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一大堆书 ==> 查看信息 |
作者简介 岛田庄司(1948年出生),日本推理小说界“本格派”推理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一九四八年出生于日本广岛县。武藏野美术大学毕业后,从事过各式各样的工作,三十三岁时以本格推理《占星术杀人事件》初试啼声。从此技惊四座。被誉为“日本推理小说之神”的岛田庄司,在日本推理小说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当代所谓“新本格派”的推理作家,没有一个不受到他的影响,绫辻行人甚至把他尊为师。 在80年代社会派推理小说盛行的时代,岛田以每年都推出一部话题作品的速度,另辟蹊径,开启了本格派推理小说的另一片天空。因此被尊为“新本格派小说的开山鼻祖”。 岛田的推理小说主要有两大系列,一个以御手洗洁为主角,代表作包括《占星术杀人魔法》、《异邦的骑士》、《魔神的游戏》等;另一个则以吉敷竹史为主角,代表作包括《异想天开》、《北方夕鹤2/3》等。除此之外,他还有不少备受好评的单篇推理杰作,例如《被诅咒的木乃伊》等等。 本文导读 我全身酸痛的在长椅上醒来,我一点也记不起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记忆像是烟雾一般消失了。 但是当我偶尔认识石川良子和占星师御手洗洁之后,我的命运却被导引向另一个方向,我发现了自己以前留下的日记:“我要为最爱的妻子报仇!”丧失的记忆开始一一浮现,但却是恐怖的杀人事件! 失去记忆的我一步步踏进编织好的陷阱之中,当我拿着手枪埋伏在河堤边的草丛里,听着我要刺杀的对象浓重的呼吸声时,我感到一丝杀戮前的兴奋…… 作为一部日本本格推理小说来说,《异邦骑士》的问世是颇具争议的。持有各种观点看法的人们总是在辩论着,为的是它那些恼人的情感描写,那些描写大量地充斥着小说,甚至有改变推理小说本质的趋向。《异邦骑士》到底在本格爱好者心目中该属于怎样的一部小说呢?这种争论也许到现在都没有休止。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异邦骑士》对于岛田庄司先生来说是一部不可小觑的重要作品。 第一章 张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长椅子上。 好像是睡太久了,背部痛得不得了,头也非常痛。挺起上半身,调整姿势坐好之后,再看看四周,发现周围全是老旧的大楼,而位于大楼丛林之间的这块小空地里,有秋千,也有溜滑梯。这里应该是一座小公园吧?就算不是真正的公园,起码也是被人拿来当作公园使用的地方,所以会有秋千和溜滑梯这样的东西。 小公园里很安静,但还是能够听到外面马路上的车声与行人的声音。原本只想休息一下的,没想到竟在长椅子上睡着了。 有点冷。大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掩盖了附近的矮建筑。现在应该已经是黄昏的时刻了吧? 是在休息、晒太阳时,不知不觉中睡着的吗?不管这些了,总之,先回到车上再说吧!虽然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但应该是相当长的时间吧! 车子还在不在呢?一边站起来,一边想着这个问题。可是,可能是睡太久的关系,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脚步有点晃,我是不是被偷了?如果真是那样,我还宁可钱包被摸走一万元钞票,还是赶快去看看车子还在不在吧! 我快步往外面的大马路走去,愈往外走车子流动的声音就愈清楚。从两栋大楼间的窄巷看出去,就可以清楚看见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穿过幽暗的小巷子,走到马路上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从黑暗深邃的洞穴里,走到阳光普照的大地般,有种久别重逢的依恋情绪。 我急急忙忙地向右转,快步往前走。车子应该就在前面了。为了能快一点进入车子里,把车子开走,还没有看到车子,我就下意识地寻找车子的钥匙。 可是,车子呢? 咦?我忍不住发出声。奇怪了,没有停在这里吗?真的是睡糊涂了,脑筋还没有清醒过来吗?或许车子停在相反的方向,刚才应该左转才对。 因为愈来愈觉得不安,转身之后,我忍不住小跑起来。 真的被拖吊走了吗?实在是倒霉透了!等一下如果看到车子被吊走之后,拖吊人员留在地上的白色粉笔痕迹,我一定会懊恼好一阵子的。 应该就是这边了…… 然而……也没有。既看不到任何熟悉的车子,也看不到令人不舒服的白色粉笔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呆住了,我的车子哪里去了?明明停在这条路上的呀! 明明?……不,我真的把车子停在这条路上了吗? 思绪突然混乱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敲敲头,还是想不明白。明明停在这条路上的呀!……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出了什么事吗?果然我不该睡在长椅上,竟然会发生这么荒谬的事。 心烦意乱地再一次来回寻找,仍然看不见熟悉的车子。真的不在这边吗?我开始焦躁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会发生这么荒谬的事呢? 总之,再怎么荒谬,总得先确定我停车的地点再说。但我到底是从哪里跑到这里来的呢?可是,我竟然也想不起来我是从哪里来的。第一个问题想不起来,所以后面的问题也都想不起来了。我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却怎么样也拨不开脑子里的云雾。 好吧,既然如此,就先想停车时的感觉吧!通常我在找停车位时,发现排成一直线停好的汽车之间有空位,便会把车子开到位子前头,再倒车进入空位。当时在我位子前面,是什么样的车子呢?从后车窗看出去时,后面的又是什么样的车子呢?糟了,一点印象也没有。实在太奇怪了,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对了,当时旁边的马路是怎么样?马路上有画上黄色的点线吗?……我的脑子里,竟然也不存在马路与黄色点线的记忆。 对了!会不会根本没有停在大马路旁,所以才会连马路的样子都想不出来了?若是把车子停在大马路旁,我应该就不会进公园午睡了。因为那等于是存心要让拖吊车来拖走车子。 所以我应该会把车子停在巷子里。嗯!一定是刚才听到马路上的车子声音,就下意识地走到大马路,我的车子应该是停在公园旁的巷子里的。一定是这样!我一向都会把车子停在自己的视线所及的地方,因此,车子或许就在公园的入口处附近吧?是我自己走过头了! 我再次忍不住用跑的回到巷子里。停在巷子里的小汽车,像群等待大人来接的小孩般,乖乖地排成一排;但是,我的爱车在哪里呢?这里仍然没有我所熟悉的车子。 爱车……熟悉的……我的车子?……所谓的爱车,指的就是自己的车子吧?哎呀!我到底在说什么?爱车当然就是自己的车子,是属于个人的,不是公司借用的车子。 对了!钥匙应该拿起来了吧!关掉引擎,抽出钥匙……钥匙呢?我赶紧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没有?钥匙不在口袋里!怎么会这样?没有钥匙的话,就算回到车子边,也进不了车子里呀! 回到车子边?……可是,我到底在找什么样的车子呢?是什么车种呢? 我一点也想不出来。 颜色呢?是白色的吗?不,那种商用车般的颜色,不是我所喜欢的。那么,是黑色的吗?可是那通常是高级车的颜色,我的车子不是高级车。那么,是红色的?还是蓝色的?……我完全想不出来。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事呢? 放轻松、放轻松,不要着急,这种情形一定马上就会过去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一定是某一个意想不到的、难以置信的偶发事件,让我的脑筋突然秀逗,才会这样的。这只是短暂的状况,只要心情放轻松,就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愈想想起来的事,就会愈想不起来,不是常有这种事吗?如果一直去想的话,搞不好连名字也会忘记了! 念头才转到这里,我从颈部以下的身体各部位,便像被泼了一盆凉水般;我全身发凉,双脚一软,无力地蹲在路上。真的!我真的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太可怕了! 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我重新环顾四周,周围的大楼并不是我所熟悉的建筑物,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也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人,他们带着我所陌生的微笑、轻松地漫步在我所陌生的街。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我,仿佛一个独自被遗忘在陌生星球上的小孩,愣愣地蹲在路中央发呆。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因为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意外,最后却发展成难以收拾的困境。就如同蚁群捕食的陷阱,一粒小沙子的陷落,却变成一个大洞,让成为食物的小虫无法逃脱。一开始大胆、乐观的假设,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换个角度,试着重新想想看吧!或者,我停车的地点,是这条狭窄的小巷。但——这条小巷子我已来回走了数趟了,完全没在这里停车的记忆。 啊!或许不要在这一点上钻牛角尖比较好。暂时想点别的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考同—件事,便会变得更焦虑、也陷得愈深。 我为什么会在长椅子上睡觉?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公园……啊!不行,还是下能想这一方面的问题。那么……我是谁呢? 不对,不对,也不能想这个问题,先从想得出答案的问题开始才行。 我是男人还是女人呢?答案很清楚,我是男人,因为我没有穿裙子。 可是,这就是我唯一知道的答案了。 嘿嘿嘿!一股无名的冲动,让我不由自主地发出笑声。虽然我的背脊因为恐惧而发凉,但是笑声却一波又一波地从我的嘴里泄出。我不停地笑,眼泪却同时从眼睛里流出来。 或许这就是“疯了”。一切就像一场无稽的闹剧。 仔细想想:记忆这种东西,根本是不可信赖的!它不像可乐瓶。当我们想要拥有这只瓶子时,只要握紧它,它就会继续存在我们的手中。记忆这种东西却不一样,当它想要离去时,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因为我们自以为是的认为,它是不会离去的,并且一直这样自我安慰罢了。 我们日常的言行举止,也是一种不值得信赖的被动存在。虽然一个人没有了记忆,他过去的日常生活、言行举止,就等于不存在。但人们都相信记忆就像我们在太阳下映照出的影子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它都不会消失的。 我到底是谁呢?在这里来做什么?是去工作的路上吗?还是我已经下班了?而我做的,又是何种工作呢?还有,今天是几月几日?这里是哪里? 没有了记忆,人便很难解释“自己”的存在。如果和周围的关系都消失了,那这个人的人格也随之消灭了。人既是那个人所属世界的代表,同时也感受着自己是这世界的一分子,才会有存在感。我们会指着自己的身体说“我”,就是同样的道理。 啊,现在说这些话根本没有意义。 眼前的事情虽然可笑,却是不争的事实。天色马上就要黑了,总得做点什么事才行。我想:无论如何,我总有可以回去的居住之处吧? 试试看能不能推理出自己的身分吧! 先找找口袋里,若是有身分证明之类的东西,那就简单了。如果有写上名字或住址的东西,或许记忆便会慢慢恢复了。 口袋里有一个放钞票的皮夹子,夹子里面的钞票上,有褐色的污点。除了钞票外,别无他物,连一张名片也没有。此外……再看看上衣的口袋。咦?这是什么?钥匙包!里面有两支钥匙,一支好像是车子的,另一支好像是房间门的钥匙。竟然在这个时候看到车子的钥匙…… 看来,我的车子应该停在附近没错。可是,知道了这点又如何?我还是不知道哪一辆车子是我的。再厉害的名侦探,也无法只靠钥匙包和放钞票的钱包,就推理出我的名字吧!眼前的这两样东西都是黑色的皮革制品,上面没有任何英文的缩写字母,是没有什么风格的一般物件。而且,我对这两件东西一点印象也没有,好像是别人的东西。 一边走,一边慢慢地思考吧!但是,一开始走路,我就愈想愈生气,从来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不久之前,我的生活应该还是什么问题也没有的,只是因为忘记车子停在这条街的什么地方,就演变成所有的事都不记得的地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真不该在那样的长椅子上睡午觉。 我愈想愈生气。但是,除了生气外,这件事情也让我觉得好笑、可怕,甚至觉得自己疯了。 算了,还是冷静—点。或许会因为一个小转机,就让整场荒唐的混乱快速结束。 我走到香烟摊前,买了一份报纸。因为身上没有零钱,只有一万圆的纸钞,所以看店的老女人一脸厌烦的表情。可是,那样的表情,却让我有既熟悉又悲伤的感觉,这是异乎平常的感觉。 看看报纸上的日期:昭和五十三年(西元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八日,星期六。我对这个日期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因此想到什么特别的。只想到:那么,三个月前就是大家忙过年的的时候。可是没什么过年气氛啊。对了,就是这种感觉,最近也常这么想——唉!想不起来,连昨天发生过什么事都不记得呀。 再换一个方向来想吧!说不定可以从身上的穿着,来推测自己的环境、身分和职业。 我和身边经过的人最大的不同之处是:我没有打领带。虽说是星期六,但是一般上班族还是有打领带出门的习惯。看来,我不属于一般的上班族。想一下领带是怎么打的吧!但是,想不起来,我好像并不知道领带的打法。既然我已经丧失了记忆,就不可能只记得领带的打法吧! 对,我丧失记忆了。虽然这话听起来很蠢,不过我终于知道:从忘记停车的地点开始,我丧失记忆了。 人类确实会有丧失记忆的毛病,电视剧里不是常常有这种情节吗?不过,没想到这种事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原来丧失记忆,就是这么一回事。哦!它真是来得如此简单,真令人意外呀! 且慢!既然如此,那我应该是某一间医院的丧失记忆病患吧?丧失记忆可以说是相当麻烦的病症,基本上我就算住在某间医院里也不奇怪。 住院?——好像有一点点这样的记忆。我在有白色的墙壁与天花板的房间里,睡在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响声的金属床上…… 不坏嘛,这样继续想下去,或许能够想起更多的事吧!那么,我是在住院期间,从医院里跑来公园睡午觉的。像我这样的病人,也太不乖了。 不对,还是说不通。我身上穿着牛仔裤和运动夹克,一般的住院病人不会这样穿,他们的身上通常穿着睡衣。 会穿这种运动夹克的人,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呢?夹克看起来还很干净,并不脏,不像是做工的人。是学生吗?大概也不是吧!看看自己手上的皮肤,还算年轻。 漫无目的的走着,前面好像有车站,快步走过去看看,车站入口有“高圆寺”的字样。 高圆寺!我知道是中央线的一个站。但是除此之外,不管再怎么努力想,也想不出别的了。 天色已暗,月台和剪票口的灯都亮了。大概是星期六的关系吧?车站里的人并不多。突然觉得有点冷,明亮的日光灯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让我不知不觉地踏入车站内。 站在车站内环视四周,不管是看板、剪票口的站员、海报等等,我都仔细地看了又看。可是仍然没有收获,我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今天已经有多次这样的感觉了)。看来今天晚上只好找一家便宜的旅馆,先住个一晚再说了。因为钱包里的钱很有限,而且说不定明天我就想起自己住在何处了,所以我完全没有去租一间公寓的想法。情况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去派出所求助。但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警察的样子,我就有排斥感。这倒是一个意外的发现。 走过电车站的时候,我想过要不要搭电车乙的问题。但是与其到处乱走,还不如留在原地比较安全。我想:既然我是在这里迷失自己的,能够找回自己的地方,一定也是这里。 我无精打采地在高架桥下走着,然后钻进充斥着霓虹灯看板的小巷子里。这里应该可以找到便宜的旅馆吧。 才刚刚入夜,路上却已有几个醉汉,和他们擦肩而过时,我竟然有—种熟悉的感觉,这个感觉让我出现一种难以理解的情绪大乱。 从长椅上醒来之后,我第一次有这种情绪。那是一种“梦中见过”的熟悉感吗?我好像在体验曾经有过的经验……这样的感觉,在我心里引起一道龙卷风。 化着浓妆,站在纸灯笼旁说话的胖女人、女人身后半掩的门、从门内泄出的紫色灯光、门内的洋酒柜……这些东西我全部都记得!这真是奇妙的感觉。忘记自己是谁,也下知道自己来自何处的人,竟然可以“看见”未来几分钟后会看到的事。 记忆的龙卷风开始在我的脑中狂飘。我的脑子里出现“我知道”这个念头,前面的街角一转弯,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站着,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在一起。女子往我这边跑来,她想逃离那个男人。 走到酒馆街的尽头,我来到一条街灯盏盏相连的小巷。在街灯之间最暗的地方,戴着墨镜的男人和穿着迷你裙的女人,正在那里激烈地争执着,周围没有其他的人影。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啪”的一声,男人打了女人一巴掌。女人露出空茫的眼神,双膝刚好跪在男人脚边。 最后,跪坐在黑色的水泥地上。女人像是下了某个决定,很快地站起来,朝我站立的方向跑来;男人反射性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女人的左手,但是很快地又松开手,于是女人便跌倒,趴在我前面的地面上。我的脑子嗡嗡作响,脑中似乎一片空白,思绪愈来愈缥缈。虽然很难解释,但我对眼前的事,完全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愿,甚至连自己的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太不可思议了,我很难说清楚这种心理。 可是,我还是下意识地缓缓弯下我的膝盖,并且将手伸向匍匐在我脚下的女人。不过,我的视线并没有投向她,而是看着前方那个戴墨镜的男人。 从身后传来的啪嚏啪嚏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正全力地向这边跑来。好像是某一个具有良知的市民,要来搭救这位可怜的女性了。 对我来说,事情怎么演变我都无所谓,并不是我不关心她,她的长相甜美,是那种会让男人喜欢的女人,我很“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可能不关心她。我只是不想关心下几分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早已“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这一切都已经有了固定的命运。 跑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抱起那个女人。这个年轻的男人有一点眫,剪着一头像日本厨师般的短发。但是女人激烈地扭动身体,挣脱年轻男人的手,扑向我的胸前。 好痛!女人的头靠在我的胸前时,我意外的感到强烈的疼痛。戴着墨镜的男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然后转身离去。年轻而有点胖的男人站在原地,并以依依不舍的眼神看着我这边。 “对不起。”那个女人边说边哭。 “为什么?” 年轻男人大声叫道,但是终究还是走了。看来他们是互相认识的人。 这一瞬间我终于懂了。此刻我虽然丧失记忆,不记得过去的事,却能知道“未来的事情”。在我身上即将发生的事,今后将我卷入而展开的故事,全都已在我脑中。 明白这一点,让我有了其他的许多发现。我发现我全身无力,虽然站着,却觉得非常疲乏、四肢无力。我好像坐在输送带上,随着输送带的运转,四周的景物也不断的变化,事件时时刻刻地演变,时间也随之流逝,而我,只是当事件发生时,确认它发生的顺序。 女子抬起头。她有着高高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嘴唇丰润,肤色白皙,睫毛很长。因为她的头发只达肩膀的部位,所以个子应该不算高。 “对不起。”她又开口说。 在她抬头让我看到她的脸以前,我的脑中已有一个抬着头的女人的脸。两个女人的脸是一样的。印在我脑中的女人微笑着说:“不要抛下我。” 眼前这个现实中的女人也微笑地说:“不要抛下我呀!” 眼睑中的女人说:“嗨,走吧!” 眼前的女人也说:“嗨,走吧!” 这两个像双胞胎一样的女人,都有着可爱的长相,虽然不是美女型的女人,却是有如小恶魔般,令人爱怜的女子。 “在这里休息好吗?”两个女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了。 前面有一家咖啡馆。我的意识愈来愈模糊,膝盖愈来愈无力。砰,我的臀部碰触到硬硬的东西——是石头阶梯。 第二章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咖啡馆最里面的沙发上。 “啊!”我下意识地想坐起来。 “躺着躺着!不要动呀!”一个女性的声音说道。 刚开始的那一瞬间,我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怎么了,但是刚才的事情很快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没有理会那个声音,仍然坐起身体,并且环顾四周。咖啡馆里似乎没有别的客人。 “你怎么样了?还好吗?”一个老板模样的人端着杯子,一边走到我身边,一边说,“喝点热牛奶,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我很感激地道谢了。 “是我和老板一起把你扶进来这里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女子的声音很清脆。我挺起身体,好好地坐在沙发上。 “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我只是有点累。” “喝牛奶吧!”那个年轻的女子说。 “今天的事都很奇怪……”我边说边喝牛奶,但是嘴巴一碰到牛奶,一股想吐的感觉立刻涌上来。奇怪,刚才还不会这样呀!为什么身体一下子变得不舒服起来了?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让自己的身体靠着椅背,努力思索自己的名字。可是,还是想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许人。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我问那个年轻的女子。她回答道:“没有。是第一次见面。” 我仔细地端详她。她有着一张圆脸,鼻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眼睑上有褐色的眼影,粉红色的嘴唇,还有一口美丽而整齐的牙齿,下巴有点尖,皮肤白皙。她当然称得上是美人,但是用可爱来形容,或许更恰当。总而言之,她有一张非常吸引人的脸。 此刻她低着头,眉头紧蹙,右手覆在稍微抬起的膝盖上。当她的右手稍微挪开时,我看见她膝盖部位的丝袜破了,膝盖上还有一点点血迹。 “啊!你受伤了?” “嗯。我在想要不要脱掉袜子呢?”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她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啊?”突然而来的问题,让我更说不出话。而且,我也发现那种可以“预知未来”的感觉,似乎已经消失了。 “我的名字……”就暂且说个假名吧!可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任何可以使用的名字。 “对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应该先报姓名。我叫石川良子,你呢?” “这个……我是……” “唔?” “说来你或许不相信……我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听到我的说法,她笑了。她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 “那么,你的职业呢?” “老实说,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好吧,让我来猜猜看。”她边笑边说。 “那就拜托你了。”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你是建筑技师?对不对?” “或许吧。” “是装潢设计师?” “这个嘛……从我身上的服装看来,有此可能。” “我说对了吗?” “我说过我亡心了。” “你这个人真有趣。” “我是什么职业,现在都无关紧要了。对了,刚才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是谁?你的丈夫吗?” “什么丈夫!我才不会这么年轻就结婚。” “你几岁?” “十九。” “十九?确实还很年轻。” “你呢?” “我?我……” “该不会又忘了吧?” “确实如此。” “你真是怪人耶!你的警觉心未免太强了吧。”她犹豫了一下子之后,才像下定决心般,开口说与那个戴墨镜的男人的关系。他是她以前的男朋友,现在已经分手了,但是对方还会不时来纠缠。 “他有工作吗?” 她摇摇头,说:“他逼我去酒店工作,自己则白天打‘柏青哥’,傍晚就去麻将馆,深夜就四处喝酒。像我这样的故事,是很常见的。” 我虽然频频点头表示了解,但是脑子里却开始模糊起来,因此她的声音变得有时好像有回音,有时远,有时近。 她又说:她是宫城县松岛地区的人,因为向往东京,所以高中毕业后,就到东京谋职;结果一脚踏进酒店的夜生活世界,也被吃软饭的男人缠住。 “什么?”她好像又说了什么,我因为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所以开口问。 “我说,你能帮我吗?”她说。 我的精神恍惚,总觉得自己还睡在公园长椅上。一定是的,眼前的种种并非现实,而是虚幻。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呀!”她又说。 老实说,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我的脸色很差吗?我想去厕所,也想照照镜子。” “厕所就在那边。你可以自己去吗?需不需要我扶你过去?”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 我站起来,但是从头到脚都无力,整个身体都在摇晃。头痛又来了,胃也很不舒服。扶着墙壁走到厕所,推开上面写着“TOILET”的门。 左手边就有镜子。我双手抓紧洗脸台,看着镜子里的人。这一刻的恐怖感,我想我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吧!我想大叫,但是过度的恐怖让我叫不出声,喉咙深处发出齿轮剧烈空转的声音。 镜子里有一个奇怪的物体,那不是人。那个物体虽然有人的形体,但是,在头部的位置上,却有着复杂的、像叶脉一样的纹路,使得原本应该被称为头部的地方,像是长了一颗红色哈密瓜。 我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终于了解有人因为恐惧,而头发倒竖的情形了。 不敢再看镜子了。但是,刚才所看见的景象,已经牢牢地印在眼帘里,怎么样也甩不掉了。我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厕所肮脏的地板上,虽然勉强控制住强烈冲击着喉咙与胃部的呕吐感,可是泪水与口水却已流满面。 嚓!头上传来开门的声音。 “怎么了?你又昏倒了?”男人的声音从天而降。是那个老板吧? “不是,我只是滑了一下。” “我看你还是快点回家吧!”他一边扶我起来,一边说着。 “要紧吗?”是她的声音。女性尖锐的声音,让我的头发晕,眼前似乎又出现视觉上的幻象,女人背对着我蹲着,她伸直了背,慢慢站了起来,一回头,她的脸…… “哇!”我发出惨叫的声音。我看到一张和刚才镜子里一样,像红色哈密瓜的脸。 “让我出去!”我大叫。 在老板和石川良子的两旁搀扶下,我被拖到咖啡馆的入口处。 老板用身体抵着门。我茫然地看着石川良子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摺叠得细细长长的千圆纸钞。一千圆的纸钞?……我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摇摇晃晃地走下咖啡馆的石阶。 “不要紧吧?可以回家吗?”老板问。 “没事了……”我赶快说。 石川良子走过来,再度扶着我。老板走了,我的体重便完全依赖在石川良子纤细的身体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对她说:“快点回去吧!我们去你住的地方。” “为什么?”她有点不明白地说,“为什么去我住的地方?” “对不起。这样说话很失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样说了。真的很抱歉。” “算了。去我住的地方也可以,但是……”她好像不大愉快的样子。 第三章 石川良子住的地方,位于一栋木造两层楼公寓的一楼,离那个令我开始混乱的小公园好像并不远。穿着鞋子进入走廊,走廊的日光灯阴暗。 插入钥匙后,门很快就被打开,门后的红白格子门帘随着门飘飞而出。 良子急急忙忙钻过门帘,里面的日光灯好一会儿才亮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才听到她说“请进”的声音,刚才她大概在整理房间吧!我脱掉鞋子,进入房中。 在日光灯的帮助下,室内的摆设、布置一目了然。窗帘和床罩与门帘一样,都是红白相间的格子花样,地毯是红色的,所有的家具都是白色的,室内有淡淡的香水味,柜子上有猫熊布偶,显示这是一间女孩子的房间。 “请坐。” 她指着房间中央的被炉位置说。我如释重负,像崩溃般地跌坐下来。 “你想躺着也行。没关系的。” “不好意思了。”我说着,然后毫无顾忌地躺下来。我觉得我的身体快支撑不了了。 但是一躺下来,立刻觉得胸部好像曾经被拳头重重打击过一样,痛得要命。眼前有几本男性的杂志。 “我要开电视了。”她打开黑白电视机,里面正在播西部片。房间里还有一座洋酒柜,这应该是男人的东西吧!我想起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惧意。我想:或许那个男人会回来这里,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万万敌不过他。石川良子想要我当保镖吧?现在的我绝对没有这能力。 “肚子饿了吧?” “不,不饿。”我的肚子虽然空空的,但是一直有思心、想吐的感觉,所以根本不想吃东西。 “骗人,你一定饿了。为了谢谢你,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吧!” “谢我?” 要谢我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呀! “不用谢了。对了,刚才那个男人会回到这里吗?” “不必担心这个。”良子淡淡地回答,接着又说,“我去附近的夜间超市买些东西回来煮。你等等,我去去就回来。” 她掀开靠着墙壁的一条红布,在天花板的日光灯反射下,那里光芒乍现。我不由自主地避开那道闪光,强烈地感到害怕。那是镜子的反射光!刚才在咖啡馆的镜子里看到的情景,还在我的脑中盘旋,一想起来,我就会发抖。 对着镜子补妆之后,她走过来,很有精神地对我说:“等我回来呦!”才开门出去。 走廊上凉鞋的声音远去了,电视里传来枪战的声音。现在除了看电视外,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眼睛盯着电视的时候,睡意渐渐袭来。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子,张开眼睛时,被炉的桌子上面,已经有一个正在冒烟的锅子,石川良子一脸认真地搅拌着锅内的食物。 “嗨!”我轻轻出声,并且小心坐起来,避免摇动到被炉桌子。 “啊,你醒了。”良子说,“我在煮清炖鸡肉。” “看起来很好吃。” “你已经能吃东西了吗?” “嗯,能吃了吧!” 但是,和她一起吃东西时,我心里却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们俩同桌进食的时候,既像是熟识的朋友,或住在一起很久的家人或情人,也像是两个陌生人,互相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想法的两人。为什么我会突然有这种怪怪的感觉呢?我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心理。一般来说,在一个可爱的十九岁少女家里,吃着少女亲手料理的食物,应该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恰的事情吧! 可是,我心中却对此有着抗拒的心理反应,总觉得自己不适合处在这种暧昧不明状况中。感觉自己好像很焦虑不安,仿佛还在工作中,不应该在这女孩家逗留,可能就是这种心虚的感觉,让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另外,今夜我要睡在何处呢?这件事还没有解决,也让我无法安心。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问。 “嘿嘿嘿,为什么呢?”她说。她的语气与说话的方式,竟然拥有消除我心中疑虑的力量,“老实说吧,我是有阴谋的。” “阴谋?” “不错。” “什么阴谋?” “我想明天搬家。” “搬家?” “对。要我自己一个人搬家,我恐怕做不到,所以我想找人帮忙。” “你找上我了?” “对呀,一时之间我又找不到别的男人。” “明天就搬的话,不是太急了吗?” “这样才能逃离那个男人呀。” 这个理由倒是可以理解。 “你会开卡车吗?” 开车?——我试着在脑子里想像开车是怎么一回事。方向盘的样子、各种踏板、控制杆等等,我都知道怎么操作;看来我好像会开车。但是,我的心里还是有点下安,因为我没有驾驶执照。 “可是,我没有驾驶执照,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良子的表情先是有点奇怪,不过很快就笑嘻嘻说:“没有驾驶执照也没有关系啦。” 她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觉得没有驾驶执照确实没有关系了。 “说得也是,应该没有关系吧!” “绝对没有关系。” “嗯,我吃饱了,谢谢招待。我想我必须去找今天晚上睡觉的地方了。” “睡在这里就好了呀!” “这里?” “是呀。” “方便吗?” “方便。”她很轻松地说,“你不会做奇怪的举动吧?” “不会。” 我已经没有力气做什么奇怪的举动了。 “那你就睡在这里。” “你呢?” “我可以去我的朋友那里睡。”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朋友吗?” “那么,我们就都睡这里。行吧?” 她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呢?她说的话与表现出来态度,都非常自然,不像是脑子有问题的人。 我一定是在作梦!我不禁再涌起这种想法。事情的发展,竟然和自己希望的一样。这么好的事,不是在作梦,是什么呢? 第四章 张开眼睛时,发现这次躺在红色的地毯上。对摺的坐垫,成了枕头,身上也有一条被子。虽然头还有一点痛,但是身体已经舒服很多了。 记忆呢?脑筋一旦清楚,立刻想搜寻应该在脑海里的记忆。但是,昨天在公园睡醒以后的事,很快就想起来了,睡醒以前的事却仍然一点也想不起来。看来我得到了相当严重的丧失记忆症。 我站起来,先看看四周,良子并不在房间里;再看看时钟,才八点。因为昨天晚上九点就睡了,所以这一觉算是睡得很充足。我的夹克被摺得整整齐齐,放在房中的角落。 被炉桌上有一张白色的纸,纸面上的字迹圆圆的很可爱,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写的字: “我去买东西,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良子。” 昨天晚上遇到一个十九岁女孩的事,果然不是梦。 如果我真的一直坐在这个房间里等,待会儿就会看见她高高兴兴地回来,并且为我煮咖啡吧?和美少女面对面吃着吐司与蛋的早餐画面,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呀!虽然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现在的情况当中,但是这件事的过程,却似乎都照着我的幻想在进行。那种“虽然不能知道自己的过去,却能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的感觉,现在好像还存在,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走廊的水泥地板那边,传来凉鞋的声音。良子回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证明我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而不是“等待”。 门开了,一阵风跟着吹进来,室内的家具和窗户发出轻轻的鸣动声音。 “啊,你醒了?”她说。 她摆好鞋子,抱着纸袋进来,把袋子放在被炉桌上,又把东西拿出来。是三明治和沙拉。 “要咖啡还是红茶?” “都好。随你喜欢。”我回答着。不知为何,我心头有些难过,我有种预感,觉得这样下去的话,将会伤害到某个女性。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呢?莫非我已经结婚了,不该再接近别的女性? 但是,面对冒着热气的咖啡时,我的心里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安心感。 “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是吗?” 每多一次交谈,就觉得自己向着无可救药的境地靠近一步。她的存在成了我现在不安的心情的一剂灵药。不可否认的,在我的心里,良子的分量正在逐渐加重。她呢?她对我的感觉又是如何呢?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只为了找人帮忙搬家吗?那么,搬完家之后,我是否就变成没有用处的人了?会不会搬完家之后,我和她就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想到这里,就觉得悲伤。万一又变成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那我该怎么办? “真的要搬家吗?” 我下意识地问,她点头答道:“我想搬家。你可以帮我吧?” “可以呀!” “那就拜托了。” 吃完饭后,我们坐在摇摇晃晃的中央线电车。中央线这名称一进入我的脑子,我立刻就想起这条电车的起站、终点站是哪里。我记得电车各站的名字,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真是奇怪啊! “现在要去哪里?”我问石川良子。 “还不知道。等一下想换东横线。”她的手拉着电车内的吊环,说道。 “换东横线?要干什么?” “当然是找房子呀!” “找房子?你还没有决定搬家的地点?” “是呀。” “还没有找到房子,你就要搬家?” “没错。” “而且今天就要搬?” “不行吗?” “不是不行……但是,搬家要用的车子呢?” “向租车公司借车的话,以后很容易被调查出来,所以不能租车。高圆寺那边有一位做泥水工的大叔,答应把车子借给我。他说星期天他不用车,所以可以借我用。你会开卡车吧?” “我会吧。但是……我没有驾驶执照。” “没关系啦。” “没关系吧。” 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就轻松地点头了。 我们在涩谷换乘东横线的电车。良子说东横线的电车给人很富有的感觉,所以很喜欢这一条线。电车摇摇晃晃地前进。涩谷渐渐远去了,车内的人愈来愈少,我和良子并坐在一起,有时说点话,有时话题中断了,就看着车窗外飞逝过去的电线杆、树的影子和地面。 “啊,就是这里,下车了。”良子突然叫道。 就这样,我在还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情况下,便随着良子在“元住吉”这个地方下车。这是个我完全陌生的车站。我对高圆寺站或多或少有些感觉,但是对“元住吉”这一站,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走出位于地下的票口,上了楼梯,来到地面后,立刻就看见一家蛋糕店。蛋糕店的对面就有一家房屋仲介公司。良子很快的推开仲介公司的玻璃门,走了进去。年轻的她,做起任何事,一副什么也不怕的样子,不仅勇敢前进,还带着点硬干的味道。 和良子的表现相较,我就像一个突然被带到陌生地方:心中充满不安的异乡人;而十九岁良子的纤细手臂,就是我这个异乡人的依靠。这里离高圆寺相当远,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大概无法追到这里吧! 我们很快就找到出租的公寓了。仲介公司的老板带我们去看房子,老板口中那间便宜又好的房间,离车站步行约七、八分钟,是一栋两层的木造房屋。从马路的这边看去,那是一栋涂着褐色油漆的房子,房子的后面就是东横线电车的轨道。电车经过的时候,一定会吵到住在里面的人吧!面对轨道那边的房子墙壁上,铺着马口铁皮,涂的是淡绿色的油漆,墙上还有小小的窗户,窗户后大概是房子里的走廊吧? 不知为什么,元住吉这一带的公寓房子,墙壁上大多铺着马口铁皮,而且漆着绿色的油漆。这种迥异于中央线沿线的房间造景,给人一种贫困的感觉。可是这种穷酸的样子,却正好符合我目前的寂寞心情,让我觉得安心。对想远离东京隐居起来的人来说,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建筑物的左手边,是快速道路的立体高架桥,东横线的轨道就在高架桥下穿越,形成大卡车在电车上方行驶的情况。桥的影子遮住了公寓的一半,桥下有个小公园,公园里有砂坑、攀登架、秋千、长椅子。因为位于桥的正下方,几乎晒不到太阳,但它仿佛成为这栋公寓的专属园地。 拉开玄关的玻璃门,脱掉鞋子,爬上右前方吱吱作响的阶梯,右手边的第一间,就是我们要看的房间。六张榻榻米大的起居间,加上三张榻榻米的厨房,没有卫浴和厕所,墙壁又旧又脏。因为良子现在住的地方总共只有六张榻榻米大,所以这里比刚才的那个房间宽敞一点。 后方是电车的轨道,旁边是大卡车行驶的高速道路,这样的房间一定很难租出去吧!仲介公司的老板说:一楼还有空房间,但是二楼房间的视线比较好。良子没有多做考虑,很快就签约,租下房子。她一定是一心一意地想早点离开高圆寺那个地方吧! 第五章 回到高圆寺,吃过简单的午饭,我们立刻前往良子说的泥水匠店里。那位她认识的店主一脸狰狞、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良子和他交谈,商借卡车时,他不时摸着良子的肩膀、腰部和手臂,乘机揩油。 良子说他是店里的熟客,由此可以猜测出良子在什么样的店里工作了。良子向对方介绍我时,说我是她的哥哥。 虽然觉得自己会开车,但一坐上驾驶座,手一碰到方向盘时,却没来由地觉得十分厌恶,头痛起来,胃也变得下舒服了,很想立刻离开驾驶的座位。 我得很努力,才能压抑一直往上窜升的不愉快情绪。为什么会这样呢?那种随时想揍人的心理,让我怀疑自己以前是一个流氓、混混。 “没问题吗?你真的会开车吗?”店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让我十分火大,真想赏他一拳。听到良子的声音,及时制止了我的冲动。 “谢谢您啦,车子就借给我了呦!”良子撒娇地对店主说。 此时,我第一次有不想恢复记忆的念头。我很担心,该不会以前我就是一个暴戾的人吧?我的心里有股杀戮之气,我带着这股杀戮之气,开着卡车往前冲、转弯、闯过几个红绿灯。 虽然良子说她的东西不多,但是,一旦要搬家,打包起来之后,却发现行李出乎意料的多。良子大概是收拾那些易碎的陶瓷器皿嫌麻烦,所以把那些东西都送给住在隔壁房间的人了。 一些属于男人的破烂东西,都被丢进大的塑胶袋里,那只猫熊的布偶也被丢了进去。因为只搬走大型的东西,小东西不是丢掉,就是送人,这样的搬家方式还算轻松,所以我们很快就得以离开高圆寺。 对于无家可归的人而言,能够开着卡车到处去,以车为家,也是不错的生活方式。想到这里,我开始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坐在副驾驶座看着地图,帮忙看路的良子,看起来也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一离开高圆寺,她的表情就变得开朗了。这些日子,一定让她有很多下愉快的回忆吧! “你的工作呢?”我这么问她时,她告诉我已经辞掉了。昨天晚上和那个戴墨镜男人的争吵,一定也是她离开工作的原因之一。 在良子的指示之下,车子来到沿着多摩川的道路上。已经是傍晚的时间,夕阳隔着河边的草地与河面,落在对岸的大楼屋顶上。 昨天从公园的长椅子上醒来时,正好也是这样的时间。我现在的一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时间上才过了一天,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星期。风很舒服,一点也不会凉。良子的头发,被河边的风吹乱了。 “稍微停一下吧!”良子说,“我想到河边坐坐。” “行李不会被偷走吗?” “放心啦!”她笑着说。 把车子停在路边后,我们小心地踩着河堤上的草,往河岸边走去。走在后面的良子伸手过来,我就牵着她的手,扶着她走。走下堤防后,我们的手也没有松开,仍旧手牵着手,沿着河边走,欣赏河面的景色。这一刻真是幸福。 良子完全没有过问我丧失记忆的事,她一定还是以为我在开玩笑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此刻实在太轻松了,昨天的痛苦与无奈,已经随风消失,不复存在。 仔细想想现在的自己,因为没有过去的障碍,所以好像也没有烦恼,毫无疑问是个幸福的人。我像刚刚诞生的人,拥有完全的自由,又有一位可爱的女子作伴,这位女子似乎又不讨厌我。看来,丧失记忆并不是坏事。我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良子,我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昨天晚上如果没有遇到她,我必定得找一家便宜旅馆过夜,忍受便宜旅馆里那种馊味。然后今天早上一起床,就会开始心急地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到了现在这样的傍晚,心底会是如何忧虑,恐怖。 如果没有良子,我现在一定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一定会处在绝望当中。光是用想的,就觉得不能忍受,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良子。对现在的我而言,良子实在太重要了。或许她也同样需要我,而且并不是只要我帮忙搬家而已,那就太好了。 她在我旁边时,我感觉到心里就有一股暖流。我不想离开她了,不想再回到在那个公园时的情境了。才一天的工夫,她就深深地盘据了我的心,我甚至觉得: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她,为了她,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黄昏的河面,渐渐被夕阳染成金黄色。良子的影子在废弃的船只与河岸之间飘动。我好像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拔钉子的声音。啊!以前好像也有类似现在这样的感觉,那个时候的我,接下来会怎么做呢?现在是重要的时刻,我却手足无措。 “喂!”我突然大声喊。飘动的影子静止不动了,我好像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良子战战兢兢地走到我身边。一切已经开始了,再也回不去了。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我想要伴在她身边,不想失去她。但是,要怎么说,她才能了解我的意思呢? “你相信丧失记忆这种事吗?”我说。 “你说了,我就相信。”她说完话,就沉默下来,好像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没有朋友,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觉得开口述说自己如何的寂寞,实在不像男人的行为,“我的意思是……”放弃迂回的说词,还是直接的说出心里的意思吧!我说,“你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吗?” “相信。”她很爽快地回答,“因为我有经验。” “真的吗?” “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说了:“昨天晚上。” 我放心地闭上眼睛。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幸福的感觉浮上心头。但是,就在感觉到幸福的同时,我也察觉到自己心灵的干涸。我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一切,但我感受到我的心是一块干涸的田地。不过,从现在开始,这块田地将变得不一样。神呀!我衷心地感谢。 一个柔软的东西靠到我的胸前,我微微地张开眼睛看,是良子的头。良子伸出手,温柔地抱住我的背。 第六章 行李都搬进房间里后,我们立刻把卡车开回高圆寺,还给那个老板。虽然老板一再询问良子新居的住址,但是都被良子巧妙地把话转开,她完全没有透露一点点新居的讯息。 接着,我们赶上当天的最后一班东横线列车。进入车厢,列车一启动,我们不禁相视而笑。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吃软饭的戴墨镜男人,而我也搭上末班,开始新的人生。 回到新家时夜已深了。电车虽然已经停驶了,但是卡车驶过高速道路的隆隆声响,远超出我们所能想像的吵。每次一有大型的卡车经过,房子就整间地震动起来。但是,在橙黄色的电灯泡光芒下,墙壁上的污痕,已经没有白天那么明显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如果我们能够在这里过着不被人打扰的隐居生活,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 暂且不管还未整理的行李,我们以速食面充当宵夜。因为没有餐具,所以只好就着锅子吃,每次不小心头碰头的时候,我们就相视而笑。 该怎么形容这锅速食面的味道呢?我心中的疙瘩,好像因为这一锅面,而消失殆尽了。没有这种经验的人,大概很难理解这种感觉吧!经历了几乎无法呼吸的煎熬,终于获得幸福的感觉,使我决意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做任何事。 搬到新家后的一个星期里,每天都过着梦幻般的日子。我完全不想恢复记忆,也没有任何悲伤的感觉。我们的活动范围,就是元住吉的车站附近,有时也在大型卡车行驶的高架高速道路下散散步,有时则沿着东横线的电车路线走走。日子一点也不会无聊,走在以前从未到过的市街,和以前从未见过的人打招呼,逛逛小商店,到超级市场买点必需品,一天换一家小咖啡厅,寻找趣味的小店……我们过着每天都像在冒险的日子。 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借用了石川这个姓,把自己当成石川良子家的义子。只是,每天过着闲散的生活,我们很快就会没有钱,不出去工作赚钱不行了。看到征求店员的招贴后,良子开始到车站前的蛋糕店工作,我则仍旧过着优闲的日子,每天只负责接送良子上下班。我不想和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一样,靠良子赚钱,自己过吃软饭的日子,因为那样最后一定会被良子嫌弃,所以我也想去工作。然而,去到职业介绍所,因为没有任何身分证明文件,很难找到工作,无奈之下,我只好又过了一星期的闲散日子。 有一天,我和良子碰头后,良子说这附近有一个工厂正在应征工作人员,坐电车只要十分钟就到了。那家工厂因为急着找人,所以并不要求正式的履历表。虽说不要正式的履历表,但是总还须要一份上面至少有名字的简历吧?目前我也用良子的姓氏,但是还没有名字。我说:既然姓石川,名字就叫“五右卫门”吧!(注:石川五右卫门,日本安士桃山时代的盗贼头目,事迹常被拿来编成戏剧,写成小说,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怪盗。)良子听了大笑,她不赞成,还说:“我喜欢‘介’这个字,你的名字叫做‘敬介’好不好?”于是,“石川敬介”就成了我的名字。 工厂位于菊名车站。第二天一早,我就过去看看,结果很快就被录用了。大概真的是正在缺人手吧!不过,工厂的人告诉我,刚开始只能有打工的待遇。不需要履历表,也不用缴交照片就可以工作,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根本不在乎拿什么样的待遇。 良子买香槟庆祝我找到工作,我们又出去外面庆祝了一番。房子已经安顿好了,我们也熟悉了元住吉这个市街,已经是元住吉这里的居民了。 但是,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无法解脱的障碍,那就是“镜子”。自从在咖啡店的厕所里照过镜子以后,我就不敢面对镜子。走在路上,看到镜子时,我就会闪开,并且绝对不进有镜子的咖啡店;回到家里时,也永远背对良子的梳妆台。 虽然觉得这样很对不起良子,但是我就是害怕面对镜子。终于有一天,梳妆台不见了,良子将它送给邻居。我很不好意思的问良子:“没有梳妆台,你不会不方便吗?” “我还有携带型的小化妆镜呀!”良子不在乎地回答。 没有了镜子后,我的日子每天都很平静,良子的生活也很平顺,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并没有追到元住吉这个地方。开始工作以后,我总会在呼气时还会冒着白色水气的寒冷清晨,和良子并肩走向车站。但是,我们会避开匆忙的上班族群,稍微绕路,看一看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苏醒的街道。 还没有拉开百叶窗,仍然处于睡眠状态的早晨街道,与白天时的风情截然不同,给人生硬的感觉。路上有时会有水洼,反射着朝阳的光芒,我们会用力踩着水洼,让水珠飞溅,再走过去。 本来到了车站的剪票口时,我们就应该说再见的,但是良子上班的时间还没到,所以她会买一张最近距离的车票,跟着我进月台。我说这样太浪费了,她便说中午吃便宜一点的东西就可以了。 一走出工厂所在的车站,来到车站外的路上时,碰到的人都是同样前往工厂的工作人员。我混在其中,默默地走着,其他人也是无言地前进,彼此之间不做什么交谈,也谈不上什么事情,于是空气中就好像只剩下杂沓脚步声了。但是,我喜欢这种沉默的孤独感,也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早晨刺骨的寒意、呼吸吐出来的白色雾气、无言的人群……这一切都让我很满足。 我的满足,都是良子所赐。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雾,都只是剩下痛苦,她是让我咬紧牙根撑下去的最大要素。 工厂的工作并不难,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穿着工厂发给的补丁已经破了的灰色工作服,将聚丙烯塑胶板加工成展示箱。先将大片的聚丙烯塑胶板,切割成既定的尺寸,再加热弯曲成型,冷却后撕去保护膜,磨平棱角后,再使用装在注射器内的接合剂,黏合已成固定形状的聚丙烯板,并且黏上补强用的三角柱,就可以了。 除了制作展示箱外,有时手边的材料用完了,还必须到仓库,将聚丙烯塑胶板搬出来;这些东西可重得很,有时也要帮忙把做好的成品抬上卡车;有时也会随车,将成品运送到东京。 这份工作几乎没有加班的必要,所以五点钟的下班时间一到,我就能离开工厂,步行到菊名车站,坐上摇摆的电车,回元住吉的市街。到了元住吉的车站后,我会靠着车站内的柱子,等良子下班;良子下班后则会提着卖剩的蛋糕盒子,朝我等待的地方走来。然后,我们就肩并肩地走回家。 回家的途中,我们会先找一间咖啡馆坐坐,喝一杯咖啡。其实,我们两个人赚的钱有限,合起来并不多,每天这样喝咖啡,实在相当浪费,可是,这个浪费却带给我们什么也比不上的快乐。 在工厂里做着单调的作业时,我最期待的事,就是黄昏时和良子到咖啡馆喝一杯咖啡。有了这个期待,我才能在沉默中提起精神工作。可能是我们之间没有所谓的恋爱阶段,所以明明回到家里也可以喝咖啡,还是想去咖啡馆喝。我们在同居后,才享受恋爱的感觉。 我不讨厌元住吉这个地方,但是走在这个不是很整洁,又有点枯燥乏味的市街,我偶尔还是会有不安定感;即使我已经站在公寓的玄关了,那种不安定的感觉也没有离我而去。不过,只要一钻过门帘,进入房间里,我的心情就不一样了。房间里有良子的气味,让我觉得温暖。 这里的房间里,也挂着和高圆寺时一样的布帘子。不管是唯一的窗户,还是壁橱、门的入口处,都垂挂着布帘子。良子说:房间里挂着帘子,让人心情平静。确实如她所言,每当电车经过,整个房间都震动起来时,布帘子好像遮住了外面的世界,替我们阻挡了外界的一切。 坐在被炉里,手臂揽着良子的肩膀时,我就有“现在即使死了,也不觉遗憾”的念头。良子的侧影非常可爱,这样的幸福感,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经验。我不认为丧失记忆以前的任何幸福,会比现在的幸福更好。 躺在床上时,良子常常会说:“但愿这样的幸福,可以永远继续下去。”虽然我会回答:“就让它继续下去吧!”但却觉得自己在说谎。我下意识地认为眼前的这种生活,和我真正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这让我觉得悲伤。我觉得我的这种情绪,和丧失记忆这件事有关。 第七章 和良子一起生活了两个月后,五月份发薪日子到了。某一天我在公司的寄物柜室换衣服,准备下班时,部长走到我背后,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背上,问我:“今天晚上有空吗?”拍拍部属的肩膀,或用手摸摸部属的背,是某些上司对部属表达亲切的方法。这位大竹部长,正巧就是这样的上司。 我觉得有点烦,他无非是要邀我下班后一起去喝一杯。不管要谈什么事情,他们总喜欢一边喝,一边谈。喝酒时的话题,通常和女人、赌博、唱歌有关,这些都是离我很远的事情呀!想到要谈那一类的事,我就觉得痛苦。 果然,部长确实是要邀我去喝酒。我心里很想拒绝,反正同事之间我早有信鸽或其他的封号,就让他觉得我是怪人吧!正开口拒绝时,部长却说要谈谈和工作有关的事,而且是不错的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打电话到蛋糕店,告诉良子,今天不能去接她了,直接回家里等我吧! 我和部长坐在挂着绳门帘的小酒馆内,这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所幸刚开始的话题内容对我来说不是坏事。 部长说:“最近你这一课的表现很好,所以明天发薪时,会有特别的奖金。这是我向上级要求的奖励,明天别忘了带印章。”部长的用意,其实就是要部属的我,记住他的好处。 平常的薪水是直接进入银行户头的,但是特别奖金领的是现金,所以须拿印章去领。我没有印章,不过,既然用了良子的姓,拿她的姓氏章去领钱,应该没有问题。我心里这么想着。 “以后也要好好努力咯。”部长用他那拖泥带水的语调,唠唠叨叨地说着。他已经开始醉了吧。那种含糊不清的说话方式,我听了很不习惯。 我频频看着部长的脸。五分头、狭长的脸型,因为酒精而红润的额头,额头上有数条深深的皱纹;眼睛相当大,眼睑、眼睛的下面和眼尾,也有不少细细的皱纹。这张脸的表情,由无数皱纹组合起来,于是隐藏在他内心的情感或想法,便藉着皱纹的深浅、疏紧,表露无遗。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红色的舌头不断翻转。一直盯着那红色蠕动的物体看,让我浑身不舒服。这是生理的自然反应吧?我很想叹气。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好像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 终于来了。我移开视线,看着小酒馆内有些油垢的夹板墙壁。 “大家都很担心你。”担心什么呢?别人的担心只会让我不舒服。 “你呀,不要瞧不起大家的诚意,团体生活总是这样嘛!我们都是团体里的一分子,同心协力是很重要的。怎么样?我说的话没错吧?”这种道理谁都知道,没什么对或错的。 “有什么烦恼的话,尽管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如何?你在烦恼什么?女人的问题?还是金钱的问题?”他自以为是地说。 “没有,我没有什么烦恼。我只是生性不爱说话。”我说。 “可是生活在这个世上,就不能这样。既然你已经出社会工作了,就会想要飞黄腾达吧?你也想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和部下吧?” 老实说,我没有想过这些事。 “听大家说,你不喜欢镜子。是吗?” 是谁说的?我下意识地躲避镜子的行为,还是被看出来了吗?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没有。” “你呀!我告诉你,你这一课的课长要调去关西了,我想推荐你做下一任的课长。”他摆出部长的架子说道。 “是吗?”我随口回答。 部长露出吃惊的表情。一般人听到刚才他说的那一番话时,大概会兴奋得跳起来,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其实没有那个心,只是以此为饵,看看我会有什么反应罢了。总之,他是想掌握我,想将我分类,然后贴上标签,那样他才会安心。像他那样的人,遇到对酒、色、金钱、权位不表兴趣的人时,就会怀疑自己的价值观,产生不安的情绪。 “因为我想推荐你当课长,所以必须对你有更多的了解。这是做上司的职责吧?怎么了?不喝酒吗?喝呀!”这是部长的命令。喝酒这种事,应该是不须上司命令的。喝酒是一种“乐趣”,是因为喜好而存在的行为。 部长似乎看出我的想法了:“你这样不行!”他又开始说教,在叫我“你”时的口气,也明显地与刚才不同,没有刚才的亲切。 “你到底在想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既然生活在人的世界,就要活得像人,否则很难活下去吧?我非常了解你想冷眼看人生,不把人世间的常态看在眼里的心态。”部长开始说一些不知所云的事。什么叫活得像人呢?每天饮酒,过着醉醺醺的日子,并且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就是活得像人吗?部长点燃一支香烟,对着我吹了一口烟,说:“年轻人容易受影响,才会说这种不知轻重的话。” 我一句话也没说。 “年轻人总是自以为是。这种经验谁都有,你很快就会清醒的。现在你可以装模作样,故作清高,但是只要我说一句,明天不给你薪水了,你马上就会面临生活上的困难吧!” 完全不想听他说话了。我沉默地看着眼前伸手可及的吉他,及门帘下的小酒馆出入口,一心想着早点回去,揽着良子的肩,坐在温暖的被炉中。门帘突然被掀开,有新客人进来了。看到新来的客人的头发是湿的,我才知道外面在下雨。不知为什么,下雨竟让我有得到救赎的感觉。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部长说。他的睑已经胀得接近红豆色了。 “你真的不知世间险恶吗?这个世界是有游戏规则的,你要清楚自己的立场才好。”他终于生气了,“好了,我要去小便了。