什么事? 玄遥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说有事要和我说的。 ——能请您站起来吗? 另一个人——柳士即说道。 ——能请您站起来到这边来吗? “我让玄遥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 柳士郎用手杖头指着刚才被我破坏的藤沼一成的画。 “当时,这个翻转门关着,只有框的那一面朝这边。我就让玄遥站在这前面……” ……柳士郎退到一边,吹熄了画框旁的蜡烛。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柳士郎说。 ——为什么会有这种什么都没装的画框呢? “嗯?”玄遥皱起眉头。 ——怎么又突然…… ——我明白的,我当然明白! 柳士郎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将右手伸向刚刚吹灭的烛台…… “我打开门,把隐藏在后面的镜面翻过来。玄遥惊讶得不知所措。他似乎本打算将其作为一个秘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但实际上我早就发现这个装置以及那面镜子——‘达丽娅之镜’了。我还知道玄遥夜夜都在这里站在镜子前,像已故的达丽娅那样,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身影就发出失望的叹息。 “当然,玄遥相信由达丽娅带给自己的‘不死’,也相信达丽娅留下的关于不死的种种言论。他相信如果‘不死性’的阶段得到提高,终有一天镜子里就不会映出自已的身影。所以他也很着急,不知道这样的‘成就’到底何时才会到来。门另一侧是什么都没装的边框,这大概就是为了模拟体验那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成就’而想出来的‘映不出身影的穿衣镜’吧。 “所以在那天晚上,我想首先给他看‘达丽娅之镜”,让他看到那里依然映出自己年老的身影,以此来震慑他的内心。我对他说:你直接从达丽娅那里接受了‘血”,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这样下去,你期望的什么‘成就’,不都是痴人说梦吗? “玄遥一开始是惊讶、不知所措。不久,他变得非常生气,但愤怒中明显带有强烈的不安。我不失时机地用藏在手里的烧火棍对着他的头猛击。他没做任何像样的反抗就倒在了地上。这个复仇过程真是太不尽兴、太简单了!第二天,当本应死去的他苏醒过来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我断定那可怕的‘复活’是‘迷失”,毫不犹豫地把他葬入‘迷失的笼子’里。” 柳士郎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笑声,用手杖头指着我。 “袭击玄遥后的行动,基本就像中也君所说的那样。卓藏是来之前杀的,已经吊在房门上了。遗书当然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本来就没打算让当局搜查,所以我模仿卓藏的笔迹伪造了遗书。我还觉得将它夹在魏尔伦的诗集中,对那个粗俗的男人来讲真是太高雅了。”说到这,柳士郎停了下来,我们陷入冰冷的沉默之中。 玄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将双手抱在胸前一言不发。我也找不到该说的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继续震动着房间中浸染了18年灰尘味道的空气: “在这里,我只有一件事必须纠正。”柳士郎很快打破了沉默,他用右手握着的手杖再次指着“达丽娅之镜”中的幻想画,“就是这幅画,这幅藤沼一成的画。” 我惊讶地抬起眼睛,玄儿也是同样的反应。 “这不是我请藤沼画师画在这里的。”柳士郎继续说道。 “什么意思?”玄儿终于开口了。 柳士郊将手杖慢慢放下来。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要我毁掉这个家传下来的‘达丽娅之镜”我确实有强烈的抵触感。因为对于魔女达丽娅的黑暗之梦,我也非常着迷,并且深陷其中。所以,那面镜子既没有被拆掉也没有被打碎,一直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里。我想如果这个房间作为‘打不开的房间’被封闭,‘达丽娅之塔’也锁上禁止自由出入,估计谁也发现不了。然而,那是15年前了吧,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邀请藤沼画师来到这里。当时,对黑暗馆一无所知的他突然对我说:这里的西馆是不是有个房间因为某种原因被封闭了?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 ……藤沼一成! 江南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幻视者藤沼一成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幻想画家,他将“心眼”所见的非现实风景原封不动地画出来。听说他的儿子藤沼纪一曾经把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在建于冈山县山中的水车馆中。 “藤沼的画中具有非常奇特的魅力。他的特殊才能早就深深吸引了我,所以尽管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但我还是决定带他来这里。一踏入房间,他的目光就停在翻转门上说‘背面是面大镜子吧”。当时是只有边框的那一面朝着这边的。我目瞪口呆,接着他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对我说他想在镜子上作画。所以,那幅画不是我要求他画上去的,而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藤沼一成…… 江南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于是。又一条让他惊讶不己的信息出现在大脑里,使他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答案“。 藤沼一成死于1971年。 假知这个“现在”和我的“现在”同是1991年,那么柳士郎邀请藤沼来黑暗馆的“l5年前“就是1976年,然而那一年藤沼应该已经死了。但实际上,他们的“现在”是指1958年,那时藤沼还活着。所以,他们谈到藤沼时,自然就把他作为“现在仍然活跃的画家”,而不是“过去的画家”。 “就这样,藤沼画师就把自己关在这里好几天,一气呵成,完成大作。只一眼,我就被它震撼了。我记得当时还激动地问他到底知道什么。但他只是忧郁地摇摇头,说:‘我知道,我看到了,我只想在这里完成这幅画……’” “啊!”玄儿不胜感叹,“幻视者藤沼一成,他之所以被这么称呼,难道是因为他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吗?” 黑暗馆馆主什么都没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藤沼一成的画。这幅极具暗示性的幻想风景被我削落了颜料,成为一件残品。不久,他又干咳了一声,低声说了一句“那么”,将视线从画上移开。 “我在18年前行凶的经过就坦白到这里吧!”柳士郎回头看着我,“中也君,你拿的那个——那块怀表,能给我看一下吗?” “这个吗?” 怀表握在我的右手中,我用左手抓住表链,战战兢兢地朝柳士郎递过去,柳士郎用手杖探路向前走了儿步,接过怀表。然后马上把它提到脸的高度,将眼睛凑上前去。 “果然如此!”他的声音颤抖着,“这块怀表是达丽娅的遗物,被称为‘达丽娅之表’。原本是她来日本时从本国带来的。在她死后,由康娜继承并携带。”说着,柳士郎又向画在‘“达丽娅之镜”上的奇异风景看去。 “这的确是17年前诸居静离开这里时我让她带走的。背面的字母是后来刻上去的……” 15年前藤沼一成是第一次受邀来到这里,因此他不可能知道“达丽娅之表”的存在。但藤沼就像见过实物一样,在镜子上画下那幅画。柳士郎感到“震撼”也是可以理解的。 “听说这块表属于那个从十角塔坠落的青年。” “是的!”玄儿回答,“我发现它掉在最上层的阳台上……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他的。” “原来如此。开头字母T.E,是因为诸居静后来再婚的对象叫江南吗?所以你说那个青年是忠教……而杀害蛭山和望和的凶手也是他,对吗?” “是的,一切就像你刚才在走廊里听到的那样。” “原来如此……今天黎明时我去见过他。看起来他的记忆的确还没恢复,嘴也不利索。不过……”柳士郎没有说下去。他放下拿着怀表的左手,怀表“眶”的一声砸在手杖上,“总之,中也君曾怀疑我也是杀害蛭山和望和的凶手,但你为我消除了这一怀疑,对此我十分感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误解?”玄儿的脸瞬间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是什么?到底我误解了什么?” 柳士郎背过脸去,避开玄儿犀利的口光。 “那是……”刚说到这儿,便被轻微的咳嗽打断了,“换个地方吧。”他改口道,“到我房间里去吧。这里灰尘多,而且站着说话也累了。” 5 我们照他说的,离开了曾经的第二书房,来到北侧隔璧的馆主起居室。 这期间,玄儿表情严肃,一句话也没说。他一定是在考虑柳士郎刚才话里的含义。 ——不过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我当然也很想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又好像一直在等柳士郎说这样的话。在听玄儿解释了为什么说当前凶案的凶手是忠教之后,我大抵上是同意的,但总觉得某处有种矛盾感挥之不去。所以…… 玄儿有一个极大的误解。 我觉得柳士郎恐怕是对的。至于其误解了什么,是如何误解的,我似乎有种模糊的预感,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在这间我第一次踏入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正八角形的黑色餐桌,桌子周围有几把包了红布的扶手椅。灯光很弱,和隔壁的烛光相差无几。而且,可能因为长时间的恶劣天气使得电力供应不稳定,灯光忽明忽暗的。 柳士郎让我们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靠着里面墙壁的黑皮沙发上。他将手杖立在自己身前,双手握着柄,用浑浊的双眼看着我们:“那么,我就不得不说了。” 就在他缓缓地说到这里时—— 丁零零……有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铃声,我记得在哪里听过。是何时何地听过的呢?好像来这里后还不止听过一次…… 丁零零……铃继续响着。不在这间房里,是从里面的一扇黑门——通向隔壁书房的门后传来的。 是传声筒吗?我突然想起来。 前天傍晚,我在重伤的看门人被抬进的那间房里听过这声音。 昨天我同样在那里听过。门旁的墙上有一个褐色的“喇叭”,从上面垂下一只铃档——这不就是传声筒呼叫通话对象的呼叫铃吗? 柳士郎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消失在里面的书房里。那里一定汇集了传声筒的通话口,而这些传声筒连通着数间南馆的房间。 黑暗馆馆主很快回到起居室,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他的表情比刚才更加侄硬冰冷。 “是小田切的报告。” 一两秒钟的沉默后,他低声叹息着说道。 “鹤子?”玄儿立刻问道,“难道有什么不测发生吗?” “好像是几十分钟前,南馆因雷击而停电,刚才在谎乱中着火了。” “着火?”玄儿叫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房子着火了吗?” 但是柳士郎依然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 “就算你慌慌张张地去看也没用。”他冷冰冰地说,“如果南馆整个烧毁,那蛭山的尸体也会化成灰烬。考虑到将来,这样反而更好,不是吗?” “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当然,火灾本身是应该担心,但作为实际情况,一旦火焰升起来,再加上现在的大风,如果没有迅速处理,那就不是我们能扑灭的了。” “那就放任不管吗?” “我说了交给他们去处理。不过我也告诉他们,不行的话就立刻躲到北馆去。火势大概不会蔓延到那栋石制建筑吧。”说完,柳士郎自己轻轻地摇摇头,“不,索性整个黑暗馆都烧起来,让一切化成灰烬不是更好吗?”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嘴角像弓一样向上翘起。 听到南馆着火的消息后,我和玄儿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但听到黑暗馆馆主的这番话,看到他疯狂的笑容之后,我突然感到全身的力量好像都被抽空了。 虽然我很难正确推断柳士郎现在的想法,但我觉得某种连他本人都无法驾驭的虚无感在他心中慢慢扩散。好像要是我不小心窥探其中,会连自己的心都被拽入那深渊似的…… “你——你的思维己经混乱了。”玄儿喘息着说道,“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是指什么?” “为什么要采取这么不负责任的态度?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这个怎么说呢?” “刚才你不是说过已经不能判你过去的罪了吗?的确,即便现在把你是18年前的这件事公之于众,你的地位及处境也不会受到威胁。可是,你像这样自暴自弃——是因为对自己的肉体感到不安,感到没有信心吗?” “你是想说我的白内障在恶化,身体也在老化,对吗?”柳士郎心虚似的皱起眉头,“嗯……我不否认这是我最近郁闷的原因之一,但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自暴自弃。我之所以那样说并不是因为这个,明白吗?刚才我也说了,我也是深陷在达丽娅黑暗之梦中的一员。我相信由‘达丽娅的祝福’带来的‘不死’真实存在。接受‘达丽娅之血’或者吃‘达丽娅之肉’的人可以获得‘不死’。至今仍迷失在‘迷失的笼子’中的玄遥可以说是最有力的证据吧。 “我对此深信不疑。我能怀疑吗?我不能!——明白吗?无论我如何老化,眼睛看不见了,不能走了,疯了……我们依然不会死。除非我被人杀了,或者遭遇致命的事故。但是,我最近开始这样想:达丽娅和‘黑暗之王’订立契约获得了‘不死”,但这种‘不死’真的是‘黑暗之王’的祝福吗?或许那不是祝福,而是充满恶意的诅咒吧。” “诅咒?” “不会死,不能死,不许死……这样的诅咒!” ……诅咒。 黑暗馆馆主的话就像他自己正在沮咒什么。听到这儿,我不禁在心中嘀咕起来。 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诅咒! “嗯……或许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思维已经混乱了。”但是柳士郎继续说着,嘴角又向上翘起来。他将两手握着的手杖交到一只手里,“喀哒、喀哒”地敲打着地板,“我说干脆让一切都变成灰烬,这并非完全是说笑。我觉得至少好过现在这样。即使老了也不许死,拖拖拉拉地活着。过去达丽娅曾决定结束自己的‘不死之生”,但我的出发点和她不同。” “什么意思?”玄儿问。 柳士郎停止了手杖的动作。 “身心都成灰烬后再从中实现‘复活”,我想只有这样才是真的‘成功’。只有完成从‘完全的死’到‘完全的复活’,达丽娅托付给我们的长生不老梦才能够实现。” “那不对吧!第三阶段的‘成功’应该不以第二阶段的达成为前提……”, “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认为达丽娅的遗言中有误。所以……” “你的思维真的混乱了!”玄儿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也许玄遥是‘失败’了,但此后我不是成功‘复活’了吗?” “是的,问题首先就出在这儿,”柳上郎严肃地说,“18年前,你在旧北馆的火灾中死而复生。你丧失了火灾前的记忆,而告诉你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但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这里面有不少夸张的成分,恐怕你也不会马上相信吧?” “夸张?”玄儿困惑地向柳士郎看去,“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说——当时你的复苏,实际上称不上‘复活的奇迹’。” “事到如今,你又在说什么?” “你卷入那场火灾,险些丢了性命,这是事实。然而,呼吸、心跳停止的时间很短,只不过几十秒。我实施初步的急救处理后,你马上就脱离了假死状态。这种现象用医学常识就能够充分解释。我故意夸张地告诉周围的人,说是达丽娅所说的‘复活’在你肉体上‘成功’了。还设法让你对此也深信不疑。” 玄儿说不出话来,盯着柳士郎的目光慌乱地落在桌上。 “关于你左手的伤疤也一样,我说当时你的手腕差点被一切断,那是夸张,实际上并没那么严重。因为碰巧和达丽娅同是左腕上的伤,所以我把它称为‘圣痕”,使‘复活的奇迹’更具可信性。” 玄儿的肩膀微微颤抖,他用右手握紧自己的左手。 “为什么?”他的视线仍然落在桌上,声音儿不可闻。