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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同级生
2011-02-13
 
由commykim翻译


序章

春美的心脏里有窟窿,出生之时它就已经在了。确定这件事的时候,我七岁。

那时,我们家住在K市。父亲建立的家面积广足,是旧时平房的样式。家附近有足够多的空地,包括我在内的周围的小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

那是一个夏暮。我在那块空地上和伙伴打棒球回来,一岁的春美在床上衰竭地躺着。一眼见到的时候就感觉很奇怪,她面皮紫涨,手脚痉挛不止。我连网球帽都顾不上摘就大声叫了起来。

母亲立刻闻声赶来,她当时在厨房里,并未感觉到女儿的异状。

那时的发作只持续了一、二分钟就恢复了,但父母出于担忧,带春美去了医院。春美的心脏畸形在那时第一次被诊断出:心室的隔膜上有窟窿,且肺动脉的出口狭小。不过,当时尚且七岁的我是无法理解这些的,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个婴儿患了某种严重的疾病。对于妹妹的病症有真正正确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是在读的中学生了。

这样的不幸突然降临到年幼女儿身上,令父母亲都悲伤不已。我看到这样的双亲,也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只有春美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天真烂漫地笑着。

从此以后,我家的生活被改变了。为了时刻在春美左右陪伴,母亲尽量减少外出的可能。到了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比如每周一次的外出购物,则由父亲来照顾春美。而且,自从得知了春美的身体情况后,本来每晚都会陪客人喝酒至夜深的父亲在家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还只是小学生的我,也尽可能地担负起照顾妹妹地责任。尽管在此之前的一年,她的诞生意味着父母对我的爱被她横刀夺去,为此我还曾愤恨不已。如今,大家不得不守护在受伤的她身边,我渐渐在不知不觉中也开始把她当成重要的宝物了。

父母和医生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我无从得知。然而从后来发生的诸种事件推测来看,应该是说了诸如“手术需要分成几个阶段进行”之类的话。春美在婴儿时期进行了一次手术,幼儿时又再度被实施手术。那个时候,我们全家就会惴惴不安地守在等待室里,胸口仿佛堵着什么似的,直到传来手术平安顺利的消息。每一次我们都祈祷春美这个小小的生命能逃过一劫,但是内心也做好了万一出现最坏结果的准备。每当医生最后宣告“手术结束,平安顺利”,全家都会禁不住喜极而泣。

我和一群普通少年一起过着相似且平常的学校生活。和春美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极力地优先照顾她。如果她表示想出门,我会陪护她去公园游玩;如果她告诉我想吃什么东西,我会立刻给她。春美在作为我妹妹的那段时间里,在她最后活着的那段日子里,只要有她未曾见识过未曾享受过的东西,我都会拼尽全力把它们呈献给她。春美值得我做这些,她是一个心地如此洁净绮丽的女孩。

这般的十年一瞬而过。在我们做成的温室里,春美健康美丽地成长。目前仍有一场最大的手术在等待着她,我们因此仍尚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只要闯过了那关,我们所有的辛劳就仿佛都值得了。

而我,和所有人一样健康的活着。对于春美而言,这点就很可怜了。不是出于嫌恶或其他,只是因为“生来如此”,想要像其他人一样跳着蹦着旋转舞蹈或者到处游荡对她而言都成为了不可能的事。

“没有办法呀,我出生时就是这样的呢。”这样说着的春美,脸上全是一片单纯明朗。每次看着这样的妹妹,我总是想到自己的散漫浪荡。如果换作我,一定内心充满了憎恨吧。

对,就是这样。

春美的不幸其实并非偶然事件。她是贪婪的人们丑恶争斗里的牺牲品。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心意已决。我绝不允许他们这样对待春美,我一定会在一个适当的时机狠狠复仇,我要让他们屈膝跪在春美面前——


第一章

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一,宫前由希子死了。

但我得知这件事却是事发的第二天。

这天,我一无所知地来到学校后发现几个女学生正在教室里抽泣。男生中也有几人绷着脸谈论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我向其中一个人提问,那人压低了声音回答,“二班的宫前好像死了。”

嘎噔,一阵生疼掠过我的心脏。我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重复问道:“你说谁死了?”

“宫前啊,喏,就是头发留到这里的那个。”那名学生用手比划到肩膀处,再次望向我,“对了,她不是担任你们那边的部长嘛?”

我没有作答,而是立刻飞奔出了教室,准备到二班去看看。不料,在那儿哭泣的女生更多。她们的这副样子完全说明了这个噩耗并非传言。伴随着心脏的狂跳,一阵耳鸣也向我袭来。我巡视周围,找寻起楢崎薰,然而却不见她的踪影。我向身边的一个女生打听了薰的去向,她告诉我在教师办公室,鼻头和眼眶都是红红的。

然后我立刻走向办公室,中途与楢崎薰撞了个正着。她那张鹅蛋脸泛着红晕,走起路来也气势汹汹的,给人一种目不斜视的感觉。要不是我主动跟她搭话,她可能与我擦肩而过都不会注意到我。

“啊,是西原君啊,你也听说由希子的事了?”她看看我的表情,仿佛又要哭出来的样子。之所以说‘又’,因为她眼睛下方已经留着一道泪痕。

听说了,我回答。

“我还是不相信,到底怎么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楢崎薰的眉毛弯成了八字型。

“我不知道。”她提了个我本想问的问题,我只好摇摇头。“真是死了吗?”

“真的,好像的确是真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眼角似乎又渗出泪水,小薰赶紧取出了手帕。

“是哪个混蛋老师说的?”我把混蛋老师的‘混蛋’两个字强调了一下,尽管平时我对所有的老师都很厌恶,但散播宫前由希子的死讯这种事使我的这种厌恶感倍增。

据楢崎薰所说,二班的日直去老师办公室拿日记本时,从副班主任的嘴里听说了由希子的死讯。

“理由他没说吗?”

“嗯,他说老师自己也不清楚。”

肯定是隐瞒了,我猜想,每当这种时候那些家伙就只想瞒天过海。

“西原君,究竟是为什么呢?由希子为什么会死呢?” 楢崎薰用手绢捂着眼角,声音不住颤抖。“她明明还那么活蹦乱跳的,几天之前她还那么健康!”

碰巧从身旁经过的其它班级的学生们,颇有兴趣地朝着我们俩望了几眼。尽管我也很想狠狠回瞪他们,但我很清楚自己的目光并没有任何杀伤力。

上课铃响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教室。里面有几位女生正在讨论由希子死亡的事,我便走上前问她们是否知道此事的详情。

“完全不知道,但好像学校方面对这件事很紧张的。”一个发型理得像男孩儿一样的女生低声说。

“很紧张?”

“我看到学生指导处的那些家伙们进出办公室都是脸抽筋着的,那一定和宫前的事情有关。”

“嗯……”为什么对于由希子的死教导处的老师会来回奔走,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是棒球部的部长吧?西原君,你是队长,没有谁来通知你吗?”

“完全没有。”

“噢,那我就不清楚了。”

不一会儿,我们班级的任课老师走了进来,点完名之后立即开始了没有任何意义的班会课。这个任课老师名叫石部,教国语。不光长得瘦,举止也很粗俗,给人一幅相当寒酸的印象。话也说得含含糊糊,永远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一样。

我本来还期待他说些宫前由希子的事,可没想到石部尽是在嘟哝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像放学后直接回家啊、草场角落里丢弃着的一只可乐罐里装着烟蒂之类的。

“那么,各名委员有联系事项要汇报吗?”说完一通废话后,石部按照惯例问道。一名担任卫生委员的男生举起手,陈述了一下尿检的复杂手续。说到一半时,一个学生说了个关于撒尿的笑话,引来了一部分同学的笑声。不过大部分的学生还是面无表情地无视了他。

等卫生委员汇报完,石部正欲走出教室时,露出刚想起什么事的表情回过头,“二班的学生好像遭遇的交通事故,大家也要小心一些啊。”
教室里一下子一片沸腾,可石部已经没了身影。

结束了漫不经心的第一节课后,我走向二班。从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楢崎薰立刻认出了我,抽搭着鼻子走出了教室。

“好像是交通事故啊。”我说。

“是的,就是交通事故。”小薰用手帕捂着眼角说,那块手帕已经湿得似乎再也吸不了一滴眼泪。“昨天傍晚的时候,她突然跑到马路中间,被卡车撞了个正着。山田是这么说的。”

她所说的山田,是二班的班主任。

“地点呢?”

“不知道。”

“由希子也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她会突然跑到马路上呢?”

“不太清楚。”

“你怎么一无所知啊。”我不由得咂了咂舌头,“你们没问山田吗?”

“当然问了,我们问了很多很多,可她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就只说了‘由希子死了,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这绝不可能!那些家伙肯定是什么都不想告诉我们。”小薰怒气冲冲地说,还时不时擦擦眼泪。

“有没有看起来知情的人呢?”

“这个嘛,反正我不清楚。”

说的也是,我望着小薰点点头。

“听说守灵安排在今天晚上。”可能为了让自己冷静一些,小薰深吸一口气之后说道,“西原君你会去的吧?”

“在由希子家里吗?”

“据说在她家附近的寺庙里,具体的地点我再帮你打听一下。”

“拜托了。”说完,我也叹了口气。“今天的训练只能先放一放了。”

“你准备让成员们都去吗?”小薰恢复了副部长的神情问道,由希子一死,今后就只有她一个人工作了。

“想去的人去就可以了,守灵这种事儿不过是走个形式。只是在这种日子里训练,大家肯定是提不起劲儿的。”

“那还用说!”小薰激动地说,并抽了下鼻子。

回到教室后,川合一正坐在了我的位子上,他是棒球部的第一得分手。

“你听说什么了?”川合将他那细长的双腿往课桌上一搁,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问道。我看出了他的脸色不太好。

“说是被卡车撞的。”

“是嘛,”川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把脚从桌上放下,站了起来。“马上要守灵了吧?”

“嗯,今天晚上。”

“你去的时候叫我一声。”说完川合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比被Knock-out之后下投手土台时看起来更小。(Knock-out:经过猛打使对方更换投手)

接下来的课程与往常一样,颇为无聊。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点的话,那就是教师的题外话比以前少了一些,但并不显著。

放学前的班会课时,班主任石部提及了一些关于宫前由希子死亡的消息。他解释说,由希子是放学途中去了别处而遭遇了交通事故,所以才嘱咐我们放学后别到处乱跑。

石部把举行守灵仪式所位于的寺庙地点写在了黑板上,可只有很少一小部分人将其记录了下来。

2

守灵仪式于当天傍晚六点举行,棒球部以十六名三年级成员为首,几乎全体人员都出席了。不光是与宫前由希子接触时间较长的三年级学生,连两年级甚至今年春天刚加入的一年级学生都如同正规赛被逆转从而淘汰一样,个个阴沉着脸。如果死的不是女部长而是正式成员中的一个的话,很可能还不至于如此沮丧,大家的这种表情,使我感到在前往寺院的电车上守灵就已经开始一样。

来到作为宫前家檀越的寺庙,发现已经挤满了大量的同校学生。尽管仍有几个用手绢捂住脸的女生,但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从同学去世的打击中完全恢复了过来,像周一的晨会一样,大家都三三两两成群,开始喋喋不休聊起天来。更有甚者已经忘记了场合,竟然还肆无忌惮地发出了笑声。

“她们这算什么?明明不难过,还来这里参加守灵!”楢崎薰狠狠地瞪着她们。

“你这么一说,估计大部分的人都得回去呢。”接球手吉冈良介,将庞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用手蒙着嘴说道。

“回去不更好?在这里还碍眼呢!”小薰加大了嗓门,仿佛不怕对方听见。
“喂,那个灰藤老头子怎么也来了?”吉冈指指前方,一个梳成大背头并夹杂着银发的人正站在寺庙的入口旁。与其说是老师,那瘦个儿的样子更像一个不道德的律师。

我不禁有些扫兴,“那种混蛋来这里干嘛?”

“肯定是来监视学生的,他在学校的时候也是用那种目光盯着学生看的。”

正如小薰所言,灰藤松弛眼皮下的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副样子与站在学校正门口检查学生服装的时候一模一样。

“既然那老头儿在这里,那么谢花老太应该也来了吧。”吉冈开始巡视起周围。

“你们看,果然在!”

一名女教师正命令零零散散站立的学生排好队,歇斯底里地叫唤着。

“快点排好!别说废话!要是你们对宫前同学还有一丝吊唁之心的话,就给我安静一点!你们这样对死者家属也太失礼了!喂,你把纽扣扣上!还有你,怎么没穿白袜子?”

每说一句话脖颈都会直直竖起、并紧锁眉头的这种习惯使得这个中年女人看起来就像一只满脸皱纹的母鸡,她就是被学生传言为把即将盛开的花都会吓得缩回去的御崎藤江。这个御崎和白发的灰藤被我们称为修文馆高中的老头老太。这两人都同属于学生指导处里眼红我们青春气息的老头老太行列。

御崎藤江向我们走了过来。

“你们是棒球部的人吧?队长是谁?”

“是我。”

“是嘛,知道烧香怎么烧吗?”

这个老太婆小看我们啊?我默默地点点头。

“烧香结束之后所有人给我立刻回家!绝对别到处乱晃!”

绝对,御崎藤江突出了这个词。我立即感觉一阵恶心,不由得转过身去。

“真是一个啰嗦老太婆!把由希子的守灵当作什么了?”等御崎藤江走开后,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的川合一正自言自语道。

大家按照烧香的顺序排成了长队,队伍分成两股,我刚好和川合并排。当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时,脑海里突然出现了由希子的脸庞,她半张着粉红色的嘴唇嘟囔着:“你是真心的吧?”

你是真心的吧——

和那个时候一样,我胸口顿生一种揪心的感觉。

如果祷告时间太长会招致排在后面人的怀疑,我放下手并睁开了眼睛。可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川合依然合着手掌。

按照惯例,烧香结束后,我们开始进行守灵的第二步,被一个大婶带到了备有许多茶点的房间。没想到这里也有教导处的老师,我们刚喝了几口茶,他们就开始‘赶快回家!’地催个不停。我故意把喝茶的速度放慢,喝完后又倒了一杯。棒球部其他成员也是全然无视叫嚷的老师,在那儿大口地吃着糕点。当我们离开时,装点心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工作的大婶虽然有点惊讶地进行了补充,不过一点都没有不高兴。看到自己准备的食品堆得比山还高一定才会难过。

“我还想在这儿呆一会。”离开寺庙大家解散后,川合一正走到我身边说。

“再呆一会儿?”

“本来守灵是必须陪上一整晚的,但现在不容许我这么做,所以我就想再多呆一会儿。”

“呵,”那我也再呆上一会儿,这句形式上的话刚涌到喉咙口,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别冻着了阿。”

“我明白,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点着头迈步而去,中途又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川合正靠在寺庙的围墙上仰望着天空。

在回家的电车上,我和与我有一段同路的楢崎薰走在一起。

“部长用的日记本,由希子带回家了。等我情绪稳定下来后我还得过来拿。”小薰抓着吊环,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说道。

“接下来你要辛苦了呢。”

“那倒没关系,一年级的时候也只有我一个人,只不过,果然还是——”

她话说到一半没说下去,很寂寞,我猜想接下来她说的应该是这句话吧。

楢崎薰成为棒球部的部长是在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她的工作是征收部费、在美工纸上写训练条目还有记日志,连女生很少会的比赛计分她都能做。但帮我们成员洗运动服、打扫房间之类的事她基本上不做。
所谓的部长,是一个为了维持整个部顺利运作的管理者,不是做杂务的人。我不是各位的老婆,没有义务帮大家洗内裤。你们如果不愿意我就辞职不干了。”她对着当时的队长这么说。而成员都怕得罪了部里唯一的女生,所以也全面接受了她的条件。

修文馆高中的棒球部出现女部长,这还是第一次。尽管身材娇小,但以睫毛长为魅力的小薰拥有着勉强能够称为偶像的容颜。

当我们升到二年级时,宫前由希子作为新部长加入了棒球部,是楢崎薰邀请她来的。由希子是一个肤色雪白、端庄淑贤的女孩,比起棒球部,别人都觉得或许茶道部或文艺部更适合她。她身材苗条,五官端正,立刻就受到了几名前辈的猛烈追求。可她都一一拒绝了。而对于成员以外的男生的求爱,她也没有同意。

我知道其中的理由,但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川合君看起来好像还喜欢着由希子嘛。”楢崎薰好像和我想到了一起,小声说,“他看起来很震惊呢。”

“每个人都很震惊啊。”

“西原君你也是吗?”

“嗯。”

小薰用大眼睛凝视了我一会儿后,小声说了句“是嘛”

当我刚打算问她究竟想问什么的时候,她的目光转到了我身后,我回头一看,水村绯絽子站在我身后。

“参加完守灵准备回家?”绯絽子那双让别人容易联想到猫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我少许侧过身,努力装出无表情的样子。“是啊,水村也是吧?”

“嗯,由希子两年级的时候和我同班呢。”她茶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对着我。

“刚刚在寺庙没看见你嘛。”

“我是第一个祷告完的,然后就一直在喝茶。”绯絽子终于把视线从我身上转移到了小薰。“楢崎,你和宫前同班吧,有关这次事故知道什么详情吗?”

“几乎一无所知。”小薰回答。“水村你呢,听说什么了?”

绯絽子停顿了一会儿,朝我瞥一眼,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是嘛”小薰微微点头后,把脸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三人都陷入沉默后,氛围有些凝重。

“我好像妨碍到你们了,我去那边咯。”说着,绯絽子走向旁边一节车厢。从窗户里吹来的风掀起了她乌黑透亮的秀发。

“我不太喜欢她。”等水村绯絽子的身影消失后,小薰说。“她有点难以接近,有种像女王一样的架子。”

“她是故作清高吧,大家都这么说。”我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说道。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么贬低她时,我有一种强按作痛牙齿的快感。

“她爸爸貌似是东西电机的专务,家里有钱,人又长得这么漂亮,故作清高也无可厚非呢。”小薰这么说完,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说:“她怎么会主动跟西原你搭话呢?你们又没有同班过。”

“啊……虽然没有同班过,但曾经在一起聊过。”一时想不到合理的回答,我有些焦急。小薰则‘噢?’了一声,疑惑地点头。

没过多久,小薰到站了。

“那么,明天见。”

“嗯,你要快点振作起来哦。”

听我这么说,小薰微微一笑,‘嗯’地作答后下了车。

车厢空了许多,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正闭上眼睛回想着宫前由希子和川合一正的时候,好像有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因为感觉不太对劲,便眯起眼一看,发现是水村绯絽子。顿时我的心潮澎湃了起来,触碰到她的部分慢慢感到一阵发热,腋下也渗出了汗水。

“刚才我说了假话。”绯絽子脸朝前方,说道。

“假话?”我把脸转向她,“什么假话?”

“关于事故我一无所知,这句话。其实我知道你们不了解的事实。”

“我听说由希子突然跑到马路中间,然后被卡车撞倒了,是这样吗?”

“没错,正是如此。”水村绯絽子慢慢向我转过来,当四目相对时,我立刻看向了别处。

“只不过呢,”绯絽子说,“她貌似不是一般的状态。”

“什么意思?”

绯絽子没有立刻回答,不一会儿电车抵达了下一站,我不免有些急,她就在此站下车。

“什么意思?”我重复问道。

“由希子呢,” 绯絽子站起来悄声说,“怀孕了。”

咦?我抬起头。

“是真的哦。”她低头看着我说出了这句话后,转身朝车门走去。
3

我的家位于离车站步行十分钟的地方,在被划分得整整齐齐的住宅区内,那竖立着的几十幢楼房中一幢。

我打开房门,发现玄关处放置着一双崭新的女式运动鞋。我立刻意识到了这是谁的,连忙脱鞋进了屋。

“你不是还没出院吗?”我一进客厅立刻就问。

此时妹妹春美正坐在沙发上与爸爸玩着拼图游戏。妈妈似乎在厨房做晚饭。

“你回来啦?因为感觉不错,所以就提早一天回来了。”春美微笑地说。她瘦得如同小树枝一般的手脚、欠圆润的脸颊、与过于苍白的肤色并不能证明她的健康,但光从她的表情看来,确实精神不错。

“那明天小学怎么办?”

“我想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再去,爸爸说他开车送我。”春美高兴地说。

“爸爸你没问题吧,工作呢?”我对正摆弄着拼图片的爸爸问道。

“一天应该没关系的。”爸爸背对着我说。

“庄一啊,你撒盐了吗?”妈妈从厨房走了出来,“你去守灵了吧?”

“撒了。”这么麻烦的事我当然没做,但怕她啰嗦就随口回答了。另一方面,我不想在这里提到守灵的事。

“谁死了?”果不出所料,春美表示出了兴趣。

“只是同学的奶奶,”我打算蒙混过关,“已经九十岁了,衰老至死。”

“噢”春美没有怀疑,撅着嘴点了点头。

“啊,对了,前几天跟你说过的小猫相册,我借来了放在房间里,要不要来看看?”

“哇,真的吗?”春美的眼睛闪着光,“那我这里拼完就去看,还剩了一点,你看漂亮吧?是爸爸帮我买的。”

拼图的盒子上画着一艘浮在大海上的白色帆船,船头站着一个身穿裙子的女孩儿。

“真美。”我故意冷漠地说,比起拼图,春美绝对会对小猫相册更感兴趣,她这么说一定是为了不惹父亲生气,春美就是这种女孩儿。本来她就算是憎恨父亲也不足为奇,但这种事她似乎完全抛在了脑后。

走进自己房间后,我换上睡衣往床上一躺。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水村绯絽子那句话。

由希子怀孕了噢——

怀孕,孩子。

既然从绯絽子口中说出来,决不会是谎话,她没必要撒那样的谎。

胃里变得沉甸甸的,胸口有一大块东西堵着,并且还在我体内不断地扎痛着我的神经。

如果怀孕的事是真的,那又与此次的事故有何联系呢?而且这件事怎么会被绯絽子知道的呢?是由希子亲口告诉她的?可我没听说她与宫前由希子有那么熟啊。

我起身抽出放在书架最边上的相册,那是要给春美看的小猫写真,是一周前我问宫前由希子借来的。

“送给你也没关系哦。”那天,由希子向我递出这本相册,说道。

“但这个不是很珍贵吗?”我知道,这本相册是由希子的父亲从海外给她带来的礼物。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是送给春美的话,也不可惜啊!”由希子抬头望着我,正因为我深知她这种目光的含义,才对接受她的好意产生了抵抗。

“我肯定会还给你的。”我说,“给妹妹看了之后立刻归还。”

“这样吗,不过不用着急的。”由希子微笑着说。

难道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吗?尽管我对女性生理常识不太了解,但我觉得她不可能完全没意识到。她是在意识到之后,还露出了如此灿烂的笑容吗?

我胸口还是堵得慌。

晚饭时分,春美来到了我的房间。

春美翻开相册之后,连声赞道:真可爱!由于来当过几次比赛的后援团,楢崎薰和宫前由希子都很疼爱春美。就是因为如此,我今天才难以把由希子的死讯告诉她。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嗨,你们今年去得了甲子园吗?”春美看完照片,抬起头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老实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我们很拼命。”

“去年是第三轮被淘汰的吧?”

“是第二轮,对不住你们了。”我们队伍以前几年的实力也只有这点了。

“可今年有了川合君这张王牌了不是吗?”
“就算再多几个川合,也治不了那些家伙。私立学校强悍的队伍多的是,我们的目标现在是进入第三轮比赛。”

“什么呀,真没意思。”春美撅起小嘴,目光再次落到了照片上。

她似乎想把自己无法进行运动的精力全部投入于关心哥哥在棒球界的动态上,她尤其喜欢夏季的高中棒球赛,去年我们修文馆高中的地区预选赛,她统统都到现场来观看。我们得了一分之后,她就大声欢呼雀跃,陪同她来的妈妈对于她的心脏是否能承受这种负担一直惴惴不安。

“话说回来,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吗?”春美面带戏谑的表情问。

“干吗突然问这个?”

“没有吗?真没意思!”

“我只是没那个闲工夫,棒球赛结束之后就要复习迎考了呢。”

春美两手做出手枪射击的姿势,说道:“喂,你和那个人后来怎么了?就是很久前你告诉过我的、超漂亮的那个。”

“我说过这种话吗?”

“当然说过了,哦?难不成你在瞒着我?”

“没这回事!喜欢我的漂亮女孩儿多着呢,我都没和她们怎么样,不骗你噢。”我尽量表现得平静,回答道。

“嗬,”春美合上相册,将其握在手里站了起来。“这个是部长姐姐借给我的吧?是薰姐?”

“不是,是由希子。”我安抚着自己情绪回答。

“是嘛,是那个人啊,果然呢。”

“什么果然?”

“你不知道吗?”春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不是喜欢哥哥你吗?”

心脏一阵强烈的悸动,“你说什么呢!没这种事!”

“咦?是这样吗?我感觉我猜对了呢。”

“猜错啦!别再说无聊的话了!”我的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你会这么顶真,真可疑。不过,先放过你吧。”春美将相册捧在胸口。“这个我借走了啊!”说着,走出了房间。

我又一次躺倒在床上,春美的话不断在我耳畔重复着:她不是喜欢哥哥你吗——

我试着回忆宫前由希子,可浮现在脑海里的并不是我与她的对话,而是由掌间感受到柔滑如纸一般的手感。即便如此,身体内部立刻有东西涌了上来,没过多久,它就化成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眸。一方面,我对自己并非冷血动物感到安慰,而另一方面,又对以为用这些泪水就能换得免罪符的自己感到厌恶。

4

迎来了宫前由希子死讯公布后的第一个早晨,不料凝重的气氛早已在学校里一扫而空。连由希子所在的高三二班的教室里,都是一片欢声笑语。同校学生的死亡,归根到底不过如此。

而从今天早晨开始,耳朵里传来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传言。这个传言与水村绯絽子所说的内容完全一致,那就是:宫前由希子已经怀孕了。

我周围没有一个学生知道传言的出处,但这个传言较易引起轰动,所以传播速度惊人的快。上午还是一小撮人咬咬耳朵的程度,到了中午就成了所有人的饭后话题。而话题的焦点,当然是由希子的对象是谁。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当然并非我不关心,我只是在心中暗自思考着就怀孕的事加以确认的方法。

当我在食堂吃着汉堡套餐时,感觉有人站在我深浅。抬头一看,川合一正面带阴沉的表情低头望着我。

“你吃完午餐有事吗?”他发问。

“没事。”

“那少许陪我聊会儿吧,我有点事要问你。”

肯定是关于那个传言的,我的直觉告诉我。

走出食堂,我们俩绕到了体育馆的背后。以前经常会有高年级学生会把低年级学生拉到这里,由于态度傲慢或者太自大而教训他们,不过最近这档子事就没听说过了。

“你觉得那个传言是真的吗?”川合靠在大楼的墙上,问道。此时,我感觉到他全身散发出一种容不得我装傻问出‘哪个传言?’的气息。

“有可能是真的。”我回答。

川合看着我,“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要是谣言的话,也太离奇了。”

“所谓的……无风不起浪吗?”

“嗯,算是吧,这要是胡编乱造的话也太恶劣了,如果有人恨由希子那就另当别论。”
“嗯,”川合穿着运动鞋的脚蹬了一下地面,“我也这么认为。”

“然后呢?”我催他往下说。

川合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来回走着。他绕着我走出了一个半径为三米的圆形,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停下脚步,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特意说了,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由希子。”

这事儿确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我默默点头。

“可世事总是坎坷多,她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儿。”

“但她也不讨厌你啊。”

然后川合咧开嘴笑了笑,说:“别说没意义的话。”

的确如此,我心想,便回答:“这倒也是。”

“由希子可是喜欢你的呢。”川合扬起脸,直直地看着我,“你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才对。”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好默不作声。

“西原!”川合叫了我一声,“你老是回答我,如果那个传言的确是真的话,你知道孩子是谁的吗?”

我回看了川合一眼,那家伙黑色的瞳孔好像被什么固定住一样,一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我反问他。“你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而已,由希子的男朋友究竟是谁,要是你的话——”川合咽了咽口水,继续说:“要是你的话,我能容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这些。”

“是嘛……”

“很没用吗?”

“没有,”我摇摇头,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话,那么孩子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后接着说:“就是我。”

几秒钟之内,川合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倒吸一口气。把气息‘嘘~’地呼出之后,他点了两三下头。

“这样啊,”川合发出了低沉又含糊的声音。然后眼睛朝着下方,身体也一动不动。

他说不定会揍我,我猜想。如果这样,我不会躲,因为我已经做好了被打得准备。尽管被别人看见有些麻烦,但只要没有目击者,事后我不说就不会有问题。我只是担心,川合千万别用左手打我。在如此关键的时期,要是把我们队核心队员的手指弄痛了可就糟糕了。他会用哪只手打呢,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川合抬起头,伸出了左手。我僵硬起身体,不料那只手搭在了我肩上。

“我问了不该问的呢,”他说,“真是对不住了。”

“你不打吗?”

“打?”川合瞪圆了眼睛,“我打你吗?为什么?”

“没为什么啊……”

然后川合把手从我肩上放下,苦笑着说:“我没生你的气啊,由希子也不是我的女人。要说我的心情,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呢。”

他的话令我一头雾水,我歪起了脑袋。

“我是说,她的恋爱对象是你令我着实感到万幸。如果不是你,我就变得对由希子一无所知了,那才可悲呢。而且——”川合用小指挠着脸颊,我顿时一愣。这是他害羞时候的习惯动作。“而且我为由希子感到高兴,能够和自己喜欢的男生那样。”

被他这么一说,我不能不感受到良心的苛责。我无法正视川合的脸,只能望向远处。

“怀孕的事,由希子没跟你说过吗?”

“我没听说。”我回答。

“你也是听了传言才第一次知道?”

要是在这里道出水村绯絽子的名字,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是的”我索性这么说。

“真像那家伙的作风。”川合吁了口气,说道。‘那家伙’好像是指由希子。“她肯定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打算自己处理掉。”

“多半是。”所以我才更加心痛。

“我听到的传言版本是,由希子在放学去妇产科医院的途中遇到事故的。”

“这我倒没听说。”我回答,“这是真的吗?”

“很可能是真的吧,因为事故发生的地点与由希子的家完全是反方向。如果是去医院,那这点就能解释了。”

真可怜,我感觉到,有可能因为她脑子里被怀孕的事所占据,才没有注意到开到身旁的卡车。

“就算如此,”川合自言自语道,“这个传言是从哪里发起的呢。”

“这个嘛……”我只能摇头晃脑,尽管由此我想到了水村绯絽子的面容,但她不是那种会散播谣言的女生,昨天她在楢崎薰面前也选择了沉默。

不过还是有必要和绯絽子当面对质一下。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但当我迈开步子时,又被川合叫住了:“你等等!”

“最后我想再问一个鸡婆的问题。”

“什么?”

“你的感觉又是如何?”

“什么感觉?”

“你也喜欢由希子吗?”

我望着川合,他那犀利的目光让我吓得差点缩起身体。

“嗯,”我点点头,“喜欢。”

川合的肩膀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气。

“我猜也是,这又是个傻问题。但如果你不这么回答的话,这次说不定我就会揍你。”

顿时,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血色消失了,为了不让他注意到这点,我用调侃的口气问:“用左手?”

“正是。”川合把大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道。

5

恐怕我将终生难忘,那是在3月30日。

即使在春假里,棒球部也需要训练,训练时间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作出此规定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去年秋天当上队长的我自己。

训练结束之后,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整理得分纪录。那天正好轮到我,而且刚好我也没有兴致与伙伴们同行。

虽说整理记录,其实我并没有很认真地在做。说白了,我只是在以玩玩藏在更衣箱里的任天堂、听听FM广播来消磨时间。

结果,我在棒球活动室里一呆就呆到了五点。我锁上门,一边用余光扫着运动场一边走向校门。这个时间足球部还在进行训练。

当我来到门口时,我向走在前边的宫前由希子走了过去。今天没见与她一直形影不离的楢崎薰的身影。

我快步追了上去,主动跟她说:“你刚刚一直在干吗呢?”

由希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噢……我刚刚一直在图书馆呢。”

她的口气与往常几乎没变化,令我稍感意外。从背后突然有人跟自己说话,本来应该更惊讶才对。

“春假图书馆也开吗?”

“当然开了,西原君你从来不去所以才一无所知呢。”

“因为我平时不看书啊。”

我们并排走着,我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莫非她一直在等我?证据就是我留到这么晚,她却完全不问缘由。在图书室的窗口是完全可以望见运动部大楼的,而棒球部的活动室就在那幢楼里。

隐约感觉到由希子对自己有好感,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很确凿的证据,当然她也没有进行过告白。只是从她平日里无意识的态度、对我的说话方式当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体会。一开始,我以为那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导致的自恋,可后来发现,仅仅如此的话仍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而楢崎薰的行为也成为了证明这点的佐证之一,她显然一直在积极创造着我和由希子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这完全可以解释为,她看透了由希子的心意而故意为之。

虽然没有到川合的程度,但部里也有很多成员暗恋着由希子,并且她也有应得此誉的魅力。正因为如此,我或许能称得上是一个幸运的男生吧,所以我并未有任何反感。不过我却完全没有考虑过要与她交往,当然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然而这一天,这个理由消失了。或者应该说,刚好就是这天消失的。其实,正是此事使我失去了回家的意愿。

在这种节骨眼上,倘若我就这么径直走向车站,或许事情就不会开始,可偏偏我对由希子这么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吗?”

“好啊。”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虽然没笑,但眼睛透出一丝欣喜的表情。看到她这个样子,尽管感到自己做法很不道德,但我还是产生了一丁点儿优越感。

我们经过车站,走进了一家位于热闹商业街的蛋糕咖啡屋。在客人里,只有我们俩穿着校服。

我们先是聊了一会儿关于棒球部成员的话题,然后照例发泄了一通对学校教师的不满。接着又聊到了毕业去向。由希子说,她准备去学语言。以她的成绩,说这样的话是完全有资本的。

这家店咖啡续杯是可以优惠的,当我点完第二杯后,宫前由希子说:“这段时间西原君你有点奇怪啊。”

“哪里奇怪了?”

“总觉得不太对劲,训练的时候也是。很多时间都心不在焉的,话也变少了。”由希子抬眼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不可能——与春美有关系吗?”

“没关系,别瞎猜啦。”

我不自觉地声音大了起来,由希子猛地一哆嗦,垂下了眼睛。看到她那副沮丧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措辞过于生硬了。与此同时,我再次意识到她的确对我有好感,正因为如此,她才注意到了我的样子有些非同寻常。而恐怕就是对此耿耿于怀,她才一直在守候把自己关在活动室里久久不回家的我。

“你为什么认为会与春美有关?”我缓和了一下口气,问道。

“嗯……就是有这种感觉。”

“是吗……”我用指尖擦去盛有冰水的杯子上的水滴。“说实话,的确如此。”

“嗯?”由希子抬起头。

“与春美有关,刚发生的事。”

“是吗?”她小声问道,“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我暂时不想说。”

“嗯……”

第二杯咖啡端了上来,我往里加了奶,用勺子咕噜咕噜搅拌起来,对话暂且告一段落。

“你爸爸在做什么呢?”我先发问。

可能话题跳跃过快,她愣了一下,“什么叫……在做什么?”

“职业,就是问你爸爸的职业。”

“噢……普通的工薪阶层,在做销售一类的工作。”

“哎,真不错呢!”我无凭无据地说道。

“西原君你的爸爸好像是公司的老板吧?”由希子把两个手掌垫在股下,一边晃着身体一边看着我问:“是叫西原制作所吧?”

我喝着咖啡,歪起了嘴。“很小的公司啦,就是个镇上像样一点的工厂而已,算是承包工厂吧。我爸总是要看顾客的脸色行事。”

“那我爸爸也是一样啊。”

“但你爸爸不会为了工作而牺牲家人吧?”

“话是这么说……”说话吞吐起来的由希子用窥探的眼神看了看我,“与爸爸的工作也有关?”

我握着咖啡杯,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顿时有一种想把胸口积压已久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部吐露出来的冲动,可最后我还是硬生生控制住了。

“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总之我就是家里发生了不开心的事,有些心烦意乱。”我啜了一口咖啡。

“你训练之后没有马上回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算是吧,怎么也不想回家。”我皱起眉头,“别的家伙要是碰上这种事,知道各种各样消愁的办法,像去跳舞啊,唱卡拉OK之类的。”

“西原君你没去过吗,这种地方。”

“也不是没有去过,但总觉得自己不太适合。”

“那就别去了,不适合的话。”

“因为太老土了,毕竟是乡下人。”棒球部的成员都知道,我是在上初中时才搬到这里来的。

“没这回事!”由希子一脸顶真的表情,摇了摇头。“西原君打棒球的样子最帅了。”

被她这么正面赞扬,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就是这么感觉的。”由希子重复了一遍,眼眶都有点红了。

我把冰水咕嘟咕嘟喝完,无意识地东张西望起来。目光落到了身边一个架子上的体育报。

“我想找部精彩些的电影看看,那样更能打发时间。”我看着报纸上的电影栏说道。

“现在去?”由希子睁大眼睛。

“是啊,现在去或许还赶得上末场。”对于一时兴起的念头,我渐渐当真起来。

“但穿着校服去有点不太好吧。”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拍拍放在身边的运动背包,“考虑到放学可能还要去别处,我准备了更替的衣服。”

“啊,你真坏啊。”

“这点又不算什么——那我走了啊。”拿起付款单,我正准备站起身。

“呃……你等等。”由希子叫住我,“我跟你一起去行吗?”
她的回答有些突然,我眨眨眼睛说:“这倒无所谓,不过你穿着校服也不太好啊。”

“你稍微等我一会儿。”说完,她拎起自己的小提包站了起来,好像是去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穿着红色的毛衣走了回来。由于颜色过于鲜艳,使得下身那条灰色的百褶裙看起来不像是校服的一部分。我到那时才注意到,那条裙子长度比学校规定的要短得多。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由希子稍显羞涩地说。

“你自己不也带了替换衣物了吗,还说我呢。”

“但对女孩子来说,这点是必备的啊。”

由希子转过身走向出口时,裙摆呼地飘了起来。由于衣服颜色的缘故,我感觉她的脸也染上了红色。

真可爱啊,我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在电车终点站的洗手间里,我替换上牛仔裤,并脱下校服,穿上一件较薄的夹克衫。为了藏起运动型短发,还戴上了一顶苔绿色的帽子。真适合、真适合,由希子拍着手连连叫好。

把随身物放入投币式更衣箱,又在麦当劳买了汉堡和饮料之后,我们走进了电影院。在电影开始前,由希子跟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和同学一起看电影要晚点回家,似乎还被母亲骂了一通。

“偶尔一天晚回家真不错。我对她说完我已经在电影院里,然后立刻就挂了。”

“没问题吗?”

“嗯,不用担心。”由希子莞尔一笑。

电影是讲述一个可以预见未来的女主人公的幻想故事。不过,电影的情节却迟迟无法映入我的脑子里,我一直在思考着坐在我身旁的宫前由希子。在走出咖啡店时偷看到的她那副活泼的表情、她处处为我着想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东西都在我心里不断放大,我再一次认识到了由希子的优点。除此之外,与她相接触的手臂所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有弹性的皮肤,刺激了我性欲,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当然,那时候的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也是影响我的因素之一。无论如何,在那时,我渐渐开始陷入了一种错觉:自己也被由希子所吸引,我能和她好好交往下去。

我并没有感到紧张,带着理所当然的心情握住了由希子的手。她也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儿,她还把头靠在了我肩上。

高潮发生在电影结束前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不期而遇,由希子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我就像嘴唇被吸过去一样亲吻了她。影院里空空荡荡的,根本没必要有所顾忌,其他的客人几乎也都是情侣。

如果在那时我们中有谁可以冷静一些,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但当时的我们都被冲昏了头脑。一个人的高涨热情,使另一个人也兴奋了起来,这种状态下会导致未酒而醉的结果。走出电影院后,我们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言语间还表达出依依不舍的情感。

等回过神来,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

“该回家了呢。”我说道:“家人会担心的。”

“他们肯定会发火,这也没办法。”由希子耸耸肩,看着我说:“西原君,你不给家里打电话也没关系吗?”

“我刚想起来要打。”

我找个电话亭走了进去,由希子也跟了进来。

当我在拨号码的时候,我是打算直接回家的。可当我拎起听筒放在耳边、看到由希子那稍稍泛红的脸庞时,我突然改变了主意,这种冲动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等电话接通后,我对妈妈说:今晚我不回来了,住在吉冈家里。

在一旁听着我说话的由希子,我放下听筒之后还一直是一副惊讶的神情。

“你接下来要去吉冈家?”她发问。

我摇摇头,“不去,这个时候去还不给别人造成麻烦啊。”

“那你去哪儿?”

