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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田荘司《龍臥亭殺人事件》上? 作品/《龍臥亭殺人事件(上)》 原名/《龍臥亭事件(上)》 作者/島田荘司 插画/ 译者/刘珮瑄 图源/阿宅 录入/校对/诗音 转载请随意 但请注明出处:泉川生徒會 http://www.cnfmp.net/bbs 为尊重劳动 请勿删除以上信息 龙卧亭杀人事件(上) RYUGATEI JIKEN Vol.1 作者:岛田庄司 Soji Shimada 译者:刘珮瑄 出版: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初版:2006年9月 ISBN:978-957-33-2272-6 特价:新台币299元/港币100元 导读·岛田庄司的日本社会犯罪史 导读 岛田庄司的日本社会犯罪史 既晴 Ⅰ 对台湾读者来说,一谈及岛田庄司,最为津津乐道的两部作品,一部是他的出道作——御手洗洁探案《占星术杀人魔法》,一部是吉敷竹史探案——号称幻想与现实完美融合的《奇想、天恸》。诚然,这两部作品确有杰出之处,也足以堪称他的两大代表作,不过,若是以创作的角度而言,我则认为,岛田还另有两大代表作。 一部是《斜屋犯罪》,首度以怪奇建篥为故事舞台,日后启迪了绫辻行人创作《夺命十角馆》,掀起延烧至今的“新本格”浪潮。 另一部是《黑暗坡的食人树》,立基於《斜屋犯罪》的创作成果,但却更进一步超脱了篇幅的惯例,跨越了国境的藩篱,扩张了知识的应用,开启“巨篇推理”浪潮。 至今将届满二十年的新本格浪潮,虽然起初只是一个商业宣传的用语,究其内涵,也只不过是现代作家所创作的本格作品之代名词而已,与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时代的本格作品,实质上似乎没有太大差异。 然而,若以岛田自己的创作理论来陈述,《斜屋犯罪》与《黑暗坡的食人树》,正足以象征新本格浪潮的两大“本格之器”——所谓的“器”,是指有如公式一般的模型,故事架构虽订有通则,但细节则可以自由发挥。简言之,做为类型小说的推理小说,追求的是作者与读者的共识。有了合适的“器”,作者易于发挥,读者也乐于接受,可说是皆大欢喜。 然而,尽管使用“器”有许多好处,但要创造出新的“器”,却是一件困难的事。 例如,横沟正史所创造的“金田一耕助”探案、西村京太郎的“十津川省三”探案,分别将乡野奇谈及铁路旅情和推理小说作了新颖的融合,除了作家自身大获成功以外,也引来的大批的后辈追随。这就是成功的“器”。 观察新本格浪潮的诸多作家,或许行文风格、创作理念大有差异,但读者每年都可以见到根据《斜屋犯罪》与《黑暗坡的食人树》的原初典型发展出来的新作,这正足以证明岛田在“器的创造”上,确有独出胸臆之处。 发表《黑暗坡的食人树》以後,岛田不仅持续以“新·御手洗”系列的《水晶金字塔》、《眩晕》、《雅特波斯》等作,运用、极化自己创造的两个“器”,也持续深究、研探“器”的本质,发表了许多创作理论。 “新·御手洗”在岛田的努力不懈之下,终于进展到极致,在《雅特波斯》画下句点。随后,岛田与评论家笠井洁共同发表了《日本型恶平等起源论》,以及《世纪末日本纪行》、《秋好事件》等非小说创作,目光暂时转往日本人论、死刑废除等议题。 在暌违《雅特波斯》的三年后,在小说创作蛰伏以久的岛田,将两个“器”的精髓凝铸到极限,发表了本作《龙卧亭杀人事件》。怪奇建筑物化身为盘据山林的卧龙,上下两册的篇幅也雄然超过千页,是当时岛田作家生涯的新巅峰。更重要的是,岛田在“器”的领悟上也得到了最后的结论,并应用在《龙卧亭杀人事件》中——这称为“守则复用型”的本格推理创作。 Ⅱ 在《本格Mystery宣言Ⅱ》中的〈守则型创作的光与影〉,岛田以“〇〇七情报员”为例,分析了詹姆士·庞德的系列电影为何数十年风靡全球、历久不衰的原因。 例如,在电影开场之初,必须以节奏紧凑的小事件来彰显庞德的能耐;相同的,负责电影主轴情节的犯罪阴谋首脑,也会在开头的另一个埸景展现实力。 接著,英国情报局必须发现一项国际阴谋,而〇〇七是唯一能够阻止阴谋的人。 至於做为冒险主体的舞台,则必须是对欧美观众而言是神秘的、充满想像空间、暗藏危机的异国秘境——像是中南美洲、非洲、东欧、亚洲等地。抵达有如观光胜地的舞台,娓娓响起全球当红歌手咏唱的主题曲。 在冒险的过程中,势必要搭配耀眼夺目的美酒珍馐、帅劲十足的高级跑车、尖端前卫的科技道具,以及艳丽火辣的性感美女。 故事的最后,必须是〇〇七单枪匹马深入敌境,将阴谋份子的总部一举歼灭。也就是说,前进的种种因子,构成了詹姆士·庞德系列电影的畅销公式。 从这样的角度观之,若要应用“器”来创作,就必须分析“器”的组成因子,然后在每个因子中加入作者的创意,成为作者易于发挥、读者乐于接受的公式化作品。不仅风格得以统一,公式还可重复利用。 这就是“守则复用型”的创作方式。 相信一般读者一定很熟悉,在欧美古典黄金时期的发展过程中,也曾出现过诺克斯的〈推理十诫〉和范·达因的〈推理小说二十则〉,内容涵盖诸多条件与限制,同样可以视为一种“守则复用型”。 岛田提到,若以绫辻行人的“馆系列”做为创作目标,自然就该将“馆系列”的复用型守则分析出来;又因“馆系列”代表了新本格浪潮,所以他将分析后的复用型守则,称之为〈新本格七则〉。 〈新本格七则〉发表之后,理所当然地引来不少批评。毕竟,小说创作常有例外,是不可能囊括所有事例的。不过,〈新本格七则〉仍然有其趣味之处,试摘录如下,做为参考。 一、事件的舞台必须是封闭空间,例如孤岛或暴风雪山庄。登场人物无法自由出入,也必须排除拥有先进鉴识技术的警方。亦即,必须保证只有逻辑思考才能破案的必然性。 二、屋内的各房间都要能够上锁,属于重视隐私的建筑物。 三、屋宅的主人或客人,全员在小说开头都必须介绍给读者,凶手就在其中。 四、发生了各种事件,并导向血腥的惨剧。 五、侦探登埸,是后来才出埸,或是一开1就在屋内都可以。 六、惨剧依然继续发生,但凶手的身分依然不明。侦探开始提出推理,读者可以跟着斗智。 七、侦探在故事最后指出凶手,必须是令读者意外的人物。若无法做到,就不能称为成功之作。 我认为,尽管称为公式做法,仅管模式看起来似曾相识,实际上创作出来的杰作依然所在多有。因为“守则复用型”的关键,并不在公式本身是否严格地具备所有作品的特征,而在如何善用公式来创造新意。 岛田不仅力排众议,为〈新本格七则〉大力辩护;在《龙卧亭杀人事件》的后记(本书并未收录)里,也提及撰写本作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要写出“守则复用型”的推理小说。 但是,依据评论家千街晶之的说法,读完本作之後,会感觉到这是一部“守则复用型”作品的读者,却似乎是不多。 这又是为什麽?因为,稍不留意的读者,恐怕会忽略掉岛田没有特别解释的创作真意。 Ⅲ (下文或有揭露本书故事情节,请读者自行斟酌是否续读。) 尽管岛田根据守则型创作的特征提出了〈新本格七则〉,但《龙卧亭杀人事件》显然并不是以〈新本格七则〉为“守则复用型”的作品。 由於这部作品提到了日本社会犯罪史上的重大刑案“津山事件”,这可以说是岛田创作本书的关键线索,此处暂且先略为简述“津山事件”。 “津山事件”发生於一九三八年的冈山县津山市附近的苫田郡西加茂村,当时二十一岁的都井睦雄,以猎枪及日本刀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杀死三十人,最後逃入深山内饮弹自杀。极短时间内的大量杀人,不要说是日本,就算是全世界,都是很罕见的犯罪事件。 “津山事件”曾被横沟正史改编于《八墓村》中,岛田既与他同属本格派,《龙卧亭事件》也与“金田一耕助”探案精彩出现的舞台冈山县相同,因此千街晶之认为本书是岛田从横沟正史的作品中寻找出复用型守则而完成的。 不过,我的看法稍有不同。 事实上,以津山事件为题材的作家尚有另一位社会派大师松本清张他在罪案实录短篇集《推理小说的系谱》中,首篇〈驱往黑暗的猎枪〉就是以纪实形式来记述“津山事件”的杰作。 《龙卧亭事件》绝非仅仅如同《八墓村》般利用了“津山事件”做为虚构的故事骨架,相反地,它以大量篇幅细腻地叙述了“津山事件”的始末,洋溢著罪案纪实的色彩。甚而,整个大量杀人事件的始末,延展到更早的“玉之井分尸命案”、“增渊事件”、“阿部定事件”等残酷猎奇的真实刑案,翔实地反映了当时日本社会的阴暗面向。 换句话说,岛田所使用的复用型守则,并不止于横沟一端,更加入了松本清张的写实技巧。自从《奇想、天恸》後,《龙卧亭事件》是“幻想与写实交相融合”手法的再次突破。 而,试图将两位前辈大师的特长共冶一炉,加上千页以上的宏大篇幅,岛田的写作企图与格局也真令人叹为观止啊! Contents 第一章011 第二章086 第三章168 第四章236 第五章285 必要插图 01龙卧亭全景 第一章 1 一年多前,御手洗洁把我一个人丢在横滨马车道的旧公寓后,人就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他偶尔也会捎封信来,但不是从北欧的某个城市就是从莫斯科,对我来说都像是世界尽头般遥远的国家。而他写给我的信,其内容不外乎是“快寄点钱给我!”要不就是“从我房间书架最上层数来第二层最右边的那本书,影印其中的第几页到第几页,赶快寄到以下的地址给我。”总之,全都是些事务性或是没头没尾的要求。 不要以为这样也没什么,他还会以“不准打电话给某某某”、“赶快将这封信寄给某某某”、“内容要写成以下这样”之类的口吻命令我,说得难听点,我简直就是他在日本的佣人。御手洗似乎有好几个人像我这样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供他使唤,这让我想起和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总会收到许多从不同国家寄来署名给他的信件,当时我觉得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像我一样,战战兢兢地随时待命吧! 我发现御手洗滞留日本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了,他回到了原先优游于世界的生活形态,或许为了即将来临的这一天,他才在横滨刻意和我做朋友,我最近一直在怀疑这件事。像御手洗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居然能在日本这地狭人稠的国家待上十几年,真可以说是奇迹呢!所以,他按照原订的计划,又回到了世界的舞台,并迈入新的时代。反观我,却是毫无改变,真令人汗颜啊。 其实,我在东京也不是没有称得上麻吉的朋友,只不过他们全都结婚了,而且还有一、两个人已经当了爸爸。放假时他们通常都要陪家人,所以几乎没有人会理我。最近我也和正常人一样,开始与女性朋友交往,但御手洗却从地球的尽头寄来一封信,要我不可以打电话给这个女人。 我只好每天晚上勤奋地爬格子,睡到早上十点左右才起床,然后再开始洗衣服、打扫房间,接着便散步到伊势佐木町的百货公司,吃一顿便宜的午餐后,就搭电梯到地下的食品卖场,挑些晚餐的菜肴,这些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然后,我就抱着纸袋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要不就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看海或喷水池,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听说最近有一种漫画,画的就是我这种生活形态的人,其实我的生活就和那种漫画没两样。 我常常会想,活跃在世界舞台上的御手洗,还有我的好朋友松崎玲王奈,一定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只要一想到自己像这样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不久之后就五十岁、六十岁……最后死去,我就会为自己的生命感到不值而落泪。我和他们两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会说英语,所以没办法离开这个小岛。但即使是在横滨的街上,偶尔也会有老外跟你说话,虽然对方说的英文应该不会艰深到哪去,可我就像全身无法动弹般奋力抵抗,不断冒冷汗,连一句英语也说不出口。 我想,或许是我的头脑在语言方面有缺陷,也可能是负责这部分的大脑线路故障了。曾经有位外国女子还以为我是聋哑人士,对我比手语呢!但是我不知道“我不是聋哑人士”这句英文该怎么说,所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御手洗也对我说过,我和他一起生活,只会让我显得更没用,甚至完全丧失自信,而且变得越来越依赖;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所以我只要小心不给朋友添麻烦就好了。其实我以前的个性和现在差不多,但是还不至于这么颓废,因为身旁一直有个天才般的朋友,所以就变得异常自卑,甚至已经定型了。 在发生地下铁毒气事件而变得纷纷扰扰的一九九五年春天,应该是在我快要完全颓废之前吧!如同我前面所写的,就在我过着有如自闭老人般的日子时,突然有位年轻女孩来找我。 她的名字叫二宫佳世,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一开始,她并没有告诉我她的年龄,所以当我面对她时,心中总不断在猜测她到底几岁,虽然她有张天真烂漫的脸,却又常常会陷入深思,或是变得表情凝重,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往往会让人觉得她像中年妇女般老气。不管怎么说,她还算是个可爱的女孩。 御手洗不在国内的消息,读者们都很清楚,所以来马车道公寓拜访的人也少了许多,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自然会觉得很高兴。 二宫佳世也知道御手洗不在国内,但是她似乎以为我很常和御手洗联络,所以才会来找我。事实上,通常都是御手洗主动和我联络,我是没办法联络到他的,因为御手洗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即使他连续两天打电话来,也有可能接下来超过三个月音讯全无。 姑且不论这些了,总之,这个奇怪的事件就是这样开始的。读者们慢慢看下去,应该就能立刻了解,我完全没有夸大,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离奇事件。每当我想起这个一开始完全看不出任何意图,而且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事件时,我就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愉快。当然,找不到凶手的诡异,也是令我感到不愉快的原因,这只能看做是一件没有人性的恶魔所干的好事,极尽凶残、令人为之鼻酸,而且是充满灵异现象的连续杀人事件。总之,很难相信这是人类所为的杀人事件。但是,若不谈及这个事件本身,其实有些地方还是满令人怀念的,这次的旅行,以及所住的陌生乡下城镇,都让我感到非常快乐。 话虽如此,但一再发生的杀人事件,对我这个典型的日本人而言,还真是难以承受。即使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世界上真的会发生这种事,这可说是人类陷入极度疯狂后的产物,也是我所写过的事件当中,最为骇人听闻的。 因为我身处于事件的漩涡中,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法将这次的事件源源本本地写出来,只要一回想,就只能不断的叹气,但我知道这个事件有写成书、公诸于世的价值,所以才会开始动笔,不过,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相同的事件了。 2 二宫佳世走进我一个人住的房间,她好奇地环顾四周,接着便说:“御手洗先生果真不在呢!”当我点头回应时,她便盯着我的脸看,问道:“你不会寂寞吗?”我回答:“不会。”于是她又说:“又在逞强了呢!” 最近我已经慢慢习惯了,只要是年轻女性来访,第一次见面时几乎都会碰到这种情形。虽然是初次和对方见面,但她们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一样。 事实上,那些女人对于我的事都了若指掌,她们在和我见面之前,已经开始想像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对于这种情形,我虽然感到有些困扰,但也因为如此,我就不用去思索如何打开话匣子,这点倒还值得庆幸。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问。二宫佳世点点头不发一语,然后她舔着手指,说她受了一点伤。她的样子像极了小孩子,我觉得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有些奇怪,感到有些不安。 “但是,御手洗不在耶,我恐怕……”我说。于是她又说:“没关系,石冈先生也可以。”我听了她的回答,有些高兴。 “如果你真的不能帮我,可以请你去问御手洗先生吗?” “这个……”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不过有困难而已。御手洗目前的联络地址是奥斯陆,但这并不表示他现在一定还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吗?” “石冈先生,你相信灵异吗?” “灵异?我连鬼都没看过,也没有亲身经历过灵异事件。” “我也从来没有遇过什么严重的……”二宫佳世开始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才好,因此沉默了片刻。她这样低着头想事情的表情,再加上前额垂下来的刘海,看起来十分有魅力。 “我们家,还有我自己,一直不断发生倒霉的事。” “什么倒霉的事?” “我父亲过世。” “这样啊……令尊是怎么过世的?” “因为年纪大了,他已经六十四岁了。” “六十四岁应该还算年轻吧?” “是吗?”她的想法似乎是,人一旦过了六十岁,就是随时会面临死亡的老人家了。这样说来,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过年时,父亲说他背痛,便叫我帮他按摩背部还有脚底,于是我和弟弟一整个晚上都在帮父亲按摩,等到天一亮就叫救护车来,但送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过世了,医生说他心脏已停止跳动。” “那么死因是?” “心脏衰竭。在父亲过世之前,我母亲也动了手术。” “什么手术?” “摘除卵巢,我自己也是卵巢有问题,所以也动了手术。” “喔,是这样啊?” “还有上个月,弟弟出了车祸,撞到了人。” “这真是太惨了,对方有没有怎样?” “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骨折而已,住院的费用也以保险理赔了。但是我家的房子又出了问题,必须搬家……” “嗯。” “我们家在乡下有间房子,我们本来想要搬到乡下去住,但是去看过之后,发现那间房子简直不能住人,因为又小又旧又脏,庭院也乱七八糟。而且,如果回去乡下住的话,母亲就必须辞掉工作,如此一来,我们家的生活便会陷入困境……” “那把房子卖掉呢?” “那间房子卖不出去的,如果能卖出去就好了。” “嗯。” “陆续发生太多奇奇怪怪的事了,因此我们便想驱驱霉运,所以朋友介绍一位通灵师给我认识,他就住在四谷。” “嗯。”我对她说的故事越来越感兴趣。 “我去见这位通灵师时,他告诉我,我被一个来自前世的恶灵附身了,我的前世是一个因为无法和喜欢的人结合而发疯死去的女人。这一切好像全都是因为我造成的。” “他这样对你说?” “是啊。” “嗯,那你有什么感应吗?” “经他这样一说后,我便常常看见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嗯,夏天的傍晚,我看见一只很大的动物浮在学校无人的游泳池上。” “动物?” “嗯,好像是马还是什么的。还有,在树木的顶端,我看见好多人的脸,然后就全身动弹不得,感觉有人在我脸上吹气。” “吹气?没有其他人在场吗?” “是的。” “有看到他的脸吗?” “因为实在太恐怖了,所以我不敢张开眼睛。忍耐一阵子之后,就消失了。通灵师还问我,最近我应该没有吃坏东西,却常常觉得恶心,是吗?真的是这样,我最近常常感到恶心。” “不是吃坏肚子吗?” “不是,只要一到晚上,我就开始感到恶心,一直觉得想吐,很不舒服。” “嗯,然后呢?” “这就是被恶灵附身的证明。” “恶灵啊……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通灵师要我到大树下,挖出埋在树根附近的手腕,将它供养起来即可。” “啊?”我不太了解她的意思。 “挖什么出来?” “手腕,人的手腕。” “手腕?那手腕在哪里?” “他说就在大树下,还说手腕迷路了,那就是我前世的业障。” 我有一点搞不清楚状况,于是我沉默了片刻。眼前这个人太诡异了,二宫佳世一面说,还是一面舔着自己的手指。 “手腕?……人的?” “通灵师说,凭着自己的感应,我就可以找到手腕所埋的位置。” “你的手腕吗?”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腕还好好的存在着。 “嗯,他说那是我的手腕。” “但是,你的手腕不是还好好的在你身上吗?” “话是没错,但那确实是我的手腕。师傅说,是在高尾山的一座庙名中有个‘仙’字的寺庙内的一棵大树下,好像是楠树的根部吧?上星期日,我便穿着牛仔裤一个人带着铲子去了。” “高尾山的寺庙里?” “是的。” “那你找到了吗?挖到了什么吗?” “嗯,我并没有找到庙名中有‘仙’字的寺庙,但是我看见有间寺庙内有一棵很大的楠树,心想,应该是这里吧?便走进庙里试着挖掘树根,结果,我挖到了一个奇怪的小铁水桶,不过,并没有看到手腕。” “这样啊。”我回答,在我眼前的这位小姑娘让我觉得越来越恐怖,她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我告诉师傅我去高尾山的情形,他只说‘怎么会这样’,然后,今天他又打电话给我了,叫我去冈山县。” “冈山县?” “对,他叫我去冈山,坐伯备线去新见,再从新见转搭姬新线,然后在有感应的车站下车。” “有感应的车站?” “嗯,师傅说我的感应很强,所以,如果走到冈山县的山中,一定可以感应到什么的。” “然后呢?” “他告诉我说,下车后往有河的方向走,附近有一个村庄,在这个村庄的河边有一棵很大的树,在那棵树的树根下一定埋着手腕。” 我开始感到害怕,为什么只要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会听到这么恐怖的故事呢? “师傅说,在河边,一定会有间庙名中有‘仙’字的寺庙。” “可是……”我继续说道:“你说的故事我大致能了解,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被我这么一问,她好像吓到了,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你是希望我替你做些什么吗?” “你的工作不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吗?” “但那是御手洗先生所说的话。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是这样啊?” “嗯。”我充满自信地回答。 “但是……” “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办不到。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我觉得好恐怖,真的没有办法。”我老实地回答。与其打肿脸充胖子,然后才被发现,不如诚实些。 此时又是一阵静默,因此我便说:“我替你泡杯茶吧!”正要站起身时,看见她的脸有些扭曲,我吓了一跳,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怎么了?”我问。二宫佳世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该怎么办才好?”她彷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怎么办?” “我还是应该去挖手腕吧?”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稍微想了一下,便说:“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就去吧,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 “我想要去。” “那你就去啊!” “可是我只有一个人。” “你可以叫你弟弟陪你去啊。” “我不想让他知道,况且他还有工作。” “那你妈妈呢?” “我妈要常去医院看门诊,而且她也有工作。” “那你的朋友呢?” “我没有朋友。我书念得不多,只有中学毕业,所以没什么朋友。就算有朋友,这种事情也不好意思拜托。” “可是这样一来……” “石冈先生能不能陪我去?除了你,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我?”我心中早已有预感会这样,但是当她表明之后,我还是吓了一跳。她说这是无法拜托朋友的事,但她却拜托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 “拜托你。” “但是,我恐怕……”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虽然是因为感到有些害怕,但不想出糗也是原因之一。我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既无行动力又没有推理能力。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也曾好几次目睹命案现场,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因为我根本判断不出真相。和这个年轻女孩一起去冈山旅行,多少有些令人心动,但是到了目的地之后,她一定会对我很失望的,所以最好还是拒绝她。 “拜托,这种事情,除了石冈先生,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应该还有其他适合的人吧?” “没有了,因为我找不到了。” “我真的不行啦,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的人。” 我一直防守着二宫佳世的攻势,但是她很固执。我和她你来我往地交涉了半天,最后我终于叹了一口气。“唉!即使我只能陪在你旁边,也没关系吗?” “是的,没关系,这样就好了。” 我很努力地想用力点头答应她,但终究还是没办法,最后只好轻轻点一下头。之后,我为此感到后悔不已,当初不管怎样我都应该拒绝才对;如果我拒绝了,就不会碰到那么恐怖的事了。 3 但是,和二宫佳世的旅行还是让我觉得很快乐。我们是在三月三十日的中午在羽田机场会合。由于阪神大地震的缘故,新干线有一部分还是中断的,所以我们便直飞冈山机场,再坐计程车到冈山车站。因为没有吃午餐,就在搭乘往新见的伯备线上买了便当,我们面对面吃着,不过电车摇晃得非常厉害,没办法好好的吃饭。 因为我一直觉得这次旅行不会去太久,所以只带了换洗衣物、内衣裤、毛衣、笔记本和一本小说等轻便的行李,佳世也没有带太大的旅行袋。 在到达新见之前,佳世在车上,说实在的,有点吵。当她看到车窗外的站名标示时,便会问我那个汉字要怎么念,不然就是问我“引擎”是什么意思。对于一般事物,她确实是懂得很少,她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生病的关系。 她一直问我关于御手洗的各种事情,但是根本不需要我回答,因为她对御手洗的了解其实不会比我少。她说她已经反覆读了好几遍我所有的着作,又说能和我一起旅行简直就像是在做梦,还说一开始和我见面时,觉得我看起来有点可怕,所以感到很紧张。 听她这样说,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我看不出来她有半点紧张,甚至觉得她从一开始的态度就很从容不迫,好像认识了十年的朋友一样,说起话来也振振有词,我只觉得她似乎在告诉我“不要瞧不起我喔!” 她说她从小就只和女孩子交往,几乎没有和男孩子交往过。当然像现在这样和男性一起去旅行,更是生平第一次。据说她在中学时,在班上遭到同学排挤;如果她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我想我可以理解。虽然她的成绩不好,但她从小就有着强烈的第六感,据说她常常会将母亲的脸看成是狐狸的脸。佳世若无其事地说着,我也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听着,但其实我对她说的话感到非常头痛。 “有一次母亲在厨房煮饭时,好像是因为我的成绩很差而生气吧,然后我们就不说话了,当我看到她突然抬起头时,她的嘴巴周围就这样突出来了,变成了狐狸的脸。” 我一直忍着不叫出声来,但老实说我非常害怕,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种事经常发生,还有全身无法动弹也是,或是在黑暗中,东西会变色。” “变色?” “对,会变成橘色。” “橘色,嗯。”这个还不算太恐怖。 我们终于到了新见。从冈山到新见之间,是以内燃机车拖引着与行驶于东京——久里滨之间相同的电车车厢。但是,等了不到一小时之后,我们又坐上了往津山的姬新干线。 姬新干线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虽然已经不是蒸气机关车,而是拖引的列车,但车厢却是非常古色古香的历史产物,麦芽糖色的木制墙壁,好像涂上了厚厚的历史尘埃,座位原本是用深蓝色的棉绒制作的,现在也完全褪色了。在木制墙壁上挂满了泛着黄光的小灯泡,就好像博物馆的展示品一样。感觉乘客应该会是一些头戴丝帽、留着胡子的绅士们,但我看到的,全都是理着光头的国、高中生。 不管怎么说,让这样的古董在铁轨上行驶,还载着这么多乘客,实在有点可怜。 当天色渐渐昏暗,我们便从新见车站坐进了这样的车厢,这时,我感觉离佳世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近了,不过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这个电车坐起来有些不舒服,已经到了使用的极限了。我在小时候好像也有坐过这种旧型列车的经验,但是记忆已经模糊了。我的老家就在附近的山口县,是在距离海边很近的街道上,最近已完全变成都市了。即使是回老家,也没有机会闯进这样的深山,所以,更不可能会乘坐这样的列车。因为距离都心很近,而且又在海边,所以老家的列车都慢慢现代化了,旧的车辆被淘汰到偏远的地方。我想,列车通常都会在这样的地方完成最后的使命吧!我们现在坐的列车,应该也是接近停驶年限的老兵了。 到新见车站之前,车上的乘客还是以学生居多,但当我们转到姬新线后,学生乘客一下子就减少了许多。从新见发车经过一、两个车站之后,他们也陆续下车了,转眼间,我们所乘坐的车厢便空无一人,应该是进入了没有学校的区域吧! 窗外的夜幕已经低垂,车厢内只有昏黄的灯光照耀着,简直就像是置身废墟之中。我们所坐的车厢的确非常老旧,车厢后连结器的前方,有一间放置了大型方向盘的房间,这个方向盘比汽车的方向盘要大得多,几乎要一个人才抱得住。方向盘与地面呈水平,而支撑的柱子则是与地面垂直的。在以前,只要旋转这个方向盘,就可以连结车厢之间吧!但现在这个方向盘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有趣的是,从列车行进的方向看过去,这个方向盘的后方有一个二人坐的座位,当我们坐在这个座位上时,方向盘就像变成了一张圆桌。就是因为觉得好玩,我们才选择这个座位坐下。虽然和右边的走道之间没有隔开,但是和前方的座位却以透明的玻璃隔开,而且这个有方向盘的小房间,要比整个车厢还高出二、三十公分左右。 我们并肩坐在这个神奇的小房间中,将旅行袋放在置物网上后,就静静地听着列车在铁轨上行驶时发出的沉闷声音。若将上半身靠在生锈的方向盘上,当列车在金属的轨道上行驶时,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金属车轮的强烈震动。姬新线好像是单轨列车,所以常常需要停下来会车,不过,大多都是停在像是车站又不像车站的地方,反正就是距离月台很远的地方。 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窗外是一片漆黑,昏暗的光线照着空无一人的车厢,反射在我身旁的车窗玻璃上,让我们知道太阳已下山了。将脸靠近玻璃一看,会觉得自己的脸好像钻进了一个黑洞,而我们所乘坐的车厢,也已经被黑漆漆的森林包围了。 我开始感到非常不安,我真是太自不量力了,这种漫无目的的旅行,真的很可怕。行驶在伯备线时,我还不觉得害怕,尤其是行驶在新见街道的周边,那里还算有人烟,也看得到旅馆,但是来到这附近之后,根本看不到一间旅馆或是住家。 我们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又没有订旅馆。因为不知道要在哪一站下车,所以没办法订旅馆,但是,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夜越来越深了,我们最后可能会露宿在终点车站的长椅上等天亮。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女人家确实无法做这种旅行,那男人真的就可以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可以看出佳世变得非常沉默,她将额头靠在玻璃窗上,眼睛一直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她一直确信“应该会感应到什么吧!”并等待着。我想问她该怎么做,但是当我看到她严肃的表情之后,我就不敢问这个问题了,因为如果她问我该怎么做的话,我想我也无法回答她吧! 就这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偶尔会有像是住家的灯火从窗外闪过,天色看来已经像是深夜了,但是我看了一下手表,才七点左右。因为乘客全都下车了,所以根本听不到人们交谈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列车长也没来巡视,令人怀疑会不会连驾驶员都不在啊?我们一面听着嘎答嘎答单调的铁轨声,一面静静地坐着,就这样过了很久。 不久之后,我发现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不知道是要靠站,还是要停下来会车。然后,我看见稀稀落落的灯火,也许是住家或街灯,感觉很不真实的白光好像从前方照来,车身速度也慢慢减缓。列车进入了村庄,我感觉最前方的列车好像在煞车,我们所坐的空车厢也摇晃了一下。车子停下来的地方,和我所想的一样没有人烟,好像是个无人车站。隔着走道的右边窗户上,灯泡冷清地发出昏黄的灯光,我可以看到月台上的老旧铁柱,但佳世一直靠着的左边车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坐在她身旁的我知道她变得有些奇怪。很明显地,她开始在接收讯息了,而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在发抖了。 佳世突然转向我,她的表情让我感到非常害怕,全身毛骨悚然。因为她的样子完全变了,脸颊和下巴就好像在深海受到水的挤压般,表情诡异地扭曲着,她的眉头深锁,眼睛睁得好大并泛着泪光,那种被逼的痛苦表情,使我也神经紧张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的佳世,和我之前所认识的二宫佳世完全不同,让我觉得好像是另一个陌生人代替她坐到我的身边来,她的脸和肩膀好像暴露在强烈的寒冷下似的,不停地颤抖。她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怜,使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可能是太害怕了,她开始低声啜泣。 “我看见车窗上有一个穿白衬衫男人的背影……”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石冈先生,麻烦你帮我把行李拿下来。” 我连忙站起来,从网架上将两件行李抱下来。当我将我和她的行李分别抱在腋下时,回头一看,佳世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她蹲在距离我很远的走道上,用极为细微的声音对我说:“我要下车了,帮我。” 当我们到月台后一看,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所坐的列车只拖了两节车厢。我走到另外一节车厢旁边,再次确认里面没有半个乘客。佳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好像不太会走路的样子。 这真是一个老旧的车站,没有任何商店,老旧钢筋的屋檐下没有日光灯,而是吊着一排灯泡。我们慢慢地走,在前方的顶端挂有车站站名的牌子,上面写着“贝繁”这两个奇怪的汉字。 “贝繁车站,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车站……”我自言自语。 贝繁是个小车站,所以连跨越铁轨的便桥都没有,我们是从类似平交道的地方穿越铁轨的,然后再走到没有半个人影的车站内。来到这里之后,佳世就好了很多,也可以正常走路了。当初从列车下来的时候,我很担心她这样下去还能不能继续走路,她越是不安地走着,越是摇摇晃晃。 从列车下来的乘客只有我们两个,而且也没有人再上车,但列车还是一直停在那里,空无一人的车厢好像被周围黄色的灯光沁入一样,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能是要会车吧!如果早知道这样,就不用那么急着下车了。 出口处也没有半个人影,穿过空荡荡的车站走到外面一看,这里也没半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天空中悬挂着半个月亮,清澄的月光洒落在车站前方的广场上。沿着车站前面的圆环,在拥挤排列的小商店后头就是黑漆漆的树林,它们似乎代替人们欢迎我们的莅临,默默地看着我们。 此时,我终于知道今晚有月亮,因为刚才从车窗望出去,就一直看不见月亮。在空无一人的站前广场,我看到了计程车招呼站、餐厅和旅馆。就一个都市人而言,现在才是夜晚的开始,然而这些店家却像台风夜来临一样紧闭着门窗,而且灯火都已经熄灭了。可能是没有客人,所以不得不提早打烊吧?但我却因而觉得沮丧。除此之外,还有一辆老式的巴士点着皎洁的灯光停在那里。 用皎洁的灯光来形容,或许有些奇怪。因为巴士的灯光就是先前描述过的那种泛黄灯泡发出的昏暗灯光,但在整个村落都熟睡了的情形下,这辆巴士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夜总会,让人觉得灿烂夺目。 只要有巴士,就应该会有人吧?就在我想问佳世打算怎么办之前,她已经朝巴士走去了。 老实说,我觉得很惶恐。我想先去前面那间旅馆,敲门拜托他们让我们住一晚,一切等到明天再说,我觉得这才是上上策。所以,我已经开始想像泡着热水澡的画面了,而且这个时候应该还有剩一些菜吧,可以吃顿现成的饭。 但是,佳世毫不犹豫,也没有和我讨论,就直接踏上巴士的阶梯了。她很快地坐上没有任何乘客的巴士中央,我没办法,只好拎着两袋行李,无可奈何地走到她身旁坐下。我感觉到引擎发动了,这也表示,我必须和温暖的澡缸及雪白的床单说再见了。 “你知道这班巴士开往哪里吗……”我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我怎么可能知道,总之现在要先搭巴士……” 我想要小小声地发牢骚。 “通灵的师傅叫我下了电车以后要搭巴士,这样就可以到有水或是有河的地方。” “但是,也不一定非要现在搭巴士吧?已经这么晚了,今天晚上先在那间旅馆投宿,等到明天早上再搭巴士也可以吧?” “如果等太阳出来的话,我就不行了。”佳世的回答很奇怪。我看她并没有发抖,脸部表情也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也不是说不行,但我感应最强的时候,是在太阳下山之后。” “是这样吗?”被她这样一说,我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我本来就是陪她来的。 “要发车了喔!”司机以悠闲的口气说,还带有这个地方的乡音。 “咦?喔,麻烦您了!”我立刻回答。 引擎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随着车身的震动,巴士出发了。这辆巴士一定是一辆老爷车,因为当司机换档时,都会发出快要抛锚的声音,我真希望它就这样抛锚算了。我很明白这是没用的,巴士还是开动了。 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感觉就好像死后要前往极乐世界般。在上车之前,我本来想看一下这班巴士的终点站,但因为急着去追佳世,所以没有看到,再加上巴士内标识终点站的文字打了红色的背光,也看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是最后一班巴士。 “刚才你有感应到什么吗?”我一面忍受巴士的摇晃,一面询问身旁的佳世,并觉得有些失望。 在空无一人的巴士上,黄色的灯光渗进来,感觉不是那么真实,好像在做梦似的。我明明可以清楚感觉到巴士的摇晃,但我还是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彷佛置身在一个很想醒来的梦中,或许是我太累了的缘故吧! 不久之后,佳世又开始发抖了。“刚才实在太恐怖了,我陆陆续续感应到一些东西,我想大声哭出来,却哭不出声音。” “你看到或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看到,也感应到好多,石冈先生,你没看见吗?就在我旁边的车窗上。” “没有,你看见了什么呢?”我问。但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 “就在窗子上……太恐怖了!”她悲伤地说着,用双手捂住脸。“令人不寒而栗,刚才窗户上出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你没看见吗?” 经佳世这么一说,我从网架上将行李拿下来时,感觉好像有看到。 “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他背对着我,两只手拚命地举起放下,好像从网架上取下很多行李放在座位上,但是,我仔细一看,根本就没有行李,只看到他不停地做动作。” 我吓得毛骨悚然,两只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真是不好的预感,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 “不断做着这个动作的男人,一直出现在我旁边的窗户上。但是……”佳世就此打住,就在这一瞬间,我吓得全身冒冷汗,因为我知道这是真实的事。 这时,巴士突然发出很大的喇叭声,我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两位客人,你们要去哪里啊?”司机不时地望着上方的后照镜,以悠闲的口气问道,因为从后照镜里可以看得到我们。 我看了看佳世,这问题只有她能回答,但是她低着头,好像不打算回答的样子。这时,就变成我必须回答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我不得不站起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朝驾驶座走去。 “请问,前面会经过河川吗?”我没头没脑地问司机。 “河川?”司机突然大叫。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河川,是什么河川?” “我也不知道名字,总之就是河川或池塘之类的。” “如果是河川的话,就是苇川了,但距离还很远,你们下车以后,还要越过一座山。” “一座山?”我吓得冒冷汗。 “嗯,也不是什么很高的山,就是要走山路啦!”司机好像有些同情我,还是吓到了似的说。 “除了那条河以外,还有其他的河吗?” “没有……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这……这个……”我实在无法回答他。像这种奇怪的旅行,以及我莫名其妙的身分,实在很难对其他人解释。“那么,在河边有旅馆吗?” “没有旅馆耶,以前曾经有,现在只剩下刚刚车站前的那间贝繁旅馆了。” “喔……”我感到很绝望,看来,我们可能要在这寒冷的夜晚露宿街头了。虽然从车站出来的时候,我曾经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是这里的海拔比较高,感觉比东京和横滨都要来得冷,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冻死的。 “以前呐,西贝繁村那里是有间叫龙卧亭的旅馆,但现在已经关闭了。因为老一辈的好像在前年过世了吧,加上没有什么客人,而且弹琴的人也变少了。” “琴?” “嗯,因为老一辈的好像很喜欢弹琴呢!” “是这样啊?”我其实不是很了解他所说的话,总之,就是那里以前曾经有一间旅馆吧。我想到那里去拜托看看,说不定可以借宿一晚。或许这种想法是有点天真。 “那也可以,对不起,是不是能请你载我们去那里?”我毫不考虑地说。司机一时哑口无言。 “先生,拜托你,这是巴士,不是计程车,我没办法载你们去龙卧亭。” “对喔!对不起。”我面红耳赤地向司机道歉。我可能是太过惊吓了,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由于司机对我的问话有问必答,也使我一时忘了自己坐的是公车。 “你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 “请问离龙卧亭最近的车站是哪一站?” “这个嘛,是贝原岭吧!” “贝原岭,我知道了,就在那里下车吧!” “好,那就贝原岭吧!”司机好像有些怜悯我似的说道。 “在贝原岭下车之后,越过一座山就是东贝繁村,穿过这个村子就可以到西贝繁村了,那里就有苇川。越过苇川后,可以看到一条山路,大概走个一公里左右吧,就到龙卧亭了。但是,听说那里现在已经没有营业了,我想他们应该不会让你们住宿的。”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拜托他们看看的。请问,从车站到龙卧亭大概有多远?” “到龙卧亭吗?大概有两哩路吧!”司机说。 即使他告诉我两哩,我也没有概念,应该是八公里左右吧? “很远吧?” “嗯,如果是我的话,我是不会去的,尤其是在半夜三更。” 司机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应该算是个老实人吧!其实我也想早点钻进被窝里睡觉,并不是我想走这种夜路的。 到贝原岭车站还需要一些时间,司机也说到了他会叫我们,所以,我就回到佳世的身旁,将行李放在腿上伺机而动。 “刚才在车站下车时,我看见月台周围的树林里有好几张人的脸。”佳世说。但我实在不想再听这些了。“所以,这里一定是通灵师所说的地方。” “是这样吗?总之,我们先去司机所说的龙卧亭旅馆看看吧?听说还要越过一座山呢!你可以走得动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巴士好像直接开过了好几个车站,可能是因为司机已经知道我们要在哪里下车,而且每站都没有人要上车的关系吧。巴士就像是我们的专车,从车站前出发之后,就一次也没停过,因此也没有其他人上车。 “先生,快到贝原岭罗!”司机转过脸来看我们,仍然以这个地方特有的悠闲口气说着。我赶紧拎着两袋行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前方。巴士停下来了,由于是一人服务公车,所以问了车资后便付了钱,小心翼翼地走下车,因为我们下车的地方实在是太暗了。 “注意不要跌倒了喔!”司机还是一贯的悠闲口吻。 当我们平安无事地下车之后,司机低下头看了看我们,并用手指了指前方的漆黑,“前方有个转角,向左转以后直直走,就可以到东贝繁村了,因为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迷路,请小心慢走。”然后,他不知道按了哪个开关,车门就关上了。 巴士排出废气开走了,我开始觉得非常害怕,一直站着动也不动,因为,当亮着灯的巴士慢慢往前开走之后,我的四周便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在前方的黑暗中,我看见亮着灯的老旧巴士身影,轮胎陷在修路的坑洞中摇来晃去,慢慢变小。 对从都市来的人而言,这样漆黑的状态已足以让人吓破胆了。我们所走的路,因为正在修筑,所以完全没有路灯之类的东西,虽然电线杆很多,但没有一根是亮着的。在路旁好像有一边是水田还是旱田之类的,不过也看不到住家的灯火。 当我盯着巴士的灯光消失在黑暗之中后,四周的漆黑让我连旁边的佳世的脸都看不见。我感到很绝望,在这种地方,根本无法想像我是身处在和横滨一样的日本列岛上。司机说前方有个往左弯的转角,但是在这一片漆黑中,我们真的能找到那个转角吗? 三月夜晚的寒冷,让我非常担心,但是,如果现在要横越山岭的话,身体就会流汗,这样也不用怕会冷了。唯一能让身陷黑暗的我感到安慰的,就是潮湿空气所夹带的植物香气,这可能是某种花香吧!当巴士所留下的引擎臭味随风飘散后,取而代之的就是这股芳香。 还有一个让我稍感安慰的东西,就是天上的半月。虽然不是满月,但当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后,月光的亮度已足以让我们看清楚四周的情形。我来到这个乡下,才发现原来月亮是这么的亮。 贝原岭的候车亭是建造在比柏油路要低一些的水田旁,稍微突出,就像一间小庙一样。小屋里有一张长椅,但是没有任何照明,所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小屋也是年代久远的建筑物,靠近地面的板壁已经完全腐朽了,还破了一个大洞,板壁外侧布满了尘土,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也清晰可见。 如果现在有睡袋的话,我真的好想先在这里睡一觉。就算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好不容易到达龙卧亭,但那间旅馆不是已经关掉了吗?而且,我们抵达的时间可能也很晚了,难道要敲门把老板叫起来,告诉老板我们知道旅馆已经不营业了,但还是请求老板让我们住一宿吗?到底要如何拜托老板才好呢?该不会要跪在玄关的地上请求老板吧?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老板能收留我们那当然很好,但要是不行的话,我们就势必得露宿街头,因为最后一班巴士已经开走了,也回不去贝繁车站了。