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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蛇、草蛇和沙蛇
2012-06-07
 
雾蛇、草蛇和沙蛇

作者:冯达·麦金太尔


  小男孩吓坏了。蛇女温和地触摸着他的发烫的前额。在她后面,三个大人紧挨着站着。他们怀疑地观望着,眼睛眯成一条线以免流露出他们的焦虑。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会死,而他们也同样害怕蛇女。在帐篷的昏暗光线下,摇曳的灯光也没能给人以宽慰。
  男孩睁开的眼睛黑得连瞳孔都看不见了。瞳孔是如此呆滞无光,连蛇女自己都为他的生命担心。她梳理着他的头发。头发很长,很淡,与他的黑皮肤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头下的那一段皮肤显得干燥和难看。要是蛇女几个月前就和这些人在一起,她会知道这个孩子正在生病。
  “请把我的皮箱拿来,”蛇女说。
  孩子的父母猛然听见她的柔和的声音吃了一惊。也许他们以为会听到一只鲜艳的土罐里的尖锐刺耳的声音,或是一条闪亮的蟒蛇的飕飕作响声。这是蛇女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开口说话。当他们远远过来观望她,低声议论她的职业和她的年轻,并最后要求她的帮助时,她只是看着,听着,然后点点头。也许他们以为她是哑巴。
  金头发的年轻男子从毛毡铺的地上提起她的皮箱。他把包拎得远离自己的身体,斜着身体把它递给她。在干燥的沙漠空气弥漫的淡淡的麝香气息中,他用鼻孔轻轻地呼吸着。蛇女几乎早已习惯了他表现的这种不安。她常常看到这种情况。
  当蛇女伸出手时,年轻人放下皮箱转身就走。蛇女把身体尽量靠前才勉强接住箱子。她把它轻轻放下,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伙伴上前拍拍他的肩头,以缓和他的恐惧,“他曾经被蛇咬过,”长得挺漂亮的黑皮肤女人说,“他几乎送了命。”她的语调不是在道歉,而是在辩解。
  “对不起,”年轻男子说,“它——”他朝她做着手势,身体在发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害怕。蛇女低头看看肩下,她一直没有注意那里有一个小东西在移动。那是一条小蛇,只有一个婴儿的手指那么粗,将自己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黑色短发里探出窄小的脑袋。他的三叉状的舌头悠闲地吐向空中,一会上,~会下,一会进,一会出,品尝着空气中的气息。
  “他只是条小草蛇,”蛇女说,“他不会伤害你。”
  如果他再粗大一点的话,也许会很吓人。他的颜色是淡绿色,但他嘴边的鳞都呈现红色,仿佛他刚刚撕开活体,饱食了一顿。事实上,他是很干净的。
  孩子在喃喃低语。他不再发出疼痛声,也许从前有人告诉过他,蛇女听见哭声也会生气的。对于这里的人们不能以如此简单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恐惧,她只能表示遗憾。她从大人们站立的方向转过头,为他们惧怕她而感到遗憾,但又不愿意花费时间来使他们相信:他们的恐惧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没有问题,”她对小男孩说,“草蛇是光滑的、干燥的、柔软的,如果我留下他来守护你,就连死神也到不了你的床边。”草蛇把自己整个盘在她的一只小小的脏手里,她把他放在男孩的面前,“轻一点。”男孩伸出手,用一只指尖摸了摸光滑的鳞片。蛇女知道,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也是很不容易的,而男孩似乎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快朝他父母看了看,他们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斯大文,”他低语道。他没有说话的力气。”
  “我叫蛇女,斯大文。过一会儿,到早晨,我要给你治病。刹那间你会觉得很痛,·你的身体也会痛上好几天,但以后你就会好起来的。”
  他严肃地看着她。蛇女看出,虽然他明白和畏惧她所要做的,但他并不怎么害怕她是用谎话欺骗他。随着病情的加重,疼痛必然会越来越厉害,然而其他的人看来只是在安慰他,希望疾病会消失,或者让他痛快地死去。
  蛇女把草蛇放在男孩的枕头上,同时把她的皮箱拉近一些。她碰了一下后,锁就打开了。大人们仍然畏惧着她,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来发展对她的信任。那个做妻子的已经不年轻了,他们可能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孩子了,蛇女可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的动情和关切,他们深深地爱着这个孩子。他们必须寻求来到这里的蛇女的帮助。
  时间是晚上了,天气凉了下来。沙蛇懒洋洋地溜出了皮箱。他摇着脑袋吐着舌头,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寻找着温暖的地方。
  “那是——”年龄较大的那个丈夫的声音是低沉的,很理智,但很慌张。沙蛇看出了他的慌乱。他从突前的位置缩了回去,尽量不把声响搞大。蛇女和他说了几句,张开了手臂。小蝰蛇于是放松地游过去,一圈一圈地绕在她细细的手腕上,形成一串黑褐色的手镯,“不,”她说,“你们的孩子病得很厉害,沙蛇也没有办法。我知道这很难,不过千万要冷静。这对你们是一件可怕的事,但这是我所能做的一切。”
