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一大堆书 ==> 查看信息
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岛田庄司-吉敷竹史系列之展望塔上的杀人
2011-01-31
 
展望塔的杀人
    一

    京滨东北线有一个车站叫王子站,车站旁边有个公园叫飞鸟山公园。每到春天,来飞鸟山公园看樱花的人络绎不绝。
    可是,昭和六十二年三月五日这天,由于连续下了三天冷雨,樱花还没开,再加上风很大,公园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公园的一角,有一个看得见王子站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展望塔。那是一个圆筒形的建筑物,坐电梯可以到顶部的展望台去。展望台也是圆形的,中央部分是电梯、小卖部和洗手间,周围一圈摆着钢制的桌子和椅子。别看设备简陋,这个展望台二十分钟自转一圈。你要是在小卖部买一杯咖啡,坐在钢制的椅子上慢慢喝,不动地方就可以转上三百六十度,欣赏飞鸟山周围的风景。
    这天是星期四,冷雨还在不停地下。上午十点半左右,展望台上那么多的钢制椅子上,只坐着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
    如果是星期天或者假日,椅子总是坐得满满的,展望台上的服务员需要提醒那些已经坐了一圈的人起来给站着等候的人让座。可是这天用不着服务员提醒,坐多少圈都没关系。
    那两个中年妇女,时而隔着玻璃观赏王子站前繁华的商店街,时而观看刚刚修建的、架在王子站上空的东北新干线,时而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看上去是两个很有教养的女人,穿着也很讲究。她们都是过着富裕生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转动着的展望台转到小卖部的时候,其中一位一边谈论着什么一边在小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的女人,向小卖部里面的人喊道:“请问,能给我们两杯热可可吗?”
    说话的语气很有教养。
    “好的!”小卖部的店主人答应了一声。
    店主人的名字叫藤原岁三,他迅速地在两个纸杯子里倒满热可可,向在店里打工的大学生矢部富美子使了个眼色。
    “可可好了。”矢部富美子对那两个中年妇女说。
    “哦?是吗?”正在小笔记本上写字的女人停下来问道。她身旁的另一个女人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对不起,能帮我们拿过来吗?”在笔记本上写字的女人抬起头来说。
    说话的语气依然很有教养。但是,后来店主人藤原岁三作证说,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险恶。
    矢部富美子没说话,瞪了那个女人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在这个小卖部点饮料是自助,客人应该自己过来取。藤原岁三看出矢部富美子想说什么了,对她努努嘴,小声说:“给她送过去算了。”
    因为是自助,店里没有托盘,矢部富美子一手拿起一个倒满了热可可的纸杯,走出柜台,踏上缓缓转动的展望台,向那两个中年妇女走去。
    藤原岁三在柜台里看着矢部富美子苗条的背影,心想:那两个客人确实有些不自觉,不过,现在展望台上就这么两个客人,拿过去就拿过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藤原岁三看见富美子弯下身子,把两杯热可可放在了桌子上。
    “谢谢。”在笔记本上写字的女人小声道谢之后,继续写起来。
    藤原岁三觉得奇怪的是,富美子没有转过身来。一般而言,放下那两杯热可可以后,她应该立刻直起身,转身回来。她要干什么?只见富美子在桌子一侧弯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了那个写字的女人一会儿,默默地把右手伸进了围裙口袋里。
    女人觉得奇怪,抬起头来看着富美子。看风景的女人也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打工的大学生。
    三个人谁也没说话。过了几秒钟,藤原岁三看见富美子的右手从围裙口袋里抽出来,向那个写字的女人胸部捅了一下。
    写字的女人瞪大了眼睛。矢部富美子用手撑了一下桌子直起身子,也没有道歉的意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才看风景的女人好像是被吓蒙了,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椅子倒在地上,紧接着是一阵金属撞击地面的尖厉的声音。
    刚才写字的那个女人慢慢倒在桌子上,好像很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并低声呻吟着。热可可被碰翻了一杯,杯子里的热可可洒在桌子上,又流到地板上。藤原岁三看到的还是矢部富美子的背影,她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写字的女人扭动身体的时候,藤原岁三看见她的胸部插着一把尖刀。刀身全部捅了进去,只剩下刀柄留在外面。她的脸痛苦得扭歪了,趴在桌子上痉挛起来。痉挛的频率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止了。
    停止了,痉挛的女人的背后,初春的冷雨还在外面不停地下着。王子站前的古老建筑在缓缓移动。刚才看风景的女人不再尖叫,和富美子静静地站在桌子两侧,纹丝不动。展望台上静得吓人。
    矢部富美子默默转过身来。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突然,她飞快地朝电梯跑去。
    展望台上只剩下藤原岁三和刚才看风景的那个女人了。两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知怎样做才好。直到听见了电梯的马达的转动声,藤原岁三才走出小卖部,向那个胸部插着尖刀的女人走去。
    藤原岁三跟刚才看风景的那个女人对视了一下,终于说道:“赶快报警!”
    展望台上没有电话,藤原岁三向电梯跑去。
    剩下的那个女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跟刚才站的地方隔着两张桌子的椅子上,不声不响地坐下来。
    胸部插着一把尖刀的女人孤独地趴在桌子上。她的身后,是笼罩在早春冰凉的灰色烟雨之中滕胧的街景。

    二

    警察到达展望台的时候,被害人井上典子早已停止了呼吸。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事件。跟鉴别班的警察同时到达现场的东京警视厅一课刑事侦破组的吉敷竹史也觉得非常不可理解。检查完现场之后,他又向两位目击者询问了一些情况。
    但是,到目前为止,无法判定凶手的杀人动机。被害人井上典子跟杀人凶手矢部富美子是第一次见面,以前谁都不认识谁。
    井上典子生于昭和十八年,家在千叶县幕张市。丈夫是一家机电公司的广告科科长,独生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儿子不再需要她照顾了,所以才有闲暇跟朋友一起出来旅游。她今天跟朋友一起,坐上了始发于三之轮桥的都营电车荒川线,来到了飞鸟山公园。
    跟她一起来的朋友叫濑户田桂子。按照濑户田女士的说法,井上典子是一位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的女性。毕业于东京女子大学以后,她在语言研究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就跟现在的丈夫结了婚,当了家庭主妇。她教子有方,独生子上小学以后一直成绩优秀,去年考上了日本有名的庆应义塾大学医学系。而且,井上典子还不是一个只顾教育自己孩子的利己主义者,她对别人,对公益事业也很关心。她有很高的修养,会写俳句,还是一家志愿者团体的负责人。可以说,尊敬她的人有的是,恨她的人一个也没有。
    杀人凶手矢部富美子呢,就更优秀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姑娘。她从上小学开始,学习成绩在班里就没得过第二,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去年她考上了东京大学文学系,且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可以称为美女了。她聪明得不得了,据藤原岁三说,店里的所有活计,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全部烂熟于心。有这么个大学生在这里打工,他省心多了。
    矢部富美子不但聪明,性格也非常好,非常开朗,遇事总是为别人着想。在她的履历表上,绝对找不到一个污点。藤原岁三说,要不是亲眼看见,绝对不会相信矢部富美子会成为杀人凶手。
    矢部富美子住在东京大学后门台东区池之端四丁目一个单身公寓里。她到飞鸟山公园来打工,需要从根津坐地铁千代田线,在町屋换乘都营电车荒川线。矢部富美子昭和四十二年生于东京。
    一个是住在千叶县幕张市的四十三岁的家庭主妇,一个是住在东京台东区池之端的十九岁的大学生,两个人之间以前难道有什么足以发展成杀人事件的仇恨吗?
    听吉敷这么一说,濑户田桂子嘴唇哆嗦着,断言道:“不可能!她们以前根本不认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当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大学生。如果井上认识她,从表情上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她也会告诉我的,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吉敷马上派人去台东区池之端矢部富美子的住处搜查。不用说,本人肯定不在,不过找到了本人的照片。吉敷叫人把照片拿过来,打算立刻发出通缉令,通缉无故杀人的凶手矢部富美子。
    无故杀人?不对吧?都营电车荒川线?对了,井上典子、濑户田桂子是坐都营电车荒川线过来的,矢部富美子也是坐都营电车荒川线过来的。她们坐的是同一辆电车,在车上相遇,由于某种原因发生龃龉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
    吉敷打开地图查了一下。都营电车荒川线与地铁千代田线交叉,从都营电车荒川线的始发站三之轮桥站出发,途经荒川区政府前站、荒川二丁目站、荒川七丁目站,到达町屋站以后继续向飞鸟山方向行驶。而矢部富美子在町屋换乘都营电车荒川线,前往飞鸟山。那么,从町屋站到飞鸟山,这三个人很可能在同一辆电车上。
    吉敷把小卖部的店主人藤原岁三叫过来,问道:“这个展望台几点开门?”
    “十点。”有些谢顶的藤原岁三说。
    “这么说,矢部富美子十点来你的店里打工,是不是?”
    “是。”
    “井上女士和濑户田女士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也是十点左右。”
    “这么说,她们几乎是同时上来的?”
    “是。”
     果然如此!这样一来,这三个人坐同一辆电车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来这里的话,都是在飞鸟山站下车吗?”
    “那也不一定。在飞鸟山站的前一站王子站下车也可以,而且离这里比较近。”
    “哦。”吉敷说完从展望台上往下看了看。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京滨东北线上的王子站,也可以看到都营电车荒川线上的王子站。,从町屋站到王子站,井上典子、濑户田桂子和矢部富美子很有可能坐在同一辆电车上,也很有可能在车上发生过冲突,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杀人事件埋下了伏笔。
    吉敷再次把濑户田桂子叫过来,专门就这一点询问了一下。
    “没那事儿!根本没那事儿!”被害人的朋友濑户田桂子立刻否定。
    这有些出乎吉敷的意料。
    “没有?这么说,你们跟矢部富美子不是坐同一辆电车过来的?”
    “不是……”濑户田桂子说完犹豫了一下,“不过,我们在来这个飞鸟山公园的路上,好像看见她在我们前边走。在电车上,我没有注意过,也许我们跟她是坐同一辆电车过来的。”
    “您在电车上没看见过她?”
    “看见过。”
    “但是,井上女士有可能注意到她的存在了吗?”
    “也没有。我们俩在电车上一路都在聊天,井上的表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跟平时的她完全一样。如果她因为矢部富美子的存在表情起了变化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的。”
    “您在电车上绝对没有跟矢部富美子说过话,对吧?”
    “我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哪里谈得上说话呢?”
    “来这里的途中也没有跟她说过话吗?”
    “也没有。下着雨,风也很大,我们都想赶快进展望台避雨,哪有心思跟别人说话呀。”
    “进了展望台以后,您也没跟她说过话吗?”
    “没有!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吉敷沉思起来。
    “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到井上女士有什么不正常?比如说,有没有看过矢部富美子?再比如说,有没有回忆什么的表情?”
    “完全没有。她只是跟我聊天。如果有像您说的那些情况,她会跟我说的。就算她不跟我说,我也能看出来。”
    吉敷沉默了。既没有跟矢部富美子说过话,也没有看过她,这……
    “如果硬要我说井上对外人说过些什么,只有那么两句话。一句是:‘请问,能给我们两杯热可可吗?’还有一句就是:‘对不起,能帮我们拿过来吗?'就这么两句话。可是,那个女大学生把热可可拿过来以后,突然掏出一把尖刀刺进了井上的胸膛……”濑户田桂子说着说着嘴唇又哆嗦起来,眼泪也流了下来。
    桌子上的热可可,一杯已经凉透了,另一杯被碰倒了,洒在桌子上已经干了,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井上女士的血倒没有多少。
    “那个女大学生……是个疯子!”濑户田桂子声音颤抖着。
    “当时,井上女士说话的口气是不是有些厉害,或者说是居高临下?”
    “怎么会呢?”濑户田桂子有些愤怒了,“没有!绝对没有!您怎么能对死者说这种无礼的话!”
    没有吗?吉敷又陷入了沉思。即便有,也不足以成为杀人的理由吧?杀人动机一般都是由以前积累的仇恨等引起的。
    “濑户田女士,慎重起见,再问您一个问题。在您的记忆里,以前见过矢部富美子这个人吗?或者说,以前跟您交往的人当中,有过矢部富美子这样一个人吗?”
    “我再跟您说一遍,没有!绝对没有!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发疯的女大学生!”
    “您跟井上女士到这个飞鸟山公园来,是谁的提议?”
    “是我的提议。我知道井上喜欢旅行,就对她说,我知道东京有一个好地方。我是在东京的浅草出生,也是在那里长大的。”
    “哦,浅草啊。您跟井上女士认识很长时间了吗?”
    “可以说认识很长时间了吧。六年了。我们一起搬到幕张的时候就认识了。”
    “你们是同时搬家的吗?”
    “是的。很偶然。那一带新盖的房子很多,同时搬家的情况不少。我们正好是邻居,孩子也是同学。我们俩都是家长会的干事,后来就成了好朋友。”
    “哦。在这六年当中,您没见过矢部富美子吗?”
    “没有。”
    “但是,井上女士在您不知道的情况下,以某种形式认识了矢部富美子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吧?”
    “这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可能性很小。我们俩除了各自干家务活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她什么事都跟我说。她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再问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她在外面有没有情人?”
    “绝对没有!她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濑户田桂子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吉敷看着长相很一般的濑户田桂子,点点头。他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就算井上典子有情人,也不会跟那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矢部富美子有什么关系。
    吉敷再次陷入沉思。

    三  

    机动搜查队的车把吉敷送到了都营电车荒川线的始发站——三之轮桥站。
    雨还在下。吉敷和他的搭档小谷打着雨伞,在三之轮桥站前面下了车。
    “嗬——”小谷吃惊地叫了一声。吉敷也不由得站住了。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拱形牌楼,牌楼上写着“都营电车乘车处”几个大字。牌楼后面是一个短短的隧洞,穿过隧洞就是都营电车的铁轨。隧洞里面光线比较暗,两侧是卖土特产的小商店,店前是用木板搭的台子,台子上面摆着各种商品。
    牌楼左侧是一个照相馆,三层楼,是那种一进大门就是楼梯的古老建筑。大门开着,可以看到一直通向三楼的楼梯。楼梯尽头是一个大玻璃鱼缸,鱼缸里有绿色的水草,还有粉红色的大鲤鱼在里面缓缓游动。
    吉敷一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观赏着古老东京的残景。
    “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东京啊!”穿过隧洞的时候,小谷感叹道。
    这里确实像一个偏远的地方都市,甚至可以闻到地方都市特有的湿乎乎的尘土味儿。
    吉敷穿过隧洞以后撑起雨伞,看见雨里停着—辆乳黄色都营电车。
    在车站办公室里,吉敷他们见到了被认为驾驶过井上典子、濑户田桂子和矢部富美子坐的那辆电车的司机。他们先给司机看了看矢部富美子的照片,又向他介绍了井上典子和濑户田桂子的相貌特征。但是司机说,今天上午十点零八分到达王子站的那趟都营电车确实是他驾驶的,但是他不记得见过这三个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他驾驶的那趟车上,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事件,以及乘客之间的争吵,等等。
    井上典子被杀害之前在笔记本上写的东西,属于纪行之类。虽然还称不上“纪行”,但回家以后将整理成纪行类的文章。据濑户田桂子说,井上典子是文学系毕业的,喜欢写东西,每次旅行之后都要写一篇纪行,平时发生的事情也常用写文章的形式记录下来。
    根据井上典子的笔记本上的记录,她们是八点半离开家,在新检见川站坐总武线,然后在西船桥站换乘地铁东西线,在茅场叮站下车换乘地铁日比谷线,最后在三之轮桥站换上了都营电车荒川线。
    吉敷决定在三之轮桥站上车,坐一回都营电车荒川线。
    两人收起雨伞,坐上了都营电车。窗外烟雨蒙蒙。由于车内外温差较大,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色的哈气。车厢里只有两侧相对的两排座位,中间是通道。
    都营电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开车、报站、收钱都是他一个人。
    濑户田桂子说,她们坐在电车最前部。于是,吉敷和小谷也坐在了电车最前部。
    町屋站到了。左侧是一个小小的站台,一个拿着雨伞的女人站在站台上等车。车停了,电车的自动门开了,女人上车以后,把几枚硬币投入吉敷和小谷面前的收款箱,然后走到车厢后面去了。
    看来,矢部富美子上车以后,也是在濑户田桂子和矢部富美子面前投了硬币后,之后走到车厢后面去的。
    “小谷,你怎么看?为什么矢部富美子要杀死一个跟她擦肩而过的人呢?”吉敷压低声音问道。
    “就是啊,为什么呢?”小谷歪着头说,“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不可能有什么利害关系。应该属于冲动型杀人吧?”
    “可以说是冲动型杀人。可是为什么会冲动呢?她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孩子啊!”
    “就是嘛。”
    “莫非是因为井上典子说话的口气,伤害了这个东京大学的女大学生的自尊心?那个店是自助的,可是被害人无视这一点,硬要她把饮料送过去。”
    “是的。”
    “‘对不起,能帮我们拿过来吗?’被害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很有礼貌。听了这么一句话,她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这个我也搞不懂。”小谷说,“但是,现在也只能这么分析。”
    “嗯。”吉敷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王子站到了。抬头一看,飞鸟山公园就在上面,展望塔矗立在烟雨中。吉敷和小谷又回来了。雨还在下。他们坐了一趟都营电车,什么收获都没有。

    四

    谁也弄不明白矢部富美子为什么要杀人。第二天,还是找不到矢部富美子。
    她上大学之前,跟父母一起住在高岛平。高岛平是一个很大的住宅小区,以前有那么一段时间,以自杀者层出不穷而闻名遐迩。矢部富美子的父母依然住在那里。
    吉敷见到了矢部富美子的父母。出事以后,夫妇二人都蒙了,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他们就这么一个孩子。矢部富美子逃走以后没跟家里联系过,吉敷问她父母能不能猜到她可能藏在哪儿,两人无言地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行凶,也没听说过被害人井上典子这个名字。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这句话夫妇俩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吉敷在当地警察署跟警视厅联系的时候,主任大声命令道:赶快回来,就等你啦!矢部富美子自首啦!
    三月六日是个好天气。午后强烈的阳光照进审讯室里。吉敷和矢部富美子隔着一张不锈钢的桌子相对而坐。小谷像往常一样靠在墙上站着。
    那是个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的女孩,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很好,不过瘦得有些过分。体型和脸盘还留存着少女的影子,但是,紧闭在一起的僵硬的嘴唇,以及盯着半空中某一点一眨不眨的眼睛,完全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你到哪儿去了?”吉敷开始审讯了。
    “朋友那儿。”矢部富美子回答说。
    让吉敷感到意外的是,她还没有变声,说话的声音像个孩子。
    “哪儿的朋友?”
    “不想说。我不想给朋友添麻烦。”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十九了,已经是大人了。”吉敷说完转入正题,“你为什么干那种事?”
    “哪种事?”
    “杀人的事!你杀了人!为什么?以前,你跟井上典子有仇吗?”
    “没有。以前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吉敷再次感到意外。果真不认识啊。
    “你为什么要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审讯继续进行。
    “我讨厌她那种说话方式。她对我说,‘把杯子端过来!’那个店是自助式的,她应该自己过来端。她无视我们这里的规定,而且用一种我给她端过去是应该的口气说话。”
    吉敷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理屈词穷了。这个女孩说的是真心话吗?她真的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就用刀把一个大活人给杀了吗?
    “所以你就把她给杀了,是不是?”
    矢部富美子缓缓点了一下头。她的视线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盯着半空中的某一点。
    吉敷认为这女孩需要做司法精神鉴定。不过,既然进了审讯室,就问几句吧。
    “你对井上女士的哪些方面感到愤怒,能具体说说吗?”
    “我对她的一切都感到愤怒。装模作样的态度,大妈式的说话声音,表面礼貌实际傲慢的命令口吻……都让我感到愤怒。”
    吉敷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女孩的表情明显不正常。不过凭直觉,这种表情也许是她装出来的。
    “大家对你的评价很高。你的学习成绩从小学开始在班里就是第一,大学的老师也说你聪明好学,性格开朗。大家都说你是个好孩子。这样一个女大学生,能为了一句自己觉得难听的话杀人吗?”
    矢部富美子无言地盯着半空中的某一个点,像个木头人。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前一次都没有碰到过说话难听的人吗?换句话说,你认为说话难听的人,昨天是第一次遇到吗?”
    矢部富美子还是不说话。她大概在想:如果承认了这一点,审问能结束吗?
    “问你话呢!”
    “也许吧。好像是第一次遇到。”矢部富美子总算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
    矢部富美子被送去进行司法精神鉴定了。警视厅一课以小谷为代表的一些刑警,都认为这个东京大学的女大学生学习过头了,把脑子学坏了。报纸上也这么说。
    吉敷不太同意这种说法,但他又说不出理由。搜查了一阵,什么线索都没找到;最近又接手了别的案件,他就渐渐地把发生在展望台上的这起杀人案给忘了。在这个事件里,他学到的新东西只不过是:女孩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杀人行凶。
    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这个事件背后,隐藏着令人大惊失色的秘密。
    真相的显露,始于事件发生一个月之后的四月五日那天的一个电话。

    五

    “我叫井上。”回答吉敷的,是一个听起来非常谨慎的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小。
    “听不清楚!您是哪位?”吉敷大声问道。
    “我叫井上。”对方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
    这回倒是听清楚了,可是吉敷想不起来井上是谁。“井上?”
    “就是……就是上个月在飞鸟山公园的展望塔上被杀害的井上典子的丈夫。”
    吉敷马上就想起来了。“啊,对不起,失礼了!”
    “我太太的葬礼结束以后,我一直在整理她的遗物。她是学文学的,平时爱写东西,各种体裁的文章写了不少。”
    吉敷还记得井上典子被杀害的时候,正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纪行一类的文字。
    “请您无论如何过来看看,有一部分文字跟她被杀害的案子有关。”井上典子的丈夫很有礼貌地说。
    吉敷说,当天晚上他有急务在身,等井上先生下了班就不能见面了。于是井上先生提议,下午三点到三点半这段时间,在御茶之水车站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面。吉敷同意了。
    上午天还晴得好好的,下午却下起雨来了。吉敷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井上典子被杀害那天也是一个下雨天。
    跟井上先生说好在那家咖啡馆的五楼见面,吉敷到得比较早,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一边等一边欣赏中央线两侧和神田川两岸的樱花。还不到樱花盛开的时候,稀稀拉拉地开了几朵的樱花树被雨淋着,显得挺可怜的。
    急急忙忙地走进来的井上先生,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是个既朴素又老实的男人。他落座之后连连说,您那么忙还把您叫出来,真是太抱歉了;随后掏出一张名片递上来。吉敷接过一看,名片上印着的字是:某某机电公司广告科科长,井上贡。
    井上贡的深灰色西装被雨水浇过,肩头黑糊糊的。
    “时间不多,咱们开门见山吧。竹井上贡说着从黑色皮包里掏出一个浅褐色封皮的笔记本。他虽然一直在亲切地笑着,但显得有气无力,看来妻子突然死去对他的打击很大。
    “这是什么?”吉敷接过笔记本,一边翻看一边问道。女性特有的纤细的文字,把笔记本写得满满的。
    “为了整理我太太的遗物,上星期天我在家里大扫除。我把所有的衣柜和抽屉彻底清理了一遍,偶然发现了这个笔记本。是昭和五十三年写的。九年前的东西了,她本人也许都忘了。看起来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九年前?”
    “对。那时候我们还没搬到这边来昵。当时我们住在高岛平小区。”
    高岛平小区?这个名词触动了吉敷。九年前井上典子住在高岛平,矢部富美子的家也在高岛平!
    “这个笔记本里有什么?”
   “就是想请您看看。发现这个笔记本以后我一直在犹豫。怎么说昵,这里面有我们一家——不,有我的耻辱。但是,我看完以后,总觉得应该给您看看,因为您是负责调查我太太被杀一案的刑警。”井上贡苦笑着说。
    “是吗?您的意思是说,您太太被杀的事件跟这个笔记本有关系?”
    “有。”井上贡肯定地说,“看了这个笔记本,那个事件的不明之处  全都能够明白了。”
    “不明之处?就是说,您认为那个事件不是一个由于一时冲动造成的杀人事件?_
    井上贡慢慢摇了摇头,.亲切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寂寥之感。
    “不是的,不是一时冲动。”井上贡说。
    但是,经过一系列调查,被害人和凶手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啊。难道说她们以前就认识?吉敷开始对这个笔记本感兴趣起来。
    “怎么说好呢,我太太,还有我,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我所说的我们,不仅仅指我们夫妇二人,我指的是跟我们同年代的做父母的人们。我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觉得……只觉得很惭愧……”
    井上典子的丈夫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看着被客人们的雨伞上滴下来的雨水弄湿的地板。
    机电公司的广告科长又说了一遍“您那么忙还把您叫出来,真是太抱歉了”之类的道歉的话,刚好过了半个小时的时候起身告辞。离开的时候他抢过账单,说什么也不让吉敷付账。
    吉敷拿起那个浅褐色封皮的笔记本,小心地装进自己的皮包里,拿回位于樱田门的警视厅,认真阅读起来。笔记本里写着的内容如下——

   六

    我总觉得大量建造这种所谓两居室三居室的住宅不是一件好事情。如果没有比三居室更宽敞的房子了,像我们这种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夫妇,就只能都住三居室。其结果,我们的小区居民楼里,上下左右就全是年龄相同的夫妇和年龄相同的孩子了。也就是说,一座居民楼里排列着许许多多相同的家庭。
    这样的话,竞争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丈夫的年龄差不多,就要比谁先当科长。孩子年龄相同,一起进小学,就要比谁的学习成绩好,谁能考上重点中学。他家的孩子开始学弹钢琴了,我家的孩子也要学。于是,妈妈们争先恐后地往乐器行跑。
    丈夫升官了,挣钱多了,买得起独门独户的房子了,大家又开
    丈夫升官了,挣钱多了,买得起独门独户的房子了,大家又开始像蜜蜂离开蜂箱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外搬。但是,到了那时候,大  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家搬到高岛平小区之前,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参加这种竞争,我要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但是,搬过来以后,我的决心立刻被现实粉碎了。我想起了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女童子军露营的事。居民小区的生活跟女童子军露营的区别,只不过是睡觉的时候隔着一道墙。到了白天,所有的隐私就会暴露无遗。
    我抵挡不住邻居的主妇们对我生活的介入,这是为什么呢?首先,必须参加的集会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例如,收垃圾的日子应该定在哪一天要集会,拔除杂草要集会,有孩子的妇女交流给孩子看病的心得要集会,暑假期间做广播体操的事要集会,读书会要集会,学习会要集会……随便一个什么名目就要集会。女人们不集合起来开个会就决定不下来的事情,多得叫人心烦意乱。
    我住的那座居民楼的人们,尤其热衷于集会,就连去超市买菜,也要集合起十个人以上,说这样的话会便宜很多,还说这在美国等发达国家是很普通的事情,要不就开一个学习会,请熟悉海外情况的人士给咱们讲讲。
    我忍不住站出来反对了,同时争取来几个同盟军,阻止了这种无聊的活动。那样的话,我家每天做什么菜吃什么饭,就等于公布于众,就连我做菜技术不高的缺点都会露马脚。她们说话从来不给人留情面。我宁愿贵点儿也要一个人去超市买菜。
    喜欢率先提出搞这样那样活动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无所不在。我常想,搞这些活动有什么意思啊?可又常常不知不觉地参加到那些活动中去。
    女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争斗昵?我又想起了女童子军露营的时候,女孩围着神父站一圈,每人做一个拿手菜的事。争斗总是在年龄相同的女人之间进行的,如果年龄有差距,互相之间就不会争斗了。还有就是因为有闲工夫,要是大家都跟丈夫一样每天去上班,也就不会争斗了。
    我时常想起江户时代的长屋。长屋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夹着雨伞的浪人,有开药铺的商人,有卖鱼的,有长老,有隐士……
    孩子肚子疼,就去敲敲隔壁药铺的门,早晨给卖鱼的一个笑脸,就能买到很便宜的秋刀鱼,流氓无赖捣乱,就请浪人把他们赶走,有什么弄不懂的问题就去请教隐士……大家住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但这种活法比现在这种简直可以说是互相杀伐的竞争要轻松得多。
    主妇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拥到我家里来检查一次我的房间。家具用了多长时间了,电视机是什么时候买的,转眼之间检查完毕,然后就开始推算我现在大约有多少存款。
    刚搬到高岛平小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露营。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夜里根本无法入睡,可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女人适应外界环境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最近那些赶时髦的女郎,那些在农村被婆婆虐待想跑也跑不了的媳妇,不都是在,顺应外界环境吗?
    这几天我忽然意识到.,把女人放进这种四方盒子里,实在是建筑企业的深谋远虑。这些年龄相近的女人,是在相同的环境里,一遵守着相同的规则进行竞争的。在狭窄的小盒子里,看不见大海,只能跟丈夫和孩子打交道。可怜的丈夫白天在公司里被人使唤,累得筋疲力尽,晚上连跟妻子过性生活的精力都没有,满足不了妻子的性欲。精力充沛的妻子无处发泄,就去打孩子的屁股,所谓管教孩子。
    有人说日本人的居住环境像兔子窝,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准确。我认为叫鸡窝更合适。去看看乡下的养鸡场吧,那可真叫蔚为壮观。用金属网搭建的七八层的鸡合,远远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每只鸡所占的空间小得转不了身。
    当然,作为一种生产鸡蛋的下等工具,没有必要为它们花钱建筑更宽敞的鸡合。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设计者想得还是很细的,也可以说是深谋远虑。
    鸡合狭窄,就会造成母鸡们运动不足,运动不足寿命就会缩短。于是鸡合的设计者就故意把母鸡脚下的金属网眼做得大小不一。母鸡稍不注意,爪子就会漏下去,吓得它们赶紧移动爪子。这是它们唯一的运动。有了运动,母鸡的寿命延长了,鸡蛋源源不断地通过小传送带集中到一处。
    我们居住的小区,从里到外跟养鸡场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我们以夫妇为单位入住。我们的运动就是无休无止地竞争。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太太了。
    其实现在就清醒的也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清醒反而不好。清醒的人,对自己那位每天挤车唯唯诺诺去生蛋的丈夫就不再尊敬,爱的皮鞭就不再打在丈夫身上,关心的就只有孩子。妻子看丈夫,也就跟公司看丈夫一样,只把他当做生蛋的工具。然后呢,‘就只剩下了一个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错觉,自己欺骗自己。为什么说是错觉呢?因为即便是我们的儿子庆彦这么好的孩子,将来也不属于作为他的母亲的我。他终归是要结婚的,一个年轻的女人终归要从我这里杷他夺走。
    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进行的是女人之间的战争,而且是最为激烈最为残酷的战争。
    我今年四月就满三十五周岁了,我也是一个只剩下那个错觉的女人了。我不指望丈夫有什么出息,他都快四十岁了才是个副科长。我不知道他是在平均线之上还是在平均线之下,这些对我都无所谓.了。
    家里,我的丈夫是个很没意思的人。他不会说笑话,没有一点儿幽默感,整天就知道说一些颓废的牢骚话。有时候我也想发泄一下多日积郁的不满,可是他根本就听不下去,说什么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那点儿委屈跟我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我们的庆彦是个独生子。我想给这孩子一个学习的房间,就搬到这个三居室里来,已经五年多了。现在多少有了一点积蓄,本来想租一处更大的房子,但是为了攒钱买一幢属于自己的独门独院,我现在只能忍耐。
    我对庆彦充满了期待。他现在上小学五年级,成绩在班里一直排在前五名。就算考不上东京大学,他也能考上国立大学或有名的私立大学。
    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大家争先恐后地攀登考试这座高山的时代。那是一座非常险峻的高山。但是,我们从小就被要求爬上最险峻的悬崖。有山,人们才会去爬。残酷的竞争五岁起就开始了。如果不能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就没有自己的将来。落伍者的将来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在这个时代里不会有生活的资格,只能成为这个时代里纤弱的因子。
    庆彦现在每星期一、二  四、六放学后去补习班。每周有三天不去补习班,还能在班里保持前五名,这样的孩子是很少见的。剩下那三天,他或者弹钢琴,或者由我来辅导他。我以前曾经怀疑弹一钢琴对提高庆彦的成绩到底有多大好处,后来发现弹钢琴对提高学习成绩还是很有帮助的。能识五线谱以后的成绩比不能识五线谱时的成绩提高了一大截。钢琴弹得越好,成绩提高得越快。当然,我只能让他弹到初中毕业。考上高中以后,只要不考虑上音乐学院,他就不能再弹了。因为除了音乐学院,考大学是不考音乐的。,
    即便是考音乐学院,提高音乐成绩的方法也不是练钢琴,而是乐谱知识。掌握乐谱知识,并不需要整天按琴键。要是喜欢上了什么曲子,整天坐在钢琴前面弹奏,就太浪费时间了。
    不但浪费时间,而且浪费金钱。学钢琴太贵了。与其花三十万日元让孩子学钢琴,还不如去请一个高水平的家庭教师。
    细想起来,母亲赌在孩子身上的战争,跟家具的竞争相比,就不仅仅是个数量的问题了。如果孩子在学校门门考第一,家里的桌子哪怕用装橘子的纸箱代替,也不会有人笑话你。我绝对不希望由于自己的儿子成绩不好而在家长会开会的时候抬不起头来。
    孩子到了小学高年级,母亲们就到处打听哪里有优秀的家庭教师,然后不惜重金聘请。为此她们每天盼着丈夫涨工资。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我们家庆彦的学习成绩也很好。不上补习班的日子,我就给他当家庭教师。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优秀的家庭教师,有当家庭教师的经验。辅导庆彦这样的小学生,恐怕找不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家庭教师了。
    但是,最近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小学生自杀现象。这个问题引起了社会的高度重视。庆彦上的那个高岛中央小学,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自杀了。
    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当孩子的家庭教师是防止孩子自杀的最有效的手段。当然,我坚信庆彦这孩子绝对不会干自杀这种傻事。他不是那种性格软弱的孩子,更主要的是他的学习成绩绝对没有差到非自杀不可的程度。万一他有想自杀的苗头,我作为他的家庭教师,也一定会察觉的。
  新学期开学以来,庆彦他们班里有两个孩子跳楼自杀了,一个叫富肋,一个叫村田。这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好,自杀的原因都是因为考试得了零分。
    我们家庆彦,不要说零分,七十分以下的时候都没有过。所以我不用担心庆彦会自杀。想死的孩子就让他们死去吧。死了也好,反正他们将来也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与其将来饿死,还不如现在就跳楼自杀。在这个以命相搏的时代,落伍者被淘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七