如果要在埋着手腕的河边大树下打哆嗦睡觉的话,倒不如在这个巴士站过夜还比较实际。 但是,当我想开口跟佳世商量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很远的地方等着我了。她站在月光下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像是困在这个地方的幽灵站在路边叫我,我感到非常害怕。 “石冈先生,走快一点。”我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因为实在是太恐怖了,我的想法也改变了,与其和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孩一起过夜,倒不如克服困难早点到有人的村子里,于是我便踉踉呛呛地走了过去。 我们终于找到了往东贝繁村的转角,虽然这条路比较宽,但是和之前巴士所走的路比起来,还是有点窄,而且是在左边。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条路,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对的,因为没有半个路标,也不知道除了这条路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路。在这个没有路灯的黑夜,我们完全看不见几公尺远的前方。虽然这条路的宽度始终一样,但是走了一阵子之后,路面就不是柏油路了,而是到处坑坑洞洞的碎石子路,可以感觉到车轮走过的痕迹,应该是有车子经过的关系吧。不过,没铺柏油的路我还真的很久没走过了。 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这是我要求的,因为我受不了佳世再次说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白衬衫幽灵的事,或是在月台旁的树丛中看到无数张脸的事。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是个胆小鬼。女人可能都认为,男人对于恐怖的事比较不会感到害怕,但我说实话,其实男人和女人是没有两样的,只不过男人常会在女人面前逞强,特别是我之前能若无其事地走进横滨的黑暗坡或是苏格兰的诡异建筑物中,都是因为有御手洗在我身边的缘故。所以,我应该是最不适合担任这次旅行的保镳人选。甚至连我一个人住在横滨的马车道时,都常常会感到害怕,虽然我没有告诉佳世,但是我常常会被鬼压。或许当初据实以告的话,她就不会想要找我来了。 我一个人边想着这些事,边默默地走着。因为拎着自己和佳世的行李,虽然不是很重,但还是觉得手臂很酸,只好分别将行李轮流背在背上以改变姿势。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着刚才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的事。经佳世这么一说,我的确是有瞄到,就在左手边的窗户上,映照出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影,他的动作很忙碌,不断地弯腰、举起;当时我有将视线转回车厢内,车厢空荡荡的,确实没有任何乘客。 我不由自主地感到背脊发冷,或许我已经来到了很诡异的地方。我的脚步突然变得很沉重,莫非是被恶灵附身了吗?当然不是,原来是已经开始在爬山了,树木苍郁茂密的阴影好像从左右两旁伸向道路的上空。当我发现时,我的四周已经是茂密的森林了,在这深夜里,不知名的野花零零落落地在树木下方绽放着,如果是白天,应该很漂亮吧! “哇!好漂亮。”是佳世发出的声音。 我藉着月光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正站在道路的中央,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月光穿过树林,洒落在她的肩膀及背部,留下苍白斑驳的阴影。我也学佳世抬头仰望天空,大声地叫了出来,我看见天上有好多星星,刚才居然都没发现,因为从巴士下车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有心情抬头看天空。 真的看到了好多星星,可能是因为空气特别干净的缘故吧!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看起来很壮观的星空、好像快要掉下来的星空。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词汇可以形容。由于星星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只要稍微眯起眼睛,星群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白雾,整个漆黑的天空,也被大大小小的星斗塞满了。 当我们站在道路中央抬头仰望星空时,也闻到了花和植物的香气。黑暗的恐怖、星星的美丽,再加上花朵的芳香,使我有点精神错乱。 我们又开始继续往前走,山路的坡度越来越陡峭,我们也跟着放慢了速度。我不敢奢求会有计程车经过,但我还是祈求着有一辆村里的车子会经过,那我一定要拜托他载我们一程。不过整条路还是异常的安静,彷佛时间已经回到了江户时代,不要说是人了,就连一辆车也没有。 “啊!”佳世突然大叫一声。 我吓得呆住了,好像心脏快停止跳动。有只像是鼬鼠的小动物,从我眼前一阵风似的横越过去。 或许是受到佳世惨叫声的影响吧?从四周的树林深处传来了莫名其妙的叫声,沙沙作响,实在太恐怖了。我缩着脖子,心想,这该不会是躲在森林里的怪物一起发出的奇怪笑声吧?叽叽喳喳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我们赶快继续往前走,不久之后,声音就安静了下来。原来我们听到的是鸟叫声,因为安静了下来,我们才可以将鸟儿们的嘈杂声抛到脑后。 过了一下子,我们好像是来到了山顶,我想看看手表,但是因为太黑了,所以看不见。我们大概走了四十分钟左右吧,而且大多都是上坡,我和佳世的脚都很酸。我们希望在下坡时能轻松一些,便蹲在这里休息了一下,然后才站起来,开始往山下走。从身旁的树丛间,我好像可以看到像是洒了一小撮亮粉的乡镇村落,那里应该就是东贝繁村了。 和我想的一样,下坡果然比较快,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东贝繁村外的平地。在水田和旱田之间似乎有几户人家散落其中,我感觉突然刮起了风,或许是农家要早起的缘故,所以大多数的人家都已熄灯休息了。 这条路来到平地以后,仍一直延伸下去,贯穿村落的中央。道路两旁开始有了密密麻麻的房子,只有这个部分的道路是柏油路,这条路好像就是贝繁村的主要干道了。这样走着,我们根本无法分辨这里是贝繁村的东边还是西边,而且,明明已经是深夜了,却还是听到不知道从哪传来的鸡叫声。当我们走进村落的同时,风也戛然而止,可能是因为风被建筑物挡住了吧! 我们走在主要干道上,陆续看到餐厅、玩具店、点心店等各种商店,虽然规模都很小,但感觉得出来这条街繁华的景象,简直就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山间小城市。只是,这些店家全都打烊了,里面的灯火也都熄灭了。贯穿在水田中的复杂田间小路,好像就是以这条主要干道为起点,向左右两侧延伸出去。在稍微宽阔的街道及转角,虽然是在大街上,却建了一座地藏王庙和一座小小的五谷神庙。 商店都已经打烊,路上没有半个行人,对从都市来的人而言,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死城,但是我们走到另一条岔路上时,就看到了过着悠闲生活的人家。主要干道经过稍微高的台地,水田则位于地势较低的地方,散落在其中的农家大多都建造在矮矮的石墩上。 有人拿出陶炉摆在墙角边,生起火不知在烤些什么东西,应该是晚餐的菜肴吧!而穿着睡衣的小孩们就在一旁的黑暗中跑来跑去。我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觉得肚子好饿喔。风停了下来,身体也不觉得冷了,虽然离夏天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们已经将桌子和藤椅搬到屋外了,还有人在下棋,棋盘的上方垂挂着灯泡。 因为我们走了好长一段没有人烟的路,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迷失在无人的魔界里了,所以当我回到人类的世界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些是在都市里看不到的景象。当他们发现我们时,全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一直盯着我们看。 我和其中一人四目相交,便向他点点头,问道:“请问龙卧亭是在这里吗?”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看看佳世,又再看看我。刚才他们彼此之间说说笑笑的脸,在看到我们之后全都不见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要往哪里去。 进入村落后,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虽然气温很低,但我还是流汗了,我的双腿已经像棒子一样僵硬,好几次都有冲动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佳世也和我一样,很明显看得出来她已经很累了,所以当我们看到可以坐下来休息的石头时,便一起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没有交谈,因为当人疲累时,想法就会变得悲观。要是在前方等待我们的是营业中的旅馆就好了,然而却是已经歇业的旅馆。当我一想到我们千辛万苦地走到那里,却可能得吃闭门羹时,就怎么样也没办法高兴起来。不过,这一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世外桃源,姑且不论人们的态度,虽然这里很黑,风景也看不清楚,但是我一直闻到植物的香气,我想这里应该是难得一见的清幽之地。 我们来到了宽广的地方,我试着仰望天空,本来以为会看见满天的星星和半月,却不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星星只有刚才看到的一半左右。我仔细看了又看,才发现原来是被乌云遮住了,而且这片乌云正慢慢地移动。在我仰望的时候,一开始还有半个月亮,接着月亮就慢慢被吞噬掉了,四周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当乌云飘走后,我又再次看见月亮,月色照在水田上,静静地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我们站了起来,又继续往前走,没多久便来到了河边。或许是因为长时间身处大自然之中,所以嗅觉也变得很灵敏,我刚才就知道我们已经接近水边了。这条河的宽度很窄,只能算是一条小河,因为到处都有岩石,所以不用桥,只要踩着这些岩石就可以过河。水流虽不是十分湍急,但是在岩石周围还是会有小小的波浪,映照到河水里的皎洁明月,碎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在水面闪闪发光。 河边高高低低的树木密密麻麻排列着,这些古木看起来好像是樱花树,但仔细一看,这些树木的枝头已经结了许多小小的花苞,只是还没有看到已经开花的树。 虽然夜晚无法看清楚四周的景色,但是河水好像很清澈,因为在一棵樱花树下,有一个用石头堆砌而成的阶梯,一直通到河边的大岩石上,在那附近有人遗留了一块像是肥皂的东西,所以这里应该是洗衣服的地方,如果水不干净的话,是无法洗衣服的。 我们走过跨越河面的古桥后继续往前走。这座桥好像是水泥做的,但是藉着月光一看,无论是河流的上游或下游,到处都是这种小桥。在月光下宽广的河边,我闻到了河水和植物的味道,虽然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但四周却没有半个人影,让人感觉彷佛迷失在宽阔的自然公园中。 “应该就是这附近。”沉默好长一段时间的佳世突然开口。“通灵师说过会有很强烈的感应。”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也觉得这附近不知道哪里怪怪的,或许因为是都市人才会这样想吧,但这里的景象好像是梦境一样,实在是太完美了。待我一回神,雾气已经开始渐渐弥漫,难道是因为这条路经过山脚的关系吗? “糟了,我的腿变得怪怪的。”佳世说。 “那我们休息一下吧?”当我一说完,她便用力地摇着头。 “不用,如果现在不走的话会更糟,因为有好多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 佳世拖着步伐往前走,虽然她的口吻非常平静,但我却吓得魂都飞了,脚步也变得很沉重。不同于她的声音,她的侧脸已经开始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她又开始改变了,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她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走得非常快。是急着想要摆脱掉她身后的恶灵呢?还是她想带我去哪里? 我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害怕的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放慢了脚步,可能是危险已经过去了吧!她的侧脸看起来很安详,表情也回复了平静。 “石冈先生,你刚才没有感应到什么吗?我看见到处都是人的脸。” 我吓得无法动弹,背脊发冷,胃也强烈收缩,我再也受不了了。此时我非常后悔陪她来,虽然四周的景物让我感到害怕,但我更怕身旁的佳世。她在月光下叨叨絮絮的样子,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第一次和她在马车道公寓碰面时的活泼开朗。她好像是刻意要吓我似的,还是觉得这样很好玩,故意把声音弄得很阴沉,我对于她这种行为感到越来越不满。 这附近的住家还是黑漆漆一片。随着我们离河流越来越远,感觉好像又走进了山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又开始在爬坡了。大多数的时间,月亮都躲在云里,所以四周还是和之前一样一片漆黑。走在我前方的佳世的背影感觉就像是魔鬼的背影似的,我怀疑她是不是打算等到月黑风高时,才显露本性对我展开袭击?和这样的人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下,我只要想到若是龙卧亭拒绝让我们留宿的话,事情将会变得很可怕。当初我真不应该来的,我好后悔,越来越无法忍受。 显然已开始爬坡了,而且一下子就变成很陡的斜坡。我爬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种痛苦让我暂时忘了对黑暗的恐惧,我拚命往上爬。上坡路好像没有终点似的,我又开始感到另一种恐惧:这个陡坡会不会没完没了一直延伸下去?我的腿已经沉重得像棒子一样了,脚底踩的柏油路早已变成了沙土路,来到这里之后,又变成了碎石子路。路越来越难走,只要稍微踩滑可能就会摔倒。我觉得脚踝、膝盖和脚底都好痛,虽然我和佳世的行李都很轻,但是一直提着,我的手臂变得好麻。 突然,我们来到了一扇大门前,因为实在是太突然了,所以我忘了兴奋,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用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看着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芒、像是地府之国的宫殿。我一下子清醒了,这实在太令人震惊了,我看了好一会儿。 那座建筑和我想像的有很大出入,两侧竖立的巨大门柱是用古木的粗树干打造而成,柱子上尽是疙瘩,在右边柱子上的平滑部分,以很漂亮的笔触雕出了“龙卧亭”三个字,在一片漆黑之中,散发出有如龙的栖身之所般神圣庄严。我不由得赞叹,在这种远离尘嚣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建筑! 4 门柱上虽然有大门,但幸好并没有关上。门柱的左右是一道很长的围墙,涂成黑色的围墙,好像一直延伸到黑暗的深处。 “龙卧亭”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虽然它坐落于这样的深山中,却是座充满现代感的摩登建筑。我本来以为它的外观应该和一般旅馆一样,是日式风格的,玄关还有石灯笼和踏脚石。但龙卧亭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虽然它较偏向西式风格,仍具有独特的日式之美。在我极为疲惫的脑海中,我体内的审美感仍兀自清醒着,并欣赏起这份独特的美。 让我震惊的不只是“龙卧亭”这座建筑,而是这座建筑本身是倾斜的,所以即使我想停在玄关前,也还是大步大步往里面走去。突然,我发现右手边矗立着一个像是屏风般的高大东西,吓了我一大跳。原来那是一道很高很高的石墙,因为年代久远而长满了黑色的青苔,以至于这道墙完全融于黑夜之中,就像是专门为了吓我而存在似的。我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道墙,一直走到墙前才发现,差点惊叫出声。石墙高得看不见尽头,不禁让人怀疑,这会不会一直延伸到没有星星的黑暗宇宙? 我想了解这稀奇古怪的石墙,还有它顶端的样子,所以站了好一会儿。但我实在太累了,再加上夜晚的黑暗,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只能呆呆地望着这堵像乌云一样、悬挂在遥远天空中的奇怪建筑物。那是座桥吗?还是天空的一部分掉落下来了呢?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我感到头晕目眩。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走了这么多陌生的路,我到底来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在作梦吗?或者这里是世界的尽头?因为头晕加上疲劳,此时我好想就直接蹲下来休息。 我努力回过神来,将视线移开建筑物,石墙或是我头顶上的任何东西虽然让人感到意外,但“龙卧亭”的建筑本身也非常与众不同,充满了远离尘世的味道。如果要试着以一句话来说明它的设计,那就是以老旧的白木、透明玻璃与无数灯泡所创造出来的美吧!我不知道我这样诉诸文字,读者到底能感受多少此地的气氛,但我能深刻体会建筑师想要表达的东西。 刚才我那双习惯黑暗的眼睛,之所以能感受到闪耀的金黄色光芒,就是因为这些灯泡点亮了周围的黑暗,并且发出诡异的、令人怀念的黄光。事实上,那种颜色带有一点强迫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从前。我不知不觉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夜晚的商店;或是我强忍着睡意,在旅途中看到的陌生土地上的商店。这光勾起了沉睡在我心中的孩提时代记忆,使我陷入了怀念、害怕、恐惧、害羞的混乱情绪之中,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东京,我从未看过这种具有个性的建筑物。东京的建筑大多都是西式的,这种感觉的建筑物,应该说是这个地方的特产吧。建筑虽然是木造的,但有三层楼,而且只有三楼部分的窗户面积非常大,几乎可以说是用整片玻璃了。有一整面墙都是窗子,窗棂纵横交错,嵌入了一片片正方形的玻璃。无论是窗棂或是墙壁,都是使用没有涂漆的白木,屋内也看不到任何窗帘。 在位于高处的宽广玻璃空间内,仍垂挂着几个灯泡,昏黄的灯光充斥在这个透明的世界中。上方的情景更加刺激了我的感觉,虽然光线明亮,其中却没有任何东西存在,透明的玻璃空间空荡荡的。 我看着看着,突然,有一个人影出现了。好像是个穿着金色的和服、留着黑长发的小个子女子,她在玻璃内侧身站着,而且还站了好一会儿。她的这般举动吸引了我的目光,因为她就像娃娃一样动也不动,连稍微动一下都没有。在她雪白的脸颊附近,闪耀着橘红色的光影。我猜应该是她身旁点了暖炉的关系吧!虽说这幢白木建造的木屋外观是中西合璧的,但在三楼内却有西式的暖炉。 我又呆立在那里了,不自觉的就像白痴般一直抬头望着那个女子。她的风情有一股脱俗的美,丝毫不逊于这栋建筑。在黑暗的高处,她就像是在舞台灯光下演着一人剧的机械式木偶,此时,我甚至觉得她不像活着的人。 突然,她将脸转向我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她来到玻璃窗前,那个样子不像是走过来的,反而像是以车子所用的机械装置,一下子滑到窗前来的。她举起双手,将手掌撑在玻璃窗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心血来潮似的往下看,而我就在下面。我们四目相交,她没想到这种时间居然会看到人,似乎非常吃惊的样子。但她还是继续看着我,而且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我心想,这个女子真的很像机械式木偶。虽然我和她有一段距离,从我的位置仍然可以清楚看见她的美丽。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抬头在看德国慕尼黑市政厅前的机械式跳舞人偶时钟,或是东京有乐町Mullion的敲钟人偶时钟一般。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孩的尖叫声,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听见一声“妈妈”。 一楼外墙上有着像路灯的玻璃盒,横着挂了一大排,这些盒子也是由几根白木条钉成的,然后再嵌入几片正方形的玻璃,每个盒子放入一颗灯泡,使得这附近散发出特有的昏黄灯光。 在光线下,从右边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应该是四、五岁左右吧!这么晚了,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还没有睡觉,令我觉得不可思议。屋外已经开始起雾了,又湿又冷,小女孩下半身穿着七分裤,上面穿着一件像是睡衣的法兰绒罩衫,或许是怕着凉,肚子上还围着一圈白色的毛线肚兜。 老实说,看到一个小孩子跑到我面前的那一刹那,我吓得几乎跳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往门外撤退,因为这么晚的时间,一个小孩在庭院里跑来跑去,实在是太诡异了,所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这一定是最新怪谭的开头。幸好这个孩子发出了开朗的叫声,将我的恐惧完全赶跑。 “妈妈,这种地方居然有人耶。”那个孩子说。 虽然说是“这种地方”,但我还真不打算待在这里以外的地方。不过就孩子的想法来看,在这么晚的时间,看到站在门柱边筋疲力竭的我们,应该会觉得很诡异吧! 被小孩这么一叫,有个像是她妈妈的女人从黑暗中快步跑了出来。她身穿一件长及脚踝的裙子,披着一件对襟的深色外套,她的皮肤有点黑、眼睛很大,由于脸颊有些削瘦,我一时之间还以为她是印度人呢。也可能是因为她穿的长裙两边是下坠感的特殊设计,所以看起来很有印度风味。 但是,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匆匆忙忙跑出来的样子,却散发出一股令人惊艳的异国风情,真的非常美。她这种日本人不常见的长相,和这样的山村地区实在不太搭调,我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太过疲劳所产生的幻影。 我连忙向她鞠躬,挤出满脸笑容。因为是在半夜三更,所以我不能让她对我产生戒心。我像推销员一样,尽最大的努力,想让她觉得我看起来很善良。但我还是很在意楼上那个黑发女子,便抬头瞄了瞄她,再将视线拉回来,就这样反覆了几次。站在三楼玻璃窗内的女子,仍然将双手撑在玻璃上,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我们是从贝原岭车站一路走来的。”我努力解释着。心中暗自祷告,希望她不要走掉或是拒绝我的请求。“这里的旅馆好像已经没有营业了吧?”其实我明明知道,但是我故意这样问。 “是的,这里的旅馆已经没有营业了。”她回答。 她那活泼开朗的口气让我很意外。一方面是因为在这样的深夜,和她说话的人看起来有点可疑;另一方面,从她的长相看来,我觉得她的日语应该说得不好,我本来以为即使她会说日文,应该也是很沉稳而且话不多的人。但是她讲起话来不仅非常流畅,还和女学生一样说话速度很快。我十分感激她,因为她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放心,也拯救了我。 “这附近还有别的旅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想应该没有了。”紧接着,女人牵起小女孩的手,很明白的说。 “妈妈,今天小雪摘了这么大朵的喔,婆婆要我插在这里耶。”小女孩手舞足蹈地说着。 “啊?”我说。 “她是在说今天摘回来的花。”她解释着。 “是这样啊?这一带有旅馆吗?”我问这个小孩。显然,抓住小孩的心才是权宜之计,但是我已经无法整理我的仪容了。 “旅馆?”小女孩重复说着,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迟迟没有回答。 “您一定很困扰吧?那我去问问看好了。”女人轻松地说着,牵着小女孩的手往左边走去。我们对她鞠躬致谢。 建筑物虽然有玄关,但是好像上了坚固的锁,门上的毛玻璃完全看不到里头的灯光。从她说话的内容听来,我终于明白她不是这里的主人。 “请往这里走。”她如此说着,将我们带进了屋里。 “是这里啦。”小女孩说。 虽然在馆内绕行,但我还是很在意三楼的那个女子。我抬起头,沿着馆内慢慢行走。随着我们的移动,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见站在楼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双手还是撑在玻璃上,仍然一动也不动。我发现她只有头会慢慢转动,视线则随着我们移动。 三楼的女子和在一楼牵着小女孩的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或许是因为在灯光下的关系,三楼的女人皮肤白皙,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或许是因为穿和服的关系,她就像日本的人偶一样,静静的动也不动。而在一楼的女人,则是皮肤稍黑,头发烫了小卷,就像是从东南亚或印度来的外国人,动作很夸张,声音也很高亢。 当我如此想着时,三楼的女人突然动了,她的动作非常激烈,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非常激动,我受到这个画面的冲击,暂时停下了脚步。从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我没办法想像她会做出这么灵活的动作。我站着看了好一会儿,但我不能被那对母女丢下,所以我便绕到建筑物的后面去了,如此一来,她也就离开了我的视线。 而前方牵着小女孩的那个女人,也让我觉得格格不入,相对于她成熟的外表,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啊,请小心走路喔!”她几乎是用叫的,不管怎么说,她的这种说话方式听起来很唐突,与她稳重的外表,以及为人母的身分非常不搭。 她站在馆内的后门,打开滑动式的木门,“对不起。”便发出了像小孩般的高八度声音。 “啊,啊。”她又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对不起,刚才在大门口,有人碰到了困难,他们说是刚来到这里的。” “他们走了好远的路喔!”她的小孩也在一旁帮腔。 可能是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必须让小孩上床睡觉吧!我觉得非常害怕,从后面望着她们。里面透出来的光线照着她的笑脸,她的背后却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馆内后方的样子有些奇怪,看起来好像是很长很长的屋子,还是像矮墙般的建筑物,从馆内后方另外开始延伸出去。最怪的是,这建筑物好像就这样直接爬上了山坡。总之,这个长长的建筑物是紧贴着地面,逆坡而上建成的,消失在黑夜的另一端,没有尽头,感觉就像是万里长城。 在这长屋的墙壁上,成排的窗户只有少数的灯是亮着的。包围着整个龙卧亭的板墙,是围绕着山坡的山脚建筑的,如果从长屋的楼上房间,几乎可以越过板墙,眺望到刚才我们所走过的樱花树旁的河流、远处的水田,以及散落在水田中的贝繁村农家灯火。我想太阳出来了以后,应该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吧! 在我身旁的佳世完全没有开口,我觉得她的样子又不太正常了,我仔细看向她,发现她又开始晈着嘴唇,身体不停地颤抖。 “你感应到了什么吗?”我小声的问,但她没有回答,只是摇着头。 她看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身体不舒服,好像无法说话的样子,和我眼前的那对母女开朗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个女人站在后门口外,全身都浸淫在从门内透出的昏黄灯光下,但我看到她慢慢收起笑容,并将身体往旁边移动,从这情形,我可以感觉到有点不寻常,便不禁紧张了起来。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个被光线照到背部、头顶毛发稀疏的矮个子男人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门口,我连忙向这个人影低下头。 “你们是要去哪里?”他以略带冷漠的口气说。我一时之间听不太懂他所说的方言,所以无法回答。“你们在这里有朋友吗?” 因为是逆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脸部表情,但是他的意思我完全明白。总之,他想说的是,我们会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应该是要去拜访朋友,若非如此,谁会在这么晚的时间来到这种鬼地方?既然有朋友住在这附近,就应该去投宿在朋友家啊! 我无法回答他,他的想法确实没错,但是,我们和一般正常的旅行者完全不同,在这里我们没有任何朋友,是佳世的感应将我们带到这遥远的地方来。我知道这是非常荒谬的事,也无法对其他人解释清楚。我完全为之语塞,一时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此时,令人意外的是,从楼上传来了琴声,我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但是没有半个人影,只看到乌云密布、星星完全隐没了的黑暗夜空。我又将视线转回来,静静地听着琴声。我想,一定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弹的。我感到有些意外,总觉得好像听过这首曲子似的。对于琴曲,我只知道宫城道雄的〈春之海〉,就连这么有名的〈春之海〉我也只知其名,而不记得它的旋律,但是从楼上传下来的琴声,却是连我这样的门外汉都耳熟能详的曲子。这首曲子叫做什么呢?我努力地想。 好美的曲子,我觉得这应该是古典音乐的曲子,我这才知道原来日本琴也可以演奏西洋乐曲啊。 在这陌生、且远离尘嚣之地方听到的琴声,渐渐地将我带进了幻想的世界。建筑物特有的气氛,让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种感觉有点难以形容,彷佛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醉开始渗入我的心底,但是那种甘甜的感觉也同时带着强烈的不安,应该可以说是甜美的不安吧!或许是我太累了,觉得好困才会如此吧。可是,这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使我的背脊发冷,渐渐开始有感应了,我越来越确信这种甜美的气氛是连续恐怖事件的前奏。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引以为傲的,我是个完全没有第六感的人。如此迟钝的我,却从不绝于耳的琴声当中,感觉到令人战栗的不安,流畅的旋律让当时的我,说得夸张一点,开始感觉到好像潜藏在地下的所有邪恶势力,从黑暗中不断发出讯息,告诉我即将会有事发生。 “在这附近我们没有朋友。”我身旁的佳世说。我也因此从陶醉于琴声的状态中醒来。“所以只要让我们住一晚就好,如果您不肯借宿的话,我们就必须再回到贝繁的车站前。” 听到佳世这样说之后,我想起了刚刚千里迢迢走来的情形,不由得冒冷汗。 “但是我们的旅馆已经收起来了,房间也没整理,就连像样的棉被都没有呢!” “我们会付钱的,只要让我们住一晚就好。”我无法再沉默了,在一旁向他鞠躬致意。 “他们好像很困扰的样子呢!”那个女人也帮我们说话。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听到的琴声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似乎有些受到影响,谈话也停了下来,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 “如果你不让他们在这里住一晚的话,他们好像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刚才那个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说。 “你为什么还不带小孩去睡觉?小孩子都冷得在发抖了,不要感冒了。”这个像是龙卧亭老板的男人,讲起话来真讨厌。 “啊!是因为小雪刚才说她想尿尿。” 我很感谢这个小女孩的尿意,如果这对母女不在的话,我们就必须直接和这个老板交涉,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帮我们了,我们势必很快就会被赶出去吧! “可是书都倒下来了呢!”小女孩说。 “书?哪里的?”老板说。 “就是堆在厕所架子上的那些杂志,快要倒下来的时候,被我挡了下来。”女人说。 她似乎在拖延时间,因为她同情我们,所以想要多待一会儿,可以看出她所展现的诚意。她很在意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旅馆老板是会让我们留宿,还是把我们赶走。 我对于老板的狡诈觉得有些不快,因为他要拒绝我们,所以觉得那对母女很碍事,就想尽快把碍事的人赶走,只要她们不在,老板就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些难听的话吧!我可以看出那个女人是为我们留下来的,但是她也已经尽力了。 “那么,不好意思,因为怕小孩感冒,所以……”她对我们鞠了个躬,如此说着。 这一瞬间,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我们要露宿荒郊野外了。因为老板坚决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那个女人从我们前方像是通往长廊的入口,牵着叫小雪的女孩走了进去。她在木条踏板前,将木屐脱下并弯腰拾起,放入身旁的木屐箱内,然后便走进像是长屋的建筑物中。当她们的身影快要消失之前,那个叫小雪的女孩还转过头来和我们挥挥手,我们也只能默默地向她挥手。我真的觉得好遗憾,最有力的援军就这样离去了。而且,我只要想到她们可以钻进舒服的被窝里睡觉,就好羡慕。 那对母女消失的地方,是在看起来像是诡异围墙的建筑物,以及设计独特的西洋馆相接之处。那里没有门,看起来有点像是学校校舍的结构,但是那里有条铺着木条踏板的长廊,而且是露天的。从长屋走到三层楼建筑物旅馆也可以走这个木条踏板,但是穿着鞋子在后院走的人,就必须避开这个木条踏板,直接穿越到长廊的另一边。 我想这对母女应该是老板的亲戚吧!如果不是的话,她们应该不会继续留在这个长屋内。因为有她们在,我们才有可能在这里借宿一晚,虽然有房间,但是不能期待这里会提供和别的旅馆相同的服务,一到早上,我们就得赶快付钱,然后道谢离开。 我想和这个老板聊一聊这对母女,如果可以跟他闲聊的话,或许会拉近一些距离,还可以藉机告诉他我们不是怪人,请他收留我们一晚。和河边的树下相比,在这里住一晚简直就是天堂。但我完全看不出老板有这个意思,他对我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当那对母女一消失之后,老板就立刻走进后门,然后对我们说:“虽然你们很可怜,但是我的人手不够啊!” 我感到越来越不满,我才不要你的同情呢,我们又不是乞丐!我已经说过了,让我们住一晚,我们一定会付钱的,又没有说不付钱。 当我静下心时,琴声已经消失了,优雅的气氛也已消失,我们又被留在散文式的庸俗世界里了。 “没有棉被也没关系,这么晚了,如果您拒绝我们,我们也无处可去,必须要席地而睡了。”佳世以坚定的口吻说。 老板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苦笑又像是嘲笑。“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你们是不是要睡在地上和我无关,你们又不是我的亲戚。” 这个世故的老板,这次将不让我们留宿的理由归咎于我和佳世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但是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在乎他的态度了,因为我一直听到很奇怪的声音,持续发出低低的“呜—呜—”的怪声,有时候又会混杂着“喀吱喀吱”像是金属类的怪声,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我刚才已经睡了,乡下人都很早起的呢!我虽然很想让你们住一晚,但是必须有人帮你们搬棉被啊……” “我们可以自己搬。”佳世说。 “即使如此,你们也必须跨过我睡的地方,还有明天的早餐也……” “我们不需要早餐。” “总之,请你们走吧!我必须睡了。” “你叫我们回去,但我们是从东京来的耶!” “那就赶快回东京去啊!”于是老板便快速地走进门内。 此时,不知从哪里发出“咚!”的一声震天巨响,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脚下有些震动。 已经走进去的老板,又探出了圆圆的身躯,我看到了他吓得发白的脸。 “这是什么声音?”我叫道。 老板没有回答,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有时还夹杂着“叭吱叭吱”的怪声。 此时我终于发现了,四周变得非常明亮,刚才几乎看不到长屋的另一头,现在却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另一头的森林也清晰可见。并不是因为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而是因为外头的光线。这个情形感觉有点像是天亮,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表,但还不到天亮的时间啊。 “啊!”老板叫了一声。 我看着他的脸,老板正抬着头仰望上方,下巴刚好对着我们。接着,他便在我们眼前往右转,如脱兔般跑了起来,直奔刚才那对母女消失的长廊。虽然他没有叫我们和他一起去,而我也完全不知他为何而跑,但我还是反射性的跟在他后面跑,佳世也一起跑了起来。 老板展开全速快跑,几乎都要跌倒了。他弯着矮矮的身体,跳过长廊的木条踏板,我也以同样的方式跟在后面,他很了解屋内的情况,我想只要跟着他走就没事了。 穿过长廊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高高的楼梯,而且就是我印象中的石阶,当我靠近一看,虽然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但所有的阶梯都有雕刻。我看到了像是蛇还是龙的雕刻,这个石阶也是延伸到很高的地方,彷佛一直到空中,石阶本身发出如梦境般的橙色光芒。 一面跑的我,一面和晕眩感奋战,从东京长途跋涉到这里来的我,到底是走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我好像是在做梦,从刚刚到现在都很不真实,或许是因为睡魔和疲劳的缘故吧!昨晚也没能好好的睡,在列车上摇来晃去,之后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明明就已经累得想要钻进地底去呼呼大睡,却来到这个鬼地方,费尽唇舌交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我想也没想的就跟着老板爬上了石阶,可能是因为旅行袋的关系,我的手臂好酸,因此便将两个旅行袋放在石阶上。随着我越往上爬,上方的情形就越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发现有一个东西离我越来越近,简直就像在我的头上似的。那是一只四脚站立在石阶上方的金属龙,大小约莫是一个人可以环抱住,是只雕刻得非常漂亮的龙。它的头上有角,脸的两边有几根胡须,背脊的突出物略带黑色,但它的腹部和下颚附近却打上类似黄昏的灯光,发出闪烁的金色光芒。 站在龙的前方,当我一面调整急促的呼吸,一面环顾四周时,我看到了老板严肃的表情。他站在石阶最上层,身体朝右,正面朝向我这里,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茫然的表情,他的圆脸像是被夕阳照得通红,让我觉得很不真实。我非常疲倦,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在哪里睡着了,而这一幕只是其中的一个梦境。 我不明白老板茫然的表情所代表的意义,但我就停在低他两阶的石阶上,也学他身体朝右。佳世看我这样,也跟着追了过来,她停在比我低两阶的石阶上,并将身体朝右。 “啊!”我不禁叫出声。 在我眼前的,就是刚才那个穿着和服的女子所在的玻璃屋,虽然还是有距离,但看起来似乎只要伸出手就会碰到。我看见在玻璃屋的左侧有火焰,刚才会觉得很亮,应该就是因为火焰的关系吧,这是火灾,这个透明的房间烧起来了。 我担心的当然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子,但刚才那个将手撑在玻璃上、一直俯瞰着我们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了。眼看着玻璃屋内的火势越来越大,并且开始向右边扩展,太危险了,那个女子可能已经倒在地上了,再这样下去她会被烧死的! 老板从我旁边走过,然后又像脱兔般开始跑下楼梯。他的木屐敲在石阶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和佳世仍继续跟在后面。老板不发一语,但看得出来,他是想赶去现场,也或许是觉得我们跟在后面很烦。但是我不管那么多了,还是继续跟在后面,情况紧急,我应该可以帮上一些忙的,他没有叫我们不要跟,心里想的应该也跟我一样吧! 走下石阶之后,他又往长廊的方向跑。跑下石阶时,我捡起刚刚放在石阶上的两个旅行袋,继续跟在后面,佳世也一样。 不出我所料,老板从后门走进屋内,急急忙忙地脱下木屐之后,就跳上了和室,我也跟在后面。入口的地方是铺了木板的房间,好像是厨房前方,在只吊了一颗灯泡的黑暗房间内,我隐约看到了堆放许多餐具的玻璃柜。那么多的餐具应该是之前经营旅馆时所留下来的吧! 老板赤脚跑在擦得很亮的走廊上,我也跟着追在后面。连说一句“抱歉,打扰了”的时间都没有,穿着袜子的我觉得地板好滑,无法加快速度。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来!大家快起来!”老板边跑边叫着,然后很粗鲁地拉开身旁的几个拉门,我看见房间的地板上铺着棉被,里面应该是睡着厨师或是服务生吧! 这个让人觉得好像快要迷路的长廊,或许就是让我感到害怕的原因,不久之后,我的面前出现了楼梯,这次是木头楼梯,应该是非常普通的楼梯,但阶梯却感觉像梯子一样的陡。下来时若不特别注意的话,脚一踩滑恐怕会摔个四脚朝天,我一边想着一边往上爬。穿着袜子的脚非常滑,也或许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才会无意识地想着这些事。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来!快去叫消防队!”老板边叫边爬上楼梯,但是没有半个人出现,大家都已经睡了吗?这样看来,只有刚才带小孩的那个女人还未睡觉,还是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呢? 爬到二楼之后,二楼也是空无一人。我看见被拉开的拉门,还有堆叠在一起的坐垫,房间的陈设都是和式的,却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我边跑边想,拉门还真多啊!虽然外观看起来是西式建筑,但屋内却是百分之百的和式,三楼应该是西式的吧!我觉得这应该是东西合璧的建筑物。 我又想起了三楼,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熊熊的火焰,我之所以担心刚才那个女子,是因为我可以看见大部分的房间,但我却看不到刚才站在那里的女子。我猜可能因为我站的位置是死角,那个女子一定是倒下来了。因为窗户的面积很大,而且没有窗帘,才可以看见大半个房间,真是奇怪的设计,装那么大一扇玻璃,却没有窗帘,真是太奇怪的品味了。 我们好像来到了三楼,我感到如同盛夏般的闷热,“呜—呜—”的声响就在身边,“叭吱叭吱”的木头爆裂声,以及像是狂风怒吼的“呼—呼—”声,近在咫尺。 老板不知打开了哪里的开关,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我看见在上楼梯的地方正好有一个水槽,旁边倒放着一个水桶。 “我来提水。”我说。 “不要,用灭火器!”老板叫道,并指指我的身后。 在他所指的柱子上,安装了红色的灭火器。我跑过去,用力将灭火器从柱子上取下来。 通往火灾房间的那扇门的上方镶嵌了毛玻璃,玻璃闪耀着橙色,从门与柱子之间渗出的白烟弥漫了整个房间。老板用力转动着门把,然后“咚咚咚”地踹着门。但门好像是锁着的,老板每踢一次,门上的玻璃便震动一次,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老板很费力想破坏这扇门,并开始用拳头敲着,但这个方法只会让玻璃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而已,玻璃快要破了,他该不会想要用身体去撞吧! “幸子小姐、幸子小姐,你还好吧?!”老板好像是叫着这个名字。 没有回答,于是老板又“咚咚咚”的开始踹门。突然,有人从我手中将灭火器拿了过去。 我听到有人说:“对不起。”我一看,不知何时,有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已经站在我身旁了。因为刚才太吵,所以没听到他是何时爬楼梯上来的。他身穿睡衣,一下便毫不犹豫地以灭火器的底部敲向门上方的玻璃。我本来以为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是不知为什么,却几乎没有听到声音,可能是因为玻璃破裂的时候,突然听到很恐怖的声音吧!玻璃破裂的同时,白烟与热气就像暴风一样喷了出来。 “幸子小姐、幸子小姐!”老板汗流浃背的朝着破掉的玻璃窗大叫。 “谢谢。”中年男人说,并将灭火器递还给我。 我接过来之后,他便用身体去撞门。他撞了一、两次后,便向老板招招手,同时也向我招手。于是我便将灭火器放在地上,算好时间,三个人一起撞了好几次。 我想应该撞了有十次之多吧!我觉得肩膀好痛而且头好热。最后,门板终于发出了细微的撕裂声,同时从上方的铰链附近直直裂开,烟一下子喷了出来。 “快要开了,快要开了。”一旁有个矮个子老头好像在激励我们似的说。 我们又连续撞了三、四次,肩膀越来越痛。终于,“砰”的一声,门便应声朝屋内倾斜,从中冒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还有强烈的浓烟及刺鼻的臭味。 我们不再撞门,三个人分别开始用踹的,当门整个倾倒之后,尽管烟雾弥漫,但还是可以清楚看见房间内的情形。在我们正前方的左边有一个暖炉,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在那附近,看得出来起火处就是这里。火从这里开始烧起来,已经扩张到大部分的地板及大半面的墙壁了,还有一部分的天花板。火焰就像是橘色的捕鸟胶一样,紧贴在这些平面上摇晃着。 矮个子老头一下子就跳到了门上,于是门便整个往内倒了下去。 “快拿灭火器!”他叫着,我连忙递给他,于是他便将灭火器倒过来敲打着门,灭火器开始喷出大量的白色泡沫,他拿着软管将泡沫均匀地喷在火焰上。 “灭火器只有这一个吗?!”他叫着。 “只有这个!”老板大声回应,但是因为烈火熊熊燃烧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变得非常小声。 好热啊!我将半个身子探入屋内,感觉额头好像快要烧焦一样。 “那这样好了,请你帮我用水桶提水过来!” 因为他的指示,我又折返通往楼梯的房间,慌慌张张地从地上拿起水桶,放在水龙头底下,站在我身旁的佳世立刻将水龙头扭开。 所幸水很大,水桶一下子就装满了。我提起装满了水的水桶,佳世将水龙头关上,老板便从旁边将水桶拿走,走进房间,用力地将水泼在火焰上。我以为这一桶水似乎让火势变小了,但也不见得,或许是之前的灭火器已削弱了强烈的火势吧。灭火器的威力真是大啊!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看到躺在地上穿着和服的那个女子,她刚才一直被火焰和浓烟给遮住了。 老板将水桶塞给我,叫我再去装一桶水来,自己就冲进屋里去了。他避开矮桌,走到那个女子身边,跪下来抱起那个女子,并发出了叫声。我将打水的事丢给佳世,自己也跑到老板身边。 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大矮桌,和几个套着白色套子的坐垫。那个叫做幸子的女子就躺在老板的胸前,像是化了妆一样,雪白的双颊因为被火烧烤而呈现橘色。她的双眼紧闭,即使近看,还是十分像人偶。 