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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庄司-吉敷竹史系列之灰之迷宫
2011-01-31
 
序言
昭和六十年[1]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上午六点四十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走在地铁东京站八重洲北口大厅。虽然是清晨,但由于是周日,东京站里还是拥挤不堪。不可思议的是,不管是要去海边的人还是要去登山的人,从每个人的装束就能猜出他们的目的地。
但是有一个人明显与他们不同。他身穿做工精良的浅灰色薄西装,规整的系着深红与藏青交织的绢制领带,没有戴眼镜;头发也按三七分梳得整整齐齐,鼻梁高高的,方形下巴很是突出;嘴唇顽固得拧成一个“一”字,但是与其说这嘴唇显示出坚强的意志,倒不如说它助长了整个脸上散发出来的神经质般的感觉——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很瞧不起部下的领导。
这个男子的举止和步伐都充满了威严,这说明他在生活中是个了不起的精英人物。
但是这个精英人物看起来非常紧张,行为也很古怪。他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好像在一边走一边找什么东西。
突然,他的视线停住了,貌似是找到了那样东西——投币存包柜。他快速走到存包柜前,把一直拿在右手的高级棕色皮包放在地上,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那是一把存包柜钥匙。
钥匙的标签上写着“八重洲中央”。他在存包柜的柜子中寻找着钥匙标签上的柜号,但是这排存包柜里没有与那把钥匙相匹配的柜子。
他拿起包,继续往前走。这时,迎面走来两名穿制服的警察。
他停下脚步。虽然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双腿在微微地颤抖。他一下子迈开步子,向右前方通往地下的扶手电梯大步走去。上了扶梯,他也没有停步,而是两阶并做一阶,逃跑似的跑到地下。
果然,一到地下,扶梯右边就有一个投币存包柜。他在柜前停住,又把钥匙放在手心查对号码。但那里也没有他要找的柜子。
他又开始往前走。或许是因为紧张,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他从西服内兜掏出茶灰色的绢制手帕,手帕上有些黑色的污垢。他慌慌张张的找出干净的地方,想要擦一擦额头,这时有一张纸片飘落到地上。
他急忙停下来捡纸片。那是则剪报。不对,准确的说,那是从报纸上撕下的一块纸,能看到上面写着《骑手泄露马匹状况》的标题。
他把包放在地上,急忙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又从内兜拿出一个两折的鳄鱼皮钱包。这钱包也是高档品。
他想把剪报对折插进放钱包里名片的地方,但因为名片塞得太满,剪报塞不进去。他匆匆忙忙地抽出三张名片,费了好大劲,终于把剪报塞了进去。
继续往前走,右边有个垃圾箱。他犹豫了一秒钟,把拿在右手的三张名片扔进了垃圾箱。垃圾箱里一张正面朝上的名片上写着
“N证券株式会社鹿儿岛分社、营业科长、佐佐木德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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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昭和元年为1925年,故昭和六十年为1985年。以下以此类推。(译者注)

第一章 层层相叠的杀机
第一节
昭和六十二年二月十日早上七点十分,在新宿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件。
在新宿西口K商场前的巴士总站,开往中野车库的K帝都巴士正在等待发车。而就在这辆巴士上,发生了一起纵火事件。
严格的说,是纵火未遂。当时巴士的前后门都敞开着,等待发车。一个流浪汉模样的男子拿着一个塑料瓶上了车。正在他开始往车厢地板上倒塑料罐里的汽油时,乘客们一起上前,将他制伏。
但是,好不容易抓住的纵火未遂犯被他逃掉了。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从后门上车的这名男子不紧不慢地把事先准备好的汽油往地上撒,所以有几名受惊的乘客争先从前门逃出。而其中一人被出租车撞倒了。
虽然出租车行驶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是从巴士逃下来的这个人被出租车撞倒后,头部狠狠地摔倒了地上,立即昏迷了。闻讯赶来的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后,他因抢救无效死亡。但其实他在现场时就已经没救了。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连环事件,所以纵火未遂犯趁着混乱,摆脱了乘客们的控制,逃之夭夭了。
但是,就在被出租车撞倒的男子躺在马路上,而大家都在等待救护车到来的时候,巴士突然着火了。
一名乘客说,巴士着火的样子完全可以用爆炸来形容。或许是因为高温,巴士的车窗玻璃一块接一块的变成白色粉末,四处飞散,火焰从车窗喷涌而出,形成火柱。在都市清晨寒冷的空气中,黑烟滚滚上升,轰响震惊四周。
着火的原因可能是有人把烟头掉在了巴士附近。巴士的乘客和聚集在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逃窜开来,镇定下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靠近着火的巴士,而是离得远远的了。

幸运的是,从纵火犯侵袭巴士到巴士着火,之间相隔了较长的时间,所以巴士里没有乘客滞留,也没有其他人员伤亡。牺牲者只有那名因纵火犯的闯入而惊慌失措逃出巴士、被路过的出租车撞倒致死的男子。
死者上衣口袋里的名片表明了他的身份:九州鹿儿岛N证券株式会社营业科长佐佐木德郎。他看起来五十出头。

很明显,这起案件不是单纯的纵火案,而是杀人未遂案。案件造成一人死亡,这或许不是纵火犯的意图所在。但是,在载有乘客的待发巴士上倒汽油,这只能说明犯人有杀害乘客的企图。
这个事件由警署一科的重案组负责。
吉敷竹史向十几名乘客、巴士司机和过路者等当事人询问事件的经过,展开了调查。调查过程中,这件貌似单纯的西口巴士纵火案渐渐带上了奇怪的色调。
首先,最奇怪的一点是——这起案件让人马上联想到几年前的另一个事件。
除了不可思议,再没有词语可以形容了。这次的事件就是昭和五十五年八月十九日晚上发生的巴士纵火的真实再现。
无论是地点还是手法,这次的纵火案都与七年前夏日夜晚的那个事件一模一样。那时,纵火犯也是从后门上车。巴士公司、巴士停放的位置,就连巴士要开往的目的地都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发生在早晨,而上次是夜晚。此外,七年前的那个事件中,犯人在纵火前事先把汽油从塑料罐移入塑料水桶中,以致纵火得逞,导致三人死亡(最终为六人死亡)、四人重伤、十六人轻伤。而这一次虽然巴士被放了火,但由于有时间间隔,没有死伤者。这也是两次事件的不同之处吧。
吉敷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两次事件有什么联系呢。
在乘客的证词中,也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有位乘客当时坐在巴士最后一排的沙发座位上,当他看到犯人要在车厢里撒汽油,便第一个冲上前去制止他。据他所言,冲出巴士而被出租车撞倒的人坐在他右前方的沙发座位上。按巴士行驶方向来说,他坐在巴士右边的座位。在右前方那个横排的沙发上,除了他还坐了三个人。被出租车撞倒的人——也就是佐佐木德郎——戴着银边眼睛,他的浅棕色帆布包一直放在地上。
奇怪的是那之后的事情。手拿塑料瓶的纵火犯从后门一上车,佐佐木德郎就立马冲向前门逃了出去。据说那样子可谓动如脱兔。其他大部分乘客都是在犯人从塑料瓶里往外倒汽油后才开始有所行动的。
佐佐木德郎好像认识犯人似的,一看到纵火犯就立即向前跑去,冲出了巴士。但是,他的帆布包就那么放在车厢地板上了。此后让人费解的是,纵火犯并不是随意地往地板上倒汽油,而是冲着佐佐木忘在地上的包倒汽油。
犯人倒汽油倒得很仔细,这给乘客提供了制伏他的时间。
这段证言自然引起了吉敷的兴趣。于是他调查了那个关键的帆布包,巴士里的包已经无情地化作了一团灰。虽然帆布包从里到外都已烧成炭黑,但鉴识科人员还是根据残骸鉴定出包内的物品。
可是,包里的东西毫无特别之处,只有毛衣、书、装在铅笔盒里的文具等东西。
大家都觉得这有些蹊跷——一名年过五十的骨干职员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呢。正在这时,答案揭晓了。那天傍晚,死者佐佐木德郎的儿子找到警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叫佐佐木浩一,是鹿儿岛的高中生,为了参加高考来到东京。二月十日是J大学的考试日,所以案发那天早上,他自己先去了四谷的J大学。
他说他和陪他来东京考试的父亲约好,父亲随后把考试用具给他捎去。
但是仔细一听,这话也很是奇怪。为什么考生不带考试用具就自己先去了考场呢。
听了吉敷的这个问题,浩一回答说因为他和父亲走散了。佐佐木父子为了儿子高考来到东京,从二月七日开始住在新宿K宾馆。十日早晨,浩一要去J大的考场,当他走出房间时,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他从屋里对浩一说让他先到一楼预约一辆出租车,自己随后就下去。看样子,父亲好像是要打个电话。因为父亲拿着自己的包,浩一觉得还是自己拿包比较好,父亲却说“我帮你拿去”,于是浩一就空着手去坐电梯了。
但左等右等父亲也没下来。眼看自己叫的出租车就要来了,佐佐木浩一万分着急。大厅里还有很多考生在等出租车。浩一先用宾馆的内线电话给房间打了个电话,但没有人接;他又急忙坐上电梯跑回房间,但房间门已经被锁上了。
儿子想父亲应该会随后赶到,迫不得已只能自己坐上出租车,先去了大学考场。当时他身上只带准考证。但是到了考场,等了半天,父亲还是没有来,于是他不得不向大学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借了文具参加考试。
中午他在大学附近的小酒吧吃饭时,看到电视上说新宿西口发生了巴士纵火案,而父亲出了交通事故。考试一结束,他就紧急联系了警方。
佐佐木浩一的证言是说得通的。但是这样一来,又产生了一个疑点,那就是父亲的行动。
按浩一所说,父亲应该刻不容缓的追随儿子的脚步赶去在四谷的J大学,但他却不紧不慢的坐上了在新宿西口发车的巴士。
如果因为怕堵车所以不打出租车而选择坐城铁,这还说得过去。但他坐的是巴士,而且那辆巴士是开往中野车库的车——中野车库与四谷在城市对角线的两端。父亲到底为什么做出如此奇怪的举动呢。
首先能想到的是——是不是父亲不在意儿子的高考?可是,根据儿子所言,事实完全相反。佐佐木德郎是东京大学毕业的优秀证券师,对自己的学历非常骄傲。他经常唠叨儿子的学业,甚至把“进不了一流大学就要断绝父子关系”这样的话当做口头禅,总是挂在嘴上。所以儿子说这次父亲的举动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儿子高考的重要日子,对儿子升学格外关心的白领精英到底要带着儿子的文具去哪里呢?
不过,仔细想一想,高考只需要铅笔和橡皮就可以了。到了考场,再翻参考书也没有用了。大学的教室一般没有暖气,比较冷,所以考生常常会带着怀炉或毛衣。佐佐木浩一也在包里放了件毛衣,不过这种东西即使没有,对考试也无大碍。这样看来,这位父亲的举动或许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对于一个特意陪儿子来东京考试的父亲来说,他的举动无疑是很古怪的。
那么中野车库那边有什么呢?是有熟人吗?要是去见熟人的话,不能等到儿子考试结束再去吗?
揭开这个谜题的关键,是不是在于儿子说的“父亲好像打过一通电话”?难道电话里发生了什么,导致父亲忘了自己的事情、在儿子高考的日子里要跑到和J大学反方向的四谷去?
但是,这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吉敷问了宾馆的人,他们说父亲并没有打过电话。不是,这么说多少有些欠妥。应该说,在K宾馆的电脑上,没有佐佐木父子住的1108号房间在二月十日早上的通话记录。
听到这个情况,吉敷陷入了思考。那么是不是有访客呢?不过,即使有访客,难道不能到晚上再说?要知道,这可是儿子高考的大日子,而且父亲还拿着儿子的文具。
宾馆的前台接待说,二月七到十日,至少前台没有接待过找佐佐木德郎的人。儿子也说没有访客之类的人。到十日早上为止,父亲在晚上会外出一会儿,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奇怪举动。
看来这条线暂时走不下去了。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那辆巴士上其他乘客的证言。
佐佐木德郎坐在靠近后门的长沙发座上,面朝开车的方向。好几位乘客都说他左右的座位是空的,看起来没有人和他同行。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的神情,而是一个人优哉游哉的坐在那里。
这样看来他是在等待巴士发车。但手拿塑料瓶的纵火犯从后门一上车,佐佐木德郎就像条件反射似的立马奔向前门跑出去了。大多数乘客是在那人拧开瓶盖、往车上倒汽油时,才知道这个从后门上来的流浪汉是纵火犯。因此有个乘客讽刺佐佐木德郎的直觉很敏锐。不过大部分乘客都觉得佐佐木好像认识那个纵火犯。
但奇怪的是,这次的纵火犯和七年前的巴士纵火犯一样,不是把汽油在板地上洒开,而是集中倒在一个地方。而且,这个地方竟是佐佐木德郎忘在地板上的包,那个装有儿子考试文具的包。
把包忘在地板上就仓皇逃走,这也难以理解。虽然有可能是因为着急而忘了拿,但如此重要的东西会这么轻易忘记吗?
或许是他忘了拿,但为什么纵火犯对别的地方看都不看,直接朝着佐佐木德郎的包倒汽油呢?这个包明明没有什么特殊价值。
这马上让人产生一个联想——这个流浪汉和佐佐木有仇。这次的巴士纵火案和七年前的案子有所不同,是具有一定计划性的。所以吉敷推测,犯人可能是看到佐佐木这个特定目标上车后才想到要纵火的。是这么一回事吗?
那么,这次的案件和七年前的案件惊人的相似,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呢。吉敷考虑调查一下昭和五十五年的那起案件。
但是,如果把这次的案件看做是流浪汉男子对佐佐木的复仇,那么仍在存在很多疑问。——首先,如果流浪汉是看到佐佐木上车后才产生了纵火的念头,他能这么容易的找到汽油吗?
此外,如果这是针对佐佐木的报仇,佐佐木逃跑时,犯人完全可以对着他的后背泼汽油啊。把装有儿子考试文具的包烧掉,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怎样,吉敷考虑还是先调查一下七年前夏天发生的那起案件。
第二节
一经调查,吉敷发现七年前的案件和这次的案件一样,包含着这样那样的疑点。
犯人丸山博文(当时三十八岁)和现在“深川街头杀人犯”的川俣军司一样,被判无期徒刑,现在处在服刑期中。但是从案件发生到昭和五十五年夏天案件侦破,这之间的过程尚有很多不明之处。
当晚逮住犯人的是在案发现场附近的福崎久司氏(化名•当时二十八岁)和他的一个朋友。但是他们并不是直接目击者,没有亲眼看到丸山纵火。当时旁边一个叫谷川文吾(化名•土木建筑职业,当时三十五岁)的人指着丸山叫道“他是犯人”,福崎两人只不过是追上去捉住了丸山。福崎氏说,那时候谷川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追犯人,而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马路上吃饭团。
在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谷川氏解释说是因为当时忙着灭火,所以没有去追犯人。但福崎氏说,谷川即使在记者见面会时也是压低帽子、躲避人们的目光。
此外,丸山在作案后的逃跑路线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一般来说,应该跑去新宿西口或混入地下街的人群,但犯人故意穿过马路、往行人稀少的安田生命大楼方向走去,最后居然在地下街的入口处蹲了下来。
案件相关物证也很匮乏。作案用的塑料桶上没有检测出指纹。只有目击者的证言和犯人的自供。
而这个自供可以说没有什么说服力。丸山在八月二十二日就交代了犯罪事实,但直到九月六日才交代了犯罪动机。而且所谓动机也只是很通俗、很形式化的说辞——“世上的人都觉得生活很幸福,我就想做件让他们吃惊、让他们感到不幸的事。”这自然让人怀疑丸山是在调查队的引导下才这么交代的。
案发后警察在现场竖起标牌,以征集目击者。这说明警察也觉得现有的目击者证言缺乏说服力。
目击者谷川氏居无定所,这也使其证言的可信度有所下降。本以为谷川的住处是东京田端的姐姐家,但和谷川的姐夫联系后,姐夫说:“我三四年都没见过他了,这次出了事才知道原来他还活着啊”。谷川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时,警察对媒体宣称谷川氏和福崎氏一起逮住丸山、并目击了整个事件的经过。但福崎氏说事实并非如此。
而关于指纹,警方认为因为犯人在满手是油的情况下作案,所以没有留下指纹。这的确是事实。
另一个事实是——不管怎么说,发生在七年前夏夜的惨案留下了许多疑点。吉敷考虑,在七年后的二月发生的这起案件,如果是有人为了七年前的事情而报复佐佐木,那么佐佐木必然和昭和五十五年的案件有直接关系。于是吉敷托鹿儿岛警署调查此事。
五十五年那起案件的纵火犯不一样,昭和六十二年的纵火犯混入了新宿的人群,至今仍逍遥法外。吉敷想——如果能逮到纵火的流浪汉,也许能多了解一些这起奇怪案件的内幕。
这次的纵火犯和上次的不一样,不是冲动性的无差别杀人,而是有计划的实施纵火。他的目的是什么?想来想去,其目标还是从鹿儿岛来到东京的佐佐木。纵火犯的举动和更难解释的佐佐木的行动之间可能有什么因果关系。那么这是纵火犯对佐佐木的报复吗?真是这样的话,就必须考虑相隔七年的两个案件之间有什么相似性。说是相似性,其实用“双胞胎案件”加以描述更为贴切。如此想来,被纵火犯盯上的佐佐木应该经历过昭和五十五年的纵火案。即使不是现场经历,也应该和案子有很强的关联。到此为止,推理进行得很自然。
吉敷打算先联系鹿儿岛警署。此外,流浪汉模样的纵火犯也是重点。幸运的是,这次有很多目击者。
而且,因为有一阵儿犯人被大家捉住了,所以很多人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这样一来,犯人的画像就好做了。
此外,还有犯罪遗留物品——装着汽油的塑料瓶。这是追踪犯人去向的重要线索。但是现在除了知道犯人是四十岁左右的流浪汉模样的男性,其他的情况一概不知。
新宿地下是流浪汉的聚集地。有的人生来就居无定所,像乞丐一样在这里生活。更多的人是来东京打工却在返乡前赌光了所有的钱,以至于回不可家,只能住在新宿地下。听说流浪汉中还有大学毕业生。总的人数大概有一百多人,但由于他们的流动性强,所以新宿警署也无法统计出一个确切数字。新宿地下有这么多人,即使犯人藏在那里,也很难展开搜查。
第三节
“请问是搜查一科的吉敷警官吗?我们之前接到了您的电话。”一个雷鸣般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即使耳朵离话筒很远,还是听得很清楚。
“我是吉敷。”
一听到吉敷的回答,对方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在下是鹿儿岛警署刑事科的留井。您托我们调查佐佐木德郎,我想在电话里向您汇报一下调查的情况。”
吉敷在椅子一下子上坐直了:“我们一直在等候您的回复。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哪有哪有,都是工作嘛。”
“那么,调查怎么样?”吉敷把身子向前倚去,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
“佐佐木德郎是东大毕业的白领精英,在我们这里可以算是名流了。昭和七十年生,四十五岁,有一个叫浩一的儿子。”
“嗯……”吉敷静静的听着。但是以上的情况他已经大体了解了。
“他住在鹿儿岛市一个叫池上町的地方,房子很气派,最近一部分在翻新。因为昭和六十年的大降灰,原本比较旧的二楼,有一部分房顶掉下来了。”
“嗯?您刚才说……什么?”吉敷问道,“大降灰?”
“是的。咦?您不知道吗?”
“是啊,不知道。”
吉敷常常遇到这种情况。委托地方警署进行调查时,在地方上发生的著名事件,吉敷一点也不了解。但地方上的人想当然的认为大家都应该知道,所以交流中经常产生障碍,让他们感到很惊讶。这可能是因为吉敷工作太忙了。一有案子,就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几乎没有看电视的时间。周刊的话,若不是对侦查有用的,吉敷这些年也没看过。有时很多天连报纸也没空读。
“鹿儿岛这边啊,每年樱岛的火山灰都落得很厉害,东京那边的雾啊环境污染啊什么的,和这个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昭和六十年的夏天,就是前年了,前年的春天到夏天期间,那降灰量真是破天荒得多啊,有可能是建国以来最多的一次。严重的时候,走在街上,能见度只有十米。很多人都患上了哮喘病,交通水泄不通,树都枯死了,收成也大减啊。那时候真的很惨。”
“唔……”吉敷对此一无所知。
“鹿儿岛整个城市被火山灰笼罩着,到处都是白色的,成了一座鬼城。六十年八月一个月的降灰就相当于之前好几年的降灰量呢。”
“啊,这样……”
“列车铁轨上的自动铁道口因为火山灰导致运行错误,发生了交通事故。因为火山灰会把店里弄脏,所以店主都拉下卷帘门,游客也不来了。鹿儿岛的商业跌倒谷底,非常惨淡。‘既然没有客人来,就把店关了吧’,正当人们这么想的时候,又从樱岛[1]落下巨大的飞石,有的旅馆屋顶都被砸烂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哦,是这样啊。那么,佐佐木家的屋顶……”
“啊对!鹿儿岛很多家的屋顶都积了好多的灰,旧一点的房子甚至屋顶都掉下来了。佐佐木家就是其中之一。为了给屋顶除灰,全九州的家政服务公司都集中到鹿儿岛来了。这次降灰,获利的只有家政服务公司和除灰机的生产商。”
“啊是吗,真是不得了啊。”
“的确啊。直到现在,在鹿儿岛这边,那次降灰仍然是人们谈论的话题。大家都说,怎么就住在这么糟糕的地方了呢。”
“那个,关于佐佐木德郎……”
“啊,对对,佐佐木德郎。他从东大毕业……,这点已经汇报过了是吧。嗯,那个,您拜托我们调查的是什么事情啊?”
“昭和五十五年,在新宿发生过一起和这次案件很相似的巴士纵火案。我们有理由推测,佐佐木德郎和五十五年八月的那起案子有关。那是昭和五十五年八月九日晚上九点过后发生的案子。那么,昭和五十五年八月,佐佐木有没有来过东京呢?”
吉敷这么一问,鹿儿岛警署的留井立马做出了否定的回答:“没有。关于这个啊,百分之百没有。我们仔细调查了他昭和五十五的出勤表,佐佐木一直、一直在鹿儿岛。没出过一次差。一直在鹿儿岛待着呐。那年春天有公司职员春游,但去的地方是山阴道,和东京没关系。还有,我们也了解到了那年八月佐佐木每周周末都干了什么。”
“周末他都干什么?”
“在家待着啊。他妻子全都记得。”
“唔。”
“佐佐木就是这么一个没有什么爱好的男人。周日就在家看书,好像也打打高尔夫,但也就是这些。嗯,其实我们这些人都一样啦。”
“哎。”吉敷叹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东京警署就没办法了。佐佐木一直待在鹿儿岛的话,就不会牵扯进五十五年的巴士纵火案,也不会得罪流浪汉男子了。
“我明白了。真是麻烦您了。如果再想起什么线索可能还要给您打电话。”
“没事没事,随时都可以。这次的调查结果能满足您的需要吗,是不是没什么价值啊?”留井终于把粗嗓门放低了,他很担心地说。
“啊,老实说,的确是这样……”
“啊,这样啊……”
“我再重新想一想。您那边还有什么其他线索吗?”
“哦,这条消息不知道有没有用。佐佐木德郎的妻子说,他书房的抽屉里放着剪报。”
“剪报?”
“是的。”
“什么样的剪报?”
“剪报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的妻子说,佐佐木有个癖好——他觉得重要的报纸内容、一下子把他吸住的的那些报道,他都放在书桌左面的抽屉里。他坐在书桌前的时候会打开抽屉,拿出来一边看一边想。虽然佐佐木把抽屉上了锁,但妻子知道钥匙放在哪里。哎,世上的妻子都是这样……”
“是什么剪报?”吉敷的语气变强了一点。
“是赛马骑手的事情。现在我拿在手上,需要读一下吗?”
“好的,麻烦了。”
“标题是《骑手泄露马匹状况》,‘中央赛马的主力骑手松永荣吉(三十五岁)多次泄露自己赛马的情况,将其透露给黑社会团伙。警察观察到,松永喜欢浮华的生活,比如开着进口车四处兜风,因为没有钱来游乐,而被黑社会的人抓住了把柄。松永每周都会安排一天,在他家所在的大田区森林附近的咖啡馆和黑社会成员见面……’”
吉敷不由自主的发出“啊……”的声音。这条新闻勾起了他的回忆。由于这则报道,这次的纵火案和两年前吉敷负责的一个未能侦破的案件好像有了联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吉敷思考着。但是居无定做的流浪汉和东大毕业的地方名流怎么看都联系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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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樱岛——位于鹿儿岛市对岸的一座活火山。(译者注)
第四节
吉敷想起来了。那起案件发生在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五日。那天清晨,在东京芝区TP宾馆内侧的安全楼梯下面发现一具坠楼而死的男尸。
男子大约五十岁,身着茶绿色的麻质高级薄夹克。一顶同色鸭舌帽掉在附近,应该是男子戴的帽子。棉质裤子又脏又旧,但夹克和帽子都是新的。他没戴眼睛。身上也没有手表。
关于男子的坠死,调查队内部产生了分歧,有人认为这是过失造成的事故,有人认为是谋杀。还有人认为是自杀,但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不仅没有遗书,男子身上没有一样东西能说明其身份。茶绿色薄夹克的内兜和两侧的口袋都是空的,甚至连毛絮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可见刚刚买来的新衣服。右侧裤子口袋里有三枚一百日元的硬币和四枚十日元的硬币,但是没有能表明其身份的物品。
认为他是自杀的警察列举出以下理由:周六晚上,宾馆内并没有人听到死者的惨叫。但是东京的市中心,深夜里也会充斥着附近道路上往来车辆的噪音。即使死者发出惨叫,也无法引起人的注意。
而关于死者是从哪层楼坠下的,大家也有分歧。鉴别科的船田认为,男子全身严重摔伤,肯定是从五楼或五楼以上坠落的。
站在五楼安全楼梯中间的平台看去,眼前是东京铁塔。往下看,身份不明的男子已经被搬走,混凝土地面上只留下白色粉笔画出的轮廓。
吉敷则认为这是一宗谋杀案,而且他对自己的推理比较有自信。第一个理由是死者的衣着很不协调。浅茶绿色的麻质夹克配黑色棉质裤子,这个搭配怎么看都很奇怪。但是在警察内部,很少有人同意吉敷的这个想法。
可以这样推测:犯人先把死者引到这里,给他新的上衣和帽子,拿走他的旧上衣,待他换好后再把他推下去。也就是说,这样可以很干净的拿走死者身上所有能表明身份的物品。若是引诱从地方来东京的人,眼前矗立的东京铁塔是很好的借口,可以借欣赏东京铁塔的夜景将他引到安全楼梯。
这样的话,死者本来的衣着打扮应该是很朴素的。那么他就不太可能是TP这座高级宾馆的住客,但犯人有可能是住客。警方立刻尽可能的调查了所有住客,但没有人遇到过可疑人物。
宾馆里没有住客消失。而且,住在宾馆的人里也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当然,犯人有可能在杀人后伪装的好,从而没有被发现。但不住在宾馆的人也可以选择这里的安全楼梯作为谋杀地点。吉敷推测,有没有可能是住在附近其他宾馆的人呢。
如果是在TP宾馆住在房间,又在此将死者杀害,有些说不通。若是犯人住在其他宾馆,而谎称自己住在TP宾馆,把死者引到宾馆大厅之类的地方,在酒吧喝点酒后一起乘坐电梯去房间,“啊对了,这里有个很凉快的地方可以看到东京塔,咱们去看看吧”,装作是即兴提出建议,就可以把死者引诱到犯罪地点。
走到安全楼梯之间的平台时,犯人把准备好的上衣和帽子拿给死者看,说要送给他,让他穿上试试。或者是犯人自己穿着夹克和帽子,然后说尺寸不适合自己什么的。就在死者把胳膊穿过袖子、戴上帽子的那一瞬间,犯人把他推了下去。也可以最后再把帽子扔下去。
为了查明死者的身份,吉敷立刻行动了起来。但是,调查比想象的还要困难。名片、身份证、驾照等东西死者身上一概没有。这一点已经说过了。但死者的外表也没有什么特征。身材中等,头发三七分,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如果非要算的话,可能能归入好看的一类。看起来不像工薪一族。如果是上班族,那么死者连续缺勤的话,公司应该会联系警方。除去新的夹克和帽子,死者看起来像是一名体力劳动者,但穿着比较随意,所以也不排除是游手好闲之人。
要说特征也只有以上这些了。中等身材、不是上班族、略有游手好闲样子的——靠这种程度的“特征”去找,也难怪社会上没有给出任何反馈。而且,把死者的遗容登在报纸上也不合适。
连续四天,吉敷没有收到任何联络。也就是说,这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无依无靠,没有妻儿朋友。
吉敷想,生活在东京这个城市里,因为游手好闲而没有依靠的人可能算是一种典型。但是也不排除他是从地方来到东京的人。身份不明的男子,崭新的上衣里面是稍微有点旧的、带着汗渍的白色短袖衬衫,最里面穿着运动背心。下身穿黑色裤子。这身打扮没有一点色彩,说是朴素,不如说是外乡人的土气。
鉴别科的船田还发现了另一个特征:死者的衣服上附着了很多煤烟状的白色颗粒。
死者如果能开口说话,肯定能从中听到地方口音。但询问过TP宾馆后,不仅没有人听过这个身份不明的男子讲话,连见过他的人都没有。死者若有同伴,同伴很可能是把他推下楼的犯人。但是,自然也没人见过死者的同伴。出乎吉敷的预料,TP宾馆一楼和地下的酒吧、咖啡馆、餐厅的人都说没有见过死者。
不过,通过尸体解剖,可以确定死者生前吃的是日式料理,而且喝了很多酒。犯人果然是先把死者灌醉、然后将其带走的。但是吃饭喝酒的地方不是TP宾馆。那么是不是宾馆附近的地方呢。于是吉敷和同事分头行动,开始调查宾馆附件的餐馆。但是三、四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发现。
于是吉敷转而开始调查高级麻质夹克和鸭舌帽,他把东京都管辖地区或上野等地卖西装的店逐一调查了一番。但是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成果。最近,麻质的夹克大量上市,调查犹如大海捞针。本以为鸭舌帽比较少见,可能能调查出什么来,但这条线也没有结果。
正当关于男子身份的调查处在触礁状态时,案发第四天的下午,吉敷接到了一个电话。打来的人叫旗田,在江东区高砂四丁目经营一家旅馆,听起来是位年迈的老人。他说,在芝区TP宾馆坠楼而死的人可能是一周前住在自己旅馆的人。旗田自从星期六晚上就没见过他,看了报纸和电视,立马就联想到他,但是没有能证据能证明。旗田想或许过几天他就回来了,于是打算等等看。但四天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旗田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
吉敷听后立刻赶往旗田旅馆。失踪男子住的房间还按照原样保留着。走上这家古老旅馆的二楼,走廊非常陈旧,吱吱作响,打开窗帘往窗下看,眼前是一条污浊的黑色河流。因为当时下着小雨,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屋里潮得让人喘不过气。打开窗子可以看到黑色的河面上飘着彩虹色的油渍。因为下雨的关系,河面上有无数个小水圈正在渐渐变大。
男子的行李还留在屋里。说是行李,其实也只是一只旅行包,里面放着上衣和换洗衣物,以及周刊、赛马报道等东西。还有附近当铺的当票。行李里同样没有能证明其身份的物品。
男子在旅馆登记簿上登记的姓名是“壶井合三”,住所一栏只写了山口县山口市。字写得很漂亮。
旅馆店主说,壶井在登记的时候曾问过住处是不是必须要写。店主回答说这是规定,但只需简单填一下就行。所以壶井只写了山口县山口市。吉敷立刻拜托山口县警署调查“壶井”的身份和照片,但这条线也无果而终。旗田旅馆的店主看了坠楼身亡者的照片,断定死者就是壶井。“壶井”在东京的居住地和姓名终于搞清楚了,但此外没有任何进展。而且也不敢保证“壶井合三”就是他的真名。
他的来处也无从知晓。他在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五突然来到宾馆,问有没有房间,那时候他曾提过自己是当天坐新干线到东京的。当时是傍晚六点左右。之后他好像还说以前来过这一片。
他说话虽然有些地方音,但口音不是很重。吉敷问是哪个地方的口音,店主没能答上来。店主说既然填的住址是山口县,有可能是山口口音。
虽然说山口县可能是死者编造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死者不是东京人。因为一个东京人绝对不可能跑到江东区的宾馆住宿。
此外,壶井多在外面,几乎没有机会和宾馆里的人交谈。他只在宾馆吃早饭,午饭和晚饭都在外面吃。
但壶井并非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看起来是个喜爱交谈、开朗的人。但是关于自己的身份和职业,他只字未提。或许因为他觉得没什么可炫耀的吧。
壶井就是这样一个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由于他属于喜爱交际的性格,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魅力。当吉敷说壶井是孤单一人时,旅馆店主感到非常惊讶,他嘟囔着“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关于着装,壶井好像只有身上穿的那套衣服——白衬衫、黑裤子、一直披在肩上或拿在手里的一件灰色发白的日式外套。旅馆店主说,报纸上所描述的死者的穿着和壶井的穿着不一样,这也是让他们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报警的一个原因。店主还说,从没见壶井穿过浅茶绿色的薄夹克和鸭舌帽。这大大提升了吉敷推测的准确度。
吉敷注意到,当时新闻报道了“浅茶绿色的薄夹克和鸭舌帽”,这个形象和壶井本人并不相符,却严重误导了人们。新闻所描述的服装让听众觉得死者是个时髦、爱打扮的人。但听了旅馆店主的描述才知道,事实与此大相径庭。
或者这正是犯人的意图,而且这个诡计的确奏效了。因为在那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死者的身份仍杳然不明。
吉敷拿着从壶井旅行包里找到的当票去了附近的当铺,得知壶井当的是手表。而且这块手表还是高级的浪琴表。吉敷猜想,壶井以前或许很有地位。
虽然线索很少,但调查仍慢慢地进展着。吉敷知道了死者的名字和出身地——至少是死者自报的名字和出身地。
还有一件事让吉敷很在意。壶井和将他从TP宾馆安全楼梯推下去的犯人,是在哪里、以怎样的方式和契机接触的呢。是偶然相遇,还是犯人联系的壶井呢。也许壶井就是为了和犯人见面才到东京来的。这样的话,犯人有可能是住在东京的人。如果是犯人联系的壶井,那么应该会有打到旗田旅馆的电话吧。
“唔,没有这样的电话……”面对吉敷的询问,旗田旅馆的老店主边回想边缓缓地回答
“八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是星期四和星期五,没有找壶井的电话吗?”
“对,没有。”这次店主回答得很坚决,“外面打来找壶井的电话,一通也没有。我没有替他转接过电话。”
“那,壶井有没有从旅馆往外打过电话?”
“也没有。”
也是,反正外面都有公用电话。既然没有找他的电话,难道他真的是约好和犯人见面才到东京来的吗?吉敷开始朝这个方向思考。
“壶井是上周五的傍晚来到这里的吧?”
“对,傍晚六点左右。啊,请稍等一下。”说完,老人走到走廊里面,打开了日光灯,又走了出来。吉敷和小谷在旗田旅馆二楼的走廊和老人面对着面。即使是白天,走廊也很昏暗,而且由于太阳落山了,旅馆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日光灯闪了几下后,亮了起来。
“星期五他就待在旅馆、没有外出吗?”
“对,一直在旅馆休息。”
“吃饭呢?”
“吃的是我们做的饭。”
“第二天星期六呢?”
“星期六他在旅馆吃完早饭,过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对,他说‘今天午饭和晚饭都不用准备’。”
“‘午饭和晚饭都不用准备’?”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
这是不是能说明他已经约了人吃饭。
“他说没说过要去哪里?”
“没有,什么都没说……”
“他本来打算住几天?”
“说是先住到星期一。因为要去看个朋友,所以要看访友的安排,或许会往后延几天。”
“朋友啊……”吉敷抱着胳膊想,如果知道这个朋友是谁,就能了解壶井的去向了。
“他有没有说过是什么样的朋友?朋友住在哪里?”
“这方面的话一句没提过。”
“这样啊。”正当吉敷说完这句话,走廊尽头走来一个十几岁的女服务员,手上抱着一摞报纸。她走到吉敷他们面前,想从他们中间横穿过去。
“那个,请稍等一下。”吉敷说。
“是的,有什么事吗?”服务员停下了脚步,把报纸理了理,重新抱好。
“这捆报纸是上周的吗?”
“是的。”
吉敷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伸出手帮她托着报纸:“是给客人看的吗?”
“是的。”服务员回答说。
“那么壶井的屋里也放了报纸?”
“是的,放了。”老店主在旁回答道。
“知道是什么样的报纸吗?”
老人听后皱了皱眉,露出有点不耐烦的表情,嘟囔着说:“知道吧。因为就是周五的晚报和周六的早报。”
“好像没放周五的晚报。”女服务员说道。
“哦,这样啊,那就只有周六的早报了。”
吉敷帮服务员把那捆报纸放在地上,开始分类。还没等老人伸手,服务员就抽出两份报纸来。服务员做得干净利落,老店主却一脸迷惑,不知道吉敷为什么要查旧报纸。其实吉敷并没有期待一个具体的结果,只是因为线索实在太少了,所以保险起见,查看一下。
“是这两份吗?”
“对。上周二楼只有两位客人。”服务员回答说。这是两份一样的A报纸。
“这里面,哪一份是壶井房间的呢……”
吉敷一问,服务员马上就接着他的话说:“这份是壶井先生房间的。”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里破了。”她边说边指着报纸某一面的下边。果然,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洞。
吉敷把报纸平铺在地上,一面一面地看。虽然他并没有抱什么期望,但看到第三面时,他的手停住了。因为左下的一块儿被撕掉了。
“这是什么?” 吉敷指着缺掉的那部分问,“这是你撕的吗?”
“不是!我不知道!”服务员大声否认道,“不是我撕的。”
那么就应该是壶井撕掉的了。这里原来印的是什么新闻呢。吉敷急忙翻开另一份一样的A报纸,找到同一版面,希望在另一份报纸上看到被撕掉的那则报道。
没有被撕的报纸上写着一个小标题——《骑手泄露马匹情况》,正文报道了中央赛马的主力骑手多次将自己的马匹的状况泄露给黑社会团伙。
“这份报纸能给我吗?”吉敷问道。店主说没有关系,吉敷就学着壶井把那则报道撕了下来,对折后夹在了记事本里。
后来,吉敷和报纸报道的骑手松永荣吉见了一面,但他松永说没有叫壶井的人和他联系过。而且当时松永正在被调查,壶井即使想和松永联系,也很难联系到。
就这样,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又断了。剪报和其他的文件一起躺在吉敷抽屉里面。吉敷无法推断这个身份不明的男子从哪里来。就这样过了两年。
殊不知在九州鹿儿岛,有一则同样的剪报被遗忘在抽屉里。
第五节
“那个的确是剪报吗?是用刀子裁下来的还是用手撕下来的?”吉敷边问留井,边打开抽屉,很快就找到了那则剪报。
“不是,不是剪下来的,是撕下来的。”鹿儿岛警署的留井并不知道事情原委,不急不慢的回答着吉敷的问题。
吉敷想,同样是手撕下来的啊。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进展。“对不起,能麻烦您再从头读一下那条新闻吗?”吉敷说着,用右手拿起剪报放在眼前,等着留井回话。
留井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粗声粗气的念起了新闻。从标题到最后一句,两条新闻只字不差——这两份剪报出自同一报纸的同一则报道。
“怎么样?”
既然留井问了,吉敷就简要的地介绍了两年前的案子。留井听后很是惊讶:“哎,又是一起和过去纠缠不清的案子啊。”那口气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不过的确如留井所言。刚发现这宗纵火案和七年前的案件极其相似,这下又牵扯到两年前的另一起案子。
“关于佐佐木的这则剪报,还有什么其他线索吗?”吉敷继续问道。这则剪报事关重大。这样一来,佐佐木很可能是杀害壶井的凶手。
如果是这样,那两人是什么关系?动机又是什么呢?难道壶井也是九州鹿儿岛出身的人?关于壶井的身份,需要知道的问题堆积如山。
“您要问的是?”留井反问道。
“比如是什么时候剪下来的、佐佐木夫人有没有提过佐佐木对这个新闻的评价?”
“这个嘛,不知道啊。佐佐木的妻子貌似也是打开抽屉时才第一次看到这则剪报。”
“就是说妻子不知道抽屉有这则剪报?”
“是的。她是在佐佐木死后才把抽屉打开的。”
“这样啊。那么这则剪报有什么特征吗?有没有红笔划出的地方,或是笔记什么的?”
“没有,什么都没有。”
“污渍也算。”
“唔,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是不是皱巴巴的,或者有破损呢?”
“也没有。是经过仔细对折的。”
吉敷想,这就是说剪报一直放在抽屉里,佐佐木应该并不常带着剪报出门。
等一下!——吉敷突然想到。两年前的那个案件,也就是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日星期六晚上,壶井合三被人杀害。虽然现在还没足够的证据,但那是绝对是谋杀。昭和六十年的八月,不是鹿儿岛历史性大降灰最严重的时候吗?——刚才留井是这么说的吧。
“昭和六十年的八月份,是不是樱岛降灰降得最厉害的时候?”
听吉敷这么一说,留井“唔”了一声。这好像是留井琢磨事情时的习惯。“昭和六十年的八月,是的。那个月的降灰非常严重,我们都没法上街,街上一片灰白。”
果然是这样啊。那么——
“也是那时候,佐佐木家二楼的屋顶掉下来了?”
“对,那是八月的事情。”
“八月几日?”
“这个……请稍等,我看看询问笔记……”
从电话里隐约传来留井快速翻查笔记的声音。
“找到了,是八月十九日的傍晚。”
“十九日吗。”吉敷虽然冷静的回答着,但他心里很不平静——他感到,自己抓住了一个大线索。庞大建筑物的碎片一块块的找到了。再经过推理,或许就可以用这些材料复原事件的前因后果。
若是十九日,那就是壶井死忘的前一天。或许就在佐佐木家屋顶掉下来之后,紧接着壶井就被佐佐木杀害了。
现在终于可以做出一些推断了。遭到杀害的壶井的衣服上附着着细灰状的颗粒,麻质夹克和鸭舌帽、以及在旗田旅馆发现的旅行包里的衣服上,也都有一些颗粒。那是当时在鹿儿岛市落下的樱岛火山灰。那么,壶井有可能是从鹿儿岛来到东京的。登记时把出身地写成山口县,应该只是他来东京的路上途经山口县,于是随手写上去了。
那么事情是不是这样呢——佐佐木家的屋顶掉落,紧接着壶井离开鹿儿岛来到东京,而佐佐木也追到东京将壶井杀害?
佐佐木家屋顶掉落和壶井的死之间或许有什么关联。如果有,是怎样的关联?或者佐佐木家屋顶因为大量存灰而掉落一事和壶井来到东京并被杀一事,只是两起偶然的事件?
佐佐木和壶井这两人在鹿儿岛有什么关系?杀人动机的关键是什么?
还有,是不是两年前的坠楼和那两起极为相似的纵火案有什么联系呢?
也有可能是昭和五十五年纵火案发生的五年后,佐佐木和壶井在鹿儿岛认识了,而纵火案对两人的交往产生了某些影响。
吉敷面前一下子涌现出来许多值得调查的事情,而且材料已具备,足够展开推理了。
“留井先生,听了刚才您的话我发现又有很多事情要麻烦您调查,真不好意思,不知方便吗?”
“哦,请尽管说。”留井依旧扯着大嗓门。
“首先是壶井合三。这个男人没有亲朋好友,也不是上班族。关于他的出身和职业一概不知。但是我推测,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二日到二十三日之间,壶井在鹿儿岛和N证券职员佐佐木德郎有过接触。随后我马上把照片和资料给您寄去,不知您是否放方便协助调查。”
“明白了。既不是上班族也没有亲友,可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啊。”
“很可能是这样。”
“可能是饭馆、扒金库的店员或做短工的,我去这些地方查查看。”
“然后是佐佐木。这种精英白领、地方上的名流怎么会和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有关系呢?这一点还很模糊。此外,我们推测这个精英白领追着壶井来到东京,并在八月二十四日深夜将其杀害。如果是这样,他的动机又是什么?这一点也想拜托您一并调查一下。”
“调查他的动机,好的,明白了。”留井好像在边听边写,“还有吗?”
“暂时就这些了。我也再好好想想。可能还有要拜托您的事情,到时再联系您吧。”
“好的,您尽管找我好了。随时待命。”
“多亏您的帮助,案子有了很大进展。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那我们再联系。”
说完留井挂了电话。吉敷也放下了话筒。
第六节
吉敷猜测,杀害壶井的凶手(有可能就是佐佐木德郎)制定了一个杀人计划——壶井无依无靠,所以只要拿走能表明其身份的名片、驾照等证件再将其杀害,尸体就会成为无名尸。壶井应该是把那些证件装在上衣里面,所以凶手就计划把壶井的上衣拿走。
凶手用崭新的薄夹克换下壶井原来的上衣,计划顺利实现了。壶井就这样身无一物的被杀害了。
事后,佐佐木逐一检查壶井的上衣口袋。也许和钱包、名片、驾照放在一起的,还有那则“剪报”。
佐佐木把能表明壶井身份的东西和上衣一并处理掉了,可能只有这则剪报引起了他的兴趣。而他觉得一则剪报不会带来什么危险,于是把剪报带回家,藏在自己的抽屉里。
难道,佐佐木手上的这则剪报就是他于前年杀害壶井的证据?
那今年的纵火未遂案是不是壶井的亲人或朋友企图报复佐佐木呢。但壶井不是没有什么亲友吗。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纵火犯不针对佐佐木本人、而是只往他的手提包上倒汽油呢 。里面明明只有佐佐木儿子的考试用具。
不过,仅凭佐佐木手上有来自旗田旅馆的A报纸剪报就断定佐佐木是杀害壶井的凶手,未免为时过早。那么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呢。
现在还无从判断。必须要等留井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壶井真的是九州鹿儿岛人吗。即使是鹿儿岛的人,那么他和佐佐木是在鹿儿岛认识的吗。如果不能确定这个问题,就无法继续展开推理。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是佐佐木杀害了壶井,那么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那个星期五,他肯定没去上班。
佐佐木作为工薪一族,如果星期五没有请假,他能完成杀人计划吗?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壶井被杀是在八月二十四日星期六的深夜。从这点来看,犯人仍有可能是上班一族。用星期六一上午的时间来东京、再用星期天的时间返回九州就可以了。佐佐木可以做到这一点。
但真是这样的话,佐佐木应该事先知道壶井来东京的时间。那么,他们在鹿儿岛应该是很熟的朋友了——
壶井这边,可以确定他用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五一天的时间来到东京。如果佐佐木要紧跟壶井来东京的话,星期五他就必须请假。无论怎么说,如果可以确定佐佐木在那个星期五请了假,他杀害壶井的嫌疑就更大了。
等等。吉敷又想到——佐佐木为了拿走壶井的上衣,需要事先准备好麻质夹克和鸭舌帽。这两件都是新买的。如果用自己的衣服,会比较危险,所以佐佐木应该是为了实施杀人计划现买的。如果佐佐木有买衣服的时间,那么他必须事先知道壶井来东京的时间。他并没有给壶井住的旅馆打过电话,但两个人却能见面。难道这两个人真的是约好了在东京见面,才分别来到东京的?
一个是东大毕业的精英,一个是游手好闲之徒,这两个人怎么会这么熟呢?真是怎么想也想不通。
除此之外,剪报也是个问题。首先可以肯定的是,A报纸的剪报是从壶井手上转到佐佐木手上的。如果那时候的A报纸还在,就可以给留井寄去,让他看看佐佐木抽屉里的剪报是不是从旗田旅馆的报纸上撕下来的。但那份报纸肯定已经被旅馆扔掉处理了。但可以肯定,壶井是在旗田旅馆把这则剪报撕下来的。
而这则剪报被佐佐木煞有介事地藏在自己房间的桌子里。这是为什么?这个剪报哪里吸引了佐佐木?难道这则剪报和两年前的谋杀案有关?
再有就是佐佐木家房顶掉落一事。这个昭和六十年两人来到东京(虽然尚不能确定佐佐木那时来过东京)有什么关系呢?

