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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神灵 [美]蒂姆·普拉特 江林 译 I “但愿将来我能变成一个肉桂小女神。”我妻子艾米丽说,她闭上眼睛,向着那一堆香料俯下身去。我已经习惯了艾米丽说这样的话,所以没怎么在意,只是点了点头,从货架上取下一瓶带果肉的桃汁饮料,晃了晃,皱起鼻子。我知道瓶里那些黏糊糊的东西都是新鲜天然的营养成分,但是对我来说,它们就是一瓶糊糊。艾米丽说我对它们源自天然的事实视而不见。艾米丽喜欢桃汁饮料,所以我把这瓶子放进了购物篮里面。 “一个肉桂小女神,”艾米丽又说,“或是红糖小女神。”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白银和黄铜做成的手镯碰到一起,叮当作响。 “那是肉桂大女神的冤家对头吗?”我把篮子托在手上,来到过道尽头。 “小的东西就会有小的神灵和它相配,”艾米丽说,“这是很自然的。”她跟在我身后,手指在货架上滑过,不时停下来闻一闻那些红茶茶叶,或是揭开一罐无糖分软糖的盖子。艾米丽总是不停地用指尖触摸着,用鼻子嗅着,用手抚弄着——她说她是在体验这个世界。 “这么说,那些大的神灵就是掌管大东西的啰?比如,嗯,鲸?” 艾米丽在我身后叹了口气。“大的东西就像……我一时想不出来……爱情。” “那仇恨呢?嫉妒呢?” “当然有了。但是我不想变成那样的神,不要做那么大的神灵。”她忽然开心地尖叫起来,“哦!涂巧克力的咖啡豆!”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已经上市了。”我冷淡地说,但是她根本没有理会我,径直冲过去拿了一只塑料袋来装那些裹着巧克力的咖啡豆。今天她肯定整宿都不睡,还会让我陪她熬夜。这很好。有时候,她吞下太多的咖啡因之后就喜欢整晚跟我抱在一起亲热;但有时候她会变得紧张不安,闷闷不乐地讲起从前那段抽烟的日子。 艾米丽欢天喜地、一蹦一跳地顺着过道向前走,身上的长裙摆动着,裙角上缀的银铃叮当作响。她摇晃着那袋巧克力咖啡豆,就像是在摇晃乐队用的沙球。 “巧克力女神?”我说,“你想变成这个吗?” “当然。但是我会做更加特别的神灵。我会做黑巧克力女神、墨西哥热巧克力女神、木勺里的热奶油巧克力软糖女神。” “这些神灵太小了。要让这个世界运转,那得需要很多神才行。” “嗯,当然了。”她鬼鬼祟祟地向空无一人的过道里张望,那样子十分滑稽,然后她打开了塑料袋子,取出一粒糖豆,扔进嘴里,“那些大的神灵——那些掌管观念和概念的神——他们就像是执行总裁、领袖和高层管理者。我的意思是,做欢乐女神可能会得到很高的薪水,但是如果没有专门管热水淋浴的神灵,没有性爱女神,没有蛋糕天神,那她的工作怎么作?我就喜欢做一个级别低点儿的神,一个专司一职、有明确任务的神灵。” “我爱你。”我说,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温暖的情感,我那长着黑色鬈发的艾米丽,她那闭着眼睛、若有所思的表情,还有她自己亲手做的衣服,上面绣满了星星和月亮的图案,所有这些都让我爱怜。我那与众不同的天使,她能通过观察星象知道怎么让面包发酵、让花儿茁壮成长,怎么调准曼陀铃琴的音调,怎么让我的心跳和她自己的心跳和谐一致地跳动。我的艾米丽,她相信有掌管金枪鱼罐头和彩色玻璃画窗的小神灵。 她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揉着。我们向收款台走去。前面一片混乱,我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群人挤作一团,有人慌慌张张地大声说着什么。我没有注意,只是向前挤去,艾米丽的手被我攥着,她被我牵着往前走——她可能会在十秒钟之内惊慌失措十次,我非常想快点儿把她带回家,和她一起泡进盛满热水的浴盆,和她聊一聊那些掌管亲吻她的肚子,撩起她的头发,抚摸她面庞的小神灵。 来到收银台旁边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其实只是个男孩儿,还不到十七岁。他戴着一个面具,就像独行侠戴的那种,只不过他那个是用廉价的黑色塑料和一根橡皮筋做成的,就像万圣节过后商店的廉价抛售柜台里面卖的那种。可是他手里拿着枪,他用枪向周围的人比划着,不时猛然转变枪口所指的方向,警告人们远离出口,威胁着商店的收银员,那个收银员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好像大脑已经被掏空了似的。