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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庄司-透明人的小屋
2011-02-02
 
作者简介


 
  岛田庄司(1948年出生),日本推理小说界“本格派”推理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一九四八年出生于日本广岛县。武藏野美术大学毕业后,从事过各式各样的工作,三十三岁时以本格推理《占星术杀人事件》初试啼声。从此技惊四座。被誉为“日本推理小说之神”的岛田庄司,在日本推理小说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当代所谓“新本格派”的推理作家,没有一个不受到他的影响,绫辻行人甚至把他尊为师。

  在80年代社会派推理小说盛行的时代,岛田以每年都推出一部话题作品的速度,另辟蹊径,开启了本格派推理小说的另一片天空。因此被尊为“新本格派小说的开山鼻祖”。

  岛田的推理小说主要有两大系列,一个以御手洗洁为主角,代表作包括《占星术杀人魔法》、《异邦的骑士》、《魔神的游戏》等;另一个则以吉敷竹史为主角,代表作包括《异想天开》、《北方夕鹤2/3》等。除此之外,他还有不少备受好评的单篇推理杰作,例如《被诅咒的木乃伊》等等。

 




本文导读


 
  这个世界上有透明人,也有可以让人变透明的药。
  透明人因为不会被看见,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然而,这个城市一定有这样的人。这是孤独少年阳一唯一尊敬的人——真锅先生说的话。
  孤僻的真一不管是在学校,或是和同学或和妈妈在一起,都觉得很难融入,唯一能让他安心与信赖的人,就是这位真锅先生。但是,真锅先生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秘密呢?
  阳一住的小城发生了离奇的失踪事件,密室中的女人像水蒸气一样的消失了,阳一觉得只有透明人才有办法从密室把人带走而不被发现……

                       

    《透明人的小屋》有一个感人温馨的故事,和一个足够吸引人一气读到故事最后一页的优质谜团,虽然和岛田其他本格作品里华丽宏伟的谜团设计相比,这个密室消失的诡计,显得平凡得多。小说描写最棒的是男孩“我”和真锅先生之间亦父亦友的那份情感。从小失去父亲的“我”,在隔壁真锅先生那里获得了一份满满的父爱的填补,可是当看到真锅先生掀开母亲的裙子时,未懂事的“我”用小孩子的理解,把这种亲热当成一种对母亲的欺侮。
  最后,真锅先生的离开,母亲的孤独终老,尤其是“我”在码头送别真锅先生的那幕,一种无可挽回的无奈和悲哀,被刻画得绵细入理。除了以往阅读岛田被作品里谜团设计的精妙所折服,这次从《透明人的小屋》里,也可见岛田深厚的文学功底,才能如此生动形象的从一个小孩子的视角,来叙述整个故事,既描绘了孩童的浪漫幻想,也写实了成人世界的残酷遗憾。不过有人将其列为青少年的推理读物,不太能够理解,因为里面厚重的现实,尤其是涉及日本和朝鲜的历史政治的部分,似乎不是一个青少年可以负荷和分辨的内容,甚至可能有负面的误导影响。

 




第一章


 
  “太阳系每小时以百万公里的惊人速度,不断地向宇宙前进。”
  在F市的千滨海滩上,真锅先生对我这么说。当时的千滨海滩附近既没有装饰街灯,也没有任何的照明设备,所以一到晚上,海滨就一片漆黑,只看得到冲到沙滩上的破碎白色浪花,和听到海浪的声音。
  “它朝着天琴座织女星的方向前进,速度是地球绕行大阳时的十倍。因此我们可以说:我们现在正坐在一个快速飞行的大星球上。”
  真锅先生的脸本来是对着夜空的,但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是看着我的。即使在黑暗之中,我还是知道他把头转过来看着我了。
  “嗯。”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黑色海面,轻轻地回应了一声。然后稍微思考了一下,才说,“所以我们才会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的地平线落下。”
  “对。”真锅先生说,“这正是地球自转的关系。载着我们的地球,像陀螺一样地转着。你知道公转和自转的不同吗?”
  “嗯。”
  我点头说着。若是平常的话,应该可以不出声,点头回答就可以,但是现在四周太暗了,万一真锅先生没有看到我点头,不是不太好吗?所以我还是出声回答了。
  “不只太阳,月亮和许多星星也一样,都是从东边升起,然后慢慢地往西移动,最后从地平线上消失。它们的速度和太阳一样。”
  “是吗?”
  “是的,太阳。其实白天的时候,天空里也是有星星的。太阳的周围有很多星星,只是太阳出来时,放射的光芒太强烈,所以我们才看不见那些星星。在我们的眼中,行星和太阳以相同的速度和方向在移动,它们之间的位置是不会改变的。星星们绝对不会超过太阳,他们和太阳保持一定的距离,和太阳一起行动。这也可以解释成:其实天空并没有在动,而是我们在动。天上的星星或太阳,像画在黑纸上面的图画,是不会懂得。我们虽然静静地坐在地球上,却被地球载着转动。可是地球太大了,所以我们感觉不到它在动。”
  我对真锅先生的话感到很讶异,因为我无法想象出他说的情形。
  “我们有在动吗……可是,为什么听不到任何动的声音呢?”
  真锅先生听我这么说,笑了。
  “的确,我们确实听不到地球载着我们移动的声音。”
  “东西动的时候,不是都会发出声音吗?例如:门啊、轨道车啊、水啊等等,它们动的时候,都会发出声音。”我指着眼前黑暗中的海水波浪说着。一波又一波不断靠近的沙滩的海浪,在发出啪沙的声音后,“刷——”地化为泡沫,消失在细沙之间。
  “那是因为有摩擦的关系。不过,不管是对人类的生活还是对科学上的研究,‘是我们在动’这一点,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发现:人类可是经历了几千年的研究,才发现到这一点。以前的人,总以为是天空在动,认为人类生活在一个平面的大地上,围绕这个地面的天空,在不停地在转动。”
  “这就是天动说吗?”
  “是的,这就是天动说。与天动说相反的,则是曾经遭受迫害的地动说。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对任何事物都一样,只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会看到不同的面相。当人们认为那边不对时,就会以为另外一边是正确的。不一样的想法会让相同的事物产生不同的面貌。”
  真锅先生说,虽然在黑暗中,但我仍然知道他是看着我说的,因为知道他在看我,我竟然觉得难为情,而不敢看他,所以便低着头。真锅先生继续说。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事情,从不同的方向去思考事情。绝对不要只从一个角度去了解任何事,这点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记住。”
  我慢慢地点点头,然后“嗯”了一声。
  那个晚上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夜,我才九岁。当时的我经常和真锅先生在一起,可以说是随时随地都黏着他。如果有空,他会教我一些我可以帮忙的事情;如果他很忙,我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工作,等他忙完。真锅先生己经是大人了,只要能够帮他工作,我就觉得很高兴,就算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无所谓。
  我会等真锅先生下班,然后和他一起去吃饭,一起去散步,有时甚至已经夜深了,我也还和他在一起。不过,那个晚上和平常不大一样,因为那一夜是真锅先生约我半夜出去的。
  一个小孩子半夜出去,好像是一个紧张的大冒险,但对我而言却没有什么。因为我家里只有妈妈和我,妈妈又经常工作到半夜,通常是半夜两点以后,她才会回来。妈妈工作的地点,在隔了一个火车站外的市街酒吧。所以午夜两点以前,我是自由的,爱做什么事情都可以,没有人会管我,况且当时还是暑假期间。不过,我也是那天晚上,才发现我有那样的自由。
  妈妈好像总是坐计程车回家的。我说“好像”,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妈妈回家时的情形:因为她回家的时间是半夜,还是小孩子的我,当然己经睡了。八月十二日那天晚上,虽然我半夜从家里溜出去,妈妈也没有因此而担心;真锅先生似乎也不觉得妈妈会因为我半夜出门而担心。
  为什么我们会在接近午夜的时间去千滨呢?因为白天的时候真锅先生对我说:今天晚上可以看到很多流星。兴奋的情绪让我到了原本很想睡觉的时间,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深夜十二点……马上就是十二点了。”
  真锅先生将手表对着星光,努力地看着表面上的长短针。
  “半夜的时候,对着这里南边的话,太阳就在这一边。”
  坐在沙滩上的真锅先生慢慢挪动身体。他本来是面对着市街的,现在慢慢挪动上半身,己经变成朝着海的方向了。
  “现在太阳在那边,在地球的正后方。从北半球看太阳时,因为地球的公转轨道是由西向东,所以太阳看起来总是在我们的左边。地球自转时,也是以这样的方向绕行。因为不管是公转还是自转,绕行的方向都是朝东,所以可以说东方的天空,就是地球前进的方向。此时此刻地球也朝着那个方向前进,朝着那颗星星前进。”
  “哦?那是公转吗?”我问。
  “对,那是公转的活动。”真锅先生点着头说。
  “如果把太阳的活动也考虑进去的话,地球就像这样——像在画一个有铁丝回旋的弹簧,在宇宙空间中前进。”真锅先生转动着自己的右手,一边画着大圈圈,一边往上举起。
  “噢!”
  “除了地球这样的行星会绕行太阳外,彗星也会绕着太阳转。有一颗彗星叫做史威福·塔托(Swift Tuttle),它的运行轨道,与地球的公转轨道交错。彗星前进的时候,会在沿途留下许多星屑般的尘埃粒子。”
  “那些是彗星的碎片吗?”
  “嗯。那些碎片像雾一样,是由气体与岩石组合而成的。今天,也就是八月十二日的晚上,是地球经过和这颗彗星轨道的交叉点的时间。”
  “交叉点?”我问。
  “对。象十字路口一样,两条道路的交叉点。”
  “没有危险吗?”
  “没有。现在地球就要进入那些星屑,通过彗星经过时留下来的尘埃粒子了。从现在开始,你要仔细看着。方向应该在守望塔左边一点点的地方,位置大概是水平线以上三个手掌的高度。你看吧,会有很多流星掉下来的。”
  我盯着守望塔看。那个守望塔是真锅先生结合F市工商会议所与印刷厂里的朋友,在去年夏天兴建完成的。
  我和真锅先生都很喜欢这里,因为平常这里是很安静的地方。可是一到夏天,这里就成为海水浴场,人多得不得了。有这么多人来这里玩水游泳,却没有可以观察沙滩动态的高点,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很不容易发现。所以真锅先生向市政府提出请求,想要自己建造一座守望塔。于是市政府出木板、木条等材料,真锅先生和朋友们出力,合作完成了这座守望塔。真锅先生很会做木工,那时我也每天来帮忙。
  守望塔旁边的天空里,有很多星星。现在的社会因为高度都市化的关系,每家每户的电灯、商家的霓虹灯,和密布的街灯,大大提高了夜晚的亮度,于是可以看得见的星星,就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一九七七年时,夜晚的街道没有现在这么亮,空气也比现在清新,晚上到海边时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看!出现了。”真锅先生说。
  “哇!真的耶!”我说。
  刚刚那一瞬间看到的,是拖着白色尾巴的彗星。后来又看到几颗流星划过天空。这些流星前进的方向并不相同,四面八方各个角度都有。真锅先生把脸靠过来,在我的耳边说:“明白了吗?现在地球正往那些流星的中心前进。那些流星其实就是彗星的碎片,也就是星屑;而地球正以时速十万公里的速度,冲向碎片中。想象汽车在雪中前进的样子吧!星屑就像雪一样,飞向我们的地球。然而事实上并不是像雪一样的星屑飞向我们,而是我们飞向像雪一样的星屑。”
  听真锅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得我整个人好像被电到一样地发麻。我认为真锅先生一定是从反方向来看这件事,才会有这样的结论。
  “还有,彗星的碎片飞入地球的大气层时,因为和空气摩擦,会产生燃烧的现象。”
  “碎片在燃烧吗?”
  “对,碎片会燃烧,然后消失。”
  “那就是流星吗?”
  “对。”
  这个晚上让我印象深刻的原因,除了这是我第一次那么晚了还流连在外,也是我第一次在那么黑暗的空间里,和真锅先生单独谈话,更是第一次感受到地球像一艘快速前进的太空船。真锅先生是个知识渊博的人,他真的好像什么事都知道。至少以当时我的知识水平来说,他确实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大人。
  当我听说地球公转的轨道,与彗星运行的轨道有交叉点时,我立刻联想到车祸的状况。外太空没有红绿灯吧?于是我问:“那样地球不会和那颗彗星相撞吗?”
  真锅先生回答我:“我们活着的时候,大概不会发生相撞的情形。但是,或许有一天会相撞吧!”
  我再问:“那时世界就结束了吗?”
  他抬头看着天空,稍微想了想袋才说:“嗯!那时世界一定会结束,所有的文明也会随之结束。”
  那时的我,每天都过着寻寻觅觅的生活;夸张一点说,我每天都在找寻目己生活的方式。我觉得大家对我的态度很冷漠,这个世界也不适合我居住。我觉得是认识真锅先生之后,才理解到生活的理由。
  我很喜欢真锅先生,他有强健的体魄、令人迷惑的眼神、有点长的黑发和洗发剂的香味……我喜欢他所有的一切。
  其实这样的说法是有点奇怪的,因为真锅先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根本不曾想过我是否喜欢真锅先生这件事;就像人们不会思考喜不喜欢自己的手或脚一样。真锅先生的身材不高,甚至还可以说他个子矮小;不过,我是在认识他好几年以后,才意识到这点的。刚认识的时候,我是比他个子矮小许多的小孩,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身高,后来发现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时,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个子矮小的人,而是因为真锅先生在我心中一直是完美、没有人可以超越的人。
  那个年纪的我,人生的经验贫乏,当然找不到什么有意义的事,学校生活一点也不好玩,老师只会要求我们守秩序、强迫我们读书,所以每天的生活都很无聊。我没有朋友,妈妈又经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通常也都臭着一张脸,爸爸更在我懂事以前就离开我们了,所以我的整个生活都受到真锅先生的影响。虽然对这样的情形,我有时也会感到不安,但是,如果真的要在每天的生活中,找出一点有意义的事,那么那件事必定和真锅先生有关。
  在我个人的记忆里,我不曾问妈妈“为什么爸爸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之类的问题。我以为“家”就是这样,每天板着脸,和我一起生活的人,就是我的妈妈。既然生活是如此无趣,所以我对学校或任何人,也就没有什么期待。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容易变成一个没有朋友的人,也几乎没有去同学或朋友家里玩的经验。这样的我不知道一般人的生活是怎么样,自然不懂得拿别人的生活,来和自己的作比较,脑子里也就不会有“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的想法。
  啊,或许我的想法并不对,而是因为真锅先生的存在,让我感觉不到没有父亲的缺憾,所以才没有那种疑问吧!真锅先生随时都在我身边,我只要去隔壁的印刷厂,就可以找到他。而且,他是一位成熟、有智慧的男性,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能教导我。我觉得有真锅先生这样的朋友就够了。
  真锅先生接下来说的话,才是让我对这个晚上印象深刻的最主要原因。他说: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同一件事物,就会看到这件事物的不同面貌;如果它不被众人所接受,那么这面貌很可能才是这件事物的真实面貌。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说法,因此不太能了解这个说法的确实意义,只隐约地感觉到他的话似乎隐含着什么重要的讯息。在没有街灯,只有星光的黑暗海边,我看着偶尔划过东方夜空的流星,听着来了又去的海浪声,感觉粘在皮肤上的湿气,脑子里想象着不可思议的天体运行……后来我再想起这些情景时,总觉得那就像梦境一样,是个脱离现实的记忆。
  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同一件事物——真锅先生说话时的声音,就像东方夜空划过的流星在说话一样,我觉得好像窥视到成人世界的秘密了。这让我兴奋莫名地将这个晚上的所有事情,都清楚地刻画在脑海里。
  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当时触摸到沙子的感觉、拍岸而来的海浪声音、黏附在皮肤上的湿气、海水刺鼻的气息……等,都仿佛是昨日才发生的事,丝毫没有从我的记忆里消退。
  “很漂亮吧?”真锅先生问,我点头表示回答。然后他又说,“可是宇宙空间也是很可怕的地方。那里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病毒,和各种会蠕动的怪物。”
  “啊?真的有那种东西吗?”我问。
  “当然有呀。地球正在往宇宙的中心前进,一些新的病毒恐怕就要从天而降了。”真锅先生淡然地说着。
  “哦——真的会那样吗?”
  “嗯。说不定已经有外星人潜入我们的地球,住在地球上了。”
  “那——大家知道哪些人是外星人吗?”
  “不知道。因为他们是透明的。
  “透明的?外星人是透明的?”
  “没错,他们是透明人。不过,小阳,我们还是很幸运,因为宇宙实在太大了,所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被什么可怕的病原菌感染。”
  我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万一被感染了,那会怎样?”
  “所有的人类都会生很严重的病。因为那是我们人类还不知道的病菌,当然也不知道治疗的方法,所以被感染的人只有死亡一途。”
  “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事呢?”
  “总有一天会发生吧!好了,我们该回去了,否则明天早上就起不来了。”真锅先生说着,就站了起来,并且伸手把我拉起来。
  “我现在还在放暑假,所以早上起不来也没有关系啦,对了,地球己经通过那个交叉点了吗?流星己经结束了吗?”我问。
  “不,还没有。”真锅先生说。
  “真锅先生。”
  我本来己经有点想睡了,可是一听说要回去了,却立刻睡意全消。我继续发问,想多拖延一点时间。
  “地球是一颗大球吗?”我问。
  “嗯,是的。”真锅先生笑着对我说。他好像在笑我: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呀!
  “地球到底有多大呢?大到无法想象吗?”
  真锅先生听到我的问题,便松开我着我的右手。我们站在沙滩上,他想了一会儿后,才说:“也不是达到无法想像。其实地球并不大,你看到那边的地平线了吗?”
  他指着黑漆漆的大海那一边,刚才流星曾经划过那里的天空。
  “从这里看的话,虽然不容易看清楚,但是,你知道地平线是弧状的吧?”
  千滨的左右两侧是高起的岩石海域,岸上有树丛,夹在这两个岩岸之间的,就是千滨这片沙滩。若以我现在的眼光来衡量,那个狭小的海湾沙滩,像一座天然形成的游泳池,一点也不算大;但当时我还小,因此在我眼中,千滨是一片宽阔的海岸平原。因此可以看见的地平线并不长,仅仅是一小截平缓的弧线。
  “从那里的平缓弧线延伸出去,然后画出一个圆,大概就是地球的大小。所以地球并没有达到无法想像。对吧?”
  真锅先生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能了解他所说的内容。
  “小阳,你不懂吗?”
  他问,我很抱歉地点点头。
  “这样说吧!现在虽然很暗,但是,你看得见那边的地平线吗?”
  “嗯。”
  “那条天空与海水交界的线,就是地平线。你觉得那条线离这里有多远呢?”
  “我不知道。”我摇头说。
  “大概有五公里吧,走快一点的话,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完。五公里的距离,大概是从这里到附近的G市,也是这里到地平线的距离。”
  “哦?是吗?”
  “是的。大约就是从这里走到你妈妈工作的店的距离。”
  真锅先生说着,然后拉起我的手,一起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的手被他拉着,心里却想着:是吗?原来我现在和妈妈的距离,就是海滩到地平线的距离吗?
  “我们只能看到五公里远的地方。五公里以外就是往下的弧线了。所以说,地球并非大到无法想像。”
  这次我总算有点懂真锅先生说的话了。
  “想象我们站在海边看地平线上的船吧!当我们拿着望远镜,看地平线上的船时,首先看到的是什么呢?是船桅的顶点,然后看到船的烟囱,接下来看到船舱,最后才终于看得见整艘船的样子。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我们才会先看到船的最高处,然后慢慢看到船的其他部位,最后才能看到船的整体。那种情形就像船在爬山一样,船沿着球体的表面,慢慢往我们这边爬上来。”
  “哦,这样啊!”
  “当我们看到船桅的顶点时,船和我们的距离是十公里。因为我们和地平线的距离,与船桅到地平线的距离是一样的。”
  “是吗?”
  “下次我们用画图的方式来说明,那样你会比较容易了解。”
  当时我想,就那样吧!我一向觉得写作业和复习功课,都是很痛苦的事,可是却觉得真锅先生以后用画图的方式来说明刚刚的原理,是很有意思的作业。
  “因为地球没有那么大,所以去外国也是很简单的事。”
  “哦?真的吗?”
  对当时的我而言,那句话真是令人震惊。
  “真的。”真锅先生牵着我的手,很肯定地说。
  “你看到那边那颗大星星了吗?那是北极星。中国和朝鲜半岛,都在那颗大星星下面的大路上。我们要去那里并不难,一条小渔船就可以把我们载到那里了。”
  “真的吗?”
  “嗯。等小阳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我也可以去外国吗?”
  真锅先生忍不住笑了。
  “当然了,那是很简单的事。”
  他很有信心地说。可是,当时的我却觉得不可能。
  “下次我们一起去外国吧!”
  “真的可以吗?”我大声地说。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一起去。”
  “我们说定了哟!”
  我伸出小指头,真锅先生也伸出小指头和我勾勾手。然后说:“不过,我们是去不了北极星的。”
  “坐火箭也不行吗?”
  “不行。因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北极星光芒,是它在四百三十年前发射出来的光。”
  “咦?真的吗?”
  “真的。那是江户时代的光。”
  这真是令人无法想像的话。
  “我们与北极星之间的距离是四百三十光年。所以我们即使搭乘和光同样速度的火箭,也要飞行四百三十年,才能到达北极星。你知道光一年可以前进多少距离吗?九兆公里哟。这是无法想像的距离吧!”
  “嗯。”
  “不过,我们的银河系却更大。银河系的直径有十万光年,它也不断地在旋转。我们的太阳系就在这个转动的银河系里,绕着银河系转动。”
  “太阳系的时速是百万公里吗?”
  “是的。你记得很清楚,脑筋很好嘛!在学校的成绩一定也很棒吧?”
  “这——我不知道。”
  我说。其实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学校的成绩,我只是不喜欢说太多,因为说太多好像在炫耀。
  “没错,太阳系旋转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可是,它的速度虽然快,诞生至今绕行银河系的次数,却只有二十次左右。”
  “因为银河系很大的关系吗?”
  “没错。”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很暗,我边走边抬头看天空。因为是乡下小路,所以除了我们以外,路上没有别人了。空气凉凉的,虫鸣声传入我的耳中。我正在一颗快速转动前进的球体上,慢慢走向针头般小的大小的家。
  “真锅先生。”我说。
  “什么事?”
  “宇宙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据说是一百数十亿年前。”真锅先生很快就回答了。
  “一百数十亿年?”
  “是怎么形成的呢?”
  “大爆炸!据说是发生了大爆炸的缘故。”
  “噢!那么,大爆炸之前,宇宙有什么呢?”我问。
  “什么也没有。”
  ‘只有黑暗的空间吗?”
  “也没有黑暗的空间。空间也是大爆炸创造出来的。”
  “空间也是大爆炸创造出来的?”
  “不只空间,时间也是大爆炸下的产物。所以大爆炸之前什么东西也没有。”
  “嗯……”
  我虽然不了解真锅先生的说明,但是还是觉得他很了不起。
  “真锅先生,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宇宙的事情呢?”
  真锅先生又笑了:“为什么吗?因为我从小就对宇宙的事情很有兴趣,立志要做和宇宙有关的工作,那是我的梦想。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像我这么小的时候吗?”
  “嗯,是呀。那时我看了许多和外太空旅行有关的书,非常憧憬宇宙的一切。可是后来发现火箭啦、飞弹啦,也会在天空飞,广岛还发生了被原子弹攻击的事情,就不想做那种工作了。”
  “哦?是吗?”
  “所以小阳长大以后,干万不要做杀人的研究,要做可以救人的研究。”真锅先生说。
  凡是我提出的问题,真锅先生都会认真地回答我,即使我的问题没有什么意义,他也会认真思考,然后给我答案,而且是我能够理解的答案。虽然有时候我不大能理解他的回答,但是,我还是相信他给我的答案一定是正确的。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因为我是个小孩子,就随便敷衍我。
  我自认那时的我是一个顺从又乖巧的小孩,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孩子。至少我希望自己在真锅先生的面前,确实是好孩子。真锅先生对我的爱护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当时我还小,所以从没想过真锅先生的爱护是否有特别的意思。
  那时我是一个没有“毒”的小孩子,离叛逆的青春期也还远,所以想也不想地就接受真锅先生给我的爱护,并且认为他的爱护是理所当然的。其实,我已不知不觉地因为他的爱护而傲慢了起来。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做了那么残酷的事呢?真锅先生对我的爱护,可以用“为我而活”四个字来形容,他为了我而奉献了自己,可是我竟然对这么爱护我的真锅先生,做出残酷的事情,犯下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出现在我身上的毒,不是年轻人的毒,也不是人类的业障,而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毒。只要一想起当时的事,我就不得不如此想。

 




第二章


 
  人和外太空有关。我觉得这个说法很不可思议,可是真锅先生说得合情合理,又举了很多证据,所以我也渐渐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以前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透明人,不过,那是因为我的知识太过贫乏的关系吧!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科学无法说明的现象,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若非真锅先生的教导,我对很多事情会一直盲目下去吧!在真锅先生的教导下,我懂了许多事情,他让我对这个世界大开眼界,而他教我的许多事情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这个世界上有透明人。
  真锅先生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上就有透明人了。因为老早以前就有一种药会让人吃了之后变透明,所以地球上早就有透明人,这些透明人存在于世界各地,只因为他们是透明的,所以大家才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我们这个城市里也有透明人吗?”我问。
  “有。”真锅先生很肯定地回答。
  我又问:“那你看过吗?”
  “我没有看过,因为他们是隐形的。可是,我知道他们应该是存在的。在日本就有很多透明人。”真锅先生一脸正经地又说,“透明人如果自己不说,那么谁也不会发现他的存在。不是吗?他们是不会被人看见的呀!况且,自己是透明人的秘密一旦被人知道,就会有很多麻烦降临吧?在这种顾虑下,他们是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的,即使是好朋友也不能说,因为说了就会有危险。所以现今的世人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透明人。”
  “可是,真锅先生你为什么知道呢?”我问。
  “这是秘密。”真锅先生说,“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诉你的。透明人的身上背负着极大的秘密,那与重大的任务有关。”
  “是什么样的任务呢?”我又问。
  “那任务就是让全人类都能得到幸福。这世界上不是有许多非常贫穷,饿了没有东西吃,生病了也没有钱看医生的可怜人吗?透明人的任务就是让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得吃,并且得到医生的照顾,不会因为贫穷而出卖自己的小孩子。”
  “哦?真了不起!”
  听到我这么说,真锅先生便接口说道:“小阳,你长大以后,也要做那样的人才好。”
  我“嗯”了一声,接着说:“可是世界上并没有透明人呀!”
  于是真锅先生便说:“因为你还小,还不了解这个世界,才会这么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你不知道的奇怪事情。例如有些人会莫名其妙就突然死了;这种事你听说过吧?”
  “有呀!我还看过在没有任何人动手的情况下,有人的手腕或额头会莫名其妙地流血,或插入人背部的叉子会自己转动。”我说。
  于是真锅先生便说:“有人只要用手握着电线,电线上的灯泡就会发亮;握着连接马达的电线,马达就会转动。只要意念专一,不用动手甚至可以让时钟上的指针停止不动;还有人可以暂时飘浮在半空中不掉下来。所以说,这个世界上就算有透明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那么,透明人是怎么来的呢?”我问。
  “如果要把普通的地球人变成透明人的话,就要给他吃让细胞透明化的秘密药方。”真锅先生说,“那样一来,地球人也会成为外星人。老实说,很久以前就有那种药了。”
  “现在哪里有透明人呢?美国吗?”我又问。
  真锅先生却说:“不。大家都以为美国是很了不起的国家,其实不是那样,那个国家根本没什么了不起。那里发生过很多暴力事件,处处可见以外貌轻蔑别的种族的歧视行为。在那个国家里,有钱的人是越来越有钱,没有钱的人几辈子都翻不了身,根本别想往上爬。这种情形己经很久了,所以那个国家己经没有中间阶层,不是富人,就是穷人。”
  真锅先生又说,那个国家的人也会虐待女性。女医生很少,女人绝对找不到好工作,永远做不了大事,很多女人不得不做起夜间的工作。那个世界充满矛盾,是什么事情都只用钱来解决的污秽世界。那里的人过着不平等的生活,也没有希望。那个国家简直糟透了。
  “噢。”我说,“可是那里拍了很多好看的电影。”
  结果真锅先生说:“美国人用好莱坞来欺骗世人。他们花钱在好菜坞制造美国的假象,让世人以为美国就像电影里一样,其实那都是骗人的。真正的美国是一个内部已经腐败的国家,是连灵魂都腐烂了的地方。那样的国家不会有真正的发明。刚才说过的那些奇人,例如用念力让叉子转动、可以飘浮在半空中的人,都是在苏联或中国发现的。腐败的美国绝对不可能有那种奇人。还有,会让人变透明的药,也是在苏联发现的,美国人根本还不知道这件事。”
  “哦?是发现的?不是发明的吗?”我问。
  “嗯,是发现的。不过,也可以说是发明的。小阳,你知道马达是怎么来的吗?”真锅先生问。我说我不知道,他便接着说,“那是巴黎万国博览会时,有一次错把电通到发电机上,造成发电机不寻常的转动,才有了马达这种机器。因为发电机是人类发明的,所以马达也可以说是人类的发明吧。”
  哦?马达和发电机原来是同样的东西吗?我这么问时,真锅先生便回答我是的,可以说是同样的东西,所以说,透明人的药也一样,一半是发明的,一半是发现的。

