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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之塔 作者:乔治·R·R·马丁 我栖身的这座塔楼,是用一种小小的、烟灰色的砖石修建而成的。一块块砖石之间,抹的是一种闪闪发亮的黑色物质,·在我看来有点儿像黑曜岩;不过,这种玩意儿当然决不可能是黑曜岩。它坐落在枯瘦海①某个海湾的近旁,塔高二十英尺,塔身微微倾斜,距离森林边缘仅有几步之遥。 我是在大约四年前发现这座塔楼的。那时候,我刚带着“松鼠”③离开杰米逊港③,开着我那辆银色的“空中飞车’,④来到这个地方。这会儿,我那辆飞车正躺在门外又密又长的草丛当中,差不多报废了。对这塔楼的结构,我至今仍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我对它自有一些个人的见解。 【①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某个海洋。在这篇小说中,作者设想未来的地球人已移居该外星球。】 【② 这是小说主人公“我”给自己心爱的猫眯取的别名。】 【③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地球移民建立的城市。】 【④ 这是作者设想的未来的地球移民使用的交通工具。】 比方说,我觉得这座塔楼肯定不是来自地球的人修建的。在这个星球上,它的历史准比杰米逊港的历史更长;我还觉得,在地球人来这儿之前,说不定它就已经存在了。那一块块砖石(它们是那么的小,体积还不到普通砖石的四分之一)全都显得那样斑驳、苍老,我的脚一踩上去,它们就会纷纷碎裂。塔内处处尘土飞扬;对于这些尘土的来源,我知道得很清楚:不止一次,我曾从塔顶的扶栏上撬下一块已经松动的砖驶握在手中,然后缓缓捏紧拳头,直到它化作一摊闪亮的黑色粉末。每当咸涩的海风从东而至,这座塔楼就会扬起阵阵飞尘。 塔内的砖石情况要稍好一点儿,因为相对而言,它们所受的风雨侵蚀要少一些。但是,塔楼的情况仍然远远谈不上令人称心。那里头只有一个单间,既没有窗户,又满是尘土和回音;光线只能从开在屋顶中央的一个圆形天窗外透进来。塔内的楼梯也是用那种同样古老的砖石修建而成的;它直接倚墙而立,犹如螺纹一般一圈圈地盘旋而上,直至塔顶。爬这样的螺旋梯,对于“松鼠”这样身形小巧的猫咪来说可谓轻而易举;然而对于人类而言,像这样的梯级未免过于狭窄、局促了。 可是,我依然乐于爬塔内的这道楼梯。每个夜晚,当我从荫凉的森林中狩猎归来、箭上凝满“梦蛛”的血、背囊沉甸甸地塞满了“梦蛛”①的毒囊的时候,我都会先放下弓,再洗洗手,然后登上塔顶,在那儿呆上几个小时,直到黎明来临。从塔顶望出去,在一衣带水的海峡那头,远方的杰米逊港显得那样灯火辉煌,似乎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座城市。那些四四方方的高楼,在夜色中全都笼罩着一种浪漫的异彩;那些嫣黄暗蓝的华灯,仿佛正诉说着神秘的故事,抒写着无声的歌谣,并流泻出丝丝孤独感。与此同时,一艘艘宇航飞船正不时地划过璀璨的星空,或起,或降,就像一只只我童年时在古老的地球上见到的不知疲倦的萤火虫。 【①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一种奇异的生物。】 “那儿有不少的故事,”有一次,少不更事的我曾经对考贝克这样说过,“每盏灯后都汇集着一些人,而每个人都有一种属于他的生活,一个属于他的故事。可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触及我们,因此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故事。”我想当时我还作了个手势;我那会儿准是已有几分醉意了。 考贝克对此咧嘴一笑,还摇了摇头。他魁梧、黝黑而健壮,胡子像一丛乱蓬蓬的金属丝。每个月份,他都会开着他那辆表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的空中飞车从城里来到我这儿,带给我一些生活用品,再把我收集的“梦蛛”毒液载回城里。每次他来,我们俩都要爬上塔顶,一起喝得酩酊大醉。考贝克只是个卡车司机,至多也就算是个陈旧的廉价幻想的推销者。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哲人,一位以人类为对象的研究者。 “别犯傻了,”他对我说,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脸呈暗红色。“你啥也没错过。你该明白,生活尽是些陈腐的故事。要换了真正的故事,就该有些个情节了。它们会开个头,然后往前发展,一到了结局也就了结了,除非是那种连续性的玩意儿。但人生可不是那么回事,人生就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往前、往前,总也没个结束的时候。” “人皆有死,”我说道,“我觉得那就是一种结束。” 考贝克重重哼了一声,“那倒是;但你啥时候见过有个人是在正好该死去的时候完蛋的?算了吧,人生的事儿没那么简单。有些家伙还没赶上享受生活的乐趣就玩完了;有些家伙是在活得还挺得意的那阵子蹬腿儿的。也有些人,虽然一切都已经泡了汤,却还活在这个世上。” 自那以后,每当我一个人呆在塔顶、腿上伏着温热的“松鼠”,一旁还搁着一杯酒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考贝克的那些话,以及他说话时那种沉重的语调,他那嘶哑的、却温柔得奇怪的嗓音。他,考贝克,并不是个聪敏的人;但我觉得那个晚上他倒是道出了几分真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那种消沉的、现实主义的态度,正是能够消解种种奇思异想的唯一药剂。 然而,我毕竟不是考贝克,我也不可能变成他那样的人。尽管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我还是不能照他说的那样去生活。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脱了上衣,身上只穿一条毛边短裤,腰间挂着箭筒,在塔外练习射箭。