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柳士郎自问道,“因为我希望通过这使你和周围的人相信,从而让我自己也相信。”隔了片刻,他回答说。 “相信?相信什么?” “相信由‘达丽娅之肉’带来的‘不死’确实可以引起‘复活的奇迹’。因此,那种‘奇迹’当然也能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懂”玄儿垂下失,无力地摇着,“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玄儿求助似的向我看过来,“帮帮我,中也君!”从他的目光里,我读出了这一迫切的请求。但我也不知道“答案”,我怎么可能知道? 正如玄儿所说,柳士郎看起来是有些思维混乱。关于浦登家的秘密,先不说相不相信,至少今早从玄儿那里听到的要比黑暗馆馆主现在说的更有道理。 难道他看似若无其事,但因为18年前的罪行暴露,实际上还是受到很大的打击吗?难道他对于‘不死’感到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没有信心,而被逼得走投无路吗?——总之,我想那种无法抑制的虚无感现在依然在柳士郎的心中扩散。而他那浑浊的双眸现在也只注视着那个深渊吧。 但另一方面,我不认为他的话只是因为思想混乱而产生的妄想,也不认为其中有很多做作和谎言,在某种意义上,他是相当真挚地在把“事实”说出来,或者说想把“事实”说出来。而且—— 而且我觉得黑暗馆中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构成一道谜题,而这恐怕正是解开它的最后一块拼图。 6 沉默不知道又持续了多长时间。 时间已过了5点半,快到6点了。太阳也快要下山。 这期间,南馆的火势是否越来越猛烈呢?燃烧的范围是否也在逐渐扩大呢?虽然不是直接相连,但借助强劲的风势,火焰有可能会飘到西馆来。 但是,黑暗馆馆主依然坐在沙发中,纹丝不动,里面的书房里,传声筒再次响起呼叫的铃声,但他丝毫没有站起来去应答的意思。 ——被雷击,而且起火—— 这一突发事态让我不由得想起东馆客厅里的那幅画——藤沼一成的《绯红的庆典》——苍白中闪着银光的夺目线条从天到地穿过浮在黑暗中的“板”,那是贯穿黑暗馆的闪电。形状不一的“红色” 从黑暗深处蠕动而出,那是正要将黑暗馆吞噬的火焰……啊,是这样吗?那幅风景果然是那个拥有特殊才能的画家预见到今天的事态才画出来的吗? “你能告诉我吗,爸爸?” 玄儿抬起他那张宛如死人般毫无血色的脸,终于开口了。 “爸爸——被我这么叫,在你看来也许是种痛苦吧。我到底有什么误解,有什么‘极大的误解’?能告诉我吗?” “那是——”柳士郎静静地闭上眼睛。他放开握着手杖的双手,在黑袍前面慢慢合拢,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痛表情,“是关于忠教的出身!” “忠教的出身?” “刚才你对中也君说忠教也是玄遥的孩子——是他侵犯诸居静使她生下的孩子。但是,你错了!” “错了?” “是错了!” “可是他……”玄儿嘴里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他的那个……” “忠教不是玄遥的孩子,是我的。我和阿静秘密保持着关系,结果生下了他。这千真万确!”柳士郎斩钉截铁地说,“爱妻康娜在27年前的夏天去世。而且,当我得知她生下的孩子玄儿不是自己的孩子时,我被悲伤和愤怒击倒了。她——阿静很同情我。我一半也是自暴自弃,就和她发生了关系。阿静没有强烈地拒绝我,但她起初接近我时可能并没有这种想法。阿静的丈夫诸居甚助当时还活着,但好像在他将近40岁的时候得了肾病,很久都没有夫妻生活了。 “第二年春天,阿静怀孕了。之前,玄儿已经被关进十角塔的禁闭室里。为了平息我的愤怒,玄遥同意这么做,并向我灌输虚假的‘真相”说让康娜怀孕的是她的父亲卓藏。期间,阿静自己提出要做玄儿的奶妈。现在想来,那也许是在劝我吧,生下来的孩子是无罪的。可能是那一年——26年前的12月7日吧,阿静平安产下一个男婴,算起来比玄儿小一岁。给那孩子取名忠教的也是我。” 但是,玄儿似乎不愿相信柳士郎的自白。 “会不会只是你自以为是呢?”玄儿反驳道。“事实上玄遥也染指过诸居静,难道没这种可能吗?” “没有!”柳士郎睁开眼睛断然回答道,“因为那个男人——玄遥完全沉迷于达丽娅的魔性。” “什么意思?” “就是说无论是最初成为牺牲品的浦登樱子还是康娜……她们都酷似达丽娅。那个男人并不胡乱追求女人,只有能看出达丽娅年轻时的美貌的,才会成为他疯狂欲望的对象。从这点来看,阿静和玄遥之间不可能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很本不可能。明白了吗?” “但是……” 玄儿还想反驳,但柳士郎却不顾他继续说了下去:“26年前的1月7日,忠教出生了,诸居甚助在知道一切之后,仍然答应把忠教视如己出。但是他的病意外恶化,第二年就死了。” “但是……” “你还怀疑吗?”柳士郎突然露出怜爱的神情,“忠教确实是我的孩子,即使验证血型也没错。忠教的血型是A型,我是B型,阿静应该是AB型,所以我们俩能生出A型的孩子。” “玄遥呢?”玄儿问,“知道玄遥的血型吗?” “我调查过,他是A型。” “那样的话,就无法证明忠教不是玄遥的儿子。A型父亲和AB型母亲不也能生出A型的孩子吗?而且——”玄儿略微提高了声青,“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青年——忠教的脚趾和玄遥一样是畸形!” “是啊,这确实可以成为一个证据。”柳士郎不为所动地点点头,“你说过坠塔的青年脚上有接受过合趾症手术而留下的疤痕。但是——”柳士郎看着玄儿的脸,“但是你的脚呢?” “我的脚?” 这个问题似乎完全出乎意料,玄儿一下子目瞪口呆。 “你的脚上有那种畸形吗?有那种手术的疤痕吗?”柳士郎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不是吗?” “不!”柳士郎马上否定,“意义恰在于此。”他断然说道,“所以我才说你有个极大的误解。” “即便如此,我还是……”玄儿低下头,仿佛已被逼入了死胡同。 “还不明白?” “我,完全……” “还不明白吗?”柳上郎盯着玄儿,“你真的不明白?” 玄儿被柳士郎的一连串问题搞得手足无措。突然,他的表情僵硬了。那变化让人感觉他的脸甚至是全身都快冻住似的,就连看着他的我都差点起鸡皮疙瘩。 “难道……”玄儿僵硬的嘴唇颤抖着,“难道你要说的是……” “终于明白了!”黑暗馆馆主表情沉痛的点头说,“坠塔德青年不是我和阿静生的忠教,那——那才是真正的玄儿。所以,真正的忠教是你!” 7 玄儿表情僵硬,反复说着“不可能”。我不由自主也说出同样的话,但另一方面,我心中又的确有“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 忠教是玄儿。 玄儿是忠教。 那个青年一直被认为是江南忠教,也就是诸居忠教,但其实他才是真正的浦登玄儿。是的,如果这是“事实”,那就难怪昨天我在东馆的舞蹈室里看到他时,会有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时,我为什么会感到他的脸“好像在哪见过”呢? 像纸一样苍白的脸色、蓬乱的头发、空洞的眼神,下巴因为胡乱生长的胡子显得格外尖——前天晚上我在宴会厅的肖像画中看到了美女达丽娅。也许当时我就是在他脸上、他的整体或者他身上的某处看到了达丽娅的影子。 根据柳士郎说的,玄儿18年前被从十角塔放出来时,脸上就越来越明显地显现出亡母康娜,甚至是曾外祖母达丽娅的样子。那么18年后的今天,他依然如此也不足为奇。不,应该说是理应如此,所以我才会有那种感觉。 之前在东馆客厅碰到阿清时,他说了一段奇怪的话。这么一想,那话中的含义我大致也能猜到了。 ——那个,那个人……那个叫江南的先生,我总觉得……莫非是阿清在他对面折纸时,突然觉得他长得很像宴会厅中的肖像画上的达丽娅?也许当时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 柳士郎盯着仍在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着“不可能”的玄儿。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玄儿的父亲是卓藏,但在知道一个事实后,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我记得!” “那个事实,就是他的脚有着和玄遥同样的畸形。” “……” “你刚才也用它来证明忠教是玄遥的儿子。的确,某种先天性的异常可以认为是有遗传性的。关于合趾症的原因,目前还有很多地方不清楚。比如被称为‘蹼足’的病症,有报告称:根据对某个家族的研究,它是以限性遗传的形式出现的。” “限性遗传?” “你当然听说过伴性遗传,即由性染色体上的异常遗传因子引起的遗传,对吧?红绿色盲、血友病是由X染色体上的异常遗传因子引起的,这是隐性遗传病。如果是这样的知识……” 如果是这样的知识,那我也知道。课堂上学过,或者在某本书上看过。 女性的性染色体是XX型,如果是隐性遗传病,只要不是两者都有异常遗传因子,就不会出现异常。男性是XY型,唯一的X如果有问题就会出现异常。据说,红绿色盲、血友病的患者中男性居多就是这个原因。 “所谓限性遗传,和这个又不同,是只在男性或者女性中出现异常的遗传类型。在刚才所说的‘某个家族的蹼足’症例中,可以认为异常遗传因子是在Y染色体上,它只出现在男性身上。换句话说,如果父亲有异常,那儿子就一定会出现同样的异常。那么玄遥的合趾症——那种奇怪的三趾畸形是否符合同样的法则呢?事实上在合趾症的病例报告中符合的很少,一般都不符合。但是,玄遥的畸形与平时所见的同种畸形相比本身就很有特点,所以我直觉判断符合的可能性很大……” 柳士郎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反应。但玄儿再次低下头,什么都不想说。 “玄儿生来在双脚的第二和第三趾、第四和第五趾之间,可以看到非常有特征的粘连。说起来,阿静还特意做了适合这种脚穿的袜子……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这件事越来越在意,就查了一下我刚才所说的遗传学上的事实。我自己身上当然没有这种异常,康娜也没有。后来我又得知让康娜怀孕的‘元凶’卓藏也没有。再后来,我知道不是卓藏而是玄遥才有那个——和玄儿一样的畸形。因此——再三考虑之后我决定偷偷去一趟‘迷失的笼子’。于是我偷了鬼丸保管的钥匙。” “偷偷去‘迷失的笼子’?”玄儿突然吃惊地抬起眼睛,“为什么?” “目的是想打开地下墓室中的一口棺材。”柳士郎回答,“就是以前因早衰症死去的孩子、那个叫玄德的棺材。” “玄德?” 这个名字我好像也有印象。达丽娅和玄遥之间生的第一个孩子叫浦登樱子,27年前自杀身亡。浦登樱子之后生的第二个孩子名字好像叫玄德。据说这个男孩和阿清一样患上早衰症,生下来没几年就死了…… “玄德的遗体当然没有火化。打开棺材一看,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幸运,里面的尸休居然没有化成白骨。由于具备湿度、温度等条件,尸体没有腐烂而是变成了尸蜡。我检查了他的脚,确认他的脚趾具有和玄儿、玄遥同样的畸形。明白了吧?这就是说,基本可以证明脚趾的畸形确实是通过限性遗传由父亲传给儿子的。同时,我也可以确信:玄儿真正的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 柳士郎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走到我们的桌旁,怜爱地看着低头不语的玄儿。 “明白了吗?“他用手杖敲着地板,“你的身上没有那种畸形。如果你的父亲是玄遥,那么作为男孩,你一定也会继承同样的畸形。这个事实正是你并非玄遥之子的证据……” “……” “你的血型是A型,同为B型的我和康娜不可能生出这种血型的孩子,但那只是因为你是我和阿静的孩子。顺便说一下,真正的玄儿是AB型血。这自然也是我和康娜不可能生出的血型。我亲眼确认这一事实时的心情,想必你们都能理解吧。你不是玄儿,是忠教!你确确实实是我真正的儿子,明白吗?” “啊!” 玄儿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他依然不想抬头。我默默地注视着朋友,心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柳士郎站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儿——不,是他的儿子忠教。片刻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18年前,对玄遥和卓藏报仇之后,旧北馆在11月末发生了一场大火:起火的原因不明。当时,有两个孩子卷入大火和浓烟中没来得及逃出来,结果身受重伤。一个是玄儿,另一个就是忠教。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孩子挨在一起倒在一楼走廊的同一个地方。阿静找到他们,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拼命把他们救了出来,两个人都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但是不久后,我得知他们因为这次打击完全丧失了记忆。于是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就是乘机将玄儿和忠教对调。” 玄儿的肩猛然一颤。他将张开的两手握成拳头,慢慢地抬起头来。他那双细长而空洞的眼睛先在我脸上来回扫了几下,然后投向站在桌对面的柳士郎。他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稍稍张开,但没有说话。 ——所灭亡者,可是我心? ——所灭亡者,可是我梦? 这个春天——可能是4月29日吧,事故后的我一点都想不起自己的过去。那天晚上在白山的玄儿住所的起居室里,我第一次听他背诵这首诗:现在,那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与他在我眼前的身影重叠起来。 ——所谓记忆,似已全无。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除掉玄遥和卓藏后,我已经掌握了浦登家的实权。所以要实施这个计划已经没多大困难了。”黑暗馆馆主继续说道,“那个孩子继承了太多玄遥的血统。我要将他驱逐,让我的儿子取而代之,成为浦登家的继承人。这样这个家的嫡传就从玄遥那令人诅咒的血统中脱离出来,同时也完成了我的复仇。我完全沉迷在这个想法中。 “具体实施起来还有几个问题。最重要的就是那些已经熟悉玄儿和忠教长相的人怎么办?仔细考虑后,我决定把我的想法毫不隐瞒地告诉美惟和望和。当然不是像刚才这样,我说得要更委婉一些。一开始她们也吓了一跳,无法掩饰自己的疑惑和犹豫。但她们姐妹本来就不喜欢玄遥,再加上她们讨厌姐姐被玄遥侵犯后生下的玄儿,认为他是不祥的‘罪恶之子”,所以我估计她们不会坚决反对。结果和预想的一样,她们答应配合我。 “对于当时认识他俩的佣人们,我想可以借着旧北馆烧毁的机会将他们全部解雇。当时偶尔出入这里的村野君,应该连忠教都几乎没接触过,更不用说玄儿了。因此就算我大胆实施‘调包”被他发现的可能性也很小。幸运的是,他也几乎没有参与在火灾后对两个孩子的照顾和治疗。所以我判断即使他多少有些怀疑,我也可以蒙混过关。” 那鬼丸老呢?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问道。 “至于鬼丸老——”柳士郎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接着说道,“他那种人,我知道就算我说要解雇他,他也不会老实离开。我还知道无论我谋划什么、做什么,他都只会装作视而不见。因为他只对死去的达丽娅一人忠心耿耿,就连第一代馆主玄遥也不过排在第二、第三位。只要达丽娅本人不活过来责备我,他是不会多嘴的。 “我不需要担心他会对任何人多嘴,也不必担心他会擅自去侦察……” 难道鬼丸老知道两个孩子”调包”的事?“我是不是真正的浦登玄儿?无论如何请你回答我!”如果玄儿对那个老佣人这么说,他会说出“实情”吗? “请等一下。”我开口问黑暗馆馆主,“假如真的像你说的,忠教是真的玄儿,玄儿是真的忠教,那么忠教在旧北馆的火灾中身负重伤时,不是还没受到‘达丽娅的祝福’吗?” “不,实际上并非如此。”柳士郎摇摇头,“我早就破戒给忠教吃过‘达丽娅之肉’了。这是在把玄遥和卓藏从这个世界除掉之后。” “啊!” “说白了,这也是阿静的愿望。她恳求我:请让我们的孩子也接受可以带来‘不死’的‘达丽娅的祝福’吧。我决定答应她的要求,带忠教去宴会厅给他吃“达丽娅之肉’。那可能是11月中旬过后的某个夜晚吧,我瞒着所有的人……虽说如此,但后来我还是告诉了美惟和望和。当然,本来是应该在‘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吃的。这是没办法的特例…… “所以……所以我才特别在乎忠教的‘复活’。你们明白吗?因为我想相信即使不是浦登家的亲族——即使与达丽娅和玄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通过‘达丽娅之肉’带来的祝福也能获得‘不死”,也能带来‘复活’。我希望把它作为这种信仰的根据,因为我本来也不是浦登家的亲族,只是凭借‘达丽娅之肉’才受到‘祝福”。所以我格外地……” 原来如此!原来这么回事……这次我又默默对自己说。玄儿依然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柳士郎,默默地听着我们的交谈。 “之后的情况就不必再多说了吧?”柳士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到玄儿身上,“我把忠教当做‘浦登玄儿’来抚养,而把真正的玄儿作为‘诸居忠教’交给阿静。