  我叫做阳一,妈妈的名字叫千鹤,我没有兄弟姊妹,是妈妈的独子。我和妈妈住在F市外围的一间平房里,若用现在的话来形容我们的住处,可以说那是一间两房两厅的房子,而房子就坐落在一整片田地的一角。F市像是邻近G市的附属品,除了旱地、水田外,什么也没有;车站前一条约五十公尺长的老旧商店街,就是F市唯一有经济活动的地方。这里一到冬天,从日本海吹来的寒风,就会带来大量的雪,厚重地堆积在商店街两侧的屋顶上,让整条商店街在冬季的时候,像一条雪做的隧道。
  我家院子里有柿子树和无花果树。可是,无花果树是从屋子里的地板下长出来的,所以后来请真锅先生来把无花果树砍掉了。
  我家的采光很不好,屋子里老是阴阴暗暗的,其中最阴暗的地方就是厨房的位置。冬天的时候,那个地方特别冷,所以我很不喜欢在那里吃饭。
  因为家里阴暗,所以放学后我不喜欢待在家里,老是喜欢跑到隔壁的真锅印刷厂,在那里待到天黑才回家。天黑才回家的原因是只要开了灯,就会觉得这个房子和别人家的没什么两样。那时虽然家里空无一人却不觉得特别寂寞,更棒的是没有罗嗦的父母。然后我会在家里写作业,看点电视之后才睡觉。
  有时白天我也会在运转个不停又吵杂的印刷机旁写作业。真锅先生的印刷室一角,有一套他接待客户,和客户谈生意时用的沙发;那套沙发上虽然经常积了一层灰尘,但我还是喜欢趴在上面写作业。印刷室的窗户很大,采光非常充足,所以即使不开灯,也能清楚地看到印刷品上的小字,而且我很喜欢印刷机飘散出来的油墨味。那时,我经常想:等我长大了,也来开一家印刷厂吧!
  真锅印刷厂的主要工作,是印制工商会议所的月报和业界的刊物,偶尔也接一些零星的单笔生意。印象中,真锅先生的印刷机好像每天都在运转,晚上听到印刷机转动声的日子好像也不少。因此,我认为真锅先生的生意很不错,收入应该相当丰厚。
  不管我什么时候去印刷厂,真锅先生对我都是和颜悦色的。真锅印刷厂除了真锅先生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助理,真锅先生叫他卯月君,所以真锅先生在工作的时候并不寂寞,可是每次我去,他都还是会露出高兴的表情来迎接我。他不仅会特地买糖果给我吃,还会去买儿童漫画杂志,连真锅先生几乎每天带我去吃晚饭,给我零用钱等事,也没有不高兴的表示。每天,当印刷厂的机器停止运转,卯月君下班后,真锅先生就会带我去车站前的商店街逛逛,有时他会带我去西餐厅吃咖哩饭或蛋包饭,有时也会带我去小摊子吃关东煮,还曾经去海边的小吃店,吃刚捕获的、在热石头上烧烤的鲜鱼。不过,我们最常吃的晚餐,是从外面馆子叫来的猪排或鸡肉盖饭,然后就在印刷厂里吃。
  通常晚餐时间只有我和真锅先生两个人,卯月君偶尔也会加入,三个人一起吃。我们坐在接待客户的茶几吃饭。卯月君沉默寡言,用餐时间他几乎都不说话,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真锅先生在发言。真锅先生在说话的时候,通常我都会随声附和,可是卯月君就是一言不发。妈妈总在吃晚饭前就出门了,所以我的晚餐就是这样解决的。
  早餐则是和妈妈一起吃。但是,早晨时的妈妈总是一脸没睡饱的样子,她会对我说:啊——刚刚只睡了三个小时,为了我的皮肤好,等你去学校以后,我一定要马上回床上睡觉才行。妈妈说话的时候很喜欢损人,即使在和我开玩笑,也爱用嘲笑的口吻。那种时候,我虽然表面上陪笑,心里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也经常指着我说我笨,然后转过身偷笑。因为她说为了我,才会做这个那个,所以我并不喜欢和她一起吃早餐。
  妈妈和我独处的时候几乎是不笑的;但只要真锅先生也在,她就变得笑眯眯的,所以,我在妈妈身旁的时候,总希望真锅先生也能和我们在一起。妈妈好像对真锅先生很有好感,和真锅先生说话的时候,总是轻声细语的,不过,她却从不进入真锅先生的印刷厂,顶多只站在印刷厂外的栅栏或门口说话。
  可能是谢谢他照顾自己的儿子吧?妈妈偶尔也会邀请真锅先生来家里吃早餐,那时家里就会变得明亮起来,不仅妈妈的脸上会出现笑容,真锅先生也会变得比平日更活泼、更多话,也会讲笑话逗我们笑。所以我很喜欢真锅先生来家里吃早餐。
  有一天黄昏,真锅先生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说:“听说小阳的妈妈和爸爸分手了。”
  我不知道妈妈和爸爸分手的详细情形,只知道爸爸好像是一个爱喝酒的人。不过,这些并不是妈妈告诉我的,而是真锅先生告诉我的。
  真锅印刷厂偶尔还会出现一位名叫辛岛真由美的女人。这个人就像真锅先生的妹妹,和真锅先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每次看到我坐在沙发上,她就很明显地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然后在离我有点距离的地方,不以为然地对真锅先生说:“那个小鬼还在这里!”
  真锅先生好像并不喜欢她,对她总是不太客气,有时还很凶。我经常远远地就听到夹杂在印刷机运转声里的咒骂声。真锅先生对真由美小姐说:“罗嗦!不要再来这里了!”
  “可是,是那个孩子耶!他是那个坏女人千鹤的孩子。你知道吗?”她说。
  我很讶异。我见过真由美小姐好几次了,但并不知道她认识妈妈。
  “哥哥,你被骗了,快点醒醒呀!”
  她发出笑声,嘲弄地说着。有时妈妈也是这样,所以我最讨厌装得很开明,却一肚子坏心眼的女人。
  真锅先生快步从机器那边走出来,他抓住真由美小姐的手,想把她拖到外面。
  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争吵了一会儿。争吵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可是在印刷机的运转声中,根本听不清楚他们争吵的内容。因为他们在外面争执的时间相当久了,卯月君好像不知道接下来的工作该怎么处理,所以跑到门口,从玻璃门窥视外面的情势。看了一会儿后,他才回头看着我轻轻一笑,然后回到工作的岗位。从他的动作看来,他似乎也在为我操心。
  又过了一阵子,真锅先生终于回到印刷室了,他没有先去检视卯月君的工作,反倒走到我身边来。
  “小阳,对不起。”他抱歉地说,“真由美把你当成情敌了。”
  “唔?什么是情敌?”
  我正想问清楚,卯月君却叫了一声,真锅先生只好对我说“等一下”,然后走到里面去。真锅先生进去很久,我被漫长的时间压迫着,心里于是有“还是回家吧”的念头。但是,我一站起来,真锅先生就从印刷机佳面走出来,带我走到门外。
  我们走过院子,绕到后面的小屋那边。真锅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小屋门上的皮包形锁,让我进入小屋里。他知道我很喜欢这间小屋,所以常让我进去。这是真锅先生的秘密工作室,中央的桌子上,有一座黑色的大机器,机器上面有地球仪和天体仪。我曾经问过真锅先生那是什么机器,却没有得到回答。另外,不知道为什么,墙壁上还挂着人体解剖图和全身肌肉解说图。
  小屋的墙角有一个架子,架上摆着许多模型飞机,其中有些是真锅先生自己组合的。除了模型飞机外,架上也有模型船、机车、汽车,甚至还有小小的人体骨骼标本和人体模型,此外还有许多书。架上的那些书大多是杂志,有铁路模型杂志、电影杂志,和战斗机、外国汽车的图鉴。那一阵子真锅先生比较忙,没办法花太多时间在这些兴趣上,平常他只要一有空闲,就会来这间工作室做模型玩具。我对那些东西也很有兴趣,所以才会每天都泡在印刷厂里。
  真锅先生的左手总是戴着手套。冬天的时候,他戴着黑色皮手套,夏天就戴灰色布手套。他曾经对我说:因为以前出过车祸,所以现在左手不大能动。还说因为那个车祸,只好放弃工程师的工作。因为这个缘故,不管多热的夏天,他也绝对不会穿T恤。他总是穿长袖衬衫,然后卷起右手的袖子。
  虽然如此,真锅先生的手仍然十分灵巧,他所做的木工,足以媲美木匠,模型工作中再细微的作业也难不倒他。而且,他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常常请他教我算数。他比学校的老师更会教书,让我觉得跟他学习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我想:如果他能当老师就好了。
  我很尊敬真锅先生的这些才华,我想他如果双手健全的话,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伟人。他说小时候曾经想当火箭工程师或发明家,我觉得他是有那种能力的人。
  真锅先生也知道,只要一让我进入小屋,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我的心情都会好转;所以每当我情绪低落,或为了某些事情而不高兴时,他就让我进小屋玩。这一天,他让我看他组合到一半的模型飞机,并且告诉我:等飞机组合好了,就带我去海边试飞。
  真锅先生坐在他偶尔在这里睡觉的床上,并且叫我坐在铁管摺叠椅上。平日真锅先生并不会在小屋里睡觉,但是,只要他高兴,他也会在这里睡。他拿起枕头旁边的汽车模型玩具给我,看着我玩了一会儿才说:“真由美的事,真对不起呀。”
  我抬头看他,然后点了一下头。
  “她实在太过分了,竟然对无辜的你那么说,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那时真锅先生的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憎恶眼光。
  “啧!真想杀了她。”
  真锅先生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语,让我吓了一跳。
  “她很嫉妒你妈妈。”
  “她认识妈妈吗?”
  当我这么说时,真锅先生的视线终于回到我身上。
  “嗯,她和你妈妈都在‘铃井’工作。大概是店里的事情让她们有一些不愉快吧!不过,大都和抢客人有关。小阳,你能了解这些吗?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奋斗哪!”
  “和我妈妈抢客人?”
  我问。但是真锅先生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好像在思索什么。看了他的样子我还以为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幸好真锅先生很快就恢复正常,开口说:“用抢客人来形容,或许不是很恰当……”真锅先生说,“真由美很想嫁给一位筱崎先生。他是‘铃井’的客人之一,是我们这一带一家小酒吧连锁店的小开,相当有钱。”
  “哦?”
  “这个人去过‘铃井’几次,但是真由美却认真地把他视为目标。”
  “嗯。”
  但是,这和我或妈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明白。
  “真由美说那位筱崎先生对你妈妈很有好感……她就因为这样而生气。其实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小阳的妈妈确实是个美人,是她自己不如人呀!”
  “嗯。”
  我除了“嗯”之外,实在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好静默不语。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应该要有“妈妈要被别的男人抢走了”的不安感才对,可是,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什么我会那样呢?大概是小孩子总是相信妈妈,认为她不会为了别的男人,就放弃自己的孩子吧。而且,我当时还是小孩子,根本看不透母亲。
  “真由美太笨了,老实说出这件事绝对会有麻烦的。那家伙的个性固执,根本不会听别人的。”接着,真锅先生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道,“能破坏的,就要破坏!那家伙本来就是一个背叛者。和那种家伙在一起是堕落的开始,绝对会完蛋的。”

 




第三章


 
  有一天黄昏,妈妈出去工作了。我写完当天的暑假作业后,就跑到隔壁的真锅印刷厂。真锅先生正好不在印刷室,机器也都停开,只有卯月君一个人默默地在弄机器。我正想问“真锅先生在哪里”时,机器突然开始运转起来,于是我没有出声,便独自走到楼院。
  因为那间小屋门上的皮包锁是关着的,所以我想:真锅先生一定在里面。于是我快步往门那边走去。那扇门的门锁一旦开着门多半会往前松开一公分左右。我把脸靠在那一公分宽的细缝上,往里面看。我看到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围在之前我说过的、我觉得很奇怪的黑色机器旁边。此时黑色机器的上盖是开着的:他们一边看着机器里面,一边非常专注地交谈着。只是,他们明显压低说话的声音,所以我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事。我觉得他们的样子有点奇怪。
  机器突然转动,让我吓了一跳。机器振动所发出来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和印刷机的声音很像。
  因为我靠在门上,一受到惊吓就振动到门,门内的人因此警觉到我的存在。他们两个人像弹起来一样,快速转头看我这边,一副想要冲上来打人的样子。他们那种样子,让我再度吓了一跳。
  和真锅先生在一起的那个人,以前我也在印刷厂见过几次。他个子比较高,一副自以为是、很骄傲的样子,所以我不大接近他。真锅先生快速地走过来,一手抓着门对我说去印刷室的沙发那边等我,快去!他说得又急又严厉,声音也很沉重。以前他从不会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我才稍稍退后一小步,门立刻被关上,接着我就听到闩门的声音。
  真锅先生第一次用那样严厉的口气对待我。以前他也会叫我做这个做那个,但从来不是用这种命令的口气。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是个绝对温和的人,而且是我真正的朋友,所以一时之间我愣住了,竟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我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还因为受到这个打击,掉了几滴眼泪。小屋里面的机器好像仍在运转,声音传入站在门外的我的耳中。
  我离开小屋的门前,准备如真锅先生说的那样,去印刷室里等待。但是我忐忑不安地晃到印刷室门口后,却突然不想进去,也不想坐在沙发上等真锅先生回来,便靠着墙站着。那片墙位于阴暗处,满凉快的。我就站在那里,听着蝉鸣。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一个高亢的声音,对着我说:“你呀!还在这里晃吗?不要打扰大人的工作,快点回去读书!”
  是真由美小姐。她原本站在印刷室的入口,现在慢慢地朝我走来。
  “这里不是你家,你明白吗,你家在那边呀!不要把别人家当成自己的家,老是跑到别人家里。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别人家玩呢?不用写作业吗?”
  “我写好了。”我说。其实我并不想回答她,但是她那种责备的口气,实在和妈妈太像了,所以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么功课预习好了吗?复习好了吗?学生的本分就是用功读书,不是吗?好好用功读书!”
  她没有想到我会顶嘴,所以越说越生气。想要责备我的话,随便就可以找到好几个籍口,可是现在是暑假,用预习复习功课的籍口来责备我实在很奇怪。
  “还站在那里干什么?竟然敢顶嘴,太傲慢了。我们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可是很伟大的哟!”真由美说着,突然骄傲地笑了。接着,她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因为我是从外太空来的香具野公主。”
  “香具野公主?”我说。
  “对。我们店里都知道这件事。快点回去!你家在那边!”
  我的背离开印刷室的墙壁,正要朝自己家走去时——
  “真由美!”
  一个严厉的声音适时出现。真锅先生独自从小屋出来,并且毫不犹豫地往我们这边走来,同时对着真由美叫道:“你在干什么?不要对小孩乱发脾气,你的事和小孩没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真由美尖声回答,“是那个女人在耍手段!哥哥你要清醒一点!”
  “什么手段?哪有什么手段!这算是哪门子的手段?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就是她耍的手段呀!她让我们吵架为的就是破坏我们的感情。”
  “你认为她是会做这种算计的人吗?你头壳坏掉了吗?”
  “到底是谁头壳坏掉了?醒醒吧!哥哥,你被利用了,你被那个女人利用了!”
  “她利用了我什么?她要利用我做什么?”
  “她不是要你帮忙照顾小孩,她要的是钱!”
  听到真由美这样的叫喊,真锅先生终于忍不住吼道:“你忘了以前的理想吗?钱、钱、钱,你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我们难道是为了钱,才来这里的吗?”
  “这件事和哥哥无关。”真由美叫道。
  “是没有关系。但是,这个孩子和你也没有关系吧!”
  “有关系。这是我的战斗,不是吗?”
  “好,是你的战斗,那就不要在我这里撒野!要战斗去你的地方战斗,去你的店里战斗,这里是我的家!”
  “这里是哥哥的家吗?是那个女人的家吧!”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叛徒,脑子里永远只有自己。”
  然后,真锅先生就恶狠狠地走到真由美身边,拳头直落到真由美的头上。
  “好痛!”
  真由美嘴里喊痛,脚已不假思索地去踢真锅先生西装裤的裤脚。她一边踢一边喊叫:“那个贱女人,欺负我到这个地步!”
  “喂,你瞎了吗?打你的人是我,是我呀!张大你的眼睛,不是那个人!”
  听到真锅先生这么说,真由美更是放声大笑,并且尖声说:“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呀?啊哈!太可笑了!什么那个人那个人的,听起来好像在说哪家的贵妇,你说的其实是那个妓女吧?”
  “够了!你这个大笨蛋,真想打死你!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联,你快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不是为自己来的,我是为了哥哥你呀!”
  “你为了我什么?我受够了,你不要再来这里,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真锅先生大声喊道。
  我一直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眼前可怕的争执场面,实在不是一个小孩的心灵能负荷的。而且,因为是第一次看到真锅先生的凶狠模样,所以我的脚竟然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真由美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就在她的脚往真锅先生的方向迈出一步时,她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僵住,脚步也立刻停止,不再向前迈出。我转头沿着真由美的视线往后看,刚才和真锅先生在小屋里的那个男人,己经走出小屋,站在门外。
  真由美好像看到意想不到的东西一样,霎时呆立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但是过没多久,她便快速地转身,往反方向跑去。
  看到真由美跑了,我想我也该回去了,所以立刻转身跑回家。因为真由美一跑开,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我身上吧?我不想看到平常那么开明、温和的真锅先生情绪失控的样子。妈妈有时也会发出真由美那样尖锐的声音,我很讨厌那声音,总觉得好像可以把人的心挖出来一样。

  我独自在房里写暑假作业时,突然听到窗户的毛玻璃发出叩、叩的声响。打开窗户一看,真锅先生站在窗外,手上还抱着一个纸袋。
  “我带蒸地瓜来。肚子饿了吧,要不要一起吃?出来吧!”
  真锅先生微笑地说,他恢复正常了。看到这样的真锅先生,我才发现自己早就饿了。
  “这是后越屋家的老板娘亲手做的,刚刚才送来,是在水壶里蒸的哟。用水壶蒸的地瓜最好吃了。那个老板娘是煮地瓜的天才,她拿来送我,可是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独享,想和你一起吃。她送来两个,刚刚才回去的。”
  于是,我和真锅先生并肩坐在真锅印刷厂与我家之间的石块上,一起吃蒸地瓜。蒸地瓜又软又甜,真的很好吃。吃了几口后,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掉起眼泪,真锅先生便说:“我替真由美向你道歉吧!她真是个大笨蛋。可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是开始做晚上的工作以后,头壳才变坏了。”
  我擦擦眼泪,抬起头看着真锅先生。他嘴里吃着地瓜,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
  “这地瓜很好吃吧!”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小阳要不要去游泳?”
  “没有大人陪的话,我不能去游泳。”我说。
  真锅先生先是无言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样吗?我白天忙,所以也不能陪你去。不过,如果是星期六、日……可是星期日你妈妈在家。对了,小阳,你没有朋友吗?”
  “在学校上学的时间里,当然会和同学一起玩,但是放假的时候,就不太有。”
  “没有比较合得来的朋友吗?”
  我默默地摇摇头。
  “是吗。那你一定很寂寞。你大概不大喜欢暑假吧?”
  “我喜欢暑假。可是,有没有暑假都一样。”
  真锅先生又是沉默地点点头。才说:“有没有暑假都一样吗,小阳真的很孤单呢!”
  真锅先生又沉默起来。我很害怕继续被他同情,也对这突如其来的同情,感到不知所措,所以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老实说,我的确很寂寞,但是学校的同学大多很爱玩、爱闹、爱恶作剧,而且经常莫名其妙地虐待小动物,全身脏兮兮的又没有礼貌,根本不是我想一起玩的对象;当然也有少数人不是那样,可是这些人又只知道读书、补习,我和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的兴趣,当然也不会想找他们玩。所以说,我的寂寞和真正的寂寞是不大一样的。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看书,不太和同年龄的小孩子玩,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小阳也是这样吗?”
  我不大懂真锅先生的意思,也没有他那样的想法。
  “原来小阳也是孤独的啊。”他自言自语着,我则默默地吃蒸地瓜。接着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小阳,觉得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因为小阳是个好孩子,从来不会忘记事情,以后一定是个好人。所以,小阳,以后不管有什么困难,一定都要告诉我,好吗?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全力帮助你的。”
  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很高兴听到他这么说。我知道真锅先生对我说的话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有那样的心意。
  “我们去吃东西吧,好不好?晚餐不能只吃蒸地瓜吧?你想吃什么,我的工作己经做完,下班了。”
  “可是,我刚刚才吃完这个。”我拍拍手上的地瓜屑说。
  受到刚才真由美那些话的影响,我今天不太想让真锅先生请我吃晚饭。但是真锅先生好像并不明白我的心情。
  “这样吗?肚子还不饿吗?那我们等一下再去吃好了。现在去海边走走好不好?不过己经黄昏,不能游泳了。”真锅先生说。
  从我家到海边的沙滩走路大约要七、八分钟,我们到达沙滩时,大阳己经西斜,风也转凉了,但仍然还有十来个人在游泳。海边的小路上,卖拉面的摊子已经开张。
  千滨这个地方的名字,以前好像写成星滨,据说是因为这个海滩的细沙形状有如星星。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星星形的细沙都被捡走了,早己看不到星星的形状,所以星滨才会变成了千滨(“千”与“星”的日文发音相同)。
  我把脚埋进细沙里。
  真锅先生说:“这个海滩真好。虽然小,但是很漂亮。”
  我点点头。老实说,我没有去过别的海滩,这个海滩是不是真的很漂亮,我并不是很清楚。
  “大自然的力量真的太神奇了,竟然能够创造出这么美好的地方;没有人工的雕塑,却拥有最完美的造型。这是人类无法了解的神奇力量。”
  我们走向守望塔。抬头看天空时,天上还没有什么星星,和看流星时那个深夜的天空截然不同,好像两个不一样的地方。
  “真锅先生。”我说。
  “什么?”
  “刚才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啊,他吗?他叫赤座。”
  “赤座先生吗?”
  “嗯。”
  “是工作上认识的人吗?”
  “嗯。他以前在商工会议所工作,不过,现在在G市开了一间小酒馆。是一间有点奇怪的酒馆。”
  真锅先生说着轻轻地笑了。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所以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赤座先生和真由美小姐认识吗?”
  真锅先生抬头看看天空,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好像认识吧,我也不太清楚。”
  “噢——”我说。
  “我对那个女人的事没兴趣。”真锅先生说。
  我们走到守望塔下面。这个塔台相当高,真锅先生爬上还很新的木头阶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塔台上小屋木门的钥匙洞。他转动一下钥匙,然后拉开了门。
  门窗都紧闭的塔台小屋,内部一片昏暗,所以我们进入屋内后,真锅先生并没有立刻关门。屋内很闷,热气中还混杂着一股木材的味道。
  真锅先生走到靠海边的窗户旁,用棍子撑起垂下来的窗板,于是屋内一下子亮了起来,海风也从窗户吹进来,把热气赶出门,屋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低了好几度。
  这间塔台小屋是去年夏天才完成的,所以屋内墙壁和地板的木材木纹都还很清晰。真锅先生从印刷厂搬来的旧沙发,孤零零地靠在墙边。这间塔屋里,除了这个旧沙发外,窗边还有两张摺叠椅,让人可以坐在窗边看海。
  真锅先生把门关起来,然后一边张开摺叠椅,一边说着话。张开椅子时的咔吱声,让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好像在说和透明人有关的事。
  “透明人?”我问。
  “什么?”
  真锅先生反问我,并且将椅子拉过来,用手指示我坐下。那只手是戴着灰色手套的左手。我坐下来后,他就说:“透明人是很悲哀的。”说完,他靠着没有装玻璃的窗户看着大海。远远的海面上,好像有一艘油轮,油轮的位置很靠近地平线,所以我估计油轮大约离我们有五公里远。
  “因为没有人能看见他们,所以也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就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而且,不管他们多么优秀,完成了多么伟大的工作,人们也不会夸奖他们,不会给他们鼓励。因为人类只会给看得见形体的人鼓励。透明人不仅没有形体,也没有名字,所以谁也不会给他们掌声。”
  “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名字吗?”
  “不,他们原本是有名字的,但是,变透明以后,就会失去原有的名字。当他们变成透明以后,他们只有一个名字——透明人。”
  “变成透明以后,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吗?”我问。
  “只有一次机会。”真锅先生说。
  “只有一次?”
  “嗯。”真锅先生看着海,回答我的问题。
  “地球人吃了变成透明人的药以后,身体就会变透明吗?”
  “嗯。”
  “身体变透明以后,要怎么样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呢?”
  “大概五个小时后。药效过了之后,身体就会自动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只能恢复一次吗?”
  “有时候是因人而异的。有人吃了两次药,还能看到身体;也有人只吃了一次,就变成永远的透明人。”
  “好可怕哦。”
  “确实很可怕,没有事比那个更可怕了。可是,变成透明人之后,做了什么事情都不会被发现,所以那个诱惑是很大的,有人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诱惑,而吃了两次透明药,结果就永远无法复原了。”
  “无法复原的话,会怎么样?”
  “就只好以透明的样子活下去了。但是……”
  “一辈子都是透明的吗?”
  “对。不过,地球人变透明以后,很难活得长久。”
  “哦?为什么呢?”
  “你想知道?”
  “嗯。”我说。我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
  “因为透明人的药,是用某种病毒制成的。小阳,你知道流行性感冒吧?”
  “嗯,我知道。”
  “流行性感冒的病毒,就是来自外太空的遥远宇宙。”
  “哦?真的吗?”
  我完全不知道这种事。
  “真的。以前我说过吧?宇宙空间里无所不有,病毒只是其中之一。病毒是飘散在宇宙空间里的生物,它们随着太阳风,被吹送到地球。太阳黑子增加的时候,太阳风就会转强。”
  “噢!”
  “随着大阳风来到地球外围的病毒,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纷纷降落到北极。”
  “唔?为什么?它们不是会在降落时和空气摩擦,而燃烧殆尽吗?”
  我想起之前在沙滩上看流星时真锅先生说的话,所以提出疑问。
  “物体才会与空气发生摩擦,并且燃烧殆尽。灰尘或病毒则是轻轻飘落,所以不会和空气发生摩擦,也不会燃烧。”
  “那样呀!”
  “所以,当太阳黑子增加时,流行性感冒的病毒也会活跃起来。病毒先是进入北极圈的候鸟——雁子的体内,随着雁子的迁徙,病毒于是散布到地球各地。例如病毒寄居在某些雁子的身上,当这些雁子迁徙到香港附近的某个村子时,病毒会先感染那里的鸭子和猪,接着又入侵人体,终于引发流行性感冒。病毒不会从雁子身上直接传染给人类的。”
  “为什么?”
  “病毒这种生物虽然会进入宇宙人体内,却不会进入人类身体组织。当病毒进入猪的身体后,病毒的DNA的某一部分与猪的DNA的某一部分交换之后,才变成可以进入人体组织的新病毒。”
  “嗯。”
  “从外太空落到北极圈的病毒有很多种,流行性感冒的病毒只是其中之一,肺炎的病毒也是来自宇宙。在众多已被发现的宇宙病毒中,有人在西伯利亚发现了一种含有让人体细胞透明化的酵素病毒。研究者把这种酵素从病毒中提炼出来,进行培植,并且重新组合遗传因子,加强它的透明化作用,终于研发出可以让人变透明的药。”
  “哇,那真的是从宇宙来的喽?”我说。
  “没错,透明人的药确实是从宇宙来的。不过,因为地球上的人类也是一种病原体,所以这种药会危害人体。它原本不会自己进入人体,但是人类强行将药服入人体后,人就会发高烧,最后因为高烧而死。”
  “哇,好可怕。”
  “对,所以绝对不可以吃那种药。虽然刚吃的时候不会怎样,但是后来就会发烧。那不是生病,身体却会渐渐衰弱。有些人变成透明人后,会在一、两年后死亡,活得最久的也不过是五年。”
  “哇,真的好可怕。”
  “想变成透明人,就必须冒很大的风险,所以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吃那种药。”
  “可是,只吃一次没有关系吧?”
  “嗯,只吃一次的话,大概会像得到感冒一样,可以自然地痊愈。”
  “小孩子呢?”
  “小孩子绝对不能吃,因为小孩子没有抵抗力。而且,小孩子不会变成透明人,只会死去。孩子的细胞无法透明化,所以绝对不能吃那种药。”
  真锅先生严加强调,好像眼前就有透明人的药一样。
  “死了以后还是透明的吗?”
  “不,死了以后,形体又可以被看见了。”真锅先生说。
  “可是,是全身赤裸的吧?”我问。
  “嗯。是的。”真锅先生笑着说。
  “那一定很难为情。”我说。
  可是真锅先生却摇摇头,然后说:“透明人一定会死在水里。
  “唔,为什么?”
  “因为最后强烈的高烧,会让透明人觉得身体像要燃烧起来一样,于是热切地想把自己投入水中,所以他们大体上都会死在海里。细胞很容易融于水中,而且葬生海中的尸体,也很容易被那附近海域的鱼吃掉,最后只剩下骨头。不过,如果在变成白骨之前就被发现,那么确实是裸体的。”
  “唔,这样呀。”
  我了解了。原来变成透明人是那么危险的事情。
  “所以呢,小阳你千万不要想吃变成透明人的药;绝对绝对不能吃,那是非常危险的东西。”真锅先生看着我的眼睛说。