薄暮将至,我得为今晚的森林夜狩作些放松练习——那个时候,我也像那些“梦蛛”一样,是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光脚踩在草上的感觉十分舒服;那张银木弯弓也显得格外称手;我射得非常顺利。 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异声。我扭过头,向海滩那边望去,发现一辆暗蓝色的空中飞车正匆匆掠过东边的天空。准是杰利,我敢肯定。我是从那辆飞车发出的声音上判断出是他的。打我们俩认识起,他那辆空中飞车就一直在喧闹不休。 我扭转身,背对着他们,动作平稳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箭,就射中了靶心。 杰利把车停在了塔基边的草丛里,离我那辆车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克莉丝托也在车里,苗条,庄重;午后的阳光在她金色的长发上闪烁。他和她钻出车门,开始向我走来。 “别站在箭靶附近,”我一面对他俩说,一面搭上另一支箭,然后拉紧了弓弦,“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说话间,那支箭已射中箭靶,“嘣”地一声振动不止,打断了我的问话。 他俩绕到了一旁,“有一次你说起过,在飞行时发现了这个地方,”杰利说道,“我俩找遍了杰米逊港都不见你的影子。我琢磨或许能在这儿找到你。”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背在身后,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大块头,黑头发,红光满面。克莉丝①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轻挽着他的手臂。 【① “克莉丝”是“克莉丝托”的昵称。】 我垂下弓,转身面对着他们:“原来如此。好吧,你们找到了我。可为什么呢?” “我为你而担心呢,乔尼,”克莉丝托柔声说。但当我直视着她的时候,她避开了我的眼睛。 杰利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仿佛她是他一人所有似的;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突然翻腾起来,“一跑了之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对我说;他的声音中似乎掺合着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情感:既有旧日相识的关切之情,又有一股屈尊俯就的自得之意——前段日子,他一直是这么对待我的。 “我没有一跑了之,”我说,几乎大叫起来,“真是见鬼。你们根本不该来这几。”。 克莉丝托望着杰利,看上去十分悲伤;很明显,此刻,她也突然怀有了和我差不多的想法。但杰利对此的反应只是皱了皱眉头。以我看,他从未明白过我之所以说了那些话、或是做了那些事的原因;每次我俩谈到这个话题(这种情况是非常之少的),他只会略带茫然地告诉我,如果换了他,他将会如何行事。这也难怪,我和他的“角色”毕竟已发生了“换位”。在他看来,若是有人在相似的境遇下竟会有不同的举动,那倒是件大可诧异的怪事。 他皱着眉头的神情并没有令我不悦。但是,他说的那句话却已伤害了我。整整一个月,我一直在这座塔楼里过着“自我流放”式的生活,竭力使自己能对已发生的一切泰然处之;要做到这一点,可运不是件容易的事。克莉丝托和我曾经相处了那么久——几乎将近四年——我们曾一起来到“杰米逊之世界”①,一同试着对在鲍尔德②找到的那些不同寻常的史前银器、石器进行跟踪研究。我一直都爱着她,甚至在她已离我而去、和杰利好上之后仍然爱着她。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当初完全是在一种高尚、无私的冲动驱使之下离开杰米逊港的。我只希望,克莉丝能够幸福、快乐地生活;但只要我还留在那座城市,她是不可能生活得开心的。我心灵上的创伤实在是太深了,而我偏偏又不善于掩饰这一点;如果让她再见到我,她准会感到歉疚,而这种歉疚会毁掉她和杰利好上后那份新的兴致的。所以,既然她狠不下心来和我彻底断绝往来,我觉得应该由我自己来主动地迈出这一步。这完全是为了他俩。这完全是为了她。 【① 这是这个外星球的名称。】 【② 这是另一座外星城市的名称。】 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就会向自己如此这般地解释上一番。然而,每当我心情灰暗、陷入自厌自责的时候,这套似乎人情人理的说法就全然站不住脚了。这一切真的是促使我离开那座城市的原因吗?或许,我之所以要离开那儿,仅仅是出于一时的、不成熟的怨愤,既是为了伤害自己,又是为了以此来惩罚他俩——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由于想要报复他人而萌生了自杀之念? 我真的不明白。整整一个月来,我的想法变了又变,竭力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再决定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我多么想把自己设想成一位英雄,一位甘愿为了所爱的人的幸福而作出牺牲的英雄;但是,杰利说的那些话却清楚地表明,他可不是这样来看待这件事的。 “见鬼,你干吗非得搞得这样一惊一乍的?”他说,一副固执己见的神情。他大概一直想使自己显得大度、达礼一些,不过,由于我不愿迎合、不愿抚平心头的伤痕使大家和好如初,他看起来很不高兴。这一点使我更加不快了;要知道,我本来以为自己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一切该考虑的因素都——考虑到了;虽说事实并非如此,我也不愿放弃原来的这种想法。 看来,杰利是打定主意非让我回心转意不可;甚至我那蔑视的一瞥也没能让他知难而退,“我们俩打算一直呆在这儿,把事情和你讲个明白,直到你最后同意和我们一块儿回到杰米逊港为止,”他说道,语气中透出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硬劲儿。 “简直胡扯蛋,”我一边说,一边猛地背转身去,从箭筒里又抽出了一支箭。接着,我搭箭、拉弓、松手,所有这些动作都是在一派仓促之间完成的。结果,这支箭非但没有射中目标,反而射偏了足足一英尺,深深插入这座破败的塔楼那松软的灰色砖石之中。 “这到底是啥地方啊?”克莉丝问道,一边打量着这座塔楼,仿佛才刚刚看到它似的。或许,她真的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一古老的建筑物——毕竟,我的箭正插在砖石里,这一景象的确是挺扎眼的。不过,更为可能的是,她这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好让杰利和我之间的这场争论平息下来。 我再次垂下弓,走向那些箭靶,把射出的箭——收回来,“我也吃不准这儿到底是啥地方,”我说,情绪有点平静下来,急于接过她刚才的话头,“我想,它可能是外星生命建造的一座嚓望塔。‘杰米逊之世界,从来没有被彻底勘察过。这儿很可能一度存在过有知觉的外星生命。”我又走向那座塔楼,从砖石里拔出了最后那支箭,“这个星球上说不定依然存在外星生命。我们对那片大陆上的情况仍然知道得很少。”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得说这真是个他妈的晦气重重的地方,”杰利插嘴说,一边审视着这座塔楼,“看它这副样子,天知遭它啥时候会倒下来。” 我朝着他困惑地微微一笑,“我也有过这种想法。不过,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根本就啥也不在乎了。”这些话刚出口,我就立即后悔了;克莉丝明显地退缩了一下。这正是我留在杰米逊港的最后几周内发生过的情形。那时,无论我怎么试,我似乎都只有两种选择:或者对她撒谎,或者使她难过。我对这两种选择都不中意,因此我才独自来到了这里。可是,现在他俩竟然也跟着找到了这儿;所以,当初那尴尬的一幕只能再重演一次了。 杰利大概还想再说一句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松鼠”已经从草丛中间跳了出来,蹦蹦跳跳地向克莉丝托跃去。 她微微一笑,半蹲下身子。一眨眼功夫,“松鼠”已经扑到她跟前,舔着她的手,吮啮着她的指头。很明显,“松鼠”感到很快活;它喜欢塔楼附近的生活环境。在杰米逊港的时候,它可没有这么多的活动自由,因为克莉丝托老是担心它会迷路、会被狗儿追赶、或者被当地的顽童吊起来取乐。可在这儿,我听任它随意到处溜达,这也正是它所喜欢的。塔楼内活动着许多“鞭鼠”,这是当地一种土生土长的小动物,长着一条没有毛的尾巴,其长度是身体的三倍。如果被这条尾巴扎到一下,会有一种微微刺痛的感觉;但“松鼠”可不管这些,尽管有时它也会因为被扎疼了一下而生气。它特别喜欢悄悄地潜近那些“鞭鼠”,“松鼠”总是以为自己是个出色的猎手;要知道,寻觅到一碗猫食的踪迹并不需要什么技巧,但是,潜近那些“鞭鼠”可就不同啦。 算起来,在我和克莉丝相遇之前,“松鼠”就跟着我了。不过,我俩还在一起的时候,克莉丝一直很喜欢它。我常常暗自怀疑,假如不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松鼠”,说不定克莉丝早就跟着杰利走了。其实,“松鼠”长得并不漂亮:它纤小、瘦弱,甚至有些邋遢,长着一对狐狸似的耳朵,毛皮呈灰褐色,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比身子足足大了两码。那位阿弗伦①的朋友在把它送给我时,曾经面色严肃地告诉过我,它是一只基因猫和一只肮脏的街头野猫的私生后代。然而,即使“松鼠”真的能明白它的主人的心思,它也不会为此而费神的。当它需要抚爱的时候,它就会爬上我正在读的那本书,把书撞到一边,再轻轻啃啮着我的下颏。可是,在它宁愿独自待着的时候,再去抚爱它就只能是自讨苦吃了。 【① 这是另一座外星城市的名称。】 克莉丝托半跪在地上,轻轻抚摸着“松鼠”;而“松鼠”则追着她的手吸着、嗅着。此时的她,瞧上去仿佛又是我昔日的心上人了:我们曾经相伴而行、彼此倾心相爱,也曾经长谈不倦、每晚同枕共眠。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想念她。我想我当时禁不住微笑了:往日情缘虽已了结,此情此景依然令我心头荡漾起阵阵不无阴影的欢乐。我感到,既然他俩大老远地来看我,把他俩撵走未免太令人寒心。克莉丝仍然是克莉丝;至于杰利,既然克莉丝爱他,想来他也并非那么讨厌。 我无言地望着她,此时此刻,我突然拿定了主意:我要让他俩留在这儿。谁知道这几天内会发生什么事儿呢,“天快黑了”,我听见自己在说,“你们俩不饿吗?” 克莉丝抬起头,一边逗着“松鼠”玩儿,一边微微一笑。杰利点了一下头:“不错,是有点儿饿了。” “好吧,”我说道,径自越过他俩向塔楼走去。在入口处我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示意他们俩跟我一块儿进去:“欢迎来到我栖身的这片废墟。” 我扭亮塔内的几处火炬式灯,开始动手做饭。我的储藏室中备有丰富的食品;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靠林中狩猎为生呢。我冻上了三只大“沙龙”,就是杰米逊港的渔人总在不倦地捕捞的那种银色的贝类动物,并为他俩端来了面包、奶酪和白葡萄酒。 我们三人边吃边谈,气氛显得既彬彬有礼,又小心翼翼。我们谈到了杰米逊港的一些共同的朋友;克莉丝托告诉我,她收到了我俩在鲍尔德认识的一对夫妇的来信。杰利则聊起了政治,说杰米逊港的警察正在打击“梦蛛”毒液的走私活动,“市议会正在赞助消灭‘梦蛛,的杀虫剂的研制工作,”他告诉我,“依我看,对靠近海岸的地区进行一次集中喷洒就能切断大部分毒液来源。” “那是自然,”我说,带着几分醉意及对杰利的傻话的怒气。听他这么一说,我禁不住再次暗暗纳闷克莉丝托怎么会看上他,“根本不必操心这么做对于生态环境的种种影响,是不是?” 杰利只是耸了耸肩膀,“那块大陆,”他简短地说。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杰米人”了,因此,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应该是:“谁在乎那个?”