我给了她足够的钱,命令她带着玄儿离开这里。 “阿静最终答应了,但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在离开黑暗馆前能够吃上‘达丽娅之肉”,毕竟她也沉迷于这个传说。长年在这里工作的过程中,她得知了浦登家‘不死’的秘密,最终她自己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另一个是她想带走一件信物,作为孩子是浦登家人的证据。阿静说:既然决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带出去抚养,就不打算将来再和他一起回来添麻烦。只是,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那孩子活不下去的话,那时至少可以依靠浦登家……不然,这孩子就太可怜了。九年来她一直照顾被关在塔中的玄儿,不知是不是她的感情在这个过程中完全转移了,总之,下定决心的阿静表现出母亲爱护儿子的执著。这种情感是我难以理解的。 “于是我答应她的请求,让她带走达丽娅留下的这块怀表,因为这块表同时也是康娜的遗物。虽然它对我也很重要,但仔细一想,康娜确实是玄儿的母亲啊!”说着,柳士郎从袍子里拿出‘’达丽娅之表”握在手中。 “当时,我私下里也不是没担心过。可能有一天,玄儿真的会拿着这块表回黑暗馆来,那时我该怎么办?我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我只能想:到时候再说吧。但没想到……” 柳士郎慢慢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俩离开后的情况,我毫不关心。我从未让人追踪过他们的去向,以后也没让人去调查过他们的情况——感觉有点无情吧?”说着黑暗馆馆主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也许的确如此吧!不过我对阿静只有相应的感谢和感恩,从来没有爱过她。我爱的只有康娜,虽然我也被美惟吸引并和她结婚生子,但那只是因为她是康娜的亲妹妹,在某些地方长得像康娜而已。” 长得……像康娜? 这时,我忍不住在阴暗喧嚣的心中抛出这样的疑问,那不就是长得像达丽娅吗?难道说浦登柳士郎——他和他非常憎恨的玄遥一样,最终也被已故达丽娅的魔性迷住了吗? “阿静离开黑暗馆后与姓江南的人再婚,我对此毫不知情。还有战争结束前在长崎遭遇核爆、患上白血病以及去年夏天发生的那件事” 这时,玄儿缓缓地动起来。他张开握拳的右手,从衬衫胸袋中摸出那张照片静静地看着。空洞的双眼中突然闪现出难以形容的悲哀。 “这……这个女人是诸居静……我真正的母亲吗?”说着,玄儿把照片递给柳士郎——他真正的父亲。柳士郎越过桌子接过照片,将病弱的眼睛凑上去盯着看了片刻—— “是的。”他点点头低声说道,“这是阿静。旁边的就是她带出去的那个孩子——玄儿。” “照片的背面有记录。‘摄于……月7日……岁生日时’‘7日’是忠教的生日、12月7日吧?” “是的。” “也就是说,虽然那孩子是真正的玄儿,但诸居静始终是把他当做忠教来抚养的,对吗?他受火灾打击丧失了记忆,她就将自己知道的诸居忠教的过去填入那部分空白中,甚至连生日都是真正的忠教的生日。再婚后,她还特意将‘江南忠教’的开头字母刻在那块表上。她这样做是想消除他身上的‘玄儿’……” “她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吧。不过,你的情况不也完全一样吗?” “是啊!”玄儿整个脸扭曲了,既像是笑又像是哭。 “你是作为诸居忠教出生的,在那场火灾之前也一直作为忠教由阿静抚养。但调包之后,我始终把你当做浦登玄儿。和阿静对玄儿所做的一样,我也把真正的玄儿所经历的过去原封不动地填入你记忆的空白中……” “甚至是18年前凶案的目击经历,对吗?” “是的!美惟和望和也积极地配合这种‘教育’。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必须让你始终认为自己才是浦登家正统的继承人。对调包后才来黑暗馆的人,我们一直保守着秘密。小田切、蛭山这些佣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对望和的丈夫征顺也是如此。当然,对村野君也一样。” 柳士郎把照片扔到桌上,好像在说“我不想再看了”,然后他又把“达丽娅之表”放在照片上。在一段冰冷的沉默之后,玄儿将手伸向那两样东西,就在这时—— “救命啊!”一个女人尖厉的惨叫声从屋外传来。 8 那是美鸟吗?是美鸟的惨叫声吗? 我马上这样想道。 这不是鹤子或者羽取忍的声音,也不是茅子,更不可能是美惟。一定是美鸟或者美鱼!很难想像头上受伤的美鱼会独自到西馆来。所以那肯定是美鸟。可是。为什么她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喊“救命——” “不好!”我小声叫起来。 刚才在柳士郎出现之前,我在“打不开的房间”里隐约感到不安。难道这就是我不安的原因? 首先冲出房间的人是我。玄儿——不,现在得知18年前的调包事实后,或许应该叫他本来的名字“忠教”——比我慢几拍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我跑出来。 来到走廊,我马上隐约闻到一股恶臭。我还没来得及确认原因,又一声惨叫传了过来。 “救命啊!不要……不要过来!” 声音是从左首——楼梯所在的大厅方向传来的。啊,果然如此!她——美鸟似乎正被谁追着……刚想到这里,大厅的门开了。 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跑到走廊上,由于势头太猛,她的肩撞在对面的墙上,“咚”地发出低沉的声音。 美鸟换了一件泛白的衣服,看上去像睡衣。我站在向南方延伸的边廊里,但她没有发现我,直接向西边的建筑深处跑去。她脚下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可能因为野口医生给她注射的镇静剂还在起作用吧。 “美鸟小姐!”我喊了一声,向她追去。 转过走廊的拐角,昏暗中看到左首深处有一扇门,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正靠在门前。门后面可能是与刚才那间馆主的起居室连在一起的书房。 “爸爸!” 门好像锁着。美鸟双手握着门把手,左右拼命地转着。 “爸爸……救救我!” “美鸟小姐!!, 我大喊一声,跑到她身边。她回头看我,认出我的身影后她笨拙地侧过头,好像没油的机器一般。 “中也……先生吗?” 她嗓子里发出纤弱的声音。 “中也先生……” “怎么了?难道美鱼小姐她……” 被我一问。美鸟的嗓子里立刻发出嘶哑的叫声,左手慌忙去摸自己的右边。在她确认双胞胎的另一方不在之后—— “美鱼、美鱼她……”她的眼睛四处仿徨,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狼狈、慌乱和强烈恐惧。 “美鱼、美鱼她……”她近乎疯狂地大叫着。 “振作一点!”我大声说道,“好了,美鸟小姐,没事了,冷静!” 这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请冷静一点!美鱼小姐她发生什么事了?” “美鱼、美鱼她……” 美鸟不停地摇头,像打摆子似的。突然,她停下来。 “她死了。”她一字一顿,“她被那个人杀了。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 啊,果然——我全身无力,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美鱼被杀了!恐怕是在北馆双胞胎的卧室里,恐怕是被现场的什么东西勒死的…… “美鱼她……” 这时,玄儿——不,应该是忠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真的吗,美鸟?所以你才……” “我差点也被杀了。他把我压在身下,很大力地勒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呼救,但北馆里空无一人……啊!”美鸟大叫一声,抬起左手,将食指笔直地指向前方。她指的不是我,是我的身后,是我身后的玄儿——不,忠教的身后。 我回头一看。 大厅的门开着,一个即将现身的人影从门的阴影下向昏暗的走廊移动着。 玄儿,不,忠教寻找墙上的开关,将走廊的灯全部打开。忽明忽暗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没错,那是他——三天前从十角塔坠落的那个青年。 “不要!”美鸟尖叫道,黑发被她摇得乱舞,“他……” 美鸟两手抱头,畏惧地往后退着。 “是他杀的,是他杀了美鱼。是他,是他……” 美鱼被杀,美鸟也成为谋杀对象——是的,刚才在“打不开的房间”里,我知道了当前凶案的真凶和他的杀人动机。那时我就应该立刻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态的。可是我……他,也就是忠教,本名叫玄儿……不,目前还是叫他“江南”吧,至于玄儿,可能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他“玄儿”比较好吧。 他——江南,昨晚见到了美鸟和美鱼,据双胞胎姐妹说,他在客厅休息时,她们去看过他,还“和他说了会儿话”。所以,至少江南亲眼见过她们,知道她们是那种畸形——实际上只是“表面的畸形”——的双胞胎。这是把握事态的必要前提。 接下来是今早天亮以后的事情—— 和玄儿分开后,我想小睡片刻,就回到了东馆。从卫生间出来后和她们相遇,之后顺便到舞蹈室里说了会儿话。我听她们俩说了一阵关于当前凶案的意见后,便大胆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没打算接受手术,将连在一起的身体分开吗?当时,她们的反应很激烈不要! ——不要! 她们俩将声音提至最大拼命地叫着!紧紧抱在一起不停地摇头。 ——绝对不要。 ……是的! 她们明确说出了这句话:如果被分开,我们宁愿去死!而且,这句话肯定通过传声筒的裂缝传到了客厅里,传到了江南耳中。 可是今天下午,她们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听到嘈杂声来到大厅的江南,看到美鸟和美鱼本应连在一起的身体分成两半,分别滚落在走廊上。 江南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那时,玄儿所说的‘开关’在他心里被打开了。 “如果被分开,还不如死了!”说得如此坚决的她们现在真的分开了。一个头破血流晕了过去,另一个在疯狂地哭喊着。不能不管她们,干脆自己来帮她们解脱!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不知玄儿有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不过,按照他的指示,征顺和野口医生应该正在监视江南的动向。他采取行动时想不被人发现,应该很难—— 对了,刚才南馆被雷击而停电,还引起了火灾。恐怕问题就出在这儿。由于意外事态的发生,征顺和野口医生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引起过去。趁着这个间隙,江南逃出了客厅。他偷偷进入北馆,找到双胞胎的卧室,然后…… “江南君——不,还是叫你忠教吧。”玄儿对他说,“住手吧!够了,别再杀人了!美鸟她不希望死,所以别再杀她了!” 不知江南有没有听到玄儿的话,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他的右手握着深藏青色的和服腰带,那是双胞胎曾经用过的。可能他刚才就是用这个勒死美鱼的吧。 “好了,已经结束了!”玄儿声色俱厉地说,“站住!回去!” 但江南依然没有止步。他死死地盯着退到走廊尽头的美鸟,步调不变地紧逼过去。 “站住!” 玄儿抓住他的手腕想制止他,但江南一下子就将他甩开,继续前进。我不由想起玄儿说过的一个词——“疯狂的电路”。一旦开关被打开,就没什么能平息他的疯狂。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江南看着美鸟的眼睛,看起来像被泪水打湿了。同时,我也能看出那里面确实蕴含着危险的疯狂。那不是激情澎湃的疯狂,而是安静的、冰冷的,因悲伤和痛苦而心碎的疯狂。 现在,可能他既看不到我和玄儿,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他眼里肯定只有美鸟,只有从美鸟身上看到的母亲——诸居静临终前在病床上等死的身影。 “好了,住手吧!” 玄儿再次制止他。他跑到他身后死死将他抱住,但江南毫不费力地挣脱了。被疯狂控制的人往往具备异于常人的蛮力,难道现在他也是这样? 美鸟背靠墙蹲着,我走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当然不能让她被杀!因为他没有拿刀做凶器,所以,我想如果我和玄儿两个人猛扑过去,怎么也能制止他吧。 美鸟刚才靠着的门猛然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自然就是全身裹着黑色长袍的黑暗馆当代馆主浦登柳士郎! “玄儿!’! 柳士郎一出来就这样喊道,但不是对着我的朋友玄儿,而是对着18年前被他从黑暗馆放逐的玄儿。 “玄儿,是我,柳士郎!” 江南对这个具有莫名威严感的声音有了反应,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美鸟。他的视线好像被吸过去似的移到左前方的柳士郎身上。 “是我,玄儿!”柳士郎说,“你在做什么?到这儿来!” 江南惊讶地歪着头,注视着柳士郎。柳士郎往着手杖,从房间里走到走廊中。 “玄儿啊!”他注视着江南,“你明白吗?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的。” 江南什么都没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心里确实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不记得了吗?不记得的话,就好好想想!”黑暗馆馆主又威严说道,“这是你出生并成长的黑暗馆,你是为了见我才回到这里的。你来这里是为了见这个世界上你最应该憎恨的我!” 江南什么都没回答,连身子都没动一下。柳士郎又踏出一步,用空着的左手紧紧抓住江南的手腕。 “好了,到这里来!”他将抓住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你像这样回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啊……” 柳士郎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抓住江南的手腕往后退,打算回到书房中。江南掩饰不住的视线离开柳士郎飞向美鸟。不知是不是被柳士郎发现了,他猛然提高了声音。 “你明白吗,玄儿?”像是说给不懂事的孩子听的,“你明白吗?你必须杀的不是那个女孩——是我,是我啊!” 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吃惊地刚要开口,但玄儿已在我之前高声叫起来。 “父亲,你在说什么?” “来,玄儿!” 柳士郎不理会我们,只是用病弱的眼睛看着江南。 “你知道吗,玄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死一次。所以,请用你的手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来,玄儿……”江南还是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不去看美鸟了,毫小反抗地被柳士郎拉着手向书房内走去。 玄儿慌忙跑过去,但门却在眼前“咣”的一声关上了。我也离开美鸟,跑到门前。 “爸爸!”玄儿隔着门喊着。 “柳士郎先生!”我也一起喊道。我试着去拧门把手,但门好像已被锁上,怎么拧都拧不开。 “爸爸,请开门!” “柳士郎先生!” 我们俩一边敲门,一边反复呼唤着,不久,房间里有了回应。 “玄儿……不,忠教!”是柳士郎的声音,“离开这里,马上!” “爸爸,你要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我该说的,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爸爸……” “我……”声音突然停住,接着传来像是剧烈咳嗽的声音,“我按照我的方法……”话到这里中断了。 我们无法知道门后正在发生什么。他用他的方法到底要做什么呢?他对江南说“杀了我吧”,那是他的真心话吗?还是……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我突然朝脚下一看,不由得“哇”的一声叫起来。 “烟……” 淡白色的烟正从门和地板的缝隙间慢慢飘入走廊。 玄儿将耳朵贴在门上,我也依葫芦画瓢。好像有异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啊,这莫非是着火的声音? ——索性整个黑暗馆都烧起来,让一切化成灰烬不是更好吗? 难道柳士郎真的像刚才所说的那样,自己将房间点着了吗? “爸爸!”玄儿叫道。他用双拳敲门,用肩去撞门。 “爸爸!” “从起居室进去怎么样?”我一说完,玄儿来不及点头就跑开了。我回头看了一眼美鸟,她一直蹲在走廊的尽头。 “去美惟那里!”我命今道,“让她出房间后,赶快去北馆”” 而且—— 在我追赶玄儿拐过走廊拐角的瞬间,我又“哇”得失声叫起来。南北延伸的边廊深处是“达丽娅的房间”,它的门周围正冒着滚滚灰烟。门的一部分已经着火,周围弥漫着焦臭味。 当我听到美鸟的惨叫声跑出来时,我闻到了一股异味。难道这就是那股异味的来源?也就是说,当时南馆的火已经在大风中蔓延到“达丽娅之塔”上,并且还在不断扩大它燃烧的范围。 