  她必须惹恼雾蛇让她爬出来。蛇女在袋子上拍打着,最后还戳了她两次。蛇女感觉到了滑动的鳞片的颤动。突然白眼镜蛇自己窜进了帐篷。她游得很快,而且似乎一时还看不见她的尾巴。她把脑袋向后竖了起来,口中发出咝咝声。她竖起的脑袋离地面足有一米高,把她那宽大的蛇冠张得大大的。在她后面,几个成年人喘息着,就像遭到雾蛇蛇冠的攻击一样。蛇女没有理睬周围的人,她用唱歌般的语调和眼镜蛇说:“啊,是你。好斗的家伙。躺下吧一。是你得到你的午餐的时候了。和这个孩子说说话,摸摸他。他叫斯大文。”雾蛇慢慢松开了她的蛇冠,让蛇女触摸她。蛇女紧紧抓住她头下的部位,握着她,让她面朝着斯大文。眼镜蛇的银色眼睛反射着台灯的黄光,“斯大文,”蛇女说,“现在雾蛇只是想看看你。我保证这回她会轻轻地摸你。”
  当雾蛇碰到他的单薄的胸部时,斯大文还是颤抖了起来。蛇女并没有松开蛇的头部,但让她的身体游过男孩的身体。眼镜蛇有男孩站立时的四倍那么长。她伸展开来,围着斯大文肿胀的腹部弯曲成白色的圆环,脑袋从蛇女紧握的手中伸出面对着男孩的脸。雾蛇看到的是男孩睁大的眼睛和恐惧的目光。蛇女让她再靠近一些。
  雾蛇伸出舌头舔着男孩。
  大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发出一种短促的、惊恐的声音。斯大文听见后也畏缩着。雾蛇把蛇身收了回去,张开嘴露出蛇牙,同时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喘息声。
  蛇女蹲了下来,也大口地呼气。在其它地方,当她工作时,病人的亲人常常可以留在现场,“你们必须离开,”她温和地说,“让雾蛇受到惊吓是很危险的。”
  “我们不会——”
  “对不起。你们必须在外面等着。”
  也许那个年轻男子,甚至那个女人,会提出一些无谓的反对意见和诸如此类的问题,但年长的丈夫却拉着他们的手,带着他们离开了。
  “我需要一只小动物,”当他掀起帐篷盖时蛇女说,“有毛的小动物,还必须是活的。”
  “会找到一只的,”他说,三个家长消失在有月光的夜幕中。蛇女可以听见他们踩在外面的沙地上发出的脚步声。
  蛇女让雾蛇盘在自己的膝盖上,让她平静下来。眼镜蛇把自己绕在蛇女细细的腰身上,分享着她的体温。饥饿使她比平时更加紧张,而她的确很饿。蛇女也一样。他们从黑色的沙漠穿越过来,找到了充足的水源,但蛇女的捕兽器却没有起什么作用。现在是夏季,天气很热,沙蛇和雾蛇喜欢吃的带毛小动物正在夏眠。当她的蛇吃不到东西时,蛇女也开始了禁食。
  她不安地看到斯大文现在更加害怕了,“真对不起,我把你的父母亲赶开了,”她说,“他们很快就可以回来。”。 他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亮,但他把眼泪收了回去,“他们说,要我照你的吩咐做。”
  “我要你哭叫,如果你能够的话,”蛇女说,“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斯大文好像根本不懂,蛇女也就不勉强他。她明白,这里的人们从来就教会自己不哭泣,不悲伤,也不欢笑,以此来和这块严酷的土地抗争。他们要自己不懂得什么是悲哀,也稂少让自己有欢乐,然而他们生存下来了。
  雾蛇平静下来了,而且几乎有点萎靡不振了。蛇女把她从腰上解下来后放在斯大文旁边的毛毡上。当眼镜蛇游动时,蛇女引导着她的头,感受着蛇体肌肉的力量,“她会用舌头来触摸你,”她告诉斯大文,“也许有点痒,但一点不痛。她用舌头闻东西,就像你用你的鼻子。”
  “用她的舌头?”
  蛇女点点头,微笑着;雾蛇伸出她的舌头舔着斯大文的面颊。斯大文没有畏缩。他张望着。他的儿童的好奇心开始克服了痛楚。当雾蛇长长的舌头来回舔着他的面颊、眼睛和嘴时,他躺着一动不动。簟她在品味着疾病,”蛇女说。雾蛇停止了在她手中的挣扎,垂下了头。蛇女蹲下来,放开了眼镜蛇,后者盘旋着爬上她的手臂,横躺在她的双肩上。
  “睡吧,斯大文,”蛇女说,“你要信任我,也不要害怕早晨来临。”
  斯大文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在蛇女暗淡的眼睛里搜索着信任。“草蛇会看护我吗?”
  这个问题,或者说是这个问题背后表现的接受态度,使她很惊奇。她抚摸着他前额的头发,微笑着,而笑容所隐藏的却是眼泪,“当然会。”她把草蛇从地上拿起,“你要守护这个孩子,保护他。”草蛇平静地躺在她的手里,乌黑的眼睛发着光亮。她把他轻轻地放在斯大文的枕头上。
  “现在睡吧。”
  斯大文闭上眼睛,生命似乎在从他身上流出。病情变化如此快,蛇女伸出手摸着他,让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她用一条毯子将他盖上,然后站了起来。身体过分突然的移动使她感到一阵晕眩。她踉跄了一步后稳住了自己。在她肩头上的雾蛇也抽紧了蛇身。
  蛇女的眼睛发出阵阵刺痛,同时她的视觉变得极端敏锐和清晰。她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突然而至的声音。她努力克服着饥饿和疲乏带来的虚弱,慢慢地拿起皮箱。雾蛇用舌尖舔着她的面颊。
  她拉开帐篷盖。现在还是晚上,这使她觉得宽慰。她能够抗得住炎热,但明亮的阳光仿佛会使她浑身发烧。今晚一定是满月,虽然云层遮盖了一切;它们漫射出月光,所以整个天空呈现出灰色。远离帐篷的地方,好几群说不出形状的阴影从地面上突起。这里是沙漠的边缘,所以生长着不少灌木丛,为这里所有的生灵提供了庇护和食物。阳光下闪光而耀眼的黑沙在晚上看来像一层柔软的黑泥。蛇女走出帐篷,柔软的幻觉消失了;她的靴子嘎扎嘎扎地踩进坚硬的沙粒中。
  斯大文的家人紧挨着围坐在黑乎乎的帐篷之间,等候着。他们默默地看着她,只是在眼睛里流露着希望,脸上却没有表情。一个比斯大文母亲年轻一些的女人也坐在里面。她也像他们一样,穿着宽松的长袍,不过她佩戴的装饰品是蛇女在这个部落的人群中唯一看见的:那是一个领袖的圆环,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皮圈上。她和斯大文的年长父亲十分相像,说明他们是近亲:他们都有着轮廓鲜明的面孔,高高的颧骨。他是白头发,而她的头发刚刚开始由乌黑变成淡黑。他们的眼睛是黑褐色的,非常适合于常年生活在阳光下。在他们脚踩的地上,有一只黑色的小动物在一个网里挣扎,间或发出尖锐而虚弱的叫声。
  “斯大文已经睡了,”蛇女说,“不要打搅他,不过如果他醒来后就过去吧。”
  斯大文的母亲和年轻丈夫站起来走进帐篷,但年长的男子在她面前停住了,“你能治他的病吗?”