喂,没有酒了。”他拿着酒壶,对着我说,让我吓了一跳。没有酒的话,应该对店里的服务人员说才对吧? “等我上完厕所回来,再继续说。”他站起来,震动了桌子,桌面上的杯杯盘盘就跟着乱动了。 部长进去厕所了。为了要帮忙叫酒,我伸手招唤店里的服务人员,伸出去的手正好碰到吉他,便顺手拿了吉他,放在腿上。当我的左手握住吉他的琴弦时,心里竟然有一股不知名的冲动。我好像想到了什么! 我的左手手指很自然地按着吉他弦,右手的拇指轻轻地拨动弦,弹出和音。不知不觉中,我已弹出了数个和弦。我会弹吉他!脑子里很混乱,理不清奔驰、乱闯的思绪。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吗?我能因此想起过去吗?但是,想起过去的事以后,我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吗? “喂,弹《温泉乡的悲歌》,唱!”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抬头看,一个大块头的中年男子,就站在我的桌子旁。我一看就知道,这个男人和部长是同一类型的人。 温泉乡的悲歌?听都没听过,那也不是我会的音乐吧! 部长从厕所里出来,回到我面前的位子上。 “怎么样?有稍微想一想吗?”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也把吉他放回原位。 或许我应该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免得他再次讲他的大道理,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想告诉他:我并不想在这个工厂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或发什么财,我只想早点回去,和良子在一起。 “再经历几年,你就会明白……喂!”部长的杯子空了,他把杯子递到我面前,我只好乖乖地帮他倒酒。 “实在是一个别扭的家伙。不过,你还懂一点对长辈的基本礼貌。要不要我教你一些事呀?否则你不仅无法出人头地,也没有女人会喜欢你的。” “部长,我想说几句话。”我说了,“我不会给任何人制造麻烦的,我会很努力,并且非常认真的工作。” 部长看着我,好像有点吃惊的样子。然后说:“那又怎样?身为工厂的员工,既然拿了薪水,本来就应该努力、认真的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他一口气喝掉杯中的酒,又把杯子递到我面前。这回我没有理他,决定把话说清楚。 “我会认真的做好理所当然的事。我的意思是:不爱说话、讨厌镜子这种事,并不会麻烦到别人吧?不喜欢喝酒,也……” 叩、叩!突然有人敲我的头,是刚才那个叫我弹温泉乡的悲歌,坐在隔壁桌,看起来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喝酒有什么不对?人和人之间好好相处有什么不对?这些都是人应有的行为吧?最近的年轻人真是太张狂了!”他一边吼叫,一边不停地敲我的头。 我站起来,不假思索地挥出右手,拳头直接落在这个五十岁男人胀红的脸的中央。他先是一个下蹲,跌坐到同伴的背上,接着便整个人呈大字形,趴在桌子上,桌面上的器皿因而散落满地。 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形,让周围的男人都站起来,情势立刻变得很紧张。这些男人好像都是那个五十岁男人的喽啰。其中一人抓起身旁的吉他,把吉他当作斧头,往我的头部劈下来。我举起双手防御,对手立刻改变攻击的方向,吉他直攻我的腹部。下一瞬间,吉他粉碎了,弦也断了,我跌倒在地上。 “可恶!”我使尽力气狂叫,声音一点也不像平日的我。双重人格!我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我的体内有另外—个我,这个另外的我跳起来,全力冲撞眼前剃着五分头的男人,然后就是一阵猛踢,一脚、再一脚,怎么样也停不下来。 有人从我背后抱住我,我除了下意识地用手肘去抵抗外,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接着,我的头部左侧感到一股强大的撞击力量,强烈的晕眩感立刻接踵而来。在我昏倒以前,我想到的是:有人拿椅子打我。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潮湿的黑色石头地面上,水不断地落在我的脸、肩膀和头发上。这是雨水。我想站起来,但使出吃奶的力量后,却只能翻个身,从仰躺的姿势,变成趴着。我大概是被人扔出酒馆了!虽然想立刻冲回酒馆里理论,无奈没有那样的力气。 “无药可救的家伙!”部长说。他站在不会淋到雨的屋檐下。 我的视线回到地面,发现潮湿的石头地面上,有一些血迹,而且我的嘴角也破了。血液独特的咸味,在嘴巴里扩散开来,潜藏在内心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那是杀气!这个像预感,也像记忆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感觉”,让我处于绝望的心情之中。 我记得这种感觉,也记得血液的味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看来我确实不是一个正经的人!这个念头一起,我的胃部就开始翻腾,胃液也开始逆流,流窜到喉咙,几乎要呕吐出来。 好像有人用穿着皮鞋的脚,用力踩踏我的胃一样,胃液终于窜出喉咙,象牙色的液体从我的嘴巴喷出来,飞沫溅到鼻尖。 我痛苦地趴着,鼻头上净是肮脏的东西,酸臭的胃液如丝线般地从我的嘴角,滴落到地面。胃里的翻腾停止了,胃液不再窜出,但是从嘴角延伸出来的细丝,仍然垂在我的嘴唇与地面之间。好像自己就是这样和地面有着牵系中了。 雨落下来,冲淡了地面的呕吐物与血迹。雨水变成淡红色。心里正纳闷,随即发现那是血。我凝视着那血水,慢慢地起身,跪坐在地上。头很痛,肚子也痛,全身都在痛,连精神都痛了。所有的痛,都聚集在一起了。 “真是的!”部长一边说着,一边轻拍、抚摸着我的背。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怯意,让我觉得有些意外。 “没事了。”我说,“真的没事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了。” 抚摸我背部的手离开了,部长也从我身边消失了。我突然想起那个时候:良子也以这样的跪坐之姿,面对那个戴墨镜的男人。 当时的良子,心中一定也有我此刻一样的悲惨感觉吧!真不该和部长来喝酒,以后不会再来了。只要良子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再也不要和别人喝酒。 明天还是要去领工作奖金,然后买个什么东西送给良子吧! 对了,不能继续坐在这里,该早点回去才是。我慢慢地站起来,低头看着曾经被我的呕吐物与血液弄脏的地面。 因为下雨的关系,液体的呕吐物已经淡去,只留下一些固体的呕吐物,像是我刚才承受过痛苦的一道证据。 第八章 我像爬一样的,回到元住吉的车站。雨还没停,每走一步,都会让全身一阵疼痛,我只好慢慢走着。 上楼梯还好,下楼梯时的动作,真是让我痛苦万分。手按着胸和肩,走出剪票口,我知道站员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我目不斜视,一直线地朝通往地面的楼梯走去。突然间,我的眼角看到柱子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敬介。”是良子的声音。我艰难地转头看,果然是良子。她半跑着快步来到我身边。原以为她是送伞来给我的,但是一看,她的手里并没有雨伞。 雨已经下了两个小时了,那么她应该是还没有下雨的时候就来了。车站里没有椅子可以坐,她一定是一直站着。原本高兴地走到我身边的良子,仔细看了我的脸后,脸上立刻浮现阴霾:“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 “打架了?”她又问。看着我污脏的脸,良子的表情扭曲起来,眼泪潸然而下。我心里想着:别哭呀!却没有说出口。 良子牵着我的手,扶我上楼梯时,嘴唇下停抖动,好像在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从她嘴唇蠕动的形状看来,她好像在说“对不起”之类的话。 我很意外。良子干么对我说“对不起”呢?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而且,我还得衷心感谢良子才对。 回到家里后,我看到了蛋糕和几根蜡烛。良子帮我脱掉被雨淋湿的衣服,并且擦掉我身上的脏污,在伤口上进行消毒。 “我没事了,这样就可以。这个蛋糕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生日蛋糕啊!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我很讶异:“怎么不早点说呢?这样我就有理由拒绝部长了。” 我本来就不想和部长去喝酒,那根本就是浪费时间的事。何况今天是良子二十岁的生日,是非常重要的成人日呀! “没有关系,你是工作上的事嘛!只要一起吃蛋糕就好了。” 怎么会没关系呢?工作可以换,良子却是全日本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人物呀! “明天有临时的工作奖金可以领,给你买生日礼物吧!你想要什么东西?” “你不是很想要音响吗?就买音响吧!我也很想要。” “好吧!除了音响外,还想耍什么?” “没有了。不过,有了音响,当然还要有唱片吧?” “嗯。那你想要什么唱片?” “德布西吧!我想听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 “德布西”——这个名字我听过,但是《阿拉伯即兴曲》就没有听过了,就像刚才小酒馆里那个男人说《温泉乡的悲歌》一样。 “今天是几号呢?五月的……” “二十四号。” “五月二十四号吗?那你是双子座的。”一说出这句话,我自己吓了一跳,良子好像也很惊讶。良子说:“嘿,你竟然知道这个。” 我好像对星座之事有所了解。但是,试着深入思索之后,却发现除了知道几月几日是什么星座之外,其他和星座有关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五月二十四日这个日期处于两个星座的交接点,我却能明确地说出是双子座,这又显得有些不寻常。我很快就想起双子座之后的星座,依序是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天秤座。 天秤座?这个星座给我的感觉特别强烈,莫非我是天秤座的?——嗯,确实有这样的印象。 此时,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以帮助我寻找过去的点子。 可是,良子却沉默了,她好像不太喜欢我积极寻找过去。她是害怕破坏现在的生活吧?我能理解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万一找到过去之后,发现我是有妇之夫,那绝对是个悲剧。 “我是个有妇之夫”的疑虑,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让我非常不安,也很害怕。思考一下我在东京的过去,并非不可能有妻有子。依照良子的判断,我的年纪大约是二十五岁上下,虽然年轻,但是这个年纪有妻有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按照我现在的感受,我是无法对良子以外的女人产生爱情的。如果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跑到我面前告诉我,她是我的妻子,我能够对她产生爱情吗? 在责任感的驱使下,纵使我对那个女人的爱情能够复苏,但对良子的爱,也绝对不可能因此而消失吧!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相信我对良子的爱,还会继续下去,那样一来,就会发生悲剧了。与其面对那样的悲剧,还不如继续现在这样的生活。 可是,如果我的过去并没有这些问题,那么我当然很想知道自己过去的历史。人一辈子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而且,如果真的会发生悲剧发生,或许悲剧早点来到比较好。 外面下雨的声音还持续着,待在这间暖和的屋子里,不管是头痛还是全身疼痛,我都不在意。想起刚才雨中的黑色地面和地上的呕吐秽物,这个房间就是温暖的天堂。 因为胃里的东西已经在刚才吐掉了,所以现在吃蛋糕时,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良子抱膝坐着,下巴顶着膝盖,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蛋糕送入口中,一边看着我。然后说:“这个星期天,我们去横滨玩吧!” “好呀!”我回答。 这样的生活如果能够永远继续下去,不是很好吗?就算丧失记忆之前的我,是三菱财阀的儿子,也不会比现在幸福吧?然而,悲剧的序幕,却在第二天悄然揭开。 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因为全身疼痛,实在无法起床,只好让良子独自去上班,自己则决定下午再去工厂工作。 可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到了十点时,却怎么样也躺不住了。我索性起身,换了衣服,去搭电车。奇怪的是,一起来行动,身体反而没有那么痛了。 天气很好,前一天晚上的雨,好像是幻觉一样。昨天晚上想到的点子,和我平日搭电车前往工厂时,在途中看到的“御手洗占星学教室”的招牌有关。这个招牌很奇怪,让人印象深刻。 既然我对星座之事好像有些了解,也知道自己或许是天秤座的人,因此我想:或许找这一方面的专家谈谈,能得到找回过去的线索。一个丧失记忆的人前来求助,这对占星师而言,应该也是难得的经验,会觉得有兴趣吧! 记得是在纲岛车站附近看到那个招牌的,所以我在纲岛站下车。可是,事实上那个占星学教室并不好找,离车站似乎也有些距离。虽然在电车内时,可以看见那块招牌,但是下了车,出了车站后,那块招牌却不见了。印象里,招牌贴在一栋陈旧的大楼墙壁上,可是,那栋大楼在哪里呢?找人问了,却没有人知道。 怎么找都找不到,心想:是不是应该放弃寻找,赶快去上班了?这样的念头至少出现十次后,才终于在一栋老旧大楼的信箱墙上,看到了“御手洗”三个字。 从信箱上的楼层与房间号码看来,这间占星学教室位于五楼。我在一楼转了好几圈,都没看见电梯,只好爬楼梯上楼。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一栋老旧的房子,但是,愈往上爬,就愈感惊讶。这栋房子已经不是老旧两个字可以形容,当我站在写着“御手洗占星学教室”的招牌前时,几乎想用“废墟”来形容。 大门已经有点倾斜了。门上的铰链布满铁锈,已经超越古董,简直像是从遗迹中挖掘出来的古物。我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也担心会把门敲坏。 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心想:还是回去吧!里面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我的心里有点发毛。会不会是一个咳个不停,像乞丐一样的老头子? 就算门后面藏着一个手里捧着水晶球,会挥动魔法棒的老女人,或是嘴角长着撩牙,像吸血鬼一样的人,也都不足为奇。 “还是算了吧!”我这样告诉自己,并且决定放弃敲门的举动。 可是,就在我转身走向楼梯时,却听到从门内传来的咳嗽声。听声音,好像是一个难缠的老人家。咳嗽声虽然令人不愉快,但至少让我知道里面确实有人。我因此而有放心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放心了之故,我竟然想转身去敲门。或许是我真的不想去工厂的关系吧! 我敲门了。 “请进。” 一个嘶哑的声音回应我的敲门声。果然是一个老先生。我一边闭起眼睛推开门,一边想着:如果觉得无趣,到时候掉头走人就好了。但是,张开眼睛时,意外地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的背部,他好像正在煮咖啡。 我下意识地寻找刚才那个嘶哑声音的主人,只是,房间里除了那个年轻男子外,没有别人了。我想:眼前这个人是占星师的助手吧? 说实话,我并不确定“御手洗”这三个字的发音,到底要读成“otearai”呢?还是“otarai”?或是“onteari”呢?我当下决定模糊其事,含含糊糊地用“otearai”和“otarai”的中间音带过。 “请问……御手洗先生在吗?” “我就是。”这个年轻的男子非常有精神,几乎是用喊叫般的声音,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声音也有点哑哑的。他回头看我时,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表情。 “那个……你就是御手洗……” “名字只是一种记号!”这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突然说,“在意名字这种事情,是俗气的行为;以为名字隐藏着人生的秘密,是愚蠢的想法。名字和一号、二号、三号之类的号码牌一样,只是代号。” “是……” 虽然如此回答,其实我并不懂他的意思。 “是‘mitarai’。如果你没有异议,下次请把我的名字读成‘mitarai’。” “啊,对不起。” 我这么说,这位占星师却摇摇手,说:“哎呀!怎么念都可以的。我本来也想在招牌的汉字附上假名,可是……招牌挂得太高了,我拿不到……”他的声音愈说愈小,说完时已经就近坐了下来,并且闭起眼睛,纤细的手指按着眼睑,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精神振奋时,讲话喋喋不休,侧脸如鹰,像个少壮派的大学教授,精神颓败时,就立刻变得有气无力,一副随时可能睡着的样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站在一旁。看他头发凌乱、眼睑浮肿,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刚才像老人家一样的嘶哑声音,应该也是刚睡醒的缘故。 “你要喝一杯吗?” “喝什么?啊,不用了,我……” “我已经煮好了。你不喜欢咖啡吗?” “不,我喜欢咖啡。” “那就喝吧!你要把我的名字读成‘otarai’也没关系。读成这样,已经比很多人好了。”他说得很无奈,我可以了解他的心情,“啊,请这边坐吧!要加糖吗?糖呢?糖……糖……啧!请等一下!” 占星师说完话,就走到后面的房间,从我的眼前消失。看来,我还是回去吧!喝咖啡时会找不到糖罐子的占星师,能帮我找回过去吗?我不认为。 还有,我现在所坐的沙发,可能比某些被丢弃在大型垃圾弃置场的沙发还要破烂。不过,这个房间倒还算整洁;只是,这是和外面的走廊与门比较之下的结果。 最令人讶异的是:窗户的地方,竟然有一套音响。 这个地方实在让人无法联想到音响之类的东西。音响的扩音器上有唱片,唱片的封套上有“奇克·柯瑞奇”这个名宇,和一个穿着西洋盔甲,骑在马上,有如唐吉诃德的人物。 和占星术有关的资料,并排在书架上;墙壁上有一个软木的圆盘,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像地球仪,但是比地球仪更复杂的天体球仪,看起来已经很陈旧。占星师终于拿着糖罐子回来了。 “看!糖在这里。”他以牛顿发现地心引力般的口气,非常得意地说着。我除了说“噢”,没有什么可说了。 “咖啡为什么非加糖不可呢?为什么喝茶就不用加糖?害我每次喝咖啡都找不到糖。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煮咖啡,都会忘记糖罐子。”他一边说一边加糖,却把糖撒在咖啡杯的周围,所以大概只有一半的砂糖,是掉进咖啡杯内的。 我喝了一口……咦?这是什么味道?我怀疑这是咖啡,因为除了有一点点的可可亚味道外,这根本是一杯红茶。占星师自言自语地说道:刚刚起床,嘴巴对食物味道还很迟钝。 御手洗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姿很随意,整个人都陷入椅子内了。 “唉!还没有清醒哩。”他说的当然不是我,因为我醒来很久了。接着他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般,又说,“再来一杯吧!你也要吗?” 我反射性地摇头。我的动作看起来或许像在抽搐吧!那样的东西喝一杯就很受不了了,我绝对无法忍受喝第二杯。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年轻的占星师脸上,仍然是一脸睡意的模样。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个奇特的占星师竟然让我一时呆住,忘了来这里的目的。虽然我对此行的成果,早已不敢抱持希望,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让我有相识已久的错觉。或许我跟他真的本来就认识了,所以刚才他初见我的时候,表情似乎有点微妙。 于是,我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全部说出来了。老实说,我本来无意说太多,没想到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说,把认识良子,和良子一起生活的事,也全都说了。如果御手洗给我的感觉不对,我应该不会告诉他和良子有关的事。 大概是我觉得他和我是同一类的人,才会在没有防备的心情下,什么事情都告诉他。在倾听我说话的过程中,原本一脸瞌睡样的御手洗,不知是不是在咖啡的帮助下,竟然渐渐清醒,表情也认真了。 “你能为我推算出我为什么丧失记忆?以前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我是几月几日生的吗?” “不可能。”御手洗冷冷的说,“出生年月日、出生日期和出生地,是利用占星术推算命运的三大条件。但是,要利用占星术反过来推算出这三大条件,目前是不可能办到的。” “我知道我可能是天秤座的。”我说出我昨天的想法。 “天秤座吗?嗯,有可能。那么,你大概是早上十一点左右出生的吧!你将来或许会是一个名人。不过,你知道你是昭和几年生的吗?” “不知道。但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几点生的?” “从你的脸看出来的。你的上升宫好像在射手座,我也是。我们有点像吧?” “呃,是吗?……”我可不认为自己和他长得像,起码我不会老是一脸睡眠下足的样子。 “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不妨聊聊天。” 听到他这么说,我不禁露出不安的表情。 他便说:“你担心我向你收取谈话费吗?这样吧!我们当个朋友吧,我当然不会向朋友收费。这就是占星师和医师不同的地方。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试着推算你的出生年月日。” 突然要我变成他的朋友,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正好如我所愿,我先问他音响的事。 一提到音乐,御手洗说:“我是个神经质的狂热分子。” 我口上称是。其实御手洗的神经质,不必透过音乐,就可以感受到。 再问他奇克·柯瑞奇。他表示很喜欢奇克·柯瑞奇的音乐,还问我现在想不想听音乐?接着,这位占星术师的音响在占星术师的操作下,发出令人吃惊的巨大声响。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大声的音乐;不,应该说: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音乐。 当音乐撞击我的身体时,我感觉体内有被尘埃蒙蔽的部分,那一部分一直处于沉睡的状态。现在,那个部分开始活动了,它张开入口,接受这美好的音乐。 我的身体逐渐热起来,曾经被遗忘的冲动复苏了,这个感觉让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钢琴弹奏的每一组音符跃出来,都让我脑子一片恍惚,好几次感动得眼角发热。 我记得!我的身体清清楚楚的记得这种感觉。没有错,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无上的喜悦,让我忍不住对着占星师叫好。 但是,音乐的声音太大了,他根本听不到我在说什么,所以只是答非所问地回答我。我因为太高兴了,便不断地对着他点头。 这张唱片听完后,御手洗换了一张吉姆·霍尔的唱片。我一边听着这张唱片,一边走到窗边,看着窗下的街景。 多么脏乱的地区呀!灰色的屋顶几乎完全掩盖路面,走在路上的行人的衣服颜色,和道路的色泽没有两样,都与大竹部长的衣服同一色。 但是,隔着玻璃的这个室内,和室外有着很不同。除了良子的房间外,我第一次喜欢另外一个空间。这里也是一面镜子也没有。 认识御手洗,并且拿他和我自己做比较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有自闭症。当我说也想买奇克·柯瑞奇的唱片,好和良子一起听时,御手洗就说:“元住吉的唱片行里或许没有这样的唱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的唱片可以借给你。” 我要回去时,他一再说:“欢迎你随时再来。”看来他好像不讨厌我。我想:今天真是来对了。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 走向车站时,我紧紧拿着御手洗借给我的唱片,心想得赶快去买音响了。但是,我也同时想到:糟了,忘了带印章了。 昨天晚上部长说必须拿印章,才能领取工作奖金。今天出门时,如果有带良子的印章出来,现在就可以直接去工厂了。 急急忙忙回到元住吉后,我抄捷径回公寓,所以没有经过良子工作的蛋糕店。一进到房间,我立刻打开小衣橱的抽屉相餐具柜的小抽屉,但是都没有看到印章影子。 良子很会收纳东西,什么东西都收藏得好好的,真后悔昨天没有先问她拿印章。幸好就在我想放弃寻找,出去外面打公共电话问她时,终于在餐具柜小抽屉的深处找到了。 “好极了!”我边想着拿出装着印章与印泥的小盒子时,看到盒子下面有一包用绣花手帕包起来的东西。四四方方的手帕包里着的东西,大概是钱包吧! 虽然觉得私自打开良子的东西,是不好的行为,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躯使,拿起手帕包,打开来看。看到手帕包里的东西时的感觉,我到现在还无法忘记。 第十章 我呆坐在被炉桌前,心里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驾驶执照上面当然有照片,也有名字。名字是益子秀司。这……就是我的名字吗? 出生年月日是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这个日期出生的人,不属于天秤座,而是天蝎座。户籍是山口县荻市樽屋町十四…… 我对这个地址一点印象也没有。那么,住址呢? 东京都荒川区西尾久一之二十一之十八,樱庄四号室 我觉得我的心跳速度加快了。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看一看,或许就能知道我的过去!想到这里,我就很激动,同时也对良子产生一点点不信赖的感情。良子应该早就从这一张驾驶执照上知道我的名字了,却不明白的告诉我,还帮着我想新的名字。 然后,我感觉到我与良子的现在生活,可能面临毁灭的危险性。那张驾驶执照上的住址里,或许住我的妻子,甚至于子女。 想到这点,我突然能够理解良子隐瞒我的心情,也就不再责怪良子了。对良子而言,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她最想保护的东西。 但是,她是什么时候拿到这张驾驶执照的呢?今天晚上再问她吧!至于这个住址,早晚是要去看一看的,无论如何我都想去一探究竟。 我把驾驶执照放入上衣的口袋里,离开公寓房间,到车站前的书店,翻阅东京都的分区地图。荒川区西尾久在都电车荒川线上,地址的所在地,应该就在荒川线的宫之前、山手线的田端、东北线的尾久车站这三点的中间位置上。 要不要买地图呢?我很犹豫。没有地图的帮助的话,要找到那个住址,恐怕要花相当的时间与力气,可是我又不想让良子看到我买的地图。考虑之后,我还是买了;不要把地图带回家里,用完之后便丢掉,就行了。 坐在电车里时,我想了很多。自从认识良子以后,我就迷恋上她,脑子里只有良子。我这样形容自己,好像有点突兀,但是别人眼中的我,一定就是这样的吧!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再想从高圆寺的那个小公园醒来时的事,只是满足地过着与良子在一起的新生活。是这个满足感,让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想那些事吗? 现在再冷静地思考,仍然无法解释当时的混乱,还是觉得那时的情况太下合常情。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丧失记忆的呢? 我从长椅子上醒来的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或五点左右吧!(对了,当时我的手上没有手表。)就算那时是四点吧!只是,我醒来的时间点,就是我丧失记忆的时间点吗?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和良子住在元住吉以后,因为家里没有浴室,所以我们都是去外面的付费浴室洗澡,所以良子没有见过我的裸体,不知道我身上有斑块。这些像胎记或痣一样的斑块,一按就痛。 仔细回想在长椅子上醒来时的情况,当时只要做比较大的动作,就觉得身体疼痛难耐。现在想来,那些像胎记或痣一样的斑块,很像是被痛打之后,所造成的瘀伤。瘀伤和丧失记忆,这两件事不会没有关系吧? 那时一直认为是:因为忘记车子停在什么地方,一时情绪混乱,所以连带地忘记了很多事情。看来那是一种错觉,丧失记忆之事,应该和身体上的瘀伤有关连。因为受到严重的暴力攻击,脑部受损而丧失记忆,不是也很有可能吗? 过了一阵子之后,我身上的瘀伤,便在良子完全不知的情况下,渐渐消失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我身上的瘀痕,是下午四点丧失记忆之前不久造成的,应该是更早以前的时间才对。因为从长椅子上醒来时,我的脑子里虽然一片混沌,却没有身体刚刚被痛打过的疼痛感,而且为了寻找车子,还有能力来回走了一些路,可见当时被打的伤势已经在好转之中,只是瘀痕尚未完全消失而已。那么,我是何时被打伤的?还有,被打伤之后与跑到公园的长椅子上睡觉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是走路到那个公园的?还是坐车到那里的?那时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车子就停在公园附近,由此看来我或许真的是开车去的。 只是,我是从哪里开车来的呢?如果确实是遭受暴力的打击,才让我丧失记忆的,那么,我跑到公园的长椅子上睡觉前后,状况应该是一样的,但我连睡醒前一个钟头内发生的事都不复记忆。或者,我被打之后,并没有立即丧失记忆,而是跑去公园睡觉时,因为某种情况,才丧失记忆的?也就是说:遭受暴力攻击虽然是让我丧失记忆的原因,但是我丧失记忆的时间,和被打的时间并不相同。 会这样吗?或许就是这样吧!除了做此解释外,我实在想不出还可以怎么解释。我觉得那个黄昏的事,现在也要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既然如此,或许可以去杉并警察局问一问,看看三月十八日那一天,公园附近是否有车子被吊车拖走,至今还没有人去领取。 被拖吊了两个月的车子,放在警察局的放置场所一直没有被领回,当然会引起警察局里的人的注意,应该问一下交通课,就会有答案吧! 打开买来的分区地图看,杉并警察局离阿佐谷车站不远,可以立刻前去确认。但是再想想,其实用不着亲自跑一趟,便在涩谷车站打电话去问。但是杉并警察局的答覆却是:没有那样的纪录。 涩谷车站内的时钟,已经指向三点了。 良子今天会像平常一样,六点的时候,在元住吉车站内等我?还是会去我们最近常去的,车站前一家叫做“灯屋”的咖啡馆里等我呢?刚才看到驾驶执照时的惊讶,让我冲动地冲出家门,现在冷静想想,如果就这样按住址去寻找从前的居住处,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那里有一位“我的妻子”,那么今晚起,我和良子的生活就结束了。不过,我也不可能立刻跑去那里,因为在高圆寺的公园醒来时,我口袋里装着可能是车子钥匙与家里钥匙的钥匙包,被我放在工厂的寄物柜里,此刻并不在我身上。 要不要先去那个住址附近观察呢?只要在六点的时候回到元住吉,就可以了吧?我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涩谷车站内,想着该怎么做。只是,就算站在远处观看,也相当的危险吧?万一被住在那附近的熟人碰到了,那怎么办?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有什么理由非今天去不可呢?明天、后天再去,也是一样的吧? 今天还是先去买音响吧!现在还来得及去工厂领取工作奖金,领了奖金后,就可以在六点以前回到元住吉的车站,和良子一起去电器行买音响了。为了领工作奖金,而专程跑回工厂,多少会引人侧目,但我不在乎,反正我并不把那个工厂当成终生工作的场所。 我没有走出车站,却换乘了前往樱木叮方向的东横线电车。一到工厂,部长看到我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并且询问我的身体状况。不过,当他知道我是专程来领钱的时,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我想部长再也不会对我提起升任课长的事了,因为他原本就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把地图放进寄物柜,那个钥匙包也在柜子里里。我很犹豫,要不要拿走钥匙包呢?想过之后,我还是把钥匙包留在柜子里。 良子在“灯屋”等我。我们早就约定好,如果不是在车站内,就是在“灯屋”里等待。 我们去了电器行,买了音响。刚到手的工作奖金,立刻就几乎全飞了。反正是临时的收入,我并不在乎。店里的人说明天才能送货,但是我的个性可等不到明天,便千拜托万拜托,好不容易对方才答应晚上就送。我们又去了唱片行。本来我是不抱希望的,没想到竟然能在三家相连在一起的唱片行里,找到了《阿拉伯即兴曲一号》的唱片。 看看演奏者的名字,是“彼得·富兰克”。 “啊,这个人好。”良子说,“大部分的演奏者在演奏阿拉伯即兴曲时,速度都相当快。但是,慢的东西比较能感动我。我以前听过这个演奏者的演奏,他的速度比较慢。” 唱片行的隔壁就是服饰店。买了一件夏季的T恤给良子后,我的工作奖金就完全精光了。拿到奖金到花光奖金的时间,前后只花了三十分钟。 回到家里后,我们立刻清出放置音响的位置,然后等待电器行送音响来。每次听到卡车经过的声音,良子便跑到窗口去看。不久,载着我们的音响的电器行小卡车,终于出现在马路的转角处。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欢呼声,咚咚地跑下楼迎接。 将音响从纸箱里拿出来,安装妥当后,时间已经接近深夜。 良子拿出德布西的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唱机的转盘上,将唱针放在《阿拉伯即兴曲一号》的位置。我坐在床上,上半身向后倾,并以右手手肘支撑着身体的重量。钢琴的乐声开始了。美好的钢琴声,从遥远的世界,悄悄地传送到这个偶尔会被狂暴的卡车声骚扰的室内。我第一次听这样的音乐,脑海里不住地联想到一些闪亮的反射光,那是朝阳照射在水泥地上的水洼的光芒吗?还是玻璃碎片的光芒?还是……玻璃? 破碎镜子?恐怖的感觉突然升起。散乱在石头地上的镜子碎片! “不觉得像海吗?”良子的声音躯走了我脑子里的幻觉。 “海……嗯,是像海。” “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松岛,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要经过一条可以俯视大海的路,才能到达学校。不,不,我读高中的时候,也还住在松岛。从那条路,可以看到松岛的海。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冬天的大海。站在被雪冻结起来的山道上,看着早上八点以前的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海面反射出非常耀眼的光芒。 “冬天的阳光很强,反射在海面上的光芒更显刺眼,让人无法一直直视海面。但是,我还是觉得那样的光芒很温柔,看起来很暖和。因为那是寒冷的冬日早晨,所以那样的光芒让我觉得暖和?还是因为那是回忆,所以我觉得暖和?我不知道。我只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曲子的时候,我就想起松岛早晨的海面。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里了,没想到一听到这首音乐,就马上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所以我喜欢这首曲子。对我而言,这苜曲子就是松岛早晨的海,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的冬日的海。” 松岛冬日的海吗?听她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了同样的感觉。 闭起眼睛,金色的波浪像闪闪发光的粉末,慢慢沉淀到心海里。真的是一首美丽的曲子。听完一遍后,良子说还想再听一次,结果我们总共听了四次。 站起来的时候,我的手碰到放在床上的上衣,驾驶执照就在这件上衣的口袋里。我很自然地从口袋里取出驾驶执照,把烫着“驾驶执照”四个金字的文件拿在手上,然后叫唤良子。 良子转头,一下子就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她的脸上立刻出现强烈的害怕表情。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开了,但是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最后颓然低下头。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我问。 “你的上衣口袋。” “上衣?在我的上衣口袋?” “那一天——第一天晚上,你不是在高圆寺的家睡觉吗?你睡着以后,我帮你摺衣服时,这张驾驶执照就从那件衣服的内口袋里掉出来。那时我想:如果隔天你走了,我就可以用归还驾驶执照为理由,再去找你,所以才把它藏起来。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没有生气呀!” 原来如此吗?这个理由我可以接受。因为我的驾驶执照在她那边,难怪她请求我帮忙搬家时,对我说没有驾驶执照也没有关系。 那一天,我告诉良子驾驶执照不见了,良子当时的表情有点古怪。她大概是想和我开玩笑,打算在我开车遇到警察的时候,才把驾驶执照拿出来,好让我吓一跳。 良子伸直双脚,两手压着地板,撑着上半身。她低垂着头,脸上有着不安的神情,然后以模糊的声音,非常小声地说:“本来想马上还给你的,但是,在多摩川的河边聊天时,你说你丧失记忆了,所以我才想到:如果把这个东西藏起来,你就会永远在我身边了。我怕你离开我呀!” 我默默地听着。良子为什么会那么想?我真的会抛下良子,从良子身边消失吗? “你……去过驾驶执照上面的住址了吗?” “没有。我只到涩谷,就回头了。我也害怕回去。” “求求你!”良子突然发出哭泣般的声音,“求求你暂时不要回去那里!慢个一星期、五天,甚至一天都好,愈晚回去愈好。求求你!只要你不回去,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良子的眼眶里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泪水,脸上净是依赖的神情。音响无视我们的对话,仍然传送出钢琴的声音。 “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情和现在的生活。”良子的头趴在我的膝盖上。 “你别抛弃我呀!”良子的声音非常坚持,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会这么害怕。 “当然不会。”我回答道。良子的头发在我的鼻尖前轻轻颤抖着。 为什么要抛弃你?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良子和现在的生活,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强行切割的话,一定会流血。 “我会保护你。”我说,“我绝对会保护你。”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身体分裂为二吧!虽然我这么说了,但是这个晚上良子好像完全没有睡着。 第十一章 以妻子的角色而言,良子几乎什么事都做得很好,唯有煮饭这件事,是她最大的弱点。若是清墩鸡肉,加了很多柠檬汁,有其独特的风味,十分好吃;但是,除了这一道菜,其他就不行了。 麻烦的是,她经常喜欢尝试做新菜。她常常把蛋糕店的人借给她的食谱摊开在地板上,然后一边戳着锅子,一边念念有词地蹲在食谱前面研究。这个时候的她,不论旁人对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我发现驾驶执照以后,良子对我更加殷勤,我下班回来后,她甚至还会帮我揉肩膀。她也更勤于做菜了,可惜她的努力不一定都会成功,有时只吃了一口,我就无法再举箸尝试;这种时候,我就想起占星师的咖啡。良子也知道自己的弱点,看到我的表情后,就会立刻端走盘子,连声说道:“不要吃,不要吃了。” 良子好像相信确实有个女人住在驾驶执照上的那个住址,而且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妻子,因此她更加用心地对待我。我虽然很高兴得到她的更多照顾,但是她不希望我去那个住址的所在地,并且和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女人奋战的情形,却让我十分心疼。 虽然拥有驾驶执照,可以让我在工厂工作时,获得更多的好处,但是,要如何解释我的名字,就很麻烦了,所以我仍然以石川敬介的名字在工厂工作。早已知道我的真名的良子,也还是以敬介的名字叫唤我。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是和良子约好去横滨的日子。一早起来,良子就忙着做饭团,并用铝箔纸包起来,放进篮子里。从元住吉到横滨非常方便,搭乘樱木町方向的东横线,一班车就可以到了。电车经过纲岛车站时,“御手洗占星学教室”这个不特别注明念法,就不知道该怎么读的招牌,从车窗外一闪即逝。已经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了,明天或许可以再去拜访御手洗。他借给我的唱片,也应该奉还了。 经过菊名站后,后面的各站,就是我不熟悉的地方了。至少那是丧失记忆以后,我不曾到过的地方。出了樱木町车站,良子说想去山下公园。可是不知道可以搭什么巴士,坐计程车又太花钱,所以我们决定用走的。这一段路不短,中途还经过马车道。马车道的景色非常不错。 “从前外国人来横滨的时候,就住在那边的关内。从关内到码头,需要坐马车,所以才有这条马车道。看!‘牛马饮水’在那里,那是当时让拉马车的马喝水的地方。” “嗯。”马喝水的地方,在马车道旁的一条巷子里。它的对面,有红砖砌造的西洋房舍。 “这是马车道十号馆。”良子说。这个马车道十号馆,现在一楼是咖啡,二楼好像是餐厅。 走了很久,终于看到山下公园的树木。进入山下公园时,因为还是早上,所以虽然是星期天,在公园里散步的人并不多。我们手牵手,经过草坪,往海岸边走去。 广阔的水面让我有深刻的熟悉感。我不是一年当中都生活在内陆中央,没有机会见到水面的人。工厂前面的小河河面、公园水池的池面,都是我经常注视,可以代替海安抚我的心灵的地方。 面海的方向,有一个半圆形的凸出场所。坐在那里的围栏上,可以看到波浪拍打脚下的石墙。海水清澈,底下的黑色石头清晰可见。 永久停泊的“冰川丸”在我们的右手边。不用良子告诉我,我也知道这艘古老的船是永远停在这里的“装饰品”。 进入冰川丸,参观完毕后,我们便去搭乘旁边的游览船。坐在船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不知海上的哪个方向,传来正午的报时声。已经六月了,船上已有人穿着夏天的衣服;骄阳照射下,天气确实有些热。但是,行船在海面上的感觉,实在非常舒服。 站在我旁边的良子突然大叫。她的手指着海面,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水母。海面上浮着一大片水母,一只只像被丢弃的半透明塑胶袋。因为数量太多了,让人心里有点毛毛的,没有想到会在海面上看到这么多水母。船像要把水母群一分为二般地前进。 船上有广播,内容无非是与山下公园有关的历史。因为在船上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所以我只是似睡非睡般地听着广播。前方狭长形的山下公园,是利用关东大地震时的瓦砾填海而成的,是东洋最大的海滨公园。 这时,我又听到拔钉子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海上怎么会有拔钉子的声音呢?我左看右看,什么也没有看见。是我的错觉吧! 广播开始叙述京滨工业区的发展史,我一直朦朦胧胧地听着,却突然听到良子的声音,她愉快地说:已经结束了。因为这句话有某种不好的含意,所以我一惊,便跳了起来。 “看到水母以后,你就睡着了,还打鼾。” 良子笑着说,我的睡意也完全跑走了。原来已经在海湾内绕完一圈了;我也笑了,心里却有从恶梦中醒来的沉重感。下了船,我们登上望海塔,也参观了塔下的海洋博物馆。在观看馆内的全景地图、船模型等等东西时,我的脑子里不时有种好像想到了什么的感觉。上野的博物馆?——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这个名字。 望海塔的下面还有一个叫做“鸟码头”的地方,是一个像巨大鸟笼的场所。那里面饲养着从各地收集来的鸟类,我们买了一百圆的鸟食,把食物放在手上,让鸟儿们自动前来取食。一只我从没见过,色彩美丽的南国小鸟,翩翩降落,取走我们手上的食物。良子很喜欢喂鸟这件事,所以我们总共花了三百圆买鸟食。 走过马路,我们再度回到公园,然后坐在长椅子上,吃良子做的便当,有包在铝箔纸里的饭团,和味道很淳朴的煎蛋;良子的料理,或许可以说是东北风味的食物吧!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人带便当来山下公园游览,他们都到附近的餐厅排队用餐,因此我们吃便当时,有人好奇地看着我们。不过,我们不以为意。填饱了肚子,我们仍然手牵手地走出公园,沿着运河散步。途中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外国男人,还特意回头看良子,眼神色迷迷的,让人很不舒服。 运河上有几艘废弃船。运河的水色暗浊,水流几乎静止不动,好像沼泽一样。废弃船也和水流一样,是静止的,一动也不动地浮在水上;不过,船上有晾晒着的衣物,显见有人住在这样的废弃船上。 来到元町的商店街,这里完全是异国风情。并排的建筑物一楼,是行人的走道。因为二楼凸出于一楼的上方,所以行人及购物者是走在二楼的建筑物之下的。这样的建筑不会让路人与顾客淋到雨,真是好点子。 走过元町,右转之后,我们就在小巷子里左右穿梭,然后爬上平缓的石阶梯,外人墓地就在旁边了。墓地的黑色金属栅栏前,有一栋漆浅绿色的木造洋房。 “这栋建筑物真棒啊!” “很漂亮吧?一楼是咖啡厅,我们进去吧!”良子拉着我,横越铺设石头的路,进入咖啡厅。 我们坐在窗边的小桌子前。窗外就是外人墓地的黑色栅栏,和漂亮的西式墓碑;墓碑后面有一些绿树,更远一点的地方则是可以俯视横滨街景的小山头。我和良子刚刚走过的元町与运河畔,也在那片街景之中,而凸出于街景正中央的,就是望海塔。 “外人墓地这里真好呀!”我一边看着一对背对我们,倚靠着栅栏欣赏墓园的男女,一边说道。 “嗯,这里是山手的高台,住着很多外国人。” “这里的景观很好呢!” “敬介,你想住在这里吗?” “哈哈!”我不自觉地笑了。我没这念头,想都没想过,偶尔能来这里散步,我就觉得满足了。 “这里是最高级的地段唷。住在这里的人,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就算是横滨这一带的人,想住这里也不容易。可是,从前这里竟然是外国人的墓地,可见当时日本人的地位是很低的。” “是吗?” “当然是的。”良子非常肯定地说,她的表情显得很严肃。 喝完咖啡,走出咖啡馆,我们散步到可以看见港口的丘公园。这个公园也位于高处,海边的了望台、大海、望海塔、绿色的山下公园、冰川丸等,都在它的俯视范围内。 “你很熟悉横滨嘛!” “以前来过,所以知道一点。” “横滨是个好地方吧?” 良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突然沉默了,好像陷入深思中。 虽然我们形同夫妻,但是认真想起来,我们并不了解对方。 良子不谈过去的事,所以我对她的事知道得很有限,只知道她是东北松岛地方的人,曾经在酒店上班,结交过一个剥削她过活的吃软饭男人;而我因为丧失记忆,不仅良子不了解我的过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了解配偶的过去,说起来还是让人不安的:不过,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觉得正因为我们不知道彼此的过去,所以我们才能拥有现在这样的快乐生活。我们的邂逅,应该是命运的安排。 放眼望去,刚才搭乘过的游览船所经过的海面,在渐渐倾斜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光芒。从这里看去,海面好像一个漂亮的镜面,但是镜面之下,却漂浮着成群的水母,不去看看,是无法了解的。离开公园,顺着斜坡而下,又来到了运河边。良子提议去中华街走一走。 “可是我还想在运河旁边散步。” “是吗?”良子接着说,“听说运河的上面以后要盖高速公路。” “噢!”这样吗?那么,停在运河的那些废弃船,以后就晒不到太阳了。 在散步的时候,太阳渐渐西沈,停滞的河水水色愈来愈深,完全变成黑色了。就在犹豫是不是该回家时,我突然看到一家名为“minton house”的爵士音乐咖啡馆,馆内的灯光在黄昏的住宅区内亮了起来。 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咖啡馆内,馆内的地板发出轧吱的声响。因为天花板的聚丙烯灯罩被喷上的漆,所以整间咖啡馆像仓库一样的幽暗。空间里流淌着演奏技法熟练的吉他音乐声,我们像划破幽暗与声音一样,走到咖啡馆的最里面,找个空位坐下,让爵士乐融入体内。 聚光灯凝聚的地方,就是现在正在演奏的唱片封套,封套上的主角是一个黑人。这张唱片放完后,又换了一张。新的一张也是吉他演奏曲,节奏明快,是挺有精神的音乐,唱片封套原本深色的、地方,已经褪色成粉红色了。从录音的状态听起来,这应该是早期的爵士乐。 查理·克里斯汀——这是唱片封套上的名字。明快的节奏里,却有忧郁的感情,那悲伤的情绪像被过滤过一样,非常纯净,给我一种奇异的感受。我的身体很自然就接受了这个音乐。看来,我是了解爵士乐的人,并且好像也有了解的理由。 良子喜欢古典音乐,对爵士乐似乎并不了解,所以一边喝咖啡,一边发呆。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点内疚,我想让她更快乐一点,却只能带她散步、喝咖啡,我觉得自己很悲哀。如果是有钱人的话,一定有更多让人快乐的方法吧!我想让良子有更多的快乐。 走出“minton hocse”的门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牵着良子的手,来到中华街。中国式的红色大门后面,就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各色的灯光把这里的马路点缀得耀眼夺目,处处都是中国餐厅和卖中国物品的杂货店。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横滨中华街了。很多人都是全家老小来这里逛街的,人潮非常拥挤,人们只能慢慢地在狭小的路面上行走。 我被良子拉进一家杂货店。在店里逛了一圈后,良子站在一个角落不走了,并且说:我想要这个玩具。那是一个向日葵花苞形状的玩具,根部是注射器般的把手,用力按压中心的部位拉杆时,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前面的花苞部位,就会开始旋转。再用力推拉,旋转的速度就会加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花苞会打开,里面是只玩具小鸡;这个花苞其实可以说是蛋。因为很便宜,所以就买了。 晚餐的时间到了,我们走进中华街一间看起来还不错的餐厅;餐厅里的装潢和侍者都相当气派。坐定高椅背的椅子后,侍者打开让我目瞪口呆的菜单。 菜单上的文字,代表的到底是什么食物呢?我完全无法联想,因此也无从选择,不知道该怎么点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寒酸。我住的房子是会被大卡车或电车的噪音干扰的出租公寓简陋房间,只是一个在东横线沿线的工厂里工作的小工人,以前从来没有机会进入这样气派的餐厅,我所知道的中华料理,无非是拉面、饺子和炒饭。 但是良子与我不同。她看了菜单一眼,不问我的意见,就开始点菜了。她为我解决了尴尬的场面,但也让我的心里产生疑惑。 “你常来这种地方吗?” “嗯。以前。”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今天走很多路,实在累了,吃完饭后,我们便坐计程车到樱木叮车站,再在那里转搭电车。在电车里的时候,良子好像非常喜欢那个雏鸡的玩具,不停地玩着。要打开蛋,现出雏鸡,必须使用相当大的力气按压才行。虽然按压时发出来的吱—吱—声,引来同车乘客的侧目,但是良子完全不理会别人的眼光,仍然自顾自的玩着新玩具,让雏鸡现形了好几次。 第十二章 第二天,工厂下班后,我就拿着唱片去拜访御手洗。 敲门后,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的声音,我便擅自转动门把,打开门。室内昏昏暗暗的,好像没有人在。正以为来得不是时候时,那个占星师的脚却突然从沙发上伸出来。他正在睡觉。 “御手洗先生!”我大声叫唤,他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那种惊吓的程度,好像碰到凶恶的讨债鬼。 “啊!是你呀。”御手洗松了一口气。因为刚刚睡醒,他的声音有点哑。这个男人好像随时都在睡觉。 “请进,请进。”事实上我已经进来了。 “你是……对了,石川先生,欢迎你再度光临。” “我不是石川先生,我姓‘益子”,我找到驾驶执照了。这张唱片还你,谢谢你了。” 我把唱片递还给他。虽然我订正了我的姓氏,但是他或许根本不重视这项订正,因为他早就说过“名字只是一种记号”。 “不用客气。你找到驾驶执照了?今天带来了吗?” “没有,放在家里……” “这样吗?知道名字是好事呀!有了驾驶执照,就可以开车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呀……” “对了,你觉得‘return to forever’怎么样?” “return to……啊,是那张唱片的主题吗?” “不是,不是。是奇克·柯瑞奇乐团的名称,那张唱片的主题是‘浪漫的骑士’……不说这些了。你现在知道生日的日期了吧?” “是的。” “是天秤座的?” “不是,是天蝎座。” “天蝎座?” “嗯。我是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出生。” “那么,你是四绿木星的天蝎座,出生的时间大约是早上七点到八点……” “哦?你知道我出生的时间?” “理论上是可以推算出来的。从你的容貌看来,你有人马宫,射手座的特征,所以……” “什么?我是天蝎座的呀!” “那是太阳宫,我现在说的是上升宫。上升宫决定一个人的容貌或外形。让我看看你的耳朵。嗯,耳垂相当大,没错,是人马宫。上升宫在射手座,太阳宫在天蝎座的话,太阳位于地平线上方的第十二室或十一室,推定是早上七、八点的时间。”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我一点也不明白。 “总之,你请先坐下吧,我去泡咖啡。” “咖啡?” 御手洗回头,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说:“你不喜欢咖啡吗?” “不,我喜欢咖啡。” 一天不喝咖啡的话,我那一整天都会坐立难安。但是,御手洗泡的咖啡实在让人难以入口。既然现在无法说出不想喝咖啡的理由,只好勉为其难地面对御手洗端来,名之为咖啡的难喝饮料了。 “御手洗先生。”我拿着咖啡杯,装出喝的样子,问道,“那个东西,是占星的时候用的吗?”我指着上次在这里看到后,就一直很感兴趣的天体球仪。 “那只是装饰品。”御手洗很干脆地回答。 “你不用它吗?” “不用。” “那么,利用天体望远镜,从那边的窗户观察天空……” 我的话好像让御手洗吓了一跳。他看着我的睑,说:“你这么浪漫呀?那个窗户只能观察烟雾。” “噢……” 这个男人讲话,有时很别扭,若是一般人,可能会说烟雾太浓所以没办法观星之类。 “那……要占星时,你怎么做?” “我用这个。”御手洗站起来,拿来一本灰色的、像大型记事簿一样的东西。打开来看,里面印着许多奇怪的记号,和像时刻表一样的数字。 “这是什么东西?” “天文历。里面记载着星星的详细位置。” “哦?那么可以帮我占卜一下吗?” “以后吧!”占星师说。 为什么现在不帮我占卜呢?心情不对吗?这位占星师简直就像大艺术家。我只好暂时无言地面对咖啡。 “御手洗先生。”隔了一会儿,我又开口。 “什么?” “你靠占星师这个工作赚钱吗?” “嗯,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工作主要是为人占卜吗?” “偶尔也为人占卜,偶尔为杂志写写专栏。主要的工作是培养占星术师。” “培养?” “街上的一些占卜师,有的是拿着签筒帮人卜卦的,也有人是看手相的。但是你知道吗?这些占卜师中,有人也精通占星术,而不懂占星术的人,则很想学习占星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占星术是一种非常方便的占卜学,只要知道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就可以清楚地归纳出这个人的特征。所以很多占卜师靠着这个学问,能够轻易说出客人的特征,取得客人的信任。最近很多帮人看手相的人,在为人占卜时,不是也会顺口问客人的出生年月日吗?” “原来如此。” “嗯。不少精通其他占卜学的人,会来这里学习占星术学。” “那你一定很赚钱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问了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下意识里想赚很多钱,让良子有更好的日子吗?听到我的问题后,占星师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少许轻蔑的表情。 “赚钱?赚钱是什么东西?你这个问题无聊到极点。赚钱就是收集上面印着一万或一千等数字的纸片,这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不是不认同考生收集考题,邮票迷收集邮票、火柴盒迷收集火柴盒的乐趣,我只是觉得收集那些上面印刷着三个零或四个零的纸片,是最最无趣的事。 “例如这套音响。我的快乐不是整天把声音开到最大声,不停地听着它;而是,一天里只要有两、三个小时,能够从它那里听到让我感动的音乐,我就满足了。累积这样的满足感,就是改变世界的力量。一整天像傻瓜一样不停工作,只为了累积桌面上的钞票,那算什么?那能改变什么?每一个人的世界都在这里。” 他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周围:“这里就是一切。收集了一大把又一大把的钞票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带进棺材。收集钞票的行为根本就是个笑话。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这回,他指着窗户说。 “是窗户呀!” “啧!啧!我指的是窗户的那一边。是海啦!是被灰色的海浪覆盖着的大海。灰色的屋顶像无数向下翻开来的书,像不知从哪里打过来的浪涛,而人们就是在那下面,匍匐前进般游着的深水鱼类,而且大都是低能的鱼种:永远没有办法游到这个窗户这么高的地方。你看,那里就有一条灯笼鱼。”窗户的下面,有一辆亮着车灯的车子,正缓缓地通过。 “那样的深海鱼存钱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在裙带菜或藤壶之下,建筑一个小小的窝。太可笑了,实在太可笑了呀!只要鲸鱼从旁游过,那辛辛苦苦完成的窝,就等于全毁了呀!啊哈哈,哈哈哈!”御手洗大笑出声,而且笑个不停,“你不觉得可笑吗?为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就贱卖了自己的一生,不是很可笑的行为吗?” 御手洗的上半身前倾,双手互相揉搓着,身体因为大笑而频频抖动。 “呼呼呼,哈哈哈。把空中楼阁的事,当成人生的大事来张罗,一辈子忙忙碌碌地,就是为了一个栖身之处?你不觉得可笑吗?啊哈哈,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再也受不了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终于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特笑,整个人笑倒在沙发里。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这个男人的脑袋有问题。 “好了。要不要再听听唱片?我让你听真正好的音乐。”这主意倒是不错的。 “这套音响的声音非常好。”我说的绝非客套之辞。御手洗的音响和我那天靠临时工作奖金买的音响,有天壤之别,让我很懊恼买了那样的音响。 “这个,是什么的?” “你是问扩音器吗?”占星师反问我。他的音响的各个零件,好像并不属于同一个厂牌。 “是的……” “那个叫4331,是jbl的。”我完全不懂什么是jbl,什么是4331。 不谈音响,我说起昨天去“minton house”,并且在那里听到一张封套全黑的吉他爵士乐唱片。 “啊,‘mintonhocse’呀!我以前也常去。你说的那张唱片,大概就是这一张魏斯·蒙哥马利(wes montgomery)的吉他演奏吧!” “没错,就是这个封套。”御手洗拿在手上的唱片,封套和“minton house”墙壁上的那张一样。他谨慎地抽出里面的唱片,把封套递给我,然后把唱片放在唱盘上,再小心翼翼地放下唱针。 空间里响起我昨天听到的熟练吉它声。看过封套后,我才知这首曲子的曲名是《Airgin》。吉他的声音好像一阵风,吹起地上的枯叶,那音色有种干渴的感觉。我的眼前浮现出黄昏时的运河景象。 黑色木头船晾晒着衣物,夜色好像溶化了一般,停滞在水面上;前往废弃船的跳板上,有掉落的空可乐瓶……这些都随着吉他演奏出来的音符,瞬间出现在我的眼中。 把封套放在桌上,一股难以按捺的冲动,让我自沙发上站起来,横过房间的中央,来到窗边,打开窗户。灰色的街道沉没在深蓝色里。 我打开窗户时,站在我后面的御手洗调整了音响的音量,让声音更大声。 那边的海呀,听吧!我把魏斯·蒙哥马利发射过去了。深海里的鱼呀,听吧! 第十三章 抱着从御手洗那里借来的魏斯·蒙哥马利的吉他演奏唱片,回到公寓。 因为已经事先告诉过良子,今天我会晚点回家,所以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等我了。打开房门时,良子戴着耳机,背对着我,蹲坐在音响的前面,正在听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唱片——“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她没有发现我回来了。 “怎么不用扩音器听呢?”我一边说,一边轻拍她的背。 “啊,你回来了!吓我一跳。” “怎么不用扩音器听呢?”我又说了一遍。 “听不到声音了嘛!把耳机的线拉掉了,还是没有声音。” 原来如此。这个新买的音响很奇怪,扩音器上还另外有开关,插上耳机的电线后,还要按扩音器开关的“on”,才能从耳机里听到声音;而扩音器的开关在“off”的时候,即使拔掉耳机的线,也不会有声音从扩音器里出来。 昨天晚上我用耳机听fen,听到很晚,听完时并没有把耳机线拔掉,良子对机械的东西一窍不通,当然没有想到扩音器上还有开关的问题。