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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VAD SELIM 1 平成七年的春天,从冈山县龙卧亭回来的我,因为一回房间我就会想睡,所以就先直接到伊势佐木町外科的结果治疗科去,好治疗我的断骨。在旅行的时候我的精神是开展的,回到家后那个精神就全抽离了,变得真像病人一般。虽然稍微上了一点石膏,孤独日子里的生活气力却完全没回来,头也痛,肩膀也痛,腰也不时地疼痛。不管做些什么,站起来或是往前弯,都像老人一样地蹒跚。就像这样,简直就像是中年时期已经消灭了,一下子突然进入老年时期的样子,深怕再也不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不过说是要中风了还是复建之类的,那都太夸张了,所以其他的抱怨还是不要再写下去了。沉重的石膏每日因为从头部开始拉扯着的缘故,让我不管是头还是肩膀的肌肉都被拉开了,而且左手也完无法发挥他的作用,什么工作几乎都没办法做了。吃饭也好,写信也罢,我忽然发现把手肘弯起来,吊在头颈的下方是比较能够移动的姿势。 像这样把脑袋和心都放空,然后一面弯腰一面把手向前伸,超过肩膀后,再这样放下来,保持同样的姿势将手固定好之后,根据熟人的介绍,一周一次地做指压和针灸的治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指压,那是痛到足以让人发出惨叫声的痛楚,结束后我总是筋疲力尽地,历经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回到公寓里来。比起来针灸就舒服的多了,裸着上半身,在肩膀和头部插入不知多少的针,再在针上面连接上电极,把电导入里面,肌肉便微微地同时受到波浪般的推打,上面则覆盖着附有盖子的,像电灯一样的小型温热器,往背上暖暖地照射着,舒服到我每次都做到睡着,总是要针灸师傅摇醒我才起得来。 嘛像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写得太长了。总之像这样的病人状态我一直到这年的秋天都还一直持续着,力气也萎缩了,精神上的冲击多少也还一直残留着。在这样的复建程序当中,工作什么的想必也没有任何成果。在这之中,和在龙卧亭相识的人也多少有点关系就是了——如果把那件事写下来的话,我怕读者说不定会猜到里美的身份,因此决定先不作纪录。近来像这样猜测谁是谁的信件也相当多,不管是写信来还是怎么样的,我都打算一概不予回应。不止是因为不想写它,也有想把写的机会让给别人的念头。 左手残废的期间,我当然也无法使用文字处理机。就算把石膏取下来后,也有一阵子无法正常使用。人类身体动作的机械装置是很微妙的,在床上睡上一周的话会怎么走路的方法也都忘记了,而一个月左手什么事都不做的话,就会连文字处理机怎么使用的方法也都忘光了。而长期熟习文字处理机的我,连手写都已经变得不太喜欢的我,在这期间就只好多多少少念几本书,以及整理一些过去的资料了。 我手边所有的资料,当然都是御手洗还在日本的时候,我们一起体验的无数事件相关的整理,我自己一个人的体验一件也没有。但是在这之中,只有这次是例外的。在冈山县贝繁村死亡的人们,在报纸上只占了一小角的版面,这则新闻在横滨地方报纸上还没有刊载,在中国报上好像有刊载,我把他剪贴下来后放进我的资料夹中。像这样的东西,加上两三份资料,还有就是以前事件里未整理的资料等等的,我想都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整理一番。 这些档案我按照年代的次序,作成几本资料书。这样大型的资料簿做完之后,我反覆地翻了几次,发现里面有张黑人的照片,还附上一篇大版面新闻的剪贴资料。之后的几页也是从图画杂志上剪贴下来的,同样附有同一个人的照片在中央。图画杂志这边有比起报纸更好的纸质,因此感觉上老人的表情要更为鲜明一些。因为我完全忘记这些东西从那来的,所以我仔细地看着照片,又读了记事上的文章,对于当初把这些记事剪贴下来的自己感到有点吃惊。当年那个感动的滋味逐渐在心底苏醒过来,同时间,我也注意到我尚未向各位读者发表过这一个小插曲。这是很早的事情,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的岁月了。 我所做的事件档案,从类型来看大致分为两种。其中一种当然是关于事件的档案,这是最重要的一部份,不待多言。而这一类型的事件,照律师的分类方式,应该是分为刑事和民事两种。只不过我并不是照这种分法来分的,在档案中这两类的案子随机分布在其中。这两者的比重,以逮捕犯人为终局的刑事案件较多,不过民事案件的数量也不遑多让,两者都有吸引读者兴趣的奇形怪状的事件,而留有发生过不可解印象的纪录也多少还留存在我的脑海当中。 读者每次都会催促我,要我不论如何尽早地将事件纪录出来,如果写下来的话,读者就会:啊啊原来是那个事件啊!的情况也相当多。也因此使用假名的话,当事人的名誉比较不会被毁损。然而即使如此在事件发生后马上发表,也相当地困难。那些事件的资料,现在正在我办公桌抽屉的深处,像白兰地一样静待着熟成到来的时机。今后我再看情况,将没有难处的事件依照顺序一一发表出来。 而剩下来的还有一个种类的事件,是不算是事件的一种纪录。既没有人会为此受伤,也没有人会为此伤心,而从中也看不出友人特别能力的发挥之处,纯粹只是因为我即使历经长时间我也不想忘记的,那些从思绪中涌出的零散插曲。 那些奇怪的事件,总是让我感到十分恐怖。对御手洗来说,恰巧是可以让他表现分析能力的那些事件,却总是令我心惊胆颤,那个时候的我,即便什么也事情也不会做,那种不想输给他的心情却仍然在我心底残留着。这个新闻记事还有图画杂志所纪录的一九九O年十二月那时候,我也还存在这那样的心情吧! 2 和御手洗相识以来所遇到到频繁的各种相关事件,仔细回想的话,不管是多么阴惨的事件,经过一段时间后,追忆的甘美就会渐渐浮现出来。这就好像是很酸的水,渐渐酿成了美酒一般的过程那般。这跟别人发生过的残酷事件,把他当成与我无关的事情来讲这种过程并不一样。华丽的事件无论如何都会引来人们的关心,而面对这些他人的不幸遭遇,我也会稍微感到踌躇,也因此稍微过了一点时间后,事件的话题性也会跟着不那么热门了。会变成像是下午茶的时间中,人们随口讨论古代罗马帝国灭亡的戏剧那样地东西,而今我们在这里讨论这种下午茶话题,就不用担心古代罗马人是否会因此而受到伤害了。 也因此事件经过追忆后,不单只是味道变得甘美了,事件的滋味也会不同。然而在这之中,也不乏像真空包装的料理食品一样,从事件发生以降,带给我的滋味也恒久不变。我现在所要说的这个事件,就是像是这一类的事件。这是在御手洗正在频繁地思考着某一件事情,对我所搬出的话题全然不表示关心的那个时期。嘛,虽然说像这样的情况,一直以来多多少少都有发生过,不过在那个时候的他特别明显,我的声音显然连他的耳朵也进不去。 我想这是发生在一九九O年的年尾,马车道的商店街中,不论这里或是那里,都不间断地播放着“Jingle Bell”、“White Christmas”旋律的十二月中旬所发生的事情。虽然想起来了,不知怎么地一点现实感也没有。就好像我所住的位于横滨的平凡小屋,忽然和世界的历史连结上了一样,我所感觉到的就是像这样的事件。那天上午,突然有通电话打来找我。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很年轻,还不太世故的样子。他自我介绍道,他是横滨的某所高中的英语研究社社员。因为紧张的关系,从这边听起来稍微有点颤抖的感觉。 他这样说道,其实今年的二十三日星期天,我们为了让一群外国人高中生的身障者感到快乐,开了一场音乐会,名为“手工音乐会”。本来是想在Christmas Eve那一天举办的,但是因为学期结束就不能办了,所以提前了一天。我们自己的计划是这样,不论是会场的租借、门票的贩售,还是舞台的布置和记分的卡片,全部都由我们自己手工制作,而我们这边现在正在加紧赶工。外国人的身障者,我今天是第一次听到,于是就问他:日本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吗?他回他说有非常多。美国学校为了这种学生也有开设特别的课程,而他们自己因为对英语感兴趣而聚集在一起,藉着和这些学生的接触,除了练习英语外,也能推着他们的轮椅参加像那样自发性地活动,照顾关心他们等等。听到他这样的话,对我这个英语极弱的人来讲,不禁令我怀着两种意味低下了头。 演出者都是高中生,有业余的乐团,也有摇滚和乡村民歌的乐团,总数是十一个团,演出当日就由美国的身障者学生代表为这些乐团采点记分,也就是以竞赛的方式加以进行。优胜者并给与奖状。非常简单的音乐会。 他这样说,十一个乐团在数量上已经很充份了,时间算起来也刚刚好。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新手,而且都只是高中生的乐团而已,所以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而且大家的歌中并没有像Pop band还有Jazz Band这些真正技巧派的安排。为了让那些美国学校的学生能够充份地一饱耳福,如果能请到职业的音乐家那就太好了。 我只顾着听和附和,至于他的话的内容,因为我对音乐不太了解,所以也不是真的很懂,也因此他对我这边有什么要求我也不是很明白。他继续说道,因为没有多余的预算,就算想请日本国内所谓的职业音乐家也没有钱可以付给他们,本来是想放弃了,社团中的公关却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好像在考虑着要不要往下说。我则屏息以待。 自己这一圈的人也很喜欢推理小说,石冈老师写的书,大家全都读过了,他这样突然说道。也因此大家都是御手洗老师的狂热粉丝,听他一说我赶快说些谦虚的礼貌话。这之后他好像变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开始继续说道:于是我们就忽然这么想到,不如请御手洗老师来演奏怎么样?虽然感到非常地惶恐,但这个人的吉他应该完全不输给职业的音乐家。一面想着不行一面把电话切断,因为我们完全无法付钱给他,他应该每天也很忙,虽然大家都说,应该是不可能请到他的,但终究还是打了电话来试试看。当天来的美国学校的学生,也有御手洗老师的粉丝在。好像是他们之中会日语的人,读了书之后,用英语讲给其他人听的缘故。因此如果真的能请到他的话,大家都会狂喜不已的。御手洗老师也好石冈老师也好,或许能多少明白我们这样的心情也说不一定。 我听到这些话,竟一时说不出回应的话语。感激固然是很感激,内心也已经完全被他们打动了。他们的心情我固然是完全可以理解,但比较起来,我更能理解那些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中,身障的外国青年们的辛苦。我于是马上就回答了他:嗯我知道了!我也很想和你们见面,这件事我是大大地赞成,所以我现在马上就去说服御手洗。虽然他现在好像很忙的样子,但不论如何,一天晚上无法做到的话,我会一直不断地说服他,直到他请到他去为止。 听了我的话,他原本可能预想我不会答应,因而始终郁闷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明亮起来。真的吗?他一面叫一面说着,笨拙的语调也忽然消失了:如果他真能过来的话,我们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这是多么光荣的事!然后他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向我拚命地说了一大堆不太熟练的社交辞令,一遍又一遍地说完后,才把电话给挂断了。 我马上就跑到御手洗房间前敲了门。在他冷淡的应门声中推门进去,他正仰面朝上地躺在他的床上,枕着两只手,好像在想些什么事情的样子。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方,连向我瞥一眼都没有。因为他总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在意,我把刚才才听到的电话内容,一字不漏地传达了给他。但是不可思议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感到很不安,于是就说:“这次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帮忙。这次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但除了你之外没人可以办到,也不能改变。