“想想法子咯,有些咖啡店24小时营业,也可以去看午夜电影。”

“这样对身体不好。”

“一个晚上问题不大。”随即,我把产生微妙变化的目光从由希子脸上移开,“如果是两个人,就有可以住的地方了。”

我装出开玩笑的样子说,但心里却是认真的,并且也算准了由希子不会当成是玩笑的。果不其然,她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

由希子有些尴尬地摇摇头,“这不行……”

尽管对这个回答有一部分心理准备,但我内心还是有些沮丧。我没有将其表露出来,说道:“我猜也是,所以我还是在这儿附近找家店凑合过夜算了。”

“你真的不回家?”

“我不想回去,”我的口气略显生硬,说:“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抱着由希子,再次迈开了步伐,她也把手勾在我的腰部。在旁人眼里,可能我们俩就像一对已经谈了几个月的恋人一样。

很多人都向车站走着,基本都是一些下班后未直接回家的白领,还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住一晚的钱我还是有的。”我锲而不舍地在她耳畔低语。现在回想起那时候所产生的邪念,我还会对自己的行径唾弃不已。我为了不错过这次良机,不计后果,也不考虑对方的感受,甚至连自己是否真的喜欢由希子这点也置之脑后。这根本与大街上那种对女性进行性骚扰的色情狂没有任何分别。

“不行啊……”这是她的回答,“这不行哦。”

听到这个答复,我并没有继续纠缠不休。但并非因为我恢复了判断力,只是不想继续厚颜无耻而已。

“是嘛,不行吗。”我再次用劲抱住她。“对不起哦。”

由希子低下头,一直默默不语。

我在车站替她买了车票。

“小心点,其实我该送你回家的。”我把车票递给她,说道。

“行啦,没关系的。”

检票口人头攒动,我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目送着由希子通过自动检票机。看着她身上那件红色毛衣渐渐混杂在人流中,我不免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在我走神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当我转过身时,出乎意料地发现由希子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禁啊~地叫出了声。

“怎么啦?”我问她。

“那件事……可以。”

“嗯?”

然后由希子向我走近了一步,似乎不希望经过的人们听见,低着头小声说:“可以住一晚。”

由于太突然,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因为……”她说到这里闭起了嘴。

我抓起她的手,逆着人流走了出去。与此同时,我也在违抗着心底里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在对我叫唤:冷静一点!要三思!

关于附近有哪些旅馆、入住又需要哪些手续这些事情,我通过杂志和午夜节目进行过研究。不过事实上,这些知识极为简单,根本没必要学习。

我们依次冲了淋浴。先是由希子,然后是我。等我走出浴室,我脑子突然浮现一个念头:她不会消失了踪影吧?因为电视剧里无数次出现过类似情节。她却已经躺在床上看起了电视,见我走到了身边,便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关上灯和电视,注意着不触碰到她的身体,钻进了被窝。尽管周围是漆黑一片,但我知道,此时她正背朝着我。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两个人都僵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不冷吗?”我问她。

“有一点。”被子的另一头传来了由希子的声音。

我慢慢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背。又过了一会,她把身体转了过来,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由于两人都没有经验,所以这档子事实行起来花去了惊人的时间。听别人说和看书上的介绍一点儿也没用,就像读了介绍自行车的骑法丛书之后依然不会骑自行车一样。

但即便如此,这天夜晚我还是在她体内射了两次。她却丝毫未露出有快感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痛苦。

黎明时分,我小寐了一会儿。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由希子正躺在我腋下盯着我看。

“你不睡没关系吗?”

“嗯……喂,西原君。”

“怎么?”

“你是真心的吧?”

被她这么一问,我仿似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更确切地说,是重新认识到自己原来当成是梦境的东西,现在都成了事实。意识到这点的一刹那,我心里顿时纠结了起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我说完,再次将她那瘦弱的身躯抱紧。
在那之后,我们又约会了两次,当然,没有再做过爱。只是在街上闲逛、看看电影那种健康的交往。但我没有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任何人,由希子对此也绝口不提,似乎也是为了我身为棒球部队长的立场着想。

说句实话,当时的我并不十分了解自己的心意,直到现在都不了解。但有一点能够断定,那个时候我与由希子干了那事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她。那时的我开始自暴自弃,试图逃避各种现实。首尝禁果作为逃避的手段而言,再合适不过了。用粗俗点的话说,不管对方是谁都行。

当然,有这个既成事实在先,然后再产生感情的情况也比比皆是。那天以来我感到自己必须开始珍惜由希子,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并且自己对她的感情也在不断升温中。只是这能否就能称之为爱情,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总感到这与爱情略微有些差别,或者说,这种情感位于爱情定义的延长线上。

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回顾着得知由希子死讯时候的心情。那时自己的感情起伏究竟算不算一个痛失恋人的男生应有的悲伤,我完全没有自信。而另一个自己在一旁望着这样的我,又在我耳畔低声说:计较这件事本身,就是证明你是个差劲的人最好的证据。

6

放学之后,我立刻走出教室,在三年级一班教室的门口旁边等候着。其他学生离开后,过了很久水村绯絽子才走出来。她一见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有些事想问你。”我悄声对她说。

绯絽子似乎未显意外,轻声回答道:“那去我们那边的房间说好了。”

她所说的‘我们那边的房间’,是位于同一幢教学楼四层的第二化学实验室。虽说是实验室,但只不过作为一个堆放平时不太使用仪器的仓库而已,目前只有天文部的成员还会将它作为部内活动室进进出出。而水村绯絽子则是天文部的部长。

我走到房间门口,朝着绯絽子的背影说:“在这里就行了。”

绯絽子却略微颦蹙起眉头,“进去说吧,也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的话题吧?”

“话是没错,但还是在这儿吧。”我不想和绯絽子单独相处。

“我想在里面聊。”她打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进这个房间,我这还是第一次。靠近门口的墙壁上固定着铁架,上面摆满了装着实验仪器的瓦楞纸箱。而还有一些里面装不下的仪器,胡乱地堆放在地上,上面全都布满了尘埃。再往里走点,放着两只可以容坐10个人的桌子,旁边竖着一只天文望远镜。

“坐吧。”水村绯絽子指示我坐在滚轮椅上,“我帮你泡杯咖啡吧,不过是速溶的那种。”

“不用了,”我粗鲁地往椅子上一坐,“我要说的事情是关于由希子的。”

“我猜就是。”绯絽子也面朝我坐下。

“本来我不打算主动跟你搭话,只是迫不得已。”

“干吗要找这种借口?”

“不是借口,这次我要跟你说的事的确非同寻常。”

“嗬,我也不追究了。”绯絽子在桌上交叉起手指,“由希子怀孕的事传开了呢。”

“应该不是你散播出去的吧?”

“你怀疑我?”

“正因为我没有怀疑你,才来问你的,这件事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从谁那里听来的无关紧要吧?”

“话不能这么讲,这种事情不通过特殊渠道是不可能传出来的,现在居然你知道了,怎么想都觉得奇怪,难道说,你是问了由希子本人才知道的?”

“我和她关系还没好到那种程度。”

“那你是听谁说的?”

“我不能告诉你,”绯絽子断然拒绝,“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知道这件事的途径与谣言之源不同,请你把怀疑方向转一转。”

“你还是不明白呢,”我敲击了下桌子,“谣言出自何处这种事,我根本无所谓。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会得知由希子怀孕这件事的。”

绯絽子随即做作地稍稍翘起下巴,用窥视般的目光看着我。

“我本来还以为你因为这事儿传出去而动怒呢,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啊。那西原君你为什么对这事儿要刨根问底呢?是因为她是棒球部部长?不,肯定不是,仅仅因为这个你是不会摆出那副臭脸的。”

“这个无所谓吧?”

“难不成你让我单方面回答问题?也太自私了点吧?”绯絽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那副不明理由的从容表情令我不禁有些窝火。

为了打破她这种从容,我说道:“那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果然收效了,绯絽子的表情僵硬起来,目光也变得呆滞。胸口大幅起伏了一下。

“是吗?”她那消失了笑意的嘴角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和由希子是这种关系?”

“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月,三月的最后一天开始。”

过了一会儿,绯絽子似乎松了口气。那段时期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事,她可是最清楚的。

“噢,是这样啊。”绯絽子用明显是装出来的平静口吻说。然后收起表情,抬头看看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那你是真心的吗?”

被她击中了问题要害后,我有些猝不及防。当然是真心的,这种话我无法立刻脱口而出。在我回答之前,绯絽子摆了摆手说道:“真是个傻问题,你是不是真心同我也没任何关系。”

“说的就是嘛。”我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姿势,回答。

绯絽子撩起头发,用有些懒散的口气说:“告诉我由希子怀孕这件事的,是灰藤老师哦。”

“灰藤?”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意外。

“你应该听说过那个老师是天文部的顾问吧?然后就在昨天守灵仪式开始之前,我和他聊了一会儿,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的。”

“噢,原来如此啊,也就是说,你是那家伙选中的菜啊。”我讽刺地说。然而这并非单纯是嘲讽,灰藤对绯絽子的态度明显与对其他学生不同,这一点我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

绯絽子并没有否定我的话,而是游移走了视线。

“先不说这个了,那个家伙又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老师说,他是从由希子母亲那里听来的。”

“由希子的母亲?”我不由得抬高了语调。她母亲是决不会把这种事跟学校教师说的。

“其实我不太想说,这事儿跟她的死也有关。”

“死因不是交通事故嘛?”

“没错。但她如果不是怀有身孕,说不定就会得救。由于激烈的撞击,导致了流产,最后出血不止——”接下来的话绯絽子吞咽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我痛苦地呻吟着,同时感受到自己心灵所受到的创伤,“除此之外,灰藤还说什么了吗?”

“我没多问。”

“这不可能,他一定会加上一句,就是由于有些人纵欲而又轻率,才会酿成这种后果……之类的话。”

“这就随你想象了。”她没否认。

我踉踉跄跄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你的话很有价值,还好来问了你。”

正当我伸手开门的一霎那,门咣地一声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我们刚才提到的灰藤。他见到我的瞬间,立刻变成了如同在温室里找到害虫一般的表情。

“你这家伙在这种地方干吗?”他说着,目光移到了我的身后。他似乎很在意水村绯絽子。

“只是跟她聊了些事,现在刚要离开。”说完,我轻轻推开灰藤走出了房间。在走廊上走出几步后,传来了那家伙对绯絽子说:

“水村,我虽然不知道你们聊了什么事,但请你尽量避免与男同学两人独处于这种密室,我这么说是为了你着想。”说话的声音有些令人发毛。

是你自己居心叵测吧!——我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再次迈出了脚步。

7

棒球部这天也没有训练,举办守灵仪式和葬礼几天就稍作调整,是我们教练的指示。教练是一个姓长冈的年轻教师。

在回家途中,我乘上了与家反方向的电车,为的是到由希子发生事故的地点去看看。令人不解的是,事发现场的准确位置与她怀孕一事同时被传了开来,似乎散播传言的这个人,掌握了相当详细的信息。

我下车的车站周围全是一些羊肠小道和小型店铺。这么窄的路上还有各种公共汽车来往,所以更加一片混乱。我沿着这条路行走着,人行道旁每隔几米就种了一棵樱花树。

大约走了五分钟,左侧就出现了一所中学。根据传闻,事发地点就在这里附近。左右分别有几根岔路,由希子是从右边这条道飞奔出来后被在这条车道上飞驰而来的卡车撞上的。

妇产科医院在哪里呢?——正东张西望寻找时,背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楢崎薰站在我身后。

咦?我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说着,小薰捧出一小束花。

“啊呀,”我皱皱眉,“男生果然不行,这种事情完全想不到。”

“但凡是考虑得太多,也会挺可怕的。事故发生地就是那个拐角哦。”小薰用下颚指了指右转的拐角,那边上有个小咖啡店。

“你了解得真清楚。”

“是由希子的妈妈告诉我的,她说在咖啡店旁边。”

“你见过她母亲了?”

“今天是葬礼,昨天守灵仪式没能去成的人被批准今天上完第六节课可以早退,然后我就又去了一次。那之后我刚好和她父母坐了同一辆车,前往火葬场。”

火葬场这个词使我的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因为这是一个让我真切感受到那个曾躺在我臂下的由希子确实已经永眠的词汇。

“我来帮你装饰一下。”小薰捧着花走向前去。我跟在她后头,同时考虑着为何她不问我来此地的原因,很可能她已经知道了我与由希子之间的关系。

小薰把花放在了‘止行’的标牌下面。由希子没有看到这块标牌吗?还是说,出于某种理由,她无视了标牌而奋不顾身地横穿了马路呢?

“这条路走到底就有一家妇产科医院。”小薰指着一根细长的小路说,她也一定听说了由希子怀孕的传闻,我暗自猜想。

“你知道么?”

“嗯,在我们中间小有名气呢。”

“那家医院?”

小薰点点头。“女医生们都会跟我们很亲密地聊天,而其他的医院基本都对你进行一些说教。如果怀疑怀上的话,一定要去那家医院。”

“嚯……”难道小薰也碰到过这种麻烦的事?我一边想一边凝望着她的侧脸。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那家医院就是小薰你介绍给由希子的吗?”

小薰沉默了一会儿,用余光扫了我一眼,轻声回答:“算是吧。”

也就是说,她早就知道由希子怀孕的事了。这样的话,她也一定听说孩子父亲的身份了吧。

“小薰,其实呢……”

“停!”小薰伸手阻止了我,“你不用在这里坦白的呢。”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们是朋友嘛。”小薰耸耸肩,“由希子的父母问我由希子有没有交男朋友,应该是想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吧。不过我跟他们说我不太清楚。”

谢谢!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此时道谢有点怪,我又咽了下去。

“由希子的父母还不知道怀孕的事已经满城风雨了吧?”

“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还不知道,毕竟在她父母面前也不会有人谈论那件事情。不过,这迟早是瞒不住的吧。”

“散播这个传闻的人,小薰你猜得到是谁吗?”

“我要是知道,怎么回放过他呢?”小薰说这句话时,两眼射出锐利的光,就好像我是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一样。

滴零零,周围响起了钟声,我们便向声音源头望去,只见旁边的咖啡店店门被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婶拿着簸箕走了出来。她也朝我们望了一眼。

“你们是那时候那个去世孩子的朋友?”大婶手拿着簸箕,向我们发问。应该是从我们佩戴的白花猜出来的,我和小薰都默默地点点头。

“这样啊,那个孩子真可怜啊!”大婶歪曲起浓妆艳抹的脸,“那时候真是不得了,我也慌乱了手脚呢!”

“大婶您也目睹了事故的现场吗?”

“相撞那一幕我没见到,”她摇摇皱着眉头的脸,“大卡车发出剧烈的刹车声后,又传来了什么东西相碰撞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所以急忙跑出店看个究竟。随后就见到那个孩子倒在了那里。”

“请等一下!”我示意语速超快的大婶停一下,转向小薰:“我们干脆一边喝杯咖啡一边聊如何?”

小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也正想这么提议呢。”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啊,现在里面刚好没有客人。”大婶和蔼地说。

这家名为‘步恋人’而读作‘Friend’的咖啡店,内部装修保持着很久之前流行过的单调风格。面向大街的玻璃窗边并排放着六张桌子,最里侧是一个吧台。我和小薰选择了吧台的位子坐了下来。

“时间大概是傍晚五点左右。面前这条路上来了很多下班或者放学的人,还有男人跑过来,叫她必须振作一点,毕竟出了那么多血。啊,不好意思,说了这种话。”

“没关系……对吧?”我对小薰说。

“请您继续说下去。”她说。

大婶喝了口水,接着说。

“那个卡车司机是个年轻男人,因为过于吃惊,所以连联系警察和医院也忘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唤:不是我的错!是这个女孩儿突然跑出来的!随后我就跟他说,这里我来帮你照看,你快去打电话吧。那家伙真是个马大哈啊!”

“由希子的状况如何?”小薰略显踌躇地说。

“由希子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吧,嗯……虽然我不知道她什么部位受了伤,但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她出血相当严重。她筋疲力尽地躺着,似乎完全无法动弹。”可能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大婶一脸的严肃。

“由希子为什么要跑到路中间去呢?”我不由得又提出了以前已经问过多次的话。

大婶似乎没将其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回答说:“尽管我不是很清楚,但她绝对是有急事,似乎想快点到车站呢。”

“是这样么?”小薰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貌似是,我是这么听说的。”

“听说?”我刚把咖啡杯端到嘴边,又放了回去,“听谁说的?”

“跟她在一起的女人。”

啊?我和小薰几乎同时叫出了声,把大婶给惊吓到了。

“她是和别人一块儿的吗?”小薰用刺耳的嗓音问。

“是啊,咦?你们不知道吗?”

“那是谁呢?”我站起身,向吧台里探出身子问道。

“名字我不知道,她只说自己是那女孩儿的熟人。”

“会是谁呢?”小薰问我,当然我也是完全一头雾水。

我再次向大婶提问,“事故发生时,那个人正在干什么?”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好像那个女人走在那孩子的后面,当我飞奔出去时,刚好赶上那个人从旁边那条路走出来。”

“于是那个人就对您解释,由希子因为有急事所以一路奔跑,最终跑到了马路中央?”

“是啊,在救护车赶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与小薰对视了一眼,似乎她也对那个神秘女子的身份一头雾水。

“那个人长什么样?”我问道。

大婶将眉毛弯成八点二十分的样子,歪起脑袋回答:“究竟长什么样呢?我这个人最不擅长记别人长相了。年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吧,可能更年轻一点。很瘦很矮小,戴着眼镜。”然后她又摇摇头,“不行,其他的就记不清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尽管能够有一个大致轮廓,但似乎这种中年妇女随处可见。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小薰提问。

“她呀,等救护车赶来把那个女孩抬走后,就消失了。托她的福,后来只能由我来回答交警的问题了呢!”大婶有些生气地说。

和由希子在一块儿的那个女人究竟为何人,我与小薰在回家的电车上还在讨论,可完全得不出一个完整的结论。

“有没有是让这个人陪她一起去医院?”

“怎么会呢?”小薰皱起眉头,“要是让朋友陪同还好理解一点。”

“也不可能是家属,否则陪她去的肯定就是妈妈了。”

“我觉得,并不是由希子让她陪同前往的。”

“那你怎么解释那个女人也跟她在一块儿?”

“不知道。”小薰抓着吊环,两眼望着窗外,摇摇头说道。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回到家一打开玄关的门后,春美从客厅里跑了出来。她站在餐厅中间,瞪着我的目光仿佛怀着深仇大恨,眼睛比兔子还红,一眨眼的功夫,脸颊就被涌出的泪水啪嗒啪嗒打湿了。

“你怎么啦?”我有些张皇失措。

“哥哥是个骗子!”春美大叫,然后跑上了一旁的楼梯,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她的背影。她‘砰’地把门关上,紧接着传来了哇哇的哭声。

我走进了客厅后,正收拾着餐桌的妈妈一看到我,用苍白无力的笑容说道:“你回来啦?”

“春美怎么了?”

妈妈吁了口气,“宫前小姐的事被她知道了。”

“你告诉她的?”

“不是,刚才来了个电话,是川合君打来的。要是我去接就不会有事了,可没想到春美抢先拎起了听筒。”

原来如此,我明白过来,“是川合那小子说的啊!”

“也没办法,他不知道这件事你瞒着春美呢。”

“也是。”

我用刚才那只电话拨通川合家里,他立刻接了起来。

“对不起!”他一听到我的声音,抢先说道。“我不小心说漏嘴了,因为好久没听到春美声音了。”

“总有一天会被她发现的,你不用内疚。”

“是我戒备心太差,稍微动点脑子就不会这样了。那春美现在状况如何?”

“对我吹胡子瞪眼的,现在在跟我赌气着呢。”

“真糟糕,真的不好意思!”

“过段时间就会忘了吧,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

“噢,对了,关于由希子的事又有了新情况。”川合的口气更为沉重了,“虽然可以明天到了学校再告诉你,但我觉得这种事还是早些让你知道为妙。”

我攥紧了话筒,“什么新情况?”

“散布由希子怀孕传闻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真的吗?”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音,妈妈瞥了我一眼。我捂着话筒送话口问道:

“是谁?”

“有些出乎意料,是个二年级的学生。”

二年级学生?的确有些意外,“女生吗?”

“不,是男生,二年级三班一个叫中野的混蛋,听说过吗?”

“从来没有听说过。”

“嗯,我也是。”

“那家伙是传闻起源这点错不了吧?”

“对,绝对没错。”

川合告诉我,今天放学回家时,他听到网球部二年级女生正在议论由希子怀孕的事。由于她说得过于详细,他便询问了她们是从谁那里听说的。棒球部的头号球星在运动部里的影响力起了作用,她们立刻就告诉他,是二年级三班住在事故现场附近的一个姓中野的男生说的。据说那个中野母亲有一个熟人和事故有着关系。

“明天中午我打算质问一下中野,跟二年级的成员打声招呼,让他们把那家伙带到活动室来。”

“我也去。”

“我知道,会为你安排特等座的。”川合与我相当默契。

挂上电话后,我独自一人不停地点着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是一个住在事故现场附近的人啊,这也合情合理。说不定那个叫中野的高二学生还目击了与由希子在一起的中年妇女。

我走上二楼,在回自己房间前我敲了敲春美的房门,然而却没任何回应。我又敲了一次,“春美,睡觉了吗?”

但依然没有声音,我只能从门口离开,可就当我打开自己的房门前,听到了春美的喊声。

“我最讨厌哥哥这种人了!”

周围没有别人,但我却像外国明星一样开玩笑似的耸耸肩,并用春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这样倒说明她心脏很健康啊。
8

中野是一个纤弱的高二学生,他一进活动室就青着脸,可能是以为由于自己散播了由希子怀孕的传言会遭到我们修理。

“那个……附近的妇科医院里有一个阿姨和我妈很熟,而她刚好在医院里见过宫前,所以她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妈。”他说话的时候也在不断点头哈腰。

“刚好见过?那位阿姨知道由希子长什么样?”小薰疑惑地问。

“不,应该不知道。”

“那她怎么知道是由希子?”川合皱起眉头,有些焦躁不安。

“快说清楚!”发出这种低沉又恐怖的声音的,是接球手吉冈。他刚好也在活动室,所以参与了这次‘审讯’。我没有告诉他我与由希子的关系,他只是想揪出散播谣言的真凶。

被摔跤选手的块头、相貌在部内也算凶恶的吉冈怒目而视,中野缩成了一团。

“呃……嗯……所以说……”

“冷静点!”我对他说,“你想这么说吧,那位阿姨在医院见到了由希子,不过那个时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对吗?”

“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事故发生前的……四五天吧。”中野歪着头,没自信地说。

“也无所谓了,总而言之,那位阿姨记住了当时见到的年轻女孩儿的相貌,而得知发生事故的事情后,就表示自己在妇产科医院见过这个女孩儿,对吧?”

“嗯,基本对了,但有一点,那个阿姨在医院见到宫前后,向学校打了电话。”

“向学校打了电话?”我们差点跳起来。

吉冈激动地抓住中野的衣领,“喂,你快老实招来!”

“我说,我说!”中野被摇晃得快哭出来了,“我会说的,请你放开我!”

“让他把话说完!”我掰开吉冈的手,“那个阿姨又不认识由希子,为什么知道她是修文馆的学生呢?”

“嗯,问题就在这里。那个阿姨在医院的接待室里见到宫前时,因为她过于年轻,所以关心起了这个女孩儿的身份。而又因为宫前拎着一只纸袋,所以她趁其不注意朝里偷看了一眼——”

“在那里面她看到了类似于校服的东西,于是提起了她的兴趣,目不转睛地朝纸袋里张望起来,很快就注意到了很眼熟的校徽。而刚巧文武双全的修文馆高中的校徽连完全不学习的人都认得出来,所以那名阿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注意起了那名年轻女孩儿的一举一动来。不一会儿,她听到女孩儿被叫到了窗口,好像是姓宫什么的。”

那位阿姨回到家后,立刻就给修文馆高中打了电话。声称自己看到了你们学校的一名学生放学途中替换上自己服装去了妇科医院,不知道她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学校则表示自己会调查这件事。

然而那个阿姨不甘心就此罢休,过了两三天之后,她又一次打电话向学校询问了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而学校方这么回答:经过我们调查,似乎没有学生出入那家医院,但还会继续追踪调查——

又过了两三天,发生了交通事故。那名阿姨从妇产科医院一个与自己熟悉的护士得知:死亡的正是那名女高中生,而且是怀孕初期。

“随即那个阿姨很兴奋,和我妈妈口若悬河地讲述起来。然后我就……我就把从妈妈那里听到的,忍不住到学校里去说了……”

中野语无伦次地说出了以上这些话。

“你为什么要到处乱传?这个浑蛋!”吉冈揪起中野的肩膀。

“我并没有到处乱传……”中野哆嗦着晃起脑袋,“我、我只是告诉了一个人。还跟他说一定要保密,但那家伙却又告诉了别人……”

“别罗嗦了!不管怎么说,就是你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中野快哭出来了。

“不行,不能原谅你。”

“快住手!”我赶快劝解眼看就要对中野拳脚相加的吉冈,“不管你怎么做,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要是你在这里实施暴力的话,说不定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哦!”

“这我知道!”吉冈松开手,但还是如同野兽般“呜”地吼了一声。

我问中野,“对于那个八卦阿姨的小报告,学校方面是如何对医院进行调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没听说。”中野不停地摇头。

我回想起了一些东西,看看楢崎薰。

她稍稍点了下头,对中野说:“好了,你这个大少爷回去吧,再磨磨蹭蹭的话可是会被大猩猩勒死的哦!”

随即,中野如同逃亡般的跑出了活动室。

“什么呀!你们就这样把他放了?”吉冈略带不满,“让我再‘疼爱’他一会儿多好!”

“我们要淡然处之,”川合一正说,“太纠缠不休会遭到别人厌恶的。”

“嘿,你们这么在意高野那帮人的看法,我可是再也忍受不了了!”吉冈摆动着自己巨大的身躯走出了活动室。

我对小薰说:“通过刚刚那番话,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大致都能了解了。”

“我也是,”她回答,“包括事故发生时和由希子在一起的那个中年女人的正面目。”

“从刚才的话听来,学校对那个妇产科医院进行过调查是错不了的,而且应该连哪个年级哪个班都知道了。可问题是,学校方面是如何进行调查的呢?”

“直接去医院打听的吧?”

“医院不会告诉他们的,这可是侵犯个人隐私的,我觉得学校方面不会这么做。”

“那个医院这方面做得最好了,所以大家才都对它这么信任。”小薰自信满满地说。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暗中监视了。”

“对吧?”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一旦有我们学校模样的女生出现的话,他们就打算采取一贯的质问攻势。”

“为什么会选在这种地方监视,而不去普通的医院?不去学生家里附近的医院?——肯定和到商业街去逮学生的时候一个样。”

“既然需要质问,那监视的角色就必须是个女人。说起教导处的女人……”

“那个御崎老太?”川合一正不屑地说。

“根据咖啡店大婶的证言,那是个年龄四十多岁,个头瘦小,带着眼镜的女人。简直和御崎老太一个样嘛!”

“那家伙也在现场啊?”川合用左拳啪地打响了右掌。

与此同时,我心里一个疑问也迎刃而解,那就是为何灰藤会知道由希子怀孕一事。这完全不足为奇,每个教导处的老师都该知道。

突然,川合瞪起眼睛说:“喂,由希子突然跑到马路中央,会不会是为了躲开御崎老太的追赶?”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我说,“由希子也不瞻顾一下就跑到马路上,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

“如果这是真的,那学校方可是有责任的啊!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川合敲着一旁的桌子。

楢崎薰也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我。

看到他们二人的目光,我脑子正飞快地进行着思考。那是站在由希子的恋人、一个真正喜欢由希子的男人的立场上,对下一步应采取何种行动的思考。当然这其中有不想被这两个人小看的因素在,但更主要的是,我必须对到死还把我当成恋人的由希子做出回报。

“我们得先把事实搞清楚,”我说,“然后再采取行动。”

“但怎么才能搞清楚呢?就算你去问,教导处的那些家伙也不会告诉你真相的。”

“但知道真相的并非只有那些家伙吧?”

“你想去找目击者?”川合问。

“这种约翰伯克刑警做的事,我们能行嘛?”我苦笑着说,尽量避免过于严肃。“还是去问问由希子的父母吧,这是最实际的方法。”

“啊?我觉得行不通,他们不会跟我们说话的。”

“是吗?”

“当然啦,他们连由希子怀孕的事都想隐瞒呢。”

“你好象有自己的考虑吧?”川合一正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似乎读透了我的心思。这样一来,我只能给出不辜负他们期待的回答了。

“如果我告诉他们我就是孩子父亲的话呢?”

这句话听得楢崎薰全身都僵硬起来,川合也倒吸着气,我则对着两人不停点头。

“我估计这样他们就会把实情告诉我了。”

“你当真?”小薰总算挤出了声音。

“绝对当真。”我回答。“装得事不关己是很无耻的。”
“好吧,”川合拍拍我的肩,“也是,既然是自己深爱的女孩儿,做到这点也理所当然。”

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是啊。”应和道。

“你什么时候去?”小薰问。

“趁自己还没犹豫和退缩的时候。”我说,“所以只有今天了,不好意思,请允许我训练中途离席。”

“我也去。”

“不,我一个人就够了。”

“可是——”

“让他一个人去吧。”川合插嘴说,“难道你想看西原下跪的样子吗?”

小薰顿时说不出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一边点头,同时也从心里表示认同:是啊,的确应该做好下跪的心理准备呢。

9

由希子的家,是一幢白色墙壁、雅致舒适的二层楼房。走进大门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的角落里种着绣球花。门廊下是一个安有茶色房门的玄关,两个成人并排通过有些窄。

在玄关入口处,我用腰部与垂直方向成八十度的姿势静止站立着。几双红色凉鞋整齐地摆放着,应该是外出时候穿的。我突然纳闷起来,他们是怎么处理由希子穿过的鞋的呢?会不会现在还放在鞋箱里?

这个躬我鞠了很久。不,或许也只有几十秒。但难受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我是由希子……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我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话。然后没看她母亲的表情,就低下了头。虽然做好了下跪的准备,但感到这么做反而会降低我的诚意,最终作罢。

她母亲一声不吭,尽管她面容慈祥,但从我自报家门的那一刻起,她的表情就开始僵硬起来,可能是对此早有预料。

沉默仿佛欲从四面将我压碎,这么僵持下去真是一种煎熬。可只要我动一下,至今为止的静止都会失去意义。

“……去吧”传来了微弱的声音。我抬起头,“回去吧,”这次我听清楚了,“请你回去。”

“我马上就走,不过我只希望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回去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可是——”我扬起脸望着由希子母亲的脸庞。她在流泪,那泪水里饱含着愤怒、悲伤与懊悔。我无法发出声音。

“快走吧!”她把脸侧向一旁。

“打扰您了。”我再次鞠了一躬后,走了出去。

我带着悲痛的心情离开了由希子的家,可此时此刻,由希子的母亲所承受的煎熬绝对在我之上。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点,我才无法继续在玄关逗留。父母真是太难当了,我再次体会到。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回到了家里。春美本来正在庭院里浇花,可一见到我,话也不说地就走进了通往客厅的玻璃门。她似乎已经恨透我了。

我没在客厅里露脸,而径直走进了卧室。我躺在床上凝望着荧光灯,同时脑子里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那是一个让女友怀孕的男人应有的态度吗?

正当我陷入思考时,妈妈在楼下叫我准备吃饭。在这个家里,时间与昨天一样流逝着。

爸爸也回到家里,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吃起了晚餐。春美依然在同我赌气,看也不看我一眼。而父母似乎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对女儿的闷闷不乐也全然不过问。

当每个人在一片尴尬的氛围里各自快用完自己的晚餐时,电话铃声响了。妈妈迅速拎起无绳电话,但立刻惊讶地皱起眉头。我停下筷子望着她。

“好,让庄一接电话是吧,请您稍微等一下。”妈妈捂着送话口对我说,“是宫前小姐的爸爸。”

一瞬间,胸口一阵闷痛。但我尽量小心着不表露出来,接过电话,并走向了客厅。

“喂,您好,我是庄一。”我背对父母坐在沙发上,轻声说道。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噢……”的异常沉重的声音。“我是由希子的父亲。”因为他所用的是敬语,我非常惊讶,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

嗯,我回答。

“我从内人那里听说了。”这句话里的结尾词总算换成了对年轻人的用语。但我还是能够听出他依然在压抑自己的情感。

嗯,我再次应答道。

“我想和你谈谈。”由希子的父亲说,“两个人单独谈谈。”
“好的……您看什么时候比较合适呢?”

“越快越好,你现在可以出来吗?”

“可以。”我说完看了看表,刚过八点。“那我们去哪儿呢?”

“让我想想……离你最近的车站是?”

我说了附近的站名。

“这样啊,那你在车站前等我吧,我现在就出门,大概过去需要三十分钟。”他似乎准备开车过来。

我明白了,说完我挂上了电话。紧接着妈妈问我,“什么事啊?”

“关于宫前的事,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为什么要跟你说呢?”

“这个以后再解释吧。”我站起来,也不朝大家看一眼就走向门口,“我吃完了,必须出去一次。”

每到达一辆电车,车站前总会有大量下班回家的人蜂拥而出。即便如此,他们并未乱作一团,而是在几分钟之后就散去了。有徒步走回去的人,也有需要继续乘坐巴士的人。当然,也有走进咖啡店或书店的人。然而就我所见,几乎没有人走进在鳞次栉比的商店中装着格外耀眼霓虹灯的弹球店。因为那些店的内外部都有隔板挡着。

等第五波人潮涌过后,一辆旧式的Garan静静地停在我的面前,并响了一下车喇叭。我弯下腰向里张望,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把副驾驶座的门解了锁。

我走了过去,打开门,“是宫前先生吗?”

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脸朝前方点了一下头。我随即便坐进了副驾驶座。确认完我系上安全带后,他启动了车。

当车在行驶的时候,他一言未发。所以我也只得一路沉默着。我感觉到,宫前先生把愤怒和焦躁都压抑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内。

宫前先生把车开进了家庭旅馆的停车场内。我本以为他会把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这令我稍感意外。他下了车,默默朝前走着,我跟在了他后面。

女侍本想给我们带路,宫前先生指着窗边的一张桌子说,“就坐那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并且很有张力。于是女侍把我们带向了那个位置。

在她摆上菜单前,宫前先生先点了一杯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了一杯。这一举动充分表明了他希望尽快进入正题的心情。

等女侍离开后,我和他第一次正面相对。宫前先生金丝边眼镜深处的那双望着我的眼睛里,无不透着一种只有失去女儿的父亲才有的忧郁和消沉。

“从家里出发之前看了你的照片,”宫前先生开口了,“想知道一下女儿究竟选择了怎样的男孩。”

“她有我的照片?”

“嗯,有很多哦。”

“很多?”

“坦白说,当得知那孩子怀孕时,我们就曾为了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而翻箱倒柜,可一无所获。找到的只有一本简陋的摆满棒球部成员照片的相册。因为她是部长,所以有这些照片也不足为奇,于是当时我们就漫不经心地跳过去了。不过当今天得知对方是你之后,我们再次翻开那本相册一看,发现明显那些照片里拍到你的最多。我们这些家长真笨,不告诉我们答案我们根本无法看穿女儿的心思。”

宫前先生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超乎他预期地深深刺痛了我的心。那是表明由希子对我的感情之深的又一个佐证。

女侍端来了咖啡,宫前先生糖奶也不加就喝了起来,我继续学着他的样子。

“你和由希子什么时候开始的?”宫前先生发问。

“从……三月份”我如实回答。但他并未正确理解这句话。

“这样啊,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呢。”他这么说道。

不是,是今年的三月份,我刚想纠正,声音却在喉头哽住了。因为我感到就算我告诉他实话,每一个人——包括由希子在内——都不会高兴的。

“那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宫前先生像是理解了某件事一样,点点头。“当初听说她二年级就做了棒球部的部长,我还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因为你是其中一员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恍然大悟,这可能倒是真的。

宫前先生托起咖啡杯,这时,我才刚发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而这种颤抖如实反映了他内心所压抑的情感之强烈
“今天听说你要来,我有一种得救的感觉。”他勉强发出声音,“我曾对由希子的恋人做了各种设想,她是不是被乱七八糟的男人欺骗、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之类的猜想。”

他似乎指的是诱奸。

“总之这些设想里就没一件好事儿,全都是可怕的事情。毕竟现在发生的结果是可怕的,是对于我们来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情。甚至比天塌下来还可怕。”不单是双手,宫前先生的全身都在颤抖。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如同呻吟一般。

我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表情,因为我感到自己有义务这么做。

不一会儿,他的颤抖缓解了一些。他喝了口水。

“由希子告诉你她怀孕的事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说,“完全没告诉我。”

“是嘛,也就是说想瞒着你自己处理掉啊。”宫前先生悔恨地咬着嘴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这件事在学校传开了。”

“在学校?”宫前先生睁大眼睛,吁~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人言可畏啊,那么你一听到传言就立刻来我家了吗?”

“是的,尽管有些犹豫。”

我猜也是,宫前点点头。

“说实话,我们也期待他能够来自首,而不希望最后由我们查到后去质问那个人的这种形式。一方面会因为对方是个胆小鬼心里难过,另一方面这对由希子也不太公平。”

宫前先生的每句话都在理上,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是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正确无误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但事实上我们猜想不会有人前来自首,因为这么做需要相当大的觉悟和勇气。只要瞒着不说,就可以蒙混过关的几率也很高,而说实话则需要背负极大的风险。可你做到了,正因为我清楚你下此决心之前所做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所以才认为你的举动值得赞扬。由希子能认识你这样的青年作男朋友,真是令我非常庆幸。”

但是,他接着说,“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依然无法原谅你的心情。由希子是我和内人的掌上明珠,所有造成那孩子死亡的我们都会视为仇人。可能你会觉得事故发生与自己没有直接联系,不,客观上说的确如此。然而由希子死后,我与内人一边哭一边所说的诅咒话语中,也有很大程度上是针对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的。”

我低下头,聆听着他的话语。在那静静的口吻里,包含着一种与大声训斥不同的威力。

“你,”宫前先生开口了,我便抬起脑袋。他咽了咽口水,问:“你对由希子认真到什么程度呢?”

“什么程度……指的是?”

“我的意思是,考虑过将来的事情吗?”

我猛地倒吸口气,并将其闷在肺里进行着思考。而吐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

“尽管有些不够具体,但的确考虑过。想和她……”舔了舔嘴唇后接着说,“永远在一起,白头到老。”

“原来如此,”他先是满足了一番,然后又恢复了严肃表情,接着问:“但还没有作好要孩子的准备吧?”

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是的,我回答。

“既然如此,为什么……”宫前先生抓着桌子的边缘,他手上的血管仿佛也在对我动怒一般一根根暴了出来。“为什么不等到更成熟一点……将来的事情决定之后呢?”

我沉默了。可心里在反驳他: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的话,绝对是忍耐不了的。但对我而言,却没有权力这么说。

宫前先生朝我怒目而视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射在我额头附近,我眼睛却只是盯着桌子。

没过多久,宫前先生自言自语道:“是有意……做到这一步的吗?”

我抬起目光,他喝完了剩下的咖啡,小幅晃着脑袋。

“我本来想骂得更凶一点的,但现在觉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由希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回来了。而且对由希子的死,你也和我们一样悲痛,责备一个已经很痛苦的人我于心不忍。尤其是对你这样充分显示出诚意的人。”宫前先生搓搓脸,然后拿起放在桌子一角的付款单。但就在准备起身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听我内人的口气,你好象也有事要问我们呢。”

“嗯,是的。”我说,“我想知道对于那场事故,学校方的人是以何种方式介入的,您知道什么吗?”

这一瞬间,从宫前先生眼镜深处的目光里透出了与之前略微不同的光芒。他看着我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略有耳闻,好像教导处的老师当时也在场。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嘛,由希子怀孕的事传开了,而那件事却没有么?”

“如果您知道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呢?”

然后宫前先生与我四目相对一会儿后,点了两三下头。

“好吧,告诉你也没关系。”宫前刚要竖起的身子,再次坐回了椅子上。


10

第二天周五的第六节课是古典音乐,任课老师是御崎藤江,我从早上起就一直盼望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御崎藤江以一身低俗的浅米色连衣裙的装扮出现了。她腋下夹着书,身姿有些驼背地走向讲台。站上讲台前,她将自己的镜片擦得雪亮,然后朝全体学生望去。

起立—问候--坐下之后,御崎回头看看黑板,皱起了眉头:“今天的值日生擦黑板的方式太粗糙了!要注意就算到了第六节课也不能偷懒!”