“杰米逊之世界”的移民们正是以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来看待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那块广袤无垠的大陆的。由于最早的那批移民大多来自老波塞冬行星,在那儿,人们世世代代一向是和大海打交道的;所以,和那块大陆上的阴暗的森林相比,这个星球上的那些广阔丰饶的海洋、宁静的群岛对于那些初来乍到的移民们自然更具有吸引力。如今,除了少数靠非法出售蛛毒牟利的人外,大部分的移民子女也已逐渐养成了同样的态度。 “别把这件事看得太轻描淡写,”我说。 “现实一点吧,”他回答,“除了那帮捕蛛人,这块大陆对谁都没什么用处。有谁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呢?” “见鬼,杰利,看看这座塔楼吧!它是打哪儿来的,你倒说说看!我告诉你,那片森林里可能存在着有知觉的生命。杰米人,从来都不肯去费神瞧上一瞧。” 克莉丝托向我点了点头,“乔尼说得也许没错”,她说,双眼凝视着杰利,“你该记得,这正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那些手工制品。鲍尔德的那家商店说这些制品是从杰米逊港运出来的。他对它们的来源就只知道这么多。还有制作它们的那种手艺——毕竟我已搞了多年的外星艺术研究了,杰利。我了解芬迪依制品,还有达穆什,我还见过其余的所有制品。但是这一类却是与众不同的。” 杰利对此付之一笑。,这啥也证明不了。这块大陆的中心地带或许存在着其他种类的生命,说不定还有好几百万呢。可惜那儿和这儿离得太远,所以我们难得能听到关于它们的消息;即使真有这类消息,那也多半是不可靠的传闻。不过,时不时地冒出些它们的艺术制品——像这样的事倒不是不可能的。”他摇了摇头。“不,我敢打赌,这座塔楼准是某位早期的移民建造的。谁知道呢?或许有个人比杰米逊更早发现了这个星球,只不过他从未宣布过自己的这个发现罢了。说不定就是这个人建造了这座塔楼。我可不信这片大陆上的那些个知觉生命有这种能耐。” “你当然不会相信,直到你能用烟把它们熏得挥舞着梭标从那些该死的森林里跑出来为止,”我语带讥讽地说。杰利哈哈大笑起来,克莉丝托也向我微微含笑。突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要赢得这场争论的强烈欲望。由于酒精的作用,我的脑子仿佛既模糊、又清楚,因此,这种念头的产生也就毫不奇怪了。我觉得自己显然是正确的,眼下正是一个可以让杰利这个自鸣得意的井底蛙出出洋相、并向克莉丝证明我的正确之处的好机会。 我向前欠过身去,“如果你们杰米人能到那儿瞧上一瞧,你们是会发现知觉生命的。我在这片大陆上虽说只呆了~个月,却已发现了不少东西。你们可以轻轻松松地谈论要把这儿毁掉,但实际上,你们对这儿的美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概念。这儿存在着一整个生态环境,这种环境和那些岛屿完全是两回事。这个地方有着许许多多的物种,很多也许至今仍未被发现的物种。但是你们对这一切又了解多少呢?你们当中有谁了解吗?” 杰利点了点头,“那好,你可以向我展示这一切,”他突然立起身来,“我总是乐意去学的,鲍文。你干吗不带我们出去逛逛,向我俩展示一下这片大陆的种种奇妙之处呢?” 我想杰利也在试图证明他才是正确的。或许,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接受他的提议,然而对于我来说,他的这一要求可谓是正中下怀。塔外已是夜幕低垂,我们三人的谈话一直是借着几处火炬式灯的灯光来进行的。透过屋顶的天窗,可以望见一颗颗星辰正在头顶闪烁。这会儿,森林里大概正洋溢着勃的生机,弥漫着一派神秘和美丽。刹那之间,我忽然非常渴望去那里一游,带上我的弓箭涉足那个奇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将会是一种力量、一个朋友,而杰利充其量不过是个跌跌撞撞的游客而已。 “克莉丝托?”我问道。 她似乎颇有兴趣,“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如果安全的话。” “肯定不会有事,”我答道,“我会带上我的弓。” 我们全都站起身来,克莉丝看上去挺高兴的。我不由回想起了我俩过去多次探访杳无人烟的鲍尔德荒野的情形;一瞬间,我觉得非常开心,预期一切都将如我所愿的那样发展。杰利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令人不快的梦而已,她根本不会真的爱上他的。 我先找出了一些用来醒酒的药片;虽说我自我感觉还算良好,但由于刚喝过酒的缘故,头仍然有些发晕,不宜马上去森林中漫游。克莉丝托和我立即一人服下了一片,一眨眼功夫,我脸上的红晕就开始渐消渐散了。但杰利却挥手挡开了我递给他的那颗药片,“我喝得不算多,”他坚持说,“我用不着这个。” 我耸了耸肩膀,心想这真是越来越妙了。假如杰利像个醉汉似的在林中踉踉跄跄,这只会使克莉丝越发心生不悦,“随你的便吧,”我说。 实际上,他俩穿的这身衣服并不适合去森林里漫游;但我觉得这一点应该问题不大,因为我并没打算带他们在森林中走得太远。这将会是一次短暂、迅速的探访;我将带领他俩走过我熟悉的那条小径,让他们亲眼瞧瞧那奇异的灰堆和“梦蛛裂缝”,如果可能,为他俩捕捉一只梦蛛。这完全是小事一桩,我们将很快去而复返。 我套上一件深色工装,穿好厚重的猎靴,佩上箭筒,又递给克莉丝托一支手电以备在蓝色苔藓地带迷失路径之用,并随手操起了那张弓,“你真的需要那玩艺儿吗?”杰利问道,带着几分挖苦的语气。 “为了防身,”我答道。 “不至于那么危险吧。” 是不至于,如果你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的话。不过,这话我可没有对他说,“如果是这样,你们杰米人干吗总呆在岛上不肯挪窝?” 他微微一笑:“我宁愿带一把激光枪。” “我还没变得那么喜欢赶尽杀绝。至少,使用弓箭能给猎物某种机会。” 克莉丝向我含笑而视,我的话显然勾起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他只捕杀肉食动物,”她对杰利说。我微微躬身以示感谢。 “松鼠”同意留在塔内看家。