你不是那种会因为高中生拿不出钱来请你,就拒绝他们的人,这点我一直十分明白。” 然后他用精神恍惚的眼光,朝我这里看了一下。 “啊啊,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他说着,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但是没有时间。其他天的话或许还可以吧,只有Christmas Eve的前一天不行。因为那天有重要的客人要从美国来这里。” 然后他的脚从床上点到地板上,把足尖慢慢地伸入拖鞋里面。我焦急地反问他,想着不要开玩笑了:“重要的客人?” 御手洗从床上离开,站了起来。两手往背后搔了搔自己的头发,然后以嫌麻烦的难看表情说道:“没错!我也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他也是除了那天以外,其他天都不行。很遗憾。” 说完御手洗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也跟在后面,他从屏风旁边走进厨房里,用杯子把锅子里的水加满,打开了瓦斯。我追着他过去,贴着他的身体说:“御手洗君,纯真的高中生哪。” 我说: “这样的他们,出自诚意所举办的自发性活动。美国学校的身障者,在这样语言不通的异国中,为自己的身体残障所苦。一直在轮椅上生活。身为高中生的他们,为了慰劳他们这样的人们,所计划的全部手工的音乐会。这是无偿的奉献呀,你应该不至于无法了解他们的诚意吧?” “我了解啦,往旁边站一点,我这样拿不到茶包!真是,我不是说了吗?其他天的话我还可以考虑一下,不只是弹吉他,要我演讲或是当收票员什么的都完全没问题。可是二十三日那天从很早之前我就已经先有约定了!现在已经不能再更改了。” “可是我从没听你说过。” “好像是这样啊。” “我完全没听你说过!” “我不可能把所有预定的事情都说给你听。” “这世上有最重要的事,是这样对吧?” “啊啊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无可替代的重要事物,对你而言大概是那些偶像歌手的CD唱片吧!对我来说就是喝茶和思考事情的时间,所以现在麻烦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了好吗?” “别人的真心应该加以回应,你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 “喔,我说过吗?” “世上还有比这更真的真心吗?什么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已经有约定的事情,我之前连听都没有听过!” “我也没听你说过啊,比如你前天约好和森真理子吃饭的事情又怎么说?反正这正是我们两个的命运,互相试探着对方的想法,在彼此的秘密中独立独步地生活下去,茶自己泡,吃饭也各吃各的。” “不要给我转移话题!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拒绝高中生音乐会的演出就对了是吧?英语研究会的大家,每个人都读了我们的书喔,他说他们是你的狂热粉丝,这一次和PTA的老太太们想和你会面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如果做得到的话我也很想露面哪!” “这世上有比这更真的真心吗?” “这不是真不真心的问题,就跟你说这是行程的问题了。理解这个有这么困难吗?” “你不像是会拒绝这种事的人啊,就算存下几百万元,都不可能换得这样的演奏邀请哪,你明白吗?” “这是你的兴趣问题。这世界上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举例来说你那些……” “要我丢了那些偶像歌手的歌曲CD也没关系!” 我抢在前头叫道: “我把那些女演员的写真集也全丢掉怎么样?而且我才不止喜欢偶像歌手的歌曲好不好,我也喜欢披头四啊!只是拜托你,稍微为他们弹一下吉他难道不行吗?我很为他们感动。要是能为那些高中生请到你,要我丢掉什么我都愿意。” “那么那边那些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录影带就拜托你了。” 御手洗毫不客气地说道。 “啊啊,我和你的兴趣是很不一样……好啊!要是你能出席他们音乐会的话,把他们全丢掉又怎么样?” “占满书架的那些“克服自我”、“犹太商法大不同”之类的书也拜托你了。” “你就这么讨厌我的兴趣吗?这次也是因为这样吗?你没时间陪那些高中生游玩是吧!因为你的兴趣和我不一样?你连为这种事情感动一下都做不到吗?” “我没这么说。” 御手洗厌烦似地说道。 “这样的话,为什么你连让他们见你一面都不肯?” “石冈君,和你讲话真的很像对牛弹琴耶!快点向前进吧!喝一杯茶冷静一下怎么样?” “不管几次我还是要说,拜托也顾全我的面子一下,虽然说对方是高中生,但高贵的志向是不分贵贱高低的啊。” “音乐会的旨趣我很了解,石冈君。这和委托者是高中生还是小学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你是答应罗?” 御手洗非常夸张地垂下了头。 “我不是说过了这是有约在先的问题吗?” “我现在也和你约定了,你不顾全我的面子吗?” “抱歉啊我必须拒绝你。人有做得到也有做不到的事。” “到底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粉丝难道就不重要吗?让他们哭泣的话,我们的书说不定从此就卖不出去了,我们两个就非得一起在街头行乞不可了,这样子也无所谓吗?” “乞丐在美国是很正式的职业呢,还得取得职照才能做喔!” “这里是日本啊御手洗君,我在和你说日本话!” “一起去美国不是很好吗?花个一百美元买一台拖车,晚上就在里面睡也不错,下午在公园的长椅上小睡一下也是很爽快的事情哪!开一家投币式洗衣店,收受大家的换洗衣物,洗好了把衣服一件件叠起来,这样也很棒。这样简简单单地也能生活下去啊。” “你自己一个人就行了,我可敬谢不敏!” “石冈君,你不喝吗?” 御手洗把茶包放进锅子里煮好的热水,一面倒茶一面说道,因为水还在沸腾,热水泡沫的声音很大,水沫也飞得到处都是。 “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是吧,御手洗君?你要是非讲这种话不可的话,最好从现在开始就给我有所觉悟!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帮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泡茶。你从今天晚上开始,休想再吃到我做的青花鱼味噌煮了!你一个人去煮拉面在你房间吃就行了!” “要说什么都不懂的男人,你也是一样。把从美国来的男人放着不管难道就不是不近人情吗?” “特地从美国来这里的话,应该也准备了很多时间吧?那样的话是二十三号早上飞过来,二十四号早上才会回去不是吗?要见面的话前一日或是后一日都可以不是吗?还有很多时间嘛!二十三日一天中,不,只要在下午时空下一小时就好了,难道这样会杀了你吗?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不在这一日的这个时间办是不行的,真的没有时间的话,你抓紧时间只露面一下也可以啊。八点左右到I町市民广场中的会场,稍微弹个一下吉他,然后马上就回去也并无不可。” “我的朋友是相当忙碌的男人,真的除了这天以外没有其他空闲了。反正如果你知道理由的话你也一定能谅解的,他是排除了万难,非在这一日与我会面不可啊。这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这么重要,我完全无法谅解。” “所以说石冈君……” 他说着拿起茶杯便往前走。我当然跟着他跑。他走到沙发旁坐下来,我就在他旁边也跟着坐下。 “你说稍微弹一下吉他,是指电吉他对吧?那也是乐器哪,乐器的话,它的PA是很神经质的,高中生能处理得了吗?而且如果是电吉他,他的背景音乐要怎么办呢?因为电吉他只凭一个人演奏是不行的,一定要和背后的乐团一起演奏才行。这样的话练习就是必要的。要让高中生们能够流畅地伴奏的话,多多少少合一下音也是必要的啊。如果打击什么的全部没有合过就要上场,那是不可能在八点过去,八点十分就可以马上回家的呀!所以说就只有这一次,不论如何是不可能办到的,麻烦你要明是非啊!” “如此不近人情的男人明明就是你。你果然是因为委托人是高中生,所以才拒绝的。如果是稍微专业一点的职业音乐会,委托你出演,你大概就会去了吧!” “如果用一百万元请我去的话,就足够我们维持家计了吧!假使你现在能够窥视我脑中所想的话,你就知道我决不可能说那样的话了,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 “我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我冷冷地对他说: “你从前天开始就不知为何一直又焦燥、又慌张,脑袋里还不知道在持续想着什么东西!” “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就什么也别说,也别急着否定,我现在非常地忙碌好吗?” “所以你说的有朋友从美国来什么的,根本就是藉口吧!事实上你是因为自己想做你想做的事情,所以没有陪高中生玩的心情对吧?” “这才不是心情的问题,是物理的时间问题才对!” “美国的朋友有机会再来这里的不是吗?不然像你这样的浮云游子,你也可以稍微去一下美国,弥补他一下难道就不行吗?为何你这一次偏偏就那么拘泥不变呢?” “石冈君,这件事已经无可动摇了。那说再多次也一样。高中生的音乐会,明年说不定也还会有。如果这样的话,我明年再去不也是一样吗?现在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这是很早就决定了的事情。我是不会做打破约定这种事情的。” “真像个大演奏家啊,你真是有够伟大呀!和高中生的“手工音乐会”相比,和那个朋友会面的事情比较重要是吧?” “真是不好意思啊石冈君,答案是Yes。” “你这个利己主义者!” “看法不同罢了。” “我是个大演奏家,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的行程,请用电话连络我的秘书,啊因为到明年底的行程表全排满了,明年耶诞节时或许还可以稍微再调整一下吧——像这样?这是想不想做的问题而已!打电话来的那个人,说他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明年就要毕业了,所以他已经没有明年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如果他是命在旦夕的话我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很抱歉我们的结论还是没变,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情,时机不对也没有办法。” “所以说了,御手洗君……”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御手洗忽然举起右手来制止我。 “议论就到这里为止了。这之后也别再拿这件事回来烦我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谁来说都一样,再这样勉强我的话就是所谓的任性了!高中生那边,请向他们传达我的歉意和谢意。隔天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到他家里去玩,如果他们想来这边的话,请他们随时都可以来。但就只有二十三日的晚上不行。真抱歉啊,那么我现在非得出去一趟不可了。回来的时间也很晚也说不一定。这个杯子,如果你讨厌洗的话就放在那里不管它也无所谓。我回来的时候会洗,青花鱼味噌煮也不用麻烦了。” 喝完了茶后,御手洗便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为了去房间拿他的大衣,他背对着我往前走。他是那种一但话说出口,就不会有所改变的男人。所以我对着他的背部说道:“我现在有多么地失望,终究你是不会明白的吧!” 御手洗什么话也没有说。保持了一阵子的沉默。 然后他把门打开,走进自己的房间,把大衣拿了出来。把围巾从头的左右两边系在脖子上面,再慢慢地穿上羽织的短大衣。 “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会为了世上那些弱势的人们奋不顾身的人。