 




第四章


 
  几天后,G市发生了一件大案子。那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案子,某家杂志还以“不可思议国度的拐骗”这样耸动的标题,来形容这个案子的匪夷所思。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只把那件事视为地方上的小案子。但是,这事件却逐渐引起日本其他地区的关注,于是有些电视台便派摄影师和相关人员来G市做报导,报社也纷纷派记者前来采访,更有几个推理小说家前来取材。这个事件后来被称为“G市女人像空气一般消失之谜”,成为全日本有名的奇案。
  我从学校同学那里听到的说法是这样的:真由美小姐以前就对周遭的人说过自己是外星人:有一天,她突然接到太空来的指示,要她在二十日晚上从地球上消失,她必须将自己分解成分子,然后由UFO接收,带回宇宙。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一样,她都会消失不见。真由美小姐说的时候非常害怕,并且哭个不停。好像有很多人听过真由美小姐说那些话,也看到她为此事哭泣。我自己也曾在偶然的机会里,听真由美小姐说过类似的话;她也对我说过,她是香具野公主。
  那个时期日本正在播出由美国制作,外星人混入地球的连续剧,所以孩子们也对这个事件深感兴趣。
  但是一般人还是把这个事件视为大人的案子,事件刚发生的时候,社会上并不允许小孩子们关心。虽然它发生在我的生活环境周围,可是我却不是很清楚事件的内容,所以我想引用某位小说家对这个事件的描述,来陈述这个事件的内容。
  这个小说家的名字叫做松下谦三,是当时相当有名气的推理小说家。事件发生后,他曾特地来G市,并且住在发生事件的艾尔辛诺饭店,实地采访与这个案子相关的线索。松下曾和G市的警察及与案子相关的人士对谈,也来过F市。他后来以短篇报导文学的形式、将这事件的始末发表在文艺JS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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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可以远眺西伯利亚的日本海海边城市G市,最近发生了一件离奇的案子,案子的主要内容是:有一个女人突然从G市的艾尔辛诺饭店401号房消失了。这个奇怪的案子如果让战前的作家牧逸马来描写的话,大概会以“在饭店密室消失的新娘”为题,写成一篇古怪奇特的报导小说吧?在厌倦了浓浓的旧侦探小说气氛,以及老是以企业界阴谋为背景,为了保全自身而不惜牺牲职业道德的社会派小说后,这个充满悬疑的事件,让我带着喜悦的心情,飞到这个位于日本海旁边的小城市。
  这个事件的现场,是G市的艾尔辛诺饭店401号房,该室位于这家饭店四楼走廊尽头的最边间。消失新娘的未婚夫叫做筱崎太一,是当地有名的筱酒馆连锁店的小开,他是独子,所以是筱酒馆未来理所当然的接班人。
  这个男人个子不高,有点胖,眼晴大大的,脸上经常挂着笑容。因为他家是当地的有钱人,所以经常流连于夜店,是酒吧或俱乐部的常客。因为长相不讨人厌,再加上出手大方,又是三十一岁的未婚男性,所以他相当受到夜店女性服务人员的欢迎,女服务员对他好像也特别另眼看待。他在一家名为铃井的小酒吧里,认识了像小恶魔一样迷人的辛岛真由美。
  辛岛真由美小姐是个个子娇小的美女,长相有点像最近正红的偶像团体“糖果女孩”中的美纪。她很快就和太一有了亲密关系,但只有亲密关系还不够,她要的是和他一起生活。男方虽然还想多玩一阵子,但是在女方强势要求下,只好妥协,决定明年春天举行婚礼。据说还有别的女人也把太一当做目标,难怪真由美不敢大意,一心希望太一快点和她结婚。
  太一的父母当然不愿意儿子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结婚,所以好像曾经暗中请人做了一些调查。当他们知道真由美是福冈人,是个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姊殊和亲戚的孤女后,认为她没有娘家的麻烦,便不再反对他们的交往。更何况真由美在待人接物上有她的一套,擅长烹饪,个性又温柔,酒吧里的客人对她的评价都相当高。太一家的事业又和交际有关,娶这个媳妇进门,对事业没有坏处,所以太一的双亲后来也就同意了这桩婚事。
  因为男方家有双亲,女方住的地方又窄小,所以两人常常在G市海边的艾尔辛诺饭店约会。不过,这家饭店可不是专供情侣幽会的温泉宾馆,而是以接持观光客为主,还拥有专门接送观光客的迷你巴士,是一家正式的观光饭店。它离G市车站相当远,走路的话,大约要一个小时才能从车站走到饭店。
  艾尔辛诺饭店是一栋四层楼的小型饭店,外观是白色磁砖,看起来相当干净漂亮。饭店一楼有一家雅致的海鲜餐厅,内部装潢得像个茶坊,很有休闲的情调,因此很受到当地女性的喜爱,真由美应该也很喜欢这里吧!他们两个人好像在做婚前旅行般,每个礼拜都来这里。
  还有,他们投宿的房间是固定的,总是401号房。为什么每次都选择这一间呢?因为这间房间不仅是这个饭店眺望日本海最佳的地点,也拥有全套最新的卡拉Ok设备。卡拉Ok的原意是无人乐队,是最近流行的一种伴奏机,即使是五音不全的人,只要拿着麦克风,跟着机器播放出来的曲子唱歌,也可以过过歌星的瘾。
  401房的空间相当大,里面有一组大沙发,可以在房内举行小宴会。所以如果有十个人左右的旅行团来,领队通常会住这一间,而其他的团员就可以从各自的房间来401号房集合。
  因为从饭店到海边没有任何高楼层的建筑物阻档,所以冬天的时候可以从401号房的窗口远眺大海与雪景。那是非常少见的美景,当地人都知道这个房间是G市数一数二观赏日本海海景的好场所。筱崎家是本地的望族,筱崎太一又是当地的名人,他若想预定这个房间,自然比一般人更容易订到。
  虽说401号房可以眺望日本海的风景,但是这个房间并没有阳台,只有一片嵌死在墙上的大玻璃窗;这是一扇不能开启的窗户。大玻璃窗的下面,就是饭店的墙壁,墙壁的旁边则是像小巷子一样的小路。这条小巷子可以直通到海边。因为窗户的外面就是往下垂直的墙壁,所以这片墙看起来就像悬屋峭壁。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从这个窗户跳楼自杀,因此才把窗户钉死了吧?不过,就算窗户可以开启,想直接从这扇窗下到小巷的地面,也有困难。因为从这扇窗到地面,中间还有三个大窗户,即使有绳子帮忙,也得一一通过那三个窗户,才到得了地面。
  酒馆连锁店的未来继承人和像美纪一样的女人,以未婚夫妻般的姿态,每个周末都在这个房间里,进行他们两人独有的卡拉ok宴会,有时还欢唱到天亮才结束。筱崎太一和真由美都很会唱歌,两人也常在铃井一起唱歌。铃井店内也有卡拉ok的设备。
  事件是发生在八月二十日。当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分别于八点和八点半左右进入饭店。太一一到饭店,就进入他们平常订好的房间,真由美是后来才到的。由此看来他们好像是直接约在房间里见面的。两个人进入房间的时间前后大约相差三十分钟。当天真由美穿着及膝的淡褐色洋装,脚上穿着皮绳凉鞋。她的穿着配上半长的秀发,整体的感觉非常好。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通常会一起去一楼的餐厅用餐。但是,那一天他们好像并不饿,所以没有进餐厅,直接就进房间了。筱崎太一本人好像也在饭店的服务台处证实了这一点。
  筱崎带着可以放置工作文件的抱式小包包,真由美的包包则是手提袋,比一般的女用手提袋大一点点。当时那个手提袋里,好像还装着两人份的寿司。车站前有一家叫做“日本海”的寿司店,太一喜欢吃那里的寿司,所以要真由美去买来的。
  这个饭店的每个房间里,都为客人准备了茶包,所以买寿司到房里吃还挺方便的。平常他们好像会泡好茶,一边欣赏日本海的风景,一边吃寿司。饭店房间的冰箱里也有啤酒,以茶或啤酒配寿司,还有唱卡拉ok,就是他们来这里的享受了。
  不过,他们相约在饭店见面的最主要目的还是上床,唱歌、吃东西、洗澡等,都只是顺序中的事情。来这个房间的时候太一通常都会喝啤酒。以下的内容,是我直接从筱崎太一口中听到的。筱崎太一是多喝了些酒,就会变得多嘴的男人。
  根据太一的说法,那天晚上真由美一直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平常她是个娴静高雅的女人,但那天却一进房间就抱着太一,还说今天晚上一刻也不想离开他;而太一抱着她时,也感觉得到她在颤抖。现在仔细回想,当时的她应该是受到某人威胁而感到害怕,所以才会说出“今天晚上一刻也不想离开太一”这样的话。当时真由美的态度虽然让太一感到奇怪,但是因为他自己本人并未感受到任何危险,所以也只能安慰真由美,说自己会一直陪着她,叫她不用害怕。但是真由美仍然一直处在不安的状态中。
  即使是两人躺在床上,真由美也一直紧抱着太一,并且反覆说着“我好害怕、好害怕”,还固执地恳求太一不要离开她。因为真由美不停地发抖,太一便问她原因。真由美说因为自己不久之后将会被可怕的人消灭,到时就会失去太一。太一虽然一直安慰她,说自己会一直陪伴着她,但是不管他怎么说都没有用,她仍然边哭,边反复说着:我不想失去你,如果不能和你结婚,我会死的。
  太一懊恼地说:“当时她连上厕所,也要我站在厕所的门口等,那个样子让我觉得很好笑,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当时真的太大意了,如果能多警戒一下就好了。当时的我完全不了解真由美害怕的心情。”
  哭了好一阵子之后,真由美终于停止哭泣,接着便说等一下起床后要一起吃寿司,然后比赛唱“糖果女孩”和“老虎”两个合唱团体的歌。若说真由美是“糖果女孩”里的美纪,那么太一就像“老虎”里的泽田研二,很会唱“老虎”的歌。真由美伸出手指,要太一和她勾勾手指,撒娇地要求太一许下承诺。
  因为这个房间是一间密室,所以太一认为谁也不可能从这里绑架走真由美。房间的大窗户是嵌死的,无法开启,其他的窗户又没有可疑之处,再加上房间位于四楼,四周又没有别的楼房建筑,唯一出入口的房门也从里面上锁了。或许饭店里的从业人员可以开门进来,但是,若有人开门进来,房里的人一定会知道。而且这个饭店里有许多工作人员和客人,谁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抓人而不被发现。太一说:因为想到这些,警戒心自然就松懈了。
  太一是个爱玩的人,可能是想到:结婚以后就不能毫无忌惮地玩了,所以婚前一定要好好的游戏人间。因此他经常玩到下半夜才休息,可是每天早上又是七点就得起床了,所以他有睡眠不足的毛病。当天喝了啤酒,和真由美在床上缠绵了一番之后,疲劳感一涌而上,他很快就陷入了短暂的昏睡状态。那时真由美枕着他的手臂,两人一起沉沉入睡。即使是睡着了,真由美也一直抱着他,所以他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快十一点时,太一醒了。因为睡前喝了太多啤酒,所以张开眼睛后,他先是觉得有点头痛,然后想到应该把寿司吃掉才行,于是想要叫醒身边的真由美。
  他才刚起了这念头,就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叫唤真由美的名字时,也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于是他有些慌张地起身找人,接着他就看到真由美带来的那两盒寿司已被摆在桌上,其中还有一盒已经打开,里面少了一块鱿鱼寿司;另外,原本放在卡拉ok伴唱机下面柜子里的歌本被拿了出来,并且翻到“糖果女孩”的那一页。这让太一觉得真由美就在房间里,所以就安心了。
  太一拿起饭店为客人准备的,放在房间里的小碟子。他把小碟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把酱油倒进碟子里。酱油是买寿司时附赠的,装在金鱼形状的迷你塑胶容器中。桌子上也有免洗筷,其中一副己经撕开,筷子旁有茶杯,茶杯里是饭店附赠的茶包冲泡的茶水。
  真由美独自先吃了吗?太一不禁苦笑了。他看着卡拉ok的歌本,心里却在想:真由美大概也想叫我起床吧?但是看我睡得那么沉,又那么疲倦的样子,所以才没有叫醒我,好让我多睡一会儿的吧?桌子上除了真由美的酱油碟子、茶、免洗筷外,也有自己的那一份。
  在厕所里吗?太一站起来,走到厕所前,但是敲了敲门之后,仍然没有得到回应。正在犹豫该不该打开厕所的门,看看真由美是否在里面时,太一突然看到从真由美身上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折放在床边,连鞋子也在。太一心想:她在洗澡吧。可是衣服和鞋子都在房间里,她不可能光着身体走出房间。太一于是走到浴室前,但是一看,浴室的门是开着的,浴室里面什么人也没有,磁砖地板上干干的,浴缸里也没有放过水的痕迹。浴室里空空荡荡的。
  到了此时,太一终于发现情况不对劲,开始紧张起来。他弯着身体看床下,打开衣橱检查,想要寻找未婚妻的身影。但是,到处都看不到他的未婚妻。
  他也打电话问了柜台。柜台的人认得真由美,如果看到她的话,一定会知道。况且这家饭店并不大,要离开饭店的话,很难不经过柜台。当他问:真由美有没有和陌生男子一起离开饭店时,柜台的人大吃一惊,连连表示没有看到与不知道。
  太一赶快穿好衣服,飞奔至走廊。因为他想到:真由美会不会被人从走廊上的安全门掳走了呢?如果是从走廊上的安全门出去的话,就不用经过柜台前面了,所以他想先确认这一点。
  可是,更奇怪的事情现在才要开始。他一打开401号房间的房门,就看见走廊尽头洗涤作业室的门是开着的。作业室里两位女性员工正在熨烫床单,再折叠好放在架子上。而401号房与洗涤作业室之间的走廊虽然隔着几扇门,但都是客房的门,安全门或电梯门都不在走廊上。
  太一小跑步到洗涤作业室,问一直在里面工作的饭店女员工,员工也一一作出回答。他先问她们在作业室里工作多久了?对方回答已经两个小时以上,也知道401号房里有客人。
  可是,当他问到有没有看到真由美从401号房里出来时,对方立刻回答没有。再问:“确定吗?”对方想也不想就肯定地回答:“绝时没有。”洗涤作业室的冷气效果不佳,天气又热,所以作业室的门一直是敞开的,因此401房的门口及走廊上其他房间的门口动静,她们都一目了然。她们说:虽然别的房间有人出入,但是却没有人出入401号房间。
  再问:“门没有打开过吗?”回答是:“没有。印象里,门好像曾经开过一次,可是很快就静悄悄地关起来了,并没有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两名员工像在发誓一样地慎重表示。
  太一环视四周。站在呈L型的走廊角落看,洗涤作业室的门,在401号房门的正对面,所以,里面的人确实轻易就可以看到401房门的动静。像现在这样,太一可以说是与洗涤作业室的女性员工面对面在讲话。电梯门与安全梯的门,都在从401号房间到洗涤作业室的走廊左转处。要到达那里,一定得经过洗涤作业室的门口。
  想了一会儿,太一指着前往401号房的走廊,再问:那些客房里都有客人吗?太一的想法是:或许真由美从401号房出来后,很快地进入走廊上的别间客房。但是洗涤作业室里的员工却回答:四楼每个房间都有客人在里面;就算其中有空房,房门也是上锁的,而且,如果有人在这个走廊上打开房门进入客房的话,她们绝对会看到。
  太一觉得饭店员工的说法很有道理,反而是自己的问话很可笑。因为真由美之前还强烈地要求自己不能离开她,想和自己结婚,所以她是没有理由主动离开的。真由美拼命的想要这个婚姻,她不会自己跑掉的。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她被人强行掳走”的可能了。可是,就算想掳走真由美的人住在隔壁房间,那个人又是怎么进入401房,把真由美抓走的呢?还有即使那个人进得了401号房,在把真由美掳出401号房时,是怎么躲过饭店员工视线的呢,只要一开门,饭店的员工就会注意到的。也就是说:任何人出现在这条走廊上,或走廊上任何一扇房门有动静,都会被洗涤作业室里的员工看到。
  还有另一个大问题。真由美的衣服还在房间里,这表示她是在赤裸的情况下不见的。穿着衣服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了,没有穿衣服的话,绝对更引人注意。
  另外,她拼命想和太一结婚,好不容易即将如愿,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一声不响地被人从太一身边掳走呢?她不会不出声,一定会拼死抵杭,发出声音求救的。
  太一想:此时此刻自己若不振作,或许将永远失去真由美。他觉得造成真由美不在这个房间里的最大可能性,就是她被掳进其他房间了。如果真是那样,那绝对不能让掳走真由美的人,将真由美带出那个房间。走廊是其他房间的唯一出口,因此他要求饭店的员工看守这里的每一扇房门。他告诉饭店的员工:饭店内发生掳人绑架的事件了,这是很严重的事情,饭店必须负很大的责任;因此,如果看到有人从房间里强扛女人出来,或带出可以装一个人的大袋子或特大号的行李箱时,希望饭店能够马上和他联络。他又告诉饭店员工,此刻他要去报警,等一下他如果不是在401号房,就是在饭店的柜台。
  接着,太一走到走廊转弯处,查看通往安全梯的门,安全门好好地锁着,根本打不开。然后,他搭乘电梯到一楼,电梯门位于饭店柜台的正前方,一开门就面对柜台。如果不是搭乘电梯,而是走安全梯下楼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柜台旁边就是安全梯的出入口,因此即使走安全梯下楼,应该还是逃不过柜台人员的视线。
  太一来到柜台前,说出未婚妻在房间里消失不见,可能遭人掳走的经过,希望饭店的人能够立刻联络警方。接着他又表示未婚妻可能被囚禁在四楼的某一个房间里,并问饭店人员是否可以进入其他房间查看?可是饭店的人表示他们不是警察,没有房客的同意,不能随意进入居间查看客人的动静,不过,客人要退房时,他们将会特别留意客人的举动。饭店的人说会立刻和警方联络,请太一先回房间休息。太一只好无奈地点点头,搭着电梯,回到401号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太一怎么想都不明自。那么认真地想和自己结婚的真由美,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原因突然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呢?她绝时不是自己走掉的,一定是在被胁迫的情况下离开401号房的。因此,这绝对是一桩掳人绑架事件。他认为四楼其他客房最可疑。因为这是四楼,房间里没有阳台,窗户又是嵌死的,根本不可能从窗户离开房间。所以真由美一定被掳到四楼的其他房间里了。
  回到401号房后,太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便走进厕所查看。厕所里

上发呆了。
  就这样,辛岛真由美在艾尔辛诺饭店楼有如密室般的客房里,全身赤裸地,像烟一样地消失了。

 




第五章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日,辛岛真由美在饭店里平空消失了。这一天也是我无法忘怀的一日。当天吃过午饭后,我先待在家里写作业,想等妈妈黄昏出去上班后才去隔壁找真锅先生。
  这一天虽然是星期六,妈妈还是得去上班。那个年代的日本,星期六休息的情况还不普遍,一般商家仍然照常营业,不过,大部分的女性星期六还是休息的。妈妈因为必须负担房子的货款,所以尽量不休息,店里好像也希望她能去上班。
  那天有点风,所以房子外面比里面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的关系,蝉叫声好像变得比平日小,所以不管是真锅印刷厂,还是我家附近,都变安静了。当时我还想:夏天是不是快结束了?
  黄昏的时候,我听到了好像是印刷厂机器发出来的声音,可是又觉得那声音比平常安静许多。我觉得这一天的任何事物,都变得和平日不大一样。那种什么事都和以前不一样的感觉,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然而从那一天起,我的世界变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我实在无法说清楚。但是,我确实感觉到不一样,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我觉得我的耳朵不断出现轻微的耳鸣声,母亲的样子变了;真锅先生的态度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再看周围的景物时,景物与我之间的距离好像也变远了。这个世界所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有点微弱。
  最初我怀疑是我的耳朵有毛病,但是,我的耳朵并没有问题,因为我听得到电视机的声音,也听得到收音机的声音。只是,一走到了室外,就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这个世界真的起了变化,可是那些变化都很细微,如果我跟别人这么说,别人一定会觉得我太敏感了吧!然而我真的觉得不管是真锅先生,还是卯月君,甚至是妈妈,虽然有着和以前一样的脸,也有相同的声音,但那个声音好像是装出来的,所以听起来有点远。这样的距离感和不大一样的气氛,让我感到他们被人顶替了。
  一往小屋那边走去,远远就看到门上的锁被拿掉了。我想真锅先生现在一定在里面,所以就加快脚步走过去。可是,我又突然想起前几天真锅先生严厉的样子,便不知不觉地放慢脚步,心情也变得郁卒起来。希望真锅先生现在不在小屋里,更不愿意看到他和那个赤座先生在一起。
  我站在门口,从门的缝隙偷窥门内的情形,门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幽暗的光线下,我看到那台黑色的大机器仍然被放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面,但是,原本放在机器上面的地球仪和天体仪,则被拿下来摆在地上。
  我觉得这台奇怪的机器正在等待启动。因为没有发出声音,所以我知道机器此刻并没有在运转,而是在等待真锅先生来启动。真锅先生正要来启动这机器。
  这个念头一在脑子里出现,我的好奇心立刻涌上心头,不安感很快地消失无踪。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机器呢?运转起来的话,会怎么样呢?那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制作出来的机器呢?我很想知道,很想看它运转的样子。从我认识真锅先生以来,我觉得他做的每一样东西都很有趣,不论是组合塑胶模型玩具,还是制作模型飞机、工厂的印刷机、钓鱼的鱼漂,甚至是在千滨海边搭建的守望塔,都让我心动不已,所以这个黑色的机器,一定也是会让我兴奋、雀跃的东西。
  当时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为了看真锅先生做的东西。早上醒来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学校或什么其他的事,而是“今天真锅先生会给我看什么东西?会跟我说什么话呢?”因为有这样的期待,所以我才会每天都去真锅印刷厂。于是我信步走进小屋,靠近那台黑色的机器。
  真锅先生对我很好,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地回答我。例如我只是问他“这是什么机器”,他就会从开关在哪里开始,告诉我怎么启动机器、按什么地方的键,机器会有什么反应等,详细地为我说明机器的种种。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告诉我这台黑色机器的事,不论我怎么问他,他都只说这台机器很危险,千万不要靠近。此外就什么也不说了。可是,今天我实在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机器。之前真锅先生曾经对我说,他是真的喜欢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那么,他一定会告诉我是什么机器。
  我走到机器旁边,回想赤座先生和真锅先生的动作,试着拿起机器的上盖。或许只要打开上盖看看盖子的里面,就可以知道它是什么机器了。
  上盖的位置很容易辨认。我松开上盖的金属扣,慢慢拿起上盖,盖子还挺重的。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汽油的味道?还是外国香水的味道?总之,那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
  “危险!”
  因为声音很大而且来得突然,让我吓得松手,上盖便“砰”地一声,盖回原来的位置。真锅先生神情慌张地跑过来,从我的背后抱住我,把我抱离机器,然后问:“你有没有怎样?”他问的时候,还不停地摆弄我的手指头。
  “没有。”我立刻回答。但是,我心里其实很想问什么东西会怎么样?我的手指头吗?
  “小阳,不可以靠近那个东西,那是非常危险的机器,你千万不可以靠近。让我看看你的手!”
  真锅先生用慌张的口气说着。于是我张开手掌给他看,他从旁边的纸巾盒子里抽出一张卫生纸,仔细地擦拭我的手指和手掌。
  “你没有碰到里面的药吧?”
  “没有。”
  我说。让真锅先生这么紧张,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觉得我应该先道歉再说。
  “真锅先生,对不起。”
  不过,我的道歉还有别的用意。我觉得我若不道歉,真锅先生一定不会告诉我关于这台黑色机器的事,而且只要我道歉,他一定会马上原谅我。
  “算了。但是,千万不要在靠近那台机器了,那样是很危险的。来,你看漫画吧!”真锅先生说。
  “这本我看过了。”
  我知道真锅先生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可是他越这样,我就对那台机器越有兴趣。我在心里暗自盘算:今天一定要知道那台机器的秘密。如果我不知道它的危险在哪里,那么,我如何下定决心避开它呢?
  “真锅先生,你告诉我吧,这到底是什么机器?为什么那么危险?里面有毒吗?”我说。
  “如果是毒,那还好。”
  真锅先生立刻这么说。他来来回回地看着屋子四周,想找个东西引开我对那台机器的注意力。
  “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我吗?”
  “小阳,这件事不能告诉你。”真锅先生像在哀求我理解似地说着。
  “为什么?我又没有要玩那台机器,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如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机器,我怎么知道它到底有多危险。”
  听到我这么说后,真锅先生沉默了。
  “我们是朋友吧?”我又说。
  “嗯,我们是朋友。”真锅先生立刻回答。
  “你说过为了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不是吗?”
  “什么都愿意。”
  “那就告诉我呀!”
  “小阳,这个世界上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真锅先生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台机器太危险了,不能一直放在这里,早晚要找个地方把它处理掉。因为这是个秘密机器,所以……”
  “秘密机器?”
  “这是非常机密、绝对机密的东西。如果被人知道有这样的东西,这个世界恐怕会天翻地覆。它真的非常危险,所以你绝对不可以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我很快就会把它拿走了。”
  “别的地方没有这种机器吗?”
  “怎么可能有呢?”真锅先生喊叫似地说,“全日本只有这一台。”
  “真的吗?那我一定也会保守秘密的。我绝对会守密,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做保证,我不会说出去的,请你告诉我吧!”
  真锅先生后退了几步,“咚”地一声坐在沙发上。他低着头,右手的手肘抵着膝盖,五只手指全按着额头,陷入长长的思考当中。我站着也不是,便找了折叠椅坐下。
  “小阳,你能保守秘密吗?”想了很久之后,真锅先生才抛出这么一句话。
  “对!”
  “你会用你的性命来保守秘密?”
  “我会保守秘密。我一定会。”我用力承诺着。
  “好吧,那么我就告诉你。”真锅先生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他说,“过了今天晚上,这台机器就不在这里了。它太危险,必须尽快处理掉。”
  他走到机器旁边,打开上盖,然后从架子拿起竹签,然后随意地将竹签插入机器内。接着,他又拿起旁边的白纸,抽出插入机器内的竹签,再拿竹签去戳白纸的边缘,于是那里变透明了。
  真锅先生把竹签轻轻放在真子的边边上,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戴着手套吗?”
  真锅先生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脏已经跳到喉头,好像就要从我的嘴巴里跳出来一样。
  真锅先生戴手套的事,我的心里早就有疑问了,却认为那不是可以发问的事,所以一直忍耐着没有问。我想等他主动说出来。
  “这是制作透明药的机器。”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立不禁暗自“哇”地叫了一声。我觉得我的呼吸好像停止,心跳也停止了。
  “纸变透明了吧?如果是人的细胞,那就更透明了。”
  接着真锅先生举起戴着手套的左手,然后用右手的手指去抓左手手套的指尖,拿掉左手的手套。他用悲伤的声音说道:“我曾经在一时疏忽的情况下,手不小心碰到这台机器里的药,结果就发生了惨事。
  他那仍然高举着的左手,袖口下空无一物,手腕以下是空的,手掌不见了。我说不出话来了。
  “看不到吧?”真锅先生说。
  看到我震惊得呆住的表情,真锅先生笑了。他轻轻放下左手,手腕放到机器后面。可是,当他再度举起左手时,另一张白纸随之飘到半空中。从白色衬衫的袖口与白纸之间的空隙看来,可以知道白纸确实是浮在半空中的。当真锅先生的左手挥动时,白纸也随之在半空中飘动。看到这种情形,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明白了吗?其实我的左手还在,只是变透明了,别人是看不见的。”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脑子里只有“怎么会这样”的惊叹。真锅先生坐在床上,慢慢地再度戴起手套。
  “明白了吧?小阳,这台机器是非常危险的,不仅吃了它制作出来的药,人会变透明,就连只是碰到,碰到的部位就会变透明。”真锅先生强调地说,“所以绝对不可以靠近它。知道吗?”
  我猛点着头。