两天后的上午,留井从鹿儿岛打来了电话。
“关于您让我调查的事情,”他还是那副沙哑的声音,“壶井合三果然住在鹿儿岛。”
“是吗?”
“他住在一个很廉价的公寓里——鹿儿岛市里的东千石町日高公寓六号。那个公寓是用木头和泥浆建的,环境很差。房东和其他住户确认了壶井的照片。”
“原来如此,他在日高公寓住到什么时候?”
“住到昭和六十年八月。”
“果然是这样。”吉敷冷静地回答道。终于知道两年前那个身份不明的死者的住处了。
“那个叫东千石町的地方,和佐佐木住的池上町离得近吗?”
“不近,隔得很远呐。徒步走的话,也不是走不到,但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的。”
“哦,这样啊。那么壶井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
“是的。”
“那他靠什么生活?”
“一直到死前的半年,他一直在鹿儿岛市里的一个小印刷厂上班,估计是指着失业保险金活过吧。还有就是,有传言说他是靠女人养活。”
“靠女人?”
“是啊。有人说他和市里俱乐部的一个女子来往密切。”
“那找到这个女的了吗?”
“还没有。”
“哦。”吉敷脑子里浮现出两年前见到的壶井——虽然上了年纪但仍存一些风貌。
“我们这边有壶井合三的户籍,所以他的出生年月和详细的背景都查到了。”
“哦是吗。请稍等一下。”吉敷准备好记事本。
“可以了吗?他于昭和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出生在大连,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昭和四十一年在大分县结过一次婚,但妻子也死了,没有孩子。昭和四十七年开始在鹿儿岛市内的福冈印刷厂工作,昭和六十年年辞职。就是这些了。”
看来壶井还是个比较老实的人,不是一个痞子或完全游手好闲的人。
“那么壶井和佐佐木德郎……”吉敷接着问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很关键。
“这个,完全没有迹象说明两人有密切的来往。”
吉敷听后心里很苦恼。
“除了两人是否交往密切,有没有证据证明两个人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什么的?”
“哦,这个啊,”
这样看来,猜测佐佐木德郎是杀害壶井的凶手,完全是无稽之谈了。
“我们调查了昭和六十年壶井常去的酒吧、饭馆一类的地方,不仅没发现他曾在这些地方和N证券的佐佐木见过面,而且根本没人听他提过佐佐木这个人,没人在那些地方见过佐佐木。佐佐木好像是个精英意识很强的人,不会去那些地方的。”
留井的这句话引起了吉敷的注意:“您说他是精英意识很强的人 ?”
“是的,我听别人这么说的。”留井回答道,“我们打听到,佐佐木这个人啊,只去自己指定的酒吧,就连午饭时站着喝一杯酒的小酒屋都只去固定的一家。 ‘这里可以’,或者‘这里不行’,他是这样风格的人。”
“哦。”
这是预料之中的。但是这样一来就彻底颠覆了吉敷的推理。吉敷想,如果两个人彼此不熟,那关于昭和六十年八月那起案件的推测就不能成立。
还有一件事也是和预想一样的——壶井的确是孤家寡人,他的父母和妻子都死去了,也没有孩子。那昭和六十二年的这次纵火案,也不可能是壶井亲人对佐佐木的报复了。
那么昭和五十五年的时候呢?那时壶井应该在鹿儿岛的福冈印刷厂工作。但八月那次巴士纵火案发生时,他是不是在东京呢?
吉敷问留井,留井回答说马上去调查。
“佐佐木固定去的酒吧,还有与壶井生前关系密切的酒吧女子这方面,还有其他信息吗?”
“现在没有,如果您需要我们调查,我们马上去查。”留井毕恭毕敬地说。
“啊,这个,如果方便调查的话,当然最好了……”吉敷的语气变得吞吞吐吐的。因为即使去调查,也可能毫无所获。再说留井也有自己的工作。吉敷在想是不是自己去鹿儿岛比较好。
“壶井生前是不是人缘不好?”吉敷问道。
“好像不是吧。他比较健谈,在酒吧也很受女招待的欢迎。他甚至可以向女人开口要钱。好像挺有女人缘的。实际上,他好像为了讨女人欢心什么都愿意做,是很会耍宝的一个人。比如他有一次在某酒吧的吧台吹嘘说自己正为钱太多而发愁,然后当场烧了一张一万日元的钞票给别人看。”
“喔……”
“真是个傻瓜,口上说自己很有钱,但实际上都是靠保险金过活,还向女人伸手要零花钱,孤零零地住在廉价公寓里。我对这种男人最反感了!”留井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昭和十一前后出生的人里的确有壶井这种人。我自己也是那时候出生的,所以我知道。但看到他们心里真难受啊。”
“这样啊……”吉敷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以前他和本地的一些黑社会团伙有来往,一度口袋里也有些钱。”
“那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昭和五十八年、五十九年吧,因为不可能是昭和六十年。”
“为什么这么说呢?”吉敷追问道。
“这个嘛,因为5五十九年年底那个暴力团伙被消灭了。”
“哦,因为警方的介入?”
“不是,不是因为警方,而是因为和关西的黑社会之间起了战争。”
“战争?”
“是啊,作为鹿儿岛的人我感到很羞愧,但昭和五十九年十二月,鹿儿岛曾发生过枪战。”
“原来如此。”
“当时几乎所有的黑社会成员都在市中心的一栋公寓里,枪战就发生在那里。那次死了很多人,但还好没有普通市民受伤。”
“起因是什么呢?”
“还不清楚。这也是因为鹿儿岛的黑社会成员几乎都被杀死了。不过估计是因为地方权力的争夺吧。”
是这样吗,吉敷暗想。虽然有可能是因为利益争夺,但这么大规模的黑社会战争不是经常发生的。是不是为了争夺一大笔利润而造成了对立呢?应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才爆发枪战吧。
吉敷一说,留井马上表示同意:“您说的没错,但其实那时候的情况完全相反——当时因为经济亏损,双方是为了争夺仅剩的一点利益而发生争斗。昭和五十九年虽然不是樱岛火山落灰最严重的时期,但也降了很多灰,商店什么的根本没有盈利。因为经济跌入谷底,所以搜刮商家利润的黑社会也吃不上饭了。”
“原来如此。”
“就是这样。总之,死伤的六十个人都是鹿儿岛M帮会的人。所以M帮会已经名存实亡了。市民们当然很高兴,但和壶井偶尔有来往的帮会成员也死了。所以昭和五十九年年底,壶井曾说觉得身边有点孤单。”
原来是这样。难怪性格外向的壶井却没有什么朋友。如果壶井的朋友都是黑社会成员,那一般的人肯定会避免和壶井交往,这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他黑社会的朋友也都死了。
“不过壶井也不傻,他和黑社会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黑社会的人请他喝酒,他也极力避开。是一个酒保告诉我们壶井和黑社会的人有来往,壶井本人并不和黑社会的人公开来往。”
“哦,这样。”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需要我们调查的事情吗?”
“不好意思,又要麻烦您了。我们想确认一下,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五,佐佐木是不是缺勤没去上班?”
“缺勤?哦,为什么要查这个呢?”
“那天,壶井坐新干线来到东京,佐佐木有可能紧跟着他来到东京。当然,佐佐木有可能是二十四号坐飞机来到东京的。不过,那样的话他应该清楚的知道壶井的行动,也就是说两个人应该关系很好才对。但刚才从您的话看来,他们似乎根本不可能认识。”
“唔,是啊。”
“如果佐佐木在二十三日请了一天假,那么他杀害壶井的嫌疑就大了。”
“哦,不过依您所见,佐佐木是凶手的可能性有多大呢?”看来留井还是对吉敷的想法抱有怀疑,这也可以理解。
“这个很难说。或许这只是我凭空的猜测。但两年前壶被杀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不过,刚才听了您的介绍,我还没有发现比佐佐木更有嫌疑的人。”
“但是佐佐木和壶井没有来往,这也是事实啊。您是靠什么来判断佐佐木就是杀害壶井的凶手呢?”
“是报纸的剪报。”
“啊,原来是剪报啊。”
“如果没有剪报,我的推测完全不能成立。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那则剪报是从壶井手里转到佐佐木手里的。如果佐佐木抽屉里A报纸的剪报是用刀子或剪子裁下来的,那么必须考虑他们只是偶然从报纸上取下了相同的报道。但两边的剪报都是用手撕下来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此外什么需要调查的吗?”
“有没有让佐佐木的妻子看过壶井的照片呢?”
“给她看过了。”
“她说什么?”
“她说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哦……之前我在想,昭和六十年八月十九日佐佐木家房顶掉落这件事,是不是恰好和壶井有关呢。这样看来也没有关系了。”
“好像没什么关系……”
“还有,六十年八月,佐佐木为了杀壶井来到东京,当时他提前准备了浅灰绿色的薄夹克和同色的鸭舌帽。他可能是让壶井穿上他准备的衣服然后将其杀害的。不知佐佐木的妻子有没有见过这样的衣帽,能麻烦您确认一下吗?”
“浅灰绿色的麻质夹克和鸭舌帽,明白了。除此之外呢?”
“之外就是刚才说的女子。曾给壶井钱的这名女子现在是不是还在鹿儿岛、她的身份背景等等。”
“女子……好的,我记下了。”
“总之需要知道佐佐木针对壶井的动机。如果不知道他的动机,就没法理清整个事件的脉络。”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去办,一有消息马上联系您。”
“拜托了。”吉敷说道。
第七节
吉敷又去K宾馆见了还留在那里的佐佐木的儿子——佐佐木浩一。
浩一说J大考试之后他还要参加W大的考试。而母亲因为要准备葬礼、接受警察调查等事情,暂时不能离开鹿儿岛,所以母亲后天才到东京。吉敷想,佐佐木是地方上的名流,他一死,肯定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吧。
这是吉敷第二次见佐佐木浩一了。浩一是个瘦弱白净的少年。看起来比较内向,话也不多。
吉敷去了他住的房间,但他说在学习。于是吉敷邀请他去楼下的咖啡厅。吉敷觉得如果和小谷一起来,浩一可能会紧张,所以他一个人来到宾馆。
坐在一楼的咖啡厅,大厅中央有人在弹奏钢琴。这对命案组的警察来说多少算是精神上的放松。
“考试考的怎么样?”吉敷问道。
“还行吧。”浩一鼻音很重,好像是感冒了。
“觉得能考上J大吗?”吉敷问了个不太礼貌的问题。
“勉勉强强吧。”浩一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最初在樱田门[1]见面时,因为父亲刚刚去世,浩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你的成绩够J大的录取线吗?”
“现在来看成绩够了。但只看成绩还拿不准。”
“嗯。关于你的父亲,他是个精英意识很强的人吗?”
“是的。”
这就是浩一全部的回答,他好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吉敷不知怎么办好。他从包里拿出壶井的照片。那是两年前的资料了,照片上市壶井的遗容。
给一个参加高考的学生看死人的照片的确有点说不过去。但现在除了这张也没有其他照片了。况且照片上壶井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看起来是张不错的照片。
“你知道这个人吗?”
浩一仔细的看了照片,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诧异的神情,但接着马上摇头说道:“不认识。”
“他看起来像不像你父亲的某个朋友?”
“我不知道。爸爸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识。”
“这样啊。那他有没有去过你家呢?”
“我不知道,我妈妈可能知道。”
是啊,佐佐木的妻子都说不知道,儿子就更不知道了。
吉敷原本还想问问佐佐木德郎在昭和五十五年八月和六十年八月的情况。但总是拿死去的父亲的事情问浩一,容易让他分心,再影响了考试就不好了。更何况吉敷在怀疑他父亲是杀人犯。再说,浩一对这么久以前的事情可能也记不清楚了。看来他们父子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
“你和父亲,感情不亲吗?”
“完全不亲。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你没有兄弟姐妹是吧?”
“是的。”
“你喜欢你父亲吗?”
浩一听后低下了头,默默想着,看起来有些为难。吉敷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浩一嘟囔着说了一句:“不怎么喜欢……”
“浩一,其实我想知道的是你父亲去世当天早上他的举动。他带着装有你考试用具的包,却没去J大考场给你送文具,反而坐上了开往中野的巴士。这让人很难理解。他是不是在中野有什么朋友?”
吉敷说完,浩一又低下了头:“这个……”
“有没有想到什么?”
“爸爸的朋友我都不认识。”
“那你母亲认识吗?”
“嗯,她有可能认识。”
“你父亲是在东京上的大学吧?”
“对。”
“毕业后马上回了九州?”
“据说是这样。”
“他有东京的朋友吗?”
“我不清楚。”
“哦……”
看来儿子对父亲的事情一概不知。
“那出事当天早上,你父亲的行为举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什么特别的……”
“你们是住在一间房间吧?”
“是的。”
“有没有找他的电话,或者有什么人来找过他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没有。”
“如果有人留口讯,屋子里的红色煤油灯会亮,灯亮过吗?”
“这么……”
“没注意过?”
“嗯。”
总之,佐佐木德郎并没有什么异常。
“至于你父亲是要坐巴士去哪里,你也没什么头绪吧。”
“是的,没有。”
“嗯……”
吉敷抱着胳膊思考着。浩一不像是在撒谎。
“但上次你说每到晚上他都会外出?”
“是的。”
“从到东京的第一天开始?”
“对。他让我在房间学习,说为了不打扰我复习,他出去一下。”
“他说没说去哪里?”
“没说。”
“父亲有没有和平时不一样的表现?”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过回来时好像喝过酒一样,脸是红的。”
“喝过酒?”
“是的。”
“每天都这样吗?”
“好像是的。”
“可能是去见谁了吧……”
“这种事他从不对我说。只是……”
“只是什么?”
“他总是一边说‘太脏了、太脏了’,一边掸衣服。然后马上去洗澡。”
“哦?一直是这样吗?”
“对,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之后吉敷开始寻找昭和五十五年巴士纵火案的相关人物——做土木建筑的谷川的下落。吉敷不久就找到了他,但可以确定这次巴士纵火案发生时他在别的地方,因此和此案无关。
吉敷把这次纵火案嫌疑犯的模拟画像拿给谷川看,谷川说完全不认识。
之后,吉敷和小谷在新宿地下街走了一天,把模拟画像一个个拿给睡在地上的流浪汉看。
过了两天,没有任何成果。蓬头垢面的流浪汉都摇头说没见过。其实其中很多人喝劣等酒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没仔细看。
深夜他们返回警察局一科,吉敷发现自己的西装脏得不行了。他不自主的掸起了西装。突然,他的手停下了,因为他想到了佐佐木德郎的话——
“太脏了,太脏了”。
这和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一样的。
再看桌子上,有一条留言——“鹿儿岛警署的人来过电话,请你给他回电话,他今天值夜班。”
吉敷立刻拨通了电话,留井马上来接了。
“我是东京警署的吉敷。”
留井好像分外想念吉敷,他大声说:“哦哦,我一直在等您的电话呢。您现在还在工作呐?”
“是的,刚去新宿地下街问了一圈。”
“您辛苦了。那么,有什么收获吗?”
“很遗憾,毫无所获啊。我们在找这次纵火案的嫌疑犯。当然,他在新宿的可能性很小,但我们以为,说不定那些流浪汉里会有人认识他。”
“您是带着模拟画像去的吗?”
“是的。”
“哦,这样啊,您辛苦了。我们这边的话,要说流浪汉具体有多少人,也说不清,但人数和东京那边差不多,所以也是相当可观啊。”
“的确很多。那您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哦,您吩咐我们调查的事,首先是关于两年前的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五那一天。”
“对对,有什么发现吗?”吉敷不由自主得探出身子问道。
“佐佐木请假了,没去上班。”
“请假了是吗?!”
“对,佐佐木只请过这一次假,他母亲去世时他都没请假。所以他的同事回想起来,都说觉得不可思议。”
“是吗。”
佐佐木在壶井死的前一天请了假,这样一来他的嫌疑就更大了。——
即使星期五不请假,佐佐木也可以完成杀人,因为有周末两天时间就够了。因此,之前吉敷已经放弃了这种思路,却没想到那天佐佐木真的请了假
留井也说道:“这样的话,怀疑佐佐木杀害壶井的这条线,就更清楚了吧。”
吉敷回答说:“还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呐。”
“还有,关于那名女子。据说壶井生前,两人是情人关系。”
“嗯。”
“那名女子现在还在鹿儿岛,叫茂野惠美。她住在市里山下町的一栋公寓里,今年二十四岁,还在做女招待,在一家叫‘城堡’的俱乐部。”
“她和壶井交往时,也在这家俱乐部吗?”
“据说是的。传言说她的父亲原来是M帮会的一个头儿,在那次枪战中死了。”
“哦,这样啊。那她承认和壶井的关系吗?”
“没有,这个女的很奇怪,一直不说话。既不承认他们的关系,也不回答我们问的问题。真拿她没办法。”
“是吗。”
“哎,我们会继续调查,但您不要抱太大希望啊。我不懂怎么和女人打交道。”
“嗯,好的。”
“另外还有浅灰绿色的麻质夹克,这个也有点难办。我们找到了一家店,那里两年前夏天卖过类似的衣服,但毕竟过去两年了,店里根本记不得当时卖给了什么人。”
“那么那家店卖过鸭舌帽吗?”
“没有,他们不卖帽子。只卖西装。”
“这样啊。那就这样吧,看来这条线也很难往下走。”
“这样可以吗?”
“可以。但是茂野惠美那边,还要麻烦您继续调查一下。”
“啊,让我调查啊,好吧……”留井好像想说“我还是继续调查麻质夹克这条线比较好。”
“因为这个女子至关重要。她应该知道很多关键线索。比如壶井为什么要来东京。调查的时候,她有没有说过来东京的事?”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
“麻烦您问问她。她可能没和壶井一起来,但或许她知道壶井来东京的理由。”
“嗯。”
“壶井可能和她谈过自己来东京的事情。说不定壶井来东京的钱还是她给的。”
“唔。”
“如果壶井和佐佐木私下有交情的话,这个女的可能也知道。”
“哦哦,是啊。”
“那个叫‘城堡’的俱乐部,大吗?”
“很大呢,在鹿儿岛是数一数二的。”
“那N证券的精英科长也有可能会去啰。”
“不会不会,佐佐木对这种事情一概不感冒。”
“一概不感冒?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是个很刻板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沾染女人啊赌博啊之类的事情,从不去有女人做陪的店。”
“啊,原来如此。那么也没法通过茂野来了解壶井和佐佐木是不是朋友了吧,看来这条线也断了。”
“看来是这样啊。”
“茂野在山下町的公寓是很高级的地方吗?”
“很高级。”
“不是当时发生枪战的那栋公寓吧?”
“不是那栋。但是茂野在那栋千石公寓也住过。据说是因为千石公寓发生枪战那么大的事情,才在匆忙之下搬到现在的公寓。”
“这样啊。那从搬来之后就一直在这个公寓住?”
“是的。”
“那壶井应该也去过这个公寓吧。”
“有可能。但她好像和很多男人有关系。”
“她这么一个不爱说话的怪人,身边还有这么多男人啊。”
“不是,这只是我的猜想。不过即使真是这样,也不足为怪吧。”
“是吗。”
“不过他们真是不配啊,一个是五十五岁的游手好闲之徒,一个是当时只有二十二岁的活泼年轻的女孩。”
“总之还是拜托您协助调查一下刚才我说的事情。这个女的很关键。”
“好的,我会试试看……”留井听起来没什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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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樱田门——东京警署所在地。(译者注)
第八节
吉敷和小谷连续几天在新宿的地下街和地街摊贩那里打听。有意思的是,连日去调查才发现,一天之中,一个摊位会有不同的成员。流浪汉的交替轮换比想象中还要快。在新宿地下街的调查已经持续了四天,但或许即使继续调查下去也没什么用。
但那天傍晚,这两名刑警终于得到了一些情报。连接新宿东口和西口的地下道里,有个睡在锯屑堆上的流浪汉,看起来三十出头,他说在森下町的客栈见过一个人,那个人和画像上的男人很像。
“森下町?”
“是啊……”这个年纪尚轻的流浪汉,喝酒喝的脸上发红,外貌看起来像北方人,两颊的皮肤发红又粗糙。
“你说的森下町,是哪儿的森下町?”小谷问道。
“两国的……”流浪汉回答道。这种带着醉意的小小的声音是流浪汉特有的。
“啊,是江东区的森下町啊。”吉敷嘀咕着。那一片是川俣军司街头行凶案的案发地,挤满了简陋的小旅馆,都是木制的三层楼结构。山谷地区的旅馆群很出名,但森下町也不亚于山谷地区。
“那个男的和画像上的人像吗?”小姑问道。
“像倒是像……”流浪汉欲言又止。
“像倒是像?还有别的什么吗?”吉敷追问道。流浪汉的身上发出那种特有的恶臭,但他们自己好像还可以忍受。或许到昨天为止,他还一直花钱住在小旅馆里吧。
“那个男的身上有钱。”
“嗯,身上有钱。还有呢?”
“还有就是,他说因为放火,给烧伤了。”
“什么?!”吉敷和小谷同时大叫起来,“你是什么时候见的他?什么时候?”
“昨晚。”流浪汉回答说。
“昨晚之前你都住在森下町的旅馆吗?”
“对。”
“那个家伙也在那里?”
“对。”
“他大约多大岁数?
“四十左右吧……”
“四十左右啊。”这和巴士乘客的证言是一致的。
“你问过他叫什么吗?”
“……没有。”
“他还在森下的旅馆吗?”
“这种事很难说啊,可能还在吧。”
“好!跟我们走!”吉敷和小谷架着流浪汉站了起来。虽然流浪汉很不情愿地试图抵抗,但吉敷和小谷还是拖着他往西口的停车场方向走去。
“放开我!我正在等我朋友呢,我不能走!”流浪汉一边被拖着一边说。
流浪汉在两名刑警的手下拼命挣扎,他们三人成了周围路人注目的焦点。流浪汉腿脚不听使唤,正好使得吉敷和小谷可以拽着他走。
“我做了什么坏事了?又不是只有我自己在那睡觉?为什么不明不白的就要抓我?”
“不是抓你,只是让你帮我们找出那个纵火未遂犯。一逮到犯人,我们马上就放你走。”
“可我还在等我朋友!”流浪汉越说越火大。
“你朋友的日程就这么紧凑、这么争分夺秒啊?”吉敷说道。流浪汉一下子愣住了,好像没听懂吉敷的话。
“他要是来了,见你不在,肯定会睡在那里等你回去的。旁边的人也会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你要是今天想早点儿见到你朋友,就快点走!”
他们在西口打了一辆出租车。比起从警署调车,还是打车更快一点。
“去江东区森下町。”小谷说。
“您说的森下町,是那个旅馆很多的地方?”
“是的。”
看来司机也知道森下那里旅馆很多。
“你昨天见到的那个男的,穿的什么衣服?”小谷在车里问道。
“记不清了。”流浪汉战战兢兢的坐在两名刑警中间,东张西望,眼神涣散。
“好好想!”小谷严厉的说,“想不出来今天你就别回去。”
听小谷这么一说,流浪汉做出了仔细回想的样子。他的表情清清楚楚的写着:“真后悔刚才没老实回答。”吉敷像往常一样,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流浪汉若能诚实的回答,真的是帮了警方的大忙。将流浪汉卷入这场麻烦也是出于无奈。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被警察拖走、又不明不白的被拉进出租车。吉敷觉得一定得请这个流浪汉喝杯酒,或者吃碗拉面。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没来得及请,调查就结束了。
正是东京下班时间的高峰期,路上很拥挤。他们路过了K帝都巴士站。吉敷一直斜着眼看着那里,今天那里看起来平安无事。
快到甲州街的时候,车子遇上了堵车,开不动了。
“上高速行吗?”司机问道。
“可以。”小谷回答说。小谷是个很有警察样子的警察。他符合一般日本人对警察的印象。吉敷有时很羡慕小谷这一点。
吉敷把视线转向车内。流浪汉好像要开口说话了。
“他穿着藏蓝色的外套。”
“藏蓝外套?”小谷飞快的做着笔录。
“什么样的外套?”
“嗯,厚厚的、蓬松松的。”
“羽绒服?”小谷停下了手中的笔,“那不是你现在穿的衣服吗?”
流浪汉身上也穿着一件藏蓝色的脏乎乎的羽绒服。
“不是,不是我,是他穿。”
“和你穿着一样的衣服?”
流浪汉点了点头。
“裤子呢?”
“记不太清楚了……”
“里面呢?羽绒服里穿着毛衣什么的吗?”
“啊。”流浪汉点头说。
“‘啊’是什么意思?穿着毛衣?”
“是。”
“喂!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啊?你可不能胡乱回答应付了事!”
“是真话。”
“毛衣什么颜色?”
“介于红色和棕色之间……”
“到底什么颜色?”
“棕色。”
“那钱呢?他手上有多少钱?”
“不知道……”
“看起来带着很多钱吗?”
“嗯。”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请我喝酒来着。”
“看过他钱包里面吗?”
“稍微看到一点。”
“大概有多少?”
流浪汉不出声了。
“十万左右?”
他点了点头。
“那个人戴眼镜吗?”
“不戴。”
“还有什么其他的吗?关于那个男的,什么都行,凡是记得的都讲出来。”
“没什么了。”
“你们说过话吗?”
“说过……”
“说了什么?”
“麻将啊、喝酒啊、赛马什么的。”
“唔。”