看来是我误会了。从今天开始我改观了。原来你是那种为了外国来的朋友,连那样的真心都可以践踏在脚底的男人。” “你要不要干脆写在纸上贴到墙壁上算了?” 御手洗说。 “身为身障者,坐着轮椅,还是外国人。这世上还有比这些人更弱势的人们吗?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说不定今天就是我人生最大级的失望吧!” “弱势的人们这世上多的是。但是我只有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本来就有限。” 说完这句话后的御手洗,急急忙忙地走向玄关。 “我不知道你那个是多么重要的朋友,但是你真的堕落了。” 我生气了,就这样对他说道。 “这就是现实啊石冈君。” 我看着他的背影,听他这样说道: “人类是会成长的,不可能一直都当圣人君子哪。” 然后他就把门给关了。 3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没脸见人,打给那位叫佐久间君的高中生又是多么地辛苦,真是无法以笔墨加以形容。我在我想高中生已经回家了的下午七点,打了电话过去给他。但电话却是他的母亲接得,提到他的儿子,她说他为了“手工音乐会”的准备事宜,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连续好几天都努力到深夜为止,因为现在是在联考前,她说她非常担心他呢。 听到这样的话,我更加明白他是如何打从心底地希望这个音乐会能顺利完成。把被拒绝的事情告诉他这件事,也因此便越来越辛苦了,纵然如此,不把实情告诉他的话又不行。于是我说请他回来的时候再打通电话给我,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告诉她我是石冈,想说说不定那位母亲会知道我的事情,但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过似地。石冈先生吗?她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惊讶语气,反覆地念着这一句话。 十一点的时候,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虽然已经是第二次通电话了,从话筒里弹出的声音,却像是第一次通话般别人的声音般。我接到您的电话了,他说道。然后,他现在刚刚从I町的市民会馆回来,舞台的布置已经差不多都弄好了,十分满分的采点卡片也已经做好了,而今天则做出了分数出来时,审查员用白色电球的按钮,他们把它装上电线了。我如在梦中一般地听着,感到巨大的无力感。最近的高中生,经常听到有变成不良少年的传闻,特别是横滨这一边的高中生更是很多,但他却一点也没有染上那种不良少年的影子,纯粹出于诚实的动力排除万难去实行这种行动的感觉。 你的母亲,很担心你联考的事情呢!我首先这样跟他说。我很怕在他满腔的热情上浇下一盆冷水,所以不想一开口就告诉他御手洗已经拒绝他们的事情。所以在切入正题前,先稍微缓冲一下比较好。嗯嗯,可是我的成积报告书结果还不坏,我想,而且我的目标是英语系的大学,所以这个活动应该也在用功的范围内。然后御手洗先生可能可以来这件事情,已经在学校中传开来了,就算与此事无关的孩子们也大肆宣传着这件事的样子,大家都说,不惜彻夜赶工也要努力把它做好,因此我也不努力不行呢!他说得越多我越感到自己的失败。今天大家都分头从自己家里把盆栽花搬过来这里,所以舞台上面多了很多的花呢! 听见这些话的我,越来越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高中时代的自己,从来没参与过类似这样有价值的活动。如果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再像他一样更积极一点参与英语活动的话,今天就不会为了这些英语的自卑感苦恼了。 大概是发现了我的沉默,御手洗先生,能够请他大驾光临吗?他于是这样子问我。但是他的声音仍旧非常明快,一点退却的意味也无,非常相信我的样子。我在请托御手洗以前,完全没有想到御手洗竟然会拒绝我,穷追不舍的我,一定已经把御手洗激怒了。 真的非常抱歉!我用这句话做开场白。这种痛苦的时间早结束早好,我以这样的心情祈求着。御手洗他竟然说,除了那天以外,早一天或晚一天都好。但是只有十二月二十三日这一天,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和人有约定了,所以他说不行。我对这种理由也听不进去,惊慌地拚命说服他,但不管我怎么努力他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办法应允你们的邀请真是太对不起了,虽然已经这么努力地劝说他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小声地、一口作气地讲完这些话。然后沉默地等待着回话,我的心情简直沉到了谷底。 啊啊是这样哪,他稍微有点遗憾地说着。大家应该也会很遗憾的,他有些嗫嚅地说着。我固然是失了面子,他这个做为仲介的人,恐怕更是没脸见大家的验,这我可以想像得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吧。音乐会的日期定得这么近又这么地突然,御手洗先生早有预定也是预料中事,他像个男子汉般地说道。大家本来就对御手洗先生会来的事情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所以这样子也好吧!听他这样说,我的心脏不由得为之冻结,为了他的活动,本来我们这些人应该是其中的要素之一,而我却没有圆满达成我的任务。 啊啊,虽然说让你失望了,我非常惊慌地说。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有什么我能力所及的事情都请尽量跟我说。不过我既不会弹吉他,也是个大音痴,什么表演说起来也都不会。 好的,非常感谢您。他有点无力地说道。我可以了解他的困惑,我从前不晓得说过这样类似的话,但是尽管如此大概还是没有我可以分担的工作吧!音乐会这种东西,需要的是像御手洗这样的吉他手献声,音乐会上,一个连乐谱也不会读,只对偶像歌手的歌曲有兴趣的无艺男子是帮不上任何忙的。 那个,可以请您为我们做开场的问候吗?他若无其事地说道。但是我心里却几乎是停止心跳般地心惊了一下。我的性格虽算不上骄傲,但对于说话却很不擅长,在人前面说话更是大大地苦手。把一堆人的视线遮住那样地站在众人之前固然感到痛苦,在一堆人前面我连要说些什么话都会想不起来。所以演讲一类的邀请,我全部都拒绝掉了。他大概认为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又是常常被人称为老师的人种,多半和学校的老师差不多,只是在众人面前讲个话而已应该不算什么。 但这个时候可不能像之前那样子做,我没有拒绝他的资格。当、当然没问题啊,但是要说些什么才好呢?我对音乐一无所知,自发性音乐会的旨趣也全然不能理给,英语也不太会说,我想请其他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会不会比较好呢?比如你们学校的老师之类的。如果我上去说一些废话的话,我想那反而徒劳无功不是吗?照我说的话,不如替你们搬搬货物,查一查票,这样劳心劳力的工作,或许我做起来还比较有效果。像这样的工作,我们大家早就已经分担好罗,而且那一天,学校的老师们一个也不会来,请他们来也会被拒绝。无法抵抗的我,于是就答应了他们做为开场的问候,还有做为审查员中一员的邀请,这让我又陷入另一种意味的困境了。 他解释他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必须现在问清楚。因为在听到御手洗先生的回答后,他们就得印刷在广告单和门票上面,所以做为仲介的他才会在家里等待电话。所以现在他一切掉电话,就会去告诉他们石冈先生会来,叫他们快点印刷到广告单上面。虽然不是很乐意这样做,但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实在是没有办法。到这个地步,我是个讨厌拒绝人的人,这点自然不待多介绍。等到上了舞台,我决心要好好说明自己是怎样的音乐白痴,然后是怎么说服御手洗失败,我要说出我的失望。 从他的语调听来,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弹跳般的样子。啊啊地应和着我,他那种沉静下来的心情连我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看来不可能不打击到他的心情啊。然后他彷佛勉强振奋精神般地,以无力的语调向我说了一些礼貌的话,就把电话挂断掉了。 我和他的年龄,差不多已经可以当父子了,但我却反而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事情。这么感觉到的我,对御手洗更加怒不可遏,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不近人情,我感到非常地悲伤。我想御手洗他变了。以前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就这样,那天晚上开始,我和御手洗进入冷战时期。为他做晚餐这种事我当然是一点心情也没有,单单为了自己做一人份的晚餐我又觉得有点愚蠢,所以干脆就自己一个人到外面的餐厅吃饭去。事实上之前我已经先买好了鱼,现在只好把它先放进冷藏库里冻起来了。 御手洗回来之后,我当然没有任何和他交然的心情。他一回家,我马上就窝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听贝多芬和披头四渡过这个晚上。这个时候的我,正处在不管每天听几次披头四都不腻的狂热时期。和御手洗相逢的那时候,当然御手洗也是披头四的爱好者,我这些音乐都是他教给我的,他是非常喜欢爵士乐的人,披头四却是唯一的例外,他很喜欢他们中期以后的创造性,这种话我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次了。 听着音乐,我忽然想到,高中生这次举办的“手工演会”里,说不定也会有披头四风格的乐团参加,我就有能力可以为他们采点纪分也说不一定。我才不止有听那些偶像歌手的歌曲,虽然数量不多,我也有听一些英语的歌曲。而且平心而论,我是那种没有歌听就会听得到寂寞的人,然后在歌的喜好上,英语歌曲也是完全可以比日语歌曲要来得能够感动我的。这是事实。如果是同一首歌曲的话,年轻女孩的声音比起男人对我而言更加有其魅力。虽然很遗憾,但这点确实被御手洗给一语中的了。 但是提到这个时候的御手洗,却不再怎么听披头四的歌了。这时候的他,常常听很多摇滚或是爵士的歌曲,不论是请他编曲也好、请他弹吉他一下也罢,这个时候无论怎么拜托他,他都再也不弹披头四的曲子了。他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对披头四有所轻视似地勉强接受他,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比较高兴。披头四是我唯一能够理解的英语歌曲,如果用语言加以替换的话,对英语怀有强烈自卑感的我而言,这是在我自己理解范围内可能的音乐中最高级的部分也说不一定了。到这样他还轻视的话,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玄关的门开了,御手洗回来了的样子。他先走到洗脸台旁去洗手(这个洗手的动作,御手洗事实上很确实地执行着,一天洗几次都不嫌烦。人如其名是他常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直接从起居室穿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多半自己已经在外头吃过饭了,连对厨房表示一下兴趣都没有。我对此感到微微的寂寞,心情有点复杂。门啪哒一声关了起来,然后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在那之后,我本来以为会听到没有装上扩大器的吉他声之类的,但是仍旧是寂然无声。现在他的脑袋已经被什么其他事物给占据了,音乐已经完全进不去了。 我的耳里还戴着内耳型的音响,正在听着“Magic Mystery Chime”这个专辑。这时候这张专辑,是“白色相簿(Whit Album)”系列的第四张,除了“Revolution Number.9”这首歌之外,都是我特别喜欢的歌。 