看到面对音响而无可奈何的良子,我突然觉得她好软弱无助:心里生出无限的爱怜,便用力地抱紧她的肩膀。我第一次发现到:悲伤的情绪可以助长对异性的爱情。 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我又连续去了御手洗的事务所。他是个怪人,也是个好人,每次都诚恳地欢迎我。他每天穿同样款式的衣服,但是每次见面时,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不过,我还是很害怕他泡的咖啡,所以就邀请他下楼,找一家咖啡馆喝咖啡。每回去御手洗的事务所时,都会经过一家漂亮的小咖啡专门店,让我很想进去试试那里的咖啡。 御手洗这个男人非常不爱出门,他说光是在家里走动,就已经很累了。而且他不习惯世俗的电波,那会干扰他的情绪。他说的这些话我都不懂,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硬把他拉出门。 进入咖啡专门店,点了咖啡,咖啡也送来了。等他喝了一口后,我就问他:“可以习惯这样世俗的咖啡吗?” “还好还好。” 御手洗的回答真是让我惊讶,也让我无话可说。和这里的咖啡比起来,他泡的咖啡根本就是药草熬过的药汁,只是一碗难喝的褐色热水。喝了之后竟然没有拉肚子也算是奇迹了。 有三个上班族模样的男子,坐在店的最里面聊天,笑说车子被拖吊走,令人非常生气的事。我似听非听地听到他们的谈话,想起自己在公园醒来,找不到车子时的混乱心情。那时——甚至到了第二天,我的心里一直想着:车子一定被拖吊到哪里去了。住在日本,有车子,却没有停车场的人,确实经常处于爱车随时可能被拖吊走的惊慌之中。 “不,那样是不对的!”一个大到让人吓一跳的声音,在我的身边响起。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带点怯意,抬头看突然站起来的御手洗。 “拖吊车存在的意义,本来是清除无视禁止停车标志,任意停在转弯地方,妨碍大型车辆通过的车子,或停在出入口,挡住人车通行的车辆。拖吊车辆是消除道路障碍的不得已手段。 “但是,现在拖吊车进行的拖吊工作,已经变成以营利为目的的行为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停车行为,不是非立刻清除不可的车子,也会被拖吊走,目的就是为了向驾驶者收取罚金、拖吊费,和保管费。轻意把人家的车子拖吊走,又任意处罚车主,就像处死了犹太人,又向其家族索取死刑费用一样,是不公平又违反正义的行为。 “车子为什么不能停在马路上?那是因为停在路边的车子,可能造成儿童的危险。小孩子如果站在车子的后面,身体很容易被车身挡住;这是个死角,正在开车的人是看不见他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生车祸。但是造成这种情形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执法的人应该好好想一想。是开车的人冯?当然不是,车子是机器,本来就有停下来的时候。我觉得罪魁祸首就是执法者。明知车子一定有停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好好设计道路,让马路足够宽敞,并且有适当的停车场所。执法者现在的行为,根本就是推卸责任,让老百姓承担施政错误的苦果。 “还有,在马路上制造最大死角的,当然是大型车。车子愈小,所制造出来的死角,当然就愈小。因此,若要拖吊,当然是先拖吊大型车;可拖吊公司碍于某些原因结果正好相反,像大卡车、公车从来都没被拖吊过。各位见过吗?没看过吧!我也没有见过。 “日本这个国家解决交通问题的方法,真是让人咋舌。例如停车收费计时器的设立,这个措施始于外国人,基本上是为了补足都市的财政,而设下的敛财道具的名号:但是我们摇着假道学的旗帜,学别国一天到晚只想取缔国民,是行不通的,那种收费器只是成了大家见风驶舵的贿赂工具罢了。 “本来禁止停车的某些地方,有一天却忽然竖起一整排的停车收费计时器。为什么以前禁止停车?不正因为在那样的地方停车会造成塞车、对行人有危险性吗?现在竖起停车收费计时器,只要把钱塞入计时器两侧的嘴巴,车子的流通就会好转了吗?真是开玩笑!面对这样的事情,各位难道不生气吗?应该生气才对!现在竖起停车收费计时器‘限停四十五分钟”的地方,以前应该就是可以停车的地方吧?这国家简直是贿赂的天国,莫名其妙之极!每个国民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被这个国家以各种巧妙的方法,从根铲除自信心。” 三位上班族都屏住气息,看着御手洗,一副不敢用力呼吸的模样。他们的脸上都有惧色,好像很怕眼前这个正在发表高论的男人。 店里的气氛变得很诡异,每个人都安静地看着御手洗,他们或许正在想:这个男人是下是喝醉了?还是脑筋有问题? “所以各位根本就无法察觉这个问题根源的可笑。”御手洗还要继续演说。 “御手洗君……”我小声地,有点畏惧地拉拉占星师的衣袖。 “在日本人的想法里,车子是一种奢侈品。一般国民都能奢侈拥有,执法者当然就更百倍于此,所以开车的人被再怎么剥削了,也不以为意。因为他能取得平衡……” “喂,御手洗兄……” “这是一种姑息的算计,只要看这一项,就可知统领这个国家的那只是,只不过是一种欺骗。虽然,这也碰巧平衡了某种庞大的嫉妒心理,彼此保持了均衡状态而已……” “我们出去吧!唔?出去吧!” “这国家没有道德感,正义都沉睡了。大家都是伪善的骗子,如今日本的道路上,充斥着古代日本后宫妒忌心,大家互相妒忌,见不得别人好。” “不管怎么说,这个……” “每个人都只看到眼前的东西,真是愚蠢至极。拥有高贵理念的人,已经不复存在,早就绝迹了。可悲呀!这是真正的悲剧!” “好了,走吧!” “各位,最后我要向各位请求一件事,希望各位去呼吁:既然一定要有停车收费计时器,那就把那东西做成手腕的形状,然后把钱币的投入口,设在袖口下方。”(“袖口下方”在日文中即贿赂之意) 我推开门,拉起御手洗的手,硬把他拉到外面。 “好了,祝各位身体健康。”御手洗又把头伸入店内,非常有礼貌地说了这句结语后,才让门关上。 拉着这个狂人的手,我目不斜视地走了一百公尺,只求能尽快远离那家咖啡店。我再也、永远也不会再进入那家咖啡店了。我的脸发烫,我想我的脸一定胀红了。 走到人比较少的地方后,我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你怎么了?干么那么急?”御手洗还很天真地问着。我真是败给他了,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后,我才说:“你妤像很喜欢演讲嘛!” “什么演讲?别说得那么夸张,我只是发表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那确实是发表想法,但是……” “事情不说出来的话,别人怎么会了解呢?不是吗?” “或许你说得有理。可是,你难道不能用比较正常一点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想法吗?你用的方法,会吓死一般人的。” “为什么会吓死人呢?我只是说说话而巳呀!” 我盯着御手洗的脸,仔细瞧了又瞧;他不像在装蒜。这个男人是真的不懂。 “对初次见面的人,突然就说了那一堆话……” “那要先说什么?今天的天气很好?还是要说你今天穿得很好看?或是你的孩子几岁了?真的一定要先说那些无聊的话,才能进入主题吗?说了那些话以后,恐怕我会忘记我想说的事。” “但是……” “那些都是社交辞令,说不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谈话的内容,和内容的品质。”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 “有意见的话,就应该说出来,互相沟通。” “可是你那样根本不算沟通,那只是你单方面在陈述你的想法。” “有沟通,才能够相互成长。再说那几个上班族吧!竟然任凭罚款!他们应该提出反驳才对,不向权力低头。” 我死心了,什么也不想说了。 第十四章 和御手洗这个人交往愈久,就愈觉得他这个人的与众不同。他好像觉得自己很伟大,这样的性格反映到生活中后,让他似乎没有朋友。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生活的,好几次下班后我来他的事务所,从来没有见过顾客上门请他占卜。另外,他对钱的事情,好像也很漫不经心,照说他可以向我收取咨询费,但是他好像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不过,毫无疑问地,他绝对是一个好人。我丧失记忆以来,除了良子以外,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经常在工厂下班的黄昏时候,去他那里坐坐。 刚开始时,是两天去一次,后来就变成每天都去。每次去都不用打电话预约,直接就去。到了他那里的时候,他总是躺在沙发上睡觉,看到我来了,便表现出欢迎的样子,请我听音乐,并且借我唱片。 六月三日星期六,这天工厂只上半天班,所以中午过后,我就到御手洗的事务所。很难得地,这时他没有在听唱片,而是在听收音机。 我问他理由,他说今天是火星和土星交会的日子,地球上可能会发生某些不幸的事件。例如某个重要的国际性人物被暗杀,或飞机失事、大地震等等。 他还说:“你也要小心一点,因为你是受到火星的影响,才丧失记忆的。”根据御手洗的说法,火星和土星都不是好星,而两颗交会是少有的情形。 “下次我想带良子来。可以吗?”我突然这样问他。我早就想让良子认识这个奇特又有趣的朋友,也数次对这位占星师说起良子的事,“女孩子对星座的事情一向感兴趣,而且……” “好呀。” 御手洗冷冷地回答,然后缓缓地坐到沙发上,疲倦地双手互握。 今天的御手洗看起来非常帅。老实说,以外表而言,他称得上是没有什么缺点的男人。只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给我的印象非常不好,当时他刚从睡眠中醒来,整张脸肿肿的。 后来我数次仔细观察,发现他除了个性上的缺点外,有着日本人少有的特殊气质,鼻子又高又直,脸颊上没有一丝赘肉,脸型瘦长,头发微鬈而柔软。说他是美男子,应该也不为过吧?我开始有点担心,真的可以让良子和他见面吗? “你结婚了吗?” “没有。” “没有人愿意嫁给你吗?” “我没有那么笨。” 兴趣来的时候,就算面对陌生人,他也可以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论;没有兴趣的时候,他整个人病怏怏,对人不理不睬。这天我们一起听了一整天的新闻,很遗憾的,并没有发生任何御手洗所预言的不聿大事。只有在黄昏的时候听到一则新闻,说是东北地方发生了地震。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什么令人震惊的事了。 御手洗显得很消沉,不解地说:“奇怪了……地震的话,应该是天王星呀……” “不过,发生地震也算是不幸的事,不是吗?”虽然我这样安慰他,他仍然一脸的不高兴。 回到家里时,良子坐在一个小包里前,正在看一封信。之前我已对良子说过好几次,我认识了一位占星术师的朋友,但是良子一点好奇的表示也没有。我本来以为女孩子对占星术都会感兴趣,看来良子是异类。 “这个小包裹是哪里寄来的?” “乡下寄来的。是房东代收,刚刚才交给我的。” 我不自觉地发出“哦?”的疑问声,原来良子已经让家里人知道这里的地址了,她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包里里有海带芽、玻璃纸包起来的食物,甚至有蚊香这样的东西。其中比较让我好奇的,是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看,是一只小小的铁制茶壶。 “这个,是什么?” “是南部的铁茶壶。那可是岩手县的特产品。”良子一边看信,一边淡淡地回答我。她拿着信的右手大拇指,和平常有些不大一样。 “以前没有见过这样的铁茶壶。很可爱。你的拇指怎么了?” “在店里的时候戳伤了。”她把信摺好,放回信封里,然后以感伤的口吻,述说家乡松岛的种种。那封信好像让她的心情变沉重了。 关于松岛,我的所知有限,仅仅在学校里学过大诗人芭蕉歌颂松岛之美的诗句。说也奇怪,我可以轻易地想起这些诗句,却怎么样想不起过去的事,也想不出是在哪个学校学习到的。 “松岛的夏天虽然很好,但是我更喜欢冬天。”良子说,“因为冬天的时候,会有设了暖炉的游览船。我从小就想坐那样的船,看到观光客一家人搭乘那样的船出海游览时,觉得很羡慕。我虽然是在松岛出生的,小时候却一次也没有搭过那样的游览船,直到十八岁的时候,才有机会搭乘,而且也只有搭乘过一次,感觉非常愉快。和我们上次在横滨搭乘游览船的情况不大一样,那次的时间更长,而且船上只能搭载四、五个客人。 “松岛那个地方的海面上,有无数的小岛,游览船穿梭其间时,有些人或许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我真希望你也能看看那里的小群岛……”良子低着头,下再说话。仔细看她,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 “怎么了?哭什么?冬天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松岛吧。高兴一点呀。”我伸手抚摸良子的头发,以为她会趁势投入我的怀中。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那么做。 良子说她有一位年龄相差很多的弟弟,这个弟弟一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她母亲在信里说了,最近弟弟的情况非常糟糕。 因为父亲已经死了,全家的家计都靠兄长在维持,把良子也算进去的话,目前家里共有四个人。父亲是两、三年前去世的,当时良子已经来到东京,为了寄钱回去,必须忍受着酒店令人不愉快的工作。良子以前从不提这些事情。 “我想写信回去,但是大拇指手受伤了,没有办法握笔。如果受伤的是别的手指头,那还可以写字,偏偏是……你可以帮我写信吗?” “可以呀。可是笔迹不一样,他们会吓一跳吧?” “没有关系。我正想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们,只要写说我的手指受伤,所以请你代为写信。这样不是正好吗?一举两得吧!”良子说着,便起身拿来信纸与信封,还说:“可以写长一点吗?” “可以。” 于是,我就照良子的意思,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关于在东京的生活,不提在酒店上班的事,只说现在在蛋糕店工作,每天都过着愉快的日子。又说上回去横滨玩,从山下公园望出去,海景十分美丽,并且乘坐游览船,在海湾内绕了一圈,还看到漂浮在海面上的水母;可是横滨的海景虽然美丽,却比不上松岛。 另外,因为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好人,未来想和他一起生活,所以或许冬天的时候,会和他一起回去松岛;这个人非常好,相信母亲一定会喜欢他;今天因为手指头受伤了,这封信就是请这个人代写的……毫无章法地把良子想说的事,统统写进去,足足写了十张信纸以上。 但是,就在写信的过程中,我的内心愈来愈感到不安。如果我已经结婚,已经有妻子了,那该怎么办?把信放入信封里,信封上的字也是我写的。 写完了住址后,良子稍微犹豫一下,决定寄信人的姓名还是只写了良子的名字。良子说明天就寄,说完就把信放进皮包里。 处理完写信的事,良子站起来泡咖啡,我再度提起御手洗的事。 “唔,那个人的名字很有趣。”良子淡然地说,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 “不只名字有趣,他那个人也很有意思。去认识一下,不会有坏处的。” “我没有兴趣。” “为什么?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真的很有趣。” “不说这个了。我倒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你最近总是很晚才回来?” “唔?” “你每天都去找那个厕所先生吗?” “厕所先生(‘御手洗’这三个汉字,在日文中有洗手间、厕所的意思)……” “和他见面,比和我在一起有趣?” “不是,不是那样的。不能那样比较。” “我和他,到底谁比较重要?”听到良子这么说,我本能地感觉到某种危险性,便沉默不语。 在默默发呆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些念头。和良子共同生活的日子虽然很快乐,但是我们之间却没有共同的话题。 “今天泡日本茶吧!”我从包里里掏出那个南部铁茶壶。 “不行!”良子的声音非常激动,并且从我手中抢走铁壶,塞入包里中,再把包里丢进壁橱里。她的情绪很不好。接着她又回到被炉桌旁,坐了下来,呼吸急促地说道,“我不喜欢那个东西。” 一定是家里寄来的信,让她变得歇斯底里。是故乡和家人,让她有不愉快的回忆吗?或者是——如刚才御手洗说的,火星和什么星相会的时候,会有什么灾难发生? 我躺在床上,想着和松岛有关的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会让诗人芭蕉感动的地方,一定很漂亮吧?今年冬天就去一趟吧!良子刚才哭了,那是为什么呢?因为她的小弟病情恶化了吗? 还有御手洗的事。我每天去他那里,除了因为喜欢他这个人外,也和每天只来往于工厂与良子之间的生活太单调有关。另外,从驾驶执照上知道了住址,想去看,却不敢去看的心情,也让我逃避到他那里去。和御手洗见面时,他那种自信过剩的喜感表现,确实让我觉得很有趣。 御手洗是个怪人,他从没有问过我:“是否去过驾驶执照上的住址了?”或“为什么不去?”之类的话。这是因为他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吗?说到不感兴趣,良子为什么对御手洗和占星术不感兴趣呢?她是真的对占星术没有兴趣?或是对御手洗这个人没有兴趣,所以才变得这么奇怪。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第十五章 毫无疑问的,御手洗确实是一个怪人。而每天都在工厂里,反覆从事单调的工作的我,在工厂里也同样被人贴上“怪人”的标签。 仔细想想,也难怪我被认为是怪人。在工作的场合里,我准时上班,准时下班,从来不和同事开玩笑,和同事之间的互动也很不好,更不会积极地想结交朋友。进入这个工厂工作以来,我只和同事去喝过一次酒,就是被大竹部长邀请不得不去的那一次。因为那次的结果实在惨不忍睹,所以根本不会有第二次了。 在工厂里,我就像另一个御手洗一样,是个奇怪的人,和同事说不上话,也不喜欢和人交谈。然而事实上,我非常想结交朋友;在我的人生里,这个时期恐怕是我最需要朋友的阶段。可是,我就是无法和工厂里的人做朋友。 我总觉得工厂里的其他人,和我属于不同的世界,和我相距几万光年。工厂里和我年龄接近的人原本就不多,而少数的他们,却能和多数的中年员工相处得很好。 除了我以外的工厂员工们,不管生活信条或兴趣或使用的语言,都和我不相同。他们在一起大笑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太夸张,也觉得他们讲的笑话太低级,所以不管再怎么勉强自己,我都无法和他们一样笑。他们欣赏的女歌星或演员,也一样无法感动我。 我像一个外地来的人,完全不能融入当地的环境中,我和他们虽然共同拥有生活的一部分,却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事。 他们应该会在背地里批评我是个怪人吧!我一样也不能认同他们,无法和他们做朋友。那些人一遇到事就会喝酒,许多日常发生的重要真相,他们都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易忽略了,而我却有自信看得比他们都透彻。想到这里,我就更能了解御手洗。 或许他也和我一样,看透许多我们根本难以想像的事。有时我会想:他大声宣扬的那些话,或许到某一个精神医院都可以听到一堆——那种过度自信的言论。可是回家之后再想想他发表过的言论,又会发觉他说得不错,颇有道理。 从这一点看来,他实在是很吃亏。如果他在发表他的言论时不那么激烈,能像平常人那样,带着点忧愁,以缓和的语气述说,或许就能得到别人的认同,不至于让人害怕、流冷汗。 他的言论明明像苏格拉底一样深具哲学意义,可是他却以疯子般的形态来述说。这样下去的话,他一辈子都会被认为是疯子吧?有时我也会突发奇想:御手洗所住的老旧又脏的五层楼建筑物,其实是一座人造的假山,而他是坐在山头,俯视众生的神仙。 去御手洗的事务所的路上,突然滴答滴答下起雨了。跑进大楼的玄关后,雨势开始变大,走到二楼的楼梯间时,雨势更大;到了三楼的楼梯间时,小窗外已经是滂沱大雨了。进入御手洗的事务所时,外面像在刮台风一样,大雨猛烈地敲打玻璃窗。 这几个星期,我都像今天一样,每天都来这里报到,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工厂上班,还是在御手洗的事务所里上班。我当然想过:每天一到黄昏就看到我,御手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我看到他时,他的表情总是很平静。 “对了,我好像会弹吉他。”我说。 御手洗就像我的心理医生,我每天都向他报告我想起来的事,或我注意到的事情。 “要不要拿吉他来试试?”他说着,便走到后面的门里。我已经知道那扇门的后面,就是他的寝室。 御手洗拿来一把大吉他,一把小吉他。他把小吉他递给我,叫我弹弹看。 “突然叫我弹,我弹不出来呀!”我有些慌张。虽然说我好像会弹吉他,但是一时之间却不知要从何弹起。 “我这边正好有乐谱。你等一下。”御手洗说着,打开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大型乐谱。数行五线谱上,错落着如黑豆般的小小音符,曲名的地方以英文书写,好像是captain什么的。 “哇!这是什么?我完全不懂。”我害怕地说。 “是吗?” “我会的可能只是伴奏之类的东西,而不是这种东西。应该是更简单的吉他弹奏。” 我可以肯定我会的东西应该不是歌曲之类的曲子。像魏斯·蒙哥马利所弹奏的吉他技巧,更是我弹不出来的东西。 “懂和弦吗?” “好像懂。” “那你知道哪些和弦?” 我的手在吉他的琴颈部位,说道:“像这样的。这是c、am、f……” “那么,我们来试试C的慢四步爵士舞曲。可以吗?”御手洗说着,便开始弹奏起来,并以肩膀和右脚打拍子。这个我记得。于是我也加入弹奏,两把吉他的音程合在一起了。 御手洗的小指很灵巧,虽然我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弹得那么好,却还是可以配合上他的弹奏。但是,他突然展开即兴的弹奏。 我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御手洗的左手快速地在吉他的颈部滑动。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演奏,真是太厉害了!每当乐曲中断的时候,就可以听到御手洗急促的呼吸声;弹奏比较短的乐句时,吉他弦更好像要进开似的,非常有魄力。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吉他演奏。这就是所谓的acoutic吉他吗?我现在才知道吉他也有这样的弹奏法。 “太棒了!”一个段落结束,我忍不住赞叹。 “你的节奏也不坏。能够弹到那个程度,表示你确实会弹奏吉他。但是,你没有试过即兴演奏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那要怎么弹奏。” “那你大概没有弹过真正的爵士吉他或摇滚吉他。” “是吧!你弹得真好,能够听到那样的演奏,我觉得应该付钱才对。那是专业吉他演奏者才能有的演出,实在是太棒了。”御手洗好像陷入思考当中,对我的赞美只是思思地含糊回应。 “刚才我听到的,是真正的音乐,而且是真人在我面前的实况演奏。御手洗兄,我觉得你可以挂个‘吉他教室”的招牌了;不过,这回招牌上可要用日语的假名,写出‘御手洗’三个字的读法才好。” “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做什么都一样。”御手洗虽然这么回答,但是脑子里好像还在想他自己的事。受到御手洗的演奏的感动,我的脑子里只有对他的夸奖之词,并且了解他为何拥有那么多爵士吉他唱片的理由了。 御手洗对我的夸赞,本来只是含糊的敷衍,但是我的夸奖之词渐渐生效,他终于也有了些认同,说道:日本没有真正的专业吉他演奏家,有些人只是会弹奏,但是他们的生活与音乐,却没有交集,所以那些人的吉他演奏没有生命力,是有病的……没有想到他又因此发表起长篇大论。看来,御手洗是很容易因为被夸奖,就得意起来的人呀! “你可以为民歌之类的歌曲伴奏吗?我没有这一类的唱片,不过,我有披头士的唱片。” 御手洗说完站起来,走到架子那边,抽出一张白色封套的唱片。我对这张唱片有印象,是披头士最好的作品。御手洗把唱片放在唱盘上,轻轻地放下唱针。接下来的音乐强烈地震撼了我。 就是这个!我想到了,我知道了。我先是低声地跟着唱片哼,接着就发现自己真的会唱这首歌,也了解歌词的意思。 我的手握着琴颈,手指头大致准确地放在和弦的位置上。没有错,我确实会这样弹唱。曲子一首接一首,虽然有些曲名想不起来了,但是,每一首曲子都是我熟悉的。 御手洗说:“披头士的每一张唱片我都有。” 所以,他从架子上一张一张地拿下来,也一张一张地放出来听。 我觉得我好像能想到什么东西了,心情既兴奋又着急,无法以言语或文字来形容。那种无法忍耐的急迫,已经逼到喉咙了。 音乐果然是个好东西,或许这就是我找回记忆的契机。我向御手洗这么说,御手洗便走到后面,抱来许多披头士的乐谱。我们两个人就在房子里,一首一首地唱。虽然不是每一首都完全会唱,但是我知道原来我是会唱歌的。 此刻的心情,就像航行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黑暗大海里的孤舟,突然发现了灯塔的亮光。找到自己会唱的歌,让我感到无上的喜悦。我觉得非常幸福,想要大声的叫喊。生命里有良子和御手洗,让我感动得想流泪。 刚开始的时候,御手洗有点不耐烦似的,只是小声地唱着,后来在我的称赞下,便愈唱愈大声。他放声而唱,大概连纲岛车站一带的人,都可以听到他的歌声了。 夜已经深了,尽情唱歌之后,御手洗说想喝咖啡。他说这个话时,声音已经沙哑。这个男人似乎也不大会自我节制。 还有,不知道要说这个人大方,还是要说他太不像正常人了。 我要回去时,他竟然眉头皱都不皱一下,把那把小吉他送给我。为了谨慎起见,我便问他:这把吉他不行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之前我也弹过了。轻易就把jibsonj—200送人,这种出手,真教人惊叹。 拿着吉他走到外面时,雨已经停了。 良子独自在房间里发牢骚。最近我们已不相约一起回家了。 她问:“又去找厕所先生了?” 我说:“用不着生气吧?他是个有趣的家伙,明天我们一起去他那里,你看到他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明天黄昏的时候,我们在纲岛车站碰面,你让他用占星术为你占卜一下。” 然后良子便说:“我会害怕。听说占星术很准呢!我可下想听到有人告诉我:明天你就会死了。或许我以前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也会被他说出来。那怎么办?” “哈哈哈!”我笑着说:“别担心。就算他说我明天就会死了,我也不在乎。他的占星术虽然和他的吉他一样厉害,但是他明天说你的事情时,一定说不准。你只要享受他带来的乐趣就好了,就当作消遣解闷吧!” 第十六章 第二天,我比较早到达纲岛车站,等了五分钟,良子就来了。她虽然来了,嘴里还是唧唧咕咕地发牢骚。 带良子来,是昨天晚上临时起意的事,所以御手洗并不知道。等一下他看到良子来了,一定会吓一跳吧?走在纲岛的马路上时,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心里偷笑。一路上我一直想可以吓到他的方法,可是直到走到他的事务所门口了,还是没有想出来。 敲门之后,一听到里面的应答声,我就推开门。今天他虽然没有躺在沙发上睡觉,却仍然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正在看报纸。 “嗨!”他打了一个简单的招呼,视线立刻投回报纸上,一定以为今天我也是一个人来的。站在我身后的良子说:“你好!” 听到良子的声音,御手洗眼前的报纸立刻掉在地上:“哎呀,你就是良子小姐吧?你好,欢迎你大驾光临,他每天都会说起你。” 良子扫视了一下御手洗的事务所,言不由衷地说:“这个房子很不错嘛!” 御手洗注视着良子的脸。平日从不谈论异性的御手洗,似乎也觉得良子很可爱,我的心里因此有些得意。 “你是早上九点半左右出生的吧?”御手洗突然这么说,良子不禁吓了一跳。 “啊……好像是的。”良子呆住了似的说。 没有想到一下子就让御手洗给说对了。这样一来,良子对他的印象应该会改观吧?我心里放心的同时,也有一点小小的妒忌。 “你是怎么知道的?”良子怯怯地问道。 “看人的脸,就知道了。这位先生是一位大师哟!”我胡言乱语地说着,心里却颇为不平静。所以当御手洗起身要去泡咖啡时,我便带着点报复心理,调侃地说:“又是那个难喝的东西吗?”良子早就听我说过御手洗的咖啡很难喝,闻言便笑了。 “难喝吗?”御手洗说。他睑上没有反省检讨之色,反而抱怨起水质不好,然后才又说:“那么今天就喝即溶咖啡吧!” “御手洗先生。”良子边喝咖啡边说。 “什么事?” “御手洗是你的本姓吗?” “不错。” “这个姓氏很有趣。” “……” “那么,名字呢?” “名字吗?我是御手洗……算了,知不知道名字,都没有关系吧?” 良子像发出惊叫似的,大声地说:“我想知道,我非常想知道。”她转头问我:“你一定也想知道吧?好有意思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喂,你们,这个咖啡还可以吗?”御手洗想借此转移话题。 “请你说吧!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 御手洗像受尽折磨,对人生感到倦怠的人,他深深叹了口气说:“这种痛苦的时间,对我的人生所产生负面影响,是无法计量的。‘名称表现本质’这句日本格言,真是莫名其妙。” 我们非常认真、专心地听着。 “名称和本质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的本质,有密切的相关的话,那么,叫做雪子的人,就绝对不能去海水浴场:叫做黑田的人,就得搬去大溪地住咯!” “不要发表高论了。” “kiyoshi,我的名字是kiyoshi。”御手洗悲壮地说。 可是我心里想:“这不是什么不好的名字呀!” “写成汉字的话,就是清洁的洁。”我很快地就有一个联想,并且强忍着不笑出来。良子也是,她先是头发和肩膀抖动着,但是最后还是忍下住,笑了出来。 接着,御手洗就像自虐一样,自动自发地述说起从小到大这个名字带给他的不幸。 “读小学的时候,班上要选派打扫厕所的人选时,同学们的眼光都会集中到我的身上,然后全体大合唱似的,叫出我的名字——御手洗洁、御手洗洁,好像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做打扫厕所的事了。老师完全不制止这样的情形,还说:‘那么,就请御手洗同学当代表吧!’对当时的小孩子而言,打扫学校的厕所,是最讨厌的事,而且是有屈辱性意义的工作。因为不得不做那样的工作,我只好每天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上学。回想起当年的同班同学,我就能明显感觉到心里的邪恶本能。‘清洁厕所’就是他们给我的绰号。因为姓名,而得到令人不愉快的绰号,实在很没有道理。我从小就为了这个而感到痛苦。 “自从有了这个绰号以后,就算我犯了值得同情的失败,也得不到同情。例如说,冬天的时候内裤穿反了,在厕所里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却听到同学们起哄喊:耶!耶!因为是‘清洁厕所’的人,所以才会这样啦。这到底是什么理论呢?我觉得人心好残酷,我的心也深受伤害。 “于是,我日夜诅咒给我这个名字的父母、给我取绰号的同学、不为我主持公道的老师和学校。我甚至诅咒这个世界,为什么有厕所这种东西。最可笑的是,遇到因为名字而难堪时,我却只能躲在厕所里哭;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高中……良子小姐,你哭了吗?我所遭遇到的事,确实非常残酷。美国的黑人也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因为种族的关系,而受到不平等的对待。所以,我从中学起,就一头栽入爵士乐。” 听着御手洗的述说,良子笑出了眼泪。说的也是,谁的人生完全没有辛酸呢? 到了要占卜的时候,良子又退缩了,像个到了医院,却怎么样也不肯打针的小孩。御手洗便说:“那就下次再来吧!”但是在我固执的拜托下,良子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地接受御手洗的占卜。 “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是说出生的年月日吗?” “对,就是你出生的年月日。” “这个……是五月二十四日。”良子只好说了。 “出生年呢?不知道出生年的话,就没有办法把图表画出来。” “三十三年。” “昭和三十三年吗?我刚才说的出生的时间,正确吗?”御手洗一边做笔记,一边发问。 “我母亲说我是九点多出生的,但并不是九点半,而是快九点半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九点二十五分或二十分左右的时间。” “九点二十分到二十五分吗?那么,出生地呢?” “松岛。” “松岛……在仙台附近吧?”接着,御手洗拿出他那本有许多记号与数字的灰色笔记本,并且拿出用电子计算机,不知在计算什么。接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中央印着大圆圈的占卜用纸,在圆圈的周围画了很多表示星星的记号,并用红色笔和蓝色笔,在记号与记号之间,以尺画线。之前我拜托他很多次,他都不肯为我占卜,现在竟然为第一次见面的良子占卜,他是不是对女性比较偏心呢? “哎呀,不得了!”图完成了之后,御手洗说,“月亮相天王星在上升点上的人,行动上经常会有惊人之举,不小心的话,恐怕会有大麻烦。”御手洗铁口直断地说。 我说:“没见过良子有类似的行为呀!”是吧?我向良子眨眨眼,表示:“看吧!他说错了。”可是良子的表情很认真。 “你属于奇数命,可以说是感情相当强烈的。太阳在第十一宫,表示你的愿望大多能实现,并且有很多朋友。但是恋爱运不太好,结果或许不是很理想。 “唔……这个嘛,有一点……麻烦。整体来说的话,就是:如果想得到遗产,或许必须经历一番战斗。还有,要注意暴力事件,暴力事件可能引起性命的问题。火星在第八宫,海王星在第四宫,而且都在界线的正上方,因此有因为暴力事件,而死于病床上的危险性。要特别注意这一点,一定要严加注意。至于年轻时的家庭环境,有不想告诉他人的秘密,或难以言明的事情。这一点和冥王星在第二宫有关。 “财运方面,颇有从他人处夺取钱财的运气,可以在短时间内得到庞大的财富;但有为了钱财,而不择手段的倾向。因为有不调和相位,所以很容易为了钱财而误入歧途,结果遭受法律的制裁。不要去拿不义之财,应该就可逃过这样的难关。其他的都不错。是个可以追求知识与学问的人,到国外发展的话,会有愉快的人生经验。另外是:头脑很好,当记者的话,一定会成功。还有啊,从这张星盘上看来,生产时恐怕会有难产的情况,要特别注意一下。” 回到家后,良子仍然很沉默。我问她:“都被御手洗说中了吗?” 她说:“有些说对了。” 我们在房间里听着从御手洗那里借来的唱片。我们两个人都很喜欢这张唱片,所以一直还没有还给御手洗。这张名为“the incredible jazz guitar of wes mont-gomery”的唱片,就是我们在横滨运河边的爵士咖啡馆minton house听到的唱片,我特别喜欢a面的《airgin》这首曲子,怎么听都听不厌。 “下个星期天,我们再去那里的爵士咖啡馆吧!”我说。 良子轻轻“嗯”一声,表示同意了。 第十七章 雨季到了,一天到晚在下雨,但是我仍然撑着伞,去御手洗的事务所。当我们一起唱着披头士的歌曲时,有时我会觉得我的眼前好像浮现了一个房间,那是丧失记忆前我住的地方。音乐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竟然能创造出人类感性最深处的东西。或许视觉性的记忆,正好与感性为邻,在音乐的刺激下,记忆中的影像便泎现出来了。可是我内心中的某种恐惧心理,又像一片墙壁般阻挡着,不让影像具体化。 我又开始在意驾驶执照上的住址。 天天去找御手洗,是希望生活在“现在”当中。和良子在一起的生活,渐渐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后,我就愈来愈难以抗拒那张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的吸引力,幸好遇到了御手洗这个奇怪的男人,让我的心思能够再度安于“现在”。可是,久而久之,找御手洗也变成日常的一部分了。 或许我是个害怕麻烦的人,所以一直在逃避过去。如果我已经结婚,那么我的妻子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既然我是她的丈夫,不管我有没有丧失记忆,我都有继续照顾她的责任,绝对不能视而不见。如果说我不知道从前的住址,那也就算了,可是我已经知道那个住址了呀! 现在我已经有了良子,就算恢复了记忆,也不可能抛弃良子,再和妻子过着以前那样的生活。可是,我的妻子并不知道我的情形,她可能一直在等我回去;为了彼此好,我应该回去,把事情讲清楚,办妥离婚的事,让她也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非常麻烦,所以不愿去面对,可是现在想想:从我的年龄看来,我的妻子应该也还很年轻,还可以找到新的对象;如果她有了新生活,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和良子在一起了。想到这里,就很懊恼为何没有早点想到这一点,那种急迫的心情就愈发难压抑了。 没有去那个住址的原因,还是良子。 她那哀怨的表情,让我每天像行驶于工厂与住家的路面电车,怎么样也不会驶出这条轨道之外。一想到良子的心情,我就会尽量不去想那张驾驶执照上的住址,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良子经常闷闷不乐。她在御手洗的事务所时,看起来好像很喜欢那里,但是事后却说再也不去那里了。我问她原因,她说她不喜欢装腔作势的人,甚至还说我好像御手洗手下的小老弟。我问她:你在嫉妒吗?她坚决否认,又问我:我和御手洗,谁比较重要?她的问题,让我觉得她是在嫉妒。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我难得不去御手洗的事务所,像以前一样地和良子在元住吉的车站里会合,然后一起走路回家。途中,良子说:“绕一下路,散散步吧。” 我们站在租来的公寓旁边的陆桥上,这条陆桥横跨在东横线电车行走的轨道之上。良子靠着陆桥的栏杆,俯视下面的轨道,我站在她的旁边。从这里,可以看见我们的公寓。 今天的良子好像心事重重,话很少,我也只好沉默地陪伴。我背靠着栏杆,等待她说话。从元住吉车站开出来的电车,银色的车身在夕阳下发出闪亮的光芒,快速地朝我们所站的陆桥下方轨道驶来。 电车的肮脏车顶,从我们的脚底下飞奔出去,经过我们住的那栋老旧公寓。我们虽然不在房间里,却知道那个房间现在一定因为这列电车而默默地颤动着。 我们居住的地方何其脆弱呀!虽然只有六张榻榻米大,我们却认为那里是全世界最温暖:永远会等待我们回去的甜蜜小窝。可是,再怎么温暖、甜蜜,当电车经过时,那里却像一个薄弱的空盒子,只能无助地摇晃。套用御手洗的话来说,我和良子是两只微不足道的小动物,那间房子则是暂时放置我们这两只小动物的爱情竹笼。 “我想,你还是去那张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看看吧!”良子好像要把囤积在内心的压力全部释放出来般,以激动的语气说。她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非常严肃。 “唔?为什么?”这是我的瞬间反应。事实上,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明天是星期六,中午下班以后,你就去西尾久的家吧!”好像要向来往的车子的噪音挑战般,良子大声地说。她仍然是一副苦恼的样子。我把头凑过去,就近仔细看她的脸。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吧?她的皮肤情况不大好。她自己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不要看我。”她说。 虽然她没有说:如果你结婚了,已经有妻子、儿女了……之类的话,但是从她皮肤的状况,我知道那些令她苦恼的话,不知已在她心中徘徊多少次了。不论是她还是我,我们都已经到了非面对这个问题不可的时刻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变的。”这句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不要离开我。”良子也喃喃地说着这句她一再对我说的话。 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要抛弃我。如果西尾久的那个家里,住着你的妻子……我认为说良子的“不管什么事”,就是这件事。 后来回想这件事时,我觉得我会如此解读良子的话,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由无数的误解组合而成的“幻想”。 “爱情”是虚无的,所以我会如此认为。 此时我和良子之间,确实存在许多误解;或者可以说我根本就不了解良子,因此我对良子的每一个想法,几乎都做了错误的解读。或许是因为年轻,所以容易犯下误解对方意思的错误,但是,这毕竟是难以挽回的过错,不能以年轻为理由,来原谅自己。我没有用心倾听良子说出来的话,才是造成误解的最大原因。 听了良子的话,我只有苦笑的份。我的眼睛看着陆桥下的铁轨:心里也烦恼得不得了。男人和女人就像我们脚下的平行轨道,虽然位于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怎么样也不会有交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来自不同的生长环境,有着不同教养的人,突然生活在一起,怎么能期待他们处处契合呢? 电车在这个时候驶进我们脚下的轨道,发出很大的噪音,我也在此时大声喊出:“我绝对不会离开良子,因为我喜欢良子,我爱良子!”因为有电车声音的掩护,我才会大声喊出那样的话吗?喜欢良子的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是“爱良子”这句话,这是第一次说。因为我心里非常想去驾驶执照上的那个家,所以此时我的心里是有些内疚不安的,“我爱良子”这句话,似乎也有弥补心中不安的意思。良子靠过来,把头倚在我的胸膛上。 我的视线越过良子的肩膀,不锈钢车身的电车发出警笛的声音,像一艘银色的船,摇摆着向前驶去。男人和女人所形成的两条绝对不会交错的铁轨上,行驶着以爱情为名的错觉之船;这艘船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缓缓地驶入黑夜中。 第十八章 西尾久位于荒川区,在山手线的田端车站附近。此外,也可以在东北本线的尾久站下车,或搭乘都电荒川线,在宫之前下车。 因为不知道都电或东北线的车子要在哪里搭乘,所以我还是搭乘山手线,在田端站下车后,再按照地图,寻找那个住址。反正从地图上看来,这三个车站和西尾久1-21-18的这个地址,几乎是等距离的。 我常站在工厂的寄物柜前,拿着地图,独自思索如何去这个地址。因为一有空,就会有这样的举动,难怪被工厂里的人视为怪人。 隔天是星期六,也是七月的第一天。又是下雨天,早上我撑着雨伞出门,从元住吉的车站出发,先去工厂上班,中午下班后,就搭东横线,经过纲岛、元住吉,到涩谷转搭山手线,绕了将近半圈,终于到达田端车站。 出了月台,眼前有一片黑色石头的墙壁。雨水打在黑色的石头上,我站在黑石墙前观望了一阵子。刚才从月台上看这门墙时,觉得这片墙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又觉得是第一次看到。我依照“西尾久方向”的指示前进,出口前还有一段阶梯。走出剪票口,我又打开地图,再确认一次。 是右手边的方向。车站前面就是宽敞的马路,雨势虽然大到前车窗的刮雨器不动的话,就无法前进的地步,但是路上的车子还是很多。从早上下到现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撑着伞走出车站,向右转,从“新田端桥”上面越过山手线,走到尽头后再左转,然后顺着坡道往下走。 车站的周围很繁华,有不少大楼。和元住吉或纲岛比起来,这里就是所谓的都会了。除了山手线的电车外,这里还有京滨东北线的列车,轨道的路线也壮观多了。铁轨因为下雨的关系,闪烁着水的光泽。 下了斜坡,再向右转,正好与铁轨呈直角分开,前面有红绿灯。车子很多,走在路上的行人就相对地少了。这里的街景和车站附近不一样,有老街的气氛,没有新建的大楼或华厦,大都是旧的木造或灰泥建造的两层房子,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住家。灰黑、肮脏的灰泥墙壁,因为雨水的刷洗,显现出黑而亮的色泽。有不少房子前摆着保丽龙做的箱子,里面放了一些小盆栽。 穿过铁道桥的下面,再走一下子,路上的街名地区牌子,已经从“田端新町”,变成“西尾久”了。我的心脏跳动开始加速,好像连指尖都可以感受到心跳的速度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上死刑台的囚犯。 可是,我对周围的景观仍然是一点记忆也没有。我想过西尾久这个地方,或许会让我恢复记忆,却没有想过恢复记忆是幸,还是不幸。我边走边想: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有一天突然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样住在这里的人,却没有人发觉,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我已经离开这里了,就算这里的人有人觉得奇怪,我也是感受不到的呀!现在我回来,如果突然有人跑过来拍我的肩膀,也是很正常的吧! 把伞从头顶上挪开,我抬头看着天空。雨像无数黑色的小石头一样,从白色银幕般的天空落下来,以我想像不到的速度,打在我的脸上。我赶快再把伞拿到我的头上,伞遮住了雨,也遮住了我的脸。 西尾久1-21的路牌出现了。本来我有可能要找很久的心理准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我眼前了。看到这个路牌的同时,一股怯意也涌上心头。我突然觉得我的心理还没有准备好。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钥匙包。这是在公园睡醒时,就在我身上的东西,我一直把它放在工厂的寄物柜里,今天也带来了。其中有一支应该是房间的钥匙。我面前的布帘上,印着“家乡料理·樱花”的店名,布帘旁边的柱子上,有一块小小的绿色牌子,上面写着“2l-18”这样的数字。就是这里了。 垂着布帘的玄关玻璃门的旁边,有木头阶梯,阶梯的上面比较暗,看起来是一栋公寓。门上没有名牌,但是这里应该就是“樱庄”。一楼是小馆子,二楼是住家。这里有我的过去吗?我的妻子或儿女,现在也还住在里面吗?心脏好像已经跳到喉咙口了,但是我还是伫立原点,不敢轻易踏出一步。今天的雨,对我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像现在这样,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站在这里,应该不会很不自然吧? 站了一会儿,我转身,往来时路走去。但是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再看着小馆子相位于二楼的住家。这里离闹区已远,少有行人经过,也久久才有车子通过。 万一我的妻子,正从这里的某一个窗户看着我,她会怎么样呢?她不知道是我,一定以为我是什么可疑的人物,或许还会因此跑下来追根究底。丈夫无缘无故失踪的妻子,一定比一般的女人更加神经质吧!好吧!下定决心了。这样犹豫不决终究不是办法,不进一步去了解的话,就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如何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我朝住家的方向走去。 可是,靠近小馆子的布帘,我又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我们已经有子女了,我的妻子还会答应离婚吗?如果她不肯,那该怎么办?妻子没有做错任何事;在丧失记忆的情况下,又在元住吉和别的女人同居的丈夫,也很难说他有错;面对现在同居中的女人,和带着孩子的妻子,这个丧失记忆的男人该怎么做呢?这是上帝的恶作剧。如果妻子肯离婚,那么赡养费和孩子的教育费,也是个大问题。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人,根本没有能力付什么赡养费和教育费。 这时,有一辆车从我旁边驶过,停在小馆子的前面。车上的人好像是突然看到我,才紧急煞车的。车子里面的人摇下车窗,大声地对我说:“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害怕起来。那是在对我说吗?车子里的人认识我吗?不管是与不是,可能都会演变成必须和对方站在这个房子前面说话的情形。我下意识地转身,佯装成没有听到对方的叫唤声,快速地左转,进入前面的小巷子里。我想:在这附近绕一圈,等一下再回到原处就好了。没多久,我就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 然而,绕了一圈之后,我却再也没有靠近那栋房子的勇气。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我心里的悲伤情绪逐渐在发酵。不管是什么理由,基本上我来这里,就是做了背叛良子的行为。如果我的妻子出来了,不问任何理由地只是抱着我痛哭,那我要怎么办?看到孩子以后,我的心情会不会有所转变?我不知道。 或许妻子的父母因为担心女儿的遭遇,现在正在家里陪伴她;或许在妻子的求助电话下,许多我不认识的妻子友人,现在聚集在家里。大家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把我团团围住吧。 在那种情况下,我能说:“我明天再来,现在让我出去吧!”吗?我更不能在妻子的父母面前,说出良子的事。是呀,在别人的追间下,我能如何掩饰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 今天就算了,还是回去元住吉吧!今天的我,还无法面对一群人,改天再来就是了。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今天就到此为止。已经见过从前住过的地方了,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还是什么事情也没有想起来。总之,没有什么是今天非做不可的事,还是回去和良子过轻松的日子吧! 想到这里,我逃命似的快步离开。不,我的行动实际上就是“逃”。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让我一溜烟地逃离西尾久的家。我的心里或许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西尾久的住处里,什么人也没有,那么我今后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和良子在一起了。但是此刻我的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回到元住吉的家,一开门,就看到良子一脸不安的表情。她一句话也不说地盯着我看,我知道她的神经一定绷得很紧。她一定怕问我:怎么样?她害怕地等待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的心情正好和良子相反。相对于良子濒临爆炸的紧张心情,我的心情则是“麻烦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终于回来这里了”的放心感。 “我没有去。”我用暗中希望对方高兴的语气说。 我以为良子的脸上,一定会因为我的话,而露出放心的表情,结果却出乎我意料。良子的表情仍旧很紧张,眼睛仍旧紧盯着我的脸。面对那样的眼神,我慌了。我补充地说:虽然已经走到那里的门口,但是担心破坏现在的生活,所以就折回来了。到底怎么了?良子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眶里有一点点泪水,眼神好像要发疯了一样。 “为什么?”她突然哭叫出声,但是立刻又闭上眼睛,好像在等待自己内心平静下来的时刻。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为什么没有去呢……”这回,她的语气稳定多了。刚才紧张的情绪,好像随着叹气呼出的气体,一起离开她的身体。紧张情绪所形成的气体,宛如气球慢慢地消气了。 “为什么没有去呢?”良子喃喃自语般地又说了一次,好像也说了“你真傻呀”这样的话。 这件事情之后,良子变了。隔天是星期日,我们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但是,良子的样子好像很痛苦。因为实在太在意良子了,所以我很希望她的心情能像以前一样。这样的顾虑,让我更不敢想去西尾久的事。 其实,我的心里偶尔也会想:不要管良子的反应了,再去西尾久看看吧!那一天在雨中的印象,已经渐渐淡去了,我很想再感受一下那种心脏跳到喉咙的恐惧感。 良子为什么变了呢?我想不通。这个疑问让我寝食难安,压得我几乎想大叫“为什么”。之前,她那么害怕我去西尾久,后来又突然叫我去;知道我没有去成时,又以接近责备的语气来责问我。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数次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明。 这只是她一时的情绪使然吗?或许是,但也或许有什么原因。如果真有原因,那么原因是什么?莫非她知道我的过去?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万一真是那样,我也想不出为何昨天不可,今日突然变成可以的理由。 第十九章 星期一,我像往常一样,以别人眼中的怪人之姿,在上班的时间里到工厂上班;到了下班的时候,再去拜访真正的怪人,然后才回家。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我一边听着魏斯·蒙哥马利的音乐,一边惊觉到像现在这样独自在这个房间里,这还是第一遭。以前我从来不曾独自在房间里等良子。一个人的时候,能做什么呢?良子几乎没有书,所以房间里没有可以阅读之物,我想弹吉他,却没有乐谱可以看,真是闲得发慌。仔细想想,这几个月里,我几乎什么字也没有写,这样下去的话,不仅我的记忆力不见了,以前学会的汉字,大概会渐渐忘光,我的学习能力也会愈来愈差吧!不能这样呀!我和那些下班后,就想邀人去喝酒的工厂员工,是不大一样的。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良子还没有回来,我开始觉得奇怪,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以前在高圆寺见过的,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的脸,立刻浮现在脑子里。糟糕了,看来非出去找不可了。但是,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楼玄关,传来有人正在开玻璃门的声音。 有人在爬楼梯。大概是良子吧!奇怪的是,脚步声很紊乱。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布帘飘动,进来的人果然是良子。良子红着脸,眼神不定,头发散乱。 “你去哪里了?” 良子完全不理会我的问话,只是像倒下来一样地躺在床上。她醉了。我的鼻子靠近她的嘴巴,闻到浓厚的酒臭味;她的脸上还化着很浓的妆。已经是初夏了,最近良子都穿迷你裙。此刻她的双脚张开,短短的裙子几乎卷起到腰际,躺在床上的姿势非常不雅,简直就像没有穿裙子一样。 我又问她:“你怎么了?”她回答:“我醉了。”但是,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当然知道她醉了,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要喝得这么醉?再问她和谁去喝酒了?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个我听不清楚的名字,然后又抛给我一句:“你管我和谁喝!” 到底怎么了?我只能坐在床边发呆。良子睡着了,看来好像不会呕吐了。总之,先帮她换了衣服再说吧!脱掉衣服,就看见她的大腿青筋浮现,皮肤呈现出和往常不一样的色泽。脸和肩膀的皮肤,因为喝醉了,显得特别红润,但大腿的肤色却十分苍白,让人感到不安。 自从认识良子以后,良子一直是我依赖的对象。失去记忆,让我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学生,出去郊游远足时,只知紧紧跟着老师;就算老师行为失常,我这个小学生也只是慌得手足失措,也不会想到要责备老师。 第二天良子又喝醉了,第三天也一样。喝了酒的良子,有时根本醉到无法走回到家里。如果醉倒在公园的长椅上还好,但她竟然醉倒公园的沙堆里。我从房间的窗户发现她醉倒在公园时,吓得直冒冷汗,赶快飞奔出去把她带回来。一个年轻女子,暴露双腿地躺在公共场所,就算是牧师也会生出不良的企图心吧! “至少也要躺在长椅子上嘛!”我忍不住这样责备她,她却理所当然地回答我:“长椅子太硬了。”无可奈何,只好把满身是沙的她抱起来,替她清除手上、脚上和头发里的沙子,她却突然说:“我受不了蛋糕店了。那里太无聊了,男人根本不会去那里。我想再去酒店上班。” 这话真的让我吓一跳。我反射性地问:“真的吗?” 她说:“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那样的生活。”她语音不清地接着说,“我过不了规规矩矩的生活,我的身体已经习惯有酒的日子,怎么样也改变下了。” 我抱着她回家的路上,她反反覆覆地叫着:“再见了,正经的生活!”这一天晚上,床上到处都是沙子。 良子完全变了,曾经那么单纯可爱的女孩,现在变成手不离酒的酒女,没有一天是晚上十点以前就回家的。于是,到了晚上,我就到元住吉的饮酒街,到处寻找良子。找到了,就把她带回家,找不到,就只能独自回到家里,孤单地等待她回来,然后帮烂醉如泥的她脱掉洋装,换上睡衣,让她入睡。 偶尔也有没有喝醉酒的时候,那时不管我和她说什么,她都不回答,只是窝在床上,独自在被窝里喃喃自语。仔细听她到底在说什么,无非是“能去酒店上班就好了”之类的话。 我问她:“蛋糕店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她就沉默不语,问她,“你想要更多的钱吗?” 她想了想后,才说:“是呀。”又说,“我适合在酒店上班。” 可是当我说:“那你就再去酒店上班一阵子吧!”时,她却又沉默地转身,背对着我,说了一句“像呆子一样”。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回答了。 最糟糕的事,就是我工厂下班的时间和良子蛋糕店下班的时间几乎一样,所以匆匆忙忙地赶回元住吉时,良子也已经下班,离开蛋糕店了。我曾经想问店主“良子去哪里了?”的话,但又觉得问也是白问,良子没有必要向店主报告自己的行踪。我也想过:她哪里来的钱,可以每天晚上都去喝酒呢?但是再仔细一想:女人想喝酒,其实很容易。像良子这样的女郎前来搭讪,撒娇地说一声“请我喝杯酒嘛”时,男人大概都拒绝不了吧! 当初我曾经怀疑良子的不愉快,是因为我常去御手洗那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样。 因为最近的日子里,我一下班,就立刻赶回元住吉,完全没有去御手洗那里,良子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她的情绪似乎更加不好。是不是我对她太好,让她恃宠而骄了?应该不会是这个理由吧!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在元住吉的饮酒街中找到良子。 元住吉这里,没有年轻人喜欢流连的喝酒场所,所以她或许是到别的车站附近,甚至远征到涩谷的酒店去了。那时,我没有想过车子的事。 我曾经在日吉车站附近的酒吧,找到被一群飙车族男人围着喝酒的良子。其中有一个男人的右手,正在抚摸良子裸露出来的脚。 我立刻冲入酒吧里,想带走良子,那群男人最初本想阻挠,后来好像察觉出我和良子的关系,才露出冷笑,放开良子。 走出酒吧,来到路上,良子立刻挣脱我的手,蹲在地上不肯走。她双膝并拢,背部抖个不停。不知道她这样是在干什么,在哭吗?仔细观察,并不像在哭。问她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吗?她又摇头。 我第一次觉得良子这个“女人”,是我完全不认识的生物。自从在高圆寺相识以来,我以为自己很了解良子,现在看来,我对她的了解似乎连十分之一都不到,甚至可以说我是完全误解她了。我低头看着她,心里想着:她真的是属于夜晚的“生物”吗?一直蹲着的良子,好像鱼缸里的金鱼,因为周围的“夜”,而变得透明起来了。我感到无力,觉得悲伤。 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情好像平静了,便站起来,大步向前走。我一追上去,她便厉声问:“你不生气吗?” 我束手无策地停下脚步,她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高亢,有点歇斯底里。 回到房间后,我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她的肩膀,没想到她却用力、强悍地推开我,并且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要碰我!”又说:“用力一点!你不能用暴力一点的方式对待我吗?不要这样轻飘飘地抚摸我!” “唉,不要这样,公寓里的人都听到你的声音了。你不能小声一点吗?” “你是不是男人呀?为什么都不生气?真没用!胆小鬼!”她愈说愈生气。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良子的表情先是变得温柔,然后就嘿嘿嘿地笑,说:“真服了你。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鬼混,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鬼混?……你有吗?” “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 “但是,那是,那个是……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让你觉得太无聊了。对不对?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总之,你不要再喝酒了,喝酒对身体不好。” 我的这番话,让良子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衬衫领口。正想她到底想干什么时,就听到迸裂的声音,衬衫上的扣子从布料上弹出、四散,有的还碰到了墙壁。她的举动让我差点叫出声来。 “骂我呀!你这个笨蛋!回去你自己的地方吧!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种,你太干净了。” 我半裸着身体,茫然地站在房间里。 第二天,我去拜访御手洗,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来他的事务所了。如今我已相信御手洗的预言能力,我真的对良子束手无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我想找人谈谈时,御手洗成了我唯一可以谈话的对象。何况,他早已从占星术的星盘中,看出良子的个性,或许能给我什么好的建议。 “这个问题太麻烦了。”御手洗事不关己地说,“我能怎么办?这是你们两个人的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决。”御手洗推得干干净净的。 七月中旬已过,盛夏来临,独自在房间里等待良子回来时,经常热得满身大汗。是因为家里太热了,良子才每天出去喝酒吗?没有电风扇的房间,即使是晚上,也是闷热难耐的。 我愈想愈生气,为什么我得忍受这样的生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是良子已经厌烦我了,想和我分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直说呀! 可是,就在这么想的同时,我也想到:因为我想回去西尾久那边,心怀愧疚,所以才会这么容忍、讨好良子吗?