※※※※※※※※※※※※※※※

  接到饭店的通报后,两名穿制服的警官立刻来到饭店。他们首先调查四楼从洗涤作业室到401号房之间,走廊上的每一间客房。走廊只有单边有房间,所以只有三个房间。制服警官敲每一间房间的门,向里面的居客表示隔壁房间的房客不见了,很可能被绑架掳走了,所以必须进入房内搜查。那些房客都没有拒绝,大家都乖乖地让警官入内搜查。
  每间客房的浴室、厕所、床下、衣橱里,都被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警官再去问洗涤作业室里的两名女性员工,她们异口同声的说一直很注意走廊上的情形,并没有看到有人从401号房出来。
  警官重新检视了四楼的客房。房客们没有拒绝警官短时间内的再度搜查,但是不管怎么查看,仍然没有在那几个房间里发现可疑之处。
  最后警官们来到401号房。太一让警官们查看自己巡视过的地方,但是,即使是像警官这样的搜查专家,也无法在这个房间里找到可疑的蛛丝马迹。他们的结论是:真由美没有离开这个房间。
  警官们也仔细比对桌上的两盒寿司,两盒寿司唯一的差别就是其中一盒少了一块鱿鱼寿司,此外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当警官问是否可以把两盒寿司带回警署的鉴识课调查时,太一表示当然可以。警官又摸了摸装了茶水的茶杯,还把手指头伸入杯子里,说:茶水还温温的。
  接着,警官戴上手套,拿起摆放在桌上的厚重歌本,看着打开来的那一页。上面印有“糖果女孩”唱的一首歌和那首歌的编号。警官抬头问太一:这是什么原因。太一说:刚才真由美说睡醒以后要一起唱这首歌,自己也答应她了。所以应该是真由美翻到那一页的。
  总之,太一认为目前现场的情形是:真由美醒来后,泡了茶,拿出两个小碟子,并把酱油倒在小碟子里,然后打开伴唱机的歌本,翻到自己想唱的歌那一页,吃了一块鱿鱼寿司后,就消失了——或者说是“被迫消失”了。所谓的“被迫消失”,从字面来了解的话,应该就是被强制性地带走或绑架了。可是,如果是强制性的,应该会有挣扎的声音,不是吗?然而他却一点声音也没听到,这实在太奇怪了。
  两名警官坐在沙发上,示意太一也坐下来,然后开口问道:真由美真的来过这里吗?他们这么问的原因,是根据他们刚才的结论“真由美并没有离开这个房间”,所以他们怀疑真由美是否真的来过这个房间。
  说得也是。太一可以理解警官的怀疑,毕竟从现场的情形看来,确实只能那么想了。可是,当他看到警官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时,他就觉得很不愉快了。警官是在怀疑自己说谎吗?一想到这点,他立刻表示自己没有理由开那种蠢玩笑。
  真由美是他明年春天就要结婚的时象,如果她现在突然失踪了,此后在亲戚朋友面前,自己的面子要往哪儿摆呢?人生的计划也会变得一团糟。他很愤慨地说这个事件让他受到严重的打击。可是警官又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真由美小姐不可能在你睡着的时候,自己主动离开这里吗?
  总之,警官的意思就是在问太一:真由美是否有想离开房间的理由?太一认为警官的问题简直是莫名其妙。是真由美想和她结婚,他是被动的一方,所以真由美根本没有理由主动离开他。好吧,就算是真由美主动离开房间的,那么,洗涤作业室来的女性员工,应该会看见她走出房门吧?饭店柜台的人员也会看到她离开饭店才对。太一如此表示时,两名警官无言地点头,表示理解了。
  那么,她就是被人掳走的了。于是警官再问太一,心中是否有这方面的线索?太一说不知道,不过,他告诉警方昨日真由美进这个房间后,一直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然后警官来到一楼的柜台要了四楼所有房客的住址、职业、年龄等资料。但是从房客的住房登记资料里,看不到任何可疑之处。
  接着警官又详细查看安全梯的情形。这个安全梯最低只通到二楼;若想从二楼下到地面,必须放下往上拉起的楼梯。但是想从地面上到二楼,就没有办法了。
  但通往安全梯的门今天被锁上了,客人无法从二楼通到安全梯。不只二楼的情况如此,三楼和四楼也一样。安全梯是紧急逃难用的设施,照理说通往安全梯的门平常都应该开着,今天却因为工作人员硫忽,各楼层通往安全梯的门不巧都被锁上了。
  另外,如果要利用建筑物外面的楼梯,从四楼到这屋顶,必须再打开一扇门。但这扇门也上锁了。一到四楼安全梯门的门锁是相同的,但是通往屋项的安全梯门的门锁,则是不同的。也就是说绑匪就算可以成功的攀登到二楼的安全梯,也无法利用这栋建筑物外面的楼梯来到屋顶。
  警官们接着又到屋顶去查看。屋顶的四周都有扶手,正中央有一个大型的活动小屋。这个小屋是放置资材的地方,门也上锁了。为了保护这些物资,小屋外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湿泥,如果有人走近小屋,必定会在湿泥地上留下鞋印。带警官上来查看的饭店员工在楼梯口等待,两位警官前去确定泥地是否是湿的,同时查看泥地上是否有最近留下的新脚印。结论是这一、两天似乎没有人来过这里。
  再走到401号房的正上方查看。401号房的浴室和厕所都有窗户,檐沟从厕所窗户的旁边往下延伸,但是离厕所窗户仍然有相当的距离,离浴室窗户更远,大约有四、五十公尺。
  警官走回饭店员工身边,问:“屋顶也是晒衣物的场所吗?”饭店的员工表示,饭店使用的布料物,通常都交给专业的洗衣店处理,而且,饭后的洗涤作业室里也有烘干机,所以不会在屋顶晾晒衣物,屋顶用来放置物品。员工又说:“放在小屋内的东西,都是施工用的相关物品,不是平常会用到的东西,一般人没事不会上来这里。”
  “今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有直升机发出巨响在这里降落吗?”警官笑着如此发问。饭店员工一脸正经地回答说:“不,没有那种事。”
  检查完屋顶的情形后,警官们回到四楼太一面前。因为没有尸体,不能断定这是杀人案件。虽然有人失踪了,或许是绑架案,但这也只是“或许”,还不能肯定:所以警方能做的事,就是检视现场的情况并理清疑点而己。
  警官表示:他们将会带寿司回去警署做化验分析,如果这是桩绑架案,对方一定会要求赎金,届时请太一务必立刻和他们联络。然后警方就离开了。
  站在太一的立场来说,他除了默默点头,看着警官离去外也不能有什么别的要求了。

 




第六章


 
  那天晚上,我怎么样也睡不着,每次迷迷糊糊地要睡着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真锅先生伸出没有手掌的左手的样子,然后我就立刻清醒起来。
  室外的风声咻咻响着,微弱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照着天花板的木纹。可是,那光线好像在整齐排列着的木纹上不规则地跳跃着,让我害怕得赶快挪开视线。
  那是在千滨看流星时,真锅先生说的“那个东西”吗?真锅先生说宇宙里有许多人类所不知道的怪物或病毒,但是宇宙太辽阔了,我们实在很难遇到那些东西。不过,如果遇到了,那绝对是不可思议的经验。
  例如那个——可以让人类细胞变透明的微生物,就是人类已经遇到的宇宙生物之一。目前人类已经能利用那种微生物,制造出让人类变透明的药了。幸好目前只有极少数的俄国人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万一流传开来,这个世界肯定会陷入混乱之中,所以一定要保守秘密。这是真锅先生的想法。
  我竟然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这不是很不得了吗?我偶尔过去的真锅印刷厂小屋,竟然是研究制造诱明药的场所。这个发现让我同时感到骄傲与恐惧。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让我的身体不禁微微地发抖。我太激动了,所以完全睡不着。
  我像在睡眠海面上一下子浮起,一下子又下沉的小鱼,脑子一直迷迷糊糊。就在这种昏昏沉沉的时刻里,我突然听到窗外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说话的人应该就站在毛玻璃窗外而己。我并不想听窗外人的谈话,但是对方高亢的说话声还是钻进了我的耳朵。
  “想个办法对付那个女人吧!”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近,说话的人似乎很愤怒。回答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是男人的声音很模糊,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
  “她是个该死的女人,真的令人很不愉快,我一想到她就生气,她根本不应该活着。她是垃圾。哎呀,你就想个办法嘛!”
  接着,有人在叹气。
  是妈妈吗?因为这个音调听起来特别像妈妈生气时讲话的声音,所以我才会想到妈妈。不过,那声音又有点像在撒娇,妈妈是不会撒娇的,所以那应该是别人的声音。窗外的声音暂时停止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
  “再见。”
  是男人说的,声音非常清楚。我现在才听清楚窗外那个男人的声音,并且立刻就知道是真锅先生的声音。不过,我并没有听到女人回答的声音。
  我起床,爬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然后轻轻地拉开窗户,让窗户露出一个小缝,再透过小缝往外看。我看到真锅先生渐渐走远,进入隔壁的真锅印刷厂小屋,他打开小屋的门,门内的灯光因此泄出,但是随着他关门的动作,灯光的光束慢慢变细、消失。
  真锅先生今天晚上要睡在小屋里吗?就在我这么想着的同时,小屋的灯光变暗,熄灭了。同一时间里,隔着一道墙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我便赶紧钻回棉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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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虽然警方已多方调查,像空气一样消失的G市女性失踪事件,案情仍然没有进展,这让人非常不解,因为完全没有人去向筱崎太一勒索赎金。如果真的有人掳走真由美,这个掳人的“绑匪”完全没有出面,没有任何要求,所以不管是太一还是警方,都无法做进一步的行动。没有人知道“绑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警方能追查到的线索非常少。当天警官带回去的寿司,经过化验之后,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也没有毒物的反应。少掉的那一块鱿鱼寿司,应该是被真由美吃掉了。追查到唯一值得探索的事情,就是真由美的脚踏车不知为何会停放在G市车站。脚踏车是真由美到铃井上班的通勤工具,照理说不是停放在公寓的脚踏车停车场,就是停在铃井附近才对。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不应该就这样凭空消失,所以不久之后,G市就出现这个下落不明的女人被外星人带走了,或被捉去做人体实验的种种荒谬传言。这样的传言一流传开来,各电视台与新闻媒体便争相前来造访,他们火上加油的报导,使得这个人口失踪案变成轰动全国的大新闻,媒体还邀请了所谓的评论家或小说家上节目,让那些人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个案件的可能性。大家起哄、高谈阔论,甚至散布和这个案件有关的谣言,而我也是这些人中的其中之一。在这样的骚动下,也有不少电视公司派人前来G市,拿这个新闻争取收视率。他们跑去铃井,跑去失踪女子住的公寓、艾尔辛诺饭店、市警察局的周围,做现场报导。于是这个原本并不怎么热闹的日本海边小城市,因为这个案件而热闹得像在举办夏日的嘉年华会。
  前来G市采访的记者,都住在艾尔辛诺饭店,401号房已被预约到明年了。对今年的艾尔辛诺饭店而言,如果这个事件真是火星人干的,那么中元普渡的时候,饭店绝对应该送礼物给他们。那些采访记者纷纷挤进401号房,在拥挤的房间内东张西望一番之后,齐声认为应该把天花板拆下来,查看一下里面的情形。于是在饭店方面尚未决定配合记者们的期望拆下天花板时,电视台的摄影记者便以代表人的身分,先进入天花板拍摄里面的情形。
  天花板里有许多管线,人也可以勉强在里面活动。不过,里面的灰尘很厚,如果有人在里面行动,一定会留下脚印之类的痕迹,然而天花板里完全没有那样的迹象。还有,401号房里并没有可以进入天花板的入口。摄影机拍下的影像,透过电视画面传播出去以后,报纸的读者舆论栏大爆满。可惜这些投书里并没有建设性的推理,大都是抒发个人感想的文章。
  失踪的女人没有兄弟姊妹或任何亲人,所以尽管世人非常关切这个事件,却没有人真正为她感到哀伤,或认真地寻找她。另一方面,在媒体二十小时不断的骚扰下,太一与太一的双亲早已不敢住在家里,只好到处去住饭店,不让媒体找到他们。不过,太一倒是对我说过,他渐渐怀疑自己前些日子是否真的和真由美在一起。他甚至怀疑:是否真的有真由美这个人?会让他产生这种疑虑的原因,自然是真由美失踪的事情实在太离奇了。
  对太一而言,真由美失踪的事件,应该不是被外星人抓走了之类的怪事,而是有如日本传说中的雪女或夕鹤的故事。
  警方在搜寻线索时,曾经到女人住的公寓查看。当时公寓内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件编织到一半的毛衣,冰箱里也还有很多食物。从这些迹象看来,可以知道屋主只打算出去一下子,并非计划长时间不回来。
  还有,脚踏车的钥匙也不在房间里。她与太一合照的照片,被装在相框里,放在书架上。太一说:他去真由美的房闲,看到合照的照片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对这个世界而言,人口失踪的事件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但是,发生在G市的这个事件,却因为下落不明的女人,像蒸气一样地消失在几近受到严实监视的密室中,所以才会引起世人的注目。而且,就在女人失踪援的第五天,这个案子被炒到最高潮的时候,又发生了另一个事件。
  F市是从G市搭乘国铁一站之外的小镇。F市虽然小,却有一座名叫千滨的小沙滩。这是一座左右两边是海岬,相当漂亮的沙滩,以前因为这里有很多星星形状的沙子,所以叫做“星滨”,但是后来星形的沙子没了,所以名字便变成名副其实的“千滨”。据说中国也有一个著名的锡产地,以前的名字叫“有锡”,后来锡矿被挖尽了,就改名为“无锡”。
  千滨的左边海岬叫佐多岬,它和右边的海岬不同,是一个岩石裸露的海岸,因为最前端的地方凸起,所以这里就像悬崖一样险峻,如果没有相当的装备,无法从这里降落至海面上。没有经验的人,就算有装备也无法从悬崖一样的岩岸上降落至海面。另外,因为海岬凸起处的下方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所以也没有人会想下去。
  对鱼儿而言,人类不会前去嬉戏的地方,就是它们生活的天堂;但相对的,只要有丰富的鱼群,就会成为捕捉鱼类的好地点。不过,通常会来这里捕鱼的,并不是一般的渔夫,而是住在附近喜欢捕鱼的人。他们会搭乘小船,来这里捉鱼,通常也都会有不错的收获。只是,鱼儿最多的时候,也是海水退潮的时候,那时海面下某些凹凸不平的岩石就会露出水面。对随着波浪起伏的船只而言,凹凸不平的尖锐岩石,容易损坏船只,是相当危险的东西。
  八月二十五日那天,住在F市,喜欢钓鱼的干货店老板,就划着小船去佐多岬下钓鱼。这个男人名叫尾户义造,钧鱼对他而言,一半是兴趣,一半是工作,他常常来这里。
  虽然明知船只进入礁岩之间是相当危险的事,但是因为这里鱼很多,所以还是会把船开进布满礁岩的海面。岩石缝隙之间,隐藏着许多鱼的食物,所以一来到这里,就可以见到鱼儿的影子在岩石与岩石之间穿梭游动。可是,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当波浪起伏很大的时候,稍一不注意,船底就会与岩石撞击而破损。所以,尽管这里鱼很多,也不是轻易就能捕获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鱼特别容易上钧。尾户兴高采烈地把捕到的鱼放进船尾有盖子的鱼篓里,心里却还是想着:今天是怎么了?难道今天这里有什么特别好吃的饵吗?因为起了这个念头,所以便低头去看水面下的情形。岩岸这边有时很暗,只能看到鱼的影子在水面下游动;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尾户心想:太阳已经下山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就在这个时候,尾户发现自己的小船已经进入岩石海域的深处了,因此船身很容易与岩石撞击而受伤,所以便拿起桨,想快点把船划回海边。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船右边的水中,好像有一团黑黑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他不经意地把船划近,才看清楚那团东西是黑色的藻类,可是再仔细看,藻类的下方好像有一个白色的大东西。那个东西在相当深的地方,此时天色又变暗了,所以实在看不清楚。可是那个东西实在太引人好奇了,便拿起桨戳戳看。这一戳,就有一部分的东西浮上来。
  那个有点长的东西慢慢浮上来,然后在水面上飘动,看起来很像泡烂的破布条。尾户经常来海上钓鱼,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便靠过去仔细查看。那东西的一端像扫帚一样呈枝状分升,周围附着很多像棉布屑一样的白色东西。尾户一直盯着那个东西看,渐渐觉得那个东西很像人类的手,终于惊讶得大叫出声。
  他又想到刚才的黑色海藻,那又是什么呢?到刚才的地方后,他又用桨一阵戳搅,沉在下面的东西慢慢地全都浮了上来。那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而肿胀得像雪球一样庞大的“东西”;那是一具没有穿衣服,即使全身赤裸,也不会让人觉得有诱惑力的“身体”。它已失去原有的面貌,如果不是刚才先看到手的部位,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这个浮出水面的东西竟然就是人类的身体吧?
  那具人类的身体因为鱼的啄食而显得破破烂烂,像一团泡烂的绵布屑。赤裸的,没有穿衣服的身体——尾户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实在吓坏了,所以并没有想到那个“东西”身上没有穿衣服,是很不自然的事。
  像黑色藻类一样浮上来的东西,其实是头发。头发下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白色的头骨,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嘴巴。在海水的浸泡与鱼儿的啄食下,整具身体仿佛破烂的丝线,已有一半以上成为白骨。尾户不禁惊叫出声,整个人跌坐在船板上。
  是人类!是人类!因为有头长发,所以那一定是女人。尾户想:刚才自己一直在那女人的尸体旁边钓鱼吗?
  原来如此。难怪今天这里聚集了这么多鱼,就是因为想吃“这个东西”吧?他又想到:原来对鱼儿而言,人类竟然是这么好吃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钓上来的鱼很恶心,想立刻把它们倒掉。不过,当务之急应该是报警吧?于是他马上掉转船头,朝岸边的方向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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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发出呼呼的响声,震动了窗户的框架,也吹起地面的沙石。沙石霹雳啪啦地打在屋子的墙壁上,被风吹到半空中的枯叶或纸屑的影子,映在毛玻璃上。
  我是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暑假期间,每天晚上我都不大容易入睡,因为白天的时候我总是睡到很晚才起床。晚起的原因纯粹是为了不想吵醒妈妈,因为如果我和平常一样早起的话,就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影响到妈妈的睡眠,妈妈就会因为受到打扰而心情不好。所以暑假期间我就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
  因为睡不好,所以脑筋一直昏昏沉沉的,思绪也不大清楚。可是,就在半梦半醒的情况下,我逐渐感觉到一股莫名的不安正在接近我。因为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说明或形容那股不安的感觉,所以只好用“莫名”来表示。我清楚地知道那个“莫名的不安”向我袭来了,却不知道它为何会袭向我。我只是感受到“它”来了。
  我听到像哭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从远而近,好像是小孩子的声音,也像是某种动物——大概是猫——的声音,也像是女人啜泣的声音。总之,是一种我以前不曾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里包含着怨恨,像是从腹部深处挤压出来的呻吟声,让人听了之后不禁背脊发凉。
  突然,我觉得胸部被压住了。我的身体被棉被扎扎实实地压着,以致于无法动弹。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害怕得张大眼睛看着前方,可是眼前什么也没有呀!真的是什么也没有。这太恐怖了。
  棉被继续压着我的身体,让我呼吸困难、不能动弹。我突然有“我会这样死掉吗?”的念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和脚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颤抖不已。
  我紧张得睁大双眼,又暗又高的天花板上好像有一对眼睛。那对眼睛一直瞪着我。我惊叫、闭上眼睛。然而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已经吓得发不出声音了。
  我觉得我的身体上面有一个看不见的物体。那到底是什么呀?因为道“它”正在缓慢地靠近我的脸。“它”是怪物吗?我感觉到“它”的呼吸有点急促,气息从“它”的鼻孔呼出。我甚至听到“它”呼吸的声音,也感觉到“它”呼出来的气息拂过我的汗毛。实在太恐怖了,可是我的身体怎么样也动弹不了,所以就算想逃也逃不掉。我不敢再张开眼睛,我很清楚我不可能在这个空间里看到什么,但是又深刻地感觉到这个空间理存在着某个东西。我相信那个东西确实存在。
  我吓得要死,害怕得不得了。我咬着牙,虽然害怕得想大叫,可是脸部肌肉已经吓得僵硬,实在叫不出声音。我当然也无法翻身,无法把手从棉被里举起来,无法呼吸。我听到断断续续像是受到挤压般的声音,那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呻吟声。以前我从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这也不是我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发出来的声音。
  我想我已经掉入死亡的世界,再也回不到人世了。这就是死亡,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身体持续被压迫着,肺部就要破了,氧气也进不了肺部了,这样下去肋骨也会断掉的。我觉得好痛、好痛。身体不能动,也不能呼吸,可是我还活着,那是因为氧气自己跑进我的肺里了。
  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什么事都还没有做呀!我不仅去不了真锅先生说的外国,连东京我都没有去过。
  我独自承受死亡的恐惧,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得像永远那样久,长到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到恐惧也能杀人。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会有看不见的手拼命地压着我,要把我往下按。看不见的敌人好像想杀死我一样地让我停止呼吸、骨折、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这段让我害怕又痛苦的时间,实际上大约只有十或二十分钟吧?可是在我的感觉,却像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甚至是永远那么漫长。因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莫名的敌意。
  是鬼魂在做怪吗?我不知道。不过这也是我后来才有的想法,因为当时我只知道害怕,所有的念头都在和恐惧作战,根本没有余力去想东想西。
  就在觉得快死了的时候,胸口上的压力渐渐减轻了。刚才确实压在身上的力量减轻之后,胸口立刻轻松起来,变得可以呼吸了。那一刻我想到:啊!得救了,太好了,我不会被杀死了。
  压在身体上的力量消失了一阵子之后,我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恢复呼吸,眼睛也不能张开。刚才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万一现在张开眼睛看到可怕的东西,那该怎么办?
  我就那样静静地躺了一阵子,直到心里告诉自己:“可以了吧?”才小心地张开眼睛。确实什么也没有,太好了!于是我把原本投注在天花板的视线往下移动,可是视线一往下移动,我又想惨叫了。我脚边的棉被那边,有一个头发零乱的女人,她像佛像般地端坐着,身体像潮湿的毛玻璃一样透明。
  我那好不容易能动的身体立刻又翻身缩成一团。我把自己藏在棉被里,发抖地等待天亮。我相信天亮以后“那个东西”就会不见,所有可怕的事情全都会消失。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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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获通报后,G市警察立刻派船前去打捞,想把尸体弄上岸。但是那具尸体早已松松垮垮,往上捞时,一遇到海浪,骨头就被打得零零散散,纷纷从关节的地方脱落,警员们因而大伤脑筋。
  这具尸体的手脚等部位几乎都只剩下骨头,仅余一点点肉附着在骨头上面,脚踝以下更是骨肉全无。
  头部的肉也几乎都不见了。虽然还有头发,但是构成人脸的眼、鼻、口等部位,都已经不见了。因此根本看不出这具尸体原有的相貌。这应该是被鱼啄食,才会变成这样的。
  关于这具尸体究竟是男是女的问题,从头发的长度,和依稀可辫的乳房,及相对较小的骨架这几点来看,被推断是女性。
  现在大家最想知道的大概就是,这具尸体会不会是艾尔辛诺饭店401号房里失踪的女人?因为这是一具女性尸体,所以当然有可能是在艾尔辛诺饭店401号房失踪的真由美,可是尸体面目全非,身份难以辫认,所以无法从相貌来肯定这个推测。因为刚发生引起骚动的女性失踪事件没几天,现在又发现了一具无法辫认身分的女尸,这样的巧合让谁也不敢说两者之间绝对没有关系。
  尸体的腹部也被打捞上来,虽然并不完整,但尚可取得内脏的部分。因为胃或消化器官内的东西,可以拿来做分析化脸,因此大家都很期待检查的结果。
  尸体的各个部位都被小心地处理,并送到G医大学的解剖室,让法医学者进行分析化验。警方把尸体运送到G医大学的解剖室后,便对媒体表示发现了疑似辛岛真由美的尸体,还为此召开了记者会。在电视台的实况转播下,这场记者会成为全国性的新闻,并且为电视台赢得很高的收视率。
  记者们追问的问题,大都集中在“尸体是否就是辛岛真由美”上。
  警方的发言人严正表示:由于尸体损伤的情况相当严重,根本无法辫认相貌,因此除了性别外,其他事情都得等法医学者进一步的分析化验结果出炉,才能向外界报告。于是警方和记者达成协议:将逐次召开记者会,向大家报告分析的结果。就这样,全日本都在注意下一次记者会的结果。
  两个小时的记者会后,警方的发言人发表了以下的看法:
  如大家所猜测的,死者确实是女性。因为骨头和牙齿几乎都还在,所以顺利地进行粒线体的检验,查出了死者的血型。然而警方尚无辛岛真由美这一方面的资料,因此目前还无法与死者的资料进行比对。不过,此后警方将会到各医疗单位调查,查看是否有辛岛真由美牙齿的就诊纪录。
  至于胃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隔天的记者会上才公布的。当发言人在众人屏息以待的气氛下,公布胃的内容物是寿司时,所有人同时惊呼出声。如此一来,死者是辛岛真由美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发言人继续说:因为尸体外观不是很完整,所以无法推测出死亡的原因和死亡的时刻;不过,死者死亡的时间和吃寿司的时间,大概只间隔三十分钟。
  当记者们问:“死者被杀害的地点是室内还是室外?”时,发言人说:“因为得到的线索很有限,所以无法鉴别这一点。”但是,可能记者们的心里都存着“该不会是在室内被杀害的吧?”的疑虑,所以执意要发言人发表个人的看法和猜测。不过,发言人还是不予以回应,一句话也没有说。
  于是记者们就针对尸体身上没穿衣服这件事提出疑问。发言人表示:死者长时间浸在水中,在海浪的冲刷下,身上的衣物逐渐松脱,这是常有的情况。记者再问:连内衣裤也会被冲刷掉吗?发言人回答:连内衣裤也会被冲刷掉。
  之后,记者们也疯狂地寻找筱崎太一的行踪。不过,筱崎自从听说发现了疑似真由美的女性尸体后,就躲起来了,媒体们根本访问不到他。其实媒体的目的,无非是要炒热新闻,提高收视率。尚未破案的案件具有悬疑性,最容易让他们借力使力,他们可以在谴责事件的同时,提出一些臆测,然后自说自话地编造事件的始末。媒体似乎一直都有爱作弄人的传统。在这个事件上,媒体编造的故事似乎就是:辛岛真由美是一个好女人,她深爱太一,而太一是一个贪玩的男人,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件。
  真由美在401号房吃了一块鱿鱼寿司后,就失踪了。她和筱崎太一在401号房会合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左右,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太一醒来了,他和真由美一起睡着的时间,应该是九点多;也就是说,真由美失踪的时间,可以设定在九点多到十一点,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太一说:真由美应该是和他躺在一起睡觉的,他还说他们平常都是这样,他睡的时候,真由美会躺在他身边一起睡;他醒来的时候,真由美也会醒来。
  如果太一说的话可信,那么真由美醒来的时间,应该和太一差不多,也就是在十一点以前醒来的。她醒了之后,在十点半左右吃了一块寿司,并且在三十分钟后死亡。太一醒来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也是真由美被杀的时间,不是吗?若是这样,筱崎太一很可能知道些什么秘密——
  总之媒体想表达的就是:太一很可疑。此时媒体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像民营电视台中午时段的八卦谈话性节目,挑衅而不负责任。记者们因为采访不到筱崎,所以在报道或评论的时候,不免见缝插针,表现出时太一的怀疑,籍此刺激太一。如果太一能上电视接收采访的话,一定会大大提高收视率的。
  不过,有一半的记者似乎真的认为太一有很大的嫌疑。他们采访艾尔辛诺饭店的职员,询问当天住宿客人的来历。基于保护隐私权的立场,在此不公布受访者的姓名。在四楼走廊角落洗涤作业室工作的两名员工,都是年龄较大、工作态度认真的女性,她们说当天住宿的客人都很正常,没有奇怪的人物。她们不像是会说谎的人,也没有说谎的理由。在柜台工作的饭店职员也一样,没有理由硬把看到的事情说成没有。还有,饭店里的其他职员也说了:不管是筱崎家还是筱连锁酒吧,都是正正经经的人家和店家,和所谓的犯罪集团牵扯不上关系。
  不过,大家对筱崎太一的评价却普遍不大好,说他是暴发户家的公子哥儿,靠着一张长相不差的脸,每天晚上流连于女人国中,不知有多少女人被他抛弃了。另外,他用钱不知节制,讲话有时很傲慢,也常常说话不算话,在餐饮服务业界里的声誉并不好;似乎不管男人或女人,都有人很讨厌他。
  如果相信筱崎太一的话,那么真由美确实没有理由从房间里消失。可是若采信饭店从业人员的说法,就表示筱崎太一可能在说谎。于是媒体记者侦探团做出了这样的推测:筱崎太一是个可疑且不值得信任的人。他们认为太一不肯接受媒体采访,就是太一值得被怀疑的最大证据。
  G署又发出以下的讯息:辛岛真由美是一个健康的女性,G市医院五年来完全没有她就诊的资料。医院病历的保存期限通常是五年,超过五年的病历就会被烧毁,所以警方无法从医院得到真由美身体状况的资料;不过,倒是有她在牙科诊所的就诊纪录。身分不明的女性尸体的牙齿是完整的,经过比对之后,应该很快就会得到决定性的答案。
  果然,警方发言人在记者会上发表:因为尸体的齿形与真由美的齿型完全吻合,所以海中的女性尸体就是辛岛真由美。这个新闻立刻传遍全日本,也轰动了全国。警方在这次的记者会之后,于G署成立了辛岛真由美命案搜查组。就这样,原本的人口失踪案,变成了杀人命案。
  可是,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呢?F市的佐多岬虽然就在G市旁,但是离G市还是有些距离,为什么尸体不是在G市发现,而是在F市呢?长距离移动真由美的尸体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这里又出现了令人想不透的谜团。
  由于尸体损毁的情况严重,所以G署虽然证实死者就是辛岛真由美,却仍然无法判断真由美是怎么死的。她是在佐多岬上被推下礁岩裸露的海域而死的呢?还是自己跳下去自杀的呢?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然而奇怪的是,尸体的身上并没有严重的骨折现象。
  记者围问:是否有被刺杀或勒毙的可能性?警方的发言人回答道:刺杀后弃尸,或勒毙后弃尸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问到是不是毒杀时,得到的答案则是否定的。
  至于记者团问到警方对筱崎太一的看法时,发言人立刻表示太一也是受害者,除此以外无可奉告。
  这个案子的调查进度至此并无太大的问题。但是接下来却遇到一个大难题。首先必须探讨的是:八月二十日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辛岛真由美在艾尔辛诺饭店失去音信;五天后,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漂浮在隔壁城镇的F市佐多岬下的岩石海域;虽然说她被杀害的场所不一定是这两个地点中的某一点,也不知道她是在自由意识的情况下,还是被胁迫的情况下从饭店到佐多岬的,总之她确实离开饭店,并且到佐多岬了。
  然而,二十日晚上的那段时间,却没有人看到真由美,这一点让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呢?因为这两点之间有相当的距离。光是从艾尔辛诺饭店走到G车站,就要花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从G车站搭车到F市,如果不考虑等车的时间,行车时间大约是十分钟;另外,从F市车站到千滨虽然不远,却也要走个十分钟左右;若考虑到要从F市的车站走起,再爬上佐多岬的尖端,大概要花三十分钟。这些时间加起来大概是两小时。这么长的时间里裹,如果真由美真的从饭店来到佐多岬,为什么都没有人看到她呢?二十日的晚上,没有人目击到真由美从饭店来到佐多岬。
  当然,从饭店开车到佐多岬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只是,就算是开车,也无法在三十分钟内从艾尔辛诺饭店来到佐多岬的尖端,因为车子开不进佐多岬。佐多岬一带并未铺设柏油路,因此路面崎岖窄小且上下起伏,想从陆地爬到岬的尖端,一定得用走的,相当花时间。因此,即使是开车前柱,从饭店到佐多岬的尖端,所需的时间少说也要五十分钟。从以上的种种条件看来,她不可能在401号房内吃了鱿鱼寿司后,又在三十分钟内到达佐多岬。
  那么,如果她是在车子里被杀害的呢?可是那天晚上艾尔辛诺饭店的周围,并没有人看到任何可疑的车辆。那天是星期六,晚上饭店附近的马路上,通常有警员进行临检,取缔酒后驾车。为了避免遗漏,附近的道路设了不少关卡,所以如果真有人绑架了真由美,从饭店驱车前往F市,想要避开警察的临检,应该是很不容易的事。
  除了上述的情况外,还有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真由美在饭店附近的海边被杀害,然后弃尸海中,于是尸体随波逐流,漂流到F市的佐多岬。因为尸体是在死亡五天以后被发现的,所以推理起来不无可能。
  但是,这种情况也有不可能存在的条件。因为饭店附近就是海水浴场,夏日期间即使在晚上,海滩上仍然人来人往。G市和F市不一样,是一个比较热闹繁荣的小都市,要在这里的海滩杀人弃尸,应该不太容易吧?还有,如果是在饭店附近的海边,用船将尸体运出海,也有些困难,第一个要克服的困难,就是如何避过他人的耳目吧?
  又,当时就算是把尸体丢弃到海中,依照海流的流向,尸体应该不会漂流到F市,而是相反方向的K市。
  尸体到底是如何从艾尔辛诺饭店的401号房里消失的呢?又是为什么、怎么被移动到隔壁的城市F市佐多岬的呢?警方的搜查行动可说是触礁而停滞不前了。