下面想起了窃笑的声音,这声音包含了多种意义。

“你们知道了吗?怎么没回答?”御崎吊起眼梢。

知~道~了,从教室里响起了洪亮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片笑声。而御崎藤江却依然绷着脸。

“那么,今天我们从36页开始。”御崎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我做了个深呼吸,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心意。决心已定,接下来需要的只是临阵不乱。

“老师!”我举起手。

御崎有些惊讶地回头看我,其他的学生也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怎么了?”御崎疑惑地问。

我站起来,“我有个问题要问问您,请你现在就回答。”

那一瞬间,御崎闪过了一丝畏惧的神情,但她立刻就摆正站姿,“这问题和上课内容有关吗?”

“无关。”

“那么你就下课后到办公室来问。”

“不,请你就在这里回答。我需要证人,大伙儿——”我对目瞪口呆的同学们说道。

“请为我作证。”

同学们对于突如其来的事态有些惊讶,纷纷与邻桌窃窃私语起来。不过他们每个人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真正意图。

“安静点!”御崎警告完炸开了锅的学生们,对我说:“以后再说,现在是上课时间。”

“你想逃避吗?”

“我说了,现在是上课时间!”中年的古典音乐老师转向黑板,用粉笔在上面写起字来。尽管学生们注意力依然集中在站着稍显突兀的我身上,但还是翻开了笔记和教科书。

“是关于宫前的。”我冲背对我们的御崎藤江说,御崎果然停下了手,慢慢转过身。对着她那张铁青的脸,我继续说道:“她从那所妇产科医院回家时,突然跑到路中间,结果被卡车撞了。为什么她会那么着急呢?老师您应该知道吧?请告诉我们!”

御崎的脸就像般若一样歪曲着,胸口的起伏剧烈起来。

“为什么这种事我会知道?”

“因为你是当事人,没错吧?我是这么听说的。”

“谁跟你说的?”

“谁说的都无所谓吧?那天,老师您守在医院附近,因为接到某人告发,我们学校的学生曾出入过这里。这点没错吧?”

御崎涨红了脸,舔了多次嘴唇后,用呻吟般的声音说,“快坐下,这件事以后再说。”

“我说了,我需要证人。你在医院前守了一会儿后,宫前在那里出现了。你……老师您就走上前去试图质问她。没想到她发现事情不妙,转身就逃,然后你就追了上去。”

四周的同学开始骚动起来,是真的吗?还有人直接冲着我问。

“由于不顾一切地狂奔,她最后发生了车祸。要是你不追,她就不会逃。从一开始你不暗中监视,就不会酿成这起命案。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回答,你们有监视学生私生活的权利吗?最终导致了学生死亡之后,你们还能佯装不知吗?”

御崎藤江那从刚才还带了点血色的脸上,已经渐渐变得如同被漂过一样惨白。从她那凹陷的眼窝里,向我射来凶神恶煞一般的目光。

“快给我闭嘴!”御崎用那副般若似的表情说道,“什么呀……你胡言乱语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哪里听来的,这……这与你有关系吗?”

“有关系,说到原因——”我调整一下呼吸。因为我深知下一句话一出口,会给我的将来带来巨大的影响。但我经过昨晚的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已经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我开口说道:“因为致使由希子怀孕的人,就是我。”

顿时,我感到教室里的时间凝固了。而经过这段不自然的空白后,全班都骚动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但这一次御崎藤江却没有教训他们,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西、西原君……这……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回答,“现在轮到老师您回答了,您追赶宫前这件事是事实吧?”

瞅着御崎那张扭曲的脸,我倒渐渐冷静了下来,甚至有闲情分析起了周围每个学生的表情,基本上每个人都在笑。这种学生攻击学校教师的场面,只要不是落到自己头上,无论何时都会引起无数人旁观的兴致。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从浑身都表现出呼吸紊乱的御崎说完,慌慌张张抱起教科书,转身欲走出教室。

“想逃?”我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但御崎没有受到我的挑衅,脚步稍作停顿后离开了教室,而刚才还一片骚乱的教室立刻恢复了平静,形成与平时截然相反的局面。原因很清楚,大家都想屏息窥探我的举动。

因为再继续站立下去也无济于事,我又坐了下来。每个人都时不时向我瞄上两眼,却没有一个人和我搭话。很可能在我周围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难以攀谈的氛围。

过了几分钟,班主任石部走了进来,“西原,你出来一下。”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

一张小型会议桌和一些滚轮椅,构成了教导处的所有大型办公用品,而小型用品则是以成绩表为首的各种文件。然后出场人员是教导处主任灰藤和班主任石部两个人。

“御崎老师去哪儿了?”我一坐上椅子就发起提问。

灰藤左眉毛哆嗦了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刚刚问了御崎老师很多问题呢,关于宫前的事,得不到回答我不罢休的。”

“喂,西原。”灰藤低沉地说道,那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一般。“你觉得你家伙有资格这么说吗?你知道致使宫前死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吗?”

“事故的起因是宫前跑到了马路上,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御崎在后面追她。”

灰藤拍击一下桌子,旁边的石部蹦起足有五厘米高。

“这事的起因正是你造成的!”灰藤瞪着眼珠说,“就是你一时放纵了自己的私欲干出那种轻率的举动,宫前才不得不去那种医院,没错吧!”

“作为男人,我有自己的责任感,所以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瞪回灰藤。“可是,直接导致宫前死亡的是御崎!”

“别直呼老师名字!你家伙要是真有责任感的话,能够做到给宫前双亲赔罪吗?做不到吧?”

哼,我鼻子嗤了一声,“昨天就见过了。”

“见过了?”灰藤颦蹙眉头,眯眼看着我。然后慢慢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你是从她双亲那里听说御崎老师的事的啊!”

我默不作声。灰藤侧向一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边的家长还真够格。”

“御崎……老师追宫前的事,你算承认了吧?”

但灰藤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双手交叉往桌上一搁,同时探出了身子。

“这么跟你说吧,西原。我不知道宫前的父母跟你说了些什么,但那场事故确实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御崎老师没有任何过错。”

“如果她不去追——”

灰藤又敲击桌子,打断了我。

“她追上前是因为宫前先逃了。一般需要逃走的话,难道不是本人做了亏心事吗?”

本人,这个词里当然包括了我。

“怀孕是宫前的私人问题。”我边说边摇头,“不,是宫前和我之间的问题。没道理遭到学校的监视,这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别不知天高地厚!明明还是个怀上孩子后只能让女友做人流的未成年人!”

“让她生下来就算成年人了?”

“西原!”

灰藤用两手撑在桌上站起来时,响起了敲门声。石部刚想去开,灰藤阻止了他,自己走了过去。

门露了一条缝,只见外面那个人影——一定也是教导处的教师——对灰藤窃窃私语地报告着什么。

“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说完,灰藤朝我转过身,向我做了个奇怪的表情。尽管脸上还是怒气未消,但眼里却透出了一丝笑意。

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出现了一名教导处教师的身影。而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
这天,当我们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我完全没有胃口吃晚饭,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灰藤的一字一句,爸爸都只是默默听着。尽管让他遭这种罪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内心的确也对完全无言反驳的父亲怀有一丝不满。有可能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材料,但至少指责校方的话还是可以说上几句的。我紧咬嘴唇,撇过头不去看父亲低头认错的样子。

灰藤所用的言词相当老奸巨猾。他对爸爸说:为了西原君的将来着想,故作为校方而言并不想将此事太声张,只要大家心知肚明即可。真是无耻至极,明明这件事传出去最难办的是他们,却故意说得这么做是对我们开恩一样。这与他们同宫前家实行的作战方案如出一辙。但无论是宫前由希子的父母还是我爸,明知这是学校方面的策略,却完全无能为力。

离开学校后,我们又去了宫前家。由希子的母亲对我们比昨天友善了一些,而我依然同昨天一样,在我爸边上低着头。

爸爸几乎对我没有多问什么,不过在从宫前家返程的电车上他还是开口了:

“你在作出承认此事的决定之前,一定犹豫了很久吧?”

“算是吧。”我回答。

“想想也是。”爸爸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不过,这句话的确算是今天所发生的一连串不愉快当中唯一对我的救赎。

直到最后,爸爸也没有责备我。

我同前几天一样,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作为由希子的恋人,我的举动真的称职吗?如果真有所谓的阴间,而由希子在那里目睹了这些的话,她会因此而得到满足吗?还有,从我犯下的罪过来看,我只需要承受这些伤痛吗?

不,还差很远,我离赎罪还远得很。

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11

对我而言,第二天的早餐味同嚼蜡一般。面包、咖啡、火腿蛋,每样东西都食而无味。爸爸和春美不知去向,妈妈也一直关在厨房里。

到学校后,我身边的氛围完全变了个样。有见了我窃窃私语的人,也有老远就叫我帅哥的人,另外还有对我敬而远之的人。连老师似乎也在刻意回避我。

当然也有对我表示友好的人,比如楢崎薰和川合一正等人。

“大家都在说,西原君可真有勇气啊!”小薰有些激动地汇报起她班上的反响。

这时,我们正在食堂吃午餐。由于今天是周六,下午一点起棒球部要训练。我已经很久没有握过球了。

“普通人是绝对不会自己主动承认的,女孩儿们都在感叹,说你实在太喜欢由希子了。”

“这可不是为了让别人感叹作的秀啊!”

“但估计我是肯定做不到的。”川合在一旁插话,“看来我要向你学习了。这么一来,由希子会选择西原的理由,也就一清二楚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就别到处宣扬了。”

“我们没宣扬,但大家都受到了感染却是不争的事实。”

“受到了感染?”

“每个人都在说,我们必须显得愤怒一些。尤其是由希子班上的人们。”

“他们准备有所举动?”川合问。

“想是想——”小薰摇头,“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行动的。已经到了高三,又有很多考试,大家都不希望与老师结怨,最后只能半途而废。”

“这也无可厚非。”我说,“我只是要给自己讨个说法才这么做的,并非想让学校进行什么改革,反正我明年就毕业了。”

“要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川合说,“我也真想干点什么呢,为了由希子,至少得做上一件事才行。这样也能让自己心里好受点。”

“嗯,说的也是啊。知道了由希子死亡的真相却无动于衷的话,以后一定会痛恨自己的。”

“虽然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川合看着我说,“可这也无所谓了吧?”

“是啊。”我回答,其实我也不例外。

似乎棒球部里所有的成员都对我的事有了耳闻,但幸好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倒不如说,大家都带了比往常更多的干劲听从着我的指挥。真是不可思议啊,我默默感慨。

修文馆高中的校规规定,周一至周五的放学时间是五点半,而周六则是三点。不过棒球部的训练会至少超出一小时,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而在这个临近夏季地方预选赛的季节,延长的情况就更多了。学校方对此也几乎不会有所异议。

这天,我们准备把训练时间延长到五点。在集合的时候我就向大家宣布了此事,可没有一个成员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操场上突然出现碍眼的家伙,是在刚过四点的时候。

一名身着老土的蓝色西服的中年女教师,朝棒球场走来,那正是御崎藤江。我当然不用说,其他的成员见到御崎也不知不觉停止了训练,险恶的气氛在球场上方回荡起来。

“队长是谁?”中年女教师往三垒旁边一站,用刮摩黑板一般的声音问,由希子守灵之夜那次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她明知我是队长,却故意装出一副忘记的样子。刚走到游击手位置的我一边摘下帽子一边跑了过去。这么做纯粹是一种习惯,而丝毫没有考虑过需要表现出对这个女教师的尊重。

御崎摆正身子。也许是吞咽口水的缘故,她喉头动了一下。

“现在已经过了放学时间,没听见刚才播放的广播吗?”她尽最大努力把胸挺直,仰起头对我说道。

“因为大赛在即了。”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落一些。

“和这事儿无关,请严格遵守放学时间。”

“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我斜眼俯视着御崎藤江,“以前可是一次都没说过。”

“以前归以前,希望你们从今天开始严格做到。”

“是冲着我来的吗?因为看我不顺眼,所以故意找茬儿吗?”

御崎藤江把两根细眉毛向上吊成锐角,“并不是你的缘故,这是校规。”

“不能训练的话我们很为难。”

“在规定的时间之前你们还是能训练的呀!”她用一成不变的金属磨擦声叫嚷道。

我作了个不厌其烦的表情,“我说了,那点时间不够。”

“如果需要打破校规,赢了比赛还有什么意义?”

由于我们发生了争执,川合从土台向这边走来。

“喂,西原,你倒是快点啊!”

“不可以!”御崎瞪出眼镜内侧的双眼,“快收拾一下回家!”

“真啰嗦啊!”川合皱着眉头,故意掏起了左耳。“你要是催我们回家催得太急,说不定又会有人出交通事故咯!”

听到这句话,御崎整张脸都僵住了。两只眼睛睁得超大,连眼睛里的每根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边上又传来一个声音。

“造成学生死亡后,还真有脸出现在这儿啊。”

这话出自守三垒的一个三年级成员。尽管御崎藤江对其瞪以充着血的眼睛,但那个三垒手拍拍手套,无视了她。

“天暗下来我们就会结束的。”说完,我向后走去。回到游击手的位置后,对大家说道:“嗨,继续来!”

川合也笑盈盈地回到了投手土台。

御崎藤江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料一个超越三垒线的球向她飞来。她吓了一跳,急忙躲开身子。这一定是击球手故意的。

没能对此球做出正确判断的三垒手咋了咋舌,“真碍事儿!”

御崎实在受不了,转身往回跑去。看见她的背影,大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要是再来,就让她站在击球区里。我狠狠给她一个本垒内角。”

川合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由于听到外面有些骚动,原本在活动室里的小薰走了出来,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怎么啦?大家都在笑什么?”

“我们赶走了一只鸡噢!”捕手吉冈的这句话也引起了一片轰笑。

而在几分钟之后,又一次出现了碍事者。

可这次并非御崎藤江,而是灰藤陪同着我们的指导教练长冈走了过来。我停下训练,注视着两名教师。他们两人细看俨然像一对父子。长冈指导刚大学毕业,才接替今年刚退休的前任指导位置不久。年龄只有二十三岁,有时候看起来比吉冈还年轻些。

同时也身兼数学教师一职的年轻的长冈指导冲我挥挥手,我刚忙跑了过去。
“今天就训练到这儿,快回家吧。”指导阴沉着脸说。

灰藤站在他后方,似乎充当着检验这名年轻教师的指导役一般。

“可要是再不全身心投入训练的话……”

“临阵磨枪可是不管用的哦!”灰藤在一旁插嘴,“学习和运动都一样。”

我对灰藤视而不见,依然看着指导。但他脸上写满了抱歉的神情,脸部肌肉绷得紧紧的。

“总之,今天先回家吧。”指导细声地说。

“那下周就没问题了吧?”明知对这位新人教师问这些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果不其然,指导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灰藤回答了这个问题。“下周再下周都不行,校规对放学时间明确作了规定。”

我无奈,只得望向那个长着一副讨厌嘴脸的地理老师。

“那我递交申请好了,这样训练到再晚也没关系了吧?”

“申请?什么申请?”

“就是能够延长训练时间的申请,这总可以吧?天文部似乎一直这么干的。”因为我知道灰藤是天文部的顾问,所以才这么说的。那家伙明显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白天能够看见星星吗?”灰藤歪起嘴角说道:“这是因为没有办法才获得认可的,而且天文部只是变更了活动时间,和延长不一样。”

争论既然发展到这一步,要说服这家伙就不容易了。我想不出反驳之辞,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这个动作也宣告了我的败北。

“明白过来的话,快点收拾一下回家吧!”灰藤向其他成员扫了一眼,命令道。他们略显无奈地纷纷向活动室走去。

“真是令人气愤,那个臭老太婆!”我走进房间后,吉冈咆哮道。“害死了宫前,还有脸摆出那种态度。啊~,气死我了!”他脚穿钉鞋,猛地踢了更衣箱一脚,箱子立刻瘪了个坑。

“别这样!”川合阻止了吉冈。“现在最生气的可是西原啊!”

“噢,对哦。西原心里一定气得超乎了我的想象。喂,西原!你来踢我的更衣箱出气好了!”

“待会儿再说。”我坐了下来,“我很清楚灰藤和御崎的目的,那两个家伙想要对我树立优势。要让我知道违抗了他们不会有好下场。”

“原来如此,所以才故意这么做!”吉冈用左手顶住右拳,关节发出卡擦卡擦的声音。

“不好意思,都是我不好。”

“你用不着道歉的,”川合说,“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就是啊,别放在心上了。”吉冈搓了搓鼻子,表示赞同,“尽管你一直对我们隐瞒和宫前的关系这件事算是有些罪过。”

我默不作声,只是淡然一笑。我并非要隐瞒,而是我们俩的关系根本没到需要隐瞒的那种程度。

“不过那两个人倒是真团结啊。”这句话出自刚才守三垒的高三学生近藤之口。

“那两个人?”我问。

“就是灰藤和御崎老太啊,我感觉灰藤完全在包庇御崎。”

“咦,你不知道吗?”吉冈说,“御崎是灰藤的徒弟,所以她非常尊敬灰藤。她到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似乎就是因为灰藤坚持单身的缘故呢!”

“那说不定……”近藤压低了声音说,“在交往这件事,也是有可能的?”

“交往?你说男女之间的那种么?”

“当然了。”近藤舔着舌头说。

“喂喂,你别让我浮想联翩啊,真恶心,做恶梦怎么办?”

“这也不错嘛,想象一下好了。灰藤萎缩的那活儿进到御崎皱巴巴的那玩意里……”

“因为皱纹太多,所以不知道往哪儿进呢。”

近藤和吉冈这一番下流的笑话,听得其他成员开怀大笑。大家满脸都是一副通过骂粗口发泄掉心理郁愤后留下的畅快。

那天晚上,我家接到了好几通电话,都是找我的。第一通是新闻部的人打开的,而我直到接了这通电话才知道我们学校原来还有这个部。

“你好像上了报纸头条嘛!”新闻部的成员细声细气地说。“我感到这里面饱含了极为重要的问题,像学生的隐私啊,恋爱的自由啊,再者就是有勇气的行动之类的。大家都多少对学校有一些不满,这可是提出抗议的绝佳机会啊!”
“不好意思,”我回答,“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嗯?那你为什么要谴责学校?”

“因为我生气,所以就谴责了。我不想在背地里偷鸡摸狗的,所以就光明正大地做了,仅此而已。至于其他学生会对这次的事情怎么想,还有学校是不是会就此变革,我完全不关心。”

“但事实是你为改革作了铺垫呢。”

“反正那些麻烦的事儿你就饶了我吧。”还没等对方回答,我就挂上了电话。

接下来,又来了两通对我的行为表示感激的电话。真是谢谢了,我只回答了这一句。

剩下的就是恶作剧,还有骚扰电话。有的说了一句“你别太得意了!”就挂上电话,有的接起电话默不作声,还有问我“宫前的胴体如何,你们采取那种体味”的变态电话。尽管没多大妨碍,可一想到这种情况将会持续一段时间,我不免忧郁起来。

等电话攻势告一段落后,我的房门响了。

“哥哥,还没睡吧?”是春美的声音。

没睡呢,我回答之后,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春美低着头走了进来。

“怎么啦?”我问她。春美紧紧抿着嘴,接着两只眼睛里开始渗出眼泪,从雪白的脸颊上滑落。

“哥哥,对不起。”春美抽抽嗒嗒地说,“我完全不知道由希子是哥哥的女朋友……她去世之后最难过的明明是你,可是我尽只说些任性的话……”

她好像从父母那里听说了。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啦。”

“可是、可是”春美拉起T恤的边角擦干眼泪,“哥哥真可怜,本打算和她结婚的吧?”

“……嗯。”一见春美的眼泪,我完全无法作出否认。

“真的对不起,我只想说这一句。”

“好啦。”

“嗯,那就晚安咯。”

“晚安。”

等春美离开后,我也钻进了被窝。但头脑异常清醒,丝毫没有睡意。一回想到春美的泪水,我的胃如同针扎一样疼。


12

次周的周一,发生了学生对御崎藤江的授课集体罢课的事件。

那件事发生在宫前由希子所在的高三二班,但并非所有学生都参与了罢课。当御崎藤江像往常一样准备上古文课而来到教室时,四分之一以上的位置都空着。御崎问学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没人回答她。

在一个空着的桌子上,放着张白色的纸条。御崎伸手拿了起来,上面写了如下的话语:

“如果你到宫前由希子的墓前谢罪,我们就回来上课。”

御崎藤江紧握那张纸,凶神恶煞似的飞奔出了教室。

“那张脸太可怕了,眼睛布满了血丝,恐怖片也甘拜下风了。说实话,我小便差点都尿在裤子上。”向我描述当时情况的一个二班男生,做了这样的比喻。

跑出教室的御崎藤江在办公室里其他没课教师的协助下,寻找起了逃课的学生们。令人意外的是,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学生们都在离学校几百米的一家咖啡店里。据说店主还很纳闷怎么今天学校放得这么早。

参与者是十二个女生,因为高三二班共有二十个女生,所以六成的人都参与了罢课活动,里面还包含了楢崎薰。但男生一个都没有。

这十二人被罚站在校园里,这样整个第四节课她们就暴露在了全校学生的众目睽睽之下。

在两名教导处教师的怒目而视下,她们接受了灰藤的教育。尽管我也在教室里目睹了当时的情形,但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杀鸡儆猴的话,那就完全事与愿违了。被罚站的女生非但没有一点反省的样子,而且看起来完全把灰藤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甚至时不时还有人笑得露出了皓齿。不一会儿响起了进入午休的铃声,所以灰藤无法继续让她们站下去,只能无奈地将其解放,这事儿最后便以教导处无关痛痒的教训草草收场。

“我们要求与御崎老师当面对质呢!”午休时,脸上稍泛红晕的小薰说道,“如果这个要求能够得到满足,罢课一事我们愿意受罚。”

“那些家伙说什么?”川合问。

“他们根本就是在逃避!说什么没必要这么做之类的。”
“我早就猜到他们会含糊其辞。”我说。

“我不会让他们这样推托下去的。”小薰用干劲十足的声音说,“总之一定要让御崎老师谢罪,在由希子的灵前,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

“另外那十一个女生也是同样意见吗?”

“持同样意见的大概只有两三个,剩下的是跟着起哄的,但这也无所谓了。而且,起哄人们的力量可是不容小视的哦!”

“很有可能。”我回答。

小薰确实没说错,那件事情之后,的确有很多学生在各种场合采取了类似的行动。但这并非由于大家一下子都对教育改革有了觉醒,只不过是一波热潮而已。

高一学生对于服装问题和学校的生活管理问题进行了实名制运动。多半是由于他们还得在这里呆上两年,于是想借这场骚动来表达自己心中对学校的不满。而高二学生也都纷纷做起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其行动的基本态度就是无视校规。鉴于当前教导处的不利局面,估计他们认为这种行为不会受到多大的指责。

与低年级学生相比,迎来关键一年的高三学生显得乖巧了许多。绝大多数学生认为,在复习迎考的正当头绝不能这么干。证据就是我家时常会接到的电话中,有很多人提出了抗议:“都是你干了不该干的事,害得我们不能好好上御崎老师的课了!”不过,在妨碍学业这件事上只对御崎藤江一个人抱有怨气的高三学生可能也不少。

筱田进跟我搭话,正是在全校被这么一种异样气氛包围着的时候发生的。

筱田是一个以品行恶劣出名的学生,不过他并未加入什么不良团伙。这个男生是在高二的夏季打工时被学校盯上的。那并不是普通的打工,筱田找的差事是开卡车,而且是无证驾驶。他虚报年龄,并且伪造了一份简历才得到了聘用。这件事经过警察盘查而败露,但他没有被学校开除校籍,原因似乎是学校认为与那些暴走足不同,他的出发点是打工挣钱,存在酌情处理的余地。我虽然和他不同班,但也曾说过几次话。

“我有话要告诉你,一起聊聊吧!”放学后,正当我走向活动室的时候,筱田从后面追上来说道。什么事?我问他。

“这事儿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今天训练完之后来这个地方吧!”说着,他递给我一盒咖啡店的火柴。步行到这家店大约十五分钟,一般偷偷骑摩托车来上学的家伙都会选择把车停在那里。

“关于什么内容的?”

“我说了,一言难尽。”筱田摸了摸几天没刮的胡子,“嗯,简单来说,和媒体有关。”

“媒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听说媒体似乎探听到了宫前的案件。”

“嚯!”这就是我心里正担心着的事。要是这事儿搞得太大,就会给棒球部的活动带来影响。当然,这称不上是不幸之事,应该不会导致正式比赛无法出场。

“好吧,那我六点半过去。”

“我可等着你来哦。”筱田笑着说。

由于前几天被灰藤提了醒,训练只能在五点半准时结束。虽然感到有些不够,但这也无可奈何。只能指望大家回家后自己训练了。

与成员们告别后,我独自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不料前方三个女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手上还抱着望远镜。走在最前边的是水村绯絽子,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她也停了下来。

“你们先走吧。”绯絽子向另外两个晚辈模样的人示意。那两名女生向我匆匆瞥了一眼后加快脚步离开了。

“那两个女孩也一直在议论西原君你呢。” 绯絽子目送着晚辈,同时走近了我。“她们夸你有勇气,还说你肯定是真心喜欢女朋友的。”

我看看绯絽子的表情,此时她正用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盯着我,似乎企图看透我的内心一样。

“那你怎么认为呢?”我问。

“我怎么认为与你有关系吗?”

“与我无关,只是想问问而已,你要是不想回答也无所谓。”

“我倒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有点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事?”

“就是西原君你的心意啊,”绯絽子说,“你在这件事上确实很有勇气,但也可以这么想:就算真的喜欢由希子,也不一定做得到那种程度啊!”
我低下头,把眼珠转向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仅此而已。但有一点很奇怪,根据大家的传言,西原君你和由希子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交往了,我觉得这不可能。”绯絽子微微歪着头,长发在肩上飘逸起来。“我也听说了关于围巾的传闻,说今年冬天你带的那条围巾是由希子去年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我紧咬着嘴唇,这个传闻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高三二班的一个女生问我,由希子送我过什么礼物,我随口回答了去年的圣诞收到过她送的一条围巾。在那一时刻,我觉得既然我俩交往了一年多,那从没进行过这种形式的赠礼有些不自然,但这个回答还是轻率了一些,本该考虑到这事儿可能会传开的。当然,今年冬天我脖子上的围巾并不是由希子送的。

见我默不作声,绯絽子慢慢向前走去。“这种事也无关紧要了,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她。

怎么了?她回过头来。

闪过一丝犹豫后,我开口说道:“由希子是被我连累的。”

“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有些自暴自弃,等我清醒过来时,由希子已经躺在了我身边,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绯絽子斜着脑袋,“由希子看来是喜欢西原君你的呢。”

“似乎是。”

“果然如此,我一直就这么认为。现在终于确认了。”说完,绯絽子盯着我的眼睛窥视起来。“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

“关于围巾的那件事,”我说,“我不想你到处乱传。”

“你以为我会到处传?”

“我不确定,所以现在拜托你,从今以后,围巾的事请你提都别提。”

“我谁都不会说的,”绯絽子迅速转过身,正欲再次迈开脚步时,又回过了头。

“虽然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但要不是直接回家,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妙。尽管没有先前那么严格,但老师们的监视也不是完全撤离了哦!”

“我会小心的。”我回答。

我一边走,一边意识到自己的内心着实松了口气。果然我还是想让绯絽子知道,我对由希子并非是真心。但与此同时,我的胸口涌来了又一股自我厌恶的浪潮。

我比预定时间提早五分钟到达了筱田指定的那家咖啡店,不过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说不定他是个严格守时的人。

“你说媒体已经有所察觉,是真的吗?”坐下点了一杯咖啡后,我开门见山地说。

“我略有耳闻,”筱田说,“尽管不知道是如何察觉到的,但似乎已经有杂志社打电话到学校来了,说能不能向他们透露一下详情。当然,学校方面肯定佯装成一无所知的。”

既然学校里已经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那这个信息通过学生之口传到外面也不足为奇。

“那件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去教师办公室的时候,副校长们都在悄声议论,但还是被我听清楚了几句话。”

“嚯,然后呢?”我问。

“然后呢,”筱田从包里拿出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问,“你也来一支?”

“不,我不用。”

“别客气啊。”

“不是客气,我不抽烟,快说下去吧!”

“嗯……”筱田把递出的烟又放回盒内。“媒体呢……”

“得知媒体有所察觉后,教师内部都担心的不得了。如果传到社会上去,在记者招待会上手足无措起来可是不成体统了啊!”

“确实如此呢。”

“所以他们达成共识,打算在这事儿遭到曝光前先下手为墙,你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么?”

“不知道,什么药?”

“让棒球部退出今年夏季的地区预选赛。”

“什么?!”我整张脸都气歪了,“为什么这事儿和棒球部有关?”

“这就是他们的阴谋所在。如果这件事就这样让媒体报道出来的话,学校对学生的指导方法一定会遭到质疑。然而他们若是事先让棒球部放弃出场,就形成一种错觉,这件事的责任在于棒球部成员。换言之,他们旨在将世人的目光转移到学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上。他们议论中心在于:让女学生怀孕这件事的罪过是否足以严重到需要进行停止出场的处分,却对御崎老太的事只字未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禁咂咂舌头。

“他们要这么做,我就让御崎老太的所作所为彻底曝光。”

“你不做也有人会说出去的,不过到那时候就晚啦,他们一定早已递交退出比赛的申请了。

“是吗……”

“对啊,这是个大问题吧?”言至此,筱田起身走向了厕所,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放着未掐灭的烟蒂。我一边看着烟雾冉冉升起,一边头脑里回味着他的话。学校方面虽然不会特地向世人公开此次事件,但如果万一败露的话,采取姑息之计也并非没有可能。

然而,退出地区预选赛这件事,我一定要设法阻止。尽管并不是一支实力很强的队伍,但毕竟我们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努力。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让全队的努力全都白费。

还有春美。

春美把我们的比赛视作她人生最大的乐趣。她知道我们不能出场后会难过到何种程度,我无法想象。这种刺激很有可能比我们自己所受到的来得更大。

筱田擦着手走了回来。

“怎么样,有什么妙主意没有?”

“还没。”我摇摇头,“你那些话可信度高吗?”

“这我也不敢肯定,毕竟我只是偶然听见教师们在这么议论罢了,我也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真的打算要这么做。对于学校而言,即便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个事实,也不会愿意向世人公布的。”

“有可能……”我望着再次把手伸向烟盒的筱田,“不管怎么说,你提供了很宝贵的信息,多谢了。”

“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我也越来越受不了那些教师的办事方法了,只想着快点毕业。”筱田看似很享受地吐出烟晕。

筱田的这番话,让我心事重重起来。既然学校方面在考虑退出地区预选赛,我就必须得想些法子出来。可具体应采取怎样的对策,我却完全没有概念。这状况比第九次在场内打出no-out的本垒打还麻烦。

把目光转向学生们,高一学生依然在接连不断进行着对学校改革的实名制运动;高二学生则在打破校规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有些学生骑摩托来上学被老师发现后,差点还在校门口形成群殴。多次被飞奔赶到的灰藤几人以及在现场的学生们拉开。

高三学生则看起来几乎把由希子的死遗忘得差不多了。或者记可能还记得,但教室里弥漫的氛围却让人有种‘与其有工夫记这种事,还不如多记一个化学方程式’的感觉。不过以楢崎薰为首的一部分女生依然耐着性子,不断找御崎藤江的麻烦。

而我,却为何时该针对筱田描述中灰藤几人的企图采取行动而焦急万分。我甚至还一度对是否该递交退部报告而犹豫不决。但我要是退了棒球部,可能会给春美带来另一种形式的冲击。

究竟该如何是好——我什么结论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

下一起案件的发生,正是在我度过这难熬日子的时间里。这个案件的冲击力,远比宫前由希子的死来的大,并且有一种将多数人卷入混乱的预兆。

距离由希子的死,大约过了三周。


第二章

1

我刚踏进学校大门,便意识到了气氛有些非同寻常。

一直空无一车的宾客停车场上,停了两辆警车、两辆陌生的轿车,外加一辆运货车。

除此之外,我还感受到了一个异常。

纵观周围,有很多学生正把目光对着我。尽管立刻就移向了别处,但毋庸置疑,他们的确在朝我看。

我刚想加快脚步向教室走去时,猛然发现校舍的入口处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高三三班的学生请去音乐室     石部”

怎么一回事——当我在那张纸条前驻足了片刻后,旁边一个女同学说的话传入我的耳畔。

“听说高三三版的教室发生了杀人案!”

“啊?不会吧?”

“真的哦,据说被杀的是御崎老师呢!”

我倒吸口气,把脸转向她们,“喂,那是真的吗?”

不料其中一名女生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怯色,她似乎知道我是何人,吓得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迅速向远处快步走去。

等我反映过来,发现身边的同学们都在盯着我看,可能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然而他们也没等与我对上目光,就纷纷逃窜进了各自的教室。

我跑上楼梯,向音乐室走去。音乐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的熙攘声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这熙攘声一瞬间就消失了,就在我进门的刹那。简直就像录音机被按下了暂停的按钮,学生们保持着各自的姿势静止在那里。他们的共同点是没一个人朝我看,当然,他们并非是无视我。

“喂,中尾好像被警察叫去了呢!”

一个叫吉田的学生说着,往教室扫视起来,当他意识到站在他身边的是我之后,急忙闭上了嘴。

我来到小个儿的吉田跟前,“中尾为什么会被叫去呢?”

吉田耸耸肩,嘴里还嘟囔着:“因为是中尾第一个发现的呗。”

“发现?发现什么?”

“尸体啊,还用问嘛?”

“御崎的尸体?”

“……嗯”吉田眼珠往上翻,向我瞥了几眼,又低下头。

“她被杀了?”我问他。

“都是这么传的……”

“知道为什么会被杀吗?”

“不知道,我又没有看见。”吉田向外走去。

我的视线又回到其他学生身上,“其他还有见过尸体的人吗?”

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这儿,但都没有抬头看我。只有一个女生,抬起脑袋望了我一眼。她叫江岛,以成绩优秀与胆大著称。我径直走到她的座位旁。

“你看见尸体了?”我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她。

江岛稍作踌躇状,但不一会儿就点点头,“瞄了一眼。”

“情形如何?”

“情形……”江岛不停转着眼珠,最后停在我身上。“恶臭味很浓,一进教室就能闻到。”

“恶臭味?”

“就是便便的味道啦!”从背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再次俯视着江岛,“是这样么?”

她轻轻点头,“她好像大小便失禁了。”

我不由得皱起脸。由于头脑里加进了与臭味有关的信息,使得教室里发现尸体一事增添了一份现实感。

“尸体是倒在地上的吗?”

“嗯。”

“被杀死的?”

“多半是。”江岛回答,“应该是被勒住脖子致死的,我曾听说这种死法会导致死者失禁,再加上……”

“再加上?”我问。

江岛吁~地吐口气,说道,“御崎老师的脖子上缠着蓝色的丝带,就是我们上体育课时候用的那种。”

“噢,是那玩意儿。”那是长发女生用来把头发扎成马尾辫的东西,犯人是用那东西进行绞杀的啊!

“那人确实是御崎?”

“是的,尽管刚看到她的一刹那我还以为是陌生女人。”

“人死了之后,相貌应该会差别很大。”

“有这个原因,”说着,江岛撸起长发,“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戴金丝边眼镜,还有穿的衣服也与往常有些不同。”

“她穿了什么衣服?”

“她以前不是一直穿米色的或者淡茶色那种大妈气息很重的衣服么?但今天她穿的是橙色和深棕色的格纹西服,对她而言算是相当靓丽的服装了。”

“嚯,”看来是施了粉黛的状态下被杀的,“为什么会在我们教室被杀呢?”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她这句话没有说出口,而是直盯盯地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仿佛在说:原因应该你最清楚啊!

这时,我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大家都会那样看着我。如果要列一个有杀死御崎藤江动机之人的名单,头一个应该就是我。

“谢谢。”我向江岛道谢之后,找个空位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其他学生也有了动静,尽管没人大声喧哗,但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没有人来与我搭话。

此时的我,对于御崎藤江被杀一事还没有什么实感。一方面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会发生杀人案件,另一方面死者是御崎藤江,她在这个时间被杀,时机也过于恰到好处了。

她于我所在的教室里被杀这一点,着实引起了我的注意。凶手一定是想嫁祸于我,才选择了这个作案地点。

冥思苦想间,上课铃响了。班主任石部铁青着脸走进了教室,跟在他身后的,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中尾。他的脸色比起班主任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学号为一号到五号的同学,现在和我一起去三班的教室。十分钟之后,请六号到十号的学生也过来。然后每隔十分钟来五个人。明白了吧?”石部说完,把起立的五名学生带出了房间。

我走到中尾身边,这家伙看见我又开始提心吊胆起来。

“刑警问你什么了?”

“没什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你倒是说说看啊!”

我感到我身边的这些同学们也吞咽了口水竖起耳朵听着我俩的对话,但现在不是注意这事儿的时候。

中尾总算开了金口:“比如发现尸体时的情形,之类的问题。我告诉他们,我看见后很害怕,立刻跑出了教室,所以基本没见到什么。”

“然后呢?”

“关于这个案件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

“你怎么回答的?”

但中尾把脸冲着斜下方,没有作答,我看着他那雪白的脖子,说道:“你是不是告诉他,因为宫前的事,西原一直对御崎怀恨在心?”

中尾还是不说话。“是不是!”我抓起他的肩膀。

“放开我!”中尾从位置上站起,仿佛在躲开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可这是事实,不是吗?”他噘起嘴,斜视着我。

我真想把手伸向中尾的衣领,后来勉强忍住了。我咬紧牙关,为了平息心情,慢慢点着头。

“是啊,这是事实,我的确恨着御崎。”然后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学生,“但这不是我干的。”

我坐了下来,没有一个人作声。

十分钟后,下一个五人组走了出去。而等又一个十分钟过去、另一批人离开的时候,教室里又噪杂了起来。不过离开的同学没有人再回来过,所以人数不断在减少。空气渐渐变得凝重,而温度也慢慢低了下来。

不久便轮到了我。由于我们学校的学号是男女混排的,与我一起走出教室的同学里,男女各两人。

在三班的教室门口,石部和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等候着。那男人的脸又大又方,而体型也有着不输于脸的宽度与厚度。

“进了教室之后,请按照里面警官的指示,把自己的课桌和更衣箱检查一遍。如果发现异常,哪怕再小也请告诉警官。”四方脸、警察模样的男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教室里依然残留着恶臭。连同穿制服的警察在内,多名男子似乎时而进行着作业,时而看看我们交头接耳一番。我们几人根据制服警官的指示,检查了我们所持的物品。我的课桌里什么也没放,上锁的更衣箱里也只有几双运动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看了教室内部的样子,发现不对劲的请告诉我们。”制服警官说道。我随即朝室内环视了一番,但由于平时从没像这样盯着看过,所以根本看不出哪些属于异常,哪些属于寻常。唯一能称得上异常的一点是,在最靠前的窗户下方的地面上画着一个白色的人形。

“咦……”一个名叫伊藤的男生往教室后方并排放置的更衣箱望了一会儿,嘴里嘟哝道。

“怎么啦?”警官问。

“这本辞典不是我的,还有这两本书。”伊藤从自己的更衣箱里,拿出一本很厚的英语辞典和两本参考书。

“等一下!”警官走到教室前方,带进来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他的皮肤同游泳运动员一样呈小麦色,肌肉也紧绷绷的。

“你最后一次开更衣箱是什么时候?”小麦肤色的刑警问。

“昨天放学后。”

“钥匙呢?”

“没上锁。”

“为什么?”

“为什么……”伊藤挠挠脸蛋,“因为太麻烦了,里面几乎是空的。”

这只高度和深度都只有五十厘米的更衣箱,同学们都觉得几乎毫无用处。

“你一直都不锁吗?”

“嗯……”

“有丢失的东西吗?”

“嗯,本来就没东西可丢失的。”

“嗯。”刑警抱起胳膊考虑了一会儿,点了下头,对伊藤说:“了解了,你先写一下你的名字和你的联系方式吧。”

胆小的伊藤听到这句话,脸部有些僵硬。

离开教室先去理科教室待命,石部向我们做出指示。原来如此,所以那些先去的人才没回到音乐室里,恐怕是为了避免学生们交流信息。

“啊,西原你稍微留一下。”见我正要迈步离开,石部急忙叫住我。

“我们要问你些话。”四方脸的刑警在我身边说道,“没问题吧?”

我不由得看了看石部,此时我们的班主任正低着头,用手捂住嘴。

“没问题。”我回答,反正这也是必须走的形式。

四方脸刑警点点头,打开教室的门叫人进来,接着,刚才那名小麦色刑警走了出去。

“好,我们走。”四方脸刑警亲昵地把手往我肩上一搭。

我们走进一个小型会议室,里面没有一个人。我们隔着一张小桌子面对面而坐。

“呃,先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的佐山,这位是当地警署的沟口巡查部长。”

“请多关照。”沟口巡查部长说,四方脸、年龄略长的是佐山,相对较年轻的、肤色较黑的是沟口。

“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应该知道我们要问你些什么问题了吧?”佐山警官露出一丝微笑,问道。

“大致能够想象。”我回答。

“噢?说说看。”

我猛地皱起眉头,“你们打算让我先说?”