良子天天喝酒晚归的理由,莫非是为了让我对她死心,回去那里?良子确实可能会有这样的算计。如此说来,一切还是为了我。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良子好可怜。 有一天,外面传来飘车族机车引擎的噪音,我走到窗口看,发现车子就停在窗户的下面。我的身体立刻僵直起来,也竖起耳朵聆听。 “再见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接着是四、五个男人的嬉笑声音,然后又是一阵发动车子引擎,和轮胎转动的声音。车子扬长而去了。 就像有食物的地方,就会引来蟑螂一样,那些家伙凭着嗅觉,就可以知道良子的所在,前来迷惑良子。 玄关的玻璃门开了,她上楼了,今天的脚步声听起来还算平稳。她打开房门。因为天气热,门口的布帘早已拿下了,良子站在原本布帘垂下的地方。 她酒后的模样,我早就可以想像得到。卷起的迷你裙下,是沾了泥沙的白皙双腿;膝盖好像有些擦伤,流出来的血因为污泥而显得暗沉。 脸上也有污泥,但是让我惊讶的,是穿着T恤的她,两颗乳房竟然完全裸露在外,乳头上也有污泥。T恤的胸前用剪刀或刀子割开了两个大洞,显然是为了让乳房裸露出来而做的。这件T恤,是上次领工作奖金时,买给她的。 良子一言不发。我走近她身边,问:“那些人对你怎么了?”我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关上良子身后的门,“你不要紧吧?” 良子依旧没有回答。 “他们欺负你了?” 这回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觉得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色的火花,情绪变得很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并且努力地叫自己要冷静。 “总之,回来就好了。” 良子慢慢抬起头,喃喃地说:“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唔?”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讨厌你这种正经八百的人!”她激动得大叫,转身又走向门。 “这个样子要去哪里?”我追上去,并从后面抱住她,手直接触摸到她的乳房。裸露在空气中的乳房触手冰凉。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呀!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 “放开我!”良子剧烈地挣扎,哭叫着,“太烦了!你太烦了!” 她又陷入歇斯底里的状况当中。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过,我觉得良子粗暴的举动,其实并非完全没有分寸。我用力将良子拉向自己,她那两个摇晃中的乳房,清楚地映入我的眼中。此时此刻这对乳房显得有点滑稽。 “因为我变成这样了,你竟然还不生气,也不打我。”良子的心里一定很痛苦。我愈来愈相信她是藉此要我回去西尾久的家,可是,她会不会做得有点过火了? “我讨厌你,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我了解。”至少我了解良子现在心里的痛苦,并且知道那种痛苦的程度。 “你嘲笑我呀!看透我呀!看透我是怎么样的女人吧!不要像傻瓜一样地宠我。这是你送给我的T恤,你知道吧?” “我没有办法呀!” 良子“哼”了一声,又要往门的方向走去。我紧紧抱住她的腰,死也不肯放。这时,我发现良子的裙子下面,什么也没有穿。 “放开我!” “你要去哪里?” “和你无关!” “当然有关。” 良子扭动上半身,突然像野兽一样地低头咬我的手臂,趁我一时松手,就冲到走廊,并且跑下楼梯。整栋公寓立即响起如雷的脚步声。危险呀!我拚命追上去。 赤着脚的良子冲出玄关,往公园的方向跑去。到了沙坑的地方,我才好不容易追到她,用力捉住她的右手。 “救命呀!谁来救我呀!”良子对着寂静的夜空大声叫着。我的眼前好像被撒下黑色的布幕。 这里?这里是哪里?真的是我生活的地方?我已经这么努力了,良子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你是最差劲的人!”良子再度瞪着我,大声叫道。 我突然想起在高圆寺和良子初遇时,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现在的自己,和那个男人无异吧?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打我呀!” 好!我的理性突然崩溃,打了良子一巴掌。 “啊!”良子叫出声,“只是这样?用力打呀!都是你不好,我才会变成这样。用力打我呀!杀了我也没关系。如果你不用力打我的话,我会变本加厉,明天要闹,后天更要闹!” 我失去理智了,又挥出一拳。这一拳一点也没有偷工减料,打过人之后,自己的右手也疼痛起来。糟了!良子被我那一拳击倒,不仅整个人跌倒,头还碰撞到地面。她躺在地上,看来呼吸微弱。 “啊,良子,你没事吧?” 良子好像无法回答,她倒下去的时候,好像还撞到了腹部。 要叫救护车吗?我的脑子闪过这个念头,立即蹲在良子身边,抱起她的上半身。 过了一会儿,良子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 听到这话的瞬间,我放心了,觉得从前的良子又回来了。 “放下,让我躺在地上。”良子低声说。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她话做,把她放在泥地上。 “痛吗?” “不要紧……” 我在良子身边蹲了很久,觉得大概有一个小时或三十分钟那么久。但是,实际上或许只有五分钟左右。 “走开。”良子突然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你去坐那边的椅子。” “为什么?” “离我远一点……不要对我好……” 虽然犹豫,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良子努力撑起上半身,先是跪坐着,然后身体向前倾,额头贴着地面,说:“对不起……”激动已经过去,她冷静下来了,“我想继续待在这里,你先回去家里吧。” “这怎么行?” “那么,你要一直坐在那里吗?” “当然。对不起,刚才打了你。” “不要道歉。”良子的声音又强硬起来,接着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子上,看着一直把头贴在地面上的良子。又隔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她喃喃自语,“我过的日子很苦,也曾经做过人体模特儿……” “那是从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没有很久,是不久以前的事。不要相信女人,女人很会骗人,都很脏。” 她说一下,停一下。因为是低着头说的,所以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我特别脏,所以更不适合你。” 接下来,良子不再说话,只是一直低着头,保持固定的姿势。 当她再度抬头,说:“回去吧!”时,天空已经有蓝色的曙光了。 第二十章 因为受到惩罚,而变乖了吗?那天以后,良子平静多了,我们暂时过着平稳的日子。 良子可能和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的想法,虽然让我的心里很不舒服,但是我也马上想到:如果那就是现在平稳生活的代价,那我也无话可说。 生活在平稳的日子里,我们正在讨论着要不要去游泳时,良子家乡那边寄来了一封信,说良子的小弟情况不乐观了。第二天,良子向蛋糕店请了四天假,准备回松岛的故乡。我和她在房间里整理了出门时的必备用品后,陪她走到元住吉的车站。 我想送她到上野车站,但是她说不喜欢在那里说再见,因为在那里说再见,有一种永别了的气氛。她指着“灯屋”,说:“去那里喝杯茶吧!” 以前我们很好的时候,经常去灯屋,最近已经很久没有去了。上灯屋的楼梯时,我看了一下手表。 快七点了,我说:“有点晚了,来得及吗?” 她说:“没有关系。”然后我们坐在以前经常坐的窗户边的位子。 坐下来后,良子不看我的脸,低着头说:“发生了很多事,真的很对不起。” “没什么,不要放在心上。你看起来很累,回去以后要好好休息,找个时间把我的事,告诉你的家人。” 良子轻轻点一下头。又点一下头,她的眼眶蓄满了泪水。我已经不再惊讶,因为我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之前,良子大声的指责我,要我看清楚她是怎么样的女人。她的过去好像很荒唐,所以觉得自己是一个肮脏的女人,没有资格和我过平凡而实在的日子。但是,她过去的荒唐,和她本质无关;我认为她的个性虽然激烈,但是心眼非常柔善。而且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用再去想它了。 “西尾久那边……要怎么办?”良子看着窗户外的楼下马路,一脸无助的表情。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在你回来以前,我会去看看。”我是为了让她安心,才这么说的。但是—— “不要去!”良子好像要盖住我刚才说的话一样,很用力的说。 又来了吗?大概一个月前,她坚持地要我去,现在又说不要去了。女人的心,真的如此善变吗?不过,现在就顺着她吧!等她走了以后,我再好好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觉得,如果你去了,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我的预感通常很灵。我希望我们以后还可以一起逛街,一起来这里喝咖啡。” 泪水滑过良子的左脸颊。我也还想和良子一起逛街,一起来这里喝咖啡。如果失去了这些——如果失去了这些,那会怎么样?我大概会活得很辛苦吧? 我突然激动起来,想立刻把良子拥入怀中,想要好好地亲吻她,让她知道我对她的心情。但是,这里是咖啡店,是公众场所,我不能那么做。 “我先出去,你等一下再出去。”良子说着,拿起行李,站了起来。我默默点头,抬头看良子,发现她迅速地挪开视线,并且转身走向柜台。我面向窗户,一边看窗下的马路,一边等待良子出现在楼下的马路上。 良子出现了,她无精打采地往车站的方向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忘了带什么东西吗?好像不是。她又继续往前走,来到通往地下剪票口的阶梯时,她转身,举起行李,对着我的方向挥动着,我也向她挥挥手。她站在那里,一直看着我这边,过了一阵子,才转身,消失在阶梯尽头。 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现在是星期五的傍晚。 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我立刻回到家里思索事情,并没有去御手洗的事务所。良子请的假,也包括了星期六、星期日。 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星期六。我想的事情,当然和西尾久的家有关。良子叫我不要去,可是我的心意大致已定。 我不能这样放着不处理这件事,我想去弄清楚,把该解决的事情解决好,然后和过去一刀两断。就在想这件事情的时候,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本来以为来者是推销报纸之类的推销员,所以慢慢吞吞地去开门。没想到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御手洗。我十分意外。 “嗨,你好。最近没有看到你,所以过来看看。” “吓我一跳。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 “占星术呀!不要不相信占星术的力量。” “占星术如果真的这么厉害,那简直可以称为魔法。” 御手洗不请自入,直接走到房间的窗户旁边,坐了下来。我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我们聊起音乐的事,他对音响好像也很有研究。我们漫不经心地聊着,然后他问:“良子呢?”我说良子接到家里来的信,回乡下去了。他“嗯”了一声后,又问起良子最近的情形。我就把大约十天以前,良子连续一阵子都喝酒胡闹的事,说给他听。 我也告诉他,良子现在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了。他虽然主动问起良子的事,可是我在述说时,他却显露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只在我提到南部铁壶的时候说,他对那种东西很有兴趣,是不是可以让他看一看。我心里想着:没想到御手洗竟然对这老玩意有兴趣。我一边说好,一边打开壁橱寻找铁壶。 “很难找吗?我帮你找吧!啊,把那个箱子整个拿出来吧。”他说着,就走过来帮忙。 “咦,是这个吗?很重,很好用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把玩,也不知道他到底懂多少,只见他看看铁壶里面,又把铁壶翻转过来,看看壶底的状况。 “良子的故乡是松岛吗?那里是个好地方,以前我也去过。现在开车去非常方便,走六号公路就行了。嘿,真的耶,这里还有松岛的邮戳。”他看着小包裹的盒子说。然后又说,“你说良子收到家里来的信,所以回家乡去了。你看过那封信了吗?” “没有。” “那封信呢?” “良子带走了。那封信怎么了吗?” “没什么。唉,这个房间好热,我们去车站附近,喝杯冰咖啡吧!” 我们并肩在元住吉的商店街走着,御手洗问我是否想起以前的事了,我说完全没有,并且把自己去了西尾久的住址,却只在附近流连的事,也说给他听。 “我认为去了西尾久的家,会让我想起很多事,甚至可以帮助我恢复记忆。但是,我也很害怕。上次在你那里听披头士的音乐时,我的脑子里好像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从前住过房子的影像,以为自己想起了什么,结果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慢慢一点一点的回忆吗?我不想一走进那房里,一刹那记忆全部回来的感觉。那太恐怖了,如果能够慢慢依着线索想起来,冲击也不会那么大,也比较有心理准备去作决定。我的这种情况,你能了解吗?” “唔——你有恢复障碍症。”御手洗说。 “恢复障碍症?那是什么?” “恢复障碍症,就是阻碍病人恢复记忆力的症状。” “你懂这个吗?” “我曾经对医学的东西下过一点点功夫,不过,我可不是专家。人类的脑力与精神方面,还有很多部分是无法以医学来说明白的。这些无法用医学来解释的部分,便经常被诗人或哲学家拿来做文章。我对精神科方面的知识感到兴趣。我们一边喝比我煮的好一点的咖啡,一边慢慢谈吧!” 到了灯屋,我坐在昨天良子坐的位于上,御手洗则坐我昨天坐的位子。 “请你说明吧!” “我先问你一件事。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哪一个?”顺着御手洗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位戴着奇怪圆眼镜的年轻男子。 “不认识。怎么了吗?” “他一直在注意你,所以我以为你们认识。好了,言归正传吧!其实,医学上并没有丧失记忆这个专门语。丧失记忆是文学性的用语,医学上的说法叫做记忆障碍。‘丧失记忆’这种说法,太像诗句了吧?是朦胧而抽象的感觉。” “噢……” “人类目前还无法用医学方面的理论,证明或说明人类的记忆是一种行为现象。不过,有人推测,我们的脑子里,有记忆痕迹这种东西,它会在脑子里产生物理性的,或化学性的变化,当记忆痕迹浮到意识的表面时,记忆就会‘再生’,人们就会想起某些事物。” “噢。” “有点复杂吧?医学上说:记忆事物是一种精神机能,由四项程序组成。其实,不久前的说法是三项程序,现在的说法是四项了。刚才我说过的‘再生’,就是四项中的一项。四项中第一项是‘记录’,这是将印象记录下来的作业。第二项是‘保持’,是把记下来的印象,保存起来的作业。第三项,就是刚才所说的‘再生’,也就是所谓的‘想起’,是将保存起来的印象,呼唤到意识表层的作业。然后就是第四项的‘再确认’了;是确认再生的印象和记忆,与记录下来的那一刻为同一件事情的作业。用简单一点的方式来说明吧!记录就是:是A的话,就在石头上刻A;保持就是:在石头上盖上一层保护膜,不让风、雨磨损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再生就是:该让A出现的时候,就出现A,而不会出现B;再确认就是:确认石头上的A的形状,和记录时一模一样。这样说明,你了解了吗?” “嗯,了解了。” “要唤醒印象,也就是说要让记忆苏醒,必须经历上述那四项程序,而且依序完成才行。还有,这四项程序也被认为是失忆症的四大原因。记忆障碍,就是记忆的能力发生故障了。发生故障的原因,可能是这四项程序中的某一项或某二项,甚至于是全部,发生了故障。这和磁带录音机发生故障的情形很像,你想像一下磁带录音机的结构,大概就能明白。” “没错。” “至于发生障碍的原因,到底是四项中的哪一项呢?可以依出现在患者身上的症状来判断。不过,因为这和人类的精神有关,并不像磁带录音机那么单纯,所以并不容易判断,是很微妙的。至于治疗法,只要不变成痴呆,就有办法。” “真的吗?” “以你为例,我们来说说看你的原因是什么吧!四个原因之中,哪一项可以最先排除的呢?大概是第四项的‘再确认’吧!我认为这是最不可能的。因为若是这个原因,就会有记忆错误的倾向,也就是说,虽然很容易想起过去的事,但是想起来的事却和事实不相符。你没有这种情形吧?” “没有。” “所以我说可以先排除这个原因。接着我们来检视‘保持’这一项。有这项障碍的人,通常会出现愈新的记忆愈会流失,愈旧的记忆愈容易被保存下来的现象。你的情况不是这样吧?” “从高圆寺的公园醒来以后的事情,我完全记得。在这一点上,我和普通人一样,愈新的事情,愈记得清楚。” “这么说来,高圆寺公园的那一觉,是你是否记得过去的事情的分界点。” “应该是吧!在那之前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不管是二十岁时的事,还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我都一点记忆也没有。” “这叫做完全健忘,虽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是,你的问题应该不在‘保持’这一项。再来考虑‘记录’这一项。有记录障碍的人,根本无法把印象刻进脑海里,也就是说,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记忆,不论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他像处于睡眠状态中,所以没有记忆;也可以说他是没有意识的,脑子处于混浊不清的状态,所以不能记录事情。基本上,要记录事情,就必须意识清明,才有办法完成记录的作业。所以说,没有清明的意识,就无法记忆事物。 “但是这种记录障碍,指的是对于过去的一切——包括小学的、中学的、高中的种种,都完全没有记忆。如果你有记录障碍,你就无法适应日常生活,也不可能取得汽车的驾驶执照,更不会去租房子。扣除掉上述的三项,就只剩下‘再生’这一项的障碍了。” “没错。” “知道什么叫再生障碍吗?就是无法让记忆再生,也就是不能想起过去的事情。例如突然忘记,或一时想不起来之类的情形,也可以算是再生障碍。突然想不起来,但是紧张的情绪一消失,就能够立刻想起来的失忆症状,是轻度的再生障碍;以人的一生为单位,忘记了某些事情,则是严重的再生障碍。不过,以你的情况来说,我认为刚才所说的记录障碍,有一些不能不注意的疑点。因为记录障碍而引起的记忆障碍者,不仅无法想起意识混沌时的事情完全忘记的症状,也很容易发生将以前发生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失去意识混沌以前的记忆记录。你的情况很像受到冲击,而意识不清,导致记忆无法再生。或许你是因为记录障碍,而促成再生障碍的失忆症。” “哦,听起来很复杂……那么,造成意识混沌的原因,是什么呢?” “意识混沌也可以说是意识不清楚,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例如发生车祸、受到暴力的压迫,甚至吃错了药物等都有可能。” “是吗?” “造成记录障碍的原因,也有很多种,但是通常是先天性的脑部残障,或是后天性的脑部受损,这会让人变成痴呆或智能不足。以你的情况看来,你应该和这些原因都无关。除了上述的原因外,注意力无法集中,或过度紧张、喝醉酒等等行为,也有可能造成记录障碍;这类的记录障碍,我们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可能发生过。可是,这些原因都不至于引发再生障碍。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间脑有毛病。间脑位于脑的中心部位,是掌管我们感情的器官。你知道什么叫做科沙科夫氏精神病吗?不知道?科沙科夫氏精神病就是健忘症。不过,你的症状也不全然是忘得干干净净的完全健忘。” “嗯。” “你的问题明显的是再生障碍,但是,是不是因为记录障碍而引起,那就有待商榷。” “或许只是单纯的再生障碍。” “或许吧!” “那么,发生再生障碍的原因是什么?” “一般说来,百分之九十九是感情性因素而引起的。因为再生障碍而造成的失忆症,也称为‘心因性失忆症’。刚才所说的‘一时想不起来’,就是象征性的再生障碍。” “感情性的因素……” “那通常是一种非常不愉快的经验。例如女性被强暴、男性被卷入暴力的事件中,或是自杀失败等等,这些令人不愿回想起来,令人恐惧、悲伤的事情,都是造成记忆再生障碍的可能原因。” 刹那间,这段话让我立刻吓了一跳。这个反应好像来自意识的深处。 “上述的原因造成的失忆,通常失去的就是发生不愉快事件当时的记忆。但是,偶尔也会有忘记受到心理性打击之前的记忆,这叫做心因性逆行健忘症。你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 “还有一件不能忽视的因素,就是人类的脑。人类的脑是非常奇特的,它有时会自动地排除令人不愉快的记忆内容。这可以说是人类潜意识的防卫机制,也就是所谓的‘逃避记忆”,是在非自我意识下的自我选择。” 我本能地又觉得心里的深处受到冲击。 “检讨至此,我觉得造成你记忆再生障碍的原因,若不是受到心理打击,就是因为意识不明而引起。终归一句,你属于再生障碍型的失忆症。” “你说的内容虽然有些复杂,但是我大致上是明白了。那么,我可以怎么治疗我的失忆症呢?” “无法治疗。” “无法治疗?真的吗?不过,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既然你这么了解失忆症,为什么以前都不说?” “因为你没问我。” “……” “反正已经说这么多了,我就再多说一点也无妨。在概念上,记忆这种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纯粹记忆,另一种是习惯记忆。例如学习英语,习惯了之后,面对由字母拼出来的文字,一看到字,就能了解那个字的意思;这种被称为知识的记忆,就是纯粹记忆。而伴随着学习动作的,是在哪里学习,什么时候学习的记忆;这是习惯记忆。一般而言,脑子记录纯粹记忆,比记录习惯记忆深刻,因此纯粹记忆也比习惯记忆容易在脑子里再生、再确认。因为纯粹记忆的东西,已经深深刻印在你的脑子里,所以你现在能过着与别人一样的日常生活,知道这是杯子,这是桌子,这里是咖啡馆,而不觉得这些东西奇怪。换句话说,在某个事件以前,你确实拥有正常的记忆能力,让你能够应付日常的生活。” 和御手洗分手后,我就回到公寓的房间里。现在我已经了解到我的失忆症,似乎是再生障碍而引起的。再进一步地检讨:总括御手洗所说的内容,我可能是肉体受到强烈的打击而丧失记忆……啊,经过御手洗的说明后,再用“丧失”来形容,似乎并不恰当,应该说是我脑子因此没有办法让记忆再生;或是我受到了某种心理打击,脑子自动选择逃避记忆,所以从前的记忆无法再生。如果把我身体上的瘀痕也考虑进去,我的问题是出在前者?还是两者皆是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想逃避记忆?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我可能就是因为不愿想起那个不愉快的经验,才下意识地让自己失去记忆的。御手洗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觉得背脊阵阵发凉。那会是什么样的旧伤呢?如果我的精神深处,有旧伤之类的东西,我都希望那只是什么平凡的事物,最好那个伤口已经干燥结疤,疮痂也已脱落。 我不想当英雄,希望未来在西尾久找到的过去,是非常平凡的人生。这样的话,下星期开始,我就可以和良子过着简单而单纯的生活了。我茫然地思考这些事情,外面的天色早就暗了。良子不在的四天,已经消逝掉一天了。 良子说八月一日的早上会回来,并且答应蛋糕店那天下午会去上班。在她回来之前,有些事情我非做不可。明白事实之后,如果我是一个单身汉,那么我和良子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办理结婚手续,并且到横滨找一间小教堂,举行一个小小的婚礼;到时候,御手洗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客人。他或许不爱参加婚礼的活动,但是诚心邀请的话,他应该还是会来。 爱发表高论的御手洗,不会在教堂的朋友婚礼上,也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理论吧?他穿着黑色礼眼,板着脸的模样,一定非常有意思。最重要的是:能结婚的话,良子的不稳定的情绪就可以获得改善吧! 无论如何,明天、后天一定要有所作为,不能像今天一样耗掉了。该去的,就得去,否则一辈子都会像现在这样,得不到平静的生活。 万一去了以后,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结果,就逃吧!那个房子的附近,有好几个电车站,要迅速逃离,应该不会很困难。 如果担心被阻挡或跟踪,也可以先坐计程车甩开跟踪者,再换搭电车逃走。对,就这么决定,明天就行动。 第二十一章 七月三十日,星期天。我在田端车站下车时,月台上的时钟指着十一点。离中午的午饭时间还早,所以我就在车站前的咖啡馆,吃了早餐的套餐,然后整顿一下心情,再朝西尾久1-21前进。 和上次来的情形不同,今天的天气很好,才走一点点路,额头就开始冒汗了。星期日的街景,和平日不太一样,商店区好像还在沉睡中,住宅区却比平日热闹些。我已经有心里准备了,今天没有雨伞可以遮挡我的脸,万一在路上被旧识认出来,我也要从容以对。 踏上新田端桥,在尽头的地方左转,下坡道,等待交通号志,过十字路,穿过东北本线列车陆桥的下方,周围景物愈来愈有老街的风情。我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家乡料理·樱花”小馆子的前面,就是这间房子了。今天觉得这里离车站还满近的,上次因为下雨,又是第一次走这段路,所以觉得有点远。 今天是星期日,小馆子现在还没有开门,透过毛玻璃,隐约可以看到“家乡料理·樱花”的蓝色布帘就在里面。 我站在电线杆的阴影处,调整好呼吸,再次检视自己的意志,才朝那栋房子走去。脚踩上玻璃门旁边的木头阶梯,我鼓舞自己街有犹豫的心情,一步一步的走上阶梯。 阶梯很陈旧,有股灰尘的味道,我每上一阶,阶梯就发出吱吱的声响。天花板的灯是关着的,所以楼梯的上面很暗。一踏上二楼的走廊,就听到小孩的嬉笑声音。 楼梯的尽头,有一个和楼梯一样陈旧的黑色木头制信箱,信箱上面并没有“益子”这样的姓氏。我没有在信箱上标示自己的名字吗?我边想这个问题,边寻找四号室的门。我的心脏狂跳,呼吸困难。门号从里面算出来,最里面的那个门是一号,接着就是二号、三号,四号很快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我的右手早已伸入口袋中,并且一直摸着钥匙。我的钥匙可以打开眼前的门吗?这扇有点脏的门的另外一边,现在仍然住着我的妻小吗? 强烈的不安,让我很想马上转身下楼,迅速地逃离这里。我的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因为一直紧紧捏着钥匙,手已经很累,有点麻痹了,感觉上这只手好像不属于自己了。 我看着手上的两把钥匙,一把应该是车子的钥匙,另外一把是门的钥匙,它们静静地躺在菊名工厂里的寄物柜好几个月了。 门的另外一边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在,我拿起不像车钥匙的那一把,插进钥匙洞…… 但是,插不进去。把钥匙换个方向,再试插一次,还是不行。 显然这把钥匙和这个钥匙洞,并不相符。不是吗? 我松了一口气,但也一时愣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门的前面。 耳朵听到低沉的嗡嗡声响,这不是耳鸣,是蝉叫声吗?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一个“咔嚓”的声音,让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接着,眼前的门突然撞上我的右手。 “啊!”我叫出声。有人从里面开门,我连忙后退。 但是随着我的身体后退的动作,那扇门板也被推向我,我成了门前的障碍物。一张中年女性的睑,从门后露出来。这个女人的个子虽然娇小,表情却很凶恶,头上还夹了很多黑色的发夹,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 我的心里一惊,这该不会就是我的妻子吧?但是我旋即想到应该不会,从年龄看来,她更像母亲。中年女人歪着脖子,以厌烦的表情看着我。但她看清楚我的长相后,表情一变,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事?”那女人不客气地说,“我家已经有订报纸了。” “不,不是的,我不是推销员。”我紧张得舌头打结,话说不清楚,还全身冒汗。要怎么说明,别人才能明白我现在的状况呢? “是这样的,有一个姓益子的人,他……”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怎样?”女人问,她在等我说下去。她的嘴巴动个不停,大概正在吃饭吧! “这个……以前好像住在这里。”终于说到这里。但是那个女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 “你说谁住在这里?” “我。” “你?” “是的。” “那又怎样?” “这个……怎样……”我词穷了。 “这个……我想请问一些或许有点奇怪的问题。”我换一个方式问,那个女人静静地等待我往下说,“请问你是从什么时起住在这里的?已经很久了吗?” “没有多久,今年一月才搬来这里住的。” “哦,一月才开始的吗?那么差不多半年了。” “是的。” “你有没有听说过前一位住户的事?” “你这个人说话真奇怪。那不就是你吗?” “是、是的。但是……” “啊,益子先生吗?我想起来了,那时他的事情还真是一个大事件呢!” “大事件?”我的胸口一紧:心想:果然出过事。但是,到底是什么事?我问,“对不起。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吗?请你把你知道的事,全部告诉我。可以吗?” 女人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说:“当时的住户,不就是你吗?” “我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脑子拚命转着,终于想到一个好藉口。 “事实是这样的。曾经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弟弟,他失踪了。我知道他去年住在这栋公寓的四号房间。” “原来是这样呀!” 穷则变,变则通,这个藉口实在不错。她马上露出“原来如此呀”的表情,并且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想找到他的行踪,请你帮助我。我弟弟离开这里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说给我听。拜托了。” “这个嘛,老实说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女人压低嗓子说,“不过,听说那位益子先生就是因为那件事,才离开这里的。” “这边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吗?” “这个我就不敢说了。我是听房东说的。” “那么……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心脏已经跳到喉咙了。 “好像和他的太太有关。” “他的太太……”我最担心的事,她却轻轻松松地脱口而出。 “我——啊,我是说我弟弟,他已经结婚了?” “好像是的。” 果真已经结婚,是个有妻室的人了。 “那——他的太太或他的小孩怎么了吗?” “听说是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吗?” 我很震惊,讶异到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了。 “是吧!” “他的太太和小孩,两个人都死了吗?” “是的。听说就是那样。” “为什么呢?是怎么死的?被人杀死吗?” “不是,听说是自杀的。” “自杀!” 强迫自杀吗? “他的太太先杀了小孩子,再自杀吗?” “好像就是那样。” 我的双膝开始微微颤抖。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我事先的意料,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我不仅已经有妻子,也有小孩,并且他们都死了。这确实是让人想要逃避的事情,难怪我会丧失记忆。 “我弟弟有工作吗?是上班族?还是……”我的声音变得沙哑了,完全听不出是我自己的声音。 “他好像有在上班。” 果然是一个上班族? “他在什么样的公司工作呢?” “这个我不知道。” “噢……”她不知道这一点,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我听这附近的人说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可怕的事?” “嗯。就是因为这件可怕的事,所以这间房间的房租,比别间便宜。” “房租?” “是的。我听说这间房间的房租,只有别间的一半左右。” “哦?” 害怕的心情扭曲了我的神经,我的喉咙和声音好像都坏掉了。我发不出声音。 “实在很可怕呢!他的太大好像是用这个房间的横木上吊死的,小孩子也是死在这个房间里。当时楼下来了好多辆救护车,闹得大家都知道呢!” 低低的呻吟声,从我的牙缝泄出;我的视线最终点,就是脚尖。我要怎么相信眼前的这个现实呢? “所以呢,我已经住得有点不舒服了。难怪房租便宜。可是,再怎么便宜我也不想住了,我正在找房子,早点从这里搬出去。” 没错,要搬家。所以我一定也是离开这里,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发生了那样的事,谁还能安安稳稳地继续住在这里? “自杀的原因是……” “这个我可不知道。” 我终于可以开口说话:“我弟弟后来搬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过……”女人想了想之后,又说,“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曾经在厨房的垃圾桶里,看到一张像是写着住址的纸条。” “哦?”我不自觉地抬起头,问,“那张纸条还在吗?” “我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如果能找到那张纸条的话,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大忙。如果找不到的话……你记得上面写的住址吗?” “怎么可能记得呢?不过,当时我觉得这个东西好像有点重要,前面的房客或许会回来拿,所以就暂时把它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现在或许也还在那个抽屉里。” “拜托你找找看吧。”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看。”女人退回屋内。初见她的时候,她一睑凶相,一副无法亲近的模样,但是说了几句话之后,却发现她很和善,也很亲切。我带着祈祷的心情,站在门外等待,并从微开的门缝,窥视屋内的情形。陈旧得泛黑的木头柱子,褐色斑驳的壁橱,显露出这里的贫穷气息。曾经住在这里的我,当然也过这样的穷日子。 “找到了。”女人拿着一张已经绉巴巴的白色纸片,回到我的面前。 看到那张纸的一瞬间,我好像被人从头重重一击,视线立刻变得模糊,双腿的颤抖也更加明显。那张摊开的白纸上的笔迹非常眼熟,确实是我写的字: 墨田区九广5-10-4 纸上只有这几个字。墨田区……这个想也没有想过的地方,就是我搬离这里以后的住址吗?纸上面没有写公寓的名称,看来得花点工夫来寻找……我的脑子迳自这样想着。 “祝你早日找到你弟弟。”我好像听到女人这么说,又不敢肯定她确实这么说了。等我回过神时,眼前的门已经关上,我手上拿着那张小小的白纸,呆呆地站在公寓的走廊上。 时间好像在跳跃,像闪光一样的,一闪一闪地消逝。再回神时,我已在下楼梯,小心地不要踩空阶梯。又回神的时候,我已经走在前往车站的马路上。 时间的流逝突然在我周围混乱了起来。 “祝你早日找到你弟弟。”这句话和那个女人的脸,像幻影一样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对了,那是弟弟,不是我自己;我编造的藉口并不是谎话。现在的我,正在寻找双胞眙的另一半。我的脑子,开始在逃避了。 我坐在田端车站的长椅子上沉思。我有妻子,也有孩子;我的妻子杀死了孩子,并且自杀了。家人死亡,会与一家之主的我没有关系吗?应该不会吧!怎么想都不可能和我没有关系。他们因为我而自杀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如果他们不是因为我而死,那么大可将心中的烦恼说出来,和一家之主的我商量呀!一家之主的作用,就是帮助家人度过困难,解决家人的问题的呀!完全不商量,就去寻死,原因一定就在这个一家之主的身上。 我的心情跌落谷底,绝望到了极点,觉得心脏非常沉重,好像吸饱了水的海绵,脑子里全部都是不好的想像。妻子带着孩子自杀了——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就算我想回到过去,也回不去了。或许——我就是杀人者。 妻子是怎么死的呢?那个女人说她是用房间的横木上吊自杀的。那样的死法倒也痛快,没有经过太长的痛苦。可是,她真的是自杀的吗?不是被我杀死的吗? 现在我唯一清楚的,就是:我只不过是生活在东京都内,某一个贫穷角落里的小人物。我抱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处,视线所及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脚,和洒在柏油路面上的阳光。阳光闪烁,我偶尔闭上眼睛时,眼帘内便出现许多闪烁着的白点。 “喂!”有人在叫我,但是我不想理会,仍旧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于是,那人抓住我的肩膀,摇晃了几下。 我慢吞吞地抬起头,然后吓了一跳。那是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他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怎么了?你已经在这里坐很久了。” 我惊慌地转头看看四周,太阳已经西斜了。再看看手表,时针已经绕过四点的位置,我已经在这张长椅子上,坐了超过四个小时的时间了。我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对不起。” “真的没事吗?” 我赶快站起来,说:“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一点头痛,所以坐在这里休息一下。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甩开警察,我快步走向车站内的自动购票机。诚如刚才对警察说的,我真的有些头痛。 把铜板投进机器里后,我随便按了一个钮,买了一张车票。没有目的地,我只是想进入车站里的剪票口。摇摇晃晃地下了阶梯,电车刚好进站,我也顺势上车。这是往上野、秋叶原方向的山手线电车。 进了电车里,我的脑子想的还是相同的问题。如果妻子是因为我,才带着孩子自杀,那就太可怕了。但是,这个想法或许太单纯了,因为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那就是:他们不是自杀的,而是凶手将杀人现场布置成自杀的样子,以便欺骗世人,而凶手就是我。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惊。就是这个原因,让我选择逃避记忆吗?“逃避记忆”,是多么令人不愉快,令人惊吓的话呀!失去记忆的人听到这种话,大概都会惊惶失措,感到害怕吧!对失去记忆的人来说,这样的话就像一把利刀,让人想逃,却逃不了。以前觉得位于纲岛的御手洗事务所老旧肮脏,现在却觉得那里是离这里不知多少光年,像天国的花园一样美好的地方。不知道我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去那里?然后,我开始羡慕起御手洗。他总是嘲弄世人,一脸“日本如果少了我,就完蛋了”的表情。他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下,养成那样的个性的呢?如果我也能像他那样,一定很快乐吧? 我站在车门边,眼睛看着地板,绝望的情绪让我感到虚脱。本来打算在良于回来之前,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面对这个我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实,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呢?手伸入口袋的时候,口袋里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那两支钥匙——一把车钥匙,一把房门的钥匙。然后,我的手又摸到了那张纸,那张写着墨田区九广5-l0-4的纸条。 我从樱庄的四号室,搬到这张纸上的住址了吗?那么,这支钥匙,是墨田区九广新住处的房门钥匙吗? 如果是的话,我不在那么久,新租公寓房间的房租,一定没有人处理吧!房东应该很生气,已把房间转租给别人了吧? 要不要去看看呢?但是,那或许只是搬家公司的住址,那不是很可笑吗?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我茫然地注视着窗外,时间又开始跳动了。 车子停了,我从茫然中醒来,车门打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下车,站在月台上。电车走了,看看这一站的站名:秋叶原。走下阶梯,从票口出来后,我绕到电气街,寻找书店。 一看到书店,我就走进去,站在书架前,看东京的分区地图。原先买的地图今天并没有带出来。墨田区九广离荒川很近,从秋叶原乘坐电车去的话,可以搭总武线,在平井下车,再走路过去;虽然有一点远,但不是走不到的距离。也可以在总武线的浅草桥下车,换地下铁都营浅草线,坐到押上,再在那里换搭京成押上线,坐到荒川站。从荒川站到纸上所写的墨田区,已经很近了。 合上地图,把书放回书架时,我还想着到底要不要去的问题。在秋叶原下车是一种偶然。如果我在田端的车站时,就决定要寻访墨田区的这个地址,也得在秋叶原下车,再换总武线。既然有这个偶然,意思就是要我去看看吧? 第二十二章 在押上线的荒川车站下车时,夕阳已经快下到河堤了。出了车站,走下河堤后,我一边想着刚才看到的地图,一边往住宅区的方向走去。这一带的房子很多,但多是平常的住宅,不像是有钱人居住的地方,和川崎区有点像,也很像西尾久。 我选择走小巷弄。小巷子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们三三五五地嬉戏着,这样的景象到处可见。这个念头才在心里升起,我的脚步便突然停下来;我觉得眼前的景物非常熟悉。 还有,这些踢着小石头的孩子,或蹲在路旁小孩的睑,好像都很面熟——太可怕了,如果我一直这样站着,一定被会心中极度的恐惧感给击倒,我赶忙拔腿就走。 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出现一片田地,耳朵也听到了蝉叫声。走在田间的小道上,我的眼睛继续搜寻路牌。一支路牌斜斜地竖立在田地边,上面写着九广5-11,离目标很近了。目标的住址是5-lO。 我继续走。几间小房子散布在田地里,每一间房子都伴着一小片树林。电线杆上有一块路牌,是5-9。我走过头了。奇怪了,难道5-10是刚才田里有房子散布的那一带吗?那样的地方没有公寓住家呀!带着疑问的心态回头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是5-10的地方。但是,坐落在这里的房子都是农家,并没有我可能搬迁进去的建筑物。 试着走进像田埂般的小路,此时除了我之外,四周都没有人。虽然已经是黄昏的时间,但是天气仍然十分闷热,即使并不富裕的农家,也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打开冷气。 有房子的地方,旁边就有小树林,蝉鸣就从树林里传出来。和刚才小孩子们嬉戏的地方相比,这里简直就像白天的墓地一样,一片死寂。人都不见了,只有蝉鸣和额头上的汗水滴落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情绪,又开始自我的心里窜起。额头上的汗是冷汗,我觉得毛骨悚然。 这一带真的似曾相识,脑子里确实有些印象——这样的想法渐渐侵占我的思维。我觉得不久前的过去,自己也曾经站在这条小路上,并且和现在一样,心里怀抱着极大的恐惧,思索着某个秘密计划。 像在已经忘了很久的梦,又再度回来的感觉。是一种“周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的感觉。和良子初见面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当时还觉得好像听到了拔钉子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呆立着,意识逐渐缥缈、远去,一股寒意不断自脚底往上升,我的汗水往下流,体温却往下降。这些都还好,最糟糕的是,我觉得我眼前愈来愈暗。我要振作起来,否则一定会昏倒在这里。 重新调整心情,我再度举脚往前走,前面有一座竹子林。竹林看起来不大,但是一靠近看,就觉得满眼绿意,原来这片竹林并不小。竹子各自往左右两边的天空伸展,我好像穿越绿色的隧道般的,从中间走过。走在竹林中时,我瞥见了一间简陋的房子,刹那间,我的心脏突然紧缩,而且好像就要停止跳动了。 竹林前方的路面,突然变宽了。接着我又走过一片不知道是什么名称的矮树丛,再继续往前走,就是更宽的马路,路上也有车子来来往往。走到马路那边看,果然也没有我想像中的公寓房子。我又走过头了,如果还是要找那个地址,就得再回头走。可是,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我潜在记忆的作用,此时我已经知道不必再找了。就是竹林里的那间房子! 我的感觉没有错,我提心吊胆地站在那间阴郁的木造房子前。上面有点点绿色青苔的小小房门上,错落着由层层叠叠的竹叶缝隙射进来的淡淡光线。似乎就要倾斜的老房子墙壁上,有一块与这个房子不搭调的金属板,上面的字是九广五之十之四。看不到住户的姓名牌。房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但是乏人整理,早就杂草丛生了。从地上有汽车轮胎所造成的凹陷痕迹看来,这里可能停过车子。 寂静的夏日,空气中只有如骤雨般降下的蝉叫声。叫声愈来愈大,像是不知道停止的大合唱。蝉的叫声真的会这么大吗?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蝉声突然变了,幻化成嘈杂的铃声,没有停止地响着,并且音量无限扩大,让人想掩耳逃跑。静止地站在这里,听这样的蝉叫声,是非常痛苦的事。我想张开嘴巴,像做发声练习一样地让自己的声音从体内进出。因为我觉得不这样做的话,我就会被蝉叫声给淹死。可是,就在我想发出声音的时候,突然警觉到这是陷阱。如果我现在发出声音,那一定是面对巨大的恐惧时,所发出来的尖叫声。 转转头,看看四周,这个像被蝉叫声掩埋的墓地,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房子里面应该很简陋,好像也没有人在里面的样子。奇怪的是,虽然觉得有许多眼熟的地方,但是站在这里,却没有“终于回家了”的感慨之情。我只是呆立在门前,任凭蝉叫声侵扰我的听觉,干扰我的精神。 对了,钥匙!虽然还不能肯定这里就是我的家,但是,留在之前住处垃圾桶里纸条上的住址,显示的就是这个地方。拿着钥匙的手,情不自禁地抖着。带着有点故意的心情,我先把以为是车钥匙的那支钥匙,往门上的钥匙洞插去,结果当然是插下进去。换一支钥匙再试。放在菊名工厂的寄物柜里已经好几个月的钥匙,完全插入下面已经裂开的木头夹板门上生锈的钥匙洞。绝望与满足的情绪同时占领我的身体,我激动得几乎不能呼吸。 慢慢地转动钥匙,好像要切断所有的犹豫一样,“咔”地一声响起,锁开了,被封存起来的所有东西,也同时被释放了。某件事情终结了,但另一件事情的序幕却就此拉开了。我的身体因为这个预感,而不停颤抖。不用转动门把,门自动开启了一道约一公分宽的细缝。我拉开门。 一股热空气迎面而来。热气里有霉味,有腐臭的味道。 房子内的夜晚比外面来得早,从玄关口看进去,里面就像可怕的地狱一样昏暗。我觉得我像挪开了自己的墓石,正在窥看自己的墓穴内部。 墓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墓穴。我想和妻子、孩子一起死在这里。信步踏入玄关前的地板,再慢慢的关起门。我的心脏突然激烈地跳动起来,几乎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这是某种恐怖预感的前兆。 门外沙沙作响的竹叶声音、无数的蝉齐声鸣叫的高亢金属声,及饱含湿气又阴沉的空气,将我团团围住,我的灵魂以极可怕的速度一下子往下坠落,一下子又往上窜高。 我是——我突然想到:我的妻子和孩子的葬礼,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 空气中有异臭。莫非是在这里?—— 我很紧张,并且极端的恐惧。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部的肌肉扭曲、僵硬,很想大声吼叫。想起来吧!至少要想起这件事呀!绝望与恐惧感排山倒海而来。 不行,还是想不起来!那么,我有参加妻子和孩子的葬礼吗?这个也想不起来。莫非?—— 心中的急切,让我鞋子也不脱就跳进屋子里,在房子里走动、寻找。两个房间,加上一间用木板隔起来的小厨房、掏出式的旧式厕所,没有浴室,这些就是这个房子的全部了。 寻找?——我在找什么呢?妻子和小孩的尸体吗? 梳妆台下面,马桶里面,我都趴下去看了。空气中的臭味真的很明显,但是,这只是霉味和潮湿泥土的气味。地板下也有异味,不过不是尸臭。虽然还是不能放心,但起码知道这个房子里没有死人的味道。 我一动也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房子正中央。榻榻米的地板上倒映着从窗户射进来的竹叶影子,这些影子在我不动的时间里,慢慢淡化,最后终于消失。天黑了,外面也已经暗了。 这个房子的内部没有墙壁或别的门,完全靠拉门来做隔间,所以只要把这些拉门全部拉开,转动脖子就可以看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我静静地坐在这样的空间里,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动一下。 这里虽然没有尸体,我还是非常不安,觉得可怕的犯罪气氛、憎恨、不甘心的怨气,重重包围着这间小房子。 竹林的声音沙沙作响,蝉鸣暂时停了下来。只要被带到这个屋子里,即使再迟钝的人,精神状态都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吧?成为声音之前的某种灵动,就像出生以前的胎儿的哭泣声,让耳朵里的薄膜轻轻震动着。灵动像一条无形的丝线,连系着生前与死后的世界,人的悲伤或感叹等等情绪出现时,这条线就产生波动,发出若有似无的声音。这声音穿梭于令人窒息的空气之中,震动着耳膜。 此时——好像有人在窗外窥视。稍微犹豫之后,我还是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看。窗户很小,三片玻璃之中,有一片是透明的。我把鼻子贴在透明的玻璃上,观察着外面。太阳下山了,郁郁苍苍的竹林,已经变成黑色的影子。靠近玻璃的地方,有一枝小树枝。大概是风吹动树枝,让我以为窗外有人。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了,但是我内心恐惧的心情并没有消失,仍然留在神经的深处,并且随着我想起来的事物,逐次变化它恐怖的层面。肮脏的墙壁、白色磁砖梳妆台上的陈年的灰尘、使出吃奶的力量才打得开的窗户……没错!我确实知道那扇窗户很难开。 御手洗说对了,的确是“选择逃避记忆”。只要能够不再想起过往的事情,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要牺牲多少事物都愿意。只要能过着平凡的生活,宁愿过着眼睛和耳朵都被阻塞的日子,即使过着像睡着了一样的人生,也是好的。因为一旦醒来,就必须回到这里来,回到这个房子…… 恐惧、不安、绝望、死亡、犯罪、所有的邪恶,就像雨水形成的壁上斑渍,渗透在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住在这间简陋房子的时间不长,但是那一段日子一定非常郁闷,每天都过着心在滴血般的生活,非常不快乐。 还没有完全想起过去的事,就已经这样了,一旦让我想起所有的事情,我还可能是一个正常人吗?我不会发疯吗?这个房间愈看愈简陋,几乎看不到有人曾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虽然有椅子,也有桌子,却一本像样的书也没有,只有几本散落在桌子和榻榻米上,旧而脏的周刊杂志。 另外一个房间好像也不是有人起居的场所,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比较像专门放东西的地方,里面有肮脏的手提旅行包、放内衣或一般衣物的小柜子。厨房里有盥洗用具,梳妆台下面的柜子里,有一点点的速食品。地板上有毛巾,捡起来看,上面有使用过的痕迹,是一条旧毛巾。 推开壁橱,里面叠放着棉被,一股油腻的气味扑鼻而来。为了寻找气味的来源,我拿起棉被,看到一个用布包卷起来的长型物体,还有一个厚纸箱,和一个手帕包起来的小东西。 因为和我预测中的差不多,所以我的心情还算平静。打开长的布包,里面是散弹枪的枪身;被手帕包里起来的,是一把锐利的小刀。 陆陆续续苏醒的记忆,正在撕裂我的神经。对现在的我而言,记忆觉醒这件事,就像削壁前进的大冰河,谁也阻挡不了了。“丧失记忆”像一层薄膜,已经被敲裂。过去不愉快的记忆,不管我喜不喜欢,都在逐渐觉醒。 打开桌子的抽屉,好像要掩饰什么似的,一本周刊杂志压着一个褐色的纸袋子。现在,不管发现了什么,都不会让我吃惊了。我拿起纸袋,看看袋子里有什么东西……是一本笔记簿。 我把笔记簿从袋子里抽出来,暗灰色的封皮,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这本笔记簿比一般大学用的笔记簿小一号,却比一般的记事手册大很多。 现在我还不想打开这本笔记看。一方面是因为屋内阴暗,即使打开来看,也看不清楚里面的内容。另一方面是因为:对我而言,这本暗灰色的笔记,是我最后的一扇门,如果我不开这扇门,将笔记簿放回抽屉,并且赶快离开这里,或许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仍然可以回去过平稳的生活。但是,已经迟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平稳的生活当中了。对了,我经常没来由地陷入发呆状态当中,一定和这本笔记有关。暗灰色的封皮,让人一看就觉得沉闷。 天色愈来愈暗,夜色即将降临这个有如蝉的坟场的地方。不能开灯,一开灯恐怕就会招来麻烦。虽然说这一带的住家,彼此都离得有点远,但是一旦开了灯,灯光还是很容易被邻居的主妇看到。万一通知了房东,房东前来要房租,那就麻烦了。壁橱还是先保持原状,我去堤防那边看完这本笔记再说。堤防那边有日光灯。把笔记簿放回纸袋子里,确认外面没有人后,我才走出房子,来到外面。怀着阴郁的心情,我独自走在幽暗的路上。小道上没有路灯,也没有别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很幸运的,除了我之外,堤防上一个人也没有。堤防上的日光灯亮着,我坐在日光灯下的草地上,手指颤抖,心情志忑地翻开笔记簿。 第一页上只写着“写给千贺子和菜菜”。看到这几个字的刹那间,我觉得我好像死了。我在痛苦、不祥的预感当中,了解了所有的事情,我的眼睛浏览着细细的文字,记忆则在我的脑子里觉醒;写这本笔记时的心情,同样在我体内苏醒。前些日子与良子在一起的生活,及和御手洗毫无拘束的快乐交往,似乎都远远地离去了。 笔记簿上的文字是直写的,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毫无疑问地,这些全是我的笔迹。这本笔记带给我的冲击,远超过在高圆寺的公园醒来,发现自己丧失记忆时的震撼。 第二十三章 开车回家的途中,对面车道一辆救护车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与我的车子交错而过。我从没有看过开那么快的救护车,会开那么快的原因,大概是车内已经载着需要急救的病患了。两车交错的一瞬间,我看到救护车内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正弯着腰在处理病患。那个病人已经很危险了吧? 车子要经过樱庄,准备开到停车场时,我看到公寓的入口处,围了一群人。道路阻塞了,我只好闪烁车灯警示,但是人群却朝着我的前车灯而来。 正想按喇叭的时候,我从车灯的光线中,看到人群中也有楼下小馆子的老板。他们一定是看到车子,认得这是我的车,所以才会走过来。他们满脸惊吓,小跑步地绕过车前的引擎盖,走到驾驶座这边。今天我的心情还不错,便以愉快的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益子先生,不好了,你太太上吊了。你的孩子好像已经没有救了,但是你太太还有气,刚刚救护车已经把她载去医院了。救护车会先去这个医院,如果这边没有病床了,就会再去这个医院。这个给你。”管理员说。 我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纸条。回过神时,才注意到有好几张脸在看我,看着放在驾驶座旁的蛋糕盒。推开挤在楼梯口的人群,我跑上楼梯,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地毯上有泥沙的脚印和奇怪的味道。那个味道很强烈,让人很不舒服。是呕吐物的味道吗? 没有血迹,但是房子里面乱七入糟,地板上还有一束绳索。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厨房那边,看到我进来了,便问:“你是谁?” 到了医院时,医生说:“很遗憾。”这句话已经代表全部了。打电话到千贺子的娘家,岳父母来了,并且帮忙处理丧事。我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只是在房子里发呆。 又过了几天,丧事处理好了,但是千贺子自杀的原因,还是不清楚。菜菜不满一岁就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想来想去,让千贺子自杀的原因,大概只有存款里的一百六十万不见了这一条。那笔钱为什么不见了?用到哪里去了?我完全不知道,也没有听千贺子说起。但是,我实在无法认为千贺子是因为这件事而死的。她应该不会为了一百六十万,就跑去自杀。千贺子拥有二级电子琴师的执照,这个执照并不是轻易就可以拿到的,有了这张执照,她可以去教电子琴,也可以去当演奏者,要赚回和那笔钱相同的金额,并不会太困难。虽然说家里有小孩,但是生活费用已有我在负责,她全力以电子琴的本事去赚钱的话,不到一年,应该就可以赚列一百六十万了。和我结婚以前,她就是靠电子琴维持生计的。 还有一件可疑的事情。千贺子自杀的时候,几乎全裸,身上只穿一件衬裙。或许她是在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想死,但是,女人会只穿着一件衬裙自杀吗?千贺子的教养良好,非常注重仪表,自尊心也很强,我认为她不会穿那样自杀,寻死。 因为千贺子留下的遗书里写着“老公:对不起,千贺子要死了。”所以警方完全不考虑他杀的可能性,就以自杀案件来处理,而自杀原因便是“用光了一百六十万的存款”。警方的这个解释实在太单纯,但是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去责备他们。不过,根据事后的了解,警方其实也掌握了千贺子自杀的其他原因。 千贺子死前,好像发生过性交的行为。如果说千贺子有外遇,那么遗书上的“对不起”,应该是针对这件事。以千贺子的个性来说,我认为她比较可能为了这件事情自杀,而不会为了金钱自杀。可是,我不相信她有外遇。警方为什么不朝千贺子遭受强暴的方向去查案子呢? 警方当然也有他们的理由。千贺子陈尸的现场如果是在郊外,或是黑夜的巷道里,那么确实有遭受强暴的可能性;可是,千贺子在自己的屋子里死掉的,房间的门上有锁链,门上也有窥视孔,像千贺子这么谨慎的人,如果从窥视孔中发现来者是陌生男人,绝对不会让对方踏入家门;更何况邻居也没有听到任何挣扎的叫声,或物品撞击的声音。住在我们隔壁房的太太一直都在家,也说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另外还有一件麻烦的事情,那就是警察得到目击者的证词,说是有人看到一位拉高外套领子,并且以墨镜遮住脸部的中年男子,曾经出入我的房间。千贺子出事的那天,也有人看到那个男人出现在我家的公寓。这些事,都是我后来多次和警方接触,才陆续得知的。可是,那个男人到底是谁,警方似乎也没有去调查。 无论如何,我还是不相信千贺子会自杀。她不可能只留下那样简单的遗书,任凭家里一片凌乱,并且只穿着衬裙,在几乎全裸的情况下自尽。别人不了解千贺子,才会认为她自杀了。 虽说如此,因为我还要上班,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调查那些疑点,所以虽然心里不服,也无可奈何。如果不是后来发现了千贺子的日记,我可能也只好接受“千贺子是自杀的”的说法。因为发现了千贺子的日记,我才会离开西尾久的公寓,搬到荒川的河边住。 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件可恨的事情,我把千贺子的日记撕下来,贴在这本笔记簿上。整本日记当中也有记载我们共同生活时的快乐,但是我不想想起那些事了,所以把那部分烧掉了,只把和这件可恨的事情有关的部分,贴在这里。当我完成为千贺子与菜菜报仇的行动后,我会在她们的坟前,烧掉这本笔记簿,为我的愚蠢赎罪。 我真的很愚蠢。和救护车擦身而过时,我浑然不知千贺子和菜菜就在那辆车子里,还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回家。现在的我,是完全孤独的一个人了,没有兄弟姊妹,父母也早就死了。我用遗产的钱,买下九广的破房子。我不想再住在和千贺子共同生活的房子,一方面邻居们异样的眼光让我不得不每天半夜才能回家;而且回家后,发现枕头上还有千贺子的发丝;那种感觉非常难过。这个房子是拜托房屋仲介公司寻找的,因为它正好和井原的房子隔着荒川遥遥相对,所以我才决定买下。西尾久那边的房子里的家具,因为会让我想起千贺子与菜菜,所以大部分都请仲介公司的人处理了,大概也都被丢掉了吧!我或许会在复仇的行动中丧命,虽然没有人会为我哀伤,但我一点也不会后悔。 昭和五十二年十二月四日(星期日) 第二十四章 ※※※※※※※※※※※※※※※ 八月十五日(星期一) 开车到上野的超级市场,买了一个星期要用的东西,幸好开车子来,否则真不知道要怎么把东西拿回去。买好东西后,我仍然把车子停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里,然后步行到“阿美横丁”,那里有卖LV皮包的商店。我的钱包不见了,所以想要一个可以装钞票的LV皮夹,可是那个店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并不特别想要LV的商品,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放钱的钱包,可是朋友们个个都有LV的皮包,每次见面都会拿出来炫耀一番,还说什么是在巴黎的香榭大道上买的。