 




第八章


 
  二十一日天亮以后,果然一切如我昨天夜里想的那样,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没有人影,也没有浮在半空中的眼睛。所有让人在夜里害怕,而且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到天亮,就好像都是梦里才有的东西一样。不过,身体被棉被重重压着的真实感与疼痛感,即使很久之后,还是很情楚地停留在我的身上。
  二十六日那天吃过午饭后,我在家里看电视的午间新闻报导。G市的拱廊商店街突然出现在电视机的萤幕上,一群拿着麦克风的媒体记者、主持人,包围着步行中的筱崎大一。筱崎先生的表情明显地很不愉快,还有点生气。
  “筱崎先生,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一个站在离太一比较远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提出这个问题。
  “回答?要我回答什么?我知道的事情,早就都说过了。”筱崎说。
  “你只说过辛岛真由美小姐在你睡觉的时候不见了。对吧?”这个发问的人,是常在电视上出现的一位谈话节目主持人。
  “没错。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什么没有说吗?”听得出来筱崎生气了。
  “因为有人说辛岛真由美并没有从401号房出来呀!有人看到她进去了,却没有人看到她从里面出来。”
  “是吗?那又怎样?”
  “401号房是间密室,没有人能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又怎样?”筱崎说。
  “实际上的情况只有你知道吧?当时只有你在她身边。”
  “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知道。”筱崎说。
  “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没有看到。”
  “为什么?”
  “因为我在睡觉。”
  “可是躺在你身边的女性不见了,你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在常理上说不过去吧?”主持人说。
  “可是事实就是那样。”
  “一般来说,躺在身边的人稍微动一下,就会有感觉的。她就躺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吧?”
  “没错。”
  “这样的话会惊醒吧?”
  “这很难说吧,当时我睡着了,所以什么也不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筱崎先生。”另一个人以劝说的口气说,“你就老实说吧!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事吧?请不要隐瞒了,告诉我们吧!”这个人一说,其他记者们便一边走,一边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大家都这么认为,全日本的人也都这么想。时间拖太久的话,大家对你的印象会越来越不好哦。”
  “你们在说什么?到底要我说什么?”筱崎生气地说。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觉得我知道什么事?”筱崎先生的声音变大了。
  “因为这件事大奇怪了,不管说给谁听,谁都不会相信的。即使是小孩子,也会觉得奇怪吧?”
  “要编故事的话,也要编得好一点嘛!”这句克满嘲讽意味的话,让在场的媒体记者、主持人统统笑了,“只有小孩子在编故事才会说‘我睡着了’。”
  “我睡着了,所以妈妈在我身边做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有人这么说时,大家又笑了。
  “你们够了吧?我是受害人呀!我的未婚妻不见了,最痛苦的人就是我呀!”
  “那么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们呢?为什么不肯接受我们的访问?如果你心里没有鬼,就用不着躲着我们了。”另一个主持人正经地说着。
  “现在的情形就是你们所说的采访吧?竟然把我逼到马路上了。”筱崎说。
  “因为你老是在躲,我们只好这样追你啊。”
  “你不逃避的话,我们就用不着这样追着你跑了。”记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筱崎终于露出了厌烦的神色。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还要叫我说什么?”
  “请你说说辛岛小姐为什么会消失的原因。”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呀。你们应该去问警方啊?为什么要问我?我最爱的人被杀死了呀!”
  “她真的是你最爱的人吗?”
  听到有人这么说,筱崎停下脚步:“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好像有很多最爱的人。不是吗?”这句话又让大家笑了。
  “有吗?在哪里?”
  “在哪里?不是G市的那些夜店里吗?”
  大家又是一阵笑,还频频点头。
  “除了真由美外,你和铃井的其他小姐也很熟吧?我们只是不便说出人家的名字。”
  筱崎一时语塞。
  “辛岛小姐对你展开激烈的追求,你是因为她的追求,才和她在一起的不是吗?”

  “小阳!”是妈妈的声音,“关掉电视!你的作业写好了吗?今天看书了吗?暑假快结束了哟!”
  “我写好了。”我说。
  “那不是小孩子看的电视,快关掉!”
  确实是对小孩没有益处的节目,于是我关掉电视。

  “筱崎先生真可怜。”我和真锅先生并肩坐在千滨海边的沙滩上时,真锅先生如此说,“大家都怀疑他是杀害真由美的人。”
  “真的吗?”
  “嗯。因为他太爱逛酒店了,老是喜欢在夜店里喝酒。”
  “太爱逛酒店不好吗?”
  “也不一定是那样啦。主要是他认识太多女人了。毕竟一般人还是很重视个人的行为举止。”
  “你觉得凶手不是筱崎先生吗?”
  我说了这句话后,真锅先生就看着我,问:“小阳觉得呢?”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不是他……”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那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事,筱崎先生当然也做不出来。”
  “是呀。”真锅先生同意我的说法。
  “真由美小姐真的是混进地球的外星人吗?”
  一听到我这么说,真锅先生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看着我。当时正好有外星人入侵地球的电视节目。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被真锅先生这么一说,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答案:“是她自己说她是外星人的。”
  真锅先生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想应该怎么回答。他想了一下子之后,终于说:“小阳,你说的没错。”
  “哦?真由美小姐真的是外星人?”
  “嗯。”
  真锅先生点头回答,但我却因为这个答案而感到毛骨悚然。我想:果真是那样呀!
  “妈妈希望真由美小姐死掉呢!”
  我自言自语地说着,然后看看真锅先生的表情,觉得他好像想问“真的吗?”,不过,最后他还是保持沉默,没有开口。其实,我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因此很想问真锅先生:真由美小姐是不是你杀死的?
  对小孩子而言,大人做的决定都是绝对正确的事,不管是杀人或被杀都一样。因此,我心中并没有批评妈妈和真锅先生的想法。
  真锅先生很讶异地看着我,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
  “但是,你妈妈是不会杀人的。”真锅先生说。
  “那么,到底是谁杀的呢?”
  真锅先生不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远方的地平线。过了半晌之后,他才说:“不知道呀!不过,杀人的人一定会得到报应的。”我默默听着他的话,心里咀嚼着他话中的含意。接着,真锅先生好像在呻吟般地说,“杀死真由美的家伙,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我有点不能了解真锅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我觉得他和真由美小姐的感情并不好,还曾经打过真由美小姐的头,他或许也很希望真由美小姐死。
  “那个家伙……是人类吗?”
  因为我心里想着凶手或许是真锅先生,所以才会这样问。如果凶手真的是人类,我认为只有真锅先生才办得到。
  “不知道……”
  “真由美小姐为什么会从房间里消失呢?”
  我说。真锅先生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摇着头说:“唔……谁知道呢?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这种奇怪的事,一般是不会发生的,所以才会惊动媒体。”
  “真锅先生也不知道吗?”
  “嗯。”
  真锅先生虽然这么回答,但是我不相信,因为当时的我,认为真锅先生是无所不能的。
  “那毕竟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事呀!”我说,“真由美小姐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带离饭店的房间,又在谁也没有看到的情况下,被带去那个海岬了。”
  “如果那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事,你认为那会是谁?”真锅先生问我。
  “是外星人吧……”我说。
  “唔——外星人吗?是吗?”
  “外星人是像幽灵一样的东西,人的眼睛看不到它,而且拥有很可怕的力量……”我一边想着昨天晚上的经历,一边说着,“因为谁也看不到,所以才能把真由美小姐从饭店的房间带出去。这是人类办不到的事。”
  “是吗?”真锅先生问。
  “警察抓得到凶手吗?”我说。
  “小阳认为呢?”
  “我认为抓不到。因为那是外星人。”
  我说。真锅先生默默地点了头。
  “真由美小姐是怎么从房间里消失的?有人可以解开这个谜吗?”
  当我这么问的时候,真锅先生坚定地摇了摇头,很清楚地说:“绝对解不开吧!”
  “永远吗?”我很惊讶地问。
  “大概是永远。那一定是永远解不开的谜,不管是谁都解不开。”
  “哦。”
  “没有人能够解开那个谜的。”
  我很失望,因为我最想知道的,就是真由美小姐是怎么消失的。
  “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真多呀!”
  “小阳,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奇怪的事,人类和我们这个世界,只是宇宙里的一小部分。”
  听到真锅先生这么说后,我终于忍不住地想把昨天晚上发生在我身上的奇怪经验说出来。
  “昨天晚上,我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我觉得很奇怪,又觉得很害怕,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情形。”
  “是什么样的事?”
  真锅先生问道。于是我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对真锅先生说了一遍。不过,我并没有说出听到妈妈在窗外讲话,和看到真锅走进印刷厂那间小屋的事。我只说自己一个人睡觉的时候,突然有看不见的手,压住盖在我身上的棉被。
  真锅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我说,直到我说完了,才说:“嗯,确实是很奇怪的经验。”
  我点点头。老实说,我很害怕今天晚上又要自己一个人睡觉了,但是,这种话我说不出来。
  “听你这么说,你认为是那个幽灵,把真由美从像密室一样的饭店房间里带走了吗?”真锅先生说。
  “那是幽灵吗?”
  我说。昨天晚上强烈的恐俱感,在我心中复苏了。真锅先生的样子好像是听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所以一直在沉思。还有,他也一直看着我的脸,好像想说什么,但看到我一脸害怕的表情,为了避免我惊吓过度,而欲言又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他只这么说。但是我听了之后,却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小阳,我们不要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吧!”真锅先生这么说,我连忙点头。
  “小阳以前说过想去外国吧?”真锅先生问。
  “嗯。”我说。
  “那你想去什么样的国家呢?”真锅先生用轻松的口气说着。
  “什么样的国家?”
  “例如说是非常干净,像理想国一样的国家。那里的路上没有垃圾,全国开满漂亮的花朵,到处飘着花香;冬天下雪的时候,远处的山头堆积着白雪,像图画一样美丽;河流和水池冻得结冰,成为溜冰的最好场地。在那样的国家里,做什么事都不用钱,一切都是免费的。”
  “哇!”
  “生病的时候,即使去看医生也不用钱。所以,那个国家的人很少生病,生重病的人更少。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子,都活得很健康。”
  “噢!”
  “不只看病不用钱,吃东西也不用钱,因为国家会分配食物给每一个人。上学读书当然也不用钱,所有学习的费用都由国家支出。从学校毕业,开始工作的人,也都非常认真,并且得到平等的工资。女人拿的薪水和男人一样,不会比男人少。所以,那里的女人不会像小阳的妈妈那样,为了负担家庭的开销,晚上还得出去工作,为男人倒酒。”
  “那里的女人不必为了讨生活,而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现在我们这里有非常有钱的人,也有穷得没饭吃的乞丐,但是那一国没有这种情形,因为大家都拿同样的薪水,所以没有贫富的差距,也没有贵贱的分别,所有的人一律平等。在那种情况下,当然就不会有穷人,也不会有人饿死,因为大家都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在那里的老人除了会照顾自己家的小孩子外,也会一视同仁地照顾邻居的小孩,并且以长者之姿,引导未来的主人翁,教导大家互助合作,和平地生活在一起。”
  “哦?真的有那样的国家吗?”
  “当然有呀!那就是理想国。那里没有人因为贫穷而起盗心,更没有人为了钱财而杀人。抢夺他人钱财、拿钱指使人做坏事,都是绝对不应该有的行为。因此那个国家里没有犯罪的人。未来的日本一定也会变成那样的国家。”
  “真的吗?”
  “嗯。总有一天日本人也会发现人是生而平等的,不该有些人过着好日子,另一些人却生活在悲惨之中。每一个人应该都一样,不可以有能力和评价上的差别。日本终究也会变成那样的国家,到时日本境内就没有穷人了。日本人不是傻瓜,一定会发现到这一点的。日本人都很善良,不会像电视媒体那样整人,更不会因为别人的不幸而沾沾自喜。”
  “嗯。”
  “小阳,你想去那样的国家吧?”
  “我吗?我可以去吗?”我惊讶地说。
  “小阳当然可以去,谁都可以去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那个国家的人民,那是所有人的国家,是所有人的梦想之国。”
  “但是,我妈妈怎么办?”
  “你妈妈当然也一起去呀!她不去是不行的,因为不管那梦想国有多么好,也不会让小孩子独自前往的。所以你妈妈当然要和你一起去,她还要做饭给你吃,照顾你。”
  “真锅先生你呢?”
  “当然也要一起去,并且和你们在一起。到时候我就可以和小阳及小阳的妈妈永远在一起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了吗?”
  我点点头。
  “怎么样?小阳,要不要一起去?”真锅先生又说,并且专注地看着我的脸。
  “那里开满了花吗?”
  “嗯,全国各地都有花,而且到处飘着花香。春天有春天的花,夏天有夏天的花,即使是秋天和冬天,也会有花朵盛开。那是一个重视花的国度,一年四季都开着花朵。”
  “那么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她最喜欢花了。”
  “我保证她一定会喜欢,而且她也会很想去的。怎么样?小阳要不要去?”
  “好呀,我要去。”
  我点头答应。但是,又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可是……我不会说外国话怎么办?那里是外国吧?”
  “外国话很容易学。那里的话和日本话很像,你很快就可以学会,很快就会说了。那里的话很像日本的方言,是非常优美的语言。”
  “哦?是吗?”
  既然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么,如果你妈妈说要去,你也会一起去吧?”
  “嗯,如果可以和真锅先生一起去的话。”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从此以后,我会永远和小阳在一起,直到死为止。”
  真锅先生强调地说。有真锅先生在一起,我就有勇气了。我觉得,只要有真锅先生在身旁,就不会发生昨天晚上那种可怕的事。
  “昨天晚上我真的好害怕。”
  听到我这么说,真锅先生便肯定的说:“以后不会再发生那种可怕的事了。”
  “哦?真的吗?”
  “真的。”
  “可是,真由美小姐那样的事……或许还会发生吧?”
  真锅先生很认真地摇摇头,说:“绝对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那是最后一次。”
  “是吗?”
  “是的。已经结束了,不会再发生那种事情了。”
  “可是,那个谜还没有解开吧?”
  我的问话让真锅先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慢慢的点点头,说:“是啊,那个谜解不开了吧!”
  我也点头同意真锅先生的意见。接着,真锅先生看着我,开始说出令我感到讶异的话:“如果有人能解开那个谜,那么解开谜底的人,就只有小阳你了。”
  我讶异地看着真锅先生,和一直看着我的真锅先生四目相对。

  第二学期开学典礼的前一天,筱崎太一被逮捕了。因为警方在筱崎先生汽车后座里,发现了一个装着开山刀的纸袋子。筱崎先生的车子是掀背型的,没有放行李的后车厢,所以一些杂物都放在后座椅子上。装有开山刀的纸袋,被藏在后座的椅子下;而且,检验沾黏在开山刀上的血迹时,发现开山刀上的血液血型,与当时一般人都还没有听过的DNA,都与辛岛真由美的一致。
  电视台立刻大肆报导这件事,并且几乎从早到晚都在谈论这个话题。当我知道真由美是被刀子杀死之后,又一次震撼了我的心灵。死亡虽然让我感到震惊,但是出现了与死亡有关的刀子和血迹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更是活生生的冲击。
  那天下午,我去隔壁印刷厂找真锅先生。印刷厂旁边小屋的门没有上锁,但是我并没有推开门,只从门缝往里看。我知道真锅先生不在小屋里,而原本放在小屋中央桌子上的那个制作透明药的机器,已经不在了。
  真锅先生在印刷厂里,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看电视,卯月君则独自看顾着转动中的机器。电视正在播报新闻,而且如我所想的,是和筱崎先生有关的新闻。真锅先生一看到我走过去,就很高兴地把手举起来,说了一声“嗨”,并且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我去那里坐。
  我坐在真锅先生旁边。出现在电视萤幕上的,是一个拿着麦克风的记者,他站在警察局的门口,对着镜头向电视机前的观众说:筱崎否认自己杀人,死者从饭店消失之谜至今仍然无解。我看了电视,正想说话时,真锅先生却举起右手,靠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要我不要说话。于是我也只好竖起耳朵,继续听电视到底在说什么。记者又说了警方获得通报,在筱崎的车子里找到刀子等事。
  新闻播报员报导别的新闻事件时,真锅先生才回过头来,笑笑地看着我。真锅先生的脸部肌肉非常结实,一笑起来,两侧的脸颊就各自堆起一坨肌肉。我非常喜欢他的这个表情,每次看到就觉得很安心,甚至觉得一天没有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就会心神不定。
  “凶手果然就是筱崎先生呢,电视都这么说了。”
  我有点不舒服地说着。筱崎先生曾经生气地对记者说“我也是受害者呀”,以此来反驳记者们的指控,没想到记者们还是说对了。我只是个孩子,毫不怀疑地认定被逮捕的人一定就是凶手,所以我觉得筱崎先生很奇怪。
  可是,听到我那么说后,真锅先生的笑容消失了,他摇着头,说:“我觉得不是。”
  “唔?不是吗?”我很讶异地说,“为什么呢?”
  “他们捉错人了。”真锅先生的表情很严肃,他又说,“筱崎先生不是凶手。”
  “哦——如果真的抓错人了,那不是不得了了吗?”我说,“可是,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那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事呀!不是吗?小阳。”
  真锅先生说。我马上想到:对呀!
  “筱崎先生是人类哦。”
  “筱崎先生会在被误会的情况下,被处死刑吗?”我问。
  “应该不会处死刑,不过……一定会被关在监牢里。筱崎先生不是凶手,却被陷害成凶手了。”
  “是谁陷害他?”
  我的问话让真锅先生沉思了片刻。他叹了一口气之后,才说:“当然是坏人在陷害他。那是个不可原谅的家伙。”
  我讶异地看着真锅先生的脸。笑容很快又回到真锅先生的脸上,他说:“小阳,明天要开始上课了吧?”
  “嗯。”我点头说。
  “高兴吗?”
  我歪着头,想了一下,才说;“唔——有一点点。”
  “都准备好了吗?作业写完了吗?”真锅先生问。
  “写好了。”
  “很好!小阳是个优秀的孩子,即使到了外国,一定也会成功的。”
  “外国?”
  “嗯。小阳会和我一起去吧?”
  “啊,唔……”
  我虽然口头答应,但是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我确实想去外国,可是我以为那应该只是暑假中的一趟旅行。然而听真锅先生的口气,好像是要一直住在外国的样子。这是我没有想过的情形。真的要一直住在外国吗?真的可以那样吗?这些想法占满了我的脑子。
  “怎么了?小阳怎么突然变得没精神了呢?”真锅先生边笑边说。
  “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日本人了吗?”我不安地问。
  “嗯,就会变成那个国家的人吧!”真锅先生理所当然地说着。
  “哦。”
  “你不喜欢那样吗?”真锅先生问,我摇摇头,然后才说:“不是。不过,一定得问问妈妈才行。”
  “嗯。以后再问就行了。”
  真锅先生轻松地说。但是这时我心里的想法是:真锅先生,你太不了解我妈妈了,她连邻近的城市旅行都不想去,怎么会想一直住在国外呢?不过,我也不好当场就否定这件事。
  “如果变成那样,还能回到日本吗?”
  真锅先生听到我这么说便笑了,还说:“当然了,又不是被关进监牢里。”

  回到家后,我和妈妈讨论这件事,期待着妈妈的回答。
  “我们可以去外国吗?”
  妈妈很快就回答我了:“去外国也不错吧?”
  妈妈的回答让我很讶异,因为我没想到妈妈会这么说。接着,妈妈看着我,继续说:“小阳不想去外国吗?”
  我因为讶异而变得沉默,但听到妈妈的问话,我立刻开口说:“不,我想去外国。可是,去了外国,就会变成那个国家的人吧?”
  我把刚才的担忧说出来,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心跳变得好快。从妈妈的话语里,我感觉去外国这件事的可能性似乎很大了。
  “是吧!”妈妈小声说着。
  我仍然非常震惊。刚才妈妈的语气虽然干脆、痛快,但干脆、痛快中似乎又有一种奇妙的绝望感。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妈妈感到绝望呢?
  “不能只是去玩就好吗?”我说。
  “这个……”
  妈妈又先是模棱两可的应了一声,然后就停顿下来。
  我是第一次和妈妈讨论这件事情。妈妈一向不喜欢变化,现在竟然说出“去外国也不错”这样的话,真的让我非常非常讶异。平常不管我说想去哪里玩,或者只是说想去看电影,她都可以找到许多理由来反对,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她是一个不喜欢冒险的大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让小孩子觉得非常乏味。可是,这样的她,竟然会觉得“去外国也不错”。是什么事改变了她呢?
  “为什么一定要变成那个国家的人呢?”我问。这是我一直不能释怀的问题。外国,应该只是去旅行的地方而已吧。
  “如果想长久在那里生活的话,就必须成为那个国家的人吧。”妈妈说。
  “可是,为什么要在那里生活呢?不能就在这里生活吗?”
  “小阳,你很喜欢这里吗?”妈妈盯着我问道。
  我不置可否地唔哼了一下,说;“并不是太喜欢啦,只是……”
  我确实不大喜欢现在的生活。老实说,我并不是非待在这里不可,我只是觉得不安,因此排斥要在外国定居这件事。
  “不管外国有多好,小阳都只想待在这个国家吗?”
  “听说外国是个到处都有花的地方。”我说。
  “即使是那样的地方,小阳也还要待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妈妈的问题。对我来说,现在这个地方确实一个优点也没有,我不喜欢现在住的房子,而且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况且我们家里缺了男主人,也没什么钱。我会想住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真锅先生住在隔壁,所以说,只要有真锅先生在,应该去哪里都好。
  “住在这里的话,以后怎么办呢?万一生病了,那该怎么办?”妈妈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永远做这种夜店的工作吧?”
  “这里也有花……”我只回了这么一句。

 




第九章


 
  第二天开学的早上,我背着装了作业的书包,从家门出发,走到隔壁真锅印刷厂的小屋前。如果真锅先生在那里睡觉的话,我就可以先跟他打个招呼再去学校。
  门没有上锁,门很自然地向前凸出。我从门缝往内窥探,真锅先生不在里面,原本放着制作透明药机器的桌子上,现在摆着几本杂志和模型组合玩具。其实,自从那个机器不在这里之后,这间小屋的门就不再上锁了。这大概是因为小屋里已经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想去找真锅先生,可是上学的时间已经快来不及了,所以我只好往外面的马路走去。
  快靠近学校的那段路,我是用跑的。因为我暑假期间通常很晚起,但是那天早上我匆匆忙忙起床,胡乱吃了早餐就出门,之后又跑了一段路程,所以我的肚子不是很舒服。
  朝会兼开学典礼结束,我们进入教室等待老师来的时间里,有个同学带了一本学校禁止的成人周刊,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大家都围着那个同学,他则一边翻着杂志,一边和其他同学一起看;我也和别人一样凑过去看。大家正在看的是G市饭店人口失踪事件的特别报导。我家里只有女性周刊,那些杂志没有报导G市的这个事件。
  对小学生而言,阅读那些细小的印刷体字,原本就不是轻松的事,更何况文章里的汉字还没有注音,所以大家只是看看标题和照片而己。我是越过同学的肩头看过去的,因为距离相当远,所以实在看不到什么。
  在同学们的催促下,带杂志来的那个同学,一页一页地往下翻。不知道他翻到第几页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阵地转天旋。我觉得头晕、呼吸困难,实在站不住了,只好离开人群,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在翻页的时候,我看到了辛岛真由美的照片。那一页不是彩色页的铜版纸,而是一般用于活字印刷的纸张,所以印刷出来的照片效果很差;不过,我还是知道那是真由美。照片里真由美的表情,与我平常看到的不大一样,如果不是文中有提示,说不定我还认不出照片里的人就是真由美。
  不知道是谁?在什么地方为她拍的照片?照片里真由美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零乱;这不是尸体的照片。可是,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有股冷风吹过我的脑门。那张照片让原本压抑在我心中的某种情绪活跃起来,并且在我的脑子里炸开。防止危险想法的防波堤一旦溃决,可怕的念头便波涛汹涌地往外流窜。一股凶暴的力量拉引着我,把我向前推。如果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看的话,那么……如果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看的话,那么……这是真锅先生说过的话,现在这句话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旋转。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更没有办法解释,只能认为是之前在我心中累积,逐日增加的压力,终于等到爆发的机会了。所有的线索明明都已经齐备,我却一直在逃避,不想将它们串连起来。可是,它们终于等到机会在这一瞬间爆发了,而引爆点正是这一张照片。这张真由美披头散发的照片,就是那个恐饰的夜晚,坐在我脚下棉被旁的那个女人;那个半透明的女人。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那个女人就是真由美呢?真由美在被杀死的那一夜,曾经来过我家。那时她还没有被杀死!我终于完全明白了。
  浑浑噩噩之间,我发现老师已经走进教室,开始上课了。然而我的胃却越来越不舒服,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我的额头冒着冷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停止呻吟。当胃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上涌时,我终于按捺不住,瞬间把胃液呕吐在地面上。
  周围的同学都吓得闪开,倒是站在黑板前面的老师一边问说“还好吗”,一边冲到我身边。后来老师要大家在教室里自习,然后把我抱出教室,送进保健室。
  保健室医生马上向我问诊,他问我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东西。我告诉医生,我并没有吃特别奇怪的东西,不过,或许今天早上吃的火腿蛋的火腿有点问题,因为吃的时候,觉得它的味道有些奇怪。医生听了我的话,就拿治疗食物中毒的苦胃药给我吃,然后要我躺在帘子后面,铺着白色床单的小床上休息,还告诉我,如果想上厕所的话要告诉他。级任老师看到我躺下来休息,才回去教室。
  一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药力生效了,我的肚子渐渐轻松起来,并没有想要拉肚子的感觉。由此看来,我肚子痛的原因应该不是吃坏肚子,而是惊吓过度造成的。然而,一个男孩子竟然躺在保健室病床上休息,未免太虚弱无用了,真是丢脸极了。我知道学校里有保健室,打预防针的时候也来过,可是像这样躺在病床上,倒还是头一遭,而且以前总觉得这里是软弱没用的人才会来的地方。医生写字的声音,和白色医生服布料摩擦的声音,从帘子另一边传过来。
  习惯了保健室之后,我的思绪逐渐清晰,慢慢可以冷静地思考问题了。我渐渐想明白一些事情,但也被这些事情所击败。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想到呢?为什么没有把妈妈说过的话拿来做联想呢?妈妈说过“杀了真由美”这样的话,还打算去外国。这些都和妈妈平常的表现不一样。而真锅先生曾经痛骂真由美,还打过真由美的头,可见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很不好。此外,还有透明人的药。
  真由美是在全身赤裸的情况下离开饭店的。当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沉在海底时,身上的肌肉已几近腐烂。真锅先生曾经很肯定地说筱崎太一不是凶手,可是当我问他怎么知道筱崎太一不是凶手时,他却没有给我答案。真锅先生确信凶手不是筱崎,还知道警方抓错人了。他为什么能那么说呢?因为他就是凶手!
  真由美从G市艾尔辛诺饭店的401号房消失了。因为没有人目击到她失踪的任何过程,她如字面上所显示的,像一阵烟般地消失了。可是,人类是不可能突然消失踪影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然而有一个人是例外的,那个人就是真锅先生,因为他拥有可以让人突然消失踪影的方法。
  真由美从401号房失踪的那天晚上,曾经到过我的房间,那时她还没有被杀死,所以我看到的,并不是她死后的幽灵,而是被杀之前的她。因为真锅先生在我的面前殴打她的头,所以她非常怨恨我,她跑到我家来的原因,应该是想杀死我。
  许多事情都和某件事紧紧相扣,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所有谜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现在全日本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的话,那么……
  之前我没有想过这些事的原因,是因为我下意识地不去想,不想失去真锅先生。可是,看到那张照片的一瞬间,我心中的防波堤溃决了。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妈妈知道这件事吗?因为我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所以我的潜意识便要我别去想,并且降低我的思考能力,让我去想别的事情。
  真的是真锅先生吗?真的是我的真锅先生吗?我不仅喜欢真锅先生,也尊敬真锅先生;我甚至依赖他,视他为生活中必要的粮食。
  妈妈呢?妈妈的情形又如何呢?她知道这件事吧?我是她的孩子,我该怎么办呢?对妈妈而言,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她呢?
  在想这些事的时候,帘子突然被拉开了,导师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转头看看保健室的门口,班上的同学挤在保健室走廊上,看着躺在床上的我。
  “浦上同学,怎么样?”老师问,“好些了吗?”
  然后,老师就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
  “嗯。肚子已经不痛,也不会想吐了。”我回答。
  “你妈妈现在在家吗?”
  老师问。他知道我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也知道妈妈晚上在上班。
  “嗯。在呀。”
  听我这么回答,老师就说:“那好,今天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必须接受老师的这个决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