  “我希望我们可以。肿瘤已经是晚期了,不过似乎还没有扩散。”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变调,有些空泛,好像她在撒谎似的。“雾蛇早上会来的。”她还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却想不出说什么。
  “我妹妹想和你谈谈,”他说,说完就留下她们走了。既没有介绍,也没有说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这个部落的领袖,以提高自己的身份。蛇女回头看了一眼,帐篷盖已经放下了。她越来越感到自己精疲力尽,而且第一次感受到横在肩头的雾蛇的分量。
  “你没事吧?”
  蛇女转过去。那个朝她走来的女人显得步态自然和优雅,但好几个月的身孕使她多少显得笨拙。蛇女必须抬起头才能看清她的脸。她的眼角有一些细细的条纹,有时候看起来仿佛在私下微笑。她微笑着,但显得很关心,“你看来很疲倦。是不是让我叫人为你铺一张床?”
  “不,”蛇女说,“现在还不需要。工作完成之前我从不睡觉。”
  领袖观察着她的脸。蛇女觉得在彼此所负的责任上和她有一种亲近感。
  “我想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们能给你些什么吗?你在准备中需要什么帮助吗?”
  蛇女发现自己一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仿佛这些是很复杂的问题似的。她把问题在疲倦的脑子里思索着、体会和分析着,最后抓住了它们的意义,“我的小马需要食物和水——”
  “已经有人在照看它了。”
  “我还需要有人帮助我把住雾蛇。要身体很强壮的。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害怕才行。”
  女领袖点点头,“我自己本可以帮你,”她说着又微微笑了笑。“不过我最近有点不方便。我会找到人的。”
  “谢谢你。”
  领袖的表情再次显得很忧郁。她低着头慢慢地朝一群小帐篷走去。蛇女看着她离去,心里羡慕着她的风度。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渺小而无知。
  沙蛇开始将自己从蛇女的腰上绕开来。蛇女感觉到了蛇鳞在她皮肤上的提前性的滑动,在他没有掉在地上前抓住了他。沙蛇将上半个蛇身从她的手中竖立起来。他吐出舌头,窥伺着那只小动物,感受着它的害怕,和它的身体的热和气息,“我知道你饿了,”蛇女说,“不过这个动物不是给你准备的。”她把沙蛇放进皮箱,把雾蛇从肩膀上举起,让她自己盘缩在她的黑暗的隔室里。
  当蛇女的人影掠过小动物时,它再次挣扎着尖叫起来。她弯腰把它抓起。随着她一下一下地捶击,短促而受惊的阵阵叫声缓慢和减弱下来,最后停止了。它终于躺着不动了。它完全衰竭了,艰难地呼吸着,用黄色的眼睛望着她。它有很长的后腿和竖起的大耳杂,它的鼻子闻到蛇的气味就掉转过去。它的柔软的黑色皮毛被网绳勒出好多斜格子。
  “我很遗憾结果了你的命,”蛇女告诉它,“不过你不再有恐惧了,我也不会让你痛苦的。”她把手慢慢地握住它,紧紧勒住它脑袋下方的脊骨猛地拽了一下。它看来只是稍微挣扎了一下就已经死了。它抽搐了几下,两腿缩回到身体上,同时爪尖也卷曲和发着抖。直到现在,它好像还在地上朝她看。她把它的身体从网绳上取出来。
  蛇女从她的腰袋里挑出一个小药瓶,掰开动物紧缩的脚爪,从药瓶里倒出一滴浑浊的药水灌进它的嘴里。她很快再次打开隔室,把雾蛇引了出来。她慢慢地游出来,收缩着蛇冠翻过隔板的边,滑到粗粒的沙地上。她的乳白色蛇鳞反射着微弱的光线。她闻到了有动物在那里,游向它,用舌头去碰它。这时蛇女很担心她会拒绝吃已经死的动物,不过小动物的身体还是热的,仍然在痉挛性地抽动,再说她已经十分饥饿了。
  “这是赏给你吃的,”蛇女说。“来助助你的肠胃。”
  雾蛇推推它,又退了回去,然后用短短的蛇牙向那小小的身体扑去,咬了又咬,发泄出她的毒液。她松开它,换了个较好的位置,开始用口来吞食。这小动物并不需要她的喉咙膨胀太多。当雾蛇静静地躺着,消化她那顿小小的晚餐时,蛇女坐在边上,等着她。
  她听见粗糙的沙地上响起了脚步声。
  “他们让我来帮助你。”
  虽然他的黑头发已经依稀变自了,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比蛇女高大,长得挺英俊。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同时由于他把头发往后梳着还扎了起来,他的方脸显得更加轮廓分明。他的表情很平静。
  “你害怕吗?”