艾米丽没有看见那男孩,那个打劫的男孩。她正看着旁边陈列的猕猴桃和西番莲果。不小心呵,有的时候她竟然会如此的不小心。“哦。”她说,她的手从我手里面挣脱,向着那些水果走去,正好走向那个打劫的男孩儿的方向,那个手里拿着枪的男孩子。 “艾米丽,不。”我说,她转过身来面向我,在转身的时候,她碰到了一个摆满棒棒糖和一盒盒口香糖的陈列柜,她的腿重重地撞在货架上,引起一场小规模的糖果雪崩。那个拿枪的男孩子猛地抬起手臂——我说话的声音,或是糖果落地的响动让他吃了一惊,也可能是那个呆若木鸡的收银员不肯按他的意思把钱放进袋子,这让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我不知道那男孩子是有意的还是仅仅出于意外,不管怎么样,随着一声枪响和一股臭味(那是掌管铅的小神灵和掌管膨胀气体的小神灵),子弹从枪膛里面射了出来,艾米丽倒了下去,撞翻了糖果陈列柜。她的身体和像雨似的洒到地上的精美糖果一起砸到地上,那袋咖啡豆从她的手里掉落,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前胸一片殷红。 那个小劫匪、小杀人犯跑掉了。有人尖叫。有人非常冷静地提议叫救护车。 我扔下了购物篮。那瓶桃汁饮料摔了出来,在我的脚边砸碎。玻璃破裂声的小神灵。潮湿的零星碎片的小神灵。 II 艾米丽的葬礼结束后,又过了两天,她的父母最终也离开了,一切都尘埃落定,只有悲伤还留在我心里。我搬出一把椅子,放在屋后的露台上,坐在那儿看着艾米丽去年做的鸟笼。有一家子鸟儿曾经在里面住过一阵,但是现在它们已经离开,笼子里空无一物,只有几根残留的稻草,还有些小树枝和细绳。我的心也像那个鸟笼一样空荡荡的;有时,我又觉得心里充满了什么辛辣、污浊而又粘稠的东西。止咳糖浆正在炉子上热着,不知道是因为加进了蜂蜜还是植物的汁液,让那糖浆变得浓稠不堪。 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起居也失去了规律。钟表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大声地喊叫,一会儿觉得燥热难当,一会儿又觉得冰冷刺骨。床罩让我窒息,我不能睡在我的床(我们的床)上,所以我待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面,闭上眼睛,这样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到红木墙壁上艾米丽挂的水彩画,也看不见花瓶里面已经枯萎的花朵,这些花是她在我们去食品店那天早晨剪的。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紧闭着的双眼里面的一片黑暗。 在屋外的感觉要好一些,我身处大自然之中,周围不再是艾米丽和我共同创造的生活空间。艾米丽曾经把这座房子叫做我们的天堂,我们的避风港,我曾经以为那种幸福能够天长地久。我从没想到过有朝一日它会变成一座陈列馆,里面陈列着所有凄凉的伤心往事。 有一阵子,我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太阳在天上移动,我渐渐觉得喉咙干渴得厉害;在艾米丽的父母离开之后,我还滴水未进。我起身向房门走去,同时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为什么我还要为这些尘世上的琐事而劳神费力,我的灵魂早已裂成碎片,为什么我还要浪费时间让身体保持健康和完好。但是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就是什么也不想,只是麻木地按部就班地行动。我走进屋里,走进厨房,我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奶油软糖融化的气味,那气味香甜得近乎发腻,艾米丽远比我更喜爱这种香味。然后我看见了站在炉子旁边的女人,霎时之间我还以为那是我妻子,我的艾米丽,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回来了——但是这个女人的个子更高一些,她的衣服也更黑一些,黑得就像乌鸦的翅膀、漆黑的夜晚——衣服上没有点缀任何图案,也没有一根银色的丝线。艾米丽永远都不会穿这么黑的衣服,总之,她已经死了。 