    好了,不再啰唆了,下面我就写一写那个可怕的事件。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以后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就是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天气很热,坐在家里不动弹身上也一个劲儿出汗。我把庆彦送到补习班,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了点儿菜,准备回家做晚饭。我走到我们家那幢居民楼附近的时候,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原地站住了。
    那声音太大了。我还以为是哪家的煤气爆炸了呢,赶紧向周围看了看。
    跟平时一样,小区居民楼的窗户大部分都开着,有的阳台上晾着衣服,有的阳台上晒着被褥,没有着火的迹象。
    我附近的一些人开始朝一个方向跑去。好奇心驱使着我也跟在他们后面跑了起来。
    声音不是来自居民楼上,而是来自地上。我顺着人们跑过去的方向,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看见居民楼下面的草坪上躺着一个孩子。
    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马上离开这里回家,可是最终还是站在了人墙后面,踮着脚尖往里面看了一眼。
    我尖叫了一声,感到一阵眩晕。那是一个个子不大的女孩,黑红的鲜血从她的鼻子里嘴里耳朵里喷涌而出。由于全身的骨头都被摔断了,身体的形状很奇怪。
    我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那幢居民楼。十四层。不过我知道,她一定不是从楼顶上跳下来的。理由很简单:自从高岛平居民小区经过媒体热炒,成了小学生自杀集中的小区以后,这个小区所有居民楼通向楼顶的人口全都被锁了起来。但是,锁起来也挡不住小学生自杀。他们可以从开放式的楼道上往下跳。这个小女孩是从几楼跳下来的昵?
    这幢居民楼紧挨着我家那幢居民楼。我们家的邮箱里经常塞着传单,上面写着:为了防止有人自杀,发现情绪不对头的人请立刻拨打一一〇或小区服务电话。学习会也多次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因为我身边没有出现过自杀的现象。我家虽然属于高岛平小区,但处于这个小区的边缘。
    看热闹的居民里,很多人见过这个跳楼自杀的小女孩,还有人跟她擦肩而过。我朦朦胧胧地想到,以前我也可能见过她。
    小女孩那刚才还有血色的手腕,眼看着就变成了土黄色。我的腿开始发抖,呕吐感涌了上来。身边的一个男人对刚刚跑过来的人说:最好别看。扭头一看,刚刚跑过来的是两三个孩子。
    警车和救护车呜叫着开过来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使我觉得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是从眼前这幢居民楼上发出来的。
    我抬头一看,当然没有警车和救护车。我很偶然地看见二楼的开放式楼道上,有一个小女孩从栏杆扶手上面探出头来。她的表情非常冷静,默默看着楼下那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的自杀现场。天气这么热,可是她那毫无表情的脸却是苍白的。她留着男孩式的短发,一动不动,一直盯着楼下的自杀现场。她的表情强烈地刺激了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可是当时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就一直那么站在二楼默默地往下看着,很久也没有下楼的意思。
    高岛平小区是一个庞大的居民小区,一共有六十四幢高层居民楼。到达这个小区的车站,就有高岛平站、新高岛平站、西高岛平站三个站,可见其规模之大。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的出名不是因为规模大,而是因为跳楼自杀的人多。
    这个居民小区从诞生到现在已经有七年的历史,跳楼自杀的人总共有五十一个了,今年还没过完就有十四个了。今天这个小女孩是今年的第十五个,也是我搬过来以后第十五个跳楼自杀的,总数也上升到五十二个。
    自杀身亡的有五十二个人,由于及时通报被制止的有六十多个人,本来想死后来又想通了没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个了,恐怕比以上两个数字的总和还要多吧。说高岛平小区是“自杀名胜”,一点都不是夸张之词。
  想自杀的人们也变得越来越懒了。以前,想自杀的话都是特意跑到三原山、阿苏山这种地方去,那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现在,坐上地铁一会儿就到了高岛平。这个庞大的居民楼建筑群真像一块庞大的墓地。
    看见那个小女孩自杀的那天,我不由得想到:如果那是我的儿子庆彦,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晚饭我一口都没吃下去。
    第二天,庆彦放学回来以后对我说:“妈妈,你说的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是我们班的,叫北冈祥子。”
    “啊?为什么?”我问。
    “她的口袋里有她写的遗书。上面写着:‘妈妈,对不起,我得了零分。’”
    又是因为得零分自杀!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为什么会得零分呢?学习不行吗?”
    “不行。怎么说呢,她挺怪的。”
    “挺怪的?”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谁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总是傻呵呵地笑。”
    “是不是智力发育迟缓?”
    “智力发育迟缓是什么意思?”
    我给儿子简单解释了一下“智力发育迟缓”的意思。
    “嗯——我觉得不是。”儿子无精打采地说。
    我跟儿子的对话到此结束。对于学习成绩差的孩子自杀的问题,我一直反应冷淡。我总觉得落伍者被淘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跳楼自杀的孩子集中在庆彦的班里,这让我感到不安。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不过,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给我的刺激淡薄起来,奇怪的是,那个站在二楼开放式楼道里往下看的女孩毫无表情的脸,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高岛平居民小区的小报上刊登了北冈祥子自杀的消息。这孩子的父母都上班,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北冈家在十楼,女孩是从十楼的开放式走廊——自己家门口跳下来的。
    她从十楼跳下来的,所以有那么大的声音。我放下小报,一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站在二楼开放式楼道里往下看的女孩的脸。那个女孩是不是庆彦班里的呢?我老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莫非是学校参观日的时候?
    我拉开壁橱,把庆彦的影集找了出来。我记得他们班今年春游的时候,全班同学照过一张合影。
    那张夹在影集里的照片,是他们全班在镰仓大佛前面照的。照片上孩子们的脸显得很小,我用手指一个挨一个地点着看。
    找到了!我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兴奋。至于为什么兴奋,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也是面无表情,跟她从二楼往下看的时候表情完全一样。别的孩子都天真地笑着,只有她的脸是阴沉沉的。
    庆彦回家以后,我向他了解了一下这个女孩的情况。
    “哦,矢部富美子啊,”庆彦说,“特别聪明,学习特别好!”
    “全班第一?”
    “全校也是第一!”
    见儿子这么佩服一个女孩,我有点儿生气。“庆彦真没出息,输给女孩!”
    “谁没出息了?”庆彦撅着嘴反驳道,“她是个例外。除了她以外,我绝对不会输给别的女孩。”
    听庆彦说,这个叫矢部富美子的女孩是全校有名的才女,从来考试都是第一。在全国规模的“四谷进学塾”补习班里,她也是前十名。这样学下去,考上东京大学绝对没问题。
    我早就听说过“四谷进学塾力,参加那个补习班的学生只要能进入前一百名,就能考上东京大学。为了参加“四谷进学塾”的补习,从九州坐飞机过来的学生都有。进那个补习班要经过严格的考试,遗憾的是我们家庆彦没考上。
    矢部富美子是庆彦他们班的班长。老师们也很喜欢她,班主任山根老师为自己班里有这么一个学生感到自豪。
    班里的男孩谁也不敢戏弄她,更不敢欺负她,因为大家谁都不想得罪老师。矢部富美子在庆彦他们班,甚至在全校,都是一个特殊人物。女孩谁都不敢接近她,她好像一个好朋友都没有。
    我感到奇怪的是,矢部富美子跟跳楼自杀的北冈祥子是一个班,而且是班长,北冈祥子自杀以后,她为什么站在远远的地方,不走近看看呢?
    她在二楼认出跳楼自杀的那个孩子就是北冈祥子了吗?要是认出来了的话,难道没有走近看看的必要吗?我觉得是有必要的。就算她在二楼看不清楚,没认出来,也应该很自然地想到跳楼自杀的孩子也许是自己那个班的,更应该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来。但是,这个矢部富美子没有跑下楼来的意思,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心里产生了疑问。难道矢部富美子事先知道北冈祥子要自杀?要不就是矢部富美子把北冈祥子从楼上推下来摔死的——除了以上两个理由,我想不出别的。
    想到这里,我问庆彦:“北冈祥子是你们班第三个跳楼自杀的吧?别的班也有这么多人跳楼自杀吗?”
    “别的班没有,就我们班。”儿子满不在乎地说。

    八

    对矢部富美子的怀疑越来越深了。说出来都会让人感到恐惧的想象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每天跟庆彦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的矢部富美子,说不定是个杀人狂!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魔掌很难说绝对不会伸向我们家庆彦——太可怕了。
    我想去找庆彦的班主任山根老师,问问班里这几个孩子为什么自杀,了解一下这几个孩子的家庭情况,借机调查一下矢部富美子。可是,我以什么理由去找老师呢?就算老师接待了我,我又能从老师那里调查出什么来呢?老师们是那么喜欢她。
    于是我去了高岛平居民小区的小报编辑部。我认识编辑部主任小川,是以前在学习会上认识的。
    我对小川说,前几天跳楼自杀的那个北冈样子,跟我儿子是一个班的,我想跟他谈谈高岛平小区的儿童自杀问题。
    听我这么一说,小川擦着额头上的汗,拿出一张统计着自杀人数的大表来。
    “在咱们这个小区,儿童自杀的现象算是比较少的。您也知道,今年以来已经有十五个人自杀了,其中只有三个孩子,剩下的都是大人,而且大部分不是咱们高岛平小区的居民。”
    “可是,这三个孩子都是咱们小区的居民啊,这是偶然的吗?”
    “是的。”小川点点头,“你看,到现在为止自杀的这五十二个人里面,大约有四分之一是高岛平小区的居民,而且集中在前两三年。后来,咱们小区的自杀人数就减少了,主要是小区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
    “当然主要是东京人,都是坐地铁过来自杀的。”
    “主要是些什么人呢?”
    “这个我们也分析过,不过还没有分析出个名堂来。怎么说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无家可归的人,也有大公司的老板……跳楼,自杀的人选择哪栋楼也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选择的楼层也是哪层都有,有从十四层的楼顶跳下来的,也有从三楼跳下来的……”
    “这些自杀的人为什么选中了高岛平小区呢?”我明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还是这样问了。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啊,为什么呢?您不是一直在看咱们小区的小报吗?说什么的都有。恐怕您提出的这个问题还要深入讨论下去。到了八十年代,说到东京的时候,不说咱们高岛平小区就交代不过去,你信不信?
    “不过嘛,眼下还得不出结论。我个人认为,这个小区的建筑方法是原因之一。你看,房子是水泥的,路是水泥的,整个小区都是水泥的。整个小区是在短时间内,用最便宜的方法建设起来的,一点人性化设计都没有。这都是因为想用最少的钱盖最多的房子造成的。
    “这么多人集中在一起的地方应该叫做城市,但是,这样叫的话我觉得很可笑。这不能叫做城市,应该叫兔子窝。这个兔子窝就是东京这座大城市的缩影,或者说是东京的模型。在东京生活的人决定以自杀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时候,选择在这里跳楼,您不觉得这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日本人属于通过死来阐明自己的主张的人种。在目前的自杀潮中,我们应该听得到某种声音。我们需要更加人性化的住宅小区!比如说,有池塘,有假山,有树林,有绿地……那样才像个城市的样子。如果打算自杀的人坐着地铁过来,下车以后看到的是那样一个人性化的住宅小区,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我不认为还能做成这么大一张统计表。”
    我一边点头一边听着他的高谈阔论,到底是个编辑部主任,跟邻居那些家庭主妇的见解就是不一样。但是,我没有心思听他说这些。他这些炫耀男人的浪漫的演说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我现在关心的是我儿子的安全。
    誓包括前几天自杀的那个北冈祥子,我儿子他们班今年已经有三个孩子自杀了。我开始担心我的儿子了。咱们小区的报纸,是不是应该搞一期儿童自杀问题特辑?”
    “应该呀,太应该了!我们正准备搞一期儿童自杀问题特辑呢。”
    “那太好了。我正想去我儿子的学校找他们的班主任谈谈呢。等谈完了,我把结果向您汇报一下好吗?”
    “好啊!那就拜托您了。有可能的话您帮我们写一篇文章吧!”
    “我儿子他们班自杀的另外两个孩子。一个叫官肋,是个男孩,一个叫村田,是个女孩,统计表上有他们吗?”
    小川看了看统计表说:“有。官肋敏夫,五月三十日。村田里美,六月四日。”
    五月,六月,七月,连续三个月,每个月都有!
    “您知道他们的地址吗?三个孩子的我都要。我想去拜访一下他们的家长。”
    “知道。我这就给您找。”
    把三个孩子的地址记下来,去拜访他们的父母。都不在家。看来这三个孩子都是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
    傍晚,我趁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的时间,再次去了官肋和村田家,这次见到了他们的母亲。她们的态度极其冷淡,我多少感到有些不愉快。但是,我了解到一个重要情况。在官肋敏夫和村田里美的口袋里,都发现了一张写着“妈妈,对不起,我得了零分”的遗书。
    三个孩子的遗书的内容竟然是一样的,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不过,村田里美不是从小区的居民楼上,而是从学校教学楼的楼顶上跳下来的。学校的教学楼是三层楼,但比一般居民楼的三层高得多。
    对了,我从村田家还了解到,别的班也有一个跳楼自杀的。那个孩子不但没有得过零分,考试成绩从来都是前三名。那个孩子没有留下遗书。
    我决定去学校了解一下这几个跳楼自杀的孩子的情况。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去儿子所在的高岛中央小学,找到了他们的班主任山根老师。家长会对山根老师的评价是:年龄不小,能力有限,但从不大谈教育理想论,容易接近。他对父母带孩子去补习班和请家庭教师的问题表示理解,能够站在孩子父母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
    我们这些做家长的感到幸运的是,最近这样的老师越来越多了。当然,无视社会现状,大谈教育理想论,像个任性的孩子,常常使家长们噤若寒蝉的老师也大有人在。
    这些老师的主张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他们的主张离现实太远了。让孩子们自由成长确实是件好事,只不过自由成长的结果是将来没有饭吃,冻死饿死。
    我向山根老师自我介绍说,我是井上庆彦的母亲,山根老师立刻把我作为上宾请进了学校的会客室。
    这是沾了我儿子庆彦学习成绩好的光。要是那些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的家长有事来学校,班主任老师站在楼道里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了。这是现实,所谓教育理想论只不过是空洞的理论,毫无意义。
    寒喧之后,我对山根老师说明来意,山根老师满脸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三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好,也都不起眼,在老师的脑子里几乎留不下什么印象,有时候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开个玩笑。”
    山根老师有点儿胖,看上去谨小慎微,还有些神经质。不过听我儿子说,他在学生面前可厉害了,大概跟我丈夫是一种类型的男人。
    “我听说宫肋同学和北冈同学是在小区的居民楼跳楼自杀的,但是村田同学是在学校的教学楼跳楼自杀的,是这样的吧?”
    “是的。”
    “您能给我讲讲村田同学自杀时候的情况吗?”
    “情况是这样的。当时,全校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她自己爬上教学楼的楼顶跳楼自杀的。”
    “没人看见吗?”
    “没有吧。谁没事到楼顶上去呢?”
    “尸体是谁发现的?”
    “一个勤杂工。”
    “那个勤杂工姓什么?”
    “舟山。”
    “现在能见到他吗?”
    “这个我也说不好。也许在吧。”山根老师说话的口气明显警觉起来。
    “我儿子所在的四班自杀的孩子最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有,我听村田同学的母亲说,五年级一班也有一个孩子自杀了,不过那个孩子学习成绩很好。四班这几个学生都是因为得了零分而自杀的,您作为班主任,怎么看这个问题?”
    “这个嘛……作为班主任,我痛感自己责任重大。说到一班那个孩子嘛,在残酷的考试竞争中感到身心疲惫,害怕自己保不住前三名而选择自杀的道路,这也是社会上常见的现象。
    “我带的这个班是个很特殊的班。您在楼道里也许看到了全校学习成绩表,我们四班在全年级的平均分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么好的成绩,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四班有一个叫矢部富美子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大家受她的影响,也都努力上进,另一方面是因为学习好的孩子相对集中在我们四班。也就是说,我们四班比起别的班来,竞争更激烈。我虽然经常对孩子们说,该玩的时候就要痛痛快快地玩,但是每到考试,全班同学都很紧张。在这样的班集体里,一旦得了零分,受到的打击之大是不难想象的。在全年级前十名里,我们四班经常占到三四个。第一名永远是矢部富美子。”
    “矢部富美子是个怎样的孩子呢?”我问。
    “一句话,是个天才。智商恐怕在一百六以上。我们学校时常让五年级的优秀学生跟六年级的学生一起参加模拟考试,这种考试矢部富美子也能考第一。我们学校的历史不长,建校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学生。老师们都对她的将来充满了期待!”
    “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都是一般人。虽然都是大学毕业,但都不是东京大学毕业的。母亲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父亲是山口大学毕业的。矢部富美子跟自杀的那几个孩子一样,也是所谓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补习班上得也不多,但成绩就是好,真是了不起!我作为班主任,常常为此感到骄傲。在某些方面,她比我知识丰富。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尊敬……”
    我忽然觉得心情烦躁起来。
    “这孩子性格怎么样?”我打断山根老师的话,又问。
    “性格方面也堪称典范。我经常对全班同学说,你们在所有的方面都要向矢部富美子同学学习!她已经连续当了两个学期的班长了,这属于破例。照常规班长不应该连任,找不到合适的人嘛……”
    从山根老师那里没有得到我希望得到的东西。我离开学校的会客室去找勤杂工舟山。通过楼道的时候,我看见了张贴出来的全校成绩表。五年级一共有七个班,四班的全班平均成绩排在第二位。
    我找到舟山先生之前碰到了另一个年轻的勤杂工,他说舟山先生已经回家了。我顺便向他打听了一下村田里美跳楼自杀的事,他知道的也不比山根老师多。他把舟山先生家的地址告诉我,我记在了小本子上。舟山先生也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还是来到了他的家。
    舟山家也在高岛平小区里,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座居民楼的五层。我按响门铃以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我对她说了要见舟山先生的理由,她说她的老伴儿身体不舒服,在里面趴着呢。我正打算说改天再来打扰,舟山先生从里面出来,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舟山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小个子老人,我一问村田里美跳楼自杀的事,他马上就跟我谈了起来。
    “那天我正在打扫校园里的花坛,忽然听见教学楼那边轰的一声响。我跑过去一看,一个孩倒在地上,好像是跳楼自杀的。我赶紧大叫来人哪,值夜班的老师跑过来了。我对他喊道,赶快打一一九叫救护车,我在这里守着。”
    “那孩子已经死了吗?”
    “没有。还有心跳和呼吸,当时我觉得也许还有救。”
    “当时有没有什么人从楼顶往下看?”
    “什么人都没有。我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立刻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楼顶,什么人都没有。”
    “也没有别的学生过来看看吗?”
    “没有。当时天都快黑了,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不过,我好像看见从二楼一间教室的窗户后面,有个孩子在往下看,吓了我一跳。”
    二楼?我看到矢部富美子的时候她也是在二楼!
    “男孩还是女孩?”我乘势追问。
    “光线太暗了,没看清是男生还是女生。”
    “您再想想,是不是女生?”
    “好像是女生吧。”
    “您看看,是不是这个孩子?”我赶紧拉开挎包的拉锁,从里面把五年级四班春游的时候在镰仓大佛前照的那张合影拿了出来。我也不知道那天离开家时为什么带上了这张照片,真是太好了。
    “您看,第二排,从左边数,第一……二……三……第三个,是不是这个女孩?”
    老人拿起照片,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说道:“啊,是……是这个孩子。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好像是这个孩子。当时天都快黑了,您这张照片上孩子的脸又太小,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就是。可是,您为什么知道就是她呢?这孩子干什么坏事了吗?”
    果然是这个矢部富美子!班里三个孩子跳楼自杀,至少有两次她都在现场!
    “啊?您说什么?这孩子嘛……”我感到很为难,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老人的问题。
    “算了算了,还是不问的好,省得惹麻烦……还是不问的好。”贤明的老人说。

    九

    从舟山家出来,我一边朝电梯间走一边想:我的直觉竟然没有错!
    现在可以断定:这几个所谓跳楼自杀的孩子,都是那个叫矢部富美子的女孩从楼上推下去的!可是,理由是什么昵?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如果我是矢部富美子会怎么做昵?会把谁从楼上推下去摔死呢?当然是我的对手。要想坐稳第一名的宝座,就得干掉第二名,第三名。不好!庆彦所处的位置太危险了!
    我立刻失去了理性的控制能力,一时慌了手脚。可是转念一想,不对,事实不是这样的。矢部富美子能力超群,没有人能把她挤下第一名的宝座。这个小学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对手,她完全没有必要把第二名、第三名从楼上推下去摔死。
    而且,已经死去的那三个孩子都是学习不好的,都是得零分的。她为什么要把那些得零分的孩子杀掉昵?这样做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电梯来了。我走进电梯,还在苦思冥想。人家得零分,你管他干吗?得就得呗,反正也碍不着你第一名的事!你把他们杀了干什么?
    电梯到一楼了。电梯门一开,我看见电梯门口站着一个人,当时吓得我头发倒立,双膝颤抖,差点儿尖叫起来——太可怕了!
    门口站着的这个人正是矢部富美子!
    时值黄昏,楼门外远处的沙土地里,一群孩子在欢快地玩耍。以那群孩子为背景,矢部富美子这个让人感到恐惧的女孩跟我面对面地站在电梯门口。
    她的个子还不到我的肩部,消瘦的身子,扁平的胸部,完全是个孩子的体型。但是,她的眼神完全是一个成熟大人的眼神。她用那种大人的眼神看着我,非常平静地开口说话了,说话的口气也完全是大人的口气。
    “把您忙得够呛吧?”矢部富美子说。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东问西问地问了好几家了,这回该问到我了吧?”她说完也不等我答话,转身就朝大门外面走,完全是一副一分一秒都要珍惜的样子。
    我心里害怕,没有勇气向前迈步,站在电梯口没动,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怎么了?井上庆彦的妈妈,您不是找我有话说吗?为了满足您的要求,我特地到这儿来迎接您了。我学习忙着呢,没工夫在这儿跟您耗着,快跟我走吧!”矢部富美子走出几步以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了上面那一番话。
    她说完转过身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走她的路。我灰溜溜地跟在她身后。我跟着她走进旁边的一座居民楼,上了电梯。她的个子实在还太小,伸手按十四层的按钮的时候,欠着脚才能够着。但是,跟她同乘一部电梯时,我一直有一种错觉:我觉得这个叫矢部富美子的小女孩是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人。
    到了十四层走出电梯时,我想起她也是个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十四层的开放式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
    夫妻双方都上班的话,住在这种居民小区是最合适不过的。把门一锁,家家都是密封的保险柜。说居民小区这不好那不好的是我们这种当专职主妇的少数派。如果是双职工,就没有那么多问题了。
    “这是我家。”矢部富美子说。但是,她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她把后背靠在门把手上对我说:“阿姨,不用告诉您,您也知道吧?您早就过来侦察过了吧?那么,您也应该知道这里是很安全的。十四层是最高层,在十四层住的都是双职工,除了我矢部富美子以外没有别的孩子。从现在开始至少三十分钟以内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您有什么话就慢慢说吧!好了,开始吧!”
    矢部富美子完全占据了主动位置。我心里很着急:我得拿出大人的威严,把主动权夺回来。于是我鼓起勇气,说道:“你把宫肋敏夫、村田里美和北冈样子这三个同学……”
    说到这里,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我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我一咬牙,继续说道:“……杀了!是不是?”
    矢部富美子的脸色一点儿都没变,甚至比刚才更开朗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明快了,嘴角还浮现出一丝笑容。
    “他们确实已经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我没听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语塞。
    “你……你……什么意思?”
    “我必须解释一下吗?”
    “必须解释一下!”
    “对于你们这些做母亲的来说,孩子考了一个好分数,就能满足你们的虚荣心,对不对?考一百分,你们就得到百分之百的满足,孩子的存在就有百分之百的意义。考八十分,你们就得到百分之八十的满足,孩子的存在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意义。考零分呢,孩子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换句话说,跟死了一样!”
    我惊得目瞪口呆,气都喘不上来了,拼命在脑子里搜罗反驳她的词语。
    “你说得不对!我们做母亲的,对什么样的孩子都充满了爱!为了孩子,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将来你结婚生了孩子,自然就……”
    “哈哈哈哈哈哈……充满了爱?可笑!太可笑了!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让我不得不笑的话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对孩子没有爱?”
    “那么,为什么前天一位姓石田的老师说,应该让孩子自由成长的时候,遭到了你们这些家长的责骂呢?”
    前天确实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我本人是赞同石田老师的意见的,应该让孩子自由成长。”我觉得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这么认为。
    “那么,一个是自由成长却每次考试都得零分的孩子,一个是性格不算太好但每次都考一百分的孩子,阿姨,请问您想要哪个呢?还需要回答吗?”
    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理屈词穷了,于是恼羞成怒,反击道:“我……我马上就到你们学校去!告诉你们的班主任山根老师!”
    矢部富美子好像很愉快地笑了。“请吧!不过,您觉得他会相信您的话吗?”
    “都是你自己说的!我把你说的这些话都告诉山根老师!”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我刚才说的这些话都是玩笑话。我是一个堪称模范的优秀班长,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杀人呢?”
    “那……你把这三个同学……”
    “我没把他们怎么样。他们只是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你们这些做母亲的,不是经常说那么一句话吗?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走上社会就得饿死,与其将来饿死,不如现在好好学习。长大了饿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对吧?跟将来饿死比起来,现在死掉要轻松得多。现在不死,将来结婚生了孩子,没有能力养家糊口,一家三口都得饿死。现在死的话,只死一个就够了。”
    听了这些话,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这孩子说的这些话也太奇怪了,这哪像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说的话呀!
    “走上社会以后,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能生活下去。现在学习成绩不好,将来也不一定饿死!”
    矢部富美子笑了。“您总算明白过来了。那么,从此以后不要再啰啰唆唆地对您的孩子说什么学习学习的了!”
    “这么说,真是你把你认为将来走上社会早晚会饿死的同学给杀了?”
    听我这么问,矢部富美子就像外国电影里的演员似的,夸张地耸了耸肩。我对她的这个动作感到震惊:这么小的孩子也会这种动作!
    “您说得不对。您在楼道里看见全校成绩表了吧?那上面有各班的平均分。”
    我确实看见了。
    “也许您觉得无所谓,可是我不觉得无所谓!开班长会的时候,全班平均分低的班长在大家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全班平均分不能得第一,是班长的耻辱!
    “学校在你们家长会的重压之下,已经变成中考预备校了,开班长会的时候也一再要求我们把成绩提上去。平均分低的班的班长被大家批评,没办法,只好牺牲自己的学习时间去辅导那些成绩差的同学。可是,有的同学你怎么辅导成绩都上不去。
    “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得零分!就算什么都不懂,随便写点儿什么总能得二十分吧。得零分,就是因为他连一个字都懒得写!这次考试得了零分,下次考试还得得零分。只要有一个人得零分,全班的平均分一下子就下去了。
    “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不懂,班主任老师也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学习学习学习学习!考一次试试你们就明白了,语文考一个一百分有多难!
    “看完一篇文章,要你叙述作者的意图,这种怪问题也出得出来!作者的意图,追究起来多得很!但是,你答题的时候还不能答得太深刻了,太深了的话就会超过老师的理解能力,就得不了高分!
    “老师的理解能力有深的有浅的。这个老师的理解能力有多深,一开学就得仔细观察。你要是掌握不了老师的深度,回答问题的时候,说浅了他嫌你理解得不透,得不了高分,说深了又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同样得不了高分。要摸清一个老师的理解能力,得花多大心思,您能体会到吗?
    “我付出了那么多,可是我们班的平均分才排在第二,您说我能原谅那些得零分的吗?我认为,得零分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既然觉得活着没意思,那还活着干吗?死掉算了!”
    听了她的长篇演讲,我再次感到震惊。
    “所以你就把他们从楼上推下去摔死了?”我问。
    “我没有推他们,只不过向他们发出了跳下去的命令。他们服从我的命令,哭着跳下去了。他们都不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没想到这孩子在班里是个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她简直就是一个女王,掌握着全班孩子的生杀大权。
    “但是,杀人可不是一个人应该做的事。作为一个人……”
    “我没杀人。我只不过告诉他们一个真理:他们没有活着的资格了。阿姨,您要是再说那些漂亮的混账话,就请您从这儿跳下去!您那些漂亮的混账话已经过时了,这连你们自己都非常清楚!但是,你们还是用这些漂亮的混账话来骗我们!”
    “你说的那些话也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但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活不下去主要是指男孩。女孩嘛,就算学习不好将来也能活下去。你为什么连女孩都杀呢?”
    “女孩怎么活下去?卖身?”
    “为什么要说这么极端的话呢?女人的存在是最重要的,没有女人,人类怎么繁衍?女孩长大了,恋爱,结婚,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男人,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嘛!”
    这时,矢部富美子好像连笑都懒得笑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发表长篇演说。
    “你们这些做母亲的,怎么净说这些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话呢?从一到十都是谎话,说句真话是偶然中的偶然。阿姨,我问您,您爱您的丈夫吗?尊敬您的丈夫吗?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跟您丈夫以外的男人做爱吗?真是个大傻瓜!
    “您说我说话极端,但是在我看来,你们这些做母亲的所谓大人,脑子都有毛病,都是低能!别嫌我说话尖刻,我问您,一加一等于几?等于二,对吧?可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诚实地说等于二呢?
    “你们一天到晚都在说,讨厌学习的人没有在这个社会上活着的资格,说得嘴里直冒酸水!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刚才您又说什么作为一个女人,学习成绩不好,长大了结婚生孩子也能活得很好,说白了不就是利用女人的身体吗?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
    “对于女人来说,结婚是什么?不就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男人吗?反正也没有爱情,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男人跟交给几个男人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让村田和北冈去试试,可是,她们说不喜欢干那事儿。”
    “你等等!你说让她们试试什么?跟男人发生性关系?”
    “用得着说那么直接吗?”
    我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跟谁……”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两个字。
    “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我们班的女生,还有三分之二是处女呢。这种情况相信您也有所耳闻吧?行了行了,以后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不许再调查我,您得给我立个保证!”
    “不能给你立这个保证。我的儿子在你们班,我担心我的儿子也……你已经杀了三个人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个两个的。”
    “井上庆彦啊?他不要紧的。您要是担心呢,就督促他好好学习,别得零分。这要比到处调查我见效得多。我干的事正是大家所期待的。我想您也不希望您的儿子得零分吧?”
    说到这里矢部富美子笑了。“如果知道得了零分就得死,谁都会拼命学习的。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得多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是胜与败、生与死的较量,您说是不是,阿姨?
    “您要是让大家知道了真相,没有一个人会高兴的。我只不过做了—件大家都想做的事。至于您的儿子井上庆彦嘛,只要他不走极端,我就不会消灭他。我跟他同桌,说不定还会给他—点儿好影响呢。
    “怎么样?阿姨,我这么一解释您就明白了吧?我干的事,其实正是阿姨您想干的事,也是班主任山根老师想干的事,相信你们都会高兴的。将来可能嫁给宫肋敏夫的女孩也会高兴的。他们的母亲也许很悲痛,但这只不过是一时之痛。她们可以再生一个爱学习的好孩子。阿姨,官肋敏夫、村田里美和北冈祥子的母亲不督促孩子好好学习,恐怕您也认为她们做得不对吧?”
    我没话说了。真的,她说的这番话还是有道理的。
    “还有呢,您说那几个孩子到长大成人还得浪费多少粮食?他们的父母应该感谢我才对。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长大了也不能让父母省心!”
    “如果以后我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继续调查你,直到把你送进少管所呢?”
    “那我就请您从这儿跳下去!”矢部富美子干脆地说。
    “我可是个大人,劲儿比你大,你说把我推下去就能把我推下去吗?”
    小女孩不声不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号的弹簧刀,也不知道摁了什么地方一下,啪的一声,刀刃弹了出来。
    我吓得哆嗦了一下。
    “那我就用这个,您觉得怎么样?”矢部富美子说。
    “我身上要是有伤口,警察就会发现我不是自杀……”我拼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那又怎么样呢?”
    “还有,我没有自杀的理由。”
    “自杀的理由?要是硬找的话,谁身上找不出一个两个的?”
    我吓得两腿发抖,一步一步往后退,后背碰到了栏杆。
    矢部富美子哈哈大笑起来。
    “逗您玩儿呢!现在我还不想杀了您,只想让您看看我有多大决心。如果有必要杀人的话,不是还有井上庆彦吗?那就足够了,是不是?
    “我说阿姨,您就别老往学校跑啦,引起乱子就麻烦了,那会影响井上庆彦同学的学习的。明年就要举行比阿姨您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中考啊!
    “而且,就算您向学校告发了我,学校也会拼命掩盖这种影响学校名誉的事。别费劲了。没用,您告不下来的。
    “《新闻周刊》您看了吗?上面有一篇报道,说的是江东区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杀了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这个五年级学生的行为真的是杀人吗?报道上说,他看了一个电视剧,在这个电视剧里,被杀死的人第二天又活了,于是他模仿那个电视剧的情节,杀了一个二年级的学生,还指望他第二天就能活过来呢。都上小学五年级了,还不理解死的真正意义。
    “看了这篇报道我笑了。我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与死相邻呢。阿姨们逼迫我们,叔叔们惩罚我们,逼得我们无处可逃。我干的那点儿事,肯定算不上什么大罪。
    “还有,井上阿姨,我干的那点儿事,全日本到处都有,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干。报上说,每年有三百名多小学生自杀,您真以为他们都是自杀的呀?”
    我打了个激灵,再一次毛发倒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您一定认为我是个很可怕的女孩吧?随便您怎么认为吧。您要是讨厌我昵,就给您的儿子转校。那样他就跟我没关系了。只要您的儿子在我们学校上学,您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要乱说乱动。为了您的儿子井上庆彦,您也得这么做。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这是非常严峻的现实喔。如果您不希望井上庆彦被杀死,就不要让他得零分!”
    周围暗下来了,矢部富美子的表情已经看不清了。我只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说话带着大人气的小孩。
    电梯间那边有声音传来。
    突然,矢部富美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原来在她的背后,电梯门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玩笑就到此结束吧!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井上阿姨?我也觉得很开心。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这是我们班井上庆彦同学的母亲。”
    矢部富美子的母亲是一位很有教养、气质很好的职业女性。她安静地走到我面前,笑着向我鞠了一个躬。我也笨拙地低头鞠躬,脸上却没有挤出一丝笑容。我转向矢部富美子,问道:“你真的跟庆彦一样,也是十一岁?”
    “不。妨她回答说。
    我心想,这孩子的年龄果然比庆彦大!
    没想到矢部富美子说:“我还不到十一岁,还差四个月。”
    回到家里,我开始认真考虑矢部富美子这个还不到十一岁的小女孩的问题。我是否应该像她希望的那样,从此以后不再介入这个事件呢?
    想来想去,我越想越觉得她的话有道理。现实就是如此。明年庆彦就要上六年级了,紧接着就是中考,这是关系到孩子一生的重要时期。在这种时候让学校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庆彦的学业将不可避免地被耽误。    
    还有,就算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除了官肋敏夫、村田里美和北冈祥子这三个孩子的家长以外,谁也没有损失什么。经常考零分的学生当然不会对庆彦有什么好影响,老师肯定也感到头疼。而且这三个孩子老是跟不上,说不定还会成为不良分子的苗子。
    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胁迫孩子们学习。我们经常对孩子们说,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走上社会肯定饿死。大人在孩子面前很狡猾,一边暖昧地对孩子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一边在心里希望孩子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全盘接受,算计得很周到。但是,一旦有孩子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全盘接受下来,出现一些过激行为就不足为怪了。
    我也想过搬家,让庆彦转校。但是,这样做只会给庆彦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庆彦集中精力为中考做准备。
    而且,要搬家的话,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搬家是要花一大笔钱的,新租的房子肯定比现在的房子贵,那样的话,买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的计划就要往后推了。
    我现在活着的乐趣只有两个:一个是指望庆彦的学习成绩不断提高,将来考上一所好大学,还有一个就是住上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上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旅行,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现在已经放弃了这项爱好。可是,我不想再放弃住上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的梦想。
    我决定按照矢部富美子说的做。那孩子什么过错都没有。这是一场赌上了生命的战争,不这样做是不行的。我要紧紧闭住我的嘴唇,就像一个贝壳,绝不再张开,直到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结束。
    给小区的小报写报道的事情,我找理由推辞了。编辑部主任小川觉得很遗憾。
    那几个得零分的孩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但是,.我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还有五个月,也就是今年十二月,一年一度的“四谷进学塾”就要在全国范围内统一招生。考上了“四谷进学塾”,将来进东京大学就不单单是梦想了。今年我无论如何也要让庆彦考上“四谷进学塾”!只有五个月了,我不能再想别的事情,我不能分一点儿心。我要用鞭子不停地抽打庆彦的屁股,一定要让他考上!
    写于昭和五十三年七月十二日

    十

    吉敷合上井上典子的笔记本,又去见矢部富美子。在这个十九岁的姑娘面前,吉敷把笔记本上写的内容详细地讲了一遍。姑娘默默地听着,一句话都没说。
    “总算弄清楚了。你不是因为讨厌井上典子说话的口气,一时冲动把她杀死的。你在电车上偶然看见她,认出她就是九年前见过的井上庆彦的母亲。但是,井上典子并没有认出你来。当时你才十岁,现在你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变化太大了。”
    这姑娘再过几个月就二十岁了,就是成人了。在她的头脑里,一直朦朦胧胧地认为大人低能,并且蔑视大人。可是,她自己也要成为大人了。在这种时候,她的感想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杀了她?”吉敷问。
    矢部富美子沉默着,低着头很长时间没说话。吉敷看得见她那长长的眼睫毛,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过去那个狠毒的少女,成长为一个美丽的女大学生了。
    “我不知道。”矢部富美子突然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尖,还没有变声。吉敷每次听到她说话的声音都感到吃惊:说话的声音还像个孩子,跟井上典子笔记本里“眼神像个大人,说话的声音也像个大人”的描写是矛盾的——吉敷看着姑娘的脸想道。
    这是为什么呢?以前,身体是个孩子,声音像大人,现在呢,身体是大人了,声音倒像个孩子了。
    “你不知道什么?”
    “我觉得井上阿姨早就注意到我了。我在王子站下车以后走向飞鸟山公园的途中,偶然回头一看,看见她在跟踪我。我赶紧跑到展望塔,坐电梯上到展望台-她紧跟着就上来了。我想这下我逃不掉了,她又要彻底调查我了。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的直觉告诉我,她要报复我……”
    吉敷认真地听着,矢部富美子一停下来,就问一句:“后来呢?”
    “她说要两杯热可可。一般别人都是自己到柜台来取的,可是她非让我给她端过去。我感觉她要抓我了。”矢部富美子说到这里又停住了。
    “后来呢?”
    “那时候我想起我只有十九岁,还不是成年人,杀了人也不犯死罪。我还想,就算今天能躲过去,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井上阿姨还会找到我的。等到她下次找到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是成人了,就不能杀人了。我想,要杀就得现在下手,于是……我就把她给杀了。”
    矢部富美子的话说得很艰难,语气也是干巴巴的。没有流眼泪。
    吉敷叹了口气说:“其实井上女士并没有认出你来,遇到你是很偶然的。”
    听了这话,姑娘悔恨地咬住了嘴唇。
    吉敷无言地坐在姑娘对面,很久没有说话。来见矢部富美子之前,吉敷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问她。可是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坐在她面前以后,却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吗?吉敷总觉得离任务完成还差很远很远。
    这是为什么呢?吉敷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太大了,根本就不是一介刑警能够解决得了的问题。
    吉敷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力——自己常常只能接触一下事件的表面,但是,很多事件的根都很深,自己是碰不到事件的根的。
    吉敷想,那我就再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吧。
    “你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第一名,直到考上了东京大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对你迄今为止的人生感到满意吗?”
    矢部富美子抬起头来,用她那还没有变声的小女孩特有的声音说:“至少,我努力了,我没偷过懒。所以,我对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是满意的。”
    是这样啊。可是,你杀了好几个人—一吉敷在心里说。
    以前有过的小学生自杀潮,社会上的人们已经忘记了。现在细想起来,那是很不正常的现象。可是,大人们什么反省都没有,连发生过小学生自杀潮的事都忘了个一千二净。
    那时候,一年有将近三百个小学生自杀,而打算自杀最终没有死成的小孩的数字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
    孩子的感受性是很强的。他们经历过残酷的竞争长大成人以后,心态都正常吗?或者说,想到过去那些残酷经历的时候,能够做到心安理得吗?
    现在,做父母的依然重复着他们父母做过的一切。人们对自己的健忘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和平的时代,但是,和平只不过是一种表象。不管什么时代,人都跟斗争有着不解之缘。


都市之声

    一

    回到原宿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从车站里出来,一边想着弟弟守泰是不是已经在他的房间里了,一边穿过明治大街走上表参道大街,然后走进一条小胡同,顺便去这个小胡同里的一家水果店。我以前在这里买过几次水果。

    我挑了几个梨,把它们放在秤上的时候,水果店前面的红色公用电话的铃声响了。我觉得有些奇怪,水果店里有一个黑色的家用电话,干吗还要打这个红色的公用电话呢?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红色公用电话的铃声。

    经营水果店的是个脾气很好的大妈,她暂时没给我称梨,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接电话去了。我把身体转到另一个方向,一边低着头想心事,一边等着大妈接完电话回来给我称梨。

    忽然,我的后背被人拍了两下,回头一看,是经营水果店的大妈。

    "你的。"她对我说。

    我用迷惑的眼光看着她,她什么都没说就去接着给我称梨了。她撑开一个纸袋,准备把称好的梨装进去。

    我看了看那个红色公用电话,听筒已经被摘下来,横放在电话机上。我总算明白了大妈所说的"你的"是什么意思。那个电话怎么会是打给我的呢?我半信半疑地朝电话走去。

    我拿起红色的听筒贴在耳边,胆战心惊地"喂"了一声。过了好长时间没有听到回答,只听得见对方呼吸的声音。

    "是吉井优子小姐吗?"