佐山依旧笑盈盈着脸,“想从你嘴里听到。”

我叹了口气,早早地被这些家伙拖入了他们的步调中。无奈我只得把宫前由希子的事故、还有事故的原因与御崎藤江有关,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他们。我心里同时想,这么一来,无论校方有何种策略,由希子的事故已经无法向世人瞒住了。那我们棒球部在地区大会上的出场的概率又会如何?

“也就是说,”把来龙去脉解释完后,我总结道:“全校上下都知道我对御崎老师怀有恨意,所以刑警先生你们一定也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吧?警察一定也会认为我有杀人动机。”

“我们还没考虑到那种程度。”佐山脸上的笑容转变成了苦笑,“毕竟我们完全不了解你对御崎老师的恨意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当然,程度应该是不小的。”沟口一本正经地在一旁插嘴,“不管怎么说,你认定她是造成你恋人死亡的罪魁祸首。”

关于这点我无法反驳。

“御崎老师确实是被杀的吗?”我发起提问,“绝不可能是事故或者自杀吗?”

“我们无法说出‘绝不可能’这句话,不过我们能这么说,多半是错不了的。”佐山刑警的口气里包含的自信比语言所能表达的更强。

“听说是被勒死的?”

“算是吧,颈部上留下了勒痕。”

“据说凶器是女子体操用的丝带?”

听到我这句话,两位刑警对视了一眼,然后慢慢回过头再次看着我。“你真了解啊。”佐山刑警说。

“这是瞥了尸体一眼的同学说的。”

“原来如此。”佐山刑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透我的心思。但这句话究竟重点在哪儿,我根本不知道。

“对御崎老师的死,”佐山刑警再次开口说道,“你怀以何种心情呢?”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回答,“当然,我确实很惊讶,但对于发生了这起杀人案、以及那个人死亡的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感觉。”

“你没有觉得她是罪有应得吗?”

我挨个儿看看两位刑警,尽管乍一看他们的表情都很沉稳,但两人的眼里都射出了如同剃刀一般尖锐的目光。

该如何作答呢,我陷入了沉思。如果作为由希子真正的恋人、从心底里爱她的话,是该对御崎的死欢呼雀跃呢?还是应该像我现在这般,欲望未得到满足而产生的不悦和不甘呢?

“怎么样?”佐山刑警催促道。

“说不清楚啊,”我回答,“由希子也不会因为她的死而复生。但或许还是带了些类似的感觉,罪有应得的感觉……”真是令人为难的回答。

“原来如此,”佐山点了好几下头,但看起来似乎未能把握我的本意。刑警少许探出了身子,“在你的眼里,御崎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呢?”

“怎样的人呢……”

“平时应该是个狠角色吧?”沟口刑警又从一旁插嘴,“完全不考虑学生的感受之类的?”

“怎么说呢,”我歪起脑袋,“可能她确实从自己的角度考虑过,可从结果来看,还是属于把自己的教育方针强加于学生身上的那种老师,对于违反校规的人更是格外严厉。我曾经还一度以为这个人哪里不太正常。或许她作为一个教师而言算是比较优秀的吧。”

“和她有仇的学生很多?”佐山刑警问。

我想了一下,看着刑警说:“除了我之外?”

佐山刑警苦笑道:“是啊,除了你之外。”

“这怎么说呢,讨厌她的学生似乎很多。”我对两位刑警摇摇头,“但绝没有到要杀她的程度。”这句是大实话。

刑警们显然用余光互相对望了一眼,这匆匆一瞥有何意义,我无从想象。

佐山刑警摩擦着双掌,身子继续往前探,“我有一个问题,你对御崎老师和对学校进行抗议,究竟想达到何种效果呢?或许应该问,希望他们做到什么呢?”

“没有那么夸张啦,我只希望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承认因此而害死了由希子,仅此而已。”

“但御崎老师和校方都没有承认。”

“是的。”

“你一定很气愤吧?”

我稍作犹豫,回答“算是吧。”,我只能这么说了。

“然后你又作何打算呢?肯定不会就此作罢吧?”

“那是当然,不过……”我摇着头说,“说实话,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没有资格付诸于舆论之类的,也没那种智商。我知道,如果把这事儿闹得太大,最后一定会给父母和妹妹添麻烦,还包括以棒球成员为首的其他各种关系。尽管作为一心想给女友报仇的人来说不能顾忌这么多。”

“不,这是非常成熟的考虑。”佐山严肃地说。“不光为自己,还为身边的人着想,这一点很重要。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对御崎老师的憎恨得不到发泄,只能憋在自己心里了呢。”

在一旁作着记录的沟口刑警放下手中的笔望着我,那目光就像正在观察植物成长一样。或许这正是所谓职业刑警的眼神。

“我可没干那种事”我尽量保持着语气平稳气说道:“我不是那种傻瓜。”

那一瞬间,佐山刑警停滞了表情凝望着我,但很快就如同冰淇淋融化一般笑逐颜开了,不断摆着手,像是在对我说‘不用想得那么严重’,“别作出那种恐怖的表情好么?我们也不单是怀疑你一个人,可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这种局面使我们不得不做出这种怀疑,其实我们也很为难的,希望你理解一下啊!”

“虽然能理解,但滋味也不好受啊。”

“彼此彼此。”沟口刑警在旁边爽朗地说道,又咳嗽了几声。我朝这个小麦肤色的男人瞪了几眼。

“话说回来,”佐山刑警问,“昨天你离开学校是在?”

“六点不到一点,棒球部的训练结束后,又在活动室里和伙伴们说了几句话,就回家了。”

“到家时间是几点?”

“大概六点半左右吧。”我明白,他们在确认我的不在场证明。

“然后你又出门去过哪儿吗?”

“我一直呆在自己房间,这一点你们可以向我家人确认。”说完我挠挠耳朵,“不过家人的话无法成为证据呢。”

“但我们会作为参考,以后肯定会去进行确认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体育馆后门的铁丝网上破了一个洞的事情吗?”

“你是指够一个人钻过的那个洞么?”

“嗯,大多数的学生都知道。”

学校的周围由混凝土围墙和铁丝网所包围。有一面的铁丝网上,破开了一个刚好能供一人通过的大洞,这就成为了学生绝佳的脱身手段。

“那个洞怎么了?”

“不,没什么特别的——那接下来你还有要问的吗?”这句话不是对我,而是对沟口刑警的发问。

“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沟口刑警将笔记本合上,指着我的左手问,“那是怎么回事?包得这么严实。”

他说的是我从左手手腕一直到大拇指上包着的绷带。这是昨天早锻炼的时候接了一个死球的结果,我对此进行了说明。

“对训练没有影响吗?”

“接球应该可以,但击球就不行了。”

“谁帮你包扎的?”

“古谷老师,保健室的。”

“在那之后你拿下来过么?”

“昨晚洗澡前拿下过一次,我小心地拆开之后,今天早上又自己缠上了。似乎粘性还没消失,而且我还打算早锻炼呢。”

“嗯……”沟口刑警转向佐山刑警。佐山盯着我的左手腕看了一会儿后,说“体育运动真是残酷啊,棒球也不例外。”

2

第四节课开始时,几乎所有的警方人员都撤走了,只留下几名刑警。在警车并排停放的大门外,早早地聚集起了耳闻到这次案件的媒体记者,他们不断窥视着里面的情形。而校内的广播里反复播放着:请大家今天尽量不要走出教室,放学时候遇到记者采访的话,什么都不要回答。

同学们连课间休息的时候,也呆在各自的教室里闭门不出。朝窗外望去,只有一些教师和几名陌生的男人——多半是警察——在来回踱步。倘若观察那些刑警的动向,你会发现他们时不时地作出搜寻东西状,可他们究竟想找什么,我完全猜不到。

午休的时候,我带着小卖部买的面包和果汁,爬上了天台。尽管平时一直在食堂吃午饭,但今天周围人投来的目光都带着些许阴郁。本来校规规定未经许可是不准上天台的,但要说能对人们的目光眼不见为净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我一边俯瞰着到了午休也空无一人的操场,一边啃着猪排火腿汉堡,真是晴空万里。要是不发生这种事情,这绝对是个打棒球的好日子。说不定到关键的比赛日,又会大雨倾盆了。

喝完果汁,当我正想离开而向楼梯的方向走去时,一个女生出现在了那里,是水村绯絽子。她随即露出的惊讶表情告诉我,她并非事先就知道我在这儿。

“你在干吗呢?”绯絽子右手按着头发,左手捂住裙子问道。这里风很大。

“吃午饭。”说着我把装面包的袋子向她扬了扬。

“真少见,你会到这种地方来。”绯絽子慢慢走过来,背靠在铁丝网上。

“你经常来?”

“有时候会来,”绯絽子和我刚才一样俯视了一下操场,然后马上又对着我说:“发生了那种事,你也够呛吧?”

“嗯,”我回答,“还被警察叫去问了话。”

她吃惊地张大了嘴,但立刻点点头,似乎想掩饰刚才的惊慌。“他们怀疑你?”

“因为我有动机啊,被怀疑也没法子。”

“那你怎么说的呢?”

“什么?”

“就是”绯絽子舔着嘴唇,同时眨眨眼睛,“和由希子的关系方面。”

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直摇头:“没说什么,就告诉他们是恋人关系。”

绯絽子长吸了一口气,靠在铁丝网上,把眼珠子转向我,然后慢慢吐了出来。“你一定也没打算说实话吧?”

“实话?”

“比如围巾是谁送的之类的事。”

我狠狠地瞪着绯絽子,朝她走去。“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说么?我之前说过,叫你别对任何人提起围巾的事。”

“我没对任何人说啊!”

“在我面前也别提!”我用食指指着她的嘴。

绯絽子叹了口气,“你想把它演绎到底吗?”对一脸莫名的我,她又补充了一句:“由希子恋人的角色。”

我站在绯絽子边上,两手抓着铁丝网。

“我们就是恋人啊!”我说,“由希子确实是我的恋人。无论谁怎么说,这是无法更改、也是不允许更改的事实。”

绯絽子用略带同情的眼神仔细看着我,“从此以后,你会更受折磨哦!”

“我明白,”我也看着她,说:“这是我造成的,应该由我承担。”

“或许吧,”绯絽子转过脸去,“我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那回头见”我微微摆手,然后走到了楼梯口。打开门正要往下走时,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绯絽子摁着自己的长发,还在盯着我看。

这一天几乎没有正式的课,第五节也是自修课。当我坐在音乐室的角落里发呆时,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班主任石部正在入口向我招手。

“你现在到教导处去一次,灰藤老师正在等你。”

“有什么事吗?”

“这个,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你一把年纪了还帮人跑腿?我把这句话憋在肚子里,走出了音乐室。

来到有着不愉快回忆的教导处,灰藤一个人正等着我。不过他的脸上失去了前几天的从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

“听说你接受了警察的侦讯?”带着一贯的震慑力,灰藤开门见山地说。

嗯,我回答。

“他们问你什么了?”

“问了很多。”

“你这么说我没法知道,具体来说呢?”

“比如宫前的事故,还有对于这次案件的看法。”

“你怎么回答的?”

“就是——”我刚准备回答,立刻又缄默了。然后眼睛瞪着灰藤,“这涉及到隐私问题,我不想说。”

他眉毛抽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怒吼。为了克制情绪而深吸一口气后,低声问,“其他的呢?”

“几点离开学校、几点到家,应该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

“这样啊……”灰藤用食指笃笃地敲着办公桌,随即又停下来看着我说:“看警察的样子是在怀疑你吗?”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猜想一定是怀疑的。”

“应该是吧。”灰藤一副厌烦的表情,“可你别忘了,这是你自己闯的祸。”

这句话我就当成耳旁风了。

“你要说的就这些?那我回去上课了。”

“嗯,你走吧。”灰藤用下颚指指门口。我默默地站起来,然后又默默地走了出去。顿时不快感从体内倾泻而走。

我快步来到走廊上,一见拐角处的那扇门,立刻飞身躲入了边上的厕所里。转角处的保健室的门上安了一扇窗,隔着玻璃我看到了之前见到的那两位刑警的身影。

我小心翼翼地从厕所里探出脑袋,正看见两个刑警从保健室里走出来。我又赶快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再窥探着外面的动静,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走出厕所,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朝保健室里窥望,只见中年的古谷老师面坐在书桌旁写着什么。

我悄悄打开门,叫了她一声。吓得古谷那圆硕的身子在椅子上倒仰起来。

“啊,吓了我一大跳。”老师说着把脸转了过来,一见进来的是我,惊讶神色又增添了几分。“西原同学,怎么啦?”

“刑警来这里干嘛呢?”

“啊……你看到了?”

“碰巧见到的,他们来查案吗?”

古谷老师明显有些为难,能看出她正在思考如何作答。看到她的目光朝我左手匆匆一瞥后,我顿时茅塞顿开。

“与这个有关系吗?”我抬起左手,盯着老师眼睛。

古谷老师依然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最后吁了口气,终于开口说道:

“他们来问了我包扎带的事。”
“包扎带?为什么?”

“这他们没说。他们问我有哪些尺寸的包扎带,还有是不是还记得最近有哪些学生来包扎过。”

“您应该告诉他们棒球部的西原了。”

古谷老师没有回答,而是慢慢闭上眼睛。

这么说,沟口刑警对我手腕的伤表示关注,并非是一时兴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永远是有意义的。

可为什么他们揪着这种事情不放呢?

“他们想要一些帮你包扎的带子,碰巧给你包扎的刚好是最后的一段,我就只交给他们一个空盒子。”

“刑警没问别的吗?”

“还问了你的伤势如何,手指能活动到什么程度。我就实话实说了,没关系吧?”

“那当然了,除此之外呢?”

“那些警察问的就只有这些而已啊。”

“这样啊……”我的目光再次落到手腕上的绷带。这与本次案件究竟有着什么联系,我无法判断。

“喂,西原同学。”古谷老师用教诲似的语气说:“你没必要太放在心上吧,警察们也说了,这只是作为一种参考而已啊。”

“刑警可不会告诉你真话。”我苦笑道:“但我不会介意,他们会调查我也无可厚非。”

古谷老师如同被困倦感侵袭一般垂下了双眼,我向她道声谢之后,说了句“打扰您了。”就走出了保健室。

课程暂且上到了第六节,可是我们班级除了两节课有任课教师来之外,其它都是自修课。

这天完全没有听说与案件有关的信息,尽管传言满天飞,但那只是大家根据江岛的话随意改编的。唯一一件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御崎藤江担任副班主任的那个班有很多学生被刑警叫去问了话。如果刑警问他们能否对此事提供线索的话,那估计全班都会回答,三班的西原比较可疑。

第六节课结束后,班主任石部绷着一张脸走了进来,再次重申了一遍应付媒体的方法。他还补充了一条指示,如果接受了警方提出的侦讯要求,事后一定要联系学校。

“有什么新消息吗?”坐在我前面的男生问。

“没有。”石部摇着头说,“现在还一无所知,调查才开始不久嘛。”

有几名学生瞥了我几眼。

由于宣布了俱乐部活动暂停,等班会结束后我们只得回家。当我走出教室后,川合一正与楢崎薰正在等着我。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碰见他俩。

“各方面都够呛吧?”小薰担心地问。

“嗯。”

我说完挠挠鼻梁,这时刚好有几名同班同学从我身边经过。他们无一例外地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川合与小薰。在这种时期还会与我说话的人,应该会被看成是好事之人吧。

“你们可别和我走得太近了,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伙儿的呢。”

“别说傻话,快走!”川合用下颚指向走廊另一头。

校门附近,有几名教师正在观察媒体记者的动向。走出大门往车站的路上,也时不时会见到教师的身影。这些家伙做到这种程度,究竟想瞒住什么呢?被学生说了学校的闲话,有那么可耻吗?如果能回到发生这种事之前那样,不管被说了什么闲话都问心无愧的那种状态,那该多好!

“简直就像开首脑会议一样啊,”川合自言自语道,“只有各国领导人的通道两边才会设这么多警官吧?”

“公务员考虑的问题还是毫无起色啊,不管是警察还是教师。”小薰咒骂道。

尽管坐上了电车,但我们却不想立即回家,所以又在中途的车站下车了。车站前的商业街有一家我们经常光顾的咖啡店。

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后,我把今天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他们。他们两人腔也不搭,只是默默地听着。

“怎么说呢,真不像现实中发生的事呢!”听完我的话后,川合用调羹搅拌着咖啡,嘟囔道,“像不在场证明啊,杀人动机之类的。”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完全没有实感。”

“这也没办法啊,”楢崎薰说,“可这究竟是谁干的呢?”

“应该还是学校的人吧。”川合说,“例如教师、学生、办公人员等。”

“依我看,学校发生的杀人案,未必就是学校内部人员犯下的。也有可能凶手为了让大家都这么想才故意把作案地点选择了学校啊。”

“那倒是,这么一来说不定就和御崎老太的私生活有关联了。”

“是啊……”

私生活吗,那个女教师应该也有吧,尽管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门房间会不会看见什么?”小薰停下用勺子翻弄着巧克力甜糕的手,说道:“晚上有人进出学校,而门房间完全没注意到的话,那就是玩忽职守啊。”

所谓门房间,就是学校的门卫。进学校大门的左手边有一个传达室,里面尽是些无精打采的老大爷。

“说不定就没看见呢,别说凶手,很可能连御崎也没走大门。”

我这么一说,小薰撅起了嘴。“这你怎么知道?要说犯人不可能从传达室跟前通过,我还能理解。”

“如果门卫看见御崎进去,而迟迟不见她出来的话,那他一定会产生疑心,去里面看个究竟吧?”

“嗯,有道理!”

“会不会御崎放学后就一直留在学校没走呢?”川合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这样的话,门卫肯定看不见啊。”

“不,不可能,御崎是先回了趟家,然后又来学校的。”我斩钉截铁的说。

“你好像自信满满嘛,根据呢?”川合发问。

“因为她换了衣服。”

“换了衣服?”

“很漂亮的衣服呢。”

我把从江岛那里听来的,御崎的服装与往常不同的事告诉了他们。

“橙色和深棕色格纹啊?”楢崎薰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像面前被摆了一道英语的填空题一样。英语是她的强项。“确实,和那个女人平时来学校时候穿得不一样呢。”

“那御崎到底是如何逃过门卫之眼而进入学校的呢?”

我对满脸写着问号的川合说道:“多半是从那个逃生洞进来的吧。”

“逃生洞?是指体育馆后面的那个吗?”

“是啊,”我点头,“警察曾问过我是否知道那个洞,当时我还纳闷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个,现在总算明白了。警察一定也认为御崎和凶手从那个洞里进出的可能性很大。”

“这么一来,凶手还是学校内部的人咯?否则不会知道那个洞的存在啊。”

川合握紧拳头说道,但小薰表示否定,“那可不一定哦。”

“虽说御崎老太有些勉强,可但凡身体轻盈一点的人,翻越那道围墙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在逃课的时候因为爬上爬下太显眼,所以大家才都走逃生洞。”

“我有同感。”我认同道,“要是晚上,就不用担心爬上铁丝网会被别人看见了。”

“是么?”川合皱着眉头挠起了后脑勺,等他手停下时,他扑嗤笑了出来:“还好我们讨论了一下,现在总算慢慢弄明白御崎和凶手的动向了啊。”

我苦笑着说,“只知道了进入的手法呢!”

“倒也是。”

“接下来,就是两人如何会面了。”楢崎薰说,“应该是某一方把另一方约出来的。”

“那绝对是凶手约御崎的,为了杀她嘛。”川合即刻回答。

“按照常理来考虑确实如此,”但小薰脸上写满了疑惑,稍作思考后,抬起头望着我说:“据说凶器是女生跳操用的丝带,是真的?”

真的,我回答,现在这根丝带的主人也找到了。她姓楠本,是个不怎么显眼的女生。平时表现得有些懒散,连更衣箱也经常不锁好。正因为如此,她的丝带才被凶手盗出来,成为了绞杀的凶器。而当得知那是自己的丝带时,她似乎异常震惊,还像孩子般哇哇地哭了起来。

“那种场合下使用了丝带,就说明凶手并没有准备凶器对吧?”楢崎薰用食指轻敲自己的脸颊,“可这样不就说明凶手一开始不打算杀人了么?”

我与川合一正相视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楢崎薰,点点头,“的确。”

“没错吧。”

“那就是冲动杀人了咯?”我用两手托着脑袋,仰头望着被烟油熏成茶色的天花板。“他们见面谈话的过程中萌生了杀意,然后趁御崎不备就从更衣箱里拿出丝带,勒住她的脖子……”

“总觉得有些牵强,”川合说,“说是趁御崎不备,时间未免也太长了,而且凶手应该也不知道哪只更衣箱里有丝带啊!”

“说的就是啊,”啪嗒一下,我的双手落到腿上,“弄不明白。”

“现场没有其他奇怪的地方了么?”

“很臭,因为御崎小便失禁了。”

川合与小薰都不约而同地扭曲了脸。

“我是问你有没有线索一类的东西!”

“线索……”真把自己当侦探团了啊,我心里暗想,不料一下子回忆起了什么。“这么说来,有一个家伙说他的更衣箱里有几本字典和书不是自己的,好像叫伊藤。”

“伊藤啊,”川合点着头说道,“我知道,是个一直犯迷糊的家伙。”

“那些字典和书是谁的呢?”

“也是我们班上一个同学放在自己更衣箱里的,他和伊藤的更衣箱都没锁。”

“你等等!也就是说,凶手从一个更衣箱里取出字典和参考书,又放入了另一个更衣箱?”

“嗯,是啊。”我望着川合回答。

“目的何在?”

“我怎么会知道?”然后看看小薰,“你想出什么没?”

“没有。”她说,“什么都想不出来。”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我张嘴喝了口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不少。

“今年夏天说不定又要落空了,”我叹了口气说道,“一方面得不到正规训练,而且成员们也都无法静下心思。估计到时候我就该辞去队长的职务了。”

那两人的脸色明显有所变化。

“你在开玩笑吧?”川合的声音带着些怒气。

“不,我是认真的。有我在,对整个部真的不太好。”

“发生这种案件又不是西原君的错!”楢崎薰盯着斜下方,“由希子的死也不是你造成的,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啊!”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不是说笑,照这样发展下去,能不能参加地区大会也会成为问题。”

“到时候再说吧。”

“就是啊!”

“况且,”川合歪起嘴,“你现在退出棒球部也已经晚了,就算是前成员引起的问题,高野那帮人也不会
熟视无睹啊。”

“嗯,你这话也对。”我挠挠头,“好了,我们该回去了。要是被谁看见发生杀人案件当天我们还在这儿搞小团体聚会可就麻烦了。”

不料小薰从鼻子里吁了口气,小声说,“已经被发现了哦。”

“啊?”我和川合一惊,正想东张西望时,“别这样!”小薰低着头警告道。

“坐在门口边上的那个穿蓝色西服的大叔是跟在我们后面进来的,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朝这儿看呢!”

我向她说的方向望去,原来如此,确实有这么一个男人。装作看报的样子,在和我四目对上的瞬间,又连忙移开了视线。

“糟糕了!”我对川合与小薰说,“你们这几天别再靠近我了。”

“不用介意嘛,就当成是保镖好了。”小薰抽出一张纸巾,擦去了嘴边沾上的巧克力。

3

回到家,发现玄关处的有些异样。脱鞋的时候才发现,是因为放着两双从未见过的皮鞋。都已经穿得非常旧了。

母亲从客厅里探出脑袋,满脸是担忧的神情,“来了几位警方的人。”

“呵,”尽管我内心颇为起伏,但没有太出乎意料。在那些家伙眼里我的嫌疑最大,估计他们打算把我彻底调查一番吧。而作为我而言,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对此也是求之不得。

“今天学校发现了尸体。”

听了我的话,母亲也微微点头,“听说了,是御崎老师吧?”

“听说被勒了脖子导致窒息而死。”

“噢……”母亲颦蹙眉头,不停地揉搓着手臂,可能听到这话起了鸡皮疙瘩。

白天见过的佐山与沟口两位刑警,就座在双人沙发上。而春美异常喜爱的史努比玩偶被他们挤在中间,就像柔道里被按住一样压瘪了。

“回来得真晚啊。”佐山刑警笑盈盈地说。

“因为要和一些同学聚会。”我回答。相信那名负责监视的刑警已经转告他们了我和川合与小薰他们俩下课后去了别处。

“你的伙伴们如何看待这次的案件呢?”

“这个嘛,怎么说呢,本来和大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的那些朋友只是比较担心我的处境,因为被你们当作了嫌疑犯看待。”

佐山刑警的表情就像是被刺到了痛处一样,“我不记得把你当成嫌疑犯的事啊,不过你对我们来说算是个重要的信息提供者,这一点倒是真的。”

“其实你用不着这样冠冕堂皇的。不说这个,你们这次来有何贵干?”

“嗯,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佐山用小指挠挠眉毛上方,“你知道教室里瓦斯栓的位置吗?”

“什么?”我又问了一遍,完全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就是瓦斯的总开关。冬天使用暖炉的时候,需要接上一根橡胶软管的吧?那个总开关位于教室的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在教室的前面,那东西怎么了?和这次案件有关联吗?”

“有没有关联现在还不得而知,”沟口刑警面无表情地说,“所以才需要调查。”

“为什么连瓦斯栓的位置都……”

但佐山盖过了我的声音问道:“我们也知道在教室的前方,具体位置想不起来吗?”

“你一下子这么问我也说不出来啊,”我在桌上托起腮,为什么警方这么在意暖气总开关的位置呢?“我上高三了之后就没用过暖炉,所以没什么自信。会不会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呢?因为我们总是习惯在窗户旁用暖炉。”

“说对了,就是窗户边。”佐山刑警说。“在黑板斜下方的位置,有一个金属的盖子,打开后就是暖气栓。使用的时候将其拉出,就露到外面来了。”

“嗯,是啊,的确如此。”

“你到这个班级里来之后就没有用过吗?”

“还用说嘛,连暖炉都没有,怎么用?”

“也是。”佐山刑警敲了两下膝盖,看着我说:“其实呢,在案件的现场,也就是你的教室里,暖气栓被拉出来了。”

我皱起眉头,盯着刑警的眼睛看,“目的何在?”

“不知道,所以我们正在调查。”

“难不成罪犯企图用瓦斯干什么吗?”

“你指干什么?”

“比如一开始他打算用瓦斯杀人之类的。”

“原来如此,”佐山刑警点点头,“那为什么他又换成了绞杀呢?”

“这么嘛,会不会是他觉得勒脖子来得更可靠呢?”

我本来只是想随便给个回答,不料沟口刑警在边上说道,“肯定是这样!真是了不起的推理,就好像知道案件真相一样。”

“你在说笑吧?”我瞪了他一眼,但这对调查杀人案的刑警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话说回来,你的伤怎么样了?”佐山刑警指着我的左手腕问道。尽管口气听起来若无其事,但我却整个人警惕起来。我早就料到这两个人会继续拘泥于包扎带的事。还行吧,我回答。

“你是昨天早上受伤的吧?”

“是的。”

“那直到你昨晚洗澡摘下来之前,一直绑着的么?”

“是啊,那又怎么了?”尽管我也对他们提问,可刑警们似乎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

“在此期间,没有别人问起过你的伤势吗?”

“有好几个人问了,不过都只是问句‘你怎么啦’就完事了,就象打招呼一样。所以我也就随口回答了他们。”

“没有人说想仔细看看你的绷带吗?”

“这个?”我抬起左手,“不,没有。”

“这样啊,”佐山刑警闪过一丝严肃的表情,与沟口刑警对视后点了点头,满脸堆笑着站了起来。“突然造访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以后可能还会有想要问你的事,到时候也请多多包含了。”

“那倒是没关系,不过希望你们还是选在我上学的时候来吧。”

“当然,我们会尽量的。”佐山刑警掷地有声地说。

刑警走后,母亲详细询问了他们问了我什么。尽管很麻烦,但考虑到天下没有在儿子受了警方侦讯之后还无动于衷的父母,我便一五一十地如实回答了。

“警察在怀疑你吗?”听完我的话之后,母亲铁青着脸问。

“多半是。”

“多半……”

“这也没办法啊,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胡乱躺在刑警们坐过的沙发上,没好气地回答。

“警察们问了我你昨天晚上在哪里。”母亲显眼地站在那儿,低着头说。

我竖起脑袋,“然后呢?”

“我就如实回答了啊,和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后就一直呆在自己房间。”

“那就没事儿了嘛。”我把史努比玩偶垫在脑袋底下。这时,面朝院子的玻璃门打开了,春美走了进来。我赶紧抽出玩偶。

“警察好像回去了啊。”春美说。

“春美,你没乖乖呆在房间里吗?”

“我一直在浇花呢。”

“自说自话跑出去可不行啊!快去漱口,然后洗洗手。”

“我知道啦,别把我当成病人!”春美气愤地走向了厨房,中途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警察检查了哥哥你的自行车噢。”

这次我完全直起了身子,“真的吗?”

“嗯,把罩子翻开,还检查了轮胎里的气是否充足。他们好像没注意到我,因为我在花丛后面。”

“嚯……”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过来。刑警应该是考虑了我骑自行车往返的可能性。从我家到修文馆高中大约二十公里,骑车的话一小时就能到。为什么是自行车,我也立刻就有了答案。很可能因为推测的死亡时间是没有电车的午夜。

“被杀的就是那个老师吧?”春美问,似乎我这个妹妹也听说了御崎藤江的所作所为。是的,我回答。

“这样的话,被杀了也不足惜嘛。她竟然对由希子做了那种过分的事。”

“春美!”母亲用并不尖锐的口气指责道。

“我觉得一定是某个人替哥哥报了仇。”说完,春美转身走进了厨房。我想不出回答之词,匆匆一瞥母亲的表情后,慢吞吞起身走出了客厅。

到了晚上,电话铃响了多次。有两通是看了新闻而得知案件的亲戚打来的。因为知道我在修文馆高中上学,所以打开问问,可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我是主要嫌疑人。

接下来还是往常的那种恶作剧电话,其中一个说了句“你是犯人吧?快自首吧!”之后就挂上了电话。与其说是恶作剧电话,或许认为是替当事者鸣不平的电话更为妥当。而另一通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谢谢你替我杀死了那个老太。”倒是这个电话让我更加感到心里发毛。

父亲到很晚才回到家里。尽管是家电生产商的外包公司,但作为经营者,就算家里来了警察,也必须与往常一样去上班。

我在房间里,等着父亲来敲门,同时已经做好了被他问长问短的心理准备。可无论怎么等,父亲一直没有来。

第二天早上,我也没能和父亲打上照面。等我换好衣服下楼时,他已经出门了。餐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曾装过火腿汉堡的盘子。

“爸爸说什么了?”我问在厨房使用着煎锅的母亲,“你跟他提了案件的事吧?”

母亲一边把我和春美的火腿煎蛋盛入盘,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你爸爸知道那件事。”

“爸爸吗?他的消息真灵通啊,在新闻里看到的吗?”

“据说警察去了他们公司。”

“爸爸的公司?去干嘛?”

“好像是打听你的事:‘案发当天夜里您儿子在家里干嘛,希望跟我们详细说明一下’之类的。”

“哎……”

那些家伙的粘乎劲儿超乎了我的想象。当向家人询问凶手的不在场证明时,他们有可能会因为庇护自己家人而撒谎。但若在同一时间分别对不同的人进行讯问,由于无法统一口径,所以很可能会露馅。估计他们目的就在于此。

“那爸爸怎么回答的?”

“他叫我别担心。”母亲把煎蛋放在我和春美面前,说道“他说,相信庄一应该错不了的。”

我皱起脸,搔搔耳垂,“呃,这么老土的话。”

“哥哥,不许你这么说哦。”春美用肘部戳了一下我肚子。

我拿起叉子,扎进鸡蛋的蛋黄。

吃完早饭,我翻开了报纸的社会版,发现昨天那个案件被当作第二头条报道了。“著名的县立高中里的一位女教师被杀”——这几个醒目的大字。可与标题文字的大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报道几乎没有什么实质内容。校方的封口令似乎卓有成效,报道对于宫前由希子的事故只字未提。校长的谈话——都是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御崎老师是一位对教育事业呕心沥血的教师,经常在学校里留到了很晚。昨天晚上,当她加班时遭到了歹徒袭击。作案者绝非学校内部人员,大家也线索全无——真能吹啊。

我将报道读了两遍,有两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对实体的描述,上面只写了:“脖子上有类似于绳子一类物体的勒痕”,而完全没有提到蓝色丝带。

真是蹊跷,我回想着。

这篇报道应该是根据警方提供的证词为蓝本的,如果警方提到了尸体脖子上缠着蓝色丝带这一内容的话,报社写成报道时不写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警察隐瞒了凶器为蓝色丝带这个事实。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只是单纯搜查上的秘密吗?

因为再考虑下去也无济于事,我将报纸的这篇报道剪下来,塞进了口袋。
学校里依然弥漫着从昨天起的那种异样氛围,而且我们今天也必须在音乐室里上课。当我在音乐室里露面时,教室里沙的一下立刻恢复了安静。西原庄一是凶手这一说法,似乎比昨天得到了更多学生的支持。

因为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我便打算去我们原来的教室——高三三班——去看看。

教室的门上贴着一张写有“未经许可禁止入内”字样的纸,但我不予理睬,走了进去。因为我很清楚,这张纸上的字出自班主任石部之手。

教室里依然残留着恶臭,仿佛御崎藤江临终前的痛苦换了种形态飘荡在空气中,我不禁有些背脊发寒。

我走近御崎尸体所在的位置,那是在第一扇窗户跟前。本以为警察用白色线条圈出的人形还留着,不料地上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了。

黑板边的墙壁上,如昨天刑警所言的那样,有一只隐蔽式瓦斯栓,现在盖子关闭着。我打开了盖子,并小心着不留下指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总开关没有打开,出气口也没连着橡胶软管。

为什么这个会被拉出来呢?

我思考了一番,却只能作出和昨天对刑警说的那样,犯人一开始企图用瓦斯杀人,这个唯一的结论。可转念一想,这里流出的是天然气,是不可能导致一氧化碳中毒的,难道凶手不知道这一点?

我站立在尸体所在位置,朝四周张望,正想寻找有无异常地方的时候,窗户旁的一处引起了我的注意。

窗户现在还用铝制窗框封闭着,但横杆上却有一道伤痕。似乎被巨大的力气击打过一般,凹陷深达几厘米。仔细一看,距离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也有一个同样的伤痕。

这是什么呀?——这是否为之前留下的伤痕,我无从知晓。既然连瓦斯栓的位置都会忘记,绝不会记得窗框上的伤痕。

我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拉了把椅子坐下。开始试着想象御崎藤江的死相。

那个女教师会遭到杀害,回想起来是有点难以解释的。大约在一个月之前,她只是受同学讨厌的教师之一,并不引人注目,也从未引起过学生们的热议。而把这个人物一下子推向话题中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由于我开创了先河,便不断有学生向学校和御崎藤江找麻烦。但要问作为祸首的我自己究竟对御崎藤江憎恨到了何种程度,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就连我最初提出抗议的时候,心里针对的也并非是御崎藤江,而是我自己。为了将宫前由希子的恋人一役演绎到底,我简直到了忘我的地步。

在那样的背景下,这个被推向风口浪尖的人物——御崎藤江,刚巧在这节骨眼上被杀了。这又该如何考虑?莫非是从很久以前就对她怀恨在心的人,借这股势力为自己铲除了心头之恨?

正当我进行着这番思考时,突然门哗啦一声开了。

“喂,你在这里干嘛?”班主任对我叫唤道。那口气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夹杂了几分怯意。“这里不允许进入,你、你到这里来,有何企图?”

有何企图——他既然会脱口而出这么说,估计还是在怀疑我。

“没什么,”我站起身,“只是来这里看看。”

“你没碰什么吧?”石部朝着尸体所在处望了几眼。

“什么都没碰,只是坐一会儿而已。”我从石部边经过,来到了走廊。可能是听到了石部的叫声,有些凑热闹的人从旁边教室里探出脑袋。

回音乐室的途中,上课的预备铃响了。石部也跟在我后头进了教室。

短班会上,石部也只交待了一些日常事务。像体检的日程、毕业后的去向等等。绝大部分的学生都感到无所谓,可每个班上必然会有一两个克制不了八卦本质的家伙。不出所料,石部的话刚一停,有人立刻就提了这种问题。

“关于案件有什么新情况吗?”中尾问。可能他仗着自己是第一发现人,不了解搜查的进展就誓不罢休。

石部明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又意识到自己不能置若罔闻,便若无其事地说:

“你们读报了吧?目前只了解上面写的那些内容。”

“可报纸上——”中尾的话到这里嘎然而止,微微歪起脑袋,隔了好几人看着我。可报纸上不是没提到宫前的事故么?估计他想这么说。

“报纸上不会刊登猜测的内容。”石部似乎料到了中尾想说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报纸上登的,都是确凿无疑的事。而没登载的就都不是。明白了吧?”

“嗯……”中尾带着完全无法接受的表情勉强点头。

等石部离开后,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但大家似乎又都想起了我的存在,再次恢复了安静。

我在课桌上托腮而坐,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就在这时,脑海里猛地想起了什么。是刚才石部说过的话——报纸上登的,都是确凿无疑的事。而没登载的就都不是——

我从口袋里取出今晨剪下的报道。

上面哪儿都没提到凶器为女生跳操用的丝带,这难道不是因为对此无法断言么?

我看过两小时的电视剧档,在绞杀的情况下,能够通过脖子上的勒痕来大致锁定凶器。而御崎脖子的勒痕,会不会与跳操用的丝带不匹配呢?

我看看自己的左手,虽然现在没包着,但警察曾对我的包扎带追问不休。

绞杀的勒痕,会不会与包扎带相一致?

可我觉得,天下绝不会发生这种巧合。难道凶手偶然间选择了与我手上包扎着的完全相同的带子当作了凶器?

不,不对!凶手是故意的,而目的当然是为了嫁祸于我。

4
我一边听着无聊的授课,脑子里一边考虑起包扎带的事来。

如果这种不祥的猜想应验,凶器真的是这带子的话——

正如我告诉刑警的那样,我左手受伤是在晨练的击球训练时候发生的事。击球的是一个部内的高二成员。因为他刚从外场选手改过来,所以轻重的确很难掌握。其中有一个球画了一个抛物线直接向我的左手腕飞来,我疼得当场蹲下了身子。

我对一个劲儿向我道歉的高二投手说了句‘别放在心上’后,走向了保健室。虽然反复说了没必要,但楢崎薰还是执意陪我一块儿去。

刚到办公室的古谷老师替我察看了伤势情况。诊断下来骨骼未见异常,只是单纯的磕碰而已。但由于手腕一活动还是有点痛,她又帮我冷敷了之后用包扎带固定。然后我又再次回到操场,重新开始了训练。只不过无法进行击打练习,只能做些防守训练。

从那之后,我的手腕上就一直包着绷带,上课时也不例外。在运动部内的成员里,这种程度的受伤司空见惯,所以应该没有人对此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但凶手却并非如此。

只有凶手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我绑绷带的手腕上,并想出了用其当作凶器的主意。如果用包扎带勒住御崎藤江的脖子,那无论是谁都会怀疑到我身上。

可凶手究竟是如何获得绷带的呢?根据古谷老师所言,用来给我包扎的这种尺寸的带子,保健室已经用完了。这么看来,只能是凶手自己去买的。但凡大一点的药方都有包扎带销售,所以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

关键是包扎带的种类,别说不同的生产商,就连同一家厂商生产的商品也会存在有无伸缩性之分。凶手若是企图将罪名嫁祸于我,用不同种类的带子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想到这儿,我回忆起昨天晚上刑警问我的其中一个问题:“没有人说想仔细看看你的绷带吗?”或许那些家伙也在为考虑凶手是如何得知我使用的绷带种类而绞尽了脑汁。话说回来,盯着带子反复观察之后也很难在药店里找到一模一样的东西。

有没有一种能得知带子种类的捷径呢?

顿时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古谷老师说,她把装袋子的空盒子交给了警方。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关键在于,保健室里保留了空盒子。凶手只要看到那个,不就能知道绷带的种类了吗?

很有可能,我得出结论。因为凶手为了尽快拿到带子,一定会偷偷潜入保健室里。古谷老师也有离开保健室的时候,这点间隙足够了。就算被看见也没有关系,保健室大家都能进去。

凶手没能偷到绷带,却发现了装绷带的空盒子。然后他确认了品牌和种类,等放学后就去了药店——

我从头又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这番推理,似乎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没有破绽。好!我在心中默念。这样凶手就能得到绷带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他是如何杀死御崎的呢?