我走进一些,想弄清楚那个穿着黑色衣服,长着黑色头发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她会跑到我的厨房里来,但是我并非真正在乎这些——我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可能她是艾米丽的一个朋友,也可能是一个小偷。 她转身面对我,她的脸是苍白的,好像白糖。她的手里拿着一柄木勺。炉子上面放着一个大罐子,罐身微微闪光,里面空空如也,但是她却晃动着勺子,好像在搅着什么,而奶油软糖的气味随着搅动升腾了起来。我忽然感到一阵狂怒(这也很奇怪,因为我已经有好多天时间没有任何感觉了,除了心里面偶尔隐隐作痛,就像被刀割一样)。这女人是谁,跑到我的家里来,乱碰艾米丽的东西? 我愤怒的朝她吼叫,她咔嗒一声扔下勺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好像我才是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人。我向前走去,不知道接下来我会做什么,是会逮住她,还是揍她一顿,或者只是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在我触到她的身体之前,一股温暖的气流迎面吹来,气流里面充满了各种气味——奶油软糖、香草饼干、熏香、雨水、肉桂、艾米丽的皮肤,还有一百种其他的气味,所有的气味都会立即让我想起我的妻子,所有的气味都勾起对往事的回忆,让人想起昔日的点滴片断。一周之前,这些回忆还是甜美的,可现在它们已经变得像锥子一样扭曲,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刺痛我的心,让我回忆起那段失去了的东西。我跪到地上,在那股香甜的风前闭上了眼睛,我的胸口收缩这,扭曲着,就好像胸腔里面有一只可怕的螃蟹正在翻腾。我将前额靠在冰冷的油毡上,抽泣起来。 气味,那各种气味的风暴渐渐减弱了。我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寻找着那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女人。她已经消失了。炉子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罐子,也没有勺子。厨房里只有一股尘土的气味。 III 我检查了房间里面的门和窗户,惊讶地发现它们都锁着。我不记得自己关过它们,但也可能是艾米丽的父亲离开前关的。他身材魁梧,是一个十分能干的男人。他的动作慢条斯理,显得有些忧郁,就像一颗笨重而庞大的行星运行在一条没有规律的轨道上面。有可能他帮我关上了门窗,但那样的话没有任何女人能够进入我的房内,这也说明我不只是心情沉重的问题,而是真正的神志不清了,我的脑中已经出现了幻觉。在幻觉中,我甚至会闻到那些令人伤感的气味。 我又坐到了床上,头向后仰,闭上了眼睛。我感到窒息,好像有一层潮湿的窗帘盖住了我的脸。我的妻子在春天的一个下午死在食品店里,这还不够,我还得发疯,这才算祸不单行。既然现在最亲密的心灵伴侣已经离开了,我独自清醒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听到一阵鸟儿扑腾的声音,于是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下、房梁上面有样东西,看上去好像是一块中央和四周都被钉起来的黑布——一道帘子,或者说是顶篷。我茫然地看着它,想用我的眼睛分辨出那东西的真面目。片刻之后,我意识到那不只是一块布,而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那女人以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漂浮在屋顶中央,正低头向下看着,她那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裙子在她身围散开,覆盖了整个屋顶。起初我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因为她的皮肤跟她的连衣裙一样黑,她的眼睛也是乌黑的,她没有露出微笑,所以我也看不到她的牙齿。这个女人跟先前厨房里的那个显然不是同一个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她们是姐妹。这不合情理,因为那个女人是白色的,而这个女人是黑色的。 那女人的长裙翻腾着,裙角开始下垂,一直向我垂下来,我的窒息又加重了一倍,现在我就像趴在潮湿的泥浆里面,发霉的床垫堆在我的身上。