    是一个我没听到过的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阴险,听起来叫人觉得很不愉快。

    "是我,您是哪位?"

    对方又过了好长时间没有回答,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随后啪地挂断了。

    我莫名其妙地挂上电话,环顾四周。这条路很窄,视野不是很开阔。我看见离我所在的水果店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亭,里面没有人。

    我记得在这条胡同里,除了那个黄色的公用电话亭,在前面一个文具店里还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在我的视野里看不到其他电话,不像是有人在盯着我。

    也许是有人在跟我开玩笑吧,我想。刚才叫我接电话的大妈,甚至可能认为是我的男朋友想出其不意地吓我一跳。

    看着我那东张西望的样子,水果店的大妈也觉得奇怪,走过来问:"挂了?"

    我"嗯"了一声。这位大妈为什么知道是我的电话呢?虽然我到这个水果店来过几次,可是我并没有跟她搭讪过,更没有告诉过她我的名字。


    于是我就问她,为什么知道是我的电话。

    大妈说:"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对我说,叫那个穿黄衣服的人接电话,所以……"

    黄衣服?可不是吗,我今天穿着一件黄色的薄毛衣。进入九月以后,连着下了几天雨,天气突然凉下来了,我就穿上了我那件早就想穿的黄色的薄毛衣。

    "来电话的人你不认识?"大妈问。

    "不认识。可能是有人故意捣乱吧。不理他。多少钱?"我不想再跟那个好像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的大妈说些什么,赶紧交完钱离开了水果店。

    我抱着装着梨的纸袋,带着几分不安的心情走上表参道大街,慢慢朝青山大街那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沿途逛商店。

    来到一家时装店前面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里面有一条很好看的裙子,就走了进去。

    我正在看衣服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店员向我走过来。"请问,您是吉井小姐吗?"

    我点点头。

    他没事人似的——这种态度是理所当然的,他又不知道我刚才已经接过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我说:"您的电话。"

    这时候,我开始感到有些愤怒了。

    这个店里的公用电话是粉色的。我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听到的还是那种让人感到不快的呼吸声。

    "喂?"我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

    "吉井优子小姐?"还是那个让人讨厌的低沉而阴险的声音。

    "你是谁?你打算干什么?"在商店里,我虽然不敢大声说话,但声音里充满愤怒。

    对方压低声音嗤嗤地笑了起来。"一直看着你呢。从那个水果店到这个时装店,你是一路走过来的。身材不错嘛,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特别是屁股,美臀……"

    我啪地挂断电话,从店里跑出来。

    店门外有两个公用电话亭,一个是空着的,还有一个有人用着,是个女人,给我打电话的肯定不是她。

    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有一个男人,不过可以看到他的嘴巴在动——也不是他。在我的视野之内的其他公用电话亭里都没人。给我打电话的这个心理变态的男人在哪里呢?根本想象不到。表参道大街上行人很多,看起来谁都跟这件事没关系。

    "您怎么了?"刚才那个叫我接电话的年轻的男店员追出来问道。

    "没,没什么。对不起。"说完我沿着表参道大街继续往前走。

    走出去还不到五十米,在一个蛋糕店前,一个女店员正微笑着拿着一个红色公用电话的听筒等着我呢。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的?"我心里乱成一团,说不上是不安,是愤怒,还是绝望。

    女店员笑着点点头,看来她也跟水果店的大妈一样,认为是我的男朋友在跟我开玩笑。


    "你跑也没用,你跑到哪儿我都知道你在哪儿。我一直在盯着你呢。不要认为我是人哦,告诉你,我可以随时掌握你的动向!"

    "是吗?"我感到蛋糕店的那几个女店员都在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所以我尽量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回答说。

    "那当然啦!告诉你吧,我不是人类,我是全知全能的神!你命中注定要成为我的女人!"

    一种极度的厌恶感在我的身体里翻腾,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电话里,那个低沉而阴险的声音继续说着。

    "所以呢,你跑到哪儿去都没用。我知道你的全部!就连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比如说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马上就能替你说出来,所以你走到哪儿都会接到我的电话,你要是不相信的话……"

    "是吗?那么,再见!"我不等他说话,啪地把电话挂了。

    我转身向那几个女店员点了一下头,迅速离开了蛋糕店。我感觉女店员们的视线一直在追着我。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这样想着,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向四个方向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个人在看着我。

    大白天的,周围又有这么多人,所以我没有觉得害怕,只感到愤怒。

    我向左拐进一个小胡同,加快脚步往前走。开始胡同里人还挺多的,走着走着就没什么人了。走到第四个路口再往左拐,是一个很直很长的胡同。我以前就知道这个胡同里没有红色公用电话,行人也很少。

    果然,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往前走了三十多米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后面没有人。又往前走了五十多米,又回头看了看,后面还是没有人。没有人跟踪我。

    这时,从前面的一个路口突然冒出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吓得我差点儿尖叫起来。定睛一看,不过是个行人。

    仔细想想,我的胆子也真够大的。我只顾着甩开那个通过公用电话骚扰我的男人,连危险都不顾了。

    快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我停下来看了看自己走的这条路。这条路虽然僻静,但离热闹的大马路并不太远,而且时间还早,万一发生什么,大声喊救命也来得及。

    前后一个人都没有,前面拐角处好像也没人埋伏在那里。我走到路口往右拐,又是一条没有人影的小胡同。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我看见前面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摆在路旁杂货店前面一张黑漆漆的铁桌腿的小桌子上。

    杂货店的玻璃门关得紧紧的,看来今天不营业。

    难道这个红色公用电话会响吗?我是不是应该绕开它?但是,绕开的话是不是太神经过敏了?没有人跟踪我,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没有可疑的人。这个电话不应该响吧?


    于是我开始慢慢往前走。离那个红色公用电话越来越近了。我就像一个正在通过雷区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前进。

    就在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跟电话平行的位置的时候,电话铃爆发似的响了起来。绝望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

    听着电话铃声,我的心就像被人抓在手里拼命晃动似的。那是一种狂暴的声音,让我无法把握自己,我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儿捂着耳朵瘫倒在地。

    我拼尽全身力气奔逃。脑子里,电话铃声不停地鸣叫着。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只要看见前面有红色公用电话我就绕开,不停地奔逃。

    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刚才那个电话响起来是偶然的,不是打给我的,是偶然的,一定是偶然的!

    我跑得口干舌燥,特别想喝杯冷饮。我在下意识地跑着到处找咖啡馆。

    但是,我害怕有公用电话的咖啡馆。我每跑到一个咖啡馆前面的时候,总要先隔着玻璃往里面看看,如果有公用电话,我就立刻跑开。

    终于找到了一个没有公用电话的咖啡馆,我立刻跑了进去。我嗓子干得冒烟,一秒钟都坚持不了了。

    店员先给我端上来一杯冰水。我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调整了一下呼吸,要了一杯柠檬汽水。

    柠檬汽水喝到一半的时候,我总算平静下来了。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把后背靠在椅子上,想体味一下逃脱成功之后的解脱感。

    就在这个时候,穿着白色上衣的店员过来了。

    "您就是吉井小姐吧?"店员问。

    我就像一个死刑犯听到了立即执行的宣判。

    "您的电话。"店员当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例行公事地说完以后,又伸手指了一下公用电话的位置,转身离去。

    我本来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那个店员,让他替我把电话挂了,转念一想,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也能做,就站了起来。

    顺着店员手指的方向看去,店内一角,有两个欧式木造电话亭并排立在那里,进这个店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这可倒好,我跑进了一个可以跟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好好谈谈的地方。

    我钻进电话亭关上门,立刻跟热热闹闹的咖啡馆隔绝开来,连自己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可以听到。我忽然害怕起来,想把门打开一道缝,但最终还是没开。

    拿起听筒以后,我犹豫了好一阵,才把它举起来贴在耳朵上。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还是那个低沉而阴险的声音。

    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冲着话筒大叫起来:"你是谁?你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干这种无聊的事情?"

    对方过了好一阵没说话,然后是一阵几乎听不到的冷笑,咯吱咯吱的,好像生锈的齿轮转动的时候发出的怪声。我吓得全身汗毛倒立。冷笑完了,接下来是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觉得那是一个藏在世界某个阴暗而又肮脏的角落里的魔鬼,不管我逃到哪里,他都会通过电话线出现在我的面前。


    "听着,别挂电话!"对方好像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抢先说。

    "凭什么我就得听你的电话呢?离我远点儿!从此以后我绝对不接电话了!"

    "你看你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很可怕呀?有什么可怕的?你要是老这么对待我,我就只好说说你弟弟守泰的事啦!"

    "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别慌,别慌嘛。没把他怎么样,只不过顺便提到,顺便提到。女人嘛,不跟你说东道西的,你不是憋屈得慌嘛。顶多在电话里陪我说说话,就能保证你那可爱的弟弟毫发无损,这笔生意多合适啊!你不想做吗?"

    "你把我弟弟拐走了?"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他的目的!

    "啧!啧!"对方连连咂着舌头,"女人哪,想得就是多!我说过拐走了你弟弟吗?放心吧!现在,你弟弟正在蹦蹦跳跳地往家走呢!"

    我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想想你自己吧,你走到哪儿我都知道,你想什么我也知道。刚才有一个公用电话你没接就跑了是不是?这不好嘛。那是我向你求爱的电话,你对你未来的恋人就是这种态度啊?我把话放在这儿,你跑不了,你跑到哪儿我追你到哪儿。只要你不离开东京,我就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东京所有的电话,都是按照我的指令随时响铃!"

    我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心冲到头顶。难道他真能做到?

    "不信?那我就给你表演表演。你旁边还有一个电话亭,对吧?现在我就叫它响铃,怎么样?试试?注意了!"

    短暂的沉默。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旁边那个空着的电话亭里的电话果然响了起来,我差点儿尖叫起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铃声响了四下。刚才让我接电话的那个店员正在往这边走的时候,铃声停了。

    "这回你明白了吧?告诉你,我不是拨了那个电话的电话号码,而是用意念。刚才,我并不是用另一个电话拨了你旁边那个电话的号码,而只是把我心里的指令发送过去,它就响了。你们这些普通人,只能使用电话机这类粗糙的机器才能做到。明白了吗?我可以让东京的任何一个电话响铃。你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可以洞察一切!这是为什么,你知道吗?因为我不是人类,我就是这座城市!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对方说完,又发出一阵低沉的、让人感到恶心的窃笑。

    不用电话,就能让另一个电话响铃,世界上有这种事吗?

    "好了好了,今天我就饶了你,赶紧把茶喝完了回家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不许找男朋友。你要是找了,我可不能原谅你,因为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感到无上光荣吧?像我这样神通广大的家伙迷上了你。好了,向你弟弟问好!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再见!"

    咔嚓!电话挂断了。那声音就像在梦中听到的,是一种让人感到愉快的声音。这是第一次由对方挂断电话。连接着那个阴暗而又肮脏的角落的长长的管线,随着电话机上的金属板被压下去,彻底被切断,余音也消失了。

    我神情恍惚地保持着通话姿势,感觉似乎好一些了。于是我继续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不快之感渐渐消失,心情平静下来。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没有声音的听筒,竟然是这么好的一个东西。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刚才那个店员来给我加水的时候,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就是吉井的。

    店员回答说:"来电话的人说,穿黄衣服的那个女的就是吉井小姐。"这个店员是个男的,没有啰唆地问这问那。

    黄衣服,黄衣服,为什么不说黄毛衣?这就是说,给我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不知道我穿的是毛衣!

    水果店的那个大妈说的也是黄衣服,没说黄毛衣。九月里,几乎没有人穿毛衣,所以给我打电话的男人想不到我穿的是毛衣。由此可以断定,他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我的。

    我一边喝着剩下的半杯柠檬汽水,一边继续想着。那个男人让我赶紧把茶喝完了回家,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我喝的是柠檬汽水。他看见我进了咖啡馆,却看不见我桌子上的饮料是什么。还真是有人在跟踪我。如果是这样,我从这个咖啡馆的后门出去,就可以摆脱他的跟踪了吧。

    接下来我开始一个挨一个地回想我在工作中认识的那些男人。对我感兴趣的倒是有几个,可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会干这种事情。首先没有这个必要,他们要是想向我表白的话,机会有的是。而且,他们说话的声音我都熟悉,他就是把声音压得再低,我也听得出来。今天给我打电话的这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二

    高中修学旅行来东京的时候,我就想过,将来一定要住在能看见东京塔的地方。但是,我考上东京音乐学院以后,知道东京的物价很贵,市中心的房租高得惊人,就在一个虽然看不见东京塔,但交通比较方便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

    大学时代,受到朋友和时装杂志的影响,我开始热切向往在原宿这种高档住宅区居住。这种想法也许有些浅薄,可是没办法,对于我来说,比这更高级的生活我还想象不出来。我会弹钢琴,电子琴弹得也不错,长得也算漂亮,于是我就允许自己住在了原宿。当然这需要有相当高的收入。我暗暗发誓,我离开原宿的公寓的时候,也就是我在法国巴黎找到了公寓的时候。我要趁着年轻发奋努力,等到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就算能住上巴黎的公寓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我的朋友里面,已经有几个过上了那样的生活,但她们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靠男人,她们是吊着男人的膀子去欧洲的。

    她们把男人当做挣钱的机器。她们的丈夫,都是戴着眼镜,腆着啤酒肚的短腿男人,单从外表看就知道是跟她们的趣味完全不同的日本人。她们每个月都给我寄一封航空信,每次都随信寄给我几张照片,并且特意加上说明:这个地方比日本好多了。信的末尾总是忘不了写上一句,住的地方太窄了,下个月也许要搬家了,等安定下来再写信什么的。要不就是说,本来想吹吹牛吧,没想到刺激了在国内的朋友们,好不容易找到了新房子,这回倒好,成了她们的旅馆了,云云。

    尽管如此,照样有买了机票就飞过去找她们的。我不打算给人家添麻烦,要去就靠自己的力量去。

    我对我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我那间离青山大街不远的原宿的公寓在十二层,视野特别开阔。到了晚上,走上阳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可以看到宝石般闪亮的都市夜景。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深夜下班回家以后,拉开窗帘,躺在沙发里,双脚搭在茶几上,一边眺望都市的夜景,一边喝红葡萄酒。

    都市的夜之海里,有的东西呈四角形,有的呈椭圆形,都是由一个个小小的亮点组成的。这些小亮点,经常让我朦胧地想到那些各自独立生活的人。犹如巨大的广角镜头中的落地窗外的夜景,夜景中那些闪亮的宝石都在祝福我,让我感到富有,感到满足。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自斟自饮着。红葡萄酒让我陶醉;好像在黑色天鹅绒上撒上了碎宝石的都市夜景,也让我真实地感受到我就是生活在这个都市里的人。

    除了星期二以外,我每天晚上都要去原宿、青山、六本木等地的高级饭店或高档酒吧打工,我的工作是弹钢琴。我租的这个两间一套的公寓的月租金是二十万日元,我还要积攒去巴黎的费用,不拼命打工挣钱是不行的,我恨不得连白天都去打工。

    除了弹钢琴,我还当模特儿,每天都很忙,只有星期二不出去打工。这天我要去位于涩谷的法语学校学法语,学完以后总是在黄昏时分回到公寓。

    房租每月二十万日元,每天就是七千日元。我跟故乡的父亲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父亲眼睛瞪得圆圆的,说,那不等于每天住饭店吗?但是,这就是都市的生活。从落地窗看到的都市夜景,当然是包括在这七千日元里面的。想到这里,我说什么也不会每天早早拉上窗帘睡觉的。

    接到那个令人讨厌的男人的电话之后,眼看一个星期就要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像往常一样每天晚上出去打工,像往常一样深夜才回家。我最害怕房间里的电话也响起来,幸运的是它一次都没响过。


    想到家里的电话,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查我家的电话号码,比起查原宿一带的公用电话的号码来,要简单得多。我的电话号码没有隐瞒,就明明白白地登在电话簿上,太容易查到了。如果是我,也会想到这一点。我曾经下意识地认为我的房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城堡,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又到了星期二,这时我几乎已经把上星期二被那个男人的电话追得到处跑的事情忘掉了。可是当我在涩谷的法语学校学完法语以后回来,走在表参道大街,经过一个时装店的时候,那个时装店的店员带着奇怪的笑容迎上来。

    "您的电话。"

    我懵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马上就回忆起一个星期以前那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一股呕吐的感觉涌上来,我用手抓住了胸口。

    "今天星期二吧?"还是那个低沉而阴险的声音,"这个星期,你没有交上男朋友。不错!这对于你来说是件好事……"

    他说话很随便,俨然把他自己当做我的保护者。这个絮絮叨叨纠缠不休的家伙,真让人讨厌!

    "你让我等得好苦啊!真的,这一周的时间,你让我等得好苦……"他唏嘘着,"你也一样吧?没有男人陪伴的女人。据我所知,至少这一年里……"

    我啪地挂断电话,从时装店里逃出来,跑上后面的一条小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逃。

    前面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想绕开,可是没有向两边拐的路,我又不想往回跑,就硬着头皮跑了过去。在我离那个红色公用电话只有五米远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跑过去之后铃声才停止。

    我就像一只被巨型怪兽追赶的小动物,没命地奔逃。我跑着跑着来到一个咖啡馆,也没有多加考虑就进去了。

    坐下之后,我忽然想起以前某个时候考虑好的一个计划:这个咖啡馆后面的洗手间跟一层其他店铺是共用的,去洗手间的话需要出后门通过楼道。如果不去洗手间,穿过楼道就可以从这座大楼的后门离开这里。要是真的有人跟踪我,我可以假装去洗手间摆脱他。

    我叫了一杯咖啡,然后把应付的钱放在桌子上,就假装去厕所溜了出去。出去之后前后左右确认了一下确实没有跟踪我的人,我就向表参道大街的方向走去。

    这回肯定把跟踪我的人甩掉了。我进咖啡馆以后没有看到别的客人进来,如果他是在咖啡馆外面盯着我,绝对想不到我从后门溜走了。

    但是,我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前面并排摆着两个红色公用电话,其中一个铃响了。旁边一个面包店里走出来一位大叔,拿起听筒听了一下,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然后慢慢转过身来看了看我,把听筒向我递过来。


    我断了逃跑的念头,接过听筒。

    "你不要再缠着我了好不好?!"我说话带着哭腔,"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行不行啊?"

    "别想那么多,我并没有把你怎么样嘛!我只不过是想保护你!在这个梅毒病菌泛滥的大都市里,你不要到处乱跑,要好好在家待着。我不会教你学坏的,快回家吧!"男人说完发出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我又不是你的女人!"我摔掉听筒,转身向车站跑去。我本来想截一辆出租车的,可是没有空车。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原宿站,往自动售票机里塞了两枚硬币,按了一下出票按钮,从机器里吐出一张最便宜的车票来。我决定到新宿去——离开了原宿,一定不会再有电话追过来。

    在新宿下车以后,我走出车站,一边神经质地观察着附近是不是有红色公用电话,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走进一家百货商店,在里面转了半天,才慢慢恢复了平静。电话不会追过来了,到底是新宿,一到新宿,就听不到电话铃声了。

    在百货商店里转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点儿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可是,我不敢进咖啡馆。我看见楼梯附近有供顾客休息用的长凳,就朝那边走过去,靠近之后还没坐下我就吓了一跳。长凳旁边并排摆着三个红色公用电话。

    我这才知道东京这个城市是多么的可怕,走到哪儿都有电话这种古怪的东西,想从它身边逃掉几乎是不可能的。凡是人们觉得可以清静一会儿的地方,一定有电话,还让不让人清静一会儿了?

    电话是一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机器。电话到底是从哪儿打过来的呢?以前我经常在电话里跟熟人说话,现在我开始怀疑,电话那头的人我真的认识吗?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面对面说话是最好的。人跟人谈话时应该看着对方的脸,从对方手的动作,表情的微妙变化,哪怕是用手稍微理理头发,我们都可以发现对方心情的变化,从而调整谈话的内容,使之更加丰富。这才是谈话的本来面貌。

    可电话不是这样。不管我是不是要上厕所,不管我是不是要洗澡,对方想什么时候打过来就什么时候打过来。我还没有做好说话的心理准备,就得回答对方突如其来的问话。这在通话的两个人都高兴的时候倒也无所谓,但是,通话的两个人的心情总是会有一定的落差,对方的心情沉重,我也得跟着沉重起来才合适。这简直就是一种暴力。把见面这种当然的程序省略掉,通过电话来交谈,就会造成这种后果。

    我最终还是在红色公用电话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实在太累了,必须得坐下休息休息了。再说,那个人怎么可能把电话打到这里来呢?


    我坐在长凳上,偷偷地瞥了那三个电话一眼。其中一个被人胡乱用马克笔写上了本机号码,一个男人正在用它跟人通话,好像谈得很愉快。

    结束通话的时候,他好像说了一句"请多关照",就把电话挂了。他挂上电话以后,手依然扶在听筒上,也许是想再打一个电话吧。就在这时,他扶着的电话响了。

    我在精神上所受到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我的心脏简直就要从身体里蹦出去,我差点儿尖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忍住之后,我忽然想到,怎么能肯定这个电话就是打给我的呢?我想得太多了。那个男人丝毫没有犹豫,一下就摘下了听筒,也许这个男人的硬币用光了,就把这个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告诉了对方,对方给他打过来的吧。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男人竟然把红色公用电话的听筒向我递了过来。我站起来撒腿就跑,跑出百货商店很远以后,我才觉得挺对不起那个我根本不认识的递给我听筒的男人的。

    新宿也没有能让我安宁的地方。我一边在街上闲逛,一边想,东京为什么有这么多公用电话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为什么我走到哪儿电话就能追到哪儿?我怎么会碰上这么倒霉的事情呢?

    我想喝一杯热咖啡。反正我也没有办法摆脱,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走进一家三层楼的大咖啡馆。

    一杯热咖啡刚喝完的时候,咖啡馆里的广播响了,是一个女服务员的声音。

    "吉井优子小姐请到服务台!吉井优子小姐请到服务台!幸田先生的电话!"

    我全身僵住了。但是,我忽然想起幸田是我每周三弹钢琴的六本木一个叫"希克斯培尼"的店的老板,就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想到,幸田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我太累了,从体力到精神,都疲劳到了极点。

    "跑到新宿去啦?辛苦你啦!"还是那个低沉、阴险、可恶、让人感到恶心的声音。

    我好像已经虚脱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方沉默着,听得见他咻咻的呼吸声。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只要是在东京,你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能找到。我为什么要用幸田这个名字呢,那是因为怕你不接电话。我呀,是担心你的身体。"

    这种黏糊糊的说话方式,让我想起小学时代那个讨厌的校长。

    "你也许不知道吧,新宿那种地方,洗手间的门把手上都是梅毒病菌,你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呢?"

    这个人太不正常了,肯定有病。

    "快回家吧!回家以后呢,尽量少出门。星期二不是你的休息日吗?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别到处乱跑啦!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你就是为了你弟弟,也应该好好在家里待着嘛!"



    三

    现在,我该说说我弟弟守泰和我家乡的事情了。

    守泰不是我的亲弟弟,比我小十岁,现在在东京念高中,跟我住在一起。我租的是两间一套的公寓,靠近大门的那一间弟弟住。

    一般来说,弟弟跟姐姐一起住总会觉得憋闷,可是这孩子很特别,从来不感到憋闷。守泰小时候精神上受过刺激,有严重的语言障碍,所以进了位于青山的一所聋哑学校,离我租的公寓不太远。

    我的老家在长野县。我还是很爱我的故乡的,但是,就算休假我也不想回去,因为我不喜欢我的继母。

    我的亲生母亲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病去世了。母亲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在回忆的过程中不断被美化,母亲在我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

    母亲死后两年,父亲再婚了。那时候我上初中二年级,刚进入青春期,这是个很难对付的年龄。如今长大了,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常常把继母气得半死,现在都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我跟她根本就合不来,不管怎么努力也搞不好关系。

    继母的脸圆圆的,面颊红红的,特别土气,可是父亲觉得她是个大美人。继母非常勤勉,是过去农村里最容易被接受的那种人。只要我跟继母发生冲突,不管是怎么引起的,父亲都要说是优子不好。那女人专门等着父亲骂我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把胜者的位置占得稳稳的。

    我利用父亲再婚时觉得对不起我和死去的母亲的心理,让他给我买了一架钢琴。我埋头学琴,尽量少跟继母打交道,后来趁着来东京上音乐学院,离开了那个令人抑郁的家。

    现在和我住在一起的守泰是继母跟父亲结婚时带过来的孩子,当时还是个婴儿。从守泰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就可以了解继母的性格。我虽然跟一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孩生活在一起,但我从来就没有把守泰当做男人。

    在成长过程中,守泰一直把我当成亲姐姐,也许现在他也把我当做亲姐姐。他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少年,而且体弱多病,大概是遗传了他那病死的父亲的体质吧。不爱好任何体育运动,谁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守泰喜欢信州特产,喜欢看立原道造的诗歌和堀辰雄的小说。对了,他还曾经把一只猫装进布袋里扔到河里淹死。

    守泰小时候跟我比较亲,什么事都跟我商量,不论我去哪儿,他都跟着我。我知道他这样做,他母亲心里很不痛快,就故意带着他到处去玩儿。有时候我问他,喜欢他妈妈还是喜欢我,让他感到特别为难。吭哧半天后他说喜欢我,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去点心铺给他买一大堆点心。

    点心铺战法很有效果。全家在一起的时候,守泰要是跟他母亲撒娇,我就不理他,反之他要是跟他母亲生气,我就给他买点心吃。一来二去,他跟他母亲都不怎么说话了。


    但是,我的敌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继母开始对我实行经济封锁。父亲被继母揪着脖领子,当然没有我的好果子吃。在继母的唆使下,父亲先是对我讲了一番大道理,然后宣布限制我的零花钱。那时候我悔恨交加,眼前一片黑暗,一个星期没跟父亲说话。在厨房里洗碗的继母故意把盘子饭碗弄得哗哗响,她是在用那声音宣告胜利。听着那声音,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直到现在都没忘记当时那悔恨交加的心情,父亲恐怕也一直认为那样做是为了教育我,让我做一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真不敢相信我有这样一个傻父亲!

    我在信州度过的青春期,就埋在这样一些家庭闹剧里,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回忆。所以我一度怀疑最近这些奇怪的电话是继母搞的鬼。不,不是一度怀疑,就是现在,我仍然在怀疑是继母雇人搞的鬼。

    怀疑归怀疑,继母是不可能干这种事的。首先她没有那个脑子,就是有,她也会嫌麻烦,再说她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还有,她的儿子守泰是我在照顾,她给我捣乱,对她的儿子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母亲,她不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在东京,除了我以外,她找不到第二个人来照顾她那个非常内向又有严重语言障碍的儿子。找间房子让他独立生活,或者托付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房东,她是不会放心的。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不太好,但当初决定送守泰来东京上学的时候,她还是勉勉强强同意了让守泰住在我这里。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那个追着我把电话打到新宿的那个星期二以后,我一直没有接到电话,总算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但是随着星期二的临近,我越来越感到恐惧。我已经摸到规律,只有星期二这天,路旁的电话才一个接一个地冲我吼叫。别的日子没有电话追着我。而且,每次都是从位于涩谷的法语学校回来,在原宿站下车以后。在涩谷那边的路上,在法语学校学习的时候,都没有电话追过我。我开始从这个规律中分析其中的奥妙。

    又到星期二了。我在去法语学校的路上,走到涩谷的大街上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害怕从原宿站到公寓的那段路。可是,想到弟弟守泰在家里等着我,我也不能不回家。能跟弟弟一起多待一会儿的日子,只有星期二这一天。

    从原宿站下车以后,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出站的时候,看见右手侧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胆战心惊地从它旁边经过,但是它没响。

    我没有勇气走上表参道大街,出站以后立刻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到公寓门口。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公寓管理人值班室前面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经过的时候它也没响。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守泰回来了。我做好晚饭,我们姐弟二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平安无事。


    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平安无事。我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

    星期二,我从原宿站出来以后没打车,选了一条离家最短的路,顺着表参道大街直接回家。也是平安无事。

    我回到房间里,随便往沙发上一躺,等着守泰回家。守泰回来以后,我们做饭,吃饭,聊天,平安无事。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又到星期二了,我已经不觉得害怕,出站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进了一家时装店。

    我正在看一件西服套装的时候,旁边的粉色公用电话响了,店员把听筒向我递过来。

    "又开始在梅毒病菌泛滥的街上乱转了,是吧?你这个女人,怎么跟你说都没用,是吗?"还是那个令人厌恶的男人。

    "你是我的保护人吗?我买件衣服总得进商店吧?"我对他说。

    那男人还是发出那种令人恶心的怪笑,笑完了又咻咻地吸了几口气。"保护人?说得对!我就是你的保护人,你的守护神!我跟你是同体一心啊!我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永远跟你在一起。你睡在床上的时候,你洗澡的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总之我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只不过你察觉不到。我就跟你的影子一样,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听他这样说,过了一段平静日子的我又毛骨悚然起来。我的后背感到刺痒,不由得全身哆嗦了一下。

    "遗憾的是,我现在只能通过电话跟你联系。你知道我有多么了解你吗?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男人开始纠缠不休,居然说到我今天穿了一条什么样的内裤,还说对了。

    我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的脑子非常乱,快步往家走。我走着走着心情放松了一些,于是就想试试如果我还要逛商店的话会怎么样。我来到一家经常光顾的蛋糕店,刚在门口站定,蛋糕店前面的红色公用电话就响了起来。我赶紧小跑着回家去。

    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真傻,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才明白呢?这些奇怪的电话,就是要我星期二尽早回家,不要在街上转悠,老老实实地回家待着。

    什么理由我还没想到,但是,我上星期二和上上星期二没有逛商店,直接回家了,就什么事都没有。我只要稍微一逛商店,电话就打过来了。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呢?一到星期二电话就打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回到家我继续想:星期二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在家里待着,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时候,我听见守泰回来了。忽然,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是守泰捣的鬼?



    四

    的确,守泰是有干这种事的动机的。那孩子很孤独,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朋友,他肯定希望我星期二早早回家陪他。而且,只有守泰才有可能知道我穿什么内裤。

    不过,这样说也很勉强。我从来没有穿着内裤在守泰面前待过。当然,他可以在我晾衣服的时候把我所有内裤的样式和颜色全记住,然后趁我不在家查看一下少了哪条,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很喜欢买内裤,我的内裤多到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他怎么能记住呢?

    更主要的是,守泰有严重的语言障碍,不可能那么流利地讲话,而且声音也完全不同。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嘶哑,完全是一个大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而且,如果是守泰的话,他是在哪里打的那些电话呢?

    电话?那是电话吗?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电话。设想一下,如果想让一个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打给他的电话,那得是多么大的工程啊!首先要把所有的电话号码查到,记在本子上,还要写清楚哪个号码是哪个地方的。他要给我打电话的话,先要知道我已经走到哪儿了,然后查号码拨电话,也许他刚查到,我已经走过去了。

    可是,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定是谁在戏弄我,在欺负我,并且在戏弄我欺负我的过程中得到乐趣。只不过我想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一边跟踪一边利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这种方法行不通。他看见我在哪里了,但他的附近不一定有公用电话。还有,他看得见我的时候,我也看得见他。我每次接电话时都看过周围,并没有发现过可疑的人。

    怎么回事?难道是某种未知的邪恶势力?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矛头指向我呢?电话里的那个人曾经说过:我就是这座城市!

    这么说,电话里的声音是都市之声?