小谷好像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于是向后倚在座位上。这种人压根不会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他只是硬着头皮讲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罢了。

首都高速公路上也在堵车。吉敷正后悔没坐电车,这时出租车从跨过江户桥,终于开起来了。
出租车从“锦丝町”的口开下高速公路,马上就到森下町了。
“去哪边?”出租车开进了一个小区。
“喂,是哪边?”小谷催问道。
流浪汉不说话。
“可能不下去走走,他也不知道吧。”吉敷说道。
流浪汉点了点头。
“好,下车。司机师傅,您在这一块儿停下就行。”
走下出租车,他们才发现流浪汉好像腿脚不好,他在拖着一条腿走。因为刚才吉敷他们一直架着他走,所以没有注意。
“你的腿不好?”吉敷问道。
流浪汉沉默的点了点头。
“怎么弄得?打架打的?”小谷问道。
流浪汉没有回答。
“喂,到底怎么弄得?快回答!”小谷戳着流浪汉的背问道。
“以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流浪汉回答。
听了这句话,吉敷隐约可以看到这个落魄到新宿地下街的男子前半辈子是怎么度过的。
小谷在前面走着,边走边问道:“是这儿吗?”男子点头。他们钻进小巷。时至傍晚,周围都暗了下来。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小谷说。
“名字什么的,不记得了。”流浪汉小声说,暗带一些反抗的语气。小谷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来,想说些什么回击他。
这时流浪汉说:“就是这儿。”
那是一栋木头和泥灰建的公寓,但猛地一看,觉得当公寓的话房子有点太高了。退后几步向上看,好像也只有三层楼。按三层楼来说,这栋楼就不算高了。
“对不起,打扰一下。”即使是普通的礼貌用语,从小谷口中说出来也有一丝威严。这是刑警才有的声调。
一位略微发福的妇女不紧不慢的走出来,然后她看到了和吉敷他们一起来的流浪汉,好像吃了一惊:“哎呀呀。”
小谷立马拿出记事本,打开,举到眼睛的高度。看到妇人朝记事本瞥了一眼,小谷又刷地收了回来。刚才他打开的是嫌疑犯的模拟画像。
“这个男的在这里住过是吧?”
中年妇女皱着眉、红着脸,把脸凑近,仔细看着画像:
“哦,这是光冈先生吗。”她转向腿脚不好的流浪汉,好像在想他确认。
“光冈?是叫这个名吗?”小谷急忙转向流浪汉询问道。
“现在他在屋里吗?”小谷又转回来,面朝妇女问道。
“他好像刚才出去了。”
“他结账了吗?”
“没有,好像还有行李在。他可能在拐角那家酒吧,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吧。”
“拐角?哪边?”
“从这里出去……”妇女从门厅走下一阶,伸出手指着马路说:“一直往那边走,在拐角有一家叫‘一江屋’的酒吧。”
“大概一百米?”
“不,大约五十米就到了。”
山谷地区也是这样。在这种街上,很多酒馆在门前的空地上摆张桌子,把廉价酒装在玻璃杯里,论杯卖酒。
天气又阴又冷,拖着腿脚不好的流浪汉走了五十米米,就觉得寒风刺骨。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江屋”。瓦砌的屋顶下挂着脏乎乎的招牌。看样子,平时店头应该装有玻璃窗,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冷的天,窗户上却没有玻璃。店里面,拆下来的玻璃竖着放在墙边。店门口有个小瓦斯炉在烧着,一群脏兮兮的男人一边把胳膊肘靠到桌子上一边站着喝酒。
吉敷和小谷没有直接走上去,而是藏到了拐角的电线杆后面。
“怎么样?里面有那个叫光冈的家伙吗?”吉敷问完后,仔细观察着流浪汉的表情,看他是不是实话实说。
流浪汉很久都没回答,一直盯着酒吧看。
小谷看着吉敷,意在看吉敷怎么判断。吉敷觉得流浪汉已经认出了光冈,但因为不愿协助警方,所以没说出来。
吉敷看着酒馆,注意到一个矮个子男人。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而且只有他穿着藏蓝色的短款羽绒服,其他人都穿着说不上是工装还是夹克的外套。他们都缩着肩,看起来很冷。小个子男人穿着一条类似哔叽料的裤子,他转身的时候可以清楚的看到胸口露出棕色的毛衣。
“是那个吧?穿藏蓝羽绒服的那个。”吉敷好像已经确认了。
“我不知道……我,眼睛不太好……”流浪汉说。
小谷好像真的以为流浪汉是眼睛不好才拖了这么久没认出来。
“那你先自己过去,如果那人是光冈,就给我们打个暗示。我们在这儿等着。”
流浪汉听后,以前所未有的利落回答道:“我不干。”
“你说什么?”小谷有点不耐烦:“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不干。”流浪汉流露出东北口音。再一看,他的嘴在打哆嗦,好像要哭了一样。
“你这种态度对你自己可没好处!”小谷吓唬他说。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干。自己被抓了也就罢了,我不能出卖我的朋友。”
“真没办法。那你在这儿等着,我们自己去。”
吉敷话音刚落,流浪汉就从后面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光冈,快跑!快!”
倚着桌子喝酒的男子立刻抬起头来,往大路跑去。有一瞬间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往哪边跑,最后向左边飞快跑去。
小谷也猛冲上去,旁边立刻传来汽车的刹车声。在小谷的右手边,一辆车的引擎在急刹车后轰轰作响。小谷顾不上有车,继续追赶光冈。吉敷紧随其后。三个男人的脚步声在森下町的柏油马路上作响。那些喝酒的男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都跑到马路上去。
腿脚不好的流浪汉这么一喊,最后反倒帮了吉敷他们。如果光冈不逃跑、而是一直在那里装蒜,吉敷手上也没有确凿的证据,那肯定要费很大功夫。但是,他听到一声“快跑”就仓皇而逃,其实是自掘坟墓,泄露了自己是纵火未遂犯的身份。
而且光冈因为喝了酒,跑不了多远,还没到一百米就蹲了下来。小谷紧跟在后面。光冈硬撑着站起身来,却突然一抖一抖的吐了起来。
吉敷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等光冈吐完了,就把他带上了车。
出租车慢慢开起来,开过一江屋门前。那些衣着肮脏的男人在廉价酒馆前面筑起了一道人墙。他们的目光都很恍惚,在冷风中一个个呼着白气。
“稍停一下。”吉敷对司机说。
小谷不解的看着吉敷,好像在问“怎么了?”。
吉敷打开窗户,在人群中找到那个腿脚不好的流浪汉,对他说:“喂,你,把你捎回新宿?”
流浪汉立刻摇头。
“好吧。”吉敷小声嘟囔着,并告诉司机去樱田门。
光冈被带到一科的审讯室后,开始打起沉默战。
吉敷仔细观察着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看起来果然是四十出头。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五的样子。身材偏瘦,看起来他的动作应该很敏捷。
因为刚刚吐过,他脸色苍白,平时可能会有点血色吧。他眼睛很大,眼睛下面有黑眼圈,皮肤感觉皱皱巴巴的。左脸上有颗黑痣。
光冈的相貌很有特点。如果让巴士上的目击者来辨认的话,大部分人应该都能认出他来。
“二月十日早上,你在新宿吗?”小谷在光冈的耳边问道,“你藏起来也没用,告诉你!有很多目击者都能认出你来,你迟早是要暴露的。你早点交代的话,咱们不都省点事嘛。”
说完小谷走到吉敷旁边小声说:“我已经叫巴士司机过来了。”
“光叫司机,不够吧?”吉敷小声回答:“车的最前面和后面隔得很远,司机可能看不清。”
“不是,那时候,乘客们把这家伙按倒在地的时候,司机清楚的看到了他的脸,说绝对能认出他来。”
“哦,那就好。”

一个小时后,司机到了警署。
小谷在光冈身边看守,吉敷带着司机走进隔壁房间。在那里,透过单向玻璃可以看到嫌疑犯。
巴士司机把额头顶在玻璃上,仔细盯着光冈看,却没开口说话。看来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定一个人的罪。
“怎么样?”吉敷有点着急了。
巴士司机嘀咕着说“嗯,然后转向吉敷说:“我想应该没错。”
“没错是吗?那么就是这个男的在二月二十日早上带着汽油上了巴士?”
“对,是他。”司机做出了果断的回答。
“好的。麻烦你了。”说到这,吉敷也难以掩饰兴奋的心情。到此为止,二月二十日早上在K帝都巴士站纵火未遂的犯人终于被缉拿归案了。

为了避免出差错,警方又叫来好几位巴士乘客。他们都给出了一样的回答——光冈就是那个纵火未遂犯。
虽然已经认定光冈就是犯人,但事情还是很难办。从那开始的整整四天里,光冈不知是在威胁警方,还是在摆架子,总之他一言不发,连名字也不说。他在森下町那家客栈的登记簿上写了“光冈”这个名字,但住址一栏什么也没填。
在这期间,佐佐木的妻子来到了东京,和儿子一起住在K宾馆。吉敷知道后,马上赶了过去。
在宾馆一楼的咖啡厅,吉敷见到了她——佐佐木佳子。小谷也一起去了。
丈夫去世,要准备葬礼等事情,儿子又在高考。她现在正在面对巨大的考验。果然,佐佐木夫人面色疲惫,非常憔悴。
寒暄过后,吉敷问道:“事情都安顿下来了吗?”
她刚要点头,又说道:“没有,还差一点。”
“浩一在房间学习吗?”
“是的,因为还要参加一个学校的考试。”她说话时声调很特别,句尾都是上扬的。
“很抱歉,我们想问您些事情。”吉敷直入主题,毕竟用太多时间来寒暄也不合适:“佐佐木德郎先生在中野那边有什么朋友吗?”
“没有。”
“您可能也知道,二月十日早上,您先生的包里装着儿子的考试文具,可是他的人却去了巴士站,并坐上了开往中野的车。看来他是要去中野那边。您知道他是要去哪儿吗?”
佐佐木夫人摇了摇头,好像带着指责的口气说道:“他在东京应该没有朋友。我们家亲戚都在九州或者关西,关系好的朋友都在鹿儿岛。他离开东京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从没听说他在东京有什么朋友……”
“但这样一来就很奇怪了。您先生带着儿子考试用的文具,却没去大学的考场送文具,反而要往中野那边走。”吉敷说道。
但凡和嫌疑犯以外的人交谈,小谷一般都不说话。
佐佐木夫人睁大了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口气变得厉害了:“这个我不知道。”
“不知道?”
“对,我想是您弄错了。”
“弄错了?……”
“对。”夫人的口气突然变得很干脆。
“您的意思是说?”
“这绝对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带着儿子考试用的东西却不去考场,而去别的地方……”
“但是夫人啊……”小谷插话说,“不管您怎么说,这都是事实。而且也有目击者。”
“所以我说是你们弄错了。这绝不可能。他那种人……”
“为什么您这么肯定呢?”
“因为最关心儿子高考的人就是他了,比我这个当妈的还要关心。他总是给儿子施加压力,所以我很担心。每次他说完,我就赶快安慰儿子。”
“这么关心啊?”
“是的。他曾说无论怎么样都要上一流大学,不然就断绝父子关系。当然,也不全是这么严厉的话。他也曾说,为了儿子高考,他愿做一切努力。而且还向儿子许诺,只要能考上大学,儿子想要什么都行。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会拿着儿子考试要用的文具去别的地方呢?我绝对不相信。”
“嗯……”吉敷好像陷入了沉思。
“肯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佐佐木佳子又说道。
遭到如此坚决的否定,吉敷也只能静静沉思了。
“这一次陪儿子来东京考试,是您先生提出的吗?”
“当然了。”
“这个,怎么说好呢,您先生有没有和谁结仇啊?”
“结仇?什么意思?”
吉敷讲述了二月十日早上发生的事——一个流浪汉模样的男子拿着装有汽油的塑料瓶从巴士后门上车,对其他人连看都不看,直接往佐佐木德郎的包上倒汽油。从森下町客栈的登记薄等线索来看,这个男的可能叫光冈。而佐佐木看到光冈的脸,就条件反射似的往外跑。
吉敷话音刚落,夫人就说:“啊……我觉得他不会和别人结仇。他办事很周到,很注意人际关系。既不喝酒,也不赌博。最重要的是,他好像特意控制自己的交际范围。因为他的工作和钱的关系太大了。”
“他的工作和钱关系很大?”
“对,他自称是专业人员。”
“专业人员?”
“是的。他的工作多是把大额现金带去某地,或者开车送去。虽然有专门做这种工作的人,但因为他是科长,比较有信誉,所以也经常做现金运输的活儿。因为这样,他会注意不和危险人物打交道。”
“哦……”两名刑警都陷入了沉思。但是,二月十日早上佐佐木的举动和他所遭遇的灾难仍然是个谜。
不过,吉敷听了佐佐木夫人的话,好像看到了希望。现金运输就是把钱装在包里,手提着把钱带去。那一天佐佐木也提着包,而且那个包被浇了汽油。
是不是犯人误以为那个包里装着现金呢。佐佐木来东京,是不是为了运输现金呢。
但即使是这样,为什么非要在包上浇汽油呢。
“那现金运输是从哪里送到哪里?”
“这个,一般是从公司送到银行,或者从银行到送公司。有时候有的酒店或按摩房的老板急需用现金,他也会去送。”
“是用现金运输车吗?”
“原则上是这样,但习惯了之后也会打车或走路去。”
“是放在铅做的箱子里还是什么东西里?”
“现金吗?他说就放在普通的黑色提包里。”
“这样啊。”
这样的话,别人就有可能认为佐佐木当时提的包里是放的现金了。
“佐佐木先生,有没有可能到东京来送钱?”吉敷问道。
夫人听后,立刻在脸前摆着手说:“这绝对不可能。我想他都没在东京总部露过面,也没有认识的人。再说现金运输这种事情在鹿儿岛也不多见。偶尔,对方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的时候,他才会直接去送。所以……”
“唔,说的也是。”
常识上也当如此。既然是为了陪儿子到东京参加高考,怎么会愿意承担现金运输这么重大的责任呢。
“那二月十号早上,或者九号晚上,您先生有没有给您打过电话呢?”
“没有。”
“您儿子说,十号早上,您先生好像给哪里打过电话。您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在东京没有私人的交情。”
“嗯……”
当天对佐佐木夫人的问询就到此结束了。之后吉敷索性给N证券公司东京本部打了个电话。正如夫人所说,佐佐木根本没在总部露过面,自然总部也不会托佐佐木运输现金了。
吉敷又给九州分公司打了个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一样的。公司不可能把现金运输的任务交给因私事去东京的营业科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整个案件还是一个谜。佐佐木的行为是谜,纵火犯光冈的行为也是个谜。那家伙为什么偏偏要往佐佐木的提包上浇汽油呢?而且那个提包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吉敷感到束手无策。没想到,第二天,审问就取得重大进展。光冈在连续沉默了五天后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道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实。
第九节
光冈好像没怎么睡觉,显得非常疲惫。一双大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更严重了。
“如果我交代了,是不是可以放我走?”光冈用苦涩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说完他就低头看着桌子,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叹气还是呻吟的声音。
“得看你交代什么。”吉敷冷冷地说。
“和我没关系!”光冈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他好像有些神志模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叫和你没关系?”小谷也冷冷地说,“在巴士上放火的不就是你吗?”
光冈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嘟囔出一句:“你要这么说的话……”
“你承认吗?承认纵火?目击者有很多呐,我们早就知道是你了。”
“虽然是这样,但……”
“既然你承认了,我们有很多事要问你。你说,为什么做和七年前一样的事情?”吉敷出声了。
“七年前?”光冈抬起头,眼睛充着血。
“昭和五十五年八月十九号的案子。”
“昭和五十五年?八月?”光冈一头雾水。
“对,五十五年八月,同样是新宿,同样是K帝都巴士,同样的车站。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光冈摇了摇头。
“什么?不知道?”小谷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光冈猛的缩起瘦弱的肩膀。
“就是说完全是偶然了?一样的地方、一样的巴士、一样的手段?你敢说不知道五十五年的那个案子?”
“不知道……”
光冈用细弱的声音回答。这时,小谷踢了一下椅子腿,光冈慢慢的瘫倒在地上,就好像西装从衣架上掉下来一样。小谷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拉起来。然后用手穿过光冈的右手和腰窝,抓住他脖子后面。光冈什么也不说,任小谷摆弄。
“你这是干吗?”吉敷问道。
“稍微练练逮捕技术。”小谷说。
“停手。”
小谷放开他,光冈咚的一声从椅子摔到地上。
“你真的不知道五十五年的那个案件?”
“啊,我真的不知道,我不骗你。”光冈回答。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谷问道。吉敷也不说话,等着光冈回答。
“所以,我说,和我没关系……”光冈又流露出苦涩的语调。
“怎么没关系了?!你给我好好说清楚!”小谷怒喝道,“你最好搞清自己的处境!五天都不说话,把我们害得不轻。我们就要打算放弃你了。到了第五天,你像个大爷似的开口了,你是不是想说什么‘我那天早上并没想杀那车上的人’之类的啊?真是胡扯!”小谷大声训斥道。
光冈听了立马条件反射似的叫起来:“所以我说,那个,警官啊,因为那个太恐怖了,所以不敢说。我当时真的没想杀那些乘客……”
“什么?!你还真是……”
“小谷,等一下,让他说。”
“警官你听我说,事情不是那样的。我根本没想要杀人。我只是,只是按别人的吩咐办事而已……”
“吩咐?!”吉敷和小谷一起高声反问道。
“怎么回事?受谁的吩咐?”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当时我正在新宿睡觉,他走过来,给了我一千日元,还请我喝了杯酒。之后……”光冈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然后?”
“太难受了……我现在很渴,有没有啤酒什么的……”
“你别做梦了!”
“那么,茶水也行……”
“你说完就让你喝,快说!”
“这不是侵犯人权吗……”
“什么?!你还知道这么先进的词儿呐?你不是想喝茶吗,那就快点交代。”
“然后,他请我喝酒……然后他说,二月十日早上七点十分,到K商场前的K帝都车站去,往开往中野车库的巴士上倒汽油、再放把火。他说做完事给我钱……”
“他说要给你钱?给你多少钱?”
“五十万。”
“哦?五十万啊。那你就照做了?”
“嗯。”
“找你的那家伙什么样?”
“戴着银边眼睛,看起来是个白领……”
虽然有磁带在录音,吉敷还是记下了每个要点。
“嗯,还有呢?”
“那男的挺瘦的……”
“年龄呢?”
“五十左右吧。”
“你对他有印象吗?”
“印象?”
“在那之前见过他吗?”
“完全没见过。”
“要是再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能是能……”光冈欲言又止。
小谷正好插话问道:“他只说让你放火?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不是,他说了。”
“什么要求?”
“他让我一定要把他的手提包烧掉,让我一上车就往他的包上倒汽油……”
“什么?!”吉敷和小谷又一起高声问道。
“那么,吩咐你办事的那个人也在巴士上了?”
“是的,他在。虽然那天他没戴眼睛,但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就是说,他让你去烧他自己坐的那辆巴士?”
“嗯。”
“那你说的这个男的,就是被出租车撞死的那个证券师?”
“对。”
吉敷和小谷哑口无言。这样一来,光冈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那你是说,”小谷开始说话了,“那个证券师——佐佐木德郎——找到你、又请你喝酒,然后让你在二月十号早晨去他乘坐的巴士放火烧车,是不是?”
“对。”光冈回答的很干脆。
“他为了什么?”
“这种事我不知道。”
“你不是在撒谎胡说吧?!”
“我没有撒谎!绝对是实话!”光冈叫起来。
“那你为什么之前一直不说?”
“那是因为,我怕你们不信……”
“显然啊,这种鬼话谁信啊!怎么可能有人让别人放火烧自己坐的巴士呢!”
“你看!我就说你们不会信。我们这种人说的话,你们一概不信!那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你还敢胡说八道!快说实话!”小谷把光冈的头按到桌子上。光冈又一言不发了。
“小谷你等等,他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小谷一下子转过头来看着吉敷,眼神里还有几分怒气。
“至少我们要试着想一下,或许佐佐木德郎有什么目的,所以要坐上会被放火的巴士。”
小谷凑向吉敷,为了不让光冈听到,他小声说:“但佐佐木是个刻板的家伙,还是东大毕业的精英证券师啊。”
“啊,我知道了。越是这种人越是贪财。”
“贪财?”
“对,精英人物一般都觉得,自己这么高学历的人,应该更有钱才对。所以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您是说他是为了钱?”
“这个,我只是举个例子。”
“但放火烧巴士车,怎么能弄到钱呢?”
“这个就不明白了。”吉敷仔细思考着,“按光冈的话来说,佐佐木让他先往自己的包上倒汽油,一定要把宝包烧着……”
“但那个包里什么也没有啊。只有他儿子考试用的文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是啊。”吉敷又陷入了沉思,“这一点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光冈刚才交代的内容提供了很多信息。之后,他又一股脑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他叫光冈二郎,四十二岁,出生在福岛县。
此外,由于佐佐木德郎意外死亡,光冈只拿到了二十五万预付款。本来他们说好,事成后佐佐木再付给他剩下的二十五万,并约好二月二十一日在东京站银铃[1]那里付款。
案件还有一部分尚未明了。通过光冈的交代,事件的主线已经显露出来,但又有多了一个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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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银铃——东京站八重洲出口地下通道处有一个银色的金属铃铛,常被作为聚会碰头地点标志。(译者注)
第十节
之后,吉敷马上给K宾馆打了电话。吉敷想见一下佐佐木的妻子,看她觉得光冈的证言有多大的可信度。
接电话的是佐佐木的儿子,他说他母亲为了准备葬礼,已经在返回鹿儿岛的路上了,大概当晚能到。
这下可麻烦了,现在正有许多事情要问他的妻子……吉敷在想是不是要去一趟鹿儿岛。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面色凝重,双臂相抱。他在仔细思量光冈的证言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或者说有多大的真实性。
一番考虑后,吉敷觉得光冈没应该有撒谎,如果他要撒谎的话,至少会撒一个正常一点的谎吧。光冈可以撒谎说自己是受人所托,但委托人自己也坐上目标巴士、并要求光冈点着他的提包,这种事情恐怕他编造不出来吧。也许光冈证言的离奇性正说明了它的真实性。
那么为什么这起案件和昭和五十五年八月十九日的案件如出一辙呢?按光冈的话来说,他并不知道七年前的案件。如果光冈的纵火行为是受人指示的,他不知道之前的案子倒也说得通。可能是委托人知道那起事件吧——也就是说委托人想再现七年前的那起纵火案。
为什么委托人佐佐木德郎要再现那起事件呢?是不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历过那场纵火案?而且,如果他想让自己导演的这场事件被认作是偶然事件的话,就必须制造一些不合乎常理的事情,而且不能制造成普通纵火案的样子。于是,他决定利用七年前的那起案件。这类犯罪是不存在伦理性动机的,而是所谓的“变态者的冲动犯罪”。这种犯罪常常是类似案件的重演。比如,有犯人在铁路上放石头来阻碍列车运行,那么就会有人模仿这种犯罪。佐佐木是不是想把这次纵火案伪装成模仿式的犯罪,所以他才选择了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车站?可能他觉得这样可以让两起案件看起来相互关联。
这样一来,就出现很多前后矛盾的地方。佐佐木的儿子说他每晚都离开K宾馆去外面,回来时总是喝过酒,并抱怨身上脏,还会掸西服。这应该是因为他每晚都在物色合适的人选替他放火。
就算是流浪汉,也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答应。要是付了定金,对方却逃之夭夭,那就惨了。而且即使仔细解释、交代,糊涂的人也容易弄错放火时间和巴士车次。所以要找一个老实人,还不能告诉他整个犯罪计划。
这就需要在很多人里挑出合适的人选。这很费时间,因为佐佐木需要每晚选中一个流浪汉,请他喝酒、和他商量、观察他的性格。
应该就是因为这样,佐佐木才会每晚都是喝过酒的模样,而且抱怨“太脏了太脏了”。吉敷也连日在新宿地下调研,每次回来后他也觉得西服很脏,想好好掸掸。
还有,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光冈拿着汽油瓶从后门一上车,佐佐木马上就往外逃跑。
目击乘客说佐佐木“好像认识纵火犯一样”。原来何止是认识。因为是他自己花钱雇光冈来放火,所以他看到光冈肯定立马就跑。光冈开始倒汽油时手一直哆嗦。佐佐木肯定也预测到光冈会紧张,很难说不会把汽油弄到自己身上。
还有,无论是佐佐木的妻子还是儿子,都说他在中野那边没有认识的人。这一点也可以理解了。佐佐木一开始就没想去中野,他选择那趟巴士,只是想模仿昭和五十五年的那起案子。所以即使在中野没有亲戚或朋友也没什么关系。
以上这些疑问暂时得到了解答。总而言之,按光冈的交代,佐佐木支付五十万的高额报酬——原本应该是五十万,但最终光冈只拿到一半的钱——让光冈放火去烧自己坐的巴士。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关于他的动机,吉敷百思不得其解。包里装着儿子考试要用的文具——好像要完成这个计划就必须装上儿子的文具似的——不但不去陪儿子考试,反而花五十万导演一场K商场前的纵火事件。
为什么?!
为了钱?这样可以拿到钱吗?
他让光冈一定要点着自己的手提包,但包里只有儿子的文具,烧掉这样的一个包和拿钱有什么关系呢。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理由。若是为了某个理由,这样的情况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不对,不是这样。不能被提包所迷惑,佐佐木不是为了烧提包。他之所以一定要确保自己的包被烧掉,是为了制造一个确实的证据——证明自己的财产被烧毁,自己是这起纵火案的受害者。
那么佐佐木为什么要让把自己伪装成新宿纵火案的受害者呢?恐怕是为了钱吧。可能在东京遇到纵火案的话,他就可以拿到钱。
现在手上资料不全,再怎么想也想不出头绪,只能是空想。只有他的亲人才能做出推测吧,或者他的同事可能也知道一些情况。这些相关资料都要在鹿儿岛收集,这下又要麻烦鹿儿岛警署的留井了。——
现在吉敷手上的材料基本上只有A报纸的剪报,报道主力赛马选手向黑社会团伙泄露自己马匹的状况。
另外还有鹿儿岛出身、昭和六十年在东京被杀的壶井合三。他的死、他死时穿着的浅灰绿色薄夹克和鸭舌帽、以及在鹿儿岛时给他钱花的俱乐部女招待。
此外吉敷还掌握一个情况——壶井离开鹿儿岛的前几天,佐佐木家二楼的屋顶掉了下来。那天好像是八月十九号。
八月十九号?吉敷的思绪停留在这个日子上。现在才注意到啊!八月十九号——昭和五十五年的新宿巴士纵火案不也是八月十九号吗?!
吉敷急忙翻开笔记本确认那天的日期。没错,两件事都发生在八月十九号。难道是偶然?
吉敷想了想,觉得可能的确是偶然。因为很难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用同样的日子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未免太过牵强。
不管怎么说,佐佐木家房顶掉落一事和这次的案件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除此之外已经了解的情况还有——佐佐木德郎是东大毕业的精英人物,性格刻板;而壶井合三认识黑社会团伙的成员,还和俱乐部女招待同居过一段时间。所以很难想像佐佐木和壶井在鹿儿岛会有来往。虽然留井是这么介绍的,但佐佐木在两年前杀害壶井的嫌疑还是很大。
将这两人联系起来的关键就是A报纸的剪报。因为这则剪报很有可能是从壶井手上转移到佐佐木手上的。
吉敷想不明白。已经知道的这些情况能解释光冈交代的事情吗。这些支离破碎的事情能能不能顺利的结合到一起呢。
最好的线索就是那则A报纸的剪报。但是事件当事人——骑手松永荣吉却说没有叫壶井合三或佐佐木德郎的人联系过他。
现在还有几件事没能落实。首先——佐佐木真的杀害了壶井吗?两人根本不可能认识啊。就算认识,佐佐木应该也没有理由非要至壶井于死地。
但就现有的物证来看,佐佐木的确有可能是杀害壶井的凶手。若佐佐木不是凶手,又如何解释他手上有那则剪报呢。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壶井是在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四日那个星期六的晚上被杀的,前一天的星期五,佐佐木破天荒向公司请了假。在那之前和之后,佐佐木没请过第二次假。这一点非常值得注意——他肯定是有什么大事才请假的,难道有比杀人更重大的事吗?
从现在的情况看,尚未发现其他人有杀害壶井的嫌疑,但这可能是调查不足所导致的。说不定还存在其他嫌疑犯。而掌握着这个线索的就是在鹿儿岛时曾拿钱给壶井的那个女招待——“城堡”俱乐部的茂野惠美。她可能知道一些有助于破案的信息。
看来关键还是这个女招待。如果她知道壶井和佐佐木的交往情况以及昭和六十年壶井来东京的理由,那么找到她,就可能会发现佐佐木杀害壶井的动机。或许还能解释这次离奇的纵火案。不管怎么样,都要让她开口。

这时,留井打来了电话。吉敷一上来就询问了女招待的情况。但留井回答说:
“没有用啊,吉敷先生。完全没有进展,简直成了瓜达康纳尔岛持久战[1]了。她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我也不能强迫他,真是束手无策啊。”
“可是……”吉敷正要强调女招待的证言有多么重要时,留井先开口了:
“不行啊,我真的干不了这活儿。您能不能过来一趟试试看啊?哎呀,一般招数对这个女的都没有用。”
“她这么不爱说话啊。”
“不是,她不是不爱说话,没用的事情滔滔不绝的说了好多,但不论什么时候见她,她总是喝的酩酊大醉。”
“是酒精中毒吗?”
“而且很严重,就差点送医院了。我都喝不过她。吉敷先生,您酒量大吗?”
“这个,我不怎么喝酒。”
“这样啊,哎,真愁人,看来是没戏了。”
“你不是去问她话吗?也不用非得边喝边说吧?”
“哎,要是谁能和她说话却不用喝酒,我就服了他了。”
吉敷把话筒从嘴边拿开,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决定要去趟鹿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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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瓜达康纳尔岛战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美国为首的盟军对日本发动的战役。战役由1942年8月展开,1943年2月以日本全面溃退而结束。(译者注)