老板之所以会大叫,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那个女人被他抱起来时,原本遮盖住前额的刘海几乎全部都往后垂,但是仍有一小撮头发因为黏在流血的额头上,所以留在额头中央。 几乎是在那个女人的额头正中央,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洞,像酱料一样浓稠的血便黏糊糊地往太阳穴的方向流下来,看起来好像已经快要凝固了。我震惊得几乎停止心跳,但我还能盯着她死亡的面容一直看,是因为她的脸实在是太漂亮了,除了人偶以外很少看到这样的脸。这张脸让我觉得她不像是死掉,反而像是坏掉的人偶。我们满身大汗,但是躺在热气中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女人却没有流一滴汗,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人偶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看了很久,实际上应该不到一秒钟吧!因为当时房间内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烟雾和热气,根本无法一直待在死人的旁边。老板的额头已冒出豆大的汗珠,一部分还开始往下流。 “应该可以抬得出去。”老板说:“抬去那边!” “这里有水!”是佳世的声音。 “好,从这边走。”矮个子老头沉着地说。 不久之后,我便听到水泼在墙壁上的声音,接着便产生了呛鼻的白色浓烟,直接侵袭我的喉咙。我抬着她穿着白色袜子的脚,老板则抱着她的头,连忙往有楼梯的房间走去。虽然房间内像焚化炉中一般的炽热,但是少女那双穿着白袜的脚却像冰块一样冰,尸体尚未完全僵硬。 我一面汗流浃背地抬着,一边心有所感地想,那么大的一场火,最后还是会熄灭,然后环顾了一下现场。经过灭火器和两桶水的扑熄后,现在只有暖炉前像是日本琴残骸的大木片,以及一部分的墙壁还有一些小火在烧着。当然暖炉还是有火,我想这是因为还有柴火的关系吧。接着,我亲眼确认了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 房间内充满了白色的烟雾,我的眼睛也不断地流泪,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但是,此时我发现在正前方暖炉旁的墙壁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应该是一幅很大的百号油画吧!画的是一个衣着全黑、有点可怕的男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头上围着一条有血渍的头巾,身体两侧好像插着两根蜡烛,胸前佩戴着会发光的东西,右手则拿着一支像是猎枪的长枪,左手拿着日本刀。他的脸几乎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但是他的嘴巴就像鬼一样歪斜,眼睛发出了如魔鬼般的炯炯光芒。 这到底是什么画啊?!为什么要把这么恐怖的男人,画成百号这么大的一幅油画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往后退,慢慢走到通往楼梯的小房间。 这时,我听到“喀锵喀锵”的声音,以及人们的说话声。那里有两个穿着睡衣的男人,他们顺手将楼梯间的玻璃窗打开,之后也进入到发生火灾的那个房间里,好像是想将这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烟散出去。 站在水槽边的佳世想要靠过来,但我对她说:“不要看。”因为我不想让这么敏感的她看到这种残酷的画面,她也很感激地别过头去。 我想将已经死了的女孩暂时放在通往楼梯的房间,但是抱着她头部的老板用额头示意,叫我再往后退,因此我又继续往后退。退了几步之后,我的腰便撞到了门。 “喂!藤原,开门!”老板大叫。一直站在角落的那个年轻男子冲了过来,将我后方的门打开。 那里又是另一个黑暗的房间,我倒退着进入房间之后,那个叫藤原的男子跑了进来,将吊在房间正中央的日光灯开关打开。这是间铺了榻榻米的房间,大约只有六叠大,而且已经铺好了棉被,靠着墙壁竖立的是套着白色套子的大型物件,我想应该是日本琴吧! “把她放在棉被上。”老板说。然后他好像要超过我似的,走得很快,并用脚将棉被踹开。 我将尸体慢慢放在白色床单上,放好之后,老板便被替她盖上棉被,同时问道:“喂!藤原,有没有白布?”藤原便跑下楼梯。我还没有听到这个叫藤原的说过话。 我也跟着老板回到了通往楼梯的房间,虽然只是一下子,但当我进入充满新鲜空气的房间后,才发现火灾现场的空气是多么的臭。 当我站在冒出火苗的房间门口,透过倾倒的门往内看时,几乎烧掉整个房间的火焰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只剩下暖炉中的火。我看见暖炉中还有烧得红红的木柴,但那看起来只是很像柴火的铸造物而已。火灾只烧掉了房间的地板和部分天花板,已经没事了。虽然这场火没有酿成大祸,是不幸中的大幸,但还是牺牲了一个女孩。 “应该要赶快打开窗户吧!”我听到现场有人说。 “要让这些烟赶快散去,快要窒息了!”穿着睡衣的大块头男人说道。 “对啊!打开比较好!” “不,请等一下。“有人大声说,我一看,就是刚才那个瘦小的老头。 “有谁已经碰过了吗?”他说。 “碰过哪里?” “窗框或是开关。” “没有,还没有。” “那就保持现状比较好,一直到警察来之前,这里的所有窗户、门就这样关着。”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清醒过来,这不就是“密室”吗? “对,尽量不要去碰,就这样维持现状比较好。”我脱口而出。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转过来看着我,大家不发一语。他们一定是在心里猜测我是谁,应该要对我采取什么态度才好吧。这个时候,如果是御手洗的话,绝对不会在意这些的,但我却对他们的这种眼光感到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尸体的样子看来,应该是额头被枪给击中了!因为一颗子弹击中了额头而毙命。所以说就是枪杀,但是—— 我再次将半个身子探进现场窥看,发现窗户也不过是在左右的墙壁上嵌入很多的玻璃而已,仔细一看,这些窗户全都紧闭着,应该不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刻意关上的。刚才我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也已经亲眼确认过了,虽然看不出是否有上锁,但至少在刚才进房间时,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在热气当中,我觉得背脊发冷,这是密室杀人的家伙干的吗?不会吧! “你的手刚才有碰到开关吗?”我不禁问刚才想要开窗户的大块头男人。 “不,完全没有。”他回答。 于是我屏住呼吸,忍受着热气与浓烟进入房间,再次检视一遍窗户是否锁上。墙上的这一大片玻璃,只有一部分是可以开关的拉动式玻璃窗,但是也牢牢的上了螺丝锁,只露出锁头的部分,左右两边的窗户也一样。 我回到通往楼梯的房间后,便用力深呼吸,并询问佳世我心里觉得可疑的地方,“刚才有谁进入房间将窗户锁上吗?” “不,没有。大家都是在窥探房间或是帮忙洒水,然后就赶快逃到这里来了。” 说得也是,即使是现在,房间内仍弥漫着烟雾,任何人都无法待上十秒钟以上吧。何况刚才的情形更严重,应该没有人可以悠闲地锁上那种费事的螺丝锁吧!而且做这种事,也会很引人注意。 “喂!有没有人叫警察?”老板说。 “我刚才叫过了。”藤原回答。 “好吧!那所有的人都到楼下的房间去,大家一起等警察来。”老板说。大家都默默地点着头。 5 一楼客厅的灯是开着的,我们坐在盖着白布的桌椅上,每个人拿出自己的手帕擦着汗水,就这样等着派出所的警察前来盘问。墙壁上有钟摆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我觉得有点意外,因为我一直以为快要天亮了。 我隔壁坐着佳世,老板坐在一人坐的椅子上,而火灾现场身手矫捷的瘦小老头则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终于轮到我们自我介绍了。其他的男人好像因为老板的命令,都去厨房泡茶了,就是那个有点年纪的大块头男人和叫做藤原的年轻小个子男人,他们是二人组。从老板对他们说话的口气看来,他们应该是这间旅馆的厨师。 “实在很抱歉,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事哪!”当我们一坐下来,老板就不好意思地搔着脸说,并好像有些吃力似的将放在门前的石油暖炉点上火。我可以从被烟熏黑的小窗中看见橘红色的火焰,不久之后就闻到了煤气味。我确实因为流汗而感到有些冷。 “首先,我来自我介绍一下。”老板勉勉强强才说出口。“我们这样面对面坐着,却不知道对方叫做什么,也不好吧!我叫做犬坊一男,原本是这间旅馆的老板。” 他说完之后,便对我们鞠了个躬,好像这样做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似的。 不知是因为发生了这种大事,还是因为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他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老板的头顶毛发稀疏,脸颊和下巴的肉有些松弛,整张脸看起来像是浮肿的,但仔细一看,他长得还不算丑。 “我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叫做石冈。” 当我一说完,犬坊便说:“小说家喔。”但是就只有这样。 我从来没有对稍微年长的人报过姓名,测试一下对方是否认识我。但不可思议的是,听过御手洗这个名字的人还真不少,我对这件事一直感到无法理解。若此时我说出御手洗这个名字的话,犬坊可能就知道我是谁了。但当时的气氛那么沉重,我实在很难说出口,犬坊看起来也一样,根本没有问我是写什么小说的。 “我叫二宫佳世,也是从东京来的。”坐在旁边的佳世说。 “你是出版社的人吗?”犬坊立刻追问。 他从一开始就很在意我和佳世之间的关系,即使刚才不愿意借宿给我们,可是却好像很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很明显的看出,他心里一定在想,不趁这个机会问个明白就太可惜了。 “不,不是的。” “那你是这个小说家的太太吗?” “不是。” 犬坊非常感兴趣,似乎还想再继续追问下去,但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吧!他打住了,即使再有兴趣,现在毕竟死了一个人。 “我叫坂出,在冈山地区经营日用品店,这次我是将店托给儿子媳妇,到这里来休息的。”精明干练的瘦小老头说。 “但是,这间旅馆不是已经收起来了吗?”我多少带着点讽刺的意味问犬坊。在这样的深夜,即使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住,一筹莫展,但这个老板还是坚决地要赶我们走。 犬坊的脸色很难看,他不高兴的开口说:“是已经收起来了,但前年过世的父亲还在世时,常受到这些客人的照顾,有几个客人已经变成好朋友了,所以我们现在只招待这几位客人。”这多少是在为自己辩解。“而且,如果你们早一点到的话,或许我还是会想办法让你们住的。” “这里的温泉对腰和内脏非常好,我最近腰很痛呢!”坂出说。 “这个人以前因为开零式舰上战斗机而闻名呢!是个名人喔!”犬坊好像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他想说的是“这个坂出先生比你有名多了。” 经老板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老人的照片,老人身高大约一六五公分左右,头发已经全白,头顶毛发也很稀疏,戴着一付老花眼镜,脸颊有点凹陷,鼻梁很高,身材削瘦,态度非常好。他的动作总是干净俐落,而且不会自以为了不起,所以我很喜欢他。我很少碰到这样的人,日本人大多都像犬坊这样。 “虽然我让以前的旧识住宿,但是也没能好好招待他们,不仅无法提供像样的棉被,这么冷的天气,所有的房间也几乎是夏天用的芦苇草帘门,料理也因为人手不足而做不出美味的佳肴,因为我还有田要耕作,所以没有花太多时间管理这间旅馆,即使我出于好意让你们留下来,你们后来还是会抱怨我的。”犬坊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但我还是觉得这些都不足以构成他强硬拒绝我们的理由。 我实在想不通,好不容易才能钻进被窝里睡觉,即使再怎样的服务不周,我们应该也不会抱怨。就算不提供餐饮也没关系,说得过分点,即使没有棉被也无所谓,睡在这里总比睡在荒郊野外要好得多了。我觉得犬坊拒绝我们的理由,在于犬坊本身,这也没办法。但是,现在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因为有一个人已经死了。 “死掉的那个人是?”我接着问。 “她是菱川幸子小姐,日本琴的演奏家,也是先父生前的熟识。” “犬坊先生的父亲犬坊秀市先生在本地也是有名的日本琴专家呢!”坂出向我解释,又接着说:“所以,屋内才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琴。从最基本的琴款到精雕细琢的珍贵琴款,应有尽有。‘龙卧亭’这个名字也是来自于琴。不知道你是否清楚,琴的其中一面就是做成龙的样子,而且每个部位都有名字。菱川小姐是这一带很有名的日本琴师傅——小野寺老师的弟子,她弹得非常好呢!” “先父经常在这里举办演奏会,邀请大阪、九州的日本琴演奏家前来。菱川小姐也是在那个时候和先父认识的。她很喜欢这里,所以常常来,这次说是来疗养的。” 犬坊眼中噙着泪水,见到他这样,我心想,这个男人或许也不是那么坏吧。 “疗养?是哪里不舒服吗?”我问犬坊。 “不,艺术家常常如此吧!只不过有点神经衰弱罢了,好像是医生建议她休养的。因为先父很疼爱她,所以或许是先父的灵把她带走的吧!”犬坊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说着这么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也或许,不是先父……” “如果不是您父亲的话,那是……”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佳世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插嘴问道,但是犬坊并没有回答。“她为什么会死呢?”佳世有点不耐烦地问,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平常她有哪里不舒服吗?譬如心脏或是……”她又问。 我心想,怪了,这才想起佳世刚刚并没有看到尸体。 “完全没有听说,她的身体很健康呢!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和年轻女孩说话时还会不时发出尖叫声呢!”犬坊说。 “石冈先生,那个人的死因是?”佳世问我,我便对她说明我看到的情形。但是这是密室啊!我愈想愈觉得奇怪。 “我认为我没有看错,她的额头正中央开了一个十元硬币大小的洞。”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犬坊以略带傲慢的命令口气叫我不要说了。 他的这种口气让我不太高兴,即使他是这间旅馆的老板,也没有权利叫客人住嘴。因为这是杀人事件,加上我又不是说些道听涂说的流书,即使要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也应该要查明真相。而且,这些事情在警察面前还是要说的,又不是在玩随便的侦探家家酒,所以我不管他,仍然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她一定是遭到枪杀了。”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吓了一大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犬坊发出的哀嚎,因为听起来太像女人的叫声,所以我一时之间还不知道是谁在叫。 “怎么了?”我问犬坊,觉得自己好像还身在恶梦之中。 他像小孩子一样,双手掩面,并以这样的姿势从椅子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看似昂贵的地毯上。然后额头便直接撞到面前的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他抖动着肥胖的肩膀,像少女一样开始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我有点吓到了。 此时拉门正好打开,刚才灭火时看到的大块头男人,以双手捧着放了茶杯的托盘走进来,藤原也捧着放了茶点的盘子跟在后面。仔细一看,藤原有着一张像是歌舞伎演员般的俊秀脸蛋。 “打扰了。”他们两个人说。 一看到犬坊的样子,大块头男人便叫了起来:“啊!怎么了?”于是赶忙将放了茶杯的托盘放在桌上,立刻蹲到犬坊身旁,拚命搓揉着他的背。 “哪里会痛吗?要叫医生来吗?” “不,不要!”犬坊大叫回答后,便将双手稍稍移开他的脸,他那没有血色的双颊布满了泪水。“喂!守屋,菱川小姐陈尸的那个房间,之前窗户是否有锁好?”犬坊抬起泪流满面的脸,问着那个叫守屋的大块头男人。 “有锁好。”他肯定地说,并用力地点头。然后又说:“菱川小姐在睡前说她要弹一下琴,就在那之前,我进入三楼的那个房间检查过一遍,只发现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于是我就把它锁起来,所以,所有的窗户都是锁好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于是犬坊也顾不得是在下人的面前,发出一声哀嚎,以双手遮住脸开始嚎啕大哭。 “怎么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就再次询问那个叫守屋的男人。但他好像也不知道原因,看看我的脸又看看天花板,摇了摇头。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又反过来问我们。 “菱川小姐,”坂出接着说,“她的额头正中央被枪击中而毙命。” 听到坂出的话之后,守屋的表情也变得非常奇怪,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大到眼珠子好像要掉出来似的,脸色逐渐发白,他的下唇搭塌拉垮下,所以我可以看见他的舌尖和因为烟垢而变成茶色的门牙。这个奇怪的表情,让我担心他该不会也跟着放声大哭吧! 守屋就这个样子,好半天没有说话,当下变得好安静,我也继续保持着沉默。因为我有不能说话的理由,我思考着很多事情。我看过了起火的三楼现场,也看过了火熄灭后被烟熏黑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除了这扇窗户可以和外界相通之外,另外还有一扇门可以通往有楼梯及水槽的房间。 从刚才那个下人的口中,我确定了在事件发生前,那扇玻璃窗是锁着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扇玻璃窗会不会是在凶杀案发生后才锁上的,因为如果不是如此的话,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而且窗户的锁是很费事的螺丝锁,上锁要花很多时间。此外,通往楼梯的房间门是这个房间唯一的门,但是也上了锁。 这样一来,是什么人以什么方法枪杀了房间内的菱川幸子呢?我又开始重新思考。还是菱川小姐自己将锁打开的呢?但即使如此还是无解。因为如果是这样,虽然某个人可以杀了她,但房门又是怎么锁上的呢?还有另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犬坊他们会露出有如少女般惊恐的表情呢?要不是他们真的疯了,我实在很难想到其他的解释。 “这是真的吗?”守屋问,我的思绪也因此被打断了。 “是真的,我也看见了。你不信的话,就去三楼看看躺在棉被上的菱川小姐的脸吧!” 坂出说完之后,守屋便打着哆嗦说:“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报应?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就在额头的正中央有一个洞,里面还看得见子弹的尾部。”坂出这样说,我吓了一跳,他居然连这么细微的事都注意到了,我心想,这个老头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看到龙卧亭老板的这副德行,才知道,原来刚才这个男人略带傲慢的态度是在虚张声势,其实他不过是个非常小家子气的男人。 “报应是指什么?”佳世小声地问。 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这里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现场仍是一片寂静,因此我又再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房间,三楼所有的窗户和门都上了锁是吗?听说窗户是螺丝型的锁,门也上了锁。” 大家仍然保持静默,犬坊终于慢慢抬起他的屁股,坐回自己的座位,接着守屋和藤原便将茶杯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请慢用。”藤原说,并将放着羊羹的盘子拿给我们。 我看了看佳世前方的盘子,是有包馅的羊羹。 “我最讨厌吃羊羹了。”佳世说。 “咦?是吗?”我说。 守屋和藤原正打算要走出去,虽然觉得有点冒昧,但我还是叫住了他们。 “请等一下,请教你们一件事,那个三楼是密室吗?真的是这样吗?” “嗯,是的。”守屋站着回答我。 “是密室吗?是这样吗?”我又问了一次,于是守屋和藤原默默地点头。 “就如你们所看见的,除此之外,我们也不知道了。” “那凶手是从哪里开枪射击菱川小姐的呢?” “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不要再说这些事了!”以略微傲慢无礼的命令口气说出这句话的,就是已经用手背擦乾眼泪的犬坊。 “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外行人可以说三道四的。” “那要怎么办?警察已经快要来了,交给警察吗?”我说。 “是的。”犬坊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如果我们不搞清楚状况的话,是无法对警察说明的。”我说。 犬坊以双手掩面,激动地颤抖着:“不可以,你不要再说了。这不是我们可以管的事,我们都是外行人,不要乱说。” 我实在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他的态度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已经有人丧命了,就算不去管它,事情还是发生了,不是吗? 觉得很纳闷的我,正想再说下去的时候,守屋他们走进来的那扇拉门又打开了,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睡衣,上面披着粉红色开襟毛衣的少女,笑着并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她的皮肤有点黑,鼻梁很挺。一瞬间,我便被她的美震慑住了,在这样的乡下地方,居然有轮廓这么深的美女。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在嚷嚷似的,我便知道她不过是脸蛋长得比较成熟而已,其实年纪还很轻。 “没什么,没什么,快去睡吧!小孩子要快点上床睡觉!”犬坊大声地说。这个女孩好像是他的女儿,犬坊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实在长得太不像了! 即使如此,仍然看不出那个女孩打算离开,她反而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用眼睛一一扫过聚集在客厅的我们。我一直盯着她看,然后思考着,为什么这个年轻女孩的脸会长得这么成熟呢?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眼睛有一股阴郁的气质。虽然她说话很大声,眼睛似乎也在笑,但是,她的眼底有一种阴郁的东西,这让她看起来变得非常成熟。可能就是因为这种阴郁的气质,使她的眼睛发出如同钻石般的白色光芒,非常锐利。 这个女孩的视线一瞬间停留在我的脸上,我们四目相交。看她削瘦的身材,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吧?但她的脸已经长得完全像大人了。她的眼睛四周泛黑,像是画了眼影一样,和她阴郁的眼睛非常搭,这是天生的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面带微笑,像小孩似的朝我点了点头。我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非常感动,所以也赶忙向她回礼,接着她便转身离去,慢慢将门关上。 “啊!里美!”犬坊大叫。 “什么事?”又看到她的脸了。 “我很冷,拿一件外套给我……算了,我还是自己去拿吧。”于是犬坊便站了起来。 那个叫里美的女孩的漂亮脸庞消失了,接着,父亲胖胖的身躯也跟着不见了,然后,门便关上。 看到这种情形,守屋和藤原便轻轻朝我们点点头,也追了出去。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我、佳世和坂出三人。 老实说,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我思忖着,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在三楼玻璃窗的房间内被杀的和服女子,有着雪白的肌肤,就像是日本人偶一样美丽;而牵着小孩在黑暗中出现的那个母亲,虽然长得不像日本人,但还是很美;就连现在我看到的这个女孩,也有一张长得像外国人的脸。为什么这里的女人全都是美女呢? “刚才那个女孩是高中生吗?”我问。 “是的,是高中生。”坂出回答。 因为来到这里以后一直碰到美女,所以我的头脑有些混乱,变得无法思考,我甚至忘记了刚才自己在想些什么。 “石冈先生。” “啊?是。”有人叫我的名字,所以我终于回过神了。 “那个死在三楼的人,是在密室内被枪杀的吗?”我一回头,佳世正盯着我的脸看。 “就是这样啊,是的。坂出先生,是这样没错吧?” “嗯,我也认为是这样。” “不会吧……”佳世说。我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身体一直在发抖。 “石冈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密室杀人吗?” “嗯,好像是吧!” “你知道这个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个……”我陷入沉思。 “石冈先生你不是推理专家吗?你应该知道密室杀人的各种类型吧?”佳世严肃地问。 “不,我不是什么专家,我只是写书而已,并不是杀人事件的专家。我怎么会知道?而且有很多东西我都已经忘掉了。” “请不要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现在这里最了解密室杀人的,就是你啊!” “嗯,但这真的是密室杀人吗?” “所以,”佳世几乎哭了出来,“就是因为很害怕,所以我才会问你的。请你快点解开这个谜题吧!”她将我的手臂抓得好痛,似乎很生气地说着。 我感到压力很大,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我们才刚到,在身心都还很疲惫的时候,就碰到这样的事情?真希望这件事是发生在我们稍微休息一下以后。 “密室枪杀……这个……可以从钥匙孔!有种方法是从钥匙孔!”我不禁大叫,我居然想得到。 “钥匙孔?” “你说钥匙孔?”坂出也坐直身子问。 “总之,就是将子弹射进上了锁的钥匙孔,如果是九厘米或是点二二口径的话,可以视钥匙孔的大小,以弹壳的屁股固定住,这样架设好之后,凶手可以在门下的缝隙塞入一个信封或是相片,吸引房间内的人注意。准备好之后,凶手就在门外的楼梯房间一直等着,等到房间内的——幸子小姐是吗?她发现门下有东西,来到门这里时,为了拿起这个东西而弯下腰,凶手则一直盯着地上的信封,当这个信封一移动的瞬间,就用槌子敲子弹的屁股,也就是弹壳的底部,于是子弹便会发射出去,命中幸子小姐的头部……” “原来如此。”坂出说。 一直盯着我看的佳世的表情也豁然开朗。 “原来有这种方法,原来如此。”坂出说。 我感到有些洋洋得意,但是坂出马上又说:“但是这行不通。” “行不通?”我说。 “是的,行不通。因为那道门没有钥匙孔啊!” “咦?没有吗?” “那是从屋内上锁的门,所以根本没有钥匙孔。” “是这样啊!”我好失望。事实也是如此,有钥匙孔的门通常只会用在从屋外进入屋内的玄关。 “而且,现在也没有钥匙孔是那种可以从门内看到门外,或是从门外看到门内的,非常少,也没有卖,我从来没见过,因为我们家有卖各式各样的锁。” 坂出说的话我也很能认同,这种把戏是低阶中的低阶,已经过时了。 “对喔!坂出先生是经营日用品商店的呢!” “是的。” 听着我和坂出先生之间的谈话,佳世一度露出放心的神色,但是现在又慢慢黯然。 “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应该是幸子小姐的头顶中弹才对啊!” “她确实不是头顶中弹,而是额头的正中央。”我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是额头的正中央,而且我还看见了一部分事情的始末。” “一部分事情的始末?”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目睹了杀人事件的一部分始末吗?为什么不早说呢?这是很严重的事不是吗? “一部分事情的始末?是指那女孩被杀的时候吗?” “是的。” “真的吗?”我非常激动。因为就我所知,在任何密室杀人的事件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 “是的,我也是偶然看到的。因为听到了琴声,所以我就走到房门外的走廊上,看着三楼的那个房间。你也知道,那个房间几乎整面部是玻璃,就像是一间温室。加上开着明亮的灯光,所以房间内的情形可以一目了然。因为窗户并不是落地窗,只有离地板一公尺左右的高度是看不到的,但是后面则全都可以看到,感觉就像是在看古琴演奏会。”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不想漏听任何一句话。 “你一直站在房前的走廊观赏吗?” “是的。” “大约有多远的距离?” “这个嘛……应该有三十公尺这么远吧!” “三十公尺,那可以看得见菱川小姐的脸吗?” “当然看不见。” “恕我直言,如果是别人在演奏,你也分不出来呢!” 于是坂出笑了一下,“话是没错,但是有理由那么做吗?而且,我只要从她的姿态就可以判断出她是菱川小姐。” “对不起,坂出先生您的视力还好吗?” “我从以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我的视力,从年轻开始,我对于看远处的东西就很有自信,现在虽然老花了,但只有近处看不清楚,远处还是一样清晰可见。” “是啊,您以前是开战斗机的啊!” “哈哈!对啊!如果在战斗机上想要击落许多敌人的话,视力要比操控技术来得更重要,因为其实我们很少在空中作战的。” “对不起,请接下去说吧!” “她大概只演奏了五分钟左右吧!就啪答倒下去了,我心想‘怎么会这样’,看了一会儿,但她好像没有爬起来的样子。不久之后,我就隐约看见窗户下方有着火焰,于是我就赶快冲过去了。” “啊!那么,菱川小姐是在弹琴的时候被击中的罗?!”我不禁叫了起来。这样一来,凶手就不可能有机会耍花招,而且也不可能是自杀,我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样。 “是的。”坂出露出诧异的表情说。 为什么他会如此惊讶呢?我很想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我是坂出的话就可以这样说,但是对于身为侦探小说家的我而言,这是非常严重的事。子弹到底是从哪里射进来的?既没有枪也没有狙击手。 “菱川小姐都没有站起来过吗?” “没有站起来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坐下来弹琴以后,到她被枪击中倒下之前,她是否有站起来过呢?” “没有。顺带一提,刚才你说的那个有楼梯和水槽的隔壁房间,有一个小窗户,还有玻璃房间那扇被我们弄坏的门,在门的上方嵌有玻璃,所以透过这片玻璃,菱川小姐所住的那间房间的灯光,就可以照进有楼梯房间。所以,我可以看见靠我们这里的房间内是否有人。但如果进入房间内的人不是站着,而是以爬行的方式行动的话,就看不见了。” “那你从隔壁的房间看到了什么?” “没有半个人,完全没有人进入的样子。” “怎么可能……她并不是后脑被击中,对了,她是朝哪个方向在弹琴的?” “她是背对我的,但并不是正背对我,而是以左后方对着我,我看得见她的左后脑勺,所以应该是这个姿势。从我的方向看去,她微微向左偏,我可以看见她的后脑勺,她应该是朝向左前方的。” “然后,她的额头被击中。那么她的前方呢?有什么东西?” “应该是暖炉吧!” “是暖炉啊!然后是玻璃窗……但是窗子已经锁上了。而且玻璃并没有破……连子弹穿过去的裂痕都没有,玻璃的另一侧,也就是坂出先生所看不到的另一边的窗外是什么呢?” 当我问完之后,我就知道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因为刚才我和佳世就是从那一边走进龙卧亭的。我爬上了那一边的坡道,然后看见双手撑在玻璃上的菱川幸子在俯视着我们,我的背后就只有西贝繁村和河川。 “天空。”坂出很干脆地说。 “那个暖炉刚才有在烧什么东西吗?” “没有烧任何东西,那是烧瓦斯的。” “瓦斯?” “是的,以前好像也烧柴火,但是听说因为怕危险,所以已经改成烧瓦斯了。” “是这样的吗?” “是的,所以想要烧什么就可以烧什么吧!只是将看起来像柴火的铸造物放在燃烧炉中装饰。” “是吗?那个房间是铺地板的房间吗?” “是的,以前有很多弹琴的弟子会坐在那里练习弹琴呢!所以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摆放,幸子小姐也会铺着坐垫,在上面弹琴。” “那为什么没有窗帘?” “应该是想让客人从龙胎馆的走廊观赏这些女孩们弹琴的样子吧!” “嗯,我们再回到暖炉。为什么会发生火灾呢?这种瓦斯燃烧炉不可能会发生火灾才对啊!” “我是这样认为的,会不会是幸子在被击中后,倒下来时踢到的?然后琴的一端碰到了瓦斯暖炉,于是琴便烧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 “就我刚才所看到的,琴是最容易燃烧的,而且又已经全都掉进了暖炉之中。” “原来是这样啊?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我又再度哑口无言了。 “在菱川小姐的前方只有瓦斯暖炉和天空,那么,菱川小姐到底是被谁,用什么样的手法杀死的呢?”我双手抱胸,叹了口气。 “不,前方还有一样东西。”坂出说。 “是什么?” “就是那幅油画。”坂出笑着回答。 6 当天晚上,虽然村子里的派出所终于来了一位名叫森安太郎的中年巡警,但我却不认为这真的能让整个案子水落石出。本来以为他会把相关的人一个个叫进房间讯问,但他只不过是将当时还没睡的人全都集合在客厅,像是在闲聊一般,他好像一点都不想破案的样子。 很遗憾的是,里美,还有之前的那对母女并没有来,只有灭火时的那些人到齐而已。不过还有一个像是犬坊太太的女人,穿着睡衣披着一件白色长袍就来了。她那没有化妆的脸上因为涂了面霜,所以泛着油光。夫妻两人似乎都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所以犬坊并未对我介绍他的太太。 “这次遇害的菱川幸子,她是哪里人?”巡警停下写笔录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始一一望着眼前这群人。 “应该是京都人吧!她会弹生田流的筝曲。”老板犬坊一男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筝曲?什么是筝曲?” “所谓筝曲就是琴曲,虽然我也不太了解,不过有些演奏琴乐的专业老师,是不写我们所熟知的‘琴’字,而是写‘筝’这个字,然后在后面再加上‘曲’,就成了‘筝曲’。” “喔!原来如此啊!筝曲啊!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呢?” “应该有一个月了,是吧?”他询问守屋,守屋点点头。 “是啊!她应该是在二月二十六日到这里来的吧!应该有一个月又四天了!” “二月二十六日啊!”中年巡警说道,一边揉着充满睡意的眼睛,一边做着笔录。然后说:“你之前有没有听她说过,她为什么来这里?她是你的朋友吗?” “我父亲生前很照顾她,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大概是几岁的人?” “几岁啊?我看大概有二十五、六岁吧!” 我心想,咦?年纪有那么大吗?她看起来更年轻呢! “她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的,她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是免费的吗?还是要付钱?”巡警净问一些好像与这个案子无关的问题。 “先父交代说不要收钱,但她的师傅还是有付我们钱。”这是犬坊的太太回答的,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受到的打击比她先生还严重。 “听说她是来疗养的?” “是啊,她自己是这样说的。”犬坊说。 “是哪里不舒服吗?”巡警如此问,然后抬起头。 “不,看不出来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她和女孩们都还能有说有笑的呢!”犬坊说。 “那到底是疗养什么病?” “我们也不太清楚,但她好像有说过精神很疲惫之类的话,对吧?”犬坊一男对着他太太说,犬坊的太太便点头回应。 “嗯,她是否有说过被谁威胁,或是被追杀之类的话?” “没有,从来没有。”犬坊的太太回答。 “那她是不是有露出什么害怕的神情呢?” “完全没有,她很开朗呢!”犬坊回答,犬坊的太太也点头附和。 “她是不是有什么仇人呢?” 犬坊双手抱胸,陷入沉思,“我觉得应该没有。” “那她在这个村子里是不是有什么朋友?” “没有,她只认识我们。” “奇怪了,既然没有朋友,却突然被杀,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杀了。”巡警说着,眼前这一群人觉得毛骨悚然,全都不发一语地点着头。 “为什么会这样呢?”巡警停下笔来,询问着眼前这一群人,他不断眨着眼睛,非常想睡觉的样子。“现在这个房子里,是否有人有枪?” “绝对没有!不可能。”犬坊说。 “这个村子里应该有人有枪。”巡警说。 “应该没有吧!”犬坊回答,然后众人一阵静默。 “应该是有恶灵在作祟吧?”守屋说。 “不要胡说八道!”犬坊斥喝他。 “恶灵是指什么?”巡警问,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你可以去问问后面法仙寺的足立先生,或是释内教的二子山先生。”过了一会儿,守屋回答。 “去问法仙寺的话,他们会说什么吗?” “他们可能会说是睦雄的恶灵在作祟。”守屋说。 “不要再乱讲了!”犬坊说,巡警也以鼻子哼了一声。 “总之呢!明天县警局会再派刑警过来。今天晚上你们可以去睡了,明天谁也不要离开这里。”巡警说完后,就将记事本阖上。 中年巡警所做的平和讯问终于结束了,他并没有询问我们每个人的身分,因为他很困吧,所以只想赶快回家睡觉。 我原以为可以藉此机会知道住在龙卧亭的所有客人、老板家人及所有下人的姓名,还准备好了笔记本等着,但巡警完全没有行动,可能要等到明天以后了吧! 那个巡警要所有人不要离开这里,我想他所讲的对象应该也包括我和佳世,所以我们也必须留在馆内吧!我茫然地想着这件事。 老板犬坊一男好像也明白,所以他将守屋叫来,指着我们两个人说:“‘里板之间’和‘莳绘之间’是空着的,那里应该还有棉被,让他们住在那里吧!”他似乎很无奈地说着,但是我们也听得到。托火灾和菱川幸子的福,我们今晚总算有地方可以睡了。 守屋带路走在前头,拎着旅行袋的我们又来到了刚才铺着木条踏板的走廊之前,我们正好看见森安巡警慢慢跨上停在旅馆角落的黑色自行车,正准备回到自己温暖的被窝,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鸭子的叫声。 我们进入整排都是客房的建筑物时,必须从走廊爬三阶左右的石阶。我一抬头,就看见写着“龙胎馆”的老旧匾额被电灯泡的光线照着,匾额的前方布满了薄薄的蜘蛛网。我回头一看,我们刚才所待的建筑物出口旁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龙尾馆”三个字。那个最顶端有玻璃屋的三层楼木造建筑物就是“龙尾”,而我们所进入的长形会馆,就好像是“龙的身体”一般。 在守屋的指示下,我们换上了木屐箱中的拖鞋,才发现走廊的地板好冰好冰,如果没有穿拖鞋的话,脚底一定会冻僵的吧! 当我们一走到走廊上,我立刻睁大了眼睛,因为走廊和墙壁全都是古木建造的,我抬头看向黑黑的顶棚,只见粗粗的黑色梁木,大大小小的木条还有排列在其上的天花板,全都被稀稀落落吊挂着的灯泡光芒照耀。可能因为是深夜,在排列成一整排的灯泡中,只有三分之一的灯泡是亮着的,也就是说,每隔两颗灯泡才有一颗是亮的。在这样的光线下,我一直闻到满是灰尘的古董木材味道,还有很重的湿气。 守屋走在前面,大步大步地穿过走廊。虽然他刚才有说要帮我提行李,但我觉得既然这间旅馆已经不营业了,也就没有理由要他帮我提,所以拒绝了。老实说,我还真希望他能帮我提一下,因为昨晚的睡眠不足,再加上长途跋涉,我的脚已经很酸了。刚才的杀人事件及火灾骚动所带来的紧绷使我全身虚脱,而且加上已经夜深了,所以受到睡魔严重侵袭,种种原因都使我的双眼朦胧不已。我一直提着行李的两只手好像要脱臼似的,双脚也硬得像木棒一样,还有恨不得马上钻进地底睡觉的困意。 尽管如此,“龙胎馆”的独特造型还是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刚才因为紧张、疲劳与睡意,我完全忘记了饥饿,现在则因为这栋建筑物,我忘了疲倦与睡意。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个奇怪的走廊,就像我之前所描述的,这里是木头地板,而且就像屋外廊道一样狭窄。虽然旅馆已经收起来了,但还是打理得很整洁,地板也擦得很亮。或许是因为经营多年,所以地板早就被磨亮了?现在若是再擦个一、两次,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原有的光泽,也因此,只要稍微不小心就会滑倒。 其实,地板会让人觉得很滑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个擦得很亮的走廊,是一直是往上走的,也就是说,走廊是斜坡,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一开始我就感觉这个走廊好像是在爬坡,但我以为马上就会走到平地了。我以平常的感觉判断,再过不久一定可以走到平地,再忍耐一下就到了,我在潜意识里一直这样期待着,但是走了好久,却还是不断地在爬坡。走廊保持着一定的斜度,一直往上延伸,在人工的建筑物内,尤其是在日式的建筑物内,像这样步行,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真是奇怪的体验。 走廊的坡道慢慢地往右转,我们一边爬,一边感觉到不断地往右转又再右转,上坡的角度应该是一定的,但是转弯的角度却是不一定的。客房全都排列在走廊的左边,右边没有房间。我觉得很有趣的是,走廊的右边空无一物,既没有墙壁也没有门窗,只有几根柱子任凭风吹雨打。如果是在夏天,这种俐落的建筑结构,应该会很通风很凉快吧!但冬天一定很冷。事实上,今晚是三月的深夜,所以我们所经过的走廊非常冷,简直和屋外没两样。 但要说这里到了夏天就是天堂的话,我看也是很有问题。因为这是坐落在山中森林里的建筑,所以露天的走廊如果挂上几颗灯泡的话,森林里的虫子就会聚集于此,应该很令人受不了吧!我们所经过的走廊,与其说是走廊,还不如说是屋外的廊道,而且是很窄的廊道吧?我这样怀疑着,同时往最右边一看,发现在我脚下有着轨道的痕迹,顶棚也有凹槽,好像是安装窗户的装置。 如果没有窗户的话,这里的冬天应该会冷得令人难以忍受,而夏天则会受到飞蛾的侵袭。这里本来应该装有很多玻璃窗,而且只有在白天才可以打开吧!但是,可能因为现在没有下人,还是玻璃窗大多坏了,所以这些窗户全都被拆下来了。也或许因为是上坡的关系,所以窗户没办法关紧。我想龙卧亭之所以收起来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要处理这些窗户太麻烦了。 我之所以不认为这里是屋外的窄廊道,而深信这是走廊的原因,是因为右边露天的空间被石墙遮挡住了。石墙遮住我右边的视线,所以我便将右边看成黑黑的墙壁,以为右边有道墙。但其实并非如此,那是一道独立的石墙。可能也是因为这道石墙的关系,所以走廊的空气一直带着湿气。 随着我一直往前走,不,是往上爬,这道石墙又慢慢变低了,我的右边有个花坛从上而下,花坛的对面则是一片平缓的宽广草皮,也就是说,爬上走廊之后,我们便来到了庭院的上方。 这好像是中庭,因为即使是在黑夜之中,我也可以感觉到这个庭院的花坛好像开了好几种花,虽然离盛开的季节还很远,但我闻不到潮湿的石墙味,反而可以闻到植物的香气。同时,我的眼前豁然开朗,在这个辽阔的夜晚空间中,灯泡孤零零地亮着,画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并稀稀落落地往右上方延伸,我现在可以越过中庭看得一清二楚了。 雾气越来越重,因为灯泡的光线,使得雾气也闪烁着昏黄的颜色。即使是在中庭的花坛中,黄色的庭园灯仍兀自亮着。 这里所使用的木材散发出些微类似古董的味道,还混入植物香气的潮湿雾气,远方是森林。在这个独特的夜晚氛围中,庭院所散发出的淡淡光芒,再加上我本身的疲惫感,使我以为这里是地球尽头某个不知名的玄妙境地。除了睡意之外,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诱惑,当时的我好像快要昏倒了,但我凭着经年累月所养成的习惯,仍然勉强地往前走。佳世应该也和我一样吧!她好像也受到了周围景象的影响,一直不发一语。 在我们左边的各个房间,也给人不可思议的印象。每个房间都有一扇门,可是,不知为什么,全都是很凉快的芦苇草帘门。因为是用很细的芦苇草纵向紧密编织而成的,在三月的深山中,而且又是在深夜里,让人觉得非常地冷。 当然也不是每个房间从前门到后门都是用这种芦苇草帘门,我可以看见房间内是用非常普通的拉门,只有面向外头的门是用芦苇草帘门。以前可能是会随着冬天和夏天而换上适用的门吧,但是现在旅馆已经不营业了,所以夏天用的门就一直这样保留着。 只要直接在走廊这侧加一扇门,屋内应该就会暖和了吧!不,即使将芦苇门换成一般的木板门,每个房间应该还是很冷,因为我看见每间房间的上方,在和天花板的交界处都有着格窗,没有一间房间例外,格窗是用木板雕上镂空的龙,并嵌入一个字。这块木板的上方和下方虽然有一点空隙,但好像不会倾倒,因为木板的棱线并非笔直,而是保留树木原本棱线的一种设计,所以风当然会从上下的缝隙间钻进来。 这种雕龙的设计或许不太正确吧!虽然我对于这种木工技术不太了解,但这个格窗是以打洞的方式刻划出龙的形状,所以龙的身体部分就是洞,也因为如此,“龙胎馆”的每间房间就会变得非常通风。因为每间房间都有格窗,所以走廊左边的天花板附近是一整排相连的镂空雕刻。房间呈阶梯状排列,因此格窗也呈阶梯状,如此一来,就完全不需要考虑空气的流通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很重要的设计呢! 每个房间的芦苇草帘门旁都挂着写上“尾布之间”、“柏叶之间”、“云角之间”等的牌子。这些深奥名字的由来,对才疏学浅的我而言还真像谜语,我也累得无法去问这些名字的由来了,而且走在前头的守屋只是一个劲儿地走着,根本不想做任何解说。 因为芦苇草帘门的关系,走廊左边的各个房间都散发出独特的异国风情。有几个房间,在芦苇草帘的后面散发出像是方形纸灯的灯光,这个景象很像我小时候在菊人偶展的阴暗处,或是游乐园鬼屋中的四谷怪谈、番町皿屋敷的角落,小心翼翼地走过杂耍小屋走道时的那种惊险刺激。每经过四、五间房间,就会看见一间厕所。 不久之后,我们就来到了挂着“里板之间”牌子的房间,这是给佳世住的,我便将提了很久的行李袋拿给她。佳世接过行李袋之后,很哀怨似的看了我一眼,和我轻轻地点了个头,便拉开芦苇草帘门钻了进去。 房间内并未点灯,我也为将她一个人留在这么恐怖的房间而感到些许不安,但我也没有办法。 “棉被放在橱柜里,洗手间每隔几间房间就会有一间。”守屋对着房内说,佳世从房内无奈地应了一声。 “请休息。”守屋说。 接着轮到了我,隔壁就是挂着写有“莳绘之间”的房间。 守屋以低沉的声音说:“到了。”于是我也不得不一个人走进“莳绘之间”。 走廊是坡道,所以左侧入口的门槛有点高,好像是登上稍矮的一阶楼梯。我走进第一间狭窄的房间内,这里也是芦苇草帘门,和其他的房间一样,上方也有格窗,也是横放着一块龙形的木板,和之前描述的一样,也连接到隔壁的四叠大房间。进门的地方有一盏灯,我的房间里同样没有点灯。 我原以为芦苇草帘门较不能保有个人隐私,但一进门之后,是一间两叠大的房间,和里面的房间隔着一扇很普通的拉门。经过两叠大的房间进入四叠大的这个房间后,靠走廊的这边就是墙壁,只要将和两叠大的房间隔着的拉门拉上,在走廊走动的人就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了。只有从上方格窗钻进来的空气。 守屋并没有跟着走进来,只是将一只脚跨进两叠大的房间,用手指着橱柜告诉我里面有坐垫,在最里面那间房间的橱柜里有睡觉用的棉被,他简短介绍了一下就转身离去。 虽然是没什么作用的芦苇草帘门,但好像都可以用门栓拴上,因为在门边放着黑色的门栓。虽然即使这样做,要破门而入还是易如反掌,但无论如何,这个门是可以锁上的。不仅如此,在一进门的两叠大房间与里面的四叠大房间相隔的拉门也可以上锁。对于纸与木头做成的门,设计这样的构造,不禁令人怀疑上锁的功效到底有多少,总之房间与走廊之间总共有两层的隔离。 在四叠大的房间内,还有一间有窗户的六叠大的房间。守屋说得没错,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橱柜,我打开拉门就看到摺叠好堆放在里面的棉被。四叠大的房间和六叠大的房间也相隔着拉门,但是并没有准备门栓。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拿隔壁房间的门栓来用。 虽然走廊是倾斜的,但房间的地板却很平坦。三间房间内除了矮桌、烟灰缸、纸灯还有橱柜中的棉被外,几乎没有家具,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就连收音机也没有,真可谓家徒四壁。