    总而言之,只要我星期二上完课的时候直接回家,不去逛商店,我就可以平静地度过那一天。明白了这一点,我多少有些安心——我不逛商店就是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星期二,我照常去涩谷的法语学校,途中没有闲逛。回来的时候我的胸中突然冒出一股怒火:为什么非要听电话里的那个声音的命令?我也是个大人了,我有自由生活的权利!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在下意识地反抗了。上星期六深夜,我结束了在六本木的"希克斯派尼"的工作以后,一个叫草壁的男人叫我上他的车,说是要送我回家,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被他送到家以后,我还请他进了我的房间。

    草壁是医科大学的学生,非常有钱,经常光顾我打工的那家店。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名牌。打火机,眼镜,手表,衣服,鞋子,这几样东西加起来轻轻松松超过两百万日元。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而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他那柔软的头发烫成波浪式,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长得很像一个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明星——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只要他一走进我打工的那家店,女孩子就会欢呼起来。



    坐着他的美国进口的福特野马Mach1小轿车进入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车的引擎声音太大了,不由得担心惊动了别人。他伸出修长的手关掉引擎,转过头来轻轻地吻了我一下。我觉得他的动作很潇洒,让我感到几分钦佩。

    "你都习惯这样了吧?"我问。

    "那倒不是。"他说,"只有对漂亮女人我才会这么主动,就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凑了上来。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好像害怕烈火烧身似的,便赶紧推开车门下了车。我并不是讨厌他,只是不愿意在车里……我的脸和腿感觉到地下停车场的空气是凉爽的。

    草壁是那种一天光喝酒就能喝掉五万十万的男人。对此我常想:钱这东西呀,总是有花的地方。

    草壁的言谈举止很潇洒,也很有自信,我认为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是,我不想要他做我的男朋友。

    我答应他到我家来可以说是别有用心的。他经常说他如何聪明,从上小学开始在班里就没有得过第二名。今天晚上我要借用一下他那聪明的脑子,让他帮我分析一下我最近接到的奇怪的电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守泰肯定已经睡熟了。我和草壁轻手轻脚地走进家里的客厅,坐在沙发上。我对他说,我有事情要跟他商量,然后就把最近那些不可思议的电话的事情说给他听,打算请他分析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很快活地笑了。"这还不明白,肯定是喜欢你的人干的,还用问吗?"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我没笑。关于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打电话的人是通过什么手段跟踪我的?为什么我走到哪里他都能通过公用电话追上我?

    我的心很快就冷了。草壁的温柔在我的眼里变成了粗暴,我对他那种令人感到多余的快活,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反感。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离我是那么的遥远,这种距离感最终发展为生理上的厌恶。

    这个从小就跟唐璜一样聪明的男人,只会处理表面化的跟他的利益相关的事情,而对真正的谜一样的事情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感兴趣的,只有我的身体。我是什么?

    我一下了解了这个男人。对于他来说,女人的裸体只不过是满足他的征服欲的一个对象,就跟他背诵教科书,要在班里得第一名一样。

    我没有给他拿啤酒或葡萄酒。他是开车来的,喝了酒他就有了在我家多待的借口。我默默地给他冲了一杯咖啡。

    然后正如我预料到的,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喝酒还没喝够啊,在这儿看夜景真好啊,优子的钢琴弹得好棒啊——都是些装模作样的话。

    他的话我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女人的心,一旦冷下去就再也热不起来了。我也不管他的心情如何,收拾杯子去厨房刷洗。他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肩膀,我很干脆地把他的手扒拉下去。他讨了个无趣,悻悻而去。



    五

    电话铃响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觉得好像是在梦中。得接电话,得接电话……我在心里这样想着,好像好几回拿起了听筒。

    其实,我的电话没有放在床边,不起来是拿不到听筒的。我渐渐从睡梦中醒来,挣扎着下了床。我在黑暗中看了看夜光表,草壁走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看来对方是打算不等到有人接电话坚决不挂断。

    我突然清醒起来——这么晚来电话,是不是老家的父亲出什么事了?我赶紧拿起听筒,接连"喂"了好几声。我的嗓子沙哑,连我自己都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了。

    电话那头沉默着。怎么不说话,已经挂了吗?不对,挂了的话,会有长音的。

    听到那个咻咻的呼吸声的时候,我的感觉可以用"绝望"来形容。我浑身发冷,就像被塞进了冰库里,两个膝盖都哆嗦起来。

    令人恶心的咻咻的呼吸声变成了喘息声,让我联想到男人肮脏的行为。

    "带着男人回家了吧?"那男人说话时好像在呻吟,又好像在哭泣。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刚起来,一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脑子里一片混乱,差点儿歇斯底里地大发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的。

    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残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种难以言状的肮脏感。我认为电话还会打过来,于是把所有的靠垫、被子什么的全都捂在电话机上。

    我再也睡不着了。那天夜里,电话好像没有再响。

    但是,电话打到家里来了,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了。打那以后,我每天夜里都会受到那个男人的电话的骚扰。

    电话基本上都是在我想关灯睡觉的时候打进来的。当然,我躺下来以后不久打进来的时候也有。我跟守泰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电话打进来。我曾经怀疑这件事跟守泰有关,看来守泰是清白的。

    电话的内容也是逐步升级,说的那些话十分露骨,让人无法忍受。那个可恶的男人一说那些下流话,我就把电话挂断,但是他没有说够,还要打过来,如果我不接,他就不停地打,电话铃接连不断地响上好几个小时。

    由于我常常在夜里接到去做模特儿的电话通知,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地把电话线拔掉或者不接电话。有段时间我豁出去了,假装外出旅行,就是不接电话,结果被他利用街上的红色公用电话截住。他威胁说,你是不是想叫你弟弟守泰吃点儿苦头啊?


    本来很安宁的日常生活完全被打乱了。我每月花二十万日元经营的小城堡,已经不是我的避风港,而是车辆往来的闹市。

    我每天晚上都在烟草味很浓的地方打工。除了要跟在同一个店里打工的其他女人冷战,还要硬着头皮接待那些每次都说着同样无聊的话的男人。头发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回到家里,又要在电话里听那个可恶的男人说他自己的性感带是哪里等等令人恶心的话。

    我在想,都市生活到底是什么呢?它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在堪称奇迹的平衡上面建立起来的东西。我家的电话号码被一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知道了,仅此而已,我的生活就像一艘失去了舵手的航船,全都乱了套。

    我的直觉告诉我,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就是这离开地面几十米的空中生活。人,要想有安定的生活,需要坚实的大地。在乡下,在家里的地板下面,至少有自己生活的地面。踏在土地上,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可是在东京这个大都市里,我的地板下面是别人的生活,同时我也生活在别人的脚下。在距离我这套两居室很远的下面,确实有一块两居室大的土地,但是,在这块两居室大的土地上,重叠着十五户人家。

    这想起来让人感到滑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也让人觉得这是一种无所依赖的生活,简直就像生活在挂在半空的鸟笼里。以前,我觉得我的这套两居室的房间就是我的城堡,现在看来那是错觉。这只不过是一个鸟笼,我原来那宁静的生活,被人用一根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电话线搅了个天翻地覆。

    我睡不着的时候,总是这样胡思乱想。

    由于连续数日睡不好觉,我的工作开始受到影响。我觉得有必要采取防卫手段了。

    我先给电话局打电话。打电话之前我想到这也许就是人们传说的那种所谓从地狱打来的电话,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首先说了沿路的红色公用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说是找我的。电话局的人听了开始沉默,我意识到电话局接电话的人在怀疑我精神不正常,于是我赶紧用简单明了的话解释,说有一个流氓每天夜里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问能不能通过电话局找到对方,抓住他。

    电话局的人说:"如果警察要求我们那样做,我们是可以做的;如果没有警察的要求,我们不能那样做。"

    于是我给警察打电话。我没有再说沿路的红色公用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说是找我的,以免警察也怀疑我是神经病。我直接说有流氓每天夜里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能不能通过电话局找到那个流氓,叫他不要再骚扰我。

    警察说:"这个嘛,如果你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你有可能被杀死或者被伤害,而且给你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正要到你那里去杀死你或者伤害你,我们是可以出动的,否则我们不能出动。而且,我们需要你提供确凿的证据。"


    证据?我不明白警察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在向警察求助啊!

    "你也许以为我们能够帮助你,但是你知道吗,像你受到的这种程度的所谓骚扰太多了,多得数不胜数。如果我们碰到这样的情况都出动的话,那得需要多少警察呀?我们忙不过来呀!"

    我呆住了。我被坏人骚扰到这种程度,警察竟然说根本不值得他们出动!

    怎么?这种事情多得不得了?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大都市里每天都在大量发生?东京这个城市,在我眼里立刻变成了一座奇怪而又恐怖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这种程度的骚扰根本构不成犯罪!

    骚扰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不单单是夜里,早晨、中午随时都会打来。每次接电话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回应该是有关工作的电话吧,结果每次接电话都非常后悔。我痛感像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的生活对于电话的依赖性太强了。

    骚扰电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危险。现在他不单单说一些露骨的下流语言,甚至威胁说,我再瞒着他把别的男人带回家来,他就要采取惩罚行动。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便开始想,这应该属于警察说过的可以出动的情况了吧?

    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我忽然想起警察说过的"证据"这个词。对了,录音!我怎么这么傻,到现在才想起来!我没有录音机,正琢磨着是找谁借一台还是买一台的时候,事态朝着令人绝望的方向发展了。


    六

    "喂!刮台风的那个晚上,你没回家吧?住哪儿了?干什么下流的勾当没有?你手拍胸膛好好给我想想!"

    骚扰电话里的声音显得越来越粗暴,听那口气,简直就是一个严厉的父亲。而且他还不是随便说说,好像从心里相信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看了看表,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我刚下班回到家,累得要命,正想早点儿上床睡觉呢。我忍无可忍,积压了多日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

    "说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父亲对女儿说话的口吻跟我说话?刮台风那天我回不了家,住在朋友家了,怎么了?就算是没住在朋友家又怎么了?这是我的自由!用不着你在这里多管闲事!你再打来这种奇怪的电话,我可要报警了!"

    也许是一时被我的气势震住了,对方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电话里的男人又摆出一副父亲对女儿表示担忧而遭到了女儿反抗的姿态,说:"你不会那样做的吧……"

    他的声音里阴险的成分增加了,低沉而沙哑,由于感情亢奋带着颤音,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遍。

    "你不会那样做的吧……"

    男人的语气让我想起气愤至极的父亲。

    "我这么为你担心,你就这样对待我吗?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我这么为你担心……你太……太过分了……"说到最后,男人竟然带着哭腔。

    守泰大概听见了我大声说话,担心地过来看我。我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必担心,然后朝窗户那边努努嘴,示意他把窗帘拉好。守泰走过去,把窗帘拉得严严的,然后转过身来,背靠窗帘站着,继续担心地看着我。

    "我弟弟被吵醒了,他很替我担心,我要挂了。"我说。

    "等等!你要是心疼你弟弟呢,就好好听我说。我和你已经被一根剪不断的红线拴在一起了,我和你是一心同体。我们在精神上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剩下的就是肉体的结合啦!"

    我吓得头发倒竖,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我来告诉你我们结合得是如何紧密吧!我了解你的一切!就算你看不见我,我也看得见你。我先猜猜你穿的什么衣服,好不好?这个嘛……"

    男人拉长声音,好像思考了一阵之后,接着说:"咖啡色的西装……裙子嘛……同样颜色的裙子……还有……黑衬衫……红腰带……"

    我大吃一惊,他全说对了。我环视四周,窗帘拉得严严的。难道他在我的房间里安装了摄像头?

    "你一边打电话,一边在摆弄连接听筒和电话的蛇簧形连线,用的是左手。电话机嘛……阿伊波里牌的吧……"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倒在了沙发上。

    "你现在坐在沙发上了!"

    我跳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子中央。

    "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的,站起来干什么?你看,又开始往阳台那边走了……沉住气,别那么一惊一乍的,对皮肤不好喔!"

    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我再次环视房间四周的每一个角落。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你的房间里安装了摄像头?用不着那玩意儿!我对你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吧?这就叫一心同体,你的事情我什么都知道!"

    我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失败感充满全身。

    这时候,电话里又传来以前经常听到的那种咻咻的喘气声。"我已经忍不住啦!你……没有男人也挺难受的吧?今夜就是我们的初夜,我这就过去!"

    我浑身哆嗦着,低声尖叫起来:"别过来!"

    男人低声奸笑。

    "不行!我弟弟在家呢!别过来!我要报警了!"

    "随你的便!"男人满不在乎地说。

    "你等着!"我伸手把电话挂断,立刻拨了一一○报警电话。

    "你好,这里是一一○报警电话。"警察说话的声音慢吞吞的,有些奇怪。

    "喂!您是一一○吗?我最近一直被一个流氓纠缠,他总是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骚扰我,现在他在电话里说要到我家里来……他是一个流氓,所以……喂?喂?"

    "哎哟,这可不得了啊。"警察的声音还是慢吞吞的,一点儿都不着急,接下来的话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你早点儿睡觉怎么样?实在睡不着就喝杯酒。"


    警察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急了。"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真有流氓要到我家里来!"

    "什么人要来?火星人吧?"警察还没把话说完,就嗤嗤地笑了,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是我,是我呀!你这个人哪,不懂电话。只要我不挂电话,你的电话是打不到警察那里去的,不管你拨什么号码,都会接到我这里来。你让你弟弟回到他的房间里去,叫他把门插好,别伤着他。你呢,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恐惧感使我两脚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得赶快想办法,那个流氓马上就要到我家里来了!

    我把听筒贴在耳朵上,那个流氓还没有挂断电话。不管怎么说,家里的电话不能用了,得用别的电话报警。得赶快报警!得赶快报警!

    "守泰,回你的房间去!"我冲守泰叫了一声。

    用哪儿的电话呢?哪儿的电话可以借用一下呢……

    我忽然想起一层的物业管理室里有电话,赶紧向家门口跑过去。在我的手抓住门把手的那一瞬间,我犹豫了。出去找电话报警,还不如插好门在家里待着,这样的话,至少那个流氓进不来。

    但是,这样下去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求救了,只能一直被憋在家里。还有阳台,阳台也很危险。那个流氓可以利用一根绳子,从楼顶滑到阳台闯进我家里来。阳台的窗户插好了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吓得手在发抖,眼泪也流出来了。我想到阳台那边去,看看窗户插好了没有,但迟迟下不了决心。没有时间了,那个流氓正朝我家走呢!

    不能犹豫了,得赶快去物业管理室打电话报警,晚了就麻烦了,越犹豫就越……

    可是,要是在楼道里碰上那个流氓怎么办?说不定他已经进了这座公寓,就在楼道里呢!可是……可是这样下去……

    我觉得那是一个神通广大的流氓,他怎么也能进到我家里来,所以我必须出去求救。不能不下决心了!拿出勇气来!万一碰上了,大声呼救的话,总会有人帮助我的。

    我不顾一切地打开门锁,推门就要出去。奇怪,门怎么推不开?不管我怎么用力推,门纹丝不动。

    我坠入了恐惧的深渊。

    我转动门把手,用身体撞门,可是,门还是推不开。我吓得尖叫起来。这回我恐怕要被堵在家里了,如果冲不出去,我就无法得救了。我急得用双手拼命砸门,然后憋足了力气,打算再用身体撞门。

    突然,门开了。我想也没想就要往外跑,但是,我没能跑出去。我的身体撞上了一个人的胸部。从门外进来一个黑影。我尖叫起来,遗憾的是声音小得可怜,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极度的恐惧使我发不出声音来。紧接着,在我的耳边响起了在电话里听到过的那种咻咻的喘息声。


    七

    男人把我推进来,把门关上,在门厅里把我强暴了。

    我不觉得那是一个人。一想起那件事我就恶心得要发疯。那男人好像一只刚从水里爬上来的软体动物,他的身体软塌塌的,浑身都是冰冷的汗水。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脸是什么样子。我拼命地回想,那好像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非常奇怪的脸,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歪歪斜斜的。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那男人在头上套着长筒袜,所以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歪的。

    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咻咻的喘息声,一刻都不能停止。

    我还记得,当时,在我的头附近,我看见了守泰的鞋,我觉得奇怪。紧接着,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大门慢慢地开了,守泰正在门缝里呆呆地看着我。

    守泰?!跑到外面去了?待在那里太危险了!

    由于发生了我被强暴的事件,模特儿的工作不得不放弃了。我今年二十五岁,本来一直在朝着成为一名超级模特儿的方向努力,就是成不了超级模特儿,这个工作我也想再干上一年两年的。可是,我干不了了。我被强暴的时候脸被擦伤,虽然不是特别严重,属于那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消失的轻伤,但至少需要两个月以上。

    在这种时候,休息两个月,就等于我的模特儿生涯的结束。不过,我并不为此感到懊悔。

    我并没有热衷于模特儿这一行。理由有很多,比如说,我害怕干这一行干到极盛的时候,会有更低级的工作落到我头上;再比如说,我得有足够开上两三个时装店的衣服以及大量的首饰,这样的话即使能够得到可观的演出费也会入不敷出。

    更要命的是我现在的生活非常没有规律,而且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种毫无规律的生活,所以我十分清楚我并不适合当一名真正的模特儿。当模特儿应该早睡早起,还要用井水洗冷水浴。要想当一名超级模特儿,还要过一种坚忍的、禁欲主义的生活。可我呢,每天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弹钢琴一直到深夜。

    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在最美好的时期就这样结束自己的模特儿生涯,我还是感到有些悲伤的。模特儿这工作,对于我来说就像高价的首饰,就这样扔了它我也有几分不甘心。即便结束我的模特儿生涯,也应该选择一种更好的方式。

    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没有什么大问题。我松了一口气,决定在家休息两天,忘掉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勇敢地生活下去。我怎么能就此被打倒呢?但是,好几天过去了,我还是爬不起来,这才意识到这件事对我精神上的打击还是很大的。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认识到,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对我的伤害非常大。


    我发现我说不出话来了。确切地说,我想说什么的时候,心里急得要命,却说不出来。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本来可以流利地说话的我,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开始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时的现象,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害怕从此以后,我想说的话永远被堵在喉咙口,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坠入无底深渊的恐惧感,心急火燎的,乱摔东西。

    突然,真的很突然,我想起了守泰。

    我觉得人是一种很不通情理的动物。只要不幸的事情不降临到自己头上,就不能理解别人遭到的不幸。我说不出话来,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由此我想起了守泰的语言障碍是怎样引起的。

    我早就忘记了。我觉得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守泰来说可不是什么小事,他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过,而且他一直认为我这个当姐姐的从来都在蔑视他。

    "难道是——"我想。

    刚想了一个开头,我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我再次怀疑,再次否定,如是反复多次,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把守泰叫到身边。

    "守泰,难道真是你吗?"我到底说出了这句话。

    我被强暴之后,那个男人爬起来就走了。我恍恍惚惚地坐在门厅里,看见守泰从外面进来了。开始我没认出是他,吓得尖叫起来。看清楚是守泰以后,我赶紧把衣服整理了一下,不过,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守泰盯着我。"姐……姐姐……"他结巴得更厉害了,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说出"对……对……不起"几个字。

    当时,我认为他是因为没能保护我而感到内疚。但是……

    坐在我身边的守泰失声痛哭,结结巴巴地说了无数次"对不起",哽咽着半天平静不下来。

    "守泰,你哭什么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

    我心里乱得很。不理解,好奇,好久没有过的姐姐对弟弟的关怀,焦躁不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使我的大脑变得非常混乱。漫无边际的猜想,片段地在脑海里浮现。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绪,等着守泰开口说话。

    守泰吭吭唧唧地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开始说话了。弟弟的话结结巴巴,发音也不准确,颠三倒四、意思不明的地方也很多,但我还是听懂了。弟弟所说的这一切,让我感到震惊。以下这些是我归纳的弟弟跟我谈话的内容。

    守泰一直尊敬和爱慕我这个异母异父的姐姐。我们在形式上是姐弟关系,弟弟所说的爱慕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我作为一个女人并不能完全理解。特别是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更不能理解了。所谓那件事,就是我非常不幸地偶然目睹了弟弟手淫。



    那是我上大学四年级暑假期间的事。那时候守泰上初中一年级。一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在家里晾衣服的地方看见守泰站在晾着我的内衣的晾衣杆前面,用手握着他下身那个还算不上大人的东西在手淫。当时我是去收那些已经晾干的衣物的。我收起一张床单以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守泰吓得慌作一团,随后在慌乱之中结束了手淫。

    我不了解男人的生理,可我知道男人的性欲比女人强烈,而且很难自我控制。那时虽然我感到不愉快,但是,我并没有追究他的事情。我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跟那些纵欲成性、狡猾阴险的坏男人是不一样的。

    不过,守泰因此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对于他来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性快感,结果却落得一个被姐姐看见的悲惨结果。他受到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

    我现在可以这样理解,可是在当时,我只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所以,那件事发生以后不久,弟弟出现了语言障碍的时候,我虽然模糊地意识到了原因是什么,但还是采取了暧昧的态度。

    守泰的心理出现异常,分明是因为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在我这个姐姐面前,自卑情结在他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我是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守泰认为他自己是不可救药的,是肮脏的,跟纯洁的姐姐之间存在一条巨大的鸿沟。那件事以后,他一直认为我这个骄傲而自信的姐姐看不起他,从而陷入深深的苦恼,而且陷入多年不能自拔。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着用什么方法才能填满这条巨大的鸿沟。

    守泰的做法太不像个男人了。他偏执地认为,我的骄傲和自信来自我的性洁癖,只要把美丽而骄傲的我玷污了,他跟我就平等了,就可以恢复小时候那种亲密的姐弟关系了。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为什么这么一个年轻的男子会这样看待女人呢?我并不认为守泰与我之间存在着什么非填平不可的鸿沟啊!

    当然,他的想法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来到东京青山聋哑学校,认识了学校经营者的儿子以后,一步步形成的。学校经营者的儿子是个品行不良、具有变态心理的男人,见过我之后对我起了邪念。守泰跟他一起制定了一个玷污我的身子的计划。

    那个男人名义上是个插图画家,同时协助父亲经营学校,实际上整天游手好闲。最近一个时期,他接手了一项为关于原宿的一本书画地图插页的工作,所以把原宿地区的公用电话号码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打着画地图插页的旗号,不仅调查了所有设在店铺里的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就连路边的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也都一一调查了。然后,他在他的房间里制作了一张巨大的原宿地区的地图,在上面标明所有公用电话的位置和号码,然后在他的房间窗前支起一架高倍望远镜,寻找他的猎物——我。


    每星期二下午,我从法语学校回来,总是躺在沙发里,把脚丫子架在茶几上喝红葡萄酒,而阳台那一面的窗帘从来不拉上,那个男人就一直用望远镜看我,以满足他的变态心理。

    如果我星期二下午回家晚了,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于是就跟守泰合伙,琢磨出一个促使我老老实实地早早回家的方法。

    那个方法很简单。守泰负责跟踪我,然后用哑语向站在望远镜后面的男人汇报我所在的位置。只要守泰在他的望远镜视界之内,男人就可以知道我在哪里。现在回想起来,我在表参道大街接到的电话占大多数,因为他能通过望远镜看到我。他身边有两个电话,可以随时让我附近的红色公用电话响铃。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我在新宿的百货商店的时候,电话也能追过来呢?那个男人的望远镜还能穿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看到我在新宿逛商店,或者看到守泰打哑语吗?

    守泰告诉我,在新宿的百货商店的那个电话是他亲自打的。守泰上街的时候总是带着看歌剧专用的望远镜,他看到了我身边那个公用电话上用马克笔胡乱写着的本机号码,于是就利用别的公用电话拨了那个号码。那个电话我没有接,所以我不知道那是守泰打的。就算当时我接了,只要守泰不说话,我也会认为是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打的。

    在新宿的咖啡馆里接到的那个电话,是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接到了守泰的报告以后打过来的。守泰希望姐姐每星期二下午早点儿回家,所以竭尽全力协助那个男人。

    守泰在原宿的大街上利用哑语向男人报告的情况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但是给了我一种行踪完全被人掌握了的印象,因为守泰哪次报告不准确,我是不知道的。其实,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拨过很多失败的电话,只不过我不知道。

    拉上窗帘以后,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怎么会知道我在干什么呢?原来,守泰把窗帘拉上以后,背靠窗帘站着,在身后把手从两块窗帘之间伸出去打哑语。男人通过望远镜一边看守泰的哑语一边给我打电话。

    我被男人强暴的那天晚上,是守泰在外面推着门不让我出去。我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我从守泰那里知道了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但是,我不能去司法机关告他,因为我弟弟是共犯。不过,我应该能够制止他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

    听完了守泰的坦白,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用颤抖的手指拨了守泰告诉我的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的电话号码。我需要尽快了结这件事,心理疗伤是需要时间的。

    "喂?"电话那头是那个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声音。

    "知道我是谁吧?"我冷静地说,"我弟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警察马上就会去抓你!"


    男人吓得好长时间没说话。

    我觉得解气,心情稍稍舒畅了一点。"吓唬你呢!这次我饶了你,只有这一次!没办法,我弟弟跟你是共犯。但是,以后你再打骚扰电话,再耍流氓,我决不放过你,我一定去报警!听清楚了没有?你要保证以后不再骚扰我,也不准欺负我弟弟!"

    电话那头,还是那种令人恶心的喘息声。过了一会儿,男人恬不知耻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保证。东京嘛,女人有的是!不过,我真舍不得你……"

    男人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感情,我再次气得浑身发抖。那是一种轻蔑的、嘲笑的口吻,哭泣声中似乎还有哀求。这种不要脸的男人居然跟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我到死都会想不通!

    "我……真的舍不得你呀……"男人把这句令人恶心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你……"

    听到爱情的表白,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任何感动。

    "算了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已经够让我满足的了……"男人说完,发出一阵卑鄙的厚颜无耻的窃笑。

    我摔掉话筒,嘴唇气得发抖。屈辱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流过脸颊,滴到裙子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眼泪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而流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总算有力气看看身边的守泰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以后还能跟这个弟弟一起生活下去吗?但我马上认识到这种想法是自私的,我感到羞愧。

    弟弟因为数年前的那件事,产生了严重的语言障碍,连正常生活都不能过,然后就是走上极端,干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是恶性循环。

    我有些意外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拯救弟弟,这个人就是我!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波,我才认识到这一点。如果我不管他了,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我应该更早地认识到这一点才对。

    信州时代的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姐姐。现在,垂头丧气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弟弟,跟我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弟弟。

    弟弟心灵上的创伤太深了,我说些什么才能抚平他心灵的伤痕呢?我想来想去,觉得现在正是尽一个姐姐的责任的时候。我得向他传达一种信息,告诉他我是个好姐姐!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我终于开口说话了。

    "守泰!"我叫着弟弟的名字。

    弟弟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姐姐我呀……"我开始说我要说的话了,"姐姐呀,在老家的时候,姐姐也……"

    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为了说出下面的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鼓足了勇气,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

    "姐姐也干过守泰干过的那种事……"

    守泰再次抬起头来,好像一时没有理解我的话的意思,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他会心地笑了,走过来投入了我的怀抱。



  绿色之死

    一

    我的面前有一枝花。那是一枝郁金香,插在一个红色玻璃花瓶里。

    一定是哪个女孩一高兴放在我办公桌上的吧。

    花朵的颜色很奇妙。我一直在盯着花瓣看。淡粉色的花瓣上,有很多雀斑似的小黑点浮在表面。

    花瓣的颜色越是靠近花茎的地方越浅。花瓣底部跟花茎的连接处就完全变成了白色。再慢慢往上移动视线,雀斑似的小黑点看起来好像人的皮肤上的黑色疮痂,浅粉色也渐渐变浓,花瓣尖部突然变成了红色。

    真是一枝不可思议的郁金香。花瓣底部跟花茎连接处的白色,首先让我联想到白得异常的皮肤。

    我的皮肤就白得异常。以前我特别讨厌我那白得异常的皮肤。我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暴晒过一整天,想把它晒黑,结果晒得全身通红,起了无数的水泡,疼痛折磨了我三天三夜。经过治疗痊愈之后,皮肤还是白得异常,与过去不同的是增加了无数茶褐色的斑点。那以后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肩上、背上还残留着很多茶褐色的斑点。

    我面前的这枝花说不定跟我的皮肤一样,被太阳晒过之后,生出病态的黑斑,并且突然变了颜色。也许它原来的颜色从花瓣到花茎是完全相同的。

    对于我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想象。这样想象的结果是:眼前的郁金香那奇妙的颜色一下子消失了,紧接着从花茎到花瓣,就像是绿色的墨水慢慢渗透着容易吸水的纸似的,渐渐变成了绿色,一枝花茎跟花瓣颜色完全相同的郁金香出现在我的眼前。

    绿色郁金香——

    我胃里的东西剧烈地翻腾起来。我赶紧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跑进洗手间,蹲在便器旁边狂吐起来。

    我不停地呕吐着,东西吐光了就吐黏糊糊酸兮兮的胃液。我的胃不住地收缩,就像大海的波涛拍击着海岸,永不停息;我就是一根朽木,被波浪翻弄着。

    洗手间的一个小间被我占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来,我总算结束了呕吐,弯着腰站起来,用手捂着胃部挪到洗手池边,先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然后就没完没了地漱起口来。漱完口,我喘息着,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

    我慢慢抬起头来,面前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脸,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的脸。他的脸色,赶得上那枝花茎跟花瓣颜色完全相同的郁金香。

    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男人,淡绿色的皮肤,死人一般的眼睛。当我意识到那是镜子里的我以后,就慢慢失去了知觉。我缓缓倒在白色的瓷砖地上,倒下的速度之慢犹如夏日阳光下树影的移动。

    我和我妻子住在离新桥站不远的一座公寓的十层。我选择这座公寓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距离我工作的地方——丸之内的H商社——比较近,更主要的原因是,从我家窗户向外看的时候看不到绿色。



    当然也不是完全看不到,东京塔脚下的小公园的绿地,还是可以看到一点的。所以,我站在阳台上享受向远处眺望的快乐的时候,一定要等到黄昏时分,因为那时光线比较暗,远处的绿色看上去黑糊糊的,不至于威胁我那虚弱的生命。我不能看绿色,哪怕是用笔尖在纸上点一个绿点,对于我来说都是烈性毒药。

    我曾经是个身体虚弱的儿童,长大了是个身体虚弱的青年,后来是个身体虚弱的中年人,眼看就要成为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年人了。我这一辈子,每天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被冠以"虚弱"二字。在这两个字里,我常常看到想抹都抹不掉的死神的形象。

    生和死,在我的身体内就像抗体和细菌一样,随时都在战斗。死的恐惧在我的心里连一秒钟都没有消失过。我瘦得像一根针,个子也没能长高。

    我的死神总是以绿色为象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小时候就特别害怕绿色。说是害怕也许不太确切,那是一种叫人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成的苦楚。至于原因,到目前为止谁都说不清楚。

    我小时候一口蔬菜都不吃。这样下去会造成营养失调,所以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骂我,逼着我吃。可是,勉强吞下去之后肯定要吐出来。

    结婚以后,妻子为此付出了很大的辛苦。她喜欢吃蔬菜,所以做饭要做两种,一种有蔬菜的,一种没蔬菜的。这样坚持了数年之后,她嫌麻烦,也不怎么吃蔬菜了。

    我也知道一点蔬菜都不吃对身体不好,于是就跟妻子一起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比如说在蔬菜汁里加上蜂蜜,结果统统失败了。我觉得加上蜂蜜也去不掉蔬菜的草腥味,根本无法下咽。

    医生对我说,如果实在吃不了蔬菜,多喝牛奶也行。可是,我一喝牛奶就拉稀。我的小肠里,天生就缺少一种叫做乳糖酶的分解牛奶的物质。我垂头丧气地去找医生,医生安慰我说,这不算异常,这种体质的人,数人里就有一个,不必担心。

    后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种能吃一点蔬菜的方法,那就是把蔬菜剁碎了包饺子。妻子很高兴,说要天天给我包饺子吃。没想到我吃得下,胃却接受不了,每周只能吃一次。我现在摄取的蔬菜,就靠这每周一次的饺子。别的方法也试过,比如剁碎了的葱姜蒜,但都吃不了。

    我的体力很差,恐怕还不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每到夏天,只要公司的空调一开我就开始拉肚子。在这个季节里,我在坐便器上坐着的时间,甚至比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着的时间还要长。

    我搬到新桥的公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原来在三鹰住,坐电车的时间比较长。拥挤的电车里很热,总是出一身大汗。下了电车走进开着空调的公司里,身体一凉,马上就得拉肚子。最可怕的是在电车上也想拉。电车上没有厕所,得强忍着,真是痛苦至极。夏天对于我来说就是地狱。所以我就搬到了现在住的公寓里。坐电车的时间短,我觉得轻松多了。本来我想搬到一个走路也能上班的地方,但我害怕皇居那一带的绿树。



    可是,这样的一个我竟然活到了现在,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马上就五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有想过能活到五十岁,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二十多岁的时候,每年夏天必定拉肚子的例行公事结束以后,都像是大病了一场。医生曾经吓唬我说,这样下去活不到三十五岁。我听了虽然胆战心惊,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认命了。

    夏天大病一场似的拉肚子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我也活了一年又一年。我能活到今天,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怎么说我的身体也不会是长寿型的,也就是比短命的父亲多活一两年还是少活一两年的问题。这话我也经常跟我妻子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寿命应该还有三四年。

    我没有孩子,这是因为遵从了我的意见。不管妻子怎么要求,我都表示坚决不要孩子。妻子还年轻,刚三十多岁,但是已经没有了要孩子的欲望。像我身体这么虚弱的人,不应该留下后代,我决定把这虚弱的血统斩断。我一直坚守这个信念,不,应该说我一直打算坚守这个信念。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个更重大的理由。

    我的身体虽然非常虚弱,但我的父母身体并不虚弱。父亲比我的个子高,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身体结实的那种人。母亲也是。小时候我经常到祖父祖母家去,他们的身体也都很健康。外祖父外祖母虽然不常见,也没听说过他们身体虚弱。

    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发生变异,我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人,而且不光是身体虚弱,还有绿色恐惧症这种精神上的缺陷。看看祖父祖母和双亲,这不应该是先天性的。这样的话,我怀疑我有虚弱的血统就是一种奇怪的想法。这既然是一种奇怪的想法,我又决定把这虚弱的血统斩断,明显是自相矛盾。

    在考虑我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我觉得我本身充满了谜团。从过去到现在,有太多想解都解不开的谜团,我的身体简直就是由谜团构成的。为什么到了我这一代就突然变成了这种虚弱的体质?为什么害怕绿色?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为什么,是常年折磨着我的两个最大的谜团。

    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想找到自己这样异常的原因。吃不了蔬菜,恐怕就是绿色恐惧症的延伸吧——我也曾反过来想过,是不是先得了蔬菜恐惧症,后来又发展为绿色恐惧症,这种可能性好像很小。绿色恐惧症大概是所有异常现象的根源。因为害怕绿色,所以不敢吃蔬菜,因为不敢吃蔬菜,所以身体虚弱。但是,我的绿色恐惧症是怎么得的呢?如果能找到原因,所有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想来想去,我认为是小时候精神上受过刺激。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呢?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的死。



    母亲是我六岁或七岁那年死的,好像是自杀。我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那时候,一响起空袭警报,母亲就拉着我的手往附近的防空洞里跑。我记得客厅里的玻璃窗上贴着白胶布,客厅里的光线因此比较暗。我还记得我那时候是吃蔬菜的。这么说,我不能吃蔬菜应该是母亲死了以后的事。

    不可思议的是,关于母亲的死,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而母亲死之前和死之后的事情,我都记得一些。比如在熟睡中母亲突然把我摇醒,然后胡乱给我裹上防空头巾,弄得我耳朵生疼。那时我隔着东边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被大火烧得通红。

    还有记得更清楚的事情。昭和二十年,我家所在的三鹰地区遭到美国空军的B29轰炸机的空袭,懵懵懂懂的我被母亲拉着跑向防空洞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熊熊的大火,飞得很低的魔鬼似的巨大的B29轰炸机,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B29轰炸机那硬铝做的大肚子映照着地上的大火,孩提时代的我竟然感到那是一种妖魔式的美。那巨大的鱼肚子一样的家伙现在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母亲死时的事情我也记得,不过印象不太深。我记得我在我家附近玩,好像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用钉子画画,远远看见有很多人朝我家跑去,还有穿白大褂的,父亲也在。邻居家的一个阿姨来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不得了啦,你妈妈出事啦!