老实说,我根本不喜欢那种在商品上印满了标志的东西(悦子她们也未必喜欢吧),而且,那样的名牌商品的仿冒品,总是特别多,谁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悦子她们就是有本事一眼看出真假;走在路上时,如果正好遇到也拿着LV皮包的女性从我们的身边经过,她们就会马上对那个皮包的真假做评判。所以我知道,如果我拿了一个仿冒的LV皮包,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想到这点,就觉得她们很无聊,也觉得和她们碰面,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是,下次和她们碰面之前,无论如何我都要买一个LV的钱包。今天晚上得拜托老公,请他明天也不要开车去上班:青山和银座那边有LV的专卖店,明天再开车去那里看看吧。还有,我得提醒自己,买了LV的皮包之后,绝对不可以像悦子她们那样到处炫耀,那样实在太俗气了。不过,或许当我若无其事地拿出LV钱包时,表面上她们虽然会笑笑地点头,表示:“你终于也和我们一样了”。但是心里说不定在想:“哎唷,怎么是这么小的钱包呀!”——唉,还是买个大的皮包吧!如果能够两种都买了,她们就无话可说了。 八月十六日(星期二) 今天发生车祸了,真是倒霉。车子在首都高速公路上行驶时,后面的车子速度很快,并且紧跟着我,几乎就要撞到我了。右边的车道车子很多,一时之间我无法改变车道,只好加速前进,试着摆脱它,可是它还是紧紧跟着我。或许那辆车子的驾驶知道我是女人,就故意这样戏弄我(女人开车时,偶尔会遇到这样的情形,真气人)。结果我的车子就愈来愈接近前面的车子,来不及踩煞车,就撞上了。可恨的是,后面那辆车竟然趁此机会,弯到右手边的车道,超过我们的车子,扬长而去。 我对那辆害我肇事的车子,可以说是完全的无可奈何,因为我不仅没有看到那辆车的车号,也因为不熟悉车子的厂牌,所以不知道那辆车的车种,只知道那是一辆白色的车子。幸好前车的驾驶人还不错,除了表示“很麻烦呐”外,并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在交涉车祸的责任归属时,我表示希望不要让我先生知道这件事。 那个人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朋友金融公司董事——井原源一郎”。他抄下我的车牌号码和驾驶执照的号码,并且问了我的住址和电话。但是,我请他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会主动和他联络,而且一定会负起责任,因为我不想让老公知道我撞到别人的车子。我准备告诉老公:“车子撞到墙壁了。”只是,井原先生说他的戒指不见了。这件事让我有些烦恼。 八月十七日(星期三) 放弃买LV的钱包了。当我在街上走着,从LV专卖店的橱窗玻璃里,看到自己时,我想:“一个把小孩抱在脖子下的女人,真的需要LV的皮包吗?” 发生撞车的事件之后,虽然保险公司的人说没有金钱上的问题,但是我还是不放心。看来女人并不适合开车,还是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置比较轻松。发生追撞事件时,如果开车的是男人,或许来得及躲过。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踩车上的踏板时,总会担心鞋跟的问题,即使穿的是冬天穿的长筒靴,也会在意离合器的踏板会不会刮到鞋子。要担心的事太多了,女人的鞋子不适合开车。如果能换一部不用离合器的车子就好了。曾经向老公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是他只想着他自己的事,根本没有听进我说的话。 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我打电话到“朋友金融公司”,一位办事小姐回答我:“社长今天请假了。”井原先生没有去上班,是因为车祸的关系吗?我很不安。 八月十八日(星期四) 用提款卡领了两万圆,买了水果去探病。地点是岩田外科,从浅草桥的车站坐计程车去,计程车费六百三十圆。 井原先生说身体上的撞伤并不严重,保险公司的千田先生也来了,他说:“大概没有需要太太您负担的事。” 八月十九日(星期五) 午后下了阵雨。最近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车祸的事,对菜菜的照顾就有点疏忽了。菜菜已经满三个月,可以开始吃母奶以外的食物,我的奶水也渐渐没有了。本来我想在中午的时候,给菜菜吃两、三汤匙加了味噌汤或蔬菜汁的米汤,但是总是没有时间,来不及处理,最后只给她吸了一点母奶,就急着出门了。对我来说,下午一点去医院探望病人,是最理想的时间,一来是来得及回家煮晚饭,二来是比较不会遇到同样来探病的人。 八月二十日(星期六) 菜菜想吃奶,经常哭。 老公说:“明天星期天,去游泳吧!”我因为心情不太好,便回答他:“不想去。”最近的心情真的不太好。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整天和老公在家里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心浮气躁。今天是发生车祸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老公完全没有怀疑我说车子是撞到墙壁的谎话,还问我:“那片墙壁没有怎么样吧?”他真是个迟钝的人,不过,这回倒要感谢他这种迟钝的性格。有时他的个性虽然让我很急、很气,但是,我们毕竟还是很适合的一对…… 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闷热。什么也不想写。 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去探望井原先生时,在他的病房里遇到一个女人,本以为是井原太太,所以有点担心,结果并不是,才觉得放心了。不过说起来,一直没有见到井原先生的太太,井原先生还没有结婚吗?应该不是吧!他看起来有五十岁了。他的举止虽然很绅士,但是仍然有中年男子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太喜欢他。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不是去医院,就是在家里照顾菜菜,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菜菜已经三个多月大,似乎能了解我的感觉了。哄一下她,她就由哭转笑,给她看发条音乐盒上的旋转娃娃,她就乐得咯咯笑。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相当丰富,让我感到很满足。但是给她吃完简单的午餐,再吸已经十分不足的母奶后,我就得慌慌张张地离开家。仓猝化完妆,背起装有纸尿布和奶瓶的包包就出门,然后汗流浃背地到达医院。想起这种好像在逃难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好可悲。 其实我觉得并不需要每天都去医院看井原先生,可是在井原先生主动开口说“可以不用来了”之前,我总觉不能不去。每天都得照顾一个小婴儿,每天都还要跑医院,真的很不轻松。 今天井原先生竟然对我说:“虽然每天这样躺着,但是你能来看我,我就一点也不寂寞了。”他一边说一边握着我的手。一想到这里,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他的手背和手指头上,长着黑色的体毛,恶心的短指甲,光滑得像铝箔一样的手掌皮肤,都让我很不舒服。真想不要再去医院了。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从今天早上八点开始,每隔两个小时就给菜菜吃一次食物或牛奶。这个时期要尽量给孩子吃果汁或汤汁之类的食物,小孩才不会便秘。好久没有这样全心照顾菜菜了。 八月三十日(星期二) 好几天没有写日记了。因为没有快乐的事,所以一点也不想写。今天井原先生突然打电话来,他带着撒娇的语气,说他觉得很寂寞,不仅让我吓了一跳,也让我恶心得起鸡皮疙瘩。他或许是太无聊了,所以才会打那样的电话。像我这种要带一个三个月大婴儿的女人,根本没有无聊的时间。当男人真好呀! 老公好像完全没有发现我的不对劲。他是个不了解女人心理的男人,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如果我不说的话,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现在我有点后悔了,或许让他知道车祸的真相,我就可以轻松一点。但现在时间太迟了。因为我的失算害我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真的太愚蠢了。不过他也不对。希望他能早点发挥可以让我信赖的包容力,那样我对他就不会有所隐瞒,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他了。 九月一日(星期四) 九月了,天气明显变凉快了。以前每年一到夏天要结束的这个时候,我会觉得东京的海拔位置突然上升了一千公尺,空气变得像在高原中一样,干燥而凉爽,非常舒服。今年的夏天,没有去山上,也没有去海边,这样就过去了,觉得老公太疏忽我了。真希望车祸的事情能够快点结束。 九月三日(星期六) 忧郁。什么也不想写。 九月五日(星期一) 我的乳房不再生产乳汁,完全不能喂菜菜母乳了。听人家说:小孩如果经常喝牛奶,母亲的奶水自然就会愈来愈少。但是,我觉得我是太忧心,并且太累了,所以才会没有奶水的。就给菜菜喝加了牛奶的葛粉汤吧! 九月七日(星期三) 悦子和那一群LV追求者今天来家里玩。她们一开口就是:“田端好远呀!从这里到得了原宿或青山吗?”说完就笑成一团。真是多管闲事,原宿或青山又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我站起来泡茶,从窗户往下看,悦子的车子停在下面的路上。每次看她的车子,就觉得她车子又多了一些擦撞的痕迹。悦子很没有运动细胞,又喜欢装帅气,老是一边开车,一边手里拿着香烟,每次坐她的车子,总是心惊胆跳。坐在驾驶座的她,开车的时候嘴巴动个不停,不是批评路旁边走过的女人老土,就是嫌前面经过的男人太丑,还要讲些自吹自擂的话。其实,只要仔细看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就可以发现她开车时很紧张,所以手一直在发抖。这样的她竟然没有出什么大车祸,而我却出了车祸,撞到别人的车子,真是太不合理了。只能说我的运气太坏了。 “什么嘛!田端这里好偏僻呀!”悦子一进门,就哇啦哇啦地对我住的地方批评东批评西,接下来就是仔细端详我,然后说:“你变老了唷。”其他人——理子和奈美子一致附和悦子的说法,我只能默默地笑着。 或许果真如她所说的吧,我感到不安。但是,最近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了,哪有时间去想那些事。这几个女人的小孩差不多大,并且都已经进幼稚园了,所以白天时总有时间互相拜访对方的家里。 她们状似愉快地说:“你好累呀,真是可怜。”但是,谁要她们可怜了?我还没有生小孩的时候,悦子就说:“还是早点生小孩比较好,否则会愈来愈累;年轻的时候不生,年纪大才生时,不仅复原得慢,看起来还容易显老。”她说这种话时,摆出亲人般关心的神情,让人不得不信服。但是真的听了她的话,快快生了小孩,她的脸上就会出现诡计得逞的得意笑容。大家都不想比同伴落后,所以她们几个人生小孩的时间差不多。当时没有和她们采取共同行动的我,如今就成了她们嘲弄的对象。真是太讨厌了,我也未必是输呀! 请她们喝红茶,还真是浪费。看到悦子的杯口的口红印,我不禁一阵寒颤,真想在她的红茶里放泻药。和她们在一起时,我一直紧绷着脸,直到老公回来了,我的身心才松懈下来。还是夫妻之间的感觉比较踏实。 九月九日(星期五) 井原先生还没有出院。他的撞伤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好像还没有要出院的意思。 今天稍微谈到戒指的事。他说发生车祸后,就一直找不到他的戒指。他已经这么说了,我总不能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便问他:那个戒指多少钱?如果不是很贵的话…… 结果他说:“不必担心这个啦”,然后又来摸我的手。他的行为让我觉得他是假借戒指的事,来摸我的手。他的手像铝制品,也像蜡烛工艺品,给我的感觉非常虚假、不舒服。总觉得那是不可能弯曲,也不会有变化的假手。 九月十五日(星期四) 明天,就是发生车祸满一个月的日子。实在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去医院看井原,可是我还是带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心情去了。井原又提起戒指的事,他说:“不要再提戒指的事了。但是您如果觉得出车祸,害我丢了戒指,而过意不去的话,是不是可以向我的公司借一点钱呢?我公司的目前业绩不是很好,我正为这件事情头痛。” 井原先生说这些话时,表情显得有些哀愁。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这种表情。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他的脸。大概是他那哀愁的表情,让我有勇气注意看他的脸。 以前没有这样注意看他的原因,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不好意思。井原先生的额头有点秃了,脸庞满宽的,可以说是有点胖胖的圆脸。他有双眼皮,鼻头大大的,刮过胡须之后的胡青痕迹很明显,顶头的头发已经稀疏。他的样子比较像一个工头,而不像是公司的社长。 他又说:“哎呀,我这么说,或许是太突兀了。但是,如果您愿意向敞公司借钱,我一定不会多收您利息的。如果您不方便,当然也不能勉强。是因为您一直问多少钱多少钱的,我才会这么说。”我问他要借多少,他就说:“当然是愈多愈好。借一百五十万,可以吗?” 这个数字比我想像中的高出太多,几乎和我目前存款的数字一样。但是利息减半,那钱只要不要领出来,又不会自己跑了,而且只要借一个月就行了。我想:“一个月后,车祸的事情一定也可以完全结束了。”如果向他的公司借钱的事,和车祸的事能够一起结束,未尝不是好事,便答应他了。比叫我赔偿戒指的金额,我更能接受这样的处理。 九月十九日(星期一) 去医院看井原先生,院方说井原先生去公司了。我问:“他出院了吗?”但是我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原来井原先生傍晚的时候再回到医院。有人这样住院吗?无论如何,看来我可以不用再来看他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九月二十日(星期二) 菜菜已经四个月大,可以开始给她吃一点像蛋黄一样的固体食物了。我知道婴儿断奶时期吃的食物,都煮得很熟,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菜菜的身体上出现了湿疹一样的东西。怎么会这样呢?对鸡蛋过敏吗?或是我换了不同牌子的牛奶的关系?以前喂她喝米汤,最近慢慢改成喂粥了,看来又要倒回去,只让她喝牛奶和米汤就好了。真是伤脑筋,已经无法给她母乳了呀!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找吉田医生商量,他说不用急着断奶,还是可以给她吃葛粉汤和菜汤之类的液体食物。蛋黄之类的固体食物,还是等小孩子的抵抗力更强的时候,再给小孩吃。 九月二十三(星期五) 今天是假日,老公从早到晚躺着,完全无视我的忙碌。我每天忙菜菜的事和去医院,处于一种孤军奋战的状态当中,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虽然我很感谢他下班就回来,不会没事就出去应酬,可是,假日整天在家里看电视转播的棒球赛,不管和他说什么,他都敷衍了事,难怪悦子她们要瞧不起我。真是的,看着他看电视时的背影,真想走过去踢他一脚。 放在房间角落的电子琴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尘,也很久没有打开电子琴的盖子了,我的技术一定退步了吧!当我说要和现在的老公结婚,并且搬到田端时,悦子她们就说:“不错嘛,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可是,你一定很快就会受不了那里的生活的。”她们或许有一点说中了。不过,我和老公之间,并没有经历轰轰烈烈的大恋爱,最后平平顺顺地结婚了,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才是最适合我们两个人的方式。但是,如果现在还有时间弹电子琴,那就更好了。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夏天快要过去了,出门不再那么难过。今天井原先生主动对我说:“以后不用来了。”真是太高兴了。 我最痛苦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以后会一天比一天更好。从今天起,我只要多多照顾菜菜,陪陪老公就行了。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井原先生突然打电话来,他说他就在附近,能不能出去见个面。他说要谈保险的事情,我只好答应了。因为不想被西尾久附近的人看见,也不想再搭车,所以就约在离田端车站有点远,位于不忍路上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井原先生看起来精神不错,但是脖子上还包扎着绷带。本以为他要谈什么保险的事,结果根本只字未提,净说什么“您的孩子长大了呀”之类的话,还说什么“自己这个年纪了还单身,实在很寂寞”,又说“或许是理想太高了。像太太您这样有魅力的女性,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喜欢上太太您了”。一边说还一边故意发出嘿嘿的笑声。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在胡说入道,很恶心。“这个年纪”是什么年纪?谁管他呀!不结婚是他自己的事,寂寞也是活该的。跑来对我这个已经结婚又有小孩的人说这些话,不是无聊是什么?或许有些女人也和他一样,到死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十月三日(星期一) 菜菜已经四个多月了,有时觉得她好像在说话了。可是,她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在叫“爸爸”,让我有点失望。可能是我在喂她吃东西时,经常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爸爸现在在干什么”或“爸爸真是令人伤脑筋”之类的话,所以她记住“爸爸”这个发音了。照顾她的人都是妈妈,爸爸回来时只会看电视,偶尔哄哄她罢了,她却只学会叫爸爸,不会叫妈妈,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或许我跟这个孩子的缘分并不是那么深。在医院生完小孩时,我问身边的老公:“男的还是女的?”正好从旁边经过护士回答我:“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当时我一听,就觉得有点失望。怀孕的时候,大家都说我的样子像会生男孩,所以我也一直相信自己会生男孩。 十月五日(星期三) 菜菜会看着我笑了。她现在已经五个月,我觉得可以在她的食物里加上盐和酱油之类的调味品了。 碎豆腐:磨碎的豆腐两小匙、煮熟的蛋黄半个、用滤网过滤的菠菜汁两小匙半、盐、酱油。菠菜要用水煮熟,并且只用嫩叶;蛋黄捣碎。用适量的柴鱼高汤煮过后,加上盐和酱油调味,就可以用汤匙喂食了。菜菜好像还满喜欢吃的。 十月六日(星期四) 今天吃蛋黄泥。将水煮蛋的蛋黄捣碎,因为太干了,所以加上一点开水或汤、牛奶、味噌汤,让蛋黄泥有水分,再喂食。虽然也可以给她吃半熟的蛋,但是她吃了容易腹泻,所以还不能给她吃半熟的食物。打电话给娘家的妈妈,问一些婴儿食品方面的问题。 十月八日(星期六) 悦子她们约我出去,我今天断然地拒绝她们了。以悦子为首的LV族们,从头到脚都是名牌,不是皮尔卡登,就是纪梵希,她们今天好像要去轻井泽打网球。真是优闲又高雅呀!她们明知道我的孩子还小,不可能去,却故意来邀约,实在有点可恶。今天拒绝了她们,她们以后大概不会再来找我了吧?我无所谓,随便她们。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她们。女人如果没有朋友,是很难活下去的。如果不是悦子,我大概不会买车子,也不会考到二级电子琴师的执照,说不定也不会生小孩。如果没有竞争,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女人也是爱竞争的生物。 十月九日(星期日) 星期日,一时心血来潮,做了一个蛋糕。老公爱吃甜食,所以很高兴,还大大的夸奖我。会做蛋糕有什么了不起?哪一个女孩没有在学生时代的家事课里做过蛋糕呢?只要有烤箱,谁都会做蛋糕。连悦子也会。 但是菜菜还不能吃蛋糕,所以我用蔬菜泥做了一个小“蛋糕”,再在上面用马铃薯泥写上“PaPa”(爸爸)。今天为他们父女俩服务到家了。 十月十日(星期一) 今天是体育节,所以老公连续两天都在家。最近的日子非常平稳,我的心里真的轻松多了,下午还带菜菜去隅田川堤的自然公园散步,如果日子能这样继续下去,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十月十二日(星期三) 今天给菜菜煮乌龙面。水煮乌龙面两二二大汤匙,小鱼乾一小匙,番茄丁两小匙,盐、酱油少许,适量的柴鱼高汤。 水煮乌龙面用热水烫过,剪成一公分长的小段。小鱼乾也要用热水烫过,番茄热水烫过去皮,去掉里面的籽,切成碎丁。用柴鱼高汤淹过这些材料,加热煮软后,用汤匙压碎再喂食。 最近老公非常热中棒球赛,每天晚上一定在七点的晚间新闻以前,就回到家里,然后抱着菜菜,一起为巨人队加油。今天因为王贞治打了一支全垒打,他一时兴奋过度,激动得抛下菜菜,让我吓了一大跳。我生气了,他道歉了许久。 十月十五日(星期六) 今天做面包粥、猪肝泥和香蕉泥。 明天是发生车祸满两个月的日子,井原先生应该已经出院了吧? 十月十七日(星期二) 车祸发生至今已经超过两个月。今天打电话到井原先生的“朋友金融公司”,接电话的人说社长在医院。哎呀,真受不了,他好像还在住院。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十月十八日(星期二) 打电话到“朋友金融公司”,井原先生来接电话了,他说昨天是去医院办理出院的手续。我终于可以卸下心头的大石头了。因为他还说我可以还钱了,所以我答应他拿钱还他。 井原先生说有一些还钱的文件必须事先填写,所以再三要我先去他的公司,再去领钱。想到明天就可以解决这些麻烦的事,跑一趟他的公司也不算什么。不过,这两个月可真漫长呀!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好几天没有写日记了。我不想把那天以后的事情写在这本日记当中。万一老公看到我的日记,发现了这件事,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从十九日开始的这几天,我像活在炼狱之中。我不想把炼狱里的事情,写在这本日记上。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我已经不行了。老公啊,你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我的不对劲呢?我很清楚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变化了。连站着煮饭都觉得争苦,腰好酸、好痛。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连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也没有,又不能对父母说。如果老公知道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将完全被破坏。考虑到菜菜的未来,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不能将自己犯下错误纪录,留在这本日记中。一旦化为文字,老公就有可能看到。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今天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十月结束了。对我而言,这是魔鬼般的十月。我全身都在痛。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不正常的人,以前总以为那只是小说家凭空想像出来的人物,没有想到真的有如此卑鄙、残忍,像垃圾一样的男人。 可是,犯下最大错误的人是我。是我让事情发展成这样,是我自己自掘坟墓。我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公道歉才好。我太任性,自尊心太强,不是一个好妻子。老公,真的很抱歉,如果能死的话,我真的想死;但是为了菜菜,我绝对不能死。 事到如今,说什么做什么都太迟,更不可能向老公求救了。我是自掘坟墓,自作自受。现在,我只能等他们厌倦我了,再想办法努力振作起来。 十一月四日(星期五) 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想大声尖叫、痛哭。我的朋友不多,所以电话一向很少。以前觉得每天去医院,是很痛苦的事,但是,和现在比起来,那一段每天去医院的日子,简直就像天堂一样。我知道这个人世间,或许真的有那种禽兽不如的人,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入那种人的陷阱里。作梦也想不到会这样。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一个女人很容易在这个地方陷于水深火热般的炼狱里。我真的很对不起老公,真的很痛恨那个井原和山内。人类不应该有那样的行为。原来东京这个大都市里,竟然有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陷阱。 十一月九日(星期三) 已经濒临极限了。通常我会在老公出门上班后的上午时间,在日记本上写下前一天的事情和感想,所以日记中出现的今天,其实说的是昨天。现在,我正在回想昨天——一月九日的事情。此刻,上午的阳光投射在餐桌上,我的心情很冷静。 东京这个都市虽大,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称为是“我的朋友”。我觉得女性要在同性之间找朋友,有时比找一个情人更困难;女人为了寻找同性朋友,是必须相当努力的。很多人身边的友情,其实都是高中时代延续下来的,所以像我这种大学才来东京读书的人,就没有那样的朋友。 但是,就算我有好朋友在身边,我也不会将我如今的境遇告诉她。思来想去的结果,我就只终在这本日记上,发泄我心中的愤怒了。我觉得现在的我,是全东京最悲剧性的人物,即使是被推入火坑的卖春女子,可能也没有我悲惨。 我想写下来了。 我可能会被杀死。我现在说的话,绝对没有夸张的成分。那个叫做山内的老流氓自己说他曾经杀过人,我也相信他一定杀过人。如果我被杀了,我希望我的丈夫或谁,可以从这本日记的内容,知道事情的真相。本来决定不写的我,为什么改变主意,要把这件事情写下来呢?原因是我昨天听到他们的谈话,并且知道自己是掉落他们设下的陷阱的可怜虫。 我永远忘不了十月十九日。那一天,我按照井原说的,先来到位于上野阿布商场对面的“朋友金融公司”,并且进入社长室。因为这间公司的外表还满气派的,所以我觉得很放心。在社长室里和井原谈了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后,我才带着“为什么要我先来公司”的疑惑,前往银行。 我和老公的存款大约一百六十万,全部存放在住吉银行的户头里。为了存进井原希望我向“朋友金融公司”借的一百五十万,我便在第一神田银行开了一个新的户头。虽然我可以把井原的那一百五十万,也放在住吉银行的户头,可是那样的话,户头里的钱就一下子变成三百多万了,万一被老公注意到户头里的钱突然变多了,那我就很难解释为什么了。 本来我应该直接就去第一神田银行,把里面的一百五十万提出来,然后还给井原的。可是,我却一时糊涂跑进住吉银行,领了自己家的存款,直到走到银行门口,才发现自己搞错了。可是我决定将错就错,反正一样是一百五十万。不过,我还是得再去第一神田银行,领一百五十万的利息钱给井原。以后再对老公说:“我们家的储蓄存款转到第一神田银行了。”因为我一直很喜欢神田银行提款卡上的心型图案。 住吉银行的部分,原本只要提领利息钱的金额就可以的,却一时疏忽领了一百五十万。让我犯下这个错误的原因,可能是我太习惯住吉银行了;另外的原因应该是井原造成的,他好几次暗示我:“在住吉提款就可以了。”我是个死脑筋的人,有时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就着了人家暗示的道。 为了领利息部分的钱,我在神田银行的柜台窗口排队等候。此时突然来了一、两个流氓样的男人,他们插队,站在我的前面,让我非常不高兴。柜台窗口的女行员明明注意到这件事,却不做处理,而且对我虚与委蛇,假殷勤。一气之下,我便把全部的钱全部领出来了,心想:反正去“朋友金融公司”时,还会再经过住吉银行,到时候再把一百五十万存进住吉的户头就是了。可是,就在前往住吉银行的路上,里面装了三百万的皮包,竟然被抢走了。 我虽然大声叫喊、呼救,但对方跑得很快,看起来又很凶狠,是像流氓一样的男人,所以没有人伸手帮助我。我又抱着孩子,怎么样也跑不快。抢我皮包的男人跑进一条小巷予,当我也跑到巷子口时,早已不见他的踪影。不知他是跑进巷子的建筑物里了?还是被同伙的人开车接走了?遇到这样的事,我除了哭泣之外,只有向派出所报案了。可是所里的警员除了问我住址、姓名外,不仅不能帮上忙,还徒增我的烦恼。 回到井原先生的公司,我把情况说给他听。他竟色迷迷地笑说:“这样啊!”然后又说他也很为难,既然我的银行里不是还有十万圆吗?至少也要还他十万吧!然后,他就跟着我去银行领钱。领了钱,他说:“去喝杯咖啡,商量一下以后该怎么办。”然后把我带到一间座位间的屏风立得很高的咖啡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专供男女幽会的咖啡馆。 他一边对我说想帮助我,一边上下用手地摸我的身体,菜菜就躺在旁边的座位上,接着又带我去宾馆,让我和他发生关系。完了,还说:“明天再陪我一天,我们就一笔勾消。”我真蠢,第二天二十日的下午,为了能够一笔勾消,我又去了。他当然是骗我的。 结果是又一天,再一天地要我去和他见面。每次出去的时间当然都是白天,也都是像现在这样有阳光的日子。每一次出去时,我都会想:“今天绝对不让他再那样对我。” 从此以后,除了星期六、日,井原每天都叫我去,并且凌辱我的肉体。每次结束后,我就要求他:“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要再找我了。”但是他说:“你没有履行合约,想被关吗?”我不懂法律,可是我想过:就算不会被关,这件事情一旦闹开了,我绝对很麻烦。 和井原的关系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时,他终于露出本性,做出让我无法相信的事情。 十一月一日,我和山内恒太郎第一次见面。井原早已安排好,让山内在适当的时机出现在我面前。一看到我,山内就说:“啧,上等货色嘛!你从哪里捡来的?” 此后,我的对象不只井原,还有山内;他们两个人好像是事业上的伙伴。我无法在此写下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向老公道歉才好。因为关系到钱,我只能听他们的话。 老公,请你原谅我。 他们两个人在凌辱我的时候,菜菜就躺在不远的地方,以天真的眼神看着我。对那两个禽兽不如的人来说,这竟然也是一种刺激。 有时我只和山内见面。这个男人比井原还变态。不知道是不是在威胁我,他对我说:“一边掐着女人的脖子,一边性交,在最高潮的时候掐死女人,是最痛快的事情。”还说,“我从满洲来的,已经杀死不少人了。”我相信他一定杀过人。我想像大陆的女人像鸡一样地被他掐着脖子,被迫和他性交,最后垂下脖子,痉挛而死的模样,不禁全身发抖。他还经常描述人惨死时的模样给我听,又说,“把人吊死,是最刺激的行为。”我很害怕,我想我大概也会被他吊死吧! 终于,他们两个人也对我玩起绞刑的游戏。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拿着绳索,在屋子里的横梁上做了一个环,然后把我抱高,让我的头伸进绳环里。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做一个样子,渐渐的他们会真的松开手,让我的头套在绳环之中,身体垂在绳环之下;那样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一阵痉挛,有时甚至昏厥过去。 他们把我当玩具,最后再把我丢弃。有时我只和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人在一起,一样也会玩这个游戏,似乎玩绞刑游戏,才是他们的目的。对他们两个人而言,或许绞死一个女人,可以带给他们极大的刺激,和无上的快感。 他们笑着对我说:“别担心啦,用毛巾勒住脖子的话,不会在脖子上面留下痕迹,也不会让你死的。”可是他们这么说时,我总是很害怕,觉得今天就会被杀死了。我害怕得流出眼泪。 昨天,他们把我扔在床上后,我听到了他们说的话,怎么他们对我说,只有一百五十万爽这么久。又说怎么样最近应该感觉到了吧!他们以为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也不管我在不在旁边,就小声地谈论我的事情,以为我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我的身体虽然饱受凌辱,看似已经失神,其实神经却非常敏感,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了。 根据他们谈话的内容,我才知道开地下钱庄的井原最近经营困难,便和山内搭档,一起制造追撞车祸,骗取保险金。他们选定猎物之后,就一前一后地包抄猎物的车子,在后面的车子,拚命催促猎物的车子开快点,让猎物一时心里着急,不由得地加快车速;此时在前面的车子便突然放慢车速,于是猎物的车子便撞上前车,造成追撞车祸的情况。无论造成追撞的原因为何,撞到别人的车的人,总是比较理亏。 那时如果我不理会一直在后面闪灯的车子,或许就没有事了。还有,井原后来住院那么久的原因,就是为了提高保险金的金额,那个医院的医生或许也和井原有勾结;而井原公司的员工,应该也是他们这个诈欺集团中的一员吧! 最初我本来只是他们的单纯猎物,是后来井原对我产生兴趣,才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形。还有,在上野的银行附近抢我皮包的人,或许也是他们的同伙。对,一定是他们的同伙,这样一来,就什么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那一天,井原一直要我先去他的公司,去了之后,却没有谈什么事情,主要的目的就是派人跟踪我,那样才容易找机会下手抢钱。他知道我把他的一百五十万,存放在住吉银行以外的银行,却还怂恿我在住吉银行提钱。还有,当我在第一神田银行排队提钱时,硬是在我前面插队的那两个男人,或许也是他们的同伙人。嗯,一定是的,井原实在太可恶,太卑鄙了。 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卑鄙、恶劣,事情演变成如今这样的最大关键,还是因为我太笨了。如果我早点向老公说明、道歉,或许就没有这些事。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真想杀死那两个人! 若不是自己的疏忽,那时被抢的钱,应该只有一百五十万的。他们抢了我三百万。心里一定在偷笑吧。总之,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井原的计划当中,我是一步步地走进他设下的陷阱里。 但是,如果那时抢走的,真的只是一百五十万,结果会如何呢?他一定还会想出别的办法,来逼我就范吧!我是抱着小孩的女人,要再度从我手中抢走钱,是易如反掌的事呀! 事情的演变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们甚至说去旅馆还要花房间的费用,强要来我的家里。我住的是出租公寓房间,突然有陌生人进出我家,一定会引来注意;而且公寓房间的隔音很差,房子里一有异常的动静,邻居们一定会听列声音。我虽然绞尽脑汁想阻止他们来,但是他们根本不理会我的哀求。我不能报警,也不能告诉老公,更没有兄弟朋友可以依靠。他们吃定我了。 我唯一能期待的事,就是等待他们厌烦我,放了我。我咬牙忍耐,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昨天之前,他们就来过家里好几次,充分享受在我的家里凌辱我的刺激。他们来的时候,擅自拿出冰箱的啤酒喝,而我,就是他们的下酒菜。 他们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两个人一起来。我宁愿他们两个人一起来。因为在走廊被邻居看到的话,两个人比较容易被认为是前来谈论事情的工作人员,或是前来探访朋友的友人。 他们的行为愈来愈可怕,再这样下去,我已没有自信可以继续隐瞒,而不被老公发现了。我随时都觉得头痛,连吃饭都觉得痛苦。 或许在他们厌烦我之前,我就被他们杀死了。最近他们会把拳头塞入我的嘴巴,好让我不叫出声,也经常把我吊在横梁下,而且不立刻放我下来。他们这么做时,都会半开玩笑地叫我写下遗书给我老公。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因为一个弄不好,我真的就会死了。 我有预感,我大概真的会被杀死。他们对我的虐待变本加厉,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或许,他们凌虐我的目的,就是要我死。我是个愚蠢的女人,不愿对自己的丈夫坦白车祸的真相,却相信“朋友金融公司”那种地下钱庄的人所说的话,最不幸的事是还和他们扯上关系。我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些事,如果哪一天我被发现吊死在自己的家里,又留有遗书,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自杀的吧! 如果我没死,最后能逃出这两个恶魔的控制,那么我会烧掉这本日记。但是,如果我被杀了,那么……老公,我对不起你,我真的真的不甘心。这样死了,我是死不瞑目的,所以,请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报仇。我虽然知道我没有权利这样要求你,但是还是想求你为我报仇。 “朋友金融公司”的住址是厶口东区南上野2-25-28,YAJIMA大楼七楼,电话是(892)20XX。至于山内,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是他经常出入“朋友金融公司”,我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井原的住址则是葛饰区堀割1-1-14,井原曾经说过,他就住在荒川堤防旁。 老公,不管我对你说几次道歉的话,都不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歉意。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做一个好妻子。还有,如果我真的死了,请你好好照顾菜菜。我曾经希望能够和你白头偕老,看来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请你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喜欢过别的男人,也对别的男人没有兴趣。 第二十五章 ※※※※※※※※※※※※※※※ 千贺子上吊死——不,被吊死的日子,是五天后的十一月十四日,那一天是星期一。十一月九日写下这篇长长的日记之后,日记本的后面就一片空白。 看完日记,我怒火攻心,眼前一片黑暗,差一点就昏倒。那样惨无人道的事,他们竟然做得出来,他们没有妻儿吗?如果有人对他们的妻儿做那样的事,他们会怎样?这一定只是恶梦,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当中,但是,这个恶梦一直不醒。 日记里表示得很清楚,千贺子就算想死,也不会带着菜菜一起死。日记的内容有她为菜菜的断奶食物所做的努力,她也想为菜菜活下去,所以她是不会杀死菜菜再自杀的。日记里也说:“菜菜已经认得出爸爸了,还会对着爸爸笑。” 从日记里,看不出杀死千贺子的,是井原还是山内,但是谁杀的都一样。过着小市民生活,不能得到老婆信赖的我,这一回已有豁出去的觉悟,我要做男人应该做的事,要让天国的千贺子知道,她的丈夫并不软弱。一个平凡的上班族,虽然每天过着低声下气的生活,并不是就是没有勇气的人。 那些蠢蛋们从千贺子死后的状态,轻易就判断千贺子的死因是自杀。错了,千贺子是他杀的。她的死,是性变态狂的威迫,她死于极端的恐惧中。 可是,日记中的那些人也有失算之处。这本日记藏在冰箱冷藏库中,蔬果盒的最下面,所以连数次来家里搜索的警方,也没有发现这本日记,那两个魔鬼更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千贺子呀!你藏得真好,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本日记的事了。 恶魔们或许会再以同样的手法,加害别的女性。随便翻阅报章,就会看到人口失踪的新闻,其中很多是从事特种行业的女性。千贺子只是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所以,大概没有人会想到她是遭受恶人杀害的。可恶的恶人竟然对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下手。不过,他们的运气已经走到尽头,再也不能加害别的女人了,因为他们就要死了。 我和千贺子一样,对东京这个大都市里,竟然有井原和山内这样的细菌人物,感到惊讶。我不认为警方能为老百姓消毒,除去这些像垃圾一样的人物。我决定自己动手,我饶不了他们,也不能接受警方给他们的惩罚。把他们关几年,或是让他们一枪毙命,都太便宜了。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他们一定是在凌虐千贺子时,无意中吊死了千贺子。不过,这一切原本也在他们的预期之中,所以早就叫千贺子写下遗书。他们帮吊在半空中的千贺子穿上衬裙,为了让她看起来像是自杀的模样,然后又杀害了无辜的菜菜,再悠哉游哉地走出我家。他们利用外套的衣领和墨镜,遮住了脸部,又住在和千贺子完全没有交集的地方,除非有人真的看清楚他们的长相,否则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列他们与千贺子的死亡有关。但是,就算有人看到他们的长相了,却没有人知道千贺子和“朋友金融公司”有关,也没有人知道这本日记,老实说也很难找到他们。 千贺子被发现死亡的时间,大概是井原他们回去的二十分钟或三十分钟后。很可能是邻居的主妇来找千贺子说话,或隔壁的邻居发觉异样来敲门,却发现门没有锁,推门进去,才看到吊在半空中的千贺子。情形或许就是这样吧!住在同一公寓的家庭主妇之间,本来就会闲话家常,寻找八卦的话题。 我回来的时候,管理员说千贺子还有气,那是安慰我的话。千贺子已经被当成因为一时冲动,而上吊自杀来处理了。 不用依赖警方,我也能为千贺子报仇。对方或许是身经百战的流氓,但他们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论力气的话,我绝对不会输给他们。就算他们身边有小喽罗保护,我也一定要亲手宰了他们。 十二月五日(星期五) 今天向公司提出辞呈。马路上已经有圣诞节的气氛了。虽然银行里的钱大都被领走了,但是我还有一点点自己积蓄。靠这些钱活四、五个月,应该没有问题吧! 十二月六日(星期六) 去“朋友金融公司”查看情况。根据千贺子的日记,它位于阿布商场的对面大楼里。站在阿布商场,看着对面的大楼,七楼的玻璃窗上,有“朋友金融”的字样。搭乘电梯上七楼。七楼“朋友金融”的入口处,有一片大玻璃门,可以透视门内的情形。里面并排着几张桌子,有几个办事员模样的女性坐在那里,但是没有看到类似井原或山内的中年男子。或许他们也在里面,不过,我不知道他们的长相,当然也认不出他们。 一个客人模样的男人从里面出来,我问他:“社长是哪一个?”但是对方的回答当然是不知道。连续问了两、三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看来必须从里面的人下手,才能得到答案。 门里面的办公室中央,有一扇门,偶尔会有女办事员或员工进出那里,或许井原源一郎就在那扇门的里面。我实在很想看看井原的样子,可是,从我站立的位置,可以看见门内的情形;相对的,门内的人也可以看见门外的我。我一直站在这里窥探,一定会让人起疑的。不过,从外表看来,这个公司不像是恶质的公司。 在柜台接待客人的,是一位圆脸,看起来脾气不错的女职员。要和这里的男性员工套交情,恐怕要花比较多的时间,看来要从这个女职员的身上下手了。我记下这个女职员的长相后,使先到外面打发时间,等到下班的时间到了,再伺机和她搭讪。不过,搭讪之前,必须先确定她有没有男朋友或丈夫,如果她已是名花有主,我就必须另寻目标了。 我站在可以看到yajima大楼出入口的地方。到了下班的时候,她果然出来了,然后直接就走往上野车站的方向,不像和别人有约。接近车站的时候,因为是下班时间,人潮汹涌,我很容易就混到她身边。因为她好像要搭电车,所以我立刻挤过几个人,迅速地在自动售票机买了车票。 她用的是定期票,过了票口后,就上阶梯,去坐山手线的列车。因为是下班的尖锋时间,人潮拥挤,我很快地被推挤到她的身边。她的个子不高,大约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左右。 她在目白站下车。出站后,她立即走进车站附近的超级市场买东西。我背靠着附近银行的墙壁,等她从超级市场里出来。不久,她出来了,然后朝住宅区的方向走去。我继续跟踪。 来到一栋木造的现代公寓后,她上公寓的金属楼梯。我靠着电线杆,假装在等人,暗中观察她的情形。没有多久,二楼,从边间算起第二个窗户的电灯亮了。 我站在原地继续观察了一阵子之后,因为没有再看到任何动静,便蹑手蹑脚地爬上相同的楼梯,在二楼的第二扇门的门上,看到贴着写有“伊藤”两个宇的纸片。从字迹上看,那应是女性手写的。门的旁边还有小窗户,传出使用菜刀切菜的声音。 因为想到或许她的丈夫会回来了,便走到公寓的后侧,站在一个可以看到楼梯与门的地方,继续观察着。但是那扇贴着“伊藤”的门,始终没有被打开。 因为肚子饿了,我走进一家可以看见她的房间门的小吃店,一边吃东西,一边留意着。那一扇门一直没有再打开。从年龄上来说,她应该是已经结婚、有丈夫了,不过,从现在的情形看来,她好像还是单身。她看起来很老实、朴素,大概也没有情人吧! 十二月七日(星期三) 大收获,得到井原的照片了。下班时间到yajima大楼前面,等她从大楼里出来后,就伺机上前搭讪。刚开始的时候,她带着防街的心情,不愿搭理我,但是后来就比较好了。没想到她还满开朗的。 我们坐在咖啡馆里,像刚相亲完的男女,我问她喜欢什么事物,在哪里工作之类的问题,然后若无其事地谈到她工作的“朋友金融公司”的社长,并问她社长是怎么样的人。她告诉我,最新出版的《G周刊》里,正好有社长的照片。 当我问她明天还能见面吗?她犹豫,没有回答我。我就说:明天我还会在这家咖啡馆里等你。我想她一定会来吧。然后,我们的话题就结束了。老实说,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谈话有点不自然。 我立刻去书店,买了《G周刊》,翻到有照片的部分。我看到其中一张照片中的男子,与千贺子所形容的井原的样子,几乎完全相同。那个男人额头微秃,头顶的头发已经稀疏,脸胖胖圆圆的,正正经经地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后面,并且面露温和的笑容,藉以掩饰邪恶的本性。 不久之后,我就会戳破他的假面具。 这个以“贷款公司负责人——井原源一郎”为标题的报导共有四页,内容以“贷款公司负责人奋斗记”为主轴,介绍井原这个人,第二页和第三页里面还有几张小幅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里面,有一个面貌凶狠,剪着五分头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山内吗? 明天再问那个女人吧!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问那个女人的名字,也没有问她的成长背景。 十二月八日(星期四) 我在昨天的咖啡馆等她,她果然来了。我把周刊拿给她看,并且问她照片中那个像流氓一样的男人是谁。她说那个人叫山内,好像也是公司的发起人之一。我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山内的事,但是一下问太多,恐怕会让她觉得奇怪,所以还是暂且不问。 我告诉她,我住在荒川区的西尾久,并且问了许多关于她的事。她的名字是伊藤照子,是福岛县白河一带的人,难怪说话有一点腔调。她还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问她几岁了,她显得很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是昭和二十六年生的,所以现在是二十六岁了。不过,她看起来比二十六岁老。 她看我买了《G周刊》,好像以为我对她有意思。我问她社长是怎么样的人时,她皱着眉头表示:“女同事们好像都不大喜欢社长。”但是她本人并不觉得社长是混流氓的人。 看样子她对我颇有好感,我想请她帮我调查山内的住址。可是,我觉得自己和她还没有熟到可以请她帮忙的地步。现在就提出请她帮忙的要求,恐怕会很不自然,而且很勉强。于是我建议明天是星期六,何不开车去兜风?也可以请公司的同事一起来。我想她不至于带男性的同事来,如果她带来女同事,也相当了解那个公司内幕,或许我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情报。 但是伊藤照子说明天已经有约,如果是后天的话,那就可以去。于是我们约好,星期日的下午两点,同样在这家咖啡馆会合。 十二月九日(星期五) 从伊藤照子那里,我得到了很多讯息。井原好像也会对公司内的女职员下手,但是照子说她自己并没有上井原的当。还有,井原的女秘书几乎每半年一换,他和她们之间都有肉体上的关系,这好像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照子说她约了朋友一起来,可是她们都没时间。我看八成是随口说说的。 依照照子的希望,我们开车到霞浦附近。为了得到更多情报,我和照子之间,是保持纯粹的关系比较好呢?还是和她拥有肉体上的关系比较好呢?我很犹豫。我不想做出肮脏的行为。如果为了替千贺子报仇,却伤害了另一位女子,这样的行为符合正义吗? 我双手握紧方向盘,决定不要和照子发生男女间的关系。如果我那么做了,我和井原或山内那样的人有何不同? 可是,如果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的话,我觉得也很奇怪。从霞浦附近回到东京的时候,已经相当晚了,我送她回目白的公寓。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我像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般,闭上眼睛,亲吻了她。仅此而已。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日) 我觉得自己和照子已经相当熟了,便向她打听山内的事。从照子的回答里知道,照予似乎也察觉到她所服务的公司,和黑社会的暴力组织有点关连,那个叫山内的男子听说还是暴力团体连合的大干部。照子本人对山内的印象好像也很不好,还说如果找到新工作,就不想再去“朋友金融公司”上班了。 我几乎想对照子说实话,并且请她帮我调查山内的住址。但是,我也担心她的调查行为会引起同事怀疑,万一有人去打小报告,照子可能就会有麻烦。结果我还是没有对照子说出实情。如果有了山内的住址,再了解井原和山内这两个人未来两、上个月的行踪,事情就好办了,我就可以停止现在的行为了。 照子笑着说:“你好像很想知道山内的事嘛!”我只好说:“有一个朋友被他骗得很惨,所以想找到他。”照子又问:“知道他的住址以后,你想怎么样?”又说:“该不会是你自己吧?”照子的问题很尖锐,让我直冒冷汗。虽然我嘴巴说不是,心里却想:“完了,还是跟她说实话吧!”仔细想想,我刚才回答是有漏洞的;那不就表示我是为了朋友,才来接近照子的吗?或者,我可以说是先和她认识了,才无意中发现她在朋友仇人的公司里工作。可是,这也太巧了吧? 不过,照子似乎不想追究这件事。我送她回目白,并且在目白路沿途的餐厅吃饭。吃饭时我虽然想营造快乐的气氛,却反而让气氛更僵。 在她的公寓前,她主动吻我,我把右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但是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十二月十三十(星期二) 没想到照子竟从公司的名簿里,把山内的住址抄下来给我,让我很讶异。不过,虽然说是住址,却好像是他老家的住址,因为所在地是长野县日义市开田宇东野二二O七,而不是东京地区的地址。不过,东京的地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照子又说:“山内好像会避开返乡列车的拥挤人潮,提早搭车回乡过年,并在故乡待一段时间,直到一月四日或五日,才会回来东京。” 这就是绝佳的机会,我不敢奢望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山内在柬京时,周围一定有一群小喽罗在保护他,我一个人当然敌不过那么多职业打手。但是回故乡时,用不着带着一群喽罗,他应该会单独活动吧!其次,比起杀人活动大都在夜间,而且可能很容易就惊动邻居的大都市,人口比较少的乡下,定更适合下手杀人的地方。我知道很多发生在乡间的谋财杀人案子,最后因为找不到凶手,而无法破案。 百分之九十九的命案,都是有动机,而且都是有计划的杀人行为。寻找这类命案凶手的方法,通常就是依据受害人死后,谁能得利的情况,来分析出可疑的杀人者,再追查可疑者的不在场的证明。经过这些手段,大概就可以掌握到谁是凶手了。有了明确的嫌疑者之后,再对嫌犯进行调查,追查证据,最后就可以将凶手绳之以法。当然,如果凶案发生时有目击者,就更容易破案了。这是一般都会型的犯罪。可是,如果凶手是生活在柬京的一个平凡上班族,他在某个星期日,来到以前从未到过的乡间旅行,并且临时起意,下手杀害了某一个独居的老人,夺走了老人的钱财,隔天又和平常没有两样地照常去上班,那么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杀人犯。这类的凶杀案件就很难破案了。 如果我杀了山内,并且打翻他房内的抽屉、柜子,伪装成强盗杀人,那就像前面所说的例子,只要没有目击者,我根本不需要准备任何不在场证明,因为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身上。别说长野乡下地方的警察不会找上我,就连东京警视厅的干练员警,也一样不会怀疑到我身上。对于在东京小角落生活的我,他们根本没有理由怀疑我有杀害山内的动机。 那些无能的警察,轻易地把千贺子的死归为自杀事件,就算警方中有人想到住在墨田区的益子秀司可能有杀人动机,也会因为千贺子是自杀的而推翻对我的怀疑。还有,根据西尾久的邻居的证言,当时确实有人看到穿着立领的外套,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拜访千贺子,可是警方也很难联想到他们就是金融公司的井原和山内吧!总之,当我听说山内要回长野的乡下过年时,就下定决心。如果他住的地方相当偏僻,我便在那里解决他。 照子的表情很不安,大概是我下定杀人决心的苍白脸色,让她感到害怕吧。送她回去目白的途中,我们仍旧去上次去过的餐厅吃饭,然后再去她家。我第一次进入她的房间,坐在被炉桌前喝咖啡。照子说:“下次去你家。”我回答:“好。” 电视的昼面上,是下雪的场景,正在播放圣诞节的节目。我的眼睛看着电视,心里想着山内的乡下住家。照子说:“圣诞节快到了。”看着同样的雪景,心里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照子又说:“圣诞节在这里开个party吧!”我点头同意,心里想着自己的罪过。今年的圣诞节,原本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共度的圣诞节,现在却……算了,忘了吧! 很明显地,照子期待能够和我有进一步的发展。女人实在太单纯了,这么轻易就被男人玩弄于手掌心。如果我愿意继续说谎,那么我也能像井原或山内那样…… 我无法正视照子的脸。白皙的脸庞,不高的鼻粱,化得有点浓的圆眼睛,虽然不是特别丑,但是就是缺乏魅力,让人无法印象深刻。不过,她的脚就很容易让人记住了,那是一双属于家庭主妇的脚。围裙之下,穿着短袜,精于家事的家庭主妇的脚。 今天晚上也是除了亲吻之外,我没有别的举动。照子说:“后天在那家咖啡馆见面。”我若无其事地问她井原的事情,她说不知道井原的老家在哪里,只知道他会在东京过年。 结束了。够了。我想要的情报,都已经到手了,不用再和照子见面,也不用再以虚假的情意欺骗她,我会从她的眼前完全消失。她没有我的住址,绝对找不到我的。后天,她会去那家咖啡馆等我吧!可是,我不会去了。虽然觉得很抱歉,却别无他法。 我想写信向她道歉,但是那样会留下证据。我说车子不能在下面停太久,便起身告辞。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四) 星期六的阿美商店街生意兴隆,来往的客人非常多。我戴着墨镜,穿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服装,以和平常不同的发型挤在人群中,买了一把登山刀。 照子现在正在那个咖啡馆里等我吧?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担心。接近她的原因,就是为了得到和井原与山内有关的情报,如果我会伤害她,我已尽力减轻伤害的力道,尽量减少和她接触的时间了。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六) 最近我过着天快亮时才睡觉,黄昏的时候醒来的生活。既然选定在晚上的时候进行杀死山内的活动,现在开始就要习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生活。 我从《G周刊》剪下有山内的那张照片。虽然那个专题以井原为主,出现在照片内的山内的睑很小,但是山内的脸很有特征,我已经把他的长相记在脑海里,不会认错人了。 为了方便随机应变,杀人的计划要愈简车愈好。因为当天的突发状况是无法预测的,计划如果太过琐碎,到时候可能反而会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山内的谋杀计划虽然再简单不过。但也有几个执行上的顾虑和问题。在人口少的乡下,外来的人很容易引起当地人的注意,所以在穿着与外观上,要尽量与当地人相同,让人分辨不出是外来的人。还有,不能坐计程车去,更严禁向当地人问路。如果日义市的车站极其偏僻,除了当地人外,几乎没有外人会在那里上下车(我想日义市应该不至于如此偏僻),那我只好放弃在那里杀人的念头,因为车站的站员大概很容易就注意到我这个外来者。另外,选择旅馆住宿时,也要选择观光客比较多的旅馆,车站的旅客是很容易被注意到的。只是……日义这个地方会有前来滑雪的客人吗? 当然还要尽量选择人多的时候上下车,与人群一起进出车站。完成杀人的行动之后,不要回到旅馆,在某处静待天亮,翌日再趁着人多的时候离开旅馆,搭列车回到东京。杀人的行动要谨慎,动手的时间要愈短愈好。我有信心能做好这件事。我心中怨恨的力量很强,足够让我很快地杀死他。 我曾经考虑要开车去,但是,一来我对那里的路不熟悉,再者杀人之后,如果尸体很快就被发现,警方会立刻布下警戒线,开车的话,会因为警戒线的关系,而被挡下来问话。另外就是:万一被记下车牌号码或车种,就很容易被查出身分。好不容易布下的动机不明的命案,却因为车子的关系而功亏一篑,那不是太傻了吗?所以不能开车子去。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二) 打算明天去。因为那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必须依状况行事,或许明天一时还无法动手。万一仓猝出手,造成失败的后果,这本笔记簿就写到这里为止,没有下文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 这次不行。 如我事先料想到的,这次无法动手。二十五日的上午十点,我来到充斥着圣诞铃声的新宿,搭上中央本线的列车,大约黄昏的时候抵达日义。坐在车子里的时候,我都在睡觉。 之前我就想过,星期日来的话,人会比较多。果然如我所料,在这里上下车的旅客不少。这里的街道,比我想像中的宽敞。我在车站内的厕所,换上比较不显眼的深蓝色外套,再依照车站内的附近地图,找到前往开田的巴士。那把新买的登山刀,好好的放在我的行李袋里。 田地上虽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但是此刻并没有下雪。我静坐在车子里,应该不会有人觉得我特别与众不同。顺利的话,天黑以前应该可以到达开田。 但是,这里不是东京,字东野13这个住址实在不好找。走了一大段路,经过了一大片土地,都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这里的入口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少,天气比我想像中的冷。不过,这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土地上,还是有农家坐落其中。我必须一家一家地去看门上的名牌,寻找我的目标。我是个即将杀人的凶手,当然不能到派出所去问某某人的住处在哪里。 当我在一栋稻草覆盖着屋顶的大农家玄关,看到白色陶片的名牌上,写着山内恒太郎这个名字时,已经是深夜的时候。名牌上直接写着山内本人的名字,这倒让我有点意外。此时我心里早已装满了挫折感,并且因为寒冷而全身僵硬,到了根本不想动,也不想再走一步的情况。这和我在东京时的想像,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在月光的照射下,雪地的夜晚显得特别明亮;所有的声音好像完全被吸走了般,大地安静得令人害怕。还是不见别的人影。我沿着山内的大房子,走到后门的地方,那里有间与主屋为邻的储藏室。灯光从靠近储藏室的主屋窗户透出来,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我悄悄地藏身于主屋与储藏室之间的缝隙。我脚下的雪,已经结冻成冰,不会制造出脚印的痕迹。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所以屋内人的谈话声音,显得非常清楚。有一个声音很大,这个声音的主人大概就是山内吧! 从声音来判断,除了山内外,里面还有像是山内的太太、女儿的声音,和一个老婆婆的声音。那个老婆婆是山内的母亲吗?山内大声地说着、笑着,很豪爽的样子。 我不可能在他的家人面前杀死他,更不可能连他的家人也一起杀了。因为睡觉的时候,他的太太一定在他旁边,看来只有等他独自外出的时候,我才有机会下手。但是,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太太和女儿,说出了让我很感兴趣的事情。 今年的除夕夜,附近的神社有跨年的活动,所以这个屋子里的三个女人好像都要去神社里帮忙,时间从三十一日除夕当天的中午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元旦清晨六点为止。于是山内便说:“那我只好一个人在家里看红白歌唱赛了。” 我心想:“这就太好了。”我当下准备拔脚离去,但是我的脚早已经冻僵、发麻,站都站不好,脚一滑,便跌撞到储藏室的墙壁,发出一个颇大的声响。屋子里的谈话声突然停止,我紧张得握紧口袋里的刀子。还好,不久之后,谈话的声音再起。真是吓死我了。 已经没有巴士了,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我才走回日义车站。 今天什么也不做了,所以我看着车站内的时刻表,知道凌晨四点五分有一班开往名古屋的车子。到了名古屋后,就有很多车子可以搭乘了。因此,这次的行动就到此为止,我坐四点五分的车子到名古屋,再换搭东海道线的列车回家。 杀人当天的夜晚,就不可以这样搭车了。