9 市朗犹豫着。 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黑夜。火势越来越猛,原本黑黢黢盘踞在地面上的西洋馆己经有一半以上被大火吞没。 现在是应该立即返回,还是待在这里不动? …… ……大约在一个半小时前——过了下午5点的时候,慎太和母亲羽取忍来到独自被留在北馆沙龙室里的市朗身边。慎太还是一脸无邪,结结巴巴地和市朗说着话。羽取忍从一开始就对市朗很热情,可能也是因为听别人夸慎太助人为乐,是个好孩子吧。 肚子饿了吗?渴不渴?冷不冷……被人像亲人一样地关心让市朗既一兴又放心。 “你可以到我们房间去休息,这也是玄儿少爷的吩咐。”听到这个建议,市朗更加放心了。 昨晚之前,市朗相信这座宅子里住着可怕的、邪恶的东西,但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淡薄了。不过,无论是玄儿还是其他人,在市朗看来仍然很难相处,好像和自己不是同类。无论怎么安慰他,他心里总是不安。惟一让他没有戒心的,只有那个叫“中也”的大学生,他似乎也是“从外面来的”。所以,市朗才鼓足勇气告诉他森林里被勒死的尸体,之前他是决定无论多么害怕都不说的。但那个中也,后来也表情恐怖地和玄儿他们一起离开了沙龙室。 市朗跟着羽取忍和慎太来到他们母子的房间,那是在南馆的一楼。房间里是一幅市朗熟悉的极其日常化的生活情景。外面是杂乱的西洋式房间,里面是铺着被子的日本式房间。西洋式房间里放着慎太的桌子,上边乱七八糟地放着小人书、彩纸和积木等等。 “这孩子好像很喜欢市朗你啊!今后如果你还能做他的朋友,那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的真心话,但她说完之后,满脸都是忧虑的神情。 “不过啊,这个黑暗馆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主人性格怪僻,而且在深山里,离村庄这么远,所以很难让你来见他……” 慎太始终很愉快,似乎不懂母亲的忧虑。他从桌子里取出剑球——好像除了送给市朗的以外他还有一个——求市朗再表演一次昨天的“特技”。他还用蜡笔在画纸上画上奇怪的画——像人的脸——给市朗看。市朗总觉得那张奇怪的脸是以他为原型画的。 说实话,市朗浑身无力,还有点发烧,陪慎太玩对他来说是件苦差事。尽管如此,市朗还是终于从四天来的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沉浸在内心的平静之中。 现在,市朗的失踪恐怕已在I村的家里引起了骚乱。学校自不必说,这骚乱或许正在村子里扩散。想必回去要狠狠挨顿骂了,但如果将事情解释清楚,向大家道歉,相信会得到原谅。等天气转好,就能设法将因塌方而中断的路修好。只要我能平安回到村里……他现在可以如此乐观地设想未来了。虽然他不想再次体验这种经历,但如果平安回到了原来的世界,那么终有一天他会很怀念这四天的“冒险”。 然而,和羽取母子度过的这种平静的时间并没有像市朗所期待的那样长。 巨大的雷声似乎震动了整个建筑,紧接着就是停电。所有的照明都灭了,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羽取忍找出手电,勉强驱散了一丝黑暗,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她将手电递给市朗他们,又点上蜡烛,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走出房间去了。出去时她命令说:外面危险,你们两个就乖乖待在这里。所以市朗和慎太只能在黑暗的房间里紧紧依偎在一起。 之后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火!” 屋外突然传来男人的大喊,声音中夹杂着惊谎和恐惧。这时羽取忍还没有回来。 ——火? 起火了吗?是这栋建筑因为刚才的雷击起火了…… 必须赶快逃出去——市朗想道。 他拿起手电,对惊慌失措的慎太说了声“跟着我”,就飞奔出屋外。外面空无一人,但火已经烧到走廊的拐南处,离这里只有几米了。 “慎太,快跑!” 市朗忍着呛人的恶臭,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然后,他朝着能逃出大火的方向拼命狂奔。他回头确认了一下,看到慎太踉踉跄跄地跟在身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建筑的正门跑去。 逃到与东馆相连的走廊后,正好看到一个穿围裙的女人从对面的房子里跌跌撞撞地出来。那是羽取忍吗? 风猛烈地刮着,不断发出尖厉的吼声,像是要撕裂黑暗。而雨偏偏在这个时候停了。天公仿佛故意趁着失火的机会耍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小性子…… 照这样下去,火早晚要烧到这里来。市朗一边想着一边从走廊向中庭跑去。没跑几步,脚在泥泞中一滑,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上。 “慎太呢?” 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是羽取忍的声音。 “慎太在哪?市朗,你们不在一起吗?” “啊?”市朗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扭头向刚才跑出来的建筑正门看去。真的没有慎太的影子。他应该跟着我一起逃出来了,难道中途摔倒了?难道自己光顾着跑,没发现把他落在里面了…… 火势比刚才更加猛烈,就快将南馆完全吞没。虽然还没烧到走廊和大门附近,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慎太!” “危险!” 慌乱的羽取忍刚要冲进去,就被一个人制止了。那是体格巨大、虎背熊腰的医生,被称为野口医生。 “火速比想像中还要快。羽取太太,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现在进去的话……” “啊……慎太!” 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黑暗。市朗在大火前犹豫着。 慎太还在里面。从正门到一楼的那个房间并不太远,现在马上去救可能还来得及。但是,也可能来不及。即便回去找到慎太,那时火可能已经烧到那里了…… 一秒、两秒……市朗还在犹豫。但抛开犹豫之后,他的行动却非常迅速。倒不是他下了必死的决心。只是他想:如果这样犹豫下去使得慎太烧死在大火之中,那我会后悔一辈子。一想到这,他马上行动起来。 市朗不顾周围制止的声音,跑回建筑里面。他右手握着羽取忍给他的手电,左手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捂住嘴。 慎太——他帮过我。智力低下的他为我考虑了很多。他给我拿来面包,拿来剑球,对于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的请求,他也忠实地执行……啊,他曾竭尽全力帮助过我!所以……有恩必报——这是从小外婆时常说给我听的。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今天我也要救他。 市朗用手电光撕开挡住视线的黑暗和浓烟,在走廊里前进。眼泪不断涌出,擦都擦不完。如果一不小心大口呼吸,马上就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幸运的是,大火还没有烧到羽取母子的房前。但是,周围却没有慎太的身影——在哪里?本来应该跟着我出来的,到底他…… 难道……市朗向房间里看去。 “滇太!”他冲着里面大声喊道,“慎太,你在这里吗?”没有回答——但是,用手电往室内一照,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伏在日本式房间的榻榻米上。 ”慎太!”他急忙跑过去。 房间里有一扇小窗,火已经烧到那里,形成一道难已接近的火墙。室内弥漫着浓烟,他是吸入了烟才晕倒在这儿的吗?可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喂,振作点!” 市朗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慎太微微张开眼。 “没事吧?好了,快走!” “市朗君……” “能站起来吗?……站不起来?那我来背你!” 市朗拉起筋疲力尽的慎太,让他从后面抱住自已的肩。这时,他突然看到慎太手里死死地抓着一样东西。 原色木框里镶着玻璃,那是个小相框。镶在里面的黑白相片上有三个人。一个是女人,像是年轻时的羽取忍。一个是羽取忍抱在胸前的婴儿,那是慎太吧!还有一个是中年男子,市朗不认识。 是慎太的爸爸吧——市朗突然想到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张照片对慎太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所以,他逃到走廊后又返回这里拿它…… 背上慎太,市朗使出最后的力气向房间出口跑去。然而,火舌这时已经开始舔欲走廊的墙壁和天花板。 旋涡似的浓烟、强烈的灼热感让市朗后退了几步。但是,没其他路了,只有往前冲—— ——怎么了,市朗? 前夜噩梦中出现的母亲的声音在头中嗡嗡作响。 ——加油,市朗! 啊……这是同一个梦中的父亲的声音。 ——怎么了,市朗? ——加油,市朗! 市朗像是被他们俩的声音推出去似的飞奔出房间,冲进烟雾和灼热中。 他屏住呼吸,拼命地跑。凶猛的火焰紧追着他,想把他和背上的填太一起抓走。市朗咬牙狂奔,不久他感到终于逃出了火口。就在这时—— 意外的重击和剧痛突然向他袭来。 不知道那是从哪飞来的,总之,一大颗火星从肆虐于建筑内的火焰中爆裂而出,正中向出口猛冲过来的市朗的脸——以左眼球为中心的部分。 市朗耐不住剧疼,大叫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 不断在市朗身上浮沉的“视点”像被弹开似的飞向虚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0 我脱下礼帽罩住口鼻,跑到起居室门口,不知什么原因,先我一步冲进去的玄儿不等我赶到就想把门关上。 “玄儿,你做什么?”我抓住门把手想往外拉。 “你别过来!”玄儿厉声命令道,“不要过来,这两个人交给我。” “你在说什么?”我吃惊地反问,“‘达丽娅之塔’好像着火了,而且还很大。” “我知道。所以你快点走!” “我会走的。玄儿你也快点,我们一起。” “我不要紧!” 玄儿面部痉挛,断然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突然松开加在门上的力道。就在我乘机把关着的门拉开的那一刹那——我受到了重击。玄儿从门后对着我的小腹一脚揣来。 我经不住疼,放开门的把手,用手按着肚子弯下腰。玄儿趁着这个间隙把门关上。里面立即传出上锁的声音。 “玄儿!”我抓住因汗水而湿滑的门把手,呻吟着喊道。 “我没事,中也君!”玄儿隔着门回答,“我没事的。因为我在18年前的大火中已经死过一回了。”说着,他笑了。咯咯咯咯……他压低了声音,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这是他异样的笑声。 “美鸟和美惟姨妈就拜托你了!可以吗,中也君?”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被留在关得严严实实的黑门前。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周围弥漫着浓烟和恶臭,房子到处都响起了异样的声音,不断膨胀的火焰正在咆哮呻吟。 为什么——我自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藤沼一成在《绯红的庆典》中画的不规则的“红”现在成为现实,正对着“世界”张牙舞爪。在这个过程中,火焰大概会越烧越旺,越烧越大,越烧越猛,最后将整个馆吞噬,使它烧得一干二净吧。 ……妈妈! 巨大的火焰被眼前的景象唤醒,在我遥远的记忆中再次燃烧起来。 ……啊,妈妈! 11年前的那个秋夜,无情的黑红色火焰包围着那座西洋馆…… “玄儿!” 我模着皱巴巴的礼帽,再次喊了一声朋友的名字。这里面包含了我对他难以言表的矛盾之情。 “我——我对你…… “中也先生!”美鸟呼唤我的声音透过浓烟和恶臭传来。 “中也先生!玄儿哥哥……你们在哪?” 我转过身,离开了紧闭的黑门。毕竟不能一直这样沉浸在找不到出口的感伤之中。 11 江南忠教——如果用本名来称呼应该是浦登玄儿——正在犹豫着。 她——那对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正在走廊深处,那是美鸟。虽然她一边跑一边喊着“不要”、“救命啊”,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在那里等我。虽然有两个阻碍我的人,但我不能听他们的。 不能犹豫,不必犹豫!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很清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然而,现在眼前的门突然开了,里面出现的男子喊我“玄儿”,还说:玄儿,是我,柳士郎!…… ——逃出客厅,我来到北馆二楼,偷偷进入了双胞胎的卧室。我首先用房间里和服衣带将头上包着绷带睡着的那一个勒死。那可能是美鱼。虽然她中途睁开眼睛,但并没有怎么反抗。可能是她心底正期待着死的解脱吧。 “两个是一个人”的她们是如此害怕结合的肉体被分离。她们发狂般地诉说:如果分开,我们宁愿去死;可是非常不幸,她们俩的身体从楼梯上滚落后真的分开了。这给她们带来了怎么也无法挽救的绝望。这一点从当时她们中的一个——美鸟狂乱的样子中就能知道。所以—— 所以,她们想死,她们肯定想干脆死了算了!但是……是的,但是她们死不了。无论她们多么想死都不会死,也死不了。她们绝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病死,但是她们也不能自杀。 就像昨天我在画室杀的那个女人——望和一样。就像去年在病床上被我杀死的母亲——诸居静一样。 无论多么想死,美鸟和美鱼都不会死,也死不了。 因为她们吃了浦登家家传的“不死肉”。叫望和的人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 ……是的,我知道的。记忆中的这个知识肯定不会错。 我并没有恢复所有的记忆,也没有完全明白一切。我觉得拼图的碎片似乎还没有集齐,似乎还有很多缺失的部分。 但是,至少关于“我是谁”这个最大的问题,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今天黎明,那个男人——浦登柳士郎来客厅之后,我睡着了……中间还做了好几个梦。睡梦中出现了新的拼图碎片,那是有关江南自身记忆的碎片。然后—— 然后,江南首先想起了自己一直都想不起来的名字——“忠教”。 ——知道了吗,忠教? 这是今早梦中出现的那个人——母亲说的话。而且,这肯定是自己复苏的记忆……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可能是我某一年的生日吧,母亲把那个怀表交到我手中,并且说了那样的话。 ——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将来走投无路时,就拿着它去浦登家的黑暗馆。知道了吗,忠教? ——知道了吗,忠教? 是的,我的名字叫忠教,江南忠教!所以那块怀表的后面刻着字母“T.E” ——明白了吗,忠教?一定要带着这块表去拜访浦登家的黑暗馆哦! 浦登家?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浦登”这个姓我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那是我以前一直工作的地方。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时候你也和我一起住在那里的。它在熊本市的山里,建在湖中的小岛上,是一座怪异的宅子。因为那里什么都是黑的,所以被称为“黑暗馆”…… ……这是一片新碎片。 从梦中醒来后,我慢慢地思考着这些话的意思。突然,与具体的语言和情景联系在一起的知识从混沌的海底浮上来。 ——对了忠教,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吧! 这也是那个人——母亲说的话。那是战争结束了好多年之后的事了,当时已经查明她的身体正被一种现代医学难以治愈的疾病侵蚀着…… 父亲很早就在战争中死了。战争结束前的8月9日,一个原子弹被投在长崎,据说母亲——诸居静亲历了这个过程。当时她在街边,离爆炸中心很远,所以没有受到直接伤害。但后来,她却因此饱受无穷无尽的病痛折磨。江南当时被疏散到五岛避难,和母亲不在一起。但是,那令人目眩的巨大闪光至今还留在他心中,昨夜在梦中也梦见它了。也许江南碰巧从疏散地的岛上看到了海对面的爆炸,而这正是这段记忆的碎片吧…… 虽然得知自己患的病可能是核爆后遗症,但她起初并不担心。 她总是说“我不要紧的”,而且作为“不要紧”的证据,她说起了江南一直不知道的“大秘密”。 ——也许你无法相信,我绝不会病死。 不会死?为什么会那样——江南当然感到非常疑惑。 ——这个么,是因为过去我在浦登家的黑暗馆中吃了“不死肉”。 不死肉? ——是的,浦登家家传的“不死肉”浦登家的人吃了它,就不会死了。是真的!生病绝对不会死,除非遭遇事故或者被杀。但是不能自杀。如果自杀,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直会陷入迷失之中。