我喘着粗气,挣扎着站了起来,凝视着屋顶上那个女人。我胡乱地摸索着,我的手碰到了茶几上的镇纸,那是我们在夏威夷度蜜月的时候,艾米丽拣的一块火山玻璃。它似乎很沉重,但我现在怒火中烧,那潮湿的粗麻布引起的窒息让我十分愤怒,我努力地举起了那沉重的东西。 我用力把这块石头向那个天花板上的女人扔去。石头从她腹部弹开,啪地一声砸在沙发前的矮茶几上。她发出像画眉鸟一样的叫声。她的裙子猛地收了起来,就像是窗帘啪地一声合上似的。随后她便消失了,天花板上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些残存的蜘蛛网。 我重新坐下,那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重量突然消失了,跟刚才相比,我觉得身体无比轻松——就像可以飘起来似的,好像我的爱人未曾离开,好像阳光充满了我的血脉。但是那一阵兴奋渐渐消退,我的心情重新被暗淡的灰色笼罩,那是自从艾米丽去世之后我唯一的感觉。 我沉入了梦乡,那实在不过是另外一种麻木的感觉而已。 IV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一个男人正坐在壁炉旁边,他穿着破旧的黑衣服,正在用一把随身携带的小折刀清理指甲缝里的污垢。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是个牧师,因为他有点儿像小时候家人常去的小教堂的乡村牧师,但显然他并不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他那一头黑色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他长着浓密的眉毛,在脸上汇成一道,显得精力充沛,但是当他看着我时,我发现他的眼神忧郁而又闪烁不定。 “嘘。”他轻声说道。 “你是谁?”我问,我刚刚醒来,很容易发火,那些莫名其妙的骚扰,艾米丽走后头一周的孤寂冷清,都让我心烦意乱、大动肝火,谁知道我还能忍受多少星期。 “我是来帮忙的。”他说,他显得胸有成竹、洋洋自得,“几个女孩儿告诉我,你这个人挺有趣儿,你看得见她们,所以我亲自来调查。现在我在这儿,你在那儿,而你看到了我。”他站起身来,折好小刀,轻轻地拍着他的手掌。他用一种奇异的中世纪式的礼节向我鞠了一躬,“我是悲伤之王、地狱的看门人、掌管不幸的赌徒。”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那些女人……”我说。 他轻蔑地挥了挥手。“不过是些小女神,一些侍女,一线工作人员,不用理会她们。厨房里面那个是伤感气味的女神,那个穿着宽大黑裙的是沉重心情的女神。你不需要考虑她们。本人对你很感兴趣,因为你那……罕见的视觉。你看得见我们,这意味着你是一个特别的人,你应该得到更多东西,而不仅仅是不幸。” 我漠然地看着他;我觉得自己好像是透过一块被弄脏的玻璃看着周围的世界,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一只金鱼缸里面。掌管悲伤的小神灵?就像艾米丽说过的那些掌管着欢乐、爱情的小神灵?难道我那疯狂的心灵把我带到了妻子想象中的那个世界,不过我来到了一个更为黑暗的版本当中?这个衣衫褴褛、头发油腻的男人怎么可能是悲伤之王?我一看就知道他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在他发笑的时候,还能看到他那扭曲的牙齿。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但是对我来说,那闪亮就像是漂浮在雨水坑表面上的油脂——发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但是却污秽不堪。还有,我是什么人,怎么可以当面质问一位神灵? 他重新坐回到壁炉边,身体向前倾着,手肘放在膝盖上面,饶有兴致地摩擦着双手。“那么,现在,为了让艾米丽复活,你愿意付给我什么样的代价?” 霎时间,我就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坐起身来,灰色的心情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密的、危险的希望。“什么?”我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有些生气,那一道眉毛竖了起来,然后又沉下去。“一场交易。”他清楚地说道,“你听说过那些传说,对吗?