然后那个时候,很不可思议地,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年是一九九O年,正是约翰?蓝侬被杀后刚好满十周年。约翰蓝侬就是在距今十年前,一九八O年的十二月被射杀的,在那时候,就算我有余暇,我也完全不会想到要听听看披头四的歌曲。我感到相当地惊讶,我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 那天的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八O年的十二月八日。帮时我和御手洗相遇已然过了三年,一起搬来马车道后也过了两年了。这么想的话,我竟也没注意到,自己已和御手洗相识有那么长的时间了,而披头四,当然是和御手洗一起生活之后才慢慢变得越来越清楚得。 师走的那一天,我受御手洗之托,一个人到秋叶原去,为了他所要的型录上的音响而在电器街上逛了大半日,在音响部买了他要的东西。然后黄昏时我回到马车道,在打开门的途中从他那里听见约翰蓝侬死亡的消息。他自然也是震惊不已,把两手抱在胸前一直不知在考虑着什么事。要说的话,那就好像我一直以为似乎永远都会在那里的人忽然消失了那样,令我一时难以致信。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像现在一样熟知披头四,也因此对他们的爱也没有那么深,如果说有什么震惊的话,可能连感到震惊的资格也没有吧。所以当时比较起来很能够释怀。这个旷古的大悲剧,对我这种人而言,也没有比听见别人的死讯更让我感到吃惊。 我对约翰蓝侬之死所感受到的冲击,是经过这许多年,听了许多披头四的音乐,才一点一滴地慢慢浮现出来。除了感受到那个事件本身的严重性外,同时我也深切地感受到,在八O年代那个不得了的年代里,我个人的感性全以微妙的方式涌进我的心来。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般被我所接受着。在那个时候,我对那样一条生命的殒落竟并未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八O年代前后,正是这么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啊。 不论如何,我也确实感受到披头四死亡的那种氛围。不管走在那里都是死寂一片,街上的人们彷佛共有着这样的悲剧般,有了可以大哭特哭的机会。我和他们相遇的狂热来得太迟,随着他们的专辑一张一张成长而对他们涌生的尊敬也来得太迟,然后对于他死亡的冲击,也太迟太迟了。我对于披头四的体验,简单而言就是那种感觉。然后如今,八日已经过了,在约翰蓝侬死去十周年的今天,我仍旧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活在这尘世中。 4 我和御手洗的冷战,到二十三号当天都还持续着。在这之间的数天,我和他也没有面对面地吵嘴,如果是夫妻的话,这种好像是在家中分房睡的那种感觉吧。但是对于这种结果,仔细想起来或许我并不感到意外吧! 在那之后,我们也没有任何口头议论的场合了。我从床上起来,从早上十点开始一天的活动时,友人已经出们去了,而当他回来时,我已经关回自己的房里,而且已经到了差不多该上床的时间,我不想有和那个不近人情的同居人眼神相接的任何机会,同时也不想再去找他谈了。 御手洗他自然也非常的忙,我想说不定是在做什么坏事,真想让他看一看自己的脸,但仔细想想我才不想为他这种人气病了自己。我想他只是有太多自己想做的工作了,就连我跟他说过些什么,他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那位高中生佐久间君,之后还通了几次电话,因为不为当天的事宜敲定流程是不行的。他说他要到我家里来接我,我不是这么伟大的人,所以我就告诉他我知道I町的市民会馆在那里,稍微有点距离而已,我自己走过去就可以了。然后他就说,这个音乐会预定是五点开始,时间总长是三小时,如果可以的话,就请石冈老师在四点半左右到那个小小的大厅柜台。因为是自己借来的大厅所以很小,他这样谦称着。 一边说着他忽然小声地问,御手洗先生现在在那一边吗?一下子也好,可以让我和他说话吗?我本来想冷淡地拒绝他,但是他毕竟还是喜欢着御手洗的。他连知道都不知道所以当然不会说,如果和他一起生活过的话,就会知道他是个没半点优点的男人。御手洗出门去了,我只好这样改口。啊啊是这样啊,他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遗憾,口里似乎仍然说着御手洗先生果然是不能来表演了吗这样的话。像他那种生平未见的恶劣态度,我是决不会让佐久间君看到得。 高中生的音乐会的话,他说,大概有三分之一以上都是父母会来,也就是表演乐团的家长们。虽然如此,还是多少说些开场的演讲会比较好一点。美国学校也有差不多四组的乐团会出演,评审除了石冈老师以外,全部都是外国人。父母中也有外国人,他说我即使在演讲中混入英文也并无不可。不、不要开玩笑了,我几乎是立刻这样拒绝他,不可能的,如果能做得到这种事的话我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然后随着音乐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就在房间一个人练习着开场时的问候中渡过。我先在报告用纸上把问候的内容用书面写下来,然后记起来,再默默地背诵一遍。把当天暗暗的并列的脚和无数观众的脸都想像进去的话,虽然是很简单的事,但我的脑子却完全无法思考,渐渐的连食欲都没了。这样子下去不行,我决定干脆就摆好姿势,在舞台上把小抄念一遍算了。 虽然我一直这么想着,但被人称为作家的这种职业,始终都是伴随着“演讲”这件事情的。两小时三小时的演讲也都有。这是一般通念中作家工作的一部份的样子。但我对此完全不能理解,读者和我们也一样是人类,不过就是出了几本书,为什么就会因此而变成能在一堆人前面长时间地口若悬河呢?大家这么想着理由,我真的完全不能理解。我光是想像自己在做那种事时候的样子,就会又紧张又惊恐地好像快死了一样。就算只是三十秒的(或许连这个我也办不到)开场问候也是一样。 我的一生中,固然从没做过像演讲那样了不起的事情。真要说的话,或许我连作家也称不上吧!嗯嗯或许确实不是,用精确的语言说来,我确实不是作家,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我只不过是御手洗这个朋友的工作纪录者罢了,就像是他的推理理论的注释家那种程度的存在,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把人聚集起来主张什么的那种思想,我从来就不曾。也不曾为自己感到骄傲,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哪。 总算到了二十三号的早上。因为过度紧张,我前一天晚上几乎完全没有好好地睡觉,虽然只是开场的问候而已,演讲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越想就越是感到害怕不已。 那是午前十点左右的事情吧,我因为昨晚的睡眠不足,所以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思。事实上我经常在起床之后,又慢慢地爬回去睡觉。我总是把头埋到枕头中,把自己闷在里面再小睡一会儿。我这个狭小的房间,不知为何并没有窗户(这里以前的住户是摄影师,为了要把这间房间当暗室所以把窗户给封起来了),很想睡的时候这间房间真是正合我意,可以就这么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可是坏处是根本不知道时间,在早上不得不起床的时候简直就是地狱,也因此我需要两个闹钟叫我我才能起床。 在一半睡着,一半醒着这样的情况下,我听见玄关那里传来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我从长眠中徐徐地清醒过来,在朦朦胧胧之中,我甚至分辨不清楚这声音是现实还是在梦中。我在枕头上睁开眼睛,我挪到枕边一点,看见阴暗的天花板,而外头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是现实啊,察觉之后,我马上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因为很冷所以我把放在边桌上的长袍拿起来批在身上,大声地说着:“来了——”一面往玄关处飞奔了出去。 我急忙地把门给拉开来,那里站着一个瘦瘦的黑人。我吓了一大跳。马上担心起他或许不会说日本话。但是这里既然是日本,在这个国家住过一阵子的话,我换了个想法,总不会连日本话都听不懂吧? 他戴着一枚很大的太阳眼镜,看起来很像是高级品,下身穿着皮质的长裤。并没有像外国人一般的高大身高,只和我差不多高而已。如果是外国人的话,说不定是和今天的音乐会有关系的人也说不一定,我这样想着。不过看他的年龄似乎有点太大了些,一个人来的话也很奇怪,黑人的年龄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已经是个老人的样子了。 啊,我开口道,因为过于紧张的关系我脸色不善地把头低了下来,他对着我微笑,先说了声“Hey——”,相当沙哑的嗓音。如此一来我知道我最坏的预想成真了,他口里开始劈哩啪啦地讲起英文来。我对他所讲的话实在一个字都不懂,就像师走那天一样全身喷出汗水,我不能理解的不只是英文这种语言本身而已,他的声音非常地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拚命地挤出来那样子,听起来十分辛苦的声音,像是宇治话的那种感觉,就算他是用日本语说话,我也要非常努力才能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因此我实在是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我像痴呆一样地愣愣站在那里,他为我的那副呆样笑了起来,两手往两旁一摊。那这样子,着实伤到了我仅存不多的自尊心,让我跌到了劣等感的井底。这样一来,我知道自己失了气势,也变得很奇怪,我想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而已。而且我知道,自己不懂英语这件事是我自己的错,这并不能够怨恨任何人。 他把手伸向我的身体旁边,我正想着他到底要做什么时,他却伸手把我房间的门打了开来,把头探了进去,往里面看了一会儿。这时他的身体上,传来高浓度的化妆水香味。 然后老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着我微笑,身体稍微斜了一下。不行,快点回家去!紧张到极点的我,这个时候也判断出来,他是在找御手洗。于是我,“那个,御手洗,吗?” 我用不太确定的日本语问道。然后他好像听懂了,一面说“Ya”一面点了点头。 “啊,请、请等一下。我现在马上去他的房间看看!” 我还是用日本话说道,然后往御手洗房间的门前走去。为什么我连这种程度的英语都讲不出来,这点我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我在他房门前咚咚地敲了几下门,但没有人应门,我把门打开,也没发现他的踪迹。 我的汗潸潸地奔流而下,用小跑步回到了玄关那里。现在不行了啦,现在该做什么才好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为大难临头而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 “那个,那个……现在不在,可能去了那里了。现在不在!现在不在!!” 我用悲鸣一般的声音回应他道。注意到自己的两手无意义地在空中挥舞着,做些根本毫无意义可言的姿势,这个时候 “Oh,Hi——!”十分明朗的声音从走廊那里传来,似乎是御手洗的脚步声从楼梯那里传来。朝黑人那边说了些什么,又跳下几阶后朝这里迎过来。御手洗回来了!这么想着的我感到一股安心的虚脱感,这时我的膝盖好像被烧尽似地软了下来。 御手洗和那个黑人肩搭着肩走进了屋子。他们的年龄说是父子也不为过,非常要好的样子。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的旧识关系的样子。御手洗用英文向对方介绍我,这个时候,黑人把他的太阳眼镜给拿了下来。像是射线一般的目光出现在我眼前,我被那股气势所震慑,一时呆立不动。