第二章 灰城
第一节
吉敷在昭和六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独自一人到达鹿儿岛。鹿儿岛机场和市里离得很远。在巴士上颠簸了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鹿儿岛西站。鹿儿岛西站的前面就是鹿儿岛的城市。西站被称作鹿儿岛的门面。鹿儿岛西站与鹿儿岛站是相邻两站。因为事先知道吉敷抵达的时间,留井赶到巴士站接吉敷。
吉敷对留井的相貌气质感到很意外。原本以为留井气质幽默,但他本人看起来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对吊眉,双眼皮,眼神锐利,很夸张的鹰钩鼻,嘴角往下撇成一个“八”字。头发向后梳着,两颊向里凹陷。但他并不瘦,体型很强壮。一副平肩,脖子很短。
留井站在马路上,看起来对人爱答不理的。风吹起他身上那件过时的外套。吉敷看到他时根本没想到这就是和他多次通过电话的留井。
而留井也没认出吉敷。吉敷走近他时,他却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吉敷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留井愣了一下,长长的眼睛立刻变圆了:
“啊,您到了啊,远道而来,您辛苦了!”说这话的时候,留井那一脸愁容顿时变成了可亲的笑脸。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使吉敷心里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我来帮您提行李吧?”留井说。吉敷说没关系,然后自己提着行李和留井一起走。
亲眼见到留井时,吉敷感到他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和电话里判若两人。电话里他总是东一句西一句的,但一见面就能感觉到他是个很厉害的刑警。虽然小谷也属于严厉的风格,但可能因为年龄不同,他们两人给人的感觉还是相差很多。
“您想先去哪里?”留井问道。
“茂野惠美的公寓。”吉敷立马回答道。她是此案的关键,可以说吉敷是为了见她才到鹿儿岛来的。“她是住在山下町来着吧?”
“是的,但不知道她在不在家。现在快四点了,她可能已经睡起来,又到哪里晃悠去了。”
鹿儿岛西站前像东京池上站前一样繁华,但又有南方的特色,显得干净大方。可能因为刮风的关系,按南方来说,这里有一点冷。
留井说有警车在等他们。他领着吉敷沿着交通环岛向左走去。
“您是第一次来鹿儿岛吗?”留井边走边问道。
“不是,以前来过一次。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里变化很大啊,漂亮多了。”
的确,车站前整洁而有序,空气也很清新。一时很难相信这里每年都有火山灰降落。
“两年前那时候,这里落了很多灰吧?”
“是啊是啊。”留井回过头去看着吉敷,大声说道。留井不仅嗓门大,动作也很夸张。每当他做出夸张的手势时,那双大眼睛就睁得更圆了。
“那一年火山灰落的特别厉害,从这里看过去,整个一片都是雪白雪白的。这一带的树啊楼啊都变成白的了,就连空气都是白的,像下了雾一样。不用说,地上也是一片白。当时这里还像堆雪人一样,用火山灰堆了一个大大的‘灰人’。”
吉敷点了点头。
两人一走近停靠在路边的警车,驾驶座那侧的车门就开了,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急忙从车上下来。他摘掉帽子,向吉敷低下头,说道:
“在下是鹿儿岛警署的川上。您受累了!”
“没有没有,我坐飞机来的,一点儿也不累。”吉敷回答道。
“啊,您坐飞机来的啊。”川上好像有点意外。
留井打开车门,让吉敷先上车。等吉敷上了车,留井也匆忙钻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去山下町猎户公寓。”留井用有些傲慢的口气命令道。
车子开起来了。吉敷一直看着窗外。上次他走这条路时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这条街真的是旧貌换新颜——新盖了很多高楼,道路也更整洁了。但这里和东京不同,当你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大厦街的时候,又会突然看到大片的空地。
“前面是天文馆路。”留井突然说道。
“天文馆路?”吉敷把视线转回车内,问道。
“是的,您没听说过吗?”
吉敷摇了摇头。
“这是鹿儿岛最繁华的一条街。嗯,就好比是鹿儿岛的银座。”留井面无表情的说。
“哦,是吗。”
“那个‘城堡’也在这条路上。不过不知道现在开没开门。”
“那么即使我们去‘城堡’,也不一定能见到茂野惠美啰。”
“是啊。所以我们还是向公寓‘进攻’吧。”
“那山下町在哪里呢?”
“山下町啊,就在天文馆路里面。那边相对来说比较安静。”
果然如留井所言,警车一拐过街角,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寺庙。叫西本愿寺。经过寺庙之后,接连可以看到市文化中心、市民馆、图书馆等建筑。猎户公寓就是这些建筑中的一座。公寓门口是气派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并排着两扇电梯门。吉敷边下车边暗暗感叹:这茂野住的地方可真不错啊。
“就是这儿了。”留井边说边趾高气昂地率先走了进去。川上留在警车里。
公寓设有值班室。但从值班室的小窗户朝里看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走进电梯,留井边按“关门”的按钮边说道:“不过她很有可能不在家,这种漂泊不定的女人。”他用胖胖的手指按下了六楼的按钮,电梯开始升向六楼。
他们走出电梯,一直走到头又向右拐,进入了一个走廊。走廊一边是住户,另一边可以看到楼下的庭院,石子铺就的台阶和石头灯笼尽收眼底。
留井停在六零七室门前,按下了门铃。不幸被留井言中,按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来应门。
“果然不在家,肯定是到哪个男的那里去鬼混了。”留井正要从门前走开,旁边一户人家的门细细地开了一条缝。
“啊,这是……”留井回过头去,很熟练的从怀里掏出记事本并快速的打开。吉敷还没见过做这个动作这么熟练的人。
“茂野小姐好像不在家啊?”留井用粗哑的声音问道。
“嗯,茂野小姐,那个……”隔壁的女性从里面抓着门把手,吞吞吐吐地说,“昨晚之后就没见过她了。”
“这样啊。好的,谢谢。”留井麻利地收起记事本,回身向电梯走去。吉敷跟在后面。茂野的邻居缓缓关上了门。
“哎,这个女的就是这样。既然不在家,只能是在店里等着接客呢吧?”留井气呼呼地说道,同时按下了叫电梯的按钮。
“那接下来我们就去店里吧。”留井在电梯里说。
“还是去佐佐木家吧,我有事想问他妻子。”
“明白了。”
他们回到一楼。坐进警车,留井对川上命令道:“去池上町佐佐木家。”
第二节
警车一开动起来,吉敷就说:
“佐佐木家现在正忙着准备葬礼吧?”
“应该是吧。”留井回答道。
“我记得葬礼是在明天。”
“那今天应该是最忙的时候了。”
“说的是啊。”
“但葬礼办的也够晚的了。”
吉敷也点头说道:“是啊,不过也是由于情况特殊吧,而且现在还是冬天。”
此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吉敷猜留井会先开口说话。果然,留井蹦出一句:“不过,东京人就是不一样呐。我本来……觉得您肯定是……中年人。”
“我的确是中年人。”
“啊,您只是年龄到了中年,但肯定常有人说您看起来很年轻、不像刑警吧。”
“啊这个嘛……”

佐佐木家果然正为准备葬礼忙得不可开交。一大家子人在并不宽敞的房子里穿梭于木墙之间。吉敷和留井走进去,向身边的人打听佐佐木佳子在哪。
可是问了两三个人,他们都不知道。有人说她可能在厨房后门。于是吉敷和留井来到厨房,终于找到了她。
吉敷走上前去,低头致意。佐佐木佳子认出了吉敷,大吃一惊:
“啊,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今天到的。”吉敷回答,“我们知道您肯定很忙,但关于佐佐木德郎先生,我们还有一些事情想请教您……十分钟就够了,您看可以吗?”
佐佐木佳子带吉敷和留井进了正门旁边的小客厅。她正要回厨房给他们沏茶,吉敷拦住了她。估计这时厨房也处于忙乱之中吧。
“两年前的八月十九日,您家二楼的屋顶掉下来了是吗?因为火山灰的堆积。”
吉敷这么一说,佐佐木佳子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好像觉得这件事是家丑:“嗯,是的。那时候火山灰落得很厉害,而且您也看到了,我们家的房子已经很旧了。”
“是那间屋子的屋顶掉下来了吗?”吉敷指着窗外说。透过客厅狭小的窗户,可以看到二楼一间屋子的屋顶明显有翻新的痕迹。吉敷在进屋前就一直注意着那里。
这座房子的构造很特别。中间有一个很小的庭院,以前好像是花园,但现在仅残留下几棵干枯的灌木。土是白色的,可能因为里面还有之前降落的火山灰吧。房屋环绕着院子,形成一个U字。吉敷他们所处的客厅在一楼。
“是啊,是那一间。”佐佐木佳子面带憔悴地回答道。
“那是不是佐佐木先生的书房啊?”吉敷满怀期待地问道。如果是佐佐木自己书房的屋顶掉了下来,那就值得注意了。
但佐佐木佳子说:“不是,那是浩一的房间。”
“啊,是吗……”
“他的书房在这间客厅隔壁。”
“就是现在我们的隔壁?”
“对。”
“那就是在一楼了?”
“是的。这边的房子只有一楼,没有二楼。”
“您家房子的构造真的很特别。房间围绕着院子,成了一个U字啊。”吉敷指着窗外说道。
“您说的没错。本来只有那边那栋房子,就是现在浩一读书的房间和厨房所在的那栋。但那时候我公公婆婆还健在,这么多人住就有点挤,而且那栋房子也很旧了,所以就在这边增盖了一栋,把正门、客厅和我先生的书房盖在了这边。最后又建了那条走廊,连接这两栋房子。”
“啊,原来是这样。那么那边只有走廊是吗?”
“是的。”
“这样啊。”
“对面那栋房子盖的时候,我先生也还小,房子是座老宅了。我先生也经常说房子很危险。但丢人的是,两年前夏天的那次降灰把屋顶都压垮了。”
“那当时您儿子浩一没受伤吧?”
“啊,浩一没事。屋顶掉下来的时候,他正好在一楼厨房,和我一起。”
“啊,那就好。”
“嗯,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要是他当时在二楼的话……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您肯定受惊了吧。”
“是啊,发生这种事……”浩一母亲回想起恐怖的过去,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出事的时间好像是接近晚上七点,因为当时我先生已经在家了。”
“哦,您先生那时已经回家了啊?”
“是的。”
“当时您先生在哪里?”
“他在书房,我在厨房准备晚饭,浩一在我身边看参考书。”
“在厨房看啊。”
“是的。”
“浩一经常在厨房看书吗?”
“不是的。我先生生前也经常唠叨浩一,让他回自己的房间学习。但那一天,我先生却没管浩一,自己一直待在书房里没出来。”
“这样啊,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我和浩一都吓了一跳,觉得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嗯,的确会这么觉得。”
“当时我们以为是附近有瓦斯爆炸了。”
“这样啊。”
“当时您家房子都晃了吧?”留井插话说道。
“是啊,整个房子都在晃,灰尘哗啦哗啦地从天花板上往下掉,玻璃也都破了,特别可怕。”
“浩一的房间就在厨房的上面吗?”吉敷说道。
“是的,不过不是正上方,而是厨房隔壁房间的上面。要是在正上方,情况肯定更严重。”
“您先生也吓了一跳吧?”
“是啊。外面尘土飞扬的,他却把朝着院子的窗户打开,在那里发愣。”
“他没有喊‘快跑啊’、‘危险’这些话吗?”
“没有,他好像被吓过了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站在那扇窗户前面发呆,抬头看看垮掉的二楼屋顶,又看看积在院子的火山灰。”
“啊,院子里肯定落满了厚厚的灰吧。”
“是的,不过……”
“不过?”吉敷稍稍追问道。
“后来他好像说过‘脚印’还是什么的,所以我觉得他在院子里看到了脚印。”
“脚印?谁的脚印?”
“这个嘛……这个我也没问。”
“那您先生之后就再没说过?”
“对,没说过。他性格内向,跟我说话也说的不多。”
“嗯,是吗……”不知怎么的,吉敷对刚才那些话很是在意,“当时,火山灰是不是连续不断地向下落啊?”
“是的,落了一阵子。”
留井也从旁边接话说“是的是的”。
“那就说明那脚印是新踩上去的了?”吉敷说道。
佐佐木佳子听后好像恍然大悟:“啊,对,对啊。我之前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应该是新踩的脚印吧。”她频频点头,流露出佩服之情。
也就是说,“脚印”的主人不久之前就在佐佐木德郎书房的窗户外面?!
吉敷用食指顶着额头,闭目思考了片刻。是什么呢?解开谜团的线索究竟是什么呢?
“您先生的书房因为屋顶掉落受到什么损坏了吗?”
“倒没有大的损坏,只是窗户玻璃碎了而已。”
“啊这样啊,真是万幸。”
就是说,佐佐木德郎并没有因为儿子房间的屋顶掉落受到伤害——
“您先生书房的玻璃,很多都碎了吗?”
“不是,只有一块坏了。而且只是碎了一点,貌似是有小石子什么的飞进来,把玻璃砸穿上了。”
“嗯……”吉敷陷入了思考。
这时留井插话问道:“附近的邻居怎么样?屋顶掉下来,大家都吓得不轻吧?”
“是啊,都吓坏了。”
“也是啊,那大家有什么反应?”
“邻居们赶忙到我家来,问我们有没有伤到之类的。”
“嗯,来的人多吗?”
“是的,当时人越来越多。”
“那院子里也有很多人吧?”
“对。但我总觉得这件事其实挺丢人的……”
“啊,是吗。不过倒也是啊。”
之后是片刻的沉默。吉敷又思索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问道:
“关于那则剪报……”
“嗯?”听吉敷一说,佐佐木佳子面露困惑之情。
“为什么您先生要把它放在抽屉里、他又是什么时候有的那则剪报等等,关于这类事情,您问过吗?”
“问他吗?嗯,我已经跟这位警官说过了,关于剪报,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在我先生去世后我才发现的,他生前从没说过剪报的事情,一句也没说过。”
“是吗。您的推测也可以,关于剪报,您是怎么想的?”
“虽然您这么问……”佐佐木佳子打心眼里觉得为难,“但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保存那种剪报……”
“您先生生前对赛马感兴趣吗?”
“一点也不。”佐佐木佳子肯定的说道,彷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不光是赛马,他对赛船、赛艇这种赌博性的事情也没有兴趣,包括扒金库、麻将等等。”
“那您先生的业余爱好是?”
“爱好嘛,可能就是看书了吧……”
“看书吗?”
“对,看看书、听听音乐,也打点高尔夫或者棒球……”
“哦。”吉敷想,这些事情能称得上爱好吗,大家都喜欢读书、听音乐什么的。换句话说,佐佐木德郎是个没什么爱好的人。
“那您先生喝酒吗?”留井问道。
“他好像挺喜欢喝酒的。”佐佐木佳子说。
“那,对女人呢……”
“啊,这个……我不清楚。”
“您先生有很强的出人头地的愿望吗?”吉敷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留井都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了。
“这个嘛,和普通人差不多吧。”
“这样啊。那他在乎钱吗?”
“嗯?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哦,比如是不是想发财啊等等。因为您先生的工作都是和巨款打交道嘛。”
“我想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钱吧。”面对留井口无遮拦的问题,佐佐木佳子有点不高兴了。
吉敷看出这是办事老练的留井在催自己问想问的事情。于是,吉敷开口说:
“夫人,其实有些事情我们不好开口……”
佐佐木佳子听后,显得有些不安。她微微皱起了眉,听吉敷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刚刚逮捕了往巴士上倒汽油的纵火犯。”吉敷一边说,一边盯着佐佐木佳子的脸。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并没有在预测什么,只是紧张地等吉敷说话。吉敷想,这应该是因为她尚不知情吧。
“那个犯人交代说,是佐佐木先生托他放火的……”
佐佐木佳子好像没明白吉敷的话,从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嘀咕着说了一句:“什么?”
“这是骗人的吧。”她终于说话了,但语气里含着一丝笑意,“这太荒谬了,怎么可能呢,您肯定又弄错了。”
“又弄错了?”
“之前在东京见面的时候您也说过这事,但这一次我说您弄错了,是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吉敷说话的方式好像让佐佐木佳子生气了,她马上回击道:“我不能说。”
“但是……”吉敷像挨了一个耳光似的。
佐佐木佳子又笑着说道:“也不是永远不能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说。这件事我仍在调查,现在还是个秘密。”
片刻沉默之后,佐佐木佳子开口问道:“但我先生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来问您的。”吉敷说道。
“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说完后她就闭口不言了,那表情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秒,又一秒,尴尬沉默的气氛笼罩着他们。过了一会,佐佐木佳子开口了,吉敷这才知道方才她在忍耐什么了——她在犹豫要不要把这话说出来。
“但二位警官和我不一样,你们肯定知道些什么吧?刚才你们问我钱啊出人头地啊什么的。”
“啊,夫人,不是这样的。”留井插话说道,“您不要这么联想。”
“那你们为什么那么问呢?我先生虽然有点神经质、爱挑剔,但他不是那种做坏事的人,也做不出坏事。如果他是那种人,肯定之前会捞很多钱,公司那边早就出事了。”
吉敷心想:不对,不是这样。这是小流氓才干的事情,凡是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做这种蠢事。吉敷想的是——一个很贪财的人,常年面对大量的现金、看着别人发大财,心里可能很不痛快。考虑到他作为东大毕业生的精明,如果有不容易暴露的赚钱手段,他可能会下决心行动的。但到底是什么手段,他又犯了什么罪?这是让吉敷发愁的地方。
但吉敷看出来,佐佐木佳子已经在赌气了。即使继续问下去,她也不会说什么有帮助的话。
“您先生在陪儿子去东京考试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没有,和平时一样。”佐佐木佳子爱答不理的说。
“您有没有注意他带了什么特殊的行李,或是有什么特殊的行为?”
“没有,和平时一样。”
“唔。”吉敷点了点头,他可以理解佐佐木佳子的态度——她正为准备葬礼忙得焦头烂额,吉敷他们却上门打扰,而且还对死者本人的人格评头论足,她心里当然会不高兴了。
“那我们换个话题吧,您认识这个男的吗?”吉敷边说边拿出壶井合三的照片,“他和您先生在鹿儿岛应该有来往。”
佐佐木佳子看到了壶井的遗容。因为他的遗容很安详,所以应该只以为照片上的人是
睡着了。佐佐木佳子伸出手,把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我没见过这个人”,然后把照片还给了吉敷。
“您肯定吗?这个人和佐佐木先生的确认识啊。”
“是吗?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工作嘛,原来在印刷公司干活儿。”
“那是什么时候?”
“至少两年前。”
“两年前……反正我是不认识。”
“啊,是吗。”
看来壶井没来过佐佐木家。
“您先生的朋友圈是不是不大啊?”
“朋友圈,是吗?”
“对,您先生朋友多吗?”
“我觉得不算多。要说来过我们家的,也只有他公司的下属而已。”
“哦。除此之外的朋友呢?”
“我想没有。”
“您先生有没有以前的同学或是小时候的朋友?”
等一下!吉敷突然想到,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交集的佐佐木德郎和壶井合三会不会是儿时的朋友?只是年龄上稍有出入——佐佐木德郎四十五岁;壶井合三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有五十多岁了。
“您先生是哪里生人?”
“他是土生土长的鹿儿岛人。”
“有没有离开过鹿儿岛呢?”
“我知道的只有大学四年和工作的前两年。”
“有没有去别处复读或其他不在鹿儿岛的时候?”
“他没复读过。”
“这样啊。”
看来这条线也没什么希望。壶井合三在大连出生长大,成人后一直在大分县生活,结婚后又过了好几年才搬到鹿儿岛来。
“我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在东京我也问过您,为什么您先生去中野那边?关于这一点,那之后您有没有想到什么?”
“我吗?没有。”
“夫人没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是吗。那么,虽然这话不好听,我还是实话实说吧。佐佐木先生并不是要去中野,他却坐上了开往中野的巴士。而七年前,就是开往中野车库的K帝都巴士,一个变态狂拿着汽油上车放火,造成六人死亡。这次的纵火案和七年前的案件如出一辙。而这次的纵火犯说是佐佐木先生花钱雇他放火的。这样一来,这个流浪汉的话一下子变得真实可信了。”
佐佐木佳子低头听着,听完后只说了一句:“那人说我先生给了他多少钱?”
“本来说的是五十万,不过那人只拿到了二十五万预付款。”
佐佐木佳子听后,付之一笑:“这不可能。他出五十万?绝不可能。”
吉敷面不改色地听着:“是吗?”
“我先生很在乎钱,也可以说是个小气鬼。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把五十万,不是,二十五万给那个人呢?他绝不会出这么多钱的。”
“说的也是。”这次吉敷微微笑了一下,“愿出这么多钱的话,意味着接下来要赚更多的钱吧。”
佐佐木佳子不说话了,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那最后,我们能看一看佐佐木先生的书房吗?就在隔壁吧。”吉敷说完就自己站起身来。佐佐木佳子也很不情愿地站起来。
隔壁书房没有锁门,听说佐佐木德郎生前在书房时也从不锁门。
书房和客厅一样,有面朝院子的窗户,铝制窗框里镶着一块透明玻璃。
一进书房,左手边的墙上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橱,书架上摆满了书,不过大都是股票、金融市场和经济方面的。从藏书的内容来看,佐佐木的确是一个只关心金钱的人。
写字台在书橱的左边,面朝院子的那扇窗户在写字台的右后方。吉敷打开写字台左边抽屉,里面没有A报纸的简报。
“那则剪报在我那里。”留井站在吉敷身后说道。
“嗯。”吉敷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关上了抽屉。
写字台上放着一只万宝龙钢笔和一只木制烟斗,烟斗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
“哦,这只烟斗好像是手工做的吧?您先生亲手做的吗?”
“不是,这是浩一做的,是送给他爸爸的礼物。”
“浩一做的?”
“是的。先生以前常唠叨浩一,不让他做这些事情,只让他好好学习。但浩一手很巧,喜欢做木工手工,经常在房间做帆船模型,或者鸭子造型的摆设。这只鸭子也是他的作品。”
吉敷凑近书架上放着的鸭子摆设,说道:“这个做的太好了,真以为是外面买来的工艺品呢。”
“这个烟斗也是,因为他爸爸总嚷着让浩一好好学习,浩一想用这个烟斗来讨好他爸爸。”
“这个兴趣真不错啊。他开始做手工的时间长吗?”
“嗯,是从小学时候开始的。自从他从附近的工厂得到了一把老虎钳,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哦,他的屋子里有老虎钳啊?”
“是啊,”佐佐木佳子倚着书房的窗户,指着儿子房间的窗户说道,“那个窗户旁边有个小的操作台,老虎钳就放在那里。”
“这样啊。嗯,那么我这边没有什么问题了。留井先生,您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我这边也可以了。”留井用沙哑的嗓音回答说。
“您先生去东京的前一天,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是吧?”
“去东京前的那几天,没有啊……”
“不一定非在那几天,再往前的日子,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留井接着问道。
“您说的再往前的日子,是指什么时候?”
“比如屋顶掉落、大降灰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嗯,要说那时候的话……我先生有一次在路上晕倒了。”
“晕倒了?”
“是的,不过好像和你们要调查的事情没什么关系。”
“在哪里晕倒的?”
“天文馆路。”
“天文馆路?!”吉敷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声音。天文馆路不就是“城堡”俱乐部所在的路吗。
“为什么晕倒了?”
“不知道。他说突然觉得很难受、想吐、后来就站不住了。我觉得肯定是被火山灰弄得不舒服。”
“那一天降灰降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是个星期天,能见度连一米都不到。”
“那种天气您先生还出门啊?”
“是的。他说要去一趟书店,还想去看看高尔夫球具,所以他就戴上防灰口罩往天文馆路那边去了。”
“还有防灰专用的口罩啊?”
“对,这边经常降灰,所以有防灰口罩。”留井解释道。
“哦。”吉敷回答说。“那您先生后来怎么样?有人送他回家吗?还是直接去了医院?”
“他在天文馆路上晕倒后,路过的人给我们家打了电话,我急忙赶过去,最后打车把他带回来的。”
“您不开车吗?”吉敷他们没看见佐佐木家里有车。
“是的,我和我先生都不开车。”
“那么,给您打电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个女的。”
“您见过她吗?”
“见过一下。”
“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长得很漂亮。”
“很漂亮?是酒吧女招待的那种漂亮吗?”
“这个……”
“您问她叫什么了吗?”
“没有,我去了之后她马上就走了。”
“您先生是直接晕倒在人行道上了?”
“不是,当时他刚进了马路对面的一栋楼,是在台阶那里晕倒的。”
“那个楼里是不是有个叫‘城堡’的酒吧?”吉敷觉得正越来越接近事件的核心。
“哦,对,是的。”
果然不出吉敷所料。难道是茂野惠美救了佐佐木?
“在那之后您见过那个女的吗?”
“没再见过。”
但是佐佐木见没见过呢。
“您觉得那个女的有没有可能是‘城堡’的女招待?”
“这个……我不知道啊。”
“她的气质感觉像不像呢?”
“啊,有一点吧……”
“她有多大?”
“看起来大概二十岁吧。”
这个茂野的年龄一致。佐佐木家房屋掉落是在两年前,壶井被杀也是在两年前。当时茂野应该是二十二岁。
“她是不是叫茂野惠美?您知道吗?”
“不知道。”
“看到长相的话就知道了吧?留井先生,您手上不是有茂野惠美的照片吗?”
“照片……啊,对对,我有。是从‘城堡’的老板那里借来的,我都忘了。不过照片有点小,是四五个女招待的合影。”留井边说边从他的小型提包里拿出了照片。照片果然不大,好像是在店里拍的,照的时候应该是开了闪光灯,四张画着浓妆的雪白的脸靠在一起。
“这个是茂野。”留井用他胖胖的手指指着右边数第二个女孩,那个女孩眼睛大大的,长得很可爱。吉敷也是第一次看到茂野的长相。
“怎么样?是她吗?”吉敷从留井手上接过相片,传给了佐佐木佳子。
佐佐木佳子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会儿:
“啊,对对,就是她。”
“是她吗?”
“没错。”
吉敷的预感灵验了。原以为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佐佐木德郎和壶井合三,终于通过茂野惠美联系在一起了。
“您还记得具体的时间吗?”
“这个,具体的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是前年。”
“前年?就是您家屋顶掉下来的那一年?”
“是的。”
“是几月几号呢?”
“嗯,是七月末……几号嘛,反正是个星期天。”
“哦。”
即使没有确切日期,这次调查也已经收获颇丰了。那天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佐佐木家二楼、他家独生子的房间屋顶掉了下来;五天后,壶井合三去了东京,而佐佐木很可能在东京杀害了壶井。
吉敷把照片还给了留井。这样一来,就更需要见茂野惠美了。佐佐木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和茂野惠美认识并相熟了呢?或许他曾多次去过‘城堡’。吉敷也想马上去一趟那里。这时窗外已是一片暮色了。
“百忙之中打扰您这么久,真的很抱歉。托你的福,我们得到了很多重要线索……”正当吉敷从佐佐木的写字台前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腰不小心碰到了那只手工烟斗。烟斗掉在了地上,却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声响。
“啊,真对不起。”吉敷边说边伸手去捡烟斗,却发现烟斗旁边的地板上用钉子钉着一块五厘米见方的镀锡铁皮。
“咦?只有这里钉上了铁皮啊……这是您先生钉的吗?”
“是的,像刚才一样,他说是烟斗掉在地上把地板烫坏了,所以钉上了这个。”
“哦……”
吉敷心想,因为地板被烟斗烫到了就钉一块铁皮把那里盖起来——佐佐木真够神经质的啊。他把烟斗放回桌子上,就和留井一起离开了佐佐木的家。
第三节
“城堡”果然是家规模很大的店。吉敷在银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酒吧。天花板上的镜球在不断旋转,宽敞的场地中央有一个略高一些的舞台,舞台上放着一架透明的钢琴。钢琴旁边放着一把椅子,那应该是演奏者坐的地方。天花板上的聚光灯已经打在琴椅上了,但演奏者还没到。
他们一进“城堡”,误把他们当成客人的女招待们就殷勤地跑过来挽着留井的胳膊。吉敷两人被一片温柔的娇声包围。
“你们弄错了,我们不是客人。是我,是我。”留井大声喊道。
“什么啊,原来是十兵卫先生。”一个女招待失望地说道。往里看去,酒吧里还没有客人。
“我们来的这么早,你们以为我们是扑火的飞蛾了吧?真是遗憾呐。”
“就是!”
“这里面光线暗,你们看不清我们是客人还是警察。而我们呢,也看不清你们是不是美女。”留井曾说自己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但现在却和女招待谈得投机。而且,吉敷这才知道留井的名字——“十兵卫”——一个格外古朴的名字。
“这位英俊的先生不会也是警官吧?”
“怎么不是,而且还是从东京来的铁面刑警。”
“骗人的吧?”
吉敷自己回答了一句“是真的”,女招待马上大喊起来:“咦?东京来的警察就是不一样啊!”
“真是的……”留井十兵卫说道。
“不说这个了,你知道茂野惠美在哪吗?”吉敷着急地问道。
“惠美?惠美还没来呢。”一个女招待说。
刚才围上来的四名女招待都没有散开的意思,反正她们也是闲着,而且对东京来的刑警感到很好奇。
“她大概几点过来?”
“惠美可不好说呢。那丫头,想来才来。有时候九点来,有时候十点才来。”
“还有时候根本不来呢。”其他女孩儿说道。
“今天她会来吗?”
“这个嘛……”
“可能会来吧,她昨天来了。”
“嗯,可能吧。”
“吉敷先生,您也听到了吧?简直和天气预报一样没谱。”
“她不在公寓?”
“公寓没人。”留井冷淡地回答道。
“那,我给她打个电话呗。”
“那就拜托你了。”
女招待一个人往角落里的公用电话走去。留井和吉敷都不再闲聊了,而是一起望着女招待打电话的背影。只见她把一枚十元硬币收到钱包里,马上转身回来了。
“没用,她不在。”
“我猜也是啊。”留井好像已经预料到了,“怎么办,十兵卫先生?在这里等吗?”
“别开玩笑了,这个店这么贵。吉敷先生,我们走吧。”话音刚落,留井就率先迅速朝门口走去。

留井带吉敷到了另一家酒馆,它位于天文馆路入口处,价格最多只有“城堡”的十分之一。留井好像想在这里吃晚饭,顺便喝点酒。吉敷担心留井不回家吃晚饭,他的妻子会不高兴。
他们先干了杯啤酒,这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喝酒,之后又吃了点下酒菜。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鹿儿岛风景名胜之类的话题。留井很肯定的说,鹿儿岛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哎,不光没什么景点,而且真没什么可看的地方。虽然大家都知道鹿儿岛这个地名,但这里算不上了旅游胜地。简单地说,鹿儿岛值得一看的就是樱岛和西乡隆盛[1]的出生地。但也只有这两个地方。”
“不是还有火山灰吗?”
““是,是有火山灰,但那种东西也算不上什么风景名胜啊,只能给人添麻烦。要说鹿儿岛的名胜,有西南战争时发生激战的城山、曾经是岛津宫城的鹤丸古城遗址、隆盛的临终地南洲洞窟,也就这些地方吧……还有雾岛屋久国公园什么的。不过都是些小地方。”
“是吗。”
“不过吉敷先生您也不是来旅游的……不好意思,我想趁着还没喝多给‘城堡’打个电话。要是茂野惠美不在那,就再给她家打一个。”留井边说边站了起来。
“拜托您了。”吉敷说道。
留井经过公用电话,先去了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后,又回到公用电话那里拨了电话。但不一会儿就走回吉敷那边了。
“哎,都不在。她到底去哪了啊,真是愁人。她们店的女孩儿都说没什么线索。看来那孩子在店里也是游移不定啊。”留井坐到座位上,喘着粗气说道。
“对了,吉敷先生,您今晚住哪?”留井问道。
“就住个便宜点的旅馆吧,您能我介绍一间吗?”
“这样啊,那商务酒店也行吗?”
“没问题。”