一个男人到阴间去带回他死去的妻子,一个女人把她爱人四分五裂的肢体聚到一起,乞求神灵让他复原,这是个古老的传说,而现在你就置身于这样的传说当中。但这是一场交易,如果你想让艾米丽复活,你需要付出代价。”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说,完全不管这是不是幻觉,完全不顾我是不是已经发疯了——有艾米丽存在的世界,即使是疯狂的,也比没有她存在的健全的世界要好。但这说法是自相矛盾的;没有我的妻子存在的世界不可能是健全的。 “你的左眼?”他问,同时弹开了他的小折刀。那闪闪发光的刀刃在我面前晃动。他咧开嘴笑了,在他的齿缝里面还有骨头和肉的残渣,“这差不多是奥丁神为了获得智慧所付出的代价——你的亡妻也值得你付出同样的代价吗?” 我想象着那锋利的刀刃,那将要来临的痛楚,永远丧失的视力——但是我将会得到艾米丽。为了重新看到她的面庞,我愿意放弃一只眼睛吗? 我甚至都没有怀疑自己是否还清醒。如果我已经神志不清,疯狂到看见、听到这些事,那我的大脑一定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这个机会是真正存在的,我怎么能拒绝它呢,我怎么能有哪怕是片刻的犹豫呢? “把刀子给我,”我伸出手说道,“我照你说的做。” 他哈哈大笑。“真是个好人!可是你太急了,这可不是讨价还价的好办法。你的左眼毕竟算不上什么。也许你还得再牺牲一只耳朵。梵高为了一个妓女割下了一只耳朵——你妻子也值得你割下同样多的肉吗,嗯?” 我愤怒地紧握拳头说道,“别跟我开玩笑。为了妻子,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你真是你所说的那个神灵,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哦,是的。”他说,他的声音变得像天鹅绒一样柔滑,但这不过是个美化了的比喻,在我心里呈现出来的是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天鹅绒,“这我知道。但是你愿意付出你的生命吗?你愿意让这刀刃插进——”突然之间,刀刃变长了,足足有一英尺,就像猫的爪子从脚掌里伸出来一样,“——你的眼睛,你的脑子吗,你明白,你的死将让你的妻子复活。” 我犹豫了。死?由我来亲手了结? “我知道,”他把刀收好,心满意足地说道,“我想你不会这样干。我是说,尽管她的死是你引起的,但那并不能成为你放弃自己生命的理由。” 我颤抖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某些更加脆弱,更加强烈的情感。“我没有,”我小声说,“那男孩儿,那个拿枪的男孩儿——” “他不过是想要钱罢了,”那男人说道,“可是你对着艾米丽大喊大叫,让那男孩儿注意到了她,既吓到了艾米丽,也吓到了他。如果你不出声的话,她本来是不会死的。可是你——”他简直对我不屑一顾,似乎我和他牙缝里的骨头渣一样没用,“——你不会为了她而付出你的性命。” 他是对的。他完全正确。“把刀给我,”我说,“让艾米丽复活。” “这才是我的好孩子。”他说道,然后弹开折刀,向我伸了过来—— 突然,一阵翅膀拍打玻璃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俩都向窗户看去,那儿出现了一群蝴蝶。不,不是蝴蝶,是白色的蛾子。那个男人,悲伤之王,开始抱怨起来。“见鬼。”他说。 我闻到了尘土的气味。 一个女人悄悄地从厨房走了出来。她有着橄榄色的皮肤,和一双超脱凡尘的金色眼睛。她那长长的黑发拖在脑后,扎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辫,她穿着白色的短裤和白色衬衫;这些衣服像是丝绸做成的睡衣。她赤着脚。她看着那个坐在壁炉旁的男人。“你,”她说,声音里面充满了令人无法逃避的、沉重的沮丧。那男人害怕得直向后缩,“离开这里。”她说。 “我只不过是在做自己份内的工作。”他咕哝道,收起了他的刀子。 “走吧,”她说,她的声音里面透着一种命令的口吻,就像是大脑对肌肉下的命令一样——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个男人看着我,皱起了眉头,然后他一头钻进烟囱里面。片刻之后,他的脚便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猜测着这女人会是什么人,竟然能够训斥悲伤之王。我恨她。因为就在我即将洗清罪孽,用我的牺牲换来艾米丽的复活时,她却把他赶走了。 “他不是什么王,”她说,她的眼睛看着我,在她的眼睛里面,我看到了长年累月注视灰色的石板、凝视布满尘土的空气带来的影响,“他是个自负的小家伙。很抱歉,他是我的一个手下。”她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正是这个毫不装腔作势的普普通通的动作让我相信了她的话,“我是悲伤女神,”她坦诚地说,从她的声音里面,我没有听到先前那个男人的夸夸其谈和自命不凡,“他是掌管内疚和契约的小神灵。自然,这些都应该列入引起悲伤的事物当中,所以我有必要雇用他……但是他的灵魂比我的大多数手下都更卑鄙。当他得知你能看见我们,他可以直接和你接触的时候……”她耸了耸肩膀,“他便决定违反一切礼节来找你。我为他的行为向你道歉。” 我点了点头,怀着一丝希望试探性地问道:“他说的,让艾米丽复活,那个契约,你也能做到吗?”但是我的话音变得越来越低,因为她的眼神变得暗淡,充满了忧郁。我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我把脸埋进手里面,但是没有哭泣。 “很遗憾,我做不到。”她说,我相信她的话,但是这于事无补。 “如果神灵存在的话,那一定还有另外的东西存在,我们死之后会去的地方,我会再见到她吗?” “我关心的是活着的人。”她只说,“我的任务是掌管悲伤,从它的开始直到结束。招致悲伤的原因,让悲伤消散的事情……我不能和已经死去的人通话。” 我并没有生气,只感觉到一种淡漠。我猜自己之所以不生气是因为她不希望我生气,她控制着我的情绪。 “你的情况是……与众不同的,”她说,“以前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况,但是这的确非常罕见。像你遭遇的这种丧失至爱的悲痛往往会激发出超常的理解能力、超常的视力。不用说,一切都因此变得不一样了。你看见了我们,知道我们在这里,这样你就干预了我们的工作,让整个过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了。” “我想要是你不帮忙的话我会被毁掉的。”我说,但尽量不在我的话里流露出讽刺的意味。 “哦,是的。”她点了点头,她的手优雅地叠好,放在被白布遮盖的膝盖上,“毫无疑问,你会被你遭受的打击毁灭,你会耗尽自己的精力和情感。但是没有我们帮忙的话……你不太可能完好无损地从悲伤隧道的另一头走出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应该会好起来的。”我说。 她的脸上似乎露出了微笑,也许是吧,光线倾泻着射到她脸上,我不能肯定。“是的,这正是我所做的。” “我不在乎。没有艾米丽,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然后,我苦涩地说,“她的死是我的错。” “我可以帮你。”她说,我又听见了飞蛾的声音,白色飞蛾的翅膀拍打着窗户,“原来的程序已经被干扰了,但是……我可以让你忘记。带走你的回忆,带走你的痛苦。这所房子和里面所有的东西——”她向周围挥了挥手,“——是一台制造悲伤的机器。但现在这台机器无法正常运转,你的感知破坏了它的运行。让我来安慰你,让我来让这件事情变简单,让我来带走这一切。” 那些蛾子现在已经飞进来了,环绕着她的头,我记起曾经读到过一种以泪水为食的飞蛾,它们聚集在流泪的眼睛旁啜饮泪珠。我猜这就是那种飞蛾,我想:它们当然是了。它们能够饮尽我的痛苦,只在原来的伤口上留下被白翅膀拍打的清凉感觉。那是她的馈赠,她的礼物。 怒火在我灰色的心情中腾起。“不,”我说,“不,不,不。我不要忘记。我爱她。我不要放弃那些记忆。” 她双手合十,像是在做祈祷,然后她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那些飞蛾聚成一团,片刻过后,它们就像烛火熄灭一样不见了踪影。“那就用另一种方式,”她说,她把她那温柔的手放在我的膝上,“我们会找到另一种办法的。” 这个时候,我哭了。 V 她和我待在一起。当我在我那空荡荡的床上发抖时,她拥抱着我。她给我喝水,但她并不给我吃药;当我失眠的时候,她会哼歌给我听,它们起到了催眠曲的作用,尽管我怀疑这些歌是某些已经消失的文明在葬礼上所唱的挽歌。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话我怎么能怀疑呢?但我还是怀疑了。我不相信她的话。 她清洗了我的床单,掸去屋里的灰尘,清除掉织物上艾米丽留下的气味。她打开窗帘让阳光透进屋里。我讲述着那些我所失去的一切,她忧郁地听着我说话。当我怒火中烧,用拳头砸墙壁,直到关节淤血时,她注视着我。