必须等到人多的时候才到车站,才不会引起注意。可是,即使把行李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盖在身上,这个时间还在外面躲的话,不用等到天亮,就会先冻死。 无论如何,今天并没有白跑,我知道了更多应该注意的事项,这些事项有助于我下次的行动。 三月十六日(星期四) 第二十六章 ※※※※※※※※※※※※※※※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我杀死了山内。 昭和五十三年一月一日(星期日) 没有什么好写的,只要写出结果就够了。因为这只是一本笔记簿,是写给我自己看的,并不是写给别人看的。没有必要洋洋得意地将杀人的过程写下来给自己看。 一月二日(星期一) 还是写吧!当作是献给千贺子的礼物。 因为已经知道应该注意的事项了,所以我选择天黑以后才到达日义的列车。乘客很多,我不必担心会被注意列。在厕所换上深蓝色的外套后,搭巴士前往开田。这个时候人也很多。一切都和上一次一样,只是到达车站的时间比较晚而已。不过,正因为晚,我的计划进行得更顺利。 到达开田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这也在我的计划当中,此时更不可能在路上遇到人。上次已经摸清后门的所在,所以在进入山内的家之前,不会碰到任何人。 走在被雪冰冻的森林里时,我突然对用小刀杀人之事,感到不安。我不习惯用小刀,也觉得很难操作,没有信心可以一举得手。如果对方安安静静的让我砍杀,我当然可以一下子就解决对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万一袭击之下只让对方受到一点轻伤,对方一定会发狂地加以反击,发出很大的声音。对方可是身经百战的黑道大哥呀! 我走进山内家后面的林子里,思考该用什么凶器比较好时,看到一支掉落在雪地上的铁棒。铁棒的直径大约有三公分,一头是尖的,另一头弯曲成可以穿过绳索的圆环。这大概是什么桩子之类的东西。我载上手套,抓着圆环的部位,使劲地挥动看看。还满好用的。我谨慎地把它带走。 我把刀插在皮带上,手里拿着铁棒,小心地接近主屋。周围没有人影,远处传来神社祭典的喧哗声,更显这栋房子四周的寂静。透过朦胧的玻璃,我从后门的窗户窥探里面,穿着和服的山内背对着我这边,正在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很大。我本来想立即越窗进去,却因为突然想到一件事而做罢。或许房子里的某个地方藏着武器,那很可能是武士刀之类的东西。 于是,我暂且先蹲在窗下,静静地听里面的动静。我也想到:“屋子里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家人呢?”我虽然痛恨山内,但对他的家人却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情绪,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他们。过了一会儿,我确定房子里应该只有山内一个人了。于是我决定从玄关进去,经过走廊,然后绕到山内的背后,动手杀死他。 可是,当我再一次检视刚才的经过时,我的心里又冒出新的不安感。脚印——在雪地上的脚印。虽说地面上的雪大都已经变硬、结冻,我却仍然觉得自己曾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了。然而,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去处理那些脚印了。所幸我曾经想过:“万一临时出了状况,需要逃跑或走很多路时,还是穿着布鞋比较方便。”基于这个念头,我是穿着布鞋来的。布鞋的鞋底造成的脚印,处处可见,不是什么特殊的脚印,应该很难找到我身上吧? 我小心地绕列玄关,确定周围都没有人了,才轻轻地打开玄关的玻璃门。门并没有上锁,我把门打开一公尺宽左右。虽然只是一个小动作,却觉得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完成开门的动作。我侧身进入门内,门的里面就是通往走廊的走道。我慢慢前进,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但是电视的声音太大,山本根本没有注意到电视以外的声音。电视的萤幕里,喜剧演员正在说笑话,我走上榻榻米渐渐逼近山内的背后了。 走到刚才偷窥他的窗户前面,重新环视室内,我发现这个房间相当大。山内一直背对着我,要得手真的太容易了。但是,我的脚还是会发抖。 一下子就让他死未免太没有意思,可是如果制造出声响,那也很不好。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现在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心脏狂跳起来,我觉得整个房间都是我的心跳声,但当然是一种错觉。千贺子的日记浮上心头,我的心情一下子从紧张变成冷静。 来到离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了,他还是没有发现。前方的玻璃上,出现我和他的朦胧身影。我先是惊慌失措,但立刻定下心来。 我压低声音,叫唤“山内”这个名字。我的声音沙哑到令自己感到讶异。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脸上还留有一丝因为电视节目而发出的笑意。我用全身的力气,将铁棒往下挥。一声切高丽菜般的声音后,山内颓然倒下。他倒下去的时候,右手拍到地炉的灰,扬起一阵烟灰。我以为他要拿烟灰反击我的眼睛,便立刻弯腰闪躲。 但是,没有任何烟灰飞入我的眼睛,他的血已染红了榻榻米。我放下铁棒,拿起小刀,往他的心脏刺下。这是预定中的行动,为了确定他确实会死,补上这一刀是必要的。但是——我不是很能信任自己的手的感觉,因为刀子好像刺到板子,一点也没有深深刺进身体内的感觉。我只好用自己体重的力量,用力将刀子刺入他的身体里。刀子完全插人人体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把刀子拔出来,并且闪开身体,免得被喷出的血溅到。 血不再喷出之后,我把手伸进死者的怀里,果然摸到了钱包。我拿走钱包,又拉开柜子的抽屉,有的全开,有的半开;但是,我没有拿走抽屉里的任何的东西。我快步走到玄关,看到四周无人,才慢慢地关上玻璃门。我的手指抖个不停,心也跳得好快,急急忙忙地离开现场,逃进森林里面。 在森林里走了一段路之后,我才感觉有异,觉得怪怪的,手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我的包包不见了!我有带包包出门的,但是现在却不知道包包哪里去了。 我努力冷静下来,并且蹲下来思索,终于让我想起来了,在捡铁棒的地方!那个包包如果被发现了,我的身分一定很快就会被调查出来。怎么会那么粗心呢?不晓得包包还在不在那里?连忙赶回去捡铁棒的地方看。是奇迹吧!包包竟然还在。我立刻拾起包包,并把沾了血的刀子塞入包包的最下面。刚才的那阵慌乱中,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用跑的。 又走了一会儿,我的脚竟然开始发抖,几乎到了无法走路的地步。杀人之后,就会这样吗?可是,不能停下来不走呀!我勉强自己一定要去,虽然走得慢,也要继续走。走着走着,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了。我看看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关系,看不出衣服上有沾血的痕迹。这样就不必换衣服了。把眼镜拿出来载上时,天空开始飘雪了。我心想:“太好了,这下子就无须担心脚印的事了。” 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飘雪的深夜里,让我的心情更加郁结,觉得人生无望。我的精神已经死了一半以上。我杀人了,已经不再是正经的老百姓;我觉得自己像漂泊异乡的人,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又无法回到过去。在绝望、恐惧与寒冷的包围下,我的双脚抖列举不起来,只好用自己的手抱着自己的上半身,暂时在路边蹲一下。 稍事休息,让情绪乎复一下后,我又站起来,继续走。刚刚的杀人行动,所耗费的时间,大约不到两分钟吧?简直不像外行人的手法。被我杀死的山内,恐怕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是因何而死的。我没有信心在告诉他原因之后,还能从容不迫的将他杀死。山内对杀人的场面,应该早已习以为常了吧?但我是第一次面对杀人的场面,凶手还是自己。我已经不能停下来了,这条路是一定得继续走下去的路。 数数看钱包里的钱,竟然有四十七万之多。有几张钞票上有血的痕迹。我的心情很复杂,就把这些钱,当作是我做了一件肮脏事的报酬吧!我真没有用,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走了三个小时,也遇到了几个人。但是,在下着小雪的夜里,对方虽然与我擦肩而过,应该也看不清楚我的脸。我觉得极度疲劳,好几次脚被雪绊到,还跌了个四脚朝天。 到了车站,车站的情形让我吓了一大跳。因为元旦的关系吧?才凌晨三点半,车站里就有很多人了。我利用车站里的灯光,再一次检查衣服,看看是否有沾上血迹。我把衣服脱下来,连背部都仔细地检查一遍。不知道是不是蓝色衣服的关系:衣服上没有肉眼可以看出的血迹。日子和时间都选得太好了,我混入人群,进入票口。我想在他的母亲、妻子、女儿早上六点回家之前,离开这里,所以,我和上次一样,搭上四点五分的列车。 车内的暖气,让我逐渐恢复人的感性。车窗外,天色渐渐亮了,我有种从恶梦中醒来的感觉。以前常看到类似这样的描述,现在我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了,觉得之前的事情都是梦,事实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随着阳光的出现,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的日子里,东京的任何报纸,都没有那件惨案的相关报导,所以我愈来愈怀疑我是否真的杀人了。不过,藏在包包底部的刀子,确实还沾着已经变成黑色的血,这个事实提醒我,我确实杀人了。刀子上的血迹,怎么洗也洗不掉。 一月四日(星期三) 今天去涩谷的枪炮店。井原已经知道山内恒太郎遭人杀害的事件了吧?“朋友金融公司”应该已经有所准备了。 井原如果想到山内的死与千贺子之死有关,那就可能查列千贺子的先生已经辞掉工作,并且搬家了。因为一时疏忽,我把写着现在住址的纸条弄丢了,很可能遗忘在旧公寓里。 这个疏忽可能让井原找到我,并且带着同伙的流氓前来寻仇,到时如果我手上的武器只是刀子,绝对敌不过他们。但是如果我手头有一把散弹枪,就可以比较安心,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用来自杀。 但是,到了枪炮店,店里的人说要有身分证明和保险箱的证明才能购买,手续非常复杂,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买到的。我想今天肯定买不成了,便走出枪炮店。谁知才要往车站走去时,一个有点流氓味的男人却追了上来。刚才在店里见过他,他问:“大哥想买枪吗?”我点头称是。于是他便表示手头有货,是几支旧枪改造,制作得非常扎实,是很好的货;而且没有登记,枪身又短,携带十分方便,是散弹枪,即使没有瞄准目标,也没有关系。我问:“多少钱?”他立刻说:“十万圆,不能再少了。”我同意这个价钱后,他就要我一个小时后到后面的公园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虽然我觉得这个行动相当危险,但是我还是去了,反正是从山内那里抢来的钱。没想列对方做的是有良心的买卖,我不仅顺利的买到枪,对方还附赠了十盒一打装的子弹。 到了夜里,我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跑列荒川四木桥的铁道下,趁着四下没有人,列车来的时候试枪。确实可以用。 一月六日(星期五) 井原没有山内那么容易解决。去勘察井原的家时,才知道他住的房子非常气派。他不知道我的长相,这一点对我有利,让我可以就近观察他的行踪。但是,如果他想知道我的长相,倒是很容易就可以取得我的照片。我曾经参加以前公司的员工旅行,拍过团体照,他只要稍微威胁一下我以前的同事,就可以知道我的长相了。 不过,我估计他没有那样做,也不知道我的相貌,所以今天早上我就直接来到井原家的附近,试着知道他的行动模式。我装做早上要去上班的上班族,从他家的门前经过。其实,我的行动相当冒险,因为这一带是单纯的住宅区,没有可以让我进去躲起来观察的咖啡馆或小吃店,而且大白天里,我的脸很容易被看见。 明知危险,我还是站着观察了一会儿。一个女佣模样的女子先出来拉开铁门后,一辆丰田皇冠的车子随后驶了出来。司机坐在驾驶座上,井原坐在后座,他的旁边还坐了一个男子。看样子,他正要去上野的办公室上班。 看到井原走了,我也走路回家,等到下午五点过后,才又再度到井原家的门前。我一边慢慢地走过他家的门,一边瞄门内庭院的情形。车子还没有回到铁架和不锈铜组合而成的简单车库。然后,我站在对街的角落观看。但是,大约站了十分钟后,我突然警觉不可以继续站在那里。 如果井原已经有所警戒,那么他可能会派小喽罗在住家的附近巡逻,就算最后我能杀死他,必定有人会记住我的长相,我就难以脱身了。 也不能开车子来,因为坐在车子里观察的话,就更容易引人注意了。四周几乎没有车子停在路上,如果我把车子停在路上,一定招来注意,车种和车牌号码,也会被记下来吧!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使用自己的车子。 就在想“今天算了,回去想想别的办法再说”时,那辆丰田皇冠回来了。和早上不同的是:这回是司机下车来开铁门。相同的是:井原的旁边还是坐着一个男子。我又站着看了一下,发现井原以外的那两名男子,似乎没有离开井原家的打算。他们也住在井原家吗? 不论是司机还是坐在井原身边的男子,身材都十分壮硕。他们大概也兼做井原的保镖吧?一定是知道山内死了,井原就把他们找来,让他们和他住在一起,以保护他的安全。若非如此,像井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这么早就下班回家呢? 近期之内,他一定都有保镖随身吧!或许我必须有长期抗战一个月以上的心理准备。不知井原对山内的死做何想法? 我边走边想这个问题。山内为什么会死呢?井原能想到的理由,大概有三个。第一个是:如表面上看到的,山内在回乡期间,因为歹徒闯入家中抢劫钱财而毙命。对凶手而言,山内不过是从东京带着钱回乡过年的男子,杀死山内并非为了仇恨——但是,井原大概不会这么想吧! 第二个理由:自己和山内一起犯下许多罪恶,现在终于有人找上门来报复,所以山内被杀死了。如果井原想到这个理由,那么,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他很可能在我动手之前就把我杀了。可是,到目前为止,我感觉不出井原有准备对付我的行动。这么说来,他想到的理由并不是这个了。 不,也不见得不是。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想到我吧?怨恨他们的人,绝对不会只有千贺子。虽然不知道他们还做了什么坏事,但我知道,像他们那样的坏蛋,一定还有很多恶行。他们的仇家不会只有我,或许他正在想:到底是哪一个仇家找上门了? 第三个理由:井原认为这是山内个人的恩怨所引起的报复行为。井原把山内死亡的原因,归类为这个理由的机率,和前一个差不多。如果他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么,他可能会很快就解除警戒的姿态,这样对我比较有利。然而,这个理由存在的前提,就是:井原不知道被自己害死的女人的丈夫——也就是我,已经离职,并且搬家了。 其实,一个普通的上班族男性,面对妻子勒死小孩再自杀的事实时,以离职、搬家的行动,来逃避伤痛,是很可以理解的行为。 现在的井原,有如鸟笼内的鸽子,每天只往返于家里与公司之间,我根本找不到出手杀他的机会。或许只能等待他外出办事,单独离开公司的时候动手了。但是,即使是那种时候,他也不会是独自一个人吧?还有,我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他,晚上的时间才是动乎的时机吧? 像现在这样,如果他一直躲在家里不出来,我真的是等到死也没有机会杀他。看来,只有等他晚上独自上街,我才有机会。可是,他似乎不会单独行动。既不知道井原的工作行程,也不了解他对山内的死所抱持的想法,现在的我真正一筹莫展。如果他的公司里有我认识的人。 我想到照子,但是,她一定不会理我了,我也不想再去找她。或许也可以像认识照子一样的,去认识井原家的女佣;可是,我不想再那么做了。到底该怎么办呢? 一月九日(星期一) 经常在井原家附近徘徊,当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所以下午便在几家可以看见yajima大楼的咖啡馆里,继续我的观察行动。早上去的时候,因为咖啡馆还没开,我就背靠着阿布商场的墙壁,看着yajina大楼。早上九点半左右,井原的丰田皇冠抵达yajima大楼,他和保护他的男人一起下车,进入大楼中,消失身影;他坐的车子也开走,不知停到哪里去了。 直到下班前,井原一次也没有离开公司,他那辆黑色的皇冠,也没有再度出现在大楼的前面。 五点半,看到照子从大楼出来,我的胸口有点痛。又过了三十分钟,井原的车子出现了,并且就停在电梯前的大楼出入口;十分钟后,井原和他的保镖从电梯里现身,很快就进入车子里。车子开走了,目的地就是他位于荒川附近的家吧!这种笼中鸟的生活,他好像还会继续下去。 一月十一日(星期三) 今天也一样,又去可以看见yajima大楼的咖啡馆,一家换一家地观察井原的动静。结果和前天一样,仍然一无所获。虽然觉得这么做没有意义,但是除了这么做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 一月十三日(星期五) 今天也一样。这样下去的话,我的钱还能用多久呢?虽然有从山内那里抢来的钱,但是我不想把他的钱用在生活的花费上。还有,每隔一天就来这几家咖啡馆报到,会让咖啡馆里的人起疑心吧?我杀死井原之后,说不定警方会从这些人口中,追查到我身上。 一月十六日(星期一) yajima大楼的出入口并非只有一个。这栋大楼有两部电梯,但是两部电梯都在同一个地点,而楼梯就在电梯的旁边。电梯来到一楼后,可以从面向大马路的出入口出大楼,也可以从对着小巷子的出入口离开大楼。但是小巷子窄,又有车子停巷边,所以就更窄了。不知是因为这样他很难停车,还是因为人行道,车的方向不顺,我监视井原的这几天,他都是从面向大马路的门出来。他这种传信鸽般的生活,到底还会继续多久呢? 一月十八日(星期三) 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也想了很多很多。干脆在他下班的时候,跑到电梯口去等待,电梯的门一开,发现里面的人是他时,就拿出散弹枪,把他和那个保镖一起解决掉,然后全力从后门逃出去,跑到停在远处的车子,再开车逃走。 这样一来,井原的保镖也会被我杀死。反正当井原保镖的人,也不会是什么正派人物。可是,这栋大楼还里有很多公司行号,电梯不是只供井原使用,别人可以使用电梯,万一有人和井原同时搭同部电梯,那可怎么办?我可不想伤及无辜。 我不是黑手党,做不出那种滥杀无辜的事情。或许我在觉悟到自己也非死不可的时候,也会采取那种不得已的最后手段。现在,我还是等待夜晚的时机,再动手吧! 不过,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不希望有警方介入。我想悄悄地解决事情,然后过着平静的日子。我应该有这样的权利,只要不伤及山内和井原以外的人,虽然杀了人,但我觉得自己不该被关,因为我是站在正义的这一边。 我还想到一个小市民会做的方法。因为凭我一个人,实在无力对付井原,干脆把千贺子的日记交给警方,让警方以此为证,去逮捕井原。 但是,我还没打算为此而死。而警方或许会从千贺子的日记,发现山内之死,是我为了复仇而进行的杀人行为。而井原虽然被判有罪,却不一定会被判死刑。因为他将千贺子吊死之事,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他的律师还可以辩称那是进行“爱情”游戏,一时疏忽而造成的死亡意外。 先不管了。 星期六我又跑去看他,结果发现他星期六也和平日一样,下午六点左右,车子来接他,他才离开公司。或许他并没有直接回家,我可能有动手的机会,但是,我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无法一路跟踪。 我当然也可以开车跟踪,但是,万一被发现了,他就可以从我的车种与车号,查出我的身分。或许他也会当下将我引入小巷弄内,把我“做掉”。 明天是星期日,井原大概整天都会待在家里吧!或许这一整个月,井原都会这样过日子,我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没有钱了。今天我突然注意到一个可能性,而心头一震。如果我是井原的话,我会怎么做呢?山内做了很多坏事,虽然未必件件与他有关,但是,抽丝剥茧之后,他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山内的死,极可能与千贺子的丈夫有关。然后,他只要想像一下我的行动,就能轻而易举地推测到我在监视他,伺机杀死他。这样一来,他便会锁定可以看到yajina大楼的咖啡馆,到时想对付我,实在易如反掌,我是身陷危险之中,却不自知。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动手呢?他到底在想什么?其中一定有诈吧! 因为没有钱了,我决定暂且不管井原的事。我在浅草的田原叮,找到一家出版社的打工工作。看到张贴的徵人启事,我就直接去应征,工作的内容走开小货车,把仓库里的旧杂志,运送到郊外的书店。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不知是担心我,还是为了告诉我送杂志的路线与工作要领,公司派人与我同行。 这个工作很适合我,也很轻松。我一边听广播的节目,一边开车,有时虽然有点小迷路,但很快就回到应该的路线上。我打算在这里工作一个月左右。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开车兜风。买了杂志看,完全没有看到日义那件事的报导,我不禁怀疑:“山内真的死了吗?”我为这个怀疑感到不安。 不过,这样的情况发展,和我事先所想的一样,没有任何人因为那件事来找我。完全犯罪这种事,或许没有想像中的困难。 外人如果看到这本笔记,不知会做何感想?会以为这是恶魔的记事簿吗?成功地杀死两个人而没有被识破,杀人的理由又是令人心痛的原因,这样的情节不是很吸引人吗?如果把这个事件写成书出版,说不定会变成畅销书。 大众是很残酷的,一定认为我的行为凶狠无情。但是,如果被逼至那样情境的人是你,你不会像我一样吗?应该大家都一样吧!还是,把千贺子的日记交给警方,让警方用好奇的眼光看完这本日记?在他们浏览之下,死去的千贺子会更难堪吧?法官会裁定这是红杏出墙在偷腥时的过失杀人事件,甚至认为这本日记会被是欲求不满的家庭主妇,在寻找外遇的刺激时,死于意外;她的日记,或许也会被视为妄想之作。 人们总是以自己的想法,以不负责任的态度,来看待他人的事情。所谓的道德准绳,根本是狗屁不通的东西。 第二十七章 ※※※※※※※※※※※※※※※ 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这一个月,我过着好久以来所没有的平静生活,我忘记自己是个杀人的凶手,也抛开心中阴霾的复仇情结。出版社的人很喜欢我,希望我能够继续为他们工作,但是,我还是决定今天拿了薪水后,明天就不去了。因为平静的日子会侵蚀我的战斗意志。明天是星期天,后天是星期一,我打算再去yajima大楼,继续监视井原的行动。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结果让我很失望。我早上没有去,所以不知道早上的情形;但是下午下班时的情形,则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井原真的那么胆小吗?难道他的生活形态本来就是如此?他现在谨慎小心的态度,真的与山内的死完全无关吗? 可是,他到过西尾久的我家,那时他应该是自己开车去的,可见他以前并不是随时有司机为他开车。目前的他,确实是生活在警戒之中。 明天可以从早上开始就监视他的行动。但是,如果他目前的生活形态不变,显然我还是没有机会在白天的时候动手。或许晚上比较有机会吧?那么观察他下班以后的行动,应该就足够了。 明天的下班时间,再到他家前面观察。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如我所料,他又把自己关进鸽子笼里。晚上七点之后,他准时回到家里,和他在一起的那两个男人,仍然没有各自回家的打算,车子也依旧停在院子里的不锈钢屋顶的车库内。而井原源一郎大概躲在屋子最里面的房间发抖吧? 真无奈!或许这种情况会持续半年以上。难道未来的一年,甚至两年,我都得继续忍受这种等待机会的无奈吗?如果不想忍耐,就只能不管自己的死活,硬闯入他家了。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今天遇到伊藤照子了。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吓了一跳。虽然觉得这样的观察没有用,我还是会去咖啡馆,监视着yajina大楼的入口。眼睛看着yajima大楼的入口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益子先生”。回头一看,赫然发现是照子。我对她充满歉意,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她却以开朗的语气说:“好久不见,好想你呀!” 照子已经知道大概了。她坐在我面前的位子上,小声地问我:“山内是你杀死的吧?”我内心既激动又犹豫,能告诉她吗?我想她或许是我的朋友,便回答她了。 她说:“我就知道是你。” 我判断眼前这个女人喜欢我,应该不会向警察检举我,应该也不会是井原的爪牙。于是我决定让她知道我的事,或许她会帮助我,我以后就好办事了。 因为我相信自己做的事,是符合正义的行为,所以,我在述说时,心里竟然有一点点得意的心情。或许是最近我一直独处,不想和人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对象,所以没有感受到原来自己有那样的心情;现在开口说了,才发现自己一直很想对人说出这件事。 这个发现让我自己颇为讶异。 我把妻女被杀的事告诉了她,虽然并没有明说杀死了山内。但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知道我作为的人了。虽然说出来之后,我有点后悔,不过,照子应该是可以相信的人。当我为之前的事,向照予道歉时,照子说:“算了。我会帮助你的。”我从照子那里,得到许多和井原有关的情报。 井原好像已经知道同伴山内被杀的原因。正因为心里有数,所以才会找保镖来壮胆。根据照子的说法,井原常说男人要有体力,体力不好时,就任何事情都办不好。为了让自己的体力维持在良好的状态,井原虽然没有每周去打高尔矢球,却是一些运动或网球俱乐部、游泳俱乐部的会员。不过,自从山内死去后,他就完全不去那些俱乐部了。井原果然是个胆小鬼,危险临头的时候就躲起来,只会在弱女子面前逞强、斗狠。 照子还说:“夏天的时候,井原每天都会去住家附近的荒川堤防上跑步。等到今年七月吧!到时候一定会有机会。”可是,我不能等那么久。总之,能在这样平和的情况下,与照子再见,我就应该感谢上苍了。我正在独自苦恼不知道可以怎么做的时候,照子出现了。我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照子很想和我见面,所以常去我们以前约会、见面的咖啡馆,希望能够再见到我。她知道我想做的事,所以今天才会再来这个咖啡馆等我。 三月二日(星期四) 井原确实知道山内因何被杀,也知道那是我的作为。今天是星期六,白天的时候我和照子见面、吃饭,然后在上野公园散步。根据照子所说,井原好像已经知道对手就是我,可是目前他还不能对付我。“朋友金融公司”去年一整年的营运情况非常不理想,所以就开始利用追撞车祸等等不正当的手段,填补亏空,如果此时惹事引起警方介入,那些不法的行为,恐怕会被追查出来。目前井原正绞尽脑汁,想方法避免警方的注意,所以明知杀死山内的人就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事实确如照子所言,井原现在的情况真的不便对付我,反过来说,现在就是我的好机会。 照子又说:“五月三十一日公司决算报告和申报所得税之后,井原就会想办法报复了。”但是,他也不会马上动手,因为他是个谨慎的人,他会等待所有的旧文件都处理掉,新文件也完全建立好,一切都放心了之后,才会有所行动;这恐怕又要花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因为谨慎,井原总是避免与暴力团体有太深入的关系。因此,也是因为山内已经与暴力团体切断关系了,井原才会和他交往,目前井原所找来的保镖,好像也是从山内那边认识来的。不过,保镖与井原之间只是主雇关系,如果井原死了,他们并不会为井原报仇。当然,关键是保镖本身有没有受到伤害,他们是所谓的职业流氓,是领薪水的流氓,不,应该算是打工的流氓吧。 黄昏的时候,我们坐在不忍池旁。照子看着我的脸,然后闭上眼睛,但是,我并没有吻她。 三月四日(星期四) 今天又和照子见面了。井原的情况还是老样子。他不去喝酒,也不去找女人,一离开公司,就回到位于荒川河堤的家。 井原好像真的还没有结婚。可是,他是个喜爱女色的人,所以和不特定多数的年轻女性有往来,屋子里好像经常有不同面孔的年轻女子。 昨天看到的年轻女佣,会不会也是他的女人之一呢?大概不会吧!那是一个很朴素,像乡下地方来的女孩。 三月七日(星期二) 老样子。井原每天的行程都一样,预定中的旅行计划,好像也不去了。 这个男人真谨慎。没有保镖在身边,晚上就不敢独自出门了吗?像高中小女生那样的胆小!面对这种胆小的男人,我会复仇不成,反而被敌所杀吗? 三月九日(星期四) 觉得机会好像终于来了。今天照子带来情报,说是下星期五的晚上,也就是三月十七日的晚上,井原有一个高中的同学会,他好像已经答应要去了。地点是银座松坂屋百货公司后面的日本料理餐厅“滨野”。照子还把那家餐厅的住址与电话抄在便条上给我。 餐厅的地址是中央区银座6-11-8。三月十七日是他们老师的生日,所以除非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否则每年的三月十七日这一天,就是同学会的日子。 照子还说:根据往年的情况,他们好像不会再换地方续摊,而会在“滨野”闹到深夜一点以后。“滨野”的老板大概也是同学会里的一员吧!井原去年好像说过,同学会结束后,他是搭计程车回家的。 这绝对是一个好机会。他应该不至于带着保镖参加同学会吧?如果没有保镖,就不敢出席同学会,一定会被同学们嘲笑吧?就算他让保镖送他去参加同学会,大概到了餐厅的入口,就会叫保镖回去了吧?还是,让保镖一直在外面等呢?同学会结束的时间很晚,已经过了保镖值勤的时间了。 三月十一日(星期六) 深夜的时候,我到“滨野”勘察地形。 这是一家相当大的餐厅,有竹篱笆墙,也有门。餐厅虽然位于巷子里,但是门前人来人往,相当热闹。这一点对我不大有利。 对我而言,如果同学会结束后,井原独自走到昭和大道,才叫计程车,那就太理想了。但是,事实经常不会如人所愿。就算他没有叫计程车到餐厅门口接他,也不见得会走到昭和大道叫车,因为餐厅附近就有计程车招呼站,而且他也可能搭同学的使车离开餐厅。 但是,如果我的运气好,他独自走一段黑暗的巷道,那我就有机会动手,而且能够迅速逃离了。万一他走的是路灯明亮的道路,我当然就比较难动手;而且就算我动手了,只要他的同伴大声惊呼,必定很快就会引来人群,到时候我要逃,恐怕就得到处冲撞,并且要跑一大段路,才有办法逃脱吧! 无论如何,我的心意已定。不管这次的行动是困难还是简单,我都非进行不可。我已经无法再忍受这种偷偷摸摸的暗中监视行为了。十七日是星期五,这个时间对我有利。如果十七日是星期六,那么在餐厅门口往来的人,绝对比星期五多,我的行动就会比较不方便了。 以上所想的,都是假设井原坐计程车回去的情形。其实他也可以叫司机把他的丰田皇冠停在附近,等同学会快要结束时,他再打电话给司机,让司机把车子开过来接他。想来想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最大。万一真是那样的话,这个计划又泡汤了。 三月十三日(星期一) 想太多的话,就什么事也做不了了。总之,十七日晚上到底要不要行动,到时候再看着办吧!很幸运的,“滨野”附近有经营到深夜两点的咖啡馆,坐在那间咖啡馆里的某些位置上,可以看到到“滨野”出入口的情况。这种咖啡馆是为了等候俱乐部或酒店小姐们下班的地方,也是那些小姐的追求者和小姐约会相见的地方。咖啡很便宜,还有桌子可以用,我可以在那里等井原,井原一从餐厅出来,我就街上去。 因为不方便带枪进咖啡馆,而且,枪声很大,银座又是个人多热闹的场所,开枪杀人的话,一定会造成混乱,所以我决定使用登山小刀。如果到时候又看到井原的丰田皇冠车来接井原,就只好放弃行动,否则就伺机行动。 可是,就算他会坐计程车回家,大概也会和一群昔日同学,一起到计程车招呼站叫车吧?那样就麻烦了。不过,若是只有两、三个人和他在一起,我还是会付诸行动。 那是必须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要完成的行动,而周围的人的反应,将会影响到我行动的成败,或许我无法一击而中,那么我会再等待下一次的机会。这一次虽然没有杀死他,但是只要能让吃到苦头,他的心里一定会产生恐慌的心情,就更符合我复仇的杀人计划了。 我知道刀子刺入人体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也知道该怎么刺进去。我已有经验,并不是完全的外行汉了。刀子刚刺入人体时,人体的肌肉会因为外物入侵,而紧张变硬,刺不进去。此时如果是以右手握刀,那么就把身体的力量放在左手这边,并把左手掌放在刀柄上,然后用力一按,右手中的刀子便会完整地刺入人体了。 三月十五日(星期三) 动手的时间已经很晚,一般的路边停车计时器已经不再收费,所以车子停久一点也没有问题。我在从昭和大道出来的转角处,找到离“滨野”和计程车招呼站都有点距离,而且路人不多的地方,找到一个好的停车地点。从“滨野”跑到那里的话,大概要四分钟。我打算把车子停在那里,杀了井原之后,便全力跑到那里,再开车逃走。车子的门不上锁。我还准备了一付墨镜。 这是昨天一整天想出来的计划。明天的杀人行动时间虽说是深夜,但总是在大街上,可能不是那么容易成功。我打算用杀死山内的相同方法杀死井原。因为天气冷,井原可能穿着厚重的外套,一把小刀子可能伤不了他。不过,不管任何季节的穿着一定会露出头部,所以我决定以他的头部为攻击目标。我找到和杀死山内时一样的铁棒,这支铁棒长四十公分,比杀死山内时用的铁棒更重,效果一定更有力。用这支铁棒一击,然后就转身逃逸,没有时间做第二击或第三击了。 一击就要敲烂他的头。我有信心,因为我已经有经验了。就这样决定了,明天晚上动手,然后,所有的事情就落幕了。 三月十六日(星期四) 第二十八章 震惊!除了这个字眼以外,我找不到更适当的形容词,来形容我的心情了。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一,我的身体在工厂内工作,但脑子里只有那本笔记簿里的事,装不进别的东西。 昨天晚上在荒川河堤的目光灯下,看那本笔记簿的内容时,我的心里一直期待不要看到“我杀死了山内”这样的句子。 正是因为那句话,我今天才会变成这样。铁棒打烂山内头颅的那一刹那,我的生命也停止了。我在绝望之中,认识到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应该活下去。我对“逃避记忆”这句话的真正意义,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我的过去,藏在那本灰色封面的笔记簿里。我从笔记簿里,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那样的过去。我一个人独自在飘着小雪的黑暗山路上行走的记忆,是杀了人之后的记忆吗? 属于我个人日记的那一部分,在要去杀井原的前一天结束了。接下来存在我脑子里的记忆,是后来我在高圆寺的公园醒来以后的事。这中间发生的事,是我现在还无法明白的事。 我的日记的结束日期是三月十六日,在高圆寺的公园醒来的时间是三月十八日下午。从日记的内容来判断,十七日那一天的深夜,我应该去了银座,可是我却想不起来那时的情形。从十七日深夜至十八日下午的这十几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午休的时间我也没有去吃饭,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寄物柜室里想事情。我推测: 十七日的深夜,我把铁棒藏在上衣里,来到“滨野”的附近,并且坐在咖啡馆里,从窗户注意日本料理餐厅“滨野”的玄关动静。井原的那辆丰田皇冠的车子没有出现,他喝得心满意足地出现在“滨野”的门口时,神情并没有任何奇异之处。我下定决心,偷偷地跟上去。终于等到他相同伴道别,独自走进一条幽暗的巷子里。我的手握紧铁棒,慢慢靠近他的背后。但是……这是一个陷阱。在我靠近井原之前,井原的保镖已从我的背后攻击,用大袋子把我罩住。 我试着以这个推测,来唤起我的记忆。如果记忆中空白的部分真是那样,恐怕照子也被利用了。或许井原早已知道照子与我交往,便利用照子,故意传递讯息给我,让我踏入他的圈套。但是……会不会照子根本就是井原的爪牙呢?现在无法弄清楚这件事了。或许是我辜负了照子的情意,照子在不能谅解我的心情之下,成为井原对付我的工具。 在不忍池畔,照子闭起眼睛,希望我亲吻她的时候,我没有亲吻她。或许这就是照子成为井原打击我的导火线。但是,真的会这样吗? 还有,井原为什么不杀我呢?他可以让我死,却只把我丢在高圆寺公园的长椅子上。 是因为他不想在五月三十一日以前,发生会引起警方注意的事端,所以我才能捡回一条命吗?那时他走入银座阴暗的小巷里,目的就是为了引我入壳,并且不管背后发生了什么激烈的争斗,都不回头看一下,以事下关己的态度,离开那里。 井原的目的会不会只是要让我丧失记忆?为的又是什么呢?或许,他本来只是想教训一下我,却无意中让我丧失记忆? 总之,现在我已经了解很多以前想不通的问题了。例如车子的问题。因为在遭受暴力殴打,失去记忆之前,我把自己的车子停在附近的停车区,难怪在高圆寺公园醒来时,会一直认为自己的车子就停在附近。这是潜意识的问题。 还有,找到墨田区九广的房子时,虽然在杂草丛生的院子地上,发现轮胎的痕迹,却看不到车子踪影,原因便是三月十七日的深夜,我开车到银座,并且把车子停放在停车区里了。那辆车子现在当然不会还在银座那里了,不是已经被拖吊到新桥或品川附近的警察局后院,就是已经被井原的保镖给处理掉了。可是,再怎么说我都是个杀人犯,不可能跑去警察局找车子。我曾经想去杉并警察局找车子,幸好没有去。 昨天晚上看完笔记簿的内容后,我小心地不被附近的邻居发现,蹑手蹑脚地回到竹林中的房子,在没有开灯的情况下,打开房子里的每一个抽屉,并且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一个装着三十万圆的信封。 心中暗自计算一下,果然符合我从山内的钱包里拿走的数字。我从山内的钱包里拿走的,是四十七万圆。而我在公园醒来时,身上皮夹里的钱是七万圆,钞票上的褐色污点,是血的痕迹。这是昨天晚上才想通的。买散弹枪的时候花了十万圆,再加上从抽屉里找出来的三十万,正好是四十七万。那一段时间的生活费,是我以前的积蓄,到了三月十七日这一天,正好用完。 笔记簿里除了用订书机订着的千贺子日记外,还有井原家的简单位置图,和从杂志上剪下来,摺成四四方方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没有任何说明文字,只有一张如千贺子的日记里所描述的脸部特写。额头有点秃,睑咙满宽的,胖胖的圆睑,有双眼皮的大眼睛,鼻头大大的,刮过胡须之后的胡青痕迹很明显,头顶的头发已经稀疏。乍看之下,这是一张有点滑稽的脸,再看之后,觉得这张脸的表情色迷迷的。虽然是一张喜剧演员般的脸,但却隐隐透露着残酷的凶狠之相。 这张脸的后面,站着一个剪五分头,背靠着墙壁的中年男子。这个人就是山内恒太郎,他已经不在人世,被我消灭了。 我在作梦般的精神状态下工作,下班的时候随着下班的人潮,搭上东横线,回到元住吉。我脑子里不断在想:今后我该怎么做。 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什么也不做,继续藏身在川崎外围的这个小地方,过着没有人知道生活。除了过日子外,我什么事也不想做了。 从那本笔记簿上的描述看来,山内在日义被杀的事情,一时之间警方不会怀疑到我。所以,只要我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过活,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要和良子相依为命,过着我们现在所过的日子。 不——我的心里出现反驳的声音。我真的能不管过去,过着只有自己与良子的单纯生活吗?报税的日子!照子说过的报税的日子,是五月三十一日。从那天算起的两个月,恐怕就会有危险……两个月,五月三十一日之后的两个月,就是七月三十一日,那不就是——今天吗? 如果我是井原,我会怎么做?明知道某个男人杀死了自己的伙伴,还想取自己的性命,能够置之不理吗?不能的!那样的一个男人,就像拔掉安全扣的手榴弹,不可以任其在自己的脚下滚动。 或许,井原是为了取得两个月的准备时间,才让我失去记忆的。如果我失去了记忆,不用他动手处理我,我自己也会停止对他的攻击。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确实没有对井原有任何举动。 反过来想,我现在的处境,其实是非常危险的。现在的我,是一个被世人遗弃,无亲无故的孤独者。没有人知道益子秀司住在哪里了,更不会想到益子秀司已经化名为石川敬介,变成一个不爱与人往来的怪人,住在一个不被注意的小城镇。这样的一个人,即使被杀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可以说是最容易被杀死的人。 我不仅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能力保护我的朋友。哪一天我被弄成是自杀的模样,并且被遗弃在多摩川中,变成一具浮尸时,也不会有人来收尸,更没有人会对这具无名浮尸之死,感到遗憾或怀疑。不管怎么想,我都像一个举着“请随时来杀我”的看板,毫无防备又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的背脊发凉。因为人人都有亲朋好友,并且生活在亲朋好友的包围当中,所以杀人才会成为一件麻烦的事情。可是,我没有亲人、朋友,我是天涯一孤客。要杀我很容易,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真的无路了!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屋子中央,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无力与人对抗。可是,井原和他的手下至今还没有动我,也让我觉得奇怪。如果现在有人来攻击我、杀我,我是一点抵抗的力量也没有的。 我不自觉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的马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的处境太差了,恐怕以后会一直处于被刺客暗杀的恐惧中。井原的手下可能还不知道这里,可是,我可以有这么乐观的想法吗?或许对方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了。这个可能性是比较高的。 “啊!” 我突然想到了。前天御手洗在灯屋对我说明和丧失记忆有关的事之前,曾经指着一个年轻的男子,问我:“认识他吗?”那个人一定就是井原的手下。我的身边已经有井原的人了! 太可怕了!我已经处于无法逃脱的境地,即使想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也是奢侈而不可能的愿望了。 那么,就先下手为强,在被杀之前,先干掉井原吗? 已经被逼到这个地步,大概也只能这样了。就在下这个决定时,我突然想到:自己现在竟然还活得好好的,也真不可思议。还有,既然准备先下手为强,就要立即行动,因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为什么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呢?第一,井原一定还不知道我已经找回记忆,所以没有采取行动对付我。我正好可以利用他的这一点疏忽,出其不意地展开攻击,他的保镖大概也会措手不及。 第二,明天开始就进入八月了。照子说过,每到夏天,井原就会在早上或晚上的时候,去荒川的河堤上慢跑。目前他降低对我的警戒,出去跑步时,很可能不会带着保镖。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说不定杀死他,比杀死山内更简单。 第三,和良子有关。良子现在不在家,我行动起来更没有牵挂。如果良子在家,看到我深夜外出,一定会问:什么事?到时候我不仅解释不清,更难有所行动。良子已经成为我的最大弱点。想杀死我,其实非常简单,只要以良子为人质,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引颈就戮。 因此,我必须在良子回来以前,解决这件事。良子预定回乡四天,今天是良子不在的第三天。后天,也就是八月二日,良子就回来了。 是今天晚上动手?还是明天晚上呢? 除了良子的因素外,老实说我也别无选择了。因为只要过了这两、三天,井原的人马恐怕就会找上我了,到时候,我只有乖乖认栽的份。可是,如果我能顺利地先下手杀死井原,然后立刻把自己藏起来,那么,谁能在这个大都市里,找到有如针头小点般的我呢?我是一个平凡不起眼的小工人,谁会把我和井原联想在一起呢?井原是一个大恶人,一定有很多仇家,警方可以怀疑的对象太多了。至于那些受雇的保镖,既然雇主死了,表示工作已经结束,没有薪水可以领,当然也就鸟兽散了,不会再来找我。那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和良子,过着平和的生活了。 墨田区九广的房子,也让我燃起强烈的求生欲望。虽然我在那里发现过去的悲剧,但那里已没有我所担心的事——我的妻子或小孩,还是一笔小小的财产。如果能顺利解决井原,等事情平静之后,我可以卖掉那间房子,再到别的地方买一间小而明亮的干净房子,或许我和良子以后的日子,就更没有忧虑了。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我继续想:我现在最需要了解的,就是荒川河堤上面的情况。如果井原确实会在深夜时到河堤上跑步,那个时间里四周又没有别人,那么杀井原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问题了。总之,应该先去探查一下实际的情况才行吧?到底能不能在那里动手杀死井原,要看探查之后的结果。要不要动手,决定于能不能动手。或许井原今年不会在深夜时出去跑步了。如果害怕杀人的话,今天晚上不要带刀子去就好了。对,就这么办吧!我对我自己这么说。 手表指着十一点了。我已经在河堤下的草丛里,躺了两个小时以上,让附近的四木桥发出响声的电车,不知已经通过几班了。因为现在是夏天,所以躺在这里并不觉得苦,只是蚊子多得令人受不了。我藏身的地点,就在井原的房子附近,从这里可以看到井原从房子里出来,跑上河堤的一举一动。 井原如果从家里出来,上了河堤后,往下游的方向跑,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因为下游的方向有电车行驶的陆桥,那附近也比较暗,我慢慢追上他之后,就可以在那一带动手。 右手握住刀柄,剠入他的左背,左手的手掌再用力将刀柄往前推,这样就行了。夏天穿的衣服本来就少,加上在运动中,身上大概只有一件运动衫,很容易就可以把刀子刺进去。比起冬天时的厚外套,薄的运动衫当然容易让我得手。运动中的心脏,被刀子从后面剌人,一定会喷出大量的血吧! 杀了井原之后,接下来要怎么做呢?如果当时没有保镖在旁,那就简单了。井原受了重创,绝对不可能反击我,只要附近没有别人,我就可以趁着夜色,快快逃走了。 可是,事情会那么容易吗?如果有保镖或护卫在他的身旁,那该怎么办?我大概只有放弃一途了。就算这种机会永远不会再来,我也不得下放弃。想想看,我只有一个人,怎么敌得过有丰富战斗经验的保镖们呢?已经八月了,如果我不及时杀死井原,我恐怕就会变成荒川河面上的浮尸吧! 如果井原跑步的时间不是深夜,而是早晨呢?那我也得放弃行动了。夏日早晨的河堤上,来往的人不会少,一定会有人看到我的行动。就算我运气好,要动手的时候附近正好没有人,可是只要井原大声一叫,很快就会有人跑过来,我还是有被人看到的可能性。 来了! 有人往下游的方向跑来,每经过日光灯,那个人苍白的脸就清楚地呈现出来。河堤上除了那个人以外,四周已经没有人了。 我数度凝神,看着日光灯下的那张睑。果然符合我脑子里的影像,秃头、圆脸、肥胖的身躯,是井原源一郎没有错,和照片里的样子完全一样。他穿着蓝色的运动服。 井原竟然是单独一个人来跑步,实在令我不敢相信。看下到保镖的影子,也看不到他的车子,甚至听不到摩托车的声音。 他一点警戒也没有,从我的头上方跑过去。因为是静悄悄的深夜,井原因为跑步而急促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楚。我稍微挺起上身,窥视一下河堤上的情况。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慢慢地跑着。我暗自计算时间,如果现在冲出去,追上他,一刀剌下,井原就会立刻倒地。 我想起日记里曾经出现过的一段文字:“这是非常简单的工作。” 真的,简单到就是小孩子也办得到的工作。 但是……这会不会又是陷阱?这次如果再上他的圈套,那我就真的死定了。不过,照子告诉我井原会在夏日的深夜跑步,是不忍池事件拒吻之前说的,所以应该不至于…… 井原跑过去了,他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中。我才爬上河堤,往和井原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可能是井原刚才上来的斜坡,然后走下斜坡。 在堤防下的道路才走了一分钟,就看到一栋大房子。我一边绕过水泥墙,一边注意看着门柱上的名牌,“井原”两个字赫然跃入我的眼中。那辆黑色的丰田皇冠,仍旧停在院子里一角的下锈钢屋顶下。 怎么一回事?井原也太大意了,他完全没有防备,似乎已经相信我不会再攻击他了。他一定以为我还在丧失记忆的状态当中。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是八月一日星期二,因为没有理由请假,所以我还是正常去上班。反正白天不可能有什么举动。工作的时候,我的脑子还是继续想着昨天的事。只是,今天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下班回到公寓的房间后,我把刀子拿出来,用右手握着刀柄,左手的手掌抵着刀柄的后端,朝着挂在墙壁上的工作服的左胸,装模作样地拭了几次。 房间里光线不足,我又不喜欢开灯,长时间待在这样的房间里,让我心浮气躁,所以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就离开公寓的房间。事情解决后,我想尽快和良子搬离这里。为了这个理由,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就结束这件事。 我先在涩谷街上闲逛了一阵子,等夜色深了之后,才去荒川的河堤那边,然后藏身在昨天晚上先行调查过的地点——四木桥陆桥下面的阴暗处。我脱掉身上蓝色的上衣,放在一旁的草地上。万一杀人时被血溅到,就可以拿上衣来遮掩血迹。现在我身上穿着黑色的T恤,深色的牛仔裤,和网球鞋。 藉着前方日光灯的光芒,我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数字,差两分十一点。今天晚上井原或许已经跑过这里了。我心中暗自希望这样。 空气中只有虫叫声。抬头看,空中的月亮是半圆形的。感觉上虫的叫声好像是洒在地面上的月光的声音。静静地一直听着,竟然渐渐分不出那是虫鸣还是耳鸣了。 握着刀子的右手手掌心里全是汗水,我知道我太紧张,甚至听得见太阳穴卜卜跳动的血管声音,更别说是更大声的心脏收缩的声音,仿佛是河上的水流轰鸣。 我也知道我的手在发抖,脚也在发抖,整个身体的状况都和平常不一样了。这样的状况下,我真的杀得了井原吗?可是,我已经轻易地杀死山内了呀!难道是和良子共度一段平静的生活,腐蚀了我的斗争意志。 环视四周,和昨天晚上的情形一样,一个人也没有。月光之下,万物都屏息了,似乎都在注视我,看我是否能够在黑夜里,顺利地将刀子刺入井原的心脏。 夜空拥有一千只眼睛,小虫们的金属性的叫声重重叠叠。那一千只眼睛化为一千枚针,刺穿我的脑髓,麻痹我的神经。 我在草地上翻了半个身,叹了一口大气。我全身是冷汗。不行了!——不知为何,我的嘴里竟然吐出这样的话。我抬头,看看道路。然后——我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井原源一郎的脸出现在一盏又一盏的日光灯下,正慢慢地跑过来。我像在观看昨天夜里录制的录影带一样。同样的蓝色运动服,同样的速度,一切都和昨天晚上一样。 这是一座已经布置妥当的舞台,月光照射在高起的河堤上。一个男人正慢慢跑向死亡之路,而河堤上的道路,正是他人生的最后舞台。井原的脚步,好像要踩碎躺在草地上的我的心脏。脚步声已经逼近我的头顶了,跑步者激烈而不稳定的喘息声,好像在做垂死的挣扎…… 他的后面没有人,也没有脚踏车或汽车、摩托车。我早就检视过自己的背后,那里是河面,不会有人在那里。今天晚上井原的身边仍然没有保镖。 我拚命对着还在发抖的自己说:这就是命运,命运就是如此了。命中注定我非这么做不可。如果不杀死这个中年男人,我和良子就没有明天。要有魄力,是男人的话,该做的就去做。不过是杀人的事,简单至极,只要有决心,女孩子也有办法杀人。 我不是为自己,我为的是良子。我必须这么想!如果不杀死这个男人,良子就有危险。如果我真的爱良子,就应该赌上性命。动手吧!我一定办得到。 井原的脚步声,就在我头上二十公分的地方,从我的头顶划过去。我的手突然不再发抖,不断听到自己内心在说:动手吧!动手吧!没有错,这就是我的命,不杀死井原的话,我和良子就不能活下去。神呀! 我从草丛里出来。井原没有注意到我。光是注意自己的脚步声,和擦拭身上的汗水,就让他自顾不暇了。他已经跑到没有灯光的陆桥下,他的背部就在我的眼前了。我一边蹑足靠近,一边确定右手里的刀子是否还在。现在可不能出错。 就在此时,我大声地惨叫了出来。我像女人一样地发出害怕的尖叫声。我的身体被人从后面抱住,我被控制住了。 绝望与强烈的恐惧一起袭来。陷阱!我太愚蠢,又上了一次当。我的身体被制伏了,我失败了,又失败了。我想到良子,不禁悲从中来,大叫出声。我疯狂地一边叫,一边挣脱对方的手臂,同时凶狠地拿着刀子用力乱刺。 刀子刺人人体的声音真的很难听。抱住我的人只有一个!对手只有一个吗?看来我未必会死吧? 对手发出呻吟的声音,我的身体自由了。对手的声音像小孩子,而且好像还很年轻。我拔起刀子,那个人身上的血,便喷了出来。这些动作都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 我奋力转身看,对手果然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弯曲着身体,不断发出疼痛的呻吟声,右手按着伤口,左手按着地面,以便支撑身体的重量。下一秒钟,那个人抬起头。 苍白又冶漠的日光灯光芒,照射在那个人的侧脸上。长长的头发因为难以忍耐的疼痛,而不断晃动。 地球好像瞬间坠落了。当我回神过来时,发现自己也跪坐在地上。我觉得血液逆流,灵魂好像坠落到无底的地狱,周围的黑暗却好像龙卷风一样,以惊人之势,硬把我的身体架上天空。 是女人? “敬介。” 充满痛苦的声音呼唤着这个名字。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良子!眼前的女人竟然是良子,是应该在松岛的良子!因为疼痛的关系,她的脸颊满是泪水。我再自问一次为什么之后,才赫然惊觉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良子!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敬介……” 感觉到有人靠近,是井原。他站在我的旁边,看着良子的脸,说:“你?” 我的愤怒在刹那间爆发,举起还拿着刀子的手,往他的脸上挥去,但是落空了。他的动作出乎我意料的快。我手中的刀子再往他的腹部剌去,但又落空了。混乱与打击,让我的动作迟钝了。 井原全力逃跑,我起身力追。一定要干掉他!以我的速度要追上他,是很简单的事。我的心里咒念着:是你害我刺伤良子!是你害的,我一定要杀了你! “不要!” 良子凄厉的声音阻止了我。我转身回头,看见良子已经倒在黑色的地面上。我站在原地,犹豫着该怎么做。 “不要!不要了!” 良子哭叫着。她硬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拚命叫喊。她是以生命为赌注,阻止我追出去。我急忙跑回良子身边——这个世界上我最最重要的人的身边。 良子痛苦地翻转身体,她的身体稍梢滑落在堤防的斜坡上。我也坐在斜坡上,一手抱着她的腰,让她不要再动。我的脸靠近她的脸,注视着她。 “不要,不要再那样了。” 良子边喘,边喃喃地说着。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悲伤,让她的泪水决堤,眼泪下断从眼眶里涌出。在她喘着气的时候,我也没有说话。虽然我的嘴巴不住地蠕动,声音却出不了喉咙。良子的身体在颤抖,好像要拿出全身的力量般,叫道: “你要答应我!” 我握紧她的右手,拚命地点头。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小声地叫着。然后,她继续以很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下起呢?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呀! 我想脱口大声喊出:你为什么要道歉?脑子有问题吗? 我站起来,着急、愤怒、激动的情绪,似乎要撕裂我的身体。 “我去叫救护车。你在这里等着,千万不可以死!” 我叫道,打算跑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求救。 “等一下……” 良子又小声叫住我,好像还想说什么。她把手伸向我,很痛苦地蠕动嘴唇,好像要说什么。语句断断续续的,声音又小,我只好赶快跪在地上,让耳朵贴近她的嘴巴,仔细地听。 “回家……回我们的房间,回家。柜子里的……上次你找到……驾驶执照的抽屉……里面……” 我站起来,急着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乖乖在这里等。我马上去叫救护车来。你不要动。” 跑上河堤后,我就全力向前跑。太可怕了!一路上我不断地念着这句话。我竟然亲手伤害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我竟然刺伤了良子;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我一直跑,一直向前跑。愤怒、绝望、悲伤的情绪,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让我根本无法有正常的思考。我不断地诅咒自己的愚蠢。 已经在河堤上的道路没命地跑了两公里左右了吧?记得昨天晚上沿着河堤走时,曾经看到一个公共电话亭。或许更近的地方也有电话可以使用,但是我的脑筋已经丧失正常的思考能力,以为世界上的公共电话,只有堤防上的那一个。 我觉得心脏很难过,肺部充满了让我不舒服的气体,脚好像要打结似地纠缠在一起。我跌倒了又站起来,有时还用爬的。 终于看到电话亭了。冲进亭子里后,我的身体必须靠着玻璃门和架子,才好不容易站得稳。我的身体和我的意志无关,它剧烈地喘着,唾液从嘴角流出,像线一样地垂下。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爬满我的睑颊,滴了下来。 我打一一九,说明有人受伤了,并且把地点也说明清楚。幸好地点很好说,否则就更麻烦了。 “荒川,靠近葛饰区那边的堤防,四木桥的陆桥下……” 放下电话后,我的嘴巴还不断地念着良子受伤的地点,像坏掉的唱片,重复着同一句歌词。 撞开电话亭的门,我像滚的一样跌出电话车。我的脚步下稳,意识不清地踉舱前进,竟然滚到河堤的斜坡上。 我再也不能动了。倒在草地上,弯曲着身体,不住地流泪。 “良子,你一定要活着。” 我一边哭,一边重复“良子,你一定要活着”这句话。我的脑子里也数次想到:良子如果死了,我也不能活了。这不是因为难过、痛苦或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我的感情坏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乱跳的心脏已经平静,恢复到平常的状态。我知道我没有死,可是,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呀!让我继续活下去,是多么残酷的事呀!我下想活着,我一点也不想活下去! 我起身,爬上斜坡,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抗议。这个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了,它不听我的意志的指挥。 爬上河堤后,我又摇摇摆摆地向前走。我的脚步踉舱,跌倒了,又站起来,然后继续走。 我想呕吐,便蹲在路旁,蜷缩着身体吐。吐完了,站起来,擦擦嘴角,继续摇摇摆摆向前走。我要回到陆桥下,要快点回到良子的身边。只是,我心里着急着想快,但是动作就是快不起来。 终于来到可以看见陆桥的地方,闪烁着红色灯光的救护车刚刚到达。那个讨厌的警笛声响个不停,让人更加心惊瞻跳与不安。 “等等我!” 我想这么叫,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挤也挤不出来。 救护车远去了。我的膝盖一软,竟然跪坐泥土上,只能目送闪烁着红色警示灯的救护车离去。多么奇怪的命运呀!为什么我心爱的女人,都被这种闪烁着红色灯的车子给载走了呢? 不知跪了多久,觉得身体比较轻松了后,我才爬到刚才救护车停的位置。良子躺过的草地上,草很凌乱,我刚才脱下来的蓝色上衣,仍然在另一边的黑暗角落里。 我趴在良子刚才躺过的地方,想要感受良子的体温。但是,草已经凉了。我的手指碰到一个滑滑的东西,但也没想要拿起来看看。 斜坡的下面,有一个东西泛着白色的光芒,静静地躺在地上。我慢慢顺着斜坡滑下,拿起那个东西。 是刀子。在日光灯的光线下,刀身上黑紫色的血迹已渐渐干了。那是良子的血。用舌头舔一下刀身上的血,有麻麻的感觉。 第三十章 我到处问人,知道附近有两家医院,便立刻赶去医院看看。可是,良子并没有被送去那里,那两家医院也都不是急救医院。 深夜里,我束手无策地站在马路中央发呆。竟然找不到良子被送到哪一家医院,这让我很讶异。我想:怎么会这样呢? 要拿地图来寻找医院吗?可是,地图在元住吉的家里。还是先回去元住吉,再想想看下一步要怎么做吗? 坐了电车,又换了计程车后,才回到元住吉的公寓房间。先是坐电车回到涩谷,但那时回到元住吉的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只好出了车站,再叫计程车回家。在计程车里的时候,我不禁想到:良子为什么会去那里呢?她怎么知道我会到荒川的堤防下,准备伺机杀死井原?还有,她的计划是明天才回来呀!现在应该还在松岛才对呀。 还有一点让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井原看到良子的脸时,曾经说了“你?”这样的字眼,那种口气好像早就认识良子了。可是,他们应该是不认识的,莫非是井原看错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那本笔记簿。我从九广的那间房子里,拿走了那本笔记簿和装了三十万圆的信封;因为觉得把那个东西放在工厂的寄物柜里,似乎不大妥当,所以就把它们带回家了。又因为良子这两天不在家,所以我就随意地把笔记簿放在桌子上。一定是良子临时提早回来,看到了那本笔记簿。 已经晚了,我却不在家里。看了笔记簿后的良子想到,我一定是在荒川的河堤,准备杀死井原,所以赶来阻止。本来我是为了良子才去刺杀井原,却刺伤了良子! 回到房间一看,桌子上笔记簿的位置,果然是被动过了。可是,却不见良子的行李。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照良子受伤时断断续续说的话,打开抽屉看看。可是,那个抽屉里并没有新的东西。再打开别的抽屉看,也是一样,里面的东西都和以前一样。 我又愣住了。这是为什么呢?良子为什么要那么说?她是因为受伤而语无伦次,说了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吗?除了这样的原因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我在房间的中央坐下来。但是立刻被站也不是,坐也不对的感觉,搞得恶心想吐。