凶手先把带子藏匿起来,和御崎在高三三班的教师碰了面。既然门卫没看见他们俩,说明他们都是从体育馆后方的逃生洞里进来的。

凶手趁御崎不备勒死了她,不用说,这绝非冲动杀人。正因为他一开始就有蓄谋,所以才准备了凶器。

杀人了之后,凶手如何行动呢?立刻逃走?不,不对,在此之前他还回收了带子。

凶手为何不把带子留在现场呢?如果为了嫁祸我,他就必须这么做。

不,不是这么回事。

回收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尸体脖子上和我的手腕上同时出现了绷带,就无法陷害我了。

凶手回收了绷带后,把跳操用的丝带绕在尸体的脖子上。理由很简单,凶手预料到警察立刻就能查明凶器并非丝带。而警察在侦讯我的时候,我手上缠着的绷带会引起他们的关注,也在凶手的意料之中——

真是太完美了!我对自己的推理瞠目结舌。不,完美的是犯人的目的。如果这个推理准确,那我就顺利地落入了这个圈套。

凶手究竟为了什么而要做到这种程度来加罪于我呢?

仅仅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听?

还是在对御崎怀恨的同时,也对我有着憎意呢?

一想到后一种可能性,我不禁郁闷起来,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可能在旁人的眼中像在解一道数学的难题吧。

第四节课开始前,班长在黑板的一角写上了关于御崎老师守灵仪式的通知。尽管我对其视而不见,可令人惊讶的是,有很多学生认真地记录了下来。还有人早早地就彼此约定好了集合地点,都是些在由希子守灵时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家伙。

“咦,这种事儿你也去?”一个学生对集中在黑板跟前的伙伴说道。

“你不去也不行啊,不知道会被别人怎么说呢。”作此回答的是中尾。他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但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嘴巴就如同吸铁石一样闭拢起来。然后转过身去,小声和同学窃窃私语了一番。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过来。那些家伙这么做也有自己的道理,老师多半会对出席守灵仪式的同学进行清点。说得确切点,是把缺席的同学列一个清单。这张清单他们以后打算作何用途,我也不知道。但站在学生的角度出发,一定不想留在这种名单上而莫名其妙地引起老师注意。

“再说,那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坏人嘛。”这是集中在黑板前的学生们说的话。

我把这件事在食堂里对楢崎薰和川合一正一说,小薰立刻拍着桌子说道,“的确是啊!”

“我们班也一样,前几天还在为由希子一事参加抗议活动的女孩,立刻就说了很多同情御崎老太的话。你信么?竟然做出这种一百八十度转弯,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难道 ‘死了之后大家都成了善者’吗?真是气死我了。”

“可现实里就会有那种人啊,”与小薰形成鲜明对比,川合的口气显得非常冷静,“说是抗议活动,但真正从心底里感到气愤能有几个人呢?事情变复杂化之后,一个个都逃之夭夭了,生怕自己受到牵连。”

“我清楚这些人里几乎都是乌合之众,但我感到她们是真心对御崎的所作所为感到气愤的。”

“你太天真啦!”川合果断地说,“这个学校里真正为由希子事件感到气愤的人,除了我和你,就只有——”他对着我说,“西原君,我们这三个人了。连棒球部里的成员到底当真到什么程度也都不好说。”

“怎么会……”小薰的表情有些难过,“我是信任同伴的。”

“我并不是说那些家伙撒谎或者演戏之类的,他们一定也以自己的方式动了真怒。但那种感觉还是与我们三个略微不同。”川合喝干了塑料杯中装的淡茶后,接着说:“要做到真心真意很辛苦的啊!我是指发自内心地动怒,有的时候还必须放弃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说,说不定我和小薰你都达不到西原的境界呢。”

“没这回事!”我赶忙否定了他。

“不,我感觉有。”川合满脸严肃地说。

正是因为料到他是出于真心,所以这句话才一针一针扎进我的胸口,我真想挖个洞钻下去。

“求你了,请别再这么说了。”我几乎呻吟地说出这句话。

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川合隔了一会儿说道,“真是抱歉。”

“当然我也尽量让自己的生气程度不输给你。”

他似乎认为是他弄糟了我的情绪。

“总之,你是想说别对别人抱太大希望,是吧?”小薰总结性地说道,“话说回来,今天刑警没来吗?”

“不,来过了。”川合压低了声音,“第三节课结束后,我被叫到了会议室,有两个刑警。我去的时候刚好碰到吉冈从房间里出来。”

似乎是在调查棒球部成员。

“他们问了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关于御崎被杀一案有什么线索提供、还有和由希子那件事的关系之类的问题。我回答他们我没什么线索,而且也不知道和由希子的案件是否有关。哦,对了,他们还问了我什么时候知道你和由希子在交往的。”

“然后呢?”

“我就实话实说了啊,知道你们关系是最近的事,但很早就听说由希子喜欢西原了。”然后川合看看我的表情,“有关系吗?”

“不,完全没关系。”我急忙摇摇头。

“刑警还是一如既往地怀疑着西原吗?”小薰问。

“多半是,”我告诉了他们两人包扎带作为凶器犯案的可能性,不出所料,他们都瞪大眼睛。

“凶手想要嫁祸于你?”

“这种可能性很高。”我对川合点头。

因为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我们站起了身子。当三人并肩走在通往教学楼的走廊上时,从前方向我们走来了一名女生。我们便停下了脚步。

那个女生走到小薰身边,一边对我保持着警惕,一边在小薰的耳畔低语起来。

“现在马上去?”小薰问她,那名女生点点头。

小薰向我望了一眼,然后作个鬼脸,耸耸肩膀。“这次轮到我被叫去问话了,说是刑警有事找我。”

与昨天一样,几乎没有上什么主课,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俱乐部活动依然还是暂停,由于全体教师都要参加御崎藤江的守灵,可能这也是无奈之举。

放学后,当我拎起书包准备走出教室时,有人在边上叫了我的名字。是棒球部的长冈教练。

“今天的守灵仪式,你去的吧?”当我俩走到走廊尽头后,他悄声问我。

“守灵?”我看了看教练的表情,“不,我不打算去。”

不料教练微皱起眉头,张望了一番周围,把脸凑了过来。

“别这么说,你就去吧。还是去一趟为好。”

“为什么?”

“没为什么……你不去的话,不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误解吗?”

“因为是凶手,所以不来,是吗?”

正是,教练并没有这么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我挤出笑脸:

“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无所谓。而且我即便是去了,他们肯定也会说些什么,这是一样的。”

“不,没这回事的。要是你倾注真心烧一炷香,一定会让那些在场的人信服的。”

我反复凝视着他的脸,以为教练在和我开玩笑。然而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神情,我便收起了笑颜。事到如今他还能一脸严肃地说出这种话,我有些不太理解。可能是因为这个大学刚毕业的菜鸟老师在人际关系方面试图给我一些正儿八经的建议,才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吧。

“难得教练你会这么说,但我却做不到在那个人的守灵仪式上倾注真心烧香。”

“别这么说,难道你没有丝毫想吊唁死者的意思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回想起小薰说的‘死了之后大家都成了善者’这句话来。

“请您饶了我吧!”我说。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吗?”

“是的。”

“就形式上做一下也没关系啊,”说到这儿,教练似乎意识到这话又和刚才那些老套的台词产生了矛盾,皱起眉头说:“其实我受了校长和副校长的吩咐,让你出席守灵。而你的班主任石部老师临阵脱逃,这个烂摊子就只能由我来收拾了。”

“我一猜就是。”
“作为校长们而言,总是希望让世人感到这次的案件与宫前一事毫无关联的。如果你出席了御崎老师的守灵,那么就给人一种印象,那个案件已经解决了。”

“还没解决呢!”我说,“什么都没解决。”

“是吗……”指导垂下目光,可能是因为自己对由希子一事无能为力而内疚吧。但我却完全不打算责备他。只因为从学生时代就一直热爱着棒球,所以四月份开始突然被任命为棒球部顾问,而且还卷入了这等复杂的案件中,他也算是受害者之一吧。

“如果我不去守灵仪式,你会被校长批评吗?”

“不,这倒不会。”长冈教练用尽全力摇头,“再说这也是个人的自由。我明白了,不勉强你去了。不过呢,可能这么说有些怪,”他环视周围,小声说:“如果你有任何烦恼或者困惑的话,随时可以找我商量,尽管我不知道能帮你多少。”

“嗯。”由于这名菜鸟教师的这些话有些出乎我意料,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总之,我是相信你的。”说着,教练拍拍我的肩。

听到这句会让人不好意思的话,我差点笑出来,但感到他挺可怜,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

与教练分别后,当我在一楼的脱鞋处换鞋时,楢崎薰又出现了。一下子每个人都有事找我,让我不免起了疑心。

“你和小长谈了什么?”小薰有些不安地问,似乎看到了我们俩谈话的她,从不称长冈为教练。“莫非让你退出棒球部?”

“不是啦,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有什么事?”

“噢,我想跟你说说警察审问我的话。”

“不是审问,只是问些问题吧,是两名刑警吗?”

“只有一个,皮肤黑黑的,有点瘦。”

“他们问了什么?”

“我们不是因为由希子的事进行了很多抗议活动嘛,他希望我详细跟他说说这方面内容。还有诸如上次罢课的事、写信和传真攻势之类的事。旁边没有教师,而且他说绝对替我保密。”

“传真攻势?那是什么呀?”

“咦,你不知道吗?教师办公室的传真里发来了抗议书呢,而且还是几封几封来的。”

“真厉害啊!”我头一次听说还有这么做的。

“和男生不一样,我们要做就做个彻底。”小薰说这话时露出了少许恐怖的神情,但立刻又叹了口气。“不过就像川合说的那样,把这事儿当成游戏的女孩也不占少数。”

“听到这些警察又问了什么吗?”

“他问我对于这些抗议,御崎老师采取了何种形式的反驳。于是我告诉他,她坚持自己没有任何过错。毕竟,这是事实嘛。”

我也很清楚这一点,默默点了点头。

“问题就在这里。”小薰伸出粉色的舌头,润了润唇。“根据刑警所言,御崎老太尽管对我们的这些抗议活动有些不快,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据说教师办公室里一直在议论,这种事情肯定立刻就会消退下去。刑警问我是否知道他们这种从容缘何而来,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御崎是这么说的?应该是逞强吧?”

“我也这么说了,但刑警看起来还是满脸的疑惑。他告诉我,御崎老太还曾说过这样的话:虽然现在学生们都把西原视作英雄,但揭下他的假面具只是时间问题,这样一来那些起哄的家伙应该也就变乖了。”

“假面具?”我几乎吼了出来,“这种说法太过分了!”

“刑警问我是否知道怎么回事,可这事儿我怎么会清楚?反正我觉得她说这些话应该也是无凭无据的才对。”小薰眼珠转向我,“你怎么看?”

“真可怕啊,”我如实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有这种感觉吧。“所谓我的假面具是指什么呢?”

御崎藤江绝不可能知道我与由希子的关系是否为真。

“她要是公开我的成绩,确实名声会下降不少呢。”

“谁都没对你的成绩有着太多期许啊,比起这事儿,你不会有什么把柄被御崎老太捏在手里了呢?”

“这怎么可能?”

“嗯,那就行了。那应该是她在故弄玄虚了吧。”小薰似乎为了说服自己,连连点头。

“刑警就问了你这些?”

听到我这个问题的一霎那,小薰屏住了呼吸默不作声,然后说道:“呃,还有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什么?”

“那问题真的很莫名其妙,你可别放在心上哦。”

“什么意思嘛,你这么一说我反而要介意了,警察到底说什么了?”

“是这样的,嗯……”小薰忸怩一番后,犹豫着开口了,“他问西原君和由希子的关系如何。”

“我们的关系?”我一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这么问他,请问您是什么意思。然后那个刑警又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西原君是不是真心在交往呢。”

“哎……”我的背脊闪过一丝凉意,因为没有任何预兆地被击中了要害。

“真是开玩笑,说什么胡话呢!要是漫不经心地交往着的话,由希子去世的时候,他装得与己无关不就得了?”小薰怒气冲冲地说,貌似没有意识到我的慌张。“听我这么一说,那个臭刑警就问,那出于什么原因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两人的关系呢?我有些气急败坏,就回答他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大约在一年前,听由希子说的。但考虑到会对棒球部管理产生影响,就一直瞒着大家。即便如此那个刑警还是乐呵呵地没当回事,真是把我气坏了。”

“为什么刑警揪着这件事不放呢?”我装出平静的样子问道。

“这个嘛,应该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吧。”小薰随口说道,“警察问我的就这些,好像是我多嘴了,不好意思啊。”她还向我鞠了一躬。

与小薰分开后,我在回家路上的电车里反复考虑着她说过的话。尽管对‘假面具’那件事耿耿于怀,但相比之下,还是后面的话更在我心里萦绕不去。

沟口刑警出于什么原因而开始对我与由希子的关系产生疑问的呢?他又想把这事如何与本次案件进行联系?

尽管这些我都无法回答,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不妙的讯号。警察一旦出现疑问,一定会进行彻底调查的。在有些情况下,说不定会连我想绝对瞒住的事情也统统揭晓。

看来不得不进行提防了,但究竟该如何提防呢?

5

距离发现御崎藤江的尸体,已经过了一星期。整个学校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所有课程。当然谁都知道,这是鉴于日渐平静的态势而做出的决定。据我们所知,关于案件似乎再也没查到新的情况,也就是说,调查出现了瓶颈。

但每天还是有很多刑警来到学校,装模作样地进行着调查,不知道他们查的是什么。可能他们意识到出现在学生面前有些尴尬,所以几乎没有在我们眼前露过面。

对学生和老师的侦讯似乎也已经大致结束,我家里也好久没有刑警来过了。而且现在也没有那种被监视和被跟踪的感觉了。尽管这些不足以说明他们减轻了对我的嫌疑。

有一天的午休时分,当我正漫不经心地向窗外眺望时,我发现了沟口刑警。这时我们的临时教室已经从音乐室转移到了视听教室。

沟口刑警正在教学楼反面的水池旁来回踱步,时不时又蹲坐下来。偶尔还会擦一擦大楼的墙面,摸一摸地面的泥土。

他在干吗呢?我纳闷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当我走出教室,绕到教学楼反面时,只见沟口刑警站在大楼的墙边,径直地抬头向上望着。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朝这边望过来。之前的严肃表情立刻像冰雪融化一般绽开了微笑。

“哈,”刑警对我说,“似乎很久不见了呢。”

“您这是在干吗呢?”我问他。

沟口刑警呵呵地笑着,晃晃肩膀,“就是来散散步而已啊,转换心情也很重要,况且这里还有水池。”

“这可不是值得您欣赏的地方啊,”我把目光转向颜色发黑的水池,说道。说是水池,其实也就是个直径几米的圆形水洼。边上连围栏也没有,晚上在这里散步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曾经有好几个人不小心掉进去过。

“这个池塘里没什么生物吧?”

“以前好像养过几条鲤鱼。”

很久前的某一任校长,曾经产生过想把这个校园装扮成由多个料亭组成的日式庭院的念头。但池塘刚一造好,校长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所以计划就这么搁浅了。学生们都不希望学校变成什么日式庭院。我把这一系列的背景解释后,又加了一句,“说不定里面还有蚊子幼虫栖息呢。”

“这我可受不了。”刑警从池塘边往后退了两三步。

我站在教学楼边上,和刚刚刑警一样抬头望上望了望。不料,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地方究竟有何意义。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望着刑警说道:“这里是我们的教室、也就是御崎被杀现场的正下方啊。”

但沟口刑警脸部肌肉完全一动也不动,再次仰起头,说,“咦,是这样吗?好一个巧合啊!”明显是在装傻。

“刚才你好像在观察地面啊?”

“地面?”沟口刑警不自然地皱起眉头,“你说的观察地面是什么意思?”

我长吁口气。如果这事放在电视剧里,那警察一定会就找到的线索滔滔不绝跟你说个不停,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刑警。

我打算换个话题。“这段时间你们似乎也不跟踪我了,难道已经消除对我的怀疑了吗?”这个问题一半是嘲讽,另一半也为了收集情报。

刑警的右半边脸笑了笑,“并不是说怀疑了就跟踪,不怀疑就不跟踪噢!”

“原来是这样!”我也毫不逊色地曲起半边脸,“我还以为,刑警不对我进行侦讯了就说明对我的怀疑消除了呢!”

“正式的侦讯还没开始噢,敬请期待吧!”沟口刑警拍拍我肩膀,“话说回来,我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趣闻哦。”

“什么趣闻?”我摆正身姿。

“你对生态学似乎很感兴趣啊。”

“生态学?就是要设法善待地球的那门课?”我一笑而过,“这是谁说的?”

“是高一时候和你同班的一个学生,以小组为单位进行自由研究的时候,你们小组的主题貌似叫‘地球的水资源岌岌可危’啊?提出这个建议的是你,而且之后你也非常积极地进行了钻研。告诉我这事儿的人说,从没有见过你对棒球以外的事情如此地投入过呢。”

“是这样吗?”我背过脸去,“我记不太清了。”

“什么都想不起来么?”

“是的。”我用余光看着刑警,“你心情真好啊,还有心思讨论这么久远的事情。”

“非常抱歉,可这也是我的工作。”刑警做作地眉毛往下扬,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目光移到我的左手上,“你的手腕没大碍了吧?”

他似乎注意到我没缠绷带。我甩了甩左手说道。

“还有些痛,不过算是好多了吧。你好象特别关心我的伤势嘛,还是说,你在意的是绷带?”我试探性地问。

“什么意思?”刑警依然在装糊涂,但能看出他目光犀利了一些。

“我也有话想问您哦!”为了气势上占优,我从正面望着他,说道:“有些包扎带,一面上有粘性,所以凶手有可能把有粘性的这面贴在一起,也就是纵向对折之后再使用,没错吧?”

沟口刑警的脸上明显起了变化,尽管他自己也很可能意识到了这点,但毕竟刑警不会轻易吐露实情。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凶器是包扎带,而不是跳操用的丝带吧?”

随即刑警把脸偏向一边,用食指搓了搓鼻子下方。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为什么?你太小看我了!我可不像刑警想象得那么迟钝。你们那么纠结于包扎带,我会产生这种想法不是理所当然的嘛?”然后我又举出了每张报纸上都没有断定凶器就是丝带一事。

“原来是这样,从报道上推断的啊。”刑警依然只用半张脸苦笑,“如你所言,你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迟钝。”

“凶器是包扎带吧?”

“这个,怎么说呢。”刑警又不自然地歪起脑袋。

“你总该有义务透露几条情报吧?”我瞪着刑警说道。

“好吧,你别作出这么恐怖的表情啊。这一行干多了,无把握的话就变得不会说了,尽管有例外的情况。”刑警干咳一声,“反正迟早是要公布的,那就告诉你些事实好了。确实,那条丝带不是凶器,这在检视阶段已经明了了。呃,检视你知道吧?”

“知道,就是检查尸体嘛。”

“不管旁观几次都适应不了那个啊。”刑警满脸的厌烦表情,“在检视的时候已经查明了勒痕与丝带不匹配。宽度有些许不同,表面纹路也有些相异。虽然有可能同样为带状物,但至少不是丝带。”

“然后你们调查下去发现凶器是包扎带?”

“这还无法断言,”沟口刑警摇摇头,“只是与勒痕作了比对之后,没有出现不一致的情况。勒痕的宽度大约十九毫米,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和一折为二的包扎带的宽度相等,但却不能就此下结论。说不定还有其他未料想到的凶器。”

“真谨慎啊。”

“这是职业病。”刑警笑盈盈地说。

“总之,这确实算是一个对我不利的因素。刑警会怀疑我也不为怪。”

“你好像能够体谅我们的立场了啊。”

“但真的不是我。”我干脆地说,“有人想要陷害我。”

“嚯,”刑警又搓了下鼻子,“我先把你的话作参考吧。还有,你别把凶器的事传出去哦。”

“我不会说的。”

刑警点头时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么做也是为你自己好,然后迈开了脚步。但立刻又折了回来。

“有样东西想问你借来看看。”他说完,还颇有意味地笑了笑。

“什么东西?”

“照片。”刑警说,“就是你以前和宫前由希子两个人拍的,是叫……大头照吧?”

由于这话过于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时无言以对。

“照片应该有吧,比如贴在车票夹里那种。”

“你干吗要看那种东西?”

“不行吗?”

“我只是觉得奇怪,一个大男人竟然会想要看高中的大头照……”

“那你就先当成是搜查的一个环节好了,现在身上没带着吗?”

“没有。”

“那你下次一定要带给我看哦。”沟口刑警说完,便转过身去离开了。

望着消失在教学楼大门里的刑警,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我的心头。果然那个刑警队我和由希子的关系抱有疑问。他似乎产生了误解,认为这事儿与案件有着某种形式的联系。虽然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但我也不可能主动告诉他这与本案无关。

只剩下我一个人后,我回忆起了在窗户上见到的那一幕,便开始推测沟口刑警进行调查的对象来。我模仿他的样子蹲下,但并没发现地面上有任何奇妙之处。今年是个干梅雨,所以地上像石头一样硬。

接着我望向了教学楼:一楼是家事学科(注:中小学学科之一)教室,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我抬头看看我们教室所在的三楼,也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细想起来,真是很蹊跷。御崎藤江被杀明明发生在教室里,有什么必要调查教学楼外侧呢?

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了一个脑袋,是个板着脸的女生。与我四目相视后,立刻把脸缩了回去。那反应就像见到了什么不可看到的东西一样。

当我正想也收回目光的时候,二楼窗户下方的墙上的一处伤痕引起了我的注意。貌似被钉锤一类的东西敲打过,表面削去了一块。看起来像是最近才出现的,并且只有那块地方没被太阳晒黑。

这时,我想到了什么,再次检查地面。然后发现地上掉落了一些疑似从大楼的墙上刨下的混凝土。

应该是最近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撞到了教学楼的墙上而削去了一块混凝土,这么考虑比较恰当。

沟口刑警或许就在观察这个。但与本案有着什么联系呢?我模仿夏洛克福尔莫斯,把那些白色碎片放在手掌上仔细观察了一番,但并没有灵光乍现般的念头出现,只好啪啪掸去。

结束午休的铃声作响了,我便往教室里赶。在此之前我又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擦痕。

就在那时,二楼某一扇窗户里有人在走动,似乎是立刻藏身了起来。紧接着,那扇窗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盯着那扇窗看了一会儿,可没有人再次探出脑袋。

这一天,俱乐部活动仍然处于暂停状态。太阳还未落山之时我便来到了住处旁,突然在身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在T恤外面套了件薄夹克衫、像螳螂一样的男人正冲我微笑。他身后站了一个身着工作服的胖男人。

“你是庄一君吧?”螳螂说。因为想不起这种家伙会知道我名字的理由,我默不作声,仅用下颚竖着动了几下。

“你来得正好,能不能回答我一些问题呢?一小时就行了。”

“你是哪位啊?”

“我是记者,”他递出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杂志社的名字。我并没有把名片接过来。

“我可没话跟你们说。”

我打开大门正要往里走的时候,螳螂抓住了我的手臂。

“只要回答几个问题就可以了,就是那件事,你知道的。”

“你在说什么呀?”

“就是你女朋友死于由学校过失而导致的那起事故呀,你也肯定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诉吧?只要跟我们谈谈那个就行。”

“我没什么要倾诉的,请你能不能把手放开?”

但螳螂却始终不肯松开他那瘦骨嶙峋的手。

“那就回答一个问题吧,这次被杀的老师就是害死你女朋友的人吧?关于这点你怎么看?”

“真烦人!”我甩开他的手臂,走进了大门内。尽管那些家伙没有跟来,但直到我进屋前,他们还在叽里呱啦地叫唤个不停。

我拎着包走进客厅,发现春美躺在沙发上。胸口盖着一条毛毯,脸色有些发青。我便把包往地上一扔。

“你怎么啦?”我跑到他身边,双膝跪地。

春美那发青的脸露出微笑,“没什么啦,不用担心。”

“可是……”

“她是跑回家来的。”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跑回来的?”我吃惊地看着春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被别人追赶。”

“妈妈,不许说!”

我回头看着母亲,“是谁在追赶她?”

母亲的神情稍显犹豫,问我,“屋外面没人么?”

“是那些混蛋啊!”

我立刻站起身,迅速夺门而出,但螳螂那几人已经没了踪影。只有附近的一个中年妇女,一边洒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我折回了家里,又来到春美身旁。再次用双膝跪在地上。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对心脏不好的妹妹深鞠一躬。

“不是哥哥的错啦!”春美笑言道。

“下次那些混蛋要是再来,我一定狠狠揍他们一顿。”

“这可不行!”春美撅起小嘴,“你要这么干就不能参加比赛了,绝对不行!”

被还是小学生的妹妹这么一训斥,我无言以对。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惹事生非,而刚才又进一步地认识到春美对我们比赛的期待程度,于是变得说不出话来。说实话,我现在对自己能否参加今年的大会完全没有自信。

“噢,对了,哥哥,我要把那本书还给你。”

“书?”

“就是那本小猫照片集啊。”

“噢!”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是啊,那本书还要还呢。

电话铃响了,母亲接起电话。“你好,这里是西原家。”

说了几句话后,她的口气变了,我回过头。

“这种采访……嗯,这个,我们无可奉告……是的,不好意思了。”母亲挂上电话,转过头向我苦笑了一下。“是电视台的人,说要做个采访。”

“电视台?”

“刚才也打来过吧?”春美说。

“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地方打来吗?”我问母亲。

“大概有五六通吧,基本都是匿名的电话。”

我咂了下舌头,为这次的杀人案而追来的各大媒体一定也对由希子的事件有所耳闻,这么一来,我当然会成为众人的目标。

“要是抓到凶手,他们就能就此收手了吧。”母亲用忧郁不安的声音说道。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站起身子,“我稍微出去一下,晚饭前回来。”

“你去哪儿?”春美问。

“去还照片集啊。”我回答。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去由希子家了。但每次不变的是,离她家越近我的心情就越发沉重。一边心想着‘这条路我还会走几次呢’而拐完最后一个弯时,看清由希子家门口出现的人物是谁后,我立刻躲了起来。那正是刚才我没揍成的,螳螂与大草包二人组。一副不愉快的神情,摇晃着肩膀而去,似乎刚吃完一顿闭门羹。估计我也会受到同样待遇——我做着这种心理准备来到宫前家门前。

由希子的母亲依然带着一张僵硬的表情听完了我来还照片集的描述,估计她的笑脸我是无法见到了,我猜想。

“我觉得你没必要特地来还,”她母亲一边翻看着照片集一边说。“不过你特意送过来我就收下了。”

“嗯,另外就是,”我咽了口唾液,“这里没有增添很多困扰么?”

“困扰?”

“刚才好像看到杂志社记者模样的人来过。”

“噢,”她母亲点点头,“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打电话来,不知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号码。”

“我们家也是,所以我就有些担心这里……”

“就算你担心……”蹦出这几个字之后,她母亲缄默了。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就算我担心也没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我却不能对这栋房子,也就是死去恋人的家里置之不理。因为我感到不敢面对是一种很卑劣的行为。

正当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时,我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你好——”正往门里走的中年女人,一见到我便停止了寒暄。“这位是?”她对着由希子母亲问道。

“由希子的,那个。”她母亲只说了这几个字,中年女人就吊起眼梢。

“你来这里干嘛?”尖锐的声音直冲我面颊扑来。“你可知道,因为你给我们惹了多少麻烦?明明还是个高中生就对由希子做出那种事,竟然还到学校里大肆宣扬!”

大肆宣扬?我不由得望着她。

“姐姐,不是这样的,这个人——”由希子的母亲试图为我辩护,但中年女人面如般若,喋喋不休。

“据说还对学校提抗议了?难道你不明白,做这种事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反而会让由希子的事情公之于众,遭来众人异样的目光,而且这次案件发生后,还招致莫名其妙的怀疑,尽是一些晦气事!我说你啊,要承认自己是由希子男朋友也可以,你就到这里来自首不就完了?在学校里一说,就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了啊!那些高中生肯定会八卦地到处胡说八道的嘛!哼,你一定觉得主动承认是件很威风的事吧?你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你倒是说啊!”

我一语不发,并非因为被这个女人如同机关枪一样滔滔不绝的势头所压倒,而是脑子里想不到任何能够反驳的话语。我低下头,只小声说了一句“真是对不起!”

“我说你啊!”

“姐姐!”由希子母亲制止了试图继续往下说的中年妇女,“你说这些也够了吧,要对这个人发的牢骚,全都说完了啊。好了,快进去吧。”

“可是……”中年女人似乎依然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怒火,但可能意识到再说下去也于事无补,就走进了房间,穿着拖鞋啪塔啪塔向走廊走去。

“由希子的姨妈很担心,经常会到家里来看看。”她母亲说。

“她说的招致了莫名的怀疑,是真的吗?”

“刑警到家里来过,因为若要列举对那位老师怀有恨意的人,我们家也成了其中之一。他们问了很多,诸如案发当天晚上在哪儿,之类的。”

“不是形式上的那种吗?”

本以为她可能会说自己没有回答的义务,可由希子母亲还是如实作答了。

“主要就是问由希子和你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对你们二人的关系一无所知。我就回答真的不知道,完全没有注意到。毕竟事实就是这样。”她口气里包含着焦躁,“就连去年圣诞节那孩子送过你围巾我都不知道,他这么一问,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想尽量避免围巾的话题,所以沉默了一会儿。

“噢,还有要我给他看照片,你们两个人的。我就把棒球部成员的相册拿出来了,然后刑警就有些不可思议的问我是否没有两个人单独照的。”

果真是如此,我明白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沟口刑警才会那样问我的。

“你还有其他事吗?”她母亲问。

“不,没什么事了。”告辞了,我说着,离开了宫前的家。

顿时我的胃部感到一阵沉重,就像吞入了铅一样。

我再次认识到,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形式遭受着折磨啊。我的家人,由希子的家人,还有一些周围亲近的人们。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瘟神。

我的头脑中又回放起刚刚由希子姨妈的话来:

你一定觉得主动承认是件很威风的事吧——

或许真是这样,我不得不履行作为由希子恋人的义务,同时也陶醉在这个自我强迫的角色中。若是真有悔恨之意,若是希望尽量不伤害到别人,可能就会选择其他更好的方法了。可最终,我选择的道路却只对自己伤害最少,难道不是吗?诚然,从表面看我确实陷入困境,但我不敢保证,在我攻击御崎藤江的时候,内心完全没有享受对自我勇敢态度的沉醉。其实把真相藏匿于心,并不断遭受自责的折磨,或许才是我对自己犯下罪过应作出的偿还。

然而已经没有退路了,剩下我还能作的选择,就是必须正视有很多人因我而承受着痛苦这个事实,只有这样,才能通过伤害自己来换取他们脱离目前所承受的苦痛。

回到家里,父亲也已经到家了。看情形,父母似乎很想问我在宫前家所进行的谈话,但他们就偏偏不问出口。可能因为害怕吧,我猜想。

这天晚上,恶作剧电话一通也没来。媒体的家伙们晚上也很卖乖,没有打来刨根问底的电话。

但正当我打算洗澡而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时,今天晚上唯一一通电话的铃声响了。周围没有人,于是我接起了电话。

“喂,你好。”为了防范恶作剧电话,我没有自报家门。

过了一会儿,对方说道,“是西原君吧?”我立刻意识到了来者是谁。

“是你家伙啊,什么事?”

“态度真生硬呢。”水村绯絽子说。

“这段时间我心情不好,你家伙也应该知道吧。”

“他们还在怀疑你?”

“我不清楚,”我回答,“反正没听说我的嫌疑消除了。”

“今天我们班上的女生被一个自称是报社记者的男人搭了话,问她那个叫西园的学生是个怎样的人。”

“我知道媒体察觉到了这事儿,到我家也来过了。连春美也追着不放。”

“你妹妹啊……身体好些了吗?”她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

“不该由你家伙来担心啦,反正,也是受到了这个混帐哥哥的牵连。”

一段空白时间之后,“也是啊。”绯絽子说。

“你家伙好象没什么特别的事嘛。”

“嗯,就想叫你提防些媒体。”

“那真是劳你费心了。”

“还有,”绯絽子补充道,“不许叫我‘你家伙’。”

我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电话两头就像被挂断一样沉默着。

“我知道了,”我说,“那就晚安咯,大小姐。”然后挂上。感到一丝苦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6

次日的第四节课开始前,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尽管已经上了两年以上的高中,但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在晨会时见过的那个矮小瘦弱的老头坐在窗边的书桌对面,旁边站着一个眼镜大得夸张的副校长。据说他那乌黑的头发是假发。在他身旁,是三人中脸部表情最可怕的灰藤。

“你接受媒体采访了?”灰藤先提问,口气还是一贯地盛气凌人。

“虽然有很多人到我家来,但我没有接受采访,都拒绝了。”

嗯,灰藤颔首后回头看看校长。矬子校长和眼镜副校长咬着耳朵,然后副校长又同灰藤讲起了悄悄话。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观察着房间里挂的镜框,里面都放着奖状,但不知道表彰了什么内容。

“那就好,希望你以后也注意一下,绝对不要到处乱说。”灰藤冷不防地张口说道,“万一有什么必须得回答的情况,关于宫前的事你就告诉他们都解决了,你自己也在充分反省中。知道了吗,尽管这并非强制性的要求,但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哼,我的心情开始沉重起来。有教师遭到杀害,但比起查清案件真相,似乎还是对世人瞒住学校的耻辱比较重要呢。

“明白了吗?”见我不作答,灰藤用不耐烦的口气问。

“我充分贯彻之前的原则不就行了嘛?”我说,“对他们无可奉告,这就没问题了啊。”

“你小子是如何看待的?”校长突然用‘你小子’的称呼叫我,声音嘶哑。“还在纠结于之前的那场事故吗?”

“我怎么看无关紧要吧?”

“西原!”灰藤怒斥。

“我的意思是,我既没违反什么校规,也不记得曾被别人说三道四过。”

“喂,西原君!”眼镜副校长开口了,一副高高在上说话方式。“你最好别太得意忘形了。难道你就不参加明天的考试么?要是因为这种事闻名,可是有百害而无一益噢。”

“我可不指望会被推荐,那就先告辞了。”我鞠了一躬,走出了校长室。关上门之后,我还听到校长怒吼了一声,那家伙什么意思呀!

从今天开始,俱乐部活动得到了许可。我久违地穿上钉鞋,在操场上追逐起白色的棒球起来。部员们对我的态度和以前并没有任何改变。有的学弟还会过来跟我开开玩笑,与他们接触的时候,我也可以暂时忘却自己是杀人嫌疑人这件事。

即便如此,他们并没有刻意回避案件的话题。

“前几天发生的那起命案,不像是真的呢。”结束训练后,当我们在活动室里更衣时,高三学生近藤说。

“最后什么都没查明就结束了?”一个高二成员说。

“应该不会,”近藤回答,“学校这个世界很小,要是警察连这里面发生的案件都解决不了的话,也太没面子了吧?”

学弟听了高三学长颇有说服力的一番话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真希望他们尽早将凶手逮捕归案啊。” 吉冈一边用脱下的背心擦拭着腋下的汗水,一边插嘴说道。“不知道凶手真面目总令人有些害怕,如果能逮捕凶手,也能让西原免于再遭到那些异样的眼光。”

一出现我的名字,活动室里的气氛还是产生了一刹那的尴尬。但当事人吉冈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氛围的改变,把背心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虽然有点臭,应该还能穿吧。”说着,塞进了更衣箱。他这种豪爽的性格又使周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这种直言不讳的特点其实是这个大个子男生的优点,估计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察言观色着吧。

然而,我却觉得,就算是这些伙伴们,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也在怀疑着我吧。当然并非每个人都不能信任,如果我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应该也会这么想,所以这无可厚非。只不过因为存在这种怀疑,他们心里都会无意识中对我产生一种愧疚,而这种愧疚以对我用词客套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走出活动室后,近藤突然提出要去KTV唱歌,应该是为了让我重新振作的用心。正因为明白他的本意,所以我无法轻易拒绝。最后作了回应,“去转换下心情也好。”其实我非常不善于K歌。

“那我也一起去吧。”川合带着无奈的表情说。我有些讶异,因为他是一个那种地方去得比我还少的男生。

另外我们还叫上了楢崎和吉冈,加在一块儿总共有五人同行。我给家里挂了个电话,说要晚点回家。尽管我一直不做这种麻烦的事,可在这段时期里,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担心反而更加麻烦。

我们集合后走向了车站。中途川合一正说,“我总觉得警察的行为有些可疑。”

“可疑?”我问道,小薰也走了过来。而吉冈和近藤走在稍前的位置。

“我班上有个同学说,他看到我们班主任在咖啡店里和警察谈话。”

川合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是一个叫坂上的物理老师。是个身材不高,穿着也很老土的中年男子,明明不需要做实验,却一直穿着白大褂。

“刑警找鼹鼠会有什么事?”我歪起脑袋,我所说的鼹鼠,是坂上老师的绰号。

“你也感到蹊跷吧?不管怎么说,鼹鼠是在这个学校里最没有存在感的老头呢。没听说他和教古文的御崎老太很熟,侦讯他应该没什么价值才对。”

“警察问了他些什么话,你没从鼹鼠嘴里问出来?”小薰问川合。

“我直接去问总不太好吧,那家伙也知道我和西原是哥们儿。”川合挠了挠太阳穴,“女生去问或许比较好,那个老头也是个好色之徒。”

“看长相就知道。”

我和川合笑出了声。

“对吧,所以说,小薰还是你去问吧。你不愿意的话,托别的女生也行啊。”

“真没法子,”小薰说,“我去托人试试。”

不好意思啦,我对她说,她莞尔一笑。

近藤推荐的KTV,在一幢干净整洁的写字楼里。为什么这种地方也会开KTV,我有些纳闷,但看到其他人没什么疑问的样子,就只好闭着嘴走了进去。

“这里穿校服也能进来。”近藤说,“而且凭学生证还能打折,不过不能喝酒,我们就别喝了。”

“那还用说嘛,”小薰一脸的严肃,“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谁买烟的话我可不接受哦,吉冈,你没带吧?”

“没带,我也是会为整个部着想的啊。”吉冈生气的样子很滑稽,所以大家都忍俊不禁起来。

进入包房后,大家都喝了很多软饮料,然后就专注地一个劲儿的唱歌了。近藤把一百元硬币像赌场里的筹码一样堆的老高,一个一个投入了机器中。(注:日本的KTV有投币式的)因为他先提出的唱歌,所以唱得非常娴熟。有些歌曲不需要看歌词也能驾轻就熟地演唱。与此形成对比,吉冈唱得非常烂。加上混响后,俨然像面对一口井的熊在咆哮。但是也正因为有了他的水平作铺垫,我也得以轻松地唱上了几首。川合水平一般,楢崎薰则是一个实力加偶像派的歌手。

两小时眨眼间过去了,这是睽违已久能够忘却烦恼的两小时。

“哇,太畅快啦!快要上瘾了呢。好像还远没有唱够的感觉。”吉冈握着话筒,说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这家店应该不会引起教导处的注意,随时可以来唱。”近藤自信满满地说。“要是那些有名的连锁店,老师可是偶尔会守在门口监视呢。”

“真的吗?”吉冈瞪圆了眼珠。

“嗯,我的一个朋友出店门的时候就看到御崎老太站在那儿。”近藤此言一出,立刻反应了过来,看着我说:“不好意思,提了不该说的名字。”

“没关系,别介意啦。”我对他做了个笑脸,但心里还是有点扫兴。

“那个老太啊,”吉冈深有感触地说,“干吗要做到那种程度呢?严格得让人怀疑神经不正常。”

“她就是这种性格吧?”近藤回答,“肯定有洁癖症,或者是个偏执狂。”

“嗯,的确有点像。”

这是个不受欢迎的话题,正当每个人差不多要提出回家之时,川合一正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我去参加了守灵仪式。”

一瞬间,我没明白他说了什么,便看着他。大家也都向他投以目光。

“御崎的守灵,”川合说,“我还是瞒着你们去了。”

“为什么?”小薰代表大家发问。

“我也说不清,虽然那个女人招人恨,死了之后就什么也没了。然后我就想挥舞着一驻香,对她的遗体发上几通牢骚。”

听了他的话,我很震惊。原来如此,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还有人抱着这种目的参加守灵。或许正因为他真心喜欢着由希子,才会产生这种想法,我却完全想不到。我想当然地以为,既然是自己仇人的守灵,不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的时候我听说,”川合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也被别人劝说过去相亲,但她却断然拒绝了。她准备在教育事业上倾注自己毕生精力,但结婚却会成为绊脚石。据说成为一名出色的教师是她从学生时期就有的梦想。”

“唷~”吉冈歪起了嘴。

“还有那女人一直独居,她死后,她的家人到她屋子里一看,发现女人房间里该有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没有梳妆台,化妆品也只有最最基本的几样。取而代之,书却出人意料得多,其中还有貌似是自己整理的剪报本还有修订的文件。另外比较有名的就是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台打字机,打开电源就出现了编写到一半的古文测试卷的画面,内容是‘方丈记’。估计她本打算回家后继续写下去吧。”

“在家工作的教师多得很,”近藤插嘴说,“不过想到被杀前她还在做这些就有点难过了。”

“于是我就想,她是不是有些走入歧途了?专注于工作可以理解,自我牺牲也能接受,可她总让我感到某些地方不太健全。”

“我也说不太好,”小薰说,“在这样的人底下受教育,使人很不舒服,她的人性已经有点歪曲了。”

对她的意见,我和川合也点头表示认同。

“别说不开心的话啦,心情好不容易才好转了一些。”吉冈忍不住说道。

离开KTV包房时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八点半。

回到车站,我再一次坐上电车,发现两个很面熟的女生坐在位子上,是天文部的成员。她们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正滔滔不绝地聊着天。她们这么晚才刚回去,应该今天有补内活动才对。灰藤也说过,只有天文部放学的时刻能够被破例认可。我四处寻找着水村绯絽子,可哪儿都没有她的身影。

回到家里,在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后,我开始吃夜宵。关于晚归的这件事,母亲没有一句埋怨。当得知我是去转换心情时,她倒显得轻松了一些,反复问我唱了哪些歌。

吃完夜宵,大门的门铃响了。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时间一般不会有人来访。

母亲拿起对讲机的听筒,三言两语后,把脸转向我,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是刑警先生,说找你有事。”

预感果然灵验了,我默默感叹道。

登门来访的只有沟口刑警一个人,客厅里请,母亲说了一声,但刑警依然站在大门口,说,在这里就行了。那张脸上的表情比起之前又增添了一份严肃,我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今天你几点回家的?”刑警省略了那些插科打诨,劈头就问。

“为什么要问这个?”我说。

“请你先回答我,你是几点到家的?”