  “我会照你的吩咐做。”
  虽然他的身体被长袍遮盖着,他的长而结实的手臂显示出很有力量。
  “那你就抓住她的身体,注意别让她吓着你。”雾蛇开始急促地抽搐,这是蛇女放在小动物身体内的药物的效果。眼镜蛇的眼睛迷糊了,直直地瞪着。
  “如果她咬——”
  “抓住,快!”
  年轻人伸手过去,但他犹豫得太久了。雾蛇扭曲着,抽打着,用蛇尾打在他的脸上。他踉跄着后退着,与其说是被打痛了,不如说是太吃惊了。蛇女紧紧地攥住雾蛇的嘴,一边努力抓住她的其它部位。雾蛇虽不能说力大无穷,但是她身体很滑,很有力量,而且动作迅速。在长长的咝咝声中,她“哗”地喷出体内的气。她会咬任何她能够上的东西。当蛇女力图控制她时,她用力挤压自己的毒腺,直到把最后一点毒液都挤了出来。毒液在雾蛇的口上挂了一会,像珠宝一样聚集着光亮。雾蛇的挣扎反抗把他们不只觉带入到深夜。蛇女嘴里轻声说着什么,努力制服雾蛇,沙子帮了她的忙,因为雾蛇到沙地上就缺少了支撑。
  蛇女觉察到年轻人站在她身后,抓住雾蛇的身体和尾巴。他突然松开了他的手,雾蛇弯曲着躺在他们的手上。
  “对不起——”
  “抓牢她,”蛇女说,“我们要度过这一整夜呢。”
  在雾蛇的第二次挣扎中,年轻人牢牢地抓住了她而且确实起了作用。后来,蛇女回答了他突然提出的问题,“如果她射出毒液并咬你,你可能会死。即使现在她咬你,也会使你得病。不过除非你做了愚蠢的事,她就是要咬人,也会咬我。”
  “如果你死了,或者将要死去,你就没法帮助我的侄子了。”
  “你误会了。雾蛇杀不死我。”她伸出手让他看上面的刺孔累累的白色疤痕。他看了一阵,又看看她的眼睛,然后转过头去。
  天空中的乌云里有一个亮点,辐射出光亮并向西面移动。他们像抱小孩一样握住雾蛇。蛇女感到自己昏昏欲睡,可是雾蛇晃动着脑袋,总想要挣脱束缚,这使得蛇女顿时清醒过来。“我可不能睡,”她对年轻人说,“告诉我,你叫什么?”
  像斯大文一样,年轻人犹豫起来。他的表情好像是怕她,或是怕别的什么,“我们的人,”他说,“认为把名字告诉陌生人是不好的。”
  “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巫婆,你就不该求助于我。我不懂魔术,我说过这些我都不懂。我不可能学会这个地球上所有民族的习俗,所以我保持着我的习俗。我的习俗是用名字称呼与我一起工作的人。”
  “这不是迷信,”他说,“并不像你可能想的那样。我们并不害怕中巫术。”
  蛇女等待着,看着他,试图在暗淡的光线下看出他的表情。
  “我们的家庭知道我们的名字,另外我们和我们将要结婚的人交换名字。”
  蛇女思考着,觉得这种风俗对她真是很不合适了,“再没有别人知道吗?一直是这样的吗?”
  “嗯……作为朋友,他可能会知道一个人的名字。”
  “啊,”蛇女说,“我明白了。我还是一个陌生人,也许还是个敌人。”
  “我的朋友可以知道我的名字,”年轻人又说了一遍,“我不想冒犯你,不过你误会了。一个相识的人并不能算作朋友。我们是非常看重友谊的。”
  “在这块土地上,人们应该能够迅速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称为‘朋友’。”
  “我们很少交朋友。友谊是一种道义。”
  “听上去像是某种可怕的东西。”
  他考虑着这样的可能性,“也许我们所害怕的是对友谊的背叛。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有人背叛过你吗?”
  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已经超越了礼貌的界限,“不,”他说,声音像他的脸一样严峻,“我没有朋友。我没有一个我称作朋友的人。”
  他的回答使蛇女很吃惊,“那是非常糟的,”她说完就默不作声了。她希望理解将这些人们彼此隔膜如此久的深重压力,以及她自己为环境所迫的孤独与他们自愿选择的孤独,“就叫我蛇女吧,”她最后说,“如果你不感到这个词的发音有困难的话。叫我的名字不会让你作出任何承诺。”
  年轻人似乎正想说什么;也许他再次认为自己冒犯了她,也许他认为应该进一步为他的部落的风俗辩护。可是雾蛇开始在他们的手中翻动起来。他们不得不压住她以防止她的伤害。‘这条眼镜蛇很长,虽然并不很粗大,然而她很有力。她挣扎的力量比蛇女以前遇到过的任何蛇都要厉害。她在蛇女的手中来回地翻腾,几乎将蛇女掀翻在地上。她试图张开她的蛇冠,但蛇女把她卡得太紧了。她张开嘴发出咝咝声,不过口边并没有毒液掉出来。
  她把自己的尾巴缠在年轻男子的腰上。他把她拉来转去,让自己解脱她的缠绕。
  “她可不是一台铰肉机,”她说,“她不会伤害你。让她——”
  已经太晚了。雾蛇突然地松开了,年轻人一下失去了平衡。雾蛇抽打着摔在沙地上。年轻人试图抓住她,只有蛇女一个人与她角着力,但她又盘绕在蛇女身上。她试图从蛇女手中挣脱,蛇女把双手压入沙地中。雾蛇高高抬起在她的头顶,张开嘴,愤怒地发出咝咝声。年轻人冲上来,死死掐在她蛇冠下的部位。雾蛇抽打着他,但蛇女还是从后面拉住了她。他们合力将雾蛇掰开,重新制服住她。蛇女挣扎着站起来,而雾蛇忽然僵直地躺在两人之间,一动不动了。他们两个都大汗淋漓,年轻人的褐色皮肤的脸变得苍白无血,甚至蛇女也在发抖。
  “我们可以休息一阵子,”蛇女说。她看了一眼他,注意到他脸上有一条被雾蛇尾巴抽打的黑色条纹。她上前摸了摸。“只是块乌青,没有什么,”她说,“不会结疤的。”
  “如果说被蛇的尾巴打了是最痛的话,你今晚是既对付了蛇嘴又对付了蛇尾,而我没有起什么作用。”
  “今晚我需要有个人让我保持清醒,不管他是否能帮我对付雾蛇。”与眼镜蛇的战斗刺激了她的肾上腺素,但现在作用开始消退了,她又觉得衰竭和饥饿,而且更强烈了。
  “蛇女……”
  “嗯?”