这样的眼神,我到如今还没有遇过,那是彷佛印度的预言者一般的目光。这个时候我也明白,这个老人,他是为了把这样的眼神遮起来,才一直戴着那副太阳眼镜的。 我的脸上泛起红潮,渗出汗水,始终还神色僵硬地低着头。但是他对我伸出了右手,似乎想要和我握手。不像我的样子,他意外地坦率,一点迟疑也没有。我和他握手,他那看透我般的目光以我最大的极限憾动着我的心,就算是笑的时候,那样锐利的眼神给人的印象也没有变。我为此不是出于自由意志,而是反射地,又把头给低了下去,他却敲了敲我的左手腕。我对自己卑屈的想法感到讨厌,我不论如何,都不是那种可以堂堂长袖善舞的人类。 御手洗邀请他在沙发上坐下。黑人用稍微拖拉般的脚步朝那里走了过去,慢慢地弯下身坐下。然后御手洗他,“石冈君,拜托你热红茶!” 他用明朗的声音大声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调。然后我因为紧张解放后感到安心的缘故,和他吵架的事情全忘得一干二净了,非常慌张地朝厨房飞奔过去,宛如在梦中一般地替他们两个泡了红茶。 我把红茶放在拖盘里送到他们面前,如在梦中一般听着他们聊天。然后红茶喝了一半,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以后,他们一起站了起来。一副要一起出门去的样子。老人面向我,把右手往上抬了一下。我因为惊恐所以立刻又把头低了下来。红茶也就罢了,这是我长年以来已经变成身体一部分的习性,因为惊恐的缘故,我的脑筋回路除了这个以外已经什么反应动作都无法输入了。 碰地一声门关起来了,屋子彷佛被抽走了什么般,又回到原先静寂的样子。我虚脱地往沙发上一倒,然后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我自己竟然还穿着睡衣。我稍微坐了一下,虽然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像是“请等一下”其实不就是“Wait moment!”吗?现在再想这些已经对什么都没有帮助了,不过接下来我又想到,我竟然像脑袋坏掉的奥姆一样叫着:“现在不在,现在不在!”,要是当时说声“My friend is out now”那就好了。我就这样一直后悔着。不过这实在没必要,因为英语翻译是快速地进行着的。我责备了自己后这么想着,像是那些“Wait moment!”还是“My friend is out now”,那些句子在脑中不知转了几千遍,却到现在才渐渐浮到我眼前来。(事实上,应该是“Wait a moment”才对,在这里更正一下。) 御手洗所说的,二十三日会从美国来的友人,应该就是刚刚那个黑人了吧!为了他之前和那个人的约定,御手洗因而不能去高中生的“手工音乐会”成为表演人员的一员。然后这一日之中,他们将在横滨和东京游览观光。他就是这么重要的人吧。就是那个让御手洗宁可无视于自己的良心,对于高中生纯真的心也可以置之不理的对象。确实我有点感受到他为何不得不如此的心情,那个人也意外地是个好人,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紧张慢慢地褪去之后,对友人的愤怒也跟着苏醒了。但是如今我的愤怒,却交杂着对我自己的怒气,因此心里充满着复杂。从极度的恐慌中解放,一高兴起来我就把不要失了气势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我对摇头摆尾、什么要求都照做不误的自己,感到也生气了起来。 但是这么一冷静想起来,我才发现我之前的愤怒,大半其实是对着自己而来的。这全是我自己的罪过,我无力地想着。御手洗是不能打破和人的约定的。他和那个黑人本来就有约在先。试图打破约定的应该是我才对。和御手洗相约见面的对象,我的心中不禁产生了许多联想。确实他是相当年长了,而也具备有让人肃然起敬竭诚以待的资格。 我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竭尽我所有的力量,为今晚的音乐会尽一绵薄之力了,我这么想着。御手洗决定的事情绝不会改变,想请他帮忙是不可能的了。要说我现在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一件了。虽然力量不足,但那是我做得到的部分,即使对他们而言微不足道,但除此之外我也不能为他们多做些什么了。 5 我走向I町的市民会馆的小柜台,看到上面以相当大的字写着“手工音乐会”,下面则放着工作人员专用的桌子,旁边只有三个女孩子坐在那里。桌子上面堆满了广告单,大家好像都对这个工作不太熟练的样子,相当地紧张,一看到我的样子,那些高中生们好像都知道我是谁了。 坐着轮椅的女孩子背后,有两、三个男学生站了起来,我一进来,全员的脸就全抬了起来,朝我这边聚了过来。有一个男学生急急忙忙地从那个女生背后绕过来,朝我走来。那是面色相当苍白,相当瘦也相当矮小的青年。皮肤像孩子般细,这样少年的印象,与我之前见过的高中三年级生大不相同,似乎更年轻了一点。 “是石冈老师吗?” 他说道。我唯一一个进去柜台的人,还有其他一些像我一样年纪的客人。他从女学生那里拿了票,又拿了广告单后默默地走向观众席,他就是在那样的几个人之内认出了我。 “啊是这样啊。” 我说,佐久间一一加上名字,把全员介绍了给我一遍。大家都站了起来,我则默默地回礼。这样把我当校长先生一般地对待让我感到十分惶恐,佐久间君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广告单,交了给我。我看了一下,上头写着“评审 石冈和己(作家)”,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印刷在上面。想起上午和那个外国人交谈的事情,冷汗不由得又流了出来。 I町的市民会馆,有大的厅也有小的厅,小厅是差不多只能容纳三百人左右的小会场。那是相当好的音乐厅,我相当地喜欢它。到如今为止我也曾经到这里来过几次,不过这里通常都是办一些不怎么有名的文化人演讲会,我总是进去会场不到五分钟,而且里面通常都很安静。 提到在I町会馆的艺文活动,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客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特别是这次是高中生的业余乐团的音乐会,竟然会有不输给任何文艺活动的大量客人,实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佐久间君为我介绍了一下会场后,从后面带我进去会场。还没有到开演的时间,会场里却已几乎要客满了,我惊吓之下不由得仰天。而且客人在我们前后,还在不断地入场当中。那种满席盛况的态势非常地明显。根据佐久间君说得,连新闻记者都到这里来取材了。我全身震了一下,虽然极力地压抑着,但我已经开始感受到剧烈的紧张感了。 布幕是放下来的,所以我完全看不到舞台上的装饰。从我旁边走过去的佐久间君,在舞台后方放了一个像讲坛一样的台子,在那上面并排放置了盆栽种的花,好像是植木秀一样地对我说明了那些花草。但是我如今,一想到自己要站到那个舞台上,对着这么一大群的观众做开会的问后,就觉得越来越是难以致信。就连应和着他的话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在试着写书验的问候时确实我还能思考出一些字句,但不知为何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嘛这样也好,到时就看着小抄念出来就是了。 佐久间君从头到尾都看起来很害羞的样子。从见到我的人以来,他不断地对我表达欢迎之意,和他比起来,总觉得他比我刚才的样子还要害羞。也因此我对自己没有好好当说客的事情,更加持续地感到歉然。但即使御手洗并不能来,他对于我这种程度的来访者竟也打从心底地感到高兴。 由佐久间君当导览,我很快来到舞台的最前端,他为我做介绍。我的席位在向着舞台方向的左边,往右手边一看,那里横列着一大排的轮椅。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吧,相当地壮观,轮椅前有张小小的桌子,旁边各附上一张椅子,纪分专用的卡片就放在上头。桌子上也各自摆了一个一个的白色电球,而我的面前也有一个。数字则以墨水写在纸的背面,看起来全都是手工自己制作的。 而轮椅的后面,大半都是为自愿表演者的家人等等的人,所准备的椅子。这些人中日本人和外国人各占了一半,他们的手大半都在轮椅后面握着轮椅,而轮椅上的人,我的视线所及内则全部都是外国人。他们都头很少有直挺挺地立着的,大多东倒西歪地睡在上头。用这个姿势睡觉的话,我想我会痛苦到无法忍受吧!看见这样的景象,我的胸口疼了起来。自愿表演者愿意献身表演的辛劳涌进我的思绪中,让我不禁觉得能来这里真的是太好了。我决定从今以后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就要尽力地去帮忙他们。 挂在会场墙壁上的时钟,通知现在已经是五点了。往后面一看,已经是满席的盛况空前。差不多要开始了,我想着,我的心脏不知不觉已如晨钟般响着不停。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左肩,我吓得跳起来。往旁边一看,佐久间君正站在我身边的通道上。 “石冈老师,首先我会先上去告诉大家晚会已经开始了,然后会把老师的名字介绍给大家,这时请您就从这个阶梯上来,走到这个麦克风前来。” 这么说着的他,看起来相当地冷静。我问了他的同学,原来他竟然是学生会长,所以在很多人面前说话这件事他好像已经很熟稔了的样子。反观我这边,咦,已经开始了吗?我这样焦燥地想着,在听他说话的中途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听见自己的心脏像晨钟一样响个不停。连说话和点头都没办法了。 说完话后,佐久间君向我表示了一下阶梯的位置,然后就上台去了。然后会场涌起了轰然的拍手声,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体内的气势全失,只想敢快躲回家里去。 佐久间君走到麦克风前面,拍手声还没有停下来。他缓缓地开了口。那个样子,和在我面前讲话的时候完全一样,非常自然的语调。啊啊,真要演讲的话就应该像他那样才行,我这样玩味着。 他把这次邀请的旨趣说明完了。我发觉他并没有拿着纸,凭空就讲出那些话了。我感到极度地震惊,心脏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从自己为何要举办这个音乐会的意图开始,然后讲了一下走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之类的话,间或夹杂着几句幽默的话。他的话让全会场都笑了起来,这让我更感觉到自己的说话技巧有多差劲了。 特殊班级的学生在今日一天比一天要辛苦了,然后一般人或许无法理解,推着轮椅在街上走会遇到多少障碍的存在,他不厌其烦地向大家说着。那种激动的心情,没有一点杂质,我打从心底地感到感动。光是这些就已经十分足够当作开场问候了,为什么我还要在这之上再上台多说些什么废话,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啊。这样做的话只会破坏掉这种气氛而已。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今天,我们也请到住在横滨的知名作家,石冈和己老师担当评审中的一员。” 他口里这样娓娓道来,我却感到各种意义的窒息起来。我这个人既不有名,也不是作家,甚至连老师也称不上啊。 “那么我们现在就请老师稍微为我们做一下开场的问候吧!那么石冈老师,就拜托您了。” 然后是如大雾般的拍手声,一点也不放过我的往我的心脏直击而来。我的脚已经抖到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我为什么胆子会小到这种程度,连我自己的感到不可思议。而我为了什么竟然会接受这样的请托,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极了。虽然说拒绝的话很不近人情,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啊。啊啊要没接受这个请托就好了,我打从心底地这样想。可是这副德性连家都爬不回去了,我的脚像是黏在桌脚快要跌倒一样。如果真跌倒的话,观众应该会笑死吧。 我真的再也不行了,我越来越这么觉得。在我这么长的人生中,像这样惊恐的经验连一次也没有。