“我儿子——”母亲试图作答,我伸手阻止了她。

“妈妈你没必要在这儿说个不停,快进去吧。”

“可是……”

“嗯,这样也好。”沟口刑警说,“非常抱歉,我们想从您儿子嘴里亲口听到回答。”

母亲一副泄气的表情,分别看了看我和刑警,走进了通往客厅的门。不过她很有可能正把耳朵贴在门的内侧偷听。

我望着刑警,“如果我回答你问题,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刑警立刻点头,“当然。”

“不准有所隐瞒哦!”我提出要求后,又说道,“我回到家里是八点四十分。”

刑警的目光仿佛唰地一下放出了光芒,“真晚啊。”

“我早回家也好,晚回家也罢,有什么关系么?”

“你到哪儿去干什么了?”刑警再次用警察特有的口气提问。

“也许是我多心了,”说着,我看了看沟口刑警那张黝黑的长脸,“我感觉你好像在问我的不在场证明啊!”

刑警的表情一紧,“我要告诉你你没说错,你就会回答我了吗?”

果然,我感到心脏一阵狂跳,“发生什么事了?”

“我去KTV包房唱歌了。”我回答。

“KTV?”刑警露出讶异的表情。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也有想高声歌唱的时候啊。”

“当然,这是你的自由。”刑警点着头说道,“能不能跟我具体说说?”

我把在哪家店、和谁一起、以及从几点唱到几点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刑警带着严肃的神情记录了下来。这还不够,他还把谁唱了哪些歌、点了什么饮料、付了多少钱这些都问了个遍,绝对属于打破沙锅问到了底。

“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去KTV的?”

“俱乐部的训练结束之后,一个叫近藤的部员提出来的,你要是怀疑就去问问别人好了。”

“我会的。”刑警不苟言笑地回答,又在警察手册写下了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估摸他把问题问完了,我问道。

沟口刑警稍显踌躇之色,然后干咳了一声,说道。

“就在刚才,你们学校又出事了。一个教室的瓦斯拴被谁拧开了。”

“瓦斯拴?目的何在?”

“这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呢,”刑警说到一半,舔舔嘴唇,“教室里还有一个失去知觉的学生。”

“失去知觉……”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正准备问问本人呢,现在还在医院,不过幸运的是没有生命危险。”

“毕竟是天然气啊,所以不会中毒的。”

“你知道得真清楚,确实不会产生一氧化碳中毒。但会导致缺氧,一样很危险。”

“是自杀吗?”

“如果瓦斯拴是本人拧开的话,应该就算是。可目前的阶段什么都不好说。”

“是谁呢,那个学生。”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回想起了在电车上见到的那两个天文部成员的一幕,有种不吉的预感。

刑警回答,“那个学生叫水村绯絽子,高三,天文部的成员。在第二化学实验室里失去知觉,被门卫发现了。”

第三章

1

第二天我到学校时,发现并没有引起我所想象的那种轩然大波。我立刻就明白了原因所在,一方面绯絽子身体没有大碍,另一方面这个案件也没有向同学们宣布。尽管宾客停车场上停了很多辆警车,可大家都以为是调查先前那起案件的。

不过,绯絽子所在的一班情形则略微不同。我偷偷朝里面张望,发现虽然上课铃声还没响,但大部分学生们都乖乖地坐在了自己位子上。可能由于需要配合警察工作,他们已经得知了真相。不用说,绯絽子的身影不在其中。

在我们班的课前班会上,班主任石部也没有说什么。来上课的任课老师们也都对昨晚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不过在课间休息时,我耳闻了一些情况。不用说,是从一班的学生那里透露出来的。

“昨天晚上好像瓦斯泄漏了啊!”这是最先传出的一句传言,紧接着又添上了水村绯絽子的名字。不过,也就仅仅停留在她被卷入了这起事故的内容上。

然而,立刻出现了添油加醋的情况。首先那是一场自杀未遂,水村接了一根橡皮管想死,这个谣言迅速传开。然后在下一个课间休息时,出现了更劲爆的:其实是一个男生想和她同归于尽,水村得救了,但那个男生死了。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传来的,连那个男生的高中名字都煞有介事地传遍了。仔细推敲后发现,原来一班的学生也没有得到完整的消息,这些都是学生们由于欲望得不到满足而不负责任地传出的无端猜测。

“究竟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谣言,根本分不清楚嘛!”在食堂吃完午饭后,川合一正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没好气地说。

“都是胡编乱造的。”我说道。

川合有些意外,“咦,你倒是相当有自信嘛。”

“因为昨天警察还因为这事儿到我家来过。”

听了我的话,川合瞪大眼睛,并向我探出身子。

“真的吗?”

“嗯,不过也没跟我说得很详细。”

我把昨晚和刑警的对话告诉了川合,他交抱着双臂,猛地叫了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水村晕倒在了瓦斯泄漏的教室里?”

“不是瓦斯泄漏噢!”我悄声说,“瓦斯拴是那么容易开的嘛?肯定是某个人故意干的。”

“是谁呢?水村本人?”

“问题就在这里,”我朝周围扫了一眼,四周似乎没有隔墙的耳朵。然后继续说:“如果是水村本人干的话,这就成了一起自杀事件。只不过她或许不知道天然气造不成中毒死亡。但是呢,刑警向我打听了我的不在场证明,”我又压低了分贝,“那就说明,很有可能现场遗留了昭示是他杀的证据呢。”

“他杀……难不成还有人企图向谋害水村?”川合的表情果然郑重起来。我点点头,“当然警察肯定是认为与杀死御崎的凶手是同一个人,所以才直奔我家而来。”

“当得知你回家很晚之后,刑警一定很高兴。”

“还好我去了KTV唱歌,要是我直接回家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的话,肯定要招致不必要的怀疑了,家人的证词做不了呈堂证供。”

“这你得感谢近藤哪。话又说回来,”川合作出思考状,“御崎和水村……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所以才想方设法要搜集些情报啊。”

水村绯絽子受到了牵连,似乎让警方也着实大吃了一惊。沟口刑警就她这个人对我问长问短了一番,比如有没有和她同班过啊,有没有说过话啊,之类的。

“话还是说过几句的,不过算不上很熟。”

刑警似乎相信了我的这句话。

“是个怎样的女孩儿呢?在你的眼里。”他还这么问我。

“这个,该怎么说好呢,”我歪起脑袋,“要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就是一个大小姐。我感到她身上几乎找不到有违于这一称呼的东西。”

“这样啊,也难怪,她是公司董事的独生女嘛。”刑警似乎已经做过调查,立刻说道。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公司呢。”我补充。

“是东西电机,”刑警点头,“超一流企业。”

“水村父亲所负责的,是那里的半导体销售部呢。”

“噢?”刑警眼里满是怀疑的目光,可能多嘴了,我心里懊悔。果不其然,刑警说道,“只说过几句话,你就能了解得这么清楚啊。”

“碰巧就和她说了这方面的话,其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语气明显变得搪塞,连我自己也着急起来。

刑警又问了关于绯絽子的很多事,我都用‘不太了解’而敷衍过去了。

别说警察,就连我自己,对水村绯絽子也受牵涉一事惊讶不已。尽管很难说换成别人我就不会惊讶,但至少绯絽子绝对在我意料之外。一方面她亲口说自己与由希子并非很熟,和御崎藤江的联系也无法找到,所以最合理的猜想就是:这是一起由她自己策划、并与之前案件毫无关联的自杀,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她的动机何在。

总之,我需要更多的信息。

正当我对这些事进行着种种猜测时,一个适合收集情报的男生出现在了食堂外的小卖部跟前。是和水村绯絽子同处高三一班的筱田进,就是之前告诉我教导处为了转移媒体实现而企图让棒球部退出正式赛的那个男生。我叫上川合一起走出了食堂,从背后对那家伙搭讪。筱田的神情惊讶得有些夸张。

“关于昨天的案件,跟我透露些情况吧!”我说。

筱田看看我,再看看川合,“可以是可以,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哦!”

“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筱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传闻说,水村喝了安眠药。”


我不禁心头一凛。

“安眠药……是自杀吗?”

“这倒是不好说,不过安眠药的事是我们班主任说的,应该错不了。所以大多数的同学似乎都认为是自杀未遂。”

“难道你不是吗?”

“不,我也一样。”筱田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不行么’。

“其他呢?”川合一正问。

“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估计其他的人应该也和我一样。大家都在做着肆意猜测,并乐此不疲。”

“你知道水村住的医院名吗?”我灵光乍现,蹦出这个问题。

“在车站前一个叫什么救急医院的,不过听说今天早上已经出院了。”

那去医院也无济于事了,我心想。

“我问你个问题行么?”筱田微微低头,用黑眼珠朝着我看。我点点头,一定又是关于御崎谋杀案的事。

“棒球部已经不用退出正式比赛了吗?”

这个问题在我预料之外,令我有些猝不及防。

“现在还没听说这方面的消息,”我说,“怎么啦?”

“因为之前跟你提过,所以一直记在心上。如果没听说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就先告辞了,说着,筱田从我们身前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但由于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所以只好作罢。

“如果是自杀,那和御崎的案子就无关啦。”川合发表了显而易见的结论,但我依然有些疑惑。这两起案件不可能以如此完美的时机相继发生。

“我们去门卫室看看吧。”我提议。

门卫是一个永远穿着灰色类似工作服的寒酸的老头儿,怎么看都不像能起守护作用的门卫。我回忆起小薰曾经说过,“那个人不就是个勤杂工么?”此时,老头儿正在狭小的门卫室里看电视。

“昨天您似乎很辛苦啊。”我隔着玻璃叫唤他,老头把头朝我转来,关上了电视。

“辛苦不辛苦不重要,我要是再晚到一会儿的话,后果可不堪设想啊!”

不堪设想,这几个字他说得特别大声,从这点上可以发现他好像也正想找个人好好倾诉。

“你怎么会注意到这场事故的?”川合提了个妙问。

“因为我一直在里面巡逻啊,那个教室的灯一直亮着,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朝里面望去。然后发现里面有一个学生睡着了,房间里又传来一股瓦斯的恶臭,我差点慌了神呢!我赶紧拧上瓦斯拴,打开窗户,使劲拍打那个学生的脸,叫她快醒醒。”

尽管心里在骂他胡来,但我还是一边颔首一边听了下去。

“然后她有了些反应,我总算是放心了,原来她还没死。接下来我就联系了医院、校长等很多人,有点够呛。”

“那个女生是以什么姿势睡着的?”我问。

“姿势的话,就是两肘撑在桌上,然后头搭在上面……就是你们上课时候打瞌睡的动作啊。”

听他的描述,似乎不是倒在地上的姿势。

“那是几点发生的事?”

“八点二十分。”

那正是我从KTV包房出来,乘在电车上的时候。

“你应该也联系了警察吧?”

“当然咯,那些家伙很快就到了,大概是分钟左右吧。随后他们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立刻勘查起教室来。前一个案件还没解决,又出现了一个受害者,那些人肯定也特别没面子。”老头事不关己地说着,似乎完全没从一个门卫的立场考虑。

“警察问了你什么?”

“就是刚刚你们问的那些,其他还有巡逻的顺序和时间之类的。”

“嚯,”说着,我望着老头,“那顺序和时间是什么样的?”

“八点和十二点要把所有教室全部巡视一遍,学校是这么规定的。”

“那不是很奇怪吗?”一旁的川合开口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之前那起案件直到早晨才发现尸体?”

“那个时候巡逻只有七点时候一次,为了确认还有没有留下来的学生。校方也对我说那就行了,这可不是我的错啊。本来只有一个门卫就不正常,因为学校太抠了,不是我的责任哪。”老头撅起嘴抱怨道。

算啦算啦,我安慰着老头,“那也就是说,发生了之前那个案件,所以才增加了巡逻的次数吗?”

“是啊,作为学校方来说,不采取任何对策的话,脸面上总过不去啊。不过这次应该会逢凶化吉的。”

“那个女学生后来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样,就这样被救护车抬走了。不过好像还没完全恢复意识。”

“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室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除了瓦斯泄漏了之外。”

“没怎么注意到,本来我就没完全记住教室的模样,所以根本分不清哪些属于正常、哪些属于异常。”

很有可能,我点点头。

“硬要说的话,”老头摸摸下巴,“在那个女孩趴着的那张课桌上放着一只咖啡杯,里面还剩了一些咖啡。喝了咖啡还会打瞌睡,我觉得有些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由得与川合对视了一眼。

离开门卫室后,川合说,“咖啡有些可疑啊。”

嗯,我点点头,“一方面喝下了安眠药,另一方面又喝了咖啡。估计没有这样怪人吧。”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觉得,水村并非是自愿喝下安眠药的,肯定是谁把药混在了咖啡里面。”

“混在咖啡里面……这能办到吗?”

“天文部的人喝的是那种速溶咖啡,混在那些粉末里不就可以了嘛?”

“不可能呀,安眠药是白的,一看就看出来了。”

“那砂糖呢?”

“砂糖?这倒是有可能,不过凶手不知道水村什么时候会喝咖啡啊。”

“嗯,这倒也是,不可能每天在暗中监视她呢。”

我打算去问问天文部的人。

第五节的日本史课,任课老师是一班的副班主任。不过这个中年教师也完全没提到昨晚的那个案件。平时已经看起来不苟言笑的他,今天显得更加严肃。

不过从学生们当中传出的情报,经过一个午休已经加入了很多具体的细节。由于绯絽子喝下安眠药的谣言被传开,所以认为她自杀未遂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我边听着无聊透顶的日本史,边思考着各种绯絽子会遭到凶手暗算的各种可能性。尽管其动机和与前一起案件间的关联我不得而知,但我认为,盯上她的应该就是杀死御崎的凶手,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根据就是瓦斯拴被打开这一点,而在御崎被杀害的现场,瓦斯拴也曾被拧开过,无论如何不能忽略这个共同点。警察多半也不会放过这个线索才对。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御崎是被勒毙的。

最终我什么谜底也没解开,日本史课就结束了。老师说了类似“这里在考试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但我也没有完全听进去。我感觉自己正在渐渐退出这场马拉松比赛。

第六节是体育课,我换上体操服后,打开了在一楼自己的鞋箱。

鞋箱分两部分,上半部分一般放拖鞋,下半部分放室外穿的鞋。但我上学来穿的休闲鞋和体育专用的运动鞋有差别,所以上半部分我当成运动鞋专用箱,平时只使用下半部分。

正当我试图从上面取出运动鞋时,发现里面塞着一只白色信封。我本能地放回了鞋子,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幸好没人看见。

等所有人离开后,我慢慢地打开鞋箱,取出了那只信封。正反面都没有写字,用浆糊封得死死的。说实话,我的心里有些激动,还以为这是一封老式的情书。

因为离上课还有两三分钟,我走进厕所的单间,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白纸,但与我所期望的东西截然不同,上面用打字机写了如下内容:

“今天晚上八点 XX站前 到咖啡店ROM&RAM来 我会告诉你杀死御崎的凶手”

2

结束棒球部的训练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川合,两人同行前往“ROM&RAM”。这家小店只是在白乎乎又空荡的空间里放了一些桌椅,亲切感全无。而且小店的一部分还成了OA机(Office Automation)的商品陈列室。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ROM和RAM”啊,我恍然大悟。一个穿蓝色校服的年轻女孩正在教不知哪儿来的老头文字处理机的使用方法。她的态度虽然毕恭毕敬,但从她动作的一些细节中能够感受到,她正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客人,真是让人厌恶。估计她因为自己从事着与电脑相关的工作就自命不凡了起来。


我把这话一说,川合一正苦笑起来。

“西原讨厌高科技可是出了名的啊!”

“我可没有讨厌,只是不满意生产商只顾赚钱的那种思想。他们还以为在有些不必要的地方装那种莫名奇妙的IC装置,就能讨好顾客呢!”

“并且还产生了公害,对吧?这是高一时候做过的自由研究的课题嘛。”

被川合这么一说,刚要涌上脑子的血立刻又降了下去。我和川合高一在同一个班级,自由研究也分在了同一个小组。

“嗯,反正这也无所谓。”我喝了口水。

可能因为饮料比一般单纯的咖啡店便宜,几乎所有座位都坐满了刚下班模样的顾客。从位置上来说,这里刚好处于我和学校的中点。

“不过这里也太吵了一点,无法让人静下心来啊。”川合朝环视了一周后发表感想,“或许这种地方反而更适合进行密谈。”

“我也觉得。”我表示认同,向周围张望,人流的进出相当频繁。

“那家伙真的知道凶手是谁嘛,会不会在玩你?”

“可能性很大,”我说着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全校学生关注的焦点,有各种戏弄,还会经常打来恶作剧电话。”

“恶作剧电话?什么样的?”

“太多了。”我给他举了几个例子。

“真有这种讨厌的家伙啊!”川合皱起眉头。

“这如果不是恶作剧,”我喝了口咖啡,“他要真知道凶手真面目,直接告诉警察就完了。为什么只告诉一个人?”

“会不会有什么不能对警察说的难言之隐?”

“比如呢?”

“比如说,”川合说完这句话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仔细想想,还是恶作剧吧?”我拿出那封信,“如果真是这样,没把它当回事就好了。”

在文章的最后,写上了日期和‘告密者致上’的字样。不过这个日期并不是今天,而是昨天。也就是说,这封信昨天就放入了我的鞋箱。但我没检查摆放运动鞋的上半部分,所以没有注意到。

我尽管承认有恶作剧的可能,但同时也有很懊悔的心情。如果我昨天发现了这封信,可能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会完全不同。

还是得暂时关注鞋箱一段时间,我心想,说不定还会有信塞进来。

“有一点很可疑啊,”川合自言自语,“真的是巧合吗……”

“什么事?”

“这封信和水村那个案件,昨晚的八点,不正是水村那个案件发生的时间吗?”

“啊……”有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一开始很模糊,但立刻就清晰了起来,“原来如此!”我紧咬嘴唇,“这是个陷阱啊……”

“哎?”川合颦蹙起来。

“这封信是个陷阱,错不了的!”

“什么意思?”

“如果我遵从这封信的指示,昨天来到这里,假设对方没有来,而约定时间是八点整。我等到八点十分,最后准备回家的话,到家应该在八点四十分左右。和昨天几乎一样。另外一方面学校发生了案件,警察会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我却无法证明自己来过这家店。”

啊,川合也叫出了声,“为了消除你的不在场证明啊!”

“说得对!”我晃着手里的信,“写这封信的家伙非但不会告诉我凶手,还企图陷害我成为凶手。”

“也就是说,这是凶手自己写的?”

“多半是。”我说。

“真卑鄙。”川合吼了一声,然后不经意地把目光移向我身后,表情紧张起来,说道:“来了个不速之客哦!”我回头一看,沟口刑警正向这边走来,我立刻把信塞进了上衣口袋。

“真巧啊!”刑警未经允许就在我身边坐下。

我故意作了个厌恶的表情,“你别睁眼说瞎话啦,肯定是跟踪我到这儿来的吧?”

“跟踪?你吗?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了喝咖啡啊。”刑警平静地说,“你们又为何在这里?”

“为了喝咖啡。”川合一正针锋相对。

“你瞧,所以我说这是巧合嘛!”刑警笑着说,“你们经常来这家店吗?”

川合瞥了我一眼,然后我回答,“嗯,时常会。”打算先不把鞋箱的信告诉他。

“频率是多少?”刑警又问。

“频率?”

“一周来一两次呢,还是每周来的日子固定?”

“没那么经常啦,很久才来一次,对吧?”川合征求我的同意,我点点头,看着刑警。

“我们不能出现在这里吗?”

“不,当然不是了。只不过我很好奇,这难道是一家值得中途下车而光顾的店呢?”沟口刑警分别看看我和川合,嘴角带着笑容,但目光异常犀利。

“昨天晚上的案件有什么新情况吗?”我转变了话题。

刑警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这才刚开始查呢。”

“我听说,水村好像吃了安眠药呢。”我试图套他的话。

“噢?”刑警两眼放光,“是谁说的?”

“谁嘛……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啊。”

“呵,传闻这种东西真是不负责任啊。”

“你们侦讯水村了吗?”

“算是问过一次话。”

“然后呢?”

“你指什么?”

“她本人怎么说?”

刑警耸耸肩,“不管怎么说这才刚过了一天,她的情绪还很不稳定,所以真正的侦讯还没进行。”

“她说自己准备自杀了?”

“这都无所谓吧?不说这个,”刑警掏掏耳孔,两肘撑在桌上。“我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你们今天为什么会到这家店来?希望你们老实交待。”

一瞬间,我与川合相视一眼后,回答道,“确实是临时想到来的。”

刑警盯着我的脸目不转睛望了一会儿,摩擦起他那双厚实的手掌。

“那你能不能把口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他指着我的上衣。

“口袋里?你要看什么?”

“我们彼此都很忙,所以就别浪费时间了好吗?我看见你们俩一边看着你装进口袋的那东西,一边在严肃地聊着什么。”

“你果然在跟踪我。”

“你喜欢这么想也无所谓,反正我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的。总之你给我看一下,如果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们就要通过极为繁琐的手续,这样会使你更不愉快才对。”

他所谓繁琐的手续,肯定是拿什么搜查令之类的东西来吧。虽然这应该是唬人的话,但为了省去麻烦,我就把信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刑警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接过信。读完上面的内容后,表情立刻起了变化。

“这是我今天发现的。”我说。

“你有什么猜想?”刑警问。

“根据刚刚我们讨论下来的结论,这是为了消除我不在场证明的圈套,目的是把杀害水村的罪名嫁祸于我。”

“原来如此,这个先放在我这儿保管吧。”不等我回答,刑警就把信放进自己口袋。“最后我再确认一遍,你经常来这家店吗?”

“不,是第一次。”我回答。

“行了。”沟口刑警带着满足的表情离开了。

等刑警走后,川合略显不解地说,“那个刑警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我不是说了,肯定是在跟踪我啊。”我说道。

“不,我倒不这么认为。从我的位置能够看到店的出口,但却没见到那家伙进来。而且跟踪不是一般应该派我们不认识的刑警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这回轮到我不解了,“那你的意思是?”

“我也说不好,会不会是我们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了呢?”

“怎么可能?为了什么?”

川合摇了摇头。我凝望着刑警离去的门口。

3

第二天早上,我在挤满了人的电车上发现了天文部的成员。那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个女生,长相丑陋,还带着一副圆框的眼镜。她正蜷缩在那儿看文库本小说。尽管只有几米的距离,但她看也没朝我看一眼。

到站后,我慢慢走近她,主动跟她搭了话。她明显露出了怯意。

“我想问问你水村的事,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些问题,咱们可以边走边聊。”

她紧锁起眉头,怯懦地回答:“如果让朋友看到我们走在一起,会产生不必要的传闻呢。”

我醒悟过来,随即指定了车站前的一家便利店。可能她认为拒绝我反而麻烦,便爽快地答应了。

我先走进去,装出看周刊杂志的模样,不一会儿她也跟了进来。

“能和我说说前天的事吗?”我盯着时尚杂志,说道,“水村差点丧命的那件事。”

“具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她装模作样拿起一本少女漫画。

“你只要告诉我你知道的就行。”我说。

她轻轻叹口气,然后小声说道:“那天和往常一样,我们六点左右到天台上开始了观测——”

然后在上面待到了七点半,她说,那时候在场的还有另一个高二部员以及水村绯絽子。三个人观测完毕后,回到了作为活动室的第二化学实验室,聊了一会儿天之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但绯絽子却说要休息一会儿再走,开始泡起了速溶咖啡。然后两个高二学生就踏上了归途,只剩了她一个人。

“速溶咖啡,她是怎么泡的?”

“怎么泡……就是把咖啡粉放入杯子,然后往里倒热水啊。”

“砂糖和牛奶呢?”

“前辈没放。”

那么就没有可能往里面掺入安眠药了。

“热水是本来就盛在壶里的吗?”

“不是,是当场用电热水壶把自来水烧开的。”

那也不可能事先混在热水里了。果然还是加到咖啡里的吗?

见我陷入了沉思,那名高二女生可能认为我把该问的都问完了,说了句“可以了吗?”之后,把漫画杂志放回了原处。

“再等一会儿,刑警没来问你话吗?”

“昨天晚上到我家来过了。”

“他问了什么呢?”

“就是前天晚上的事……然后我就说了和刚才一样的话。”

“其他还问你什么了吗?”

“我们离开时,前辈的状况如何……”

“她的状况是?”

“很普通,在走廊上告别时,她还精力充沛地跟我们说了声再见。”

“在走廊上?”我重新问了一遍,“不是在实验室里分别的吗?”

“恩”她下颚微翘,“刚刚忘了说,我们走出教室后,前辈也立刻跟了出来。她说把圆珠笔忘在天台上了,又跑上了楼梯。”

“再次回到天台……”我一怔,“这是真的吗?”

她再次露出胆怯的神色,微微点头,“是真的。”

也就是说,当时教室里没有人。我脑海里浮现一个猜想,并几乎可以断定。

“刑警还有没有问别的?”

“我想想,还有就是顾问老师的事。是不是经常在俱乐部露脸,为什么那天没有跟我们在一块儿,之类的。”

“顾问指的是灰藤吧?”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的呢?”

“我告诉他,他在俱乐部里经常出现,那天也在六点半左右露过一次脸。”

“刑警怎么说?”

“没再说什么,就说了句,是么,然后点点头。”

“嚯,”我考虑了一下刑警问到灰藤的目的,难道只是形式上提到顾问老师一下而已?

我向天文部女生道了谢,“多谢,我了解了。”

“哦,另外还有一件事。”她犹豫着开口了。

“什么?”

“刑警还问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是不是对水村与西原的关系一无所知……”

我感到脸部僵住了,“你怎么回答?”

“我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然后他又问,是不是见过你们俩人走在一块儿。我就告诉他,曾有一次在学校门口偶遇了西原,随后水村让我们先走,她自己一脸严肃地和西原谈了话。”

我轻哼一声,可能她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小声问道:“请问,这事儿不能说吗?”

“不,没关系。”我回答,“没必要刻意隐瞒。”

我们分开走出便利店,向学校走去。

午休时,在食堂我把从天文部女生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川合与小薰,顺便陈述了自己的推理。

“水村去天台的这段时间,有人把安眠药放入了桌上的咖啡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让她服药了。”

“这样一来,凶手就应该在某处一直监视着水村咯?”楢崎薰说。

“确实在监视,”我说,“应该一直等待着水村独处的时机出现吧。”

“伺机加入安眠药?”

“不,这倒不是。凶手不知道水村会不会喝咖啡,而且也预料不到水村会把咖啡撂在一边而走上天台。”

“那么……”

“用安眠药应该是凶手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他一开始肯定打算用其他方法杀害水村。所以才一直在寻找时机,进行着暗中监视。因为她去了天台,所以就趁机偷偷溜进了实验室,试图进行伏击。”

“然而,因为桌上放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就立刻改变了计划,放了安眠药?”小薰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

“正是如此。”

“也就是说,罪犯身上一直带着安眠药?”

“应该是,”我看着小薰,点点头,“这样的人可不少见哦,我爸爸口袋里也一直放着镇静剂。因为压力太大,不知道脑子里这根弦什么时候会断啊。”

“那是工作过头了啊。”川合小声嘟哝。

“算吧。”我做了个厌烦的表情,“也没办法啊,我爸爸是个把灵魂都卖给工作的男人。”突然脑海里出现了春美的面庞,这个成为了牺牲品的女儿。

“呵,”似乎一生都不会用到这种药的小薰,带着一脸对其不可理喻的表情用鼻孔哼了一下。“就算凶手因为这个原因而带着药,那他往咖啡里放了药之后先离开了实验室,对吧?”

“多半是,”我头脑里浮现出这个场景,“不久后,水村就回来了。”

“罪犯不时地观察着实验室里的情形,确认完水村按照预想睡着后,拧开瓦斯总开关逃走了……吗?如果一切顺利,这个案件就会被当成自杀处理了呢。”

“要是瓦斯并非天然气的话,”我补充道,“多亏凶手的愚昧,水村才得救了。”

“总之这么一分析,故意投放安眠药成为了可能。”川合说。

“不过,”小薰说道,“自杀的可能性还是很高啊。”

“不,并不高。”我否定了她的说法,“刑警明明对水村进行了侦讯,但并未下确切的结论。晚上还赶到天文部女生的家中问了很多问题。如果水村自己承认是自杀的话,他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说得真有道理……”

“而且还有那封信的事,”川合望着我说,“企图陷害西原的信。”

这件事我们也跟小薰说了。

“原来如此,不过为什么下一个受害者是水村呢?她和御崎老师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但一定有。”

说完这句话,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们都站起身。

放学后,我来到运动部的活动大楼,刚巧遇上两名刑警从田径部的活动室里出来。之所以知道他们是刑警,因为其中一人就是沟口。沟口一见我,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与我擦肩而过。

来到田径部的活动是跟前,我明白了刑警来这里的目的所在。上面贴着一块“火灾负责人 御崎”字样的牌子。

往活动室里张望一番,只见队长齐藤和三个部内成员在说话。齐藤高二时候和我一个班,而且同样身为队长,所以我和他关系非常好。他瘦高个儿,是短距离与跳跃项目的红人。

他一见到我,还没等我开口,就说了句“你们先出去一会儿”,把其他三个成员打发了出去。

“刑警出去的时候你看到了吧?”等只剩我们俩人后,齐藤问道,似乎了解了我来这里的理由。而且从他明快的口气里不难发现,他似乎没有怀疑我的意思。

“是啊。”我在齐藤旁边坐下,“那些家伙来查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们说只想看看田径部的器械。”

“器械?”

“嗯,我拿出了像秒表啊、起跑器啊、接力棒之类的道具给他们看,但他们什么都没说。”

“这是他们一贯的风格。”我点点头说,“然后呢?”

“一开始他们对铅球产生了兴趣,后来我把哑铃的事一说,他们立刻又关心起哑铃来。”

“哑铃的事?”

“嗯,有一只哑铃丢失了,是前几天重新开始俱乐部活动的时候发现的。”

所谓的哑铃,就是中间的横杠比杠铃短,锻炼两个手臂时候用的训练器具。

“为什么那种东西也会丢失?”我问。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呢,我让晚辈去调查了一下,但还是没找到。总之这算是一起器械丢失,必须提出申请,真是伤脑筋啊!不过现在顾问也不在了,问题不大。”

“御崎是顾问吧?”

“嗯,不过只是形式上的,她从没做过一件顾问该做的事。她根本上就没把运动部放在眼里。”

“确实,”忘了是什么时候,我想起自己也曾因为离校时间被指摘过。“即便如此,为什么刑警会对哑铃感起兴趣来?”

“完全一头雾水。”齐藤作了个投降的姿势。“只不过,刑警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

“之前也来过?”

齐藤点头,“就在御崎老师被杀后不久,但那时我没碰到刑警。据说只是让一个叫小田的高二学生带他们看了活动室。”

“他们要参观活动室?而不是见部内成员?”

“是的。”

“要是对田径部成员问话还能理解,可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查看活动室,完全不明白。”

“我们也都这么说。”

“那么叫小田的这个高二学生今天来这儿了吗?”

“今天是自主训练日,所以没来,以后会让你见见的。”

“嗯,拜托你啦。”我走出了田径部的活动室。

田径部是自主训练日,但棒球部今天却要照常进行训练。若再不鼓起干劲投入训练的话,就来不及参加夏季地方大赛了。不管说什么都要避免第一轮就被淘汰的局面发生。事实上,虽然成员们嘴上都不说,但他们那副担心的神情,分明在对是否能这样顺利参加比赛心存怀疑。关于这点,我也无言以对。

训练之后,当我在活动室里更衣时,吉冈走到我身边,他一反常态,表情相当严肃。

“今天我在电车上遇到中野了,那家伙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哦。”

“中野?”这是谁呢,我一时没想起来。

“你忘了吗?就是把由希子那件事泄露出去的混蛋。”吉冈说,显得有些着急。

“啊”他一说我总算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散播了怀孕绯闻的高二学生。“那家伙说什么了?”

“就是呢,”吉冈把他那衣着邋遢的身体贴了过来,“据说警察又开始重新调查起由希子发生事故的地点了。”

我停下正在扣衬衫纽扣的手,“真的吗?”

“中野不是说过,他家就住在那附近嘛。他也是最近知道的,好像是非常正式的那种侦查。”

“哎……”

事到如今他们还打算查什么呢?我思考着,那个案件还会有什么疑问呢?

“中野其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就这些。但确实非常可疑啊。”吉冈的表情也显得很疑惑。

走出学校后,我与川合一正还有楢崎薰商量了这件事。

“又开始侦查起来?真令人不解呢。”川合说,“由希子的那场事故应该不会再查出什么来了才对啊。”

“但若是什么问题都没有,警察是不会调查的。”小薰说。

我们去现场看看吧,我提议道。去打听一下警察到底侦讯了些什么。

“可以是可以,但你有何打算?难道我们三个人到那附近的人家都去问一遍,问他们警察问了什么?”川合凝视着我。

“这样也行,我们有内线,对吧?”小薰似乎也和我想到了一块儿,寻求着我的认同。嗯,我点点头。

在‘步恋人’咖啡店里,六张桌子里只有两张有人坐。我们仨和上次来一样,也选择了坐在吧台前的座位上。大婶看看我和小薰,似乎还记得我们俩。据说是因为我们那天穿着校服所以印象比较深刻。我们向她介绍了川合一正,她朝他瞟了一眼,说“真是个帅小伙”。

当我正考虑着如何启齿时,不料大婶先悄声地向我们发起了提问。

“那个女生的交通事故,后来怎样了?”那表情就像期待着白天播放的‘Wide Show’一样。

“怎么样……”我从她的口吻推测出,她貌似不知道我们学校所发生的杀人案件,这样的话还是瞒着比较好。“没有什么新进展啊。”

“是吗?那干吗要那样问长问短的?”大婶双手托腮,做出沉思状。

“谁来问过你什么了?”小薰装得若无其事地问。

大婶仿佛就在等这句话,她把两肘往柜台上一撑,探出身子。

“你们不知道,最近刑警又来过啦。”

果然如此!我迅速用余光朝川合和小薰扫过一眼,催她说下去,“然后呢?”

“他们说了很莫名其妙的话,还给我看了一张男人的照片,问我事发时在现场附近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男人的照片?”我们三人同时叫出声来。

大婶吓得后仰了一下,“干吗呀,你们这样异口同声的,男人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什么样的男人?”我问。

“让我想想哦,”大婶依然保持着身体探出柜台的姿势,像蛇一样弯曲了起来。因为黑色T恤的领口很大,两座巨峰时隐时现。我差点把咖啡笑喷出来。“我不太记得了,”大婶继续说道,“反正肯定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要是年轻男人我绝对记得住。”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仅用眼神进行着瞬间了交流,会是谁?

小薰突然悟到了什么,对大婶说,“那个人是不是满头白发?”

大婶听到这个问题反应很快,啪得一击掌。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似白似灰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大背头。”她用两手比划着发型。

是那家伙,我心想。

4

次周星期一的第三节课是地理课。

“我没有说让你们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灰藤一边向上撸着自己银灰色的头发,一边在学生课桌中间来回走动。“我只是让你们牢记我黑板上写的内容,记忆这种事谁都会,连小学生都会。但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黑板上写的内容也不记,那就连记忆也做不到。造成这种后果最后吃亏的是谁?还不是你们自己!什么时候会吃亏?当然是高考的时候。你们可不要以为这事还远在天边。稀里糊涂过暑假的话,肯定就晚啦!”

我怀着不耐烦的心情听着灰藤那番令人生厌的老生常谈。其实我并不想听,但这声音自然而然就传到了耳朵里。但今天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以前那么有精神,或许说没有张力更为恰当一些。这么说来,他的脸色也不太好。当然,我会产生这种念头,可能是受了自己先入为主的影响。

今天第二节课结束后的课间休息时,我被小薰叫到了走廊,川合也在。似乎又听说了新情况。

“那件事我调查过了,就是坂上老师的事。”

“坂上?哦,就是物理鼹鼠啊。”

那是川合班级的班主任。

“前些日子,你们不是希望我去调查一下那个老师在咖啡店里和警察谈了些什么吗?然后今天早上,我刚好和他坐了同一辆电车,就狠下决心问他了。”

“哦?你怎么问的?”川合不怀好意地笑言。

“我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问的:老师,前几天您和刑警在咖啡店见面了吧?他似乎有些惊讶,应该是好些日子没女生主动跟他搭话了,对我开心地笑了笑。”

川合忍不住笑出了声,“不难想象啊。对鼹鼠来说,这是一个最美好的早晨。”

“然后呢,他告诉你了吗?”我问。

“是的,刑警问了科学老师聚会的事。”

“那是什么呀?”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物理、化学、生物老师聚集起来的一个酒宴吧。”

“那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据说那个聚会就是在御崎老师被杀的那天晚上举行的。”

“是吗……”这么一来就不能无视了。

“警察还问了那个聚会从几点举行到几点,有哪些人出席之类的话。”

肯定是确认不在场证明,我心想。

“鼹鼠那家伙怎么回答?”川合问。

“时间是从七点到九点左右,全体科学老师都参加了。”

“科学老师啊。”我陷入了思考。

川合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立刻说道,“也包括了灰藤呢!”

我默默地点头。

我想起了前几天的那件事。

警察向‘步恋人’咖啡店的大婶所出示的那张照片上的人物,绝对就是灰藤。自称记忆人物长相很不拿手的大婶听完我们描述的灰藤的每个特征,都“没错,就是这样。”地一一首肯了。

大婶告诉我们自己对照片上的男人没有印象,她说也是这么回答警察的。但我们却对警察认为灰藤也出现在了事故现场的这个事实相当感兴趣。警察会这么想,肯定有他们的道理。

“如果灰藤出现在事故现场,状况又如何呢?”走出‘步恋人’后,我立刻征询那两人的意见。

“可能性只有一个,监视由希子的是御崎和灰藤两个人。”川合说。

“可为什么后来变成只有御崎老师一个人了?”小薰问。

“他们原来一定准备两人都不承认的,”我说,“可后来瞒不过去了,所以至少有一个人必须出头,既然是妇产科医院,那肯定是女人更自然一些,就变成只有御崎一个人了——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我也这么认为,”小薰表示认同,“另外一个理由就是,灰藤担心会伤害到自己作为教导主任的尊严。”

这一点也很有可能。

“可问题是,这和杀人案件有何种联系呢?”我说。

过了一会儿,川合慢慢开口了。

“如果灰藤与御崎两个人监视由希子的话,会是哪个人去追由希子呢?”

“啊?”我停下脚步,小薰也盯着川合看。

川合依次看看我们俩,“尽管灰藤年龄较长,但我还是觉得是男人去追的可能性更大。”

小薰两手啪地一拍,“有可能,这绝对有可能。”铿锵有力地说。

“是啊,因为追逐由希子而酿成了事故的,是灰藤。而御崎老师只是一个替死鬼,绝对没错。”

“如果是这样,”川合接着说,“御崎肯定也会想不通了吧?自从西原那次爆炸性的发言以来,她就饱受学生和周围其他人的谴责。说不定弄到最后,会产生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念头呢!”