当晚,在离天文馆路很近的一家商务酒店门口,吉敷和留井分开了。在那之前,留井又给“城堡”和茂野惠美的公寓打了两次电话,但还是没能找到她。昨天“城堡”的女招待们见到她上班,之后她就音信全无了。据说昨晚她一直待到凌晨一点半“城堡”打烊,然后就打车回家了。
吉敷把行李放到房间,又回到鹿儿岛的街上。刚才在酒馆没什么东西可以吃,夜一深,吉敷觉得饿了。他在想要不要去小摊上吃碗拉面什么的。
吉敷边走边考虑茂野惠美的事情。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她从昨晚以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秘密呢。如果她把知道的事情统统都说出来,肯定能填补很多未知的空白。所以吉敷首先想到的是——她不会被什么居心叵测的人绑架了吧。
这件案子的确很奇怪。佐佐木德郎的死完全是他自己的过失,而一直到临死之前,他都在策划一件极为夸张的事情——雇人放火烧一辆巴士车,而且雇了一个流浪汉,一下子就要给他五十万。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还不知道佐佐木为什么要这么做。
继续追查这件不明原因的案件,就追到了日本最南端的大都市——鹿儿岛。在此地调查的出发点是佐佐木家屋顶掉落一事。而屋顶掉落的原因是北方人怎么也想不到的——被樱岛的火山灰压垮所致。这样说来,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案件都是由樱岛的“灰”开始的。
吉敷默默地想,原来都是灰啊,整个案子就是一个火山灰搭建的迷宫,而现在他好像已经迷路了。
这样想来,鹿儿岛这座城市的确经受着与众不同的考验。这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大城市位于“樱岛”这座世界级火山的脚下,虽然这不是什么好事,但按理说火山是不应该喷发火山灰的。有的火山会咕嘟咕嘟地喷发粘稠的岩浆,有的火山则像喷泉一样,岩浆潺潺流淌。常见的火山都是这样的。但樱岛这样彻头彻尾的灰型火山非常少见。而这座奇怪的火山的脚下,居然存在着鹿儿岛这样的大城市。
吉敷一边想着一边往天文馆路走去,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
那是一大群人,一群男人正向这边走来。这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奇怪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她身材娇小,看来是个女人。在这冬季的深夜里,她却穿着泳衣。
不对,她穿的不是泳衣,而是内衣——白色的胸罩和内裤,脚踩一双黑色船鞋。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因为还有些距离,吉敷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后面那些男人的表情倒是很容易就看出来了——脸上都挂着色迷迷的讪笑。
突然,女子跑了起来,男人们紧随其后。吉敷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当女子跑到离他只有二十米的时候,吉敷脱下外套,站在那里等她。
她正要从吉敷身边跑过时,吉敷一下子堵住了她,强行用大衣裹住她的身体。
女子大叫着,在吉敷手里胡使劲挣扎:“放开我!”
“把胳膊伸到袖子里!”吉敷在她耳边说道。她赤裸的双肩起满了鸡皮疙瘩,已经冻得发红了。吉敷抓住她的手腕,逼她往大衣袖子里伸。
“喂,你,放开她!”吉敷这才发现自己被那群男人包围了。
“你怎么能对一个女的这样?你是流氓吗?”一个男的边说边抓住了吉敷的右手腕,吉敷用力甩开他的手
“你们是不是想找乐子啊?想看女人,你去看脱衣舞啊。”吉敷说道。
“你说什么?”那群男的脸色都变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是她自己说想脱,那就让她脱呗。”
人群里响起了“就是,就是”的喊声。
“就是!”叫的最响的是那个女子。她把一下子把大衣扔到了马路上。
吉敷急忙去捡自己的衣服。他搞笑的动作惹来一片哄笑。吉敷拿起大衣,用它裹着,摇摇晃晃地抱住了女子。
“好,一起走。”他这一走不要紧,那些男的一个个都跑到吉敷前面把他挡住了。
“你这家伙,你一个人想把她带到哪儿去?!”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凶恶地说。他的长相和一般人不同,非常蛮横,块头也大。
这种说教式的语气让吉敷觉得好笑,他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有什么可笑的!”平头男子大声喊道。
“这个世界可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好像是哪里的台词吧。”
“我真想把你扔到外科去看看你的病。”
“我要是去外科的话,那你就得去拘留所了。你看到这个还敢这么放肆吗?!”吉敷把警察证举到男子鼻尖。
“什么?!”他的用前所未有的声音大叫道。他四处环顾了一圈,一溜烟朝右边逃跑了。其他男的也跟着跑开了。
吉敷把警察证收进口袋,又踉踉跄跄地抱住女子,拖着她开始走。
“你干吗?你要把我带到哪去?!”女子大叫,嘴里散发着酒气。
“去你家。”
“我绝不会告诉你我家在哪的。”
“你说不告诉我?但我已经知道了,茂野惠美小姐。”吉敷说道。
这个女的,就是吉敷在照片上见到的茂野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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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乡隆盛——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萨摩藩(今鹿儿岛北部)武士、军人、政治家。(译者注)
第四节
电梯升到猎户公寓六楼,一下电梯,茂野惠美就大声喊道:“这是哪,你把我带到哪儿来了?!”
但一走进走廊,她就反应过来了:“咦,这不是我家吗……”
看来她还是能认出地方的。
“但我没带钥匙。”茂野惠美说。
她这身打扮,的确没有可以放钥匙的地方。
“那你本来打算今晚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刚才是想去店里来着。”
“已经十二点了,店里就快关门了。你就去干一个小时啊?”
“对啊,虽然只有一个小时,但只要我一去,大家都会很高兴。”
“你穿着这身去,他们肯定高兴……你怎么穿成这样?”
“也没什么。我在一个男的那儿喝酒,他说不想让我走,就把我的衣服藏起来了。没办法,我只能穿成这样赶紧回家。”
“就是说,你穿成这样和一个男的喝酒?”
“这是我的自由,那人是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真了不起啊,让自己的女朋友穿着内衣在鹿儿岛大街上走。”
“用不着他多管闲事,我自己觉得好就行了。他是我的男人,不用管他。”
“这么说来也是。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儿了。你和壶井合三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你到底是谁?你太可怕了,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的事情?”
看来刚才她没看到吉敷的警察证。
“方便的话进屋说怎么样?你好像都冻得发抖了。”
“这是我的事!发抖也好痉挛也好,不用你在这多管闲事!”
“我可能又要管闲事了,旁边都是邻居,你小点声不好吗?还是你想让全楼的人都知道,你穿着内衣在鹿儿岛市里乱走、又被警察护送回家?”
“不过,”她稍微放低了声音,在六零七室的门前说道,“你让我怎么办啊?没有钥匙,我又进不去。”
“我知道怎么办。”
吉敷拉起她的手就往电梯那边走。她虽然穿上了大衣,但没有系前面的扣子,所以雪白的肚皮和双脚忽隐忽现。
“哎,又要去哪儿啊。”
“去派出所,在那呆上一晚,正好还能好好问你话。”
“等等,警官先生,等一下。你是警察吧?”
“你终于知道了。”吉敷停了下来。
“仔细一看,你长得还挺帅的嘛。”
“不行,看来还是得去派出所。”
“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钥匙藏在电表箱里。”
吉敷松开手,茂野走回门口,打开门边墙上的一扇小门。
“我喜欢到处藏东西。”
“下次你把衣服也藏这儿吧,免得没的穿。”吉敷接话说。
门终于打开了,吉敷走了进去。屋子里空空的。开灯后,吉敷看到一个中国产的衣橱,很高,黑色的,两扇橱门上装饰着贝壳工艺。屋里只有这一件家具。电视、音响、收音机、就连椅子都没有。空荡荡的白色地毯上凌乱的散落着穿过的长筒袜、内衣、短裙之类的。
惠美在吉敷后面进了屋。她可能也意识到有客人来了,于是像足球运动员一样,把散乱的衣服咚咚咚地踢到墙角。
惠美打开左边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又带上了门。吉敷猜她肯定是去穿衣服了。客厅没有椅子可以坐,吉敷就站在那里等她把大衣还给自己。
门开了,惠美出来了。但出乎吉敷的预料,她还穿着刚才那一身。“好了”,她直接坐在地毯上,倚着墙,从大衣下面拿出一瓶威士忌来。
“喂,你干吗呢?”吉敷说道。
惠美抬起头来看了吉敷一眼:“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倒是你,杵在那儿干吗呢。”
吉敷急忙脱了鞋,走到惠美身边,一把夺下她正要往嘴边送的杯子和那瓶威士忌。
“你干吗?!”她站起身来,狠狠抓住吉敷。吉敷用手掌按住她胸口上方,把她推了回去。
“你是不是出丑还没出够啊!”
“还给我!”
“那你把我的大衣也还给我。”
“还就还,那种廉价的东西。”惠美把吉敷的大衣摔倒地上。
“这不行,你穿上衣服怎么样?不冷吗?”
“这栋公寓有中央供暖。你把酒还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去警察局告我?”
“快点!今天过得太恶心了。”
“我也是。”
“真想忘了刚才那帮猥琐的男人。”
“你穿成那样在路上走,肯定会有人跟着。他们还都喝了酒。这不是别人的错,而是你的错。所以你自己总是忘不掉。想靠喝酒来忘掉是不可能的。能忘掉的事情不用喝酒就能忘掉,忘不掉的事情即使喝上几百杯也忘不掉。
“嗯……”她又坐回到地上。
“你先穿上衣服,之后咱们再说。这个怎么样,穿这个?”吉敷指着地上的一件蓝色裙子问道。他正要走过去拿裙子,
“我不喜欢那件,送给你好了。”惠美倒是很大方。
“裙子我怎么能穿呢。”
“那给你老婆呗。”
“这怎么可能。”吉敷说到一半,又换了个话题,“你怎么喝这么多酒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早之前了。”
“喜欢喝酒?”
“也不是。”
“那是有什么起因啰?”
“没这回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是吗?你以前和地方M帮会的男人交往过吧?那个男的在昭和五十九年年末的那场枪战里死了。是从那时候开始喝酒的吗?”
吉敷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惠美却沉默了,看来吉敷说对了。
“然后你就自暴自弃,和壶井合三交往了?”
“壶井……?”
那一瞬间,惠美的眼神变得涣散而游离。有可能她因为喝多了,记忆力变得模糊。但惠美好像在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哎呀”。吉敷把威士忌酒瓶和杯子放到地毯上,在惠美旁边盘腿坐了下来。
“啊,壶井啊,我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你可别撒谎啊。”
“我没撒谎。我和那个大叔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人说你们是男女朋友。”
“这是谁造的谣啊。我和那个人真没关系。虽然在背后评论别人不太好,但那种大叔,我才没兴趣呢。”
“但据说你一直给这个‘没兴趣’的大叔零花钱啊。”
“零花钱?好像给过吧。”
“你不喜欢他这个五十岁的大叔,和他又不是恋人关系,那你为什么给他钱花?”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不单单是你自己的事情。壶井在那之后就被人杀死了。”
“我忘了。”
“不对,你不可能忘。你每个月都给他钱,他就是靠着你的钱过活的。”
“不是这样,没到那种地步。”
“那你给他多少钱?”
“忘了。”
“为什么给他钱?”
“我不记得了。”
惠美把头转向旁边。吉敷不再说话了,他觉得会越问越棘手。
“你是怎么认识壶井合三的啊?”吉敷换了个问题,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这种事,早不记得了。可能他去店里喝过酒吧。”
“不可能。他得经常去店里才能和你混熟吧,但‘城堡’的消费那么高,他区区一个印刷厂工人根本不可能老去那里。”
“那你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估计是因为你之前的男友——M帮会成员的关系吧。是吗?”
惠美沉默了片刻。一被说中就变得沉默,这是她的一个特点。
“那个M帮会的人,叫什么名字?”
“忘了,想不起来。”
“你喜欢他吗?”
又是沉默。
“看来是喜欢了。”
还是沉默。这样反而可以说惠美是个老实人了。
“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忘了!”惠美扭过头去,高声说道。
好吧,那人的名字留井应该能查到。
“两年前,壶井合三为什么去东京?”
“这种事你问我干什么?”
“他不是和你谈过这事吗?去东京的事。”
“忘了。”
“老说忘了忘了,你快说实话!这只是前年的事情,不至于统统都不记得了吧。”
“他说要去东京见一个人。”
“谁?他去见谁?”
“我不知道啊,不记得了。”惠美赌气说道。
“好,那去派出所好好想。”
吉敷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当然,他只是佯装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
“好,他去见谁?”
“在赛马场工作的一个人,我不认识。”
“什么?赛马场?”吉敷的第六感一下子被击中了,脑海中立刻浮现出A报纸的剪报。
“哪里的赛马场?”
“中山的。但那个在那里工作的人,我不认识。”
“那你怎么能把他介绍给壶井?”
“所以说我不是把那个人介绍给壶井,而是我把之前一起工作的一个女孩儿介绍给壶井。”
“女孩儿?”
“嗯,在东京龟户一个酒吧里工作的女孩儿。因为以前我听她说,她认识在中山赛马场工作的人,我就把这个女孩儿的事给壶井说了。”
“原来如此,然后呢?”
“嗯,我给那个酒吧打了电话,提前告诉她壶井要去找她。”
“那壶井在东京见到她了吗?”
“不清楚,可能见了吧。”
“你也真冷淡啊,那之后壶井就死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和那人没关系。”
“和他没关系,为什么要给他钱?”
“这个……这种事不说也行吧。”
“不行。”
“因为有人临死前嘱咐过我,。”
“M帮会的人?”
“对。”
“他嘱咐你什么?每月给壶井十万块钱?”
惠美又沉默了。
“壶井曾帮过那个人的忙吧?”
“应该是的。”
“他临死还让你照顾壶井,可见关系不同寻常。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冈本。”
“冈本,后面是什么?”
“冈本敏哉。”
“唔。多大年龄?”
“比我大一轮。”
“一轮是指?”
“十二岁。”
“这样啊。你们交往的时间长吗?”
“嗯,比起交往的时间,他对我影响的时间更长。我一直忘不了他。”
“因为他已经不在人间了,所以他的印象又被美化了一些吧?”
“也有可能,不过主要还是因为那么好的男人再也没有了。”
“他好在哪里?男子汉气概?”
“他长得很帅,简直可以当演员了。和您长得有点像呢。”
“我吗?那可真是荣幸啊。除此之外还有些事想问你。两年前七月末的一个星期天,你在天文馆路上救过一个叫佐佐木德郎的人吧?”
“谁?我救过?”
“是啊,虽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是你救的。”
“好像有这事……啊, 对,对,我给他妻子打了电话。”
“之后佐佐木去‘城堡’喝过酒吧?”
“对,来过两三次吧。”
“你陪过他?”
“嗯,他走的时候送过他。”
“你和他熟吗?”
“还行,但也不是特别熟。”
“他是不是迷恋过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佐佐木可能是杀害壶井合三的凶手。”
“真的吗?”
“啊,他是不是吉嫉妒壶井合三呢。他打心眼里喜欢你,但你和壶井在一起。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就把壶井杀了。”
吉敷说得随便,好像他在信口开河,但他心里觉得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性。
“不是吧!”茂野对吉敷的推测一笑了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
“不可能,警官先生,这绝不可能。”
“嗯?”
“因为我和那个壶井不熟、和佐佐木先生也不熟,而且佐佐木先生从前年开始就没再去过店里。”
“是吗?”
“是这样哦。要是他喜欢我,应该会来找我才对。”
“啊,也是。那么是你把壶井介绍给佐佐木认识的?”
“这个……嗯,是我。”
“在哪里?”
“店里。”
“为什么介绍他们认识?”
“因为壶井说想认识佐佐木先生,说佐佐木先生来店里的时候,让我告诉他。所以佐佐木先生来的时候,我就给壶井家打了个电话,叫他过来了。”
“然后就介绍他们认识了?”
“对。”
“壶井为什么想接近佐佐木?”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想结识一下有钱的精英人士吧,以后需要的时候能找人家办点事。因为壶井既没学历也没钱。”
“你介绍他们认识后,他们关系熟吗?”
“我不知道。好像是壶井一个劲儿的跟人家套近乎。他们到底熟不熟我就……啊?!这是怎么回事?!”惠美突然惨叫起来。
“怎、怎么了?”吉敷吓了一跳。
“我、我怎么穿成这样。喂,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都跟你说了一百遍了,让你穿上衣服。看来你的酒终于醒了啊。”
“醒了,头好疼。而且,怎么这么冷啊。”
“不是有中央供暖么。”
惠美站起来,打开黑色的中式衣橱,拿出一件旗袍,急匆匆地从头上往下套。
吉敷心想,又不是要去参加聚会,穿件平常的衣服不就行了吗。但当他看到茂野和旗袍拉链苦苦争斗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个女子生活在一起。可能和刚才她说的那些话有关吧。
“就是说,壶井不知为了什么,一心想接近佐佐木,但你不知道着其中的理由是吗?”
“对,我不知道。”
“最后他们是不是变得很熟了,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惠美穿好衣服,又走到吉敷面前,坐了下来。因为没有穿丝袜,所以旗袍下的那双脚看起来冷冰冰的。
“喂,警官先生。”
“怎么了?”
“我们去跳舞吧。”
“别开玩笑了。我今天刚从东京过来,正累的半死。刚才又跟着你玩了一把大冒险,现在就想早点回去睡觉。”
“你睡这里不就行了。还可以是省出住宿费哦。警察的工资挺低的吧?哦对,你们有出差费的吧。”
“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壶井的事。他一个劲儿的要接近佐佐木,中间却突然说要去东京?”
“好像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
“我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你提到了那个做女招待的朋友,说她认识中山赛马场的人?”
“但这是壶井提出来的啊。”
“壶井提出来的?”
“嗯,他说已经放弃佐佐木了,问我认不认识在东京中山赛马场工作的人?”
“放弃佐佐木?他这么说的?壶井这么说的?”
“对。”
吉敷觉得这一点很重要。放弃了佐佐木——意思就是说他已经放弃接近佐佐木的计划了。
但这样一来就有了两个问题。第一,壶井为什么想接近佐佐木,他制定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什么?第二,他为什么突然放弃了?从惠美的话来看,这个计划因为某些原因触礁了,所以壶井立马转向东京的中山赛马场。
等一下!突然,吉敷像受到上天的启示一样: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呢——到现在为止,和这起案子有关的一连串的场所,都有一个共同点!最初是A新闻的剪报,涉及到赛马选手,是说一个叫松永的主力骑手把马匹状况泄露给黑社会团伙。
这无疑是为了提高赌马的胜算,也就是为了赚钱。
此后是佐佐木德郎。他是N证券公司的营业科长,却也自称专职人员,经常参与现金运输等直接和钱打交道的工作。这也牵扯到大笔的钱。
而新出现的中山赛马场,毫无疑问,也是有大量现金流通的地方。
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事情都联系起来了。这个原本内部相互纠结的案件,终于开始变得清晰了。
壶井的取向——对,壶井的取向都是一以贯之的。他总是瞄准这种地方来采取行动。这下终于抓住这一点了。
“这下就明白了。”吉敷不由自主的的嘀咕了一句。但疑点仍然存在——壶井为什么下定决心,要放弃佐佐木呢?
“壶井为什么要放弃佐佐木这条线呢?他有没有说过自己的理由?”
“不知道,反正他说放弃了。”
“哦?!”吉敷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他再次得到了上天的启示——这会不会和佐佐木家屋顶掉落一事有关呢。壶井是不是因为那件事而放弃了佐佐木这条线呢。虽然无法说明原因,但这两件事在时间上完美的地吻合在一起。因为佐佐木家屋顶垮掉后的第四天,壶井就去了东京。
“壶井有没有说过佐佐木家屋顶垮了这件事?”
“啊,说过。他说看见屋顶掉下来,吓了一大跳。”
“什么?!他看到屋顶掉下来了?”
“嗯。”
“也就是说,佐佐木家屋顶垮掉的时候,壶井正好在现场?!”
“嗯,好像是这样。”
“这样啊!”
果然是这样。那么,那火山灰上的脚印……佐佐木德郎当着妻子的面嘀咕着说“脚印”,那会不会就是壶井合三的脚印呢?
昭和六十年八月十九日傍晚佐佐木家屋顶掉落的时候,壶井就在他家的的院子里。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壶井为什么去那里。看到屋顶掉落,他可能就逃跑了。之后,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壶井放弃了针对佐佐木的计划,转而决定去东京的中山赛马场。
他到底有什么计划?壶井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他为什么因屋顶掉落一事而放弃了佐佐木这条线?
“壶井有没有说过,他是因为佐佐木家房顶垮掉这件事而放弃了佐佐木那边?”
“啊?”惠美好像不太明白吉敷的意思。
“壶井说他放弃了佐佐木的原因,是因为他家的房顶掉了?”
“嗯……可能吧……”
“时间上正好是那个时候吧?”
“我想,是吧。”
和茂野惠美的谈话得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这样一来就可以顺利展开调查了。接下来就差惠美朋友的名字和东京龟户那家酒吧的名字了。
“最后我想请问一下,你那位朋友所在的酒吧的名字和电话。”
“名字?‘百合’酒吧。”
“‘百合’啊。那你朋友的名字呢?”吉敷拿出了记事本。
“池上玲子。”
“她在酒吧用的也是这个名字?”
“可能。”
“电话呢?”
“电话啊,你等一下。”惠美在衣橱里找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念了电话。吉敷记了下来。
“好,记下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到这么晚。为了明天能穿好衣服走在天文馆路上,今晚就别喝酒了,赶快睡吧。”
“嗯。”
茂野惠美出人意料地乖乖回答道。吉敷告别的时候,她说了句更让人意外的话:
“警察先生,您还会来吗?”
吉敷苦笑着点了点头。当然,他的意思是说还会再来调查取证的。
吉敷边往电梯走边想,很多借酒浇愁的人内心都是很寂寞的。茂野惠美也是这样一个人。
第五节
第二天一早,吉敷给还在家里的小谷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龟户“百合”酒吧的电话,托他调查在那工作的女招待——池上玲子。
壶井合三应该一到东京就和玲子联系了。所以玲子可能会提供很多新的线索。小谷答应马上去查。
打完电话,吉敷正在宾馆等回音。这时,留井十兵卫警官来了。
“吉敷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吉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讲述了从茂野惠美那里得到了的新线索。小谷听得目瞪口呆。
“您是怎么从她那里听到这么多事情的?是不是施了什么魔法啊?”
吉敷简要地讲了讲昨晚的经历。本来他在犹豫,要不要提茂野惠美穿着内衣这件事,后来觉得没有必要连这个都告诉小谷,于是就没说……
两个人去了宾馆一楼的咖啡厅。留井看起来很饿,大口大口地吃着早餐套餐里的面包。看来留井没吃早饭,吉敷心想,留井可能是单身吧。
“这可是巨大的进展啊。”留井边吃边说道。
吉敷点了点头。虽然吉敷也这么觉得,但现在还没能把握案件整体的轮廓,所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留井果然这么问道。
“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两年前,壶井合三努力想要接近有很多钱的地方,或者是在那种地方工作的人。”
“很多钱啊,就是指现金啰……”留井闭上眼睛考虑了一会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正为什么事陶醉呢。
“是的。壶井最初想通过茂野惠美接近N证券公司的营业科长佐佐木德郎。但中途放弃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很坚决的跟茂野惠美说‘已经放弃佐佐木了’。”
“唔,对情人这么说的话……”
“不是,茂野否认她和壶井是那种关系。”
“她的话能信吗。”
“我觉得还是可信的。”
“那茂野为什么给壶井钱呢?”
“据茂野说,这是M帮会的冈本敏哉死前的遗言。”
“冈本,哦……”
“您知道他?”
“嗯,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很英俊的人。哦,他是茂野惠美的情人啊,原来是这样,这下对上号了。”
“壶井放弃佐佐木之后,又想结识在中山赛马场工作的人。这次也是通过茂野惠美的介绍,知道了在东京龟户‘百合’酒吧做女招待的池上玲子。”
“哦,这样啊,”
“然后在东京的时候,他看到关于松永这个主力骑手泄露马匹状况的报道,把它从报纸上撕了下来。我认为因为他觉得那则报道正符合自己去东京的目的,所以把它撕了下来。这样推测还是说得通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那么在‘百合’酒吧工作的那个女招待说不定也能提供什么新线索呢。”
“是的。刚才我已经拜托东京的同事去查了。”
“您下手真快啊。”
“总之壶井就是这样,从一个聚金地转移到另一个聚金地。又因为他是孤单一人,所以只能依靠茂野惠美的帮助。”
“这样啊。这应该怎么来看呢。一般来说,会觉得壶井是在策划现金抢劫之类的吧。”
“我也这么考虑过。但壶井没有伙伴啊,只有他自己。”
“啊,这样啊。说的是啊,只有自己的话,抢劫那种粗暴的事情就有点难办了……那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还没有头绪。”
“壶井一直试图接近有大量现金流动的地方。一个心怀不轨的人接近这种地方,那就是盗窃了吧。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吗?”
“嗯,是的,暂时还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是啊,想不到啊。”
“或许,他不是为了犯罪……”
“这不大可能吧。壶井那种游手好闲之徒在钱多的地方转来转去,难道是为了慈善事业筹集善款吗?”
“说的是啊。”
“还有其他新线索吗?”
“要说新线索的话,就是刚才那件事了吧。除此之外,还确定了壶井和佐佐木有过接触。接下来,我们面对的谜题就是佐佐木的一连串行动了。
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就是佐佐木杀害了壶井。不过他的动机尚不明确。此外,两年之后,佐佐木花五十万日元雇人在新宿西口的K帝都巴士上放火,自编自演了一场纵火未遂案。
佐佐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所作所为和壶井之前的行动有联系吗?这些问题怎么都搞不明白。”
“这样啊。”
“根据之前的了解,综合来看,佐佐木德郎是个很在乎金钱的人。所以他这一连串的行动,肯定为了赚大钱。”
“唔。”
“壶井也是一样吧。他们两人的行动,是怎么和钱联系起来的呢?佐佐木花了五十万,确切的说是二十五万,那他应该会得到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利润才对。”
“这么回事啊。”
“嗯。”
“话说回来,您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去佐佐木家邻居那里打听一下。”
“哦,您的意思是?”
“佐佐木家二楼屋顶掉下来的时候,壶井好像就在他家院子里。”
“真的吗?!”
“是的。而且壶井好像因为屋顶掉落一事而放弃了接近佐佐木的计划。”
“哦,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呢?”
“不知道啊。但这不是无端的猜测。总之,两年前的八月,壶井正好在佐佐木家院子里,也就是说火山灰上留下的‘脚印’是很可能就壶井的脚印。关于这些事情,我想确认一下。”
“那要怎么打听呢?”
“屋顶掉下来的时候不是有很多人往佐佐木家跑吗?可能有人看见了到往外逃跑的壶井。”
“啊,原来如此。那我们赶紧去吧。”说完,留井气势昂扬地站了起来。
第六节
当川上驾驶的警车停在佐佐木家门口的时候,佐佐木家里正在举办葬礼。这个时候向佐佐木邻居们打听这打听那,的确有些过分,但也没有办法。
吉敷心想,走访的几家人里只要有一个人说见过壶井逃走的样子,这次就没有白来。但进展比他们想象的还顺利——走访的第一家就有人说见过壶井。说这话的是佐佐木对门那家的主妇。她一看到壶井的照片就很肯定地说:“我往佐佐木家走的时候,这个男的正好往外跑,所以我认得他。”
吉敷问道:“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您确定没认错吗?”
主妇回答说,她对人过目不忘,肯定认不错。
但说道当时壶井的衣着,主妇还是记不清了,但她说当时壶井手里拿着一个盒子一样的东西,其他的什么也没拿。她以为壶井拿的是寿司礼盒之类的东西,像是来拜访佐佐木、给他送礼的。
壶井可能在进了正门后,没走长廊,而是直接从院子穿过去,敲了吉敷书房的窗户。因为走正门的话要经过佐佐木的妻子,可能会吃闭门羹。然后,正当他面朝佐佐木书房、站在窗外的时候,他背后的浩一房间的屋顶突然垮了。于是他仓皇而逃。
等等!——吉敷终于注意到了隐藏在事实阴影中的矛盾焦点。一直以来吉敷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事情真是奇妙。
如果壶井是为了讨好佐佐木而去他家拜访,却发生了屋顶掉落这样的事情,那就没有机会赢得好感、建立良好关系了吧。
但是碰到这样的天灾,佐佐木家肯定需要别人的帮助,特别是需要男人帮忙收拾残局。壶井不是应该趁机讨好佐佐木,卖个人情吗。他为什么要逃走呢?这一点还弄不明白。而且壶井不光仓皇而逃,还去茂野惠美那里说自己已经放弃讨好佐佐木了。
佐佐木家的邻居以及邻居的邻居都看到了壶井。看来,那一带相邻的住户都看到了他的身影。只是,即使看了壶井的照片,也没几个人能肯定是他。大多数证言只是说他们去佐佐木家的时候,看到一个民工模样的人抱着着点心礼盒之类的东西往外跑。
走访到另一户人家的时候,家里年轻的女儿出来迎接了他们。女孩儿好像是高中生。当吉敷他们问道,为什么上学的日子却在家里时,女孩儿说因为去别的地方参加高考,昨天回来的很晚,班主任说她今天可以不去上学。她说她的母亲正在“佐佐木君家”参加葬礼。
既然她称呼浩一为“佐佐木君”,那么他们应该是同学了。一问,果然如此。而且不仅是同校,还是同班。
当问到她和浩一熟不熟的时候,女孩儿微红着脸说不是很熟。现在回想起来,浩一长得还是很英俊的,可能很受女生欢迎呢。吉敷又想到,面前的这个高中女生和昨晚见过的茂野惠美之间真是有天壤之别。想到这里,吉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佐佐木君是个怎么样的学生?”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在班会和课上不怎么发言,体育好像也不太擅长。但学习很好。”
“你去过他家吗?”
“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经常去,上高中以后只去过一、两次。”
“你们还是发小呢。”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浩一经常在自己房间里做手工吧?”
“是的,他做帆船啊飞机啊什么的,屋子里摆满了他的作品。他的手很巧,中学的时候还送给我一枚木雕的胸针。去年正月的时候,浩一的妈妈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很久没进过浩一的房间了,一进去发现他手里拿着手枪子弹……啊!”女孩儿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嘴,好像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
“拿着手枪子弹?”吉敷问道。
女孩儿意识到自己说了很严重的事情,表情很难过。为了鼓励她,吉敷说道:
“手上有子弹是不违法的。他是不是还拿着枪?”
“没有,只有子弹。佐佐木君说是在五色街上捡到的。”
“五色街就是前年年末黑社会内部发生枪战的地方。”留井在旁补充道。
“啊,怪不得他能捡到子弹啊。那么他怎么处理的那枚子弹?”
“他说这个很酷,要做成项链送给我。”
“啊?这很危险啊!”
“我也这么说。然后佐佐木君也‘嗯’了一声,说没有加工金属的机器,想做也做不了。”
“嗯。然后呢?”
“前一阵我也问过他,那枚子弹在哪里呢。他说因为害怕,所以给扔了。”
“扔哪儿了?”
“他说扔到海里了。”
“哦,是吗。不过这样做是对的啊。那么,佐佐木家屋顶掉下来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在家里。”
“你去他家看了?”
“嗯,因为真是吓了一跳。”
“见到佐佐木君了?”
“没有。我只是第二天在学校见到了他。”
“哦,他当时什么表情?”
“没什么特别的,和平时一样。”山崎家的女儿对吉敷如是说。
第七节
当天晚上。吉敷一个人回到商务酒店。他正想给小谷打电话,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吉敷以为是留井,结果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人居然是茂野惠美。吉敷惊讶得说不话来。倒是惠美先开口了:
“晚上好。”
和第一次见面时很不一样,今晚的她显得成熟多了,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
“吓了我一跳,您怎么找到这儿的。”
“这附近便宜的旅馆也就这一家。”
“啊,原来如此。谢谢你专门来看我。”
“我能进去吗?”
“那得看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不怎么欢迎你进去。”
“我有些话想说。”惠美说得很笼统。吉敷心里产生了戒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了啊?你讨厌我吗?”
“那我们去楼下的咖啡店吧。”
“早就关门啦。有什么可怕的啊?你一个大男人。”
“怕你再脱衣服。”
“我不会再做那种事了。”
“也不喝酒?”
“不喝。”
“那请进吧,只能待半小时啊。”
“不用怕,不用怕。”惠美拍了拍吉敷的肩膀,走了进去。
她把自己的包往床上一扔,咚的一声坐了下去。吉敷犹豫着,慢吞吞地关上了门。
“啊,这屋子真小啊,怎么还有男人的体臭味啊。你常常在这种旅馆瞎凑合吧。”
“你想说什么事?”
“连电视都没有啊。哦,这里有电话,你是不是要打好多电话?”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先说好了啊,一会儿别出声。”
吩咐好惠美以后,吉敷拿起了电话。他心想,给他打电话的除了留井就是小谷了。
“喂,我是吉敷。”
“我是小谷。”
“啊,是你啊,怎么样了?”
“我去了趟‘百合’,但池上玲子今天歇班。”
“她还在那里做啊?”
“是的。那里的老板娘说她出去旅游了,大概今晚回来。”
“这样啊,那……”
“明天我再去一趟。”
“那太好了。那我们明天再联系?”
“好的。您那边怎么样?”
“嗯,不太顺利。明天在再详细说,麻烦你明天再给我来给电话吧。”
“我明白了。”
“那明天联系。”
吉敷急急忙忙挂了电话。抬头一看,惠美正嘻嘻笑着:
“怎么样?我表现得很乖吧?”
吉敷看着惠美,没有说话。仔细一看,惠美今晚真的很漂亮。两颊的皮肤也没有喝醉的痕迹,但也不敢说她一点儿没喝。
“刚才您打电话的时候,本来我想趁机捣捣乱的……”
“……”
“想大叫一句‘你想让我裸着身子等到什么时候啊’。”
“你到底有什么事啊?我这儿很忙的。你想闲聊的话去‘城堡’不行吗。你今晚不用去吗?又无缘无故的缺勤?”
“时间还早呢,天才刚黑。”
“你真是想得开,你们老板肯定是个特别仁慈的人。”
“因为我是最好的啊。我客人那么多,虽然都是些色迷迷的大叔。”
“因为你还年轻。”
“我不会老的。”
吉敷叹了口气。年轻好看的女孩儿往往都是这么骄傲。
“喂,警官先生,你别郁闷啊。”
吉敷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啊?没有父亲或其他什么人好好教导你吗?”
“父亲?从来没有过父亲。”
“母亲呢?”
“现在不在了。”
“你在哪出生的?”
“川崎。”
“哦。也是在那儿长大的?”
“对,高中时候来的鹿儿岛。”
“和父母一起来的?”
“不是,我家是单亲家庭。”
“母亲呢?”
“我高二的时候,她酒后驾车,出事死了。从伊豆下田的悬崖上,连人带车飞到海里去了。”
“伊豆的下田啊,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啊。”
“因为她男朋友是做和汽车有关的工作的,所以不管多远她都能去。”
“那你从高二开始就自己生活了?”
“是啊,被亲戚收留过一天,第二天我就跑出来了、”
“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没想到你吃了这么多苦啊。”
“哪有的事。高中起,我就开始游戏人间啦。做做豆沙面包啊,住住少年收容所啊,还和一个男生一起偷过车,用卖车得的钱享受了一回九州温泉旅行,过得特别开心。”
吉敷面色凝重,点了两三次头。
“还有,收容所保护处的大叔还教我怎么按摩,所以我知道人体所有的穴位哦。警官先生,要不要我给你按摩一下呀?”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说正事。”
“也没什么正事。只不过想问问,佐佐木先生是死了吗?”
“对。”
“什么时候的事?”
“二月二十号早上。你不看报纸吗?”
“那种东西谁看啊。”
“新宿的巴士上发生了纵火未遂案,他在逃跑的时候被出租车撞死了。”
吉敷简要地介绍了佐佐木死亡的案件。惠美静静地听着。
“怎么了?你很在意佐佐木的事情?”
“嗯。因为他好久多没来店里了,我还在想这是为什么。那佐佐木先生死的时候是空着手吗?”
“不是,带了一个手提包,里面是他儿子高考要用的文具。这个包在巴士里被烧了。”
“哦,佐佐木先生是陪儿子去东京考试呢吧。”
“对。”
“那,他儿子呢?”
“还在东京的K宾馆呢。对了,高考成绩就快出来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J大啊。”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种事,我不清楚。”
“哦。”
茂野惠美想了一会儿,说道:
“佐佐木先生真的把壶井杀死了?”
“嗯,他嫌疑很大。”
“哦。”
然后她突然说:
“今天打扰您了,谢谢。”
“哦,没事,你要回去了?”
“嗯,打扰您了。”
惠美站了起来。吉敷也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门口送她:
“路上小心。”
“嗯,谢谢。”
吉敷把这门,看着她离开。惠美在走廊里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身回头说道:
“警官先生。”
“怎么了?”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下次我给你带点好吃的来。”
“呵呵,不用了。”吉敷笑着说,“不用这么费心。”
“我不是费心,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我做饭做得可好啦。”
“啊,是吗?”
“真的哦。”惠美认真地睁大了眼睛,很执着地说道。吉敷心里的一部分被那双眼睛打动了。
“要说想吃的东西嘛,我喜欢吃拉面。”
“拉面?”
“嗯。”
“您吃饭也这么省啊,警官先生。”
“是啊。”
“拉面的话,我知道鹿儿岛哪家拉面店最好吃。”
“是吗……那要不现在去吧,我正好饿了。”
“啊,今晚不行。我有点事……”
“哦对,你还要去上班。”
“嗯……”惠美撅着嘴,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去。
“下次我带你去吧。警官先生,您在鹿儿岛住到什么时候?”
“这个嘛,还有四、五天吧。”
“哦,知道了。那再见了……”
说完,惠美背向吉敷,去按电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她朝吉敷挥了挥手,走进了电梯。然后又探出头来说了一句让人难以琢磨的话:
“警官先生,我会给你立功的哦。”
“什么?”
吉敷的问题刚出口,电梯门就关上了,指示灯显示电梯已经降到五楼了。
吉敷回到房间,关上门,心想:这个女孩儿可真奇怪啊。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心存戒备;但她这么一走,弄得我心里还有点失落。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儿啊。
吉敷松开领带,咚的一声躺在了粗糙的木头床上。他放松下来,把手臂枕在脑后,发现自己竟然期待着和惠美的见面,于是不由得苦笑起来。
吉敷开始自我剖析:自己是在期待鹿儿岛最好吃的拉面店,还是在期待和茂野惠美的见面呢?但他没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管吉敷期待的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惠美是个有着奇妙魅力的女孩儿。无论你的态度多么严肃,就算是对她板着脸,她也能把气氛变得轻松愉快。吉敷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孩儿。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有时候吉敷会想,典型的刑警骨子里都比较死板僵硬,其实这并不是件好事。
天花板上浮现出惠美正要进电梯时的样子——微微转身,手在腰间轻轻的挥了挥。这是她这么大的孩子特有的动作。
吉敷想,不知什么时候她还会来。但那一晚,是吉敷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茂野惠美。