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声音异常兴奋,盯着江南的眼睛一眨都不眨,放出暗淡的光芒,就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 ——忠教,事实上你小时候也和我一样吃过“不死肉”。所以你和我一样,无论患上什么病都不会死。 突然听到这些,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但是也感觉不出她在说谎。当时我只是点头说“知道了”。 ——忠教,这个对谁都不要讲,知道吗?绝对要保守秘密,这是和浦登家主人的约定。因为如果被别人知道,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是的,我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她们和母亲一样吃了“不死肉”,一般情况下不会死,也死不了。她们也不能自杀。所以……所以我必须用我的手让她们死。 ——首藤利吉! 江南想起来了。 今天黎明,来到客厅的柳士郎说出了“利吉”这个名字。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个名字利吉……首藤利吉!这是那个人的名字,那个来医院接我的男人的名字。 去年夏天母亲死后,我就一直是一个人。我被关在医院狭小的房间里,喝药、打针、和医生谈话……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种生活。就在这时,那个男人——首藤利吉出现了。他说要带我去“浦登家的黑暗馆”。 我们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出发的。乘着利吉驾驶的黑色轿车,我们朝着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馆进发。中途我们进过一家茶社,之后我就在后座上裹着毛毯躺下了。然后我感觉一直在打盹,因为我不习惯远距离颠簸,十分疲倦。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出事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车子飞出道路冲进森林,撞上大树停了下来。因为在后座躺着,江南只是左手受了点擦伤。但起来一看,驾驶座上利吉的身影不见了。前面的挡风玻璃碎成粉末,上面还沾着血。江南马上猜到他因碰撞的惯性被抛出了窗外。 首藤利吉倒在离车子不远处,身体埋在杂草中。他的手脚弯成极其扭曲的角度,裂开了头部喷出大量鲜血……样子十分凄惨。但他好像还有意识,当江南走近时他的身体还微微动了一下,将满是鲜血的脸转向江南。他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嘴唇无力地颤抖着。 那时——江南回想道。 那时,我听到利吉的呻吟声。 让我死吧,让我早点解脱吧……不,我听到的可能不是他的声音,而是那个人——我母亲的声音。 ——让我死吧。 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她确实是那么说的。 外边下着大雨。是的,那是去年夏天——7月的那天! 啊,这……江南孝明不由得感到强烈的眩晕。 他不是我!这不是我的记忆!但是时隔30多年,到底为什么会有如此偶然的一致…… 在可恨且不讲理的病魔折磨下,她的身体一天天地衰弱。医生说已经没办法了。但是,在每一天的痛苦中她仍然相信自已不会死。她说:因为我吃了“不死肉”,所以绝不会病死。 然而有一天,她意识到“不死”未必和“病愈”同义。 于是她开始害怕了。 应该已经获得“不死”的自己是绝对不会死的,但这病也绝对治不好。如果是这样,难道自己今后必须一直在这样的状态下,永远活在痛苦之中吗?不会康复,但也不会死亡。即便今后病情继续恶化,身体被侵蚀得破败不堪,每天的痛苦更加增大,但还是不会死……难道自己只能这样在一天天不断增加且没有终结的痛苦中,度过今后的“不死之生”吗? 她觉得自己受不了。那么残酷的未来怎么能够忍受?她绝望了。所以,那时—— ——让我死吧。 她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不清地说。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所以我就……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用浴衣的腰带勒住她的脖子,那浴衣是准备在病房中更换用的。她没怎么反抗,死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断气后,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顺着她凹陷的脸颊流下。 之后的事情,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我记得我跑出病房,脚步踉跄地来到昏暗的走廊中(……昏暗的走廊)。回头看我的护士们表情很奇怪(……表情奇怪)。坐着轮椅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我跑下楼梯的脚步声很大(……很大)。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窗外)。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净是陌生的面孔(……净是陌生面孔)。扬声器里传出院内播音员的中性声音(……中性的声音),是在反复叫着谁的名字(……叫着名字)。 综合问讯处前的长椅上(……长椅上),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人孤零零地坐着(……孤零零地坐着)(……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在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大门后,我终于站住了。之后,我没有打伞在大雨中徘徊,被医院的职工发现后我被抓了起来。 这个又……江南孝明不由得又感到眩晕。 他不是我!这不是我的记忆!可是,如此一致……不,这里同时有一处明显的不一致。 那天,我跑出母亲的病房,跑下楼梯。当时,综合问讯处前的长椅上坐着的不是“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好像是“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 ……在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用皮带勒住那个男的——利吉的脖子,那是从他的裤子上抽出来的皮带。而且他也没怎么反抗,死得很安详。 之后,我独自走在森林里的小路上,不久来到了湖边。栈桥上有两艘船,我乘上其中的一艘,来到这个岛上。然后我登上了那座十角形的塔,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会径直去那座塔。我只能想起当时自己的身体是自然而然那么做的…… ……那是因为他是浦登玄儿——江南想道。 九岁生日之前,玄儿一直被迫住在十角塔的禁闭室里。阔别18年后,他又回到这个岛上。就算他被残留在潜意识中的记忆所吸引而登上塔去也不足为怪。 之后,关于在东馆客厅里醒来之前的事情,我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坠落时受到冲击,前后的记忆完全丧失了。 意识清醒后,一段时间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有一些记忆的片断渐渐复苏,但我怎么也想不出该怎样将它们相互联系起来。而且,由于冲击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直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 这时,叫蛭山的看门人因事故身负重伤,被抬了进来。那时,我从客厅出来看到了他的样子。他浑身是血和泥,脸部丑陋地扭曲着,嘴里喷出血沫,十分痛苦…… 的确,当时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已经复苏的关于那个人——母亲的记忆片段。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我确实觉得那个男人也在对我说着和母亲相同的话。 那天夜里,我独自在北馆中徘徊,看了很多房间。之后,我回到客厅打发着难以入眠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 黏在头脑中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集中到一处,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球体。球体开始慢慢转动,慢慢加速。各种颜色的碎片在其表面混合、融合。当转速达到顶点时,它变成了一片漆黑…… 江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困惑中,他无可奈何地被卷入那旋转的黑色球体中。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开始行动了。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夜很深了。 蛭山被抬进南馆的一间房里,我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找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那栋建筑的构造我早就知道似的。或许以前和母亲一起住在这里时的记忆还留在头脑中吧。起初想从走廊进去的,但因为知道叫羽取忍的佣人住在附近的房间里,为了不被发现,我决定直接从储藏室的暗门偷偷进去。为什么我会知道那里有个暗门呢?当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思可议,但想必那也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时的记忆吧。 处于昏睡状态的蛭山根本无法抵抗,只稍稍用了点力,很快他就断气了。就这样,这个人也从绝望的痛苦中得以解脱,获得了死的安宁——我记得自己抱着这样的想法回客厅睡觉去了。 之后是望和,那个患上早衰症的少年阿清的母亲。 昨天白天,我在被称为舞蹈室的大房间中偶然遇到她。当时,她像是相识己久的老朋友一样和我打招呼,多次问我阿清的去处,还喋喋不休地说那孩子的病是自己的过错,最终—— ——所以……求求你,求求你让我替他死吧! 她流着眼泪哭诉着。 ——求求你,让我替那孩子去死。杀了我吧…… 她凝视我的眼神阴森恐怖,但又充满深切的悲哀和绝望。在她逼近我的脸上,我不可避免地又看到病床上母亲的样子。在那声音、那话语中,都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和话语。就这样我脑中又出现椭圆形的球体以及它的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黑暗、引力、连结、发狂…… ——采取行动时已是傍晚之后。 我估计她可能在北馆的画室——里面到处都是画具和未完成作品的房间,就瞒着所有的人偷偷去了那里……从背后悄悄靠近正沉迷于作画的望和,用围巾勒死了她。肉体上并不虚弱的她,和之前的几个人相比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反抗,但中途她放弃了,很快断了气。就这样,她也获得了所期望的死的安宁。 当我想离开画室时,不知道为什么门打却不开。那时我很着急,我强烈地感到不能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因为如果被发现,我想肯定又要被抓回医院那个狭小的房间了。不能被发现,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我来到隔壁的房间,看看是否有其他出口。结果,我用椅子打破窗户的玻璃逃了出来。 根据今早复苏的关于“不死肉”的记忆,我清楚地知道浦登家的望和也和母亲一样“即使想死也死不了”。同时,也确信了一件事:这一定就是我存在的理由。我在这里正是为了用我的手让她那样的人死去。 12 然而现在—— 突然出现的男人——浦登柳士郎对自己的呼唤充满了威严,江南对此不由得犹豫起来。 “是我,玄儿!”柳士郎说,“你在做什么?到这儿来!” 玄儿?江南十分纳闷,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用这个名字叫我? 柳士郎拄着手杖从房间里向走廊中踏出一步。 “玄儿呀!”他注视着江南,“你知道吗?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的。”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名字叫忠教!好不容易恢复的记忆应该不会有错。玄儿不是我,是现在在我的后面的那个…… “你不记得吗?不记得的话,就好好想想!”柳士郎又威严地说,“这里是你出生并成长的地方,你是为了见我,才回到这里的。你来这里是为了见这个世界上你最应该憎恨的我!” 江南什么都答不上来,身体也动不了。在他极其困惑的内心表层,突然浮现出一片拼图的碎片: ——你呢,不是我生的孩子。 啊……这是母亲在病房中说的话。 ——你不是我生的,你过去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去年梅雨快结束的时候吗? 对了,这确实是她在我亲手杀死她的十天前对我说的话。 这也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和病床上的母亲在愚人节撒的谎完全不同…… ——你呢—— 她瘦弱的身体躺在床上,注视着我这样说: ——你呢,实际上不是我真正的孩子,也不是你死去爸爸的孩子。虽然必须保守秘密,但我觉得一直这样瞒着你也不好…… ——你是以前浦登家的主人托付给我的。我一直把你当做是我名叫忠教的孩子……我一直把你看做是我自己的孩子。 ——你真正的名字叫玄儿!不是忠教,是玄儿,浦登玄儿 ……江南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柳士郎又踏出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来吧,到这里来!”他将我的手腕拉向他身边,“你像这样回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啊……” ……我是玄儿?我不是忠教? 江南困惑的眼神飞向蹲在走廊尽头的美鸟。 啊,那么我到底…… “你知道吗,玄儿?”柳士郎马上提到了声音,“你知道吗?你必须杀的不是那个女孩——是我,是我啊!” “什么啊?”从背后的玄儿——江南之前一直这么认为——的嘴里响起惊叫声,“爸爸,你干吗要那样说?” “来,玄儿!”柳士郎注视着江南,“你知道吗,玄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死一次。所以,请用你的手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来,玄儿……” 对于他低沉的声音和口吻,我的内心探处突然有了反应。说起来,今天黎明他来客厅时,我好像也陷入了同样的感觉。 这个人的话我怎么也无法违抗。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无条件地这么想。我心里混杂着恐惧和胆怯,激烈地斗争着……被柳士郎拽着手腕,江南跟着他向房间里走去。一进门,柳士郎就关上门并上了锁。 “爸爸!” “柳士郎先生!” 他不顾隔着门传来的呼喊,把江南拉到房间中央,让他坐在放在那里的椅子上。而且,他用右手中的手杖开始从一端将满墙书架上的书挑落到地上。 ……怎么回事?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江南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仿佛心里绷至极限的紧张之弦已经断了似的。不久,柳士郎从长袍口袋中取出打火机,点燃了几本散落在地上的书。 眼看着变大的红色火焰蔓延到其他书上,慢慢扩散开来。可是,江南仍然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玄儿……不,忠教!” 柳士郎回到门旁,回应门外的呼叫。忠教?听到这,江南纳闷了。 难道他,他才是忠教?我是玄儿,他是忠教 ……啊,那么到底…… “离开这里,马上!”柳士郎对着门外放声大叫,“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这期间,火焰仍在稳步扩散,室内弥漫起淡白色的烟。 “我——” 说到这,柳士郎停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要用自己的方法……” 话到这里中断了,他又剧烈地咳起来。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 “爸爸!” 从外面传来大声的呼喊,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爸爸!” 火焰从书到书架,从书架到墙壁再到天花板……逐渐扩大,蔓延到整个房间。在玄儿心中,这光景和今早梦见的一个梦产生了共鸣…… 梦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凶残猛烈,我独自在火中乱窜,被热气和浓烟席卷着拼命地不停呼救。