我又佩上了一把刀,这才沉着、自信地走出塔楼,带着我的前妻和她的情人踏人了“杰米逊之世界”的森林之中。 我们三人在林中鱼贯而行,彼此靠得很近,我手中握着弓在前头领路,克莉丝紧紧相随,杰利走在最后。从我们出发时起,克莉丝就一直打着手电,四下探觅着林间的路径。我们的四周矗立着一片茂密的钉箭树林,仿佛一面倚海而立的大墙;唯有一条小路蜿蜒向前,穿林而过。这些钉箭树的躯干十分修长、挺拔,表皮呈灰色硬壳状,有几棵树粗壮得犹如一座座高塔;相形之下,它们的树冠却长得稀稀拉拉,一点儿也不茂盛。在有些地方,这些钉箭树紧紧地挨在了一起,几乎把我们脚下的路也给挤没了;与此同时,在一片黑暗之中,冷不丁还会时时冒出一堵似乎无法逾越的篱墙,拦在了我们的面前。不过,每逢这个时候,克莉丝总能在我的指点之下再一次探照到那条迂回曲折的小径。 出发十分钟后,林间的情形开始有了些变化。脚下的路面,还有林中的空气,都显得比刚才干燥了一些;阵阵寒风也不再带有大海的咸味。那些钉箭树已经汲取了空气中的大部分水分。它们的躯体渐渐地不再高大,彼此之间的距离也逐渐拉得越来越开;这样一来,我们要辨认林间的路径也就容易得多了。我们的周围还出现了一些其他的树种:有形体矮小的“精怪树”,有枝权蔓生的“仿橡树”,还有一种形态优雅的“乌焰树”——当克莉丝托偶尔探照到它的时候,它那树身上的红色纹理仿佛跳跃起来,辉映着四周黑沉沉的树林。 对了,还有那蓝色的苔藓。 一开始,我们只能发现它们的一些零零星星的踪迹;只见这类苔藓或呈破网状在一株“精怪树”的枝头摇曳不定,或小片小片地从地面渐渐攀至一棵“乌焰”、或一痔?萎零落的钉箭的树身之侧。但没过多久,它们的形迹就变得几乎无处不在了:只见地面犹如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之毯,连头顶的片片树叶表面也是如此;林梢上则仿佛悬挂着一层层苔藓之网,在阵阵冷风中不断地婆娑起舞。克莉丝托打着手电四下探照,发现周围还生长着一簇簇手感柔软的蓝色蕈类;它们比一些常见蕈类要大不少,长势也好得多。与此同时,我也朝四周张望着,很快就看见了那种奇异的光华。 “行了,就在这儿,”我说;克莉丝随即熄灭了手中的电筒。 我们眼前顿时漆黑一团;但这一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们三个的眼睛很快就捕捉到了某种比刚才手电的光线暗淡得多的亮光。此刻,只见周围那些蓝色苔藓正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磷火,浸润着我们的全身;就连四周原本黑沉沉的树林,仿佛也被抹上了一层色调柔和的异彩。当时,我们三人正好停步在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的近旁、一棵表皮黑亮的“乌焰”树下;然而,在周围那种倏明忽灭的蓝色磷火的衬映之下,就连“乌焰”树身那火焰般的纹理似乎也笼上了一层冷色。一株株树下到处生长着这类苔藓,根本瞧不见别的草本植物的踪迹;它们还攀上附近的一丛丛灌木,看上去好像变成了一堆蓬松的蓝色圆球。大部分树身的侧面也有它们的踪影;每当我们抬头凝望星空,就会看到它们在林梢闪烁不定,犹如一顶光彩熠熠的皇冠。 我小心地将手中的弓靠在“乌焰”树身的一侧,弯下身去,从地上拔起了一小把闪闪发亮的苔藓。当我把掌中那清凉、神奇的植物递到克莉丝托面前的时候,她再一次向我嫣然一笑,脸色十分柔和。我当时心情很愉快;由于我带路,他俩才发现了这处独特的美。 可杰利只是咧开嘴冲着我发笑,“这就是你惟恐我们要毁掉的玩艺儿吗,鲍文?一片遍地都是蓝色苔藓的森林?” 我扔掉了手里的苔藓,“你不觉得它很美吗?” 杰利耸了耸肩,“不错,是挺美。但它也是一种真菌,一种危险的寄生植物,它会把其他形式的植物统统排挤掉的。这类苔藓在约洛星和巴比斯群岛上一度长得也很茂盛,你知道。我们把它们全部滞除掉了;一然,一个月之内它们就能吞下一块很好的农田。”说完,他摇了摇头。 克莉丝托也跟着点点头,“他说得不错,你知道”,她说。 我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好长一会儿;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非常的清醒,今晚喝下的酒已在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已经在不只觉中为自己建构了又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在这儿,在这个满是“梦蛛”和奇妙的苔藓的世界里,我曾以为自己能再次抓住久已逝去的幻梦,抓住水晶般美好的旧日恋人。我还以为,在这片永恒的、无始也无终的荒野中,她将会判明杰利和我究竟孰优孰劣,并再一次认识到她爱的人其实是我。” 我就这样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幻想之网;它是那么绚丽、诱人,就像那些“梦蛛”编织的陷阱之网一样。然而,克莉丝只用一句话就把它那些柔弱的丝线扯得粉碎。她已经属于他了;她已不再属于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可能。也许在我眼里,杰利显得头脑简单、感觉迟钝、过于讲求实际;但说不定克莉丝正是因为他的这些品质才喜欢上他的。当然,她也可能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但我没有权利对此妄加猜测,何况或许我永远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奥妙呢。 我拂去了掌中残存的最后几片闪亮的苔藓;与此同时,杰利也从克莉丝托手中接过那支沉重的手电,重新将它扭亮。刹那间,周围那蓝色的童话世界就消融在一片自得耀眼的手电光亮之中了,“还去哪儿吗?”他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来,他的确根本没有喝醉。 我重新操起了那张搁在一旁的弓,“跟我来”,我迅捷、简短地说。他俩的兴致依然很高,但我自己的心情却已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突然之间,我觉得这次林间漫游根本毫无意义。我真希望他俩离开这儿,让我一个人留在塔楼里,和“松鼠”呆在一起。