“我很担心良子”这句话,很简单就可以从嘴巴里说出来,但是,这句话所代表的情绪,却是波涛汹涌。我一点也不能静下来,觉得只要有一秒钟不动,心中澎湃的情绪就会让我发疯。我有很深的罪恶感,非常非常担心良子的伤势,很害怕她会伤势过重而死掉。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造成的。我心中种种的混乱情绪,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 打开东京都分区地图,上面有许多医院的名字。会被印刷在地图上的医院,应该不会是小医院吧?良子受伤地点附近的医院有向岛救生会医院、曳舟外科医院、四木医院、新小岩医院、金町综合医院、松永医院、青户诊所、高桥外科、小松川医院、平井医院。除了这些医院外,应该还有别的医院,刚才我去找过的两家医院的名字,就不在这里头,那大概是比较小的医院。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区域里,就有这么多医院。 离开公寓房间,走过陆桥,我在纲岛的街道坐上计程车,过了多摩川后下车,然后走进一家经营到深夜的小酒店,向店家借了电话簿。因为元住吉一带的深夜小酒店里,没有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但是一跨过多摩川这条地区界线后,酒店里就会有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我在电话簿上寻找医院的电话,并且打电话去查问。有些电话没有人接,有些电话虽然有人接听了,却说并没有收到那样的急救伤患。我把不通的电话号码与医院名字统统写下来,准备天亮以后再打电话去问。 打过电话,我就离开小酒店,回到公寓的房间,再次摊开地图来看。救护车从四木桥的陆桥下救人之后,应该会把病患送到附近的医院,那个范围应该包括了葛饰区和墨田区。因为开的是车子,所以半径五、六公里以内的医院,都有可能是我要找的目标。除了葛饰区和墨田区外,江户川区、江东区、荒川区、足之区等,也在范围之内。如此一来,我要询问的医院,就非常多了。可是,除了这个方法之外,我还能有什么方法呢?我只能乖乖地,一家一家的打电话去问。 以四木桥为中心,直径十公里内的医院总共有二十八家,已经打电话问过的,就从这名单中画掉。 看看外面,天已经慢慢亮了。夏日昼长夜短,我想小睡一下,便躺了下来。可是,怎么样都睡不着。 很快就八点了。我迫不及待地出门,跑到公共电话亭,拨着之前没有人接听的几个电话号码。这次都有人来接听了,但是结果令人无法置信,那些医院的回答竟然都是:没有那样的病人。 元住吉的电话亭里,当然也没有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我只好坐着电车,越过多摩川,找另外一家小酒店,再借电话簿来看。这次我扩大范围,以半径十五公里内的医院为目标,打电话到每一家医院问。可是答案都一样,良子没有被送到那些医院。 我也想过要打一一九的电话。可是,打一一九就等于打一一○,这让我很犹豫。我好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电话。如果我打了,不知会被怎么斥责?这让我很害怕。 实在是作梦也没有想到,想找出良子住院的医院,竟然是这么困难的事。我呆住了,早知道应该跟着救护车去。 我一刻也没有办法待在房间里。只要一静下来,我的神经就变得奇怪起来。我决定再去荒川的河边看看,便又来到元住吉的车站。 买车票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身影熟悉的男人从剪票口走出来。是御手洗,糟糕了!因为现在不想被他看到,所以我想躲到柱子的后面,可是我慢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了。 “嗨,益子君。” 仍然是那种嘲弄人般的声音。因为实在不想回答他,所以我没有开口。 “正在想要不要去你家。怎么了?你好像很慌张呀!” “我现在正好有要紧的事。下次再说好吗?” 御手洗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可是我不想解释,便走过他的身边,进入剪票口。但是,一走进剪票口,我又转身,叫住他。 “御手洗君。” 御手洗立刻走过来,我和他就一个站在剪票口的这一边,一个站在剪票口的另一边。 “受伤的人一定会被送到外科医院吧?应该不会被送到内科或小儿科的医院吧?” “不一定是那样唷。”御手洗回答,接着又说,“看情况而定。医学院的学生在毕业以前所上的课,基本上都一样,要选择当外科医生或内科医生,是通过国家考试以后的事。所以外科医生处理突发事件的紧急治疗,就算是皮肤科的医生或妇产科的医生,也有能力处理。” “啊,是这样呀!” 御手洗的回答让我很意外。我一直以为良子不是被送到外科医院,就是被送到综合医院,所以只打电话问那样的医院。或许这一点我错了。 “怎么了吗?” “没什么,没什么。下次再告诉你。” 丢下这句话,我转身跑上阶梯。 在荒川站下车后,找到一家咖啡馆,便进去里面,向店里的人借电话簿。这次把内科、皮肤科、妇产科等的医院,都包括进来,然后一一打电话去问。可是……还是一点收获也没有,他们都没有收到石川良子那样的病人。这样的结果实在太令我惊讶了。 出了咖啡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人就问:这附近有医院吗?如果有,就走过去间间看有没有良子那样的病患。有几家医院可能已经打电话问过了,但是,我还是走去问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停止动作。我下想相信,这样的行动不会有结果。载着良子的救护车,闯入了东京这座大迷宫,没有人知道车子开到哪里去,良子也因此消失不见了。 回到荒川的河堤时,我的脚已经硬得像棍棒,痛得不得了。实在是无法再多走一步了,只好坐在草地上。墨田区地面上的街树树影,已经改变了方向,太阳要下山了。 那是什么时候呢?我想起帮良子搬家时的事。那时,我们把车子停在河堤上,然后沿着多摩川的河堤散步,并且坐着看夕阳。感觉上,那件事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从那时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觉得我已经老了十岁。悲伤比喜悦更容易让人的精神衰老。 我站起来,脚步蹒跚地走到车站搭车,不知不觉地就回到元住吉了。可是,一发现自己又回到元住吉,就忍不住生起气来。好像除了回到这里之外,我什么事也不能做了。我先是诅咒自己的无能,接着想到今天一整天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却一点也不觉得饿,甚至一想到食物,就想吐。 眼前的世界变得和平常不一样,我觉得我好像在看黑白默片。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同时也听不见声音。电车内的乘客都默默地坐着,只有车子突然有比较大的震动时,乘客的身体才会抖一下。行驶中的电车当然有声音,但是我听不到;乘客中虽然也有人大声说话,但是他们的声音进不了我的耳朵。 有个乘客缓缓地倒在地板上,这也是没有声音的。那个人无声无息地呕吐,从胃里吐出来的液体,流到地板上,也流到我的脚边。我定定的看着,觉得眼前的情景像一部黑白的默片。 回神时,我已经站在元住吉的车站月台上了。这种情形好像很奇妙,其实却一点也不奇妙。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是我身体的自动记忆装置,让我站在这里的吧?还是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吗?可是,我为什么非在这里下车不可呢? 我的家在异邦,我要回去那里。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归乡路,而元住吉有一天也会变回成我所陌生的地方。 走出剪票口。这是每次从工厂回家,都会重复的动作,现在却觉得这个动作非常不可思议。我想笑,鼻子发出哼鸣,喉头涌出了笑声。在今天以前,我真的过那样的生活吗?为什么呢?这里原本是我所陌生的地方,为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在这里,过着那样的生活? 是良子,是那个奇妙的女人,让我过着那样的生活。她总是站在这里,躲在柱子的后面等我。但是,为什么她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等我呢?在她不和我争吵的日子里,看到我从剪票口出来时,她总是非常高兴地上前迎接我,然后对我说:我们去灯屋。我喝醉酒回来的那个雨夜,她便站在那边的柱子后面,等了两个小时以上。 上了阶梯,视线很自然地投向灯屋,良子曾经坐过的窗边位置。下雨天的日子,她从那个位置看到我,拿着帐单站起来的样子…… 我无法相信,那些真的都是真实的吗? 第三十一章 我的双手被人粗鲁地抓着,整个人被提了起来;我好像是直立着的,但是双脚悬空,然后,我躺在冶冷的石头地上。我觉得很舒服。但是,我又被拉起来,被丢到大马路上。 转头看看四周,四周的人也回头看我。口袋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伸手进去摸摸看,好像是钱包。掏出来看,果然是,打开来看,里面的千圆纸钞少了好几张。大概是被拿去当作酒钱了。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回头,是元住吉的小酒馆。我想起来了,以前良子夜归时,我曾经来找过几次。我摇摇晃晃进了店,喝得不省人事。我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朦胧也不管摸到的是什么东西,总之先拿来当依靠再说。我就这样向前走:心里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也不想以后的事。大量的酒精,暂时解除了我的痛苦。 走过车阵,没有听到车子的喧嚣声,只感觉到前车灯刺眼的光芒。但是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却突然在耳旁响起,我想赶快闪躲到路旁,但是动作却很缓慢,只是轻微地挪动了身体。 一直往前走的话,会走到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走,反正都是我所陌生的异地,走到哪里不都一样? 酒精让我感觉不到脚的疲劳与酸痛,别人眼中的我,一定是步伐凌乱,走得歪歪扭扭的,可是我一点也不在意。能走一直线又怎样? 好像走进巷子里了,路人都不见了,路旁的水泥地缝隙里,长出杂草,杂草滑稽地长成一排。夜色里,绿色的杂草看起来却像是紫色的。我沿着这排杂草走。 转个弯,街区两边的墙撞在一起了,前面是一个像回廊般的场所。月色皎洁,月光像白色的粉末般洒下来。伸出合并在一起的手掌,手掌变得好亮,好像接住白色的月光了。 转动脖子,光线便像一条在风中游泳的发亮布带,在我身体的四周缠绕、飞行。 我感到晕眩,只好停下来,暂且让身体靠着墙壁。一闭上眼睛,黑色的视界里,白色和紫色的光束乱舞,在我的视觉神经里画出“梅氏圈”的图形,挥之不去。 张开眼睛,再闭上眼睛,“梅氏圈”还在。再张开,再闭上,结果都一样。如果不想看到“梅氏圈”,就只好张大眼睛,直瞪着前方。为什么会这样呢? 被我的上半身倚靠的墙,在我的错觉里,变成了一张石头床,眼前的世界好像做了九十度的旋转。月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右手边照射过来。 我看到了!我在这个异邦之地迷失以来,最最奇怪的事情出现在我眼前了。在我的周围制造出无数怪异事件的根源,现在正和我对峙着。 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轻飘飘地从石头床后面出来。他一头蓬乱的长发,像个已经流浪很久的诗人。 我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面对这样的情形,不可能不怀疑。因为眼前的现象,应该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一直盯着他看,而他——头上顶着白色的月光,站立在我的面前,也以一种奇怪而冷静眼光看着我。 他,就是“我”。“我”站在我自己的面前。 这样的对峙持续着,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是一分钟?十秒钟?还是一个小时?我们两个人就像镜子的里外,只是姿势不同。我是靠墙站着的,他的背后则是什么凭靠也没有,只是站在我的面前。 寂静。听不到人的脚步声,也听不到虫叫声。我的脑子麻痹了,只听到一点点像是金属音般的声音。 突然,“我”开口了,低声说了:“回去公寓。” “回去公寓房间?” 我低声反问。那是像耳语一样的声音,我认为除了自己以外,别人一定听不到。但是,这不重要,因为对方也是我。 “是的。”对方回答了,“有信。”对方又说。 “信?” 对方用力点头,然后走到墙的后面,消失了。 我动也不动地靠墙站着。过了一段长时间之后,我的背部才缓缓的离开墙壁,挪动脚步行走。 我恍恍惚惚地好像走在梦里的情境一般,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要怎么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铁路线边的铁丝网,茫茫然地沿着好像已经沉睡了的铁轨前进。回神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公寓的门前了。 不管是没有电车行走的轨道,还是自己的公寓,都在夏天的夜晚里冻僵了。它们像坟场一样,一片是死寂。 打开玄关的玻璃门,各个房间的信箱并排地钉在右边的墙壁上。我在自己的信箱里,看到一封有红色快递记号的信封,信封上写着“石川敬介先生”。字写得很漂亮,也很成熟。我从似梦非梦中清醒,仔细地看着信封。寄信人的名字是石川隆子。我拿着信,慢慢地走上楼。 第三十二章 敬介先生: 你好。请原谅我贸然写信给你的无礼行为。前几天良子回来时,曾经数次提到你,所以我并不觉得你是陌生人。良子说你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因此她很想和你一起过生活。我相信良子说的话,所以认定你一定就像良子说的那样,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我知道我写这封信,是让家丑外扬的行为,对良子也未必有好处,因此我一直很犹豫,到底要不要写这封信。可是,当我发现良子好像陷入很大的危险之中时,我决定一定要提笔写下这封信。 我也想过,这封信或许也会伤害到你的情感,可是,我还是不能不写。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良予曾经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他的名字叫做井原源一郎。不过,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在一起的原因也不是因为良子放浪、不检点。 除了良子这个女儿外,我还有个名叫阿治的儿子。他比良子小十四岁,生下来就有智能上的障碍,身体也不好。为什么我会生下这样的孩子呢?我大概只能说是我上辈子造的孽,需要这辈子来偿还。既然是我生下的孩子,我岂能置之不理。可是,就在我生下阿治的时候:良子和阿治的父亲也死了,我必须撑起全家人的生活。 因为贫困,日子难过,所以良子高中没有读完,就不得不去工作赚钱。赢弱的阿治经常发生须要动紧急手术的情况,为了赚更多钱:良子便到东京找工作。虽然她没有说她在东京做的是什么工作,我仍然隐约可以猜测得到。我既然无力阻止,就只好默默接受。可是,后来良子寄回家的钱变少了,让我几乎难以维持家计。那时,她好像已经认识井原了。 住在松岛乡下的我,经常面临断炊,活不下去的窘境。所以,当我知道良子得到井原的照顾时,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你可能会因此而瞧不起我,可是我说的是事实。在我年轻的时候,东北乡下贩卖女儿的情形时有所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是,我错了,因为井原是个只会对女人暴力相向的人。良子明知道家里的困境,却仍然好几次写信回来哭诉。若不是有什么特别难受的事,她应该不会写那样的信。 良子和你认识,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我不敢说。但是,从良子说过的话来推测,井原似乎有意把良子丢给你。我当然不知道井原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能猜测他可能对良子已经没有兴趣了,却舍不得给分手的费用,所以想乘机甩掉良子。我想:如果良子能因此得到幸福,倒也不必太怨恨井原。 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良子受了重伤,现在好像就在井原的家里疗养。今天早上,良子打电话回来,她一边哭一边说,她的精神状态好像很不稳定。她还说井原要杀死她了,要我赶快去救她。又说:“如果这次的伤能够医好,以后死也不愿再见到井原了。”接列良子求救的电话,我本来应该立刻去东京看她,可是,阿治怎么办呢?我找不到可以替我照顾阿治的人。如果可以找到人帮忙,我一定会去东京的。 写这封信,完全是我个人的意志。我从良子的话里得知,就算知道救良子必须冒着很大的危险,你也不会对良子弃之不顾。我相信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冒昧地写了这封信。 我们无依无靠,在东京没有任何可以信赖的人,我又没有办法前往东京看看良子到底怎么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向你求助了。 现在的我,既担心又着急,已经到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地步。我愈想良子的事,就愈觉得可怕,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了。如果你是男子汉,请你想想办法,救救良子吧!良子的伤势好像很严重,听她说话的口气,似乎就要不行了。她虽然没有开口说,但是我想她一定很想见列你。良子真的很可怜,请你一定要救救她。 惊慌之中,胡乱写了这些,请原谅。 良子的母亲隆子上 原来如此! 看完信,我无声地呐喊着。愤怒驱走了醉意,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过度的激动,让我全身颤抖。 原来良子在井原的家里,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之前想不通的事,现在终于有了解答。我想到这是个可怕的圈套,不禁怒火中烧。 这不是一般的愤怒。我觉得全身像着火一样,从头部的头发到脚的脚趾头,都被这股愤怒之火烧得通红,发散出的热力足以熔化钢铁。压抑下住凶暴情绪,似乎一触即发,连我自己部感到害怕。 杀了他!我的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也有性命之危,更不想明天自己是不是还能活。 我都明白了。难怪井原看到良子的脸时,会说出“你?”这样的字眼,难怪良子要我看清她真面目,难怪她被那些小混混欺负时,会说自己曾经过着糜烂的生活。她曾经做过井原的情妇吗?我为什么这么愚蠢呢?千贺子也好,良子也好,和我有关的女人,为什么部成了井原源一郎的牺牲品? 终于知道良子为何叫我不要去西尾久的理由了。除了不想破坏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外,或许她也下想让我知道井原想把她丢给我的事。 至于井原为什么要把她丢给我呢?一来他想省下分手的费用,再来他想利用良子,淡化我的报仇意念。他让想找他报仇的我丧失记忆,然后安排良子在我身边,有了一个必须保护的家庭和女人时,就算我恢复了记忆,报仇的想法势必愈来愈淡薄。 或许是井原命令良子,叫她阻止我去西尾久。甚至命令良子,要良子彻底消灭我的报仇心。这种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 多么卑鄙的男人呀!现在我想杀死井原的原因,除了为菜菜与千贺子报仇的这个理由外,也为了拯救良子。良子后来叫我去西尾久,那时的良子想必已经想背叛井原,因为她已经真心爱上我了吧! 本来只是想把良子随便推给一个年轻小伙子,没想到良子却真的爱上这个小伙子,在嫉妒心理作祟下,井原决定教训良子,可是他又下能下放良子走,所以决定让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死。 愤怒得失去理智的时间一过,人就慢慢冷静下来,但是,愤怒的情绪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我一再思考,认为不能再容忍,也不必容忍了,因为井原已经让我失去妻子、女儿,让我失去家庭、工作,甚至让我犯下杀人罪行,失去做正当市民的权利。未来,如果我能活下去,大概也只能在某个偏远的地方,隐姓埋名的度日吧!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在川崎的小地方,开始过着平静的生活了,却又在突发的状况下,失手亲自毁了这样的幸福。一切都是井原害的。当一个男人失去了—切,只剩下—条性命时,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呢?井原将会知道! 事到如今,牢狱之灾或被判死刑,我都不怕了。反正我只剩下烂命一条,有没有都无所谓了。这样的我,即使在大白天里,我也敢堂堂闯入井原的家,用散弹枪取走井原的性命;而且,谁敢阻止我,谁的下场就和井原一样,我一定要救出良子。万一我不能救出良子,到时候我会拿着枪对准自己的心脏。我对人世毫下留恋,只是,我死的时候,一定要带着井原同赴黄泉。 拿起杀伤良子的刀子,我立刻离开公寓房间、室外的月光依旧皎洁。我越过陆桥,来到纲岛的街道上,跳上计程车,看看手表,才午夜两点。 计程车并没有直接开到九广的房子前面,我在京成线荒川车站的附近下车,然后再走路过去,除了不想因为计程车而留下线索外,我也想藉着走路的动作,从酒醉的情况中完全清醒。 从荒川的河面吹过火的风,让我愈发清醒。但想起一个小时前那个诡异的体验,我还是会打哆嗦。 良子母亲的信所带来的冲击,让我暂时遗忘在月光下与另一个自己相遇的恐怖。那到底是现实?还是烂醉所产生的幻觉呢?但是那个幻觉告诉我,我会收到一封信,我也确实收到了:这到底定怎么一回事呢? 路上一片漆黑,找好像走在暗巷之中,只看得到眼前一点点淡淡的白光。这点白光好像正要把我引向地狱。 转动钥匙,门开了。我蹑于蹑脚地进入屋子里,然后把子弹塞入口袋,再把沾了良子血迹的刀子插在皮带上。腋下夹着用布卷起来的散弹枪,我坚定地走进黑暗之中。我的背后,是沙沙作响的竹林。 我在河堤卜松开卷着散弹枪的布,拿出枪,翻折枪身,然后把两颗子弹装填进去,并且单手操作,扣上扳机,恢复原状。我知道枪的使用法。回想起来,昨天晚上应该就用枪才对。虽然枪声会引来注意,但是用枪更能落实杀人的行动,也个至于伤害到良子。 藉着月光看手表上的时问,是午夜三点十五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深夜里都是紧闭门窗的吧!我有觉悟,此时想闯入井原的家,一定得翻墙、破窗,才能进入室内;反正我已经豁出性命,不在乎这么做会引起喧扰。而且,就算我的行动成功,顺利取走井原的性命,这样明目张胆的行径,一定会招来警方的追捕,说下定我也会因此失去性命。 看到井原家的米色行墙了。月光下,石墙的颜色显得有点苍白。我将枪扣朝上,枪身贴着自己的身体,背靠着墙,一步一步地朝门的方向前进。离门柱只有十公尺的时候,我看到一条黑影靠在门柱上,不禁吓出冷汗。果然有保镖!但是,转念一想,今天晚上有什么好怕的?我不过是要去见那个最该第一个下地狱的男人。 我鼓起勇气,跃身到门柱前,并且把枪口朝向保镖。现在,我就站在井原家的门口。 那个保镖异常冷静,他的姿态让我连想到身经百战的战士。苍门的门光下,男人的背部离开了门柱,而且慢慢走向我,挡在我的面前。他的脑袋有问题吗?难道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替井原挡子弹? “益子君。” 他低声叫唤我的姓氏,声音里有一丝得意的味道。 “御手洗?” 我不自觉地叫出声。我不明白,御手洗为什么会在这里?自从我在高圆寺醒来以后,除了良子以外,他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长长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滑稽,也有点怕人。虽然面对着我的枪口,他却一点畏惧的神色也没有,还好像要制止我—样,慢慢举起右手。 “我在这里等你,你果然来了。还好还来得及。” 我想我一定呆住,并且张苦嘴巴,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御手洗为什么会在这里? “打消念头吧!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 御手洗的嘴唇动了,像在讲解什么似的,慢慢说着。我又突然失去了现实感。 什么没有意义!我的体内有一个不属于我的意志住说话:你知道什么? “什么没有意义?”那个意志迫我脱口说出这句话。我的枪门仍然对着他,我说:“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这声音低沉又充满怨恨,一点也不像我的声音。 “御手洗,原来你和他是一伙的。”没想到良子和御手洗都是井原的手下,“否则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我来到这里,是连我自己事前都预测下列的事,别人应该更无法预知。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何我没有告诉他,他也知道我住在哪里了。御手洗和良子,都是井原派来阻止我的人,他们听命于井原。 “一伙的?”御手洗不解地低声问。 “对!你和井原是一伙的。”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这个御手洗!我为什么要经常去御手洗的事务所呢?因为我相信他是我在这个异邦之地唯—的朋友。可是,他竟如此地背叛我! “御手洗!你让我感到失望,我曾经是尊敬你的!不想死的话,现在立刻闪开!我不想杀你,也不想再问你是下是井原的同伴。你教我许多事,当我寂寞的时候,因为你,我才得到排解,我很感谢你。但是,你现在立刻滚开!” “益子君,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你真正应该感谢我的事,现在才要开始。你一定误会了什么事。我不知道你要杀井原源一郎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不可以杀死他的理由。” “我不想你在说什么!”我既混乱又生气,“我没有时间陪你在这里说梦话,说不定我和你在这里废话的时候,良子就死了。滚开!否则我真的要开枪了。滚开!” 我把力量放在扳机的食指上。如果我非杀他不可的话,那实在太悲惨了。 “益子君,张开你的眼睛仔细看。这里不是医院,良子不可能在这里,你稍微冷静一下。” “我得到确实的情报,才会来这里的。你才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和你不一样。” “到底是谁什么也不知道!总之,你先放下那个东西,好好听我说好吗?把枪放下来吧!” 御手洗伸出手,握住枪身,把枪往下压。 “良子会被杀死的。放开!” 我用右臂去撞御手洗,想夺回枪的主导权。 “你说良子会被杀?谁会杀她?” “当然是井原!你不知道吧?良子原本是井原的女人,他有怨恨良子的理由。你滚开!快点滚开!” 我们就在井原家的门前争执、推拉,御手洗固执地与我顽抗。我再次叫道:“良子会破杀死呀!” 但是,接下来御手洗说了一句让我无法理解的话。那句话的威力让我的身体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即使良子是井原的女儿,井原也会杀她吗?” 第三十三章 我跑。一边跑上河堤的斜坡,一边喘。 听到御手洗的那句话,我好像被催眠一样,手中的枪轻易地被御手洗拿走了。 太不合理了!这是从何说起?一定是御手洗一时胡说出来的话。他本来就能言善道,胡说一通更是他的看家本领。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对这件事情的了解,绝对比他多。 在堤防上跑着,很快就觉得呼吸窘迫。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很意外,为什么没跑多久,就呼吸困难,脚也酸痛得几乎不能动了?但是,原因很快就浮现在脑海里。因为酒!因为我刚刚才从酒精中醒来。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脚被路旁的草绊了一下,整个人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我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喘气。头很痛,只好双手抱着头,忍耐着。接下来就是严重的呕吐感,胃里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要冲破喉咙了。我保持趴着的姿势,等待呕吐感的胃部收缩。然后,如我所料的,我吐了。 感觉比较轻松以后,我仰躺在草地上。凉风从河面吹来,我凝望着夜空,天空有半轮月亮。月亮一动也不动,定定地挂在那里。一静下来,四周的虫鸣立刻明显起来,我觉得我被虫鸣包围了。 慢慢闭上眼睛,我有点陶醉在这样的夜色中。可是那种感觉又来了,像长针刺人脑髓一样,我的身体僵直,好像听到月光剌入我身体的细微金属音。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很小,很低。我不想理会,可是那声音再度响起。我只好坐起来,转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人呀!那声音是月光的魔法吗? 叫唤我的名字的男人声音再次响起,在堤防上吗?我的视线沿着斜坡往上看,我看到了。那是月光创造出来的魔术。 “我”站在堤防上,并且向前走了一步,低头俯视下面。 我既不害怕,也不好奇,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自己”。“我”举起右手,对着我招手。当我弯曲膝盖,右脚拉近胸前时,腰部自然向上提起;我好像受到催眠一样,以趴着的姿态,摇摇晃晃地在斜坡上爬着。 既不是月光的声音,也不是虫鸣的细微金属音,源源地注入我的耳中,命令我那样爬行,命令我前进,缠绕着我。那声音剥夺了我的体力,也剥夺了我的意志。 我的鞋底感受到堤防上面的石子路了。勉强伸直像萎缩了似的膝盖,我站着。 月光照着“我自己”,照出苍白的脸颊。脸颊上的皮肤抽动着,好像准备说话的样子。 “井原在房子里睡觉。杀了他!” 低沉的声音如此命令着,并且伸出握着匕首的右手。利刀在刀鞘里,刀柄和刀鞘都是白木头的颜色。月光下,那把匕首就像在深海里摇晃的奇怪手杖。 我果然是被催眠了。我唯唯诺诺地收下匕首,又摸摸腰间皮带的地方,原先的那把刀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月光下,那个镜子里的“我”,把杀死井原的武器交给我。那是意志坚定的另外一个我。 “杀!” 我重复低声说着。这个字眼已经和月光一起侵入我的脑髓。对,要杀,我还在犹豫什么呢?只有杀死井原,我才有活路。我早就是一个杀人犯了。 不知哪里传来些微的奇怪声音。那声音好像在向细微的金属音挑衅一样,非常狂野而无礼,而且愈来愈大声。 眼前的“我自己”的脸上,出现受到威胁般的表情。“我自己”好像也不知所措,有着不安的神态。 粗鲁、凶暴的声音逼近了。那是想要狂扫一切,深具破坏力的声音。在爆炸般的声音突然迸开的刹那,与我面对面的“我自己”的背后天空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物。 一道白色的光线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遥远的天际降下。在我的感觉里,那个有着震耳欲聋声音的怪异物体,好像在天空中停留了相当久,才降落地面。其实,它从出现在天空,到降落在我的眼前,只是一刹那间的事。 那个怪物是一辆摩托车。它从堤防的斜坡下往上冲,跃到半空中,然后降落。这样的画面实在太劲爆了,附着在我身上的催眠术,似乎也因此而遭到瓦解。我觉得一下子清醒了。 摩托车着地时的姿势很帅,轮胎碰触到地面的声音,和引擎的声音,都是巨响,让人想掩耳逃窜。但是,接着还有更强烈的金属音——煞车的声音,和轮胎滑行地面的声音。 毫不理会自己所发出来的噪音,摩托车强行停在我的面前,扬起四处飞扬的尘土。骑士的头发,被夜风吹得乱舞。他拿起一支棍棒般的东西,朝着天空——我正想那是什么时,那支东西已经喷出火花。 火柱伴随着巨响,冲向天空,火花让我的眼睛一阵剌痛。 “喂,益子君,你要去哪里?” 摩托车上的骑士呼叫着。我突然发现“我自己”背对着我,正悄悄地要逃走。可是,摩托车的前灯捕捉到他的身影,他就在车灯的照射下,消失了。我想要追上去,但是我的肉体仍然停留在原地。车灯的方向栘动了一下,这回照在我的脸上。太刺眼了,我用手蒙着脸。 “另一个益子君……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吧?罪魁祸首已经逃走了。看来必须由我来说明这个事件的真相了,我会善尽其责的。现在,你先仔细看看自己的脸吧!你像刚才那个益子君吗?” “御手洗?”我不禁叫出来。 “你醒了吧?很好!你先做个深呼吸,再看看这面镜子。”说着,他又拿车灯照我的脸。 变成黑影的御手洗手里,有一面四方形的小镜子。车灯下我的脸,一闪一闪地映入镜子里。我把脸靠向镜子,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男人的睑。 “懂了吗?这才是你的脸。不要忘了,好好记住自己的长相。”说完,御手洗熄灭摩托车的引擎,又关掉车灯。四周立刻陷入安静的黑暗中,只听见虫鸣,只有月光。 十分钟后,我坐在御手洗机车的后座,和御手洗一起离开河堤上的道路。不知道他要把我载到何处。刚才在河堤上时,御手洗一开始说明,我就马上提出疑问,搞得他渐渐不耐烦,便对我说:待会再说,你现在先上车吧!然后强把我载走。 我们过了荒川,穿过黑夜的道路。御手洗没有戴头盔,却以极快的速度往前冲。风声咻咻咻地掠过我的耳边,那样的速度让我感到害怕。 “慢一点啦!”我在后面大声喊。 “抱怨的话请对自己说!”前面的他也大声地回答我。 不久,我们来到一处并列着数栋大楼的一角,御手洗终于停车了。御手洗那样横冲直撞,我们竟然还能平安到达这里,真是奇迹!因为他是在都市的马路里乱钻,所以我根本弄不清楚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哪里?” 御手洗重新背好肩膀上的散弹枪,停好车,在路旁站定了之后,才说:“这个不重要。” 他急促地说着,然后用绳子暂时绑住枪托和枪口,反转枪身,重新背好。 “你说千贺子是你的妻子?”御手洗立刻开始刚才在堤防上的话题,“那么,你知道你妻子的生日吗?” “又要占星了吗?”我有点厌烦,“忘了。我不会去记老婆的生日。” “亡心了吗?……哼。”御手洗表情得意地点点头,“那么,菜菜的生日呢?” “为死去的孩子占星,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说要占卜呀!菜菜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是五月。因为是油菜花开的时候出生的,所以取名菜菜。” “哦,没想到你还是个小说家呢!好,我再问你,你住在西尾久的时候,在什么样的公司工作?” “……我想不起来。你问的这些问题,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良子的事。你说良子不在井原家?” “不在。我敢用性命打赌。” 走在人行道上,御手洗睑上充满自信之色。 “那么,你说她在哪里?那附近的医院,我都问过了,完全没有良子的消息。所以,除了井原的家……” “益子君,这里就是阿布商场。”御手洗停下脚步,站着说,“隔着马路的那一边,就是台东区南上野旷25-28。现在请你告诉我,‘朋友金融公司”在哪里?” 我看着御手洗手指的方向。不管是千贺子的日记,还是我的日记,都曾数次提到这个地方。如果说这里是阿布商场,那么那里就是yajima大楼,大楼七楼的窗户上,应该就有“朋友金融公司”的字样…… 可是,没有?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拚命地张望、寻找,根本看不到“朋友金融公司”这几个字。不可能呀! “那、那是走错路了吧?会不会是隔着那条路的相反边?……” 换个地方看看吧!我的步伐不知下觉变成小跑步。但是,即使换个地方找,仍然找不到“朋友金融公司”这几个字。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呢?搬走了吗?……” “没有搬。因为根本就没有那家公司呀!益子君。” 御手洗奇怪的话语和他的脚步声,一起从我的身后传来。 “没有?……” “不错,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是虚构的东西。” “虚构?” “是的。你想一想你刚才的回答吧!你不仅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生日,也不晓得以前工作过的公司的名字,换句话说,你根本没有恢复任何记忆。你以为你想起一些事了,其实那是你看了那本笔记簿后,所产生的错觉。” 御手洗的这一段话,让我深受打击。我呆住了,只能愣愣地站在路旁,喉咙里有很多话,却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但是……但……不过……我是……你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一个人在雪地里无精打采地独自行走的情形、和女人一起生活的印象……” “一个人活到二十几岁,难免会有一、两次类似那样的经验。益子君,那是错觉,快点从催眠术中清醒吧!” 我突然想到一些事,便转身面对御手洗。激情再度在我的心中澎湃汹涌。 “你是梦想家。御手洗,你和常人不一样,你的想法总是悖离常识,你说的话经常是平空想像出来的东西。” “益子君,我说的话是推理,不是平空想像。” “我可以证明那是你愚蠢的平空想像。” “愿闻其详。” “可以证明的证据有好几个。例如写在笔记簿上的那些事情,确实是我思考的方式,我做事的方法,我可能会有的想法;别人不可能了解那些事情,也模仿下来。而且那本笔记簿是我写的,这一点不会错。” “所以要花一些时间,才有办法完成那本笔记。” “你还在坚持你疯子般的想像!我再证明给你看:如果那本笔记簿是假造 么长的文章。我在工厂工作,最近根本不写字,对方凭靠什么来模仿我的笔迹?” “你忘了一件事吗?” 御手洗的口气非常冷静,这个态度让我非常不愉快。 “什么事?” “你曾经帮忙良子写过一封信。不是吗?” “啊……” 一道电流通过我的背脊。虽然一时之间我没有搞懂代笔写信和模仿笔迹有什么关系,但是御手洗说的是事实,让我无以辩驳。那种被电流通过的冲击感,是我自觉失败的挫败感吗? 不,不是。此时我下意识地反驳,近似生理反应的厌恶情绪,让我想做出反击的动作。如果我现在就臣服于他的见解,那么我之前所受的苦与努力,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吗?我本能地产生这种想法。 “慢着,慢着!你的意思是良子想对我怎么样吗?你的话让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事;除了这一点,别的事我都能接受,只有这一点,我认为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对良子的情感,就是我赌上性命的行动的依据;为了良子,我什么事情都可以放弃,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所以,叫我怀疑良子,是太残酷的要求。 “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那么说!谁?是谁?为了什么?模仿我的笔迹,写出那么长的文章,至少要花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吧!” 御手洗立刻斩钉截铁地说:“益子君,对方不是确实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吗?” “这……” 我无言以对了。从我为良子写信,到找到那本笔记簿的时间,确实相距一个月以上。 “我不想听了!” 我叫道,并且知道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我的脑子里只有“无法置信!”这个想法。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事了。 “御手洗,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知道我要去井原的家?” 能突破御手洗说词的,只有这一点了。因为他是井原的手下,所以才会在那里,不是吗?御手洗如此诡辩的原因,就是为了保护井原。我相信是这样。 “问得好呀!益子君。如果我所说的话,是疯子的狂想,那我就不会在那里等你了。我说的话,是推理的结果。” “胡说!你不可能知道那些!” “我知道一些你没有想过的事,所以……” “够了!那你现在就告诉我,良子在哪里?” “她在医院里吧!” “用你的推理告诉我,她在哪个医院?只说她在医院,就要阻止我冲入井原的家,这未免太简单了吧?” “事实就是如此。我很遗憾不能让你理解。你想想看,是你自己用刀子剌伤良子的吧?没有错吧?” 我无言以对。 “良子的伤势很容易被判断是流氓、黑道所为,基于保护患者的立场,不管是医院或消防急救单位,都不会轻易泄漏患者所在的地点。” “看吧,你果然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确实不知道她在哪一所医院。” “那你就不要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有吗?” “有!看了就让人生气。” “总之,关于这件事,我还有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你可以让我看那本笔记簿,我想我一定就能全部了解。到时候,就可以对你做完整的说明了。” “你真是个过度狂妄的家伙!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你是神吗?” 御手洗无言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这样玩弄别人的心,你觉得很有趣吗?伤害了别人,却毫不在意!你好像完全没有想到你正在做一件残酷的事情!” “益子君,很遗憾你不能了解我说的话,也不了解我所做的事。其实我是为了不让你受伤。” “哈!”——他竟然还能那么说——“谁?为了不让谁受伤?应该不是我吧?” “嗯,从别的方向来说,或许不是你。” “本来就不是我。那么是谁?” “良子。” “良子?” “没错。其实我做的事,正是良子的希望。你没有想到吧?” 我站起来,想了一下子。可是,不管怎么想,都不能理解御手洗的意思。 “够了,我受不了了。再见吧!”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这件事的阴谋吗?” “我一点也不想。我已经不想再听你的推理,只想和你说再见。” “说再见以后,你要去哪里?” “去找收容良子的医院。” “你不再认为良子在井原家,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真的不想多知道一些吗?基于刚才我说的理由,除非良子本人或她的亲人想让你知道,否则你是不可能找到良子住的医院的,所以我认为你还是回去元住吉的公寓房间比较好。”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最好什么都别做。” “还有——算我多管闲事吧!你身上有足够的钱坐计程车吗?不如我再载你一程,送你回去元住吉。” 御手洗站在那边,以右手展示着他那辆满是泥土又生锈的摩托车。 “你不要骑太快。” “我们做个交易吧?如果你让我看笔记簿,我就不超速。” 这个时候还在开玩笑!真是搞不懂这个男人的神经。我嘴巴上虽然没有答应他,心里却没有异议。 第三十四章 像奇迹般的,我们平安回到元住吉的公寓房间。一进公寓玄关的门,御手洗就一边找话说,一边乘机随我进入房间。我虽然想赶他走,终究没有办到,所以还是让他进了房间。 看不出御手洗这个男人,竟然也会专心听人讲话。在他巧妙的引导之下,我把在高圆寺邂逅良子,接着帮忙她搬家,一直说到这次在荒川河堤发生不幸事件的种种经过。我的心里虽然很气御手洗,可是还是把事情的所有经过都说出来给他听。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很想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吧! 听完我的讲述后,御手洗看到那本笔记簿和良子母亲寄来的信,就在桌子上,便擅自拿起来看。对于那本不寻常的笔记簿,他好像特别在意,看得很仔细,也花了下少时间。一再地看那本笔记簿后,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拿起良子母亲的信,又看了一次;看完,又回头再看那本笔记簿。让御手洗看那本笔记簿,等于让他知道我是一个杀人凶手;日后我会生活在笼子里还是笼子外,就要看御手洗怎么决定了。 大概整整一个小时以上,我都一动也不动地靠墙坐着,而御手洗则是表情严肃,反覆看着那本笔记簿。最后,御手洗终于合上笔记簿,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实在太令人惊讶了!”他以沙哑的声音说,“真厉害,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对方有这样的聪明智慧,别说是你,大部分的人都会随着他的计划起舞吧!所以你也用不着难为情。不过,日记里说的十月十二日这一 近走动,寻找车子了吗?” “当时我确实觉得遍体疼痛,但是并没有剧痛到难以行动的地步。还有,失去记忆的原因,也不一定是被殴打所引起的吧?或许是药物造成的。” “那种药还没有问世吧?总之,你认为井原的目的,是让你失去记忆,然后把你丢在高圆寺那一带。是吗?” “嗯。” “那么,他为什么不拿走驾驶执照?” “……” “疑点真的太多了。还有,如果良子和你在一起的原因是井原想抛弃良子,所以要把良子推给你,那么高圆寺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又是谁呢? “你口中你的妻子的日记里,一样有疑点。日记里说,她去上野第一神银的目的,是领取利息部分的钱。如果只是利息的钱,数额应该不大,为什么特地跑到柜台排队,用提款卡不就好了?” “我怎么知道。” “答案很简单,为的就是把三百万都提领出来。” “够了,够了。我累了,不想听了。为什么我非这么痛苦不可呢?” “好吧。我本来想把我的想法全部说出来,既然你这么累,那我只说真相就好了。看过这本笔记簿后,我就知道谜底了。虽然有些细节我还没有想明白,但那只是一、两个极小的问题,并不影响我掌握到的真相。或许说来有点话长,但是我希望你能认真、仔细地听我说,因为对手以后可能还会想尽办法利用你。为了阻止对方的诡计,你必须自己了解事情的真相。明白吗?因为你累了,为了简短地说完这件事的真相,我不说我的追查行动,只说明我查到的真相。这样可以吗?只是,这件事非常错综复杂,你要有心理准备。” 御手洗说完以上的引言,就开始说一个漫长又让人惊奇的故事。只是,这时的我实在还无法接受他所说的事。 “住在荒川河堤的井原源一郎,并不是什么地下钱庄般的金融公司的好色社长,而是在荒川上面的川口市,经营螺丝钉和轮转式印刷机工厂的中小企业社长。这张照片也不是什么《G周刊》刊载过的印刷品,而是从‘成长中的川口市’这样的宣传小杂志的社长访谈专栏中,剪下来的东西。 “这个男人有三个孩子,依年龄大小排列,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秀司、良子、阿治,而他妻子的名字则是隆子。隆子的本姓是石川。他们夫妻两个人,都是东北地方的人,虽然来自乡下,但是丈夫却在大都会里获得成功的事业。可是,这个家庭的命运却不像事业那么顺利,最小的阿治天生就有智能发展上的问题。生下这样的孩子,固然是家庭不幸,但是这个家庭最大的问题,是源一郎在阿治出生后,爱上了年轻的女人,并且蛮横地要和隆子离婚。不过,隆子并不同意离婚,所以户籍上她仍然挂着井原的姓。 “他们的长子秀司,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是东京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但是这么优秀的长子却开车撞到人了;更不幸的是,那个人死了。如此一来,隆子希望秀司成为医生的期望,变成了绝望。长子当上医生,自然可以赚大钱养活母亲,所以井原便毫不留情地赶走隆子母子。可是,隆子被赶出井原家后,她所倚赖的大靠山,却因为一场车祸而倒塌了。 “隆子和秀司这一家,为了生活,更为了车祸的赔偿金,面临了金钱上的巨大压力。他们需要一笔庞大的金钱。 “对他们而言,得到金钱的最快方法,就是井原的财产。于是他们以孩子的教养费和隆子的赡养费为由,向井原要求一笔金额相当大的钱。可是,井原这个人虽然舍得花钱玩女人,却舍不得给孩子教养费与妻子的赡养费。几番争执之后,他采取强硬的态度,决计不理会隆子这边的要求。 “隆子一家不仅一肚子的委屈,还要为生活烦恼。两个较大的孩子工作赚钱还不够,连隆子也得去工作,生活仍然过得很苦。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对源一郎的怨恨愈来愈深,终于种下杀害父亲,取得父亲财产的邪恶念头。此时,他们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 “大概秀司介绍的吧?母亲隆子得到在医院做看护工的工作。医院里的看护工,必须和病人住同一间病房,二十四小时无休地照顾病人,就算是半夜,只要病人有需要,也得立刻从睡眠中起来,照顾病人。对于没有学历的中年妇人而言,这工作虽然辛苦,却有不错的收入。 “有一天,隆子被派遣到荻洼的山田外科医院,照顾一名车祸受伤的病患。这名病患的伤势虽然不重,但是车祸时碰撞到头部,因此有记忆障碍的现象。秀司可能去医院帮忙母亲,或因事去医院时,知道到了这个病患的状态,于是想到一个主意。 “从结论来说的话,这个主意就是‘借刀杀人’,也就是说,秀司要让这个病患替他们杀人。让这个失去记忆的病患杀人的方法,就是为这个病患创造过去的历史,让病患相信那些捏造出来的过去是事实。那些捏造出来的过去,会把这个病患带入因为仇恨,而想杀人的心境。这个病患就是你。 “但是,任何事都是口说容易,真的要做时,就会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尤其是要让一个人去杀人,那就更不容易了。为他人创造过去的历史,本来就得绞尽脑汁;若要将这个人逼到那个境地,唯有让他相信自己曾经杀过人,那就更困难了。这个可能性非常高,所以我刚才在阿布商场前,才会说那些话。 “要创造别人的过去不容易,不仅需要相当多的时间,还要好好地观察这个人平日的行为、性格、思考的方式、讲话习惯等等,那样才能创造出下会让当事人觉得不协调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件需要耐性与时间的工作,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来准备的话,计划就难以成功。 “还有一件必须注意的事,那就是:在创造出你的过去之前,别说是不能让你知道你过去住过的地方,就连那地方的附近,也下能让你有机会靠近。如果你知道过去的住址,并且去了那里,熟悉的环境或许会让你想起一些事情,进而恢复记忆。那样一来,秀司的计划就泡汤了。 “但是,为了让你发现他所创造出来的‘你的过去’,还是必须先让你发现你过去的住址。至于什么时候让你发现过去的住址,则是计划成败的关键。要让你杀人,必须有合理的条件,和适当的时机,而他们也必须在相对的时间里,有所谓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你发现那张驾驶执照的时间,必须在他们的控制之下。 “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一定会让你心痛,但是我不得不说。观察你的言行,不让你去以前住过的地方,并且安排时间,在适当的时候让你发现驾驶执照,再让你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探查,这些工作的执行者,就是良子。而执行这个工作的最好办法,就是和你同居。 “另外,如果让你住在和以前的生活领域完全不同的地方,那么,你恢复记忆的可能性,自然就会降低。对你而言,元住吉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是个异邦之地,所以你现在才会住在这里。而在蛋糕店工作的良子,便利用午休的时间,向计划的主使者报告你的状况。 “不要急躁,耐心听我说完。现在你明白了吗?你和良子的邂逅,其实并不是偶然,而是安排出来的结果。你刚才也说过,你们的邂逅像一场急着演出的戏,不是吗? “没有错,这的确是一场不快点安排不行的戏。因为不快一点进行的话,你的父母或许就会从故乡来东京探视你了;而且,住院久了,你的脑子里自然就会有躺在医院里时的记忆,为了不让你有太多这方面的记忆,造成执行计划时的困难,所以……便在你住院时喝的水里,加入一点点安眠药或镇定剂之类的药物,让你一直处于半昏睡的状态中。 “至于你是怎么被带出医院的?大概是在你身上注射了睡眠药,然后趁夜从后门偷偷抬走的。秀司原本是个准医生,对他而言,处理这件事情应该不会太困难,何况你被滞留在外的时间只有一日夜,不大需要担心大小便的问题。此时,他已把墨田区九广的房子钥匙,与你钥匙包内的房间钥匙交换过了。有看护工当内应,又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医院,要动这样的手脚,一点困难也没有。九广的那间房间,其实你以前从来也没有住过。 “你被抬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隆子以半夜睡得太熟,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病人不见为由,哭着向医院方面道歉,然后引咎辞职,就解决了她个人的责任问题。隆子不是医生,所以没有很大的责任问题。 “总之,你是在那种情况下,像演戏一样地被安排和良子相遇。失去记忆,在街上游荡的男人,遇到一个可爱的女孩来搭讪,大概任谁也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吧?你果然如他们所想的,很自然地就上钩了。 “没错没错。此时你的自我意识陆陆续续地产生幻想般的错觉,因此对一些情节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可能是你昏迷的时候,迷糊当中曾经听到秀司与良子兄妹的谈话,所以你的潜意识里,会有那样的感觉。 “只要良子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他们就有时间进行后面的计划。为了让你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同居的状态,所以你和良子邂逅的这场戏,才会显得有点匆促和不自然。 “你一直以为你在公园醒来时,驾驶执照就已经在上衣的口袋里,只是一时没有发现而已。其实不是那样,不是你没有发现,而是当时你的身上根本没有驾驶执照,那张驾驶执照一直都在良子那里。万一你醒来之后,立刻发现那张驾驶执照,应该会马上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寻找吧?那就麻烦了,秀司辛辛苦苦安排出来的计划,也就全毁了。所以,让你发现驾驶执照的时间,是必须经过安排的。 “可是,还是发生了突发的状况。你为了找刻有石川这个姓氏的印章,所以发现了良子藏起来的驾驶执照。我认为这不是事先安排的情况。 “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情节很复杂,希望你能仔细听我说。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你发现驾驶执照这件事,事实上是一个意外——起码对良子而言。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那时的她,还处于要怎么阻止你去查访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的情况。为了让计划成功,当然不能在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让你发现驾驶执照上的住址。 “现在的她,或许仍旧认为你找到驾驶执照,是一件意外吧!最初我也以为你发现的,就是你自己的驾驶执照。但是,你去驾驶执照上的地址查访时,那里竟然已经住着人了,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而且你绝对想不到,住在那里的人是石川隆子。这种情况很容易让我想到:她是在那里等你去,好引导你到下一个地方,去发现那份创作出来的过去。可是,我又很难认为石川隆子已经搬进去那里住,特地在那里等待你去。 “就在百思不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让我非常佩服秀司的脑袋。秀司早已从良子那里,得知你的生活习性,他知道你不敢照镜子,更害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记忆障碍的男人不敢面对镜子,这代表什么意思呢?秀司想到的,恐怕就是‘因为他忘记自己的长相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可以怎么利用这—点呢?于是秀司有了‘自己的驾驶执照是不是有用处?’的想法。 “他真的太聪明了,随机应变的能力也非常强。多次从良子那里探听到你的言行习性之后,秀司判断这个方法顶用,便瞒着良子,擅自用自己的驾驶执照替换你的驾驶执照。从这点看来,秀司应该也有这个房间门的钥匙,可以任意出入这里。 “至于你为什么害怕镜子的原因,或许我可以稍微做一点说明。以前我也听过类似的病例,病人看自己的脸时,会觉得睑部布满血管,整颗头活像个大哈密瓜;这是迷幻药所引起的幻觉。你在医院时所服用的药里,一定含安眠药或镇定剂的成份,这些药在体内产生作用时,有时会让人产生幻觉,使你产生了害怕照镜子的心理。 “换驾驶执照这件事,对秀司有什么好处呢?有很多。第一,那样你就无法回到真正住过的地方。旧时的景物势必勾起你的一些印象,你因此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是很大。这对秀司的计划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第二,因为他们没有办法进入你以前住的地方等你去,所以只能在知道你要去时,假装旧识,在路上拦住你,和你攀谈。可是,这样的做法显得太不自然。何况,你什么时候会去呢?时间上的联络不能出差错,又必须提早在那里等,等于二十四小时都必须处于备战状态,是非常累人的情形。虽然也可以在你准备去时,让良子打电话通知你已经出门了,再立刻让隆子前去你旧家附近等你。可是,万一你是在工厂下班后,临时起意就跑去寻找你的旧家,那不就完了吗? “所以,如果秀司的驾驶执照能够派上用场,那就太理想了,隆子可以住在秀司驾驶执照上的住址,随时等待你光临了。可是,执行这样的计划,毕竟有现实上的困难,所以秀司指示良子,要放弃这个换驾驶执照的行动。可是,后来发现你有恐惧镜子的情结,这个掉换驾驶执照的行动,又变成有可行性了。不过,秀司掉换驾驶执照这件事,大概进行得很匆促,并没有让妹妹良子知道,所以良子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不过,这或许是做兄长的秀司,有意不让妹妹知道的。至于理由为何,我以后再做说明。秀司已经做好你可以随时去查访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的准备了,但是,良子不知道这种情形,所以开始时,她才会一直阻止你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 “说到这里,之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现在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可是,这些解释里,似乎又有让人不能释怀的地方。例如秀司驾驶执照上的姓氏问题,他既然是良子的哥哥,为什么不是姓石川或井原,而姓益子呢?这是怎么一回事? “秀司和母亲一起离开井原家后,顺利地自医学院毕业,并以优异的成绩,通过国家考试,早被视为未来的医师,因此有人上门求亲,希望秀司成为入赘的女婿。有些开业医生因为家里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便以招女婿的方式,来找接班人;也有些人是为了想和医学界攀关系,便借用招女婿的方式,来达到目标。这种情形是相当常见的,于是秀司成为益子家的女婿。可是,后来发生的车祸事件,让秀司被益子家的人摒弃,秀司才会独自住到西尾久的那间公寓房间里。当他来你现在住的这里,换好了你和他的驾驶执照后,便叫母亲隆子住在自己的房间里,随时等你去。 “现在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你把秀司的驾驶执照,误以为是自己的驾驶执照的原因了吧!你看到的那张驾驶执照,上面的照片人物其实是益子秀司,并不是你自己。因为你不敢看镜子,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所以一看到驾驶执照上的照片人物,便以为自己就是长成那样;才会在看到秀司时,以为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连我也想不到秀司竟然会直接出现在你的面前。他大概是太心急计划的成败,所以不顾一切地现身在你面前,直接指示你,叫你去杀井原。 “怎么样?你仔细回想一下,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能了解吗? “OK,没有错,如你所想的,良子不是个坏女人。关于这一点,我的看法与你一致。她和你生活在一起以后,被你的诚实态度所吸引,真的爱上你了。刚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为了实践哥哥的计划,才和你在一起的,可是后来却渐渐不愿意你成为杀人凶手,于是决心破坏计划。当她叫你回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看看时,就是她决心破坏那个计划的开始。 “那时的她——或许现在也一样,应该不知道驾驶执照被秀司掉换的事,所以才会叫你回去从前住的地方看看。之前因为背负着哥哥与母亲的期待,所以她阻止你回去;但是几番挣扎之后,为了你,她决定破坏那个的计划。秀司聪明过人,大概早已看出妹妹的转变,所以没让良子知道驾驶执照已经掉换了的事。” “再说你。你在不知道他们兄妹怀着不同心思的情况下,抱着决心,前往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结果却近乡情怯,过门而不入。这让良子很不谅解,她曾经为了这件事责备你吧? “然而,她也无法明白地告诉你为什么要责备你。一来,她不敢亲口告诉你,她做了欺骗你的行为;再者,为了那个亟须金钱来医治身体病弱的弟弟,她实在不能破坏那个计划。可是,一直让你以为她是个清纯可爱的女子,又让她无法承受良心的苛责,所以她才故意做出那些不检点的行为,想改变你对她的印象。她做那些让你痛苦的行径,其实只是要让你知道她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希望你会自动离开她。可是,她在苦恼时所做的行为,反而让你因为担心她,更不敢去探访驾驶执照上的地址。这种恶性循环,让她更加痛苦。 “就在这个时候,良子收到松岛寄来的小包裹,这是笔记簿的内容已经准备好,要求良子取得你笔迹的信号。于是良子以手指受伤为由,请你代替她写信回家。 “我曾经来这里,看过那个包裹的邮戳。那时我说我对南部铁壶有兴趣,那是假话,我只是想知道小包里里有些什么。不过,那个小包里上的邮戳,确实是松岛那边的邮戳。看到那个邮戳时,我有点挫折感,马上反省:或许是我自己想错了。如果那个邮戳是墨田区的邮戳,就不会发生良子的悲剧了!大概是秀司专程跑到松岛,从松岛寄出那个包裹吧!真是太辛苦了。不过,为了让计划没有破绽,那样的辛苦也是必要的。 “后来再寄来的信,就是笔记簿已经完成了的信号。信上的邮戳是不是东京地区的邮戳,已经不得而知,因为那封信已经不见了。这时的良子,因为知道计划已经就绪,你的悲剧就要开始了,所以转而叫你不要去驾驶执照上的地址。但是,又不能真的叫你不要去。 “如果按照当初的计划,这个时候才是你发现驾驶执照的时候;但是,因为你患了恐镜症,所以变成什么时候看到驾驶执照都一样。秀司推测,良子回乡的那四天,你一定会去西尾久的樱庄看看;你果然去了。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等着你去的人,正是石川隆子。那是你和良子母亲第一次见面。 “秀司似乎沉不住气,所以才会跟踪你,和我们一起出现在灯屋。你还记得那时我说的话吗?我问你认不认识同样在灯屋里面的一个年轻男子。那个男人戴着一付奇怪的圆眼镜,当他拿掉眼镜时,他就是‘你”;当他戴上墨镜时,他就是高圆寺那个压榨女人、吃软饭的小混混。这个拥有多种身分的男人,就是益子秀司;也就是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谋者’。 “又导又演,实在很辛苦,可是人手下足,那也是莫可奈何。或许你觉得你周围的敌人有很多个,事实上,如果扣除良子,只有秀司和隆子两个人而已,体弱而智能不足的阿治,不能算在内。良子说要回去松岛,其实根本没有去松岛,而是回去和家人在一起,担任起照顾阿治的角色。当母亲和兄长出去办事的时候,智能不足的小弟还是需要人照顾的。 “特别说明的是……对了,九广的那间房子,大概就是隆子与阿治平日生活的地方。秀司住在西尾久的樱庄,良子大概也是另外租屋独住,没有和母亲与弟弟住在一起。不过,我想她应该是常常回去探望母亲与弟弟的。 “井原要切断与隆子的夫妻关系,及和孩子们的父子关系时,曾经给隆子和孩子们那间房子和一点点东西,然后就把他们赶出家门。那间房子恐怕是哪一个欠他钱的人,给他的抵押品吧!就在你要去那里之前,隆子母子已经搬到秀司住的樱庄,等待井原被你杀死的消息,所以不会在那个房子里。而房子里的匕首和散弹枪,当然是秀司放在那里的。 “你并没有杀死山内恒太郎,因为天底下根本没有这个人,也没有朋友金融公司。你怎么可能杀死不存在的人呢?伊藤照子也一样,她和山内一样,都是益子秀司创作出来的虚构人物。 “要行剌井原的当天晚上,你发现井原的周围竟然一个保镖也没有时,觉得很讶异吧?其实一点也不用讶异,因为井原的周围根本不曾发生任何事,理所当然没有任何警戒。说得明白一点,秀司的计划里,你只要杀死一个人,那就是井原。 “至于良子的死,她或许早有一死的念头了。如果她只是单纯的想阻止你杀人,那么只要躲在你背后,轻轻叫一下你的名字,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不是吗?她大概想以那样的方式,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吧!这就是她做事的方法。所以,她可以算是自杀死的,你不必自责。如果良子现在在这里,应该会赞成我说的话吧!” 话说至此,御手洗不再开口。但我完全呆住了,不仅说不出话来,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才好。我内心的恐慌,比大地震来时更剧烈。 又在骗我吗?我强烈地怀疑御手洗所说的话,觉得他说的事情件件可疑,事事让我无法置信。我想到良子母亲在信里写的一句话:“良子曾经被井原包养。” 她为什么要那么写呢? “这当然也是益子秀司的安排之一。他的计划里,还有很多令我们惊讶的布局。我实在非常佩服他的聪明与机智。为了和隆子拥有不在场的证明,你刺杀井原的行动失败,和良子受伤的事,他并没有马上知道。可是,他却很快就知道良子受伤了。他的方法或许就是打匿名电话到井原家,说不定这也是他原本计划中的一部分。电话打到井原家时,如果井原出来接电话,就知道你行剌失败了。此时再发现良子不见了,他一定马上连想到:你的失败与良子有关,而且良于可能受伤了。 “以上的这一部分,或者一般人也有能力做到这样的计谋。但是以下的这一部分,才教人真正惊讶。首先是他比你先找到良子;他的行动迅速,利用电话,很快就知道良子被救护车送到什么医院。知道良子的下落后,他立刻对医院和救护单位说:良子因为过去的感情事件,被莽汉所伤。他以这个理由请求医院和救护单位,不要对外透露良子的下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把你和良子隔开之后,他才能依状况再度利用纯情的你,去实践他的计划。他实在太聪明了,没有把这样的聪明才智放在适当的地方,实在太可惜。 “即使是细微的地方,他也没有错过。处理完医院的事后,他还想到一件事:长期观察良子的个性,他想到良子或许会留下什么书信给你。如果这个书信之类的东西被你拿到了,那么以前所做的种种努力,就全部付诸流水了。良子若有留信给你,那封信应该在你们所住的房间里,所以当你在荒川一带寻找收留良子的医院时,他已坐着计程车来到这里,找到那封信,并且拿走了。接着,他马上着手进行第二次刺杀井原的计划。他随机应变所完成的即兴脚本,就是石川隆子写的这一封信。 “你看,这个信封上的邮票还没有使用过,没有邮戳。这表示这封信没有经过投递的处理,是秀司自己送来的。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这是时间上的问题。你应该也会觉得奇怪才对,为什么会这么快就收到信呢?良子被你刺伤至今,不过是两天的时间,就算在松岛的隆子真的接到良子的电话,并且也写了这封信,但是信从松岛寄出来,再怎么样快的快递,也无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把这封信送到你家。所以我说这封信是写好后,就直接送到你这里来的。 “这封信果然有效,让你怒火攻心,决定带着散弹枪和井原正面冲突。可是,这个第二次刺杀的计划,除了要你杀死井原外,你也可能因为这个行动而死。为了免除日后的麻烦,这的确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你想想看吧!为了良子,你是会失去理智的。你很可能一进井原家,看到井原后,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开枪。杀人之后,你的下一个行动就是找寻良子,可是结果呢?翻遍了井原的屋子,你仍然见下到良子的踪影。就在你满屋子找良子的时候,警方已经接获通报,一队警力早已包围住井原的房子,一场枪战或许无法避免,只要你射伤了任何一名警员,你被射杀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就算不是那样,你可能因为杀井原的时候,失手杀死了井原家的佣人,或井原的年轻爱人,在良心的谴责下,你会有自杀的念头吧? “你的处境真的很艰难。你要不要打赌?我赌良子现在就在你曾经问过的某一间医院里。我想那是一家大医院。” 御手洗暂时沉默了。早晨的第一班电车通过,发出隆隆的声音。然后,御手洗再度开口:“秀司的计划真的太厉害了。一般丧失记忆的人,都会下意识地猜测自己是因为什么戏剧性的原因,才丧失记忆的,而不会认为造成自己失去记忆的原因,只是一件平凡的车祸,秀司编出来的‘你的过去”,完全符合这种心理。秀司的布局非常稳当,要是你和良子住在元住吉时,突然恢复记忆了,他完全没有任何责任,也可以随时中止他的计划;至于你和良子的关系,就只是偶然的邂逅,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的约定,那么,它将只是一段奇妙的回忆。” 我的嘴巴里有咸咸的血的味道。丧失记忆的原因真的是车祸造成的吗?为什么我一想到警察,便油然产生排斥感? “那你……” 我的声音沙哑了。我想提出反驳,但是话才要从嘴巴里说出来,就立刻一阵晕眩。 “你的意思是:包括良子在内的石川一家人,为了谋财,设下杀人计划,而我就是他们杀人的工具?” “这种说法太直接了吧……” “说法直接不直接,要看彼此的关系如何。我和良子生活在一起时,彼此互相体谅,我们的关系是……” “许多被世人认为是贤妻的女人,其实是为了生存的问题,或遭受虚荣心的诱惑,才依附着那个被她们称为丈夫的男人的,不是吗?爱自己、为自己着想的行为,也可以被歌颂为是爱情吧!如果拿着麦克风,去问那些妻子们,她们一定不会说丈夫就是拿薪水回家,星期天时帮忙搭架子的道具。” 御手洗的这番话,让我更不舒服。 “为什么杀死井原,他们就可以得到钱?” “石川隆子在医院当看护以前,曾经当过保险员,自然认识一些当保险员的朋友。那些保险员朋友里,如果有人很同情隆子的遭遇,又有熟识的医生愿意帮忙的话,那么隆子就可以瞒着井原,偷偷替井原投保。这件事做起来当然很麻烦,因为丈夫的年纪满五十岁和不满五十岁的投保条件,有所不同,必须一一弄清楚那些条件才行。不过,根据我的调查,隆子可能还是有为井原投保。” “保险理赔金额是多少?一亿?两亿?” “不可能有那么多。第一,保险理赔金额高达一亿时,每个月要缴的保险金高达三十万以上,那就得愈快动手杀人愈好;可是,高额的保险合约成立后,如果被保人在两年之内死亡,保险公司方面的调查绝对不会马虎。不管怎么说,一亿圆是个大数目,不仅投保时需要投保人完整的健康报告,还需要经过保险公司高层的核对,只靠保险员的同情,是无法投保到这么高的金额的。” “那么,不会产生问题的金额是多少?” “三千万圆以下吧。” “三千万?才三千万吗?” “是的。” “那……可以同时投保很多家吗?” “不能。保险公司之间的横向联系,是相当严密的,所以不可能同时以相同的条件,在不同的保险公司,为同一个人投保。” “那么,只为了三千万圆,良子他们就计划杀人吗?” 我认为我找到了御手洗的破绽,立刻展开反驳的攻势。 “仅仅为了三千万圆,就设计了这么麻烦的计划?” 我想好好嘲笑一下御手洗,所以加强语气,夸张地又说了一次。但是,我错了,我立刻又掉入悲惨的境界。 “你别忘了一件事。在名分上,隆子仍然是井原的妻子;户籍上,她的名字是井原隆子。如果井原源一郎的死,与隆子母子无关,隆子母子就可以得到一笔庞大的遗产。” 御手洗暂停往下说。我仍然不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可是又想下出可以反驳的说词。 “遗产?……如果有遗产可以拿,他们何必采取杀人的行动,只要静待井原死了,不就可以了吗?只要隆子坚持不同意离婚,哪一天井原自然死亡了,他们就可以得到遗产,不是吗?” “遗嘱,还有遗嘱这种东西呀!别忘了井原身边已有年轻的女人,他们早就同居在一起了。在这个女人的要求下,井原大概会写下死后将遗产全部留给她的遗嘱吧!到时候,隆子或许不至于一毛钱也没有,但是,可能只得到微乎其微的东西。所以,他们要让井原还没有立遗嘱之前,让井原死于莽汉的手中。” 御手洗说的事,件件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很有说服力。但是,我愈听愈难点头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我说不出反驳的话,这让我一瞬间变得很生气。 “你所说的全部都是推测的结果。你有确切的证据吗?我不能相信推测出来的东西。” 御手洗很冷静地接受我的愤怒。 “这样吗?你一定要有证据,才能相信吗?要得到证据其实并不难,但是,那样一来,隆子和秀司一定会得到消息,良子就会被怀疑。我可以告诉你,我得到的很多讯息,都是来自山田外科医院;那里是隆子永远不会再去的地方。” “山田外科?那是什么?算了,你没有和良子在一起生活过,所以你是不会了解我和良子的感情的。”我叫喊着。我的体内充满怒火,这股怒火只能发泄在御手洗身上,“你没有和良子一起生活过,才会说这些自以为是的话。我和良子一起生活过,所以我知道你说的绝对不会是事实。良子是因为爱我,才和我生活在一起的,绝对不是你说的那种理由。我不想和你或任何人讨论这件事。良子曾经在地板上摊开食谱,为我准备食物:你能说她这样的行为是虚假的,是演戏吗?” 我的心有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澎湃不已。难道那个下雨夜里,她在车站的柱子后面,苦苦等了我两个小时的事,也是虚情假意吗? “可恶!你是局外人,你不会了解的。” 我愤怒地叫着,眼睛的余光看了御手洗一眼。御手洗正无言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没有疑惑,也没有激动的神情。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更加生气。他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呢?我愈想愈生气。 “我从工厂下班回家时,她总是提着蛋糕盒子,在剪票口附近等我,一看到我,就高兴地迎上来。有时,她则在灯屋窗边的位置,等着我回来。难道这些都是虚伪的吗?还有我们在横滨的回忆,坐游船游览海湾的事,你能说那些都是虚情假意吗?可恶!你到底知道什么?你知道爱是什么吗?我和良子都觉得自己是对方身体的一部分,你有过那种感觉吗? “我有过那种感觉,我觉得良子和我的身体流着同样的血。你是不会了解那种感觉的。对我而言,她就是我的生命,我愿意为她付出生命。她应该也和我一样,所以那时她才会不顾一切的迎向我手上的刀子。你是个冷漠的人,总是把女人当成傻瓜,瞧不起人。你是个彻底冷血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人心。” “即使是站在散弹枪前,我相信良子也不会畏惧。她那样做,完全是为了你。我一点也不否定她对你的心意,因为我了解她的心情,了解她为什么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接受你手上的刀子的心情。” 御手洗冷静而透彻的目光,直射到我身上。 “她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让你成为杀人的凶手。如果你无视她的心意,还要拿着散弹枪去杀井原,她的牺牲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完全没有想到良子当时出现的用意,竟然是如此。 “或许良子的心意正如你说的吧!啊,一定就是那样。但是,我现在还是无法感谢你,我也不想对你有感谢的心情。你明白吧?你出去,我暂时不想再看到你!你不要再污蔑良子。我不会把良子让给任何人,更不会把她让给你。” “我没有说我要良子。” “我不会让!良子是我的。良子会为我做菜,会站在雨夜里两个小时,等我回家。你无法了解的,因为她,我的心才能得到温暖!我不像你,没有你那样的自信心。因为我是孤独的,是寂寞的;遇到良子以前,我是孤独的一个人。那是你永远也不会了解的感情。良子就是我的一切,有良子,我才有生活。你这样污蔑良子,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事。你不会了解我的心情。” “喂,我才是孤独的一个人。” “啊,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了!自从看到那本笔记簿后,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好奇怪。我不知道我可以相信什么!” “你累了。” 御手洗低声说出来的这句话,好像回音般,在房间里回荡着。虚幻的影像在我的四周乱舞,像邪恶幻象的表演,让我晕眩欲呕。 但是,我确实剌伤了良子。那时的触觉还活生生地留在我的手上。虚幻影像的银幕上,只有一个是真的,就是我剌伤了良子。 “总之,请你出去!我想独处!我只想和良子、和良子的回忆在一起。” 于是,御手洗悲痛地说:“好吧,那我走了。你一定会感谢我的。你想感谢我的时候,不要不好意思,随时可以来找我,今天晚上和明天,我都会在我的事务所。” 我站起来,把手中的杯子丢向已经被御手洗关上的房门板。他已经走到走廊上了。回想起来,我和良子算是这里相当吵闹的房客。 我坐在房间里,抱着膝盖、听到远处御手洗发动摩托车引擎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我无法相信!我抱着膝盖僵坐在房间里一动也不动,感觉到窗外的夜色渐渐褪去了,脑子里只有“我无法相信”这个顽固的念头。不可能有那么混帐的事!且别说兄长,任何母亲都不会把亲生女儿当作牺牲品吧?这种事太愚蠢了,我真的无法想像。 摩托车的引擎声慢慢接近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然后我又听到摩托车停下来的声音。摩托车好像就停在附近。御手洗又回来了吗?不过,引擎的声音不大一样,这是比较小型的摩托车。 接着,我听到楼下的玄关门被打开的声音。楼梯发出咯咚的声响,好像有人上楼来了。 我闭上眼睛,听到比预期中大十倍的敲门声。被敲的是我的门。那种敲门的力道,好像恨不得要拆掉这栋公寓一样。 “电报!” 良子病危,速到向岛救生会医院 一时之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电报里的内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字。过了一阵子之后,我才了解那几个字叫我做的事。 悲哀的是,我接下来的想法竟然是:这会不会是益子秀司的第三个陷阱?经过多次激烈的情绪波动后,我的灵魂好像被抽离,整个人只剩下躯壳了。我已经没有立刻起来,飞奔出去的激情;我只是一味沉溺于“活在这个世界上,遭遇这样的事情”的悲哀当中。 我打开抽屉,把里面的钱全部拿走,那三十万圆也在其中。出了公寓,我在黎明的天色中,来到纲岛街道,招了一辆计程车,请司机开往向岛的救生会医院,还请司机开快一点。 “有点远哦。你能换别的车吗?” 司机发牢骚说,一副不想开车的样子。 “有人就快死了,不要罗嗦,快开车。” 我不激动,而是用于稳的语气命令着。车子开动了。以前我从来不曾用这样的口气跟人说话。 车子经过天色渐明的元住吉街道。我感觉到我心中的那个时代即将结束,我将永远失去某个东西。那个东西,或许可以说是我心中最纯洁的那一部分吧! 计程车走了一段很长的路,途中司机数度向路人问路,终于接近向岛医院了。确实是一间大医院,我记得我也曾经打电话来此,询问良子的下落。 丢了两、三张一万圆的钞票给司机后,我头也不回地跑进医院的玄关。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但是医院大厅却在窗帘的遮光下,仍然暗暗的,只有询问处的灯光还亮着。 “石川良子在……” 我问询问处的人。 “在四O七号病房。” 这辈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数字吧!四O七,为了寻找这个数字的房间,我走过阴凉的医院走廊,来到电梯前。 敲门之后,没有等待里面的回答,我就推门进去。良子躺在洁白的床上,床的周围好像还有人,但是我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良子的脸色异常苍白,一只手因为吊点滴的关系,被固定住了;针插在手腕的地方,橡皮管的一端连着针,另一端与悬挂在半空中的药水瓶连接在一起,药水一滴滴落下。 好像几年不见的情人一样,良子的视线热切而直接地注视着我。病房里特有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这个味道让人联想到死亡与绝望。 我跪在床旁边的冰冷漆布上,良子用她那只还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急促地触摸我的双手,然后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就像我膝盖下的地面。 “我好想你。” 良子的嘴唇轻轻蠕动,声音细得让人听不清楚。我好像遭受雷击一样,一下子全身僵硬,没有想到良子情况会这么糟。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全无血色的良子的睑。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眼前的现实。 “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会成功。” 她那张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我无法相信这就是以前那个生气勃勃的良子。我无法相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说这句话,一直重复说着。 “不要说了。”我好像在赌气一样,生气地说,“你什么也别想了。你不能死。知道吗?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真的,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拜托,拜托,拜托……” 我已经这么累了,为什么还非得面对这么悲伤的情况不可呢?如果是平常的时候,是我精神好的时候,我一定可以说出更好、更适合现在说的话。 现在的我,只会像幼儿一样地重复说同一句话。拜托,拜托,拜托…… 除了这句话,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别的话语。我好懊恼! 我激动地反手抓紧良子的手,用力摇着她的手,床上的毯子因此而移动了。毯子移动的时候,我看见良子身体旁边的东西。那是我们去横滨的元町时,我买给她的小玩具。 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人,他说:“已经往生了。” 如同人家常用的形容词,我觉得我的意识渐渐远去。我只知道心里一阵慌乱,脑子里只有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事实的念头。为什么我会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为什么是我? 这个地球上,还有谁会和我一样,经历过这样的悲哀?我的手里握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的手,但是这只手在我的手掌里渐渐失去温度,渐渐变得冰凉。这样的悲哀,有人领略过吗? 良子一再说“对不起”的嘴唇,再也不能动了。她已经永远无法说了…… 我紧紧握着良子的手,环视着左右,寻找可以让我依赖的睑。但是,没有,这里没有可以帮助我的人。 我的双膝靠着床,嘴唇蠕动,像念咒语般地,不断重复刚才的愚蠢语句。一再重复那些语句的结果,我的喉咙哑了,声音沉到白色的地板下面。 没有人哭。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因为这时的我,只是一味沉溺在无底的沉默之中,诅咒着无法摆脱的命运。 良子的手被放回毯子下,但是我还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时间过去很久了,我的精神似乎冻结了。像水结冻,就会显出本质的颜色和形状一样,我体内的疯狂本质,似乎正慢慢地要显露出来。 这是恶梦?还是表演出来的效果?我不禁想着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以来,我像不断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动物,我不想再上当了。我会不会再上当呢? “哇啊!” 这个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我缓缓地转动脖子看,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孩。他的脸变形了,样子有点可怕。就是这个孩子,他是这个悲剧的起源。 那孩子有着我所不能理解的情感,他激烈而不停止地前后摇摆自己的头部。至于他的后面有些什么人,我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想起来也真不可思议,这个孩子竟然救了我。这个想法一直到后来都没有改变,他让我觉得良子就像一起上床睡觉的朋友,只是比我早入睡罢了。我平静地站在他的前面。若不是这个孩子,我想我一定当场就发疯了。 开门的声音让我的视线投向门的方向。一位像是益子秀司的年轻男子背对着我,正好开门出去,门慢慢地关上。 我的视线回到那个奇特的孩子的身上,他的右手倚靠着一位中年妇人;我曾经在西尾久的樱庄见过这个妇人。她的眼中也没有泪水,正以干涩而茫然的眼睛看着我。 那个穿白色衣服的男子已经不见,病房里也没有护士了。窗帘被拉开了,像阴天般柔和的早晨阳光,落在床上良子苍白的脸和脖子上。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轻的鸟叫与蝉鸣声。 我站起来。我对站在我背后的良子母亲与她的兄弟,已经没有怨恨和其他感觉了。愤怒或悲伤这种激烈的情绪,完全被无底的疲倦感遮掩了。 再看一眼良子的脸,我无声地说着:我该走了。良子,我走了,让我再好好看你一眼。 良子圆圆的脸颊,明显消瘦了。她像一尊白色的蜡像,表情美得惊人。她是我以生命相爱的女人,是我的骄傲。 我慢慢地走,打开门,我的脚其实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 我再一次回头,再一次看良子的脸,她已摆脱苦恼,安稳地睡着了。 我轻轻转动门上的把手,拉开门,然后再关上把我和良子隔绝在不同空间的门。 在走廊时,我又遇到穿白色衣服的男人,是刚才那个医生。我很想问他良子的死因。 “刀子伤到肠了。”医生说。 我盯着医生脸上明显的胡青和不断开合的嘴唇。 “虽然马上动手术,取出肠内的东西,并且立即缝合肠子与腹部,但是,刀子剌得太深,背部的血管也被刺破了,虽然动了手术,也帮不上忙。结果造成体内积血,引起腹膜炎。” “噢。” 我随声附和,但却觉得自己的声音好遥远。 “虽然想再动一次手术,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已经没有体力再接受一次手术了。” 我低头行礼,和医生说再见。行礼的原因并不是他告诉我良子最后的状况,而是为了自己不想再听了,而表示最深的歉意。 走过走廊,进入电梯,来到一楼,再走过走廊,走出玄关。门口让客人上下车地方的两侧,是往下走的缓坡路。 走在这个坡路上时,我看到一个坐在花圃边抽烟的男人,此时他的口里正吐出白色的烟。我记得那张睑,是益子秀司。 我走过去,他也注意到我了。他急着把手伸入口袋里,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举动,然后,他递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想干什么?”我心里这么想,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是我说了,“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我心底的愤怒苏醒了。 经过他的面前时,口袋里的手摸到了那三十万圆。我掏出口袋里的钞票,转身,把钞票掷向他的脸。 钞票击中他的太阳穴后,刹那间在空中散开,飞舞。他没有动,但是一边的脸颊上却浮现令人费解的笑容。他的肩膀轻微地前后晃了一下。 我走在人影稀疏的早晨街道上,寻找车站的方向。突然,一个眼熟的男人晃动着他的大肚腩,迎面而来——是井原源一郎。 我的眼睛看地面,假装没有看到他似的,仍然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注意到我吗?看来是没有,他只是行色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深夜的堤防上,想必那时他没有看清楚我的脸。 第三十六章 刚才归心似箭的心情,早已消失,我发现事实上我并不想回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房间,所以我在纲岛车站就下车了。 走出上班人潮拥挤的剪票口时,太阳已经高挂了。我很累,几乎站都站不住,但是,我并不想休息,也不想睡觉;我不想让自己轻松下来。 爬上长而阴暗的楼梯,敲了那扇简陋又肮脏的门。回想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敲响这一扇门,竟然成了救我的一个契机。 御手洗醒着。应该没有人会这么早就来找他占星,他却早早就醒着。而我,虽然来过这里好多次了,但在心力交瘁的情况下进入这间房子里,这还是第一次。 对我而言,这一次来访的心情,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但是御手洗还是和以前一样,以轻松的态度接待我。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元住吉的我家里争执,此时他似乎已经不记得有那样的事了。他若无其事的态度胜过千万句安慰的话语,让我的心情顿时安定下来。但是,他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竟然可以让我这么放心吧。 “刚才很抱歉。” 我说。可是我觉得我的声音很空洞,好像来自一墙之隔的隔壁邻居,没有什么真实感。 “我来向你道歉。” 我这么说着,然后想起刚才御手洗要离开我家时已经预测到这一幕了。 “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了。” “预言未来,是占星师的工作。”御手洗接着说,“不要一直站着,坐吧!我正在泡咖啡。” 我坐在沙发上,在绝望带来的虚脱感中,等待咖啡的香味。咖啡很快就被端到我的鼻子前,但是我并不特别想喝,所以就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眼睛看着缓缓上升的咖啡热气。 御手洗坐在旁边的桌子上,轻轻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说:“想了一个晚上明白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有吗?” 我无力地点了一下头。这个时候的我,像一个什么感觉也没有的人。如是真的能够没有任何感觉,也是不错的。 “刚刚,良子,死了。” 我说了,却久久没有听到御手洗的任何回答,我缓缓抬头看他的脸。当我的视线和他交会后,他才说:“这样呀!” 看来,他也受到相当大的冲击。 “枉然呀!”御手洗站起来,说,“因为暴力事件而死亡!我已经那样警告过了,为什么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一想到那些事,我就不能忍受。”我低声说,“我的脑袋好像一片空白,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了。我干么要那么认真呢?为什么要跟一群自己不喜欢的人,在同一个工厂里工作呢?那是非常不愉快的事呀!良子不在的这几日,我觉得非常痛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良子,为了让她高兴,为了和她拥有平静的生活。为了这些,即使是我下喜欢的事,我也会忍耐下来。但是,我的忍耐得到的报酬,竟然就是失去良子。” 我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人生到底是什么呢?我已经无法了解了。我很想说:这个世界真让人绝望呀!这次的事情,确实让我陷入绝望之中。” 我轻轻笑了,但是,我笑得很凄惨,一定和哭一样的难看吧? “然而我的心却不绝望。不管未来如何,我永远会感谢良子。或许我真的是太愚蠢,可是我并不认为我被她骗了,或是我的不幸是她引起的;因为和她在一起时的生活,真的太幸福了。我们一起去咖啡馆,一起吃蛋糕……” 我喋喋不休地说着。为什么变得这么多话呢?我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一方面又隐约地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氛。 “我们一起去横滨,坐船游览海湾,参观鸟码头,真的太快乐了,完全没有不好的回忆。所以我很感谢她,未来的日子里,我也会一直感谢她。可是刚才在医院的病房里时,我却只会说无聊的话,一直叫她不要死,只会像傻瓜一样地要求她不要死。我真像一个任性又耍赖的孩子。哈哈,说那些话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现在想起来,我真正想说的话只有一句。那就是:良子,谢谢你……” 完了,完了!我心里想着。真是无法相信呀!我无言地呐喊。悲伤的感觉像火山爆发一样地涌起,迅速地将我击倒;我的眼泪如无法抑止的岩浆般,毫无预警地喷出来;我的脸好像被强劲的水柱冲压,扭曲变形了。我的手用力掩着脸,虚脱感带来的平静,刹那间荡然无存,我变得哀痛欲绝。 我从椅子跌落到地上,整个人趴在地上。我咬紧牙关,忍受着无边无际的苦恼,发出像小动物呻吟般的声音。 像奇幻的魔术,我的眼泪是魔术师丝绒礼帽里的丝巾,礼帽里有抽不完的丝巾,我的眼睛里有流不完的泪水。 “可恶呀!” 我咬牙切齿地叫着。但是,我咒骂的对象是谁?我咒骂的又是什么事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如果说我对某一个人有无名的怨恨和愤怒,无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我自己吧?我对自己的不成熟与无知,感到深恶痛绝,甚至想杀了自己。是了,想自杀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想法吧? 我一定流了很多眼泪了吧!稍微抬头看,眼前的地面上就有我的眼泪所造成的小水洼。看到这一洼水,我苦笑了。 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每叹一次气,想哭的情绪便稍微缓和了些,心情也轻松了一点点。这种情形就像喝得烂醉的时候,只要呕吐一下,就会觉得舒服一点一样。我站起来,觉得有点难为情,又苦笑了一下。 蹒跚地坐回椅子上,我的脸色已经比较好了。我看着御手洗,他正一睑严肃地检视他的唱片,然后从中取出一张来。 “来点有精神的音乐吧!”他说。 我擦擦脸上的眼泪,点头表示同意。 一边听着班尼·古德曼的音乐,我提出心中的疑问:“你为什么清楚这个事件的计划?为什么知道我会去井原的家?” 御手洗是一旦开讲,就滔滔不绝的人,所以我已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了。可是,我正襟危坐地准备听他的长篇说明时,他却一脸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哎呀,那没有什么啦。” 我很意外,也觉得不能了解。 “你就当作是占星师成功地预测了未来,所以知道那些事。” “慢着,慢着。这怎么可以?之前就是因为你只说结果,所以我才会怀疑你。你说了很多当事人才会知道的事呀!” “没有的事!只要有眼睛没有瞎,就可以看清这个事件的计谋了,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对我而言,你简直像魔术师;你防患未然,阻止了这个计划。” 没有错。因为计划被防堵了,所以益子秀司失败了。而站在我的前面,防堵计划进行的人,先有良子,后有御手洗。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我现在可能已经没有性命了;就算保住了性命,也会处于万劫不复的悲惨状态当中。 “真的没有什么,我只是正好在你身边而已。” 御手洗不再说话,但是见我一直在等他开口,他只好无奈地继续说: “我一向认为解开谜底比制造谜题简单。要制造一个谜题,一定要有过人的智慧才行,而解开谜底有时只是一种偶然,是解谜者凑巧抓到问题点,所以能够解开谜底。我也认为古今中外有名的犯罪事件里,若有人可以被称为是真正的艺术家,那么那个人绝对不是福尔摩斯或波洛那样的神探,而是有勇气实践犯罪行为的主谋者。我们总是把追着犯人跑,拚命解开犯罪事件谜底的人,视为伟人或天才,其实这只是从道德层面思考的结果。” 我沉默着。 “若说这一次的事件里,有人发挥了天才般的智慧,那么那一个人就是益子秀司;而我,只是在剧场里打杂、打扫的清洁人员……好吧,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御手洗站起来,走去调整音响的音量,然后再走回来,屁股坐在桌子上,开始说: “是这样的,之前我就对某些事情觉得奇怪,例如你说你的生日不是天秤座,而是天蝎座的时候;你还说你是昭和二十六年出生的。因为你比较像天秤座的人,一点也不像是天蝎座的,当然也不像是昭和二十六年的四绿木星的人。你告诉我你的生日时,应该已经看过那张驾驶执照,并且看到上面的照片了吧?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正为某件工作忙昏头,所以……只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前天我们在元住吉的车站相遇,那时的你很想不理我吧?因为你正处于紧急的状态,心里非常的着急。但是你进了剪票口后,却还回头问我:‘受伤的人一定会被送到外科吧?”从你着急的表情看来,一定是有人受伤,须接受外科医生的治疗。可是你又不知道受伤的人被送到什么医院了,才会那样发问。 “到底是谁受伤了呢?你因为不知道那个人被送至什么医院,而急得方寸大乱。在我知道的范围里,会让你这么担心、着急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良子。这是很简单的推测。因为丧失记忆的你,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 “知道良子受伤了,却不知道她被送到什么医院,这也是很奇怪的情形。况且,从你着急的程度看来,她的伤势一定相当严重。良子受伤的事,如果是第三者告诉你的,那个人一定也会告诉你良子被送进什么医院才对,可是对方没有告诉你,你只好待在公寓里等待对方的联络。我的结论就是从上面这些讯息推理出来的:知道她受伤了,却不知道她在什么医院,可见她受伤的事,和你有直接的关连;但送她去医院的人,并不是你。 “以上我所说的事,只要多多用一点心,一般人也都可以推测出这样的结论吧!至于可以表现我推理能力的,则是下面的这件事。刚才我在你的房间说明整个事件时,不是说过我还有一些事想不明白吗?以前我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这一点就是整个计划的关键。这个关键和驾驶执照有关。 “如同刚才我所做的说明,益子秀司偷偷地拿自己的驾驶执照,换走了你原本的驾驶执照。你丧失了记忆,又因此得到恐镜症,所以才会被秀司选中,成为他心目中的理想杀手。但是,良子并不知道驾驶执照被调换的事,为了破坏秀司的计划,便叫你回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看一看。毫无疑问,她完全不知道她哥哥换驾驶执照的事,如果知道了,还叫你回去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就不算有心破坏那个计划了。 “问题就在这里。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但是当事人的你和良子却浑 执照的话,只要在你回到旧住所前,先去那个地区的车站,假装是你的旧识,把要传达的事情告诉你,那样还比较安全。 “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从正常的思索中无法得到结论。这个结论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可是,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或可能性了。” 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探身向前,问:“是什么?” “你和益子秀司的驾驶执照上的住址,非常凑巧地‘发音相似”。除了这个原因外,找不到别的原因了。” 我屏息等着御手洗说下去。真的是那样吗?那也真的太凑巧了! “于是我打开东京地区的分区地图,仔细寻找和西尾久发音相似的地名。果然让我找到了。” “是哪里?” “西荻。” “西荻?”(西尾久的日语读法为“nishiogu”,西荻的读法为“nishioki”。) 啊!我几乎叫出声来,我的脑子里刹那间风起云涌。没错!我对那个地名有记忆,确实有记忆。 “从地理位置上看来,西荻离你醒来时的高圆寺的公园很近。我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所以立刻到杉并区的西荻洼一带,走访当地的出租公寓和大楼住宅,探听到:住在西荻五丁目,吉野公寓二O一号室的人,前一阵子出了问题。” 过去的记忆好像即将蜂拥而到,让我感到害怕。我沉默了。 “那里的人告诉我:住在吉野公寓二O一号室的人,今年三月出了车祸,被送到附近的山田外科后,却在住院期间失踪了,还引起了相当大的风波。 “我马上去拜访山田外科,询问那个失踪伤患的事。医院的人告诉我,照顾那个伤患的看护叫石川,因为发生病人不见了的事情,所以已经引咎辞职了。 “于是我又去看护工调解中心,了解石川的情形。可是那里的人嘴巴很紧,不愿多说和工作有关的事。但是却信口说石川的女儿良子出了车祸,丧失记忆了;真是一报还一报。另外,我从和石川要好的一位阿姨口中,得知石川的丈夫叫井原源一郎,长子名叫秀司,从小就有神童之称,眼看就要当上医生了,却发生车祸,撞伤了人。 “除了秀司外,她还有一个女儿名叫良子,和一个天生智能不足的小儿子阿治。那位阿姨还说:隆子以前拉过保险,她丈夫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想要和她离婚却又舍不得给钱,所以隆子和她的子女的经济非常困难,现在处在几乎就要全家自杀的状况。 “既然全家已经处在几乎活不下去的状况了,如果自己还有点什么能力,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挽救吧?想想你在元住吉的生活,答案便很明显了。他们的办法就是利用你。 “至于利用你来干什么呢?这一家人既然为钱所苦,所以当然是要利用你来得到金钱。从这个计划所耗费的时间与努力看来,他们想要的,当然不只是井原皮包里的金钱,而是井原的全部财产,所以要你做的不是抢夺,而是杀人。让井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应该就是他们的目的。 “再来说你的这一部分。那天我在元住吉车站遇到你的时候,你张皇失措,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既然他们的计划是利用你来杀死井原,但是从你那天狼狈的样子看来,你的杀人行动不仅失败了,还让阻止你杀人的人受了重伤,并且不知道受伤的人被送到什么医院了。那个人是谁呢?之前我已经说过了,除了良子之外,别无他人了。如果这一切的计划,都是秀司的安排,再想想他的目的,我认为他会利用你找不到良子这一点,进行第二次的杀人计划。 “所以你才会带着散弹枪,想冲进井原的家里。我曾经假冒区公所的户籍调查员,到川口市的井原机械制作公司,询问出那家公司社长现在的住所,然后赶去你的公寓,可是你已经不在了。我想你一定是去袭击井原了。 “那时已经很晚了,已经没有电车,一时也叫不到计程车,为了阻止你,我只好硬向认识的人借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井原家。还好赶上了。 “我最遗憾的是,错过了当面请教益子秀司的机会。不过,也没有办法啦,谁叫我把拯救重要的朋友的事,摆在第一位呢?咦?” 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 “请进!” 御手洗大声地应门。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竟然是益子秀司。 御手洗似乎也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没有多久,他便以非常愉快的声音,站起来说:“请进请进。要来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我只是送这个东西来。”益子秀司的语调黯然,声音低沉,说,“因为刚才在医院时,这位先生没有收下这个东西。” 他说着,把刚才在向岛的救生会医院玄关旁,曾经拿出来的白色信封,再度递给我。但是看我不接,便把那个信封放在刚才御手洗坐过的桌子上。 “你特地送这个来?”御手洗问。 “我觉得有必要这样做。” 他的声音仍然很低沉。他没有戴眼睛,头发有点长,但一点也不油腻,脸上有胡渣。 这个男人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谋吗?我感慨地看着眼前这个瘦瘦的青年,心里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敬意,只是觉得非常疲倦。我感觉到他也同样感到疲惫。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益子问御手洗。 “御手洗洁。”御手洗简单地回答。 “御手洗洁吗?我记住了。那么,我告辞了。”益子转身,朝着微开着的门走去。 “请等一下。” 听到御手洗的话以后,益子立刻回头,很快地说:“你想怎么处理我,是你的自由。但是,你没有证据。” 他说的话,让我想到这个人曾经闯进我的房间,也是那本笔记簿的原创者。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何况,要不要处理你,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能决定这件事的人,是这边这位益子秀司……不,或许说是石川敬介。” 在御手洗的手势指引下,秀司看了我一眼。我轻轻地摇摇头。 “我对警察做的事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御手洗说。 “我没有那种心情。”益子秀司一说完这句话,就转身,想离去。 “一句话就好。你现在的心情如何?”御手洗固执地想和益子秀司说话。秀司虽然已经背对着他了,他仍然不放弃。见秀司停下脚步,他立刻又说,“你恨我破坏你的计划吗?” 秀司闻言回头,面向着我们,说道:“我不会怨恨良子,所以,我也不会怨恨你。” “原来如此。” “我只想问问你的名字。” “这是我的光荣。我还可以再问你的出生年月日吗?” 益子秀司沉默了一下子之后,还是回答了:“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是吗?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记住我的名字,也让我记住你的出生年月日吧!还有,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反正死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以以后就过一天算一天了。”说完这句话,他又转身要走了。御手洗快步过去,像一位面对身分地位比自己高的贵族骑士,非常恭谨地为秀司开门。 “或许我们会再见面呀!益子君。”御手洗手握着门把,好像对老朋友般地说着。 “最好别再见面了。”益子秀司的回答却非常冷淡。不过,他本来已经要踏出去的脚,却停了下来,看着御手洗的脸,说,“你刚才问我心情如何,对不对?” 御手洗点点头。 “我觉得我是从头到脚都被噩运笼罩,永远麻烦缠身的男人。我也像一只全身都是跳蚤的狗,必须随时用后脚来搔痒。当我身上一只跳蚤也没有的时候,我才会忘记我是狗。” 益子一边说着,一边还露出自嘲的笑容,然后就走向垃圾场般的走道,从我的视线消失了。御手洗这才关上门。 我拿起益子秀司留下来的那一封信:心想:他可以不用来这里的,为什么还特地跑来呢?这封信指名是要给我的,里面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拆开信封后,我把手指伸进去,拿出里面的信纸。 “敬介:” 一打开信纸,就看到开头的这两个字,字迹小小圆圆的。好怀念呀!这是良子写的字。这不是益子写的信,而是良子写的信。 第三十七章 敬介: 我欺骗了你。我利用丧失记忆的你,来杀死我那个可恨的父亲。拟定这个计划的人,是我的哥哥,我也参与了这个计划。 我的父亲真的很可恶。自从他来到东京,变得有钱了以后,家里除了母亲与我们兄妹外,总是还有别的年轻女人。为了这些年轻的女人,我们住的房子里,甚至多做了一个出入口。更可恶的是:家里有时不是多出一个女人,而是多出两个女人。 毫无疑问的,她们都想赶走自己以外的人,所以生活中只要一有点不如意,她们就会藉机对着父亲哭诉。她们尖锐讨人厌的声音,和母亲无奈的灰暗表情,就是我青春期的回忆。 我母亲的左耳已经不行了,原因就是被我父亲打破耳朵的鼓膜。明明是他自己做错事,他却总是以暴力来解决。 然而,杀人实在不是人做的事情。当我知道“爱”是什么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曾经想杀死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有那种想法是不能被原谅的,所以我觉得自己没有爱人的资格。但是,现在的我除了爱以外,什么也没有;对我而言,爱你,就是一切。 可是,我还有一个弱智的弟弟,我需要金钱来帮助弟弟成长,虽然我想对你说出实情,可是话到喉咙了,却怎么样也说不出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破坏了这个可怕的计划之后,我会有什么后果呢?我不知道。不知有多少次,我真的想让你知道这个计划,让你来决定我的一切。 我的哥哥有着恶魔一样的脑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所拟定的计划,可以说是钜细靡遗,非常完善。他对我说了很多,例如:我不在的这四天,如果你没有去西荻的话,那要怎么办;如果你没有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而直接去区公所询问的话,那要怎么办……以前,这个聪明的哥哥让我很骄傲,但是,现在却让我觉得很害怕。 四天后,如果我回到房间,发现你不在了,表示你去杀我父亲了。我不敢把这封信直接交到你手中,所以只好把它放在柜子抽屉里。 我相信御手洗先生的占卜,我想我会像他说的那样,死于暴力之下。我想如果我不能阻止你去杀人,就算哥哥的计划成功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决定以我的身体去投保,万一哥哥的计划失败,我家也可不必再担心经济的问题。 我是个坏女人。过去糜烂荒唐的生活,并不曾让我感到自己可悲,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我总觉得女人都一样,不论是谁,一个失足,就可能跌落地狱;女人是有缺陷的人种。可是,我也有不能原谅自己之处,那就是哥哥还在担心这个计划的成功率与危险性,犹豫着要不要付诸行动时,是我在一旁鼓吹,劝他立即行动。我为什么会那样呢?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那么坏。那时的我,脑筋一定是不正常的,一定是疯了。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这一段日子,让我回忆起那些早就被我遗忘的纯真感情,也让我找回童年时那种天真、认真的心情。可是,这对我的母亲和哥哥而言,是一件不幸的事吧? 这个计划要开始之前,我的哥哥曾经好几次对我说:你有弱点,你会爱上他的。但是,我对哥哥的话嗤之以鼻。那时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所以我对他说:这个计划一定会贯彻到底的,谁也不能让我半途而废。 以前我所认识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认识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都不好,下意识地想报复男人。这大概就是我赞成这个计划的原因。可是,仔细想想,我在酒店里工作,遇到的男人当然都不太可能真心待我;而且在这个行业里做久了,男人在我眼中只是可笑的欲望肉体,我怎么可能爱上男人,或真心喜欢一个男人呢?我无法想像我也会有那样的感情。从很久很久以前起,我就忘了“爱”的感觉。 可是,你和我以前所遇到的男人不一样。你对我真的很好,真心地爱护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那颗原本已经结冻、变硬的心,慢慢地融化了。我内心的转变,是因你而起的,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早已超脱语言可以形容的范围。如果你果真因为我,而成为杀人凶手,那我是绝对活不下去,也不打算活下去。 我不说请你原谅我,我只求能够阻止你杀人,不让你成为杀人凶手。 我说我高中以前一直住在松岛,那是假话。其实我的父亲井原源一郎,和我的母亲,都是盐釜一带的人氏,我的小学时代确实是在松岛度过的,但是自从父亲在东京找到工作后,我在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就举家搬到东京了。那时父亲说的话,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着。他说:待在这种乡下地方不会有前途,我们去东京吧!在东京盖间大房子,过豪华的日子。 有一次我们在房间听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我一时大意,脱口说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松岛,后来又说高中的时候也住在松岛,其实小学以后,我就离开松岛了。如果那时我不说谎,并且乘机说出实情就好了。 到了东京以后,父亲的运气变得非常好,但是母亲和我们的运势,还留在松岛的时代。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就在我们觉得阿治不太正常的时候,父亲把我们赶出家门。哥哥当时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却必须去打工,帮人家做检查,勉强维持家计。 那时哥哥的内心一直很苦闷,有时难免出现自暴自弃的举动,最后终于发生开快车,出车祸,把人撞伤了的事情。其实哥哥的驾驶技术并不差,那时是喝了酒,又超速驾驶,才会撞到人;虽然,被撞伤的人也有不够小心的问题,可是,撞人的人总是比较理亏。 结果,在受伤者家人的严厉指责下,哥哥的性格就更阴沉了。 在哥哥出车祸以前,母亲偶尔也会出去工作,但是,车祸以后,母亲的责任就加重了,她必须全力地去工作。那时我才刚进高中,母亲虽然劝阻我不要休学,可是我还是离开了学校。 从此我做了很多个工作,那些工作都让我非常不愉快。其实我不想说太多这类的事情,因为好像在为自己辩驳什么似的。 可是,我还是要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帮助你早点忘记我。我当过酒店的小姐,也做过模特儿,更被包养,当过人家的情妇。包养我的人是个美国人,那时我住在横滨,就在我们去过的山手十号馆的附近。被包养的那段时间很短,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惨,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好像在享受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牺牲的感觉,并不以这些牺牲为苦。 然而哥哥和母亲并不这么想,他们怨恨让他们的生活陷于困窘之中的世间、命运与别人。可能是因为这股怨恨的心态,让他们产生了复仇的意念吧!啊,不,或许不是什么复仇的意念,而是自暴自弃的心理。尤其可以从我哥哥的身上,看到显得冷静,却极度自暴自弃的心理。他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了,对他而言,现在就是最糟糕的情形。 我的哥哥一向瞧不起世人,觉得世人都是没有思考与意志力的无能生物。我觉得他读了医学院后,他的这种想法更加明显。 我在酒店工作的时候,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显然并不正确。遇到你和御手洗先生后,我才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各种不一样的好人。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里唯一的愉快回忆。我无法从以前的生活里,找到可以让我同样感到高兴的事。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高兴,那是因为我忆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松岛那段时间发生的事,那个时期同样也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不过,倒是有一件难忘的事情。 中学要转学时,班上的同学为我举行饯别会,也邀请了别班的老师来参加。我很喜欢那个老师,说了一段让我永远难忘的话。 他说:每一个女孩子的小指头上,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红线的另一边,系在将来结婚对象的身上。 他的话让我很感动。于是我把这段话藏在心里,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我想:从我的小指头上延伸出去的无形红线,或许就系在东京的某个男性身上。不,不是或许,我认为应该就是。 可是,我在东京的生活并不好。父亲虽然走好运,非常成功,母亲和我们却噩运连连,日子愈过愈苦,好像跌入人间地狱。 没有钱,日子就很困窘,我每天都生活在无暇思考自己未来的忙碌之中,哪有时间去想老师的话,那段话当然也渐渐不再被我想起。直到认识你,和你在一起生活以后,我才又想起了那一段话。曾经被我遗忘的纯真时代的感觉,也回到我的生活里了。我真的太高兴了。 我小指头上的红线,一定是和你绑在一起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就非常非常的高兴。我希望我能更早认识你,可惜天不从人愿。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月,却已让我得到极大的聿福。能够和你共度我人生中的二十岁生日,让我更加感激你与神。真的真的谢谢你。 因为我是一个坏女人,所以我不敢奢望可以得到你的信任。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很清楚自己对你的爱,这就够了。 我深深爱着你。以后就算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你也一定要打起精神,连我的份也要加进去般地,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良子 这是怎么搞的?我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看着良子的信,我却泪水决堤,眼泪模糊了我的视觉,几乎无法再看信。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这个大男人,却无力阻止这件悲剧呢?我一辈子后侮也后悔不完,以后只要一想到这封信,我的心情就会像现在这样,会有无穷的后悔与流不完的眼泪。良子在荒川的堤防下,阻止我杀死井原源一郎时,叫我回家后,立刻找出来看的东西,就是这封放在柜子抽屉里的信。 我的身心俱疲,整个人轻飘飘,空空洞洞的,脑子里唯一的感觉就是:昨日还在我手掌中的珍宝,却因为我的一个疏忽,就消失无踪了。 愣愣地流了很久的眼泪之后,我突然想到刚刚特地送这封信来的益子秀司。 他刚才说:“想怎么处理我,是你的自由。但是,你没有证据。” 这封信不就是证据吗?他明明知道这一点,但是想到写下这封无奈的信的妹妹,终究无法狠心撕毁这封信吧?明知自己的危险,却冒险单身来到有如敌营的这里。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他不失为一个有骑士精神的人物。 收拾一下悲伤的心情与泪水,我叹着气,深深感觉到这件事情里,其实并没有任何人是坏人。然而,是什么东西促成这个可怕的计划,酿成这次悲剧的呢?还有,我又从这件事里,得到了什么教训呢? “信封里好像还有东西。” 御手洗拿着信封说。我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御手洗递出来的信封,并且把手指伸进信封里。确实有东西在信封的底部,摸起来硬硬的,好像是小手册之类的东西。我把信封倒过来,上下甩了几次,也没有把那个东西甩下来;再度用力甩一甩之后,一本对摺的,像小记事簿的本子,落在我的左手手掌上。 打开来看,是一张驾驶执照。照片上的脸我很熟悉,那就是我。再看住址栏:杉并区西荻北五丁目1-15,吉野公寓201。出生日期栏上的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九日。我急着去看姓名栏:石冈和己。 “终于可以准确地叫你的名字了。石冈君。” 御手洗站在我身后,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手中的驾驶执照,开玩笑似地说道。 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住的公寓的名字、那里的景观、曾经被我遗忘的房间的情形,和我在那里的生活的点点滴滴。 原本属于灰色系的视觉领域,突然从某一个角落开始出现色彩的变化,红色的、蓝色的……种种鲜艳的颜色跃入我的视觉之中。不过,这种改变并没有让我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昨日以前和良子共同生活的种种,一幕幕飞跃过去。那是一场漫长而甜美的梦。 啊,我得救了。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升起。刚才伤痛欲绝的心情与表现,并非夸张的演出,而是事实的陈述,可是,这“得救”的一念兴起时,我走出了无法形容的哀痛,我觉得明天我还会活下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是梦中的故事。 我急着寻找在异邦结交的朋友,我怀疑他会和梦境一起消失。因为他的言行和现实世界不大一致,非常像只有梦境才会有的人物。 但是,御手洗仍然站在那里,站在我的手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 经过一段长而痛苦的时间后,我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最让我觉得痛苦的事情,是我的年轻与不成熟。如果我不是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地任人操纵,我应该有机会救良子的。真的,应该有很多机会的。 我和良子共处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但是,在她苦恼的时候,我却像站在数公里外,拿着望远镜,窥视着她苦恼的陌生人。 我一再回想那件事,每次想每次懊悔。良子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温柔的言词,还是强悍的拥抱,在那段有如暴风雨的日于里,我除了大声呐喊“为什么”外,只是无力地看着她,没有做出任何可以帮助她的行动。 可是,这个事件帮助愚蠢的我长大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人世间愚蠢而无聊的利害之线。这个世界由无数的线纠缠而成,我们要挑选、区别这些美好的线和丑陋肮脏的线,然后拆解它们,再织出一匹属于自己的绸缎来。 现在回头再想,在这个事件里,我根本就是一具没有自主能力,任人操纵的傀儡。有人拉动数条从过去延伸而来的线,把那些条套在我的身上,巧妙地拉动绑在我身上的线,让我跳着杀人的舞蹈。 可是,一条操纵者也没有想到的意外之线,也纠结在这些线条里面。如果没有良子手指头上的那条红线,就算有御手洗这位巡视异邦之地的唐吉诃德的努力,我还是会在荒川的堤防上,成为杀人犯。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良子小指头上的红线另一端,确实系在我的身上;只是,这条线太纤细了,为了救我,线断了。 这将是我唯一的悲剧,今后我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再发生这种悲惨的事情。我发誓,我绝对再也不要了。我现在的心情,就如御洗那时说的话:“来点有精神的音乐吧!” 因为我再也不想听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了,所以就把那张唱片沉到横滨的那条运河里。我也没有参加良子的丧礼,我只想记住她活着的时候,拥有她活着时记忆就够了。 事件结束了,没有任何警员或保险公司的调查人员上门来找我,我对这样的情形感谢万分。 不过,隆子是否能够拿到良子死亡的理赔金呢?我的心里相当在意这件事。 良子的死因是刀伤,要争取到保险的理赔,恐怕很麻烦吧?或许聪明的秀司自有办法可以取得赔偿金吧。 沉静的音乐响起,我的脑海必定出现骑着摩托车,英姿飒爽的御手洗。 ---(完)--- |
相关类型: | |
推理小说 全文阅读(共250条信息) |
|
相关信息: | |
绫辻行人-咚咚吊桥坠落(推理大师的噩梦) 东野圭吾-黑笑小说 折原一-沉默的教室 岛田庄司-御手洗洁系列之御手洗洁的问候 东野圭吾-我杀了他 | 东野圭吾-秘密 东野圭吾-信 东野圭吾-同级生 S&M10有限与微小的面包-森博嗣 首无·作祟之物-三津田信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