 




第十章


 
  上午的阳光很强,我在那样的阳光下往家的方向走。因为在保健室吃过药了,所以除了胃还有点怪怪的之外,并没有其它不舒服的感觉。
  偶尔和我擦身而过的大人,都会以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这个时间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走动,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好悲惨。
  看到家了,我家就在田地的对面。妈妈现在应该在屋子里吧?今天就这样回家,吃一点妈妈煮的午饭后,乖乖地躺在床上休息吧。我这么想着,并且决定等一下回到家里,立刻掀开棉被躺下来休息。因为,我还得好好地想一件事。
  这个时间回家,妈妈一定会很讶异,所以我到家时,小心地拉动玄关的玻璃门,尽量不要发出声音,然后小小声地说:“我回来了。”
  没有听到妈妈的回应。我脱鞋走讲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背上的书包拿下来后,我又走出自己的房间寻找妈妈。可是妈妈不在家。我家很小,不可能漏看了哪里,看来妈妈是出去了。应该是出去买东西了吧?
  于是我回到房间,打开壁橱,拉出被褥。正要换睡衣的时候,我突然犹豫起来,便坐在榻榻米上思索。我想到,如果现在换上睡衣,很可能今天就不会再出去了。其实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正常,一直待在家里躺着的话,一定很无聊吧?我觉得那样太亏待自己了。我可不想在房里躺一整天。
  马上就是吃午饭的时间了,虽然我现在还不饿,但是到了吃饭时间还是得吃点东西,一直待在家里的话,是没有东西吃的。我想去告诉真锅先生,让他知道我现在回到家了。于是我走到玄关,重新穿上鞋子,顶着快到正午的大太阳,走出家门。
  我信步走进真锅印刷厂,靠在印刷室的窗户上,看着印刷室里的情形,真锅先生不在印刷室里。印刷室的窗户很大,所以我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我的耳朵听到印刷机转动的声音,印刷室里只有卯月君在看顾运转中的机器。
  于是我绕到后院的小屋前。小屋的门没有上锁,所以我想真锅先生或许在屋子里,便走到门的前面。锁头没有挂在门上,如果门闩也没有拉上的话,这个门总会微微地往前推出一公分左右的缝隙,此时只要靠在门边,就可以看到门内的情景。
  我站在门边,看向屋内。我想,如果真锅先生在里面的话,我再出声叫

  我先是蹒跚地倒退了几步,离开了门边,然后一个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当我跑到家与真锅印刷厂交界的花丛时,有人大声地叫住了我。
  “小阳!”
  我回头看,真锅先生已经从屋内出来,站在门旁叫我。妈妈并没有出来。
  我再度转身要跑回家,真锅先生快速从小屋的门边跑来,追着我。
  “小阳,等一下。”
  真锅先生一边喊着一边跑向我,并且在我快到家的时候,捉住了我的左上臂。他的力量很大,让我觉得手臂很痛。
  “好痛!”我大声叫,并且用力地甩掉他的手。
  “啊,对不起。”真锅先生说。他又说,“小阳,你怎么了?”
  真锅先生的呼吸有一点急促。我没有怎么了,我心想。我的心脏跳得好快,无法控制的不快感,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怎么没有去学校呢?”真锅先生问。
  “今天早上我在教室里吐了,所以老师让我提早回家。”我说。
  “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吗?”真锅先生担心地说。
  “不要你管!”我说。
  真锅先生哑然地看着我。
  “我妈……”我说。我很激动,也很生气,可是,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你妈妈……”真锅先生说着,好像很挣扎的样子,“我对你妈妈……”
  很明显的,真锅先生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想说的话。
  “小阳,我……”真锅先生才开口,我就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可以对我妈妈那样!”我说。
  我还是小孩子,并不了解真锅先生和妈妈那些动作的意义。可是我认为女生被那样对待,一定会很不高兴。
  学校里有些男生会掀女生的裙子,那些男生被认为是最差劲的学生,他们功课不好,粗鲁又肮脏,很被瞧不起。想到妈妈竟然也像女同学一样被掀裙子,我就气得全身发抖。所以那时我只觉得自己的妈妈被人无礼地欺负了,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行为。我完全被愤怒的情绪控制住了。而且,做那种事的人竟然是真锅先生!他是一个大人,而被欺负的人是我的妈妈。这怎么可以?
  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那可能是妈妈自愿的。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并不是班上的女同学。可是我那时的想法是:绝对不可以让人看到自己的内裤,而真锅先生竟然对妈妈做了那样的事!
  “对不起,小阳。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妈妈。”
  如果是平常的话,真锅先生这些话一定对我别具意义,但是那时我只觉得他在说谎,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我认为如果真的喜欢的话,就不会做那种事。因为我就绝对不会去掀班上我喜欢的女同学的裙子,会被我掀裙子的女生,一定不是我喜欢的女生。
  “你骗我!”我第一次用这种粗鲁的态度和真锅先生说话。
  “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真锅先生痛苦地说,但是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感受。
  “你喜欢我妈妈,所以才会杀死真由美小姐吗?”
  听到我这么说,真锅先生呆住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才说:“为什么我要杀死……”
  “因为我妈妈要你杀死她。”
  真锅先生听了我的话后,似乎深受打击,不发一语地呆立着。
  “我知道,我终于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些像谜一样,让人想不通的事情,都是真锅先生你制造出来的。”
  真锅先生不发一语。他眉头紧蹙,静静等待我接下来的发言。
  “我竟然还那么相信你。”这句话我说得很小声,真锅先生因为没有听清楚,而“唔?”地回答。
  “那天晚上——二十日的那天晚上,真锅先生吃了可以变成透明人的药,然后去了G市艾尔辛诺饭店的401号房。因为你变成透明人了,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你。你进入401号房后,摇醒还在睡觉的真由美小姐,让她也吃了变成透明人的药。于是真由美小姐也变成透明人了。”
  真锅先生好像大吃一惊般地睁大双眼,那种表情好像在说“真是不敢相信”。看到真锅先生那样的表情,我更加相信自己的猪测是正确的。
  “你把她带出401号房。当时你们身上都没有穿衣服,是全裸的,因此你们是完全透明的,所以不管是饭店里的员工,或是饭店里其他客人,都看不到你们两个人。”
  真锅先生只是沉默。
  “只有这样做,才有可能发生那样的失踪事件。”我很肯定的说。这是我在误健室床上想出来的结论。
  “然后,你们两个人就来到F市。因为你们彼此也看不到对方,所以你并不知道真由美小姐途中曾经和你分开,跑到我家的事。她用棉被压着正在睡觉的我,想要进行报复。可是,她最后并没有杀死我,因为我没有做什么让她恨到想杀死我的事。所以……”
  我暂时沉默下来,思索接下来要怎么说。以前真锅先生说过,变成透明人的药的药效是五个小时,真锅先生一直在等待我往下说,我可能沉默太久了,他便忍不住开口催促:“然后呢?”
  “然后,你就把真由美小姐带到佐多岬,用刀子刺死她,并且把她的尸体推落到下面的礁岩海面。”
  真锅先生点了一下头之后,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我认为我所说的就是事件的真相。只有我能破解这个事件的真相,所以说完上面的话后,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不过,我对真锅先生的愤怒,却越来越强烈。
  真锅先生一直不说话,持续沉默着。我觉得我没有理由承受这样的沉默,所以心情变得很糟。
  “我要回去了。我今天很不舒服。”我说。
  “小阳。”真锅先生说。
  “干什么?”
  “小阳,你真聪明,我很佩服,真的很佩服。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你如果去外国的话……”
  “我不要去了。”我断然地说。
  “唔?”
  “我说我不要去了。我才不要和你去外国。”
  一听到我这么说,真锅先生露出悲伤的表情,并且闭上嘴巴。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杀死真由美?只因为你妈妈要求我那么做吗?”真锅先生说。
  “因为你恨她。”我说。
  “我恨真由美?”
  “对。并不是因为妈妈要求你,而是因为你恨真由美小姐。”
  “你认为我恨真由美?”
  “你打过她的头。不是吗?”
  真锅先生悲伤地看着我:“那是因为……因为她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才会打她。”
  “你说你是为了我吗?”
  “是的,我为了你,和你的妈妈,我们一起去外国吧……”
  “我不要去!”我又说了一次不去,心想:真锅先生真是不死心呀!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不去了吗?“我妈妈也不去!”我又加了这么一句。
  “你讨厌我吗?”真锅先生用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我讨厌!”我很清楚地说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而且,你也不喜欢我妈妈,所以也不喜欢我,更不会重视我们。”
  我的话让真锅先生一时无言以对,好一阵子之后才说:“小阳,你真的把我想成那样吗?我是这样的……这样的为你们着想,每天都想着如何让你们有更好的生活……”
  我看到真锅先生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
  “你知道我是多么为你们着想吗?我每天都在想怎么让没有爸爸的你能够过得更快乐,怎么做能够让你得到更多喜悦。我总是随时在想这些问题,也准备全力为你而活。可是,你竟然这么说……我一直努力地想保护你们,不让你们受到伤害,所以才会不能原谅真由美说了那些话。你还小,任何事都和你无关,可是她却因为恨你妈妈,就对你说了那些残酷的话,所以我才会动手打她。”  
  “所以你就杀死她。是吗?”我说,“因为杀死她,妈妈会被警察抓走,那不是更危险吗?真锅先生是为了逃避警察,才想去外国的。可是一个人在外国会很寂寞,所以你想带妈妈和我去。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们,你只是在为自己着想。”
  积蓄在眼眶中的沮水终于决堤而出。我看到大颗的沮水从真锅先生的眼中滑过脸颊。真锅先生咬着嘴唇,轻轻地、非常无力地摇摇头。我第一次看到真锅先生这个样子,他一向是有精神、开朗、充满信心的人,然而现在的他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木然地呆站在那里。我也一样,愤怒的情绪与意外的打击,让我变得不像原来的我。
  真锅先生叹了一口大气,然后擦掉脸颊上的泪水,一边吁气,一边说:“这该怎么说呢?一个人确实会很寂寞……可是真的是那样吗?你妈妈……”真锅先生抬头看着天空,喃喃自语地说,“这难道是天意吗?”
  听到真锅先生这么说,原本沉默的我便说:“什么意思?”
  “小阳,我一直很犹豫,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早有定论的。既然如此,就这样吧!我再怎么犹豫也……还是不行的。”说到这里,真锅先生轻轻一笑,然后再说,“我太自作多情了。看来完全不是那样。不过,就这样吧!所有的事情都决定好了。谢谢你让我了解到这一点。你妈妈好像也不是很想去外国,她说如果小阳想去的话,那么她也会去。所以……既然你的结论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谢谢你,小阳,这样我也好下定决心。不过,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深深爱着你们,谁也没有办法取代我对你们的爱。”
  我低头想着真锅先生说的话。但是,我觉得现在还是没有办法相信他。
  “我要回去了。今天我不太舒服,我生病了,我要躺在床上休息。”我说。
  “嗯,这样吗?好吧,回去好好休息,万一病请加重,就不好了。”真锅先生说。
  “再见……”我转身,背对着真锅先生。
  “小阳,你能相信我吗?”真锅先生落寞地说着,但是我完全不予理会,“小阳。”真锅先生又大声地叫我,这次我回头了,并且看见真锅先生的眼中满是泪水,“小阳,我现在就和你说再见,我决定自己一个人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外国。小阳,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随时帮助她,从此以后,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拜托你了,请你也帮忙我照顾她。”因为我和他的距离已经有点远了,所以他大声地喊着。
  “那印刷厂怎么办?”我有点讶异地提出问题。
  “要卖给别人。”我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我认为事请应该不至于此,这是真锅先生用来威胁我的话,“这些日子我很快乐,真的。或许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但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个小城市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能够认识你们母子,和你们一起在这里生活,真的让我觉得很快乐、很幸福。谢谢你了。”
  可是,我仍然背对着说这些话的真锅先生,并且离他越来越远。我认为他在威胁我,以为说那些话就可以改变我的决心,和他一起去外国。
  他说那些话的用意,不仅是希望我改变心意,和他一起去外国,也希望我不要去报警。我心里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第十一章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棉被里休息。不久之后妈妈回来了,她稍微打开我的房门。
  “小阳,肚子饿了吗?”
  妈妈用道歉的口吻小声问道,所以我平静地回答:“不饿。”
  “听说你在学校吐了。真的吗?”妈妈又问。
  “嗯。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说。
  接着,妈妈就独自待在厨房里收抬东西、洗东西,然后准备午餐。她为我煮了稀饭,并且把稀饭端进我的房间。她把稀饭放在我的枕边,好像想对我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我的房间。
  那一天,妈妈好像没有再和真锅先生碰面。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妈妈也都好像没有和真锅先生见面、说话。
  这件事情对妈妈的伤害到底有多大,我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体会到的。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我没有去真锅印刷厂,所以不知道真锅先生的情形。两天后正好是星期六,中午放学后我就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就看到妈妈孤单地坐在昏暗的厨房餐桌旁。她看到我回来了,就叫了一声:“啊,小阳。”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我觉得有点古怪,便仔细端详她的脸,发现她的眼中有泪。
  “怎么了?”我问。
  “没有,没什么。”妈妈说。
  妈妈不再说话,我和她都沉默着。可是,我觉得她好像很想说些什么,所以就站在她的身边等她开口。果然,妈妈还是说了。她说:“真锅先生呀——他今天要去外国了。”
  “什么?”我说着,并且呆站了,“那么印刷厂呢?”
  “好像卖掉了。以前就曾经说过,有个叫金田的人想接手印刷厂。”
  这么快!这个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打击,让我脑袋一片空白。
  “真锅先生怎么……”
  “他要从G巷坐船……”妈妈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时钟,才又说,“再四十分钟就要出发了。”
  我的脑子无法思考,茫茫然地走向玄关。
  “小阳。”妈妈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隔壁看看。”我说着,就赤脚走到水泥地上,穿好鞋子。
  出了门,就可以看到隔壁了,那里曾经是真锅印刷厂。我走到隔壁,看看印刷室的情形,印刷室里的机器没有转动,整个印刷室里静悄悄的。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印刷室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像死了一般的安静。透过玻璃窗看,也不见卯月君在里面。我觉得这栋建筑物死了。
  离开窗边后,我信步走到后院。后院里有小屋。小屋的门上有一张用大头针钉住的白纸,纸上写着这样的字:

  “小阳,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陪伴。这个小屋里所有的模型玩具及组合飞机,全部送给你。很抱歉,那个要装引擎的模型飞机还没有完成,本来很想完成那架飞机后,和你去千滨试飞的。请你要保重了,要好好照顾你妈妈。真锅平吉。”

  读信的那一瞬间,我的泪腺像爆炸了一样,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心里非常悲伤,悲伤到几乎站不住。几天以前这个小屋还是我的一切,我生活的意义所在,小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觉得每天的生活都很有意思。
  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走进小屋问真锅先生:今天做了什么新的东西?我总是在这里和真锅先生相聚,几乎没有一天不见面的。可是,我还没有离开这栋房子,他却已经离开这块土地了。失去了真锅先生,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呢?我还能生活得很好吗?
  这样问自己,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因为我得到的答案是“不行”,那么我还活得下去吗?我大概会被强烈的悲伤击垮,以至于奄奄一息,甚至死亡吧?看到真锅先生留下来的信的那一瞬间,我才确实的感觉到从此以后我是一个人了;我的未来将是孤独的,每一天都得过着寂寞的生活。我想我一定无法适应那样的生活。
  “小阳!”
  妈妈的声音。我把头转向声音的方向。妈妈在矮墙的另一边——不,正确的说法是“她应该是站在矮墙的那一边”,因为我只听到声音,并没有看到妈妈的身影。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小阳!”
  妈妈的声音很凄厉,她在我的背后叫唤。我没有理会她的叫唤,只是一味地向前跑。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必须赶快去阻止真锅先生。如果不阻止他,那一切就完了。
  我全力跑向F车站,并且一边跑,一边摸索裤子的口袋。口袋里有一枚一百圆的硬币和几枚十圆硬币。这些钱足够买到G车站的车票了。不快一点的话,真锅先生的船就要开走了。
  到了F车站后,我很快地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张区间车票,通过剪票口,两步并一步地跑上天桥。
  来到月台后,我才利用等车的时间,坐在椅子上稍微调整一下呼吸。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过我的脸颊。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再摸摸口袋,没有手帕。当我用手背擦拭脸颊时,心中的悔意一涌而上。我到底做了什么事呀?我一定对真锅先生说了非常残酷的话吧?
  真锅先生愿意为我们母子而活。他为了让我高兴,每天不是买杂志,就是买漫画书,或是买模型玩具给我。每完成一件新的组合玩具,他就会立刻告诉我,并且拿给我看,然后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很会做模型玩具,可以说是这方面的高手。他为我做了许多玩具,可是我却对他说“我不相信你”。单纯为了这句话,我就该向他道歉。否则,我将很难原谅自己。
  火车进站了,我快速地跳上车。因为想在火车到达G站后,能够立刻下车,所以我就站在车门旁。火车起动,没多久就隐约可以看到成排房舍后面的日本海了。我想着:真锅先生的船会从G巷出发,然后横越那个海面,去外国吧?
  因为真锅先生,我才能有之前那样的生活。如果没有他的话,像我这样一个没有爸爸的小孩,会过怎样的日子呢?我没有朋友,只能和妈妈相依为命,日子非常辛苦而无趣。真锅先生出现以横,我的生活才有乐趣可言,所以我必须感谢他才对,可是却一直没有发现到这一点,直到他要走了,我才知道自己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我实在太愚蠢了。
  火车进站,车门一开,我就快速地飞奔而出。我跑过月台,通过剪票口,闪过站内的人潮,全力向前冲。G港在车站北口的方向,所以一出北口,就可以看到一整排的计程车。可是我没有钱坐计程车,以前也没有独自坐计程车的经验,所以只能穿过车站前的马路,往G港的方向跑去。
  在奔跑的途中,我的胸口疼痛起来,一股令人感到不适应的气味从体内往上冲到嘴巴,好几次因为不舒服而想停下脚步,也觉得自己绝对跑不到港口。我真的真的很不舒服,不舒服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觉得再也走不动了。可是,我一定得向真锅先生道歉,就算死,至少也要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跑了三十分钟左右后,终于看到港口了。我在心里祈祷着,希望来得及见真锅先生最后一面。我跑过海关跟码头的一些建筑物后面,抄近路往码头跑去,并且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越过栅栏。我不舒服得几乎要昏倒了,眼前的建筑物变得朦胧,而且像跑马灯一样地在我面前旋转着,白色的大船和各色彩带形成的屏风阻挡在前方,更占满了我的视线。
  岸上的送行者与船上的旅客之间,有许多五彩的色带。送行者与旅客的手里各执着彩带的一端,这是船将起航前的最后一刻。后来我曾数度来到港口送船出港,但是之后所看到的彩带,都没有这次的多。我觉得我痛苦得快死了,很想蹲下来休息,可是,我不能休息,因为船马上就要开了。
  后来回想当时的情形时,觉得那个场面仿佛一场诡异的梦。我眼前色彩缤纷的彩带,就像大水形成的瀑布一样,矗立在我眼前。那条大瀑布随着船的移动,缓缓的流动着。华丽的色彩流动、送行者的叫唤声、闷热的天气,再加上我自身的疲累,让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晕眩。
  白色的大船发出汽笛声,已经慢慢的往左边的方向移动了;彩带形成的屏风因为船的移动而变形。我努力的探出身子,视线投注在二层楼高的甲板上,认真的寻找真锅先生的身影。挤在大人人群中的我,虽然一下子被人群淹没,一下子又被排挤在他们的身后,但是视线却一直没离开甲板。这是看到真锅先生的最后机会了,所以从F市开始,从那间小屋开始,我就不断地在跑。
  终于看到个子小小的真锅先生了。他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色的猎装外套,他的手上并没有握着彩带,一个人垂头丧气地靠着栏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真锅先生!”
  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四周闹哄哄的,他不可能听见的。于是我一边叫,一边转头看四周,寻找有没有比较高,比较容易被看到的地点。停车场有一辆卡车,我立刻跑向卡车,并且从卡车的后方跳到货箱上。
  “真锅先生!”
  我一边大喊真锅先生的名字,一边大力地挥动双手。叫喊的声音仍然派不上用场,但是站在卡车上挥动双手的样子,终于让真锅先生看见我了。他的身体很快地离开栏杆,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并且挥动双手回应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神。
  “真锅先生,我相信你——!”我叫道。
  “上次的事,真对不起——我是相信你的——!”我又叫了一次。
  但是,我的声音仍然无法传到他的耳朵里。真锅先生一手放在耳朵上,身体往前倾,一副在问“你在说什么呀?”的表情。
  “真锅先生,我是相信你的,我真的相信你呀——对不起,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我竭尽所能地大声喊着。
  我想真锅先生并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可是他好像很高兴,他用力地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并且把双手放在嘴巴上,围成喇叭的样子,对着我大声叫着。可惜我同样听不到他的声音。
  因为船一直在缓缓移动,为了能跟着船前进,我只好跳下卡车,在码头的混凝土地面上小跑步着。其他来送行的人,也缓缓地向前移动。
  没有多久,彩带纷纷断裂,船逐渐偏向右转,驶向外海。船的角度变了,真锅先生的身影也慢慢偏远。我一直挥着手,直到完全看不到真锅先生为止。
  彩带形成的屏风也消失了,大量的彩带碎屑在波浪中起起伏伏。船改变了方向,船屁股朝向码头这边的送行者,此时送行的人也纷纷转头,与船的方向背道而驰,准备离去。只有我与人潮的方向不同,我仍然站在原地,看着船消失的方向。
  直到船已经远去,只剩下拳头般的大小了,我还是站在码头上。周围的人群早已散去,我走到码头的边边,坐在粗大的铁桩上,一直看到船身完全消失为止。
  船身消失的地平线,是距离我五公里远的海面。这是真锅先生以前教我的知识。想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也想起了他的表情、声音,这个教我各种知识的人,现在已经离开我的身边,从此以后我必须独自生活了。可是,我真的能够独自生活吗?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问自己这个问题并回答这个问题,都是很痛苦的事,所以我甚至有了不如现在就跳入海里自杀的念头。可是我太累了,甚至拿不出自杀的力气。
  我想起和真锅先生一起看流星,等待地球通过和流星交会点的那个夜晚,想起当天他所说的种种和宇宙有关的事情。我感觉到在巨大的宇宙之前,自杀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渺小了,实在不能拿来相比,所以就不再去想自杀的事情。我努力地叫自己想:在一颗向宇宙前进的小星球上,有一艘向前航行的小船,真锅先生现在正在那艘小船上,所以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他的。
  真锅先生就这样从我的眼前消失,一九七七年的夏天也结束了。

 




第十二章


 
  因为没有钱买车票了,所以回程的时候我只好一步一步地从港口走回家里。我一边走,一边感谢神。我谢了又谢,甚至自言自语地说出感谢神让我见到真锅先生的话。我家应该代代是佛教徒,可是我家里却没有摆设佛坛,妈妈对信仰的事情一向漠不关心,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拜拜或祈祷的动作,因此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祈祷才好,只能在胸前双手合十,低声喃喃自语。
  从G市的港口到F市的家,距离相当远,我先是走得全身发热、一身是汗,但是长时间走下来,身体就变得又湿又冷了。当我一步一步走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真锅先生说过和地平线有关的话。在千滨的海滩时,真锅先生说过:从这里到地平线的距离,和G市到F市的距离差不多。所以我就想像现在正要从地平线走向千滨。然而,我实在大累,脚更是僵硬得有如木棍一般,从G市到F市的家这五公里,对我来说,实在太远了。好不容易看到真锅印刷厂时,大阳已经下山了。
  一进家门,妈妈就非常生气地问我:“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她声音哽咽,并且还作势要打我。可是,当我回答她“我去G港,看真锅先生的船离开”时,她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还趴在地板上哭了起来。后来她还抱着我哭,不断地抽泣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哭成那样。
  看到妈妈这个样子,我深受打击。她的样子打击了我的心灵,让我的心情十分混乱。以前,我眼中的妈妈是凶悍易怒的,是让我深感畏惧的女人;可是现在妈妈表现出来的,分明是一种软弱的行为。从现在的样子,联想到那天在小屋里看到的妈妈,我真的是混乱了。虽然妈妈就是妈妈,但是她也是女人,会成为某一个男人的女朋友。但对我而言,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实在太大了。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感到真锅先生的离去,带给妈妈极大的痛苦。妈妈或许也认真想过,如果我也跟着真锅乘船离开的话,自己就会变得孤独无依吧?她一定因此感到害怕吧?她已经失去可以依靠的真锅先生,所以不假思索地抱紧儿子。不过,我也是后来才想到这些的,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根本想不到这些。