我的心仿佛正在不断地下沉,下沉……在这片遍地苔藓的密林深处,我们还发现了一条水声淙淙的小溪;碰巧一只孤零零的“铁角”正在溪边饮水,我们的手电那明晃晃的光亮可把它吓了~大跳。只见它先是面带惊恐地抬头望了我们一眼,接着就连蹦带跳地跃过树林不见了。有那么一瞬间,它瞧上去很像是古老的地球传说中的独角兽。我习惯成自然地向克莉丝托投去一瞥,却发现她正和杰利相视而笑。 过了一会儿,我们三人又爬上一面乱石嶙峋的斜坡。就在咫尺之外的地方,赫然耸立着一个阴森森的岩洞;从气味来判断,这多半是一只“林吼”的巢穴。 我转过身想提醒他俩小心在意,却发现这两位并未紧随在我的身后。实际上,他们几乎还在离开我十步左右的坡底,手牵着手,一边缓步而行,一边小声交谈。 我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扭转身子,继续往坡上攀登。一路上,我们三人一直没再开口说话,直到我瞧见了那个奇异的灰堆。 我在它的边上站住了脚,靴子陷入那奇妙的灰粉约一英寸深。他俩也从后面赶了上来,“到前头来,杰利,”我说,“用你的手电照照这~带。” 手电的光芒漫无目标地四下游移着。在我们的背后,峻增的山岩表面仿佛到处闪烁着蓝色苔藓那若隐若现的寒冷的火焰。然而,我们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片荒凉;唯有一片广袤而空虚的原野,黝黑、荒芜、了无生气,横亘在星空之下。杰利拿着手电来来回回地探照着,时而近旁,时而远方。我们的耳边唯有风声在不断回响。 “这——?”他终于开口了。 “抓一把灰感受一下,”我告诉他。这一次我可用不着自个儿动手了,“待会儿回塔之后,你可以再捏碎一块砖比较一下。这两者是完全一样的,属于同一类灰粉。”我作了个颇有气派的手势。“我猜想,这儿曾经是一座城市,但现在它已化作一堆粉尘。或许,我习5座塔楼正是当年建立这座城市的外星生命的一个前哨站,你俩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森林里的那些‘知觉生命,现在已消失了?”杰利问,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嗯,我得承认,在我们那些岛上确实看不到这类玩意儿。原因挺实在:我们可不愿让森林火灾如此横行无忌。” “森林火灾!别扯淡了。森林火灾不会把一切都烧成这种灰粉的。如果这儿真的闹过火灾,你准还能再发现一些烧焦的树桩或别的什么东西。” “噢?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据我所知,所有古代城市的遗址上至少还残留着几截残垣断壁什么的,供游客们拍照留念”,他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电来回探照着那堆灰粉,“而这儿只不过是一堆垃圾罢了。” 克莉丝托始终没有说话。 我开始往回走;他俩则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不时地自讨没趣;看来,带他俩到这儿来真是傻透了。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能尽快回到我那座塔楼,再打发他俩回杰米逊港去,然后继续过我的流放式生活。 没过多久,我们三人又一次踏入了那片苔藓密布的森林。这时,克利丝托忽然在背后叫了一声:“乔尼。”我停下脚步,他俩赶了上来;只见克莉丝的手正指向林间的某个地方。 “把手电熄了,”我吩咐杰利。借着四周的蓝色苔藓那暗淡的光芒,我反而可以更加轻松自如地辨识暗夜中的目标。原来,克莉丝看到的正是一张纷繁复杂而又色彩斑斓的梦蛛之网;只见它正低低地悬挂在一株“仿橡树”的枝头,斜斜垂向地面。和这张网比起来,我们身旁那些柔光闪烁的苔藓顿时显得黯然失色。细看之下,根根蛛丝都和我的小指头差不多粗细,油光闪闪,仿佛正变幻看虹影股缤纷的色彩。 克莉丝向着那张网迈出了一步;我马上拉住了她,不让她再往前走,“那些‘梦蛛,就呆在附近某个地方,”我说,“别靠得太近。公蛛从不离开蛛网;母蛛则会乘着黑夜在树林里四处活动。” 杰利有点儿担惊受怕似地抬头望了望那张蛛网。他没有扭亮手中的电筒。突然之间,他似乎变得不那么夸夸其谈了,“梦蛛”是一种十分危险的食肉动物;我估计,杰利以前大概只是在某个展览会上看见过它。在那些岛屿上是没有这类生物的,“这张网可真不小,”他说,“那些‘梦蛛,肯定也挺大。” “是挺大的,”我说。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张普通的蛛网就能把他唬成这样;假如带他见见那“梦蛛裂缝”,准能把他惊得膛目结舌。活该,谁叫他整个晚上一直烦我来着,“跟我来,我会让你俩见识一下‘梦蛛,的真面目。” 我们三人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张蛛网;但始终没有发现它的守卫者的踪影。接着,我就带领他俩向那条“梦蛛裂缝”走去。 所谓裂缝,其实只不过是横亘在沙土上的一条宽阔的“V”形壕沟。从前,这儿曾经流淌过一条小河;但眼下河水早已干涸,沟中唯有各种各样的林木在繁衍生息。这条裂缝白天看上去并不很深;然而一到夜间,若是从两旁那些郁郁葱葱的小山包上往沟底张望,可就不免令人胆颇心惊了。在这条裂缝的底部,一丛丛黑沉沉的灌木彼此纠结缠绕,闪烁着点点幽灵般的光焰;再往上一些,则有不少树木的躯二F斜斜地探入沟内,几乎交汇在这条裂缝的中央。有棵树的树身甚至正好横架在沟的两沿。这是一株古老而朽腐的钉箭;由于缺乏水分的缘故,早已凋萎多年。如今,它那倾圮的树身横卧在沟上,恰好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桥梁,“桥”上也生长着蓝色苔藓,在暗夜中流溢着淡淡的光芒。 我们三人依次走上了那座呈弧形的、通体闪烁着微光的“桥”。我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俩往下看。 只见在我们脚下几码远的地方,正有一张色彩斑斓的蛛网半悬在空中熠熠发光。每根蛛丝都粗得犹如电线一般,表面还闪烁着油汪汪的光亮。在它的四周,那些地势较低的林木的枝枝权权被它牵扯得彼此交错、缠结。它高悬在这条裂缝的上方,仿佛一顶童话般奇幻的穹庐,在夜色之中流光溢彩。