第三章 笼中之鸟的死亡
第一节
第二天早上,小谷从东京打来了电话,说找到“百合”的池上玲子了。
池上玲子说,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壶井合三的确来过“百合”,还把池上玲子叫到座位上去。小谷把壶井的照片拿给池上看,池上认出了他。而老板娘对壶井一点印象也没有。
也就是说,壶井在店里待的时间很短——只去过那一次,而且只待了三十分钟左右。
“他们说了什么?”吉敷问道。
“池上说他们没怎么说话。”小谷回答。
壶井把池上叫到他坐的座位那里去,说是鹿儿岛的茂野惠美介绍自己来的。池上说“啊,她知道我认识在中山马场工作的人,问我能不能介绍那人给你认识。”
但池上玲子和那个人也不熟。虽然那个在中山马场接待处工作的女人和池上是老乡,但池上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马场工作。
壶井好像有些失望:“是女的啊……”
“有些失望?”
“是的。”小谷回答。
“嗯。”
为什么他听说在马场工作的人是女性时会感到失望呢。
看来,壶井还不知道池上认识的这个人是男是女就去了东京。他也真够莽撞的,还不了解情况就出发了。或者他把这层关系当做救命稻草,所以仓促之下去了东京。壶井为什么那么急切窘迫呢?
“此外他们还聊什么了?”
“没有了,只有刚才那些。”
“只有那些?”
“对。说完那些话,壶井只是问了在马场工作的那名女性的名字。”
“嗯,然后就急忙走了?”
“据说是这样的。”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八月二十四号下午六点半左右。”
“六点半?真够早的啊。”
“是啊。他是那天第一个到‘百合’的客人。”
“这样啊。他是一个人去的吗?”
“对。”
“难道壶井离开‘百合’后,就去和佐佐木见面了?”
“有可能。”
“壶井那时候穿的什么?有没有浅灰绿色的薄夹克?”
“这个啊,池上说记不清楚了,但她记得不是浅灰绿色的夹克。”
“哦,这样。”
在早上的电话里,吉敷和小谷就说了这么多。吉敷放下听筒,躺在床上思考着:
壶井合三自己去了龟户的“百合。那时候他还没穿上浅灰绿色的夹克。但之后佐佐木可能在别处请壶井吃饭喝酒,让他换上夹克,把他带到芝区T宾馆的安全楼梯,最后把壶井从那里推了下去。
这样说来,佐佐木是不是在八月二十四日那天一直跟着壶井呢——从他离开旗田宾馆,到他灰心丧气地离开“百合”,然后马上向壶井打招呼、请他吃饭。
但为什么壶井听说在中山马场工作的人是女性时,他那么失望呢?这仍然是个谜。
也就是说壶井原以为池上的朋友是名男性,这才来到东京的。为什么必须是男性呢?壶井试图接近在中山马场工作的男性,他有什么目的呢?
就在去“百合”之前,壶井在A报纸上看到了《骑手泄露马匹状况》的报道,并把它撕下来放到了自己口袋里。壶井的所作所为和这则报道有什么关系吗?
不管有什么关系,这些事情和他讨好佐佐木德郎一事性质都是一样的吧。
这样来看,事情的起因就比较容易判断了——为了钱。
佐佐木德郎常年在N证券公司工作,深受公司信任,甚至自称“专业人员”,负责运输现金的工作。而且这种运输方法没有任何戒备——把大量现金装在普通的手提包里,打车去送。
如果了解了佐佐木的工作,就可以趁他运输现金的时候对其进行袭击,从而很容易的抢到现金。佐佐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控制自己的交友。
那么壶井从佐佐木转向中山马场职工的原因也就显而易见了——因为中山马场也聚集了大量的现金,当然也有现金的运输。就是说,佐佐木和中山马场职工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有可能接触现金运输的工作。壶井是不是瞄准了这一点呢?
难道壶井计划抢劫现金吗?但朝这个方向进行推测的话,吉敷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依据。
原因有很多。首先,壶井是孤单一人,没有朋友。而一个人很难完成抢劫这种辛苦粗暴的事情。
还有就是壶井的性格。吉敷根据打听到的情况,认为壶井虽然有些冒失,但性格相对温和。无论是佐佐木还是中山马场,都没能按他的计划进行,可以说是接连受挫。他还没弄清状况,就急功近利地采取行动,由此可见他的冒失和鲁莽。而且,他问都没问就以为池上玲子的朋友是男性,于是去了东京。
很难想象壶井这样的人能下定抢劫的决心。
不过这样的人自己单挑独斗抢劫银行,也不是没有可能。吉敷知道几个这样的例子,也亲身经历过一起这样的案件——住在川崎廉价旅馆的一个搞笑男子,拿着一把菜刀去蒲田一家银行抢劫。
不过这种案件一般都有一个共通的原因——他们常常是被高利贷主逼得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他们只是在自杀和抢劫中间选择了后者。但壶井的情况不一样。他虽然没什么节余,但还不至于债台高筑,而且他并不缺钱。
那么,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接触有现金运输的地方呢?
后来,留井到旅馆接吉敷,他们一起去了佐佐木的公司。但一天下来都没什么收获。

晚上,吉敷刚回到旅馆,电话就响了。
“喂,是警官先生吗?”话筒里传来一个有点鼻音的女声。
“怎么是你啊。”吉敷看了看手表,时间是晚上八点多。“你在工作吗?上班时间溜出来打电话可不行啊。”
“没关系的。警官先生,我让你尝尝香喷喷的拉面吧。”
“什么时候?今晚吗?”
“你别着急,我说的是明天。”
“哦,明天啊。”
“你那里有锅吗?”
“锅?那种东西我哪有啊。”
“没有啊?是吗……”
“喂,你不是要过来给我做饭吧。”
“这个嘛……你就等着吃好吃的吧。”
“这样行吗。”
“那我去买个锅吧。”
“不用了,别乱花钱。”
“说的也是,嗯,那明天见。”
“啊,好。”
惠美挂了电话。吉敷不免担心起来:她那种状态,能好好工作吗。

警方的调查遇到了瓶颈——虽然问询还在进行,但没有什么新的线索。吉敷心想,接下来就是脑力劳动了。
吉敷如鲠在喉,觉得有话堵在嗓子眼却又说不出来,心里很是着急。
有件事吉敷还是没想明白——壶井合三这个游手好闲的人,为什么要试图接近那些和钱有关的地方呢,而且还由此引发了谋杀等事件。
这些仍是未解的谜题,前方一片“谜”雾重重。根据以往的经验,吉敷觉得等待着他们的答案只可能是——壶井是在策划现金抢劫。
但壶井身上并没有这样的迹象。那么壶井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寻找那些和钱有关的地方呢?
此外,为什么壶井又被人谋杀了呢?如果真的是佐佐木杀害了壶井,他的动机又缘何而生呢?
就在壶井被杀的五天前,佐佐木家的屋顶掉了下来。那时候壶井和佐佐木家只有一窗之隔。这本是绝好的机会,可以卖个人情,但壶井却落荒而逃。这又是为什么呢。
谜题仍未解开。介绍壶井和佐佐木认识的是茂野惠美,她和佐佐木认识是佐佐木晕倒在天文馆路上的时候。佐佐木那时候为什么会晕倒呢?
想来想去,他还是很着急。很多事情完全不合道理。
第二节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吉敷以为今天是阴天。但当他在楼下咖啡厅吃早餐的时候却发现——这不是阴天,而是火山灰在作祟。火山灰像一层薄雾,悄无声息的降落在鹿儿岛的街道上。
吉敷坐在窗边吃早餐,发现路上、咖啡厅的黑色钢制窗框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白色的火山灰。
吉敷吃完时,留井十兵卫警官到了,他的圆顶礼帽上也有一层薄灰。
“哎呀,您已经吃完早餐了啊。”
“嗯。”
留井脱下帽子,避开桌子,掸了掸上面的火山灰。
“哎,又降灰了,真是愁人啊。我最讨厌这个了。”留井咬牙切齿的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留井一成不变的点了早餐套餐,也探着身子坐在了桌边。
“吉敷先生,今天我们去哪儿?”
他这么一问,吉敷也跟着发起愁来。想去调查的地方都去过了。
“外面,灰降的厉害吗?”
“啊,这种程度的降灰对我们鹿儿岛人来说倒是不算什么,不过也够烦人的了。”
“那么,我想去看看樱岛。”吉敷说道。
说出这句话,吉敷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吉敷觉得,自己就快离开鹿儿岛了,走之前也应该看看鹿儿岛特有的樱岛火山。
“樱岛是吧,明白了!”留井精神抖擞的说道,“那我通知川上把车开过来。”说着就向电话机那边走去。

警车在山脊路上挣扎着前行。当引擎的声音变得和悦的时候,樱岛在眼前缓缓展开。
因为日照很强,海水呈现出南方特有的深邃的蓝色,十分清澈。漂浮在海面上的樱岛正喷吐着滚滚白烟。白烟在空中化作白灰,随风飘向吉敷他们所在的鹿儿岛。
吉敷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吉敷、留井和川上并排而立,眺望着不断喷发出火山灰的樱岛。这是鹿儿岛这座古城所要面对的奇特考验。
“您知道鹿儿岛这个名字的来历吗?”留井望着樱岛,问道。
留井虽然体格健壮,但个子并不高。所以吉敷能看到留井外套的肩膀处和圆顶礼帽的帽沿上都落了灰。
“不知道啊。”吉敷回答说。
“是吗。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提到鹿儿岛,总会联想到‘笼中之鸟’。”
“啊,‘笼中之鸟’啊。”
“是啊,是‘笼中之鸟’。我们这些鹿儿岛的居民就像笼子里的鸟,被困在窄小的笼子里,根本逃不出来。而且还有火山灰不断的往‘鸟笼’里面落。就像被困在捕鼠箱里的老鼠,还要用烟去熏它。这滋味真是不好受。但是这里的人怎么也逃不出去。怎么也逃不出去啊。所以说这里是‘笼子’。”
吉敷一边听一边应和着。他想起了他认识的鹿儿岛人:东大毕业却又从东京返回鹿儿岛的佐佐木德郎、从川崎来到这里的茂野惠美,还有壶井合三。
是不是鹿儿岛这块土地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呢?是不是这里的人离开了这里就无法生活,所以他们才紧紧抱住这里不放手呢?但如果是这个原因,其他地方的人也多多少少会有这种倾向吧。
“鹿儿岛湾那么宽,偏偏要把城市建在离樱岛最近的地方。所以现在才深受樱岛火山灰的危害。”
“但也不是每年都降灰吧?两年前的那次不是特殊情况吗?”
“是的。据记载,上次大规模的降灰是安永八年[1],除此之外没有这么厉害的降灰。两年前那次的确特殊,把房顶都压下来了,其严重程度可想而知。”
“是啊。鹿儿岛人以前都经历过穷苦的日子,所以大都有些爱慕虚荣。比如,其实西乡隆盛另有其人。这个您知道吧?”
“没有,第一次听说。另有其人?”
“嗯,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但坊间都在悄悄地说,西乡隆盛的照片被人误用,之后就将错就错了。”
“哦?”
“比如上野那座山上的西乡隆盛像,揭幕式那天西乡先生的夫人来了,她看了雕像一眼就说‘这不是我先生’。这个故事很有名的啊。”
“啊,是这样啊。”
“其实西乡先生本人没有那么高大威武,真人更瘦弱一点。”
“哦。”
“鹿儿岛人就是这么爱面子。佐佐木家可能也是这样的人。他们住的房子那么旧,屋顶都能掉下来,无非就是因为房子看起来气派嘛。”留井笑了笑。吉敷也笑了。
“不过鹿儿岛是座很好的城市啊。”吉敷说。
“吉敷先生喜欢日本历史吗?”
“嗯,不讨厌,但也不是很了解。至今为止还没碰到不学日本历史就办不了的案子,所以只读过《古事记》之类的。”
“这样啊。对于喜欢日本历史的人来说,鹿儿岛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好像听说过。”
“这边山地地区的深处有个‘雾屋岛久国立公园’。”
“嗯。”
“那里就像火山评比会一样,有各种各样的火山。因为天孙降临而远近闻名的高千穗峰也在那里,还有和它相邻的韩国岳,这座山的名字真是意味深长。我常常觉得这很有学术研究价值呢。”
“哦,原来是这样。”吉敷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之后留井对吉敷说了句“对不起,失陪一下”,然后往附近的电话亭走去了。看样子是要和警署联系一下。吉敷和川上一边看着还在喷烟的樱岛,一边等留井回来。
正在这时,
“吉敷先生!”留井大声叫道。吉敷慢慢转过头,看到留井正跑过来。
“怎么了?”吉敷问道。
“不好了,出大事了。”留井边跑边喊道。留井快跑到吉敷身边的时候,用手势指示川上上车。
“出什么事了?”吉敷又问了一遍。
“是惠美,茂野惠美。”
“茂野惠美怎么了?”
“她被杀了。”留井急急忙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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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永八年为1779年。(译者注)
第三节
“在哪里被杀的?”坐车下山途中,吉敷问道。
“鹿儿岛西站后面,从一座叫H楼的杂居楼上被人推下来了。也有可能是她自己跳下来的。”
“不,应该不是自杀。”吉敷立刻回应道。
“为什么这么说呢?”留井好像觉得不可思议。
“我只是觉得从那孩子的性格来看,她是不会自杀的。”
“没有目击者吗?”
“她从屋顶上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好像没有人看到。H楼是栋很古老的楼了,没有人会到H楼的楼顶去。”
“屋顶上没有铁丝网之类的吗?”
“没有啊,只有扶手。”
在东京,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虽然没有目击者……”留井欲言又止。
“但是?”吉敷催促道。
“但是有人看到她摔倒地上,马上叫来了救护车。这个人听到了茂野惠美临死前嘴里嘀咕的话。”
“啊,是什么话?”吉敷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好像在说‘大家都被他给害了’。她只说了这一句就死了。”
“大家都被他给害了……”
“是的,好像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吉敷陷入了沉思。
吉敷对茂野惠美的话感到很意外。不对,要说意外的话,茂野惠美被杀这件事本身给他的冲击更大。她说“大家都被他给害了”,——
意思是说这个事件幕后还有一个人吗?这一个人杀了壶井、杀了佐佐木、又杀了茂野惠美?吉敷思考着。
但,那个人是谁呢?迄今为止,自己走遍了东京和鹿儿岛,本以为与案件有关的人物已经都被找出来了,到底还有什么人呢?
川上驾驶的警车回到了鹿儿岛中心地段。火山灰还在继续降落,城里就像被大雾笼罩着一样。川上打开了警笛。
“大家都被他给害了……”吉敷反复念着茂野惠美临死时说的话。
透过楼房之间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鹿儿岛西站。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现场。让人不由自主变得紧张的警笛声也突然停了。留井还没等车停稳,就急匆匆地打开车门往现场跑去。车停稳后,吉敷也紧随其后下了车。
事故现场已经被人群包围的水泄不通,留井用力拨开人墙,挤出一条缝来,吉敷也跟着挤了进去。
本以为人墙包围着惠美的尸体,但尸体已经被搬走了。中间是一片空地,好像街头艺人为了表演专门空出来的场地一样,只有白色的粉笔线和一滩粘稠的血。
白色粉笔线勾勒出年轻的惠美的轮廓,那姿势好像是在跳舞一样。但是这个充满朝气的身影没有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的对吉敷打招呼。
站在粉笔线旁边抬头向上看去,古老而肮脏的杂居楼房的外墙像断壁一样矗立着。隐约能看到楼顶上有一排低低的扶手。火山灰的颗粒掠过那扶手,绵绵不绝的飞向地面。在逆光里,火山灰的颗粒看起来是黑色的。吉敷好像突然看到了在灰雾中下坠的惠美。
“那边好像有惠美的遗物。”
留井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吉敷朝声音的来源处转过身去,没有说话。
留井再次拨开人墙走到马路旁边,他打开另一辆警车的门,等着吉敷:
“这边,吉敷警官!”留井大声叫道。
走近一看,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坐在车后座的一侧,手里拿着一个仿鳄鱼皮的黑色塑料手提包,包上印着时下流行的报纸图案。吉敷走到跟前,把头伸到车,那个警察把提包上两个大大的提手左右分开,拉开黑色的拉链,直接把右手伸进包里:“茂野惠美死的时候手里拿着这个提包,这个包也一起掉到了地上。”
吉敷点点头,没有说话,仔细看着警官手里那些从包里掏出来的东西:
钱包、化妆包、化妆用的小镜子,打开一看,镜子已经碎了;牙刷、女生杂志、手帕,两只黑色的皮筋应该是用来扎头发的;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好几只戒指以及内衣之类的东西;面巾纸、项链,还有一个做成项链状的小钟表——包里装着杂七杂八、各种各样的东西。
“女生带的东西可真多啊。”留井自言自语的说。
警官看里面没剩多少东西了,就把包倒了过来。一样东西掉在了警车车座上。
“咦?那是什么!”留井突然一声怪叫。
那个东西用透明玻璃纸抱着,看起来怪怪的,好像里面有很多粉末,吉敷以为那是块廉价的点心。
但,那不是。透明的包装纸上印着“即食中国拉面”。
“哦,原来是拉面啊。”留井用假嗓子发出异常的声音,“天文馆路最高档俱乐部的女招待,居然带着家庭妇女用的东西。”留井笑着说。
吉敷没有笑,而是一直看着那张包装纸。嘴巴紧闭成一条线。“即食中国拉面”几个字的正下方还有一行字——“天然食品中心总店”。吉敷一直念着这几个字。
吉敷把身子从车里伸了出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是几乎无法忍耐的难受。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路上看着不断飘落的火山灰。向远处看去,围观的人墙还没有要散开的意思。
第四节
茂野惠美的遗体被放在鹿儿岛警署尸体安置室的桌子上。吉敷和留井走进去,他们背后是一扇窗户,两个人的影子淡淡的打在惠美身上,打在她驼色的长款大衣和灰色的连衣裙上。工作人员给惠美盖上了一层白布,只把脸露在外面。
吉敷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白色苍白、一直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的茂野惠美会醒过来,然后哧哧笑着说:“警官先生,您的表情怎么这么严肃呀。”
尸体就在眼前。吉敷终于真实的感受到——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儿已经死了。
“这个孩子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啊。”留井的声音在冰冷的房间里回荡。放置尸体的屋子是没有暖气的。
吉敷点了点头。这个女孩儿没有父母,好像有亲戚曾经收养过她,但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尸体是不是要让她的亲戚认领回去呢。
“关于那件事,吉敷警官,您是怎么考虑的?”留井问道。
“那件事?……”吉敷重复着留井的话,他觉得从肩膀开始,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您刚才说过这不是自杀,而是谋杀。”
“是的,我说过。”
“如果是谋杀的话,到底是谁杀了茂野呢?”
吉敷没有说话,脑子里乱成一团。他也不知道,他一直以为再也没有其他涉案人物了。
刚才吉敷认为这不是自杀,是因为他想到了拉面的事情。茂野惠美说要让他吃到好吃的拉面,既然许下了这样的承诺,她又怎么会自杀呢。
但如果是谋杀的话,凶手又会是谁呢。
拉面、拉面、拉面——怎么回事,吉敷胸口有股奇怪的声音,他想要发泄却发不出声。
吉敷本打算要一直保持冷静,但现在他逐渐察觉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前进,自己所受的打击也一下一下的加深。
这都是因为那袋拉面。滑稽的是,自从吉敷看到那袋拉面后,拉面这个词就在他的脑子挥之不去。吉敷在想,这个瞎操心的孩子居然还真的买了拉面带在身上。
“拉面……”吉敷不由得说出声来。
“拉面?”留井反问道。
吉敷沉默了一秒钟,马上很难为情的说:“啊,不是,鹿儿岛的拉面是不是很好吃?”
留井觉得很奇怪,他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是怎么了,突然间……”
“是啊,如果说鹿儿岛有什么好吃的,也就是拉面了吧。鹿儿岛号称‘拉面王国’,关键就是面的清汤。您喜欢吃拉面吗?”
“嗯。”吉敷回答道。
“这样的话,今晚我请您吃吧。”
虽然留井这么说,但吉敷根本没有心情晚上去吃拉面。
“说起来,那个女孩儿买了拉面是吧?方便面的拉面。”
“拉面?啊,是啊,刚才那孩子的包里有包拉面。不过那是包方便面啊,我还没听说过鹿儿岛有地方做方便面的拉面。那孩子包里的那种面不怎么常见。”
“上面写着‘天然食品中心总店’。鹿儿岛有卖天然食品的店吗?”
“这个嘛……可能有吧,我不太清楚。要调查一下吗?”
“啊,行吧。”吉敷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吉敷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一转头,发现留井不见了,可能是去调查天然食品中心了。
吉敷一个人站在那里,注视着茂野惠美的侧脸。他和这个女孩儿认识的时间还很短,只过了两次面、打过一次电话。但吉敷觉得和她非常熟悉,是因为她亲切可人,还是因为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只穿着内衣呢?
这个女孩儿和吉敷还不熟,却热情的说要请他吃拉面。然而突然就这样死了。
这个女孩儿说吉敷长得像她死去的恋人。或许她觉得做拉面给吉敷吃就相当于做给自己的恋人吃了。吉敷这样想着,心里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
但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抹去他心中的痛苦——他失去了一位宝贵的朋友。

“找到天然食品中心了。在鹿儿岛只有一家,地点在五色町。我们去看看?”
“不用了吧。”吉敷不起劲儿的回答道。鹿儿岛只有一家的话,她应该就是在那里买的了。这样一来就没有必要特地去那里打听了吧。
“茂野好像喝了很多酒。她摔下来的时候,旁边的人问到了酒味儿。现在还是大中午的……”留井说道。
吉敷一直站着,留井也站到他的旁边。
“和她家人联系了吗?”吉敷问道。
“没有,因为她有没有家人、家人在哪里,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刚才我们和‘城堡’的老板娘联系了一下。”
“怎么样?”
“老板娘说会到警局来,应该就快到了。”
“哦。”
“要见见她吗?”
“好吧。”吉敷想了想,回答道。
“那我们去办公室等她怎么样。她来了应该会联系我。”
“好。”
留井先挪动了步子,吉敷也跟着走了出去。两人并肩走过走廊,窗外还飘着一点火山灰。
突然,吉敷停下了脚步,脑子里闪过茂野惠美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大家都被他给害了。”
他……他,难道是——
吉敷倚在窗边,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地面。留井也靠了过来。
“留井警官。”
“怎么了?”
“茂野惠美说‘大家都被他害了’。”
“是啊。”
“‘他’是指谁呢?”
“嗯,是谁呢,可能是关西黑社会的头儿或其他什么人吧。”
“嗯,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但假设‘它’不是人类,也说得通吧。也可以是某种东西。”
“东西?”
“嗯。”
“比如?”
“比如这火山灰。”
“火山灰?”
“对,大家都被火山灰给害了,这个说法也不奇怪。”
“啊,这样啊,火山灰啊。”
“大家都被火山灰给害了……”
“大家都被火山灰给害了,原来如此啊。”

吉敷坐在留井旁边等着,不一会儿,“城堡”的老板娘穿着和服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先是挂着亲切的微笑,随后又流露出悲痛的表情。这是吉敷第一次见到她。她看起来四十多岁。
“真是不敢相信。”老板娘说,“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惠美小姐有没有家人?”
“那孩子孤苦伶仃的,一直是我在照顾她。”
“哦。”
“但是她在大阪那边有曾经收留过她的亲戚,之前我问过惠美那亲戚的电话。刚才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她叔叔说马上过来。”
“哦,她的亲戚叫什么?”
“姓小田。”
“您能告诉我她亲戚的地址和电话吗?”留井拿出记事本,照着老板娘说的记了下来。
“惠美那孩子平时就自由散漫的,这两天我还在想她到底去哪儿了,没想到却发生了这种事。但是我真的很喜欢那孩子。”
吉敷突然问道:“您等一下。昨天和前天茂野惠美小姐不是去店里了吗?”
“没有。”老板娘摇了摇头。
“没去?”
“是的。”
“昨晚和前天晚上都没去?”
“是的。”
吉敷愣住了。那前天晚上惠美离开他的房间后,到底去了哪里?
“她也没跟你联系吗?”
“没有。”
“您觉得她会去哪里呢?”
“这个……”
“您知不知道和她关系比较密切的男性?”
“这个,我不太清楚,但有谣言说她和梶山先生走得很近。”
“梶山先生?”
“对,他在天文馆路那边有很多往外出租的办公楼。”老板娘好像觉得不该说这么多。
“他是您店里的客人吗?”留井问道。
“是的,是我们很重要的客人。”
“您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这个,现在没带在身上……”
“没关系,这个我来查。”留井说到。
吉敷点了点头。这个男的,是不是就是迫使茂野惠美穿着内衣走在街上的罪魁祸首呢?
“那您能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吗,看看昨天和前天晚上他有没有见过茂野?”
“我明白了。”留井站起身来。
吉敷又转向老板娘:“我还不知道您贵姓……”
“在下叫城野。”
“城野夫人,茂野惠美以前是不是和M帮会的冈本敏哉谈过恋爱?”
“啊,是吗?”
吉敷倒吸了一口气:“她是那种所谓的很花心的人吗?”
“啊,是个很开放的孩子。”
“但她对冈本好像是真心的。您见过冈本吗?”
“我吗,嗯,好像见过吧。”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我不清楚,我和他不熟。”
“他来过店里吗?”
“应该来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我也不想和黑社会的人有什么瓜葛。”
“那您知道壶井合三这个人吗?”
“嗯,我知道这个名字,他是惠美的客人。”
“您和他也不熟吗?”
“壶井先生吗?不太熟。”
“惠美小姐好像和他挺熟的。”
“好像是吧……”
“他们为什么这么熟呢?”
“我不知道。我曾经对惠美说,不要和那个人走得太近。”
“哦,为什么呢?”
“因为,那个人是个怪人。”
“怪人?怎么怪了?”
“有一次在店里,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万日元的钞票,然后用打火机把钱烧了。”
“啊。”吉敷记起了这件事。但吉敷记得那不是在“城堡”,而是在一家小酒吧。难道说壶井到处做这种浮夸虚荣的事情?
“他做过这种傻事?”
“是啊,而且还做过两次。”
“两次?”
“对啊。我们都以为他是有钱人,但其实他根本不是。所以我告诉惠美,不要再和那种人来往了。”
“哦,那惠美小姐怎么说?”
“她说‘我知道了’。”
“但他们还是保持来往吧?”
“好像是的。”
“城野夫人,请您仔细听我说。惠美小姐和壶井合三有来往,而且还给他钱花。我们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这是死去的冈本交待的。就是说,冈本好像对壶井有种亏欠的感觉。您怎么想?”
“壶井先生和冈本先生?”
“是的,他们好像很熟。”
“这个我不清楚。”
“您没听茂野小姐说过吗?”
“没有。”
“啊,这样啊。”
“对不起,没能帮上什么忙。”
“哪有哪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时留井回来了。
“怎么样?”吉敷问道。
“联系到梶山了,但他说这几天都没见过茂野。”
“嗯。”
有可能是从惠美穿着内衣回家那天开始,梶山就再没见过她了。
留井回到座位上,问道:“接下来呢?”
吉敷思考着。他一时无法决断。
“总之我们需要知道冈本和壶井的关系。这次一连串的事件都是由他们两人的交往而起的。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有什么关系、冈本又欠壶井什么呢。城野夫人,您认不认识知道这方面事情的人?”
“啊,很抱歉,我……”“城堡”的老板娘又摇了摇头。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第五节
吉敷和留井两个人走进了富冈印刷厂——昭和六十年三月之前,壶井合三曾在这里工作。
留井对接待他们的女职员出示了警察证,并说明了来意。女职员说“请稍等一下”,便叫来了一位气色很差的微胖的男人。他自报家门:“在下是这里的社长富冈。”
富冈很讲礼数,多次寒暄之后才把他们领到屏风后面一个狭小简陋的接待室。
三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社长刚要弯下身子倒茶,吉敷拦住了他,开始询问有关壶井的事情。
“哦,关于壶井先生啊。“富冈社长称呼以前的员工为“先生”,“他啊,怎么说呢,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
“是啊,他喜欢逗人笑,虽然有点冒失,但和他相处很愉快。”
“哦。”
“他也很受女性欢迎。”
“干活儿干的好吗?”
“干得很好,工作认真,也很热心。”
“哦。”
“他还经常加班。”
“但他是不是花钱无度啊?”
“花钱?”
“对,他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啊,没这回事啊。与此相反,壶井先生是个很朴素的人呢。”
“啊是吗。”吉敷感到很意外。
“那壶井先生为什么后来不做了呢?”
“那是挺久之前的事情了。”
“嗯。”吉敷没说话,等着社长的回答。
而社长好像巴望着吉敷换一个别的话题。
“虽然说过了一段时间,但也只是两年前的事情。”吉敷说道。
“是啊,是两年前。”看来社长性格比较内向。
“那是因为壶井先生……私用公司的机器……”
“私用?”
“是啊,他当时在这里打工,却擅自使用公司的印刷机。这种做法很显眼,我们因此吵过好几次架。”
“哦,然后就?”
“我觉得和这个也有关系……”
“然后你就把他解雇了?”
“不是不是,其实是他自己不干了。”
“自己?他递了辞呈?”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看到他的辞呈是在,嗯,好像是五十九年年末。”
“昭和五十九年年末?”
那不是那起枪战发生的时候吗?
“那是不是就是五色町枪战发生的时候?”吉敷转向留井,问道。
“对,是的。”留井回答。
“壶井在枪战发生的时候递交了辞呈?”
或者说,是在M团伙被消灭的时候递交了辞呈。
“但是壶井辞了贵公司的工作,他打算做什么呢?”留井插话问道。
“这个嘛,我就……”社长结结巴巴的说。看起来很内向的他,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壶井合三好像和M团伙的冈本敏哉交情很深。关于这一点,您知道些什么吗?”
“这个,这种事情,我……”社长支支吾吾的说,额头上渗出了更多的汗水。
“我和壶井先生并不是很熟,特别是这种事情……我对这种员工私人的事情,这个,不怎么……”社长看起来很痛苦。
“您不知道是吗?”
“对。”社长的声音像要消失了一样。
“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告诉这位警官!”留井突然大声说。富冈社长好像被留井野蛮的声音压倒了,他缩起了肩膀。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留井毫无顾忌地说道。
“没,没有!绝对没有!”社长发出了惨叫般的声音。
最后,吉敷他们还是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吉敷去之前也没抱很大希望。
走出富冈印刷厂,吉敷没有看到他们常坐的那辆警车。
“川上临时有别的工作,他先回去了。”留井说道。
“啊,是吗。”
“那我们打辆出租车回去吧。”
“出租车。”
突然,这个词击中了吉敷。好像有什么事情隐藏在这个词的后面,一件吉敷很久之前就注意到、却一直忘记了的事情。吉敷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出租车——出租车有什么事情呢?
“怎么了?”留井转向吉敷,站着问道。
“没事。”吉敷说完,迈出了步子。
“对了,从这里再走几步就是那个天然食品店。要不要顺便过去看一下?我现在带着茂野包里的那袋拉面。”留井想的很周到。
“啊,是吗?”吉敷回应道,“那就走吧。”
走了不到十分钟,他们就到了那家店。但留井走的很快,所以其实印刷厂和食品店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不好意思,打扰了。”留井说着,走进了店里。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正在一边读报,一边看店。
吉敷也跟着留井进了店里,他急忙环视店内,想早一点找到茂野买的那种拉面。但一时没有看到。留井像往常一样,麻利的出示了警察证,然后从包里拿出已经碎成粉末的“即食中华拉面”。
“你还记得买这包面的那个女孩儿吗?她大约昨天或者前天来这儿买的。我们想了解一下她当时是自己来的还是和别人来的?”
店员接过拉面,仔细看着。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吉敷他们大为惊讶的话:
“这个不是我们店的东西。”
“什么?”留井发出质疑的声音。吉敷也把头转向了店员。
“我们店里不卖这种拉面。”
“您店里不卖?”吉敷问道。
“那是哪里卖的?”
“可能哪里也不卖吧。”
“你说哪里也不卖是什么意思?”留井的口气像在顶撞店员一样,“整个九州都没有卖的?”
“啊,是啊,九州应该没有。”
“那哪里有卖的?”
“涉谷。东京涉谷。”
“什么?”
“这包拉面,你看这里面写着‘涉谷区神南’,就是在那里生产的。所以只在涉谷区的店里有得卖。但有人说这种面特别好吃,我也打算进一批货呢,但还没有进。”
“也就是说,现在只有在东京的涉谷才能买到?”吉敷问道。
“啊,我想是的……”
这是怎么回事?吉敷觉得有点恍惚。难道茂野惠美去东京买回了那包拉面?
第六节
他们在天然食品店前上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回鹿儿岛警署。
吉敷还在想着拉面的事情 。这拉面可能会成歪打正着,成为破案的线索。幸好来了这食品店,在这里获得的信息可能会成为突破口。
惠美可能去过东京。而这拉面或许就是证据。这样一来——
对了,“百合”的池上玲子——茂野惠美可能和池上玲子见了面。或许从池上玲子那里能知道茂野去东京的理由,或者其他相关的情况。小谷应该能帮忙调查吧。
然后——对了,“出租车”!真是不可思议,从刚才开始这个词就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这是为什么呢。这个案子和出租车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在鹿儿岛警署前面下了车。留井下车后马上就往警署前的石阶上跑。
出租车的车门自动关上了,车子开了出去。吉敷正看着车子远去,突然出租车来了个急刹车。吱吱作响的刹车声惊动了四周。
一个骑脚踏车的中年妇女差点从路上飞了出去。
好在没出大事。中年妇女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漠然的离开了。出租车司机从窗户探出头来,好像想喊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太危险了!”留井说道。吉敷回头一看,留井停在石阶中间,正看着马路。
“嗯,是啊。”吉敷低声说。他突然明白自己之前在意的是什么了——二月十日新宿的那辆出租车——二月十日早上,为了逃避纵火犯的佐佐木德郎突然跑到路上,那辆出租车将他撞飞了。
可能因为忙糊涂了,吉敷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那个出租车司机,也是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疏漏。
这个司机撞到佐佐木的时候,车上坐的乘客是谁?这个乘客后来怎么样了?与此相关的事情,只凭猜想是得不到答案的。
留井疑惑的站在石阶上等吉敷,于是吉敷急忙往台阶走去。
吉敷给小谷打了电话,吩咐他调查“百合”的池上玲子、撞死佐佐木德郎的出租车司机以及天然食品店。
放下电话,吉敷感到有些茫然无措,他静静思考着。
“那么,下一步我们做什么?”留井搭话说道。
“我想先考虑一下,但是……”
“嗯?”
“大部分事情都解决了,但现在还有一个谜。”
“那么,虽然时间早了点,要不我们边吃晚饭边说吧。”留井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充满干劲。吉敷对留井也建议也没有理由反对。