虽然这样就很不错了,但还是有些令人惊讶,因为就连暖炉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这里是在山上,而且走廊也是露天的,入口的门又是用芦苇草编成的,所以我以为每间房间至少会有暖炉或是炕桌,这样冬天才不会太冷。难道别的房间会有吗? 房间内微微散发着久没人住的特有气味,这是发霉的味道。但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可能是因为这个味道可以让我将横滨抛诸脑后,感受到千里迢迢旅行来此的感伤。因为他们给了我房间住,我才终于有这样的感受。 如同我之前所说的,六叠大的房间内有玻璃窗,我觉得非常古色古香。已经生锈的螺丝锁锁得非常紧,加上螺丝锁已经很老旧了,开锁时必须相当费力。我好不容易将锁打开,勉强将开关已经有点故障的窗户打开,没有纱窗,在我的前方则有一个将竹子剖成一半制作而成的幽雅导水管,少少的清水流过其间。 我抬头一看,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贝繁田园风景,因为起了白雾,加上又是晚上,所以看不清楚全貌。但是越过前方的黑色林子,可以隐约看到小河、水田以及散落在其间的茅屋农舍。明天早上,当太阳升起之后,这里应该可以眺望到很美的风景。 我立刻将窗户关上,并将锁锁回去,然后打开橱柜拿出冰冷的棉被,这也有一些霉味,摺好的干净床单就放在棉被上。我准备好棉被之后,就打开旅行袋,拿出一般去旅行时,都会带着的运动服。 接着因为要去上厕所,所以又再次走到了走廊上。好冷喔!我爬上有点坡度的走廊,寻找着厕所,立刻在隔壁的“鳖甲之间”对面找到了。厕所不会特别旧或是脏,但是有一点臭。 刚才那对母女特别走到主屋的厕所去,或许就是因为这臭气吧!这样的想法只是短暂地闪过我的脑海,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经快要黏在一起了。 明明刚刚才看过一具女尸,现在居然还想睡,实在有点不正常,这或多或少可以证明我已经有过不少刑事案件的经验吧! 我赶紧回到房间,也没用门栓将门锁上,就急急忙忙钻进被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不记得了。 第二章 1 “咚”的一声钟响,把我吵醒了。我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声音听起来好像离我很近,我还以为我仍睡在马车道的公寓里,但当我听到第二声钟声时,我就觉得好像是世界末日来了,不由自主地跳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想了一下,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睡在哪里了。 于是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菱川幸子额头破了一个洞的死亡模样,那实在是太突然、太唐突了。那个将不好记忆暂时封存住的箱子,好像一下子被打开了,我又再次陷入极度的恐惧与不快之中,瞌睡虫全都跑光了。 我对于人脑防御功能所发挥的作用感到很佩服,如果昨夜我感到很恐惧的话,我想我会连续两天睡眠不足,身体一定也吃不消吧!我的大脑让我的恐惧感暂时麻痹,令我睡了一个好觉,所以现在感觉精神好多了。但可能因为将棉被掀开太久,觉得好冷。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房间又白又明亮。我将放在枕头旁的闹钟拿过来一看,才清晨六点多而已。每次钟响的间隔,我都会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可能是流经窗外的导水管中的流水吧! 又是一声钟响。我觉得身体好像在晃动,虽然不是摇得很厉害,却已经无法入睡了,真令人受不了,让我觉得头好像被撞了一样。虽然精神已经好多了,但昨天很晚才睡。没有看表,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但应该没有睡多久,最多只睡了三小时左右吧!我想再多睡一会儿,便将棉被盖上。 不过此时的我,突然很想上厕所,如果憋着不去上也是睡不着的,所以想说上完厕所回来再继续睡吧。我爬起来,披上外套,拉开拉门,穿过四叠大的房间,来到两叠大的房间,然后掀开芦苇草帘门,走到地势稍低的走廊上,穿上摆在那里的拖鞋。 当我一走到走廊上,就感到空气又湿又冷。我看见眼前的中庭,在朝雾中冒着白烟,这景象深深吸引着我,我就站在走廊边望了一阵子。冷冽的空气让我觉得好舒服,瞌睡虫都跑光了,我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不动。我听见了水的声音,但不是导水管中的流水声,而是雨声,龙卧亭矗立在这深山幽谷中,四周的绿荫白烟袅袅,绵绵细雨静静地下着。 除了雨之外,整个中庭都被雾笼罩着,好像会呛鼻似的。越是远方的雾气越重,远处的高大林木都因为这袅袅白雾而显得模糊不清。雾慢慢飘动着,建筑物就像是浮在云海之上,雨水穿过这样的浓雾,静静地洒落在中庭。 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中,龙胎馆这座造型奇特的建筑物,慢慢蜿蜒成螺旋状,朝右上方延伸。虽然是在雾中,但因为曙光的关系,所以看得很清楚。距离我越远的建筑物越是消失在雾里,但在雾雨中我清楚看见最前端的建筑物造型非常庄严,而且是建在石墩上。 这样眺望着真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潮湿的空气、雨、雾,以及湿润的石头味,还有植物、花坛里的花朵香味,全都融入其中。同时还感受到木造建筑的淡淡古木香。 我用早上最清醒的头脑,开始了解龙卧亭的整个结构。这个建筑物的某一部分全都位于山坡上,在山腰处,有一个类似桌子的平台,将此建造成中庭,四周则环绕着建筑物,尤其是龙胎馆。所以,这个建筑物的走廊,是一直靠右盘旋爬上山腰的。在龙胎馆下方的走廊,可以看见右方的石墩,这就是支撑着中庭的石墩,这部分的走廊地势是低于中庭的。 但当我快速通过走廊后爬上山坡,就发现我现在所在的走廊与中庭同高,再继续往前走的话,走廊的高度就高于中庭了,所以龙胎馆这一带是以石墩堆砌出高于中庭的高度。在最顶端又有一栋建筑物,是栋非常庄严的黑色建筑,就像是寺院的佛舍利塔。 横卧在绵绵细雨中的怪异建筑屋群,就像是一条巨龙,绵长蜷曲地横卧在山坡上。此时,我终于明白“龙卧亭”这个名字的由来。所以下方的建筑物就叫做“龙尾馆”,我所在的这个长形建筑物就叫做“龙胎馆”,因为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龙的身体,而那个位于最高处、像是佛舍利塔的建筑物应该就是“龙头馆”了。 又是一声很响的钟声,这个声音让我想赶快找出钟是位于何方。我用眼睛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发现在龙头馆的上方,有一个像是寺庙的建筑物。那是山上的寺庙,如果天气晴朗的话,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吧!但是今天因为雾气太重,所以看不清楚。我可以隐约看见在佛舍利塔的上方,有像是撞钟房之类的建筑物,可以想见现在应该有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手里拿着撞钟槌,拚命地撞着钟。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可能是因为空气潮湿,所以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让人觉得好像就近在身边。 我想赶快去厕所,往右回头一看,便看见了昨晚起火的那个龙尾馆三楼。从这里只能看见三层建筑的三楼部分,三楼以上看起来好像是立在中庭的草皮边缘,感觉离这里非常近。坂出可能就是在这附近的走廊,看到三楼发生火灾的吧!如果没有雾且照明充足的话,确实可以清楚看见那个玻璃屋内的情形,而且坂出对我说他的视力很好。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在三楼的玻璃屋上,有个很奇怪的东西。从龙尾馆的顶端,有一个黑黑长长的东西一直延伸到像是龙头馆的地上,那应该是座桥吧! 因为觉得越来越冷,所以我侧过身朝向洗手间的方向。我被雾雨的中庭景致深深吸引,站在走廊上好一会儿,身体冷得直发抖,雨中的清晨真是寒风刺骨。 我解着小便,突然想到了坂出,他说他在大战中开过零式战斗机;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我小时候,人家也叫我做“零式战斗机博士”呢!我小时候的少年杂志,常常会刊登太平洋战争中的战斗机或是军舰的专题报导,我会把这些资料蒐集起来,没日没夜的读,连细节都背得起来,还会说给朋友们听。 当时我只要听到别人说:“大干一场吧!”就以为那个人会开零式战斗机。我连星形发动机的启动方法到操作方法,还有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〇厘米及七点七厘米的机关枪吧,我都会发射。套句现在的流行话,我就是“恋物癖”的先锋。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西元一九五九年、一九六〇年左右的少年杂志,为什么会刊登这么详细的军事资料?难道没有思想方面的问题吗?我认为可能是杂志的编辑经历过战争,所以才会对这些东西特别喜好且熟悉吧!当编辑会议的企画案苦思不得时,就不知不觉想用大家脑袋里的现成知识来做专题报导吧!但即使如此,有时太过详尽的介绍,对小孩子而言还是怪怪的。 当我一走出洗手间,马上就来到了第一间“鳖甲之间”前方的走廊,我看见房间前面摆着一双拖鞋,再往前看,佳世住的那间“里板之间”的走廊前面也有一双她的拖鞋。除此之外,其他房间的前面就没有任何东西了。我心想,只要看房间前面是否有放着拖鞋,便可以知道这间房间是否有人了。昨夜我因为实在太困了,所以没有想到这些。 回到房间之后,我便立刻钻进被窝,但当我想起菱川幸子死得很不寻常,就怎么样也睡不着了。不知不觉之间,我的脑袋开始想着关于她的死法。昨晚实在太累了,所以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她的死亡之谜。她很明显的是遭到枪杀,在额头有一个很大的洞,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这是无庸置疑的。坂出还说他看见了弹孔中有子弹的屁股,所以这绝对是枪杀。 “对了!” 我不由自主地小声叫道。当我在龙尾馆的后门与犬坊交涉住宿时,我确实听到了枪声。之前都完全忘记了,我确实有听到枪声,那一瞬间,她便被某人开枪击中了。 但,是从哪里呢?龙尾馆三楼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密室,那间密室真的是密闭空间,不像我现在住的这个房间,用的是这种不管用的芦苇草帘门,而是结结实实的厚木板门,窗户也都嵌入了玻璃,而且这些窗户全都确实上了螺丝锁。她就在这样的房间内一个人弹着琴,总之是一间玻璃密室。 而且,她当时的情况还被一个叫坂出的人完全目击。所谓目击,并非随便晃一眼,而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她死亡的那一瞬间。在这种情况下,到底凶手是如何枪杀她的呢?是谁下的手?是从哪里?这简直就是变魔术嘛。 就一般常识而言,根本找不到凶手杀人的动机。菱川幸子既不是狡诈的高利贷业者,又不是精打细算的商人,而且她的年龄也没那么大,她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古琴演奏家。她到底得罪了谁,而招致杀身之祸?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应该是有天大的原因才对,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杀人,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可能杀人的。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枪到底在哪里?其实也不是很认真的想,但突然有股莫名的灵感涌上心头,我确实看见那个房间中有枪,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枪,而是挂在正面、暖炉旁墙壁上的油画,那幅油画中那个长相奇怪的男人,右手就拿着一把猎枪。 我不由得噗哧笑出声来,画中有枪又怎样呢?真是愚蠢。 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这个事件比较适合御手洗来处理。他现在好像在奥斯陆,如果我跟他说这件事的话,他应该会有兴趣吧!要是警察一直摸不出头绪来的话,我或许可以写封信告诉他。只要他在那里没有碰到更有趣的事件,他一定会感兴趣的吧! 为什么我会一直碰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呢?我不像佳世那样有着感应,或许应该找个人来帮我驱驱邪吧。不,佳世的心里一定比我更想要请人驱邪。她昨晚受到严重的惊吓,应该不单单是因为有人死掉而感到恐怖,而是她怀疑发生这种离奇事件,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业障所造成,她甚至觉得是她将这场灾难带来此地的,因而感到非常害怕,她的恐惧岂是我能了解的。 当我回过神时,钟声已经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瞌睡虫又再度来袭,我便沉沉入睡。 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隔壁的四叠大房门被微微拉开,跪在那里的佳世不断叫着“石冈先生,石冈先生”。 “啊!有什么事吗?”我抬起上半身。 “早安,县警局的警察在下面,他说有话要问我们,叫我们去昨天的客厅等。” “喔!是这样啊!”我说着,然后蓦地坐起身来,盘腿坐在棉被上。 佳世已经穿好衣服了,她上半身穿着毛衣,下半身穿着牛仔裤,这套衣服一定是放在我昨天一直提着的那袋行李里。当我这样想着时,右手稍稍用力了一下,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好像有点痛。 等头脑清醒之后,第一个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菱川幸子死时的脸。她那典型日本美女的额头上破了一个洞,洞里看起来黑黑的,似乎很痛的样子。不知道现在那具尸体怎么样了,县警察局应该已经送到冈山大学的法医学教室去了吧! 枪杀,是枪杀吗?我在心里不断思忖着。于是我又开始想,到底如何才能在那种玻璃密室内枪杀一个人呢? “现在是几点?”我问。 “十点半。”佳世一边看着手上的手表,一边回答我。 “我知道了,那我准备好之后就马上下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是的,那我在隔壁的房间等你,对了,他们说只要打开窗户就可以刷牙洗脸了,橱柜里有一个小杯子。” “是吗?”如果是平常的话,这应该是一个在旅游地的愉快清晨,但是因为昨天这里死了人,所以我的心情还是很灰暗,事实上,仍感到有些疲累。 佳世的身影消失后,我打开橱柜,就像她所说的,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珐琅杯,我将它拿出来,并松开螺丝锁打开窗户,发现窗外仍然下着绵绵细雨,能见度有限的田园世界白烟袅袅。 和我昨天所想的一样,风景真的很漂亮,就好像是天上的仙人俯瞰着人间的情形一样。在飘散着白色雾气的前方树林那边,只能看见少许的河川和沿着河岸的一部分樱花树,对面是水田,因为看起来白白的,所以田里应该有水吧!但现在并不是插秧的时候,所以田里什么东西也没种。 这里好像到处都有田,通常像这样的地方住的大多是农家,他们都住在茅草屋顶还有黑色古木建造的房子里。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用石墙盖的房子,但是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在绵绵细雨中冒着的白色雾气,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村子的另一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白茫茫。这个村子好像坐落于盆地之中,昨夜我们越过了一座山,所以另外一边应该也会碰到山,但是现在雾太浓,所以无法辨识,只看到远处是一片白色世界。这里的景色之美,一点也不会输中庭,让人想要一直这样看着,舍不得离开。这里所有的房间看出去的景色可能都很美吧!刚登上龙胎馆那一带的房间或许就看不到这么美丽的风景。 以竹子剖成一半所做成的导水管中,流动着清澈的水,导水管放在以圆木组合而成的支架上,竹子看起来很新,应该是有定期更换吧! 我用珐琅杯将水舀起来冲了冲杯子,再用手指搓了搓杯子,然后清洗杯子四周及杯内。我含了一口水,因为水太冰了,所以牙齿有点酸,接着漱了漱口然后将水吐出,下方丛生的白山竹大叶片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取出牙刷,将牙膏挤在牙刷上,放入口中。 当我刷牙时,毛毛细雨便落在我的手背上,今天早上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让我对死者感到有点过意不去。我觉得肚子越来越饿,因为从昨天中午以后,就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了。 2 我对隔壁房间的佳世叫了一声,两人便穿过像是长长绳索般的光亮走廊朝龙尾馆而去。外面仍然下着蒙蒙细雨,但雾好像散去了,中庭还有远方的撞钟房,以及山上的树木因为被雨淋湿,所以看起来很有光泽。中庭的草地上和花坛里的植物数量虽然不多,却绽放出各种不同的花朵。 随着我们往下走,在石墩附近可以看到像是青铜制的龙,因为被雨淋湿了的关系,所以背上的雨滴看起来就像是它的鳞片一样。另一头就是那个玻璃屋,菱川幸子就是死在里面。但是从屋外几乎感受不到那里曾经发生过火灾,现在看起来只有玻璃到处是焦黑的,仅仅是这样而已。此外,还可以看见好像是灭火器的白色泡沫痕迹,但是玻璃完全没有裂开,在这寒冷的雨中,昨夜在楼梯房间所感受到的热气就像是梦境一样。 我们走到走廊的尽头,来到木条踏板上时,正好遇见昨天的那对母女从龙尾馆走出来。 “你好!”那位女人对我说。 虽然有人死了,但她的嘴角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也立刻朝她点点头,对她致谢。 “昨晚非常谢谢你的帮忙,托你的福,我们才能在这里住一晚。” “睡得好吗?”她说。她那略黑的皮肤上几乎没化妆,只有在上眼睑的部分有眼影,我很难形容她给人的感觉,但她的美是阴暗的,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从她的样子看不出她是从哪里来的,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她已经不太年轻了,不过我完全看不出来她几岁。我想读者也知道,我天生缺少判断女性年龄的能力,我猜可能不到四十岁吧!从她的身材完全看不出这个年龄的女性常见的中年发福,无论是腰或双臂都非常纤细,而且她笑起来唇形非常迷人。在我周围并没有这样的四十岁女性,所以光看她的外表,我就觉得这个人不太一样。 “是的,因为太累了,所以睡得很好。”我说,佳世也在一旁点头,并向她致谢。 “是吗?这样太好了。”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开朗,就像是个女学生,和她总给人阴沉感觉的长相不太搭调,让我觉得格格不入。从她的表情看起来,她似乎对昨晚龙尾馆发生的悲剧感到很高兴。我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昨晚有好多好多火喔!”她的小孩站在我们的下方说,一面说,还一面比手划脚,好像亲眼看到一样。 “是吗?”我回答。 “火烧得好大喔!好多警察伯伯来这里喔!” “是吗?有来很多人吗?”我问女人。 “是的,但现在只留下三个人。”这回她露出悲伤的表情说。 “幸子小姐呢?” “今天早上已经被抬走了。” “幸子姊姊去很远的地方了喔!” “很远的地方?” “嗯,很远喔!”小女孩张大眼睛越说越起劲。 “你常和幸子姊姊玩吗?” “没有,我不太和她玩。” “为什么呢?” “小雪比较常和里美姊姊玩呢!”女人说道。 “是吗?里美姊姊是?”我明明知道,却故意问她。 “是老板的千金。”女人解释着。 “里美小姐是高中生吗?” “是的,你见过吗?” “嗯,昨晚匆匆见了一面,是高三左右吗?” “我想应该是吧!因为她说明年要去广岛念短期大学。” “是吗?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其实我最怕小孩子了,但是眼前的这个小孩因为个性很外向,让我想要问她的名字。 “小雪。”小女孩以特有的高八度嗓音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几岁?” 于是小女孩花了一点时间将自己的大拇指弯起来,比出四根手指头,她的手还很小。 “四?四岁吗?”我说。 “她只有年龄绝对不用嘴巴回答,而是用手指头比。”女人说。 “石冈先生。”从龙尾馆里面传来的声音。 犬坊一男矮肥的身躯朝站在龙尾馆走廊的我招手。可能是县警官在叫我们了吧!我应了一声便朝他那里走去。女人对我点点头,便牵着小女孩走进龙胎馆了。我们也点头回应,小雪转过身来对我们一边摇着手,一边说“拜拜”,我也向她挥手。 “那个人是?”当我和犬坊并肩走着时,我问他关于那个女人的事,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他似乎想对我说“你又要问那个人的什么事?” “她叫什么名字……” “阿通。”犬坊简短地说。“县警察局的人在昨晚的那间客厅等着。”说完之后,他便匆匆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谈完之后告诉我一声,我会为你们准备早餐。” “是吗?谢谢。”我说。 当我走到走廊上,将拉门拉开后,便看见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打扰了。”我说完后,便和佳世走了进去。 “您好!”其中一个人没有警察的架子,以非常爽快的口气说,并告诉我们前面有两张椅子。 “您是石冈和己先生吗?”在我坐下来前,眼前这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问我。这三个警官当中,有两个人看起来是五十岁上下,剩下的一个好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是的。”我回答完,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旁另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便哈哈大笑。他笑了一阵子之后,从嘴里吐出一口烟,然后又继续哈哈大笑。我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也受到他同事的影响,低声笑着,他一面在烟灰缸弄熄手中的香烟,一面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您的大作我已经拜读过了,真是……”他对我说着,同时露出都是烟垢的牙齿,好像想不出该如何接下去。 “很好看的故事呢!”一旁的男人接口说道。 “啊,对不起,我是福井,他是铃木,那个年轻人叫做田中。御手洗先生现在不在吗?” 我终于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了,总之,他们是对我和我所写的书,抱持着不友善的态度。我和御手洗只要是在现任警官的面前,总是会受到这种待遇,所以我已经有点习惯了。但这次的情形,和我以往的例子不太一样,我感到有些困惑。 “御手洗现在在国外。”我说。 “国外,是哪一个地区?”福井还是冷笑地问。 “北欧那一带。” “北欧,喔,是北欧啊……”然后福井又暧昧地笑着。我们好像一直无法开始谈到关于杀人案件的事。 “其实根本没有御手洗这个人吧?”铃木问我,我觉得很奇怪。 “不,有啊。”我回答。 “可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吗?”他说。 “所以……”我本来想说他在北欧的,但我没有说。因为他们真正想要说的是,即使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叫做御手洗,但也绝对不是像我书中所写的那样有能力。 “这次的事件真是离奇啊!”福井说:“你快去请御手洗出来吧!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然后他又哈哈大笑。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他们认为我所写的事完全是瞎掰的,世界上根本没有御手洗这号人物,他们自以为他们可以看穿我。 “伟大的作家先生,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大老远特地来到这深山里呢?”铃木以挖苦的语气问我。 但我还是无法回答他,于是看不下去的佳世便插嘴替我回答:“是我拜托他带我来这里的。” “是你拜托他带你来的。” “是的。” “拜托这位先生?” “是的。” 于是佳世便开始说明来龙去脉,但随着她的说明,他们的脸上又开始浮现讪笑。因为隐藏了手腕埋在大树下的那一段,所以说实在的,她所说的话有些支离破碎。 “总之,这可以说是你的心灵之旅呢!”在佳世的说明告一段落之后,铃木接着说:“那么,作家先生,这也可以说是你的寻找写作题材之旅吗?”铃木又说:“还是说,你们已经猜到这里会发生这种事件?” 佳世沉默不语。对于这样的质问,是不能随便回答的。我发现在他们面前,被他们嘲笑是最安全的。在他们自以为厉害的推理能力范围内,要是被他们认为这个家伙有问题的话,事情就大条了。不知道他们会编什么样的故事栽赃到你头上。 “怎么样?难道你们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事情才来的吗?”铃木的嘴角又浮现出一抹冷笑,我察觉出情况越来越不妙。 如果是御手洗,他一定会这样说,“总之,这些人全都像是在迷雾之中,根本搞不清楚方向,他们只不过是一边哈哈大笑装腔作势,一边物色他们觉得可疑的人,看看能不能瞎猫碰到死耗子。” “三楼的玻璃窗全都是关上的吗?”我在解救佳世。但是对于我的问题,他们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他们脸上愉快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点痛苦的表情。 这表情好像在告诉我,这种事情是属于工作上的机密,所以不能跟任何人说,三位警官都保持沉默,但可能是受不了这种压迫感吧,铃木说话了:“是的,窗户是关着的。” “螺丝锁也锁着吗?”我又继续追问。 “所有的窗户全都上了螺丝锁,而且玻璃一片也没破。” 他停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发现另外两个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纠正他。于是我继续问,“门也是从内侧锁着的吗?那间房间有没有什么通风扇,或是通风孔之类的东西?” “没有……”福井慢吞吞地说:“暖炉的通风孔,那个弯弯曲曲的东西呐,可是推理小说作家最喜欢的玩意儿呢!但是那间房间并没有,是密室吗?嗯?没错。” 很明显的,福井好像知道“密室”这个字眼,但既然是专家,就不应该用这种小孩子的口气说话,还装模作样地浪费时间。 “菱川小姐听说是在密室内被枪击的呢!” 我说完后,铃木突然以很认真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关于菱川小姐的什么事吗?” 此时他露出非常犀利的眼神,真不愧是警察。 “不,我是昨晚在这里听犬坊先生说的。”听我说完,铃木从鼻子哼出一声“嗯”,福井则没有这样做。我注意到当铃木脸上的冷笑消失后,便露出非常阴险的表情。 “你们都认为人是在密室中被杀的,但是找不到任何证据呢!” “你是说,那间房间不是密室吗?” “不,不,你们就是这样急着下结论,我可没有这样说。我想,会不会是人被杀了之后再放进密室的?” “那要怎么做?” “这种事情,我们没必要现在立刻回答你们吧!而且这个你们应该更清楚吧!那个‘害者’大概是……”铃木说完后,便陷入了沉思。警察会使用“害者”这个古老的刑事用语,让我吓了一跳。 “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菱川小姐关在房间里,锁上门锁之后还是活着的。”铃木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但是,应该听得到琴声吧!” 铃木又冷笑了一声,“那搞不好是另一个人在弹。” “另一个人是指凶手吗?”我心想,原来这些专业人士是这样想的,我终于明白了。 “这我不知道,我是知道多少说多少的人。” “但是,有一个叫做坂出的人好像有看到,就从那里的龙胎馆走廊看到这间玻璃屋,他看到菱川小姐坐着弹琴,然后身体往后方倒下。” “那也只是坂出自己说的。”福井说。从他省略对坂出的尊称,我可以看出他们对坂出的感觉。 “他说出这么奇怪的事,就叫他现在跟我们回局里去吧!”铃木说。 我听了以后,觉得有点生气,只要是说了不利于他们的话,就把那个人抓来教训,然后逼那个人承认自己是乱说的,难道这就是专业人士的搜查吗? “这需要详细讯问,有时候是那个人自己误会了。” “应该也可以在这里问吧!”我脱口而出,于是铃木又斜眼瞪着我。 “大家都非常喜欢道听途说呢!你们可能是这样想的,在一间密室中,一个年轻女孩被杀了,她把门锁好之后还是活着的,当她弹琴弹到一半时就被枪杀了。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趣吧!我可以了解大家的心态,但现实中绝不会这么有趣的,因为这样太不合理了,一定是哪里有问题,活着的人绝对不可能在上了锁的密室中被枪击中。应该要让坂出了解这一点。” 在警察之间,这种说法或许有说服力,但我个人认为这种论调太奇怪了。 “但是,我也有听到枪响。”我说。 “这位二宫小姐也有听到,犬坊先生也有听到。” “那是在几点的时候?” “我没有看表,不过是在起火之前没多久。” “那并不一定是枪声。” “但是刚好能呼应坂出先生所说的话。” “即便如此,又如何知道当时三楼是否上了锁呢?” “在灭火的时候,窗户的螺丝锁全都是锁着的,都没有人去碰,守屋先生、藤原先生也说得很清楚。”一直保持沉默的田中插嘴说。我一看,他正翻开笔记本在看。 “谁知道你们这些人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我和这些人都在灭火的现场,当时的火和烟都很大,温度也很高,在这种状态下,是绝对不可能有闲工夫去上锁的。”我说。 “大家都这样想呢!但这并不是小说的情节,一定是哪里有问题,对吧?因为只有坂出一个人看见菱川小姐死之前在房间里的样子,但是除了他之外,那对母女、这里的老板,没有任何人看到菱川小姐被杀之前的样子呢!” “不,我看见了。”我胆怯地说:“她就这样站在窗边,用左手抵住玻璃窗,一直俯瞰着下面。因为她和我曾经四目相交,所以我很确定,这位二宫小姐也有看到。” 我瞄到在我身旁的佳世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点着头。铃木和福井的表情便同时变得很难看。 “你,连你都这样说,我们实在很困扰呢!”铃木以低沉且令人害怕的声音说:“你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因为就是在这里和这上面。” “可是,因为是晚上吧!” “但是三楼的灯光很明亮。”佳世也说。 “是本人吗?” “是的。”她说。 “真的吗?确定?当时应该是你第一次看到菱川小姐本人吧?” “是我将菱川小姐的尸体抬到棉被上的,当时她的脸我看得很清楚,和服的花色、体形也都看见了,除非是双胞胎,否则我不会看错的。”我说。 “双胞胎?”于是铃木从鼻子吸了一口气,低声笑着。这个警察说东说西的,好像常在看侦探小说似的。 “啊!犬坊先生。”福井看见犬坊那张气色极差的脸,在拉门那里窥探,便大声叫道。 “各位是否要用餐了?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各位要用的话。” “没有关系,犬坊先生,请你过来一下,我想再问你一些问题。这位伟大的小说家说他在菱川小姐被杀之前,看见她站在窗边,你也有看见吗?” 我看见犬坊很明显受到些许影响,然后他甩动着双颊的肉,勉强说出,“不,我没看见。” “他说没看见,你说呢?”福井又转过来问我。 即使要我说犬坊没看见,只有我看见,我也感到很困扰,这并不是少数服从多数就能解决的事。这名警官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一副好像要我说实话的样子,但为什么又要我说谎呢? “犬坊先生也有听到枪声吗?”福井再次转过去看了看犬坊问。 于是犬坊又再次做出思索的样子,但他其实是在想这个时候要如何回答才安全,并不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因为他说:“我不太记得了,完全想不起来了。” 这很明显是在说谎,我听到枪声的时候,是正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听到枪声时,他也在场,他说没听到实在很奇怪。 “那么你听到琴声了吗?”福井又再问道。 这下子,犬坊进退两难了,他显得非常狼狈,因为他知道别人在看他,他很难否认听到琴声这件事,因为他记得很清楚。 “不……那个,我,我有说我听到吗?”犬坊口齿不清地说,然后他吊起眼珠子,观察他的回答是否会对警察有什么影响。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阿通叫我,于是我走到后门一看,这两个人就站在那里,他们要我让他们住一晚,我就和他们说……” “不,是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我走到三楼敲门,菱川小姐有从房间内回应。我想打开房门,但门是锁着的,我就跟她说:‘要小心火烛喔!瓦斯要记得关掉喔!’她回答说:‘好。’然后我就下楼了……” “咦?我现在才第一次听到你说,刚才你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 “嗯。”犬坊露出“糟糕了”的表情。 “听你这么说,就表示菱川小姐当时还活得好好的,是吗?”福井这么一说,犬坊就变得更加语无伦次了。 “不,活着……怎么会要我说这么复杂的事情?” “哪里复杂了!不就是你走到菱川小姐的房门前,有听到她从房内传来的声音吗?” “不,我是这样认为的,那个……我应该没有真的听到吧?” “这我怎么知道!”福井觉得有点不耐烦,声音因此变得很大,可能是等一下就要吃饭了,所以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不过,我还是觉得这应该是福井先生可以决定的问题。 “唉!唉!”福井发出很大的声音。于是犬坊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向警察道歉呢?这里的道德规范好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福井先生,”当福井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叫他,我从拉门的缝隙看见守屋的脸。“县警局的伊藤先生来电。” “是吗?”福井站起来,快速走到隔壁房间。 “隔着门,你应该有听到菱川小姐的声音吧?”这次是铃木在问。 犬坊抬起头来,做出好像现在才想起来的表情,“我也是这样认为,但是……” “那么,确实是菱川小姐的声音吗?你仔细想一想。”铃木以威吓的口气说。 “我觉得好像又不是。”犬坊说得斩钉截铁。 “不是?那是谁的声音呢?” 于是犬坊皱着眉头,非常严肃地思考着,“不,仔细一想,又好像是菱川小姐的声音。” 这时,铃木太阳穴的青筋已经暴起来了。 “我知道是什么子弹了!”福井从拉门后面出现,一边大声地说:“是非常古老的子弹,听说是白朗宁公司在一九三〇年左右制造的……” 他应该是想问我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吧?于是福井将脸转向犬坊。但是,本来站在那里的犬坊不见了,他已经倒在地上,我听到他的头敲到地板发出“咚”的一声。躺在地上的犬坊就像螃蟹一样,从嘴巴冒出了泡泡。 “喂!守屋!水、水!”铃木大叫。 守屋从屋里用杯子装着水跑了出来,铃木和福井扳开犬坊的嘴,想要让他喝下,但怎么样都扳不开,所以他们急了,索性将水直接泼在犬坊的脸上。 “呀!”犬坊发出声音,醒了过来。他吊着眼珠看着上方,又再次翻白眼,接着全身不停颤抖。 “你怎么了,犬坊先生?”警官们跪坐在犬坊的四周,将他围住。我和守屋伸长了脖子从上方窥探犬坊的脸。 “达姆,达姆,达姆,达姆,达姆……”犬坊嘴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在说南无阿弥陀佛,但好像又不是。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他的身体很冷。喂!守屋,你能不能帮他铺个棉被?” 守屋听了,赶紧跑到屋内。福井一直叫着犬坊的名字,并继续摇着他肥胖的身体,这样看起来很像两个大男人在玩小婴儿的游戏。 我看见了藤原的脸,“已经准备好了。”他说。于是藤原抬上半身,田中抬着脚,两人将犬坊不知道抬哪去了。 “达姆是什么东西啊?”铃木说:“他是在说南无阿弥陀佛吗?” “不,不是。”福井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答案,“击中菱川小姐额头上的那颗子弹就是达姆弹。” 我感到很震惊,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 “什么是达姆弹?”铃木说。 “就是在弹头的地方割开,将铅芯拉出来特别加工过的子弹。击中动物的时候,杀伤力会更强,会让被击中者的身体破一个大洞。”福井解释着。 听了他的说明之后,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是千真万确的话,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为什么犬坊会知道这些事呢? 睡在房间里的犬坊一男就像小孩子般,不时发出抽抽搭搭的啜泣声。因为守屋催促着我们用餐,所以我们便暂时抛下他,朝大厅走去。这时,我们正好经过犬坊所在那个房间外的走廊,我在附近的洗手间洗手,磨蹭了一会儿。 我听见犬坊不断地发出啜泣声。但一开始,我还听不出来这是啜泣声,更不知道这是犬坊所发出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哪里有只大狗呢!但,这确实是人类的声音,而且还是那个看起来充满自信又傲慢、这间旅馆的大家长所发出的声音。 当我听着犬坊似乎已经发疯的声音时,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这间旅馆简直像陷入世界末日的恐慌中一般,在玻璃密室中有人死掉,而原本是大男人的老板,更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啜泣,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头脑是不是也有问题? 走进餐厅之后,我发现这里好像是所谓的宴会厅,因为正前方有个较高的舞台,垂挂着红色的布幕,宴会时,可以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整个房间内都铺满了榻榻米,应该有六十叠大左右,而小饭桌整齐排列的情景,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我数了数,大约有十一张桌子,光这样就很可观了,如果从大厅的这头到那头排列满几十张桌子的话,可能会更为壮观吧!犬坊一男父亲那一代,这种景象应该是家常便饭。 我和佳世与警官们一起坐在桌前,还有几个好像是旅馆的客人,但我不认识,其中并没有昨晚我才认识的坂出身影。 有种从白天就开始举行宴会的感觉,我们和警官一起坐在上座,对面的上座则坐了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板着脸、双手抱胸,戴一付复古的黑圆框眼镜。他身旁坐着一个略微肥胖、且鼻子稍大的人,他很亲切地朝我点了点头,所以我也连忙对他点点头。 但是,在这种初次见面的场合,大家都不太好意思,尤其是我对面的那个瘦老头让人觉得很不友善,虽然我也知道要互相自我介绍一下比较好,却没有一个人为我开这个头,所以我也就继续保持沉默了。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我是最不擅长做这种开头的人。 我左边坐着佳世,再过去,虽然有桌子却没人坐。对面那个亲切男人右边坐的就是阿通和她四岁的女儿,小女孩手里拿着图画书,不断问妈妈书里的内容。当我正在看她时,她突然转向我,翻开其中的一页给我看。 “这是大象喔!”她大声地说。那本书看起来是图画书,但其实是着色本。那一页有只大象,她用绿色蜡笔在上面涂了颜色,但大多都涂到大象的外面。 “哇!你画得好棒喔!”我说出很假的恭维话,她非常高兴,把鸭子、驯鹿、斑马,还有猴子都一一翻给我看,但全都只用一个颜色的蜡笔去涂,像是绿色、红色或黄色,而且全都是用画斜线的方式涂成的。 这时,有个脸上有点皱纹,但气质出众的中年妇女出现了,她跪坐在角落,很有礼貌地对我们行礼。她的动作非常熟练,看得出来她做这个动作应该有好几年了,虽然她一直面带微笑,但她的表情还是有几分哀伤。这次她有化妆,给人较艳丽的印象,其实她就是我昨天在客厅看见的那个女人。 “谢谢各位光临小店,我是犬坊的太太,我叫做育子。对于本店发生这种事,造成各位的困扰,深感抱歉。再加上,刚才外子丑态毕露,实在是颜面扫地。我因为外子的事还有田里的事,这几天下来觉得很疲惫,刚才我还在和厨师说话,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各位,只简单的准备了一些午餐,请各位慢用。”她像是初次见面般接待我。当她行礼时,不时和我四目相交,但她好像不记得我。 打完招呼之后,当犬坊育子正要起身时,福井便说:“夫人,这两位是东京来的,在场很多人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我想由夫人来介绍会不会比较好。” “好的,那我就僭越了,就由我来介绍……”犬坊育子理了理和服的下摆,将膝盖弯曲,再次跪坐在榻榻米上,并看着我说。从她不记得我的样子看来,昨晚应该是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 “这位是释内教的二子山增夫师傅……”她指着刚才那个不太友善、戴黑圆框眼镜的中年绅士。 那位中年绅士突然变得和颜悦色,笑容满面地向我行礼,然后又对佳世行礼。 他一笑起来,脸上都是皱纹,我还看见了他的龅牙。刚才难以亲近的印象,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变得非常容易亲近、态度和善。这个落差让我不由自主地张大眼睛,当初这个给人第一印象很不好的人,我突然间变得很喜欢他。 “夫人,不要叫我师傅,我还没那么厉害……” “但您就是师傅啊!” “请问是什么师傅?”我不禁问道。因为他的穿着,让从都市来的我觉得很奇怪。 他上身穿着深蓝色白点花布的和服,下半身穿着裤裙,因为盘腿而坐,所以占了很大的空间,他旁边的年轻人几乎是相同的穿着,两个人因此占了三个人的位置。他们两人的桌子和我们离得很远,旁边母女的位置也和他们离得很远。 “是神主。” 二子山增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神主师傅?”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我一时为之语塞,因为这样的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是这样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只能这样说。但是,我接着又想,为什么神主要住在这里呢?既然是神主,就应该住在神社里;可以放着神社不管,住到这里来吗? “这位神主师傅,”犬坊育子边笑边说,她一高兴起来,声音都高了八度,非常妩媚动人,我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坐在旁边的是他的公子,二子山一茂先生。” 神主儿子笑容满面地对我行礼,他的态度本来就很友善,但笑起来又让人感到更亲切了。这对父子长得一点也不像,笑起来的样子却很像。这就是神主父子二人组,一个人做神主就很难得了,父子两人都是神主,简直是如虎添翼,应该很赚钱吧! “那个,为什么你们两人会一起来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问。 夫人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因为我们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像这次的事件也是,不好的事情一直不断发生,所以才想请师傅来为我们趋吉避凶。这位师傅……” 佳世也说过类似的话。 “对不起,我的道行还不够,造成各位的困扰。”那位神主父亲说,并向我们低头致意,好像是想对在座的所有人道歉,他就这样将身体转了半圈。 我看见那位神主父亲头顶的毛发已经稀疏了,因为他转了半圈,我想每个人都可以看见这位师傅稀疏的头顶。儿子看见父亲这样做,也连忙将头低下,同样转了半圈,两人的样子老实说有点滑稽,我觉得这对神主父子很像新式的双人相声。 “坐在对面的阿通母女是……”夫人稍微看了我一下。 我想减轻她的负担,便急忙说:“那个不用了……” “现在由我来自我介绍吧……”因为夫人好像不知该如何介绍阿通,我判断应该是轮到我自我介绍的时候了。“我是从横滨来的石冈,我的职业是作家,昨晚突然造访,给您添麻烦了。”说完后我便低头致意。 “我是二宫佳世,我从东京来的,一位通灵师指点我来这里,我便请这位先生陪我一起来。” “我实在没有能力帮她什么忙……”我又跟着佳世一起鞠躬致意。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立场和神主很像,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我对神主父子感觉很亲切。 这时,守屋和藤原分别拿了一个大托盘走进房间里,因为我们的桌子上只有凉拌菠菜、牛蒡和咸菜,主菜还没有来,所以现在厨师们是将主菜端进来的。 “守屋和藤原是……” “不用了……”我又赶紧抢着说。 “那么,我现在就来为各位介绍我的家人。”夫人这样说,让我有点吃惊,我在想,会不会把那美少女也叫来呢?“我们家还有松婆婆和菊婆婆,但是菊婆婆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所以现在无法为你们介绍。我还有一个女儿,她现在去上学了,叫做里美。” 我感到有点失望,虽然之前就听过她的名字了,但是从她的母亲口中说出来,还是有另外一种感慨。接着,守屋和藤原便默默地将烤鱼盘放在每个人的桌上。 然后,屋内走进来两个女孩,她们是端着放有汤碗的托盘。这两人虽然比不上里美,但也长得十分标致,让我惊为天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村子里的女孩都长得很漂亮,女主人犬坊育子虽然有点年纪了,还是风韵犹存。那个叫做阿通的女人(小雪的妈妈)也是个美人。我在想,这个村子到底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晴美、惠理子,先把拖盘放在榻榻米上,不要打翻了。现在,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两位姑娘,她们都是从村子里来帮忙的,这位是晴美。”于是晴美便跪坐在榻榻米上,向我和警官们礼貌行礼。 “这位是惠理子。”惠理子也跪坐在榻榻米上,同样向我们行礼。她的脸颊红通通的,是个皮肤雪白丰满的可爱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长得十分相像。 “两个人都是守屋先生的学徒。” 于是我便知道,她们是来龙卧亭学做菜的,好为当个称职的新嫁娘做准备。 “我还有一个儿子,行秀。行秀在吗?”因为没有人回答,犬坊育子便站了起来,向我点了点头后,便往屋里走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再次出现在入口的门帘下。 “这是行秀,快来给大家看看。” 一个留着少许胡渣的大个子男孩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他向我们鞠躬致意,然后很快就退下去了。 但我一时无法忘记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忧郁,这点和里美一样,只不过他脸上没有笑容。他的嘴唇很厚,有点肥胖,头发又粗又硬。像这种场合,大家多半都会面带微笑,就连警官们都很亲切,所以他的面无表情让我印象很深刻。 介绍完自己的儿子后,夫人又再次出现,她跪坐在榻榻米上说:“所有的人员都已介绍完毕,请各位慢用。”她起身后往屋里退去,厨师们也不见了,那两个女孩留下来为我们盛饭,装着烤鱼的盘子和汤碗也分发完毕。 无论是汤或鱼,我都觉得十分美味,因为我已经饿得快要昏倒了。料理是东京吃不到的地方特有风味,是正统的日本味,如果能每天享用这种菜肴,还能和这些可爱的女孩一起生活的话,那我也想永远住在这里。 因为实在太饿了,我暂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饭,佳世应该也一样吧!警官们可能因为有其他的理由,所以也一直没有说话。其他的人大概是和警察一起吃饭的关系,所以很紧张,也就不敢说话了,大家就这样默默地吃着饭。 但是,当时的气氛也不会紧张得如坐针毡,因为那里有一个四岁的女孩。她完全没有察觉当下的气氛,一个人在那里大声嚷嚷,不断和她妈妈或是身旁的年轻神主解释深山里树木的样子、早晚钟声的故事或是躺在房间里睡觉的老婆婆等。这神主好像是个性情温和的男子,对小女孩很有耐性。 这个小女孩解救了在座所有人的紧张,所以当我吃到一个段落时,才能很轻易地开口。“神主先生,为什么你们要住到这里来呢?”我小心翼翼地再次询问了我最在意的事。 神主父亲仍不发一语地将食物送到嘴里,但他那张戴着眼镜的脸却好像因为惊吓而抽搐了一下,脸上浮现出苦笑。 “乡下地方总是会有很多事情的,所以我们这种人常常能派得上用场。”他说得很抽象,也可以说他很谨慎地解释。 “很多事情是指什么?” “喔,就像是家庭内的纷争,例如要建造房子时,都会看方位吧!” “这间房子里也有麻烦事吗?” “不,这间房子不一样!” 