火焰背后是一片空白,似乎如果我不小心碰到它,就连现在的自己也会被它吞噬其中似的…… 这也不一样——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当然也是不一样。这和我心中的“……角岛……十角馆的大火”形象完全不同。 从空白的后面,慢慢渗出了模糊的记忆。 玄儿将这记忆捞起,心里有种差点窒息的感觉。就在下一瞬间,他将惊恐的目光投向倒在门上喘息着的柳士郎。 “爸……爸爸!” 自从他坠塔之后就一直不太能发出声音,但现在从他的嗓子里冒出结结巴巴的话来。 “爸爸,我、我……” 柳士郎的肩痛苦地上下抖动着。他回头看向玄儿,浑浊的双眼猛然睁大,整个脸扭曲起来,像是被内心的矛盾撕裂一般。 “玄儿啊!”他回应道,“我不是你的父亲,我……” 这时柳士郎又剧烈地咳起来,他跪在那里,用手杖撑起自己的上身。 “来吧,玄儿,”他用不容分说地语调说道,“杀了我吧,用你那双受诅咒的手杀了我!” 玄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柳士郎的样子和低沉的声音比他话中的含义更让人害怕。他轻轻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爸爸!” 随着这一声大喊,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不是刚才的门,是房间的另一扇…… 正想着的时候,门被踢开了。奋力冲进来的是玄儿——不,他应该是忠教。 看到室内的情景,忠教首先对着柳士郎喊了一声“爸爸”,接着将目光停留在玄儿身上。 “啊……玄儿!”他的声音颤抖,好像十分激动。 房间里蔓延的火焰像昨夜梦见的那样凶残地燃烧起来。它舔蔽着墙壁和天花板,四处蔓延,形成扭曲而恐怖的旋涡。 ——失火了! 好像有个尖叫声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是女人的叫声,但不知道是谁。 ——失火了……快逃! 啊,这——这也是从我心底里扩展开来的空白后面渗出来的——玄儿少爷! 这次响起了这个声音。 ——玄儿少爷,振作点! 这是孩子——那个男孩的声音。我在火中四处乱窜,最终筋疲力尽。这时他跑来救我,这就是他当时的声音…… “玄儿!” 现实中的声音响起,盖住了遥远记忆中的声音。 “不要紧吧,玄儿?” 是忠教的声音!玄儿跪在地上,被火包围着。回头一看,柳士郎也在原地无力地跪着。 火焰突然提高了吼声,猛然露出灼热的撩牙向玄儿和柳士郎袭来。玄儿陷入无法遏止的恐俱中,大叫起来,柳士郎也大叫起来。向两人直冲而来的忠教也大叫起来。 就在这个瞬间—— 不断在江南身上浮沉的“视点”像被弹开似的飞向虚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3 大火最终烧毁了整个南馆和西馆的3/4。多亏了夜半前下起的大雨,大火才最终熄灭,否则它可能会波及东馆。这期间,在北馆避难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祈祷火势不要继续扩大。 第二天9月27日的正午过后—— 我站在东馆一楼从玄关大厅通向中庭的露台上,眺望两栋楼在大火后的惨相。心里想起三天前——24日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站在这里素描西馆外观时的情景,感到有些难以承受。 暴风雨这次完全离去了。天上万里无云,像在嘲笑地上一切的脆弱。荒凉的广阔庭院与倾注而下的耀眼阳光形成鲜明对比,在它周围是黑色的建筑和建筑的残骸…… 第一次从东馆二楼的窗户看这中庭时,它充满了浓重的荒芜色彩,让我觉得像是“被神放弃了”似的。但眼前的光景远不止如此,或许可以把它说成是因惹怒了神灵而被毁灭的废墟吧。 “和你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这里吧。” 站在旁边和我一样眺望风景的浦登征顺叹息着说道。 “那是三天前吧?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已经对征顺详细地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18年前的凶案和这次一连串凶案的真相、昨天傍晚发生的事以及柳士郎、玄儿也就是忠教、江南也就是玄儿在那场大火中的情况,所有的一切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在西馆的灰烬中没有找到一具尸体。大火熄灭后一直等到天亮,我、征顺和宏户试着搜索了一遍。但被毁建筑的瓦砾堆十分庞大,还在冒着热气,光靠这点人手怎么也无法将其挖开。因此,三个人目前依然“生死不明”。 美鸟和美惟在我的引导下逃到北馆而幸免于难。市朗和慎太好像在南馆的大火中受了伤。据说是市朗前去营救没来得及逃出来的慎太,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火中逃出,但脸部受了重伤,慎太也有多处烧伤。野口医生采取了应急措施,所幸两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市朗左眼球的伤势很重,据说即便马上送医院接受治疗,也免不了失明。 “之后,警察那边有联系吗?”我问道。 “今天早上终于来电话了,是我接的。”征顺仍然看着中庭对面的废墟,“正如市朗所说,道路由于塌方而无法通行。警察说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 “火灾的事情说了吗?” “说了。我说因为有人受伤,所以希望道路能早点恢复通行。还说火基本上已经灭了,所以不需要派大规模的救援队来。” “你是觉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不好,对吗?” “是啊!” “是因为这个家里还有必须保守的‘秘密’吗?” 征顺用食指向上推了推无框眼镜:“如果姐夫和玄儿君已经死在瓦砾中——”他将目光投向我,“在法律上,姐夫掌握的浦登家的财产什么的应该由妻子美惟和女儿美鸟继承,对吗?但是美惟有那种心理疾病,康复的希望很小;而美鸟的精神状态又有问题,而且按足岁算她只有15岁,还未成年,所以我必须做好当她监护人的心理准备。” 是吗?也就是说,作为下一代黑暗馆馆主的任务,必须像以前一样,要不择手段地将这个家的秘密保守下去。 “中也君,今后还需要你的合作!还有野口先生、佣人们和市朗……” “还必须仔细叮嘱茅子和伊佐夫。” “那当然!” “但是,即便大家统一口径,还是有问题瞒不住啊!关于蛭山、望和以及美鱼的死,就算野口先生伪造了无关痛痒的诊断和报告,但关于在外面森林中发现的首藤的死因,我们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不是吗?” “这我知道。”征顺表情严肃地皱了皱眉,“关于这一点,只能这样处理:杀首藤的是他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患者江南忠教。而且,凶手江南也葬身于昨夜的火灾中。实际上,事实也是如此。” “嗯,的确!”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在警察来之前,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这期间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必须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对策会议’还要把院子里的白骨埋回去——你也会帮忙的吧,中也君?” “嗯!” 我没心思按照一个合格市民的常识和规范,对征顺的意见和请求表示否定。可能是因为我胸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无力感、虚脱感和丧失感吧。不,更重要的是,我和他们之间有种“共犯意识”,而这种意识己经在我的心中萌芽并深深扎下了根…… “说起来……”我在裤兜摸索着,从中拉出一条沾染煤污的表链。垂在表链尽头的不用说就是那块怀表——“达丽娅之表”。 “这个给你吧。”我把表递给征顺,“这是我帮助美惟和美鸟逃出西馆时在走廊里捡到的。可能是玄儿打算阻止凶手走向美鸟时,在拉扯中掉下来的吧。” “是‘达丽娅之表’吗?”征顺接过表,将表盘朝上放在掌心中,眼神中混杂着感慨和困惑。 “我想这个应该由浦登家的人保管。” 征顺对于我的话没作任何回应,握着表将它放入上衣口袋中: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照射下来的阳光非常刺眼,甚至让人觉得残酷。这让我想起了玄儿曾经说过的话——太阳光是个居心巨测的家伙。缓缓吹来的凉爽的秋风,从还在冒着轻烟的灰烬中带来了恶臭,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了,征顺先生!”我脱下头上的礼帽,用手轻轻梳理着脏兮兮的头发,“有几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现在可以问你吗?” 征顺略显惊讶地扭头看我,但马上又将视线返回中庭。 “什么事?” “首先是关于在电视节目中播放的影像,那好像是前天下午的事。獭户内海有个叫时岛的小岛,上面有座西洋馆。” “哦!” “据说那是负责北馆重建的那个建筑家很早以前设计的。当时有个富豪想在时岛上建一个‘世外桃源’,于是委托他设计了那栋建筑——征顺先生,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座木结构西洋馆的木制骨架的颜色呢?” 这是那时立刻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疑问。 所有的木制骨架都涂成铜绿色,和铜葺屋顶的铜锈颜色相同……只看了电视里放的黑白影像,征顺就很自然地这么说,所以我只能认为他事先就知道这座西洋馆木质骨架的独特颜色。 “我不知你是实际去现场看过,还是从什么资料里得知的,但不管怎样,我想事情都没那么简单。还有三天前你看了我的素描本后说的那番话,我现在觉得也不像是外行人说的。因为如果对建筑没有相当的兴趣和知识,恐怕是说不出来的。” “真是明察秋毫啊!”征顺斜眼看着我,嘴角露出安详的微笑。 “还有就是关于图书室里宫垣叶太郎的签名书。” “啊,你看到那个了?” “前天傍晚时我在桌上看到的,是《冥想诗人的家》的第一版。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作家,所以不能不看。” “那么,你看到那个签名了?” “是的。” “你应该明白了吧?” “也许。” 我严肃地点点头,征顺再次将目光投向中庭。 “那本书的作者宫垣叶太郎曾来过这里一次。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签的名。那是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签名的日期吗?” “好像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某日。” “已经是八年前了啊!” 征顺轻轻叹了口气,静静地将两手插入上衣口袋:“事实上,我从前以东京为活动中心的时候,和他——叶太郎的父亲有过来往。我曾被邀请到他家里去过几次,在那里见到了还只有十岁左右的叶太郎。战后不久,他年纪轻轻就付梓出书了。当我知道那是侦探小说时,大吃了一惊,当然也十分高兴。他八年前来这里拜访我,据说是因为从他父亲那里听到了关于这座宅子的传说,引起了很大兴趣。” “哦!” “说起八年前,阿清已经出生了。我的姓早就变成了浦登,但在知道我过去的叶太郎君看来,可能对‘浦登征顺’这个名字还是有些抵触感吧。所以他在写受赠人姓名时,还是写了他所熟悉的我的旧姓。” “是吗?”我凝视着征顺的侧面,“那个曾经设计了时岛上的西洋馆、那个负责重建18年前烧毁的北馆的建筑家中村,就是征顺先生您,对吗?前天,我在阁书室看到了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冥想诗人的家>。当我看到作家署名旁的落款时,我不由得非常惊讶。‘惠存’旁边并排写着受赠人的名字,但姓氏不是‘浦登’”而是‘中村’。也就是说那里写着‘致中村征顺先生’。” 征顺的唇角依然含着安详的微笑。 “是的。”他点点头说。 “但是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最初在这里谈到中村这个建筑家时,你就像在叙述旁人之事似的说‘他已经死了’呢?” “我的本意不是要说谎。”征顺的微笑扩散到脸颊上,“17年前,我接受了浦登柳士郎重建北馆的委托,第一次来到这里。在这里我遇到了望和并坠入爱河之中。我爱着她,希望和她在一起。但是,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接受苛刻的条件……这个我对你说过吧。” “是的。” “我必须接受浦登的姓,还要抛弃过去生活的世界和经历住到这里来。换句话说,建筑家中村征顺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左思右想,最终选择了这条路。因此我才说‘他己经死了’” “你好像也说过‘他选择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吧?野口先生说‘他是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建筑家”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事实确实如此吗?”征顺反问道,“当时我作为非常有名的建筑家被寄予厚望,对工作的欲望和热情也没有丝毫衰退,却突然决定放弃一切,隐居到山里这座怪异的黑暗馆中。最初是因为我遇到望和并爱上了她。但同时,我也被这座号称黑暗馆的奇异建筑所吸引。我相信了能带来‘不死’的‘达丽娅之肉’,发誓爱黑暗胜过爱光明……也就是说我被迷住了——怎么样,这是足够奇特的生活方式吧?” 但是现在,他爱的望和已不在了,与望和生下的阿清也得了宿命式的怪病,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达丽娅曾经居住的西馆被大火烧得无影无踪……啊,那么贮藏在“达丽娅房间”下面的“肉”怎么样了?难道昨夜的大火也没能烧到那看起来十分坚固的铁门之下吗?难道它还完好无损地保留在那里吗…… 我找不到该说的话,重新把帽子戴好。 “那么,中也君!”征顺看着我,认真地说道,“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是什么?” “烧毁的西馆和南馆不能就此放弃不管。我想如果情况允许,应该尽早重建。” “啊?” “你不是建筑系的学生吗?难道你没想过将来要从事与建筑有关的工作吗?” “我是有个想法。” “那么——”征顺突然停下来,注视着我,“现在,我想请你帮忙对烧毁的建筑进行修补和重建。” 对于这个意外的“请求”,我完全惊呆了。 “可是,我还是学生。” “当然,还是以我为中心进行工作。我是希望你能从旁辅助,充分表达你的意见。对你来说,这也一定会成为有益的经验。” “可是……” “这样一来,阿清也可以经常见到你了,还有美鸟;如果你能来,或许有一天她失去美鱼后死掉的心会重新复活。” 昨天夜里逃出西馆后,美鸟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放着美鱼遗体的房间里。空洞无神的眼睛一直看着空中,谁跟她说话她都没反应。 “可是征顺先生,我……” “不要担心!我不是无理的要求你一直呆在她身边,也没想过要让你在这馆中度过一生——你好象说过在家乡有未婚妻了,对吗?” “是!” “她叫什么名字?” “和枝,花房和枝!” “哦!” 征顺安详的微笑了一下,然后闭上嘴注视着我。 “答应吗,中也……不!”征顺轻轻摇摇头,“以后就不再用这个诗人的名字称呼你了,因为玄儿君也已经不在了。” 玄儿已经……不在了。是的!玄儿已经不在了,已经死了。被昨天大火吞没至今仍未现身的他,已经不可能还活着了。只要“达丽娅的祝福”没有在他身上带来真正的“复活的奇迹”,他就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样,能帮我吗?”黑暗馆下一代馆主对低头轻轻咬着嘴唇的我说,“你的本名……这肯定也是某种缘分吧。中村——中村青司先生!” 第六部 第二十八章 封印的十字架 “视点”离开33年前的一切,螺旋式地飞向虚空。时而变大时而变小,时而激烈时而舒缓,在不规则且扭曲的旋转中,它超越法则,跨越时间,回到33年后——1991年的“现在”。 ……湖被深山老林包围着,(……是见影湖)。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平静的水面上微澜不惊(……红色的水面)。小岛浮在像是类人动物脚印(被称为“大猿的脚印”……)的“脚后跟”附近。岛的一角耸立着十角形的塔(从这个塔上我……)。西洋馆黑黢黢地盘踞在塔的不远处(……这个是……)。那是由大小及风格迥异的四栋建筑组成的西洋馆,是形状特异的黑色西洋馆(对了,这是黑暗馆现在的样子),是因妄想抗拒“死亡”而产生的西洋馆……飘落的“视点”瞬间滑入西洋馆的内部。 似曾相识的玄关大厅、似曾相识的昏暗走廊、似曾相识的宽敞客厅……当它捕捉到自己睡在里面的身影时,“视点”瞬间消散在这座馆所孕育的黑暗中。 1 当我微微张开眼睛时,最初映入眼帘的是张非常熟悉的面孔。 “啊,江南君,你醒过来了?唉,我都没来得及着急,这可是体现朋友价值的好时机啊!” 虽然嘴上在开玩笑,但我想他心里未必真如他所说,因为他这个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这个人?啊,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鹿谷?” 