  他笑了,但很短促,有些难为情,“我在试着发音。”
  “你的音发得相当不错了。”
  “你穿越沙漠花了很长时间吧?”
  “不是很长,而是太长。整整六天。”
  “你靠什么生活呢?”
  “有水。我们在晚上行走,除了昨天。昨天我找不到阴凉处。”
  “你带着所有的食物?”
  她耸耸肩膀,“带了一些。”明显不希望他再提到食物的事。
  “沙漠的那一边是什么?”
  “更多的沙子,树丛,还有一些水源。几个居民点,有一些商人,还有我长大和学会手艺的小站。再远一些,有一座山,山里有一个城市。”
  “有一天我真想看看城市的样子。”
  “这个沙漠是完全可以穿过去的。”
  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刚离开家乡不久的蛇女可以理解他在想什么。
  雾蛇开始了下一次的发作,比蛇女估计的还要快得多。根据发作的厉害程度,她推测了一下斯大文的病情进展,希望早晨早点来临。如果她救不活他,她会很难过,然后试图忘了它。如果不是蛇女和年轻人紧紧抓住它,眼镜蛇会把自己一直摔打到死。她突然间又一动不动了,紧闭着嘴,让分叉的舌尖悬挂着。
  她停住了呼吸。
  “抓住她,”蛇女说,“抓住她的头。快,抓住,如果她跑的话就追上去!她现在不会袭击你,她只能偶尔抽打你一下。”
  他只犹豫了片刻,就抓住了雾蛇的后脑袋。蛇女从帐篷群的边缘处几乎滑动着跑进厚厚的沙地里,那里生长着荆棘丛。她拨开干燥多刺的枝叉,后者撕破了她满是疤痕的手。她不经意地注意到有许多长着角的蝰蛇盘踞在干燥的植物丛下。这些蛇是如此丑恶,仿佛已经变了形。它们朝她发出咝咝声,而她不理睬它们。她找到一个小的空树干,就把它带了回来。她的被荆棘刺破的双手流着血。
  她跪在雾蛇的蛇头边,强迫掰开眼镜蛇的嘴将管子深深地插入她的喉咙,一直通到雾蛇舌根的气管处。她俯下身体,把管子含在嘴里,轻轻地向雾蛇的肺部呼气。
  她注意到年轻人的手按照她吩咐的抓着眼镜蛇;他的呼吸从起初剧烈的喘气,然后变得不规则的呼吸。她所靠的地方的沙子刮着她的肘部。帐篷里弥漫着从蛇口里流出的粘液所发出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她感到晕眩,感到精疲力竭,这以前她靠着需要和意志驱散着它们。
  蛇女断断续续地呼气,停顿片刻,然后再呼气,直到雾蛇也能顺着节律不靠帮助呼吸着。
  蛇女盘腿坐下,“我想她会好起来的”她说。“我希望她会。”她用手背理了一下前额。这一来引起了剧痛,她痉挛地把手放下。疼痛沿着她的骨头到达她的手臂、肩膀、胸膛,包围了她的心脏。她终于控制不了平衡,摔倒了。她试图站住,但太慢了;她克服着恶心和眩晕,而且几乎成功了,直到地球重力在疼痛中似乎消失了,而她迷失在黑暗中,完全没有了方位感。
  她感觉到这是刚才刮着她的脸和手掌的沙地,但这里现在很柔软,“蛇女,我可以松开了吗?”她起初想这个问题一定是问别人的,但同时明白这里没有别人来回答,更没有人会以她的名字回答。她摸摸放在她身上的手,它们很柔软;她想做出反应,但她太疲倦了。她需要更多的睡眠,于是她把它们推开了。但那双手护着她的头,把水袋放在她的嘴边将水倒人她的喉咙。她咳嗽着,呛着,然后把水吐出来。
  她用一只手支撑起来。当她定神下来时,她意识到自已在发抖。她的感觉是和第一次被蛇咬的感觉一样,那时她的免疫能力还没有充分形成。年轻人跪在她的旁边,手里拿着水壶。在他身后的雾蛇盘卷在黑暗中。蛇女忘记了阵阵的疼痛,“雾蛇!”年轻人惊恐地回头,退缩着。雾蛇站立起来,把头抬到和蛇女的视线一般高的地方。她张开蛇冠注视着,愤怒地摆动着,摆出袭击的姿态。在黑暗中她形成了一条上下翻动的白线。蛇女强迫自己站起来,她的动作如此笨拙,仿佛那身体不是她的。她几乎再次摔倒,但还是站住了,“你现在不能出去觅食,”她说,“你还有事情要做。”她伸出右手,举着诱蛇用的棍子来吸引雾蛇,以防备她的袭击。她的手由于疼痛而变得很沉重。蛇女害怕的不是被咬,而是失去雾蛇毒囊中的毒液,“过来,”她说,“到这里来,平息一下你的怒气。”她注意到血从她的手指间流下来,而她对斯大文的担心更加重了,“你刚才咬我了吗,畜生?”不过疼痛不说明什么:毒液只会使她麻木,而新的血清会刺痛……
  “她没有咬,”年轻人从她背后低声说。
  雾蛇扑上来。长期的训练使蛇女立即将右手挪开,左手则紧握住雾蛇扭转的头部。眼镜蛇挣扎了一会,终于退让了。
  “狡猾的畜生,”蛇女说,“真可耻。”
  她转身让雾蛇爬上她的手臂和肩膀,后者盘在那里像一个不可见的披肩的轮廓,而她的尾巴收缩着像一部齿轮的外缘。
  “她没有咬我吗?”