像我这样,只是哒哒哒哒温吞地一路走到现在的这种人,就算尽最大努力去回想,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和这种出风头的事情扯不上半点关系。学生会长当然不可能,连学级委员也没当过,在这么多人面前站着的经验连一次也不曾有过。 可是如果能够踢到桌脚就解决的话那就太好了。气势进入身体后,不知为何忽然就好像能走了。这样下去的话,我说不定我在爬上阶梯的时候会不慎掉落下来,然后开场的问候就会因此中止,我会在一大群观众的注目下,被送上担架,一边呻吟着一边退场。然后第二天横滨新闻里就会报导:“作家石冈和己氏,从音乐会的舞台上跌落,因骨折而入院。”加上三面的装饰放在版面上。 一上了舞台,四周轰然的拍手声便将我包围住。连我自己的鞋子踏上舞台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好像是在云端上面行走一般。我在这样梦游似的状态下继续走到麦克风前,我旁边的佐久间君,似乎还继续对我做了些什么令人羞愧的介绍,但是我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唉不论如何,现在不把上衣口袋里的小抄拿出来,端正好仪容开始讲话是不行的了,如果没小抄的话,我是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话的能力的。 我在茫茫然的梦中端正仪容,看起来颇有样子地从麦克风后冒出头来,尖锐的麦克风音从坐着轮椅的人头上传来。佐久间慌慌张张地取下麦克风,把他拿到通道上站着,观众们一度吓了一跳,然后又更加急速地拍起手来。在极端的焦虑中,我用颤抖的把小抄拿到我脸前面。我现在无论如何已经不期望会场会安静下来了,我甚至希望他们能够再吵闹一点。这样就没人听得到我的声音了。当然我从现在开始讲得话也不会听见了。 我把小抄慢慢地移到眼前,然后,恐惧令我的头发几乎竖了起来,我真想放声大哭。怎么会这样子啊!因为灯光是往那一头照的,所以我的手部也是暗的,然后小抄上的字又太小了,所以我一个字也读不到!啊啊,要是当初把字给写大一点就好了!虽然我如此地后悔,但也于事无补了。我就这样茫然地在舞台中央呆立着。 我连自己的脚也看不见。然后从黑暗的这一角看过去,我所见的尽是脸脸脸,无数脸集成的海映入我的眼帘。全部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个咳嗽声也听不到。然后,好像在等着我说些什么似的。就是这么恐怖! 那个瞬间,实在是我人生最坏的时刻之一。小抄实在是看不到,我没办法照本宣科,只好努力地想着有什么可以当作问候的句子。但是站在这里,就算想好了什么话要说,实际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果然我并不是能够做得到这种事情的人类啊。最近我也常这么想着,实在是一点也没错,我无论如何都不是那种会演讲的人类。啊啊,要是没有接受这种请托不晓得有多好,我再一次地极度地后悔起来。 我一次又一次努力地阅读着小抄上的文字,几乎快把小抄拿到眼前一公分的地方。但是,果然还是完全不行。然后我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不自觉地开口:“啊啊不行,看不见。” 然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忽然爆出了轰然大笑,我想客人们应该是被我的话吓到之类的。在这途中大厅中的照明忽然煌煌地移了过来,把舞台也包了进去,馆内就像午后一样地明亮起来。就这样,就像底片从显像液中浮现出画面来一样,纸上的文字忽然映入了我的眼中。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看得见了!” 因为太高兴了,我不假思索地便叫了出来。然后观众更是不断地笑了起来。实际上我不说这些话也是不行的。这个时候我对那些管照明的负责人有多么地感谢,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最近,我的老花眼越来越严重的关系,在暗的地方看小的字体就有一点……” 白天想的事情,我诚实地说出了口。然后不知道是为什么,场内竟然爆笑了起来。但是因为这全是我冲口而言的东西,为什么会让他们笑我真是一点也不懂。我讲了什么笑话吗,我明明很认真呀。我很认真地想着,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认真的一次也说不定。所以,我真是无法判断观众是为了什么笑成那样子。 “我是石冈和己。” 我说。我字正腔圆地读着自己的名字,好像深怕自己连自己名字都忘记了一样。 “承蒙这次的相邀,实在是非常感谢各位。本来我是很想要带我的朋友御手洗一起来的,可是他今天带着从美国来的友人,一起到东京和横滨观光替他导览去了,所以我不管怎么说服他还是失败了。” 我读得还有些结结巴巴的。虽然已经读过快一百遍了,练习成这个样子,但是只有这样的经验到底能够讲到那里我实在不知道。我真的对这些话一点记忆也没有了。所以和在这个地方才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其实是一样的。真的就像是小孩子拿着作文在朗读一般,但是观众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我那里很有趣的样子,一直窃窃地笑个不停。 “下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会带他来,我这么想着。像这样具有社会意义的艺文活动,我希望不论几次都能让他继续地办下去。但是我虽然有幸被叫到这里,但实际上我是没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的。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我对吉他的乐谱啊,像是C和Am或是Dm还是G7什么的,完全一窍不通。就算听音乐也只听些偶像歌手的歌谣,对于唱歌的技术也完全不理解。自己唱歌时完全是个音痴,之前第一次到KTV去唱歌的时候,我很拚命地唱完一首歌,可是伴奏却在我唱完之前就结束了。所以下一次,叫我剪票也好帮忙运送乐器也好,当评审这件事拜托再也不要了。” 我挥汗拚命地讲完了这段话,到最后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理由我也不能理解,但是会场内确实是爆笑一片,四处都骚动了起来。 我突然回过神来,我也不期望有什么人为我拍手,自己慢慢地走到舞台边缘,但我爬下阶梯的时候,场内开始响起如雷的掌声,已经回到座位上的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佐久间君再次站回到舞台上面,急忙靠近麦克风。 “石冈老师,真的非常谢谢你。不,真不愧是专业的老师啊!这样满溢着幽默的演讲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我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努力地练习,希望有一天能够做出像那样子的演讲啊。” 他一面说一面挺直了腰杆: “那么现在我们就开始吧!在石冈老师如此愉快的演讲后,我想音乐会应该也会同样地马到成功吧!” 他说着,布幕也跟着缓缓地升了起来。我的演讲很愉快吗?我很认真地歪头思考着。总之好像是可以放心继续下去了,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气氛似乎还不错就是了。 6 布幕升起来以后,佐久间君说的放在舞台背后只有五阶的高坛就出现了。上面也摆满了花和草的盆栽。在高坛的旁边也各放着一个,中间空出一块空间,从这里望过去高坛后面全是青一色的蓝色布帘。表演者抱着他们的乐器,从那个蓝色布帘的中央分批地登场了。他们从花草的盆栽中间所形成的通道走过来,然后再继续往前登上舞台的样子。 照佐久间所说得,这看起来说像是花草秀一样也没错。在那高坛的前方,并排地放着摇滚乐团专用的扩大器和鼓具组,在右边则挂着一个三角形的看板,用挂得立在高坛上头。看板上用手写着“手工音乐会”几个大大的字。周围则点缀着用纸折成白色和粉红色的花朵。果然是由高中生手工制作的东西,充满素朴的创意,我觉得也相当不坏。 蓝色的布帘分开了,从高坛之间最先走出来的乐团,是由女子二人,男子一人所编制而成乡村音乐团体。吉他有一架,由那个男学生拿着,三人往麦克风的方向前进,男学生先调整了一下吉他用的麦克风,拿着吉他走到台前开始伴奏。但是等到该进来唱歌的地方时,女学生却没有加进来唱,结果他们只好从头再来一次。竟然有人和我自己一样,让我感到轻松了起来。虽然是这样小小的表演厅,但在这种正式的场合表演唱歌,高中生果然还是有点不太行吧。 出演乐团的实力,老实说我并不太难判断。我自己或许还沉浸在开场问候语无伦次的余韵中,在高中生的演奏当中,我一首听过的歌曲也没有,所以他们到底唱得好还是不好,我老实说也根本没有办法判定。唱得声音比较小让我听不太到的,或是明显唱到一半就在我听的出来的地方停下歌曲的,这些乐团我就以自己的判断给他们较低评价,然后再把分数公布出来。 高中生手工制作的评审席装置,确实做了很好的考量,一个乐团演奏完了以后,司仪佐久间君就说“那么麻烦各位评审给分”,评审席上的白色电球就一起亮了起来,而我们给的分数则用板子公开出来,让观众席上的人们也能够好好地看见。 在很多歌唱到一半就停下来,或演奏自己中断,再从头从最开始的地方表演起的乐团中,美国学校的摇滚乐团实在算是表演得很好的了。首先是英语的发音很不错。嘛这当然是主观的看法,不过他们唱得就算是我也可以听得懂了。日本高中生的乐团则以乡村民歌乐团为多,几乎没有加入打鼓的,唱起歌来也好像有点怕怕的,这样比较起来加入鼓声的摇滚乐团就音量上面来讲就完全不同了,连歌也能清楚地听到。如果只是这样唱的话,我想我说不定也能够办到呢。 日本高中生的乐团,以看起来是外行人的可爱印象为多。只有女孩子的团体很多,这样的团体多半以抱着一把传统吉他,唱着有着花一般歌词的乡村民歌,加上和音的表演模式居多。 不过只有女孩子的摇滚乐团也有几组,其中有一组美国学校的乐团,整个乐团的人都化着恐怖的舞台妆,把我吓死了。完全给人专业的印象,我不禁想高中生这个样子化妆成这样真的可以吗。不过我最后给了这么乐团十分满分的分数,除了他们演奏得还不赖,这些孩子的美貌也是最令我吃惊的。 从评审的右手边看去,那些坐着轮椅的人们,笑到不停地拍着手。但是我最中意的美国学校的摇滚乐团,他们却意外给了那个团满低的分数。反而是那些日本女子的团体总分还比他们要高一些。 过了一个多小时候,休息时间到了。佐久间君这样宣告道。布幕也放了下来。我松了一口气,吐了口气后把背靠回椅子上去,想要暂时好好地休息个一下,但是我正这么想时,“那个……”忽然有个迟疑的声音传来让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才发现我周围聚集了一些坐着轮椅的人们,似乎是一位推着轮椅的日本女性向我说话。 “是、是的!” 我回应道。但说话的却不是她,而是坐着轮椅的白人青年。只是他说话似乎有些不灵便,发音也不甚明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非常拚命地,用英文想向我说些什么话。 “我想我之前曾经听说过一件事……” 有个自愿的女性替他再说了一遍,虽然她的发音很清楚但是我还是听不懂。 “今天晚上,御手洗先生似乎不会来了是吗?他是这样说的。” 听到这句话,我受到了冲击。坐着轮椅的人们,继续地朝我身边聚集过来。我左右看了一下,二十个人全员都停在我的周围。我眼前的通道,已经完全陷入了迟滞的状态。然后他用不太灵便的声音,又说了一次同样的话。大家都在问我御手洗先生是不是不来了的事情。 我不由得语塞,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样去辩解。 “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你们。虽然我非常努力地去说服他了,可是今天,他很早就决定要陪伴从美国来的友人,如果音乐会的时间是昨天或明天都好,就只有今天晚上他是绝对不行。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我也很想见到大家高兴的样子,但是我实在力有未逮,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们。” 我把头给低了下来,这么多年轻的孩子们想和御手洗见面,我实在是始料未及。