那个叫做晴美的女孩说:“还要添饭吗?”我又请她帮我盛了第二碗。 “如果说不是麻烦事……” “那个,有鬼出来喔!”小雪挥舞着双手大声说着。 “鬼吗?是真的吗?” “不,我不能说,因为这是别人家的事。” “小雪,不可以乱说喔!”她的妈妈斥责她。 “鬼是长得什么样子?”我问小雪。我看见包括警官们在内,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这应该是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吧! “很大喔!”小雪言之凿凿地向大家说明。 “他在哪里出现?长得什么样子?”我问得更详细些,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直在想。 “你是听谁说的?”我又换了一个问题。 “是阿姨,阿姨经常看得到呢!有这么多,各种不同的喔!” “是鬼吗?” “肚子很大吗?就像这样鼓起来。”福井插嘴说道。 小雪回答“嗯。” “她应该是在说豆豆龙吧!我的小孩也经常说这些。” “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罢了。”铃木也说。 但我却无法释怀。如果没有鬼的话,为什么神主父子二人要一起住在馆内呢?虽然我很想问,但是他们两个人不太愿意说,也或许是因为警察在的关系,当我了解之后,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二子山先生,你对菱川小姐的案子有什么看法?”我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我不应该问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二子山增夫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我心想,这个问题只能和他们在另一个没有警察的地方讨论。 “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吧!在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之前,请尽可能保持这里的现状。虽然对有工作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如果你们突然消失的话,是会引起我们不必要的怀疑的,所以请让我们随时能找得到你们。”铃木说。 这可说是一种冠冕堂皇的威胁。我想,我已经被卷入了一件大案子之中。 3 外面仍然下着绵绵细雨,我觉得空气冷冽,好像快要感冒了,所以我便回到房间,从包包里拿出毛衣穿上。然后打开窗户,静静眺望着蒙蒙细雨中的白色贝繁村。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 “石冈先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了。”我回答后便往门口走去。 原来是穿着牛仔裤的佳世站在那里,她右手提着一个黑色布袋。 “怎么了?好像要出门的样子。” “我想去河边看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要去河边呢?”说完之后我就想起来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个村子的。不过,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没忘记当初来此地的目的,实在是很厉害。 “难道你要去挖洞吗?要找手腕?在这种时候?” “如果不去的话,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是喔……”我实在是很佩服她。我觉得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机,也早已将佳世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我心想,如果这种时候她偏偏挖到了手腕,那事情就严重了;刚才我只是说我知道死者的名字,那些警察的脸就已经变了,要是他们因此把我们当作犯人,将我们立刻处死,我们也没办法辩解。 “明天再去比较好吧?” “是吗?” “现在警察还在这里,如果我们做出了什么可疑的行动,会让人起疑心的。我只不过是说坂出看到菱川小姐在房间内的事,他就被带去警署里侦讯了。如果我们太过招摇的话,下场会很惨的。现在那些警察正摸不着头绪,他们会找行为举止怪异的人。” “是。”说完后,佳世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我们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面对面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我还是让步了。“真拿你没办法,那就去吧!你有伞吗?” “这里的太太说要借给我。” 算了,我心想,反正也不一定会挖到手腕,只是在树下挖一个洞而已,应该不会被当成凶手吧! 当时我太过自信了。 我们一起走到龙胎馆的走廊,来到走廊的木条踏板上,我从木屐箱中将自己的鞋子拿出来,穿好后等了一会儿,佳世已经到龙尾馆借了两把伞走出来,她的手上还戴着白色的工作手套。我将伞拿过来,一人撑着一把伞,并肩走在蒙蒙细雨之中。 这个土地的雨有种独特的味道,混和着湿答答的绿叶味、潮湿的泥土味,还有花香。当我们撑着伞走下碎石子坡道时,这种味道不断从我的脚底冒出来。附近没有半个人,也看不到一辆车经过。 从山坡走到平地之后,往路的左边转,远远就看见了河流,它的对面好像有着水田还是旱田,水的味道越来越重。我发现,这个味道原来就是日本的味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再普通不过了。只是因为生活在都市的我们,所闻到的都是废气的臭味,而闻不到植物或水的香味,所以才会觉得这个味道很特别。 我们来到了河边,河水出乎我预期的清澈,也许是我已经无法想像还有这么干净的河川了吧!到处都有大的岩石冒出水面,岩石之间的水藻随着透明的流水摆动。因为下的是毛毛雨,水面上并未激起涟漪,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怀念啊! 我们经过土桥,沿着河川慢慢地往上游走,因为在上游的方向有樱花树林,而树林之中则有着高大的树木。我们并肩撑着伞,好像有默契似的,朝着一棵特别高的樱花树走去。 我们来到了那棵树下,即使是感觉很迟钝的我,在树下还是能感受到似乎有一股妖气,眼看着周围一下子就变黑了,我听到“沙沙”的声音从远处的山脚传来,我们的周围瞬间溅起了水花,河面上无数的涟漪交错在一起,逐渐扩大,整个水面立刻变成了白色。 前方的河川好像是洗衣服的地方,现在仍然经常使用的样子,有老旧的洗衣板放在那里,雨水静静地打在上面,宽广的岩场只比水面高出一点点,周围有许多大岩石,刚好可以让人坐在上面洗衣服。因为水中有许多大岩石,所以如果想要冒险的话,应该可以踩着大岩石一路到对岸去吧! 我看见佳世又在哭了,她的身体不停颤抖,应该不单单是因为天气冷的关系。我们在巨大的樱花树下站了一会儿,她突然蹲下来,从布袋中拿出铲子,一句话也不说地就往树下挖。 因为樱花树的树叶很少,所以站在树下和站在道路中央几乎没两样,雨突然间变得好大,大滴大滴打在路面和我们的伞上,有时甚至会从樱花树枝上一下子落下很大的雨滴,将我们的伞打得几乎快要招架不住。水滴也由旁边的树干不断流下,汇聚到佳世所挖开的泥土坑中,变成了好几条沟。 不寻常的气氛弥漫在四周,明明才刚过中午没多久,却暗得像是傍晚一样,不知道是雨水溅起的水花还是雾气,使得周围开始冒起自烟。似乎有一股眼睛看不到、难以抗拒的力量,在试图阻止着我们的行动。雨势越来越大,雨声大到我叫佳世她也听不见,这附近连个人影也没有,空气中充满了湿气和雨的味道,有种无形的压力,好像要我叫佳世不要再挖下去了。 即使我想阻止她,但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梦境一样,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我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佳世非做不可的态度打败了我,我心想,这不是我应该插手的时候。 我感到一阵耳鸣,在此同时,周围的雨声也消失了。我的耳朵变得很奇怪,在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我看到佳世默默地蹲在那里用铲子挖着土,被挖出的黑土落入水中,溅起了水花。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开始,又有什么东西将要结束,燃烧中的纸团、毫无意义的字句,全都浮现在我脑海之中,许多小孩唱的童谣也在我的脑中响起。我一面听,一面看着雨水从老人皱纹般的樱花树干表面流下,感觉好像置身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是我却觉得很舒服。 就这样过了好久,我又将视线挪回佳世身上,此时她正好站起身来,她的动作很慢,就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当她站起来后,她那双戴了工作手套的手已经又黑又脏,手里好像提着什么东西,那上面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像是破破烂烂的抹布,但我隐隐约约看到是白白的东西。 那是骨头,那是人类的手,形状就像是一个乌黑肮脏的手套,那是一截已经放了好一段时间的人类手腕。在我的印象中,佳世好像拿着那截手腕一直站在那里,但其实应该只有短短几秒钟而已。突然之间,传来好大的响声,这响声使得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都恢复了,我一回过神,便听到震耳欲聋的雨声,把其他的声音全都遮盖。 当我正要问佳世该怎么办时,她只是一直看着我的脸,眼睛睁得老大,一直等着我有所行动,她的手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那个五根指头的肮脏恐怖玩意儿落在她脚边的泥泞中。刚才她所挖的洞,现在已经积满了泥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之……”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然后想着接下来要怎么说,“必须要跟谁报告。” 话虽如此,但是要向谁报告呢?警察吗?我一点也不想,但我在这里没有熟人,又没有朋友。我也不想告诉龙卧亭的老板,他只不过是听到了关于子弹的报告,就吓得一副快死掉的样子。 “对了,干脆拿到庙里去,请他们供养吧!”我说。 我终于想起来在龙卧亭旅馆的后面有一间庙。我的头脑已经一片混乱,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无法分辨这是事实,还是我的幻觉,就这样不断反覆地思索着。 4 佳世拿着一个小小的塑胶水桶,将沾满泥土的手腕放入其中,并在上面覆盖着一条手帕。她右手提着水桶,左手撑着伞,我们又再次爬上往龙卧亭的坡道。其实,也没有别的路可以爬上山了,我心想,只要走到这条路上,就可以看见龙卧亭后方的那间寺庙。 经过龙卧亭的门前,我们继续往上爬,碎石子路越来越窄,和我想的一样,我们来到了一扇小山门前,这扇门和龙卧亭的门很像,但这里的门更为老旧而且很雅致。门被雨淋得黑黑湿湿的,因为颜色太深了,再加上满布着泥土和灰尘,看起来就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禁令人怀疑这扇门是用树做的;简直就像是直接从地底隆起来的一样。 山门上挂着写有庙名的牌子,但因为都变黑了,所以无法看出上面的文字,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认出好像是“法仙寺”。 我们钻进山门,发现长满青苔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很高的地方。石阶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所以台阶的角度已经被磨掉,到处都看得见雨水如小瀑布般流下来的景象,非常难走,我们只能挑没有水的地方跳着慢慢往上爬。 突然间,我觉得雨声离我很远,变得非常小声,雨伞上的答答声间隔也拉长了,我将伞移开,抬头一看,发现我们已经进入竹林里,茂密的竹叶遮挡住石阶,变成了屋檐,使我们暂时与大雨隔绝。 走到石阶的尽头,又有一扇小门,比刚才的门还要小,也比较新。那是一扇会发出嘎答嘎答声的拉门,门没有上锁,所以我们将门往旁边拉开。我看见宽广的院内铺满了碎石子,正前方的建筑物好像是主殿,左边是撞钟房,右边是住持住的二层高建筑物,没有看起来像是塔之类的东西。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们选择了右边的住所,穿过院内直直走过去,因为我看见主殿的门是紧闭的。 我们来到了像是老百姓的居所,站在玄关的玻璃门前,因为有屋檐,所以我们便将伞收起来。佳世把伞靠在玻璃门上,脱下一直戴着的工作手套塞入布袋。接着,我便将玄关的玻璃门往旁边滑开,可能是因为下雨,房子内有点昏暗,屋内正面有一张画着老虎图案的屏风。 “打扰了!”我对着里面大喊。 “来了。”立刻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应。 我看见一张亲切、个子很小的女性脸庞,她向我点点头之后,可能是觉得太暗了,又再次走了进去。不久之后,我的头顶上亮起了黄色的灯,妇人再次出现。这次因为有灯光,所以可以很清楚看见妇人的脸,大约是四十岁左右吧,我想,她可能是住持的太太。 “请问住持先生在吗?” 等我说完之后,她跪坐在我的前方,问:“在,他在后面,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您是?”无论是我们的来历,或是来此的目的,实在都很难以启齿,所以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们是住在龙卧亭的客人……”佳世开口回答。 “我们想见住持先生……”我接着说。 “他在后面的墓地,请您绕过那里,大声喊喊看,他现在应该在整理墓地。” “我知道了。是在主殿的后面吗?” “不,沿着这个房子走,绕过去……”这位妇人站起来,将一只脚踩在门口的木屐上,挥着右手告诉我们方向。我们向她道过谢后,便走出玄关。 雨势稍微小了,但风却很冷,小雨随风飘舞,弄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们来到房子的后面,发现这里是一大片墓地,到处都种有像是樱花树的老树,树下密密麻麻排列着墓碑。这块土地并不大,不过最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后面居然是山坡!只有听说过一阶一阶的梯田,而这里却是一阶一阶的墓地! 阶梯状的山坡,每一层都可以看见墓碑的顶端整齐排列着,我觉得非常壮观。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不得体。 我闻到了混在潮湿的雨味中,那股像是水果般的植物香气。自从来到贝繁村之后,我就常常闻到这个味道,这是在都市中所感受不到的香味。 环顾四周,我看见在一阶阶墓地的最上方,有个穿着塑胶雨衣、身形削瘦的人,他弯着上半身,在墓碑前面不停地工作着。因为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想他应该就是住持了,我们沿着一条石头铺设的小路,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等快要接近时,我才大喊:“住持先生。”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难道是没有听见吗?还是住持的耳朵太背?因为这里有石阶,我便直接爬上去了。 在距离住持差不多十公尺的地方,我想,他应该可以听得见了,便又大声地喊:“住持先生!”他伸直了原本弯着的腰,慢慢转向我们,他身上披着斗篷,没有撑伞,身材削瘦,果然是个老人。 “有什么事吗?”他说。 “我们就住在下面的龙卧亭,有一样东西想麻烦您供养。”我说。 “供养?是什么东西?”住持又接着说下去,“听说龙卧亭昨晚又有人死了?”他说完之后,我和佳世一起点点头。 佳世靠过来替住持撑伞。从这时候开始,装手腕的桶子便由我提着。我看见住持的鼻尖上有雨水滴落。 “是谁死了吗?”他问。 “一个叫做菱川幸子的古琴演奏家。” “什么?又是弹琴的人?”他说的话让我无法理解,他说“又是”,是代表以前也发生过吗?我完全没有听说。 住持的耳朵果然有点背,他讲话的声音特别大声,可能是因为雨一直淋在他的头上,也或许是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住持那张被雨淋湿的脸,一直皱着眉头,我对这个住持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他似乎有点难搞。 “是怎么死的?”他又再问。可能是他要负责处理葬礼,所以才想先了解清楚吧! “她一个人在龙尾馆的三楼弹琴,不知道是谁朝她额头的正中央开了一枪。”我解说着。 “被枪击?是谁?” “我也不知道,现在警察正在调查。” “是从窗外往内开的枪吧?” “不,窗户全都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玻璃一片也没破。” “那是从门口吗?” “不,门也是关着的,还从里面上了锁。” “什么?那她是怎么被枪杀的呢?她的房间里有别人吗?” “不,房间内没有别人。而且,有人从窗户外面看到菱川小姐一个人弹琴的样子。” “她就这样被枪杀了?这种说法未免太可笑了吧!”住持忍不住大声说。 但事实就是这样!虽然我们也认为这种事太不可思议了! “就这样一个人坐着弹琴,窗户关着,门也是关着的,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子弹,就把她打死了?”住持继续发表疑问。 “这……”被他这么一问,我根本答不出话来,因为,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应该是之前就有谁先把她杀了吧?你说谁看见她被杀时的样子?” “一个叫做坂出的冈山杂货商。” “那个人应该是在说谎吧!”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了解了;也就是我可以了解警官们的思考逻辑了,因为大家都认为坂出说谎,所以坂出才会被叫到警察局里侦讯。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看侦探小说,那个男的太可疑了,应该是他先杀了她,才说她还活着的吧!如果你现在所说的话是真的,我就只能这样认为。” “但是,很多人都听到琴声了,我也有听到。” “应该是录音机吧!” “但是她的房间里没有。” “不一定要从发生命案的那间房间播放吧!” “不,那是真的人在弹,因为录音机的扩音器很小,声音听起来不一样,我可以分得出来,那是人所弹出来的琴声。”我对这个住持越来越有好感,没想到他居然是侦探小说的读者。“而且我也有看到,就在菱川小姐被杀之前,我看见她站在窗边一直俯瞰着一楼。” 于是住持看着下面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谱的事!一定是哪里有机关,就这样坐着弹琴,额头就被击中了吗?” “是的。” “那么,坐着的菱川小姐前方有什么东西吗?” “窗户。”我说。 “应该是暖炉吧!”佳世说。 “暖炉里不会有机关吗?” “没有,警察已经调查过了,没有武器,所以也不是自杀。” “这会不会太离谱了?那么,凶器是什么枪呢?是来福枪还是猎枪?” “我不知道是哪种枪,但听说是白朗宁。” “白朗宁?”住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而且,还是很老旧的那一型,听说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 住持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我原本旁徨无助的视线,突然被他紧握拳头发抖的样子吸引住了。 “混蛋!”他大叫。“你们不要来开我玩笑!” “啊?”我们瞠目结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住持的眼睛轮流扫向我和佳世,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我们不是在说谎后,他的气便慢慢消了。 “原来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之,实在是太可怕了。”然后他在口中喃喃念起经文。 “这是怎么回事?”佳世问。 “我们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什么事都不知道,龙卧亭的人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如果可以的话,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 “不,不。”住持摇摇头。“外人最好不要知道,这是这个村子的事。” “但是我们觉得很难过,”我说:“因为有人死了。”而且我们也已经被卷入事件的漩涡中了。 我有预感,未来我们在这个有惊天秘密的村子里,不可能再以不知情的表情继续装傻。 “总之,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去问别人吧!”住持从佳世的伞下走到雨中,往新的墓地走去。 我们追在他后面,如果谈话到此结束,那会很困扰,因为,真正要拜托他的事还没说呢! “等一下,我们是因为有样东西要麻烦您供养,所以才来拜访您的。”我说。 这时,我不知不觉读着被雨淋湿的新墓碑上的白色文字:“小野寺锥玉”。 “供养什么东西?”住持转过头来。 我变得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像这种请托,应该是前所未闻吧!我没有经验,住持应该也没有吧! “事实上,我发现了一样很麻烦的东西。” “很麻烦的东西?在哪里?” “在河边的树下。” “你在树下发现了什么东西?” “因为真的有点麻烦,所以很难解释。”我说。 “是在这里面吗?” “是的。” “在哪?”住持靠了过来,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就将手帕拿掉,往里面一看。瞬间,他的脸色大变,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我的脸。我不了解住持眼神的意思,所以没再继续说话,但这段时间并不长,因为他慢慢地倒在被雨淋湿的碎石子上。 我非常震惊,身旁的佳世也哭了起来。 “住持!住持先生!”我一边叫着,一边蹲在他旁边,雨水打在倒卧在地的老人脸上还有紧闭的眼皮上头。 我先将伞放在一旁,将住持的上身抱起。“这样不行,他会越来越冷的,把他抬进屋子里!”我摸了摸他的脸颊和手,大声说着。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老人的身体像冰一样冷。我探了探他的脉搏,将手放在他的心脏附近,幸好,还可以感觉到微弱的跳动,所以不是心脏麻痹。 “我来背他,你帮我一下!”说完之后,我迅速蹲到住持的身体前。 5 我将他背起,走进刚才那间屋子,喊了声:“有人在吗?” 可能是被我的声音吓到吧!刚才那个女的跑了出来,看见我们的样子,慌张地跑到我旁边。 “怎么了?”她问。 “他突然昏倒了。”我一说完,她就叫着:“爸爸!爸爸!”原来她是住持的女儿。 “我现在去拿毛巾,请帮我把他抬到里面来,这里!这里!”她跑向昏暗的走廊尽头。 我就背着住持,让佳世帮我脱鞋子,慢慢走在不熟悉的走廊上,朝屋里走去。 走廊左边是一片玻璃窗,另一边是非常小的中庭,有石灯笼和小池塘,深绿色的八角金盘树叶覆盖在上头。整个庭院好像都长了青苔,雨滴落在水面激起的涟漪,不断交叠扩散开来,水面下还有红色的小鱼在游动。 右边有几间相连的榻榻米房间,我看见刚才住持的女儿在第三间房中急忙铺着棉被,她快速铺好床单后,就朝我这里跑来,手中握着毛巾。 “先在走廊上将雨衣脱下来比较好……”佳世边说,边开始帮住持脱雨衣, 两个女人在我的背后拚命地忙着,我慢慢跪下来,将住持的脚放在走廊的木板上,然后快速转过身,一起将住持的雨衣脱下,丢在地板上,用毛巾将他的身体擦乾。住持在雨衣下穿的是西式服装,黑色长裤配上灯芯绒衬衫,再穿上毛料的背心。我们将他抬到棉被上,再慢慢让他躺下。 我和佳世退到走廊上,住持的女儿打开橱柜,拿出一件毛毯替他盖上,然后才走到我们所在的走廊。因为下雨的关系,屋内很暗,那个双眼紧闭的苍白老人,看起来不像还活着的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住持的女儿问。 “对不起,我们让他看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什么很奇怪的东西?” “就放在玄关的地上,是人的手腕。” “啊!”住持的女儿眼睛瞪得好大,“是在哪里找到的?” “河边的树下,就是洗衣场那边……” 住持的女儿非常吃惊,这也难怪,因为在那样的地方,人的手腕是不可能凭空掉下来的。 “总之,我现在先去请医生过来,然后再说吧。”住持的女儿跑进屋里。我隔着玻璃窗眺望庭院的景象,等着她回来。 “芳子,芳子……”我听到老人略带沙哑的声音。 “小姐!小姐!他醒过来了!”佳世大声叫着,并朝住持的女儿走出的方向追去。 我往住持躺着的房间走去,看见他已经掀开一些毛毯,歪歪倒倒地想坐起身来。我坐到他的身旁,不知道该不该帮他。 “住持先生,您还是躺着比较好吧!”我对他说,但他不管,还是想起身,我只好帮他撑着背。 就在此时,住持的女儿跑了进来。“爸爸!不可以,请您再多躺一会儿!”说完之后,便强迫住持躺回棉被上。 住持伸出手来,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女儿堵住了他的嘴巴。“先不要说话!现在犬坊家的医生正赶过来!” 然后,她对我们说:“对不起,麻烦请到那里去,你们在这里的话,会刺激到他。”于是我们便退到走廊去。 她让父亲躺下后,脸色苍白地回到我们这里来,用双手将我们推到玄关去。“对不起,今天就麻烦你们先回去,我父亲的心脏不好,搞不好会害他丧命,请你们今天先回去吧……” “我了解,我了解。”其实不用她说,我本来就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那再联络了。”我说完之后便朝玄关走去,但住持的女儿并没有回答。她应该是不想再见到我们了,甚至连电话都不欢迎我们打来吧! 那个装着手腕的桶子还放在玄关的地上,我将住持抬进去时,是由佳世提着的。现在因为手帕不见了,所以那恐怖的东西就直接露出来,不知道这样放着可不可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带回龙卧亭的话,只会让其他的人也昏倒。 我走到院内一看,铺着碎石子的地面上到处是泥水坑,但是雨已经变小了。我撑着伞,和佳世并肩踏上归途。真是搞得人仰马翻。 “这样,应该就能驱走二宫小姐的恶灵了吧?”我说。 我并不是想安慰她。如果她的行为引起新的骚动,即使恶灵被驱走了,又招惹别的麻烦,那就非同小可了。要是住持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个芳子小姐应该会恨死佳世吧!我心想,佳世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星座的呢? 接着,我想到了住持和犬坊一男,他们两个人的反应过度十分相似。当犬坊知道杀死菱川幸子的子弹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达姆弹时,和住持看到手腕时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也知道手腕的确很吓人,但连胆小如我,都能仔细看着它了,何况是以处理尸体为业的人?他们应该对尸体见怪不怪了才对,我很难想像僧侣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昏倒。 犬坊也是一样,不管子弹是一九三〇或一九四〇年代制造的,应该都不至于让人昏倒吧?很明显就可以看出事有蹊跷,这应该就是大家所说的“报应”吧!如果想破案,就必须去深究这个“报应”的来龙去脉,但这并不是我的职责。 院内虽然很宽广,但因为是建造在山坡上的寺庙,所以还是不像平地寺庙那么宽阔。我往右边的撞钟房走去,撞钟房旁边就是院内的边界,站在那里往下看,可以看见龙卧亭那造型奇特的建筑,像是一条长长的龙,蜷曲横卧着。 有一栋尚未进去过的建筑就在我的左手边,从那里往右转,就是龙胎馆了,被龙的身体包围的中央,有草地和花坛,而龙尾馆就在建筑的另一边,能与龙尾馆直接连接。也就是说,龙尾馆就在建筑的正下方,我明白了,其高低的差异就在于石墩。从这里无法看见石墩,但是从高处便可一目了然,龙尾馆的屋顶和主殿的底部是以铁桥连接的。 “龙卧亭”这个名字取得真好,简直就像是在森林和竹林的山腰上找到一个架子,安放这尾蜷曲沉睡的巨龙。 我将视线拉回来,院内的四周被土墙包围着,有一处就是我们刚才走进来的那扇木门,我们决定要回龙卧亭了,当我们走到那扇木门时,我看见一个个子很大的男人慢吞吞地爬着石阶上来,他的头发又乾又粗,也没有撑伞,看起来有点恐怖。 当我们走下阶梯时,他在半途发现了我们,便将头抬起来。说真的,他的表情让我感到很害怕,因为他的脸很大,微开的嘴巴唇十分厚,眼睛也很大,却有一只眼睛几乎看不到黑眼珠,他的胡碴也没刮,牙齿微露;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有股说不出来的阴沉。 这个男人就是犬坊夫妇的儿子——行秀,是龙卧亭的独子。我们在石阶上擦肩而过,我犹豫着是否该和他打招呼,但是因为他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所以只好这样错身。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思考才好,就这样不发一语走出了山门,慢慢地走下到处都是泥泞的坡道。我抬头眺望前方一片白茫茫的贝繁村和更远的树林。 当我们进入龙卧亭的大门时,在我的后方响起了钟声。不可思议的是,这突如其来的钟声,使我停滞的思考一下子开始活络了起来。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之前朦朦胧胧萦绕在脑海里的所有事情。 对了,有些事情真的很可疑。哪有可能那么顺利,一下子就能挖得到人的手腕?至少也要失败个一、两次才对。就算知道是在那棵樱花树下,但是,要挖的范围广及树周一圈,为什么佳世会知道要从哪里下手? 首先,那个手腕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的?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埋下那种东西?是谁埋的?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真的挖出手腕来,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惊了,所以我的头脑一时间无法思考清楚。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最基本的事。 现在,我的头脑开始转动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一定有问题,太不寻常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陷阱当中,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不应该接二连三发生。为什么二宫佳世非要把完全没兴趣的我,从东京带来这鬼地方,然后又突然挖出手腕让我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因为对莫名其妙的事件感到恐惧和不愉快,身体好像开始颤抖了。这场混乱令我非常生气,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因为我不够精明,所以才会被耍得团团转。说得夸张点,我开始觉得我身旁的这个女人像是狡猾的魔女,既恐怖又令人气愤。 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二宫佳世知道我的感受,只有默默地穿过走廊往龙胎馆走去,一直走到石阶之前,再爬上石阶往中庭走。二宫佳世一直在我旁边。其实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我的头脑比那三个警官还要混乱,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又是钟声,我站在中庭,发现刚才在我身后的法仙寺撞钟房就在我头上,一个大块头的男子将钟槌高举过头,全心全意地撞着钟。他就是刚才和我在石阶上擦盾而过、满脸胡碴的犬坊行秀,对了,他就是为了撞钟才去法仙寺的,我现在才反应过来。 我撑着伞,一直看着犬坊行秀的动作,他撞钟的姿势显然已经非常熟练。他拿着又重又大的钟槌,先在钟旁前后摇晃,利用这个技巧,使前后摆动的幅度逐渐变大,等到觉得可以的时候,就用全身的力量将钟槌往后拉,此时,可以看见他巨大的身体像是跳舞一样跃起,身体和甩到后方的钟槌一起在瞬间浮到空中。平常看起来温温吞吞、没什么活力的他,居然在撞钟的时候,展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热情。 钟声非常浑厚,能引起听者的全身共鸣,让人觉得在这一瞬间,钟声征服了全世界。映入眼帘的所有东西都停了下来,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了。我听着钟声,同时下定了决心。 我突然转向佳世,然后说:“二宫小姐,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咦?”她说。 “就算我再笨,也不要这样耍我。那截手腕到底是谁的?” 佳世一脸茫然,“石冈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要装了!就算我头脑再不好,还是看得出来这有问题,那个手腕到底是谁的?为什么你知道它埋在那里?” 佳世呆若木鸡,一时之间好像说不出话来。 又是钟声,她终于开口了,“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也不清楚啊!”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我已经受够了被大家愚弄,我受够了!”我不知道佳世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因为我将脸别过去了。 她不再说话了。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便转过头来看她,才发现她眼眶里噙着泪水。 我只好说:“怎么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打算道歉。 “石冈先生,你真的不行了吗?”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吓了一跳。 “你真的那么没自信吗?我完全不知道你会这样。” 我又变得很不高兴,沉默不语。 “我很喜欢看石冈先生的书,真的很喜欢。” 又是一阵沉默,我感到全身虚脱。 “请先生有自信点,我们这些粉丝全都是这样认为的。即使大家开石冈先生的玩笑,说些很难听的话,但都不是发自内心的,大家都很喜欢石冈先生的。” “是吗?” “是的,请先生要有自信,大家都是爱看你的书的忠实读者呢!” 又是钟声。 然后,我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钟声。由于太过震惊,我们都呆住了。惨叫声不绝于耳,而且拖着长长的尾音,我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头或耳朵有问题而产生了幻听,所以一时之间,我还不打算有所行动。 “哪个人快来一下!” 这次我听得很清楚,但是声音很远,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我环顾围绕中庭而建的龙胎馆走廊和各个房间,完全看不到发出声音的人。 “快来人哪!救命啊!”又是女人的声音。 “石冈先生!”佳世大叫。她站在我们爬上来的石阶最高层,用手指着下面,我赶忙走到她那里,将右手撑在旁边的青铜龙像上,稳住身体往下看。 我看见阿通牵着小女孩站在屋外的廊道上,那小女孩就贴在她的身旁。 阿通正大叫着:“快来人啊!” 我不禁大声问道:“怎么了!” 阿通发现我在她上方,便说:“快!快来!晴美她、晴美她……” 我将伞丢到一旁,连忙跑下石阶。潮湿的石阶很滑,我一边注意不要摔倒,一边快步走下去。我告诉自己彷佛打结的双脚要冷静、要冷静,并尽可能加快速度。另一方面,我也听见了踩在木条踏板上的急促脚步声,警察从龙尾馆出现在走廊,三个人分别跳到木条踏板上,往龙胎馆的方向走去。 “怎么了?” “晴美小姐她……是这里,快点!”阿通母女走进自己的房间,三名警官也跟进去,接着又响起了钟声。 我也好不容易跑下石阶,绕过石墩的下方来到廊道,我急忙脱下鞋子,跳到走廊上,进入她的房间里。 首先,是一间两叠大的房间,我一下子就撞到了警察高大的身躯,无法再往里面走了,因为房间很窄。左边是佛坛,在前方的榻榻米上,有一个年轻女孩背部朝上倒卧在那里,她的发际流出暗红色黏稠的血,榻榻米上也有一大片血渍。 “中丸小姐!中丸小姐!”福井对她叫着,并将她的头稍稍抬起。 铃木握着她的右手察看她的脉象,“不行,已经没有脉搏了。”他说完后,田中便伸出右手摸了摸死者的脖子。 虽然有一点胆怯,但我还是靠过去,毫不犹豫地摸了摸晴美小姐的左手腕。我感受到死人独特的反应,不知该如何说明,但就是那种沉重的肉块感;如果是活着的人,即使是在睡觉或昏倒时,还是会有反应的,但晴美小姐的身体已经没有发出任何讯号了,只是个有重量的物体而已。我用手摸她的瞬间,还能感受到些微的体温,这证明晴美小姐刚才还是活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面的冷空气,还是我手脚冰冷,我的指头越来越冷,好像对于生命的逝去感到绝望。 “好,保持现场,不要破坏。”铃木威严地大声斥喝,他的样子有些焦躁不安,警察就在这里,凶手居然还敢杀人。 于是我也挥舞着手说:“好,现在开始谁也不要碰尸体。” 他们将尸体慢慢抬回榻榻米上,在那一瞬间,我看见晴美小姐的眼睛张开,还翻着白眼,微开的嘴唇流着口水。 这时我才发现,坐在房间角落的阿通手里抱着正在哭泣的小雪。 又是一声钟响。这次的钟声敲进了我的脑海深处,我觉得自己的思绪一下子全都麻痹了,那颗几乎没有在动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又开始感到疲累得快要虚脱。幸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没多久我就清醒过来了,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身心好像都陷入非常混乱的状态。 “我实在不明白!”我在心中叫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横滨被带来冈山这个乡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接二连三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就算是恶梦,也不能用这么恶毒的手法啊!我的头脑完全无法静下来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能不能说说你看到的情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铃木对着阿通说。阿通褐色的皮肤也因为事情太过突然,而吓得有点苍白。 “我也不清楚。晴美本来和小雪在玩。到了六点左右,我便在这个佛坛拜拜,晴美和小雪也在我身旁双手合十,然后,晴美就倒在我和小雪面前了。” “有听到枪声吗?”福井几乎是用吼的。 “枪声?”阿通的声音很吃惊。“枪声是指?” “她的这里被枪击中。”铃木有些不耐烦,用右手的食指比了比自己稀疏的头顶。 “被枪击?晴美?” “是的,被枪击,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听到枪声?” “不,完全没有。”她摇着头,三位警官面面相觑。 “好,总之告诉我你们三个人的位置,应该都是双手合十跪坐在佛坛前吧?” “是的。” “三个人的位置是?” “我在这里。” “嗯,你在最里面……” “中间是这个孩子。” “嗯。” “最靠走廊的就是晴美小姐。” “嗯,那这个门呢?” “是关着的。” “外面有人影吗?这里的外面?” “这个,我也不知道,因为太冷了,所以我都这样做。”芦苇草帘门上挂着衣架,衣架上挂着两件女人的衣服,这样多少能挡些风吧!所以虽然平常可以从屋内看见屋外是否有人影,但被衣服遮住之后,就几乎看不见了。这样一来,从屋外狙击的人应该也看不见屋内的情况才对。 警官们完全陷入沉思,不发一语。身处在这一团迷雾之中,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 “出去!出去!”铃木严厉地斥喝着,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赶出现场。 我和佳世来到了走廊,在那里,我看见神主父子、好像已经复原的犬坊一男,厨师守屋和藤原也在。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便将刚才所看见和所听到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我们便在走廊上围成一个小圈子,大家都双手抱胸地想着这件悲剧。 我一边从走廊眺望着发生悲剧的房间,一边思考着。房间是芦苇草帘门(龙胎馆的各个房间大多都是这样),如果里面的人是在最前面的两叠大的房间,站在走廊上的人可以隐约看得见,而站在庭院的人,虽然有些距离,但基本上也是相同的情形。 最重要的是,这个芦苇草帘门对狙击手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宝物,因为子弹可以贯穿过去。虽然子弹一定会使芦苇草帘门的细芦苇破损,监识科人员只要仔细调查,应该还是可以找到子弹穿过去的地方。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跟纸糊的门不同,乍看之下,是无法看出子弹从哪里穿过的,而且,从走廊或中庭要射击屋内的人比较容易,这对凶手而言,是很有利的。 但是我认为,应该只有阿通母女住的房间,为了怕小孩感冒,而在门口挂上衣服吧。衣服和衣服间的空隙只有一点点,而且从我所站的走廊就可以清楚看见屋内,要狙击坐在佛坛前的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现在是大白天,要是从庭院开枪的话,实在太明显了。这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呢?未免太难了吧! 我试着穿上鞋子,站在中庭的土地上。阿通母女的房间是进入龙胎馆的第一间,叫做“蜈蚣足之间”,这一带的走廊还算低,大约只高出地面一公尺左右,所以要架好枪是很轻而易举的。但是要看见屋内的情形,会因为垂挂在芦苇草帘门上的衣服或外套的关系,几乎看不见。如果凶手原本就知道哪些人会在佛坛前拜拜,估算头部的位置后射击,这种手法也不是不可能。 我心想怪了!实际站在庭院一看,发现从发射的位置,到被害者所坐的位置之间有外套挡着,所以视线也就是弹道,刚好被遮住了。这样一来就无法射击了。还是说,那件外套上有弹孔呢?而且,有谁会冒这个险,在光天化日之下手里拿着枪站在那里呢?龙卧亭内到处都是人,凶手应该不会没考虑到这点。 当时我和佳世就站在这里的正上方,也就是可以俯瞰这里的石阶顶端,我正在看着撞钟的犬坊行秀,而且我和佳世还有些龃龉,佳世可能在听到惨叫的同时就立刻往下看了。我什么都没看见,难道佳世也没看见吗? “二宫小姐。”我叫她。她一个人站在走廊的边缘,看着被雨淋湿的石阶。 “是。”她回答,然后走到靠近我所站的庭院附近。 “我们听到叫声时,你有往这里看吗?从那上面。”我指着石阶的顶端说。 像是雾一样的雨还是继续下着,可能是因为脸上的雨水的关系,我眯起了眼睛,佳世将我丢在走廊的伞拿给我。应该是她将伞捡起来,再拿来给我的吧! 我对她说:“谢谢你。”此时,我想连刚才的无理取闹也一并向她道歉,但是因为不好意思,所以只简单的说了一句谢谢。 佳世很确定的说:“我听到叫声之后,有立刻往这里看,从那上面。” “你看见了吗?有谁在这里吗?有没有拿着枪的男人?” 她摇摇头说:“不,没有任何人。阿通小姐很快就走到走廊来叫人了。” 我撑开伞后说:“是这样啊?”我有一点失望。 在那个时候,我也有往这里看,但我不知道那是谁在求救,所以等我看到这里时,已经过了一点时间。狙击手如果用尽全力逃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逃出我的视线;但如果照佳世所说的,就完全没有线索了。凶手到底是从哪里开枪射中晴美小姐的呢? 这个时候,福井走到走廊来,问道:“各位,阿通小姐走到这里的时候,大家都在哪里呢?”他好像正要调查我所感到困扰的问题。“事情发生时,有没有人看到这里的情形?” 没有人举手,此时,佳世慢慢将右手举起。 “你当时在哪里?” “就在那里。”佳世指着石阶的顶端说。 “你有看见凶手吗?” “不,阿通小姐发出叫声时,这里没有半个人。” 福井露出很难看的表情说:“没人?那你有听到枪声吗?” 佳世摇着头说:“没有。” 福井好像不太高兴,“没听到?这不是太诡异了吗?”他不禁带点讽刺的口吻,好像是在强迫加害者认罪似的。 警察这种人,只要事实不利于他们,好像就会立刻感到生气。大部分的案子在搜查时,只要使用这招,几乎都会有不错的成效,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反省。 “你们当中有谁听到枪声?”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应。 “嗯,那刚才还有谁在这附近吗?” “我就在她的旁边,就站在那里。”我说。 “那枪声呢?” 虽然对福井感到不好意思,但是我也只能回答:“没有听见。” “你们在听到阿通小姐的叫声之后,应该会往这里看吧!总之,我认为凶手在击中中丸小姐后,是从这里逃跑的,还是说,阿通小姐在中丸小姐被杀后,没有立刻求救呢?等到中丸小姐被击中后,倒向阿通小姐那一边时,她才大叫,使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逃走。”县警局的警官使尽浑身解数地进行逻辑推理,这个理由我可以接受。 “凶手应该是站在这个走廊,也就是那个小说家现在所站的位置射击的。作家先生,请你到这边来,那里有凶手留下的脚印吧?”被他这么一说,我连忙回到走廊去,但是我看了看下面,发现到处都有浅浅的积水,似乎很难看出脚印。 “假设凶手就站在这个庭院往房间内开枪……”站在走廊上的福井,像是名侦探般,以装模作样的口吻说着。“凶手行凶后逃逸的路径大概有五种:一种就是从左边,但这里就是尽头。”福井指着庭院中和龙尾馆相反的方向。 但是,那里有石墙挡着,无法再往前走;石边是支撑着中庭的石墩,正面也行不通,左边的龙胎馆下方是石头堆砌的墙,所以也不能走,这是死路。走廊虽然呈缓坡状,但下面是石墙,也无法钻进去。就只剩下走到走廊上爬坡这条路了,但是,这有可能吗? “刚才有谁在左边的走廊上方?”福井还是想要确认这件事。 身为神主的二子山增夫说:“我们在。”他身旁的儿子一茂也点着头。“我们听到阿通小姐的叫声后,就立刻跑到走廊往这里看,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在走廊上,虽然也有看庭院,但庭院里也没有任何人,然后阿通小姐就带着小孩一起跑到走廊来了。” “是的,我跟着父亲来到走廊,但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儿子一茂也证明。 “那就不是这个方向了,难道是跑上石阶后再逃往中庭……” “我们就在石阶的最上层,而且,一听到声音就立刻跑下石阶来到这里了。”我说。 “那你也没看到吧!还是他逃到龙尾馆去了?但是我们就在那里,所以也没看到,田中就站在走廊上呐……”福井像是在自言自语般说着。“这样一一击破的话,真相就一定会出来。”他一个人点着头,说些说服自己的话。“那会不会往右边逃走呢?往这里逃,碰到了龙尾馆后再往左逃。当时有谁在这里吗?” “我在。”守屋回答,“我将洗锅子的水倒在庭院后面,就站在厨房的门口抽烟。” “抽烟?你一直站在那里的门口吗?” “是的,我一直站在那里,大约有十分钟吧!所以如果有人从这里过来,一定会经过我面前,我立刻可以知道。” 福井又问藤原:“那你呢?” “我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准备晚餐?那现在是谁在做?” “现在是仓田小姐在做,所以当时是我们三个人在厨房里,因为听到阿通小姐的叫声,所以我和藤原便跑来了。”守屋说。 “经过庭院吗?” “不,我们是从屋子里经过走廊的木条踏板过来的。” “嗯,和我们走同一条路。仓田小姐和中丸小姐是轮流帮忙你们准备料理吗?还是两个人每次都会帮忙?” “上菜和撤餐具两个人都会帮忙,但做菜就是两个人轮流,今天晚餐刚好轮到仓田小姐帮忙。” “嗯。”福井的脸上浮现出“那这样就搞定了”的表情。“那么,凶手往右边逃后,就会碰到那间房子,那是龙尾馆吗?再往右走,就是这样。经过铺了木条踏板的走廊,往那边逃去了。”他好像专家一样,斩钉截铁地分析着。 此时,有人撑着一把红伞,从他的右边穿过走廊出现在龙尾馆的前方,我看见那个人身穿白色上衣和深蓝色裙子,脚上穿着一双红色橡胶雨鞋。 “喂!里美!里美!”站在一群人中的犬坊一男大声叫着。里美将伞转开,露出那张雪白的小脸,往我们这里看。我感觉警官们和神主在这一瞬间,好像都吓到了。 “什么事?”里美说,然后慢慢朝我们这里走来。她好像还不知道已经发生悲剧了,笑容满面的。她的表情实在太过亮眼了,我整个人都被她吸引,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呢? “你刚才在哪里?” “就在那里的鸭舍,我在喂平太。” “什么?”福井面有怒色。 “鸭舍在哪里?”他怒气冲冲的,几乎快要开始咆哮了。 “走到那个尽头后往右转,就在我们所住的房子后面。”犬坊不好意思地说明,鸭舍的位置就是凶手唯一可以逃得出去的路线。 “里美,你一直都在平太那里吗?” “是啊!”里美明快地回答。 犬坊又再问:“多久?大概几分钟?” “这个……二十分钟左右吧!”这样一来,凶手就不可能从那里逃走了。 “有谁来过吗?” “没有啊!”她一派轻松地笑说着,但福井已经露出非常不悦的表情了。 “你有听到阿通的叫声吗?” “因为平太呱呱呱地叫个不停,所以我没听见。发生什么事了吗?” 现场一片沉默,大家都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 于是她父亲说:“不,没事了,待会儿再说吧!你先回你妈那里去。” 里美应了一声之后,便好像打算要回去了。我看见她那漂亮的嘴唇就像画一样,浅浅地笑着,她站了一会儿,看见人群中的我,便笑着对我点点头。 我吓了一跳,也连忙对她点点头,她这才将伞转过去,朝龙尾馆的方向走。而今年秋天即将满四十五岁的我,仍然觉得心中小鹿乱撞,整个人心神不宁。 6 县警局的监识科人员蜂拥而至,龙卧亭一下子便变得戒备森严。我们这些滞留客在用餐时被集合到大厅,告诫我们短时间内不要自由行动。当我看到被召集过来的有犬坊一男、育子、厨师守屋和藤原,却没看见里美时,我问了她的父亲才得知,里美听见中丸晴美的死讯后,还在房间内哭泣。 上次我决定要了解龙胎馆的房间配置,当询问守屋每间房间奇特的名字来由之后,才知道这些名字原来都是琴的各部位名称。就连“龙卧亭”这个名字,也是因为上一代的人喜欢琴而来的。 日本的古琴自古以来就被比喻为一条龙,每个部位也有惯用的称呼,“琴”这个字,在这一行的专家们是不使用的,他们一定都写成“筝”字。但因为本书不是“琴”的专业书籍,所以还是使用一般大众惯用的“琴”字。 我之前已经说过,我推测“龙卧亭”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是蜷曲在山腰间的一条龙,果真如我所想,我们现在所在的“龙尾馆”,就是这条龙的尾巴。而整个“龙卧亭”中,就是这个“龙尾馆”最大,房间数也最多,犬坊家的人在龙尾馆内都有自己的房间,每天在这里生活。 从“龙尾馆”延伸出去的长形屋子,就是“龙胎馆”,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看起来像是龙长长的身体,因而得名。龙胎馆呈环状,在顶端的地方,有一栋我刚才在法仙寺撞钟房旁所眺望到的建筑物,造型是富丽堂皇的日式建筑,这栋建筑是龙卧亭建筑群中,无论内部或外观,最具有设计感的。 这栋建筑就是“龙头馆”,也就是“龙卧亭”这条巨龙的“头”。它有个别名,叫做“龙头之汤”。原来这里是个大澡堂,一开始的时候,犬坊家的祖先长期独占这个地区汩汩涌出的温泉,所以“龙卧亭”本来是为了开放给村民使用而建造的,一直以来,龙卧亭的温泉只向外地来的客人收钱,对当地人却是免费提供服务。 尽管这里的温泉泉质非常纯,但是住在这里的人们,除了犬坊家以外,没有一户人家将温泉接到自己的家中,因为温泉的水量不是很大。过去封建时代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到了现在的民主时代,犬坊家因为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从经营旅馆的时期起,甚至旅馆收起来了,还是免费让当地人来泡温泉。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当地人觉得专程前来泡汤很麻烦,绝少会来这里,所以犬坊家到现在仍然独霸着温泉。 龙卧亭距离田园乡镇有一段距离,而且又建在半山腰上,或许这个也有影响,但也有可能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其他理由。只有法仙寺的住持因为就住在旁边,所以好像比较常来。 “我们比较常来。”坐在一旁的神主二子山增夫说:“因为这里的温泉很纯,没有被稀释呢,对风湿和胃肠病特别有效,我只要觉得腰酸背痛,就会立刻跑来这里。” 总之,这里的温泉很受神职人员的青睐,现在龙卧亭神佛杂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龙胎馆因为往斜坡上绕了一圈,所以龙头馆就在龙尾馆正上方的位置。也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就从龙尾馆的屋顶架了一座小铁桥通到龙头馆的后门。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从龙尾馆到龙头馆就必须绕很大一圈。所以龙尾馆要建成三层楼,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总之.是为了使龙头馆的建地与龙尾馆的屋顶高度同高,也就是说,龙胎馆的大圆弧形是慢慢上升的三层楼高度。 那么,龙胎馆排成一列的各个房间,就可以想像成是散落在高原上的小木屋。虽然每个房间的地板都是平的,但是和相邻的地板可能就有三、四十公分的差距,这个数字就连对此建筑构造比较熟悉的守屋也不知道,他也是后来才进这间旅馆当厨师的,并不是从建造的当时就参与旅馆的经营。上一代的犬坊秀市当然知道,但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平面图好像也都不见了。 “蜈蚣足之间”、“尾布之间”、“柏叶之间”、“下音穴之间”、“云角之间”、“甲之间”、“矶之间”、“里板之间”、“莳绘之间”、“鳖甲之间”、“螺钿之间”、“柱之间”、“弦之间”、“四分板之间”、“枕角之间”、“龙角之间”、“六分板之间”、“龙眼之间”、“龙额之间”、“上音穴之间”、“口前之间”、“龙舌之间”、“猫足之间”,还有“龙头之汤”。龙胎馆总共由二十三间房间构成。此外,事实上,古琴演奏界习惯将琴的头部称作“龙头”,尾部称作“龙尾”。 因为有二十三间房间,而现在只有几个人投宿,所以大半都是空的。再加上旅馆已经结束营业,工作人员也减少了,没办法管理这么多的房间,为了不要让多数的房间毁损或是漏雨,就只能修修屋顶,至于其他部分,就这样搁置不管了。但是,在旅馆营业的时代,附近樱花会绽放,所以到了春天和秋天的时候,房间常常会全都客满,听说这里温泉的功效也远近驰名。 我将我们这些滞留者被分配到的房间先记下来,以做为参考。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从龙尾馆穿过走廊后的第一个房间叫“蜈蚣足之间”,就是阿通和小雪住的。这个房间是前一代老板曾经住过的房间,有时候会让给自己的客人住,所以房内有水槽、电视、音响、佛坛、家具、餐具和暖炉等。在这房间可以自己开伙,阿通母女是犬坊家的客人,因为长期住在这里,所以被分配到这间房间来。 之前我已经说过,佳世和我分别住在“里板之间”和“莳绘之间”。这是只提供住宿不包含伙食的阳春房间,既没电视也没收音机,但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连暖炉都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矮脚桌和小小的橱柜,佳世房间的配备也和我一样。 这时,我已经分别确认了许多房客的房间,先记载如下:目前在贝繁警局接受侦讯的坂出,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做小次郎,听说他就住在我隔壁的“鳖甲之间”。现在他不在,房间当然也是空着的。接下来,是神主父子所住的“云角之间”,而福井、铃木、田中三名警官则是住在“柏叶之间”。遭到杀害的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就住在龙胎馆另一边的边间,也就是与龙头馆紧邻的“猫足之间”和“龙舌之间”。 当我听到她们住在这里时,我心想,她们工作的地方在龙尾馆,这样不是太远了吗?难道不会不方便吗?但因为龙胎馆是绕了一圈后再接回龙尾馆的那一边,所以那两间房间和龙尾馆其实是近在咫尺,只要穿过从龙头馆前方到龙尾馆屋顶之间的铁桥就可以了。 此外,中庭还有通往龙头之汤的小径,有石阶可从中庭爬到龙头馆前。走下龙头之汤前的石阶,穿过花坛旁的小径后,可以看见那个青铜龙摆饰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石阶,从那里走下石阶到龙尾馆就比较近了。其实,要从紧邻龙头馆的那两个女孩的房间,到龙尾馆去并不是那么不方便的。 因为中丸晴美被杀了,所以和龙头馆相接的“猫足之间”现在空了。从龙尾馆和龙头馆来看,最不方便的就是“柱之间”、“弦之间”、“四分板之间”等。因为从这里到龙头或是龙尾去,都只能穿过长长的走廊,或是使用中庭的小径和楼梯,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方法。 除了这些人以外,也就是说,除了犬坊家的人以外,因为他们在龙尾馆好像都有自己的房间。犬坊一男、育子、里美、行秀等人在二楼都有自己的房间,这是因为龙胎馆的房间都是给温泉客住的,所以房间内没有生活所需的家具,也就是没有暖气设备、书桌、衣橱、电视和音响等,所以,犬坊家的人全都在龙尾馆中生活,而龙尾馆也非常宽阔。 只是有件事情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就是龙胎馆并不是每间房间都没有暖气设备,我想我之前也说过,阿通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间”内就有暖炉。但令人觉得奇怪的是,那并不是煤油暖炉,而是使用液化石油气的瓦斯暖炉,如果是液化石油气的话,是不能半途安装的,而是要从建造房子时就必须设计管线。既然如此,要是所有房间内部嵌入瓦斯管就好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上一代老板要使用,所以只有“蜈蚣足之间”有这个设备的话,我还能够理解,但不知道为什么,包含“蜈蚣足之间”在内的五个房间都有暖气设备,分别是:“蜈蚣足之间”、“尾布之间”、“柏叶之间”、“下音穴之间”和“云角之间”,这些房间的墙壁上都有瓦斯开关。为什么会这样设计呢?每个住宿的客人都不能理解。 此外,守屋和藤原二位厨师则被分配到龙尾馆一楼的房间,菱川幸子则是这三楼的房间,她的老师来龙卧亭投宿时,好像也同样是VIP,都被招待住在龙尾馆。 警察开始听取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昨晚菱川幸子遭到杀害时一样,也是在客厅进行。吃完饭后,便让我们直接在客厅待命,当叫到名字后便分别进入客厅。 我和警官们面对面时,他们给我的感觉明显很焦躁。我和御手洗在一起的时候,也遇过好几次相同的经验。碰到这种悬疑案件,警察一般都是这样,他们不希望被批评为搞不清楚状况,所以会尽可能摆臭脸,而且常常表现出专横的言行。如果警察总是这样对待我们,会使我们不再尊敬警察,他们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简单的道理呢? 他们问我的问题都是一些已经重复谈了好多遍的内容,像:我是谁、何时、从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等。然后事情发生时我在哪里、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是否有听到枪声。如果我老实回答没有听见,铃木便会垮下脸说:“太奇怪了吧?”这种把戏简直就像是乡下的野台戏,同样的剧情反覆上演。 很明显的,他们是拿自己误解的事去威胁任何人,好让对方说出有利于自己的讯息。如果他们这样去对待不肯说实话的人还情有可原,但就连老实说出自己想法的人,他们也是同样的态度,这就让人非常不愉快了。日本警察这种江户时代的个性,即使历经了这么长的岁月,还是改不过来。他们对我这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还似乎有点顾忌,但对于佳世就很明显地在言行上使用威吓的手段。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对我的嘲笑及一派轻松的样子,在这次讯问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我们这些龙卧亭的住宿客在客厅等候时,彼此闲聊了一阵。我最在意的还是阿通母女,因为认识的人就在自己的房间内被杀死,而且就在距离自己只有几十公分的地方被击中头部,如果凶手的手稍微偏掉的话,可能就会射到自己的女儿,就这点来看,做母亲的当然会害怕。 还好那个孩子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完全没事的样子,在大厅拿着一本叫《我的面包》的图画书,内容是在讲面包的制作方法,大声的朗读给我们这些愁容满面的大人听。事实上,她朗读得很棒,孩子们的对话部分读得非常好、很自然。所以她每读完一页,就会赢得我们热烈的喝采。我看得出来,小女孩的表现对于消除母亲的担心很有效。 当她朗读完之后,她又开始玩起犬坊育子、松婆婆给她的积木。对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而言,这个屋子就好像是不断给她惊喜的百宝箱,即使是在悲剧不断上演的现在,她还是自得其乐地玩着。 “其实我本来想要回京都去的。”她的妈妈对我说:“如果这个孩子有个什么,我就完了,如果是我有个什么的话,就没有人来照顾这个孩子了。但是警察不准我们走。” 她好像没有丈夫。不知是分开了还是过世了。她好像有很多故事,我还是不要追问比较好。 我问她:“太太,为什么你会来这里呢?”虽然我和犬坊一样,对别人的事并不感兴趣,但说不定和这个案子有关。 “除了算命的,还有很多人都说我身上背负着相当多的前世业障,所以叫我要供养祖先,而且要彻底去做,他们不断地跟我说。” “那实际上,真的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我问。 “从我小时候就常常发生,全都是一些不好的事呢!我很难对别人启齿,不但我自己被别人害惨了,也害别人遭殃。” “我明白,我也是这样。通灵师叫我要驱除自己的业障。”在一旁的佳世说。 “是吗?我也是。” “师傅说我这里一直有个人。”佳世将手放在自己的左肩说。当她这样说时,她又出现了特有的阴沉表情,连声音也变得沙哑了。 “啊……”阿通稍微眯起眼睛,做出同情的表情。她的女儿在远处和松婆婆玩着积木。 “我的肩膀和腰部很重,胃也怪怪的。身体不好,家人不断发生不幸。师傅说,有一只旁徨无助的手腕,找到这只手腕之后,将它供养起来,我的恶灵就会消失。于是,我照着通灵师所说的,搭上电车再转巴士来到这里,这位先生也是我硬拖着他陪我来的。”佳世解释。 “啊,这太惨了。”阿通以不胜感慨的口吻说。 “这个贝繁村好像有很多因果呢!”她那有如孩子般开朗的语调中隐藏着忧愁,她的声音又变得很阴郁了。“这里真的是个业障很重的地方,所以大家才会那么迷信呢!但是,你能凭着自己的感应来到这里,真是很厉害呢!”阿通很佩服的样子。“我是因为听说祖先出身于这个地方,所以来供养祖先的。” “你也是被看得见的人说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附在你身上吗?”佳世非常热心地问。 “嗯,听说我身上有很多婴灵,所以我的肩膀几乎抬不起来……”阿通回答。 “你有堕过胎吗?” “是的,因为我不想生那个人的孩子,所以……我是不会后悔的,但好像还是遭到报应了呢!” “果真如此,那你是拿掉了几个孩子?” “嗯,这有点不好意思说。” “对不起。” “我的因果不只有婴灵,还有更可怕的灵和祖先的因果。所以有人要我到这里来,最好能待上半年,专心礼佛,清理祖先的墓。” “那这里有你祖先的墓吗?” “不,我母亲的家人以前好像是住在这个村里,但是在二次世界大战前,就已经搬离这个村子到京都去了。听说,和我有血缘的祖先的墓就在法仙寺,但是我去看了以后,发现已经不在那里了,早已成为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喔!”佳世好像心有所感。 “虽然叫我在这个村子供养祖先,但是这个村子里并没有我的朋友,旅馆就只有这一间,而且也已经没有营业了。幸好,这间旅馆的夫人好心的让我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左右。他们说,报应会使我陷入危险,但若是我放任不管,我女儿的性命将会比我更加危险,所以,我便下定决心到这里来,结果就遇到了这些事情。我真的受不了了,不过帮助我的人对我说,即使我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要忍耐。” “啊,真是太好了……”佳世说:“我本来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连续发生这种恐怖的事,我还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所以感到非常害怕。” “你也是?我也是,我一直觉得:会不会是我的恶灵造成的?”阿通说。 她们两人非常投契,几乎要抱在一起。 “对了,你住的那间房间怎样了?你有搬到别间吗?”我问。 “没有,只有“蜈蚣足之间”有佛坛,没有佛坛,就没有办法供养祖先了。” “但是那房间里有人被杀死。”我说。 “话虽如此,但我想在哪里都一样,犬坊先生问我要不要搬到龙尾馆,但那里不是也有菱川幸子被杀死吗?” “嗯。”我应了一声,这也是实话。 “菱川小姐是怎么样的人?”我问。 这次换她“嗯”了一声回答,“有点神经质,话很少的人,”她接着说:“犬坊先生说要把那间“娱蚣足之间”装上冬天用的门。” “冬天用的门?” “是用板子做的,不像现在这个芦苇草帘门,所以别人完全看不见里面,风也吹不进来,比较温暖。现在行秀正在帮我换门,我想这样就很安全了。” “这样就好了。”我说。我心想,有人死了,而且榻榻米上还有血渍,这个女人还真是勇气可嘉啊!胆小如我,恐怕没办法再住在那间屋子里。 “对了,刚才你说的手腕是什么?”阿通问佳世。 “通灵师说,人类的手腕就埋在这个村子河川旁的大树下,他叫我挖出来好好供养。” “所以你才来这个村子的?” “是的。” “喔……”她很佩服地点点头。 “那你找到了吗?” 当佳世正要回答她的问题时,大厅通往客厅的拉门突然被用力地拉开,脸色苍白的铃木很生气地站在那里。尽管在大厅闲聊的我们并不是在聊很愉快的话题,但嘴角多少还是带有笑意,所以当警察出现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嘴角的笑容也在一瞬间消失。 “二宫小姐。”他点名佳世。当他开口时,我从我的位置看到田中就站在他的后面,大厅里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氛。 “是。”佳世回应,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铃木气得发抖紧绷着脸,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我已经猜到了。 “听说你把小野寺女士的右手带到法仙寺。”他站在那里,用很严厉的口气说。 “小野寺女士?是谁?”佳世小声地说。 我也有同样的问题,所以我也点着头和佳世一起看着铃木的脸。 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在大厅集合的所有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与其说他们是因为找到了人的手腕而震惊,不如说因为那是小野寺女士的手,总之在座的所有人,好像全都知道警察所说的小野寺这号人物。 “是小野寺女士啊,就是小野寺锥玉!”铃木不耐烦地说。 所有人仍然继续吵吵闹闹着,我也可以问刚才那个从京都来的母亲,这个小野寺锥玉到底是何许人也,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小野寺锥玉这个名字,所以自己拚命回想。 “二宫小姐你来一下!快过来这里!”铃木举起右手颐指气使地说。 佳世对他怒冲冲的样子感到很害怕,站了起来。铃木的身影消失在拉门的后面,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彷佛在向我求救,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我们一起走到拉门打开的地方,我看见铃木坐在里面,他转向我们这里。 “不,石冈先生你留在这里。”他斥责我。我觉得情况好像很糟,但我也没办法,我并不是在警界很吃得开的政治家。 我感到强烈的不安,在这些奇怪且凶残的杀人案件相继发生时,佳世却偏偏在这种时候挖到了人的手腕,让警察们更搞不清状况而焦躁不安。如果有任何奇怪的行为,他们都会视为线索而马上扑过来,只要是行为可疑的人,他们也随时准备冲过来抓人。所以,他们怎么可能会坐视挖出手腕这样的事不管呢? “石冈先生……”佳世快要哭出来了。“对不起外,把你带来这样的地方。” “我没有关系,你要振作点,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的。” “我们回东京去吧!如果我被放了的话。”她一边说,我一边点头,然后她便和铃木一起消失在客厅。 我抓住了正要尾随铃木他们进去的田中的袖子,“可以等一下吗?因为我有些问题,能不能和我谈一下?” “和我吗?” “是的。”我说完后,田中有些困扰似的想了一下。 “那你等我一下。”说完后,他便去和他的上司讨论,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可以,我们能谈的事情或许会受限,但我还是可以和你谈一谈,这边比较不方便,请去那里。” 然后,田中就先往走廊走去了,我也跟在后面。 7 往龙胎馆的走廊走就是厨房,田中先将半个身子探进去,打开日光灯的开关,我看见那里有张不锈钢的桌子和三张板凳,他指了指椅子说:“这里可以吧!请坐。” 左右两边的墙壁上都做了有玻璃门的橱柜,里面塞满了经营旅馆时的陶瓷餐具和上了漆的小桌子等,这间房间应该是附属于厨房的置物间。我低头一看,越过柜台可以看见隔壁的厨房,守屋、藤原和仓田惠理子正在默默地洗着碗。 田中应该只有三十出头吧!头发理得短短的,打了条领带,给人精悍的印象,当我们一人在一张板凳坐下后,他便开口说:“你想要问什么事呢?” “很多。首先,小野寺锥玉是什么人?” 田中从怀里拿出香烟,然后打断我,“可以抽烟吗?”便用抛弃式打火机点燃了香烟。接着他站起来,将旁边的烟灰缸拖过来。 “就算我们不说,石冈先生也可以从其他的住宿客那里打听到,而且还可能掺杂其他无聊的谣言,所以我想干脆由我们来告诉你好了。” 年轻的田中给我的印象比他的上司要正派多了。 “小野寺女士是津山市出身的古琴演奏家,听说她在津山地区自成一家,开设古琴的补习班,弟子很多。她和这里前一代老板犬坊秀市特别要好,所以常来这里投宿,菱川小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来此的。” 我点头听他说,田中讲解得很清楚,他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之后才说。 “小野寺女士在上个月来这里投宿,大概在三周前吧!三月六日的时候,就失去音讯了。” “从这个屋子吗?” “是的。” “然后呢?怎么了?” “找到了她被杀害的尸体。” “啊!”我不由自主地大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吗?” “这里是指?” “就是龙卧亭啊!” “不,不是这里。”田中哼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该说。 “那是哪里?” 于是田中稍微笑了一下,仍然沉默不语。 在沉默了十秒之后,他开始说些不相干的事。 “石冈先生,你的朋友现在在哪里?” “朋友?你是说御手洗吗?”我说。 “县警局的警察们都在读石冈先生写的小说,但大多数的人都觉得你写的不是真的,我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他们都觉得你写的是童话故事。” “我知道。”我想起今天早上和福井、铃木见面时他们给我的印象,然后回答。 “实际在调查案件时,不会有那么多花样的,应该更简单些……你知道吗?先生。” “我知道。” “该怎么说呢?现场的人都认为应该要再笨拙一点,没有那么帅气。” “我想你们说的都对。”我说。 “也许,现任的警官说这些话有些奇怪,但我相信确实有那个人。” “确实是有。”我态度坚决地说。 “不,确实是有一个叫做御手洗某某的人存在吧!但我要说的是,我的确相信有那种能力超强的人存在。我的同事也许会笑我,但我还是相信,就像小孩相信有圣诞老人一样……”我看着田中那感觉有点寂寞的侧脸,我不知道他在说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他一直没有看着我。 “这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跟别人说是我说的。这次的案子,可是件了不起的大案子,幸好是发生在乡下,报社尚未发现才会这么安静,如果被报社知道了,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不知道他们会报导些什么?但这里即使没有发生那些事,也是一个因果问题很严重的村子。” 不只田中这样说,从京都来的阿通也是这样说,我开始对这个村子所谓的因果感到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因果?为什么大家都这样说……” 田中吐了一口烟,慌张地说道:“不,这个我不想谈,先生。就算我不说,有一天你也会从别人那里听到。但是简单的说,就是这个村子以前住了一个好色且凶暴的疯子,只要是村子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会被他强奸。他是个像鬼一样的男人,但是他的力气很大,还有暴力倾向,没有一个人敢插手管这件事,所以大家都只好躲在被窝里哭泣。这个男的在某个春天的晚上发疯了,当樱花盛开的时候,他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一个接一个地杀掉了三十个村民。” “三十个人?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 “这是真的吗?”我哑口无言。 “是真的,除了这个村子的传说之外,听说这里以前还产铀矿呢……” “是那个人形岭吗?”我说。 “嗯,人形岭也很接近了,是这个后面的荒坡岭有产铀,一时之间还造成了轰动,这个那个的,这个村子不断地遭到报应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产铀也是报应,但是为了让他一直说下去,所以我不敢插嘴。田中这个警察,我原本以为他是个不爱讲话的人,但是当他的上司不在,只剩下我和他时,他倒是侃侃而谈。 “总之,听说这是贝繁村的严重事件,如果想起似前的事,这个案子或许还会再扩大,你看菱川小姐的案子也可以了解吧!这是很困难的案子,非常困难呢!至少我完全没有经历过,我的上司们也一样,所以,这一切只是我们在这里谈谈就好,我希望作家先生能藏在心里。” 他叫我作家先生,让我有点难为情,连忙点头。 “老实说,我对于目前这个阵容感到很不放心,我觉得事情处理得不够好,这个案子可能还会继续扩大,必须要赶快阻止,所以……” “要赶快找到凶手。”我说。 “是的,我们也希望能尽快找到,最好是现在,我们也想展开行动。如果拿以前的因果来说,这次的事件很可能也会流传后世,假设真的是这样,我们在这里太过拖拖拉拉,是会被后世嘲笑的。” 田中说话非常有条理,但是太过拐弯抹角了,因为他们很爱面子,所以很难说出口。 “我们为了要预防,所以……” “是御手洗吗?”我抢先说。 “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希望你不要误以为是县警局的意思……”他几乎是在唠叨了。 “我知道。” “如果我和上司说的话,一定会被骂的,但是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具备了很多让那个人感兴趣的特色。” “是啊,的确如此……” 我很困扰,御手洗想插手时,警察不愿意,警察希望他帮忙时,御手洗却不在。 “现在他……” “不在日本。” “在哪里?” “挪威的奥斯陆,但是我不知道地址,应该还在那里吧!” “石冈先生,真的有御手洗这个人吗?” “是的,那当然。”他明明说他相信御手洗的存在,却还是这样说。 “不是石冈先生笔下创造出来的人物吗?还是说,那是石冈先生本身呢?” “啊?”我很震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当然不是,我的能力没有这么厉害。” “御手洗不就是石冈先生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事情就简单了,因为我就在这里,但我真的不是。” “那你可以帮我拜托他吗?虽然我的上司不愿意借助他的力量,但由我居中协调应该没问题。” “喔……”我沉默了片刻,思考着。然后说:“也就是说,如果不能请御手洗出马当作交换条件的话,就无法告诉我搜查的实际状况,是吗?” 于是田中开始沉思,他那大大的鼻子一下子皱了起来,然后又恢复正常。 “我再重申一次,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并不是县警局的意思,我个人可以视情况将我们掌握的所有情报提供给你,至少我个人相信这样做,将有助于解决事情,我希望使你具有值得信赖的条件。” “田中先生,你能不能直接回答我是或否?能不能告诉我是否要交换请御手洗出马这件事?” “我不否认。”田中回答,慢慢点点头。 我想了一下,这样回答他:“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写信给他,我和你约定。但是,他去北欧好像是有任务的,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一定能请他出马。” “喔……”田中默默地继续抽着烟,很明显看得出来,他对我这样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但我现在也只能这样回答他,所以我不管他的想法,决定要继续追问下去。 “小野寺女士的尸体,是在这个村子里被发现的吗?” “是的。” “在村子的哪里?” 田中说出了一个非常令人费解的答案,他说:“到处。” 我不懂他的意思,一时之间为之语塞。 “到处?” “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 田中很谨慎地将点燃的香烟暂时放在烟灰缸上,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虽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但这本笔记本的外皮不是黑色,而是绿色的。 他翻到笔记本的某一页,停下来念给我听:“身体是在西贝繁村字川西,农家犬坊厚夫先生家后面的下水沟发现;头是在距离这里二百公尺的北边,及川始先生家后面的下水沟发现;左右手及左右脚是在苇川的橘暗渠发现。” 接着,田中便将笔记本阖上,揣回怀里后再拿起香烟。我呆若木鸡,是分尸案啊?在我们来到这个村子、这个房子之前,完全不知道有发生这么严重的案子。我们来到这里的那天晚上,犬坊之所以强硬地拒绝我们留宿的理由,我终于知道了,他是不希望再发生这种恐怖的事了。 “发现的人是……” “发现的人都不同,橘暗渠那里是一个小学生在上学途中发现的,由他的导师通报。” “喔。”我叹了口气。 “还有,包着小野寺女士右手的纸破了一部分,手腕不见了。” “啊,那么……”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龙卧亭的住宿客听到小野寺这个名字时的那种惊讶,警官们听到右手腕时脸色会大变,而且立刻就知道是“小野寺女士的”。我终于解开了这些谜团,原来警察一直在找这截下落不明的右手腕。 田中一直看着陷入沉思的我,我发现后,便抬起头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不,这还不是全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再告诉你。现在我要说的,是一般人还不知道的事,事实上,小野寺女士的尸体,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特征。” “是什么特征?”我很感兴趣的问。 不知道田中是否在装腔作势,他慢慢地说了。“首先是头部,就是她那被切断的头部,上下门牙的部分,被油性涂料涂成了黑色。” 实在太令人吃惊了,我又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很久,我好不容易才开口,“什么?在牙齿上?” “是的,上门牙四颗,下门牙六颗,犬齿的部分则没有被涂色的痕迹。” 我完全呆住了,想了好一会儿,但我的头脑是完全没有在动的,因为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嗯……”我又陷入沉思,田中还在继续说。 “不仅如此,被害人的头部上还写了一个“7”。” “是阿拉伯数字吗?” “是的。” “这有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但是,尸体泡在水里很久了吧?” “不,只有一个晚上而已。” “这样文字也不会消失吗?” 我开始回想我和御手洗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怪异案件,但这次的案子完全不适用于我之前所熟知的任何案子,这是个非常大胆且具有挑战性的案子。 “是很明显的写成数字“7”吗?会不会是其他的文字?像是日文片假名的“ク”,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或许有可能。” “如果这是数字7的话,你们有想过,这个7和案子有什么关连吗?” “不知道,这也是我们想问你的问题,石冈先生是推理小说的专家呢!” “即使你这样说,我也不会知道,因为我并不是专家。虽然,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确实有“死亡留言”这种东西,但这个案子并不是,这个案子的死者不可能在死前往自己的额头上写些什么,这很明显是凶手对于搜查者所下的战书,很不可思议呢!” “其实还有。”田中说。 “还有?”我有点愣住了。 “小野寺女士被分割的尸体是分别用旧报纸包裹,再用塑胶绳捆绑的。而且,旧报纸上整面部画着鸟的图案。” “鸟的图案?”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是的,报纸上乱七八糟画了一堆。” “是什么样的鸟?正要展翅高飞吗?” “不,翅膀收起来,用两只脚站着的侧面,全都是相同的姿势。整张报纸上画满了无数只这样的鸟,包着这些身体、头、手脚的报纸上,到处都画着这样的图案,应该也是用麦克笔画的,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 “可能对犯人而言,这有某种意义吧?他画得好吗?” “不,很差。” “嗯,这也是个谜题呢!” “怎么说?” “嗯……”我思考着。 我立刻了解到这个案子可能还是束手无策。田中虽然谦虚地说自己没有办法,但如果这是事实,我也没有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 无论怎么说,那个杀了人、将尸体分尸,再用报纸包起来丢到贝繁村各个角落的怪人,至今仍然潜伏在这块土地上。而且,这个凶手在死者的额头写上“7”字,将牙齿涂黑,在包裹尸块的报纸上画满了小鸟图案,这个人的兴趣很怪异呢。黑色牙齿、小鸟图案、7、分尸,这些关键字会不会显示出凶手的名字呢?是个自我显示欲很强的精神异常者吗?抑或这是会勾起凶手怨恨的名字呢?或是凶手犯罪的理由就显示在这些文字之中呢? 黑牙与7,或是7与黑牙,然后用鸟包裹?我拚了命的想要思考出答案,但是完全没办法。 等一下,她是怎么被杀死的? “小野寺女士的死因是?” “枪杀,击中右腹部,就在心脏的下面一点,一枪毙命。” “难道子弹是……” “对,你猜得没错,就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而且也是达姆弹。” “达姆弹是什么?” “这是打猎时用的子弹,为了使动物一枪毙命,所以将子弹的前端割开,使中间的铅露出来。以前是在印度的达姆生产,所以才取名为达姆弹。破坏弹头会使杀伤力更强,所以小野寺女士的腹部也破了个大洞。” “这么说来,和菱川小姐是……” “是相同的,中丸小姐也一样。” “中丸小姐的部分也知道了?” “知道了,全都是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子弹,而且是一九三〇年代的产品,击中三人的子弹在弹头部分都遭到了破坏。只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子弹,应该不可能还可以直接用来射击,所以弹匣中的火药应该是重新填装后,再拿来使用的吧!” “不管怎么说,都是同一把枪吧?” “这个还无法确认,必须再确认弹道痕迹是否一致。” “因果”这个字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总结刚才的谈话,就好像是从六十年前的另一端射出了一发又一发的子弹。这简直是怪谭,但这种情况的确会让人想起“因果”这个词。 “那么,我想针对中丸小姐的案子问你几个问题。首先是弹道,我站在中庭时的感觉是,如果推测从中庭射击到中丸小姐头部是最短距离,那么在这条直线上,刚好会碰到那个叫阿通的,就是那个小女孩的妈妈的外套。请问,那件外套上有弹孔吗?” “没有。”田中立刻肯定的回答我。 “没有吗?”我说:“那除了外套……” “不,其他衣物上也没有子弹穿过的弹孔。” “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了不让子弹穿过那件衣服,所以凶手在中庭手忙脚乱地调整自己所站的位置,然后再从那个位置开枪。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的眼睛便无法看见他的目标,一定是这样的,但这样位置就受到限制了,而且很花时间,角度偏掉之后,距离也会不一样。”我听了之后又说。 “最重要的是,这个凶手是一枪就射中死者。”田中好像是要驳斥我所说的话,“他并不是连开了好几枪,有其中一发子弹命中死者。”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呢!”我点点头。“也就是说,他的枪法非常好……” “是枪法好,还是经年累月的练习?这我也不知道,但一枪毙命,这点很重要。” 我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凶手不曾失手过,这点我刚才没有想仔细。 “从避开挂在芦苇草帘门上的衣服的角度,凶手以一发子弹……” “不,那个芦苇草帘门上也没有子弹穿过的痕迹。” “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但是被衣服遮住的那个部分,没有像是子弹穿过的痕迹,因为芦苇门帘没有破损。” 这个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么说,凶手不是从屋外射击的吗……” “我也不知道,这还要调查。” “这么一来,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的案子不就完全一样了吗?菱川小姐也是在密闭的房间里,这次的芦苇草帘门虽然不是完全密闭的空间,会让人以为凶手是从屋外开枪,但事实上却是一样的,这也可以说是密窒杀人事件,不是吗?” “关于这个案子,我现在也下能再多说什么。”田中说。 “好吧!我想再请教你一下关于菱川小姐的事。”我说。“菱川小姐,还有中丸小姐搞不好也是,她们两个人会不会都不是从屋外被枪杀的呢?尤其是菱川小姐,在房间内完全找不到子弹穿过的弹孔,所以……” “在屋内是吗?” “是的,只有这个可能吧!” “从最近的距离。” “是的。” “这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如果是最近的距离,尸体或多或少都会出现硝烟反应。” “硝烟反应……” “就是尸体应该会蒙上火药,如果是近距离射击的话。但是,菱川小姐、中丸小姐的尸体上完全看不到,所以不是自杀,而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开的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野寺女士的话,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再来谈谈小野寺女士,当要埋葬她的时候,津山的菩提寺已经没有墓地了,而且她是个大师,所以有人就说,不如为她单独建一座墓吧,上面的法仙寺有无人祭拜的墓,刚好有墓地,于是便葬在那里。听说,法仙寺的足立住持在整理小野寺女士的新墓地时,你们就带着小野寺女士的手腕去找他了,他说,会不会是小野寺女士的灵魂叫你们来的呢?他非常的震惊。” “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那个住持昏倒在雨中的原因了,但我总觉得可能还有更复杂的隐情,不应该这么单纯。 “住持先生复原了吗?” “嗯,已经好多了,只是一时受到惊吓,毕竟他是个有年纪的人了。” “他昏倒的原因,会不会也和这个村子过去的因果有关连呢?” “这个嘛,或许是吧!但这种事情说起来有点奇怪,关于这一点我要保留。”田中很谨慎地说。 “小野寺女士的尸体可以推算出死亡时间是何时吗?” 于是田中又将香烟搁在烟灰缸上,将笔记本拿出来翻。“这应该已经确定了吧!因为除了法医的判断外,还综合了一些客观的证据。” “喔。” “就是说,小野寺女士一直待在龙卧亭,然后是在三月六日失踪的。发现尸体是在第二天的三月七日,所以判断死亡日期应该是三月六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七日早上这里还很冷,橘暗渠仍然结了一层冰,道路上也都覆盖着雪。在这样的天候下,尸体的腐败速度也比较慢,譬如说,身体的下腹部几乎还没有出现腐败性变色,角膜混浊的程度也很轻微,所以判断发现尸体的时间距离死亡时间应该只有十二、三小时。这和在小野寺女士在失踪的前一天,有看过她的人的证词相符。 “小野寺女士在六日傍晚的五点之前,在龙尾馆和几个人见过面,基本上,她都是和菱川幸子在一起的,从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开始到将近五点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三楼和菱川小姐练琴,练到五点之前,再来到客厅和住宿的女客人、犬坊育子等人喝茶聊天。我不太记得时间了,大约是在六点之前结束的,小野寺女士便和大家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她在走廊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趿着庭院中的木屐往中庭走去,那是大家最后一次看到她,自此之后便失去踪影。” “那有可能是在这个屋子里被杀的吗?”我问。 “这个,我想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事情发生时,我们立刻就赶来了,彻底搜查过这个屋子、龙胎馆、龙头之汤,还有它的周边,完全找不到像是杀人现场的痕迹。” “当时的小野寺女士所住的房间是?” “就是这里的三楼,到昨天之前菱川小姐所住的房间,这个玻璃窗的房间一直是她们练琴的时候使用的,如果要开演奏会的话,就在一楼的大厅。” “那菱川小姐呢?” “当时她是住在龙胎馆的房间里。” “哪一间?” “好像是“龙额之间”,这我不太确定,我没有记下来。“龙额之间”里面应该有琴吧!” “当时现在的这些人都在吗?” “大家都在。” “是这样啊!”我终于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发生事情之后,你们就要求这些人留在这里吗?” “是的,但我们并没有强迫,所以如果一定要去工作的话,只要跟我们说一声就可以了,不过大家好像都不是那么忙的人,已经过了三个礼拜,所以我们也很急。” “原来如此。” 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我认为自己收集到了不少资讯,我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当时我虽然觉得这个案子很离奇,但是还不至于道德沦丧到无法形于文的地步,所以我便想在我带来的大学笔记本上做一些纪录,如果要和御手洗讨论的话,就必须将这些事情写成一封信,至少要将案件相关的资讯逐一写下。 首先,必须将从田中那里得到的资讯写下来,如果不这样做,我恐怕会忘记,而且我和御手洗不同,要是不写成文字,我根本无法开始思考。有时候甚至写下来,也只是我的手在动而已,脑袋完全没有动。 田中希望御手洗出马,这是确定的。但是他此刻身在世界的尽头,而且似乎很忙的样子,要引起他的兴趣,只有写一封文情并茂的信给他。以后如果要将这个事件的纪录付梓出版的话,这封信也可以当作是草稿,所以并不会白写,我想就从今天晚上开始慢慢写吧! “你提供的资讯帮了我很大的忙。对了,二宫小姐会怎么样呢?” “石冈先生,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只有这三天,她突然来找我,拜托我和她一起来冈山旅行。” “是这样啊!我了解了。二宫小姐请交给我们处理,我们绝对不会对她怎样的。”田中说完之后,便将香烟在烟灰缸内捻熄。 “会像坂出先生那样被带到局里去吗?” “我的上司是有这个想法。” “难道会被拘留?” “怎么可能?不会的。你不要担心,晚上我们一定会让她回旅馆睡觉。”田中笑着说。 “二宫小姐是不是被当成嫌犯怀疑?如果是的话,就需要找律师吧!”我说。 “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还不可能拘留她,只是想要仔细问清楚情况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里问也可以吧?” “话是没错,但有时换个环境,还真的可以问出很多出乎意料的事呢!”他一面说一面站起来。“石冈先生不会觉得奇怪吗?她找了各种理由将你带到这个村子来,第二天又毫不迟疑,一下子就挖出已经失踪两周以上的尸体手腕,我们之前动员了警犬到处搜寻都找不到。我们并没有说她一定已经知道尸体所埋的位置,但是我们想问她一些更详细的情形,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无话可说,事情确实是如此。 “话虽如此,万一侦讯后真的要被拘留的话,我们也会第一个通知石冈先生的。我们是民主国家的警察,不会随便乱来的,请你放心。”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于是我们就在厨房前面分开,从这里可以看到,屋外已是夕阳西下了。 第三章 1 雨已经停了,却起了白雾。和田中刑警分开后,我一个人走出龙尾馆,来到木条踏板上,当我穿过龙胎馆的走廊,立刻看到阿通母女的房间已经变成了木板门,比起芦苇草帘门,看起来是坚固了许多。只是仔细一看,这个木板门,在比我眼睛高一点的地方,有龙形的小孔,和上面的格窗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的建筑真是精雕细琢,当我近看那个孔时,只要是个子比较高的男人,应该或多或少都可以窥看到屋内的情形。 随着我爬上走廊,在这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可以看见中庭正弥漫着白雾。这个中庭会随着天候的不同,展现出各种不同的风貌,色彩缤纷的花朵,在天气晴朗时显得很美,即使是在雨天,也有着另一种风情。而在这种起雾的夜晚,则飘散着充满幻想的香气。 我一边眺望中庭的风景,一边慢慢爬上走廊的斜坡。当我将视线收回时,弧形的走廊上空,灯泡也呈弧形排列,因为这萧瑟的灯光,可以清楚看见中庭的浓雾像烟一样,不断往屋檐下窜入。上方整排的灯泡,使越远处看起来越是烟雾迷蒙,几乎看不见尽头。更高的地方,应该是说法仙寺的撞钟房吧,也几乎看不见了,只闻得到潮湿的空气,和庭园前方盛开的花朵散发出的隐隐香气。 因为这里是山中,所以春天来得比较晚,这个时候的横滨,如果有阳光的话,应该是会流汗的天气吧。但这个村子还有些寒意,尤其是在这种湿气很逼的夜晚,会冷得令人打哆嗦,花坛中的三色堇也只开了一小部分,水仙花才刚凋谢。但是,香气却到处都可以闻得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市里的花都闻不到香味。这片土地上的花,会散发出清甜的香味,若是这些花全部盛开,应该会让人非常心旷神怡吧! 仔细想想,我们已经被卷入一件很严重的案子里了。不,应该说是我们自己选择跳进这个案子的漩涡里吧?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已经有两个人死了,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分别是在三月三十日和三月三十一日。但是,在三个礼拜前的三月六日,不,应该是三个礼拜又三天前,那时小野寺锥玉就死了。过了三个星期的太平日子,就在悲剧再次发生的瞬间,我们来了,这难道也是有什么因果吗? 随着我爬上走廊的斜坡,中庭的花坛也渐渐与我眼睛同高,又慢慢变成在我的下方,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经验。当我转过头去看后方的龙尾馆时,在一片雾茫茫的世界中,我可以看到那只青铜龙仍旧伫立在那里,它的对面就是我刚才所在的龙尾馆,但是当我来到这里之后,就连龙尾馆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不清了。 我将视线拉回到前方,在自己房间前的走廊,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我心想,那是谁?随着脚步越来越靠近,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当她突然转过身来,露出雪白的脸庞往我这里瞧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心中殷殷期盼的幻影。 在“莳绘之间”前方的走廊,出现了一个窈窕的美丽身影。那张在灯光下的雪白脸庞正在微笑着,她那整洁的牙齿,即使在黑夜中也清晰可见。她是里美。里美在等我吗?我怀疑着这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但里美此刻就站在走廊上等我。 “石冈先生!”她用略带鼻音、非常尖锐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因为灯光的关系,使她看起来像是出现在我梦中的人物,毫无真实感可言。 “是的。”我心跳加速地回应着。难道是她搞错人了吗?我不禁怀疑。但她的确是在叫我,这是无庸置疑的。 “有什么事吗?”我的心中小鹿乱撞,她在昏暗灯光下的脸,看起来非常亮丽,好像不是真的人一般。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笑个不停,我听到她低声窃笑的声音,然后,她突然停止了笑,并说出一句我难以置信的话。 “我一直在等您。” 我的头开始昏了,会不会是中庭的雾,让我产生了幻影呢? “一直在等我?”我一说完,她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子,然后说:“是的。”她笑起来的唇形非常漂亮,我几乎看呆了。 “什么?”对于我紧张的询问,她这样回答:“我要带您去澡堂。” 