    那时是战争刚结束后不久的混乱时期,邻居们对母亲的死并不是特别关心,因为在那个年代里,他们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拼命挣扎,而且没有死人的家庭几乎是没有的。

    我那个时候可能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那一年是昭和二十一年,要是还没过七岁的生日呢,那就是六岁。听了邻居家那个阿姨的话以后我的感觉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绝对不是一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悲伤的感情。当时,家门口挤满了人,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记得那些背影有很多都是白色的。那时是夏天,大概是初夏,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绿色。

    我认为那个时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远处的树木一定是鲜绿鲜绿的,可是那些绿色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母亲那简单的葬礼我也能想起来,葬礼上也没有绿色。

    如果对颜色抱有恐惧感,一般应该是对红色。例如刚才我说过的孩提时代对空袭的恐惧,回忆起来都应该是红色的。面无血色的母亲,拉着我慌慌张张地跑出家门。大火、爆炸、流血,出现在我眼前的颜色以红色为主。直到现在,我看见红色的晚霞也不会马上就觉得它很美,因为它首先勾起我对空袭的回忆,必须让那恐惧的回忆过去之后我才能欣赏晚霞的美。战争结束之前的那个时期,我几乎每天都是在对红色的恐惧中度过的。但是,在我内心深处留下的却是对于绿色的恐惧。


    不过,我自身的这种异常并没有日益严重的趋势,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满意的。虽然不能说事事如意,可是世界上事事如意的人能有几个呢?我这个人有相当强的自卑感,所以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过上这么平稳的,物质上也很充足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当然要抱着感谢所有人的心情度过每一天。

    人们经常说,生活在高楼林立的东京就像生活在无数高大的水泥屏风里。但是,这样的环境对于我来说是最合适的。有着绿色的森林和草原的郊外,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

    妻子非常了解我的怪癖,所以在我们家的阳台上没有一盆花草,房间里也没有一个花瓶。窗帘、地毯没有一丁点儿绿色,妻子也没有一件绿色的衣服。

    也许我是一个非常没有意思的丈夫。但是,我喜欢说俏皮话,爱开玩笑,由于绿色恐惧症从来不打高尔夫球,由于身体虚弱滴酒不沾。这样,跟别人的交往自然就很少,下了班就回家,还经常帮妻子做家务。

    我虽然有个抽烟的嗜好,但从不乱花钱,也不在外边沾花惹草。我承认我是个有些怪的男人,不过自认为对于女人来说,也不是不离婚就受不了的那种。

    也许是妻子懒得折腾了,不过在我看来她对现在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我呢,至少是满足于眼下丰衣足食的生活。岂止是满足,我甚至觉得很快乐。

    我心里对我的绿色恐惧症虽然放不下,但本能地觉得这是一颗深深埋在地底下的炸弹,也没有想过一定要把原因找到。我不想毁了自己这平静的生活,我觉得这样活下去就挺好。

    可是,愿望毕竟是愿望,我终究逃脱不掉解开谜团的命运。昭和五十九年快过完的时候,我在公司里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二

    "你是被多野一郎吗?"来电话的人直截了当地问我。

    我说是。于是他就对我说了下面一番话。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声音沙哑,停顿的时候既不笑也不咳,而是低声喘息,听起来岁数不小了。他是这样说的:

    "我叫石上,战争时期一直跟你的父亲被多野国夫在一起,我们是好朋友。昭和二十三年,我们在一家电机公司工作的时候,他在我这里放了一封信。现在看来那可以说是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等我儿子长大成人了再交给他。

    "后来,因为你父亲是以那种方式死去的,我出于保护你父亲的名誉的目的,看了他留给你的信。看了信我觉得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并且认为最好不给你看。理由很简单: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父亲失去尊严。不过那时候我也没下决心把那封信烧掉。

    "那封信一直放在书柜里的书后面,一放就是三十多年。前些日子我突然觉得自己死期临近,就整理起身边的东西来,结果发现了你父亲请我转交给你的那封信,信封都发黄了。如果我就这样去天国见你的父亲,他会埋怨我没有把信交给你,再有就是时代变了,认为你父亲失去了尊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我决定把你父亲交给我办的事情办完。本来我应该去你的公司直接交给你,可是我身体不太好,又不愿意委托别人代替我给你送过去,所以希望你今天或者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取你父亲留给你的那封信。我家在井之头线的久我山站附近,挺好找的。我在家里恭候你的到来。"

    最后,老人还特意留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说老实话,我对老人的这番话并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是给我添乱。有点绿色恐惧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么过日子就挺好的。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小孩子替大人买东西回来,找回来的零钱成了自己的零花钱,或者无意中买了一张彩票中了奖似的。我没有更多的欲望,愿意平平稳稳地享受生活,度过余生。最后像睡着了似的离开这个世界,我就满足了。

    不过第二天,我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在下班的时候忍受着拥挤的超载电车,在久我山站下了车。我没有心情解开谜团,那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不过是觉得石上老人挺可怜的。长期以来死神一直如影随形陪伴着我,最近则感到死神离我越来越近,石上老人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不想在心里留下点儿什么。我是出于对石上老人的同情才到他家来的。

    老人的家其实挺难找的。我特意到派出所打听了一下,然后在小胡同里拐了好几个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石上老人的家。那是一幢很古老的房子,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概是石上老人的女儿。

    来到客厅里,我一边远远看着书架上摆着的关于太平洋战争的诸多书籍,一边等着石上老人出来。等了好一会儿,在睡衣上套着一件长袍的石上老人才被女儿抱着出来见我。

    石上老人的脸上都是皱纹,额头上、面颊上、脖子上长满了茶色的老人斑,让我想起那枝郁金香。老人的眼睛好像也不好,不停地眨着眼,张着嘴巴喘气。老人被女儿放在沙发上,跟我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说战争中的事情了,断断续续说得很费劲。

    "我跟你父亲哪,战争中一直在多摩陆军技术研究所工作,我们研究的项目是雷达。当时,日本的雷达技术非常落后,几乎等于没有。

    "几乎等于没有不是说根本没有。当时日本拥有的雷达是一种波长很长的雷达。波长越长越容易出误差。因为雷达是依靠被反射回来的电波测定对象物的,波长太长的话,反射回来的电波就会扩散,就无法精确地测定对象物。

    "如果用微波呢,误差就会很小,因为微波反射回来的电波不扩散。当时美国空军的B29轰炸机用的全是微波雷达,而日本还在依靠照明弹和望远镜。如果是夜间空袭,日本的防空部队根本无法跟B29对抗。"

    我对这些话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连一句随声附和的话都没说。但是石上老人不在乎,自顾自地往下说。

    "后来我们从德国请来了一个技术人员叫福达斯。当时,德国的技术跟美国不相上下。上级让我们跟着福达斯学技术。无奈我们基础知识太差,我们这些中学毕业生要学大学生学的课程,不得不赶紧补高中的课。福达斯对我们要求可严格了。


    "昭和二十年有一个时期最难熬,根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那一年的三月十日,B29轰炸机开始轰炸东京。汽油弹,镁壳弹,近二十万发掉下来,把东京变成一片火海。你还记得镁壳弹吧?

    "你这个岁数的人应该记得。怎么?你不记得了?通常所说的燃烧弹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汽油弹,一种是镁壳弹……算了,关于这个问题就不详细解释了。总之,当时B29轰炸机以富士山为目标飞过来,然后在箱根改变方向往东飞,直奔东京。在东京,他们是沿着中央线铁路实施地毯式轰炸,一直炸到这一带。久我山,也就是这附近,现在的高尔夫练习场那个位置,当时是高射炮阵地。"

    我搞不懂石上老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我并不关心的话。

    "可是,那些高射炮太落后了。当时日本的防空部队只有八厘米直径的高射炮,只能打六千到七千米高。可是,B29轰炸机是从一万米的高空飞过来的,根本就够不着,而且,发现敌机只依靠月光和闪电,不是人家的对手啊!

    "不过陆军经过一年的研发,制造出一种炮身长达九米的十五厘米直径的高射炮,射程达到了一万米。那时候,我们的微波雷达还没做好,但是,依靠望远镜和照明弹,这种十五厘米直径的高射炮也发挥了作用,打掉了很多B29轰炸机。B29轰炸机在这一带上空被击中,在新宿一带坠落。后来,B29轰炸机再也不敢在这一带上空飞了。

    "这种高射炮,要是配上微波雷达,那就等于是孙猴子拿起了金箍棒,B29来多少就能打掉多少。我每天从那些高射炮前面经过去研究所的时候,都咬着牙发誓,一定要尽快把微波雷达造出来!

    "也许你还记得吧,有一段时间我们连家都不回了,吃住都在研究所,顾不上妻儿了。咳,叫你们吃苦啦。"

    父亲好久没回家的事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这时候我开始意识到石上老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番话了。是的,那时候我和母亲都觉得非常寂寞。

    "我们在研究所里不休息,不睡觉,拼命研制,终于在昭和二十年七月底研制成功了。我们再也不用害怕B29了。可是,我们的成功太晚了,那时候的东京已经被烧成了平地,B29不来了。又过了半个月,战争结束了。

    "把B29噼里啪啦都打下来的梦,我们每天晚上都做。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们拼命努力,我们吃了很多苦。我也好,被多野……哦,对不起,我也好,你父亲也好,都疯了似的工作,几乎成了狂人。

    "也许你会说,这不比死了的那些人好多了吗?不是那么回事,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死了的人比我们轻松得多。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那种悔恨,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认为,心里那么悔恨的,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被多野哭了,我也哭了。不休息,不睡觉,付出了多少牺牲,好不容易做好的微波雷达没用了!那种悔恨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石上老人的喉咙哽咽了,眼睛里含满泪水。老人举起长满了老人斑的手,胡乱抹着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脸。我看到了老和死。

    "没有比那更大的悔恨了。我直到现在都在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见我们研制的雷达,配合高射炮,打苍蝇似的把B29噼里啪啦地打下来。"老人说着用餐巾纸擦着鼻涕和眼泪,"那不应该是梦,我们研制出来了,马上就能用上了。可是,战争结束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们哪,就是这种人,我和被多野都是这种人,特别是被多野,你父亲。我们那时候付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理解他的心情,理解他干的那种事,也理解他为什么住进了精神病院……你看了这封信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感想。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时效早就过了,希望你宽大为怀,原谅他。"

    但是,我拿到那封信以后,过了两三天都没打开看。我本能地预感到,这封很久以前的信,会威胁到我现在的生活。



    三

    一郎我儿,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个大人了。到底该不该给你留下这样一封信,我犹豫了很久。不过,我现在的头脑已经不太清楚,精神上的巨大不安快把我压垮了,我必须把这件事说给一个人听,不说的话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本来我想对友人石上说的,但我担心他因此负刑事责任,那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为了友情我不能对他说。那么,我就只能对我唯一的儿子说了。可是,你还是个孩子,跟你说你也听不懂,所以我要对成人之后的你说,只有说出来,我的灵魂才能得到拯救。你要耐心地听,还希望你能理解我。这场战争,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创伤,而且都是致命伤。现在,我的头脑还清醒,可是,我的肉体早就死了。洋子,你的母亲,她是个淫妇!

    在战争中,为了我的妻子,我拼命地工作。说是为了国家工作,其实我更主要的是为了妻子,为了孩子。这是我的心里话。B29轰炸机扔下来的燃烧弹也许会落在我妻子的头上,所以我拼了性命也要把微波雷达研制出来。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战败、焦土、缺粮,由此产生的一切都是悲剧。为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不管忍受多大的痛苦,也要把粮食弄回家。听到天皇的停战宣言的时候,在悲伤的同时,我的心也在燃烧。我没有拿过枪,但是,从此以后我要为自己而战了。我要保护洋子。她那纯洁而美丽的肉体,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没想到,我连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失去了。

    我在多摩技术研究所吃住的那一段时间,洋子抱着你躲空袭,一定为你吃了不少苦。我心里很难受。洋子的皮肤很白,细细的汗毛下面可以看到淡淡的血管。她是一块又白又软的宝石。她是我的。晚上,我想要她的时候就能要她。一想到这里我就拼命工作,我是为了她拼命工作的。我觉得我的努力是值得同情的。


    可是,我不了解女人。我骄傲地认为我抓住了洋子的心,事实证明我太浅薄了。我刻苦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专科学校。但是,雷达跟女人不一样,这个最简单的道理我没弄明白。研制雷达,只要扎扎实实地努力,一点一滴地积累,就一定能走向成功。女人就不一定了。我是一个朴实的技术人员,而洋子需要的是华丽的生活,我们的结合并不成功,所以走向毁灭就是必然的了。

    洋子的情夫叫冈田源三,原来是个军人,战后做掮客,很像黑社会的人。洋子为什么迷上了那样一个男人,我百思不得其解。

    战争结束前的昭和二十年,我为了研制雷达每天都不回家,洋子肯定就是那个时候跟冈田勾搭上的。你要是回忆一下,也许能想起来吧。你是个独生子,你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她作为一个母亲,这样做也太过分了。当然,这一定不是洋子先招惹冈田的,一定是冈田这条毒蛇缠住了洋子,肯定是这样的。

    我知道自己的妻子不忠是战争结束以后的事情。当时我都快气疯了。我拉着你的手找到冈田家,那时候洋子正在跟他寻欢作乐。我怎么能做那种可怜又可耻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觉得奇怪得很。大概是在多摩技术研究所里经常被军人打骂,自尊心早就麻痹了的缘故吧。还有就是我对我的体力完全没有自信,我以前挨打并不单单是挨长官的打——我不是军人,研究所也不像军队,有那么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也挨那些比我身强力壮的人的打。我知道自己打不过冈田,所以才做出了那么让人屈辱的事。

    实际上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军人并不是值得尊敬的了不起的人,只要他们看上了洋子,就很可能向她伸出淫乱的手。在我眼里,他们身上穿着军装,其实跟好色的黑社会流氓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他们是长官,我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打了我踢了我,我还得一边哭一边向他们道歉。

    洋子的情夫冈田当时已经脱掉了那身土黄色的军装,从洋子态度的微妙变化上我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穿了一身非常寒酸的衣服,破旧的上衣,腰里缠着一条破毛巾,穿着一双踏拉板儿。我穿这么破的衣服完全是一种女人心态——装出可怜的样子引起对方的同情。我拉着你的手来到冈田家门口。冈田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宅,但没有被燃烧弹烧掉,院子里种的松树和柏树也保住了。从咱们住的小平房来到冈田家,就像来到了宫殿。

    我轻轻拉开大门,小声问道:"家里有人吗?"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女人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当时我想,洋子在这里的笑声都跟在家里不一样了。那又高又尖的笑声叫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洋子。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的笑声一次都没有过。我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家里有人吗?"


    女人的笑声和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一齐停止了,打扫得非常干净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睡衣的高大男人。由于从走廊那头照过来的光线太强,逆光中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留着齐刷刷的板寸。我说我叫被多野,他一听立刻拉好了架势,可是看到我的身体如此瘦弱,马上强硬起来,厉声喝道:"你活够啦?"

    冈田的脸红红的,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我既没有想那汗珠包含的意思,也没有听懂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拉着你的手,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着。在冈田扬起手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睡衣里什么都没穿。

    他左右开弓地抽了我好几个大嘴巴。我的眼镜飞到墙角里去了。当时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冈田打我之前没让我摘掉眼镜。以前长官要抽我嘴巴的时候总是先让我把眼镜摘掉。不过我好歹咬紧了牙齿,否则牙会断掉,口腔会被牙割破。

    但是,当时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竟然是"对不起"。对此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有什么必要道歉呢?胆小如鼠的我甚至盼着你被吓得大哭起来,孩子一哭,作为父亲的我可能就会少挨点儿打。我在这方面还是很有点儿小聪明的。

    冈田哈哈大笑起来,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声:"进来吧。"我刚要领着你进去,他又对我说:"孩子最好别进来。"然后冲你叫道,"小兔崽子!在这儿等着!"

    一个刚参军不久的新兵能挨长官的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件光荣的事。当时我甚至很感动,感动得胸口都发热了。

    我跟在冈田身后,穿过走廊到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冈田拉开门先进去了,我往里面一看,看见躺在被窝里的洋子把被子盖到鼻子那儿,只留下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外面,调皮地笑着。她的表情充满活力,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她就是我的妻子洋子。

    我糊涂了,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傻愣愣地站在她的面前,心想:如果这个女人是洋子的话,怎么会那么生气勃勃呢?

    冈田抓住我的肩膀往下一摁:"坐下!"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洋子身旁。洋子呆呆地看着我,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

    冈田突然把盖在洋子身上的被子掀开,洋子"呀——"地尖叫起来。进屋以后,我一直没敢看洋子,她发出尖叫之后我才看她。她赤裸着身子,一丝不挂。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是你的丈夫吗?你的光身子没让丈夫看过呀?"冈田说。

    这时洋子站起来,夸张地趴在冈田的耳朵边上小声说着什么,说完又嗤嗤地笑。她趴在冈田身上撒娇的样子,我以前一次也没见过。我觉得这个女人离我太远了。


    不过,我莫名其妙地有几分自豪。第一次见到的洋子的裸体非常美,非常可爱。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洋子像少女一样可爱。

    "喂!你是第一次看到你妻子的光身子吗?"冈田哈哈大笑。

    我呢,只能趁他不注意,偷偷地窥视一下洋子那有一层薄汗的雪白的肌肤。

    "到那边待着!"冈田命令道。

    我刚把脸转到一边去,冈田又过来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转回来,吼道:"你就这么老实待着!"一边吼一边来回摇我的头。我听话地点点头,他又狠狠地把我的头扒拉了一下,然后就去抚摸洋子的大腿。洋子那又白又嫩的大腿曾经是我的骄傲,可是那时候的我只能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冈田和洋子把那件事干完。

    过分地遵从上下级关系的社会必须在我们这一代完结,我们必须深刻地反省那样一个时代。到了你们这一代,就不会有那么严格的尊卑关系了,但是要想真正平等,还需要长期的甚至是艰苦的努力。

    如果我的内心深处没有那么多军国主义时代的影响,我也能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思想和行动。在军人的眼里,我们这些人就是虫子、蝼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他们要打就打,要踢就踢,要杀就杀。而我们这些人的妻子的肉体呢,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如果我不是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洋子就不会那样对待我了。

    我好像天生就长着一张挨打的脸,跟我一起报考研究所的一个朋友也这么说过我。不管在哪儿,我都不算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但挨打的总是我。连我自己都认为我这张脸就是为了那些打我的手长的。逃跑的话一定会有狗追上来,老老实实地待着,人家打起来更方便,我生下来就长着一张老老实实的脸。这样想的话,虽然也有冷静的部分,但是一旦面临那种状况,我也免不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一切的一切全都忘掉。我觉得这种时候就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我默默地拉着你的手离开冈田家的时候,听见了冈田和洋子在我们身后哄笑。回到家我一边给你做饭,一边等着洋子回来。洋子终于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些只有在黑市上才能搞到的东西,一定是冈田给她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搞到那些东西我应该感谢她。但我还是哭着求她不要再到冈田家去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冷笑。

    仔细想想,洋子要是索性住在冈田家不回来了,我也没办法。就她还能回自己的家这一点来说,我还应该感谢她。当然冈田家里也许有某些不方便之处。

    过了不久,洋子索性站到街头当妓女去了。穿着冈田给她的华丽的美式服装,围着纱巾,抹着口红,她越来越像个荡妇。洋子堕落成这样,怎么想都是冈田造成的。可是,洋子对于冈田没有丝毫怨恨。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我根本跟不上时代的变化,我觉得我脑子里的保险丝已经烧断了。我出门的时候经常看见洋子被嫖过她的美国黑人大兵或白人大兵毒打,所以她站的地方经常变化。我几乎每天都拉着你的手四处找她。

    那时候,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都市的本质。

    不久前孩子们跟着大喇叭做广播体操的地方,学生们一起看电影的地方,居民们集合在一起讨论战后重建问题的地方,转眼间堕落了。既像古代荡妇满街的罗马,又像以前的北京,这个平凡而健康的城市崩溃了。孩子们做广播体操的广场上站着数不清的卖淫妇,可是没有一个人对这种现象提出批评。那么提倡伦理道德的日本,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这种堕落叹口气。看来,都市这东西,本来就包含着这些危险的因素。

    洋子也吸引着附近的男人们。他们听说洋子当了卖淫妇,也都偷偷来找她。据说战时经常拉响空袭警报的日子里,洋子也没有付出多少辛苦,附近的男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前来帮助她。那时候除了老人,年轻一点的男人没有多少,差不多都跟洋子睡过。所以洋子死在家里的洗澡间以后,我甚至怀疑过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干的。

    三鹰这个地区不大,但是各种各样的商店都有。五金店的杉山,木匠大冢,修水管的佐藤,卖玻璃的船桥,这些人当时没有什么买卖可做,都像苍蝇似的围着洋子转。他们跟洋子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我不太清楚,所以只能推测。洋子本来是只卖身不动真情的,大概是其中某一个人动了真情,而洋子又不跟他走,所以才把洋子毒死的。

    对了,写到这里我才想起我留下这封信的主要目的:我要把洋子死的时候的情况详细地写出来。

    那是一个让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件。一想到那个事件,我就感到精神错乱。那个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懂。除了不知道凶手是谁以外,作案方法,作案动机,都让我一头雾水。当时,警察到场以后马上断定是自杀,可是我对此表示怀疑。如果是自杀的话,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反锁在洗澡间里?有那个必要吗?还有,她是喝了剧毒物质氰酸以后身亡的,可是在洗澡间里为什么没有装毒药的小瓶子或杯子之类的容器?另外,当时她在厨房里做饭,切了几刀的洋白菜还在案板上,难道是做饭做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自杀了?这一点也很难理解。难以理解的理由还不止这些,别的理由以后再说。

    我先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吧。事情发生在昭和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那时天气开始变得炎热起来,我什么都不想干,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呆地坐着。我不想出去散步,因为我害怕邻居们用好奇的眼光看我。我整天想的都是怎么自杀或怎么把洋子杀了。


    到了中午,饭好像还没做好。房间里一丝风也没有,热得要命。我起身到厨房里看了一眼,里面没人,案板上有切了几刀的洋白菜,菜刀放在案板上。我打算弄点冷水冲冲头,就到洗澡间去,拉了一下磨砂玻璃做的推拉门,拉不开,门从里面被插上了。我隔着磨砂玻璃往里看,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躺在洗澡间的地上,我觉得那个人好像是洋子。再用力拉门,还是拉不开,于是我就一边敲玻璃一边喊着洋子的名字,叫她给我开门,但喊了半天也没有动静。我想把玻璃砸碎了,又怕碎玻璃伤着洋子,就没有轻易动手砸玻璃,而是跑出去找邻居帮忙。跑到外面,我又把手伸进临街窗户的防盗木栏杆里,打算推开磨砂玻璃窗往里看,结果也推不开,窗户从里面被插上了。

    我叫来的邻居谷口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小心翼翼地在磨砂玻璃门上砸开一个洞,伸手进去拔开插销,拉开推拉门一看,果然是洋子在地上躺着呢。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我和谷口急忙把她抬到起居室安排她躺好,谷口就跑出去叫医生了。不过我看洋子是没救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脸痛苦地扭歪了。

    死因是氰酸中毒。眼看着就要战败的时候,上级给我们这个地区的各家各户都发了一小瓶氰酸,是让我们在紧急时刻服毒自杀用的,后来回收的时候我没有上交,埋在院子里了。也许洋子喝的就是那瓶氰酸。

    我和谷口发现洋子的时候,洗澡间里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跟平时一样。浴缸里没有水,盖浴缸的木板竖在浴缸旁边晾着,不可能有人在洗澡间里面。朝外开的窗户有两个,都是磨砂玻璃的,当时都插着插销。窗户外面有防盗木栏杆。为了让你了解得更清楚,我在下一页给你画了一张图。

    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洗澡间里没有小瓶子或杯子之类的容器。如果洋子是服毒自杀,应该有小瓶子或杯子之类的容器留在洗澡间里,但是什么容器都没有。后来,装氰酸的小瓶子在厕所的垃圾桶里被发现了。喝下氰酸以后多长时间见效我不太清楚,但是总不可能喝下之后还东转西转的吧。按照警察的分析,洋子是饭做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自杀,就在厨房里把小瓶子里的氰酸倒进杯子里用水溶解,然后把氰酸含在嘴里,再把小瓶子扔进厕所的垃圾桶,再走进洗澡间插好门窗,最后咽下含在嘴里的氰酸自杀。这种解释也太勉强了吧。

    按照警察的解释,我无法理解洋子自杀时的心理。喝下氰酸以后就把小瓶子和杯子放在身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反正是自杀身亡的人了,难道还会考虑什么装毒药的小瓶子和杯子放在身边是不是羞耻吗?为什么还要费事处理那个小瓶子呢?还有,死的地方为什么是洗澡间呢?死在洗澡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啊。衣服穿得好好的,死在家里的哪个房间都比死在洗澡间合适嘛。


    根据警方的现场勘查,固定洗澡间的门框和窗框的钉子都生锈了,不可能被卸下来过,玻璃也没有被卸下过的痕迹。由于插销锈得太厉害,没有在上面查出洋子的指纹。

    尽管警察已经认定了洋子是自杀,我还是想不通。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洋子自杀的原因。她根本就没有理由自杀。赎罪意识?她对什么赎罪呢?而且看她那样子,连一点儿反省的意思都没有。我跟洋子通过媒人介绍结婚以后,她一直少言寡语,甚至有些保守,是个贤淑的妻子。是战争结束后的混乱状态使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讨厌自己了?这只不过是作为她的丈夫的我的一厢情愿。

    如果说是他杀,可以有很多想象。具有杀死她的动机的人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一个。也有可能是为她争风吃醋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冈田源三。甚至有可能是跟她发生冲突的女人。

    一郎我儿,关于你母亲奇怪的死的经过就给你说完了。你从我以上的叙述中可以推测出凶手是谁吗?她的死当然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凶手是存在的。那么,凶手是谁呢?

    是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我。

    杀人动机就不用详细解释了。为了让你能够理解我的杀人动机,我已经在前面啰啰唆唆地写了那么多。我发现洋子躺在洗澡间以后,跑出去找谷口帮忙是明智之举。如果我一个人把玻璃砸了,把门打开,就没有办法证明洗澡间是一个除了洋子以外谁也进不去的密室,我就会被怀疑为凶手。不对,应该说我在隔着磨砂玻璃看见洋子躺在地上之前,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但是,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跟谷口一起看到洋子的尸体的时候,我心里曾经反复想过,是自杀还是他杀呢?如果是他杀的话,凶手是谁呢?我那时候精神有些不正常,自己干过的事情,就像消失在远方的云霞里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那瓶氰酸是我从院子里挖出来的,我也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多次想过要杀死洋子。但是,七月二十五日上午的事情,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在前面我已经承认了很多值得同情的事实,我一点儿都不怀疑洋子是我杀的。可是,让我感到苦恼的是,我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杀了洋子,又是怎样布置了那样一间谁也进不去的密室的。

    洋子肯定是我杀的,这一点非常明确。事件发生在我家里,别人没有可能成为凶手。我不恨洋子,我一次都没有想过要恨她,无论她对我做了什么,她都是我最亲的人。但是,我希望洋子只属于我自己。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洋子经常跑到冈田那里去,她的心早就飞到冈田身边去了。于是在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就算她的心不在这个家里了,她的身体也必须在这个家里,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

    所以,我杀了她。我杀了她,但是我是怎么把她杀了的,我却想不起来了。洋子已经死了两年多了,她死了以后我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我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她毒死在密室一样的洗澡间的呢?这就是所谓良心的谴责吧?我的内心充满了痛苦。我多次想到了死。可是,你还小,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把这些写下来,是觉得将来你也许能解开这个密室之谜。我是解不开了,但是,如果不托付给某个人解开这个谜的话,我死了以后灵魂也不会得到安宁的。两个小窗户都插着插销,外面还有防盗栏杆,谁也不可能从窗户进出。门里面插着插销,里面的人不拔开插销出不来,外面的人不砸碎玻璃进不去。

    我一边明明知道是自己杀了洋子,一边又提出这样的疑问,真是一个大傻瓜。其实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大傻瓜。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只希望你不要觉得父亲做了什么让你感觉到不体面的事情。说句奇怪的话,不,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就我现在的心情而言,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象不出你读了这封信以后会是怎样一种感觉,你对父亲一定感到很失望吧?可是我不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就感到坐立不安。请对你这没出息的父亲表示一下哀悼吧。

    写完以后我不敢再看一遍就要把它装进信封里了。

    被多野国夫

    昭和二十三年十月十二日



    四

    在接受军国主义教育,接受强加的愚蠢的价值观的时代,不能说没有健康成长的人。但是,人格彻底被损毁的人也应该有很多。

    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都是人,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可实际上,有的人蛮横无理,颐指气使,有的人只能像狗、像猴子一样活着,哪能有这种浑蛋逻辑!

    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都是日语这种语言的构造造成的。想想这也许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看穿了这个谁都没注意到的问题。

    有的人只能使用标准的敬语,有的人则整天说那种毫无礼貌可言的蛮横的话。这两类人的差别可以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由于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同,这两类人都产生了错觉。一类人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强者,另一类人的人格则从骨子里变得卑下,就像我父亲那样。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所以能够冷静地观看大人们的闹剧。但是,最让我感到气愤的还不是冈田源三那种人。我最痛恨的是那种根本不知道这是闹剧,一天到晚在所谓强者面前摇尾乞怜,靠讨好人家过日子的女人,也就是我母亲洋子那样的女人。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我母亲洋子,是我杀的。我对自己过去犯下的重大罪行感到恐惧,于是选择了在忘却中逃避。

    父亲是个善良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善良到可怜。他觉得自己有杀死妻子的动机,结果分不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最后认定自己毒死了自己的妻子洋子。父亲太善良了,善良到了这种程度。他不可能想起是用什么方法把妻子毒死的,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没做。他说是他把装氰酸的小瓶子从院子里挖出来的,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因为那个装氰酸的小瓶子是我挖出来的。父亲所说的那一切,都是善良的产物。

    因为善良,父亲每天都在谴责自己根本没有犯过的罪行。在写下这封信两年以后,他终于住进了精神病院。又过了一年,可怜的父亲在医院里自杀了。

    我确信,在战争结束后的混乱年代里,我是唯一能够冷静地判断当时状况的人,于是,我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对母亲处以死刑。

    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国家居然给自己的国民分发毒药!这种平庸而浑蛋的国家确实存在过。自以为冷静的我,也不可能完全跟疯狂的时代绝缘,不可能不受影响。

    我把那种叫氰酸的剧毒物质溶解在水里,端到正在切洋白菜的母亲面前。母亲笑了笑,放下菜刀,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大概是因为天太热了吧,母亲的额头上渗出细汗。喝下我给她的那杯水以后,难以言状的苦痛在她的身体内涌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我感到万分后悔。母亲被疼痛折磨得弯下腰,手中的杯子里剩下的毒药水泼在了洋白菜上。

    后来我为什么把装毒药的小瓶子扔进了厕所的垃圾桶里,我也不能理解。扔在洗澡间应该更合适。但是,一个孩子的智慧是有限的,不可能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到。这给我后来的人生带来了不幸。

    我把母亲拖进洗澡间,把门和窗户的插销都插得紧紧的,然后像龙虾似的缩在大洗衣盆里,把盖洗衣盆的木板盖好。

    我从小身体瘦弱,个子长得不大,知道自己可以勉强在洗衣盆里藏身。我家的洗衣盆比一般的洗衣盆大很多。

    那时候我的感觉就是在捉迷藏。当时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经常一个人玩捉迷藏,一个人琢磨怎么藏大人才找不到我。其实那时候就是父亲发现我藏在洗衣盆里,我也觉得没什么。首先他不会怀疑是我杀了母亲,再有就是我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下的事情的严重性,毕竟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嘛。

    至于为什么要把母亲拖进洗澡间,现在想起来也很难理解。一个六岁的孩子,不可能先设计一个所谓密室杀人计划,然后再去杀人。恐怕我就是觉得洗澡间是最合适的地方吧。小时候我经常去附近的河边捉小鱼小虾,捉回来以后总是放在洗澡间里。也就是说,小时候我有一个习惯,喜欢把自己的猎物放在洗澡间里。


    父亲看见了躺在洗澡间地上的母亲以后,慌慌张张地和邻居家的小伙子一起把母亲抬进起居室,没有发现藏在洗衣盆里的我。我悄悄地从洗衣盆里爬出来,走出家门,在附近的路上用钉子画起画儿来。

    几年以后,我在家后面的菜地里,发现了我扔掉的那个装氰酸的小瓶子。那个年代,人的粪便总是被当做肥料直接施在菜地里。小瓶子没盖盖子,里面也没有毒药了。可是我扔的那个小瓶子里还剩着毒药,盖子也盖得好好的。所以那也可能不是我扔在我家厕所里的那个小瓶子。

    但是,这个小瓶子让我鲜明地记起了临死之前痛苦万状的母亲,鲜明地记起了泼在洋白菜上的毒药水。于是,我眼前绿色的蔬菜全都变成泼上了毒药水的蔬菜。在我的意识深处,蔬菜就是毒药,绿色就是毒药。打那以后,我不敢吃蔬菜,后来又发展到绿色恐惧症。

    很久以前已经发黄的一封信,解开了我长年解不开的谜团。但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我的心情很不愉快。

    当时我还那么小,怎么会犯下如此大罪呢?现在分析起来,恐怕是因为同情父亲吧。我犯了罪,受到惩罚的应该是我,可结果受到惩罚的却是父亲——上帝给我们父子开了一个大玩笑。多少年来,我一直在逃避自己犯罪的事实。

    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也清楚了——我怕孩子,我对孩子抱有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本能的恐惧。

    我的虚弱体质和绿色恐惧症,如果是对于我杀人罪行的惩罚,那就太轻了。是的,怎么想都觉得太轻了。所以我马上意识到这只不过是更大的惩罚的导火线。

    我在街上偶然碰到了经常给我看病的医生。他问我是否已经在服用PPS和H·C。我愣了一下,问他PPS和H·C是什么。他说:"奇怪呀,一个月以前我就告诉您的妻子了,吃不了蔬菜就去药铺买PPS和H·C,常服这两种药可以补充维生素C,她没给您买吗?"