  送走真锅先生后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东京近郊发生了战后最大的伪钞案。有一个人在C市的赛马场,使用了大量的伪钞,结果被捕了;当这个人的照片出现在电视新闻时,我不禁发出惊讶的叫声,因为使用伪钞的人,竟然就是曾经出现在隔壁小屋里的赤座先生。
  这个事件当然也成为那一段时间论坛节目的主要话题。电视新闻里还说赤座先生住在东京都的H市,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一直以为他是住在G市的。警方后来还搜索了赤座的住处,说是要查看他是否还有其他罪行,不过,这个搜索行动似乎没有什么收获。
  伪钞案的第二天,筱崎先生被G市警方释放了。筱崎走出警察局,进入前来迎接他的车子的画面,在八卦节目里一再出现。
  又过了一星期,一条更大的新闻震惊了全日本。被警视厅逮捕而遭到拘留的赤座,竟然供称自己就是杀害辛岛真由美的凶手。这个惊人的新闻,连NHK电视台的夜间新闻都播报了。
  虽然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在八卦节目炒作下,才成为全国性话题的,但是,却没有任何一家电视台的八卦节目报导赤座自己供述的内容。由此看来,八卦节目的制作实在不够严谨,播出来的尽是一些台面上的东西。G市的饭店发生房客凭空消失的怪事,这个事件后来演变成消失房客被杀的命案,如今因为凶手坦承行凶,所以知道凶手的身分了;可是,凶手为何行凶?行凶的手法为何?还有,被害者是如何从401号房消失的呢?没有一个新闻节目谈到这些问题。
  我当然也不知道上述那些问题的答案,因此心里难免怀疑:“那真的是人类做的事吗?”虽然我认为赤座杀死真由美小姐的事可能属实,可是总是想不明白人是怎么从401号房消失的;我当然也想不通和赤座有关的许多事情。
  赤座虽然承认自己杀害了辛岛真由美,但是却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才完全吐露出杀人的地点与方法。关于被害人辛岛真由美如何从G市的饭店房间消失一事,他说自己完全不知情,还表示自己杀人是基于正当防卫。
  关于赤座为何杀人及如何杀人之事,与其由我说明,不如看推理作家松下谦三先生在事件发生两年后所写的东西。松下先生的文章虽然使用了小说家惯有的夸张手法,但基本上他写的东西,仍然有参考从警方那里采访来的资料,而且也大抵清楚地描述了当时杀人的经过,所以我想在此引用他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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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座与辛岛真由美相约见的地点,是千滨海边的守望塔。这是女方的主意。
  真由美之前和赤座交往了相当长的时间,大概有十多年之久。但是认识了筱崎之后,真由美因为想和筱崎结婚,所以决定和赤座分手,这次相约见面,应该是协议分手的密会。
  当天的夜色诡异,月亮的颜色特别的红。满月的夜空下,赤座站在沙滩上,海浪静静地接近他的脚边,诡异的红色月亮挂在地平线上方,他的心绪突然不安起来,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守望塔的塔屋平时是上锁的。塔屋盖得相当高,可以看得比较远,这是为了守护海水浴场的泳客而搭建的。既然是为了泳客而搭建的建筑,所以夏天以外的时间并没有使用,背对着海的塔屋门当然也会锁着。发生命案的时间是夏天,正是守望塔开放使用的时期,不过,因为是晚上,所以当时塔屋门也应该是锁着的。虽然塔屋内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为了不致被流浪汉占用,还是上了锁比较安全。
  这个塔是赤座和辛岛他们去年义务搭建的,所以两人都拥有塔屋的钥匙。守望塔是木头架成的建筑物,从木头搭成的楼梯柱上爬,就可以进入像大箱子一样的塔屋。塔屋的面积大约是两张榻榻米,说宽不宽,说窄不窄,还安装了窗户。不过,这个窗户没有玻璃,只有用合页连接一块盖板,必要时可以遮住窗口。整个夏天,这个窗户都是开启着的,好让海风可以从这个窗户直接吹进来。
  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是晚上九点。赤座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到达。他一边拍掉鞋子上的细沙,一边爬上楼梯,并且轻敲塔屋的门。
  “谁?”里面立刻传来女人的声音。
  “是我。”赤座回答,然后就听到打开门锁的声音。
  塔门慢慢地开了,一位一丝不挂的女人站在窗边。窗户的盖板是掀开着的,只以专用的木棒来支撑。海风不断地从窗户吹进来,拂乱女人的头发。此刻女人的样子像西欧的雕像一样,显得非常美丽。
  “现在才来,你好慢呀!”
  女人像在唱歌一般地说着。她微笑着,露出的牙齿在月光下,显得特别白亮。
  守望塔里没有电灯,也没有油灯之类的照明装备,唯一的亮光是有人来时带来的手电筒光芒。不过,当晚并没有人带手电筒来。
  妖娆的女性风情让赤座看呆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像在唱歌,窗下持续不断的波浪声,像在为女人伴奏似的,女人的动作像在跳舞,她的肌肤白皙得如同透明一般。
  “工作一时走不开。”赤座解释道。他在G市经营小酒店,今天是星期六,店里客人很多,虽说已经请人帮忙照顾了,但还是很不容易走开,“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吗?不过,你怎忙不穿衣服?”
  听到赤座像在发表散文一样的问话,女人笑着说:“哎,没有关系啦。今天的月亮特别漂亮,而且我觉得不穿衣服很舒服。你怎么不过来我身边呢?”
  在女人的引诱下,男人也走到窗边。
  “好像每一根汗毛都吹到风了……”女人说着,并且抬起头来看着赤座。月光下,她的样子显得异常妩媚。男人觉得女人今夜的举动有些古怪,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女人以前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女人在红色的月光下,露出了属于女人的魔性。
  女人两只裸露的臂膀环绕住男人的脖子,并且将男人引诱到靠墙的沙发旁。她自己先躺了下来之后,再拉着男人的手,要求男人躺在她的身上。于是男人的身体慢慢、慢慢得弯了下去。
  可是,突然而来的激烈冲击,让男人的身体弹了起来;某个东西用力地击中男人的胸部。男人一站起来,女人也立刻敏捷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女人略弯着腰,压低自己的身体,她闪动了一下右手上的东西,并且露出白色的牙齿,那个样子好像一头面对猎物的豹。男人后退的时候,看到女人手上闪动的东西,那东西在月光下特别醒目。
  女人手中握着一把开山刀,她仍然压低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慢慢地逼近赤座。赤座伸手摸摸自己的左胸。放在衬衫口袋里的记事薄,有一道被刀砍过的痕迹。刚才女人的那一刀砍到记事簿,他才捡回一命。
  男人的脑中一闪过这个想法,便瞄了沙发一眼,心想:女人刚才大概是把刀子藏在沙发下。
  “为什么要杀我?”男人问女人。女人却发出高亢的咯咯咯笑声,压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把我杀死以后,你要怎么处理我的尸体?”男人一边说,一边偷偷脱掉左脚的鞋子。
  “我的尸体一旦被发现,人们就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你就会被捕。”
  “你的尸体会消失不见的。”女人说出这句耐人寻味的话,一边挥动着手中的刀子。男人一边闪刀子,一边扬脚踢向女人的右手。他的脚虽然踢到女人的手,但是女人仍然紧握着刀子,刀子只在她的手中稍微弹了一下,并没有松落。男人乘隙捡起地上的鞋子,并出其不意地拿着鞋子去打女人的右手。他用力的挥动鞋子,完全不让女人有反击的空间,他有几次挥空,但也有几次击中女人的手。女人一直紧握、挥动着刀子,但是很明显的,她的姿态显得有些犹豫与胆怯了,不如开始时的猛烈。男人见机不可失,立刻飞脚踢向女人裸露的腹部。这一击生效了,女人发出惨叫,整个人跌坐在墙边的地板上。女人的腹部完全没有保护措施。不过,她仍然坚强地站起来,只是男人又一脚踢向她握住刀子的右手,这时她再也无力紧握刀子,刀子终于脱离她的手,飞了出去。
  接下来两个人都飞快地跳向地板上的刀子,想要抢夺刀子。毕竟男人的动作快一步,男人拾起刀子,反射性地做出攻击的行动,一刀刺向女人的胸部。
  赤座的脑子里瞬间闪过“糟了”的念头,他想到“可以不用杀人的”。可是为时已晚,女人魔鬼般的压迫感,让他起了寒战,并生出一股冲动,于是他便不假思索地握紧刀子,往女人的胸部刺下去。
  当他感受到手中的刀锋刺穿皮肤的感觉时,刀子已经深深刺入女人的身体里了。他无意做出杀人的事情,可是刀子已正中女人的心脏。很意外的,被刀子刺中的伤口,几乎没有血流出来。因为刀子就像盖子一样,堵住了伤口。一刀毙命这种事,确实是会发生的。
  这时如果拔出刀子,大概会有很多血从女人的体内喷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回溅的血。男人知道这一点,所以就让刀子继续留在女人的身上。等女人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再将刀子拔起的话,血就不会从伤口喷出来了。
  男人脱掉衣服,只穿着内衣,准备下水。他知道女人的尸体如果被发现,事情就麻烦了。因为有尸体的话,就是杀人事件,是严重的命案,没有尸体的话,警方就会认定那是单纯的失踪案件,因此不会有太大的动作,所以一定要把尸体藏起来才行。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最好的藏尸地点就是大海,如果藏在陆地上的话,一定会被发现。
  一切都准备就绪以后,他检查了一下女人的手腕和颈部的脉膊,确定脉膊已经停止跳动,身体也开始失去温度了。他想:已经可以了吧!接着,便小心地拔出尸体上的刀子。果然,血没有喷出来。
  关上窗户,将门打开一个小缝,确定守望塔周都没有人影后,赤座才扛起女人的尸体,走到门外。因为扛着女人的尸体,所以他很不容易才锁好门,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阶梯,来到沙滩上。把钥匙藏在附近的沙堆里后,才又扛着女人的尸体一起进入海水中。赤座打算把尸体拖到佐多岬尖端的礁岩海域,他很会游泳,这一点距离对他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赤座很了解这一带海潮的情况。因为当时不是海潮起落的时间,女人尸体藏在岩石间会往上浮起,所以赤座立刻游回千滨海边,并且回到守望塔,擦干身体,穿好衣服,拿起藏在沙发下的女人衣服及鞋子,及不知道要做什么用的绳子,才回到G市的家中。接着,他把水泥砖和铁丝放进以店的名义购买的汽艇之后,开着汽艇从海面回到佐多岬。接着,他再度把女人的尸体拉上来,用铁丝将水泥砖缠在女人的双脚上,再让尸体沉入海底。
  完成了上述行动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店里,沉着指挥店里的工作人员和打理店里的事。
  后来,他发现媒体非常怀疑和真由美一起去艾尔辛诺饭店的筱崎太一,便利用这一点,偷偷地把真由美的衣服处理掉,并找机会把杀害真由美的刀子藏在筱崎的车子里,再向警方告密,说筱崎就是凶手。警方本来就受到媒体报导的影响,再加上又在筱崎的车子里,找到沾有真由美血迹的刀,这当然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于是警方便认定凶手就是筱崎,并且逮捕了他。
  既然筱崎已被逮捕,赤座暂时也就没有被逮捕的危险了。可是,他认为继续住在G市的话,还是相当危险,所以就把小酒店顶让给别人,自己跑到东京用伪钞赌马,没想到还是因为使用了大量的伪钞,而遭到逮捕。
  警方在调查赤座的素行时,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就是真由美命案的凶手。赤座这个人做的坏事可多了,他和黑社会的暴力组织也有相当的关系,是个胆大包天的大坏蛋。不过,他再怎么坏,仍然对杭不了警方严酷的盘问。
  然而,关于辛岛真由美在G市的艾尔辛诺饭店像一阵风一样消失的事,他也一无所知。赤座是杀了人之后,才从媒体的报导,得知真由美离奇消失的奇怪事件,他自己时这件事也感到非常惊讶,所以不管警方怎么盘问,他唯一的答案就是不知道。
  所以G市的这个大命案,最后虽然找到了杀人凶手,却仍然无法破解女人为何能像烟一样消失的谜团。还有,赤座说他和女人相约的时间是九点钟,可是,筱崎太一却说九点的时候真由美和他一起在饭店里。如果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谎,那表示辛岛真由美在同一个时间里,人在G市也在F市,这实在太奇怪了。这个谜当时没有破解,恐怕以后谁也破解不了吧!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赤座觉得古怪,那就是相约在守望塔见面时,女人为何不穿衣服之事。以前他和女人见面的次数可以说是不计其数,可是女人从来不曾那样裸露身体。赤座最后对这件事情的解释是:女人裸露身体,是为了引诱男人,让男人疏于防备。
  顺便也要提一下伪钞的事情。当天赤座所使用的一千圆与一万圆伪钞,可说是日本战后最好的伪钞,印质之精密,外行人根本无法分辫真假。警方一再逼问伪钞是在哪里制作的,赤座都说不知道。那些伪钞极可能来自外国,赤座是在G市时,从某个外国黑手党手里大量购入的。
  那些伪钞不只印刷得惟妙惟肖,钞票上有浮水印,还使用磁性墨水来印刷,因此骗得过使用磁性感应辫识的自动贩卖机。这些伪钞会被识破的原因,应该是赤座太心急了。如果他只在贩卖机上使用,光是靠贩卖机找回来的零钱过日子,不仅可以过着小康的日子,也不会被人发现他杀害辛岛真由美的事情了。总之,人是不能做坏事的。

  文艺JS十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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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座的官司缠讼了十五年之久,甚至上诉到最高法院。不过,最后仍然没有办法推翻一审无期徒刑的判决。在这场漫长的诉讼里,赤座一直主张自己杀人是基于正当防卫,因为先动手要杀人的是真由美,自己只是防卫时,一时错手置人于死,所以认为无期徒刑的判决并不恰当。
  可是,使用伪钞本身就是重罪,再加上杀害了真由美之后,竟然想嫁祸给筱崎,也都是犯罪的行为;此外,以前他还有非法持有毒品、强暴妇女的前科。检方综合他的种种罪行,认为判他无期徒刑并不为过。
  松下谦三先生在JS文艺杂志上写的这篇文章,我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才看到的。看了他的文章之后,我愕然发现自己的某些想法是错误的,并且更确定自己确实对真锅先生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一直以为真由美小姐是真锅先生杀死的,其实不然,杀人的人是赤座。
  不过,有些事情我仍然不能理解。这位小说家说过:这个案子的谜底,恐怕永远也无法破解。他还说不知道真由美小姐是怎么从401号房消失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全裸地出现在她与赤座相约见面的守望塔里。
  只有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那是因为真由美小姐变成透明人之后,才去千滨的关系。赤座去守望塔的时候,透明人的药效己经消失了,所以才会看到真由美赤裸着身体。或许是药效提早结束了,她应该是打算在透明的情况下,杀死赤座的,可是药效结束了,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赤裸着身体杀人,可是对手是个大男人,她还是失败了。
  如我以前所想的,真由美小姐像水蒸气一样从艾尔辛诺饭店消失的理由,正是吃了透明药的关系。因为世人并不知道地球上有透明药这种东西,所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真由美小姐像蒸气般消失的原因。不过,那时我认为是真锅先生先吃了透明药,然后在饭店逼迫真由美小姐吃下透明药,并且把真由美小姐带离饭店。
  但是,若我以上的推理成立了,那么同一天——二十日晚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就解释不清了。因为那天晚上变透明以后的真由美小姐曾经到过我家,还试图攻击我。如果小说家松下谦三的描述无误——真由美小姐似乎是在九点到十点之间被杀害的,那真由美小姐岂不是在被杀之后,才来攻击我的吗?我觉得让我留下深刻恐俱回忆的时间,应该是深夜十二点以后。难道那时才八点多吗?对我而言,这件事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真锅先生走了以后,我有一段时间非常难过,经常想寻死。那段日子里,我最难熬的时间,就是每天黄昏以后。我变得不能独自吃饭;一个人的时候,会难过得食不下咽,所以妈妈只好每天都陪我吃晚饭。还有,我也不想经过曾是真锅印刷厂的门前,所以放学的时候便绕远路,从另外一个方向回家。
  妈妈的情况似乎也和我一样,她也不愿意靠近真锅印刷厂附近。还有,她脸上的笑容几乎完全消失了。真锅先生好像也没有给妈妈联络的方式,所以我们无法写信给他,而他也一直没有写信给我们。真锅先生彻彻底底地从我们母子眼前消失了。
  真锅先生走的时候,留给我许多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可是我并没有好好的收藏它们。因为我房里没有足够空间来收藏那些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除了书架和书桌,我房里可以摆放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的地方,就只有榻榻米地板上的墙角了。如果有一个专门摆放那些模型的架子,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只是我还小,没有能力自己制作架子,而妈妈当然也不可能帮我做一个架子。
  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真锅先生做了一半的那个模型飞机,后来我并没有完成。其实,我是可以去F市唯一的模型玩具贩卖店,请人家教我怎么做的,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孩子,独自去店里,人家根本不会理睬我;除非有大人陪着,否则谁会去理我这个小毛头呢?还有,妈妈也不是适合陪我去那里的人。我在那个时候才深切地了解到,对男孩子而言,父亲的存在是何等重要的事。
  那些日子里,我非常不想见到会让我想起真锅先生的事物,所以我虽然把组合玩具与模型摆放在地上或桌上,却一点也不想把玩它们,后来妈妈叫我把它们全部丢掉。那一年冬天,我便在院子里把它们一个个地烧掉了。其实我本来不想全部烧掉的,可是,就在一个接一个烧的时候,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与其留一个或两个在身边,让自己触景伤情、徒增痛苦,倒不如全都烧了。于是,所有的组合玩具和模型飞机全部被我烧掉了。
  我过着有气无力的日子。但是,在那仿佛己经奄奄一息的日子里,却也有一件好事。那就是:因为真锅先生不在我身边,我只好和别人交朋友了。
  然而,一直住在那栋房子里,让我觉得好像一直在等待真锅先生回来。这个想法渐渐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基于这一点,在我要上中学的时候,妈妈决定拜托住在东京的亲戚帮忙找房子,然后搬到东京。搬到东京后,我们住在蒲田地区的亲戚家附近。因为要到东京定居,所以我们就卖掉原来的房子,可是那间房子还有货款,还掉货款后,我们就没剩多少钱了,因此我们没有在蒲田买房子,只租了一间老旧的、有两个房间和小餐厅、厨房的公寓住。至此,我们和真锅先生完全断了线,如果他回到日本,我们也已经离开F市,找不到我们了。
  我们住在京滨快车沿线“杂色”车站附近的公寓,离多摩川的堤防很近。这个地区虽然不靠海,但是有多摩川流经,所以刚搬来的时候,我常和妈妈一起到堤防上散步,可是上了中学认识了新朋友以后,我就和朋友在河边跑,发展我的新世界。
  当时夏天的多摩川是可以游泳的,这在现在是很难办到的事。我常和朋友在河里游泳、捉鱼。东京的少年都很干净,也很亲切又聪明,这让我对东京的生活感到很满足。
  妈妈在蒲田车站的车站大楼化妆品店里,找到一份业务兼店员的工作。当时她才三十来岁,长得又漂亮,所以好像有人想帮她作媒。
  在我长大后的回忆里,妈妈似乎也和几个人交往过,不过最后都没有结果。后来,妈妈又开始到夜店上班,经常很晚才回到家。我很不喜欢妈妈做那样的工作,不过,因为妈妈晚上上班,我才有机会和有相同遭遇的朋友一起做晚饭,或是一起去吃中国菜。后来我还因为可以和朋友自由地聊天聊到很晚,而庆幸妈妈工作的时间是晚上。妈妈曾经说:有必要的时候,可以去麻烦她的亲戚,可是我和那一家的人,似乎不大合得来。
  我在东京没有学坏。我不抽烟,不去飙车,不接近女人,也不碰毒品,而且不管别人怎么引诱,我都不去夜店很多的热闹地区闲逛。我不是忍耐着不去,而是因为辛苦谋生的妈妈就在那样的地方工作。我完全不觉得那种地方有吸引力。
  像东京这样的大都会里,存在着许多乡下地方想也想不到的诱惑。即使身边没有人监督,我也没有变坏,这应该要感谢真锅先生最后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说:“要好好照顾你妈妈,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他还说:“也要帮忙我照顾她。”只要想到他那些话,再强大的诱惑我也能避开。
  在学期间,我并没有拼了命的苦读,只是尽本分地认真读书。因为我了解我和妈妈的生活不易,所以不论高中或大学,我都选择公立的学校就读。关于就学的事情,妈妈从来不干涉我的决定。刚进大学时,我就开始认真打工,所以从大学二年级起,妈妈不必辛苦工作,也能维持我们的生活了。
  大学毕业后,我虽然进入大公司工作,但还是没有能力买房子,只是搬到和泉多摩川堤防旁、比较宽敞的新住宅大楼里。新家的房租相当高,所幸公司有住宅津贴,可以帮忙分担。我和妈妈终于可以摆脱那间令人厌烦的老旧公寓,搬到有两间卧室、有客厅,也有餐厅和厨房的新大楼住宅里。对长久住在有如箱子般的房子里的人来说,能住进宽敞、明亮又摩登的新家,真令人心生感激。
  新家位于大楼的八楼,可以从阳台看到多摩川和多摩川对岸登户的房子。沿着多摩川的河堤往上游走一小段路后,就可以欣赏到种植在河两岸和堤坊上的绿树,这是一条很棒的步道,很适合身体需要疗养的妈妈。
  妈妈在我读大二的时候,就辞掉工作了。她那时已是不得不辞职了。她已经五十出头,本来在小酒店里的工作,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只好离开酒店,在大楼里做清洁女工。于是我就叫她不要做了。
  长时间的夜生活和大量饮酒,影响了妈妈的健康。虽然她没有得到什么大病,却必须经常上医院做复诊与治疗。她一直没有再婚,所以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们都住在出租公寓里,也没有任何财产。
  时光冷酷无情,不会为人多停留一分一秒。曾经因为真锅先生的离去,而不知道能不能继续活下去的我们,不知不觉地在没有真锅先生的陪伴下,又生活了二十多年。
  不知道妈妈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她总是沉默不语。可是,已经入社会,每天挤电车,过着通勤生活的我,偶尔还是会想起F市时期的生活。然而记忆里F市的日子,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失去了真实感,变成了儿时的梦境。有时回想起那时的事情,还会不自觉地自问“那些事是否真的存在呢?”
  我一直有这样感觉。长大以后,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发生在G市、那件像蒸气一样消失的女性失踪事件,已经被世人所遗忘;当时把这事件写下来的小说家松下谦三先生,如今也已经作古,他写的那些文章后来有没有出版成册呢?如果有,现在世面上还能找得到那些书吗?
  这个世界上,真的发生过那些事吗?为什么大家都不再谈论了呢?以前的我是一个生活在幻想中,个性有点古怪的小孩,难道那些只是我童年里某个夏天的幻想吗?
  或者那只是我曾经做过的一个长梦,而我却把梦和现实生活混在一起了?只有我知道事件的真相,只有我看到某些情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F市曾经有透明人。然而,现实生活里是没有透明人的吧!如今我已长大成人,那一段日子变成令我晕眩、百思不解的记忆。可惜谁也无法去证实那些事情了,因为那是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

 




第十三章


 
  早餐的餐桌上,永远只有我们母子两人,这种情形数十年如一日,一点变化也没有,我也早就习以为常。因为新住家的周围还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所以早晨的阳光能毫无阻碍地照射在餐桌上。这一天我一边吃妈妈做的早餐,一边看电视上的早晨新闻。电视里正在播报的一则新闻,叙述一位前任的警备军人逃出北韩二十二号政治犯收容所,经过中国,逃到南韩的事迹。此人受到日本非官方组织的邀请,日前来到了日本。
  这个人名叫徐光铁,据他描述,二十二号收容所像个囚犯村一样,容纳了五万名政治犯,是北韩最大、最糟糕的监狱。根据徐光铁的说法,二十二号收容所里有拷问刑具,也有营业单位和简单的墓园,一旦被关进那里,永远也没有被释放出去的可能,就算是死了,也会被埋藏在那里,连尸体都无法离开那个收容所。
  徐先生还说:因为食物短缺,二十二号收容所里的人只好嚼树根过活。另外,那里有几千个因为病重,而无法撑过冬天的人;也有几千个因为身体虚弱,受不了寒冬而冷死的人;还有几千个人是饿死的。徐先生剪了一个五分头,有一点胖,从体格看起来像是个柔道家。
  吃过早餐,我就出门,搭电梯下楼,然后快步走到和泉多摩川的车站,先搭小田急电车,再换都营新宿线,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上班。我在办公桌前忙了一整天,正想准时下班的时候,服务台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是有人在一楼大厅等我。
  因为我并没有和任何人约定见面,也想不出有什么人会突然跑来找我,便带着满肚子的疑惑,来到一楼的大厅。我先去询问处,说明自己就是浦上,询问处的服务小姐立刻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指着沙发那边。当我转头看向那个方向时,一位坐在靠玻璃墙沙发上的男子正好站起来。我朝他走去,他也朝我走来,这使得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觉得自己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角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当我们靠的更紧时,我看清楚了,这个一边伸出右手,一边接近我的男子,正是今天早上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的徐光铁。
  “是浦上先生吧?我是从韩国来的徐光铁。”他用有点生硬的日语说着。
  “我是浦上,今天早上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你了。你是从收容所里逃出来的吧?可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逃离北韩已经五年了,来日本一直是我的梦想。”
  “今早从电视里看到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这实在……请问你认识这里的某个人吗?”我问。
  “是的。我认识你。”
  “我?总之,我们先坐下来再说吧。”
  “不行,我没有时间了。我要找的人就是你没错。一九七七年左右,你住在F市,对吧?当时你家的隔壁是一家真锅印刷厂。”
  “是的……你怎么知道呢?”
  “果然是你没错。你给人的印象确实如老马形容的那样,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今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徐先生说着,递给我一封有咖啡色污渍的厚厚信件。信封很老旧了,里面大概有多张信纸,因此显得鼓鼓的。
  “这封信是谁写的?”
  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没有写字。
  “马平吉写的。这封信是他五年前交给我的。”
  “五年前……”
  他的话让我本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
  “我的日语就是他教的。我带着这封信,拼着老命越过国境,终于逃离了那个地方。非常抱歉,信有点被泥土弄脏了。”
  “啊,这没有什么……”
  我看着信封说,心想这封信也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到达我手中的。
  “非常抱歉,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话,我非走不可了。我是偷偷跑出来找你的。这封信我一直没有开封,是老马的意思。如果你发现信里有应该公开的重要情报时,请你告诉‘逃离北韩支援会’的人好吗?今天晚上我住在赤坂F饭店,不过我不能给你我饭店的房号,如果你有事找我,可以直接打到饭店,然后再报上我的名字,总机就会把电话转给我。记住我的名字是双人‘徐’,会发‘光’的‘铁’。好了,浦上先生,我真的该走了,请你多加保重了。另外,我也要替老马祝福你。”
  徐先生说着又伸出右手,所以我就再度和他握手。有一瞬间,他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并且用几乎让我感到疼痛的力量来握我的手。握过手后,他很快的转身往出口方向的大厅走去。他的一举一动非常准确有力,并且散发着军人果决的气质,我的周围没有会做出这种动作的人物。
  我带着受到魅惑般的心情,把信封放入西装口袋,往地下铁的大手町车站走去。
  挤在客满的车厢中时,我还是很在意口袋里的信,担心会不见了。一回到多摩川旁的小站,我并没有马上走捷径回家,而是进入车站商店街附近的小咖啡店“R”。
  坐在店内最里面的位置后,我点了一杯黑咖啡,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信和钥匙圈,用挂在钥匙圈上的小刀,小心地割开信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家后再看信,可能是我想看完信后,再面对妈妈吧。
  抽出信封内的信纸,纸质相当粗糙。这封信可能数度被弄湿,信纸上有很明显的渴色水渍痕迹。信纸内的文字是用钢笔沾蓝色墨水写的,因为水渍的关系,有一部分的文字被渲染开而且泛白。仿佛夏日幻想的F市生活,突然从幻想世界里跳跃出来,越过遥远的时空,以蓝色的文字形态,出现在我面前。我马上就知道写这些字的人是谁。它和二十六年前贴在制造诱明药小屋门上的纸条一模一样,是让我怀念的字迹:

  小阳,你好吗?