这时,我反射性地想起了一件事,以前我也曾经被御手洗狠狠地嘲弄过。什么时候的事,已经记不得了,可能是我在街上看一个美女看到发呆的那次吧?那个美女突然往我这里走来,并从心跳加速的我身边走过,那时,御手洗看着我的脸,也像里美一般笑个不停,然后说了下面这段话: “美国有一则汉堡的广告,说有个被美女迷昏的男人,当美女起身走向他时,那男人心里便沾沾自喜地想:‘看吧!她一直看着我,还往我这里走过来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呢?’结果,走到他身边的美女小声地对他说:‘我的视线之所以没办法离开你的脸,是因为你的脸上沾了烤肉酱。’” 这时的我,和那个脸上沾了烤肉酱的男人一样,感到非常失望;但仔细一想,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从昨天晚上就没有洗澡,这对爱干净的我来说,当然非常难受。可是,我并不知道澡堂在哪里啊!而且现在算是借宿,根本不好意思问:“澡堂在哪?”其实我也有点困扰。 如果他们可以让我洗澡的话,就必须由犬坊家的人来带我去,这种差事自然会落在仓田惠理子或犬坊里美身上,所以,里美来找我,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去拿一下换洗的衣服,洗发精要带吗?”我急忙说。 “那里有肥皂,但洗发精还是自己带比较好。”里美依旧笑着回答。 我拿着换洗衣物和用毛巾包裹住的洗发精,跟在里美的身后。走在走廊上,似乎稍微起了点风,远方的森林传来树梢沙沙作响的声音。 和里美走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她好像还无法很优雅的走路,一会儿小碎步地走着,一会儿又好像在跳舞一样,脚步变来变去。我心想,她果然还是一个孩子,每次总哈哈大笑,也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这个屋子里不断发生一桩接一桩的悲剧,但她的样子却完全感觉不到一点点悲伤,这也是还年轻的关系吧!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只有那张脸很成熟,让人难以相信她没有化妆,她的眼睑部分有着很自然的阴影,配上她的眼神,非常妩媚动人,笑起来的唇形则艳丽成熟,即使是熟女也很少见,门牙又白又长。不过,她的身材削瘦,手脚都很细,也没什么胸部,这和她瘦小的个子非常相称。她的脸和身材给人很不协调的感觉,反而成为她宛如小魔女般别具风格的魅力。 “石冈先生!”她转过头来,用很高亢的语调叫着我的名字。 “是。”我又开始紧张了。 “石冈先生是小说家啊!” “是,是的。”当我回答她时,我又想起了御手洗对我说过的话:“石冈,这个国家的人民只尊敬恐怖的鬼,如果你不打算摆出作家该有的架子的话,最好就不要和人来往。” 如果我用这种语气回答她的话,她有一天一定会像对狗一般对我吧!而且我已经算是大叔了,所以说话的方式应该再正经点。虽然对其他写书的人感到有些抱歉,但我不仅不觉得自己是小说家,也不了解世人为何要将小说家视为了不起的人物。当然我并不是在说所有的小说家,只是在说我自己而已,我只不过是个记录的人,我所出版的书,其内容大多是朋友告诉我的。 “嗯,小说家。”我又再说了一遍。里美这时又笑弯了腰,我想会不会是她看穿了我在想什么,觉得有点紧张。 “您写什么书啊?” “哦?就是会死人的小说,处理犯罪的小说。” “嗯,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明天我去书店看看好了。”她似乎以为说自己是小说家的人出的书,只要去书店就可以看得到。但是,并不是每间书店都会有日本所有作家的书,作家太多了,而且书店的架子都很窄。 “这里有几间书店?” “咦?”于是她又开始咯咯地笑着,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包含文具店吗?” “咦?”我不懂她的意思。我是在问有几间书店。 “两间。”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我终于明白她刚才的笑,是因为觉得这里是乡下地方而感到不好意思。 “书店呐!”我喃喃自语,这里的书店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我也想去看看。“书店就是渡过这条河,在有排商店的柏油路上吗?像是主要干道的那条街?” “是的。”里美说。 “那条街叫做什么?” 于是里美又笑弯了腰,然后很小声地说:“贝繁银座。” “喔,是贝繁银座啊!”我有点大声。她便说:“不要说了。” “石冈先生是从东京来的吗?” “不,是横滨。” “横滨也是像东京一样的地方吗?” “算是吧!因为就在东京旁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你有去过东京或是横滨吗?”我问她。 “没有。”她以一种带着绝望的声调说。因为她几乎是用叫的,所以我吓了一跳。 “这里也没有从东京来的人呢!所以,石冈先生算是稀客喔。” “是喔。这里的人,如果要去城里的话,都去哪里呢?” “冈山。” “冈山啊?” “冈山或是广岛,要不然就是松江或出云,我只去过这些地方。” “真的吗?” 我感到很意外,因为她的脸长得很像都市人,我一直以为她曾经在都市住过。 “我有些事想要请教你。”我小心翼翼地切入主题。之前发生的事,我已经从田中那边得知。但是,关于这块土地、相关人士还有因果的事,我想再问仔细些,犬坊家的人当然是不二人选。 “什么问题?” “各种问题,太多了,我很困扰呢!”我一边走一边想着。 在圆弧形的长廊走了好一阵子,我们来到可以看见龙尾馆右前方的地方,但是因为黑夜和起雾的关系,就连建筑物的轮廓也看不清楚。来到这一带,也就是龙胎馆最接近龙尾馆的部分,阿通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间”,因为在中庭的正下方,所以完全看不见了。 从正面只能看见龙尾馆的三楼,因为很黑,所以完全看不出来是否有玻璃窗,三楼的部分就像孤零零建在中庭的平房一样,非常有趣。在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一座铁桥的轮廓,应该是通往龙头馆的,我一来到这个地方就注意到这座桥了。 “那是桥吗?在龙尾馆上面的。” “对啊,是从龙头之汤的上面连接到龙尾馆的上面。” “喔。” “这里是‘四分板之间’,是菊婆婆的房间。”我们经过时,里美指着其中一间房间说。 这里可以看到整个中庭,而走廊相对于中庭,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从这里望过去,视野宽阔又适中,就像一般房子的中庭一样,最适合卧病在床的人。这里应该也可以欣赏到花坛里的花吧! “老婆婆已经睡了吗?”我问。 “嗯,老年人睡得早。”里美很夸张地点点头。 “老婆婆是在疗养吗?” “嗯,她身体不好。” “哪里不好?” “全身上下都不好,她以前得过肺结核呢!”然后压低声音说:“现在这里还有癌症。”她用力压了压穿着牛仔裤的下腹部,我又脸红心跳了。 “这里的下面,还有腰也会痛。” “现在还有结核病吗?” “不,结核病已经治好了。” “喔。” 小知道她是说女性生殖器官还是膀胱那里得了癌症,我也不太敢细问。佳世也说她的女性生殖器官有问题,还和她妈妈一起接受手术。难道说,现在的女性流行生这种病吗?还是说这种病和感应有关系呢?对了,神主父子也住在这里,难道说,他们也和这块土地的因果有什么关系吗? “神主父子都住在这里呢!我说的是二子山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们本来就住在这里吗?” “不!”里美突然身体无力地往前倾,用右手遮着眼睛。“现在不要谈这个话题!”她叫着。 “为、为什么?”我吓了一跳。 “因为太恐怖了,如果是白天的话就还好。” “喔,对不起。”因为她太过害怕,我只好连忙道歉。“那你明天可以告诉我吗?哎呀,我忘了你明天要上学……” “明天我会比较早回来,因为是星期六,中午就可以回来了。”她突然又变得很有精神。从她的样子看来,应该是还想和我谈话,我一下子又开心了起来。 “但你要读书不是吗?听说你还要准备升学考试。” “嗯……”她沉思了一会儿。 “但是,如果只是一下子,应该可以吧?”我问。 “我要带平太去苇川游泳,那个时候应该可以。” “平太?”她居然还有弟弟啊,我心想。但是,天气这么冷怎么会去游泳呢?我很纳闷。 “是鸭子。” “喔,是鸭子啊!”我终于明白了。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龙头馆。在馆前有洗手间,但我并不想上厕所,所以就决定直接去澡堂。 之前我就写过了,龙头馆是整个建筑物当中,造型最匠心独具、最豪华的。吊着灯泡的屋檐,从墙壁到天花板都是由白木建造,没有涂上任何漆料:墙壁上方雕刻了几只龙,姿势或卧或站;而龙上方的屋檐,则是在类似五重塔的组合木片上方,放上一块横板的形式。龙头馆的门是用厚木头制的,门左右对开,非常庄严;头几乎碰不到的上方有大格子窗,窗户是开着的,可能是为了要让屋内的水气散出去吧! 在入口的旁边,挂着“龙头馆”的木牌。 我慢慢打开厚重的门走进去,首先看到了一个小房间,灯泡的光兀自照着,比外面要稍微亮些。右边和左边都有拉门,右边门上写着“男池”,左边门上写着,女池”,门的上方都嵌入了毛玻璃。 “这里是男池。”里美说话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响亮。她打开了门旁边的开关,毛玻璃的小窗内便透出灯光,之前可能没有人在里面吧! “谢谢!那我出去的时候,是不是要把灯关掉?”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就小跑步地往走廊跑了。 “那明天见了。”我说。 “好的。”她回答。 人就是这么现实,我突然觉得待在这里很快乐,一边哼着歌,一边将门拉开,飘飘然地走进了更衣间。 那是一个很暗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屋子里都没有日光灯,全都是用灯泡,而且到处都很暗,灯火通明的地方,就只有龙尾馆的大厅和客厅。 这种灯泡的昏暗应该是建筑家当初刻意营造的,还真的很有效果呢!因为昏暗和没有人的关系,使这里充满了特有的幻想气氛,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大正时期(一九二一年—一九二五年)一直沿用至今的老旧澡堂,或是乡下地方的温泉池。 在冷冰冰的木板上,随意放着几张木椅,板壁上也按照惯例做了可以放衣服的架子,这些全都是木造的。脱了拖鞋之后,觉得脚底好冰。我将衣服脱掉,拿着毛巾和洗发精,将玻璃门打开,走进冒着白烟的池子后,觉得有点惊讶,因为只有这里是全新的板壁,虽然还是一样用灯泡,但因为是白色的木板,所以这里比龙卧亭其他的房间,看来都要亮得多,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 我脚下踩的地板好像是天然的石头排列而成的,浴池也是以天然的石头建造,而且宽到几乎可以游泳;旁边还有一个全新的木造浴池,好像是桧木做的,只要一靠近就可以闻到桧木的香气。我先在排成一列的水龙头旁将身体洗干净,然后去泡桧木的浴池。水温恰到好处,香气也令人通体舒畅。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啊!太爽了,太爽了。”但我立刻将这句话吞回去,因为这样说就变成爷爷级的了,而不是大叔了啊。 享受完桧木浴,我就移到岩石浴池去了。这里的水比较热,但我忍耐着将身体浸下去。一个人独享这么雄伟的温泉,感觉非常特别。我一面泡着,一面想着佳世,她现在应该还在被警察盘问。今天晚上她可能会被带到贝繁警局吧?还是说已经去了呢?她孤独一个人,我却在这里享受泡汤的乐趣,感觉对她有些抱歉。她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希望她能早点被放回来。 我在水中将身体翻转过来时,发现在水池的另一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可能是因为有水气,所以刚才没发现。我在水中前进,慢慢接近那个黑黑的巨大东西。 “啊!”我叫了一声。 那是一个巨大的龙头,滚烫的泉水从石龙的嘴巴汩汩流入浴池,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这是“龙的头”。我们所住的房间,就是这只龙的身体吧!真是精雕细琢的设计。 我一边看着龙头,一边泡着温泉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建造岩石浴池的大小石头都很旧,但是只有在龙头左下方的一颗石头感觉很新,不管它了,可能是这里最近才刚整修过吧! 2 第二天是晴天,我走到房间外一看,早晨的阳光已经洒在中庭的草地上了,发出蓝蓝的光芒,让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中庭前方靠近走廊的花坛里,三色堇已经开始绽放了,其他的花则还没开。今天开始是四月了,马上就要进入花季,但这里的海拔比较高,春天来得比较晚。 没有人邀我一起去吃早餐,隔壁的“里板之间”静悄悄的,我试着对屋内叫了一声,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我正烦恼着会不会供应早餐时,就看见仓田惠理子从龙尾馆那里匆忙地爬上来,并对我说:“石冈先生,请去吃早餐!”我和她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今天是很舒服的星期六早上,馆内仍然弥漫着植物的芳香,我在庭院里看到了行秀,才想起今天没有听到钟声,可能是星期六所以休息吧! 我来到龙尾馆的大厅吃早餐,所有的住宿客都到齐了,但还是没看见佳世的身影,她好像昨晚被警官们带去警察局了。接着,我又开始搜寻里美的身影,她应该是去上学了,也没看到她。 我坐在二子山增夫的旁边,因为那个位置是空着的,前方是阿通母女,那个孩子还是和平常一样,一边看着图画书,一边发出声音,隔壁是松婆婆,她正在和孩子玩。我想,每个人都会想问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吧? 我可以听见松婆婆问小雪说:“小雪,你的爸爸在哪里啊?”那个孩子便用很开朗的语气回答: “我的爸爸是天上的星星。” 二子山看到我来到他旁边,便抬起正在看报的脸,连忙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又继续低头看报。他将老花眼镜稍微往下拉,一会儿用眼镜,一会儿不用眼镜读报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坐在他对面的儿子一茂也和我说了声早,声音带着点鼻音。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和别人打招呼时总是堆满笑容,看起来也觉得非常容易亲近的样子,很有人缘,但他的身体好像不好。 “你总是一直开着暖炉,这样马上就会感冒的。出云大社的神主每天天一亮就要洒水净身,如果是你的话,可能已经死了吧!”他的父亲对他说。 做儿子的一点也没有不悦,只说自己是过敏。这并不关我的事,重点是,他们的房间有暖炉。 一茂虽然体质虚弱,但好像很喜欢小孩,他正在读着像是祈祷文之类艰深的书,但他不时会抬起头来对小雪说话。 “小雪,那是什么?” “河童。” 小雪回答他之后,他便很夸张地将身体向后仰,“河童啊?好恐怖喔!叔叔没吃过河童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我询问正在为大家服务的犬坊育子,得知佳世果然在昨晚被带到贝繁警局去了。我对女主人说,昨晚泡过澡感觉非常舒服,并向她致谢。 “墙壁的木板很新呢!” “那是桧木,为了要让客人闻到桧木的香味,所以每年会换一次。这是经营旅馆时留下来的习惯,所以我们也一直为客人提供这样的服务,但最近资金越来越周转不过来。”她一边苦笑一边说。 我觉得很感动。桧木浴池本来就要这样做,才能享受到它的香气,虽然确实是有点奢侈,但它的香味还真是棒。 二子山增夫仍继续看着报纸,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樱花已经开到山口县了。”好像是什么大新闻似的。 “是吗?”因为我并不关心这件事,所以只是应付式的回答。 “这样看来,今年这里或许可以早点看到樱花了。” “是吗?” “往年这里要比别的地方晚十天呢!这样一来,今年或许可以比较早看到。” “是吗?” “我想可能是九州今年开得早吧!” 吃完早餐后,我走到中庭。我没穿自己的鞋子,而是从龙尾馆到龙胎馆之间的走廊的木屐箱中,拿出一双印有“龙卧亭”字样的木屐穿上,走下石阶来到中庭。绿油油的草地几乎让人目眩神迷,包围这块草地的建筑物都很矮,而且有一边还比这片草地低,所以中庭可以充分照到阳光。我踩着的草地已经开始干了,但整体而言还是湿湿的,我尽量不要走在草地上,而是走在沿着花坛的小径。 小径是条以石头铺成的路,当龙胎馆的走廊和中庭的高度一样高时,这个走廊,或许应该说是屋外廊道(因为太窄了),就沿着前方绕了一圈回来。龙胎馆立在石墩之上,并以高台的龙头之汤为目标,慢慢延伸到比中庭还高时,这条小径也又延伸到石墩上,和龙胎馆一起往上攀升。也就是说,穿过这条小径就可以到达龙头之汤。 另一方面,沿着花坛的小径也延伸到了龙头馆的山脚,也就是石墩下方后面,这里的石墩上有石阶,所以从这里也可以到龙头之汤来。 真是巧夺天工的设计,建筑物本身的造型别树一格,连中庭的结构也很独特,从中庭或走廊看到的法仙寺撞钟房、周围的树林,还有山腰的森林,都非常地美。龙卧亭就像是将此地所有的美景都融合在一起,在远离尘嚣的深山里静静地矗立着。会构想出这种建筑并实际建造它的,一定是对这块土地非常感兴趣的人,应该就是前一代主人犬坊秀市吧!现代人大多对都市比较向往,但以前的人却是对深山乡下有兴趣。 我俯瞰着花坛,又走了一会儿。虽然在阳光的照耀下感到很暖和,但是一进到屋里,就觉得很冷了。现在的天气还是这个样子,不过早开的花朵已经零星绽放,今天比昨天开得多,昨天又比前天开得多。 我好像听到了从哪里传来的小孩笑声,抬头一看,在缓缓起伏的草地上,有一个小孩子快要跌倒似的跑着。那是小雪,她的妈妈阿通则慢慢踩着石阶从龙头馆走到中庭来。 “婆婆!”小孩子一边叫着,一边直直的穿过草地。 我往她跑的方向一看,在走廊的向阳处,有个穿着和服的老太太孤独地坐在那里。那是一个瘦小的妇人,因为她就在草地的正中央,所以刚才没有发现。我们还未互相介绍认识,因为是在“四分板之间”前方的走廊,所以她应该就是昨晚里美所说的“菊婆婆”吧!听说她现在正在疗养。 “我拿到这个了!”小雪的手里不知道拿了什么,一边举一边跑。 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因为也没别的事,所以就走到小径上,不知不觉往老妇人那边走去了。 “是恐龙喔!”小孩大叫。 “啊!不可以!小雪,不可以!”老妇人用沙哑的声音,慌忙地叫着。 她应该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叫出声的,但这个声音还不到小孩音量的一半,我靠近她,想听她在说些什么,因为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可以呢? 小雪来到走廊的另一头,将手按在走廊的边缘,但老妇人却将脸转向另一边去,刚好就是我的方向,一直盯着看。 “你看!”小孩子将恐龙玩具拿到老妇人面前,还一边摇晃着。 “不可以唷!小雪,你如果到我旁边来,会被传染喔!离我远一点,到那边去玩!” “是恐龙耶,是惠理子姊姊给我的喔!”小孩子根本不听老妇人说的话。 “是吗?是恐龙啊?好恐怖喔!婆婆不能摸,婆婆生病了,身体不好呢!” “一点也不恐怖,很可爱耶!我在电视上看过恐龙的宝宝喔!有那么大一颗蛋喔,然后就破了,小恐龙就从里面爬出来了呢!是粉红色的耶,它妈妈就跟它说去那边,好可爱喔!” “不要对婆婆说这些!”阿通从后面走过来对小雪说。 “啊!阿通小姐,不可以让小孩子靠近我喔!”老妇人对阿通说。 我靠近老妇人,不经意地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还有长满了斑的手背。因为她一直看着我这里,所以我便走过去向她点点头。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睛还是一直看着我,但眼球的部分带有一点灰色。 阿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妇人,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稍微往我这里靠近,小小声地对我说:“她是菊婆婆,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然后又回到老妇人那里,稍微大声地说:“菊婆婆,他是石冈先生,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大师。”她几乎是用吼的介绍我。 平常很少有人叫我大师,我觉得很惶恐,又再次鞠了个躬,“您好,我是石冈,打扰您了。” 老妇人的脸上浮现了微笑,一种觉得不好意思的奇怪笑容。但她的眼睛还是看着别的地方,就像阿通所说的,她好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啊,欢迎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她好像在行大礼般,将骨瘦如柴的身体慢慢往前弯。 看她的样子好像很痛,于是我大声说:“请不用客气了。” “阿通,不可以!把小雪带到那边去!”老妇人又阻止小孩靠近了。 “菊婆婆,您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阿通也大声地说。 “不,还没好,我的身体还是很差,传给小孩子就不好了。”老妇人拚命地摇着头。 “是吗?” “婆婆……”小雪好像还想和老妇人说些什么。 “小雪,拜拜了,拜拜喔!” 小孩子虽然满脸疑惑,但也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说“拜拜”,并挥一挥手。 我和那对母女一起离开被阳光照着的走廊,但我仍觉得很纳闷,菊婆婆就像里美所说的,好像得了癌症,而且腰也不好,现在我看眼睛好像也不好,但是这些病都不会传染给别人啊!虽然她过去得过肺结核,听说也已经痊愈了。整日躺在床上睡觉的老人,应该是无聊没事做,希望有个人陪她聊聊天吧!为什么会不希望别人靠近她呢?难道她以为她的肺结核还没好吗? 离开走廊之后,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她所住的“四分板之间”,因为是养病用的房间,所以这里也应该换上像是阿通母女房间的木板门,避免让屋外的空气跑进来,但我看到的还是芦苇草帘门,只有在上方的格窗部分,好像用三层板封起来了,仅仅在格窗的部分改造成病人专用的结构。 因为芦苇草帘门是掀开的,所以我看见两叠大的房间内,摆着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好像是古时的武士在自己家中放置的刀台。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我将头转回来,询问走在我旁边的阿通。 “那个婆婆的房间里有像刀台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啊?” “啊!那是造型奇特的琴呢!”她居然知道那是什么。 “造型奇特的琴?” “是的。” “那是什么?” “听说这间屋子里以前住了一位做琴的师傅,手艺精湛,他会用梧桐树制作普通的琴,但是也会用各种材料制作造型奇特的琴。你看到的那个就是其中之一,好像是叫做‘箜篌’,是仿平安时代的琴制作的,造型像是竖琴,听说以前流传到日本的琴就是那个样子。你可以去问育子小姐,她非常清楚。这间屋子里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琴呢!感觉就像是琴的博物馆。”她说。 “里美小姐也知道这些吗?” 我问她,她做出思考的表情。 “是的,我想里美应该也知道。”她说。 “那做琴的人现在应该不在了吧?” “那是上一代的事了,所以已经不在了。” “是过世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说。 我回头一看,那个菊婆婆就像一座放在阳光下的小雕像,一动也不动。我还想问阿通关于小野寺锥玉失踪的事。 “小野寺女士是在三月六日失踪的吗?” “是的,好像是吧!” “在五点多以前,她都和大家在一起吧?” “是的,在龙尾馆的客厅和大家一起喝茶。” “大家是指?” “锥玉女士、菱川小姐、松婆婆、我还有小雪,惠理子端茶进来时,也留下来聊了一会儿。” “里美呢?不在吗?” “里美也和惠理子一起端茶进来,但只待了一下子。” “是吗?然后呢?” “然后快六点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回房间……” “为什么快到六点的时候就要回房间?” “要祭拜祖先,我总是在六点准时在佛坛前拜拜,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原来如此。” “然后我站起来,锥玉女士也站起来,我们两人一起来到走廊前,我往龙胎馆的方向走,但锥玉女士却从木屐箱中拿出木屐穿上,然后就往中庭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正确的时间是?” “应该还不到六点五分吧!” “三月六日的傍晚六点五分前……之后还有人看过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菱川小姐呢?” “她说她后来就直接从走廊进入龙胎馆,然后又绕到走廊,边眺望中庭,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自己的房间是指?” “龙额之间。” “她当时有看见小野寺女士在中庭吗?” “她说没看见。” “那是几点左右?” “听说是六点多一点,大概是五分吧!当时,神主二子山先生也到走廊眺望中庭,他说在走廊上还遇到了菱川小姐。” “二子山先生也没看见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那小野寺女士到底去了哪里呢?她有说她要去哪里吗?” “没有,她只笑着说要出去一下,然后就小跑步走了,我以为她会马上回来,她应该不可能走远的,因为那个时候……咦?”她看着远方的花坛,发出了叫声。 有个瘦小的人影正爬着石阶上来,出现在花坛的另一端。 “坂出先生!”在阿通说出口的同时,坂出先生也大叫:“小雪!”于是小雪便跑了过去。 “爷爷!是恐龙耶!”她又向坂出报告。 “是吗?”他一面说,一面张开双手抱住小雪,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儿,好像是在谈恐龙吧,我们也赶快跟了过去。 “您回来了啊!”阿通说。 “阿通小姐,我真是倒霉透了。”他说。我走过去向他点点头,他也笑着对我点点头。 “您刚从警局回来吗?”我问。 “是啊!”他好像觉得受够了似的,但他的脸上并没有疲态,眼镜后面的眼睛也带着笑意。 “您有遇到二宫小姐吗?” “二宫?那是谁?”他牵着小雪的手问我。 “和我一起来这里的那个女孩,她也是昨晚被带到警局去,和您一前一后去警局的。” “不,我没碰到她,她怎么了?” “她挖出了小野寺女士的手腕,您没从警察那里听说吗?” “没有,是在哪里挖到的呢?” “苇川旁边的樱花树下。” “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 “是第六感,当时我也和她在一起。” “喔,那她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时,有人在叫小雪,她回答:“来了。”就又跑过去了。原来是仓田惠理子站在龙头馆的石阶上叫她。这个孩子人缘很好,很外向活泼,而且又很乖。 “那我先告辞了。”阿通向我们鞠了个躬,追着小雪往龙头馆走去。 “是怎样进行调查的?有对你说什么很难听的话吗?”我因为担心佳世,所以问他。 “没有,倒是没有对我说什么难听的话,或许因为我年纪大了吧!他们说话一直都很客气。” “昨晚有怎么样吗?难道真的住在拘留所……” 坂出笑了,“怎么可能,他们又没有拘捕令。昨晚我睡在警察指定的旅馆,他们很有礼貌地接送我,等今天早上吃过饭后,有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官就来了,他说可以回去了,便用车子送我回来。” “是吗?那他们都问你些什么呢?”我问。 坂出缓缓将双手抱胸,突然看着我的脸。“总之,就是要我承认我看错了,说我上了年纪,头脑不清楚了,所以没看见的事也信以为真。” “你曾说,你亲眼看见玻璃窗内的菱川幸子,是在弹琴的时候被击倒的。” “是的,我看见她弹琴弹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向后仰,然后倒下。” “那你是怎么回答警察的?” “我说我绝对不可能看错。”坂出说话很有魄力,他对于自己所看见的东西非常有自信。虽然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但我想他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喔……” “我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 “咦?你的年纪有那么大了吗?”我还以为他只有六十岁左右,他瘦小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健壮。 “是的,但我的头脑和眼睛都还很好,而且到了这个年纪,我也没必要说谎吧。” “嗯,是啊!”我附和他。 “总之,他们就是要我承认身体不好,说我看错了。” “是啊!说到这里,我是这样想的……”我有些犹豫,便慢慢将我所想的事情说出口。这是昨天晚上睡觉前突然想到的,我想说给别人听听看。 “会不会是在琴的里面装上手枪,只要弹某一根琴弦,就会触动扳机?” 坂出慢慢点点头。“好像只有这个可能,所以我也对警察这样说。” 啊!我心想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那,结果呢?” “他们说绝对不可能。因为他们将被烧毁的琴带回去,彻底检查过,没有发现这种装置。” “没有这种装置啊?” “他们很肯定的说没有,而且凶器是猎枪的子弹,并不是手枪的,还是昭和初期的子弹。” “为什么凶手要故意用这种子弹射击?这种子弹只能用猎枪打吗?手枪不行吗?” 不知道为什么,坂出并没有附和我讲的话。 “不行,当然也不是不能从枪管射出,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有来福枪的痕迹了,即使有,弹道也不一样,这些都是问题呢!我也想过这些事,我觉得应该还是琴里有机关,火灾时,我们看见琴烧起来了,也替琴灭了火,但当时我们并没有去检查琴的里面,所以那个时候,琴里应该还有机关吧?在福井他们三个警察来这里之前,会不会有人偷偷跑到三楼去从琴里的机关取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很佩服坂出,我居然没想到这些。 “那间房间的门锁是我们弄坏的,所以后来就关不起来了。从下面的那个走廊进入,往三楼走或许不容易,因为厨师们就睡在一楼,但是,这个屋子的上面有那样的桥,从龙头馆过桥就可以到龙尾馆的屋顶,如果从那里的门进入,再走楼梯下来的话,马上就可以到三楼的现场了。”坂出将上半身转向后方,指着桥说。 “原来如此,是有可能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住在龙胎馆内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但是警察也坚决表示绝不可能。首先,从那座桥要进入龙尾馆的门,那天晚上是上锁的,听说钥匙是由守屋保管。” 守屋吗?可能是他吗? “而且,也完全找不到琴的内部有装过机关的痕迹,如果有的话,一定看得出来,即使是变成了碎片也看得出来,他们很有自信地说。更何况,就算是烧焦了,整体的形状仍然保留着,所以应该也看得出来!” “没有装过任何机关吗?” “听说完全没有,只有子弹是生锈的,他们说最关键的是,如果是使用这种装置,就会变成近距离射击,菱川幸子的脸上应该会出现大量的硝烟反应。” “对啊!没错!”我说。田中也说过同样的话。 “但是,菱川小姐的脸上一点火药也没有。” “对啊,昨晚的中丸小姐也是一样。”我说。 “对,听说中丸小姐也死了。这样一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 “至少能证明中丸小姐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他们就不会以为我这个老头是凶手了,或者以为我是凶手的同伙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又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和现场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 “又是密室杀人呢!这次死者旁边还有人呢!不过,没有出现硝烟反应,就不可能是身旁的人开的枪。假设凶手是在中庭开枪的话,却又像个透明人般没有半个人看见,而且也没地方可逃。从‘蜈蚣足之间’来看,地面的左边有石墩挡着,爬上走廊后再往左走,会碰到二子山先生;如果往右逃,只要一进屋子就会看到刑警;如果不进屋子往左逃,又会碰到守屋;不进屋子往右逃,也会碰到里美;即使想要爬上石阶到中庭去……” “我和二宫小姐当时就在那里。” 坂出笑了笑,然后立刻收起笑容。“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呢!但是,如果想到中丸小姐父母的心情,就笑不出来了。可是,子弹应该有射穿芦苇草帘门吧?” “田中刑警说好像没有,这个芦苇草帘已经被带回警察局调查了,但是上面没有发现被子弹打穿的痕迹。而且,阿通当时还在芦苇草帘上挂了衣服,就连衣服上也没有弹孔,田中是这样告诉我的。这样一来,凶手是从哪里开枪的呢?因为没有硝烟反应,会不会是从中庭开的枪呢?刚好没有射中芦苇草帘。” 坂出双乎抱胸。“我记得刚才你说,中丸小姐头部的这里被击中。” “是的,她的头发还沾满了血。” “那不就是头顶吗?这样应该就不是从芦苇草帘门射进来的了,会不会是从她的正上方呢?” “天花板!”我不禁大叫,天花板!我没想到居然是天花板。 “我们去现场看一下吧!”坂出说完之后,便迈陶步伐。 我们本来是沿着花坛走的,现在往右转,快步从石阶走回去。走下石阶时,我们看见阿通母女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 “阿通小姐,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房间?”坂出叫道。 “好,请进。”阿通也大声回应。 坂出在走廊的下方脱掉鞋子,我也在同样的地方脱了鞋,走到“蜈蚣足之间”前方的走廊。 “啊!已经换成了木板门哪!”坂出说。 “装了这个以后,房间变得好黑喔!”小雪说。 我们先进入两叠大的房间,将门关上后,确实很暗,必须要开灯才行,所以我们还是将门开着。榻榻米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 “这里吗?你居然可以不换间屋子呢!”坂出说。 “是,因为只有这间有佛坛。”阿通回答。但坂出根本是随便问问的,他一直在看着天花板。 “阿通小姐,房间里有没有扫把?” “有,我去拿来。” “麻烦你了。”坂出说完,她就走到里面去了,立刻拿了扫把回来。 坂出拿着扫帚的部分,用握柄的前端“咚咚咚”地戳着天花板,这样看起来似乎很好笑,惹得一旁的小雪呵呵地笑着。小孩子就是喜欢热闹,不管是什么事情。 “不行,这天花板很正常,完全看不出有暗门之类的东西。”坂出非常失望似的说完,就将扫把啪答一声丢在榻榻米上,再将扫把还给阿通。 “咚咚咚咚地敲呢!”小雪对妈妈说。 “天花板是实心的,应该不可能从这里。” “警察也调查过天花板。”阿通一面说着,一面将扫把拿回房里。 我往开着的拉门内一看,发现房间内的用具很齐全,真令人羡慕,有瓦斯暖炉、瓦斯炉和水槽。 “是吗?警察也来查过啊!那就不是从天花板了,到底是从哪里呢?” “我们的头不是这样吗?在身体向前弯的时候,打中这里的话……”阿通说。 “是吗?可能是这样吧!”坂出又双手抱着胸了。 “这和小野寺女士的情形很像呢!”他说。 “小野寺女士也是?虽然说中丸小姐也是被枪杀的,但小野寺女士是在外面被杀的,不是吗?”我紧接着问。 “话是没错,但是她失踪了。我和她在那边的走廊分开之后,她就爬上石阶,然后在半路上就失踪了。” “啊!”我吓得叫出声来,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失踪是怎么回事?” “在那之后,很多人都在眺望中庭呢!二子山先生、菱川小姐、中丸小姐还有我,那一天,大家都在欣赏中庭的风景。” “但是谁也没看见小野寺女士?” “谁也没看见。” “她不是出去了吗?” “那一天她并没有出去。”坂出说。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那一天,门口来了食品店的轻型汽车,育子小姐、仓田小姐都在门口。如果小野寺女士出去的话,她们应该会知道,因为她们待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如果小野寺女士是往厨房走的话,守屋和藤原就站在门口看着外面。和这次的情形一样,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应该有人会看见,而要从龙卧亭走到外面去,除了这道门,没有别的路了。当然,要是爬上那座山,是可以通往法仙寺啦,那又另当别论了。但是,她没有理由要这样做啊!” “喔……”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次不是凶手,而是被害者不见了。 “对了,太太。”坂出对身旁的阿通说:“你们三个在这里并排坐着,双手合十向佛坛祭拜时,中丸小姐就这样突然被枪击中了吗?” “是的,她就这样默默地倒向我和小雪这边,我在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是警察跟我说了以后,我才知道她是被子弹击中的。” “你没有听到枪声吗?” “没有。”她摇摇头。 “咦?没听到?”坂出很惊讶的说。 “是的,我完全没有听到。” “没听到枪声吗?” “没有。” “那中丸小姐是静静地向你靠过来的吗?” “是的。” “没有枪声?石冈先生,你呢?你在上面有听到枪声吗?” “我也没听到。”我说:“我完全不记得有听到,我只听到她突如其来的惨叫,才发现的。” “没有人听到。”阿通说。 “没有人。”小雪跟着说了一遍。 坂出非常震惊,他似乎吓呆了,双手抱着胸不发一语。 3 从阿通、小雪母女所住的“蜈蚣足之间”出来时,我们在走廊上和脸色苍白往龙胎馆走的犬坊一男碰个正着。犬坊完全没有看我的脸,就对着坂出说:“坂出先生,事情不好了!” 坂出将手搭在犬坊肩上说:“怎么了?” “刚刚有人通知,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 “中丸小姐和菱川小姐?”坂出发出惊讶的声音。 这两个人不是死了吗?已经死了的人,还会有什么事呢? “这两个人的尸体被偷走了!”犬坊的眼睛睁得像弹珠一样大。听到这个消息的坂出和我,以及牵着小雪的阿通,也同样睁大了眼睛。太出乎意料了,所以非常令人震惊。 “被偷?” “是的。”犬坊以哀求的语气和眼神说,看起来像是在讨好上面的人。 “从哪里被偷的?” “听说是巡警森安先生的家,他刚从警察局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她们两个合葬,就将尸体放入棺木之中,暂时放在森安先生家的另一栋房子里,今天或明天,他们的亲人就会开车来载走了。但是,今天早上一看,发现两具尸体居然都不见了!”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坂出叹了口气说。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 “我也是。”犬坊也说。 “偷走尸体要做什么?是谁偷走的呢?”坂出似乎有些生气地说。 “现在已经十点了,为什么之前都没说?应该更早就知道尸体被偷走了吧!” “嗯,是的。可能是觉得事情很严重,所以才没说吧!警察保管的尸体居然被偷了,说出来有点失面子!” 一旁的我也因为事情太夸张了,而觉得目瞪口呆。 当我正想插嘴时,看见有些面熟的那个法仙寺的女人,突然站在走廊的木条踏板旁。坂出和犬坊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我正要和他们说话时,她突然脸色苍白地大叫。 “谁来一下!我们的鸡舍有奇怪的东西!” 坂出和犬坊听见,都吓了一跳,将脸转过去。 “怎么了?”犬坊问。 “你们快来,如果有年轻人的话,也一起来!我们的鸡舍有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犬坊明明自己也脸色发白,但是看到别人慌张的样子,反而镇静下来了,慢慢地走下走廊。 “快点!快点!年轻人也一起来!” 女人开始小跑步,绕过龙尾馆的转角往门口走。坂出和犬坊转过头看着我,让我怀疑自己算不算是年轻人,但我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去。阿通母女则留在屋里。 穿上鞋子之后,我们一开始是快步走,后来就变成小跑步,一直追着法仙寺的那个女人,她已经走出大门,爬上了碎石子坡道,非常匆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天的阳光很烈,天气很暖和,我往天空一看,几乎是万里无云。 “为什么不打通电话来呢?只要一通电话就解决了。”犬坊在一旁喃喃自语。 “她想,如果打电话的话,可能没有人会来吧!”坂出回答。 女人头也不回地默默拚命往上爬,然后进入法仙寺的山门。在这里,她回头看了我们一次,就直接走上石阶了。她走得非常快,当我接近她时,发现她好像在喘气又好像在啜泣,从喉咙里不断发出声音,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爬上石阶,打开木门,我们来到碎石子的院内,今天地上没有积水,上午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比昨天显得更宽敞。她穿过院内,直接往家中走去,她似乎不打算向我们解释什么,只想赶快让我们看那东西。 穿过玄关前方,沿着古老的日式木板墙壁走,再往左转后,有一个小花坛,但花几乎都还没开,龙卧亭中庭的花开得比较早。我们穿过好几个用石块围起来、造型简单的花坛,在大大的八角金盘叶子那一头,看到一个大型的鸡舍,铁丝网上到处都是白色的鸡毛,里面只有几只鸡,空间非常宽敞。 我正觉得鸡叫声很吵时,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头戴登山帽的驼背老人走了出来,那是我认识的住持。 “爸爸!”女人脸色苍白地大叫。“不可以!你要是又昏倒了怎么办?” 她好像很怕她父亲又昏倒,所以才会那样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们吧。 “没关系。”老人说。“一开始就知道的话,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你仔细看过了吗?”他的女儿问。 “不,我现在正想要去找人来。”老人无精打采地说。 他的声音、表情在我看来都很悲伤。困惑、难过,还有无处可发泄的愤怒,这些情感纠结在一起的结果,使他看起来已经完全虚脱。 “总之,我想要去打个电话。” “让这些人先看看那是什么吧!” “有什么好看的……”老住持很悲伤的说。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往鸡舍的铁丝网旁靠近,因为太阳光太强了,所以被板子围起来的鸡舍内看起来非常暗,虽然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上午强烈的阳光,但是我看见,在黑暗中好像有个很大的东西倒在那里。鸡舍角落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似乎被鸡只们用力地踩过,上面沾满了沙子、羽毛,已经变得非常脏了。 “这里一直都上着锁吗?”坂出将鸡舍的门打开,右手抓着门,就这样问着女人。 “没有,就是用个门栓……”她示范给我们看。我担心这样会不会破坏指纹,总之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金属门栓,因为这样,所以任何人都能打得开,我回头一看,住持正站在屋子的后门。 坂出走进鸡舍,犬坊也跟了进去,我在想,我要把这些情形写下来,所以我一定要亲眼目睹,也就跟了进去。屋内飘散着鸡舍特有的臭味。 “啊,这下子事情严重了!”最先进去的坂出说。 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犬坊连忙往右转走出去,慌慌张张和我擦肩而过,因为他的动作很急,那些鸡很怕被他踩到,在鸡舍中叫着四处逃窜。 我站在坂出背后,看见在鸡舍角落最里面的地方有个东西。最先看到的是花色鲜艳的金色布料,不,原本应该更鲜艳,因为上面沾满了白色的鸡毛和泥土,所以布料变得又黑又脏,这很显然的是女人穿的和服。和服的下摆掀开,可以看到应该是人的脚,是女人的脚,因为脚上穿着袜子,腿也露出了大半截。女人所穿的白袜子、小腿和膝盖附近,全都沾满了泥土而变得很脏。手也是一样,从原本应该干净的和服袖子中露出来的手,也全都沾满了泥土,这个样子看起来很悲惨,让人觉得心痛。 是尸体,虽然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会错的,那是年轻女人的尸体。是谁呢?我顺着和服往上看,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尸体上面没有头。 “这可能是菱川小姐……”坂出低声说:“是谁会做出这么心狠手辣的事?”然后他双手抱胸,走出鸡舍。 坂出完全没有用手去摸尸体,也没有蹲下来看,我原本想要仔细观察的,但是因为尸体的样子太可怕了,根本没有心情。 “真的是尸体吗?”女人歪着头问坂出。 “是的。”坂出一回答,她就发出惨叫:“啊!为什么?是谁干的好事?” “总之,必须保留现场,所以,你要将所有的鸡都赶出来。” “啊!我们很少这样做呢!”女人说。 “这个事情非常严重,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能再让那些鸡去啄尸体或是踩尸体了,要保持现状,尽快请警察来看。”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要将鸡赶出去了,它们应该不会跑远吧!” “饲料和水放在附近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住持先生呢?” “他说要打电话给刑警。” “是这样啊!那石冈先生、犬坊先生快来帮忙。” 于是我们三人便进入鸡舍.将鸡全都赶到外面。最后由坂出将大型的饲料盒和装了水的盒子拖出来,再将门关回去。这样一来,至少尸体不会被鸡的脚乱踩。 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并不只是因为将鸡赶出去的运动,和近距离看见尸体的亢奋,而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尸体有种恐怖的魅力。因为头不见了,所以有不寻常的感觉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思索着,然后终于慢慢明白了:第一,尸体身上的衣服是松开的,无论怎么看,那具尸体里面都好像没穿衣服,所谓的衣服并不是指内衣裤,而是指女性和服下所应该穿的衣服,但是我不知道那个叫做什么。尸体身上好像就只披着一件和服,腰带也是绑得松松的,下半身看起来好像是裸体,这就是原因之一。 这个证据就在于腰带的打法,腰带打得并不正确,只是简单的随便打个结,这可能是不懂腰带打法的男人的杰作。因为腰带绑得很松,所以和服的下摆是敞开的,尸体的腿露出了大半,几乎可以看见她的私处了,但胸部却裹得很密。 第二,是尸体看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将尸体搬来这里的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先将尸体身上的和服脱掉,做了一些恶作剧之后,再将和服随便帮她披上,然后简单地将腰带打结。尸体不寻常的样子,发现的人一定都会这样感觉,虽然大家嘴里不说,但心里好像都在想这件事。 刻意将年轻女性的尸体偷走,然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了寡廉鲜耻的事情,再将几乎是半裸的尸体丢弃在鸡舍,当我对做出这种恶行的凶手感到愤怒的同时,又对凶手阴暗的个性感到莫名惶恐,这种感觉我还是头一遭。这次的事件和我之前看过的案子型态不同,我心中暗暗这样想。 为什么是在鸡舍?这点让人不明白。这应该和那个男人的羞耻心无关,我从来没听过将尸体扔在鸡舍里的。如果要分析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臭吧!由于鸡舍的味道很重,所以我们刚才几乎都没有闻到尸体腐败的臭味,如果从这一点来思考,这里的确是丢弃尸体的好地方。 由于住持的通报,福井和铃木脸色铁青的赶了过来,然后命令穿着制服的警察将鸡舍用绳索围起来。但这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会来,即使不这样做,也不会有人闯进去。不久之后,几个穿着白衣的男人赶到,将没有头的女尸抬上担架载走了。 负责看守尸体却被偷走的森安巡警也混在这一群人当中,他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在角落显得很畏缩的样子。其实福井他们也一样,因为自己的同事发生让尸体被盗走的事(即使是没有经验的新人,也很少会发生这种蠢事),要是随便讲话,反而会引来更多麻烦,因此才更加警戒吧!他们都不太说话。 警察们越来越困扰,这次没有人说在远处看到案发当时的情形,也没有人去哪里挖出一只手拿来,他们过去唯一的搜查方法就是,将说出不同言论的人带回警局里严格侦讯,好像不用这个方法就会感到非常无聊似的。因为没有办法,他们只是简单地问了我们发现尸体的情形,然后就默默地采取指纹、脚印。其实,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法仙寺的住持父女,警察可能会仔细盘问他们吧! 总之,在我看来,经验丰富的他们使用的基本搜查招数已经碰到瓶颈了,因为束手无策,所以看起来很虚脱。这次的事件已经超出他们的想像力范围。也因此,我不想再和他们打交道了,便决定赶快回龙卧亭去。坂出仍留在现场好像要帮忙的样子,还是说,他希望警察来问他有什么想法吧? 4 我慢慢走下法仙寺的石阶,一面走一面想着,这次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所以我根本完全无法思考。唉!就算有很多时间可以让我思考,我应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吧!