    医生的话让我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我的心凉透了。我一直都非常相信我的妻子,所以想到那件可怕的事的时候受到的打击更大。

    我去调查了一下。妻子背着我买了巨额人寿保险,而且都是她娘家出的钱。妻子早就等着我死呢。

    这是一种复仇,是上帝在利用我妻子为我母亲报仇。妻子还年轻,我死了以后她可以利用到手的巨额保险金开一家店什么的,开始新的生活。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儿都不生气。我现在已经到了父亲住进精神病院时的年龄,我的内心深处有着跟父亲同样的善良。这是我犯下的罪行,我应当受到惩罚。

    我下班回到家,妻子用跟平时一样的笑脸迎接我。家里没有鲜花,没有绿色植物,今晚的餐桌上,大概也没有蔬菜吧。

    我信步走到阳台上。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远处那一点点绿色变成了黑糊糊的颜色,眼前是水泥和玻璃组成的煞风景的都市。恐怕没有比我更适合住在这样的都市里的人了。



常务理事疯了
(由Lonelygod00手打)



我以前在西荻窒住,所以经常去荻窒的一家烤肉店喝酒。那时,我经常碰到一个英俊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个青年,见过几次面之后,就跟他聊上了。
青年的名字叫吉敷。我问他在哪里高就,他告诉我说,他是东京警视厅一课的刑警。我吃了一惊,对他更感兴趣了。
我喜欢看推理小说,尤其喜欢看以前那些古色古香的侦探小说。我期待着能从吉敷那里听到散发着大正时代(日本史学界把1912-1926年这段时间称为“大正时代”)气息的犯罪奇谈,所以经常去荻窒那家烤肉店,指望着能碰到吉敷。也许是因为他的工作太忙吧,难得在店里见到他,去五次也不一定碰见他一次。
那大概是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夏天的事吧。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我不想回我的单身公寓一个人喝闷酒,就又去了那家烤肉店。这回总算碰到了吉敷,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聊起来。
我自封为当代小泉八云(1850-1904  生于英国伦敦,是旅居日本的英国人,原名Lafcadio Hearn 到日本后与岛根县松江中学的英语教师小泉节子结婚,加入日本籍,在东京大学担任英国文学教授。他从妻子那里听到许多日本民间故事,便着手用英文改写成短篇小说,集结成《怪谈.奇谈》一书,后由平井呈一译成日文,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小泉八云因此成为日本怪谈文学的鼻祖)。在东京发生的罕见事件,犯罪奇谈,几乎没有我不搜集的,我甚至把搜集这些东西当成自己的工作。我把自己搜集到的各种不可思议的事件讲给吉敷听,他好像并不反感,于是我越讲越起劲。这个事件是小说创作的好素材啦,这个奇怪的事件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啦,放高利贷的遇到了强盗啦,三角恋引起了杀人事件啦……我一边说还一边感叹:这些事件都太一般了,不刺激,没意思,怎么就没有一两个珍奇怪闻呢?
吉敷开始只是微笑着喝啤酒,听我这样说,才开口说话。
“怎么没有?今年发生的事件就都挺奇怪的。”他说。
他的话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是巧妙的计划性犯罪吗?”
“那方面的也有。”吉敷稳健地回答说。
我说,我想听的是都市里的怪谈奇闻,而且想听逻辑性很强的怪谈奇闻,否则我是不感兴趣的。
听我这样说,吉敷笑了。“前两天就发生了一件符合您要求的事件。事件发生在位于日比谷的一家商社,可以称得上是怪谈奇闻了。”
“真的?”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激动得心跳都加快了。
“一天早晨,那家商社的职员像往常一样去商社上班。一个女职员走进常务理事的办公室一看,只见那位一向被认为很有能力的常务理事,正傻乎乎地盯着办公桌上的一只高跟鞋在那里发呆,哈喇子流了一桌,怎么叫他都不理,看起来是疯了。”
“哦?怎么知道他是疯了呢?”
“眼镜耷拉到鼻子下面,哈喇子流的到处都是。送到医院里一检查,说是精神异常。”
这仿佛是爱伦坡或柯南道尔的故事。当代东京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件吗?我着了迷似的听了起来。
以下是我把从吉敷那里听来的故事整理出来的一篇小说。吉敷说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件,我呢,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件。四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够回忆起刚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所受到的震惊和感动。
我现在关心的是这篇小说的读者们。相信各位也会像那位常务理事那样经历一场极端的恐惧。各位当心啊,千万别像那位常务理事一样被吓得变成疯子。

二  
位于日比谷的那家商社的大楼是一座古旧的建筑。日光灯管裸露在天花板下面,原本是白色的天花板被整天吞云吐雾的职员们熏得黄黄的,四面的墙壁到处是细小的裂缝,不少地方涂料剥落。职员们用的办公桌也都破旧不堪了。
但是,常务理事犬童慎太郎的办公室却非常漂亮。墙壁贴的是高档壁纸,堪比高级公寓的卧室,进口豪华家具一应俱全。丹麦制造的成套沙发茶几,英国制造的办公桌,不一而足。现年四十一岁的犬童常务理事,每天都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高级皮椅上,抽着菲律宾特制的印着犬童名字的高档雪茄。
靠墙摆着的菲律宾红柳桉木的酒柜里排列着高级白兰地。在这家商社,只有犬童一个人享有在上班时间喝酒的特权。
常务理事的办公室位于五楼。窗户下面,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绿地。绿地呈锐角三角形,有草坪,也有树丛。围着绿地的是单向行驶的马路,不时有车辆通过。
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片绿地,形状虽然不是很规整,也谈得上奢侈了。三角形的顶角处还有一个小喷泉呢。
犬童刚成为这间办公室的主人的时候,绿地上还有花坛,从五楼看下去,五颜六色,非常漂亮。东京奥运会之前,一度酝酿在绿地上做一个花卉钟,后来不知怎么没做成,再后来花坛也没人侍弄了,只剩下一片草坪。草坪周围镶着水泥砖,中央部分有树丛。
这块绿地在高楼林立的闹市区可有人气了。日比谷公园离这边远了点儿,一到午休时间,在这一带的公司上班的穿着制服的女职员们,就三三两两地来到草坪上坐下,吃饭聊天。
犬童慎太郎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工作上可以说严格得有些冷酷。虽然有好色的缺点,一般而言还算是一位温和的绅士。
不过,他有一段极不光彩的历史。二十岁那年,从九州来到东京的他,因为没有学历找不到工作,就去轻井泽那边打工卖冰棍儿。那时他过得还很不顺利,自暴自弃。还在九州的时候,他就多次被关进少管所,不在少管所的时候也是被监管的对象。他是为了逃避监管跑到东京来的。
昭和三十五年夏天的一个暑热稍退的下午,犬童穿过一片蝉鸣阵阵吵得人心烦意乱的树林,来到一座非常清静的别墅前。周围看不见过往行人,只有一个穿着黑色高跟鞋、白色超短裤、白色纯棉衬衫的姑娘在悠闲地荡秋千。
犬童走进那姑娘,以卖冰棍儿做幌子跟她攀谈起来。谈着谈着了解到别墅里没有姑娘的家人在,犬童兽欲大发,把姑娘按倒在草地上强暴了。
如果犬童只强暴姑娘这一次,罪过还可以说是轻的。
那姑娘是一个大财阀的女儿,名叫育子。犬童强暴了育子之后并没有放过她,而是一直在调查她的底细,回到东京以后依然继续偷偷调查。
后来,育子嫁给了有名的小池外交官,改姓小池。犬童得知了这一消息之后,利用小池育子不敢声张的弱点,千方百计地敲诈她
现在看来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在六十年代,名门家的媳妇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隐瞒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小池育子被犬童敲诈了大量钱财,甚至背着丈夫卖掉了她父亲死前留给她的土地等遗产。
犬童利用从小池育子那里敲诈来的钱,跟几个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商社。由于他出资较多,轻而易举地坐上了常务理事的宝座。他还盯住了总经理的位子,相信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当上总经理。
犬童好色,几近一种病态。他有漂亮的妻子,还有两个分别读中学和小学的孩子,但是,他玩弄的女人越来越多。他把办公室布置得那么好,就是为了招女人来。他不愿意去宾馆,嫌花钱太多。在办公室里一分钱都不用花。这是一个很爱算计的家伙。
犬童在工作方面也是有一套的。他经常吹嘘自己是英雄好色,在管理上,他确实有手腕,能让部下老老实实地为他的商社卖力。
他敲诈了小池育子巨额钱财之后,并没有放过她。他在轻井泽强暴小池育子十五年之后的昭和五十年,得知作为驻法国大使馆外交官夫人的小池育子回国的消息之后,就胁迫她和自己发生肉体关系。
小池育子是个非常软弱的女人,她害怕以前的事情败露,就答应了犬童的要求。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受到胁迫还是搞婚外恋了。实际上犬童并不是个坏男人,而且仪表堂堂。小池育子越来越轻易地答应犬童,越来越难以向自己的丈夫坦白了,也许是因为外交官夫人的生活太憋闷的缘故吧
犬童的胆子越来越大,大白天也敢把小池育子叫到办公室里来。小池育子最初表示反抗,不管怎么说,白天那么多男女职员在商社里工作,常务理事的办公室跟职员们的大办公室只隔着一道墙,实在没有心情在这种环境里做爱,而且自己还是一个有名誉有地位的外交官夫人。
犬童与其说是喜欢在这种危险的环境中做爱---也许是真喜欢---倒不如说是因为小池育子只有白天才能离开家。别的女人可以晚上带进办公室来,可是小池育子晚上不能来,那样的话会引起很大的麻烦。另外,不去宾馆花冤枉钱,也是他固有的消费观念。
犬童的要求更加过分了。常务理事的办公室两边都有门,一边通向职员们的大办公室,一边连着后门的走廊。从后门进来,不用在传达室登记就能直接进入犬童的办公室。犬童命令小池育子走后门直接进办公室。如果小池育子说不来,犬童马上就威胁说,要把以前的事情告诉她丈夫。这是他的杀手锏。
小池育子哭哭啼啼地听从了犬童的命令。犬童在他的办公室里,在光天化日之下,贪婪地享受着小池育子那高贵的肉体。常务理事的办公室跟职员们的办公室只隔着一道门,两次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成功之后的犬童胆子更大了。第三次完事以后,犬童按住准备起来穿衣服的育子,要求她在这里过夜。
育子哭着求犬童放她走,因为晚上她丈夫回家以后发现她不在会起疑心的,不,晚上六点保姆要来家里做晚饭,自己不在家不行,万一事情败露,问题就严重了。
但是犬童就是不放她走。育子把内衣穿好,刚要伸手拿连衣裙和大衣的时候,犬童一把抢了过去。
育子隔着沙发跟犬童抢衣服,沙发被碰倒,撞在办公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办公桌上的打火机滑落下来。
育子不由得停止了争抢,门外有很多男男女女的职员在忙忙碌碌地工作,这样抢下去肯定会惊动他们。
犬童趁育子一愣神的工夫,跑到墙角打开保险柜,把育子的连衣裙和大衣塞进去,关上保险柜的门,胡乱转了几下密码锁。只穿着内衣的育子站在倒下的沙发旁边发愣。
犬童慎太郎的性格非常古怪。他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有时候却跟小孩子似的。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得到过母爱吧,他经常像一个爱撒娇的孩子,一旦有人把他喜欢的玩具拿走,就会进行激烈的反抗。
眼下,这位已经四十一岁的常务理事就像孩子保住了自己喜欢的玩具,笑嘻嘻地对育子说:“哈哈,你回不去了吧,你总不能穿着内衣在大街上走吧?”

“够了!”育子厉声喝道,“你脑子有毛病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一趟,晚上七点回来,你一个人好好在这儿待着,等着我回来。我一回来就放你回家。”
“那怎么行?那样的话我八点才能到家,那时我丈夫已经回家了。你难道不知道吗?那样是不行的!别闹了,快放我走!”
“你给家里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嘛!”犬童指了指办公桌上的电话。
“你那个电话是直拨的吗?”
“不是,得通过总机。”
育子长叹一口气。“那不行!”
“不过,五点半在总机值班的那个女孩就回家了,那时候是直拨的了。”
“那太晚了!”
“那你就这么回家吧。这边这扇门连着走廊,后门一直到晚上九点都开着。”
“求求你了,别再折磨我了!”
“要不你就开那扇门,门那边就是大办公室,有很多女职员在那边办公,你求她们帮你找一条裙子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我做不到!快把衣服还给我!”
“衣服在保险柜里。”
“快打开保险柜,把我的衣服拿出来!”
“密码我忘了,不过嘛,到了晚上七点就能想起来。”犬童说着拉开衣柜,拿出一件大衣穿起来,“育子,我走了,今天晚上你就当我的妻子吧。偶尔当一夜也不坏嘛!这两扇门呢,你从里面锁上,谁也进不来。我跟外面的人说,我出去一趟。暖气开着呢,你这样也不会觉得冷吧?书架上有书,你找本喜欢的看,等着我回来。还有,这衣柜里没有女人穿的衣服,都是男式西装。你要是想穿一身男式西装回家,另当别论!”
犬童说完转身走出常务理事办公室,关门之前看了育子一眼。只穿着内衣的育子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无声地流眼泪。
犬童看着育子那可怜的样子,一瞬间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转念一想:反正育子也没有上学的孩子等着她去接,没关系吧!
但是七点钟犬童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小池育子不见了。大办公室这边的门是开着的,肯定是从这边出去的。于是犬童就向一个加班的职员打听,那职员说六点左右,有一个女职员拿着衣服进去过。这时候,那个女职员已经下班回家了。犬童想,育子大概是着急回家,就向那个女职员借了一套衣服吧。
第二天早餐,犬童把那个给育子送衣服的女职员叫到办公室来,问她是怎么回事。那个女职员说,昨天下午六点,她刚要下班回家,一个男职员把她叫过去,说是常务理事办公室里有个女人,求女职员帮忙。她过去一看,常务理事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有一个女人,把身子藏在门后,对她说要借一套衣服。
犬童是个色鬼,经常把女人领进办公室乱搞,这在商社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女职员说这些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忌讳,厚颜无耻的犬童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那时候是几点来着?”犬童问。
“六点左右,天快黑了的时候。”女职员回答说。
“是这样啊。她说什么时候来还你衣服了吗?”犬童又问。
这时候女职员表现出疑惑的神情。“这个嘛……”
“嗯!怎么啦?”
“我把衣服拿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犬童吃了一惊。“不在了?回家了?”
“可能是吧。”女职员说。
光着身子回家?犬童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打发女职员回去了。
犬童拉开衣柜,想看看是否少了什么衣服。可是,他的衣服太多了,到底有多少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而且,他经常带女人进来,某个女人留了一套女装在这里也说不定。
昨天晚上七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走廊那边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大办公室这边的门没锁,这说明育子是从大办公室这边出去的。每天晚上都有职员加班,育子从这边出去,一定会被人看见。他想问问那些加班的职员,是否看见一个女人从他的办公室里出去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没去问。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打那以后,犬童慎太郎不知为什么开始自重起来,没有再给小池育子打过电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发生那个可怕时间的一九八零年七月二十八日。



犬童常务理事有一个习惯,中午休息的时候总是靠着窗前,看着楼下那片三角形的草坪。草坪上总是有一些在附近的公司上班的女职员,脱了鞋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聊天。犬童喜欢看她们穿着丝袜的脚。
七月中旬以后,天气越来越热,这是下了班就想喝一杯冰镇啤酒的季节。
犬童在想喝冰镇啤酒的同时,还想跟小池育子幽会。已经有八个多月没见面了,该见一面叙叙旧了。
犬童想见小池育子是有原因的。七月二十四日星期四那天,犬童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小池育子。犬童一边急急忙忙地撕开信封一边想:为什么会突然来这么一封信呢?报告近况?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嘛,有什么必要特意写信呢?
信封里只有一张便笺。犬童还没看信的具体内容,一看上面的字先吃了一惊。说是吃惊也许不太合适,反正犬童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字写得很生硬,写字的时候好像用力很大,大多是平假名,汉字很少,不像是一个有教养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写的字。
犬童又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字写得也是歪歪扭扭,直愣愣的,字的大小和角度也不匀称。
不管怎么说,先看看写了些什么再说吧。
信是这样写的:

犬童慎太郎先生:
       我给你写这封信,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七月二十八日晚上,我到你们商社去,请你在办公室等我。不到晚上我出不去。别忘了,七月二十八日。再见!
                                                                       小池育子

犬童慎太郎感到茫然不知所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小池育子要问我什么事情呢?她向来是天黑之前必须回家的,怎么又不到晚上出不来了呢?
还有这歪歪扭扭的字,简直就像是用左手写的。育子应该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字怎么写得这么难看呢?就像是幼儿园的孩子写的。
犬童心里觉得很别扭,不过,他还是决定七月二十八日星期一那天在办公室里等着小池育子的到来,他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二十八日那天闷热得要命,到了晚上一点儿都没凉快下来。商社的职员都回家了,就剩下犬童一个人坐在常务理事办公室的沙发上,一边喝白兰地,一边等小池育子。
八点半了,一到九点后门就该上锁了。育子怎么还不来呢?正门早就上锁了,走正门肯定是进不来的。这个育子是怎么搞的?要来就早点儿来嘛!中央空调已经停了,房间里的温度眼看着就升上去了。犬童站起来,走到窗前,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希望这样能凉快一点儿。
吹进来的风是热乎乎的,不过总算比没风好一点儿。住在市中心的好处是,五楼以上没有蚊子。忽热,犬童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是哪里开着什么机器吗?仔细一听,才知道是蝉鸣。在这高楼林立的市中心还有蝉鸣吗?真是稀奇。
这时候,走廊里传来咯噔咯噔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好像是高跟鞋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了,肯定不是大楼的警卫。育子终于来了!
犬童站起来,拉开走廊那边的门,探出身子走向走廊里看,昏暗的走廊里根本没有人影。奇怪,怎么会没有人呢?刚才走廊里分明有脚步声嘛!
“犬童先生!”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犬童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女人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女人见犬童开了门,又咯噔咯噔地走了过来。
女人走近之后,犬童才借着办公室里的灯光看清了她的脸。这一看可不要紧,吓得他差点儿尖叫起来。
犬童绝对没有想到,来人并不是小池育子!不,确切地说,来人不是现在的育子,而是二十年前的育子!
二十年前的育子,是犬童慎太郎想忘也忘不了的人。吓得浑身僵硬的犬童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看着站在门口的育子,犬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育子穿的衣服也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白色超短裤,白色纯棉衬衫。
二十年前,是眼前这个姑娘让犬童逐渐过上了现在这样的生活。育子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犬童的脑子一片混乱。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挺疼的,不是幻觉,二十年前被他强暴的姑娘,就站在他的面前,一点儿都没变!
从超短裤下面露出来的两条修长的大腿没有穿长筒袜,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高跟鞋。
二十年前夏天的一个下午,犬童在轻井泽的别墅里第一次看到育子。当时的育子在别墅的庭院里荡秋千,穿的也是白色超短裤、白色纯棉衬衫,从超短裤下面露出来的两条修长的大腿也没有穿长筒袜,脚上穿的也是一双黑色高跟鞋。这身打扮并不适合在乡间别墅度假哦,育子大概忘了带度假时穿的衣服,所以才穿着高跟鞋荡秋千。育子的父母,就是为了给她买平底鞋什么的出去了,犬童这才有了强暴育子的机会。
不可思议的是,育子的这身打扮,使犬童性欲大发。犬童觉得,女孩子光着大腿穿高跟鞋特别刺激。他一直以为女人穿高跟鞋的时候至少应该穿长度超过膝盖的裙子。
二十年过去了,时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犬童也四十多岁了,眼前这个跟二十年前的育子的穿着一模一样的姑娘,虽然没有立刻激发他的性欲,却也使他神魂颠倒起来。
姑娘的脸跟二十年前同样漂亮,妆化得很淡,眉毛也没有修剪过,不像现在的姑娘们,妆画得浓,眉毛修剪得细细的。
“你……你是谁?”犬童的声音颤抖着。
“小池育子!”姑娘一字一顿地说。姑娘说话的速度很慢,语调也有些奇怪。
“你来干什么?你……你来干什么?”
“犬童先生,二十年前,你强暴了我---在轻井泽!”
一股凉气传遍了犬童的身体,紧接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前这姑娘说话的语调很不寻常,让人听了感到恐惧。这姑娘好像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说话结结巴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把我……还给我!你要是不还的话……”姑娘逼近犬童。
犬童吓得连连后退,被沙发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等等……你等等!是我不好,我不好。我有罪,我有罪,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姑娘慢慢点了一下头,走进犬童的办公室,关上门,手伸到背后把门锁上,然后摊开两手,向犬童走过来。姑娘走路的方式显得有些笨拙,犬童更害怕了,好像被劈头缴了一身冷水,打了个哆嗦。
“你……你要干什么?你进来干什么?你要把我怎么样?”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犬童吓得继续往后退,不明白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说什么?”
“你说!是不是你……你把我杀了?”
“你说什么哪?谁把你杀啦?”
“没……没杀?”姑娘说话还是结结巴巴的,语调很奇怪。
“啊,没有,没杀。“
”骗人!你把我杀了!”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没杀你,你要是育子本人的话,应该最清楚,我没杀你。我什么时候把你杀了?”

姑娘那两个玻璃球般的大眼睛一直盯着犬童。姑娘不动的时候,简直就是个木偶。过了一会儿,姑娘好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活动木偶,缓缓地改变了方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小池育子在哪儿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犬童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姑娘是育子的亡灵。
“但是,小池育子……去年……到你这里来了,对不对?”
“啊,来了,可是她回去了,回家了。”
“没有,她没有回家……没有回家……”姑娘抬起头来,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看着墙壁与天花板的交界处,小声嘟囔着。
忽然,姑娘剧烈地摇起头来,大声喊道:“没有回家!小池育子,她没有回家!”姑娘说着从白色套头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递到犬童面前。
犬童愣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那是给自己看的。他弯着腰惶恐地接过纸片的时候,瞥了那姑娘一眼,发现姑娘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那张泛黄的纸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由于太旧了,边缘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那是一则短小的本市新闻,只有几行字,标题是“外交官夫人失踪”。犬童看到这个标题,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新闻的内容很简单,只写着小池育子的住所和年龄,以及于十一月二十四日离开家以后失踪。
由于纸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不知道报纸具体是什么时候发行的,但一定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以后。犬童还记得,他把育子的衣服锁进保险柜,让她只穿着内衣待在办公室那天是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犬童问。
姑娘没有立刻回答,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说不出来。
“去年?”犬童又问。
姑娘点点头。接着犬童问她是几月,姑娘回答说是十一月。
犬童一直以为育子那天回家了,原来她并没有回家!
“你是谁?为什么有这张剪报?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听犬童这么一问,姑娘痛苦地摇着头,过了很久才叫了一声“妈妈”,看上去好像回忆起什么让她感到非常伤心的事情。
“妈妈?这么说,你……是小池育子的女儿?”
姑娘犹豫了一下,稍稍点了点头。
犬童没听育子说过她有一个女儿,只记得她说过她没有孩子。而且,就算她有女儿,也不可能跟母亲叫同一个名字。
“别老站着了,坐下吧。”犬童指了指沙发。犬童虽然还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但比起刚才来镇静多了。开始他还以为那姑娘是一个冤魂,后来在近处一看,才看出她确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犬童走到酒柜前,拉开柜门拿出一瓶白兰地,为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犬童喝酒,是为了镇定情绪。
“你也喝一杯吗?”犬童一边问一边想:这姑娘也许还未成年吧?
姑娘凝视着半空中的某一个点,伸出手来说:“喝!”
犬童给姑娘倒了一杯白兰地递给她,她接过去,一口气就喝光了。犬童这种男人特别喜欢看女人豪饮的样子。女人喝醉以后,他就可以尽情享受女人的肉体了---在这种情况下还想这些,是犬童的本能。
“呵!你够能喝的呀!”犬童越来越放松了。
姑娘喝醉以后,说话的语调更奇怪了。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姑娘说的话越来越听不懂,说了半天犬童也没弄明白她叫什么名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但是这姑娘在信封上非常准确地写上了小池育子的住址,而且一个人非常准确地找到了常务理事的办公室。这就是说,她清楚地掌握了犬童和小池育子之间发生的事情,甚至了解很多细节。来者不善哪,不能听从她的摆布---犬童在心里盘算着。
问题是,这姑娘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看上去二十来岁,是个女大学生吗?跟父母住在一起吗?如果是跟父母住在一起,这么晚了还不回家,父母不担心吗?
另外,她怎么跟二十年前的育子长得一模一样呢?刚才,犬童吓得浑身发抖,还以为是二十年前的育子的冤魂前来找他报仇了。
还有,这姑娘的眼神不对,看不出她在看哪儿。她在看什么?在找什么?
对了,这姑娘是来找我的!说不定是为了找失踪很久的育子,替警察来找我的。否则,她不可能对我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
“你有父母吗?”犬童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姑娘摇摇头。
“你没有父母?”
姑娘想了想,点点头。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了?”犬童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下来,平静地问。
“来找你的。你把小池育子还给我。”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知道。小池育子回家了,她不在这里。”
“骗人!她没有回家!”姑娘说。姑娘的眼睛在看着什么地方,犬童还是弄不清楚。他忽然想到,也许小池育子离开这里以后没有回家,死在了什么地方,说不定是自杀。警察怀疑是我把她给杀了。如果警察真的怀疑到我头上,就麻烦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又是怎么知道我跟小池育子的关系的?”犬童鼓起勇气问道。
“日记本。”姑娘小声说。
“什么?”犬童一时没听懂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追问了一句。
“日记本,从日记本上知道的。”姑娘回答说。她说完把肩上背着的一个小挎包放在膝盖上,在里面翻找起来。犬童一直没注意到姑娘背着一个小挎包----一时吓坏了。
“日记呀!”犬童叫了一声,一把抢过姑娘刚从挎包里掏出来的一个黑皮日记本。
犬童飞快地翻阅着日记本。那确实是育子的日记。日记大部分标明了日期,一般都不长,也有某些日子一写就是好几页。
最后一页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写的,只写着那天都买了些什么东西。
“这是谁写的?”犬童一边看日记一边问。日记里有的地方写真犬童和英文字母“I”
姑娘歪着头想了好一阵,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是你写的吗?”犬童换了个问话的方式。他发现日记本里的字写得规整而漂亮,跟那封来信完全不同。
“姑娘使劲点了点头,说:”小池育子!”
“除了我以外,这个日记本给别人看过吗?”
姑娘奇怪地看了犬童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给任何人看过?”
“没有。除了我以外,谁都没看过。”姑娘说,“不过,警察说,想看看这个日记本。”
“什么?”犬童顿时慌了手脚。警察要是看了这个日记本,肯定会以为是我杀了小池育子,那就麻烦了。还有,就算警察不那么认为,我过去干过的坏事也会暴露。社会上的都会知道我是通过敲诈小池育子开了这家商社的。
“警察说,明天就到小池育子家里来。”姑娘说。
犬童紧锁眉头,盯着坐在对面的姑娘。虽然他还不完全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管怎么说,不能让这姑娘带着日记本回家。尽管不知道这姑娘是谁,至少应该先把这个日记本销毁。在这个日记本里,不但写着自己跟小池育子不正常的关系,还把常务理事办公室的位置写得一清二楚---怎么从后门进来啦;一扇门通走廊,一扇门通大办公室啦---恐怕育子就是为了将来找我算账才记录下来的。
但是光处理了日记本还不行,这个姑娘长着嘴呢,她可以对警察说,她看过小池育子的日记,知道犬童过去干的坏事。必须连这个姑娘一起处理了!
“你经常晚上出来吗?”犬童问。
“不……不……”姑娘摇摇头。她的脸红红的,大概已经喝醉了。
“这么说,你是第一次晚上从家里跑出来?”
“嗯。”姑娘点点头。姑娘家里一定乱作一团了。
“你跟家里人说你去哪儿了吗?”
“没说。”
“也没给家里人留个字条?”
“没有。喜代回家以后,我就偷偷溜出来了。”
“喜代是谁?哦,保姆啊?”
犬童决定把这姑娘从窗户推下去。明天早晨,人们就会在楼下发现她的尸体。他想:我跟小池育子的事,眼下除了这姑娘谁都不知道。只要这姑娘死了,再把小池育子写的日记销毁,我就平安无事了,谁也不会把我跟这个姑娘的死联系在一起。
但是,现在就把她推下去还不行。我的办公室晚上一直亮着灯,很可能被人看到,这姑娘摔死在我的窗户底下,我肯定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她的死亡推定时间必须是我离开商社以后,这是一个最大的前提。
“好困哪!”姑娘突然说。犬童一看,姑娘满脸通红,双眼惺忪,身体微微摇晃,看来醉得不轻。
这时候,犬童下定了决心。
“困啦?那你就在沙发上睡吧!”犬童说完站了起来,“我来帮你拼一张沙发床,让你睡个舒服觉!”
犬童马上动手,很快就拼好了一张沙发床。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拼沙发床的老手---为他带来的女人拼沙发床,少说也有上千回了。他的办公室就是为了勾搭女人布置的。
犬童让姑娘谁在沙发床上,又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薄毛毯给她盖上。“我给你关了灯,你就安心在这里睡吧,大叔可要回家了。”
姑娘一听,欠身要起来。犬童按住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就这样睡吧。明天早晨我回来以后送你回家,今天你就在这儿睡吧。”
“你能把小池育子还给我吗?”姑娘问。
“没问题。”犬童回答说,觉得这姑娘的脑子有问题,“明天早晨就把小池育子还给你,所以,今天晚上你就安心在这里睡,好不好?”
“真的吗?”姑娘还是有些不放心。
犬童使劲点点头,把灯关了。关灯之前,他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育子的日记本。



犬童把常务理事办公室两边的门锁好,急急忙忙来到一楼的警卫室。警卫是保安公司派来的,这个星期值班的警卫是一位退休后返聘的老人,跟犬童很熟悉。这位老人总是在半夜十二点在大楼里转一圈,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
犬童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了。他走进警卫室,对老人说他刚才加班了,现在马上回家。老人向犬童道了声辛苦,看样子没有注意到常务理事办公室里来了个年轻姑娘。
犬童跟老人聊了几句家常,就离开警卫室从后门出去了,出去之前还特意嘱咐老人一定要把后门关好。
出后门之前,犬童假装顺便走进有临街窗户的厕所,轻轻拔下一个窗户的插销,又假装小便一次,然后走出后门来到大楼后面的胡同里。
月亮又大又圆,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晚。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犬童藏在暗处,等着十二点以后老人睡着了再返回办公室。
终于听见了老人巡逻的脚步声。犬童听见老人拖着疲惫的双脚来到后门,咔嚓一声上了锁。静静的月夜里,上锁时金属撞击的声音格外响亮。


犬童听着老人的脚步声远去,又耐心地等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把散放在胡同里的装饮料的几个空箱子摞在厕所的窗户下面,踩在箱子上轻轻打开窗户爬了进去。
爬进厕所以后,犬童又轻轻推开厕所的门,进了他的商社。
他没有坐电梯,顺着楼梯蹑手蹑脚地往上爬,一直爬到五楼。途中没有碰到任何人,老警卫好像已经在警卫室里睡着了。
五楼的走廊被月光照得惨白惨白的。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很熟悉的商社变得非常陌生。
来到常务理事办公室前,犬童没有走走廊那边的门,而是绕到了职员们的大办公室,他打算从那边进自己的办公室。
大办公室里寂静无声,没有主人的办公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泛着青光。犬童走近常务理事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停了下来,现在下手还太早。警卫虽然已经睡着了,但是,为了使推定的死亡时间离警卫认为他离开商社的时间更长,最好凌晨三点再下手。
犬童掏出手绢铺在墙根,靠着墙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一盒烟很快就抽完了。
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一个人坐在这种地方,到底想干什么呢?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杀人了。
他一直玩弄的女人小池育子失踪了,今天夜里,突然有一个跟年轻时的育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找上门来,现在正睡在他的办公室里。真让人不敢相信。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马上就要把那个姑娘杀死。
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得这么糟糕了?他在心里问着自己。简直就是在做噩梦嘛!他的头脑越来越混乱,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犬童蹲坐在那里,就像在一个令他心神不定的噩梦之中。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这是一个噩梦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犬童慢慢地站了起来。由于蹲坐的时间太长了,站起来以后大脑缺氧,四十一岁的他晕晕乎乎的,就像在云里雾里。
犬童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为了不把姑娘惊醒,他慢慢转动钥匙。咔地一声,锁开了。声音很小,但是在他听来犹如一声巨响,犬童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犬童全身僵住了,保持一种姿势在门前站了很久。他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轻轻地把门推开。
犬童今天第一次知道,平时随意开启的办公室的门,原来有这么大的声音,连门上的磨砂玻璃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犬童踮着脚尖走进常务理事办公室。这里也是月光如水。犬童轻轻把门关好,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附近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沙发床上根本没有人!犬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真是在梦中吗?床上不但没有刚才那个姑娘,连那条薄毛毯也无影无踪了。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了月夜里办公室的寂静。犬童吓得像个小孩子似的缩起了脖子。这么大的人了,也能被吓成这个样子。
他回头一看,只见窗前站着一个人影,沐浴在月光之下。人影的头发散乱,手里拿着一条薄毛毯。由于是逆光,犬童看不清人影的脸。
犬童认为那个人影就是轻井泽时代的育子的冤魂。人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犬童。


“你……为什么在……在那里?”犬童总算说出话来了,但声音是颤抖的。
人影还是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犬童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接近那个人影。在接近的过程中,他看了一眼沙发前的茶几,茶几上仍然放着姑娘的挎包和小池育子的日记本。
离人影越来越近,可以闻见人体的味道了。是那个姑娘,不是什么冤魂!
姑娘身后的窗户依然大开着,黎明前的凉气正一点一点地渗进办公室里来。
突然犬童亢奋起来,他要采取行动了。他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姑娘的双肩拼命往后推,要把她从窗户推下去。
姑娘反抗着,大叫道:“你要干什么?”一边叫一边踢犬童的腿。犬童的小腿胫骨被踢得生疼,一定是被姑娘脚上的高跟鞋的鞋跟踢中了。
姑娘一把抓在犬童的脸上,犬童的眼镜被抓掉了。眼镜掉在地上并没有发出声响,因为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
在撕扯的过程中,犬童的手触到了姑娘的大腿。他在一瞬间想起了二十年前强暴育子的时候摸到她的大腿时的感觉。那感觉是完全相同的。
犬童慎太郎头脑一片混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了。他要把姑娘按倒在地毯上,没有成功。后来他一把抓住了姑娘的上衣,用力一扯。衣服被撕裂,扣子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他再用力一扯,姑娘的上衣完全被扯下来,只剩下胸罩。
姑娘毫不示弱,继续跟犬童厮打。犬童的腿绊在茶几上,身体失去平衡,用手撑了一下地。姑娘趁机从他手中逃脱,跳到房间中间。犬童爬起来追过去,抓住了姑娘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要杀我吗?”姑娘气喘吁吁地问。
“是的,让你活下去我就麻烦了。”犬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了。这个叫小池育子的女人,了解我犬童过去干过的坏事,是一个活证据。这个活证据一直活着,我多次把她叫到我这里来,其实就是想把她杀了。我怎么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呀,早就该杀了她---小池育子!今天再也不能放过她了!当然,如果没有那次犯罪,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所以我一直不忍心杀她。可是,留着她就是留着证据,不能再留下去了!
“我要杀了你!你给我死去吧!”犬童说着凶神恶煞般地扑上去。
姑娘说话了。“你杀不了我,我死不了。”
谜一样的语言。犬童理解不了姑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但他马上抓住姑娘裸露的肩膀,拼命向窗户那边推。
姑娘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大概是高跟鞋绊在地毯上了。
犬童趁势把姑娘抱起来,连跑几步来到窗前,把光着上身的姑娘扔出窗外。
姑娘一声惨叫,消失在窗户的另一侧的空间里。惨叫的余音继续在犬童耳边萦绕。
这时,窗下传来犬童没有预想到的声音。先是一辆汽车急刹车的声音,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啸声,紧接着是撞击声。莫非是掉在路面上的姑娘被汽车撞了?这车来得也太巧了,这种时候从楼下经过,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千万别叫我碰上什么倒霉的事---犬童战战兢兢地想。
犬童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地毯上。他趴了很久也没有勇气站起来看看窗外楼下的情况。汽车好像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了汽车关门的声音和发动引擎的声音,很快就开走了。
四周又变得静寂无声了。那辆汽车大概是撞人后逃逸,要不就是叫警察去了。不管怎么说,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否则就会碰到很大的麻烦。
他开始在地毯上找眼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他忽然想到应该先把窗户关上。整座大楼只有这个窗户开着,等于告诉别人那姑娘是从这里掉下去摔死的。

他挣扎着跪起来,摸索着关好窗户,插好插销,然后趴在地毯上继续找眼镜,又找了好一阵,还是找不到。
先看看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想到这里犬童站起来,隔着窗玻璃哆哆嗦嗦地往外看。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紧靠窗户的路面,只能看见那块三角形的草坪。草坪被汽车碾过了,一定是司机看见有人从楼上掉下来,猛打方向盘离开马路上了草坪。
草坪里的树丛都被碾倒了。被碾倒的树丛旁边,隐约可以看到那个姑娘的上半身。