在她那充满耐心的眼神里面,我恢复平静,坐了下来。我不再对这所房子充满怨恨。她的话很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存在帮助了我。艾米丽死后那种灰色的心情消失了;我开始向着等待在前方的磨难径直走去,向着在失去她之后的生活中的飓风走去。 两周的时间过去了,女神不再每天都陪在我身旁。她让我自己待在房里,整理照片、衣物、乐器和书籍——这些都是艾米丽在世时用过的东西,就像在我的注视下被埋葬掉的身体一样。我把它们分成几类,有的直接送回她家里,有的送给别人,还有的放进了柜子的最底层。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重新埋葬她。 每过一段时间,女神就会来到我的身边。尽管我告诉她有时我觉得自己心碎欲裂,也许我再也不能做个完好的人了,但是她没有再用她那些啜饮泪水的飞蛾来给我安慰。我因此对她怀恨在心,但同时我也对她心存感激。她是悲伤女王,她想让我穿越她的王国的阴暗隧道,脱身进入另一头的光明之中。 我问她是否曾经是凡人,她的伙伴是否曾经是凡人,艾米丽是否有可能实现她的梦想——变成炎夏的冰水女神、缓和肌肉痛楚的油膏女神,或是掌管伤心情人胸中呼吸的女神。女王用她的手臂抱住我,环绕在她身旁的尘土的气息近乎甜美。“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女王说道,“至于其他神灵,谁知道呢?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开心,那你就这样想吧。” 就像她的其他安慰一样,这句话冷淡而又过于坦白,但是我尽最大可能地接受了她的话。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临走之前,她给我沏了一杯红茶,吻了一下我的前额。我的悲伤还没有消失,但是她告诉我,由她直接干涉的时期已经终止。从现在开始,这个过程将会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从现在起,一切都要靠我自己了。 VI 艾米丽去世三个月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欢乐。我来到毗邻海边悬崖的小公园里,坐在长椅上,看着海湾里面的帆船。帆船不会引发我的特殊联想——我从来没有和艾米丽一起出海航行过。那些以风为动力的船的优美身影也从来没有让她惊叹过。看着海面上那些色彩鲜艳的船帆,我发现自己的脸上泛起了微笑,这是真正的微笑,它不会在片刻之后变成令人伤心欲绝的情感毒药。这微笑不是因为艾米丽说过或是做过的什么事情,那是对我的生命中除了她之外的那部分露出的微笑。 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海边的悬崖上,起初我以为那是悲伤女王,因为她的风采气度同悲伤女王差不多,也是那么伟大,但是这个女人的衣服是黄色的,而不是白色的。她的衣服好像全是用薄薄的丝巾做成的。她在悬崖上轻轻舞动,当她转过脸来面向我的那一刹那,我觉得她的脸宛若晨星,就像是漫长的黑夜之后的日出,就像是沙漠里面突然降下的甘霖。我在内心深处认出了她——这就是欢乐女神。在她身后,其他的女人和男人在舞蹈,他们身上是五颜六色的服装,点缀着羽毛、围巾、帽子和披肩——他们都是欢乐女神的随从,是她的小女神。欢乐女神跃入空中,她的身体化作了无数微小的光亮,飘浮在海水上空,变成了碧波荡漾的海面上闪耀着的万点金光。那些小神灵也跟着她跃入空中,他们呼喊着、歌唱着、欢笑着,当他们也化作金光的时候,我发现微笑还停留在我的脸上。 最后一个小神灵站在悬崖上面徘徊不前。她身上的紫色衣服上面绣着星星和月亮的图案。她转过脸来面向我,那一头柔软的黑色鬈发遮住了她的脸。我屏住了呼吸。我看着她,猜度着——那身段、那头发、那姿态不正是我所熟悉的吗? 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肉桂的香味飘来,从来没有什么气味比这更加甜美。 那小神灵(掌管肉桂和一个男人的爱情)从悬崖上跃向空中,化作了光芒。 我坐在那儿凝视着,直到她那明亮的光芒融入到海面上的波光之中,然后我缓步离开,默默地在心里面祈祷着,感谢让我们在清晨醒来的小神灵,掌管呼吸的小神灵,还有让我们永远不放弃希望的小神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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