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站在轮椅背后的自愿者们,把我说的话用英语翻译给轮椅上的人听。然后轮椅上的人们,全都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个体谅的样子,令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感动。 别的轮椅上的人发言了。他的发音也不太清楚,他背后的年轻女性于是为我翻译道:“前年的秋天,听说你们去了柏林……” “是的,我们有去。” 因为有点意外,所以我没多想就回答了。不过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然后又有其他人发言了,也有人自愿为我翻译道:“日本这里,确实有因为药物伤害而得了跳舞病的人,这种事情存在吗?” “确实存在喔。虽然说是很稀有的案例,不过确实是有的。” 我回答道,然后他又继续说了一些什么话。 “他对这个问题,从以前就非常的关心,美国也有这样的症例被报告出来,他知道日本也有这样的事情时感到非常吃惊。” 我点了点头。他长年在轮椅上生活,对于药害和医疗的问题抱持着高度的关心也是当然的。只是我很惊讶,为什么他们这些人会对我们两个的事情如此如数家珍呢。结果休息的时间,竟变成了我个人的问答时间了。 “石冈先生!” 有人用日本话从后面大声地问道。 “我们是横滨新闻!今天晚上御手洗先生他不会来了吗?” 他忽然这样子问我,让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御手洗的动向,现在竟然连新闻都关心起来的样子。 “啊啊,只有今天他不能来,因为美国来的友人……” 我再次这样解释道。这简直就像我的解释记者会了。 “那是谁?友人?” 不愧是专业的新闻记者,他这样继续追问道。 “那个嘛,我也不知道呢。” “没有和他见面吗?” “我吗?有见面喔。”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很有名的人吗?” “瘦瘦的、年纪相当大的黑人,不过大概不是什么有名的人吧!” 我回答道。 “如果我们身边也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的话,御手洗先生也会来帮我们吗?” 推着轮椅的一位女性向我问道。 “当然,如果是御手洗感兴趣的事件的话,他会很乐意的。” 我回答。 “在横滨这边,除了黑暗坡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件吗?” “有的。” 我回答: “不过,有些还不到可以发表的阶段就是了。” 我说。 “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有和御手洗先生见面的机会吗?” 别的女性问道。不知道她是翻译别人的话还是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我尽其可能地回答道:“承蒙你看得起,虽然我不能很笃定地这么说,不过明天也好,明后天也好,如果需要的话随时叫我们应该都是没问题的。” “真的吗?” 她像尖叫一般地说道,其他的女性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别的女性又说:“这里所有的人,都希望能和御手洗先生见面。” 她说着,轮椅上的人们,于是都点了点头。 “如此,我们也是这样期盼着。” 我一边回答,一边还要在说些什么时,开演的铃声响了起来。询问活动便就此打住了。大家都向我默默地行了礼,坐着轮椅的人们,从最远那一头按着顺序,慢慢地回到他们的位置上。站在我斜前方的自愿者们,转身背对着我,自己到前头站着等待着。 布幕又揭了开来,司仪佐久间君出现了。他介绍道,还有许多乐团的演奏就要开始了。不过几乎都是乡村民歌的乐团,这类的乐团实在是很多。有些乐团声音实在很小,练习得也很松散的样子。 接下来两小时的评审活动又继续开始了,我的心情稍微冷静了一点,紧张的心情慢慢地褪去,回到正常的心情。这样一来,我反而好像现在才是休息的样子,开始想东想西了起来。这样一回想,我的心情又改变了。本来我对御手洗无法在这种贵重的场合现身,升起了一丝原谅他的心情。可是一直到刚刚为止,在见过那些人的样子以后,我一点都不这样想了。我的气息彷佛也因为心情的感染变得苦痛。这么多人如此热切地想和御手洗见上一面。可是那个男人,竟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们。 他知道那些人的存在吗?我自己也没有那样充份的自觉。我不管怎么说想让他们见面,对方还是会逃掉吧。对御手洗来说,像他这样随兴的男人,大家以后想和他见面恐怕得排队等很久吧!像这样诚恳的粉丝们,为什么就是不肯为他们做些什么呢?要是我是御手洗的话,要我做出任何牺牲来回应他们的期待都没有问题。人气不就是这种东西吗?人是不会一直有人气的,人气这种东西,如果你不表现出些许诚意出来的话,一下子就会枯萎掉了,这个男人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理解。 还有,佐久间君在电话里跟我的话完全是正确的。出演乐团所演奏的音乐几乎全加入了唱歌的元素。能够演奏出像样间奏给人听的乐团几乎是没有,虽然说美国学校的乐团演奏得已经相当好了,但是他们的间奏也很短,特别令人惊艳的技巧也几乎没有。而那些乡村民歌的乐团,大半连间奏也没有弹。在乐器组成上,乡村民歌乐团大多数都只有吉他,摇滚的则以吉他、贝斯和鼓手编成的编制为主,加入见Keyboard的乐团完全没有,变化非常贫乏。要是御手洗的话,不用唱歌,光是吉他就能让人一尝音乐的美好了。 不过和我的困惑无关,音乐会依旧顺利地进行着。最后的摇滚乐团演奏完了。记分的方式是十分满分,小数点以下舍去。我担心自己选出了几个同分的第一名、几个同分的第二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如此,评审的人数相当多,总而言之就是看总计得分谁比较高就是了的样子。就这样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都被决定出来。没有准备什么轻快的背景音乐,佐久间君只是淡淡地把乐团的名称、还有乐团成员的名字念了出来。第一名是日本女学生二人组成的乡村民歌乐团。第二名则是美国学校的摇滚乐团,第三名也是美国学校的乐团。美国学校那个化妆的乐团,很遗憾地并没有被纳入前三名以内。为什么会这样,我这个评审真是感到不解。那些女孩要是出了CD的话,叫我去买我也会愿意。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陆续地登到舞台上,从佐久间君那里领了奖状,还有用包装纸包着的奖品。他们向观众席行了一礼,“请说说你的感想”佐久间君这样请求,他们向观众席行了一礼,第一名的女学生们说:“谢谢大家。”。第二名、第三名的高中生则用英语说了些什么。当然我是完全听不懂。 音乐会结束了。观众席的后方急着要离开的人们,腰已经离开了椅子,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去了。会场陷入一片嘈杂的气氛。但我却有着还缺一样什么东西的感觉。高中生的业余乐团固然是办了一场不错的音乐会,但却没有像专业的音乐会那样带给我充实感与感动的期待,因为如此,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不太足够。 舞台高坛上的佐久间君,开始说起最后的结语: “今天晚上,非常感谢各位来宾。各位家长,也非常感谢你们的光临。有些乐团的练习可能还不太熟练,还请各位多担待,但是他们已经尽力了,我想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不过最后的最后,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说。今晚只有一件事情令我感到遗憾,那就是听不到御手洗先生的吉他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还年轻,往后的人生还长远得很,或许终究有听得到那个人吉他演奏的一天吧!” 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见了吉他的声音。是把和音分解开来,Arpeggio的弹法。音量突兀地大,已经转身背对着舞台的人们,也纷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注目着这里。 那突兀的声音似乎是电吉他演奏出来的,我从蓝色的布帘间窥见了吉他的颈子。那是Gibson-335,我惊觉过来。就在这时,蓝色布帘被拨了开来,御手洗飒爽的英姿出现在舞台上。他流畅又华丽地弹了几小节的独奏,一面弹一面从花草间缓缓地向前走,往舞台上前进。他的背后,站着今天早上我看到的黑人,他手上拿着一架红色的小喇叭。 御手洗大步走到麦克风前,抓着拨弦器,把手移离了吉他,“Hello,My Friend!” 他用充满精神的英语大声说道。 我本来是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不过那时会场负责录音的人,把那时的情景录音录了下来,我向他们要了一份录音带,所以才能把当时的情景忠实地重现出来。御手洗的发言全是英文,我今天能够在这里写下来,是不断地按下停止键,一边听一边修正,拚了命地去翻译后的成果。 “我来迟了吗?如果赶上的话那就太好罗!” 然后会场掀起了欢声雷动的掌声,整个会场彷佛摇撼了起来。我也在那些人当中。我的胸口整个热了起来。御手洗一面笑着,一面把手伸向演讲台后的佐久间君,和他握了手。他有多么激动多么感激,我完全可以体会得到。 “看起来是很棒的音乐会呢,没能坐在下面听真是太遗憾了。不过我的好友想必已经代替我好好地欣赏过了。对了,明天就是耶诞夜罗,这是个不论多么不坦率的人,都会送给自己所爱的人礼物的夜晚。今晚你们都很幸运。我的这位老朋友,现在开始将为你们而演奏,他是最了不起的、世界第一的小喇叭手。不过他只能演奏一曲,实在是很忙的男人啊他,这一曲吹完后,他就马上得回美国了。但是一曲已经很足够了。今晚的经验,相信会永远长存在各位的心中。他的名字是席维德?瑟林,从美国远道而来,如今为了这个音乐会而站在这里!” 御手洗用左手向老人一比。他就把那把红色的小喇叭略微举起了一下,摇了一摇,拍手声再次响起。 御手洗的吉他,忽然流出乐曲的音符。缓缓地,宛如时钟一般准确刻下的乐音。观众们迅速地安静了下来。黑人他微微地俯下身来,把口凑到吹嘴上。喇叭口先朝向地面,在你看着他的时候,明朗的旋律便从喇叭口往地面落下。这些开场的低音,彷佛把我今天疲累了一日的心灵,徐徐地抚平了。 忽然,他的脸仰了起来。喇叭口先朝着天花板,吹奏了一阵子,这次却换朝向观众席的方向,彷佛受到那气氛的鼓舞,奏起强而有力的高音。 在这期间,御手洗的和音一直持续着,在背后稳稳地托着他。两人的和音,开创了一段不可思议的音乐境界。没有任何协奏的乐器,只有一把小喇叭和一把电吉他。但是我却听见了层层叠叠的乐声。我以往从没有听到这样子的声音。但于此同时,我却又不由自主地受到那种令人怀念的氛围吸引,想要继续听下去。纵然我从未听过这个曲仔,但不知为何,我竟涌起与它似曾相识的错觉。这是为什么呢? 啊,我几乎要叹出声来。老人还弯着上身,毫不松懈地吹奏着那样的旋律时,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旋律,不就是“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吗?是披头四啊。我应该知道的。然后老人把乐音一沉,我感觉到了。多么美丽的曲子啊!我整颗心都彷佛受那段旋律感染。土壤的芬芳、绿草的清香,伴随着音乐温柔地回响着。我到如今为止所有的疲累、再多的羞耻与破碎的心,全都被慢慢地治愈了。 老人开始站起来走动,从背对着观众吹奏着,到蹲下身来用进全身去吹奏,彷佛观众对他而言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可能是有些累了,他站的样子看来有点辛苦。老人穿着和今天早上一样的褐色皮质长裤,然后穿着类似歌舞伎歌者一般的、黑白相间的华丽裤衩,真是好潇洒的老人,我这么想着。不论坐着还是蹲着的时候,他都以那种歌者般的模样徐缓地舞动着。 这时候我总算明白,这个吹着小喇叭的老人是怎么一回事了。之前他们两人究竟一起去了那里我并不晓得,可是御手洗他,肯定一直关心着这场音乐会的事情,没有片刻遗忘。因为这个老人是音乐家,所以他干脆就把他也给一块邀请到这个音乐会来了。 老人站直了起来,把唇稍微移离吹嘴,大概是吹得够了,所以稍事休息一下。