这张蛛网真的很美;它诱使你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它。 然而,这也正是那些“梦蛛”之所以编织它的原因,“梦蛛”是一种昼伏夜出的食肉动物;如此绚丽多彩的蛛网,在夜间自然会流泻出强烈的诱惑力。 “瞧,”克莉丝托说话了,“那只‘梦蛛’。”她随即抬手指向某个地方。原来,它正静静地隐藏在网上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身子恰好被一丛生长在山岩上的“精怪树”半遮半掩着。借着蛛网及苔藓发出的光芒,我也依稀瞧见了它——一只躯体庞大、长着八条腿的白色怪物,几乎和一个大南瓜一般大小。它一动不动地蛰伏着,等待着。 杰利再次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又抬头望了望半伸在我们头顶的一株树身弯曲的“仿橡树”的枝梢,“它的伴侣也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对吧?” 我点了点头,“杰米逊之世界”的“梦蛛”和地球上那些异种蜘蛛并不完全同种同源。母“梦蛛”的天性虽然十分歹毒,但还不至于把自己的“丈夫”也当成口中的美食。恰恰相反,母“梦蛛”和公“梦蛛”之间通常是分工协作、相伴偕老的。光彩熠熠的蛛网通常由形体庞大、动作迟缓的公“梦蛛”吐丝编织而成;猎物一旦自投罗网,也是由公蛛吐出道道蛛丝将其牢牢缚住的。与此同时,形体较小的母“梦蛛”则在黑沉沉的枝头树梢四处逡巡,体侧的毒囊内贮满粘稠的“迷幻毒液”——正常人若是服下这种毒液,眼前就会冒出种种五光十色的幻景,继而心荡神迷,欣喜若狂,最后则以眼前一片黑暗告终。不少猎物都“栽”在了躯体比自身小得多的母蛛的毒螫之下,并被母蛛拖回网去,以备他日食用之需。 “梦蛛力可以称得上是一些宽厚、仁慈的“猎手”。假如它们喜欢吃活食,那也毫无问题;它们的猎物说不定还乐意就那样被它们吃掉呢。若按那帮子杰米人的说法,在那些猎物被“梦蛛”吞下肚的时候,这些可怜虫甚至还乐得直哼哼呢。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夸张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梦蛛”的猎物一旦被其捕获,就乖乖束手待毙、不作任何挣扎了。 然而,那天夜晚,却有什么东西在我们脚下的网里不断地挣扎。 “那是什么?”我说,眨了眨眼睛。事实上,这张瑰丽多姿的蛛网中并不是空无一物的一头被吃得只剩一半的“铁角”的尸体就正躺在我们脚下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离它稍远一些,还有某种大蝙蝠也正被闪闪发亮的蛛丝缠得无法脱身——但是,这两者都不是我瞧见的那个东西。只见它正半悬在西边一丛杂树的附近,在公蛛对面的某个角落里不停地扑腾着。我只瞥见了它那四下乱划的、苍白的肢体,它那一双灼灼如炬的大眼睛,以及某种很像是翅膀的东西。不过,我看得并不清楚。 就在这一刻,杰利的脚忽然滑了一下。 不知是酒喝多了、使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呢,还是因为我们脚下这棵树的树身太弯曲、树身上的苔藓太滑溜。或许,他只是试图绕到我身旁,瞧一瞧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总之,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脚下突然一滑,身体随即失去了平衡,一声尖叫之后,他已经躺在下面那张离我们足有五码远的蛛网之中了。整张蛛网被他撞击得晃动个不停,但并没有撕裂——毕竟,“梦蛛”的网韧性很强,足以逮住像“铁角”和“林吼”那样大的动物。 “真他妈见鬼,”杰利尖声诅咒。他那副样子看上去十分可笑:一条腿正好陷在蛛丝里头,两只胳膊也全被蛛丝紧紧缠住,只有脑袋和肩膀尚能自由活动,“这玩意儿粘乎乎的。我几乎没法动弹。” “别挣扎了,”我告诉他,“你越挣扎,事情就越糟糕。我会想个法子爬下去把你弄出来。我带着我那把刀呐。”我一边说,一边往四下里张望着,想找到一段可以供我攀援而下的树干。 “约翰,”克莉丝托的声音显得那样紧张、焦虑。 只见那只公“梦蛛”已从那株“精怪树”后的藏身之处爬了出来,正朝着杰利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近。在这张异常瑰丽的蛛网上,它那庞大的白色身躯每挪动一步,就会发出阵阵声响。 “见鬼,”我骂了一声。我倒并不怎么害怕,但这毕竟是件麻烦的事。这样大的梦蛛,我从未见过第二个;要杀掉它还真有些于心不忍。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公“梦蛛”虽然无毒,但也是一种食肉动物;它完全能够把人活活咬死,像这样大的“梦蛛”就更不用说了。我决不能让它爬近杰利的身边。 我平稳、小心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灰色的长箭,将它搭在了弦上。四周已是夜色深深,但我并不怎么担心这个。我的箭法一向不错,何况,我要射的目标也已被熠熠发光的蛛网映衬得一清二楚了。 正在这时,克莉丝托忽然尖声大叫。 我骤然停手,心中十分恼火:明明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她居然还如此惊慌失措。然而,我知道她向来就不是个脆弱的人;她这么激动,准是为了别的事情。一时间,我也猜不透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 于是我也顺着克莉丝的视线回头望去——顿时,我也明白了:原来,一只肥硕得犹如壮汉的拳头一般的白色母“梦蛛”已从那棵“仿橡树”的枝头落到了我们脚下的“桥”上,距离我们还不到十步之遥!谢天谢地,总算克莉丝托是安全的,因为有我挡在她身前。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站了多长的时间?我不清楚。假使我当时能毫不迟疑地及时采取行动,这一意外是不难处理的。我本应先用手中的箭解决那只公蛛;然后,我本来完全有充裕的时间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把那只母蛛也消灭掉。 