  “没有。”年轻男子说。他的不自然的声音仍然带着畏惧。“你刚才差点要死过去了。你痛得把身体卷了起来,你的肿大的手臂是紫色的。在你回来的时候——”他指着她的手,“一定是被蝰蛇咬了。”
  蛇女想起了盘在植物枝叉下面的蝰蛇,同时摸摸手上的血。她把血迹搽去,在被荆棘划破的伤疤上有一对被蛇咬过的小孔。周围有些肿大,“伤口需要清洁一下,”她说,“是我不好,掉到了那里去。”伤口的疼痛一阵阵地沿着她的手臂传上来,但不再有灼热感了。她站着看着年轻人,看看周围和起了变化的环境,同时她的眼睛试图适应下山的月亮和晨曦中的昏暗光线,“你很勇敢,把雾蛇抓得牢牢的,”她对年轻人说,“谢谢你。”
  他垂下眼睛,几乎形成对她鞠躬的姿态。他起身走近她。蛇女把手轻轻地放在雾蛇的脖子上,免得她受惊。
  “如果你叫我阿勒维的话,”年轻男子说,“我会感到很光荣。”
  “我很高兴这样叫你。”
  当雾蛇慢慢爬入她的隔室时,蛇女跪下来托着盘绕的白色圆环。过一会儿,当雾蛇的情况稳定后,他们将去斯大文那里。
  雾蛇的滑动的白色蛇尾也从视线里消失了。蛇女关上箱子正要站起来,但站不起来。她还没有完全消除新的血清的作用。伤口附近的皮肉很红而且发软,但不再有血渗出来。她颓丧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头脑里慢慢地思考着需要做的事。这一次是为她自己。
  “请让我帮助你。”
  他扶着她的肩头帮她站稳,“对不起,”她说,“我太需要休息了……”
  “让我把你的手洗一洗,”阿勒维说,“然后你可以睡觉。告诉我什么时候叫醒你——”
  “不,我还不能睡觉。”她清醒了一下混乱的神志,振作起来,撩起散落在额头上的卷发,“我现在很好。你还有水吗?”
  阿勒维撩起他的外袍。在外袍里面,他系了一根皮腰带,上面挂着好些皮囊和扁壶。与他脸上被太阳晒黑的棕色皮肤相比,他身体皮肤的颜色要浅一些。他拿出他的水壶后,将外袍重新披在他精干的肌体上,然后去拉蛇女的手。
  “不,阿勒维。如果毒液进入你身体,哪怕是小小的破皮,你会被感染的。”
  她坐下,倒了一些温水在手上。粉红色的水掉到沙地上立即消失了,连一块潮湿的点都看不见。伤口又流了一点血,但现在只是有点痛罢了。毒液几乎被抑制住了。
  “我不明白,”阿勒维说,“你是怎样能够不受伤害的。我的妹妹被一条蝰蛇咬了。”他想尽量说得平淡些,却无法做到,“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救她——甚至连减轻她的痛楚都做不到。”
  蛇女把水壶还给他,从她腰袋里的小瓶中取了一些软膏擦在正在愈合的伤口上,“这是我们的一种配方,”她说,“我们要对付许多种类的蛇,所以我们必须对尽可能多的蛇具有免疫力。”她耸耸肩头,“这个过程是乏味而痛苦的。”她攥紧了拳头;药膏结了膜,她也稳定多了。她走近阿勒维,又摸了摸他被擦伤的面颊。“这里……”她在上面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这会帮助它愈合。”
  “如果你不可以睡觉,”阿勒维说,“你不能至少休息一下吗?”
  “好吧,”她说,“休息一会吧。”
  蛇女坐在阿勒维身边,靠在他身上,他们看着太阳将云层变成金黄色和琥珀色。与另一个人类的身体接触足以给蛇女带来快感,尽管她仍感到不满足。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她也许会做得更多,但不是在这里,在现在。
  当太阳光环的下边升上了地平线时,蛇女起身将雾蛇诱出了箱子。她爬得很慢,很虚弱,然后伏在蛇女的肩头上。蛇女拿起行囊,她和阿勒维一起返回到帐篷群所在的地方。
  斯大文的父母亲就在他们帐篷的门口等待和守候着她。他们不作声地站得很靠近,有一种防卫的表情。蛇女当时以为他们决定要把她赶走了。于是,以一种难以启口的悔恨和惧怕,她问斯大文是不是死了。他们摇摇头,让她进入了帐篷。
  斯大文还像她离开时那样躺着,还在熟睡着。大人们跟在她身后,眼睛盯着她,这使她感受到一种害怕的气氛。这种隐隐约约的危险使得雾蛇也紧张得吐出了舌头。
  “我知道你们希望留下来,”蛇女说,“我知道你们愿意帮忙,如果你们能够帮上忙的话。可是这里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帮不上忙。请回到外面去吧。”
  他们互相看了看,接着看看阿勒维。有一阵子她以为他们会拒绝。蛇女希望获得安静和睡眠,“来吧,叔侄们,”阿勒维说。“我们在她的手中。”他掀开帐篷盖让大家出去。蛇女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而他似乎也微笑了一下。她转过身面对着斯大文,跪在他的身边,“斯大文——”她摸摸他的额头。额头滚烫。她注意到她的手不像以前那样稳了。这一轻轻的触摸使孩子醒了过来。“是时候了,”她说。
  他眨眨眼睛,从某个儿童的梦中醒过来。他看着她,慢慢地认出了她。他看上去并不害怕。对此蛇女感到高兴。由于别的某种原因,她无法断定自己是不是很不安。
  “会很痛吗?”