犬童不由得低低地叫了一声。这情景他一时无法理解,但转瞬之间又想明白了。他想:那姑娘一定是脚朝下掉下去的,树丛旁边的泥土松软,姑娘的下半身插进了泥土里。
姑娘的头耷拉着,从犬童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她的头发。非常不可思议的情景:在月光如水的市中心,四周高楼林立的空地里,一个女人的下半身插进泥土,低着头好像在祈祷。
姑娘纹丝不动。已经死了?或者只是昏迷了?如果只是昏迷了,对我犬童可是巨大的威胁。不行,得下楼去看看!想到这里,犬童心里感到一阵恐惧。
刚才从下面开过去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把姑娘从泥土里拔出来送到医院里去?嫌麻烦跑了?有可能,如果是我也会跑掉的。过了这么长时间警察还没来,估计那个司机没有报警。
犬童慌慌张张地收拾起被他扯破的姑娘的上衣,塞进姑娘的挎包里,然后又开始捡散落在地毯上的扣子。他捡扣子的时候眼镜也找到了,重新戴上,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
犬童拿起育子的日记本,打开保险柜塞进去。育子的连衣裙还在保险柜里。犬童站在保险柜前犹豫片刻,把姑娘的挎包也塞进去,然后锁好。
下楼之前首先要消灭痕迹,不能让人看出那姑娘到这间办公室里来过。犬童反复环视整个房间,看不出有人来过的样子,就从大办公室那边的门出去了。他把门锁好,剩下的事就是尽快回家了。
他踮着脚尖顺着楼梯下到一楼。一楼的警卫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看门的老人睡得挺死。他走进厕所一看,窗户还开着,又爬上窗户往下一看,那几个饮料箱子还摞在窗下。左右看看,胡同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踩着饮料箱子,安全地下到地面,先轻轻把窗户关好,再把那几个饮料箱子放回原处,然后顺着大楼的墙根往大楼前面的草坪那边转。
那块被四周的高楼大厦围着的三角形草坪出现在眼前。由于是夜间,顶角处那个小喷泉已经停止喷水,周围死一般寂静。
站在这里,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箱子的底部。今天的月亮真好,大概是阴历十五号吧。月光照在建筑物的玻璃上再反射下来,更加明亮,周围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夜深人静,一丝风也没有。树梢,草叶,全都静止不动,人站在这里,犹如身处海底世界。草坪上,有一座怪里怪气的半身像。那姑娘的上半身露出松软的泥土直立在那里,好似一座雕像。
犬童本打算尽快回家的,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他想走过去确认一下那姑娘是不是死利索了,但又觉得害怕,不敢靠近。在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下,犬童移动了脚步。他紧张得心脏都快爆炸了,太阳穴一带的血管剧烈地膨胀,疼得要命。
姑娘的上半身沐浴在月光下,像一个金属体反射着银色的光。她的头发蓬乱,身体右侧冲着犬童这边。犬童一边向姑娘靠近,一边向她的正面绕过去。
恍惚中,犬童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满月俯瞰大地,一览无余地照耀着这座城市,照耀着林立的高楼和高楼间的草坪,以及下半身插入草坪的姑娘和在草坪上缓缓移动的犬童。
犬童把视线收回来,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咦?她的手臂怎么那么细?细得好像一根干柴。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胳膊上的肉就掉光了?犬童觉得奇怪,继续慢慢绕向姑娘的正面。
绕到正面一看,犬童吓得毛发倒竖。他觉得自己恐惧得大叫起来,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是他叫的声音太尖,反而听不到了。
犬童全身的筋骨似乎在一瞬间被抽掉,他像一堆烂泥瘫倒在地,眼里流出恐惧的泪水。
尽管被吓成这个样子,犬童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姑娘的脸。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了。他的视线好像被钉子钉在了姑娘的脸上。
那姑娘的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只剩下黑黢黢的皮肤包着骨头---完全是一具干尸!
她的嘴唇已经包不住牙齿,她的眼睛只不过是两个黑洞。姑娘的用那两个黑洞直愣愣地瞪着犬童。

这分明是一具木乃伊,哪里还看得出一丁点儿那姑娘的影子!不,还不如木乃伊!眼前这具干尸干巴巴的皮肤已经包不住骨头,好多地方骨头都露了出来。
只有头发是完整的,还保持着数分钟之前在常务理事办公室见到的样子。
犬童看见草坪上有一只高跟鞋。说不清为什么,犬童慢慢爬过去,伸手拿起高跟鞋,抱在怀里。

他想抱着高跟鞋站起来,可刚站起来又摔倒在草坪上,如此反复多次,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他的眼里依然淌着泪水,静静地反射着银色的月光。他一会儿抽抽嗒嗒地哭着,一会儿嘻嘻哈哈地笑着,摇摇晃晃地朝着草坪顶角的喷泉走过去。
这个时候的喷泉没有喷水,水池的水面像一面大镜子。犬童看见了映在水里的一轮明月,也看见了自己的脸。他的头发全白了。
犬童想:那姑娘死了。那绝对不是一个活人,绝对是一个死人。她自称小池育子。看来小池育子确实已经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去,变成了木乃伊。她由于怨恨我,死后没有立地成佛。她的冤魂变化成二十年前在轻井泽时候的模样来找我算账了。我想把那个冤魂从窗户推下去摔死。但是,已经死了的人再死一次是不可能的。我把她从窗户推下来,她又恢复了木乃伊的本来面目。
“我有罪……育子……原谅我……我有罪……”
常务理事犬童慎太郎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他疯了。



“犬童发疯以后一直在夜深人静的日比谷大街上转悠,天亮以后由于多年出勤的惯性,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把那只高跟鞋放在办公桌上,看着它嘿嘿地傻笑。商社的职员上班以后,发现他们的常务理事疯了。”那个叫吉敷的刑警最后说。
我听了这个奇特的事件,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您……您说的这些……是真的吗?”我好不容易才说话。
“这是昭和五十五年实际发生的一个事件。”吉敷回答说。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我打算说说我的看法。
“您说。”
“莫非真的是小池育子失踪以后,在没有人烟的深山里自杀身亡,她的冤魂由于怨恨犬童慎太郎,变化成二十年前在轻井泽时候的模样前来算账?我看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啊。”
“犬童看见的那个姑娘,实际上是小池育子的冤魂,所以从窗户摔下去以后变成了一具木乃伊。”
“是啊。也许真是这样,至少犬童慎太郎认为是这样的,所以他被吓疯了。”
“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啊。哟,下雨了!”吉敷突然说。
我刚才听得入迷,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下雨了。刚才虽然听到了某种声音,但根本没想到那是雨声。我说怎么越来越闷热了呢。
“这个事件太奇怪了,所以我也一度认为是冤魂来找犬童慎太郎算账。但是,我发现还可以有别的解释。我认为,那是一个由一连串令人不敢相信的偶然构成的事件。这个事件的名称可以叫做都市怪谈。”吉敷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
我的耳朵又听不到雨声了。
“确实有一个人长得跟年轻时的小池育子一模一样。”
我惊呆了。“什么?她……她在哪儿?”
“法国。”
“法国?她……她是谁?”
“小池育子的亲生女儿。由于小池育子跟当外交官的丈夫常驻法国,这孩子是在法国长大的。法语说得很好,日语却说得不太流利,日本字也写不好。”
“啊?原来如此!”
“这孩子在法国上寄宿学校,上女子高中,上女子大学,对社会上的事情基本上是不了解的。法国寄宿学校的管理非常严格,学生绝对不能喝酒。她在犬童那里喝白兰地,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所以很快就喝醉了。”
“哦。她的日语本来就说得不好,喝醉以后说的话就更奇怪了。小池夫妇把女儿留在了法国,所以犬童不知道小池育子有孩子,是吧?”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是的。也可以说是小池育子故意瞒着犬童慎太郎,她不愿意让犬童知道女儿的存在。通过调查了解到,这个女儿很可能是犬童的。如果真是犬童的,这才叫因果报应哪!”
“啊?”
“这个女儿是昭和三十六年五月生的,而犬童在轻井泽的别墅强暴育子的时间是昭和三十五年,也就是前一年的八月,九个月以后育子生下了这个女儿。”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就更得瞒着犬童了。对了,小池育子后来的丈夫没有怀疑这个女儿的来路吗?要不就是育子被犬童强暴之前就在跟后来的丈夫恋爱?”
“应该是吧。育子的丈夫一直把那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是……您等等,女儿长得像母亲,这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连穿的衣服都跟她母亲在轻井泽被强暴的时候一样呢?关于这一点,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奇怪。高跟鞋,白色超短裤,白色纯棉衬衫,而且还自称小池育子。女儿怎么会跟母亲一个名字呢?”
“那是演戏,吓唬吓唬犬童慎太郎。”
“为什么要吓唬他?”
“为了让他说出母亲在哪儿。”
“什么?怎么回事?”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这孩子在法国得知母亲失踪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由于学校管理太严,不能随便请假---当然她母亲只是失踪,并没有被确认死亡---所以一直等到放暑假她才回到日本。到家以后她住在母亲住过的房间里,到处搜寻母亲的遗物,偶然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母亲的日记本。她查着字典读完了母亲的日记,从日记里了解了母亲的过去。日记里正好写着在轻井泽被强暴的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她以日记为线索找到了犬童慎太郎,于是上演了那一幕惊心动魄的戏剧。”
“哦。”
“她认为犬童把她的母亲监禁起来,甚至杀害了,于是打扮成母亲二十年前的模样出现在犬童面前,认为这样就会把犬童吓得失魂落魄,从而交代自己的罪行。”
“啊……但是……这样做……深更半夜的,只身一人,到一个可能是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那里去,她没有想到太危险了吗?”
“她从小在法国上寄宿学校,根本不了解社会的险恶。”
“没想到报警吗?这是一般人都能想到的嘛。”
“肯定想过报警。但是,报警的话很可能损害母亲的名誉,她就没有报警。为了母亲,她甘愿自己冒险。”
“哦……但是……她的眉毛为什么没有修剪过?”
“在法国,由于宗教信仰方面的原因,是不能在女人的皮肤上动剃刀的。”
“那么,她为什么只能在晚上出来呢?”
“保姆喜代管她管得很严,喜代不离开,她就出不来。”
“还有,她走路的姿势为什么像一个冤魂?”
“那当然啦,穿着高跟鞋在那么厚的地毯上走路,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吧。”
“原来如此……”我叹了口气。但是,让我感到惊奇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我觉得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继续问道:“还有呢!她不是从窗户被推下去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变成了木乃伊呢?草坪上的木乃伊是怎么回事?”
“那才是真正的小池育子,那姑娘的母亲!死了八个月了,变成了木乃伊,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什么?木乃伊是小池育子?”
“对。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那天,她根本没有回家。她光着身子被犬童关在了常务理事办公室里,后来向女职员借衣服。女职员去拿衣服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就算今天能回家,以后也摆脱不了犬童的纠缠,顿时感到悲观失望,心里产生自杀的冲动,就纵身从窗户跳了下去。她跳下去以后掉在草坪上的树丛里,当下就气绝身亡了。可是那时候天已经暗下来,加上汽车的噪音很大,谁也没有注意到。”
“可是……这……有可能吗?不是经常有女职员坐在草坪上吃午饭聊天吗?”
“是的。”
“居然没有被谁发现?”
“没有,因为她死在了树丛里。”
“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都没有被发现?”
“是的,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都没有被发现。在这个大都市里,类似的事件我还知道一个。谁也不会打理那些树丛,身后的树丛里有死人也不会有人注意。有人死在公寓里好几个月都不会被发现。这不是我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事情吗?”
“那么为什么偏偏在那天晚上被发现了呢?不,确切地说,为什么偏偏在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在犬童面前了呢?”
“因为那辆汽车。那姑娘---小池育子的女儿被犬童从窗户推出来,正好掉在一辆路过的汽车上。司机吓了一大跳,猛打方向盘冲进草坪,把树丛轧倒了,小池育子的尸体才露出来。原来,她的尸体是躺着的,这也是长期没有被发现的原因。但是,汽车轧过之后,一棵矮树把尸体的上半身支了起来,所以看上去好像插进了泥土里。偶尔,不可思议的偶然!”
我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冤魂。
“太让人吃惊啦……”我总算说出话来了,但是,我还有问题。我又问:“从法国回来的小池育子的女儿呢?她去哪儿了?她也死了吗?”
“她被人救了。上帝是不会让一个好人轻易死去的。”
“她是怎么获救的?她去哪儿了?”
“她掉在了车顶上,那是一辆敞篷汽车,蒙上帆布车篷以后,车顶很大。姑娘掉在车篷上,胳膊和几根肋骨被摔断,生命保住了。司机吓了一大跳,猛打方向盘冲进草坪,把树丛全轧倒以后又冲出草坪,车子这才停下来。他下车一看,姑娘还在车顶上,还活着呢,就赶紧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了。司机没顾上回头看草坪,当然也就没有发现小池育子的尸体。”
“原来如此!”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说“原来如此”了。
世界上竟然又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回我可长见识了。我感慨地说:“那么些偶然凑在一起,才会有这么奇怪的事发生。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我一直以为东京是个让人感到憋闷的地方,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这回我要对东京刮目相看了。
我一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反复玩味着这个珍奇的故事。天不早了,我向那个叫吉敷的刑警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感谢他给我讲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故事。然后我向店主借了一把雨伞,刚要走进夜雨中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
“吉敷先生,小池育子的女儿被她的亲生父亲推下窗户的时候,为什么说你杀不了我,我死不了呢?”
听我这么问,吉敷苦笑了一下,暧昧地说:“是啊,为什么呢?”
我带着一丝疑惑离开了那家烤肉店。
雨点很大,砸在柏油马路上。地有些滑,我必须勾着脚趾走路才能走稳。走出一段路以后,偶然一回头,看见一个撑着白雨伞的年轻女人正在撩开门帘走进那家烤肉店。
白色纯棉衬衫,白色超短裤,超短裤下面裸露着没有穿长筒袜的大腿,腿上似乎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我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收死率
(由LonelyGod00手打)



宫地咲子女士:
    您好!
    一九八五年新年刚过,说这个叫人心情沉重的话题不免心里难受,可要是不说我就待不下去。请您原谅我吧。
    七年过去了,那个一度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的事件,逐渐被人们忘却了。不过七年后的今天,我要说的不是那个事件本身,而是那个事件惊人的内幕。
    我做过的事,也许不属于犯罪,也不属于不道德。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那才是一种令人汗毛也悚然立起,在全世界也算得上可怕的行为。奇怪的是到现在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事实上是有一个想死的人自杀身亡了,而我由于这个人的死得到了很大的恩惠。在说出内幕之前,我怎么也得先说说那个事件。
    您知道江户川乱步的短篇小说《目罗博士的不可思议的犯罪》吗?我做过的事,跟这篇小说的故事完全一样。
    我先给您讲讲《目罗博士的不可思议的犯罪》这篇小说的内容吧。
    在东京一条高楼林立的大街上,不可理解的、原因不明的自杀事件一个接着一个发生,而且一定发生在皓月当空的夜里。自杀者都是从一座大楼的同一个房间的窗户里爬出来,把自己吊死在窗外挂电线的横木上的绳套里。人们传说那个房间中了月光的魔法,谁都不敢在那里住了。有一个胆子特别大,身体特别强壮的男人,为了打破迷信,勇敢地住进了那个房间,结果也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用同样的方法把自己吊死了。
    那天夜里,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偶然发现了马路对面那座闲置的大楼跟这边的大楼一模一样,就像是这边大楼的一面镜子。
    原来,一个姓目罗的医学博士利用这两座一模一样的大楼,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所谓自杀事件。他先给一个人偶穿上一套跟住在那个传说是中了月光魔法的房间里的人一模一样的衣服,然后在夜深人静、皓月当空的时候,学着猫头鹰的叫声把睡在那个房间里的人叫醒,紧接着操纵人偶爬出跟对面大楼相对的窗户,让人偶把脖子伸进窗外挂电线的横木上的绳套里。在明亮的月光下,住在这边房间里的人看到人偶,产生一种看见了镜子里边的自己的错觉,不知不觉地跟对面大楼窗户里爬出来的跟自己的穿着一模一样的人偶同时动作,在迷糊之中把脖子伸进自己这边窗外挂电线的横木上的绳套里,就像中了催眠术一样,糊里糊涂地死去。
    我是FX电视台的导演。拍一部自己想拍的电视剧,能学到很多东西,也会有很多深刻的体会。例如,“赞助商比魔鬼还要厉害”就是体会之一。如果赞助商是汽车生产厂家,电视剧里有关交通事故的情节一个也不能有,甚至连“今天这汽车尾气也太厉害了,我都喘不过气来了”之类的台词也要删掉。
   但是,赞助商还不是最可怕的,还有一个比赞助商可怕得多的存在。那是一个有绝对权威的独裁者。所有的电视人,包括赞助商,都是这个独裁者的可怜的奴隶。这个独裁者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更让人感到可怕的是,这个独裁者是一个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着,谁也听不到它的声音的存在。它简直就是一个幽灵。您相信有这样一个独裁者的存在吗?
   这个独裁者的名字,叫“收视率”。
   在“收视率”这个独裁者面前,在这个神秘的怪物面前,我们这些电视人简直就是一群无能为力的婴儿。在我们电视人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得按照这个神秘怪物的意志行事---我这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我们制作的电视节目是继续还是终止,乃至电视文化本身是高雅还是低俗,全都由这个怪物说了算。
  当时,我在这个世界里混饭吃已经三年多了。不管是多么意志坚强的人,都会被这个怪物驯服。我们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怎么讨这个怪物的喜欢。电视圈外的人也许不能理解,我们这些圈内的人,为了提高收视率这个怪物的百分比,杀人都在所不辞。我们心里真是这么想的。理由很简单:从这个怪物的嘴里随便蹦出来的一个数字,就能轻易地炒我们的鱿鱼。
   但是,这个手中握有绝对权力的收视率,那些个一会儿是百分之十,一会儿又是百分之二十的数字,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呢?我们到现在为止也是一无所知。不,也不能说是一无所知。我们听说,那些数字是通过安装在随意选定在居民家里的电视机上的一种测定器统计出来的。不对,也不能说是听说,上面对我们就是这样解释的、然而,您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测定器吗?没见过吧?我也没见过。这种测定器,可以统计出决定我们电视人的命运的数字,如果在东京这么大的城市里只有那么一台两台,那可就太不负责任了。应该有相当数量的测定器分布在全市居民的家里。我这样考虑是很自然的吧?
   我曾经对这种测定器抱有很大的兴趣,向所有我认识的亲戚朋友打听过。您家的电视上安装着统计收视率的测定器吗?有人为了在您家里的电视机上安装测定器前去征求过您的意见吗?我不但向所有我认识的亲戚朋友这样打听……就像无限连锁讲座似的,范围之大可以想见。可结果呢,没有一家安装着测定器,也没有一家有过因为安装测定器被征求意见的经历。
   我们都是曾经隶属于庞大的组织的人。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大学毕业以后进公司,在哪儿不得认识点儿人呢?如果把我认识的人都集合起来,说不定就是一个数千人的庞大集团。如前所述,要是东京市内分布着相当数量的测定器的话,像我那种打听法,怎么也能打听出一台两台的吧。可是打听到现在,连一次也没听说过谁家安装着测定器,这恐怕有点儿不对头吧?
   相信您也没见过、没听说过什么地方安装着测定器。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反正我觉得非常非常奇怪。
   我经常站在我们电视台的楼顶欣赏东京的夜景。亮着灯的窗户数也数不清,几乎每个窗户里都有一台电视机。但是,究竟哪台电视机上安装着测定器,谁都不知道。但是,收视率总是以数字的形式从这座城市里涌出来,让我们这些电视人心惊肉跳。这难道不是我们这座城市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吗?在这个世界上,真有测定收视率的测定器吗?
    每当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总是想起《目罗博士的不可思议的犯罪》这篇小说里的月光,具有犯罪性的、隐藏着一种疯狂的意志的月光。那月光是神秘的,没有具体形状,但是,它孕育着明明白白的杀机。我经常这样想:七年前的那个事件中,如果我不是凶手的话,杀死宫地太郎的就是收视率这个没有具体形状的存在里面隐藏着的一种疯狂的意志。我的这种看法,已经远远地超越了所谓逃避责任的狭隘思想。
    收视率正确的英文说法应该是:COst Per Thousand---某种信息传达给每一千人所需要的费用……算了,关于收视率我已经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了,就此打住!我说这些的目的是想让您明白,这个怪物,这个没有具体形状的存在,具有多么狂暴的力量。我还想让您明白,我们这些电视人为了讨这个怪物的欢心,是怎样一群不惜粉身碎骨拼命为它奉献的可怜的奴隶。
    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根本靠不住的收视率,上面动不动就命令我们:最低也要达到百分之二十的收视率!例如,节目的赞助商公司创立五十周年,要推出一种关系到公司命运的新产品的时候,上面就要求我们拍一部有明星大腕上阵的电视连续剧,在星期天晚上九点这个黄金时段适时推出。这样预算必然增加,但广告的签约数肯定也会大大增加。当然,如果第一次播出收视率达不到百分之二十的话,不夸张地说,负责这个节目的导演剖腹自杀的心都有。
    实际上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剖腹自杀的导演,所以您肯定认为我这话是夸张。这也不怪您,因为那样组织起来的节目,收视率还没有出现过低于百分之二十的情况。如果收视率是一位数,肯定会有导演剖腹自杀。
    也许您会说,那么危险的节目,不要去做它的导演不就行了吗?我告诉您吧,其实越是危险的节目,越有可能是我们电视导演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们就是为了出人头地才跨进电视台的大门的,不能见危险就躲。要是只愿意冒降职这样的小风险,能做的节目有的是。
    在星期天晚上九点这个黄金时段播出的电视连续剧,是当时我们电视台最耀眼的节目,也是广告签约数最多的节目。作为一个电视导演,谁都想在有生之年轮上一次导演这个能给人带来无上光荣的节目。我这辈子也轮上了一次,那就是由我导演,由宫地太郎先生主演的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
   赞助商说起来有两家,但两家的赞助费悬殊太大,等于只有一家,那就是即将迎来创立五十周年纪念活动的D汽车制造厂。为了纪念建厂五十周年,D汽车制造厂决定生产五十万台1800CC的跑车型轿车。电视连续剧里饰演男主人公的宫地太郎要开着这种1800CC的跑车型轿车登场。也就是说,《苍穹巨星》将成为该车的商业广告。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赞助商的热情之高是前所未有的。以我为首的剧组工作人员以及广告的代理商,整天在一起开会磋商,从各个角度反复探讨,反复研究。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剧组备受瞩目。这是我的骄傲,也使我感到不安。这么隆重地开场,万一失败了,就不单单是我个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问题了,整个电视台的名誉都要受到影响。所以我和工作人员提前两个半月就行动起来了。
   我们提出的让宫地太郎担任男主角,让泊屋萌代子担任女主角的计划实现了,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的内容我不说您也知道吧?但我还是想不厌其烦地再简单介绍一下。在一个叫做“苍云物产”的大商社里,有一个学历不高的职员叫互膳三郎,他在商社里渡过重重难关,化解种种危机,登上专务理事的宝座,并领导商社飞速发展。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成了购买飞机受贿事件的主犯之一。最后为了把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用猎枪自杀了。《苍穹巨星》在讲述一个野心家的故事的同时,也揭露了黑暗的企业内幕。让宫地太郎担任男主角真是太棒了,肯定从第一集就能抓住观众。
   在现实生活中,宫地太郎除了演戏以外,还担任宫地演出公司的总经理。互膳三郎这个野心家的人生经历,在宫地太郎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昭和四十年(1965),长篇小说《苍穹巨星》成为畅销书的时候,宫地太郎就将其电影版权买到手,并与翌年由帝映电影公司拍成电影。那时候宫地太郎就是男主角,扮演互膳三郎。
    我们电视台推出的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也是以同名长篇小说为底本的。宫地太郎答应担任男主角之后,跟我们一样,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进去了。他跟我们开玩笑说,这个电视连续剧拍完了,恐怕再也找不到值得他全身心投入的角色了。
    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在内容上做了一些修改。原著是说互膳三郎因卷入造船受贿事件自杀的,而我们拍这部电视连续剧的时候,洛克希德事件(美国洛克希德公司为推销其飞机向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及其他重要政治家行贿五亿日元的事件,田中因此被迫于1974年12月下台)审判正处于高潮,于是我们找到原书作者,三跪九拜地求那位女作家把造船受贿事件改成了买飞机受贿事件。我认为这样更容易引起观众的兴趣,自认为时机把握得很好。
     但是,第一集的收视率就给了我当头一棒。星期天晚上九点这个黄金时间段播出的节目,收视率没有低于百分之三十的时候。而我导演的这个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第一集的收视率只有百分之十九,跌破了百分之二十的底线。当时我是何等狼狈,您可以想象得到吧?
    这种题材的电视连续剧,第一集的收视率要是跌破了百分之二十,后半程又高起来的例子是从来没有过的。借用剧名里的一个字,我和广告代理商中川先生的脸全都变得“苍”白。
   我们连日召开会议,反复分析失败的原因。大家一致认为问题的要害首先是电影《苍穹巨星》于昭和四十一年(1966)上映的时候就不是很受欢迎,其次是因循守旧。电影《苍穹巨星》上映以后,宫地太郎和泊屋萌代子这对搭档推出过四个“苍穹系列”,其中三个都是我们电视台拍的,再怎么好看的题材观众也觉得不新鲜了。
   但是,我们推出的是一部电视连续剧,不能刚刚播出一集就不播了。而且《苍穹巨星》的原作者是一个女作家,特别敏感,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停播。当时我们真是大伤脑筋啊!
   怎么办呢?参加会议的一位领导发话了:赶紧去找一个当红童星来,给他在剧中安排一个角色!这简直是杯水车薪嘛。
   就在我们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每周播出一集的电视剧《苍穹巨星》的收视率,以播出一集就下降一个百分点的速度下滑。问题严重了,这样下去到了全剧播完的时候还不得跌破百分之十啊!
   我觉得我没法在电视台待下去了。年轻的助手们在悄悄议论我:这回够这家伙受的啊!在楼道里碰上领导,我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就跟没看见我似的,把脸扭到一边去跟我擦肩而过。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理事会已经决定了对我的处分,他怕我拉住他哭哭啼啼地求情。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被发配到偏远地区的地方电视台去。

二  

那时候我跟广告代理商中川先生在四谷的一个我熟悉的小酒馆秘密见过一面。中川先生悄悄对我说,有件事跟我商量,还特意嘱咐我不要惊动别人。我趁其他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来。
我们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落座后连开个玩笑的心情都没有。
相对无言地坐了很长时间后,我才开口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中川小声说:“已经没辙了吧?”
“你就为说这句话把我叫出来啊?”我挺生气的。
“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呀,只剩下最后一招了。”中川神秘兮兮地说。
中川这个人特别喜欢迎合我们这些电视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轻松的气氛,说正事之前总爱先开个玩笑。其实从根本上说他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家伙。
他斜着眼睛看着我,压低声音说:“把安着测定器的人家找出来!”
要是在平时,我肯定认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那时候他特别认真,虽然已经喝了好几杯,却没有一丝醉意。
他对我说,他得到一个情报:有人看见视频调查公司的一个女职员拿着回收的数据在街上走。如果跟踪这个女职员,甚至使用暴力,把安装了测定器的人家找出来,事情就好办了。
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视频调查公司是有名的两大收视率调查公司之一。现在都是通过网络在线统计收视率,分分秒秒都可以掌握收视率的数据。但在当时,确实是人工回收数据。
听了他的话我并没有觉得可笑。以前我听说过有人用这种方法提高收视率,但没听说有人成功过。这只能算作一种传说。
“你先别管那是不是传说,先听我说。”中川说。当时,他的眼神简直就是一个罪犯的眼神,“我经常研究收视率是怎么测定的。测定器的数目比我们想象的要少得多。说什么关东地区有数百台上千台测定器,那都是调查公司骗人的鬼话,根本就没有那么多!
“你想啊,如果像调查公司说的那样,平均一万台电视机安装一台测定器的话,咱们电视台在全国各地有好几万职工,你听说过谁家有测定器了吗没有吧?”
“当然,电视台的员工、广播电台的员工、广告代理公司的员工家里是不能安装测定器的,那会引起社会混乱。也就是说,这些人的家里以及跟这些人有关系的人的家里,都不能安装测定器。调查公司会通过细致的调查,排除这些家庭。”
“剧作家是写剧本的,他们家里,包括他们的亲戚朋友家里,也不能安装测定器。一切跟媒体有关的人家里都不能安装测定器。散文作家的家里也不能安装,说不定他会以测定器为题材写一篇散文,那不就露馅儿啦?”
“还有,根据我得到的情报,视频调查公司那个女职员回收的数据,是一个不小的纸卷。这就是说,测定器体积小不了。电视机旁边放着一台测定器,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有人到家里来玩儿,那立刻就会暴露。由此可以推定,调查公司肯定不会把测定器安装在常来客人的家里。”
“同理,那些快嘴婆娘,心里藏不住事的老太太家里,也不是安装测定器的好地方。另外,人群集中的地方,比如小作坊、小印刷厂、点心铺里的电视机,也不能安装测定器。再有就是孩子多的地方,小孩子口无遮拦,看到电视机旁边有一台叫不上名字的机器,肯定到处乱说乱问。对了,凡是有小孩子的家里都不适合安装测定器。”
“这样的话,测定器应该安装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你是调查公司的总经理,你会命令你的员工把测定器安装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放心地安装测定器的地方不是少之又少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只要你用脑子一想就能明白!对不对?我说得不对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说什么东京有一千台一万台测定器,那都是调查公司骗人的鬼话。实际上连那个数字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都没有!不是我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要是抱五台测定器回来,那收视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上升到百分之三十,你信不信?”
这时候,中川的眼神已经完全是一个杀人犯的眼神了。
“干吧!”他觉得说了这么半天,应该已经把我说服了。
我没立刻响应。
“不干,你我都得完蛋!干他一下子呢,还有可能起死回生,继续留在台里。反正完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继续沉默着。中川瞪着眼睛看着我,大概以为我在犹豫。其实我不是在犹豫,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在犹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实是严峻的,没有时间犹豫了!你要是不干,我一个人也要干!我告诉你是想得到你的支持!”
“可是,你这话也太不着边际了……”我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可不认为是不着边际,真要干的话,也许立刻就能找到线索!”
“可是,一个人能干什么?又得盯梢又得跟踪,需要人手!而且……”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所以我才来找你的嘛!你既然知道需要人手,就找些人来嘛!”
“就算你把那幽灵似的测定器找到了,收买安装着测定器的人家也需要钱吧?钱从哪儿来?”
“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我慢慢地左右摇了摇脑袋,干脆地说:“办不到。我的意思不是说你的计划绝对不可能实行,而是说我们目前处在这种状态下,无法实行。”
“那怎么办?我们辛辛苦苦干到现在,就为了这回的收视率不高,被发配到偏远地区的地方电视台去,你能甘心吗?”
“当然不能……”我在犹豫。其实我有一个想法,但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一个人也要干!”
“不是……中川……”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怎么了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你刚才说,把测定器找出来是唯一的办法……你说得不对。如果你真有那么大的决心干一场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个更有效的办法。”
其实,我所说的这个更有效的办法只不过是在我大脑的某一个角落闪现过,具体怎么操作,怎么进行,敢不敢下决心,我心里都没底。
另外我并不那么害怕离开东京。那时候我的孩子刚上幼儿园,正是开始为孩子大把花钱的时候。如果被发配的偏远地区去,至少落个物价低,东西便宜。离开东京,只怪自己命不好,怪不得别人。现在想起那个时侯的心情,我很后悔后来干了那件事。
“你是怎么想的?你的办法真的能改变现状吗?”中川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不就是提高一下收视率吗?”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
中川瞪大了眼睛,那意思是:你说什么傻话呢?当然啦!收视率提不上去,什么都救不了我们!
中川说:“我们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我想你也是非常清楚的。会也开了不少了,从各个角度都分析过了。想办法迅速提高收视率,从我们制作方面来说已经无能为力了。这些情况你都知道,还用得着我重复吗?”
我还在犹豫。在这种气氛之下,话一旦说出来可就不是玩笑了。
“我觉得……还有……一个办法。”
“还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
“也许……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使收视率大幅度提高。”
“你快说!什么办法?”
“不过,希望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简单……”我的意思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宫地太郎这个人有点儿怪,这你知道吧?”
听我这样说,中川歪着头,看看远处仔细琢磨起我的话来。
宫地先生确实有点儿怪。是因为进入角色太深,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我说不清楚。但是,他的种种表现总让人感到有些疯狂。
就比如说这个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开拍之前吧,我们FX电视台在一个中午的特别节目里,邀请这个剧的五个主要演员跟电视观众见面。其他四个人,包括饰演反面角色的演员都是笑呵呵的,只有宫地先生一个人表情严峻。麦克风伸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立刻大谈日本的职业道德等严肃的问题,他的长篇演说几乎跟《苍穹巨星》里面的男主角互膳三郎一模一样。
剧组工作人员都认为宫地先生拍戏太累了,但是我认为他是入戏太深,分不清是在戏里还是在现实里了。宫地先生过于敏感,拍戏的过程中要求配角也像他一样入戏,其结果是把演戏混同于现实。
宫地先生身上的异常现象还有很多。比如说拍手指受伤的场面,他一定要真的用刀把手指切个口子,让鲜血流出来。再比如说拍打架的场面,他要求对方真打,直到被打得鼻青脸肿才满意。
我跟中川说了这些现象以后,中川点了点头说:“也许是这样的。不过,就算把这些趣闻都向电视观众公开了,最多只能提高百分之一的收视率。”
“如果让宫地太郎跟剧中的互膳三郎一起死掉呢?”我一咬牙说出了我的计划。
中川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什么?”中川大吃一惊,然后张着嘴巴想了半天,终于说道,“你……你的意思是说……在拍互膳三郎用猎枪自杀的那段戏的时候,在猎枪里装上实弹,把实际死亡的场面在电视上播放?”
“你胡说什么呢?”我苦笑道,“真那么干了,就不用担心被炒鱿鱼了,直接就被送进监狱了。就算你在猎枪里装上实弹,摄像也把实际死亡的场面拍下来了,你能在电视上播放吗?这可是个职业道德问题。就算是在美国,为了提高收视率播放了这样的镜头,也会遭到非议的,说不定还会受到停播的处分。”
“那你说怎么干?”
“这还用说吗?让宫地太郎自己用猎枪自杀,当然用别的方法也行。”
“你让他自杀他就自杀呀?他就那么听你的?”
“我从宫地太郎的经纪人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话:宫地太郎说,一想到演完了这个富于挑战性的角色以后,还要去演一个黑社会的流氓,还要去演一个就知道玩弄女人的中年男人,就想死。如果我们推波助澜,拍完这个连续剧他就可能立刻自杀。你还记得拍M资金那段戏的情景吗?”
那段戏是昨天拍的。
“据可靠情报,宫地太郎实际上也面临着剧中互膳三郎的窘境。身为宫地演出公司的总经理,宫地太郎跟剧中的互膳三郎一样,也在M资金投入方面受骗上当,损失巨大。所以昨天那段戏中他那出类拔萃的演技,他那痛悔的眼泪,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怎么推波助澜?”
“宫地太郎已经有点儿精神失常了。不,不是有点儿,他已经无法把电视剧里苍云物产的专务理事互膳三郎和宫地演出公司的总经理宫地太郎区别开了,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们应该帮他一把,让他在灵魂深处跟互膳三郎完全重合起来!那么,在拍完互膳三郎用猎枪自杀那场戏以后,他就会紧跟着自杀。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极大。如果他真的自杀了……”
中川举起右手,打断了我的话。“如果他真的自杀了,就会成为头号新闻。明星大腕自杀,他的葬礼,甚至他躺在棺材里的样子,都会上电视,而且是在这个连续剧播出的过程中。这个连续剧每星期天晚上播出一集,播完的时候应该是制作完毕两个半月以后……”
“是的。这两个半月就该我们得意了。宫地太郎死后,这个连续剧还要播出两个半月。我们再彻底调查他平时的一些奇怪的行为,以及入戏太深方面的小插曲,搞一个特别节目播出。这样一来,《苍穹巨星》这个连续剧的收视率肯定飙升,一举扭转现在的低迷局面。”
“对对对对!就是就是!”中川高兴得满脸放光。
沉默片刻后,中川问:“可是,具体应该怎么操作呢?”
“首先,照着宫地演出公司总经理宫地太郎的办公室的样子,制作连续剧里主人公互膳三郎的专务理事办公室内景,要做成一模一样的。这个比较简单,现在还没有拍互膳三郎当上专务理事以后的情节,专务理事办公室的内景还没制作,下星期就晚了。”
“第二,让宫地太郎的现任女秘书扮演剧中互膳三郎的女秘书。听说那个女孩从小就想当演员,肯定满心欢喜地把这个角色接过去。我还听说宫地太郎跟这个女孩有暧昧关系,给他们来几个床上镜头。”
“第三,彻底调查宫地太郎的逸事,补写进电视剧脚本。这个嘛,你可以请赞助商施加一点儿压力,一蹴而就!”
“第四,宫地太郎有两个孩子,可是剧中的互膳三郎只有一个---改成两个!反正互膳三郎的孩子还没出场呢。”
“最后,跟女主角泊屋萌代子的床上镜头很多,这个没有问题。他们俩一直就跟夫妻似的在一起,宫地太郎根本就不怎么回家。”
“宫地太郎对《苍穹巨星》这个连续剧很有感情,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他跟剧中主人公互膳三郎有太多的共通之处。他第一次看到原著就非常激动。互膳三郎让他想到,自己如果不当演员的话,一定是一个互膳三郎式的人物。本来他是可以不成立什么宫地演出公司的,那样他会轻松得多。但是,他为了办公司,借了一屁股债。他特别羡慕那些实业家把上亿日元的金钱从左手倒到右手的潇洒,羡慕得不得了。我们偶然碰上了这么一个剧本,所以能够实行这样一个计划,如果我们布置完善,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我一口气把我想说的说完以后,中川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声沉吟了一阵。
我们默默地喝起酒来。
中川,不,不只是中川,我也是一样---我们将要实行这个恶魔般的杀人计划时的罪恶感,以及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的欲望,在道德的天平上倒过来倒过去。我们的心里非常矛盾。终于,中川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成那个样子,让我吃了一惊。
“可是,我们这样改,原作者会同意吗?”
“这个就交给我去办吧,保证没问题。”我说。如果真想干的话,总能找出适当的理由。这回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干,就只能等着被发配充军了。
中川一咬牙,说:“好,就这么干!”说完以后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谁也不能保证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是吧?”