我明白川合想表达的意思。

“会不会御崎扬言要揭穿灰藤,他就急忙杀死了御崎呢?”

“这个说法也很合理。”川合用冷静的口吻说。

“警察或许也考虑了这种可能性,所以又重新开始在事故现场周围侦查起来了。”小薰瞪大眼睛说。

“有可能。”我回答道。

灰藤的课还没结束:这里很重要,要记在脑子里;考试经常会考哦!喂,你小子倒是好好听啊——他一一确认着每个学生的态度。

关于他的事,我又知道些什么?——看着正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背影,我从头进行了思考。

听别人说,他已经过了五十岁。既然工作马上要满三十年,那肯定要到这岁数了。而令这个男人引以为豪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一次都没有请假停过课。交通部搞罢工的期间,他也用了前一晚在门卫室里忍一宿的办法克服过去了,据说,连在因台风最后导致学校停课的日子里,他纵然淋得浑身湿透,也在上课开始前赶到了学校。

而作为教导处主任的灰藤,他的严厉与执拗也是不言而喻的。正如从宫前由希子一事上表现出的那样,他是一个连学生私生活都要反复干涉的男人。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学生刚想进游戏机房就被潜伏在路旁的灰藤逮了个正着;擅自外出打工的女生被他强迫写了一个月的悔过书。

很多学生曾经成为过这个男人的牺牲品,只要进入他视线的学生,就会处于被彻底监视的状态,而我们称这些学生为“进入了灰藤魔掌”。进入灰藤魔掌的学生会被同伴所疏远也是常有的事,因为大家都害怕自己受到牵连。

但在优等生行列里边,对灰藤赞扬有嘉的人却不占少数。

“不管怎么说,那位老师真是位了不起的人。他为教育事业倾注了毕生心血呢,现在那种老师已经绝种了。”我听过有学生这么评价他。家长会的反响很好,连其他老师也会有自己差他一等的感觉。甚至校长和副校长都无法对他加以指责。

但至少我不信任这个老师,也不认可他。如果他真是个像大家说的那种优秀教师,起码应该在宫前由希子去世后的守灵仪式上露出些悲伤的神情才对。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家伙只是在监视着学生而已。

我再次思考起灰藤作为一系列案件凶手的可能性,杀害御崎的动机可以用川合的理论来解释,可水村绯絽子遭到暗算的那件事呢?

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场景:应该是去年秋天,我在楼下目睹了灰藤和绯絽子两个人在四楼窗户边用天文望远镜观测星星的样子,绯絽子盯着望远镜,而灰藤则眯起眼睛凝望着她的侧脸。那时候灰藤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像是一个指导学生的教师了。

那家伙,一定把水村绯絽子当女人看待了——我瞬间产生了这种念头。

从那家伙只对绯絽子一个人放松警惕这一点上,也能充分说明我这种直觉没有错。比如由希子怀孕的那件事,他也很早就告诉了绯絽子。

这么一来,会不会他把自己也在事故现场的事脱口而出了呢?我打开思路,然而当杀死御崎后,对灰藤来说最担心的便是绯絽子会将此事外传。为了灭口,便让她消失——

不能否认,这些都很合情合理,但同时我也感到,因为如此简单的动机就接二连三杀人确实难以想象。但又转念一想,不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这些家伙属于正常人的范畴。

想想我们对教师几乎一无所知,老师可以侵害学生隐私到无视人权的地步,而我们却对他们完全不了解。目前正是这样一种局面。

这种局面就由我来打破吧,我暗下决心。

5

从这天开始,水村绯絽子来上学了。这事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一早便传遍开来。然而,有些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的是,案件为自杀未遂的谣言并未继续扩散。也就是说,应该是她自己否认了这点,我心里揣测道。那么也就只剩下了事故和杀人未遂两种可能。大家多半也持同样观点,连那些散布谣言的学生,语气也比之前严肃了几分。据说媒体也对此事有所耳闻,几名学生在上学途中接受了采访。

有趣的是,周遭看我的目光略微产生了一些变化,比起御崎被杀害的时候,怀疑的神情少了。但局外人应该是不知道我有不在场证明的。不难想象,他们很可能意识到鉴于迭起的杀人与杀人未遂案件,怀疑平时在同一个课堂上学习的同伴的确不太现实。

等灰藤的课结束后,我在去洗手间的途中朝一班的教室里张望了一下。水村绯絽子身边围着多名男女生,而且基本都是周围的人在说话,绯絽子本人时不时还露出从容不迫的微笑。

她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移向了我这边,因为出乎意料,我没能及时把脸转开。我们俩的视线大约交汇了一秒左右,我连忙移开目光,朝前走去。

不过这次我俩目光的交汇也不是件坏事,反倒是起到了使她对我的存在加深印象的效果。午休时看见我在天台上,她也没显得特别意外。

“你果然在这儿。”与往常一样,她捂着长发向我走来。“我隐约有种预感你会在这儿。”

“我也是,觉得你家伙肯定会来。”说完,我打了下自己脸颊,“哎呀,不能用‘你家伙’这个称呼。”

绯絽子嘴角笑了笑,“你一定有事想问我吧?”

“太多了,”我说,“我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知道些什么?”

“很少一部分。”

我把从天文部女生那里听到的告诉了她。

“大致就是这样咯,基本没什么需要补充的。”听完我的话,绯絽子说道。

“去天台上拿圆珠笔——”我说,“之后的事,那女生就不知道了啊。”

“我拿完圆珠笔当然是立刻回到了房间啊,”绯絽子回答,“然后就喝下了咖啡。”

“那时候教室里没有异常吗?”

“没注意,过了没多久我就立刻困得要命,究竟怎么了,我心里还在纳闷,不一会儿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头痛欲裂,还想吐。”

“安眠药是放在咖啡里的吧?”

“我猜是的。刑警也问我了,那天是不是有人在活动室里喝过粉末状的药物。似乎咖啡杯边上撒落了一些安眠药粉末。”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这事应该确凿无疑。“果然还是有人想要杀你呢。”

绯絽子透过铁丝网俯视着操场,吁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不可能吧?故意在咖啡里下安眠药,还把瓦斯拴都打开了呢!”

“我可不清楚那种事!”绯絽子突然大声喊道,右手手指抓起铁丝网,“我只是在说事实。确实,发生那种事不可能是巧合。可你说会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杀我呢?”

“你猜不到吗?”

“猜不到。”她回答,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觉得,和杀死御崎藤江的是同一人,警察肯定也这么认为。”

“这个嘛,”绯絽子把头略转向我,“难道这次的事西原你也遭到怀疑了?”

“一开始被怀疑过。”

“一开始?”

“来调查过我的不在场证明,但我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在你遭遇险情时,我和川合几人正在KTV里唱歌。”

“KTV?”一刹那间,她的眉头锁起并闪过一丝怀疑,但立刻就微微点头,“哦,是这样,你去了KTV啊。”

“算是得救了,差点就中了凶手的圈套。”

“什么圈套?”

“没什么。”我决定先不告诉她鞋箱里发现信的事。“话说回来,我还想问你,那天晚上据说灰藤曾露过一次脸,然后就立刻回去了?”

“灰藤老师?嗯,是啊……老师怎么了?”

“警察似乎在怀疑那家伙呢!”

听到警察两个字,她的脸色稍微起了些变化。

“为什么警察会怀疑老师?”

“这个嘛,谁知道呢。”我不怀好意地笑笑。

“灰藤老师可不是凶手哦。”

“嚯,你倒是相当有自信嘛。”

“因为老师有不在场证明,我险遭毒手的那天晚上,老师去了牙医诊所。”

“牙医诊所?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他到医院来看望我的时候告诉我的,所以才很晚得到这个消息。”

绝对可疑,我心想,时机也太好了。

“那牙医诊所在哪儿?”

“我可没知道得这么清楚。”绯絽子摇头。

正值此时,从楼梯口又走上来一对男女。那两个人一见到我们,神情略显失望。把这儿作为幽会场所似乎不光我们两个。

“你要问的就这些?”绯絽子问。

“最后一个问题,由希子发生事故的时候,现场只有御崎一个人吗?你有没有听灰藤说还有别人?”

听到这个问题,绯絽子的眼睛睁得比之前更大了。

“谁说还有其他人的?”

“这可是我先问的。”

“我不知道。”她把脸转向一边。

“那好吧。”我先背对绯絽子准备离开,但立刻又回过头,“身体已经无恙了吗?”

她稍显犹豫,眨眨眼睛说,“算是吧。”

“是吗,那太好了。”

“谢啦。”她望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

我向楼梯口走去。

因为还有点时间,我来到了保健室,幸好里面只有古谷老师一个人。她正一边喝着纸杯里的果汁,一边看着报纸。看到我进来后,动了动嘴,好像在说‘是你啊’。

“怎么啦,手腕还痛吗?”

“不是,我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什么事?”

“我们学校的老师里,去哪个牙医诊所的人比较多?”

“这问题真奇怪,”古谷老师目光透出一丝警惕,“你干吗要知道这个?”

“一定要说理由吗?”

“你问这种问题,不告诉我理由总说不过去吧?”

我长叹口气,不能告诉她为了调查灰藤的不在场证明。

迫不得已,我说道:“为了捍卫我的名誉。”

古谷老师瞪圆了双眼,“名誉?这事儿可搞得真大啊。”

“您也应该知道,我因为这次的案件受到大家很多怀疑。我想尽我所能干些事来证明自己。”

老师一脸正经地摇摇头,“谁都没怀疑你啊。”

“多谢您这么说,但这在我听来只是一种安慰罢了。如果无论如何您都不愿意说的话,我只好放弃了,打扰你了。”我鞠了躬,准备离开房间。

“你等等!”当我握起门把时,古谷老师叫住了我,我回过头。

老师颦蹙眉头,用指甲挠挠右眼下方,“你没打什么歪主意吧?”

“绝对没有。”我斩钉截铁。

老师交抱起双臂,叹了口气,“去的人多的是车站前的二村牙科,因为学校下班顺路。不过那里需要提前两周预约,所以忙一点的老师不去那里。如果某天临时想起要去的话,那就是小林牙科,虽然有点远。”

应该是那边,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可能是需要提前两周预约的医院,因为无法那么早就预见到将来发生的事,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非常困难。

我向古谷老师打听了小林牙科诊所的地址,从车站下来似乎需要走将近二十分钟。

“这个会有用吗?”

“很可能。”我回答。

“哦?”老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非常感谢,您真是帮了大忙。”我再次毕恭毕敬鞠了一躬,走出了保健室。

这天,等俱乐部训练结束后,我立刻赶往了小林牙科诊所。考虑到人多目标大,我就没叫上川合和小薰。而且我也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小林牙科诊所建在一块有很多古老建筑的居民区内,相对这个大众化的诊所名,楼房显得小巧玲珑。

走进里面后,发现有三名客人等候在狭小的休息室里。一位老人、一个中年男子,还有一个貌似上小学的孩子。我把脸凑到问讯窗口跟前,那里坐着一个妆化得像陪酒女一样的瘦个儿女人。

“我想跟您打听个事。”

“哈?”问讯处的女人张大了嘴。

“最近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灰藤的人来过?”

“灰藤?”

“汉字是这么写的。”我在学生用笔记本上写下灰藤两个字后,递给了那个女人。

那女人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霎那间就变了。

“你是谁?”眼神也警惕起来。

我心头一凛,警方已经来问过同样的问题了。

“不,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如果这位灰藤来过这里的话,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患者的情况只能向家属透露。你不是他家人吧?你到底是谁,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呃,我是谁不值一提。”

“你是修文馆高中的学生吧?我可要联系你们学校了。”

那女人声音尖锐了起来,于是另外几名患者便朝这边看过来。心想再呆下去事情只会弄得更糟,我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开了。

果然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我漫步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心里想着。然后又考虑起了对于确定灰藤是否是凶手一事能否另辟蹊径。但最后什么都没想出来就走到了车站。

我拿出交通卡,正要通过检票口时,后面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我回头一看,沟口刑警目光狰狞地站在那儿。

“能不能和我聊一会儿?”声音也很可怕。

我微微颔首。刑警立刻来个180度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我跟在他后面。

刑警碰巧选择了我与由希子第一次来的那家咖啡店。回想起来,那天正是这一系列噩梦的开始。如果当时只是和由希子在这里喝喝咖啡的话,或许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局面。

点完单,把女侍打发走后,沟口刑警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管闲事?”

“你去打听灰藤老师的事了吧?向牙医诊所。”

我不禁身体哆嗦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问讯处的女人,她一定在我离开后立刻联系了警察。

“回答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这可不是没有意义的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认为凶手可能是灰藤,所以想去确认,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刑警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不停摇头:“调查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

“我倒是想交给你们来着,可调查目前到底进行到何种程度,我们完全不知道啊!”

“因为没有那种必要。”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傻傻地等下去?视周遭人的那种异样眼光于不顾?”

“那个嘛,你就视而不见好了。”

“请你不要置身事外地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好不好?”我盘起腿,侧对刑警。女侍端上了两杯咖啡,使我们的对话一度中断。

刑警用鼻孔吐了口气,“你为什么会认为灰藤老师是凶手?”

我浅浅一笑,“是警察告诉我的哦。”

“我们?”

“你们又去由希子事故现场侦查了吧?”

我把怀疑灰藤的经过概括地说明了一番,沟口刑警多少有些吃惊,在听的过程中嘴角还时不时地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如此,”刑警用手搓搓泛起油光的脸,“你可查的真清楚,看来高中生也不容小觑嘛。”

“为什么警察会认为灰藤也在事故现场呢?”

“这个嘛,是调查机密。”

“又来了。”我呼地用鼻子哼出声,“你就挑说你能说的吧,至少给我透露点信息啊。”

“我之前也说过,我们不可能透露未经证实的事。况且灰藤还是你的老师,如果因为我们一句轻率的话破坏了学校的正常运营可就闹大了。”

“实话告诉你,现在已经破坏了,弄得一团糟。”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先这样跟你说好了。”刑警喝了一口咖啡,看着我说:“灰藤老师不是凶手。”

“啊?”他的口气过于肯定,以至于我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你能如此确定?”

“因为他有不在场证明,”刑警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叉,看起来从容不迫。“根据尸体解剖的结果,推断出御崎老师的死亡时间在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但那天晚上灰藤老师参加了科学教师聚会,一直到九点才结束。”

“这我知道,不过要是他结束后立刻就——”

“不可能,”刑警摇头,“他后来又去另一个小吃店参加了第二次聚会,我们已经进行过确认,供述也没有矛盾,老师没有犯案的可能。”

“推断的死亡时间,可靠吗?”

“当然会有误差,可即便他进行完第二个聚会立刻赶往学校,最早也要十二点到,有两小时的出入。产生这么大的误差这在我们看来是不可能的。”

“那水村险遭毒手的那个案件呢……”

“哦,那个啊。”刑警不知何故带着浅笑,挠了挠耳朵,“那个案件灰藤老师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哦,就是你刚刚在小林牙科诊所问讯处见到的那个女人提供的证词,案发时间灰藤老师正在治疗牙齿。”

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把手伸向了咖啡杯。

“明白了吗?”刑警问,“灰藤老师不是凶手,所以也请你别再做那些无聊的事了,会给搜查添乱的。”

“那么,”我说道,“现在又是谁?谁最有嫌疑?不会还是我吧?”

“这我不能说,当然,肯定不是你。还有,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已经相当接近案件真相了,还差最后一步。”

“那什么时候到达真相呢?”

“这还不知道。”

“什么啊?”我故意长吐口气,“怎么像国会答辩一样?”

“耽误我们时间的是,”刑警说,“某个不肯说实话的人。

“咦,有这样的人?”

“当然有,”刑警点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意识到自己脸部绷紧了,“你是说我在撒谎?”

“你能对天发誓吗——如果是基督教徒,应该会这么说吧。”

“请你说清楚,我撒什么谎了?”我有些生气。

见刑警把手插进西服口袋,原以为他要拿出记录本,没想到拿出的是一包Caster Mild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后,刑警用观察的眼神看起我来。明知道这是他为了让我焦急的作战策略,我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那我问你,”刑警总算开口了,“水村绯絽子是你的恋人吧?”

曾有那么一瞬我没能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只是眨巴着眼睛呆在那儿。
曾有那么几秒钟我没能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只是眨巴着眼睛呆在那儿。然后这问题才在我脑海回荡起来,顿时,我身体中的血液开始倒流。

“你在说什么呢?”我费尽全力不让自己说话结巴,“为什么这么说……明明没有任何证据,胡编乱造,荒谬至极!”

“我都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没根据的话我是不会说的。”刑警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在对御崎老师被杀一案的搜查过程中,我们对你进行了调查。恋人发生了事故,而起因则由御崎老师一手酿成,那你对宫前的感情有没有到会杀害御崎老师的地步呢?这是关键的一点。坦白地说,结论是否定的。你与宫前的关系没有那么深厚,你们根本就不是恋人。”

“请你说出根据来。”我抑制住心脏的狂跳,说道。

“根据之一呢,”刑警喝了口水,“是我的直觉。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你把宫前的事故背景告诉了我们,听着听着,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想。明明在描述自己恋人的死亡,但你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根本看不出正忍受着多大的悲痛。在你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一个把事实原封不动传达出来的播音员。”

“就因为这一丁点儿的事……”

“你可别小看了警察的眼睛,”刑警两眼射出光芒,“在陈述御崎老师的时候,你也非常冷静,给人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我又开始以为,你生来就是这种冷漠的性格。可从你因为宫前的事而在学校里进行的一连串抗议活动来分析,这种想法怎么看都是错误的。在众人面前坦白这种事,如果不是相当容易激动的人是做不出来的。于是,我便向以棒球部为主、你的一些周遭的人询问了你与宫前的关系。令我惊讶的是,一个人也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唯一一个回答从一年前就知道了的人,是棒球部的部长楢崎,可她的话听起来也像是生拼硬凑的。接着我们又去宫前家里查看了一下她所持有的照片,表明你们俩正在交往的,一张也没有。非但如此,你连一张贺年卡都没寄过。然后我问了她母亲,据说你一次都没打过电话到她家去。这对于最近谈恋爱的高中生而言,是无法想象的。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你和宫前之间或许是有一些关系,但绝没有你所说得那么亲密,所以说,那些抗议活动全都是在作秀。”
我陷入了沉默,本想找些反驳的言语,但意识到对这个刑警应该没用。

“为什么非要进行那种作秀,我不得而知。估计是想引起谁的主意吧,总之这与搜查无关。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你就没有了杀害御崎老师的动机。当然,就算没这个因素你给我的印象也是清白的。”

我紧咬嘴唇,竟然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了,看来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已经老掉牙的了。

“然后呢?”我勉强吐出几个字,“先不说你说得对不对,你为什么会从这件事上突然萌生我与水村是恋人的念头呢?”

“如果不这么考虑,在水村绯絽子险遭谋害的那个案件里有些事就解释不通了。”

“什么事解释不通?”

“这我还不能说,”或许刑警想卖弄自己的从容,又开始抽起烟,然后狠狠吐了两口。“我问了水村绯絽子的母亲:您女儿现在有没有交往的人,或者过去有没有交往过的人。”

“她的回答是?”我紧张地问。

“她说没有。”

我松了口气,“那你还是不相信?”

“之后我又问了她,有没有从你女儿嘴里听到说过一个叫西原的男学生。她母亲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但表情明显产生了波动。于是我便产生了一种直觉:不光是本人,连父母都在试图隐瞒你们俩的关系,虽然我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真是无凭无据的臆想。”

“是吗,我倒感觉并非如此呢。尤其是在把目光转向你们父母的时候,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呢。”

我感到自己的脸唰地红了。目光敏锐的刑警察觉到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东西电机是你父亲公司的大主顾吧?”

“真是无聊透顶。”我不屑地说,“这事和父母没关系。”

“哦?”刑警缓缓吐出烟雾,“我就不追究了。我们说说围巾的事如何?就是你号称从宫前由希子那里得到的那条围巾。”

“那围巾怎么了?”

“那其实是水村送你的,没错吧?”

我避开警察犀利的目光,喝了口水。不知不觉中,嘴里变得干巴巴的。

“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我有间接证据。”刑警立刻回答,“水村绯絽子初中时期的朋友里,有一个叫前田香织的女孩。据说她曾在去年圣诞前夕陪水村去买过围巾。我问了一下她具体情况,发现那条围巾和宫前送给你的是同一条。然后经过其他一系列调查我又发现,在水村赞助的那个圣诞派对上,的确有一个修文馆高中叫西原的男生来过。”

腋下的汗水已经流成了一串。

“怎么样?跟我说说实话吧?你和水村确实是恋人吧?”刑警说这话时,脸上写满了胜利后的得意。与此同时,我也感到自己的表情正悲惨地扭曲着。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个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秘密,竟然会以这种形式曝光。
“确切地说,”我几乎在呻吟,“曾经是恋人——在今年三月份以前。”

“三月……嚯,”刑警的目光有些困惑,“为什么分手了呢?”

我皱起眉头,“这个非说不可吗?”

“不,不说也没关系,这是题外话。”刑警挥挥手,“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又前进了一步,真相近在咫尺。”

“我真是弄不明白,我与绯絽子的关系究竟与这次案件有何联系?”

“以后会告诉你的。”刑警吐了几口白烟,这次用水浇灭了烟蒂。然后拿起付款单站起身子,“总而言之,搜查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明白了吧?”

我沉默不语。

“哦,对了,再告诉你件事吧。”刑警屈着腰,又把脸凑了过来。“我不知道你这边这么样,反正水村绯絽子还是把你当作恋人的,百分之百没错。”

我抬头吃惊地看着沟口刑警,他朝我眨眨眼,随后向付款柜台的方向走去。

6

伴随着电车的摇晃,与沟口刑警的对话也在我脑海里回荡起来。他一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导致我最终说了实话,可我与绯絽子的关系与案件有着何种联系,我却完全一头雾水。沟口刑警用了“不这么考虑就解释不通”这种表达方式,但究竟什么解释不通呢?

我闭上眼,任凭身体随车身摇晃。我不得不承认,坦白绯絽子的事情后,我着实轻松了不少。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苦于找不到人倾诉。

我在高一时就认识了绯絽子,说得更具体一点,是入学仪式的时候。她在我的邻班,坐在我的斜前方。与现在不同,她的头发当初只留到肩膀处。那乌黑亮丽的秀发在透过窗户射进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校长进行着他那无聊又冗长的发言期间,她一直面朝前方。从那流线型的眼睛上看,与其说她是在认真听,更像是在浮想遥远国度的风景一样,但那紧闭的双唇又给人一种有什么迫在眉梢的心事的印象。在刚入学的新生里,她全身都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灵气。

仪式结束后,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她不经意间把头转向我,与我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了,我不由得垂下目光。

打那次以来,她在我的心里就从未消失过。上学路上、午休时、放学后,我都在无意识中寻找她的身影。而当我顺利发现她时,仿佛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集中在了她身上。不可思议的是,一见到我她也几乎会转向这边来。曾有多次,我在训练中因为和她四目相对而慌了手脚,最终造成失误。

我不久后就知道了她名叫水村绯絽子,也知道她加入了天文部。一听说此事后,我甚至产生了也加入进去的这种愚蠢念头。

绯絽子很快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关注她的人应该以男生为主。可关于她的传闻,几乎都是一些不好的事。

“她似乎不怎么和穷人说话,”有的人这么说;“尽管父母主张她上这个学校,可好像她本人的意愿是上那种私立的贵族学校。”也有这种传言。傲慢、自尊心强、一定需要别人奉承——大致就是这样的评价。可要举出一些她具体的实例来,大多数人都办不到。肯定是她从举止言行里透出的那种优越感,让周围的人们产生了这种印象。不过,传闻的也并非全是负面的。她的成绩优秀、钢琴也弹得超棒,这些我也曾有耳闻。

高一的时候,能与绯絽子亲近一些的机会迟迟没有降临。我们第一次对话,发生在高二那年的秋天,而且是她主动搭讪的。

那一天,棒球部的训练暂停。当我正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时,听见后面有人叫我。回头一看,绯絽子走了过来,只有她一个人。我四下张望,还以为她叫的不是自己。

“这周日有空吗?”她直直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使我六神无主起来。她似乎很期待我这种反应,噗嗤笑出声来。“别误会,我可不是要跟你约会哦!”说完,她递给我两张纸片。那是日本棒球职业联赛的门票,而且还是内场贵宾席。
“我留着没用,方便的话你去看吧。”

“这个,给我?”

绯絽子没有点头,而是略微抬起下颚。

“是啊,是别人送给我老爸的,正愁没人看呢。”

“为什么给我呢?”

“没什么,大概因为你刚刚正好走在我前边吧。而且我觉得给喜欢棒球的人去看比较好一点。”

“嗯……”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比起免费票子,还是她的主动搭话更让我兴奋。

“如果你不想去就扔了吧。”绯絽子看起来似乎解决了一桩棘手的事,再见也不说一句就快步走开了。

那场日本职业联赛我邀请了川合一正,那家伙还对我怎么拿到票子的问个不休。我没对他说实话。

过了几天,我瞅准绯絽子独处的时机主动叫了她,在楼梯的休息台上。而且我鼓起勇气说,“我想答谢你。”

“这就不用啦。”

“但我心里过意不去啊,要是你有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她即刻回答,“我什么都有了。”

“哦,是吗……”确实如此呢,我心想。然后咽了口唾液,壮起胆子问,“那一起去看电影如何?”

不料绯絽子一脸疑惑,仔细端详着我的表情。“你这算是约我?”

“不,当然不是。”脸上火辣辣的。

“哦,这样啊。”她用手摸着轮廓很漂亮的下巴,“或许行,但电影太无聊了,去听音乐会怎么样?”

“音乐会?”

“下周日有一场,票子我会想办法去弄的,可以吧?”

“恩,可以。”

“具体的事情到时候再约吧。”说完,她走上了楼梯。

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呆呆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尽管知道自己将和仰慕已久的绯絽子约会,却丝毫没有实感。即便如此,一股感激之情还是从心底慢慢涌起,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傻笑出来。而且现在也不是光在那儿傻笑的时候。这周日,我赶紧为自己买了一套衣服。

当天,我如同一个机器人一般坐在观众席上,姿势比第一次参加正式赛都僵硬。音乐会的内容完全映不入脑里,只是一味地凭绯絽子身上散发的香味关注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但走出音乐厅后,我们也没去咖啡店坐上一会儿,而是在电车里聊上几句就告别了。就约会而言,是属于比较草率的。到头来,值得欢呼雀跃的事一件都没发生,剩下的只有些许失望。

不过在那之后,我确实与绯絽子之间建立起了某种情结。见了面一定会聊上几句,而她也很享受这种谈天,并且这种感受并非出于我的自恋。幸运的是,我们俩坐的是一条电车,所以我为了提高两人碰面的可能性、与她同坐一班车,还对自己的作息时间进行了调整。

就这样进入了十二月一天,当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拥挤的电车上聊天时,绯絽子主动邀请我去参加圣诞派对。

“我和初中时的朋友商量下来准备办一次,怎么样?来不来?”

“这个嘛,”虽然我不太喜欢参加派对,但却无法拒绝绯絽子的邀请,“我去吧。”

“好,那就这么定啦,过几天我会把邀请函给你的。”

“必须要准备礼物吗?”

“不需要那种东西。”绯絽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圣诞夜那天,我对照附送的地图搜寻着会场。来回走了一圈后,我终于在距离繁华街附近的一幢小型商厦的地下室里找到了那个地方。外面是一扇如同防火门一般的大门,看起来不像是能举办派对的地方,可从门上写着的店名来看,应该没有错。

打开门走进一步后,昏暗中站着一个人,他对我说:“有入场券吗?”

我把邀请函递给了他,音乐和人们的喊叫声近在咫尺。

男人检查完邀请函后,不耐烦地说,“那么,交一万元。”

“一万?”我重新问道,“还要收钱?”

那男人张嘴露出了牙床,我在昏暗中也能看清。“废话!你傻瓜啊?!”

这句话让我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脑袋里,但毕竟在这种地方不能打架,于是默默地克制住了。然后打量着该不该交这钱,一万元我身边还是能拿出来。

“没钱的话就滚回去,这里男人已经够多了。”
男人刚说完,刚刚我还以为是墙壁的部分裂开一条缝,射出了白色的光芒。随即,又出现了黑色的遮帘,一个女人从遮帘缝隙里探出脑袋,那是个妆化得很浓的陌生女人。

“在吵什么?”

“这人说自己没钱,我正要把他赶出去呢。”

“嗯?”女人从男人手中接过邀请函,看了看我的名字。表情立刻起了些变化。“啊,你是西原君?”

“你认识?”男人问。

“是绯絽子请来的选手,他的会费就免了。”

“啊?”男人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立刻失去了兴趣,转向别处。

穿过遮帘,里面有几十个年轻男女。有围坐在桌旁的,还有在中间的空地上跳舞的。在往里有个舞台,一个从未见过的乐队正在演奏。

我迅速地移走视线,寻找绯絽子。只见她坐在最边上的桌子旁,被伙伴围着。我盯她看了一会儿后,她也对我匆匆扫过一眼,但目光并未就此停留。

“我叫香织,请多关照。”带我进来的女生说,她穿着一套紧贴身体的超短连衣裙。

“不付会费真的没事吗?”

香织用力一缩肩膀,“没关系的,我们也不付啊。”

“那所谓的一万元是指?”

“仅限于参加的男生,这也天经地义啊,他们本来就是来钓女孩子的。”

“那些钱就当作派对的运营费用吗?”

听我这么说,香织向后仰起了她矮小的身体。

“你开玩笑吧?这些哪够啊?都是绯絽子出的。”

“水村?剩下的全部都是吗?”

“是啊,那女孩有钱嘛。”

我被她满不在乎的一句话说得无言以对。

不久后,不知哪儿冒出了一个瘦个男子把香织约走了,我便盛了些料理,端着走到了饮料柜台。除了酒精之外,就只剩果汁和乌龙茶了。我无奈拿了杯乌龙茶,坐到一边的桌旁。

吃着并不美味的料理,我观察起周围的人来。大概有十几个女人,但一个也不认识,都画着可怕的浓妆。男人比女人几乎多一倍,基本上都是大学生模样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像喝水一样往喉咙里灌酒。其中也不乏早已酩酊大醉的人。

桌子上放着一只装有卡片的盒子,我抽了一张。上面印着“资料卡”,供人填写电话号码和地址。

“这上面是写自己联系方式的哦。”头上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身着朴素黑色西服的绯絽子刚要面对我坐下,她的五官比之前更显成熟。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为了交给你看上的女孩啊。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的,可香织硬要这么干,我就同意了。那些女孩们还在为收集了几张卡片而竞争呢。”她说话方式无精打采的,令我怀疑她是否有些低烧。因为不知道如何该回答是好,我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多心,”她说,“你好象不怎么感兴趣嘛。”

“是啊。”我回答,“没想到是这种形式的。”

“你以为是那种家庭式的聚会吗?”

正如她所言,可要是这么回答,估计会被她嘲笑才对。

“这些人都是你的熟人吗?”我环视了一圈,转移话题。

“女生都是,可男人基本上都不认识。我只叫了两三个,没想到一转眼就来了这么多人。”

“听说你是赞助商。”

“这又没什么。”绯絽子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

“目的何在呢?”

“这个嘛,”她歪着脑袋,飘逸的长发散落到胸口。“没什么目的,既然能让大家都很享受,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她的背后走来一个如同橱窗模特体型的瘦高个男人。
“喂,跳支舞吧?”男人对我熟视无睹,邀请绯絽子,带着很奇怪的鼻音。

绯絽子依然面对着我,不耐烦地用手在耳边摆了两下。可能那男人做梦都想不到会被拒绝,表情显得异常出乎意料,瞥了我一眼之后,又走向别处。

我把乌龙茶一口喝干,站起身子。“我回去了。”

绯絽子没有阻拦,而是说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这个要求令我稍感意外。

走出会场,绯絽子说了句,“这个你拿回去吧。”就递给我一个纸袋。我朝里望了眼,里面装了一个扎着红丝带的长方形盒子。

“这是圣诞礼物。”她说。

“给我的?”刚要道谢,我突然又想到了别的,问她:“你所有人都给了吗?”

刹那间,我仿佛看到绯絽子眼睛猛地眨巴了一下,问道:“你这么认为?”

“没有……”我抱着纸袋呆立在那儿。

“再见,学校里见哦。”她说完,然后转过身去,再次消失在会场里。

回到家,我打开包装,发现里面装着一条围巾外加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致我的同学 圣诞快乐!”

我把围巾绕在脖子上,站到镜子跟前。那条围巾比看上去保暖得多。

从这天起,我和绯絽子的关系亲近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正朝着恋人的方向发展。可那同时也是一个落入深远的入口。

当我们的关系大约持续了三个月后,有一天突然消失了。

7

第二天早上,当我正要出门而无意中瞥了一眼自己的自行车时,猛然意识到沟口刑警说得有些话难以理解。

春美曾经跟我说过,刑警察看了我的自行车。可当时,我以为警方推测御崎藤江的死亡时间是在电车停运的午夜。

然而昨天沟口刑警说,推测的死亡时间在八点到十点之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警察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察看了我的自行车呢?

不明白的事,还有另外一件,那就是警察为调查灰藤采取的行动。沟口刑警断言,由于有着不在场证明,灰藤绝不可能是凶手。既然如此,那么警方还拿着灰藤的照片在宫前由希子发生事故的现场到处侦讯,并就水村绯絽子险遭暗算一案调查了灰藤的不在场证明,这个矛盾又该如何解释?

来到学校后,我趁上课前的这段时间在走廊上把这些疑问向川合与小薰提了出来,他们也开始陷入沉思。

“真是意外,灰藤竟然有不在场证明!”川合满脸的失望。

“可警察还在怀疑灰藤,那不就说明他那个不在场证明并不完美嘛?”小薰企图反驳,但表情完全没有自信。

“怎么说呢,从刑警的口气听来,不像是这么回事。”

“刑警还说了什么?”川合发问。

“不,其他没什么了。”

“这样啊。”川合似乎失去了兴趣。

我对他们俩产生了一丝内疚,因为我无法把刑警看穿了我与水村绯絽子的事情说出口。要是告诉了他们,那至今还对我爱着宫前由希子深信不疑的两人一定会气得烈火中烧吧。

不知不觉我们的对话没了气氛,上课铃又响起,于是三人就此散会。

这天的第三节课是文言文课,由于御崎藤江遭到杀害,一个银行职员模样的青年男教师接过了她的教鞭。事实上,我连这个老师的名字也不太记得,是冢本,还是胜本?记不清了。

青年文言文老师正在讲解“源氏物语”,可有半数以上的内容我完全无法理解。我不禁反省起最近完全把学习抛到脑后的事来。再这样下去,明天我的升学考试可就真的危险了。

从高三开始,文言文难多了啊,我心想。像高二第三学期的“方丈记”这种程度对我而言还很简单,一到了高三,语法我就完全理解不了了——

“方丈记”?

我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而在下一瞬间,这个念头变成了一个清晰的问号。
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是川合说的那通关于御崎守灵之夜的话,他是在我们一块儿去KTV包房时候说的。川合是这么说的:放在她家写字台上的那台打字机,打开电源就出现了编写到一半的古文测试卷的画面,内容是‘方丈记’。

真是蹊跷,高二学生第三学期就学完了的“方丈记”,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出题?摸底测试用的?不对,师范专业的才会考那个。

她为什么出了明明没必要出的考试题?

不,等等。

并不一定是出题,说不定是把高二第三学期出过的试题重新输入到打字机里。

目的何在?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头脑里浮现,使我的心脏禁不住狂跳不止。

但这个想法过于突发奇想,静下心来考虑一番,发现漏洞百出。

绝不可能,我自我否认,同时试图把这个近乎愚蠢的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午休时,当我正走在去食堂的过道上时,有人拍了我一下后背。是田径部的齐藤,他正对我爽朗地笑着。

“要不要见见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家伙?”齐藤问。

“嗯?你说的是……”

“就是刑警来田径部活动室的时候,给他们带路的那个高二学生呀!”

“哦,对”我总算想了起来,点点头,“那个叫小田的高二学生啊。”

“他今天午休应该会在活动室里。”

“那我吃完饭过去吧。”

“嗯,我等你。”齐藤举起一只手,小碎步跑向食堂。

吃着食堂里难吃的套餐,我与往常一样跟川合与小薰聊起了天。说是聊天,其实我只是一味充当着两人的听众。“你怎么啦?好像情绪很低落嘛。”话说到一半,小薰主动问我。

“不是情绪低落,”我说,“只是有种想法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什么想法?”吃着咖喱套餐的川合抬起头问。

我把从“方丈记”产生的突发奇想告诉了他们。两个人听了之后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可能的吧?如果是这样,就有很多事不能解释了。”

“我也这么想。”

“没有其他根据吗?”小薰问。

“嗯,没有。只是我的直觉。”

“你想多啦。”川合没精打采地说了一句后,噗哧笑出声来,“若不幸被西原言中的话,那可真是杰作啊。我们之前的那些所作所为都成什么了?”

“真是这样呢。”小薰也笑了。

尽管我也跟着绽开笑容,但心底却没觉得很好笑。

走出食堂后,我与两人告了别,向运动部活动楼走去。来到田径部活动室,发现齐藤和一个戴眼镜的小个部员在里面。他就是小田,齐藤向我介绍道。小田护理着钉鞋,同时向我点头示意。

“刑警为什么想要查看活动室呢?”我往椅子上坐下,问道。
小田摇摇头。“这我也不太清楚,他只是说想看看。”

“他们看了哪些地方?”

“很多呢,不像有什么目的性。”

“你没和刑警交流过?”

“呃,就说了几句。”

“什么话?”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问御崎老师最近有没有来过。”

“她来过吗?”

“这个嘛,我回答了我不知道。”

我看了看齐藤,“御崎来过这儿吗?”

“偶尔会,”齐藤抖动着交叉的双腿,回答,“毕竟她是火烛负责人,身边有备用钥匙,随时可以进来。”

我点着头,把脸转回小田。“他其他还问什么了吗?”

“还问了什么呢……”小田摘下眼镜,用指尖揉起眼角,不知这么做是否能唤起记忆。

不料齐藤先开口了,“你不是说,他们曾经让你打开过某处的柜子嘛?”

“哦,对,想起来了。”小田用右拳击了左掌,“他问过我,有没有那个。”

“哪个?”

“绷带,包扎用的那种。”

“啊……”我不由得叫出声来,“然后呢?”

“我回答他有的。”

“有?!”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哪儿?”

“那里。”见到我这么激动,小田有些害怕,指着身后的柜子。

我来到周围散乱放置着很多器械的木柜旁,用尽力气打开门。一个熟悉的四方盒子连同很多护腕和橡皮膏映入我的眼帘,我伸手拿了起来。

“这个从什么开始有的?”我对着田径部的两人问道。

“很早就有了,从保健室里顺手牵羊拿来的。”齐藤回答,“其实外行人不会包扎,但去保健室太麻烦,遇到只需要一圈圈包上的情况我们就能自己动手了。”

我浑身都提不起劲儿来,可却无能为力。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如此疏忽?

拿在我手中的盒子,与古谷老师替我包扎的是同一种绷带。

8

放学后,在活动室换上衣服,然后拿上手套和一只棒球向外走的时候,我看到沟口刑警正在校园里慢慢地踱步。刑警同往常一样,又绕到了教学楼反面。我便跟在他身后。

与之前如出一辙,刑警抬头望着教学楼,神情如同陷入了沉思。

“您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放心不下啊,”我主动跟他搭话。原以为他会吓一跳,可他的动作看上去却相当迟钝。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棒球服的样子。”口气也不紧不慢,“很适合你啊。”

“多谢夸奖。”我走了过去,“你似乎一直局限于这片区域呢。”

心里猜想他又该装傻了,没想到今天却没有。

“你能看出来?”他问。

“当然能。”

“那把钥匙应该就藏在这里,解开案件谜底的钥匙。”

“莫非,”我指着前几天发现的墙上的伤痕说,“和那边那个伤痕有关?”

沟口刑警嘴巴微微张开,然后苦笑着说:“真是服了你,竟然连那个也能发现。”

“墙上那个伤痕非同寻常吗?”

“算是吧。”刑警两手插进裤兜,倚靠在墙壁上。“那道伤痕告诉了我很多事,不过我却苦于找不到方法来证明这一点。”

“伤痕告诉你很多事?”听完他的话,我对刑警笑了笑,“我还是不问了,反正刑警也不会告诉我的。”

“你总算弄明白了啊。”

“我还有其它事要问你。”我把球抛入手套里。

“哦?什么事?”