  “现在很痛吗?”
  他犹豫着,看看别的地方,又转过来,“是的。”
  “也许还会更痛一些。我希望不会。你准备好了吗’”
  “草蛇会留下来吗?”
  “当然,”她说。
  说完她意识到错了。
  “我马上就回来。”她的声音变得很严厉,而且她显得这么紧张,这不得不使他感到恐惧。她离开帐篷,走得很慢,很稳,努力地稳定自己。帐篷外,家长们脸上的表情告诉了她他们所惧怕的是什么。
  “草蛇在哪里?”阿勒维这时正背对着她,听见她的声音吃了一惊。这个白头发青年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悲哀声,避开了她的视线。
  “我们在担心,”年长的丈夫说,“我们想它已经咬了孩子。”
  “我想它咬了。我看见了。它爬在他脸上,我看见了它的蛇冠——”斯大文的母亲把双手放在年轻丈夫的肩上,后者没有再说话。
  “他在哪里?”她想喊叫,可是她没有喊。
  他们给她拿来一只开着口的盒子。蛇女拿过来,朝里面看了看。
  草蛇躺在那里,几乎被切成两半。他的内脏从身体内流淌出来,有一半朝外翻着。当她看时震动了一下盒子,他便翻腾了一下蛇身。把舌头伸出来一次,又收了回去。蛇女发出了某种声响,但闷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她希望他的动作仅仅是反射而已,但她还是尽可能轻地把他拿起来。她俯下身,用嘴唇触摸他头下光滑的绿色鳞片。她迅速猛烈地咬在他的蛇头下部。他的冰凉的、带有咸味的血流进她的口中。如果他真的没有死,她的一下就足以置他于死地了。
  她看看家长们,然后看看阿勒维。他们个个脸色苍白,但她并不同情他们的畏惧,也并不在乎他们的悲哀,“这样一个小动物,”她说,“这样一个小生灵,他只能带来快乐和梦。”她又看了他们一会,然后转身再次向帐篷走去。
  “等等——”她听见年长的丈夫在后面赶上来。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她耸耸肩把他的手甩开,“我们愿意给你任何你要的东西,”他说,“不过请让孩子一个人在那里吧。”
  她怒不司遏地回过头,“难道因为你们的愚蠢,要让我看看斯大文死吗?”他看来想要把她拉回来。她却用肩膀狠狠地撞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帐篷门,进去时把蛇笼都踢翻了。沙蛇突然惊醒后很愤怒,爬出来自己盘在地上。当年轻丈夫和妻子想要进帐篷时,沙蛇对他们又是吐舌又是拍打,其猛烈程度是蛇女从来没有看见他用过的。她甚至懒得去看一看自己的身后。在斯大文看见她前,她低着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她跪在他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听见了帐篷外的声音和跑动声。
  “没有什么事,斯大文,”蛇女说,“你知道吗,我们是穿过沙漠来的?”
  “不知道,”他惊奇地说。
  “天气非常热,我们都没有任何东西吃。草蛇是在猎取食物。他非常非常饿。你能原谅他、让我开始工作吗?我一步也不会离开你。”
  他看来十分疲倦,他也很失望,可是他没有力气争论,“好吧。”他细弱的声音像沙子从手指缝里滑落时的声音。
  蛇女把雾蛇从肩膀上举起,然后拉开盖在斯大文瘦小身体上的毯子。肿瘤压迫着他的肋骨部位,改变了他的形体并挤压着他的主要脏器,同时为了自己的生长而从他身上抽取着营养。蛇女抓着雾蛇让她爬过他,触摸他,嗅他。她必须控制住眼镜蛇,不让她咬人,因为兴奋会刺激她。当沙蛇嘎扎嘎扎作响时,她畏缩了。蛇女轻声地和她说话,使她平静下来。训练的素质和与生俱来的反应终于起了作用,她克服了自然的本能。当舌头触及肿瘤上面的皮肤时,雾蛇停了下来。接着蛇女就松开了她。
  眼镜蛇竖起身体又冲又咬,把蛇牙收缩到松软的牙床中,然后鼓出来,对着她的猎物张牙舞爪。斯大文哭叫起来,但他没有去挣脱蛇女抱住他的手。
  雾蛇张开了她的毒囊,然后将里面的毒液全部注入到孩子的体内。她竖起蛇身,四处张望并收缩起蛇冠,然后笔直地游过垫子,爬进了她的黑暗而封闭的隔室。
  “事情结束了,斯大文。”
  “我现在会死吗?”
  “不会,”蛇女说,“现在不会。我希望很多年都不会。”她从腰袋里取出一小瓶药粉,“张开嘴。”他照做了,她把药粉洒在他的舌头上,“这可以帮助你止痛。”她没有擦除血迹,就在一连串被蛇牙咬出的浅近的伤口上铺上了一块布。 。
  她转过身去。
  “蛇女,你要走吗?”