江南孝明连眨了几下眼睛,重新看了看对方的脸。瘦削的脸颊微微发黑,尖下巴、大鹰钩鼻,凹陷的眼睛稍稍下垂。那样子就像“皮肤发黑的恶魔”,一看就知道非常怪僻。 ……是的,这确实是鹿谷门实的脸。 “这里是……”江南吸了口气低声说道。 鹿谷两手撑在榻榻米上看着我,在他身后露出红色的拉门,上面是黑色的天花板。江南脸朝上平躺着,只要一动身体就感到浑身酸痛。 “啊,这里是……” “当然是黑暗馆。”鹿谷门实说,“难道你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了吗?” “不!”江南在枕头上轻轻摇摇头,“不过……” 为什么鹿谷会在黑暗馆呢?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在问这之前,江南还有事情必须先说。 “鹿谷君!” “什么事?” “我——我都看到了。” “什么?” “过去……33年前,这座馆中发生的凶案的始末,我都看到了。” “等一下,江南君!” “我终于明白这座馆对于中村青司来说有什么意义了。鹿谷君,这儿啊,这座黑暗馆对于青司来说是他的‘起始之馆’。” “你在说什么,江南君?” 鹿谷茫然地瞪大眼睛,然后一脸迷惑地将小波浪状的头发向上拢了拢,但江南毫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33年前——1958年的9月23日,他——青司第一次来到这里……是的,自那以后一切就开始了。他见到那座十角形的塔,知道了意大利的建筑家尼克洛第的名字……这里也有藤沼一成的画,还有宫垣叶太郎的签名书。对了,还有古峨精计社特制的西洋钟,当时古峨精计社的社长肯定是那个古峨伦典。还有后来成为‘黑猫馆’主题的《爱丽丝》,青司也是在这里看到的。可能这里——这座黑暗馆里还有很多后来成为他设计出发点的东西……” “你没事吧,江南?”鹿谷歪着头,竖起食指轻轻戳着自己的太阳穴,十分担心的样子。“我听说你的头部没有被摔到,所以暂时放心了,不过……” “我没事,我脑子很正常!”江南回答,表情非常认真,“不过,我的世界观可能已经因此改变了。” “哎呀,你又开始夸张了!” “鹿谷,我真的看到了。33年前,这里有三个人……不,如果包括中途在森林里被杀的首藤利吉,就有四个人被杀。再往前数18年,这里也发生了凶杀案,还有个不可思议的‘活人消失’之谜,不过被青司完美地解开了,这时凶手柳士郎……” “知道了,知道了!江南君,总之在你昏迷期间,你做了那样一个梦,对吧?” “梦?”江南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不可能!”他否定道,“不是,那不是梦,是现实!我潜入33年前的中也……不,中村青司的身体,和他共有视点和思考,而且将他在这黑暗馆的经历全部……” “所以说,那是梦!” 会有那样的梦吗?江南想道。 一连串的事情如此复杂地组合在一起,虽然和日常生活中的现实相差悬殊,却非常合情合理,即便在清醒后的现在,我都能清楚地想起数量庞大的细节,要是叫我讲,我能丝毫不差地讲出来—— 这怎么可能仅仅是个梦呢? “不对!”江南将语气加强到最大限度。 如果说那是梦,那我不得不说现在这里的现实也像是梦;如果说那是梦,那我不得不说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现实;如果说那是梦…… “不对,我敢肯定!” 江南反复否定着,可鹿谷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似的。 “可是,江南君!” “不!” 这时,另一个人插话了。 “这似乎不能简单地用梦这个词来解释。我也觉得这至少不是我们平时说的那种梦。” 虽然有点沙哑,但这还算是响亮的男高音。他说话的样子十分稳重,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斟酌。 鹿谷不解地“啊”了一声,显得有些迷惑。 “为什么您会那么想?” “因为在这座宅子里即便真有这种事也不奇怪。很早以前开始,这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能用常识圆满解答。” “啊……”江南慢慢抬起上身。 身上关节隐隐作痛,但还不至于动不了。可能是因为长时间躺着不动吧,使不上力气。这比疼痛更令他在意。 鹿谷背后露出的红色拉门开着,门后——相连的房间中央放着黑色的矮桌,声音的主人坐在桌前看着这边。那个人是…… “就我刚才听到的来讲,这个年轻人、江南先生说的好像确实在现实中发生过。33年前的这个时候,在这座宅子里的确发生过那些凶杀案。其他的也都是事实,无论是藤沼画师的画,还是宫垣叶太郎的书,还有古峨精计社的钟。按常识来看,与这个家毫无关系的江南先生是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事的……” 声音的主人是个老年男子,看起来已有80岁左右的高龄。身上穿着焦茶色的优质皮衣,在他这个年龄来说,背算是挺得很直了。他漂亮的白发整个向后梳着,蓄着和头发一样雪白的胡子,带着一副豪华的无框眼镜,用“老绅士”这个词来形容他似乎比“老人”更贴切些。 “这是江南先生的东西吧?“老绅士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给我看,“家里人发现它掉在十角塔的阳台上,是你坠塔时掉的吧。表盘的玻璃没事,不过指针停在了6点半。” 江南从被子里出来,慢慢爬到矮桌旁。 “是的。”他确认了一下,老实地点点头,“这——这块怀表确实是我的。但是,它原本是浦登家传下的‘达丽娅之表’” “好像是的。”老绅士仔细端详着手里的怀表,“虽然和以前相比脏多了,但这个外形很像,颜色也像……后面也刻着字母‘T.E’。没错,这是浦登家传下的‘达丽娅之表’——但是,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这是我外公的遗物。听说外公是在舅爷的店里找到的,因为碰巧刻着和他名字相同的开头字母,所以就要下来了。” “……” “我舅爷叫远藤敬辅,几年前在熊本市内经营古玩店。” “熊本的古董商……”老绅士眨着眼睛,“大概是20年前了,我记得曾把旧家当收集起来进行过处理。那时来这里的古董商中,可能就有你舅爷。当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这块表卖了。” “后来辗转就传到了我手里。啊,所以……” 太多的一致——不能单单用“偶然”来形容的一致,散落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当然这也无法用正常的道理彻底解释清楚……不,可是…… “这座馆中是不是曾经有一幅奇特的画,叫<时之网>。” 老绅士稍稍皱了一下白眉。 “<时之网>……?” “33年前烧毁的西馆中,有间屋子里有一面大镜子,叫‘达丽娅之镜’。<时之网>就是藤沼一成画在镜子上的幻想画。上面画着‘达丽娅之表”指针指着6点半,表链就像蜘蛛网一样展开……” “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那场大火之后我从他——青司君的口中听说过那幅画。” 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了,江南瞬间感到剧烈的眩晕。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难道都是因为那块‘达丽娅之表’……拥有那块表的我在得知黑暗馆曾经与中村青司有关之后就产生了兴趣,难道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吗?” 江南一半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我就像被藤沼一成所预见的<时之网>捕获了一样……选择33年后的同一天来到这里,一登上岛就糊里糊涂地爬上那座塔,然后……” 并非33年前发生的“过去”偶然和我的“现在”一致 ——江南试着改变自己看问题的角度。 想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过去”是先存在的。“过去”一连串的“现实”首先作为原型存在,我的“现在”就好比是对它的模仿。难道不应该这么看吗?或者也可以这样想。 首先,最初的一大偶然是,拥有“江南”这个姓氏的我与中村青司建造的蓝屋和十角馆事件产生了联系;之后,作为祖父的遗物我得到了“达丽娅之表”,这又是一个偶然;然后,又偶然与钟表馆、黑猫馆事件产生联系。并且,今年夏天,母亲去世的经过也是一个偶然……啊,是的!那时肯定已经有什么发动了。所以她在那张病床上那样…… “的确!” 老绅士看着手里的“达丽娅之表”,点点头。 “你的话很有意思,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付之一笑吧!但即便事实果真如此,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因为这种情况的确存在。” “这种情况……” “我第一次来拜访这座馆时,也有许多奇怪的机缘巧合,现在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置信。那些仅仅是偶然,还是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起作用,我目前仍不清楚,也不想勉强去了解。江南先生,这种情况确实是存在的。” 江南双手撑着矮桌,再次将目光投向老绅士。 “您是……” 江南低声说道。虽然经过33年,但他的脸并不陌生,声音和连说话的样子也有印象。 “您的名字是……” “我忘说了。”老绅士一本正经地说,“我叫浦登征顺。” 2 1991年9月27日,星期五的下午1点半,这是江南孝明睁开眼睛的日期和时间。23日的日落后不久,他从十角塔的阳台上坠落。之后,他昏睡了将近四整天。 “如果直接掉下来,那无论如何是没救了。好在你中途挂在院子里的树上了,没有摔到地上,只受了轻微的摔伤和擦伤……” “就和33年前从这座塔上坠落的青年一样,是吗?”在浦登征顺说明情况时,江南怀着奇怪的心情确认道。 黑暗馆老馆主的嘴角微微一笑。 “是的。不过,可以说你更幸运。你似乎没有因为冲击而引起记忆障碍,而且说话也好好的。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浑身多少有点疼……不过,好像不要紧——给您添麻烦了。” 征顺让江南喝口水。江南从桌上的水壶中倒出水来润了一下干渴的喉咙,再次看了看周围的样子。这里是……江南记得这里是那间客厅。 四间日本式的房间连在一起,十分宽敞。北端的一间铺着被子,自己和33年前那个年轻人一样躺在同一个地方。 枕边叠放着来时穿的衣服,上黄色的夹克、蓝色的长袖衬衫、退色的黑牛仔裤——江南身上换了睡衣,是黑色的,虽然是白天,却没有光透过面向走廊的拉门射进来,难道现在依然关着防雨套窗吗?隔开房间的拉门上的红纸肯定不止换过一次,色泽比33年前要鲜亮浓艳得多。 “那时——在我因地震而坠塔之前,我看到一个人影。”江南对征顺说,“想必是这间客厅所在的东馆吧。二楼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窗边好像有个男人的身影,穿着茶色衣服,那个人是……” “是我!”征顺回答,“我碰巧充当了33年前青司君的角色。” 鹿谷门实一直默默听着两人的交谈。可能是判断目前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吧,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只手肘放在膝盖上托着腮。他身上从上到下都是清一色的黑色装束,像是为了拜访黑暗馆而订做的。 “我立刻叫家里人去塔下查看,结果发现了你。并且和33年前的那个青年一样,把你抬到这间客厅里。” “尽管没有大伤,好像也没撞倒头部,但你就是昏迷不醒,我们也束手无策。” “结果就在这里一直睡到了今天?” “是的。” “没有和医院以及警察联系吗?” “是的,因为我们判断你没有生命危险。” “也就是说在这方面,现在和过去没什么改变,对吗?” 征顺没有同答江南的提问。 “这个家里有位优秀的医生。”征顺说,“医学上的判断都是交给他的。根据他的指示,我们用点滴给你补充水分和营养。” “医生……是野口先生吗?” “野口?啊,是村野先生吧。很遗憾,他已经去世了。在十多年前,是病死的。” “那么……” 那位“优秀的医生”是谁呢?是野口先生死后浦登家的主治医生吗?但是,一般不会把他叫做“家里人”吧。那么,究竟是……虽然我很想知道,但黑暗馆馆主并不打算做更多说明。 “总之——”他接着说,“你能平安醒过来,我也放心了。那边的作家先生——鹿谷先生正好在这个时候到了,这也是机缘巧合吧!” “是……机缘巧合吗?”江南瞟了一眼依然沉默的“作家先生”,“我想我夹克的口袋里应该装着钱包。” “是的。”征顺的嘴边又浮现出微笑,“这和33年前不同。” “钱包里应该装着工作证、驾驶证,还有信用卡之类的。” “我检查过,知道你是在东京出版社工作的。后来,又找到了冲入森林的租赁汽车,是你开来的吧?” “啊,是的!” 绷带代替了我当时用的手帕,整齐地包在事故中受伤的左手上。 “您是根据我的工作证和我公司联系的吗?所以鹿谷才会来这里,对吗?” “不!”征顺摇摇头,“对不起,和警察以及医院一样,我们没有主动和任何人联系过。因为我们不希望有太多不相干的人来,我们要尽量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因为医生诊断说没有生命危险,应该不久就会醒,所以我们决定先等你醒来再说。是的,就像刚才你说的,在这方面,现在和过去没什么改变。” “因为这个家里有许多必须保守的‘秘密”对吗?” “是的!而且——”说到这儿,浦登家的老主人有点犹豫,用手指往上推了推无框眼镜的鼻架。 “因为这次的情况和33年前太像了,无论是日期上还是时间上,还有那天两次发生的地震……而且,我查看了你的钱包,得知坠塔后昏迷不醒的你偏偏也姓‘江南’。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嗯!” “因此把你安顿在这间客厅后,对不起,我采取了一些措施。” “什么意思?” “除了出入用的一扇门,其他所有的门窗都钉上钉子使其打不开,这是为了让你不能随便出去。我还立刻在出入用的门上装了锁……在此基础上,我尽量安排人在这里看着你——” 征顺环顾了一下微暗的客厅,再次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眼镜,然后注视着江南。 “幸好,这似乎是我杞人忧天了。” 3 “不过——” 江南回头看了一眼依然一声不吭的“作家先生”,问出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 “鹿谷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这边没有和任何人联系过吗?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呢?” “我听到了录音电话上的留言。”鹿谷门实轻轻地耸了一下肩,“22日夜里,你不是给我留言吗?说什么‘熊本市的山中有座青司之馆,叫黑暗馆,明天我想一个人去看看’。” “啊,是的。” “我好像也对你说过,当时我正好有事回了大分县的老家。第二天,也就是23日下午我在外地查了一下电话录音,听到了你的留言……我总有一种不样的预感,一想到现在你正独自去那座‘青司之馆”就坐立不安。” 鹿谷嘟着嘴瞪着江南,似乎有点生气。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江南“啊”了一声垂下头。 “总之,我先查到你老家的联系电话,因为我听说你回老家给母亲守七去了。我打电话过去,可总是不通。到24日傍晚,你父亲才终于接了电话。一问,他告诉我:在法事后的餐桌上,你的舅爷——可能就是你们刚才提到的原古董商远藤敬辅吧,他热心地对你说了那座奇怪的宅子——黑暗馆的情况。因此,我要了远藤先生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但是也没人接。我等得不耐烦了,就决定先去熊本市看看……最终,在26日——昨天早晨我和远藤先生取得了联系。” 一口气说到这里,鹿谷说了声“失礼”,将身体挪到矮桌旁,伸手去拿桌上的水壶。他在江南用过的玻璃杯里倒上水,一口气把它喝完,看来他也很渴了。然后,他的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一个像图章盒的黑色物体,但是里面装不了图章,只能放上一枝烟。这是鹿谷爱用的香烟盒,他是用它来控制吸烟的。 “这是今天的一枝。”他嘴里嘀咕着,将烟衔到口中,用盒子里内置的打火机点上火。 “我对远藤先生说明了情况,问出了他记忆中黑暗馆的大概位置以及主人‘浦登’这个姓氏。然后,我就和你四天前一样,在熊本市内租了一辆车,于昨天傍晚时分出发。到了晚上我总算来到I村,但这时出现了大雾。我觉得夜间最好别再走了,就在车里过了一夜。天亮后雾也散了,我又开始前进。可是到了百目木崖附近,又遇到了大雾……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湖边,这是两个小时前的事情。” “对不起,因为我让你那样……” “啊!”鹿谷有点害羞地挠着鼻头,“当然,担心你的安全是一部分原因。但是,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自己也遏制不住亲眼看看这座‘青司之馆’的想法。” “恐怕是吧!” “对了,今天早晨,我去村里的杂货店询问黑暗馆的位置和行走路线时,那个店主人还记得你呢!他说几天前有个开车的年轻人问过同样的问题。还说:‘你也是去山里面浦登家的黑暗馆吗?要是那样,那得非常小心才行,那儿很早以前就多次发生过可怕的事……我被他狠狠地吓了一顿。” “是的,我是去那家店里问路的,鹿谷你也是吗?……啊!” 这时,江南终于想到了I村的“波贺商店”——那店主人的脸上有块很大的旧伤疤。 “是吗?”他不禁自言自语道。 那店主人看起来50岁左右,假设他还要年轻一些,是46岁,那么33年前就是13岁了。他脸上的旧伤疤好像是从额头到左眼睑和脸颊一带,左眼看上去失明了。 “浦登先生!”江南问老馆主,“莫非那家杂货店——波贺商店的店主就是33年前那个叫市朗的中学生?他在南馆的火灾中左眼受了重伤。” “市朗……哈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啊!这个我还记得——是的,听说他是波贺商店的继承人,左眼在那场大火后失明了。” “果然……” 现在江南明白,为什么在他说出中村青司的名字时店主人会表现出那种微妙的反应。想必他也听说过33年前被大家称为“中也”的大学生的本名,而这个名字肯定还残留在他记忆的角落里。 江南的心跳突然加速,他用手按住胸口,看着远道而来的作家。 “鹿谷,你是怎么上岛的?” “湖边不是有栋石造的小型建筑吗?那栋建筑的内线电话连着岛上的主屋——”鹿谷斜眼看着征顺回答道,“出来应答的好像是佣人,最初他冷淡地回绝了我。但我说出你的名字后,他马上替我通报了浦登先生。然后就有人过来接我了。” “四天前,我也先按了那部内线电话的按钮,当时没有任何反应……” “啊,是吗?”征顺回应道,“呼叫音并不能传到馆内的每个角落,所以可能碰巧谁都没注意到吧。或者……对了,或者是因为设备陈旧。所以状态不稳定。” “好了好了,总之一切没事就好了。是吧,江南君?”鹿谷的语调一下子变得非常明快。 “关于你昏迷期间所经历的33年前的事,我还是很难相信,嗯……这个改天再慢慢听你说——” “那可说来话长了。” “那我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作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露齿一笑。这时,香烟的过滤嘴已经开始烤焦,他依依不舍地将“今天的一枝”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4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江南谨慎地问道。黑暗馆馆主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但中间好像混杂着一丝痛苦,或者说是焦虑的神情。 “能够回答的,我会回答。” 也就是说还有很多不能回答吗? 这是当然的——江南心里想道。无论33年前和现在有着多么惊人的一致,无论他如何相信我说的一切都不是梦,但对于征顺来说,进而对于以他为代表的浦登家族来说,自己和鹿谷依然是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 “对不起!”江南温顺地低下头,但还是马上提出了问题。 “首先是关于藤沼一成的画。除了‘达丽娅之镜’上的画,这座馆中还有藤沼的油画,对吗?东馆的客厅中有<绯红的庆典>,北馆的沙龙室里有题为<征兆>作品。” “题名是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但是,以前确实有藤沼的画。” “现在还保留着吗?” “不,这里己经没了。”浦登征顺静静地眯起镜片后的老眼,“藤沼死后,他的儿子再三恳求我们把画让给他。那可能是15年前左右……” 江南知道那是藤沼纪一。他戴着白色的橡胶面具,隐居在冈山的水车馆中。就是说水车馆的“藤沼作品集”中也包括曾经在黑暗馆里的那两幅? 实地拜访过水车馆的鹿谷轻轻地“啊”了一声。关于藤沼一成和纪一的知识,江南原本都是听他说的。 “听说你和作家宫垣叶太郎也是朋友?” 江南接着问道。鹿谷又“啊”了一声。征顺这次睁大了双眼。 “虽说是朋友,但也不过是很久以前见过几次罢了——他好像是三年前去世的吧,听说是因为疾病折磨而自杀的……真是可惜啊!” “那么,你和中村青司先生呢?”江南紧接着问道,“33年前,在重建烧毁的西馆和南馆时,你不是请当时还是学生的青司先生帮过忙吗?之后,你们还继续交往吗?” “和青司君……不,曾经有过亲密的交往,但后来突然中断了。” 征顺再次眯起镜片后的眼睛,他的眼中突然出现了浓重的忧郁之色。 “听说他几年前也过世了。” “是的,六年前的这个季节,在大分县的角岛。因为被称为蓝屋的他家发生了火灾。” “因为火灾……啊,好像是这么说的——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江南先生……”黑暗馆的老馆主注视着江南。他忧郁的眼神瞬间变得暗淡,“我不相信。” “不信?不信什么?” “青司的死。” 江南无言以对,老馆主静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你也知道吧,青司君和我一样,是受到‘达丽娅祝福’的人。” “啊……” ……达丽娅的祝福! 3年前的9月24日夜,在“达丽娅之夜”的“宴会”上,青司吃了用来招待他的“达丽娅之肉”但怎么可能——江南使劲摇头。 不可能有这种事,当然不可能! 在六年前的角岛上,中村青司确实死了。大火将蓝屋烧得一干二净,他与妻子和枝的遗体一起葬身其中。半年后的春天,我和鹿谷在青司的弟弟中村红次郎家中查明了事情的真相。不会错的,肯定不会错…… “还剩一个问题,能告诉我吗?“ 江南再次使劲摇了摇头,怀着逃避的心态进入下一个问题。 说实话,想问的问题多得可以堆成山。比如说33年前的那场大火后,“生死不明”的三个人的遗体是怎么发现的?一连串的凶案最终是如何处理的?现在这座馆里住着几个人,是什么人?患早衰症的阿清还是没过几年就死了吗?美惟怎样了?失去另一半的美鸟现在又如何?伊佐夫呢?茅子呢?当时的佣人——鹤子、羽取忍和宏户呢?还有慎太呢?——“达丽娅之肉”现在还在吗?这33年间,有没有人成为新“伙伴”?如果有,那有多少…… 但我觉得这些问题就算我再怎么问也不可能从征顺口中得到答案。而且我觉得现在的我还是不要知道、不要涉足这些问题为好。 “最后一个问题……重建和补修完33年前烧毁的部分后,这座馆的整体外观是不是有了很大变化?” “哦!” “也就是说,我从塔的阳台上坠落之前看到的这座馆的整体外观,比起33年前好像有很大差异。” 浦登征顺默默地点点头,用手指抚弄着雪白的胡子。他的手非常柔软,不像是老人的手。 “让我来回答你吧。”几秒钟后他说道。 “首先,关于西馆,我们尽量忠实地恢复原貌,在建筑的南端配上三层塔屋,墙壁多用黑色平瓦镶面,再刷上黑漆。南馆是木结构,外壁钉上护板,基本上也和以前一样。这两栋建筑中照例都精心设计了几处不太实用的机关,这一点你恐怕早就知道了吧。总之,可以说每一栋建筑在结构和设计上都没做过多的改动。” 征顺停下来眨了几下眼睛。 “只有一处——”他继续说道,“只有一处因为青司君的提议,和以前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 “因为青司先生的提议?” “是的,那是……对了,江南先生,要去实地看看吗?” “啊?“江南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那样……可以吗?” “话说到这里,也没法再对你隐瞒了。”黑暗馆馆主回答,“而且,也正是因为他——青司君的指引,你和鹿谷先生才会到这座黑暗馆来。你和青司君的缘分不浅,这一点在你醒来之前我已从鹿谷先生那里听说了。凡是和青司君有关的建筑,你们俩都很感兴趣。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相信我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说着,老馆主又拿起手边的怀表,递给江南。这是“我把它还给你”的意思吗? “只不过,江南先生,所有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在你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后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好的!” 接过外公的遗物,江南坐正了点点头。 “那么……”征顺慢慢站起来,“我来带路吧。你能走吗?” “啊,能走,我想不要紧。” “走吧——鹿谷先生,愿意的话,你也一起来吧。” 5 白发的黑暗馆馆主矍砾地走在前面,带着江南他们去东馆的玄关大厅。 客厅前面的长廊里并排着黑色的双层格子拉窗,地上铺着黑色平瓦。穿过左右打开的黑门,我们进入宽敞的大厅。但空间的光线依然微弱,和刚才相差无几。墙壁、天花板、通往二楼的回转楼梯……一切依然被刷成没有光泽的暗黑色。 据说这是建于明治时期的老西洋馆,尽管历经了漫长的岁月,但它内部的样子感觉和江南33年前看到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当然,过分老朽的部分肯定逐个得到了修缮,如果仔细看,一定到处可以发现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尽管这么想,但最终,江南还是产生了妄想。异国的魔女达丽娅,她疯狂的“祝福”或许只对她最后的栖身之处——这座黑暗馆才最有效地发挥着作用。 通往中庭的门是双开门,在它右首有座黑色的座钟。现在,它正带着和33年前相同的厚重感,悠然地计着时间。 门的上方是半圆形窗户,镶着深色玻璃。我突然发现它和33年前不同,竟然没有一丝光亮从那里透进来。这是……正想着的时候,征顺来到窗下,将漆成黑色的两扇门同时推开。 门外应该有个露台,铺着黑色炼瓦,向中庭方向突出。可是向打开的门后一看,江南才发现它已经没了。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里是走廊。 昏暗的走廊没有一扇天窗,宛如隧道一般。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没有光亮从半圆形的窗户中透进来。 征顺打开灯。 长廊的黑色天花板上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光。灯光依然很弱,好像就要被黑暗吞没似的。地上铺着黑石,墙壁上贴着黑色裙板,裙板上面的部分则是暗红色的。 “这——这样的走廊……” “以前没有,这是在重建西馆和南馆时新造的。因此,如果从十角塔看,这座馆的整体外观和以前不同。”说到这,馆主静静地退到门旁,“来吧!”他催促江南道,“走吧!你大概知道尽头是什么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请——” 江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慢步走了出去,鹿谷默默地跟在后面。 走廊尽头的墙壁和左右墙面的设计完全不同,黑色粗糙的墙面看上去像是用大块石料垒成的。 江南直视着前方,慢慢地向前走。 每前进一步,各种各样的情景就不断复苏,错综复杂地在脑子里闪过。那主要是飞到33年前的“视点”通过中也,不,中村青司的经历看到的许多情景。其中也有很多是通过波贺商店的市朗以及坠塔青年——真正的浦登玄儿看到的。还有“视点”飞到33年前的18年前,附在调包之前的玄儿身上看到的。 ……黑黢黢耸立的十角塔。最上层昏暗的禁闭室。格子门对面出现的女性身影……诸居妈妈。妈妈!啊,妈妈……火,摇曳在宴会厅里的红色烛火。肖像画中妖艳的美女。异国魔女……祝福,达丽娅的祝福……血红的葡萄酒和红色黏稠的汤……你吃过了吧,玄儿少爷?玄儿……愿达丽娅祝福我们。吃,那肉!达丽娅的,达丽娅夫人的……你是说我一定要回答吗?我一定要回答……缺失,关键性的缺失,在这座馆中。令人眼晕的巨大闪光……妈妈!缺失一定在我身上。那可不行啊,青司!无情燃烧的大火……啊,妈妈,妈妈!被吓着了吗,中也先生?我对你……所灭亡者,可是我心?所灭亡者,可是我……妈妈!啊,妈妈!妈妈!妈妈!明白了吗,忠教?实际上啊,忠教你……躺在满是药味的病床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很痛苦的脸,那声音,那话语……深深烙在心里的场景。深深烙在心里……孝明,实际上啊……这是我的、我的记忆。你呀……不是我生的:我的、我自己记忆中的……大雨,不安的雷声,火山爆发的惨剧……可怜!所谓亡者,可是我……是我的心吗?都很可怜……人、村子还有树和山。大雨……还有——还有那天的、那时的——让我死吧! 空洞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口齿。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解脱! 但是我做不到,那样的事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从病房里逃出来 ……是的,之后又经过几天病痛的折磨,她终于得到了死的安宁。 ……江南似乎快看不到眼前的现实了,他赶紧用力摇摇头。这时,他己经来到黑色石壁前,不知不觉中,两眼中竟有少许泪水。 自从今夏和母亲诀别之后,他还从未流过泪——走廊在此向左右叉开。 去哪里呢?江南停住脚。突然,耳边隐约有声音传来,若隐若现的……啊,这不是钢琴声吗?谁在弹钢琴?在哪里弹?现在这个旋律是…… 江南从分叉口拐向右边,那是琴声传来的方向。 走廊很快沿着黑色石壁向左拐了个直角。左转不久后又出现一个分叉,一边是沿着石壁笔直向前,另一边则向右拐了个直角。江南马上发现后者可能是延伸至北馆的。前者在前方不远处沿着石壁又拐向左。 来到这里,江南觉得大致上可以把握这条走廊的结构了。 如果从这里一直沿着墙往前走,肯定会有延伸至西馆的走廊。 如果在最初的分叉口向左转,那里也会有延伸至南馆的走廊。也就是说—— 这个由黑色石块垒成的墙壁原本是四方形的小型建筑的外墙,而那座小型建筑就是中庭正中央的“迷失的笼子”。恐怕这条走廊就是以它为中心将东西南北四栋建筑连成一个十字形……原来如此——江南想道。 关于中村青司六年前的死,浦登征顺刚才是那样说的,但是在重建烧毁的那两栋建筑时,青司却提议建这样的走廊。当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莫非…… ……我停下来,朝着北馆的方向侧耳倾听,于是我听清了传来的钢琴声。缓慢的节奏,灰暗的旋律,这是萨提的……不,不是的。 是舒伯特的吗? 这是弗朗茨·舒伯特的《第二十钢琴鸣奏曲E长调》第二乐章。 33年前,青司来到这座黑暗馆。第四天早晨,他在北馆的音乐室前听见的就是这首曲子。现在,是谁在那间音乐室的钢琴上演奏这首曲子呢?——到底是谁在弹?莫非那是……不!不过…… “啊!” 鹿谷的声音打断了江南如同滴在纸上的红墨水般渗开的思路。 一看,鹿谷已经超过停下的他,来到走廊前方又要左转的地方。 “怎么了?” “就在刚才,那里有个人——”鹿谷指着拐过去的走廊深处,“那里有个人,但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无声无息地在里面的拐角处拐过去了……” “那是什么样的人?” “身材很小,漆黑的衣服像斗篷一样,头上黑色的像是兜头帽,感觉那简直就像是……” 难道他想说那简直就像是“活影子”什么的吗?——啊,难道“难不成……”江南嘀咕着用手摸了摸微微出汗的额头。 难道鬼丸老——那个黑衣老佣人现在还在这里?难道33年前应该已将近90岁的他现在还活着,还在守护这座“迷失的笼子”…… 江南迅速从鹿谷旁边穿过、沿着石壁拐过去。果不出所料,前面有条向右拐的分叉,那是延伸至西馆的。正好在分叉口附近的左首墙上有扇黑色的门——没错,那是“迷失的笼子”的入口。 陈旧的门紧闭着。江南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前。那是两扇黑色的铁门,上面有他熟悉的浮雕——“人骨和蛇”…… 江南静静地伸出双手握住门的把手。把手摸上去滑溜溜的,感觉只要一用力就能打开。 这——这里是“迷失的笼子”,是浦登家死者安息的墓地,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肉体和灵魂永远迷失的地方。这里是…… “怎么了,江南君?不打开看看吗?”鹿谷惊讶地问。 江南什么也没回答,握着门把手好一会儿都没动。 江南知道门后是如洞穴一般的狭小空间,里面还有一扇铁门,门上有扇镶铁格子的小窗。门里面的地上有个四方形的洞,洞里有黑色的石台阶一直通向地下。而且…… ……这里…… 是的,这里是“迷失的笼子”,是浦登家死者安息的墓地,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肉体和灵魂永远迷失的地方。 “怎么了,江南君?”鹿谷惊讶的又问了一遍。 江南重新握紧门把手。就在他刚要打开的那一刹那—— “咯噔”一下,他心里猛然间打了个冷颤。 他仿佛感到从紧闭的黑门后面传来了异样的气息,好像有什么东西徘徊在地底的黑暗中——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江南闭上眼睛,静静的深呼吸着。 “回去吧,鹿谷!”江南低声说道。然后,他离开了那扇门,“这个地方我们不能靠近。” 走廊以“迷失的笼子”为中心,将东西南北四栋建筑连成十字形。江南又开始思考在修补和重建这座馆时,中村青司提议这一大胆改造的意图。 这难道不是青司微不足道却又竭尽全力的反抗吗?妄图抗拒“死亡”的念头产生了这座黑暗之馆,但青司却希望借此摆脱它那挥之不屈的咒语的束缚。 是的,无法解决的肉体和灵魂“迷失”在“笼子”中,而这一定是为了将它们通通封印才在地上画的巨型十字架。当然,征顺不可能没发现青司的意图,但他还是接受了青司的提议。也就是说,他也希望从长年被囚禁的咒语的束缚中,获得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自由。可是…… 可是尽管有青司的这种反抗,但在这里,在这扇门里面的地底下…… 江南的心里又打了个冷颤。 他用眼神催促着茫然的鹿谷,慢慢的转身往回走。这时,从北馆传来的灰暗的钢琴旋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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