“御崎被杀的时候,你们立刻去查看了田径部的活动室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先说在前头,我可不会接受诸如御崎是田径部顾问之类的理由哦。”

“嚯,”沟口刑警摩挲着下颚,“你去田径部也打听过了啊。你的行动能力可真强,连我都自叹不如啊!”

“我对自己的脚下功夫还是有自信的。”

“原来如此呢。”刑警转向别处,动着嘴,“口袋里有钥匙。”

“啊?”

“田径部活动室的钥匙,装在了死去的御崎老师上衣的口袋里,所以我们才去查看活动室的。你不觉得奇怪吗?老师那时候穿的套装,应该是回家之后再换上的。就算是顾问,也不该把钥匙放在便装的口袋里啊。”

“是这么回事……”如果倒退几天或许我会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到如今,关于御崎握有活动室钥匙这件事,我已经没有疑问了。倒不如说,这恰恰是印证我推理的证据。
“你只有这些问题?”刑警问。

“嗯,就只有这些。可重要的事情我还没说呢。”说完,我猛地把棒球向刑警投去。刑警没能接住,球落在了他脚边。我对他嗤之以鼻,“真迟钝啊!”

“你别欺负上了年纪的人。你所谓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我在田径部的活动室里发现了包扎带,和我当时手上缠的是同一种。”

“哦?然后呢?”刑警漫不经心地望着斜下方说。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凶手是在药店之类的地方买到绷带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啊。原来绷带是从田径部的活动室里拿出来的——”

沟口刑警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不像是在听我话的样子。

“您怎么了?”我边问边追寻着刑警的视线。刚才落在地上的那只棒球慢慢地向水池滚去。

“啊呀,糟糕了。”我在眼看就要落入水池的那一刻捡起了球。可当我回过头时,却吓了一大跳。沟口刑警的脸色大变,并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走来,然后一脸严肃地望着水池。

“扫帚!”刑警说。

“啊?”

“拿扫帚来,没有的话球棒也行,快去拿!”

他的口气有些不容分说,我只得快步离开。

我从附近的教室里拿来扫帚,递给了沟口刑警。刑警将其插入水池,反复捣腾着。扫帚的上半部分已经浸入了池里。

“嗯?”用如同盲人一般的姿势戳着池底的沟口刑警脸上,露出了似乎触碰到什么的表情。然后对我说:“第二会议室里有刑警,快帮我去叫一下!”

为什么让我去,我一边心里犯嘀咕,再次奔跑着离开。一种好戏就要上演的预感使我的胸口产生了狂跳。

沟口刑警先是和我带来的刑警商量了一会儿,然后那名刑警跑开了,两三分钟后再次跑回来,手里拿着两把伞。

两名刑警将闭合的雨伞倒握,随即蹲坐在水池边缘,把伞柄慢慢伸入水中。

这个时候,周围已经开始聚集了人群。正在进行俱乐部活动的人们注意到了刑警奇妙的样子,都纷纷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耳畔响起了声音,是川合一正。

“不知道。”我回答,“正跟我说着话呢,突然就变得那样了。”

“水池里有什么吗?”

“貌似是。”

在凑热闹的人群中飞奔出一个男人。

“住手!你们在干吗?还不赶快住手!”脚步踉跄地向沟口刑警走去的,正是灰藤。他抓着沟口刑警的手臂,“请你们住手,请你们快住手!”

“为什么?”刑警用镇定的口气问,“这下面好像沉着什么东西。我只是想把它拉上来,有什么不对呢?”

“不行,不行,你们不能……”灰藤满脸通红,鬓角处暴起很粗的血管,即使在远处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在干什么呢,那个老头?”川合迅速蹿了出来,从后面倒剪住灰藤的双臂,把他从刑警身边拽开。

“哇!放开我!你们快住手!求你了,求你们了,别多管闲事!”

披头散发的灰藤依然在伸长着脖子哇哇地不停叫唤。由于这声音,周围又聚集了更多了人。谁也无法想象这个男人会露出这种丑态,都看得目瞪口呆。

沟口和另一名刑警仿佛听不见灰藤那撕心裂肺的叫声,依然冷静地进行着打捞工作。不久后,先是沟口刑警说了一句,“好,我这里勾住了。”紧接着,另一名刑警回答“我这边也OK了。”

“好,慢慢往上拉吧。”

两人小心地把伞向上拉着。另一端似乎勾住了什么重物,他们都费劲了全力。灰藤则哭泣着,没过多久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转变成了啊啊的惨叫。

在刑警拽出雨伞的另一头似乎勾着什么,我赶紧跑了过去。

由于布满了浑浊池底堆积的泥巴,乍一眼看去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当它完全浮出水面时,我立即从形状看出了其真面目。

两名刑警缓缓地将其放置到地面上,咕咚的一声,泥巴飞溅了开来。

那是一只哑铃。顿时我回想起田径部的齐藤提过,他们丢失了一只哑铃。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沟口刑警戴上白色手套,仔细观察着哑铃。尽管布满泥巴有些难以辨认,不过还是能看出在横杠部分拴着类似绳子一样的东西。

沟口刑警走到摆出了同神社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姿势的灰藤身边。

“灰藤先生,”刑警说,“你能向我们说明一下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我……”灰藤颤抖着身体,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煞白。“我什么都……什么都……”忽然翻出了白眼。然后又如同断了线的人偶,绵软无力地滩倒在地上。
“啊,怎么啦,这家伙。”川合摇晃起他的身体。

“别动!”沟口刑警厉声喝斥,“把他轻轻放躺下来,”然后看看周围,“谁去联系下医院。”

感觉身边有人飞奔了出去。

这时候,其他老师的身影也纷纷出现了。其中还包括副校长。

“请让一下,快让让!”副校长用跳舞一般的姿势拨开了人群,来到我们跟前。“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面无人色地问,当他见到躺倒在那儿的男人时,表情凝固了,“啊,灰藤老师!”

“好像是中风了。”沟口刑警依然镇定自若,问副校长:“灰藤老师以前患有高血压吗?”

“这个,我没听说过……”副校长歪着头。

灰藤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睡在那儿,那副表情竟然看起来还心情不错。

“那么,”沟口刑警把脸转向我,“你刚刚的话还说到一半吧?等救护车的这段时间里,你继续说下去好了。呃,刚说到哪儿了?”

“关于御崎之死的真相。”我说,“我想说,那应该是一起自杀。”

“什么啊,就是这个啊。”刑警浅浅一笑,然后又立刻板起脸,“这事儿就免了,我早就知道了。那个已经证明了一切。”他指着从水池里捞起来的哑铃说道。

2

沟口刑警递给我一张纸,“你看看这个,我们把写在带子上的内容重新复原了出来。不过少了前半部分,从中间开始的。”

我接过那张纸,我对你深信不疑——文章以这句话开头。

“……我对你深信不疑,并以你为榜样,才一直走到了今天。您告诉我,为了教育而必须作出一些自我牺牲。我一直把这句话当成金玉良言而照做。婚也没有结,只是一心想把教师这条道路走到底。并且,我一直忠诚地跟在您的身后。因为我以为,即便最后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得到幸福,也能获取您的欢心。我无时无刻不在服从您的指示。宫前由希子逃跑的时候,您立刻发号施令,不能让她逃跑,让我快去追。所以我用尽全力追了出去,还大声呵斥让她停下。我记得她听到那声喊叫后,回了一下头,同时跑到了马路中央。我亲眼目睹了那孩子被卡车猛地撞上的那一幕。她如同一个被丢弃的布娃娃一般,摔倒在路上,立刻流出了大量的血,光是看到就会让人晕厥。那血红的颜色,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我意识到自己酿成了大错。如果我不去追赶,那个孩子就不会失去她年轻的生命。可即便如此,当时我最先考虑的,还是不能因为此事而伤害到您的名誉。于是我向您发出了讯号,让您别过来。在那之后,您使用了各种手段,让我的行为没有被众人所得知。但其实我最希望您做的,却是抚慰一下我那颗因为害死学生而受到重创的心灵。当西原庄一把一切都公之于众而受到学生们集体攻击时,我甚至连早上睁眼都会害怕。可是,你却希望我继续采取坚决的态度,说学生那边你自己会想办法;你还说,只要揭下那个西原的假面具,骚乱就会平息,在那之前先咬牙坚持。当我终于即将要迎来光明的时候,我又相信了你,遵照你的话,每天度日如年地过着。哼,可最后你终究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战胜不了欲望,是个丑陋的禽兽。对我承受的这些痛苦视而不见,完全无动于衷。我关于此事问了你好几次,你的回答却总是敷衍了事。然后有一次,被我看到了那一幕,那个女孩从你的房间里走出来。你会被那个女孩所吸引,是我很久之前就唯恐会发生的事,然而却渐渐变成了现实。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边了。在我被学生当成杀人犯、遭到他们指责的时候,你却正迷恋于那个年轻女孩的身体。你能体会当我得知这件事时候的心情吗?灰藤老师,我选择了死。既然意识到在此之前一直信以为正确而活到现在的那条道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也无法继续活下去了。若您还有一丝忏悔之心的话,就请把我的尸体这样放置在那儿。但您多半是做不到的吧?再见了,致伪善家的您。藤江。”

我把全文读了两边,把纸还给了沟口刑警。

“我不太明白,”我说,“到最后,御崎还是因为害死由希子而受了煎熬吗?”

“能够从字里行间感受出来,如果是常人,一个大活人在自己眼前这么惨死,心中一定是无法平静的。只不过这件事从本质上说,还是你刚刚描述的那样,”刑警把信纸整齐地叠好,放进上衣口袋,“到头来还是因为爱恨纠葛。”

“这里面提到的年轻女孩是谁?”我说出了遗书里最让我介意的一点,胸口有一种被重物牵住的感觉。

刑警没有回答,咳嗽一声后,开始说起不相干的话。

“据我估计,御崎老师叫出灰藤的手段应该是电话留言。那天晚上灰藤饮酒会回来后,发现御崎老师给他留了言。说自己在高三三班等他,希望他过来一趟,诸如此类的内容。而偷偷赶到的灰藤发现了尸体之后本想溜之大吉,可一见到脖子上缠着的绷带,肯定更为震惊。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全被写了进去,于是他才不得不回收了绷带。”刑警对灰藤的称呼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样御崎根本没必要放什么指示他伪装成他杀的指示信。”

真是可怕的女人啊,我自言自语。

“她也算是个悲情的女人。考虑到会以尸体的样子被灰藤见到,肯定最大限度化了妆,选了自己最满意的衣服吧。”

“想到这儿还真是可悲呢……”

“作为灰藤而言,没打算伪造成他杀。为了逃避警方的追究,当然是被作为自杀处理来的方便。可他感到尸体脖子上不缠任何东西又说不过去,就替换上了女生跳操用的丝带。因为看上去感觉有点相似,他便认为能够蒙混过关吧。”

“身为一个科学教师实在太粗枝大叶了。”

“也没法子啊,那是在心急火燎的情况下嘛。”

“灰藤本人承认这些事了吗?”

“这个还没有,”刑警用小指挠挠鼻子,“很不凑巧,他目前还未处于能够侦讯的状态。”

“他现在怎样了?”那家伙中风倒下时候的样子又在我脑海里回荡起来。

“意识依然处于混沌状态,连话都说不清楚。似乎要耐心等待一段时间才行。”

“嚯~”我的脑子依然被遗书里的内容占据,那个年轻女孩到底是谁?没过一会儿又想起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问,“那件事呢?水村绯絽子险遭毒害的案件。”

“哦,那件事啊。”

“什么嘛……”

“在阐述那件事之前,先想问你个事。你那天在鞋箱里收到了信吧?内容应该是指示你去‘RAM&ROM’咖啡店。”

“嗯。”

“其实那天警局收到一通电话向我们告发,当天晚上凶手会出现在‘RAM&ROM’咖啡店。尽管我们都认为是虚假信息,但还是派两名警员去做了埋伏。最后谁都没有出现,他们还满腹牢骚呢。”

“打到警局?谁会打那种电话?”

“对方没有报上名字,不过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就在第二天,我还是有些难以释怀,所以也去了那家店。于是刚巧遇到了你们俩。”

“啊,原来是……”我总算明白了,果然正如当初川合指出的那样,沟口刑警并非是尾随我们过来的。

“那时,当你把那封叫你出来的信给我看了之后,我算是明白了这封信的目的所在。写信的与给警局打电话的是同一个人,你认为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时我认为,那是凶手为了抹杀我的不在场证明而搞的鬼,”说完,我顿时醒悟过来,“不,应该不是吧……”

“看来不是啊。”刑警点点头,“假设你去了‘RAM&ROM’咖啡店,我们当然会在那儿监视,而在此期间发生了案件。这样的话,你的不在场证明就能由警察来作证。”

“什么意思?干吗要这么做?”

“你还不明白吗?”沟口刑警往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仰望着我说:“某个知道那天晚上会发生案件的人,为了消除你的嫌疑而特地帮你制造了不在场证明。那你想想,这样的事会是谁干的?”

“凶手?”

刑警摇头,“这次的案件根本没有凶手,知道会发生案件的,只有水村本人。第二起案件是她自导自演的。”

“自导自演?自己打开瓦斯拴,喝下安眠药?”

“她的勇气真是可嘉。如果出什么差错很可能会没命。”

“怎么可能?我不信。”
“不,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有这种可能,因为那个房间的电灯一直开着。如果是杀人案,凶手绝不可能忘记关掉。似乎就是希望让别人发现呢。事实上,门卫也正是因为注意到灯光才去察看里面情形的。”

这么一说的确如此。听了门卫的话还没有注意到这点,我真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自责。

“为什么要自导自演这么一出呢?”

“首先我想到的是,为了洗脱你杀害御崎老师的嫌疑,水村做好了丢失性命的心理准备而策划了这件事。然后才让我对你和水村的关系感兴趣起来。”刑警似乎很高兴,但我觉得一点不有趣,脸上没带任何表情。

“但我后来又意识到,她试图拯救的并非你一个人。因为灰藤在那段时间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巧合得不太自然。不过,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没有多大差别。作为我们而言,把御崎老师的案件查清才是先决条件。我们认为,处理完那个案件后再去问水村本人就行了。”

“你们问水村了吗?”

“昨天晚上问到了很晚,”刑警又恢复了严肃,“她承认了那是自己导演的。不对,她的说辞是,本来打算自杀,但由于未果,才编出了差点遭到杀害的谎言。不过她说自杀动机属于隐私,所以不便透露。”

“难以置信。”

“是的,不过现阶段继续深入调查也没有意义,和你一样,她也企图隐瞒你们之间的关系。而且她和灰藤的关系也没有明确。”

“水村和灰藤……”说完,我又想起了刚刚那封遗书的内容。“灰藤迷恋的那个年轻女孩,难道是水村?”

因为这是我不愿去想象的事,不由得扭曲起了表情。

“她本人说,”刑警说道,“和灰藤老师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

“不过……”除此之外也没可能了啊,我心想。

“这只是我的猜想,”刑警半边脸露出难色,“假如水村和灰藤真的有某种关系的话,那也是她的策略。”

“策略?”

“在遗书里,御崎老师不是提到灰藤要揭下你的假面具么,御崎老师解释为那是他口头上说说的,可其实不然。因为我们在灰藤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沟口刑警把手插进与刚刚放遗书不同的口袋,取出一张快照相机的照片。我接过来一看,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上面拍着的人正是我自己。

“这照片是怎么回事?”我不自觉地抬高了嗓音。

“估计灰藤想用这张照片作为材料来平息你们的抗议活动吧,但最后他没有将这张照片公开。我觉得这其中的理由应该和水村有关。也就是说,她拜托了灰藤不要公开这张照片。”刑警加上一句,“挺身而出。”

“水村……为什么?”我手拿照片呻吟道。

“当然是为了你。”刑警的口气里充满了自信,“她为了洗脱你的嫌疑,甚至还自导自演了危险的假自杀,想到这儿,就不无可能了。只不过是单方面的。”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即便你们曾经是恋人,我觉得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这次的案件对我来说最难攻克的谜题就在于此。你对她是怎样的存在?她对你又是怎样的存在?”

我紧咬牙关,考虑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来。

“这个……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你说得对。”刑警点头,“这里面一定存在我们无法干涉的部分。总之呢,案件本身算是解决了,毕竟这也不是杀人案,从头到尾也合情合理,只要搜集齐资料的话,上司也不会指责,只不过不太严谨而已。”

“这张照片呢?”我示意一下手上的照片。

“幸好不是被其他搜查员找到的,”沟口刑警说,“还是快点处理掉吧。”

“可以吗?”

刑警微笑地耸耸肩,“她为了这张照片不被公开可是把命都搭上了哦,我才不是魔鬼呢。”

“真是非常感谢。”我发自内心道谢。然后重新看着照片。

上面照着的,是正坐在咖啡店里发呆的我。桌上有一只烟灰缸,烟灰缸里放着一支让人感觉是我抽过的烟,顶端还冒着白色烟雾。

3

与刑警分开后不久便响起了下课铃。我站在一班的教室前,等着筱田进出来。筱田伸了个大懒腰,随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走了出来。我走到他身边,“喂,我有话要问你。”

“问我?”

“是的。”

可能说话方式气势逼人,筱田没继续问下去,跟在了我身后。

来到走廊的角落里,我把那张照片举在筱田眼前,“这是什么?”

筱田的脸上明显有些惊慌,接着,眼神闪过一丝怯色。

“呃,这是……”

“这是我被你叫出去那次的照片吧?绝对没错,你还一片好心地来告诉我校方在讨论要让棒球部退出正式比赛呢。那时候你抽了烟,抽到一半就把烟蒂放在烟灰缸上去了厕所吧,这张照片是你在那时候拍的对吧?给我老实交待!”我抓起他的衣领。
“放开我,求你了,放、放开我。”筱田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坦白,我全都坦白!”

我松开手,“好,快说实话。”

筱田咽了口唾液,开始说道:“我周日在打工,用摩托车送快递。”

“那又怎么了?”

“然后被灰藤发现了。那家伙扬言要让我退学。我求他放我一马,结果他跟我说,如果按照他说的去做就原谅我一次。”

“随后呢?”

“我说我什么都愿意做,然后他就叫我拍一张西原在吸烟的照片,还说你绝对在棒球部里偷偷地躲在角落里抽过。”

“我不抽啊!”

“这我知道,在咖啡店里见你不抽,我也有点着急。但总得想点办法交差,所以我就拍了一张你看似在抽烟的照片。给灰藤一看,他说可以。”

“什么可以啊!”我不屑的说,“这不是捏造嘛!”

“灰藤可不认为是捏造的,我把照片给他的时候他还问我,能不能做证明西原抽烟的证人……”

“你回答可以了?”

筱田战战兢兢地微点下巴,我咋咋舌头,气得说不出话。

“与我有关的就只有这些。至于灰藤为什么要让我干这种事,我完全不了解。我猜可能是要抓住你的弱点吧……”

我像赶苍蝇一样摆摆手,“可以了,你走吧。”

筱田用余光瞥了我几眼后,快步离开了走廊。

我顿时产生一种想把照片撕毁的冲动,就是因为这么一张毫无意义的照片,我们被迫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事实上,正是这么一张照片,将我们好不容易搭建成的东西化成了泡影,这种念头一直萦绕在我们脑海。

不正常,我心想,似乎有哪里出错了。

这天午休时,我没去食堂,而是直接去了天台。我没有食欲,想先见见绯絽子,当面问她一些话。

隔着铁丝网,我俯视起了操场。然而我望到的,却是更远处的风景。

圣诞以来,我与绯絽子的关系急速接近起来。冬季棒球部的训练很少,只要时间允许,我们都会见面。

绯絽子问了我很多事,尤其是关于春美,她特别想知道。因为关于春美的事我会不分场合和对象地倾诉,所以充分满足了她的要求。我把这解释成她对春美的遭遇非常同情。

“我为春美所能做的,”我对绯絽子说,“尽我的全力把她观看每一场的棒球比赛打好,这样的话那孩子会比我还兴奋。因为自己无法办到,所以只能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

绯絽子默默地听着。

事情发生突变的,是在过了约三个月之后。有一天,吃完晚饭之后,爸爸突然说:

“庄一,你家伙好像和水村的女儿在交往啊?”

我急忙把刚放入嘴里的甜点吞了下去。

“水村……是爸爸你认识的人吗?”

听到我这么问,他面露难色。春美不在场,不用说,爸爸一定也正盼着这种时机出现。

“你果然不知道吗?”

“是谁啊?”我口气里带着怒气,里面还有怕羞的因素。

父亲板起脸回答,“水村可是东西电机的专务哦。”

“东西电机……”我不禁目瞪口呆,筷子从手里滑落。“真的嘛?”

“今天我接到了他们的电话,本以为是公事,没想到出现了庄一的姓名,我真是大吃一惊。”

“说了什么?”

“主要内容是问我是否知道你们二人的事,我回答完全不知道。其实我连水村的女儿也在修文馆高中这件事也不知道。水村先生说,他太太似乎也是最近才注意到你们俩在交往的。”

“我们又没做坏事。”我故意消除了语气里的抑扬,但心中的感受其实像一支遭遇到暴风雨的小船。那个绯絽子是东西电机专务的女儿?

东西电机——这是对我来说或者对我家来说有着重大意义的公司。

“当然,我并不想怎么样。只是比较关心你是否知道这件事而已。”

“这完全是两码事。”我把脸偏向一边,我还在逞强。

“嗯,你觉得是两码事的话就好了。不过水村先生知道你的底细之后似乎安心了不少。不管怎么说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一直怕她会和来历不明的男人交往呢。”

“意思是外包公司老板的儿子就没关系了?”

我的这句话,让父亲的眼角泛起一丝忧郁。“水村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幸好对方是个知根知底的人。”

“总之,我们俩的事她父母是谁没有关系。”

“我明白了。”父亲点点头,啜了口茶,然后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水村先生说,想见你一次。”

“见我?”

“说让你上他们家去,约在这周日,没问题吧?”

“我一个人去?”

“当然,总不见得我跟你去吧?”

那是当然的,这种话不问也罢。

“你没必要把它想的很严重的,只是随便聊聊天而已。水村先生说想看看你长什么样。”父亲脸上写满了恳求。我看得出来,他心里肯定想的都是不要得罪对方。

“那个水村专务,与那件事有着怎样的联系?”我问。

父亲的脸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件事?”

“还用说嘛,就是春美的事。”

“啊,”父亲向后撸着自己的头发,“这个嘛,怎么说呢,我也不太清楚。”

我回房之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剪报本,那是我为春美而制作的。上面贴着从报纸上剪下的文章和一些杂志的复印件。

我立刻找到了水村俊彦这个名字。并且我还知道,这是个我们最最无法原谅的人。

春美的疾病,难道是出于单纯的不走运吗——大约在六年前,我们家出现了这种怀疑。当时我们还住在K市。

我们家所在的地区,生来就患病的孩子很多,这是某个居民反映的情况。那个居民是个在信用金库工作的男人,在走访大量客户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地区的特别之处。而且那个人自己也有一个身患心脏静脉异常的孩子。

那名男子通过与同伴进行调查,最终得出结论,那是由于两年前发现的地下水污染的原因造成的。厚生省披露自来水水源调查的时候,从几十个以作为水源的水井里,检测出有十个水井里的三氯乙烯超出了WHO(世界卫生组织)和厚生省设定的基准值。那十个里面还包括用来饮用的水井。

有可能的污染源只有一个。那就是位于地下水上流的东西电机株式会社的半导体制造工厂,那家工厂每月平均要使用15到20吨用来洗涤半导体的三氯乙烯。而据推测,污染的原因很可能是用来三氯乙烯的地下储藏罐发生了泄漏。

然而调查此案件的负责人虽然搜集了很多旁证,但还是查不出原因。因为发现污染时东西电机已经撤去了三氯乙烯的储藏罐和敷设管道设备,使用的溶剂也全面换成了三氯乙烷。显然是行政机构和企业在向市民公开发表前合谋起来隐瞒了这场公害事件。据说东西电机进行了支付水管拆换费、安装水源净化设备等一系列的实质赔偿行为,但都采取了捐赠的形式。

正是因为这些前因后果,本来理应实施的居民健康调查也没进行,这个案件就在什么都不详细了解的状态下结束了,完全被隐瞒了过去。

但随着残疾儿出生率的上升,这个问题再度成为焦点。此前那名信用金库的外勤人员组建了一个受害者委员会,对东西电机提起了损害赔偿诉讼。但公司方却坚持主张自己与残疾儿的出生没有因果关系,所以目前这场战争仍在持续。

这个事件发生时,我便确信春美也是受害者之一,母亲也一直这么说。毕竟她喝了离工厂附近的当地井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心脏畸形是这段时期出生的残疾儿童最大的特征之一。

但父亲却到最后都没有加入受害者委员会。他所做的,只是找到我们现在的住处,安排了一次搬家而已。

“东西电机的发言人说那并不一定是工厂的原因,而且春美的身体也不会因为我们发起骚乱而恢复。”

对我和母亲吐露的不满,父亲不耐烦地说。

在此之后没多久,我便知道了父亲如此消极的理由,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所经营的金属加工公司,承包的业务几乎都是来自东西电机。如果被对方得知加入受害者行列,业绩绝对会一落千丈。

“你明白了吧?如果爸爸不能继续在公司开展业务的话,除了我们,连公司里的职员也会受到牵连。”母亲难过地说。

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接受,一下子对父亲、对成人社会感到幻灭。我所希望的,是一个为了女儿不计得失、全身心投入抗争的父亲。

打那以来,我很少再和父亲说话,而且比之前更疼爱春美了。既然父母都因为怯懦而无所作为,那只能由我来守护她了。上高一的时候,我独自参加了受害者委员会的集会,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时我在自己的姓名和学校上画了很多圈,盼望着让东西电机的人注意到这个签名。

然而,我的这种挣扎,在得知绯絽子的父亲为何人之后,便灰飞烟灭了。绯絽子的父亲、水村俊彦是东西电机半导体工厂实际的责任者,也正是与行政机构勾结隐瞒了高科技污染的罪魁祸首。

我心里产生了疑问,这难道能解释成巧合吗?首先,我对父亲为何选择搬到这个地区提出了疑问。答案立刻就找到了:这里离东西电机的总公司很近,以高层领导为首的很多职员都住在这里。完全不足为奇,只是一个东西电机的关联企业搬到了总公司附近而已。仔细想想,父亲既然需要依靠东西电机的订货而存活,绝对会选择一个交易方便的地方。

住在同一个地区、我与绯絽子年龄又相同,所以进了一所学校也不能算太大的巧合。再加上我们修文馆高中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名校,只要绯絽子不选择私立的贵族学校,能考上这个高校完全在情理之中。

所以到这里,所有的巧合全都可以解释。

但让我无法确定的是,绯絽子与我开始交往是否真的纯属偶然。

我联系了绯絽子,当然她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本想把和你的事情瞒着父母,但还是被察觉了。真的对不起,你很吃惊吧?”

“是啊。”我在电话里说,“我好久没如此惊讶过了。”

“当听说他要把你叫到我家来的时候,我竭力反对,但爸爸却执意说想见见你,那个人只要一言既出,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了。”

“听起来就像。”我叹了口气,“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知道我是西原制作所老板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她回答,“我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

“从一开始。”

“所以你才接近了我?”
又是沉默,然后她说:“这事儿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好吧,就这么定了。”我挂上电话。

我会产生想见见水村俊彦的想法,并非是想见绯絽子父亲的长相,而是认为这是一个直接对剥夺春美健康的人进行抗议的绝好机会。我父母一定也猜到了我的企图,当天母亲在为我准备见面礼时,反复叮嘱我:“今天不许说多余的话哦!要是说了,你们俩就不能继续交往下去了呢。”我知道了,我只是口头敷衍了一句。

水村家的豪宅是一幢坐落在高级住宅区的极为惹眼的建筑。要放在乡下,说它是文化宫都有人信。

绯絽子先出门迎接了我,毛衣搭配收腿裤的装扮使她比起圣诞节时候看起来小了不少。或许她在家的衣着比较孩子气一点,我心里猜想。

被带到会客室后不久,水村俊彦就出现了。听说他已经年过五十,但结实的身体加上红润的脸色使他看起来像刚四十出头的人。

水村先生心情极佳,谈笑风生、喜笑颜开。然而当他时不时地对我投来仿佛在做着估价的冷酷视线时,我才知道那多半只是装出来的高兴。世上应该不存在见到与女儿交往的男生还会心情愉悦的父亲。

不过,如果把这种无关痛痒的对话持续下去,这次碰面至少能以愉快的气氛告终。但我不想就这么结束,然后开口提到了春美的事、春美的身体,还有原因。

水村的眼睛里立刻浮现了不悦的神色,仿佛见到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一般。即便如此,嘴角还是残留了一丝笑容,或许这是他的习惯。

“根据最后得出的结论,污染源并不是我们的工厂哦。”水村带着假笑说。

“话是这么说,但最后您不是支出了净化设备的费用么?这不等于已经承认罪过了么?”我学不会拐弯抹角地指责,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想不到你会用罪过这个词,当要开辟新领域的时候,总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事,但这并非就是认罪的意思。总之这个地区的人们都会抱有一些不安,我们只是想消除大家这种不安而已,按理说算是一种诚意吧。”

“这样的话,希望你把这种诚意转向受害者。”

“你称他们为受害者,我有点不明白。人们随随便便就将污染和健康状态的关联起来,把那些人叫做受害者,也没经过医学上的证明。”

“从数据上看再明显不过了!”我抬高了嗓音,“我妹妹就是其中一个。”

“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但你把责任归咎于我不免有些过分。你也少许冷静一下吧,千万别被受害者委员会这种组织模糊了眼睛。那些家伙只是胡乱找些理由来敲诈金钱罢了,和那些故意撞上车企图讹诈的人一样,还在谈判的时候故意带几个患先天疾病的孩子。而另一方面又在享用工厂制造的高科技产品带来的恩惠,真是两头不吃亏啊。如果半导体技术不进步的话,那些穷人连电视机都买不起呢。”

我没有冲上去揍他,并非因为那是水村家的会客室、也不是考虑到会对父亲的工作产生影响。而是因为进入我余光的绯絽子那怯生生的表情,把我这匹跑到悬崖尽头的马给拉了回来。

不一会儿,水村自称有事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说了一句“请别拘束。”,那口气冷漠得就像冰块一般。

然后我立刻站起了身子,说“我回去了。”

绯絽子没有挽留我,而是说了句,送我到大门口。从玄关到大门的路比较长,还可以边走边说些话。

“对不起,”走出房间后,她立刻道歉。“爸爸脑子不太正常,为叫做公司、工作这些恶魔出卖了灵魂。”

“我早就料到他是那种人。”我脸朝向前方,说道。

绯絽子沉默了一会儿,“爸爸那里曾经寄来过一张受害者委员会签名表的复印件。”她的声调起了变化,“那里面出现了西原君的名字,因为和我是同一所高中,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

那是高一时候出席的那次集会,我立刻回想起来。

“所以你才接近我的?”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了解,关于受害者的具体信息。爸爸什么都不告诉我。”

“关于受害者……吗?”原来不是关于我的,我在心中默念。

“我觉得爸爸做得很过分,见到西原君之后,我充分了解了。我想尽我自己所能来表示歉意,千真万确。”

“原来如此。”我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我真是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原来我一直被你同情着。”

“同情……”她像是在考虑如何表达。

“别说了。”我再次迈开脚步,“已经够了。”

“西原君!”
“其实你不用同情我,你也基本上没有指责那个男人的资格,吃的穿的住的,都是用那个男人赚来的钱买的。你会去可怜那些受害者,只不过是大小姐的心血来潮罢了。我不需要那种同情,那只会让我先得更加悲惨。”我走出大门,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再见了。”

我感到自己被伤害了,比起对水村俊彦的愤怒,绝对是得知自己与绯絽子的关系只是一厢情愿之后产生的心理冲击来得更大。

第二天,父亲苦这一张脸回到家里。因为我看出他有话要说,我抢先开口说道:“我和水村家的女儿,再也不会见面了。”

“这样啊……”父亲的表情似乎松了一口气。一定是水村警告了他,让他儿子别再接近自己女儿。

从那开始,我开始自暴自弃了起来。为了忘却以前的不快,我全身心投入了棒球。就连训练结束之后,我也迟迟不愿回家。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愤怒。

就在此时,宫前由希子填补了我心中的空隙。

4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绯絽子走了上来。今天天台上没有风,所以她不需要摁住自己头发。她看到我后也没有显得特别吃惊。

我们沉默地相对而视了一会儿,心中涌上了某些东西,在脑海里汇聚成了千言万语。而为了理清这些混乱的思绪,花去了我们不少时间。至少我的情况是这样。

“这张照片。”我把自己那张照片递给他,“希望你去还掉。”

这一句话,使得绯絽子也意识到了我对整件事了解到何种程度。她微微露出皓齿,说道“是么,太好了。”

“灰藤企图通过公开这张照片把棒球部逼得无法参加正式比赛,对吧?这么做他可以破坏我的形象,与此同时也可以让因为由希子的事进行着抗议的那些人乖巧一些——他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确实如此。”

“你家伙,”说完,我摇摇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灰藤他们的阴谋的?”

“就在灰藤老师得到这张照片后不久,他给我看了。”

“他为什么给绯絽子你看?”

“那个人呢,”绯絽子嘴角忽然浮现一丝笑意,“什么事都会告诉我。”

“似乎是。”我说,“然后呢?”

“我意识到事态比较糟糕,必须得想办法做些什么。所以我就去了。”

“去哪儿了?”

“灰藤老师的房间啊,”绯絽子毫不犹豫地回答,“以要讨论天文部的事情为借口。”

我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当我一走进房间,那个人立刻喜出望外起来。说话也开始结巴,从隔着桌子坐下的那一刻,就一直在那儿坐立不安。跟他汇报天文部的事情也心不在焉。”

“然后呢?”我问道,心情很沉重。

“我趁他不备问他,”绯絽子笔直望着我的眼睛,说道,“老师,您喜欢我吗?”

我全身发热,汗水开始从太阳穴滑落。我赶紧用指甲拭去。

“那家伙怎么回答的?”

“一开始说不出话来,”绯絽子微微一笑,“然后惊慌失措地喃喃自语着,你说什么呀,师生间不存在这种情感之类的话。”

“不难想象。”

“我没有理睬他,继续说,如果老师喜欢我的话,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作为交换,以后您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灰藤……想要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估计他思绪很混乱。于是我就在旁边的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可能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绯絽子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我感觉,他的心跳声我都能听到。”

“他那时候倒是脑子没有抽风嘛,”我故意开起玩笑,为了不让她意识到我内心的不安,可声音却是颤抖的。

“那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我明白了,够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后面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是吗?”

“嗯,能想象。”我攥紧拳头,内心很不舒服。“我不想听下去了。”

吹来一阵微风,绯絽子似乎站在顺风处,飘来一阵似是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那个人,”绯絽子说,“什么都没做。”

“哎……”

“他真的没干什么,应该说,他无法作出什么。他来到我身边,正要脱下我的衣服时,中途又改变了主意,松开了手。然后同野兽一般吼叫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起来,还挠乱了头发。”

“在和自己的良知作斗争吧。”

“不知道,有可能。最后那个人拉起我的手捂住他的嘴,嗷嗷地哭泣起来。时不时嘴里嘀咕着‘不行、不行、不行’”

会不会是无能,我心里猜想,但没有说出口。

“哭了一会儿之后,他发问了,我的请求是什么。我提了这张照片的事,拜托他不要公开。他有些不可思议,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见我没有回答,便对我和你的关系胡乱做了猜想。跟我说,你和那种学生不合适,那家伙既低俗又粗鲁,是个容不得和你有瓜葛的男生。”

“那个老头子!”灰藤的形象在我心中四分五裂,“接着他又说什么吗?”

“他让我第二天再去一次。”

“你去了?”

“我去了,这次那个人非常主动地拥抱了我,恐怕是为这事烦恼了一夜。只是轻微触碰了我的身体之后,又急匆匆地放开了。然后又跟上次一样,像狗熊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嘴里还‘呜呜呜呜’叫个不停。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过去,到我必须回家的时候,他又说了。”

“让你明天再来?”

“是的,所以我第二天又去了,以后几乎每天都会去。”

她的进出似乎被御崎藤江目击了。

“这样的话,每次灰藤都会试图袭击你吗?”

“不,从第三天开始就什么动作也没了,只是让我陪在他旁边。虽然时不时会突然想起些什么,来拥抱我一下,可那就像母亲对孩子的那种拥抱。”

“真恶心,我不想去想象。”

“那时候我才感到,原来这也是个可怜人啊。”绯絽子的视线在空气里飘忽不定。

我们之间产生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御崎的死是自杀,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直到被拜托自导自演一场杀人案时,我才知道的。”
“自导自演……果然啊。把那封信放入我鞋箱的是你,然后打电话给警察的也是……”

绯絽子吁了口气,点点头,“灰藤老师非常担心沉在池底的哑铃,有一次见到西原君和沟口刑警在教学楼后面说话的时候,他认为御崎老师自杀的诡计总有一天会被识破。于是他让我导演了这起事件,企图让警察认为之前的案件还是他杀。特地用到瓦斯拴,也是为了和御崎老师那时候产生共同点。回想起来,自己真是知识浅薄啊。不过我其实也想借此机会洗脱你的嫌疑。”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道,“为什么你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不料,绯絽子反复眨着眼睛,眺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天空后,再次把脸转过来。

“我很不甘心,因为没能得到你的信任,其实我真的想要替爸爸赎罪的。然后,我就一直在考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明白到这点。要如何做才能向你证明,我的苦恼并非像你所说的那样是大小姐的心血来潮。和你分手之后,我一刻不停地在想。”

“绯絽子……”

“西原君,你不是说要让妹妹看到你的比赛吗?还说这是你唯一能做的。如果是这样,那目前我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保护你这个梦想不被破坏。这样的话,我就也能得到西原君你的认可了。”绯絽子用校服的袖口捂住眼角。“而且,由希子那件事我也并非完全没责任,因为在那之前伤害了西原君你的,正是我。”

绯絽子,我再度叫唤她,但这次没能发出声音。

我必须承认,我故意想通过这次一系列的事情来让绯絽子痛苦。大胆承认自己是让由希子怀孕的人、就算被认作杀人嫌疑犯也要充当由希子恋人,都包含了有意在绯絽子面前作秀的成分。正是因为你,我遭到了如此严重的打击——我打出了这样的悲情牌。这和被抛弃后故意找茬儿泄愤的那些人没什么差别。

她救了如此过分的我,明明自己没有责任。

“西原君……”绯絽子喃喃自语,脸颊被泪水打湿了。

我拿出手帕,说了句“谢谢。”

5

把所有的话说完后,我往活动室的椅子上一坐,房间里只有我和川合一正以及楢崎薰三个人。

“你揍我吧!”我对川合说,“我对由希子的感情并没有你那么崇高,你有资格揍我。”

小薰低着头一动不动,川合则在狭小的活动室里来回走动。两人都一语不发,房间里只能听到川合钉鞋的声音。

“你怎么啦?”我问,“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还不想揍吗?”

不一会儿,川合停下脚步。我做好心理准备,把所有力气灌充到腹部。

川合抓起身旁的一只棒球,左手明显在颤抖。他瞪起大眼睛,把球用尽全力投了出去。棒球击中了我的更衣箱,发出剧烈的响声,表面出现了一个凹洞。

“川合君……”小薰说着。

“原谅你了。”川合丢下一句话后,快步离开了房间。

我和小薰面面相觑,她冲我莞尔一笑。

七月十日,我们在县营球场进行了比赛,是地区预选赛第一轮。对手是旨在获得全国大会资格的强队,大家都埋怨我抽签的手气差。

王牌选手川合用左臂奋力投着一个个快球,但不知何故,都纷纷命中了对手的球棒正中央。偶尔没击中的几次,守场员又刚好不在,球又飞了。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非常享受,能参加比赛本身已经让我们够满足的了。

中途我们做好了输球的心理准备,但我方击球手也拼尽全力,勉强将比赛拖入了第九局。随着第四个击球员吉冈打了个界外球后三击未中,我们的俱乐部活动终于圆满画上句号。

“明天就要开始复习迎考啦。”近藤边脱帽子边说,他的头发比其他成员都长很多,从很早前就开始留了。

当我们整理完毕走出球场的时候,父亲的车开了过来。春美在里面挥手,“真是可惜啊!”

“在情理之中呢。”我回答。

“对了,哥哥。”

“怎么?”

春美在车里毕恭毕敬鞠了个躬,“三年来辛苦你了。”

我苦笑着说,“我上了大学也会继续打棒球啊。”

“真的吗?太好了!”春美交叉双手放在自己前方,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指着我后方问。“那个人是谁?真漂亮哎。”

我回过头,绯絽子正笑盈盈地往这边走来。

“那个人拿着哥哥的毛巾呢,是女朋友?”春美带着调皮的眼神问。

“不,”我眨眨一只眼,回答道,“是我的同级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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