吉敷和留井并肩走在天文馆路上。他想着茂野惠美包里那袋只有在涉谷才能买到的拉面,还有紧张不安的富冈社长。
只有在涉谷才能买到的拉面却出现在茂野惠美的包里,是不是证明惠美去过东京呢。或者是有人从东京带回了这包拉面,又卖给或送给惠美?
但是还是她自己去东京的可能性大。这样想的话,前后的道理就说得通了。惠美自从见过吉敷之后,就没去过“城堡”。而后她又特意给吉敷打了电话。
会不会是她在鹿儿岛买了拉面、然后特意打来电话呢?但这样就没有打电话的必要了。如果是买到了只有东京才有的拉面,心情应该会很得意吧,带着得意洋洋的心情给吉敷打一通电话,这是说得通的。
假设她去了东京,那么她去东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临死前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
“‘它’……‘它’啊……”
吉敷不由得嘀咕起来。就在那时,前面走来一个面熟的女孩儿。她穿着黑色的高中校服,黑色的皮鞋和白色及膝袜非常显眼。那是住在佐佐木浩一家旁边的女高中生——山崎,她和浩一是青梅竹马的伙伴。
“是山崎小姐吗?”吉敷对女孩儿说。
女孩儿转向吉敷,停了下来,眯着眼睛,一副很迷茫的样子。她好像有点近视。
“啊……”她轻轻发出惊讶的声音。
“我是前天去你家拜访过的警察。刚放学?哦,不对,你没拿书包。”
“嗯,我出来买点东西。”
“哦。”
“你不认识我们了啊?”留井用沙哑的声音开着玩笑。
“我……有点近视。”
路灯刚刚亮了起来,吉敷看到女孩儿的领口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那是项链吗?”
吉敷一问,女孩儿马上用手捂住胸口。
“啊,这个……”她急忙把项链藏进衬衫里,项链坠散发着黄铜色的光,项链是金色的。
就在这一瞬间,吉敷看到了那枚项链坠的样子——看起来像一个空弹壳。
“啊,我还有急事,先告辞了!”女孩儿朝两个刑警鞠了个弓,一路小跑离开了。吉敷和壶井都稍稍侧了侧身,望着女孩儿的背景渐渐远去。
“真好啊,这个年纪。”留井感叹道。
“什么?”吉敷问道。
“您不觉得刚才的女孩儿很天真无邪吗?‘城堡’里那些油滑世故的女孩儿就没有这么可爱。”
吉敷笑了一下,但他心里并不赞成留井的话。在吉敷的印象里,“城堡”的女招待并不是那么恶劣的孩子。
他们继续往前走,吉敷问道:“留井警官。”
“嗯?”
“刚才那孩子脖子上挂的项链坠,你看到了吗?”
“项链坠?”
“她还戴着项链坠啊?”
“哦,没事,没什么。”吉敷说道。

他们走到天文馆路后面,到了一家留井常去的店。吉敷总觉得很担心浩一的高考成绩,于是他给佐佐木家打了个电话,想问问浩一考没考上J大。
佐佐木佳子接了电话:“托您的福,他考上J大了。”
“哦,那恭喜您了!”吉敷说道。但他想到浩一在父亲去世的那天考上了大学,多少感到有些意外。想起佐佐木德郎在世的时候,命令浩一必须考上大学,吉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浩一回来了吗?”
“他还在东京,今天来电话说明天回来。”
“哦,是吗。”
佐佐木佳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并没有因为儿子考上大学而变得激动或起劲,反倒让人觉得有些阴暗的感觉。
当晚,吉敷在房间里拨通了小谷的电话。小谷说那三件事都已经调查过了。
“首先,我去见了池上玲子。她说茂野惠美的确来东京见过她。”
“那她问过茂野去东京的目的吗?”
“没有,茂野只说是来见个人。”
“见个人?她问没问是什么人?”
“没有,茂野只说是来见个人……”
“为什么要去见那个人呢?”
“这个她们也没说。”
“嗯,那惠美是住在池上玲子家吗?”
“没有,茂野惠美说要去找宾馆。”
“她是去的店里吗?去的‘百合’?”
“不是,茂野惠美给池上在新宿的公寓打的电话,说自己要过去。”
“晚上吗?”
“不是,是中午十二点左右。然后她们一起吃了午饭。”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月十五日中午。”
二十五日,就是惠美去吉敷宾馆的第二天。难道惠美见过吉敷后马上就去了东京?那天晚上,吉敷提议一起去吃拉面,惠美说“今晚有点事”。吉敷以为她是要去上班,难道她是去了东京?
“茂野惠美办完事,第二天就返回鹿儿岛了,然后就被杀害了。她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池上玲子说过什么吗?”
“她说自己没注意,好像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是吗。”
“但是她却向池上打听东京有没有好吃的拉面。”
“……”
“池上以为她想找好吃的拉面店,但茂野说她要找方便面的拉面,于是池上介绍她去东京涉谷的天然食品店买拉面。这个天然食品店现在在‘百合’很有人气。”
“这样啊……”
“然后我们去了涉谷的天然食品店。那个店里的确有那种拉面,但店主不记得有没有卖给过茂野惠美。因为客人太多了。”
“也是啊。”
“最后是撞死佐佐木的H出租公司的司机,这个男的叫片冈,出事的时候他车上坐的是一名考生。”
“考生?”
“对,据说当天有很多考生。”
“那个考生从哪里上的车?”
“从K大厦宾馆到J大学。”
“什么?从K大厦宾馆到J大学?”
“对。”
“那个考生是自己一个人吗?”
“好像是的。”
“出事之后,乘客做了什么?”
“乘客吗?”
“对。”
“出事之后,司机惊慌失措的忙着叫救护车、给公司打电话,没注意乘客。”
“乘客不见了啊……”
“是的。”
“司机记得那个考生长什么样吗?如果让他看到照片,他能认出来吗?”
“他说那个考生特别消沉,看起来没有一点儿自信。但是考生上车后只开了几百米,就出了那件事,所以……”小谷说道。
的确,司机一般不会回头看乘客一个个都长得什么样。
“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收获。”
“是什么?”吉敷的声音变得格外有力。
“是那件浅灰绿色的薄夹克。我们找到卖那件衣服的店了。”
“找到了?在哪里?”
“龟户。就在‘百合’前那条马路的对面,有一家叫‘原田西服店’的老店。那里的老板可以肯定两年前卖出过浅灰绿色的夹克和鸭舌帽。”
“是吗,那个店主真厉害。”
小谷的声音也带了些许得意:“根据我的推测,佐佐木跟在壶井后面来到‘百合’,壶井进了酒吧后佐佐木肯定有一段空闲时间,可能会在附近随便逛逛。这时,他看到那间店里有那件浅绿色的薄夹克,就萌发了以此引壶井上钩的想法。”
“原来如此啊,分析得很有道理。”
“然后佐佐木就买下了衣服和帽子,顺便也消磨了时间。”
“但是店里的人已经不记得佐佐木了吧?”
“是啊,不过我把照片拿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说有点像。”
“嗯,卖衣服的人记性可真好啊。”
“是啊。他们说买成套的衣服和帽子的人很少见,所以他们有印象。”
“干得不错。”
“没有没有,我也是歪打正着。我去的时候,‘百合’还没开门,我就在附近逛了逛,只是想随便进去问问看。我猜佐佐木当时也是这样吧。”
“啊,原来如此,说的是啊,总之这是很大的进展,帮了大忙。”吉敷说道。
“店里说,那个买衣服的人当场就换上了新买的夹克和鸭舌帽,穿着这一身离开了西服店。”
“啊,是吗,嗯。”
吉敷躺在商务酒店粗糙的木头床上,关了灯,在黑暗中把胳膊枕在头后。
吉敷觉得一点点、一点点的看到了整个案件的轮廓。不对,应该说渐渐看出了事件的诡计。只有预感却无法组织成语言,真令人着急。他又想到佐佐木浩一的同班同学戴着空的子弹壳。
然后还有出租车。撞死佐佐木德郎的出租车上载着一个从K大厦宾馆到J大学的高考考生,而且这个乘客在事故发生后趁乱离开了。
手上有这么多资料,应该可以揭开谜题了。
佐佐木德郎可能在昭和六十年八月杀死了壶井合三。但是佐佐木和壶井并没有那么熟,而且也尚未找到佐佐木杀害壶井的动机。只是从现有情况可以推测佐佐木是凶手。
壶井被杀的五天前,佐佐木家的房顶,准确的说是儿子浩一房间的房顶掉了下来。那时候,壶井正好在佐佐木家的院子里。壶井本可以向遭遇天灾的佐佐木伸一把手、卖个人情,但他却逃跑了,这是为什么。
紧接着,壶井见了茂野惠美,说“已经放弃佐佐木了”。
和壶井并不熟悉的佐佐木因为某种原因从那时候起下定决心要杀死壶井,这又是为什么。
还有,佐佐木家书房地板上钉着一块五厘米见方的镀锡铁皮。佐佐木生前说是烟斗把地板烫坏了,但烫到了地板,需要特意钉一块铁皮把痕迹盖住吗?
佐佐木家房顶掉落的时候,父亲德郎在书房里毫发无伤,只是书房的玻璃碎了而已。
在此之前的几天,一个降灰的星期天,佐佐木德郎一个人在天文馆路上莫名其妙的晕倒了。这是怎么回事。经过打听,并没发现佐佐木身体有什么疾病。
吉敷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把食指放在额头上,不由得咬紧了牙关。他觉得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解开谜题了。
佐佐木在天文馆路上晕倒之后,经茂野惠美介绍认识了壶井。壶井为了接近有钱的地方而靠近佐佐木,之后又为了接近另外一个有钱的地方,寻找在中山马场工作的人,并为此去了东京。但壶井应该不是想抢劫现金,那他这一连串的行动是为了什么呢?
茂野惠美的前男友冈本好像对壶井有所亏欠,临死的时候还留下遗言,让惠美在经济上援助壶井。这是什么原因呢。
此外还有刚才小谷汇报的事情。浅灰绿色的薄夹克是在“百合”前面的商店买的,当时佐佐木可能只是漫无目的的闲逛,无意中看到这件衣服,由此想出了杀人的手段。也就是说,佐佐木杀壶井是没有计划性的。
以上这些“材料”,都是破案的要素,缺一不可。该怎么将它们排列组合呢。
等等,等一下!还有——昭和六十二年在新宿发生的巴士纵火案和昭和五十年八月十九日的那起纵火案,都是在同样的地点,经过也极其相似。而六十二年的纵火案是佐佐木高酬雇佣流浪汉、一手导演的。
而这个夸张计划的目的好像是为了什么事情,迫不得已要烧掉自己的手提包。但是手提包里面只有儿子浩一的考试文具。——
“啊!”吉敷在黑暗中叫了起来。
“明白了!明白了!不,应该说是开始明白了!”
回到最初的材料。那不是和小谷汇报的事情形成了完美的呼应吗?
撞死佐佐木的出租车上载着一个从K宾馆到J大学的高考生,而且这个学生在佐佐木被撞飞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那么这个学生,这个出租车的乘客,会不会是佐佐木浩一呢?!
当然,那天早上从K宾馆去J大的学生应该有很多,断定那个考生就是佐佐木浩一的确有些风险。但这个判断有充足的可能性,而且和其他事情吻合的刚刚好。
能证明那个乘客不是其他学生而是佐佐木浩一的理由之一,就是出事后那个乘客不见了。
如果是其他考生,虽然因为要去考试,不会一直留在现场,但至少也会留下姓名或其他痕迹吧。可是那个考生在出事后马上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场的人中也没有人提过出租车乘客。
就是说,浩一乘坐的出租车撞死了他的父亲。这种巧合让人觉得恐怖。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吗?
更难以置信的是,之后浩一顺利的考上了J大。真是让人无法想象。
等一下。假设佐佐木就是那名乘客,是不是他一直对父亲怀恨在心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推测能说明他的动机了。
“啊!”吉敷又一次受到了上天的启发。这样看来,浩一父亲原因不明的晕倒在天文馆路上,是不是也是浩一造成的呢——
那一天,那个星期天,鹿儿岛发生了降灰。而且那年夏天的降灰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不戴防灰口罩就没法出门。所以——
“对啊!”
防灰口罩!要出门上街就必须戴防灰口罩。那一天佐佐木也戴了。浩一只要在口罩上动点手脚就行了。
“用药物!”
——只要在口罩里面放上带有毒性的药物。浩一可以从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里拿到药物,而且佐佐木德郎从来不锁书房的门,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儿子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父亲的书房。
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呢。佐佐木德郎和浩一是亲生父子,他们如此憎恨对方有点说不过去——但如果只是儿子憎恨父亲呢——之前吉敷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对了!对了!”吉敷在黑暗中叫道,不由自主的坐了起来。怎么之前没发现呢。现在终于可以解开谜题的一角了,而且吉敷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个推测。
那就是手提包。巴士发生纵火后,从佐佐木提包的残骸中只发现了毛衣、文具等浩一考试用的东西。为什么佐佐木要花那么多钱,专门让人烧这个毫无价值的手提包呢。这一直是个谜题,但现在解开了。
这是因为当时儿子就在旁边,他用了调包计。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之前却没注意呢。受佐佐木委托、给巴士放火的光冈拿着汽油上了车,从倒汽油到巴士着火,这之间有一段时间间隔。这时正好在旁边的浩一在空荡荡的车里看到了父亲的手提包,就马上用自己的包调了包。
不对,也可能是浩一一直很好奇父亲的包里装了什么,所以他只是迅速拿起父亲的包,想翻看里面的东西,无意中把自己的包放在了车厢地板上。
可能就在那时,有人从巴士前门上来了。浩一顾不得拿自己的包就跑出了巴士。随后,估计是有人不小心扔了个烟头,点着了火,巴士像是要爆炸了一样呼呼地烧了起来。事情的经过是不是以上这样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起意外事件中被烧成灰的就是浩一的包了。
吉敷在黑暗中独自迷茫着。他自己也感到惊讶。这样一来,佐佐木一心想烧掉的那个手提包应该还完好无损的保存着。
如果不是这样就太奇怪了。吉敷一直苦恼,想不通佐佐木为什么要花那么高的价钱雇人烧掉一个不值钱的包。其实不然,被烧掉的是浩一的包。那么佐佐木想烧掉的包就不是装着毛衣和文具的包了。
但是,这就又出现了新的谜题——佐佐木想烧掉的那个包里到底放着什么呢?烧了那个包,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这时候,黑暗中响起了电话铃声,吉敷吓了一跳。铃声响了三下后,吉敷缓缓的拿起听筒,本以为马上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但听筒那边只有沉默。
于是吉敷先开口说道:“我是吉敷。”
“这么晚打扰您了,我是佐佐木佳子。”
“哦,是佐佐木夫人啊,您有什么事吗?”吉敷说道。
“我……”佐佐木佳子欲言又止。吉敷静静的等她把话说完。结果,她说出了让人万分震惊的话。
“我,我要坦白自己的罪行。”
听起来,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的声音低低的,口气很冷静。但说到句末时,她的声音颤抖了。
“您说什么?”吉敷一时没明白,不知怎么回答。
“我想坦白自己犯下的罪行。”
“您说罪行,是指什么罪行?”
“这个,就是,所有的罪行……”
“夫人,我不是牧师,您单说要坦白罪行是不行的,您能说的具体点吗?”
吉敷不明白为什么佐佐木德郎的妻子突然这么说,而且专挑这个时间说这样的话。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发疯了?吉敷努力屏住呼吸,但他的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我杀死了‘城堡’的女招待。”
“什么?”
“壶井先生也……”
“壶井也?”
“不,壶井不是。”
片刻的沉默。
“这是真的吗?”
“是的。”
“那您是要自首吗?”
“不,我不自首。”
“那您打算怎么办?”
“我会一直在家,您要过来的话,悉听尊便。那就这样了……”
“夫人请稍等一下。”
佐佐木佳子突然把电话挂了。
吉敷马上起身打开了灯。不管怎么样,不能再待在宾馆了。吉敷想先联系留井,刚要伸手拿话筒,电话铃又响了。
“我是吉敷。”
“哦,吉敷警官,我是留井。刚才您是在和佐佐木夫人打电话吗?”
“是的。”
“那么我想请问一下,她……”
“对,她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她也给我打电话了,我问她是不是要自首,她说不是,说她在家悉听尊便。我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佐佐木夫人是杀人凶手。我已经叫了车,一会儿到宾馆接上您吧。”
“明白了,那我去楼下等你。”
吉敷刚放下听筒,电话铃又响了。吉敷马上接起来:
“我是吉敷。”
“吉敷警官,我是小谷。”
“哦,是你啊。”
“我刚看到新闻,出事了。”
“怎么了?”
“是佐佐木浩一,他在东京站八重洲口被车撞了,现在不省人事。”
“什么?有生命危险吗?到底怎么样?”
“现在还不知道。”
“知道事情的经过吗?”
“知道。佐佐木浩一好像要去绿色窗口买新干线的车票。”
“是吗,去博多的?”
“应该是吧。据说是到博多的特急车票。当时售票口人很多,排了好几队。不过,浩一买的是自由席[1]的车票。”
“自由席?”
“对,如果是自由席的话,东京站附近有自动售票机,没有零钱的话,一万日元都能用。没有必要非挤到绿色窗口去排队啊。自动售票机那里又没什么人。”
“嗯,这样啊。他是不是不知道可以用自动售票机买?”
“他应该是知道的。和他一起考上J大的同乡同学一看到新闻报道就跑去了佐佐木浩一所在的医院。这个同学说佐佐木浩一知道可以在自动售票机买新干线自由席的车票。”
“嗯,是吗。然后呢?”
“售票窗口那边轮到了浩一,他刚交上钱,售票的工作人员接到一个紧急电话。工作人员看到旁边的队没有人,就对浩一说‘真对不起,你能到旁边那一队买票吗?’,并且把钱退给浩一。浩一拿了钱,立马往车站外面跑去了。
把目击者的话总结一下就是——浩一很奇怪的从绿色窗口前的空地跑出来,跑到八重洲出口前面的马路上。路上正在堵车,所以他很轻松的穿过车辆往前走。这时对面车道飞快的开来一辆小卡车,一下子把浩一撞了出去。”
“嗯。”
“售票窗口的人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突然跑掉了。”
“这样啊,是不是有什么人追他?”
“没有。”
“他手上拿的钱呢?被车撞到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钱吗。”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但奇怪的是,那钱从事故现场消失了。可能是被哪个没修养的人拾起来装进自己钱包了。”
“有可能。那浩一的行李呢?”
“他落在绿色窗口了,我稍微检查了一下就把行李送到医院去了。”
“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
“钱呢?”
“一分钱也没有。不光行李里没有钱,浩一身上也没什么钱。他的口袋里有钱包,但钱包里只有一些零钱。”
“这样啊,所以一万块的纸钞……”
“什么?”
“没什么,我明白了。你先休息一下,可能今天凌晨就能查清事件的全貌了。”
“啊……?”
“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
“警署。”
“那你先等一下消息,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浩一能开口说话吗?”
“现在好像还不行。几个小时之前说过‘我想和我妈说话,能让我给她打个电话吗’。”
“医生听到他和他母亲说什么了吗?”
“都是些混乱又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好像说昨天虽然自己在东京,却在鹿儿岛杀了人,之类的。”
“明白了。那么浩一拿的包是棕色的帆布包吗?”
“不是,是黑色的塑料包。”
“我知道了。问题差不多解决了。你等我的电话吧。我现在去佐佐木家。有急事的话你打佐佐木家电话吧。”
“明白了。”
吉敷放下电话,匆匆忙忙的穿上放在旁边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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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新干线的座位分为自由席和指定席。自由席是通座,乘客可以随便坐,所以会出现没有座位而站着的情况;指定席是对号入座,确保每人有座。因此自由席的票价比指定席的票价低。

第四章 棕色帆布包
第一节
吉敷和留井坐着川上驾驶的警车来到佐佐木家。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但家里仍灯火通明。佐佐木佳子站在门前等他们,见警车开近了,就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去。
坐在后座的吉敷打开车门,佐佐木德郎的妻子弯下身子,好像要上车。
吉敷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回去了。吉敷下了车,站在深夜的马路上。本应安安静静的住宅街道不知从哪里传来酒鬼的叫嚷声。吉敷突然想起了茂野惠美。
“我们想调查一些事情,方便的话能到你先生的书房去说吗?”
留井也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他好像不明白吉敷的意思,于是留井站在那里,看看吉敷,又看看佐佐木佳子。
短暂的沉默后,佐佐木佳子说:“我不介意。”
“我们去书房谈还能接到东京医院的电话吧。书房有电话吗?”
“有的,可以把电话转到书房。”
“那就拜托了。我们进去吧。留井警官,车上的应急工具里有一字螺丝刀吗?”
“啊?”留井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了”,然后急忙把头伸进车子,告诉了川上。