宫地先生对把自己的女秘书拉进自己主演的电视剧里来多少有点儿面露难色,不过对于其他调度以及修改脚本等方面,什么意见都没有,甚至给人的感觉是他正希望这样做呢。在电视台大楼的楼道里碰上他的时候,我不再叫他“宫地先生”,而是叫他“互膳先生”,他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偶然叫他一声“宫地先生”,他还有些不愉快呢。他开始分不清他自己到底是宫地还是互膳了。
我们在一步步实行我们的计划的同时,《苍穹巨星》的收视率也在一步步下滑。开播进入第三个月的时候,已经到了能不能保住两位数都很难说的尴尬境地了。
但是,一部分评论家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文章,称赞宫地太郎的演技,说他是一个天才演员,说他的表演非常投入,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云云。正好在这时候,一个报社的记者给政府的上层人物写信,致使洛克希德事件被拿到国会上讨论,而连续剧里关于买飞机受贿的情节有影射洛克希德事件的意味。
这些外在的因素,勉强使《苍穹巨星》的收视率维持在了百分之十以上。
我和中川全力以赴。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我们没有理由松懈。而且,比起像中川说的那样大海里捞针似的寻找安装着测定器的地方来,搜罗宫地演出公司的内情,调查宫地太郎的逸事要容易得多。脚本已经按照我们的设计改写了,我作为导演,现在的工作就是坐在椅子上指挥拍片。
《苍穹巨星》这个电视连续剧的最后一集您一定看了吧?看了宫地太郎在那一集里的表演而不被感动的电视观众,恐怕连一个都没有。我在电视台的摄影棚里看过数不清的演员的表演,但是我认为,像宫地太郎在《苍穹巨星》最后一集那么逼真的演技,或者说真正的演技,或者说从心底里让我感到佩服的演技,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
按照剧情设计,互膳三郎把猎枪的枪口顶在前胸,用脚趾勾住扳机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他已经身患癌症,消瘦地不成样子。这时候的宫地太郎拍这段戏的时候,也消瘦得像一个患了重症的病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拍戏间隙休息的时候,他躺在作为布景的床上,靠自己的力量已经爬不起来了。我装作吃惊的样子上前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怎么吃饭了。我愣住了,对他说今天拍最后一场戏了,叫人替你买一个三明治回来吧。
他说:“是啊,最后一场戏了,吃不吃都无所谓了。”
电视剧的最后一个场面是,互膳三郎跟他的心腹握手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写下遗书,然后爬上床用猎枪自杀。看着宫地太郎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爬到床上,把猎枪的枪口顶住自己的前胸,布满了血丝的疯狂的眼睛里哗哗地淌着眼泪,我的心颤抖了。我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真想跑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原谅我,都是我把您害成了这个样子!”
但是我没有那样做。不是我找借口,我当时是真的被他的艺术感动了。我被感动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了。宫地先生的戏拍完以后,剧组工作人员走上前去,对他说:“拍完了,您辛苦了。”可是宫地先生待在原处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他才喘着粗气问我:“什么时候能看样片?”我说后天就能看。他高兴地说:“这么快就能看到样片啊!”
接下来还有互膳三郎死后的葬礼等场面要拍,所以宫地先生对这么快就能看到样片感到意外。他不知道我这么快就要把样片弄出来的本意。俗话说,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要是拖上几天,入戏很深的宫地先生从戏里出来了,他也许就不会自杀了。
第三天,剧组工作人员和一大群配角演员跟宫地先生一起看完最后一集的样片,激动地围在了他的身边。宫地先生的眼眶里噙着泪水。“拍得真好,我觉得很幸福,真的。”
在我看来,宫地先生的身体比起前天来没有一点儿好转。
那天晚上,我离开电视台的摄影棚的时候,在心里琢磨着听到宫地太郎自杀的新闻的可能性有多大。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四十?我也说不准,但我敢肯定地说,他自杀的概率至少要比当时《苍穹巨星》的收视率百分之十点五高得多。

后来发生的事就用不着我跟您说了吧?宫地太郎先生在他家的床上,用跟电视剧《苍穹巨星》里互膳三郎同样的方法自杀了。但是,我认为他写的遗书比电视剧里的遗书美得多。从他的遗书里我们可以了解到,宫地太郎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把自己的一切,把自己的至高无上的演技,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
不出我的所料,宫地太郎自杀的消息是那些娱乐杂志最喜欢的题材,几乎所有的娱乐杂志都在开头数十页报道了宫地太郎自杀的经过以及相关消息。多年前上映过的电影《苍穹巨星》也复活了。日本全国卷起纪念宫地太郎的浪潮,铺天盖地。相信那情景您也是记忆犹新吧?
宫地太郎自杀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天晚上九点的黄金时段,我们电视台继续播出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上一集播出的时候收视率只有百分之十五点五,可是这一集一下子飙升到百分之五十二。以后各集的收视率也一直保持在百分之四十以上。最后一集,也就是互膳三郎用猎枪自杀的那一集,竟然创下了我们电视台有史以来的最高记录---百分之七十!
这是一个可以跟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的红白歌会(相当于中国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的收视率相匹敌的数字,是一个超出了一般人的常识的数字。电视台的领导马上做出决定:每星期六中午从第一集开始重播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当然,我也好,中川也好,都没有被发配,更没有被炒鱿鱼。但是,我也好,他也好,谁都没有举杯庆祝的心情。
我发誓,拍完最后一集之后,我心里再也没有祈祷过“宫地太郎你快自杀吧”,我宁愿被电视台发配充军乃至炒鱿鱼。
电影《苍穹巨星》我也看了。说实话,我没有被感动。电影的拍摄看上去用力很大,可惜都没用到点子上。表情也好演技也好,都没有深度。评论家们只简单地把不能感动人的原因归咎为拍电影的时候作品还不成熟,但在我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演互膳三郎的宫地太郎入戏太浅。像他后来在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里的那种演法虽然是很危险的,但我认为,作为一个表演艺术家,这才是最真挚最优秀的演技。宫地太郎在电视连续剧《苍穹巨星》最后一集的表演,使这种最真挚最优秀的演技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宫地太郎看完样片的那天晚上,我和中川在四谷的一个酒吧里喝酒。我们默默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在心里祈祷着,宫地先生,您千万不要自杀呀!也许您会说,定下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奸计的人却在心里这样祈祷,天底下还有这么虚伪的人吗?
那个酒吧的墙角里有一台电视机,这正是我们选择了那个酒吧的原因。当时,也许中川盼望着宫地太郎自杀的字幕新闻播出,但我的确没有盼望什么。
忽然,酒吧里发出一阵惊呼声。电视屏幕上打出了著名演员宫地太郎自杀的字幕新闻。我和中川无言地对视了一下。当时,我的脸色恐怕是我从事这项工作以来最难看的一刻。
我要跟您说的话到这里就全说完了。我干的事情是犯罪吗?如果是犯罪的话,可以叫做《目罗博士的不可思议的犯罪》的现代版吗?
不可思议的是,七年来,我并没有被犯罪感折磨过。我认为宫地先生是个天才的表演艺术家。我甚至认为,他那彪炳历史的表演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我的帮助下成就的。但是,去年年底,我那已经上了中学的女儿,在一个十字路口被汽车轧死了。那以后,我终于渐渐地理解了您的心情。我认为,这是神开始惩罚我了。
在我还没有完全神经错乱之前,我想彻底向您坦白我的罪行。我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您怎么处罚我我都接受,处罚的方法也完全由您来决定。这就是我在事件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时候才给您写信的原因。
我现在每天都在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我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您。
最后,请允许我对表演艺术家宫地太郎先生表示深深的敬意。


                                                          FX电视台导演 杉田修一郎
                                                                昭和六十年元旦



D坂密室杀人事件
(由Lonelygod00手打)



我娘家在东京市文京区D坂的根津神社附近。我的祖先在江户时代就买下了这所房子,由于我爷爷那一代做买卖亏了本,我们家很快就没落了。
关于我娘家,我就不想多说了。我只想说说昭和三十一年(1965),我因患肺结核在我家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疗养的时候,亲眼看见的一个奇异的杀人事件。
当时还没有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我接受的是一种化学疗法。接受这种疗法的时候不能出门,整天都得在房间里待着。闷得慌了我就趴在窗边往外看,结果看见了一个非常奇异的杀人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我觉得那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我房间的窗户下面是一条小路,小路虽然不算窄,但几乎没有什么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小路对面是一幢红砖平房。那是一幢英国式建筑,看上去非常漂亮。不过由于年代久远,白漆的窗框已经变得黑糊糊的,房顶的中央部分也有些塌陷。整个建筑显得老旧,给人一种古色苍然的印象。
那幢平房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是正房,靠路边是一所好像当过仓库的小房子。小房子有两个临街的窗户,左边那个窗户总是拉着窗帘,从外面用铁栏杆封着,右边那个窗户则是从里面用木板封着。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经常听见从左边那个窗户里传出野兽咆哮似的声音。那声音不仅白天有,有时候夜里也有。那声音非常难听,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本来我不能出门就够心烦的了,听了那声音就更心烦,甚至觉得病情都加重了。
最初我还以为他们家养着狮子、老虎,要不就是养着大猩猩,因为我觉得那声音不可能是人发出来的。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发现那野兽咆哮似的声音还真是人发出来的。那天晚上,我看见左边那个用铁栏杆封起来的窗户的窗帘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从那个人影的动作来看,分明是正在扯着嗓子发出咆哮声。
一天傍晚,我终于看见了被关在小房子里的那个发出奇怪的咆哮声的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佣人模样的女人,拉着那个人的手到街上散步来了。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首先是脑袋特别大,大得异常。走路的时候也好,站住的时候也好,那个大脑袋都在不停地左右摇晃。个子很小,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裙子。也就是说,那是个傻姑娘。
后来,我经常看见傻姑娘被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佣领着出来散步。出来散步的时间不是固定的,有时候三四天出来一次,有时候一个星期出来一次。散步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发出过奇怪的咆哮声。
那幢平房的院子周围用金属网围墙围着,围墙上爬满了蔷薇等植物。因为我的房间在二楼,所以院子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我经常看见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佣用托盘端着饭菜走出正房,给关在小房子里的傻姑娘送饭。
金属网围墙开着两个出入口,一个开在左边,靠近小房子左侧的门。佣人领着傻姑娘出来散步的时候,都是走左边这个出入口。
围墙右边还有一个出入口,靠近小房子的右侧。为什么要开这个出入口呢?我一直没弄明白。终于有那么一天,我知道是为什么了。那天,我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拿着手杖的风度翩翩的绅士,走进右边那个出入口,站在小房子右侧,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随后就消失在小房子里了。
也就是说,这所小房子左右各有一扇门,只不过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左侧这扇门,看不见右侧那扇门。为什么是这种构造呢?我也搞不清楚。总之这所小房子有一左一右两扇门,靠近这两扇门的围墙上开着一左一右两个出入口。傻姑娘使用小房子左边的门和围墙左边那个出入口,绅士使用小房子右边的门和围墙右边那个出入口。
我躺在床上,除了看书就是观察那所小房子。我发现那个绅士来的时间是固定的,他总是每星期三下午三点过来,从围墙右边的出入口进去,站在小房子右侧,掏出钥匙,然后消失在小房子里。三个多小时以后,也就是六点多钟,他从小房子右侧出现,走围墙右边的出入口离去。
开始我以为他是来给傻姑娘看病的医生。他那绅士般的举止,高档华贵的服装,仪表堂堂的走路姿势,都说明他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但是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头,既然是来给傻姑娘看病的,为什么每次都走右侧那扇门,而不走左侧这扇门呢?莫非那所小房子的两个窗户之间用墙壁隔开了,那是两间屋子?
也许是这所小房子以前当仓库的时代的遗留物吧,右边那个窗户是从里面用木板封起来的,才里面没有透出过一丝光线,那位绅士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拆除封着窗户的木板。

没有透出过光线的理由也不难理解,因为绅士从来都是一到六点就离开,还用不着开灯。据我的观察,除了绅士以为,还没有别人从小房子右边的门进去过。
那么,每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到六点这段时间里,绅士在那个被木板封得严严的屋子里干什么呢?我越来越觉得好奇了。
是工作吗?可是,什么样的工作每周只需要花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来做呢?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傻姑娘不时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能安心工作吗?
那位绅士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五月末的一个晴朗的下午。那天我心情不好,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中午母亲给我端上来的午饭,我连一半都没吃完。我忽然觉得,我跟关在小路对面小房子里的那个傻姑娘的境遇是一样的。不,我还不如她呢,她有时候还能出去散散步什么的,而我连家门都不能出。我觉得这种单调的生活再继续下去的话,我也会像她那样发出怪里怪气的咆哮声的。
我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忽然又想看看那个跟我境遇一样的傻姑娘了。我靠近窗户往下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个傻姑娘一个人正在走出围墙左边那个出入口,要到街上来。蓬乱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后脑勺梳着三个小辫子。她的眼睛很小,鼻头圆圆的,嘴唇厚厚的,龇着大门牙,好像在笑。大脑袋还是不停地左右摇晃着,肩膀有棱有角的。
她的上身穿着一件衬衫,扣子一个也没系。因为没有戴乳罩,乳房露出一半。最奇怪的是她的裙子,由于提得太高,两条苍白的大腿呈O字形,全都露了出来。
她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把裙子往上提,结果连白色的内裤都露出来了。
我马上想到的是:她要逃走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门弄开跑出来的,这对于她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可以逃到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获得自由。
可是我想错了,她好像并没有打算逃跑。只见她走到用铁栏杆封起来的左边那个窗户下面,在路旁蹲了下来。她想干什么呢?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像一座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好像要在那里永远蹲下去。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龇着大门牙,好像在笑。
好奇心驱使着我趴在窗台上继续观察。过往的行人经过她面前的时候,脸上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故意绕一个大弯子躲着她走。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虽然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但我毕竟是个病人,觉得坚持不住了,想躺下歇会儿。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在地上蹲着的傻姑娘的两脚之间的地面黑糊糊的湿了一片。
当时,那条小路还不是柏油路,而是关东地区特有的土路。这种土路下雨的时候一片泥泞,晴天的时候干巴巴白乎乎的,尘土飞扬。
她两腿之间黑糊糊湿乎乎的那一片越来越大,我终于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她撒尿了!
可是,傻姑娘好像没有感觉到自己撒尿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龇着大门牙,好像在笑。不过我已经看出她有些神情恍惚了。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感情,有厌恶,有同情,有恐惧。也是是这几种感情的混合,搅得我心里挺难受的。
我在肩头披了一块毛毯,继续观察她的动静。忽然,她激动地叫了一声站起来,晃着大脑袋向我右边那个方向跑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顺着她跑过去的方向一看,原来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来了。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西装,左手拿着手杖,右手提着一个黑皮包,跨着大步,缓缓走过来。
他看见傻姑娘向自己跑过来,吓了一跳,站住了。这也不难理解,谁看到这样一个女人向自己跑过来,都会吓一大跳的。
傻姑娘向绅士扑过去,抱住他,从心底里发出欢喜的叫声。那样子虽然很奇怪,但也有几分可爱。我明白了:她在那里蹲了那么半天,原来是在等那位绅士啊!
她敞开自己裸露的前胸抱着绅士,并且拉着绅士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两腿之间。
这时,绅士一把推开傻姑娘,把她推倒在路中间。
傻姑娘虽然摔倒了,但脸上的表情一点儿都没变,依然龇着大门牙笑着。我觉得她那是对自己不知廉耻的行为感到难为情的笑。我很同情她。
绅士愣了一会儿,很不高兴地掸了掸被傻姑娘弄脏了的衣服,整了整被傻姑娘弄乱的袖子和领带,刚要转身离去,傻姑娘又跑过去要抱他。
绅士生气了,举起手杖狠命地抽打起傻姑娘来。
傻姑娘痛得尖叫着,蹲在了路中央。绅士瞥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围墙右边的出入口,掏出钥匙,消失在小房子里。
我觉得绅士做得太过分了,心里替傻姑娘难过,但又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忽然我想起这天是星期三,转身看了看床头的闹钟,三点刚过。那个绅士来得可准了,就像从不晚点的列车。
被绅士打疼了的傻姑娘在路中央蹲了半天,终于站起来,晃着大脑袋走到我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去了。



我的窗户下面又恢复了宁静。这条路虽然不算窄,但在昭和三十一年,这种土路很少有汽车通过,行人也不多。
我对发生在我眼皮底下的这出富有刺激性的短剧不是特别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傻姑娘爱上那个绅士了吗?她在路边蹲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等那个绅士吗?可是,她为什么一定到街上来等呢?三点绅士不是就要来了吗?他们在那所小房子里见不上面吗?
我又盯着那所小房子看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我觉得有点儿累,就又躺到床上看书去了。
看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我忽然想起那个绅士总是六点以后离开那所小房子,就又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我认为,绅士回去的时候也许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把毛毯披在肩上,胳膊肘撑在窗台上,继续观察起来。
可是,我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既没看见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没看见绅士从小房子里出来。我觉得有些蹊跷。
莫非那个绅士已经回去了吗?不对呀,根据我的长期观察,绅士来的时间非常准确,绝对是三点,但走的时候不是特别准确,经常晚那么五分钟十分钟,甚至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的,提前走的情况一次都没有过。我差一刻六点就开始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了,不可能是错过了。
转眼间七点了,七点半了。太阳早已落山,天暗下来了。我忽然觉得心里烦躁不安,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不由得心情紧张,心跳加快。
八点了,母亲给我把饭端上来,帮我开了灯,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我说是。
我吃饭的时候,母亲在一旁对我说,对面那个傻姑娘跑了,刚才她家的人来我们家打听过。听母亲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刚才下面乱了一阵。这么说,傻姑娘家的人已经开始找她了。我问母亲知道不知道傻姑娘跑到哪儿去了,母亲说她怎么会知道呢?
我吃完晚饭,母亲把碗筷拿走以后,我关掉房间里的灯,一个人继续趴在窗台上往下看。
小房子窗户外面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起一群人。他们大声谈论着什么,具体内容我听不太清楚,好像是在商量怎么找傻姑娘。在那一群人当中,有我见过的那个经常领着傻姑娘散步,给傻姑娘送饭的女佣。
她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可能是觉得自己应该对傻姑娘的失踪负责任吧。在她身旁站着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大概就是对面那个家里的男主人吧。我跟邻居没有来往,谁都不认识。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我在二楼,所以比下面的那些人发现得早吧。我看见从那些人旁边的那所小房子的右边的那个窗户里,透出一丝灯光,是从封着窗户的木板缝里透出来的。
左边那个一直拉着窗帘,从外面用铁栏杆封起来的窗户没有灯光,右边这个从里面用木板封起来的窗户却透出了灯光,说明那是两间屋子。关着傻姑娘的是左边那一间,绅士进的是右边那一间。
以前我在夜幕降临以后也观察过那所小房子,从来没有看见从右边的窗户里透出过灯光,今天晚上怎么会有灯光呢?
我担心是自己看错了,于是上下左右变换着角度反复观察,最后确定那不是窗玻璃反光,而是从里面透出来的灯光---只不过是从木板缝里透出来的,很难被人注意到。
这么说,那个绅士还在右边这个屋子里!这个屋子里可能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因为这种情况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跳也加快了。下面那些人,怎么就注意不到从木板缝里透出来的灯光呢?我真想跑到下面去告诉他们,要不就下楼去告诉母亲,让母亲转告他们。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决定下楼去。

没想到我刚要从窗前离开的时候,下面有一个年轻人也注意到从右边那个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了。他是面向窗户站着的,所以注意到了,只见他伸手指了指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背后的窗户。
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停止了指手画脚,回过头去一看,吃了一惊。看来他也没想到那间屋子里会有灯光透出来,愣住了。
这时,最早发现右边的屋子里有灯光透出来的那个年轻人,指了指小房子的右侧,意思好像是要去敲那所小房子右侧的门。
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年轻人就带头走进围墙右边的出入口,站在了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小房子右侧的那扇门的前面。
动作比大家慢了一拍的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分开众人来到最前面,举起手来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大声叫着,大概是在叫绅士的名字。
听不到任何反应。
于是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使劲敲起门来,喊叫的声音也大起来。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道他们是把找傻姑娘的事给忘了,还是认为傻姑娘就藏在右边的屋子里。他们一边敲一边叫,折腾了半天也没人给他们开门。
开始我也以为傻姑娘藏在右边的屋子里,后来一想不对。那个绅士那么讨厌那个傻姑娘,毫不留情地用手杖抽打她,怎么会让她进屋呢?
站在门前的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指着正房那边说了句什么。那个照顾傻姑娘的女佣立刻小跑着到正房里去了。
不到一分钟,女佣跑回来,递到中年男人手上一件东西,好像是那间屋子的备用钥匙。中年男人皱着眉头,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大概是门开了,站在门外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不一会儿,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大声尖叫着。虽然我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但可以听出那是因为看见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
进去的人们也都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围在一起乱作一团。那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脸色苍白,急得团团转。他们到底看见什么了?
其中一个人离开人群,向正房跑去。剩下的人站在原地乱嚷嚷。
最后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是那个女佣,她连路都走不稳了,完全是一种神情恍惚的状态,看来她受到的刺激最大。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傻姑娘在屋里吗?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肯定不在。如果在屋里的话,人们肯定要把她带出来的。傻姑娘跑到哪儿去了呢?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心里特别着急,特别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过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右边那间屋子里肯定发生了非常怪异的事。
这时候我听见了警车的叫声。声音越来越近,警车来到了我的窗户下面。警灯闪烁着,把小路两边的房子都照红了,警车最后缓缓停在了我家对面的小房子旁边。我看见我母亲也出去看热闹了。
从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他们迅速用绳子把小房子圈了起来,绳子上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
紧接着又来了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我的窗户下面更热闹了。
住在附近的人们纷纷凑过来看热闹,我家前面跟赶集似的。
站在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情况,有的踮起脚尖,有的连蹦带跳。跟他们比起来,我这里可以说是剧场里的特等包厢。
我对下面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又过了一会儿,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从右边那间屋子里抬出来一副担架。担架用毛毯盖得严严实实的,毛毯下面好像是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大概已经死了。
担架上的人是谁呢?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绅士。也就是说,那个绅士已经死了。刚才那群人跌跌撞撞地从屋子里面跑出来,吓得脸色苍白,可能是因为看见了绅士的尸体。
那么,那个绅士是怎么死的呢?最了解这个事件的人应该是我,因为我观察这所小房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那个绅士下午的样子来看,肯定不会是病死,也不会是自杀的,剩下的只能是他杀---这是最简单的推理吧?既然是他杀,就有一个谁是凶手的问题。那么,凶手是谁呢?我认为只能是那个傻姑娘,不可能是别人。那个傻姑娘被绅士用手杖暴打了一顿,肯定非常愤怒,肯定要报复的。
看着窗下乱哄哄的样子,我眼前浮现出绅士用手杖抽打傻姑娘的情景。我认为,肯定是傻姑娘杀了那个绅士!



发生在我眼前的这个奇怪的事件,第二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大标题是:D坂杀人事件。看了报纸我才知道,这个杀人事件是一个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的奇异事件。
综合报纸上的报道和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消息,被杀害的人就是那个穿着讲究的绅士模样的人。
那位绅士在神田开着一家律师事务所,是一个很有名的律师。他的顾客一般都是社会名流和政治家,是一个既有地位又有名誉的所谓名士。我家对面那所小房子右边的那间屋子,是他租的。
这个有名的律师就是在他租的那间屋子里被人杀害的,而且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死法。
律师被发现的时候全裸着身子,手和脚被绳子捆着,嘴被毛巾堵着,眼睛被黑布蒙着,脖子被绳子勒着,绳子的另一头固定在桌腿上。
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阴茎根部被细绳缠着。
他死在了一间可以称作密室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只有一个窗户,而且被木板封得死死的。门也只有一扇,锁从里面撞上以后,没有钥匙从外面是进不去的,而钥匙就在桌腿旁边。
以前我以为那所小房子的中间是通着的,其实不是,两个窗户之间有很厚的 砖墙。以前砖墙上倒是有一扇门,不过早就用砖封死了。总之,律师是在一个地地道道的密室里被人杀死的。
律师的尸体受到的惨不忍睹的凌辱,当时的报纸上并没有写那么详细。上述那些情况是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这个奇怪的事件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不光是报纸,很多杂志都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这个所谓的“D坂杀人事件”。
凶手好像就是被关在隔壁的那个傻姑娘。对这种说法我是表示赞同的。除了我以外,还有人亲眼目睹了“手杖殴打事件”。报纸和杂志的记者根据目击者提供的情况,详细记述了“手杖殴打事件”。
但是,傻姑娘再也回不到小房子左边的那个房间里了。“D坂杀人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早晨,她的尸体在神田川下游的佐卫门桥附近的水面上被发现。
据分析,她应该是顺着本乡大街往南走的。走到汤岛以后,再往前走,就到了神田川河边。据说在那一带确实有人看见过她。至于她是因为杀了人感到自责,故意投水自尽的,还是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的,就不太清楚了。总而言之,她是溺水而死的,尸体是被冲到佐卫门桥附近以后被人发现的。我对人们的这种说法表示同意。
于是,杀人凶手---不,应该说是最值得怀疑的犯罪嫌疑人,第二天早晨成了不会说话的死人。不过,就算她没死,要想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恐怕也是非常困难的。
“D坂杀人事件”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就算是傻姑娘把那个律师杀了,那么,她是怎么在那个密室里把他杀死的呢?那间屋子只有一个窗户,而且用木板封了起来。那间屋子也只有一扇门,门是锁上的,钥匙在屋子里,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在房东住的正房里。据说放在正房里的备用钥匙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傻姑娘去正房把钥匙偷出来,打开律师租的那间屋子,进去把律师杀死以后,再锁上门把钥匙放回原处,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正房里不但有家里人,还有佣人,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把钥匙偷出来再放回去,不用说是傻姑娘,就是再机灵的人也做不到。
我在那所房子对面的二楼看见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那个傻姑娘分明是个色情狂。她喜欢上了律师,但是律师对她很冷淡,而且还用手杖狠命地抽打她。她杀死律师复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个色情狂杀死律师以后还觉得不解气,又对律师的尸体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凌辱。“D坂杀人事件”让我联想起阿部定事件(1936年5月18日女佣阿部定将情人绞杀并切除其生殖器的事件。由于事件的猎奇性,在事件发生及阿部定被逮捕后,日本新闻界号外连出,这在当时是一起引起人们极大关注的事件。即便是现在,很多日本人只要一听到“阿部定”这个名字,就会联想起该事件)。这种失去了理性的女人罪孽深重,让人脊背发冷,不寒而栗。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傻姑娘的杀人方法,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那么一间密室里杀人。
右边那间屋子她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呢?律师进去以后,我又趴在窗户上看了半天,看累了就躺下看书去了。难道说,她是在我躺着看书的时候回来了?回来以后敲开律师那间屋子的门进去把律师杀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觉得只靠一个女人的力量杀死那个律师是不可能的。当然,也许傻姑娘发疯以后具有超出常人的怪力,先把律师勒死,再把现场弄得一片狼藉……但是,她把那间屋子弄成一间密室干什么?一个傻姑娘,就算具有超出常人的怪力,怎么会有超出常人的智慧呢?
警察也好,世人也好,报纸也好,也都像我这样想过,结果都跟我一样陷入迷宫,找不到出口。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们渐渐地把这个谜一样的“D坂杀人事件”忘记了。作为一个目击者,“D坂杀人事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印象也越来越淡薄了,我只记得律师被杀死以后受到了惨不忍睹的凌辱。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我最终还是了解了“D坂杀人事件”的真相。了解一个事件的真相,竟需要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来,东京这座城市和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还记得“D坂杀人事件”的人恐怕也不多了。不过,住在D坂的人们在事件发生以后还是看到了很多跟“D坂杀人事件”有关的东西。
首先是那个傻姑娘的丑恶形象在社会上不断膨胀,作为一个惨无人道的色情狂被人们唾骂。以她为原型的小说成为畅销书,进而被拍成电影。事件发生后,经常有人给她的家里打骚扰电话,经常有人投石头把她家的窗玻璃砸碎。四年以后她家就搬走了,搬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她家的房子被拆掉,盖起一座公寓。
我的肺结核病痊愈了,早就从D坂的家里搬了出来。我现在住在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的护国寺附近的公寓里。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偶然听说那个傻姑娘的墓地就在护国寺里。
据说她的墓没有墓碑,而且荒凉、凌乱。但是,有一天我特意绕到那边去看的时候,发现她的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墓前还摆放着鲜花。当时我认为是她的家里人来过了,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一个星期六,我散步经过傻姑娘的墓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用扫帚打扫墓地。我不记得见过这个老太太,但我认为她肯定是傻姑娘家里的人。于是我就上前跟她打招呼,说我以前是这个傻姑娘的邻居,还亲眼目睹了轰动一时的“D坂杀人事件”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护国寺里的樱花已经开了八成,观赏樱花的人很多。
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满头银发,戴着一副银边眼睛,高贵优雅。她听了我冒冒失失地说的那番话,不但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反感,还频频点头。于是我对她印象很好,就问她是不是傻姑娘家里的人,没想到她说不是。
我感到非常吃惊。不是她家里的人,为什么要来为傻姑娘扫墓呢?而且是每个星期六都来,除了扫墓还摆放鲜花。我冒昧地问她:“您和傻姑娘难道有什么因缘吗?”
老太太听我这么一问,就打算离开墓地回家了。我见状赶紧拦住她,耐心地跟她拉家常。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解开三十年前“D坂杀人事件”之谜的机会,我决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老太太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她就是那个在“D坂杀人事件”中死去的律师的妻子。
不用说,我又一次感到非常吃惊,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我对眼前这个老太太更感兴趣了,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既然她已经告诉我她是那个律师的妻子,就是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耐心地等待着。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我说:“这真是命运的安排。既然您是亲眼目睹了那个事件的人,我就把一切都告诉您吧。我把埋藏在心里三十多年的事情说出来,扛在肩上的包袱就算放下了。三十年啦,我被这个包袱压得好苦啊!”
现在,我就把老太太对我说的那番话整理出来写在下面。老太太就是通过这番话卸掉了在精神上背了三十多年的包袱的。

我要告诉您的事,对于我丈夫来说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我本来打算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到死都不对任何人讲,但是我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那个傻姑娘。那个傻姑娘被认为是杀死了我丈夫的凶手,而且是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把他杀死的,谁都把她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这对她不公平啊!另外,之所以会发生那个悲惨的事件,我作为妻子,也是有责任的。
事件发生前两年的一天夜里,我丈夫忽然让我对他进行性虐待。当时我懵了,一时没能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明白,我丈夫是一个性受虐体质的人。我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打那以后,他每天郁郁寡欢,不能得到性虐待,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了那种痛苦,开始自己对自己进行性虐待,以求解脱。家里有我,还有孩子,他不能在家里做,就去D坂租了那间屋子。
我丈夫是个有名誉有地位的人,他想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地位,也只有那样做了。如果他找别的女人帮忙,很难保证他找来的女人不给他说出去。于是他就在D坂那间屋子里,自己对自己进行性虐待,自娱自乐。
他每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到六点到D坂的那间屋子里去,自己把自己捆绑起来,沉溺在性受虐的快乐之中,享受完了再回家。当然,那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我丈夫死后,我看到了他的尸体,马上就明白他完全是死于事故。
他肯定是躺在桌子上对自己进行性虐待的时候,不小心从桌子上掉了下来,被绳子勒紧了脖子窒息而死的。那个傻姑娘跟我丈夫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傻姑娘离家出走不慎掉进河里淹死,正好跟我丈夫死于事故发生在同一天,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也是非常不幸的偶然。
由于这个不幸的偶然,可怜的傻姑娘被认为是杀害了我丈夫的凶手,而且被描绘成比恶魔还要可怕的色情狂,我觉得非常对不起她。我想对世人说:她没有罪!但是,如果我说出来,就会使我丈夫的丑行昭示天下,我作为他的妻子,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就这样,我在矛盾的心情之下苦苦挣扎了三十年。我觉得对不起那个傻姑娘,也对不起我丈夫。当时,如果我满足了我丈夫的要求,他就不会去D坂租那间屋子,当然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故,傻姑娘也就不会被冤枉了。
自从我知道了傻姑娘的墓地在这里以后,每个星期六都来为她扫墓。但是,我觉得就是这样做也赎不完自己的罪……

听了老太太的话,我愕然无语。三十年来,我也一直在误解那个可怜的傻姑娘。原来那是一次偶然的事故,根本不是什么杀人事件!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傻姑娘从家里逃出来以后,蹲在地上撒尿的情景。她确实是在等那个律师,但她不是色情狂。她偶然发现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每个星期三都要到她的隔壁来,就悄悄地爱上了他。作为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女人,她向律师求爱的动作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是非常不幸的,更为不幸的是傻姑娘一直被人们当做惨无人道的色情狂的典型,被无情地诅咒。她不是什么色情狂,她的爱应该说是纯洁的。
三十年前,我由于养病,在我家二楼无意之中目睹了这个事件。三十年后,我又在护国寺遇见了当年由于偶然的事故死去的那个律师的夫人,了解了这个事件的真相。
跟老太太告别以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觉得那个傻姑娘太可怜了。人们经常对身体残疾或智力障碍的人抱有偏见,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改变这种现状!
这就是我把“D坂杀人事件”的经过和真相写出来的目的。

 

   
相关类型:
推理小说 全文阅读(共250条信息)
相关信息:
绫辻行人-咚咚吊桥坠落(推理大师的噩梦)
东野圭吾-黑笑小说
折原一-沉默的教室
岛田庄司-御手洗洁系列之御手洗洁的问候
东野圭吾-我杀了他
东野圭吾-秘密
东野圭吾-信
东野圭吾-同级生
S&M10有限与微小的面包-森博嗣
首无·作祟之物-三津田信三


        
CopyRight © 2005-2016 hugbear.net 京ICP备05058937号 网站地图 关于我们 三个程序员 读书笔记 IT科技风向标 投资先机 葡村房产

京公网安备 110114020100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