  我想你一定很好,你的妈妈也很好吧?
  小阳的妈妈是个美女,一定遇到很好的人,并且和那个人结婚,过着幸福的日子了吧?请你帮我传达我的祝福,我会在遥远的地方,为她的幸福祈祷的。
  你妈妈和你的幸福,是我永远的心愿。
  谢谢你在我要离升G港时前来送行,我一直想当面向你道谢,可惜却再也无法回到日本,想和你再见面的希望,自然是无法实现了。你知道我有多后悔离开你们吗?我非常非常的后悔与痛苦。
  写信是我现在唯一能和你取得联络的方式,可是,我甚至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从我现在所处的地方,送到你的手中。虽然这封信送到你手中的希望如发丝般细小,我还是非写不可。徐同志是我非常信赖的朋友,所以我把这封信托付给他。他即将经历死亡般的痛苦,但我相信他必能战胜痛苦,渡过冰冷的鸭绿江,从中国潜逃到南韩,然后带着这封信到达美好的日本,并把信交到你的手中。我相信他能,所以才写这封信。徐的体力很好,曾经获得二级国旗勋章,是个非常优秀的军人,我相信他一定能挑战成功。
  想写的事情太多了,不过,我首先要向你道歉,因为我曾经在你和你妈妈的面前,将我所在的这个邪恶的国家,形容成地球上的乐园。我错了,这里不是乐园,而是人间地狱。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更是这个地狱的最底层,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谁会死掉,明天也有人会死,后天也一样。比较起来,死在F市的真由美和被逮捕的赤座,不知有多幸福。
  幸好你没有跟我来,你那时的判断完全正确,是我错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能够凭着本能避免了这个错误,也救了你妈妈,让她免于踏入痛苦的深渊。
  我写这封信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和被绑架的日本人原田智康、藤田美雪有关,他们两人现在就在这个二十二号收容所里,身体的状况还算不错。不知道北韩政府如何交代他们的事,如果说他们己经死了,那就是谎言。
  不过,除非美军攻打北韩,杀死金正日,否则他们被释放的可能性几乎是零。被关在这个收容所的人,大概只能活三年,因为这里缺少食物,也没有药和衣物,更别说什么暖器设备或燃料了,冬天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冻死很多人。
  我写这封信的另一个原因,和一九七七年夏天发生的事情有关。我很遗憾在离开之前没有把真相告诉你,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只好在这封信里告诉你事实的真相了。
  我们三个人——就是我、真由美和赤座,是金日成大统领派来日本进行革命和争取革命资金的工作人员。被北韩政府派来日本的工作人员还有很多,但是住在F市和G市的,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以优异的成绩从平壤的金正日政治军事大学毕业,曾经深深地信仰祖国朝鲜的社会平等主义,相信这个国家一定可以摆脱贫困、疾病、卖淫与饥饿,并建立社会健全、没有密告的理想世界。我全心全意为了这个理想而奋斗,所以来到日本,想让日本也像我的国家一样。可是,幸好日本不像我的国家,全世界也只有我的国家是那样的。
  真由美的姓氏虽然和我不一样,但她却是我的亲妹妹。不过,当我们还在九州的时候,她就舍弃社会主义的理想,中了资本主义思想的毒,脱离我们了。可是一旦脱离我们,她就失去生活资金,为了生活,她只好投入夜生活的世界,过着卖淫、贩毒的日子,并且做了许多伤风败俗的事。
  那时真由美和赤座同居,但赤座是一个品行恶劣的男人,所以我非常担心她。可是,担心归担心,想到妹妹毕竟总有一天会离开我,成为我怎么样也无法看管或照顾的人,我也只好默认她与赤座同居的事实。于是,我们就在那种情况下,被安排到日本海边的小城市居住。我在那里买了土地,盖了真锅印刷厂,非常凑巧地与你和你漂亮的妈妈做了邻居。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幸运的事。在我们的眼中,你的妈妈就是理想的传统日本女性,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喜欢她了。
  可是,她的儿子——也就是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却逐渐增加。你没有父亲,看起来很孤独,却不像没有父亲的孩子那样乖僻。你很乖巧,一旦时某件事情产生兴趣,就会展现强烈的求知欲。看到你有时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就忍不住地想尽力去保护你。我的心里渐渐有“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想法。
  真由美搬到G市以后,先是在赤座开的小酒店工作,可是在那里工作拿不到钱,所以才转到铃井俱乐部工作。你妈妈原本就在铃井上班,真由美和她在店里竞争得相当激烈,两人时常发生冲突,都怀着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恨意。
  筱崎太一是筱连锁酒店的小开,是铃井的常客。因为他未婚,所以成为真由美想掳获的男人。真由美想成为筱崎的妻子,那样的话,不仅能过着衣食丰富的生活,还可以成为地方的名流。真由美似乎预知了祖国的将来,所以早早就放弃了我们的理想。
  筱崎原本对你妈妈有兴趣,所以经常去铃井,结果却让真由美有更多机会接近他。后来真由美虽然成功地得到筱崎,成为筱崎的情人,可是由于筱崎原本喜欢的是你妈妈,所以她对你妈妈充满妒意。不过,你妈妈对筱崎完全没有兴趣,所以不久之后,筱崎就答应要和真由美结婚了。
  对真由美而言,和筱崎的发展已如她所愿了,可是她却不敢放心高呼万岁,因为她面前还有一个大难关,那就是赤座。被真由美抛弃的赤座,当然不会闷声不响地就此罢手,他威胁真由美必须听他的话。
  当时我不太在意这件事,所以不太清楚事情的始末,更对它没有兴趣,才会让情况演变成那样。如果我早点注意这件事,考虑到赤座的性格和他以前做过的事,就应该知道事情可能会演变成什么地步。这是我最大的失误。而真由美也不是会主动和兄长谈心事的妹妹。
  赤座要求真由美今后就算当上筱连锁酒店的小老板娘,也必须继续和他交往,并且定期给他零用钱,否则就把真由美和他交往,以及过去曾经卖淫和所有做过的非法勾当,让筱崎的父母知道。真由美过去和赤座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违法持有毒品,不仅有前科,好像也作过一年牢。关于坐牢的事情,事后她对我解释是去旅行了。当时我和真由美几乎没有往来,完全不知道她发生过什么事。赤座还要胁她:就算筱崎的父母可以接受真由美的过去,他也会把真由美过去的丑事写出来,让筱酒店的常客及地方士绅,都知道筱酒店的小老板娘有什么样的过去。
  赤座是个卑鄙的小人,他绝时做得出来那种事。想到一生都得受赤座控制,真由美为此哭了又哭。可是,真由美个性很强,她一旦想要得到的东西,拼了命也要弄到手,因为不甘被威胁,她下定决心要杀死赤座。她很清楚若不杀死赤座,这辈子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真由美非常了解赤座的为人。
  可是,万一让人怀疑赤座的死与自己有关,她一样无法过着安稳的日子,所以,一定不能让人怀疑赤座的死与自己有关,这是要杀死赤座前,必须考虑到的事情。于是,真由美想到可以利用筱崎,让自己拥有不在场证明。
  平常她和筱崎进入艾尔辛诺饭店的401号房后,筱崎会因为平日睡眠不足,而迅速进入梦乡。这一觉大概会睡两个钟头左右。她想利用筱崎的这个习惯,在筱崎沉睡的时候离开饭店,杀死赤座之后再回到筱崎的身边。
  我认为真由美为了谨慎起见,在筱崎的啤酒里放了安眠药,让筱崎确实不会在两个钟头内醒来。二十日的那个晚上,真由美带了一个大袋子。为什么要带大袋子呢?表面上是为了装寿司,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放置让行动更方便的鞋子或长裤,及顶端有钧子的绳索、指尖有橡胶加工的手套等物品。那些东西是她进行计划时必要的道具。在政治军事大学受训的时候,我们都曾使用到那些东西。真由美利用那些东西,就可以在垂直的壁面上下自如;在军事大学受训的时候,她是女学员中最厉害的一个。
  据我猜测,真由美原本应该打算从房间出来,经过走廊,走安全梯到二楼,再利用绳子下到一楼。这是最轻松安全的方法。因为不管是哪一个楼层,通往安全梯的门平常都是开着的。不过,她当然也考虑过万一门上锁的状况。不过,如果有门的复制钥匙,就算门上锁,也没有问题了。然而那天晚上却不能那么做。真由美虽然想从房间到走廊,但是一打开门,就看到走廊尽头的洗涤作业室的门是开着的,她一眼就可以看到作业室里的两名女性员工。如果不走走廊的话,就到不了安全梯;可是,走走廊的话,就一定会被那两名在洗涤室里的女员工发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真由美会放弃从安全梯下去的方法。
  可是,和赤座相约在千滨见面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实在非走不可。于是真由美回到房间里,想到从浴室逃走的方法。这个方法虽然非常危险,但以真由美的技术来说,成功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

的地方。大家都被骗了。
  G市与F市之间有列车通行,真由美应该早就从时刻表上,决定自己要搭乘的班次了吧!除了去程的班次外,回程的班次应该也事先就决定好了。万一错过班次,就必须改变装扮,搭计程车回饭店,这应该是真由美最想避免的情况。从F市车站到千滨海滩很近,走路不用五分钟就可以到了。真由美计划赤座一进守望塔,就动手杀掉他,然后立刻搭车回G市,因为她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她计划回到G车站后,再度骑脚踏车奔回饭店,然后把脚踏车停在饭店水泥墙的墙边,再利用踏脚石登上水泥墙,抱着檐沟往上爬到屋顶,然后从扶手栏的外侧横向移到到401号房浴室的上方。此时她再利用绳索,把钩子挂在扶手栏下方,自己再顺着绳索下来,拆下纱窗,打开窗户,身体先进入浴室后,再探身出来,摇动绳索,让绳子脱离扶手栏。最后,她再把纱窗装回去,关上窗户,把脱下来的衣服塞进袋子里,回到床上,躺在筱崎的身边,或一边吃寿司,一边叫醒筱崎。
  真由美的想法是:到时若是有人问起,可以说自己起床后就一边吃寿司,一边看卡拉ok的歌本,等着筱崎醒来。而筱崎可能就在她回到浴室那一瞬间,因为声音而醒来。总之,真由美要的,无非就是让筱崎醒来后,为她做不在场证明。一个女人竟然可以独自从楼浴室窗户,溜到屋顶,又利用檐沟降落到地面,之后再循着相同的路线,回到饭店的房间,这是谁也想像不到的事。
  至于警方找不到目击者的原因,应该是因为警方只着重查询从饭店附近经过的车辆。因为那天晚上是周末,所以警方对开车的人进行了酒测,开车经过饭店附近的人,大都被拦下询问了。可是,真由美并没有开车,而且很快就离开了饭店的周围。警方如果也仔细调查当时出入F车站和G车站,及列车中的乘客的话,我想一定可以找到目击者的。
  然而真由美行刺赤座的行动失败了。她虽然受过相当的训练,但是对手并非等闲之辈,赤座也是受过同样训练的工作人员;这种情形是很少见的。总之,真由美反而被赤座杀死,尸体还被丢弃在佐多岬最前面的礁岩海域中。
  卑鄙的赤座后来还想把杀人的罪行嫁祸给筱崎,这种行为比威胁真由美、杀害真由美更令人不齿。我虽然认为真由美这个女人无药可救,基本上她被杀害,完全是自作自受的结果,谁也救不了她。可是,她毕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还是很想保护她,很爱她的。我们兄妹成长的环境不一样,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关于真由美死亡之事,我是想了又想才好不容易发现真相。就在我发现真相的同时,我更清楚地了解到赤座这个人有多可恶,于是我愤怒的情绪也就越来越高涨。我想到:我一定要杀死这个人,就算是我为死去的妹妹——真由美报仇吧!我这个做哥哥的人,要替妹妹实现未完成的心愿。
  可是,我们是工作人员,眼前还有一个重大的工作等着我们去进行。聪明如你,或许已经想到我们要做的是什么事情了吧?不错,我们的任务就是拿着印刷好的大量伪钞,去日本的各大都市使用。并且以此为资金,扰乱日本的经济,目标是造成日本的通货膨胀。这就是我们的作战计划。我对于我们制造出来的伪钞非常有信心;我相信我的印刷技术,而且我所使用的纸张,是北韩政府直接命令专门机关准备的,所以一般人是印不出那样的伪钞的。
  所有的准备都已齐全,首次要使用的钞票也已经印妥,作战的行动可以展开了。可是,放在小屋内的伪钞印刷机,却在意外的情况下被你看到了。所以我只好编谎话说那是制造透明药的机器,来骗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你。很抱歉,我不得不对你说谎。可是,万一我在小屋里印制伪钞的事情被发现了,你们住在我隔壁,大概也会受到牵连,所以你们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至于纸张变透明,和我的手不见了的事,也是骗你的。要在纸张上滴几滴润滑油,纸张就会变透明了。所以,那只是一点点小把戏。至于我的左手,我根本就没有左手。很久以前,我就因为操作机器时被机器夹住,以至于失去了手腕以下的手掌;那时我只是拿下平常使用的假手,根本不是手变透明了。我还玩了一个把铁丝插在手上,让纸张浮在半空中的魔术。当时小屋内的光线并不是很明亮,而且你也还只是个孩子,所以你都没有看穿。
  我那个时候的梦想,就是和你妈妈结婚,然后带只你,一起到北韩生活。
  在我的想法里,如果我回到北韩,就表示我已经完成任务,并因此成为祖国的英雄人物,想必可以住在平壤政治军事大学附近十号洞一带的房子,并且获得朝鲜劳动党中最高级的配给。那应该是相当舒适的好生活。
  可是,我实在无法原谅赤座,所以一直在想要如何惩罚他。我不希望他那样卑鄙的小人做我的同志,而他也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行径,所以我很轻易就可以让日本警方逮捕他。我知道他会在哪些地方使用伪钞,要将那些地方告诉警方就可以了。
  然而这样做就是背叛祖国。这次的作战计划动用了很大的预算,也牵连到许多优秀的人才,我的告密行动将使整个作战计划化为泡影。为了祖国,我不能告发赤座使用伪钞的事情,对于他的恶行,我也只好当做没看到。于是我决定继续执行作战计划,等待计划成功后和你妈妈结婚,然后带着你们去平壤。可是,你却突然说你不去了。这样一来,你妈妈也不会去,因为她曾经说过,如果儿子不去,她也不想去。
  我深受打击,因为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后来我再仔细想,或许这是天意,我也只好接受了。我想:放任让那样卑鄙的杀人犯道遥自在,还能谈什么革命的理想?还凭什么建立人间的乐土?根本就是亵渎祖国。那个时候的我,还一心想为祖国的理想效命,而赤座偷鸡摸狗的恶行,是极端自私的,是中产阶级残忍的表现。于是,我让日本的警方逮捕了赤座,让他在日本的监狱里偿还杀害真由美的罪行。我觉得,就算他被判死刑,也是罪有应得。
  我很快就把真锅印刷厂卖掉,买主是苏联那边的人,他们以前就曾经跟我接洽过了。如果我向日本警方告发赤座,赤座理所然地会供出印刷厂所在地,以及我们一伙人,所以我一定要在他供出我之前,赶快离开日本。
  这些就是事件的原貌。我为曾经骗你之事,向你道歉。那时的我,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朝鲜人,过着别人不了解的生活。可是,那样的我却在F市获得快乐的生活。我在那个小城市里,遇到我此生最爱的人,从此才知道生存的意义与喜悦。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或许还比我的国家更重要。
  以前的我一无所有,以后的我也将一样。而现在的我,虽然生活在仿佛地狱底层的地方,但是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灵魂就会飞到日本海边的那个小小城市,和那个聪明又羞怯、有上进心、经常看着天空,露出害羞笑容的少年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生活的那几年,是我人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我现在终于了解,那里才是我所追求的人间乐土。
  可惜当年的我没有发现到这一点,才会轻易地放掉手中的幸福。这实在是愚蠢至极,但不管现在怎么后悔也无法挽救了。
  除了要告诉你前面我所写的那些事外,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你们母子能得到幸福。我祈祷你和你妈妈——美丽的千鹤——都能幸福。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她对我微笑,和我说话,向我挥手的模样,就是我每天生活的粮食。我每天都希望能够和她厮守在一起,不管在哪里都好。
  虽然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仍然要祝福你们,愿你们每天都活得很有精神。小阳,希望你活得健康、长寿,能为你自己的国家效力;不要像我一样生活在地狱的底层,你一定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一定要获得成功。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身在地狱的我,能做这样的祈祷。
  献上我对你们深深的爱。

  真锅平吉

  信看完了,我整个人也呆住了。我呆住了,说不出话来,心灵深受震撼。我感觉到刚才心里那种怀念的情绪,渐渐演变成刺人心扉的悲伤。服务生送上来的那杯咖啡,已凉透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惨呢?这是谁的错?是哪里出了错?还有,我现在终于知道那个透明人之谜了。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静下心来,渐渐想清楚许多事情,以前想不透的事,现在终于明白了。其实我并没有真锅先生说的那么聪明,在看真锅先生的信之前,我根本没有把伪钞事件和真锅先生的印刷厂联想在一起,更没有想过制造诱明药的小屋,竟然就是印刷伪钞的秘密工厂。
  我觉得呼吸困难,感觉好像有东西掐住了我的胸口,让我疼痛不己。我试图寻找那个“东西”,并且很快就找到了。那“东西”就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一句话。我曾经对真锅先生说“我讨厌真锅先生”,这句残酷的话让他了解到我们母子不会和他一起去北韩。如果不是那句话,真锅先生现在应该就是他祖国的英雄了。
  因为他想和我妈妈结婚,所以他必须向我表示他喜欢妈妈。可能当他要向我表明这件事的时机非常不好;大概没有任何时机比当时更不好的了,所以他说的话,变得非常没有说服力。于是,他就在那一瞬间做了决定,决定放弃用伪钞瘫痪日本的计划,然后告发赤座,提早独自回到北韩。就是这个决定,让他堕入地狱般的收容所。
  这封信也传达了一个很深切的讯息,那就是他非常非常的爱我妈妈。我想妈妈一定也一样的爱他,所以才会单身到如今。
  现在我也了解什么是透明人了。当时真锅先生为什么会一再地提起诱明人的事呢?其实他说的就是他自己。他以北韩工作人员的身分来到日本生活,所以他在日本的时候,就像透明人一样,别人看不到真实的他。虽然他拥有真锅平吉这个名字,却没有一个日本人知道真锅平吉到底是怎么样的来历。因此,就算他的能力很强,也只能做一个无名小卒。
  我也了解他所说的外星人是什么了。用英文ALIEN这个字来思考就知道了,这个字有外星人的意思,也有外国人的意思。他说的外星人,并不是从外太空来的,而是从这个国家以外的地区来访的外国人。他对我说的话,完全是有凭据的,不是空泛的言论。
  我从他信中察觉到,恐怕他已发现自己在祖国也成为透明人了。长时间的间谍工作,让他变得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朝鲜人。他彻底变成透明人了。
  我一滴咖啡也没有喝,付了钱就离开“R”咖啡店。晃荡过黑暗的道路,来到多摩川河畔,高耸的住宅大楼出现在我眼前。真锅先生离开了二十六年后,我和妈妈才好不容易拥有如今的生活。妈妈现在就在这栋大楼八楼的某一间房子里等我回家,她并没有像真锅先生所想的那样和别人结婚。
  走进静悄悄的电梯,来到我住的八楼。一出电梯,就嗅到一股新房子特有的气味。我站在自己家的门前,故意不用钥匙开门,只是按了门铃。我知道妈妈会出来帮我开门。
  有人在门内从窥视洞看我,然后就听到金属门锁打开的声音。门开了。玄关的灯光下,妈妈一头白发,眼袋浮浮的,脸颊和下巴已有赘肉,她已经老得无法和F市时代的她做比较了。
  那时妈妈的身材纤细,脸上的皮肤白嫩,相当可爱。妈妈已经老成这样,真锅先生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一直很想再见到真锅先生,很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可是,现在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还没有吃晚饭吧?”
  妈妈问着。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嗯。”
  我回答道。丧失微笑的人老得快。我默默地把那封厚厚的信递给她。
  “这是什么?”妈妈说。
  “真锅先生的信。”
  妈妈的脸上因为这句话而有了吃惊的表情。
  “他,死了吗?”
  妈妈的声音好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这让我很惊讶。原来妈妈是这样想的吗?
  “不是的。”
  我说。不过,除了这个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
  妈妈拿着信,默默转身走进厨房。妈妈的背也驼了。厨房是妈妈的领域,所以我只是目送她进去,并没有跟着她进厨房。
  真锅先生爱慕妈妈。在我这个儿子眼中的她,与真锅先生眼中的她,是有相当差距的。
  若要用简单的话来形容妈妈的一生,那么就是“愤怒”。愤怒与怨恨的人生,就是妈妈的写照。她总是痛苦地想着:为什么自己必须独自扛起生活的重担呢?别人家的妈妈只要在家里操持家务就可以了,自己却必须辛苦地在外打拼,这是为什么呢?想来想去的结果,就是别人家有丈夫,有男人。妈妈一想到这一点,就会发火。因为儿子的身上有着分手丈夫的影子,所以她有时也会对我莫名其妙地发火。
  对于自己这样的个性,妈妈偶尔也会显露出无奈的神色。可是,她却不会因此自责,反而怨恨起自己的父母亲,认为自己这个性格,是他们教育出来的。有时,她也会把愤怒的箭头转向真锅先生,认为自己现在辛苦的处境,是因为真锅先生弃她而去的结果。看到妈妈生气的样子,我的心里总是很难过,好几次都很想告诉她:愤怒和怨恨的人生会把自己带到更不幸的地方。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那样的话。
  看着妈妈拿着那封信进入厨房后,我才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天花板。这间房子的天花板是新贴上去的,木纹的花样非常朴素。
  F市那间房子的天花板木纹非常特别,甚至可以用奇异来形容。那个天花板让我看到很多风景。那里的天花板花纹不是单纯的木纹,而是木纹和雨渍般的褐色曲线组合成的图案。住在那里的时候,每天睡觉前我都会看着天花板的图案好一阵子,才会入睡。那好像是睡前的仪式一样。就算我不想看它,它也会跑进我的眼睛里。
  扩及整个天花板的图案世界,是一幅深奥又宽广、雄伟、有如描绘中国山水风景般的大水墨画。虽然我没有去过中国,却相信那一定是中国的某个地方。我的灵魂好像被那幅大画吸进去似的,经常会在里面徘徊好几个小时。
  水墨画风格的岩山背后,有一间残破的房子,一只蝉伫足在房子的柱子上。没错,正是夏天的季节。一个拉开衣领,袒胸露腹的僧人半卧在屋子的外廊上发呆。画面上,他的脚部模模糊糊的,线条并不清楚。远处的山阴处,有一列僧侣正沿着蜿蜓的山路前进,他们的目标应该就是前面那间残破的房子。
  几只雁从空中飞过。遥远的上空里,有几片形状像火焰一般奇妙的云,云和云之间有几只模样可怕的怪物,怪物的腹部有两个大眼睛,正俯视着下方的我。
  于是我的身体变得无法动弹了。发生命案的那天晚上,我感觉到无形的真由美小姐压在我的身上,让我无法动弹。其实真由美小姐并没有去我的房间,那时不能动弹的原因,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到类似鬼压床的经验。
  那一次之后,我又发生过数次相同的情形。每当动弹不得的恐怖经验结束,心情得到解放时我就会想起第一次动弹不得的那天晚上。飘浮在半空中的眼睛、跪坐在我身边的半透明女人,这些都是心神恍惚的梦境、妄想,是天花板的木纹让我产生的幻想。
  还有一件事。当年我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电影女明星的月历,八月的照片是一位穿着蓝色浴衣、跪坐着的女明星。恐怕是这张照片和我的幻觉搅混在一起,让我体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动、却动不了的痛苦经验。
  思绪回到现实后,我站起来,从外衣的内口袋里掏出记事簿,然后拿起电话,看着记事簿里的小抄,拨打赤坂F饭店的电话。以前我曾经因为工作上的需要,打过好几次电话到这个饭店。
  我请服务人员把电话转到徐光铁先生的房间。不久,我就听到徐先生高亢的声音。他的声音背后还有别人的说话声,显然是房里有客人。我告诉他,我是刚才和他见过面的浦上,谢谢他大老远送信来给我。那确实是一趟非常远的路。可是,他却轻描淡写地表示没有什么。对他而言,从北韩逃出来,已是过去式了。
  我说我看过信了,希望他能说一点他和真锅先生分手时,真锅先生当时的情形。他一听我这么说,声音立刻低沉下来。他委婉地表示还是不要问比较好。他的话让我心里一惊,心想:情况那么糟吗?可是,徐先生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锅先生近况的人,所以我不能因为他叫我不要问,我就不问了。因为到了明天,恐怕就永远失去问这件事情的机会了。
  “徐先生,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不管从你那里听到什么,我都能承受的。所以请你……”我说。接着我又问,“真锅先生还活着吧?”
  “不……”
  徐先生吞吞吐吐地说,然后就沉默了。他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的肺部却在他沉默的短暂时间里,好像被绞紧了一样,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徐先生终于又开口了,可是他把声音压得非常低。
  “我是五年前和他分别的。所以,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句话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生病了吗?”
  “他的身体很虚弱。二十二号收容所是很残酷的地方,是人间地狱。被关在那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营养不良的问题。因为没有东西可以吃,大家只好吃树根或杂草来维持生命,几十年也吃不到一口肉,所以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病。而且那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也没有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我听得几乎忘了呼吸。
  “那里完全没有暖气设备,没有燃料,所以一到冬天,身体虚弱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死去。是冻死的。”
  “那真锅先生也……”
  “我离开那里已经五年了,我不认为他熬得过这五个寒冬。”徐先生说。
  “真锅先生为什么会被关在那里呢?他不是很优秀的人才吗?”其实我应该可以从那封信的内容,猜测出真锅先生被关的原因。
  “他在日本执行的作战计划失败了,因此被迫负起责任。”
  “伪钞作战计划吗?”
  “是的。”
  “他一回去那里,就立刻被捉去关了吗?二十六年前就被关了吗?”
  “是的。”
  那时真锅先生才三十岁左右,现在虽然是五十好几接近六十岁的年纪,却还不是会死的年龄。
  “他在收容所里做什么事呢?”
  “什么也没有做。”
  “什么也不做吗?他不用劳动吗?真锅先生多才多艺,他懂印刷技术、会做模型,也有木匠级的手艺,几乎什么事情他都会做呀。”
  “那是以前吧!我不认识以前的他,所以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事。我认识他是一九八五年的事了,那时他已经不能走路了。”
  “不能走路?为什么呢?”我很讶异地问。
  “因为他右脚的脚筋被切断了。他以前曾经试图从二十二号收容所逃脱出去,结果却被抓回来。于是右脚的脚筋被切断,左脚也被打断了。那是惩罚。他的左脚也几乎不能动了。”
  我沉默了一下之后,才问:“那里没有轮椅可以坐吗?”
  “那里没有那种东西。他只能靠自己做的拐杖,在监狱的附近稍微走一走。我经常在他运动的时候,当他的助手。那个时候他就会提起你,他总会抬起头看天空,露出寂寞的笑容说:那个孩子真的很聪明。他常说在F市生活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也劝我离开北韩。他对我说:你一定办得到,只要能越过国境图门江,就离成功不远了。他叫我先假装在那里养病,然后教我脱离北韩的路线。那里有一个疗养所。他详细地告诉我种种应该注意的状况,并且一再的鼓励我,说这条路线是他反覆思考之后才想出来的,可惜他自己已不良于行了,因此拜托我替他完成。我很幸运地成功了,但是,如果没有他告诉我怎么逃脱,我想我还是无法成功地逃离北韩吧!他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才。
  “他对我说: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脱离北韩,那么,我要亲笔写一封信,请你带到日本给那个孩子。因为我必须向那个孩子道歉,而且当时发生的命案至今也还没有解答,我想告诉他那件命案的真相。
  “马平吉,啊,我是说真锅平吉,他真的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是看了他的处境之后,才下定决心离开祖国的。我想:一个国家竟然会在收容所里,虐待一个从政治军事大学第一名毕业的优秀人才。这样的国家不会有未来的。我是个举目无亲的人,就算弃祖国而去,也不会牵连到亲人;更何况我握有二级国旗勋章,所以我可以在国内自由行动。
  “光是二十二号收容所,就收留了五万个囚犯。因为每次有人逃脱北韩,逃犯的亲人和家人就会被关进收容所,以此来惩罚那些逃犯,所以收容所里才会有那么多人,这就是所谓的连坐法。事实上那些被抓到收容所里的人,根本没有犯罪。这是儒教文化中的坏榜样。当国家变得家族化之后,个人的尊严就荡然无存了。在这种情况下,收容所便越来越大,被关进收容所的家族真的很凄惨,他们受到比死还要令人难堪的屈辱。收容所里没有卫生纸,只好以树叶来代替卫生纸。为什么我要到处去演讲呢?为的就是让世人了解收容所里的情况。”
  “徐先生这样到处演讲,没有危险吗?”
  “当然有危险。”徐先生笑着说。
  “可以多说一些真锅先生的事吗?”
  “我要离开那里的时候,他躺在肮脏的监狱床上,身体早就不能自由活动了。他病得很重,瘦得像皮包骨一样,却还硬挤出力气和我说话。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交代我一定要成功才行。他要我说出收容所里的情形,让所有外国人知道;他还要我为自己好好活着,也为他好好活着。他对我说:如果你有机会到日本,一定要见见他。他说的“他”,就是你。他一直渴望再见到你,看看你现在的生活情形。还有,他也希望你那个漂亮的妈妈能看到那封信。马先生口中的日本,到底是怎么样的国家呢?因为他的关系,我长久以来一直很憧憬这里。现在,我终于来了,并且完成了他的愿望,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呆住了,只能紧握着电话的听筒。
  “能够和你说话,我也觉得很高兴。”这是徐先生最后说的话。
  我放下听筒,抬起头,望着阳台外黑暗中的多摩川,及河对岸登户的街灯。登户的夜色灯火稀疏,一点也不豪华,可是,从这个温暖的八楼房间看出去,那些灯光已确切地表达出小市民的幸福了。自从和真锅先生分别后,我和妈妈也经历了不少辛苦,但是至少今天还能过着这样的生活。
  真锅先生信里的语气很坚强,如果不问徐先生,根本无法了解他的情形。在F市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谈论到自己实际的现况。他写信给我们,语气中充满了体谅,一点也不抱怨自己的处境。我从真锅先生身上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别人、为了理想而行动的“大男人”。
  真锅先生,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忍不住对着登户的街灯,喃喃自语地祈祷着。
  对我而言,在F市的邻居真锅平吉到底是什么呢?我现在可以很清楚地说:毫无疑问的,他就是我的一切。他是我孩提时代的一切。我现在站立的基础,是他为我打造的。想要做什么东西时,就要孜孜不倦地去完成,持之以恒地去做,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他教我这些,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非常喜欢他,他讲的话、他做的东西,我都铭记在心。我只要闭上眼睛,思绪就会超越时空,飞到真锅印刷厂的那间小屋,那间非常棒的透明人小屋。
  现实里,那间小屋如今已不存在了吧?但是在我的脑海里,那间小屋还鲜明地存在我的记忆里。那间小小建筑物的各个角落,例如地板、架子上的白色灰尘……等等,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映在我的眼睑上。墙壁的颜色、粗糙的手感、木头节眼的位置及排列在架子上的组合玩具,也好像都在我伸手就可以摸到、拿到的地方。
  我梦想的由来,就是那间小屋。我当时生活的一切渴望与梦想,都在那一间小屋子里面。那时我只要一想到今天架子上会增加什么玩意,就会兴奋紧张。那种心情是任何事物也难以取代的生存力量。失去了那里,我就看不到梦想与生存的理由,所以有一阵子我活得有气无力。现在我虽然找到别的生存理由,可以重新站立起来,过着正常的生活,可是,我真的曾经只有躯壳,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
  走出房间,进入客厅,看到妈妈正趴在餐桌上哭。看到这一幕,我也流泪了,因为妈妈直到现在仍然只是一具躯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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