进了门厅,又进了佐佐木德郎的书房。佐佐木佳子打开灯,给吉敷他们拿来两把椅子。其中一把看起来是佐佐木德郎以前坐的椅子。
佐佐木佳子把桌子上的黑色电话机拉过来,说了句“电话可以转到这边”,然后就走了出去。
留井十兵卫好像想说些什么。等她走进走廊,留井转过头对吉敷小声说:“没关系吗?她不会逃跑吧?”
吉敷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的。”
佐佐木佳子回来了。她拿了张小凳子放在地上,又把房间角落里的小瓦斯炉点好,然后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
吉敷沉默着。留井好像不知道吉敷的打算,于是也沉默着。房间里只有炉火的声音。突然,佐佐木佳子打破了沉默:
“会逮捕吗?”
“逮捕谁?”
“我。”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夫人您不是凶手。”
浩一的母亲抬起了头。
“您在等电话吗?现在您脑海中只有电话吧,对吗?所以我们也想在这里和您谈。
“什么电话?”留井问道。他还不知道佐佐木浩一出车祸了。吉敷简要的告诉了他。
“这种事……哎……”吉敷感慨道。
“夫人只想着减轻一点儿子的责任,所以鲁莽的说了那些话。但夫人也不了解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您先生和儿子卷入的这起案子,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佐佐木佳子一脸茫然。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请您告诉我好吗。”
吉敷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分,离零点还有十分钟。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情况紧急,也只能这么做了。夫人,您家附近是不是住着浩一的同班同学——一个叫山崎的女孩儿?”
“是的,小清,山崎清。”
“哦,她叫这个名字啊。我想让您给山崎清打个电话,就说‘抱歉这么晚打扰,但是浩一出了车祸,现在病危。他让我转告你把今天早上寄存在你那里的棕色帆布包拿过来。可以的话,你能现在送到我家来吗?’。怎么样?请您马上给他她打吧。”
佐佐木佳子拿起电话,好像又犹豫了一下。她转过手腕,瞥了一眼手表。下定决心后,拨了号码。
“喂,您好,真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是山崎家吗?我是佐佐木佳子,真是抱歉。那个,小清在吗?太好了。小清啊,我是浩一的母亲。不好意思,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其实,是浩一出事了,他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对,车祸,嗯,还不知道。医生说,就看能不能撑过今天晚上了,今晚是个坎儿啊……嗯,对,是啊……
那个,浩一有一个浅棕色的帆布包在你那里吧?他说要用那个包,你能送到我们家来吗?真是对不起啊,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对,我不在医院,我现在在家里。是吗?那就拜托你了。真是过意不去,那我在家等你。”佐佐木佳子放下了电话。
“这样可以吗?”
“很好。”吉敷说道。
“她把包拿来之后,如果她说想和你一起等电话,你就把她带到这儿来,但不要告诉她我们在这里;如果她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那也没关系。毕竟已经这么晚了。对了,东京医院的电话也是很晚的时候打来的吧?”
“是的,大概两个小时以前。”
“那时候电车和飞机都没有了吧。”
“是啊,我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了……”这时候,吉敷第一次看到这位母亲眼中含满了泪水。看来,之前她是被这巨大的悲剧弄得精神恍惚了。
“如果您坦白罪行、被逮捕了的话,就没法去见你儿子了。您当时是怎么打算的?”
“嗯……”但她好像什么也不想说。
“是哪家医院?”
“筑地第三医院。”
“哦,筑地第三医院啊。”
吉敷知道那家医院。时间一分一秒的走,三个人很拘束坐在那里。吉敷看着地板上的那块镀锡铁皮。突然,门厅的门铃响了。佐佐木佳子一下子抬起头来,她刚要站起来,又转过去看了看吉敷,好像在等他的指示。吉敷用眼神示意她去开门,佐佐木佳子这才放心的站起来,朝门厅走去。
书房里,隐约能听到佐佐木夫人和山崎清在门厅的谈话。吉敷面无表情的盯着墙上某一个地方。留井好像有些心神不安,在一旁看着吉敷。
半掩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首先出现的是山崎清紧张不安的脸。
“呀。”吉敷说道。
“啊……”她的脸色有点阴沉。她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浅棕色的帆布包。
“请坐。”吉敷伸出手来,示意她坐在刚才佐佐木佳子坐的那张凳子上。她身后的走廊里想起了小跑的声音,显然,那是佐佐木佳子又去搬凳子了。
“那个,佐佐木君……?”小清站在凳子前面,小声说道。她把包放到脚边。留井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包。吉敷也目不转睛的看着。淡棕色的帆布包终于出现在眼前了。
“浩一在东京的医院。你是不是以为他在鹿儿岛的医院啊,不好意思。但是病情正如电话里说的那样。”
“是车祸是吗?”
“嗯。”
“严重吗?”
“就看能不能撑过今晚了。”
“嗯……”山崎清露出茫然若失的表情。
“吉敷警官,您能快一点告诉我们吗?这个包里装的是什么啊?”
吉敷点了点头,没看留井。
“山崎小姐,你看过这个包里装的是什么吗?”
“没有”。她摇头说道。这时候,佐佐木佳子拿着一把椅子回来了。
“这个包,是今天早上佐佐木君寄存在你这里的?”
女孩儿低下了头,咬着嘴唇。
“啊?吉敷警官,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佐佐木浩一今天回过鹿儿岛?”
“山崎小姐,你说呢?”
女孩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是不是让你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不能告诉警察?你进来的时候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吧?”
“怎么回事,吉敷警官?难道浩一是从鹿儿岛返回东京后出的车祸?”
“我想他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吧。他意外地杀害了茂野惠美,所以着急返回东京,让人们以为他一直在东京。我想他是当天坐飞机回的东京吧。回到东京后,他给母亲打了电话,又刻意在东京和别人接触。但是这样一来他就没有钱了。这就导致了这次的交通事故。”
“什么?!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糊涂了!”留井大声喊道,“吉敷警官,您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当然,我现在就解释。山崎小姐,没事了,我已经全都明白了。佐佐木君现在身受重伤,面临着生命危险。你现在说出来他也不会生气的。今天早上你见到佐佐木君了吧?”
女孩儿终于点了点头。
“嗯。你接到了他的电话?”
她又点了点头。
“那时候浩一是不是说让你帮他保管这个浅棕色的帆布包,但不要打开看、也不要告诉他的家人?”
“嗯。但是刚才浩一母亲打电话说起了包的事情,我就以为浩一告诉了母亲,所以……”
“你把包带来了啊,这就好。在路上碰到你的时候你戴的项链坠也是浩一给你的吧。”
“是的。”
“留井警官,佐佐木夫人,破案的关键就是那个项链坠。以项链坠作为突破点,几乎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
“项链坠是指……?”留井说道。
“就是刚才我说的东西。山崎小姐,你现在戴着吗?请给我看一下好吗……”
女孩儿把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交给了吉敷。
“你看,这个是空的弹壳。从这里开一个孔,把项链穿过去。”
“那么这是……”
“对,就是五色町发生的M帮会与关西黑社会之间的那起枪战。枪战后留下了流弹,浩一从流弹里捡到了这枚子弹。”
“啊。”留井感叹道。浩一的母亲也听得目瞪口呆。
“浩一君在五十九年年末拾到这颗子弹,想做成项链坠送给山崎小姐。但是,这颗子弹在六十二年变成了空弹壳。对普通人来说,子弹不是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而且这枚子弹不是打猎用的散弹,而是二十二口径手枪用的子弹。在日本,如果不是警察是得不到这种子弹的。
也就是说,浩一在五十九年年末拾到的那枚子弹就是现在的这个空弹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那么,这枚子弹在五十九年年末到现在这段时间里被发射过。还有其他的可能吗?没有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吉敷停顿了一下。山崎清夜抬起头,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此外还有一点。前几天我们去你家走访的时候,你没提起过浩一把那枚子弹的弹壳做成项链坠这件事。也就是说那时候你还没有这个项链坠。但是,我们在天文馆路遇到的时候,你已经戴着这个项链坠了。换句话说,那时候浩一已经把项链坠送给你了。再换句话说,你今天见过了浩一。你不太可能给浩一打电话,那么应该是浩一给你打的电话吧。也就是说,他有事要联系你。那么他是为了什么事而联系你呢。还有,他为什么返回鹿儿岛呢。我想这和茂野惠美的死有关。之后,他把碍手碍脚的行李寄存到你这里。为什么说这行李碍手碍脚呢——因为他要坐飞机。如果有没法带上飞机的行李,就要办托运,耽误上下机的时间。而且他的行李就是这个淡棕色的帆布包,只有这一个可能了。所以我推断这个帆布包应该在你那里。”
“请稍等一下,吉敷警官,这么说的话,浩一手上应该有一把手枪……”
“不是的,留井警官,没有手枪。”
“没有手枪?那是怎么发射子弹的?这可能吗?此外,射击的目标是谁呢?那把二十二口径的手枪是不是杀过人?”
“没有,没有杀人。虽然最终导致有人死亡,但这枚子弹并没有打在任何人的身上。”
“那目标是哪里?他是向着那里发射的子弹?”
“是这里。”
吉敷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后停了下来。他的脚边是那块小小的镀锡铁皮。“留井警官,刚才我说让你借我一把一字螺丝刀。”
吉敷边说边单膝跪下。留井用螺丝刀的刀柄方向对着吉敷,递给了他。吉敷接过来,把刀尖使劲插到铁皮与地板之间。然后他握着刀柄,用螺丝刀做杠杆,撬了两三下。铁皮松动了。
“把钳子给我。”
吉敷像外科医生一样冷静地说。留井又把钳子柄递给吉敷。吉敷用钳子夹住卷起来的铁皮一角,用力一拉——地板上想起钉子落地的声音,铁皮被揭开一部分。又伴随着更大的声响,铁皮离开了地面,吊在吉敷手里的钳子上。
“你看,在这里。”吉敷把钳子和铁皮放在地板上,用右手食指指着原来被铁皮盖住的地方。那里有一小块黑色的圆形金属深深嵌在里面,很明显,那是颗子弹。
“这个就是空弹壳里的子弹,打在了这里。”
“啊,真的是!原来这个铁皮盖住的是枚子弹啊。原来如此。不过,这个是用手枪发射的吗?”
“那现在我们把它挖出来,查一下手枪痕迹就知道了。”
“查一下手枪痕迹?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手枪痕迹。”
“没有?是因为用了改造过的手枪吗?”
“不是,不是用的手枪。”
“那是用的什么?”
“是那个房间里的某样东西。”
吉敷回头指着背后那扇窗子。
“是老虎钳。”
“老虎钳?”
“对,佐佐木浩一房间的操作台上放着的老虎钳。”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浩一一直憎恨他的父亲。”
“憎恨……”
“对。他的父亲精英意识强烈,不喜欢浩一做其他事情、只让他好好学习,总把考不上一流大学就断绝父子关系这种话挂在嘴边。浩一一直恨着他的父亲,所以当他在五色町捡到这枚子弹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想,能不能用这个来射杀父亲呢。”
“但是怎么用老虎钳发射呢?”
“像这样,用老虎钳夹住一部分空弹壳、固定住,然后通过中厅,瞄准父亲书房里的椅子。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到浩一的房间。那么,从浩一的房间肯定也能透过这扇窗户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父亲,这样就可以对准父亲的身体。”
“那么怎么做呢……啊!在弹壳后面……”
“对,用锤子敲弹壳的后面。浩一可能觉得,虽然这样发射子弹,命中的几率很小,但总是可以发射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那么浩一就这么做了?!”
“没有,他没做。不管多恨父亲,作为一个儿子,浩一肯定还是下不了狠心。所以他只把子弹装在老虎钳上瞄准好,但并没有走到用锤子发射的那一步。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
“啊,这样啊。”
“是的。浩一把子弹装置在自己的房间里就慢慢的把这件事给忘了。”
“幸亏浩一没这么做啊。子弹不是随便敲一下弹尾就可以发射的,必须准确地击中底部中央的一个像针尖一样的东西才行。手枪是有这种构造的。用锤子敲的话,子弹可能当场爆炸,发射者本人也有可能受伤。可能的发射方法是,用钉子头之类的东西顶住子弹底部中央,然后用锤子砸钉子。不知道浩一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除了危险,用这种方法也很难保证子弹按照预设方向发射。”
“那为什么……”
“为什么最终发射了?”
“嗯。”
“这完全是偶然,浩一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是很恐怖的突发事件。”
“什么?!”
“是因为樱岛的火山灰。”
“火山灰?火山灰的话……啊,是屋顶吗!”
“是的。昭和六十年的时候,樱岛的火山灰把浩一房间的房顶压了下来。很可能是房间的一根横梁掉下来,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好碰到了子弹上突出的针头,正正好好敲中了子弹底部的中央。”
“什么!”
“对,真让人难以置信。子弹发射时,浩一和母亲在厨房,这对他来说也是超乎想象的事情吧。”
“那,子弹呢?”
“我想,横梁是正正好好掉了下来,所以子弹像从手枪里发射出去一样,穿破浩一房间的玻璃,又打破了这扇书房的玻璃,从坐在椅子上的佐佐木的背后擦过,打进了地板里。所以,本应不受任何破坏的书房却单单破了块玻璃。那是因为子弹穿过了玻璃。”
“但是,但是,声音呢……枪声的话……”
“没有枪声。不,应该说是有枪声,但听不到。因为屋顶掉落的声音很大,把子弹发射的声音盖住了。”
“原来如此……那么,是火山灰发射了这枚子弹?”
“不必大惊小怪,真正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哦?”
“屋顶掉落、子弹发射的时候,壶井正好在这个院子里,就在这扇窗户外面。”
“啊,对啊!”
“子弹擦过壶井的耳边,吓得他魂儿都飞了。”
“啊,然后……”
“然后佐佐木德郎误以为是站在窗外的壶井袭击自己。当然,这是误解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就是他杀害壶井的动机!”
“恐怕是这样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佐佐木和壶井并不熟,按理说没有理由要杀他。佐佐木正是因为壶井要杀他,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
之后,壶井去找茂野惠美,突然说要放弃佐佐木。这样想来终于可以理解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下可误会大了。壶井知道佐佐木以为自己要杀他,也只能放弃接近佐佐木的计划了。”
“不对,不是那样。留井警官,您说错了。虽然我也只是推测,但我觉得壶井不是那么想的。壶井可能反而认为是佐佐木要杀他。”
“啊,这样啊!”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射击,但壶井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警告,警告自己不要靠近佐佐木。总之,壶井感到受到了威胁——不许再接近佐佐木。”
“原来如此。”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佐佐木在东京见到壶井并送给他茶绿色夹克和鸭舌帽的时候,壶井应该有时间辩解的。壶井一直认为佐佐木要杀自己,所以一直到死,他也不知道其实是佐佐木以为自己要杀他。”
“原来是这样啊。”
“我猜想,屋顶掉落之后,佐佐木在鹿儿岛街头偶然看到了壶井,所以不顾前因后果就开始跟踪壶井。
壶井在鹿儿岛西站买了车票,坐上电车。佐佐木也跟着上了车。之后,壶井在博多换乘新干线,前往东京。佐佐木也随后去了东京。壶井到了旗田宾馆,那时候是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因为那一天是工作日,佐佐木迫于无奈,破天荒请了一天的假,所以公司的出勤记录显示那一天佐佐木缺勤。不过佐佐木只要再用一天休息日的时间就够了。之后两天是星期六和星期日,白领一族的佐佐木像侦探一样跟踪着壶井。”
吉敷慢慢的讲述着,好像也在讲给自己听。大家顾不上接话照应,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听着。
“壶井去东京的理由是为了见‘百合’的池上玲子,让她介绍在中山赛马场工作的朋友。但是事情进展的不太顺利。因为壶井一直以为池上的那个朋友是男性,但其实是位女性。”
意志消沉的壶井走出‘百合’,等在外面的佐佐木走上去,装作偶然遇到,跟壶井打招呼。当时佐佐木穿着新买的淡绿色的薄夹克,戴着那顶鸭舌帽,他打算把这身行头送给壶井,也就是说把这两件衣服当做诱饵。
第二节
佐佐木请壶井吃了晚饭,还灌了他很多酒,然后说自己住在TP宾馆,叫壶井一起去看看。其实在此之前,佐佐木已经考察了附近的宾馆,最后把TP宾馆作为杀害壶井的地点。
进了宾馆,佐佐木说‘对了,在安全楼梯那边可以看到东京铁塔,傍晚正好凉快,能看到在房间看不到的美景’,然后就把壶井骗到了安全楼梯。壶井跟着佐佐木走是有理由的,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之前是想接近佐佐木的。
走到安全楼梯,两个人并肩欣赏东京铁塔。这时候,他按计划问壶井要不要这件新的夹克和帽子。估计也是看出壶井觊觎这身新衣服吧。
壶井接受了,佐佐木心里暗喜,于是壶井让佐佐木先拿着自己的衣服,穿上新的夹克。就在壶井穿上衣服的那一瞬间,佐佐木用力把他推了下去。
这是个很聪明的做法。让喝醉了的人换上新衣服,这时候,那个人是没有任何防备的,只要一推就可以把他推下去。而且,发现尸体的人会认为死者一直穿着这件衣服。只要最后把帽子仍下去,就可以让壶井的形象发生很大的变化。
更聪明的地方在于,换了衣服就拿走了大部分能说明壶井身份的东西。男人一般都把身份证等放在上衣口袋,所以警方过了很久才得以确定壶井的身份。那些能证明壶井身份的东西都留在佐佐木手里的外套里了。
杀死了壶井后,佐佐木急忙离开了现场。他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想把这些危险的东西都烧掉。但是,他却在壶井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两件有意思的东西。”
“两件?是两件吗?”
“对,两件。一件就是那件A报纸的剪报。不知佐佐木当时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把那则剪报带回鹿儿岛、保存在书桌抽屉里。
另一件东西可不得了。要说那是什么,我觉得……如果我推测的没错的话,那应该是投币存包柜的钥匙。”
“投币存包柜的钥匙?”
“对,估计不是东京站的投币存包柜,就是龟户站的。钥匙上写着存包柜所在的车站,所以佐佐木拿着钥匙,找到了壶井寄存东西的柜子。打开之后,却有一个惊奇的发现——那就是这个包。”
吉敷指着地板上那个浅棕色的帆布包。
“这个?!”
“对,就是这个。佐佐木把它带回了鹿儿岛,然后悄悄藏在书房的某个角落。夫人,您没注意过吗?”
“啊,是吗。浩一好像注意过,他很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吉敷警官,我也很好奇啊。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啊?现在还不能看吗?!”
留井喊道。佐佐木佳子和山崎清好像也这么想。
“好吧,请打开看看吧。茂野惠美说‘大家都被那它害了’,‘它’就在这箱子里面。”
留井迫不及待的拉开拉链,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撕裂了黑夜。拉开拉链后,留井用双手使劲打开了帆布包。
“啊!”
留井大叫一声。里面塞满了一万日元大钞。留井把手伸到底下,底下也是一万元钞票,不是报纸。
“五千万,不,这该有一亿了,或许还不止。总之是一大笔钱啊!这就是导致这么多人死去的原因吗……”
吉敷弯下身,突然从里面抽出一张,恶作剧似的在留井面前晃了晃,然后把手伸到右边的裤子口袋,拿出了一个打火机,开始烧那张钞票!
“喂,吉敷警官!”留井叫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一万元纸钞在吉敷手里变成了一把灰,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的飘到地上。
“留井警官也来试试?”吉敷哑着嗓子说。
“别,别说傻话了!这样做会被免职的。”
“是吗,这种机会可能这辈子没有第二次了哦。壶井不是也在酒吧干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吗。您不用这么担心,这只是纸屑而已,这种东西连一日元都不值。”
“您说什么?!”
“这不是真的钱,是假的,这是伪钞。”
“什么?伪钞?!”
“对,是伪钞。”
“伪钞、伪钞……对啊!这是件伪钞案啊!”
“对。这是壶井合三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打造的一生的杰作。这次的案子就是围绕这些伪钞转来转去。”
“啊,怪不得,怪不得壶井合三到处在酒吧上演烧钱的把戏。”
“对,不是他爱慕虚荣,而是因为这是他自己做的纸币。”
“原来如此。对了,那么他接近佐佐木和中山赛马场……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啊,好不容易制造的伪钞,让壶井陷入了不得不用的困境……”
留井警官,我还是按顺序来讲吧。这个伪钞事件本来是鹿儿岛M帮会为主、关西T联联盟协助的一个计划。这个计划牵扯到大量的金钱,是几年一度的大计划。可以想到,在开始实施计划时肯定要经过很多研究和推敲。”
“哦……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十年一度的机会——能放心使用假钞的机会在昭和五十九年十一月的时候到来了。准确的说,从昭和五十九年十一月一日开起,这个伪钞计划正式开始实施。”
“五十九年十一月一日……对啊!新旧纸币的更替!”
“对,那天是新纸币发行的日子。十一月一日之前从没有人见过新的纸币。所以,只要能获得新纸币的设计模板、制造出精致的假币,就可以在那一天放心的使用。”
“原来如此!”
“十一月二日、三日、四日,也是千载难逢可以使用假币的日子。所以M帮会和T联盟认为绝不能错过这几天。估计他们已经拿到了新纸币的设计方案,只差具体操作了,而接到他们发出的订货要求的就是壶井合三。和壶井交代这件事的是M帮会的冈本。壶井使出平生本领,做出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样厉害的作品。但是……”
“火山灰?!”
“对,火山灰!那时候鹿儿岛发生了空前的降灰,经济陷入麻痹。很多商店陆续关门。大型伪钞计划也只得缩小规模。
但是这样一来,原本期望获得巨大利润的T联盟受到意外损失,于是找M帮会算账。但遇到这样的天灾。M帮会也没办法。数次纠纷之后的结果就是五十九年的那场枪战。M帮会名存实亡,而那些假钞也几乎没有使用,都留在了壶井手上。”
“原来是这样!”
“M帮会的冈本觉得很对不起壶井,因为是他直接去找壶井做这份工作的。所以,冈本嘱托他的情人茂野要好好对壶井。于是,茂野每个月都会给壶井钱。
而壶井想把手头存的这些假币花掉,所以他想尽办法要接近佐佐木和中山赛马场。他并不是在策划抢劫,而是想钻空子把那些假币换成真币。这样的计划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
“嗯,的确。”
“但壶井的性格又是马马虎虎的,所以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他很不走运的接连遭受挫折。比如,M帮会和T联盟枪战中掉在路上的一颗子弹,居然转了一大圈后,威胁到了他的性命。仔细一想,他还真够倒霉的。”
“哎……这个案子真是错综复杂啊,因果关系也很混乱。”
但是,吉敷警官,没想到这些伪钞因为壶井的死亡到了佐佐木德郎的手上。那佐佐木本打算怎么处理啊?”
“对,这就是这个案件有意思的地方。在这个案子里,各个角色关于如何安全的替换假币,开展了一场智慧的较量。最初,黑社会团体考虑趁新旧纸币交接之时,采用人海战术,花掉假币;第二棒的壶井则想瞄准进行现金运输的场所,把假币大量换成真币;第三棒的佐佐木嘛,不愧是金融行业的专业人士,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新宿纵火案。”吉敷停顿了一下。
“您在想什么呢,吉敷警官?佐佐木用的方法是……?”
“我还没有掌握内部情况,但估计是这样。佐佐木把这些假币拿出来给人看。”
“拿出来给人看?”
“对,假装这些是真币,拿给人看。”
“拿给谁?”
“保险公司。佐佐木由于工作关系,和保险公司来往密切,肯定有很熟悉的保险公司的职员。而且他积累了长年的信用,保险公司的人也知道佐佐木经常运输大量现金。所以佐佐木凭借现有的关系,没有经过保险公司的现货调查就用这些假币获得了保险合同。”
“啊,原来如此。”
“然后佐佐木就把假币放到包里,陪同儿子去东京参加考试。估计佐佐木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向保险公司说明这次携巨款去东京的事情。之后就制造一起事故,趁机消灭这一亿元假币。”
之所以选择东京,是因为鹿儿岛治安相对较好,损失一亿元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不大。
但在东京,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所以他雇用新宿地下的流浪汉演出了那场纵火案。为了能获得保险公司的赔偿,他原封不动的照搬五十五年K帝都巴士纵火案的手法。因为这种变态狂犯下的案子,有时候会有追随者再次犯案。此外,即使巴士着火,包里的东西也不一定能烧着,所以佐佐木嘱咐流浪汉,一定要先点着他的包。但流浪汉认真得过了头儿,只顾着往佐佐木包上倒汽油,以至于自己被巴士乘客逮住,只能以纵火未遂结束了这场表演。指使流浪汉纵火的佐佐木急着往巴士外面逃,被开来的出租车撞飞了,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但不可思议的是,那辆出租车里坐的是佐佐木的儿子浩一。可能当天早上佐佐木以工作上的事情为借口,和浩一分开了。
浩一肯定也吓坏了。但是出租车司机因为惊慌失措,根本没注意浩一的行动。浩一没去看父亲,而是上了巴士。他看到那个他一直很在意的帆布包,于是快速的把包拿了出去。包一旦被烧成灰,就很难看出曾经调过包了。为了以后能圆这个谎,浩一用自己装文具的包换掉了父亲之前拿的包。”
“啊,这个案子真是波澜不断啊……”
“涉案的人物一个个的拿出看家本事,却又由于几乎接近恐怖的偶然因素,制造出无比复杂的状况。
这样一来,德郎拿的假币就到了浩一手里。浩一本来以为是一大笔钱,但后来仔细一看发现都是假币。虽然纸质和真币很像,但仔细辨别的话还是可以看出破绽的。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说不定浩一已经有了什么计划,只是他没有时间实施计划了,因为出现了一个障碍——茂野惠美。
虽然不知道茂野对这个案件了解多少,但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发现了壶井受冈本所托、制造假钞一事。之后,假钞留在了壶井手上,他为了用掉假钞,努力接近佐佐木,后来又去东京找茂野的朋友。当然,她也推测到了这笔假钞现在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这笔假钞兜了一大圈,最终落到了佐佐木德郎儿子的手里。
之后,她问我浩一住在哪里,而我不知不觉就告诉她浩一在K宾馆。于是她马上去东京找到了浩一,让浩一把假钞拿出来。但浩一拒绝了。浩一拒绝的原因是至今尚存的为数不多的谜题之一。
浩一一直不答应,于是两个人一起坐新干线回到鹿儿岛,一路争吵不断。这一部分都是我的推测,并非亲眼所见。
两个人一直吵到了鹿儿岛西站H楼楼顶,并且扭打了起来。惠美像以往一样喝得醉醺醺的。不知是因为不小心还是浩一推了她,惠美从屋顶摔了下来。”
“不可能!”
突然,山崎清说话了,眼睛里闪着泪光,“佐佐木君那么好的人,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这么想吗?但是浩一的母亲还想替他顶罪来着。我想,浩一君把自己做的事情都告诉母亲了吧。对吗?”
“没有,浩一不是这么说的。他说那个人喝醉了,在扭打时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这样啊。总之浩一君急忙离开了现场,给你打了电话。除了你,他没有别人可以托付。”
山崎清双手捂住脸,可能是为男朋友的这种孤独而哭泣吧。
“之后,浩一告诉你替他保存这个包,不要告诉外人,并且把之前用空弹壳做好的项链坠送给了你。然后他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坐飞机回了东京。”
但坐飞机花去了很多钱,浩一只剩一些零钱了。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又见了朋友,以制造不在场证明,之后他已经没有钱回鹿儿岛了。”
吉敷这么一说,浩一的母亲也掩面痛哭。
山崎清抽泣着说:“对不起,那时候,他问我能不能借给他一点钱,但,那时候我没带钱……”
“他,他向我借该多好啊……”母亲说道。
吉敷继续冷静的说道:
“浩一走投无路,只能拿出几张假钞作为最后的办法。虽然他知道不能用,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他一边担心会被识破,一边在东京站窗口排队。而他之所以不去自动售票机,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用的是假钞。他害怕在众目睽睽下钞票被自动售票机退出,那样的话可能会遭到车站工作人员的怀疑。
于是浩一去绿色窗口排队。但那个时候他也很不走运,恰巧那个窗口的工作人员接到电话,让浩一去旁边的窗口买。
冷静思考一下的话,会发现他根本不必立刻逃跑。但内心极度恐慌的浩一以为自己使用假币一事被识破了,于是仓皇而逃。他觉得可能有人在追他,所以拼命的跑,跑上了行车道,最后被卡车撞倒了。”
母亲的低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不知是偶然还是讽刺,佐佐木浩一君竟和父亲遭遇了同样的事故……”
吉敷想说,“这是不是父亲的召唤呐”,但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大家都被它害了,果真是这样啊。”留井不无感慨的说道。
“对,正如惠美所说,那一亿元的假钞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摧毁了他们的命运。”说着,吉敷停了下来。
佐佐木佳子和山崎清的哭声还在继续,而且好像会永远继续下去。
留井凑到吉敷耳边,轻轻说道:
“这还真是个复杂的案子啊。我从来没碰到这么纠结的案子。以前的案子,都只是打架、偷盗什么的。这次学到了很多东西啊。”
这时电话响了。两个女性都停止了哭泣。佐佐木佳子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吉敷。
“我来接吗?”吉敷问道。
佐佐木佳子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泪水。吉敷拿起电话。
“请问是佐佐木附府上吗?”对方说道。
“是的。”吉敷回到。
“这里是築地第三医院。”
“佐佐木夫人在这里,就在我的旁边。”
“那请您转告他,佐佐木浩一君没事了,已经活过来了。”
“哦,是吗!”吉敷格外高兴。
“但今后行走可能有些障碍。”
“是吗,这样啊。”
“总之没有生命危险了,已经过了那道坎儿了。”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她的,谢谢您特意打电话来。”
吉敷放下电话,又看到佐佐木佳子那恳求般的眼神。吉敷笑了笑。如果医院传来的是最坏的消息,那可真的让人无法接受。
“已经没事了,浩一君活过来了。”
“太好了!”山崎清在旁边叫道。她们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相拥而泣。
“但可能以后走路会有一点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奢求什么了,太好了。”佐佐木佳子哭着说道,“我坐明早第一班飞机去看他。”
“大家都被它给害了。”
吉敷脑海中又浮现出茂野惠美临终时说的这句话。但是,被“它”害的最后一个人终于捡回了性命。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征得佐佐木佳子的同意后,吉敷拿起电话筒,拨了东京一科的电话。拨完号后,吉敷看着窗户,玻璃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吉敷本以为小谷会来接电话,但电话是别人接的,他说小谷在休息室里睡觉。
“那你转告他,事情都解决了,我明天回东京。”
吉敷放下电话,看到留井的眼神有些飘忽。马上,那眼神中又恢复了意志,露出对吉敷的赞扬和慰劳之情。吉敷稍微笑了笑,但内心并未感到轻松。

2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没有降灰。
茂野在大阪的亲戚开着客货两用的小货车来到了鹿儿岛,把她的遗体放在载货台上搬走了。车身上写着“小田佛具店”。
看来茂野在高中的时候,被收留在佛具店里。在那种郁闷的地方待上两天,肯定会逃跑的。想到这,吉敷在心里笑了。
“准备办葬礼吗?”吉敷问道。
“不办了。因为这孩子也没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五十左右的叔叔说道,“我们打算送去火葬场,然后把骨灰放在自己墓地里。这已经足够了。”
吉敷也觉得这样已经可以了。
吉敷也打电话问过“城堡”的老板娘,老板娘也说“葬礼就不办了吧”。毕竟办葬礼是要花钱的。
茂野的叔叔要走的时候,吉敷情不自禁的问道:“有给惠美的多余的排位吧?”
叔叔从仪表盘下面找出了一个什么字都没写的廉价的牌位:“这种的可以吧?”
吉敷接过牌位,回礼告别。叔叔十万火急的开车赶去火葬场了。
“留井警官,我们两个人个给茂野办个葬礼吧。”吉敷说道。
“啊?在哪里?”
“在那孩子的屋里。”
“但我们进不去吧。”留井说道。
“能进去。”吉敷回答。

他们坐车到了猎户公寓,吉敷打开旁边电表箱的小门——钥匙藏在电表箱后面。
屋里里没有变,内衣散落的到处都是。因为外面是晴天,屋里稍微有一点暗。
脱下鞋,吉敷走进屋子,把窗帘打开一条缝。屋里一下子变得亮堂了。
吉敷把那个没写名字的牌位放在墙边。惠美曾经穿着内衣靠在那里。墙旁还倒着一瓶威士忌,于是吉敷拿来杯子,喝了一口,喝完后递给了留井。留井的表情很严肃,他也喝了一口,又把被子还给吉敷。吉敷把杯子放在牌位前面,杯子里还残留着一点琥珀色的液体。
“再见了,酒鬼女孩儿。”吉敷心里轻轻说道,“在天堂别再喝酒了。”
“好了,那我们走吧。”留井说道,他没有合掌就转身往走廊走去。突然,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在了杯子旁边——那包已经碎成粉末的拉面。
看到这包面,吉敷胸口隐隐痛了一下。吉敷觉得应该合掌祭拜一下,所以他面朝那包拉面,双手合掌,闭上了眼睛。
这时,在黑暗中,惠美的笑脸若隐若现,她开口说道:“我是不会变老的。”吉敷马上睁开了眼,“真是个命苦的姑娘啊,”吉敷苦笑道。人死去了,就永远停留在死时的年龄。惠美一语成谶。
走到走廊上,吉敷关上房门,把钥匙放到电表箱里。吉敷自己都觉得这个葬礼过于简单了。但如果太冗长,惠美也会觉得无聊吧。
“现在我们做什么呢?”
在往电梯走的路上,留井问道。
“吃一点饭后我就去机场了。”吉敷回答道。
走出公寓大厅,太阳炙热的灼烧着大地。这种天气很适合为她举办葬礼。
“那我带您去吃您喜欢的拉面吧。然后一起去机场……”
“不用,我们吃别的吧。”
“今天我也想吃点别的。”吉敷马上说道。
“是吗,那我们走吧。”
吉敷未经考虑,就用沙哑的声音表示赞同。
第三节
吉敷一回东京就直奔佐佐木浩一所在的築地第三医院。出事后的第二天,浩一可以开口说话了。佐佐木佳子把椅子让给吉敷,吉敷听到了浩一详细的讲述。大体上和吉敷的推理是一致的,但一些细节上有所不同。以下是事实的真相。
首先是装在老虎钳上的那枚捡来的子弹,这和吉敷推测的一样,不是直接夹住子弹,而是把子弹装在一个粗细正好的管子里,再用老虎钳夹住管子。因为子弹要瞄准一楼,所以管子自然是倾斜的。子弹放置的很好。
浩一虽然摆好了这样的装置,但他说心里并不恨父亲。他也想过要杀死父亲,但另一方面,他也很佩服父亲的勤奋刻苦以及自制力强的性格。这年头的亲子关系可真复杂啊。
所以二月十日早上当他看到自己乘坐的出租车撞倒了父亲,他万分惊讶。相撞的那一瞬间,他还不知道被撞倒的是自己的父亲。出租车司机下车去看被撞倒的人时,浩一拿着包下了车,朝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这时候,他看到父亲倒在地上,半个身子出现了临死前的痉挛。
由于受到了巨大冲击,浩一很想吐,他离开人墙,往巴士跑去。他听到现场有人叫了救护车,所以他只想着要逃开人群、躲到巴士里面。这时,他通过敞开的巴士后门看到地板上放着父亲非常在意的那个旅行包。
以前去父亲房间的时候,浩一曾看到父亲很小心的往包里塞东西。他问父亲装的什么,父亲说是和工作有关的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能告诉孩子。
但浩一进巴士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而是觉得那么重要的东西,自己应该替父亲拿回去。
巴士的乘客都跑到父亲那里去了,车上空无一人。因为那个可疑的男的往车上撒了汽油,车上应该有很强的汽油味儿。吉敷问浩一,那时候闻到味道不觉得危险吗?浩一说当时自己感冒了,鼻塞,闻不到味道。
但他知道帆布包和汽车地板上的液体是汽油。他把自己的包放在地上,拿出手帕擦拭帆布包的提手。这时候,巴士前门突然开了,司机走上车来,浩一马上跑下车去。紧接着,巴士就着火爆炸了。
如果浩一说的是真的,那么有可能是巴士司机出了某个闪失,点着了车上的汽油。司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有可能是他自己叼着烟就回到了车上。
火焰从车窗喷出,浩一跑到别的地方避难。他远远的看到救护车来了。看到父亲被担架抬到了车里,浩一就走了,但马上他又脸色苍白的回来了——准考证不会被烧了吧。但幸运的是,只有准考证装在了上衣口袋里,此外口袋里还有钱包。
浩一走进新宿站,在一根柱子后面打开了父亲的包,他大吃一惊——里面塞满了一万元纸币。他觉得不能把这个包带去考场,所以他把包放到投币存包柜里,坐电车去了J大。因为觉得害怕,所以浩一此后不断的往存包柜里续硬币,一直把包放在那里面。
浩一一直以为那些钱都是真币。这也是自然的。一名高中生的钱包里很少能出现一万日元的纸钞。
浩一以为这笔钱是父亲替公司保管的财务,公司可能会找他来取。奇怪的是,浩一从没想过和母亲商量。
但来找他拿钱的不是公司的人。而是茂野惠美。浩一以为这是公司的钱,断然拒绝了惠美的要求。但也是这个时候,浩一从惠美口中知道了那笔钱都是假币。
浩一非常吃惊,但他还是不愿把包给惠美。理由是因为惠美的样子让他觉得不放心,她身上的酒气、对人的态度、遣词用句,甚至走路方式都不像好人。浩一想,与其交给她还不如交给警察呢。所以,浩一把包带回了鹿儿岛,一路上两个人不断的争吵,惠美甚至还动手抢包。避开人群,浩一逃到了H楼楼顶,惠美也追了上去。在那里又是一番争论。
惠美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们把这些钱从楼顶上扔下去吧。”说完就动手从浩一那里把包抢了过来,往扶手栏杆那边走去,打开了拉链。浩一冲上去,又是一番扭打,惠美喝多了,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
浩一惊慌失措,逃离了现场。想了很久后,他想出一个好主意。他给自己的同班同学山崎清打了电话。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他马上坐飞机回了东京。之后的事情就和吉敷的推理一模一样了。
“昭和六十年你的父亲在天文馆路上晕倒了,那也是你干的吗?”
“是的”。浩一坦白说。他想要报复一直对自己唠叨的父亲,就从学校化学实验室偷了一点蓝色液体,在口罩里放了一点。因为父亲的书房不锁门,所以很容易进去。父亲一直把口罩放在中间的抽屉里。但是他不记得药品的名字了。
“但是现在父亲不在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浩一说道。他的声音第一次颤抖了。

新纸币的设计模板,是造币局内部的一个人把制作流程拍下来、泄露给了大阪的T联盟。这件事情现在还在调查中,但据称造币局有人最近突然变得很富有,估计凶手马上就能浮出水面了。
另一个可疑点就是保险公司。一个投保一亿日元的投保人在东京死了,这种情况下,保险公司应该立刻向搜查总部报告才对。
保险公司没有报告是因为和佐佐木生前私交很好的保险公司职员一直闭口不谈。他受佐佐木之托,草草立下保险合同,之后他看到关于佐佐木死亡和巴士纵火案的报道,也看破了佐佐木原先的计划。为了逃避责任,他一直缄口不言。
的确,对包里面的一亿日元不查不看就订下保险合同,这是这个职员的重大失误。但证券公司和保险公司就像亲戚一样,两家公司的职员很容易陷入这种马虎又危险的关系。
但是,这是因为佐佐木和保险公司职员关系很熟才发生的,这只是个案。可以说,在保险公司有这么熟悉的关系,也使得佐佐木可以想到并实行那样的计划。但他到头来却丢了自己的性命。这又是佐佐木的不幸。
尾声
几天后,佐佐木受到了留井从鹿儿岛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拉面。吉敷正纳闷,这时他看到了留井夹在包裹里的信。

前略。前日您特地来访,对您的智慧,在下深感敬佩,获益良多。万分感谢。
与您告别后,我在车站前面散步,看到一家中华荞麦店的招牌上写着“清汤制胜”,于是想起了您。这种面条非常美味,而且店里也卖袋装的。一问才知道,这是鹿儿岛独有的,于是当即买下了一些,打算给您寄去。
我是单身,所以想先试试这种面味道如何。具体的料理方法请见下面,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面味道最好。
(以下,留井详细说明了面条的烹饪方法,因为与本案无关,在此省略。)
此外,在那之后我又打听到一些信息,可以作为对这次案件的补充。
昭和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佐佐木在鹿儿岛市内看到了正要去东京的壶井,他不假思索的追到了东京。经过调查,这一点得到了进一步落实。佐佐木以为壶井要杀害自己,于是悄悄埋伏在壶井身边。此外,我们也问了壶井的房东,佐佐木曾去那里打听过壶井这个人,同时他也知道了壶井准备在八月二十三日搬出公寓。
而且,房东还妄加猜测、多管闲事的告诉佐佐木,壶井和M帮会有关系、搬出去后可能去东京或大阪、看来是要去投奔黑社会里的朋友等等。这样一来,佐佐木更确信壶井是要杀害自己了。
在下认为,这样一来,佐佐木特意向公司请假、跟随壶井去东京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天气逐渐变暖,但东京那边还是有些寒冷吧。请多保重身体,祝您的事业更上一层楼。期待您再来鹿儿岛,不管您什么时候来,请一定告诉在下。下次再叙。

吉敷竹史殿下 敬启
                                                         留井十兵卫 敬上

和留井的包裹前后脚到的还有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使得这次案件成为吉敷永生难忘的记忆。
拿起听筒后,那边传来一个沙哑低沉、带着鼻音的女声。
“是吉敷先生吗?警官吉敷先生?”她的开场白很奇怪。
“是我。”吉敷应付着回答道。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酒吧的女招待,而且是很不正当的那种。这种女人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呢,吉敷觉得很纳闷。
听到吉敷的声音,那个女人突然高声叫道:
“啊,太好了!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
吉敷第一次接到如此放肆无束的电话。一般人打来电话时,都格外的敬畏、客气,毕竟这是警察局,而且还是命案组。
吉敷想好了如何回答她。但对方没给吉敷说话的机会,她接着说道:
“警官先生,您的声音可真好听啊,难怪那孩子对你着迷呢。”
“可以的话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还有,那孩子是指谁?”
“是茂野惠美哦。”
吉敷一下子认真起来。
“我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和她一起玩,一块儿做了好多坏事儿,也一起找男人。我们做的坏事我都记得呢,就像我记得那孩子一样。
但是那丫头虽然也喜欢过几个男人,却从没对谁着过迷。她说都是玩玩的,她一直瞧不起男人。她去了鹿儿岛,好像喜欢上一个小混混,但她对我说那也假的,她根本没对他着迷。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但过得很寂寞,她也想身边有个人。但那丫头从小就是孤零零一个人,都是我在身边陪着她。”
“你是谁?”
“我?我叫做池上玲子哦。”
“你喝醉了吧?”
“要是没醉,敢给警察打电话吗?!”
“现在可是凌晨三点。”
“从昨晚开始就放开喝了,时间无所谓。”
“真没想到啊,你这样不耽误工作吗?”
“那种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不干了。反正有男人在,还是能吃上饭的。”
“也是。”
“喂,警官先生,你回答我,你喜不喜欢茂野惠美?”
吉敷吃了一惊,没有说话。
“喂,你说啊,为什么不说话了?”
“这种问题不是能对着一个酒鬼回答的问题。”
“你别兜圈子了,你随便回答点什么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你不喝酒的时候再打过来。”
“我特别喜欢那丫头,她对我来说比兄弟姐妹都重要。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孩子了。”池上玲子好像哭了起来,“警官先生,你知道我现在在看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我在看了警官先生的脸。”
“你说什么?”
“是警官先生的肖像画。那丫头来的时候,费了好大劲儿画出来的。”
“……”
“那丫头真的、真的很喜欢警官先生。她见了我就一直在说警官先生的事情。她说你能去她的公寓,她特别特别开心。”
我第一次见到惠美那样。像少女漫画里那样开心的大笑,比女高中生还纯情。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在听。”
“我真是嫉妒,不,是生气。不知道她到底被一个什么样的人迷成这样,我很想见见。她还说要马上回鹿儿岛给你做拉面。真是受不了她了。
虽然我一再挽留她,她还是说要带着拉面赶快回去,回鹿儿岛见你去。”
这是真的吗——
“但是,她去找浩一取假钞了。”
“她是想把假钞带回去交给你,她只是想帮你的忙。这不是明摆着吗!你可真迟钝啊!你这么迟钝怎么当警察啊。”
如果真如池上所说,那佐佐木浩一和惠美是为了相同的目的而争抢那些假钞了。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警官先生,拜托你不要忘了那丫头。她这么努力的为你付出,要是到头来被你忘得一干二净,那丫头就太可怜了。”
吉敷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真的,那就太可怜了。”池上哽咽着说,“我生平第一次因为这种事情求人,但她实在太可怜了……”
“我明白。”吉敷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一定,一定不能忘记。”
“啊。”
“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才给你打的电话。我不说了,这么抽抽搭搭的会耽误工作。再见。”
“等一下。”
“怎么了?”
“是池上小姐吧?”
“对。”
“谢谢,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吉敷这么一说,那边沉默了片刻,只听到抽泣的声音。池上在努力忍住哭声。
“那就好,幸亏给你打了电话。你果然是个好人,惠美看男人没看走眼。那么,再见了。”
池上挂了电话。吉敷还是把听筒放在耳边,然后慢慢的举到鼻尖,他看到了话筒里装的小扬声器。
对刑警吉敷来说,从这个小机器里传出过成千上万悲痛的消息。而这一次,最让他心痛。
他放下听筒,坐回到椅子上,闭上眼,想到在东京某个狭窄的房间里,有一个人正在为茂野惠美而哭泣。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利欲熏心的人,千方百计把假币弄到手并企图换成真币,最后丢了性命。有一心守护爱情的女子,想为自己喜爱的男人立功却命丧黄泉;还有为这种痴情女子而在偷偷哭泣的女人。一摞假钞,竟牵扯出这么多事端。
而这样的戏剧一定会以悲剧结尾。这完全是一场闹剧!
吉敷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怒气。人都是傻瓜。为什么人这么脆弱。两下、三下、四下,吉敷不停的摇着头。渐渐的,冲动平息下来,就像浊水慢慢澄清一样,他明白了——自己的愤怒都是由悲伤而起。
在这场悲剧中丢掉性命的人,还有在他们走后为之哭泣的人,到底谁更难过?吉敷心想,或许这些根本不算什么,或许最难过的人是自己。
想到这里,吉敷的眼眶湿润了。吉敷假装用手去扶额头,趁机用手指抹掉了眼泪。这是他第一次为案件的当事人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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