但我当时却没有这样做。相反,在那漫长的、若暗若明的一瞬间,我只是仿佛中邪似地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中虽然握着弓,却不会使用。 突然之间,情况已经变得万分复杂:那只母蛛正在向我迅速逼近,速度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它的敏捷与危险程度,远甚于下面那只动作迟缓的白色公“梦蛛”。没准儿我应该先干掉它。我说不定会失手;那样的话,我还需要时间来拔出我那把刀、或抽出第二支箭。 那样的话,我就只能听任杰利被蛛丝牢牢缠住、听任他无依无助地挣扎在那只正向他慢慢靠近的公“梦蛛”的腭下了。他会没命的。他会没命的。克莉丝托决不会为此而责怪我。我得先救自个儿,还有她;她肯定会理解的。这样,我就可以再一次拥有她了。 是的。 决不! 克莉丝托尖叫着,一声又一声。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那样清晰:我忽然明白了所有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来到这座森林,也明白了此时此刻到底该做些什么。这是光辉灿烂而又超凡脱俗的一瞬。过去,我已经遗落了某种能使她——我的克莉丝托——幸福、快乐的能力;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短短瞬间,这种能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既能带给她永远的幸福,也能彻底毁掉她一生的快乐。我将用这支箭来证明,我对她的爱,将是杰利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我想当时我微笑了;肯定如此。 我的箭无声无息地穿透清冷的夜幕,正好射中那只匆匆爬过光彩熠熠的蛛网的臃肿、白色的公“梦蛛”。 与此同时,那只母“梦蛛”已爬到我的脚上。我既没有提脚踢开它,也没有将它踩死在脚下。我感到脚踝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梦蛛”编织的网是如此的明艳、多彩。 每个夜晚,当我从森林里归来之后,我都要仔细地拭净箭上的血迹,取出我那把大号刮刀,用它纤长而有倒刺的刀刃将那些被我猎杀的“梦蛛”白色身躯上的毒囊——割下。我会依次逐个切开这些毒囊,将其中的毒液全部倒进一只空瓶,等待着考贝克前来取走它的那一天的来临。 在做完这些事后,我总要摆出一只饰有蜘蛛花纹的、精美无比的微型高脚杯,酌满一杯他们从城里给我带来的那种色泽浓黑的葡萄酒。我会用那把刮刀不停地搅拌着杯中的酒液,直到刀刃重新光洁如初、而酒液的颜色则更加深浓时才停手。然后,我将如往常一样,独自登上塔楼之顶。 每到那时,我就会再次回想起考贝克说过的那些话,回想起我亲身经历过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里有克莉丝托——我的心上人,有杰利,还有一个异常奇妙的夜晚。乍看起来,这个故事是那样的千真万确:在那千钧一发的短短瞬间,我手执弓箭站在那座覆满苔藓的“桥”上,作出了至关重要的决定。然而,从我苏醒后的那一刻起,这个故事又显得那样的荒诞不经……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高烧持续不退,眼前幻像连连;醒来后的我,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塔楼里,一直由克莉丝和杰利精心护理着。至于我的那个决定,那个不同寻常的抉择,其意义也并不像我原先所想的那样重大。 有时候,我甚至纳闷这究竟算不算一个抉择。在我逐步康复的过程中,我们三人经常谈到它;而克莉丝托告诉我的故事则和我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号。她说,那天晚上,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过那只母“梦蛛”;后来,当她发现它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就在我放箭射杀网中公蛛的那一刻,那只母蛛忽然悄无声息地跌落在我的脖子上。她还说,在这之后,是她抢起杰利交给她的手电砸死了那只母蛛,而我当时则不省人事地从“桥”上滚落到了蛛网里。 事实上,我的脖子上面的确有一处创伤,而脚踝处却找不到一丝伤痕。如此看来,她告诉我的故事大概确是实情。那个夜晚距离今天已有好几个年头;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我对“梦蛛”的习性已经颇为了解。我知道,行迹诡秘的母蛛的确常常出其不意地突然从树梢落到它的猎物的身上。它可不会像发怒的“铁角”那样越过倾圮的树木向你猛冲过来;这可不是“梦蛛”捕猎的方式。 而且,克莉丝托和杰利两人都不记得当时蛛网中还有那么一个长着翅膀、四下扑腾的苍白的怪物。 可是,我对此却记得十分清楚……在那漫长的一瞬间,我呆立在原地,看着那只母蛛越逼越近——我对此同样记得很清楚……可是……他俩告诉我,这一切全是我被“梦蛛”咬伤之后产生的幻觉。 当然,他俩说的也许没错。 有时,“松鼠”也会跟在我的身后登上塔顶,用它的八条白腿 儿蹭着灰色的砖块。每当此时,这个似真似幻的故事就会咬啮着我的心;我知道,我已经伴着种种幻梦生活得太久了。 然而,和梦醒时分相比,梦总是更能令人为之沉醉;和生活相比,故事也总是更能引人回味。 克莉丝托当时不曾、此后也没有再回到我身边。我身体康复之后,他们俩就离我而去了。但是,我以那个并非抉择的抉择和并不存在的自我牺牲为代价带给她的幸福——它只持续了不到一年。考贝克告诉我,她和杰利两人大吵了一场;在那之后,她就离开了“杰米逊之世界”。 我觉得事实大概确实如此,假如你能相信像考贝克这样的人的话。我并不为此过分操心。 每天,我都叶杀“梦蛛”、喝酒、逗着“松鼠”玩儿。每个夜晚,我都要登上这座灰烬之塔,凝望着远方的灯光。 (李晓汀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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