  “不说再见以前我不会离开。我保证。”
  孩子躺回去,闭上眼睛,让药物在他身上发生作用。
  沙蛇安静地盘踞在深色的垫子上。蛇女召唤了他。他朝她游去,虽然不情愿还是钻进了蛇笼中。蛇女盖上盖子提起来,蛇笼仍然很轻。她听见帐篷外有嘈杂声。斯大文的父母以及前来帮助他们的人把帐篷盖掀开朝里面东看西看,甚至没有看之前就把棍子戳了进来。
  蛇女坐在皮箱上,说:“已经做完了。”
  他们进来了。阿勒维也和他们在一起,而且只有他是空着手的,“蛇女——”他的声音里交织着悲哀、同情和迷茫,而蛇女无法说出他相信什么。他回头看看。斯大文的母亲正站在他身后。他捧住她的肩膀,“没有她,他早就死了。不管发生什么,他也已经死了。”
  那女人挣脱开他的手,“他也许能活下来。肿瘤也许会消退。我们——”她强忍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蛇女感觉到人群在蠢蠢欲动地朝她围拢过来。阿勒维朝她上前迈了一步后停了下来,她可以看出他希望她能保卫自己,“你们中的任何人会哭泣吗?”她说,“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会为我和我的绝望、或者为他们和他们的罪恶、或者为一些琐事和它们的痛苦而哭泣吗?”她感觉到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流下来。
  他们不理解她;她的哭冒犯了他们。他们退后一点站着,仍然害怕她,但又不肯散去。她不再需要像刚才哄骗孩子那样来强作镇定了,“噢,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尖利。“斯大文——”
  帐篷口射出的光线照在他们身上,“让我过去。”站在蛇女前面的人群分开为他们的领袖让开路。她在蛇女面前停住了,没有去理睬紧挨着她脚跟的蛇笼,“斯大文能活下来吗?”她的声音是平缓、冷静和温和的。
  “我不能肯定,”蛇女说,“不过我觉得他能够活下来。”
  “离开我们,”人群似乎没有很理解他们领袖的话,却听清了蛇女说的话。他们互相看看,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最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走出了帐篷。阿勒维留了下来。蛇女觉得身处险境所带来的勇气已经不复存在。她的双腿软了下来。她伏在蛇笼上,双手捂住脸。年长妇人在她前面跪了下来,蛇女都没有来得及注意或阻止她,“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我真对不起……”她拥抱着蛇女,把她拉向她。阿勒维也跪在他们旁边,拥抱着蛇女。蛇女开始发抖,她哭的时候他们一直抱着她。
  后来她在精疲力尽中独自睡着了,就在斯大文的帐篷里,拉着他的手。人们捉来一些小动物给沙蛇和雾蛇吃。他们给她食物和其它物品,还有足够的水让她洗个澡,虽然这最后一点一定消耗了他们大半的储备。
  当她醒来时,阿勒维躺在她旁边睡着。他热得掀开了外袍,胸膛和腹部淌着亮晶晶的汗水。他硅觉时没有了那种严峻刚毅的表情;他看上去很疲劳,很脆弱。蛇女几乎要弄醒他,但停住了;她摇摇头,转向斯大文。
  她摸了摸肿瘤,发现在雾蛇的变性毒液的作用下,肿瘤开始消退、干瘪和死亡。这使得悲哀中的蛇女有了一丝快乐。她把斯大文淡淡的头发轻轻地从他脸上拂开,“我再也不会对你撒谎了,小东西,”她喃喃地说,“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不能留在这里。”她真希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来彻底抵消蝰蛇毒液的作用,不过她将在别的地方睡了,“斯大文?”
  他慢慢地半醒过来,“那里已经不再痛了,”他说。
  “我很高兴。”
  “谢谢你……”
  “再见,斯大文。你以后会记得,你醒了过来,而我的确说了再见吗?”
  “再见,”他说着又有点迷糊过去,“再见,蛇女。再见,草蛇。”他闭上眼睛。
  蛇女拿起蛇笼,站着看了一会斯大文。他没有动。在感激和悔恨的交织中,她离开了帐篷。
  黄昏给大地投来了长长的、模糊的阴影。营地是炎热和安静的。她看见她的虎纹小马驹拴满了食品和水袋。在地上,鼓鼓囊囊地紧靠着马鞍的是运水用的新皮袋,沙漠中用的外袍挂在鞍头上——尽管蛇女拒绝了任何报酬。虎纹小马驹朝她眨着眼。她抓抓它的长有条纹的耳朵,放上马鞍子,把她的行囊放在马背上。她牵着它向东出发,那是她来时的路线。
  “蛇女——”
  她吃了一惊,转身对着阿勒维。他正迎着太阳。阳光把他的皮肤变得红润,把他的外袍映成猩红色。他的条纹状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使他的脸显得很温和,“你必须走吗?”
  “是的。”  ‘
  “我还以为你不会离开……我希望你会留下来,留一段时间
  “如果情况不同的话,我也许会留下来。”
  “那是因为他们太惊慌了——”
  “我告诉过他们草蛇不会伤害他们,但是他们看见了他的蛇牙。他们不知道他只会带来梦想和安乐的死亡。”
  “那么你不能原谅他们了?”
  “我不能面对他们的罪行。他们所做的事是我的过错,阿勒维。等我了解他们时已经太晚了。”
  “你亲口说过,你不可能知道所有的风俗和所有的畏惧。”
  “没有草蛇我就少了一只胳膊。”她说:“如果我无法治愈一个病人,我就无以为生了。我必须回家,面对我的老师,希望他们能原谅我的愚蠢。他们很少把我现在叫的名字授人,然而他们授予了我——他们一定会对我感到失望的。”
  “让我和你一起走。”
  她希望如此。她犹豫着,接着咒骂自己的软弱,“他们会杀了雾蛇和沙蛇,把我赶出去,你也会被赶出去。留在这里吗,阿勒维。”
  “这没有关系。”
  “有关系。过一阵子后,我们会互相憎恨。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需要冷静,还有安静,还有时间,来更好地互相了解。”
  他走近她,用手臂抱住她,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站了好一阵。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的脸上流出了眼泪,“你一定要回来,”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试试看,”蛇女说,“明年春天,当风沙停息时,等着我。后年春天,如果我不回来,忘了我吧。只要我活着,不管我在哪里,我不会忘了你。”
  “我会等着你,”阿勒维说,他没有答应更多。
  蛇女拉起小马驹的缰绳,开始穿越沙漠的旅程。

  (白锡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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