那个气氛,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大声拍起手来。裂帛一般的拍手声才响起,老人却把手上的红色小喇叭一举,朝御手洗那头做了个暗示。这个姿势,彷佛要告诉下面的观众,接下来的表演将和那些业余者有空前绝后的不同。 同时间,御手洗的独奏开始。从演奏开始一直都很老实的吉他,先把会场的地板酥麻地震了一震,宛如奇兵突出般的乐音开始了。打开庞大厚重的门,令人惊异的声音缓缓地如心跳般响起。我一开始便被这声音吓着了,然后现在,我有种自己心中的门扉被人撬开的感觉,那是什么样的门,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内心有一扇不知如何形容的大,如今已被人强推着敞开了。胸口彷佛波涛一般地汹涌着浪潮,多么不可思议啊,我在这时,感觉到自己有某部分改变了。我有种莫名的确信,而今而后,我将有改变自己的可能。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瞬间,御手洗压倒性的Solo开始了。那真是雪崩一般的演奏。单单只靠一把吉他,竟能奏出那样的声音,我至今为止还不曾听过。而御手洗这样全神贯注的独奏,我至今为止也闻所未闻。御手洗用他的吉他,让全场的观众,都沐浴在他排山倒海的风压下。我们的身体全都毫无例外地,从背后被推进了这样的汪洋中。 这个时候我受到的冲击,言语不足以表达其万一。从低音没有止尽地窜向高音,御手洗的吉他,在无垠的天空尽情地纵横翱翔,无可比拟的自由自在。听着听着,连呼吸也紧了起来,眼睛也跟着发直了。 拿着小喇叭的老人,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说他是被吓到也不为过,他似乎也被那样的演奏给压倒。因为御手洗他的独奏,已经连一小节都没有“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旋律的影子了。 御手洗的独奏停了下来,他的手也停在吉他上。乐声空白了一下。老人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朝御手洗苦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御手洗,倏地竖起了右手大姆指。御手洗的手停滞了一下,还是不改初衷地继续弹下去。而扩大器的余韵,兀自绵绵不绝地响彻在空气中。 然后老人加入了他的小喇叭。“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的主旋律再次稳稳地流了出来。那真是宛如宝石绽放光华的瞬间。端看观众吸气的声音就知道了。那瞬间彷佛我的灵魂自由了、整个宇宙都浮现在我眼前。为什么他们演奏得出那样的音乐呢,我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我们平平都像这样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人,就做得到这种事情呢? 不过这种心情并不是嫉妒他们,也不是对自己感到有什么自卑,我只是全心全意地考虑起音乐这种东西的意义所在。我如今总算知道,音乐竟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这样了不起的事情。然后,又是这样美好的事情。这瞬间我对于自己今日能置身此地,打从心底地感激起神来。我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幸福。对于能够获得这一切的我而言,能够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当我注意到时,音乐已步入了尾声。我们连拍手都忘记了。他们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御手洗的左手缓缓地放在琴弦上,我们才知道音乐已经结束了,才开始拍起手来。那是毫不吝啬的大掌声,拍到没有人肯停下来。一直拍、一直拍个不停。再这样下去要怎么办、该怎么收场,老实说我还真的有点担心起来。 老人于是慢慢地走向了麦克风。观众们看到后,拍手声终于停了下来。老人把那把红色的小喇叭抱在胸前,把唇靠近麦克风,用他那十分沙哑的英语,这么说了,“昨晚我见了自己变成了鸟。在马里伏的海涛拍岸时高飞,我闻到潮水的淡香、水果的气味。多么幸福的一瞬间。人化为飞鸟,即使只有一瞬间也将终生无悔。My friends,在这满溢着不公的世界上,只有最美好的那一瞬间,我们可以不输给任何人。那一天我们在天国再会吧!” 然后他就背对着我们,快速地从蓝色布帘后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走近麦克风,他用日语这样说道,“好啦,虽然真的是很愉快,但这次的音乐会已经结束罗!然后石冈君,我们快点回家去,一起喝杯热红茶吧!” 7 这是我一生以来所收过最好的圣诞礼物。我还是不知道御手洗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他对着我,按照我一直以来的希望演奏了披头四的曲子,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了。那之后有一阵子,我就在那晚音乐的余韵中渡过,“Strawberry Fieldss Forever”,在那时候变成我最喜欢的曲子,然后很快就变成我最爱的曲子。虽然现在我不假思索地写着“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但是当时我不明白他那样表演真正的用意,实际上要比我想得更深远。 那之后御手洗还是那副老样子。他被他的生活步调卷回去的同时,我也回到日常的心情上去了。然后耶诞节过了,又是新的一年,春去夏来,我渐渐地把九O年师走发生的事情淡忘了。而九一年也仍旧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是九月三十日星期一的早报。御手洗正好去了我忘记是那里的国外,长期不在我身边。报纸上报导美国有名的爵士音乐大师,二十八日在洛杉矶亡故了。他的名字是Miles Davis,死因是肺炎和呼吸不全所引起的致死合并症。上面还写着他死于LA圣特摩尼卡圣琼斯医院的健康中心,享年六十五岁。 新闻上也刊载着Miles Davis晚年的照片。照片映入我眼帘时我整个人所受的冲击,至今我还难以拿着笔写下来。我的身体一时僵硬,呼吸也遽停。那瞬间,在I町市民会馆那个小音乐厅听见的小喇叭锐响,彷佛又在我耳际苏醒了。我感到震憾般地紧张。但是那样明朗而丰富的低音依旧持续着,在我阅读新闻记事的期间,仍旧不断地在我体内流淌着。照片上人的脸,正是当初坐在我现在坐着阅读新闻的这个沙发上,喝着我为他泡的红茶的那位黑人的脸。 我在那个时候,对Miles Davis这个名字已多少略有所知。但他是如此伟大的、世界级的知名爵士大师,我却不知道。新闻上用“本世纪最后的巨人”来表扬他。 我有些安心了。那样伟大的巨人,竟然会在这种I町的业余乐团音乐会会场现身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御手洗所说的,“世界第一的小喇叭手”这些话,不但不是骗人的笑话,而且既不高不低,正是对他恰如其分的介绍。虽然当时我相信了,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在他离开之前,他对观众说的最后的话,“在这满溢着不平的世界中,只有最美好的那一瞬间,我们可以不输给任何人。”,那是黑人的巨匠,为了那些与他同样是英语圈的身障者无偿地出演后,所抒发的同情共感吧!身障者也好黑人也好,所受到人群的疏离感是共通的。这么一想起来,我为那位巨匠崇高的精神,痛切地感动了起来。 在松口气后的虚脱中不知过了几天,我上街去,买了一些关于Miles死亡的报导、对他的价值以及他的工作历史等等介绍的杂志。然后多多少少增长了一些对他的知识。他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可是却是个不太和善的人,决不主动讨好什么人,人生中也从来不曾感谢过什么人,总之是个很难相处的男人。“嚣张的帝王”,这么写他的人也有。但是我却完全不那么觉得,当他轻松地叩着我手腕的时候、在街上高中生音乐会上露脸的时候,他既不嚣张也不无趣。在这个屋子里所见他的种种,我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在越读越多关于他记事的同时,我知道他生涯最后的一次出访,正是一九九O年的十二月。有关他的谜还有一个,尽管他被人称为不和善的男人,他对日本却相当地偏爱。他晚年得了许多疾病,比如说他沙哑的声音,是因为喉咙动了息肉割除手术的样子,也因此他在从七六年开始的六年之间,几乎是沉寂的。一直到八O年代开始才重新开始活动,每次每次都到日本来,在最后的九O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两日间,他就是去后乐园的巨蛋,为“约翰?蓝侬追悼音乐会”献上他的表演的。 而隔天就是Miles来到这个音乐会,为大家演奏仅此一曲披头四的那天。那一天对他说,或许对所有的日本粉丝来说竟成绝响。在那之后过了十个月,他就在洛杉矶亡故了。他的住宅除了纽约以外,在LA还有一间别馆。他亡故的圣特摩尼卡医院,就在顺着他别馆道路走下来的某个地方。 然后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一些事。“昨晚,我梦见我变成了鸟儿。”他这样说过。“在马里伏的海涛拍岸时高飞,我闻到潮水的淡香、水果的气味。”他也这样说过。马里伏就是在他别馆附近的海滩。那些话,现在想起来,虽然竟像是给日本粉丝的遗言,但是如果那个晚上是他在巨蛋音乐会的隔日的话,他前一夜应该是睡在东京的旅馆里才对。他在东京这个地方,梦见自己变成了鸟。这又是某种象征吧。那是他所喜爱的东洋都市,在他死后自己的印象里所窥见的景象吧? 而御手洗他,为什么说非要和他见面不可的理由我也懂了。御手洗知道Miles的身体,已然时日无多,他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不过他这个人,是绝不肯明白说出那样的话的。所以他把自己最真切的独奏献给了他。虽然是短短的、却是那样赌上全身全灵异样的表演,这是他送给他那伟大友人的、最后的奠仪吧! 我不知道御手洗现在人在那里,但他现在多半也在遥远的异国,接到了这个丧报了。我不禁遥想着。像这样的事件,这世界上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传达得到吧!我想他应该也一定有着和我全然不能比拟的感慨,这是不会错的。 尽管如此,御手洗为什么会交到这么有名的朋友呢。没有御手洗说服的话,像他这样伟大的人物,虽然是为了身为他同胞的身障者,他也不可能出席那样小小的音乐会。他是世界最高峰的爵士音乐大师。我不知听过多少就算以巨额金钱邀请他也被他拒绝的传闻。但御手洗不知花了多大的努力,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让他在横滨一小角的一个小小的业余音乐会上,献上本世纪最后的巨人无偿的演出。他们二位是因为什么缘由而相识、过去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看来永远会是个谜了。 不论如何,“Strawberry Fieldss Forever”现在成为我最喜欢且最爱的曲子,像这样独一无二特别的曲子再无其他了。在街上不论何处,只要听到这首曲子时,我就会思念起那一晚,在横滨那个小小的音乐会上,那位世界巨人、还有我的友人御手洗在会场上飒爽的英姿。当然当我看到Miles Davis在档案中的照片时也是一样。 而在照片下面,我用英文签写了那位巨匠的本名,“Miles Davis Forever”。然后这样一写之后,我终于解读出御手洗当年在舞台上所说的暗语了。在那个晚上,恐怕是因为他和唱片公司签了经济约的关系,所以无法挂上巨匠的本名。所以御手洗他,把朋友的名字倒过来读,“席维德?瑟林”,“SIVAD SELIM”,我的友人,确实已向我们介绍过这位巨匠了。而我的耳边,至今始终还残留着友人那个夜晚的发音。 —SIVAD SELIM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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