尽管如此,能思考的时间还真的是太少了。 所以,我想试着从事件的一开始做整理。所谓的一开始,并不是依据我本身经验所定的顺序,而是依据案发现场的时间顺序,整理出重点。 第一次的杀人案件发生在三月六日,被害者是津山的琴师小野寺锥玉,是在我还不知道时被杀害的。尸体被分解后,分别被丢弃在苇川、贝繁村村民家的下水道,还有苇川上游叫做橘暗渠的水塘里。双手、双脚、头部和身体总共被分成了六块,大部分尸体都在第二天发现,只有右手腕一直下落不明。 这个事件过了二十四天之后的三月三十日晚上,我和二宫佳世来到贝繁村的龙卧亭,就在这天夜里,很巧合的是,当我们到达龙卧亭的大门时,就是小野寺锥玉的弟子菱川幸子成为第二个牺牲者被杀害的同时,而且是在龙尾馆三楼的玻璃密室内。 接着,是第二天的三月三十一日,这次是住在龙卧亭的女孩——中丸晴美,她是第三个被杀害的,就在龙胎馆最下面的边间“蜈蚣足之间”。从田中所说的来看,她也和菱川幸子的情况一样,可以说是在密室中被杀的。 然后那天晚上,也就是三月三十一日的晚上,那两个人的尸体就在巡警森安家的另一间屋子被盗走了。大家正觉得不可思议时,隔天,也就是四月一日,应该是菱川幸子的无头尸体就出现在法仙寺的鸡舍里了。她的头至今下落不明,而中丸晴美的尸体仍不见踪影,这就是整件事发展至今的经过。 在我整理之后,发现三具尸体全都是女性。当我试着要去为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找出共同的特征时,发现还真有不少共通之处。死者全都是女性当然也是其特徽之一,但是不仅如此。另一项共通特征是,她们全都是被枪杀的,这是这起连续杀人事件最大的特征,而且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夺走这三名女性生命的子弹,全都是一九三〇年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全都是达姆弹。 另外,三个杀人案件都可说是“在密室中进行杀人”,菱川幸子就不用说了,那是在完全密闭的密室之中,中丸晴美虽然和菱川幸子的情形不太一样,但是从田中所说话的来分析,即使不是完全密闭,也可说是一种密室。 第一个被杀的小野寺锥玉,则是属于另类的密室,因为她是在许多人注视的中庭里失去踪影的。阿通母女亲眼看见她从龙尾馆的后门、走廊爬上通往中庭的石阶,遗憾的是,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锥玉确实有走上石阶往上爬。阿通只看到这个部分,她并未看到小野锥玉走到哪里去,只看到一半就回房间去了。 之后,二子山增夫在龙胎馆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眺望着中庭,当锥玉的脚踏上石阶时,他的眼睛是否正看着中庭呢?很遗憾的是,这段时间有点不明确,我想找个时间当面去问问他,但我担心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即使二子山眺望中庭的时间比较晚,他也应该刚好可以看见爬过石阶来到中庭闲晃的锥玉,但他却没有看见小野寺锥玉在中庭出现。 接着,菱川幸子经过走廊,中丸晴美也经过了,但这两个人也没在中庭看见小野寺锥玉。所以可以说,锥玉是在爬上石阶,然后来到中庭之前死掉的,而且,她也是被枪杀的。 等一下!当时眺望过中庭然后再回到龙胎馆房间的二位女性——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后来都被杀了,这其中或许隐含着某种意义。 我想等好好写下一切之后,再来慢慢思考。此外,还有许多谜团,像是小野寺锥玉的尸体为何被肢解?为什么只有右手腕被埋在樱花树下?被切下来的头部的牙齿部分为何要涂黑?额头为何要写上“7”这个数字?包裹尸体的报纸上为何要画上许多小鸟的图案?此外,菱川、中丸两人的尸体为何会在警察住的地方被盗走?为什么要将菱川尸体的头部切下来,而将身体丢在鸡舍里?令人费解的疑问不计其数。这其中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吗?还是说,这只是单纯的变态狂所干的好事?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东京的作家大师!”不知从哪里傅来了尖锐的女性声音。我抬起头,四处张望,在山坡下的龙卧亭门前,看见里美两手抱着一只又大又白的鸭子站在那里。 “啊!里美!”我很开心地大叫,并举起右手挥了挥。 “我要带平太去河边!您要一起来吗?”里美叫道。 “嗯,我也一起去。”我叫着回答,并跑下山。 里美手里抱着的鸭子又大又白,看起来一点也不脏,乖乖的被她抱在怀里,但偶尔会闹一下,脚乱动一番。 “这只鸭子很干净呢!”我和她并肩走着,并且很佩服的说:“是你帮它洗的吗?” “没有。”里美回答。 “因为这只鸭子还很小,不用管它也很干净。啊!糟了!”里美说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哈哈大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漂亮,但是,她为什么笑呢?我不明白。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她说。然后沉默了片刻后,她好像终于自首似的说了。“因为我刚才说了方言。” “什么?原来是这样!”我说:“这只鸭子不用管它也很干净吗?” “是的,因为它不会被水弄湿,它的羽毛上好像有油。” “你一直抱着,好像是在抱猫。” “石冈先生您要不要抱抱看?” “不,不了,为什么会有这只鸭子?” “因为学校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只鸭子,所以我就带回来了。我们这里有河川,而且水是一直流动的,所以在鸭舍中可以储水。” “水?” “嗯,导水管的水。” “啊,用那个储水啊?” “是。” 我们来到了苇川边,我心想,她到底要去哪里?怎么好像是要往昨天我和佳世挖出手腕的那棵大樱花树走?我不禁心跳加速。但是,如果要让鸭子游泳的话,那里确实是最适合的。水边就有石阶,高度几乎和水面相同,还有宽阔的石台。 到达目的地,我先看了一眼佳世挖出手腕的洞穴,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或是后来警察来调查过后将洞穴填平了,现在几乎看不见任何痕迹。 里美抱着鸭子走下石阶,小心地将鸭子放在应该是洗衣处的宽阔岩场上。鸭子好像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摇摇摆摆地走在岩石上,一下子就跳进水里了,就这样逆流而上,开始很有精神地往上游游去。因为水很清澈透明,所以我可以清楚看见鸭子的脚在水中不断划动着。 “真好玩!”我很感动的说:“真有精神呢!但是,你不怕它不见吗?” “不会的,因为它很胆小。”里美说。 我坐在附近的岩石上,环顾四周。在一片翠绿的正中央,也就是上游附近,有小孩子拿着鱼网在玩。微风徐徐,令人神清气爽,风虽然还是很冷,但身体沐浴在晴天的阳光下,感觉暖洋洋的,初夏好像已经来了。虽然先前才刚看过法仙寺鸡舍里的恐怖尸体,不过,被和煦的阳光照耀和带有植物芳香的微风吹拂之后,我觉得这些不好的东西似乎都已经离我远去了,身心也得以净化。 “里美,听说明年你要去广岛念大学?”我问她。 “嗯,是的。”她回答,然后慢慢坐在我右前方的石头上。“如果可以去的话就好了……”她这样说着,并将身体转过来。 当她的身体转向我时,我从她的短裙中看到了两个白皙的膝盖。在平坦的岩场上,昨天还看到的洗衣板,今天已经不见了,由此可见,还是有人在这里洗衣服吧! “石冈先生您是从东京来的吗?”里美又说。 “不,是横滨。”我记得之前已经告诉过她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都市里的事?” “咦?即使说是都市,也和冈山的街道没什么两样吧!” “但是,应该有很多咖啡厅、服装店吧?” “嗯,是啊!但那也没什么,这里不是也有吗?” “这里只有一间咖啡厅,叫做‘罗曼’。” “‘罗曼’啊?” “是老婆婆开的。”说完之后,她便弯下腰哈哈大笑。“冬天还卖黄豆年糕呢。” “黄豆年糕……啊,安倍川年糕!” “安倍川?”里美说完,脸红了好一阵子,她好像对于自己生长的土地感到非常丢脸。 “安倍川年糕,好想吃喔!现在有卖吗?” “安倍川吗?” “是的。” “我想应该有吧!” “好想吃呢!因为最近几年完全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几年?真的吗?”里美杏眼圆睁,然后又笑了。 “嗯,因为我是一个人住。” “您是一个人啊?没有太太吗?” “嗯,没有。”说完之后,我怕又被她嘲笑,便马上接口说:“那个‘罗曼’是在哪里?” “您要不要去贝繁银座看看?” “好。” “那明天去可以吗?” “好,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嗯。”她答得有点含糊不清。 “是学校禁止吗?” “嗯,是的。” “果然如此。” “不可以和男人走在一起,但如果是爸爸的话就没关系。” “爸爸……” “嗯,所以……” “不好意思呢!”我很沮丧,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相差了将近三十岁。 “如果是看电影就没关系。” “啊?真的?” “电影院的人不会罗唆,而且因为很黑,所以进去后别人就看不见了。” “电影院有趣吗?” “有趣!”她几乎是用叫的。“二楼是铺榻榻米的,所以要自己带坐垫去。” “啊?真的吗?” “真的是这样的吗?开玩笑的吧?” “真的,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很想去!” “现在正在放映‘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是休葛兰演的。” “好看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休葛兰。” “明天是星期天,那我们明天去看吧?” “啊?真的?好棒喔!一定喔!” 她这样的反应,我吓了一跳。 “当然罗,你那么高兴啊?” “嗯,因为一个人不能去,没有父母或兄弟姊妹同行的话。” “父母或兄弟姊妹?” 管他是不是什么父母,总之,我也非常期待,这种感觉已经好多年没有了,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能再年轻个二十岁。我虽然长得还算老实,但我仍旧是一个狡猾的大人,我和这个少女聊天有我的目的,我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资讯。 “里美。”我小心翼翼的切入主题。 “是。”她回答。 “我有很多事想请教你,是非常重要的事,可以吗?” “我会知道吗?” “你一定知道的事。首先,菱川幸子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怎么样的人啊……让人摸不清的人吧。” “摸不清?是怎样呢?” “嗯,她话很少,但有时又会说个不停。她常笑,也会说笑话,但是常会取笑人,而且是哈哈大笑的那种。” “你也被取笑过吗?” “她不会取笑女生的。” “都取笑男的?” “是。” “听说她很神经质?” “嗯,说变脸就变脸。” “生气吗?会咆哮吗?” “那倒不会,但总是念个不停。所以只要她一和男人说话,就会马上吵架。她每次总是发出尖叫声,然后就立刻转头走人,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原来她是这种人啊!真让人有点难以理解呢!” “她非常难相处。” “原来不是开朗的人啊!”我觉得很意外。 “嗯,但也有开朗的一面,和很多人在一起时话很多,常哈哈大笑,也常看到她很开心的样子,但大多是在取笑藤原先生。” “那她对小野寺女士呢?” “小野寺女士是她的老师,所以她非常客气,总是必恭必敬的。” “小野寺女士是怎样的人?” “她是一个开朗的妇人,是个好人,但也有些怪怪的。” “怪怪的?是指什么?” “嗯,我也说不上来。” “因为是教琴的老师,所以很跩吗?” “嗯,感觉怪怪的,她很唠叨,常会一直说些无聊的事。” “无聊的事?” “是,明明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了,她还会一直重复讲好几次,但是她很开朗又热心助人,还送给我好多礼物呢!” “那你喜欢小野寺女士罗?” “喜欢。” “那菱川幸子呢?” “不太……请您不要跟别人说是我说的喔!” “我当然不会说。” “阿通小姐、晴美和惠理子,大家都很怕幸子呢!” “喔。”我回想站在三楼被灯泡照着的菱川幸子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她是这样的人。 “晴美呢?” “晴美是好人。” “惠理子呢?” “惠理子也是好人。” “晴美死的时候你很难过吧?” “非常难过!” “喔。” 一直笑个不停,露出洁白牙齿和我说话的里美,这时沉默了下来,所以我也跟着沉默了片刻。晴美的死对她的打击似乎很大,虽然平时总是一副开朗的模样,但这个孩子也有悲伤的一面。 “所以,听说惠理子的母亲也叫她赶快回去,但警察要她再等一下,因为我们家还有一些住宿的客人,如果惠理子不在的话,人手会不够……” “是啊!”我也说。 “平太!平太!”里美突然大叫,并站了起来,因为平太游远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有人叫它,或者只是巧合,平太游了回来,于是里美又放心地坐了下来。 “小野寺锥玉女士失踪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那个时候,因为大家都不在,所以我就留在客厅收拾碗盘,然后搬到守屋那边去。听说大家都在欣赏中庭的风景,所以我就爬上往龙胎馆的走廊,和二子山先生一起眺望中庭。” “你也在眺望中庭?那你有看见小野寺女士吗?” “没有。” “听说小野寺女士也去了中庭,大家都去欣赏中庭的景色,那天大家都在中庭那里,是吗?” “嗯,因为那天下大雪。” “咦!那天下雪?”我不禁惊讶得从岩石上跳起来。 “是的。” “啊!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是下雪啊!” “雪下得非常大,是鹅毛大雪呢。中庭覆盖着一片雪,天空变得好黑,大家才会去中庭看。” “啊!原来如此,所以大家才会一起到中庭赏雪啊!” “是的。” “那么,小野寺女士也去了中庭吗?有撑伞吗?” “没有,没撑伞,所以阿通小姐才会以为她只出去一下子。”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因为她没有撑伞就走在大雪中,所以大家以为她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但是,她就这样失去踪影了,为什么呢?为何她会消失呢?那个时候厨房有守屋正在看着屋外,大门那边正好有食品店的轻型汽车。但是,大量飘落在中庭的鹅毛雪一定很壮观吧! ”中庭的景色一定很漂亮吧!”我不假思索的说。 “嗯,非常美喔!大雪纷纷飘落,而且还有钟声……” “钟声!”我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老天爷的启示,不由得跳起来大叫。对,是钟声!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发现呢?原来是钟声,听说时间是在六点之前,当然马上就到六点了。 “当时有钟声吗?” “是的,是我哥哥撞的钟。” “那是在下午六点撞的吗?” “对,下午六点和清晨六点。石冈先生,您怎么了?叫得那么大声。” “不,因为你说听到钟声啊,中丸晴美小姐被杀的时候也一样,当时正好是下午六点,所以也有钟声。啊!”我站了起来。 “怎么了,石冈先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没听到枪声了,因为凶手都是在下午六点杀人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是钟声!” “啊?钟声?” “对,钟声。凶手是在钟声大作的时候开枪,所以才会没有人听到枪声。” 里美没有说话,她好像不太懂我的意思,一直在思考。然后,过了许久,她才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着:“和撞钟的声音一起……” “对啊,那个法仙寺的钟都是行秀去撞的吧?对吧?” “没错。” “已经很久了吗?” “很久了,应该有五年以上了……” “凶手非常了解每次钟响之间的间隔,是在几次撞钟的瞬间开枪的,因为枪声和钟声同时响起,所以没有人听到枪声……” 话说到一半,我便闭口不说了。熟悉行秀撞钟间隔的人,一定是这五年之间每天都在听这个钟声的人,这个人不是住在龙卧亭,就是住在法仙寺,反正一定是住在这附近的人。所以说,包含里美在内,还有她的家人是嫌疑最大的,我无法说出口,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等一下,只有菱川小姐的死不一样,那不是发生在下午六点,而是在深夜。当时听到的是她的琴声,而不是钟声,所以我才能听到枪响。 “里美,我还有很多事要请教你呢!”我说:“你在澡堂的时候不是答应我了吗?你说要告诉我为什么神主二子山先生会在这间屋子逗留?” “逗留?” “嗯,就是长住的意思。” “那是因为我们这里有幽灵。”她若无其事的说。 “幽灵?” “对,幽灵,大家都这样说。” “‘我们这里’是指你家吗?” “是的,就是龙卧亭。” “龙卧亭的哪里?” “到处都是,所以旅馆才无法继续经营下去。” “真的吗?” “嗯,您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我还以为您早已经知道了呢!村里的人都说:‘那间房子里有幽灵喔!’因为我们家有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这个词,居然从这个年轻女孩的口中说出,这个家里的人,大家都能轻易地说出这个词,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因果报应啊? “大家总是说因果,但这到底是什么因果报应啊?” “这个说来话长,现在没办法说清楚,而且我也不太了解。” “那谁看过幽灵?” “大家都看过。” “你也看过吗?” “只有我没看过,但是我妈妈看过。” “是怎样看到的?” “在我家的地下室,有一个没有在使用的澡堂,那里会有……” “在那里?是怎样的情形?” “半夜走到地下室的话,会听到很痛苦的声音,呜呜的呻吟着……” “啊?……”我觉得有点恐怖,我最怕听这种事情,早知道就不要再问下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问。“真的……”我因为觉得害怕,脸部表情可能有点扭曲吧! “嗯,大家都听过,只有我没听过。还有人看过他站在浴池那里……” “那是什么样的幽灵?” “是睦雄的幽灵。” “睦雄?那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请你去问别人,因为这个事件很有名,所以大家都知道。以前这个村子里住了一个很可怕的人,只要他看上村子里的哪个女人,他就会把那个女人抓走,然后关在他家的牢房中,听说有好多人都成了他的妻妾。他叫做睦雄,是鬼的化身,所以这个村里的人,在睦雄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过着战战兢兢的生活,漂亮的女人都不敢出门,但是又不能不去田里,所以她们就会故意化很奇怪的妆……” “啊?这是神话吗?还是这里的传说?” “不,不是,这是真实的事,是在二次大战之前,听说这个村子里有好几个女人牺牲了呢!” “怎么可能?” “睦雄不仅对女人如此,因为她是鬼的化身,所以,有一天晚上,他拿着刀和枪,从这个村子的头沿路杀人,啊!”她用手遮住自己的嘴。 “杀无辜的人?” “是的,因为他是鬼,听说他很喜欢杀人,一个晚上就杀了三十个村民。啊……” “但,这是真的吗?” “嗯。” “这是真实的事吗?” 田中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真实的事,村民全都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户时代?” “不,是昭和十三年(西元一九三八年)吧!还曾经上过报呢!” “昭和十三年?那不是离现在很近吗?” “是的。” 就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前三年,我完全没想到这居然是不久之前的事,而不是很久以前的事。然而,这个村子看起来却是这么的平静,不禁让人怀疑,真的有这么恐怖的人魔曾经在这里住过吗?我一下子无法相信这件事,这不是一则日本神话吗? “他一个接一个地诱拐女人吗?” “是的,连一个也不放过。在路上只要看到稍微可爱的女孩,或是漂亮的妇人,一下子就把人抓走,一直拖到他家去,然后把她们关在房间里。” “没有人反抗吗?” “听说他个子非常大,因为以前是鬼,所以他很高,力大无比,而且剃着光头,就算是男人也不敢伸出援手。” “警察呢?” “警察也不行,这个村子里只有一间派出所。” “怎么这么夸张!那牺牲的女人应该会怀孕吧?” “嗯,听说有女人生了他的孩子,他把人关在房间里,任凭她怎么哭喊,他都不理,每天每天不断强暴那个女的,睦雄一定要他喜欢的女人怀孕才肯罢休。” “真的?真令人难以相信,那孩子生下来后怎么办呢?” “不知道。” “那睦雄现在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已经死了吧!” “那个鬼呢?后来怎么了?”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听说他跑到那边的深山里,然后逃往荒坡岭去了,一个人住在仙人山的洞穴中。” 这越听越像日本的传奇故事,我心想,在这神秘境界般的深山中,难怪会有这种恐怖怪谭。但里美却说这是真实的事,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实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小时候只要一做坏事或是不听话,大人就会说:‘把你送给山里的鬼睦雄喔!’然后,小孩子都会吓得哇哇大哭。真的很恐怖,大人只要一说小孩就会乖乖听话。但睦雄的事是真的,连学校的老师也在谈呢!” “连老师也?” “嗯。” 那这是真的罗。 “你说还有上报?” “嗯。” 如果是真的话,改天我想找找旧报纸,看看当时的报导。 “在我们家的三楼,有那个鬼的画像喔!” “咦?是菱川幸子死在里面的那个房间吗?” “是的。” “就是挂在那个有暖炉的玻璃屋墙壁上的大油画?” “是的。” “啊,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我还一直在想,那个油画上的可怕男人到底是谁呢!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个……那个男人全身穿得黑不溜丢,看起来就很奇怪。” “是的,因为他不是正常人,腿上好像裹着黑色的绷带。” “那是绑腿。” “对,而且身上穿着立领的学生制服,还系了条皮带,然后再裹上腰带,将刀插在腰上,头上缠着头巾,头巾里插着两根手电筒,胸前挂着装入脚踏车乾电池的灯……” 如果这是真的,我觉得他简直就是卖艺的小丑,根本不是正常人,果然是个疯子。 “他是不是精神异常?” “应该是吧!” “那样的人居然任他待在村子里,不送他去医院?”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村民们都很怕睦雄,而且我们村子里也没有精神病的医生。”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和这种男的一起过日子,还不如在丛林里和老虎一起生活呢! “而且,因为睦雄是村子里有钱有势的人的儿子,所以谁也不敢开口。” “居然就让他这样胡作非为,还杀了三十个村民呢!只因为他是人魔吗?没有其他的理由吗?只因为他喜欢杀人吗?” “他手里总是拿着猎枪到处走。” “啊!”这时,我又得到了老天爷的启示!猎枪?昭和十三年的事件也是用猎枪吗? “那把猎枪该不会是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吧?” “啊?没错。” 果然如此!昭和十三年是西元一九三八年,当时所用的猎枪和子弹,当然就是一九三〇年代生产的,不是吗?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坐着,我站了起来,看着四周,绞尽脑汁地想。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全都是被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所制造的子弹打死,现在里美所说的,不是都非常合乎逻辑吗? “那个人魔用来杀死很多村民的子弹,该不会就是达姆弹吧……” “没错!听说就是达姆弹,睦雄用达姆弹杀死了三十个村民呢!”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慢慢了解整个事件的背景了。 在几十年前,让村民由心底感到害怕的那个人魔,已经在龙卧亭苏醒过来了,而且,每个人都在说“因果,因果”,真的有那么害怕吗?里美的父亲、法仙寺的住持还因此而昏倒。但如果真的是人魔在此出现的话,这些都是理听当然的,我非常亢奋,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 “但是昭和十三年,是将近六十年前的往事了吧?如果那个人魔当时是二十岁,现在也已经八十岁了……就算他现在还活着,应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他不是人呢!如果他当时是三十岁的话,现在也已经九十岁了。” “虽然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出口,但其实,他们都说是幽灵,是睦雄的幽灵接连杀死了住在龙卧亭里的人。” “喔,为什么呢?” “因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做得出来的事吧。”里美说起自己家发生的悲剧,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啊,说得也是,菱川小姐、中丸小姐被杀的方式的确很不寻常呢!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是无法那样杀人的。” “所以,我的爸爸妈妈每天都在祷告。” “是啊!应该要这样吧!”确实会令人想祷告呢!发生这种事,光凭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在你家呢?那个叫做睦雄的恐怖人魔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他有什么理由特别对你家有怨恨吗?”这个时候,我看见里美身体似乎在发抖,但她的表情还是没变,保持一贯开朗的口气。 “听说是有的,睦雄杀了三十个村民的那天夜里,在那条路上一直跑,爬上山坡来到了我家。他爬得非常快,是我妈告诉我的,他的头上插着两根手电筒,看起来很像是两个眼睛的怪物,我的曾祖母便说‘两个眼睛的来了!’然后赶紧将木板窗关起来,睦雄开枪射击,结果曾祖母中弹了……” “中弹?” “是,曾祖母第二天就过世了。” “那是……” “听说睦雄最怨恨、最想杀的,其实是我曾祖父吉藏,但是在曾祖母关窗户时,曾祖父早就逃到二楼去了,所以睦雄就到二楼的窗户去射击吉藏曾祖父,因为曾祖父倒下装死,睦雄以为得逞了,就跑到山里去了。”里美愈说愈起劲,不断说出方言。 “睦雄这个魔鬼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你的曾祖父呢?” “听说是很深的怨恨,为了要杀曾祖父,他特地跑到离村子有段距离的这里来。” “嗯,好像真的有深仇大恨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的曾祖父吉藏爷爷和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秀市爷爷,好像是担任类似谘询委员的职务,他们一直批评睦雄这个人的恶行,所以睦雄非常痛恨我的曾祖父和祖父。他是要来把他们杀掉的,但最后竟然没有杀死就跑到深山里去了。所以,当他知道在那一世并没有杀死我的祖父和曾祖父时,他就更加怨恨了,这是我父母说的。” “嗯……”虽然我不太了解里美所说的话,但对于这个屋子里的人常常将“因果”一词挂在嘴上,终于有点头绪了。总之,好像是这个人魔般的疯子,形成了因果的中心。 “这个村子里的因果,好像都和这个叫做睦雄的坏蛋有关呢!”在我说话的同时,我心想,上游的那些孩子还真吵啊!我一边听着他们的吵闹声,一边感觉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接近。 “对,这个睦雄是个很可怕的恶魔,所以受害的女人都会被大家嘲笑。” 这真是太可怜了,可见牺牲者不一定会获得体谅。 “村子里的人都那么怕那个男人吗?” “是的,听说睦雄来的话,大家就立刻作鸟兽散,逃之夭夭,女孩和女人们当场就哭了出来。” “他真的很凶残呢!太可怕了,就像怪兽一样。” “嗯,因为他只要看见漂亮的女人,就会侵犯她们。”里美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轻轻松松就将这些话说出口,令我相当吃惊。“女人都很害怕,所以不敢出门。但是,到了晚上,睦雄就会随便闯进女人的家中,予以侵害。” “太夸张了,她们的先生都不管吗?” “睦雄的力气很大,而且他总是带着枪在路上走,所以很恐怖。” “但是,在晚上闯进自己的家中,还对自己的老婆做出那种不堪的事,做丈夫的能坐视不管吗?他连这种犯法的行为都做得出来,做丈夫的应该要想想办法吧!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所以啊!一个女人即使被睦雄污辱过,也要拚命隐瞒,如果被发现了,就会嫁不出去,还会被大家疏远呢!” 原来如此,村里的人因为这个人魔的恶行,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一塌糊涂。大家所谓的因果,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睦雄这个人到底是哪种人家出身的?……啊,等一下!”话未说完,我对着里美举起手,叫她先暂时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因为我看见河面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5 有四、五个像是小学生的孩子,一边大声喧闹,一边朝我们这里过来,有些人跑了起来,有些人则是快步走着。他们一起沿着河川前进,全都看着河水,一个也不例外,也有人不断指着河川。 我也朝河面上看去,结果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顺流而下,一开始我以为是木板,但仔细一看,发现那好像是将木材绑在一起做成的木筏,顺着都是岩石的小河漂流而下。木筏不是大到可以坐人的程度,看起来最多只有二、三十公分见方,但如果只是木筏,就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孩们之所以喧闹,我之所以震惊的原因是,在木筏上载着一个很大的物体。 那物体用报纸包着,大小和排球差不多。我心想,会不会是孩子们自己做的玩具呢?但怎么看都不像,因为我一直听到孩子们互相在问那是什么东西。不会吧?我开始思考了。虽然一开始我想不管它的,但是我的第六感很难得发挥作用了,我跑到洗衣场,眼睛一直盯着木筏。难道在这种大白天,会出现和这个连续杀人事件有关的东西吗? “那是什么?”里美说。 河水很湍急,那个载着不明物体的木筏不断撞到岩石,越来越靠近我们,但在这样的情形下,纸包却一直在木筏上没有掉落,真是不可思议。开始有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头对着木筏丢,于是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这样做,木筏一下子沐浴在碎石雨中,其中还有几发射中了纸包,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即使如此,纸包还是没有从木筏上掉下来,报纸开始破了,也已经湿了,于是我下定决心。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你们不要再丢石头了!”我对孩子们这样叫着,然后走到洗衣场的边缘,先跳到河中离我最近的那个岩石,接着又再跳到另一个岩石。 木筏漂过同样露出不可思议表情的平太身旁,然后朝我所在的岩石逼近。我蹲了下来,将手伸向木筏,但是好像构不到,所以我连忙趴过去。还是差了一点,木筏擦过我的指尖,就往下游漂走了。 这一瞬间,我觉得毛骨悚然,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倒流,因为我看见了恐怖的东西。我的坏预感是正确的,可能是石头的关系,报纸有一部分破掉了,从破掉的缝隙中,我似乎看见了人的鼻子。 “里美,事情不好了!我们快去追木筏!可以先将平太放在这里吗?”我跳了起来。 “可以,没问题,它不会跑掉的。” “好,我们走吧!”我跳着岩石回到刚才的洗衣场,并催促站在那里的里美。 我们开始追着木筏跑,孩子们也跟在我们后面跑。 我一边沿着河川的路跑,一边注意孩子们的脚,心想有没有哪个孩子的穿着是可以直接下水的。我看到有穿着橡胶雨鞋的孩子,但是他的雨鞋高度太矮了,放眼望去,苇川的水深似乎都超过这个高度。接着,我看见里美的脚,她穿着一件膝上的荷叶边短裙,脚上是一双凉鞋,她这样的穿着应该是可以下水的,但我无法叫一个高中生去抓住载了人头的木筏。 “前方还有可以走到河边的地方吗?”我不是在问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在问我身旁的这些孩子。 “前面有!”其中一个孩子回答。 “好,那我们走吧!我们要比木筏先到。”于是我加快了速度,孩子们的速度也不输我。“那里,水好像很深,好像没办法走到水里。” “嗯,”小孩们开始思考。“河中央比较深,大概到这里。”孩子们一边跑,一边费力地用手比着自己的大腿附近。 我吓了一跳,这样就惨了,我要是走到水里,裤子一定会湿掉。 “那里!”其中一个小孩用手指着,前方确实有个可以走到河边的地方,但是,那里不像刚才有石阶。在草的隙缝中,有个像是土坡的地方,下面就是一个窄窄的河岸。 来到这一带,我发现河中的岩石比较少了,所以水流也不再那么湍急,似乎可以拦得到漂流物,但还是得先下水才行。河水流动得非常快,我转头看了看上游,那个恐怖的木筏还在很后面,但是我们领先的速度最多应该只有十秒左右吧!没有时间让我们犹豫不决了,只要一犹豫,就会错过木筏。 “过了那边以后,前面还有地方可以到河边吗?” 孩子们一边跑一边讨论着,大家都无言的摇了摇头。事情严重了,看来这次是最后的机会。 到达目的地,大家都觉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那里有高过人身的杂草,只要一蹲下来,就可以闻到几乎令人窒息的青草味。 “里美,那双凉鞋是不是可以借我?”我连忙卷起裤管说。 “您不可能的,这里的水很深,我去!”里美说完之后便走进草丛,然后跳到河岸上,我根本没时间阻止她,她就这样穿着凉鞋慢慢走进水里。 “里美你没问题吗?那个木筏上载的是……”说到一半我就闭口不说了,现在没必要让她感到害怕,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也只有拜托她了。 我也跟着跳到了河岸上,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也可以在一旁待命。河岸很窄,无法容纳所有的小孩,那些小孩好像也知道,所以排成一列蹲在路边的杂草之间。 水流湍急,水也很深,里美慢慢走进水里,上游有部分河水非常汹涌,溅起的水花将她的裙子都弄湿了。在我注意到这点时,里美已经迅速地卷起了裙子,露出雪白的大腿,然后又用左手抓住裙子的前面,慢慢地往前走。她的样子突然撩起了我的情欲,我的眼中映入了如画一般的景象。 里美站在河中央,她在水中慢慢转动,使身体朝上游的方向,水深已经超过她腿的一半了。木筏从上游快速漂来,好像要向里美宣战似的。 “你不要盯着木筏看!”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大叫。但是不看木筏,又如何能抓得住呢? 我的心情非常乱,开始祈祷木筏上的东西不要伤害了里美,如果她像她爸爸一样,昏倒在河中央的话,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要立刻跳进河里救她。 因为左手抓着裙子,所以她只剩下右手可以用,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但里美却意外沉着,轻轻松松就抓到了木筏。她用右手抓着木筏,逆流而上,慢慢往我这里走。 “很好,不要看木筏!” “是的。”里美回答,然后又慢慢朝我们这边走来,还好她的脸转向另一边。 在岸边等待的我,毫不费力地就抓住了木筏的一端。这下终于放心了,我将木筏拖到岸边,发现木筏还挺重的。 我蹲下来看里美,她湿透的脚就在我的眼前,小腿上的寒毛因为被水弄湿,全都贴在她雪白的腿上。里美顺手就将裙子放下来,裙子贴着湿润的双腿,她再将裙子掀起来,不断地扇着,好像想让自己的腿赶快乾。 “你不会冷吗?”我问。 里美以惯有的开朗语气说:“冷是冷,但是很舒服!” 我想用双手抓住木筏并抬起来,但木筏却比我想像的大,应该有五、六十公分见方吧!在水面上看起来非常小,却沉甸甸的,非常重。当木筏来到我的眼前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纸包不会从木筏掉落下来,因为纸包是用风筝线绑在木筏上的,就好像是格列佛游记一样。 这时的我实在没有心情将报纸弄破,确认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而且,如果由不是专家的我来做这件事,也可能会破坏证据。但我也还没下定决心要叫警察来,如果是有人恶作剧,将模特儿的头放在木筏上的话,那我的脸岂不是丢大了? 我趴在河岸上,鼓起勇气往报纸的裂开处窥视,实在是太可怕了!春天的阳光非常亮,即使是很细的缝隙,我也可以确实看到里面物体的样子,那果然是非常脏污的人类鼻子。纸包散出些微臭气,而且被报纸遮住的部分看起来是暗红色的。绝对没有错,很明显可以看出那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应该是人体的一部分,真是太悲惨了,我喃喃自语。 “石冈先生,那是……”这个声音让我回过神,抬头一看,里美正俯视着趴在木筏旁边的我。 “你还是不要看比较好,里美。”说完后,我站起身来。“我留在这里,你赶快去叫警察来好吗?还是说,你们当中有谁的家离这里很近?如果有的话,请你的妈妈打电话给警察好吗?”我对着站在河堤的孩子们说,里美的声音打断了我。 “不用了,这些孩子的家都离这里很远,我回家去打电话,你们……”一边说着,里美便爬上了土坡,往孩子们走去。“能不能去洗衣场那边,帮姊姊看着鸭子,不要让它跑掉了,姊姊要去打电话给警察,马上就回来。” “好。”孩子们点着头。 “石冈先生,那我走了。” “好,要小心喔,但是也要快一点。”我又说出这种含混不清的话。 里美掀起裙子跑了起来,孩子们也一窝蜂地跟在后面,我在草的下方看着他们的脚步越跑越远,这些孩子还真可靠呢!里美就好像是小学老师一样。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将载了人头的木筏往河岸拉,使其靠在草丛之下,尽量不要让别人从路上就可以看见,自己则坐在附近的岩石上。环顾四周,我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人,是很闲适的田园景色,风吹过了宽广的盆地,但是一点也不冷,舒服的阳光,照得我的脸颊和肩膀暖烘烘的。 我独自和人头在一起,但是我竟然不会觉得郁闷,真是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我感觉到自己意志消沉的神经蓦地再生,该好好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然而被风吹拂的我,最先思考的却是自己的心情。 可能是因为里美活泼开朗的魅力,还有孩子们所散发出来的天真烂漫,才使我的心情大好吧!没错,就是这样。也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实际感受到乡下的好,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体验。如果能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话,我还真想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但是,也因为发生了以上这些重大事件,才使我的自信慢慢回复吧?这个可能性最大。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和御手洗一起卷入重大案件的漩涡中。虽然发生令人惶恐的事时,往往是笔墨难以形容,但这次的骚动,虽然我的力量有限,我却当场指挥若定,想办法掌握整个事件。如果御手洗在这里的话,可能会笑我动作慢,但是我才不管那么多。我能自行掌控局面的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高兴,这就是我心情愉快的原因。 然后,我开始想着脚边的这个人头。首先,这是谁的头呢?因为现在失踪的人有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所以,我不知道这是哪个人的。如果警察来了,答案就可以揭晓,因为只要打开纸包就知道是谁的头了。接下来,我思索着凶手的意图。这种犯案手法太奇怪了,他将木筏组合好之后,再将人头用线绑在木筏上,让木筏顺着河川漂流,真是疯子的行为。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热中呢? 现在漂过来的人头,就是凶手刚才才在上游放入河中的。是谁呢?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无法了解这种前所未闻的变态心理。我看了一下手表,就好像是在计时。现在刚好是一点,是吃中饭的时间,大白天的,会不会有人目击到凶手遗弃尸体的那一幕?还是说因为在乡下,所以走到上游去就不会被人发现? 是昭和十三年那个确实存在过的人魔吗?如果是那个像鬼一样的怪物,就有可能做出这么变态的事。我思考了一下,想着这个不是人的怪物。虽然我和人头在一起,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温暖的阳光和清爽的风,使我不至于变得阴沉。 回想起在龙尾馆的三楼,就是菱川幸子被杀的房间墙壁上,挂着的那张贝繁村传说中的人魔画像。那幅画上的人魔眼睛,在黑夜中也会闪闪发光,应该是画家将所有的憎恨、疯狂,还有因果都浓缩在那双眼睛中吧!莫非那幅画是在画睦雄连续杀死三十个贝繁村民的恐怖夜晚的传说?人魔头上的头巾是染红的,可能是被他杀死的人身上溅出来的血所染红的。 但,这是真实的事吗?我又开始在怀疑了。人在听到枪声和惨叫声之后,应该都会逃走的,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等着被杀。他居然可以这样连续杀死三十个人?如果是真的,那他就是真正的恶魔、怪物了。但果真是这样吗?就常识来判断应该是不可能的,还是说那个怪物越来越凶暴,村民全都很害怕而躲起来吗?但是,家里不上锁的吗?问题点还真多,我还是觉得这个比较像是日本民间传奇之类的故事。关于这个传奇事件,我还想再问个仔细,我想看看当时的报纸,里美只知道恐怖的传闻,并不太知道正确的事情。 我思考着人魔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太宰治①,他和山崎富荣一起跳河自杀的玉川上水,我曾去过好几次。我有一阵子很迷太宰治,所以对他自杀的消息很清楚。【译注①:一九〇九—一九四八。小说家,出生于青森县,本名为津岛修治,最后跳入玉川上水自杀而死。代表作有《樱桃》、《斜阳》和《人间失格》。】 那是在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年)的六月十九日,大约是梅雨季节时,在距离他跳河的地点非常远的地方,浮出了两具尸体。玉川上水现在只是一条小河,但在当时水流可是非常湍急的,而且,那是条非常狭窄且剖面呈V字形的河流,根本没有河岸,只有在小桥的下面,有一小段像是架子般的河岸。那两个人的尸体就横陈在那里,那个河岸和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很相似,宽窄也差不多。 听说那两具尸体浮上来的时候,因为河底的污泥而变得乌漆麻黑。太宰治是名人,比较受到尊重,所以他的尸体便先被抬走,而全身沾满污泥的富荣尸体,就这样被放在河岸上,连张蓆子都没替他盖上。听到消息后赶来的富荣父亲,便一个人站在河岸上,撑着伞站在小雨之中,就这样默默地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奇怪的是,我脑中一直想起这件事情,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当时富荣父亲一样。 车子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在我上方停了下来。 “石冈先生!”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我一边站起来,一边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是福井。他开着轻型汽车赶来,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铃木和田中也从另一边的车门走下车,还有一辆轻型汽车从远方接近中,看起来好像是制服警官。 “在哪里?”福井劈头就问。我便默默用手指了指草丛中那个东西,然后我便听到福井、铃木接连跳到河岸上的声音。 另一辆轻型汽车也到了,紧紧挨着福井他们的车停了下来。在这辆车的后方,我看见那群孩子正往这边跑来,中间就是抱着鸭子的里美,这样看来,好像是被通报的人比通报的人先到达了。 6 我和抱着鸭子的里美来到苇川边,接受冈山县警察的侦讯。听说,这个载着人头的木筏是在苇川上游叫做橘暗渠的水塘中浮起来的,那也是浮起小野寺锥玉一部分尸体的地方。橘暗渠是为了枯水期确保农地灌溉用水而建的池子,只要河水开始减少,农人便会将这个池子与河川相接的水门关闭。 追着木筏的孩子们中,有一个人发现了浮在暗渠的奇怪物体,他本来以为这是顺着河水往下游漂流的垃圾,不小心漂进橘暗渠,所以想把它赶回河里,便用棒子又戳又压的,还拿小石子丢它,要将它赶回河里。但是,当那个木筏开始往河川漂的时候,他才觉得不对劲,便开始追,其他的小朋友也跟着一起追,所以就引起了骚动。 这么说来,凶手遗弃尸体的时间,并不一定在我们发现前不久;因为橘暗渠是个很少人会去的地方,所以很可能是昨晚丢弃的。小野寺锥玉的情形也是一样,凶手不见得一定是要让这个尸体往下游漂流。 当时是因为我们刚好在下游,所以才会发现,如果我们不在的话,人头很有可能这样漂流到下游去,也或许就不见了。警察虽然没有特别向我们道谢,但至少没有对身为第一个发现者的我们产生惯有的怀疑,而说出像上次那种令人不悦的言语。对于这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的存在和行为,至少阻止了警察浪费太多时间在搜查工作上,我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木筏是将粗细差不多的松树枝条用锯子锯成一样的长短,再用电器用品的电线捆绑而成,并用钉子在下面钉上两根细细的木板。其手工之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专家做的,因为钉子钉得很丑,每一个钉子都没有完全钉下去,钉到一半就钉歪了,也不将钉坏的钉子拔起来重钉,可能是嫌麻烦,所以就直接这样钉进去。因为这种钉法的钉子到处都是,根本没有钉到下面去,福井说或许是凶手没有带拔钉器。 木筏的表面钉了六根钉子,这些没完全钉下去的钉子,就被当作风筝线捆绑人头时所需的桩子。被报纸包裹住的头,是以右耳在下的倒卧方式放在木筏上,再用线左右缠绕在报纸上予以固定。 监识人员有两位,负责拍照的警官有一位,在他们准备好之前,我们不能碰木筏和报纸包裹,只能在一旁等待。等一切准备好之后,他们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监识课的人员才小心谨慎地将风筝线和报纸包裹打开。报纸是十一月八日的Y报,因为被水弄湿了,所以作业起来更是困难,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执行这项作业,不容许有半点失败以免破坏了尸体的一部分。 他们让孩子们和里美先回去,只特别通融我留在那里参与这次的调查。或许是对我发现尸体所表示的一种谢意吧。至今我仍难以忘记,在春天的明亮阳光下,报纸中的东西露出来时的景象,在场的所有人所受到的冲击,就连常常看到弃尸的警官们,在那一瞬间也发出了叫声。 以下我所写的事实,是令人最无法理解的事。在报纸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心想,这次的事件或许很难对世人发表了。这个被报纸包裹的,是人头,我是在抓住木筏的瞬间,从报纸的裂缝看到鼻子后才确定的,前面我已经叙述过了。还好当时我看到的是鼻子,因为,这个在大白天下出现的人头,只剩下鼻子的部分保留人的形体了。在报纸中,只有暗红色、血肉模糊的肉块而已,也就是说,这个人头只有鼻子,其他部位都不见了,皮肤也完全变色,还好是因为春天的微风,所以几乎没有闻到腐臭味。 这个奇怪的物体,之所以让人无法相信是人头的最大原因,是头发。因为死者的头上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并不是被拔掉或是剃掉,而是整块头皮被撕掉了。所以,头顶的部分没有皮肤,看起来就像是暗红色的肉乾,还可以看得见一部分的头盖骨。 接着是脸,脸也完全变形了,理由在于眼睛。原本眼睛的部位只剩下两个黑洞,眼球及覆盖在上面的眼睑皮肤都不见了,应该是用刀子或菜刀将整个眼球的部分挖掉。从这个黑洞里,可以看见一部分眼窝的边骨,刀子切下去的周围皮肤已经变硬,一部分翘起来。脸颊的部分也隆起了,整张脸就像是作工很粗的黏土面具,从人头的样子看来,很难辨别出这是谁的头。 但引人注意的是,在这两个眼睛的上方,也就是干燥的额头部分,有一个很大的洞,应该就是枪伤了,所以,从这点可以判断出这颗头是菱川幸子的。头上有三个大洞,就像是三眼怪物一样,让我们觉得很怪异。两个耳朵也不见了,被割掉了,原本两耳的地方只剩下凹凸不平的暗红色肉。 另一个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在额头的枪伤旁边,用麦克笔写着数字“7”,这和小野寺锥玉的情形相同。接着,警察勉强将僵硬的嘴唇扳开,检查她的牙齿,发现这个尸体的牙齿很漂亮,并没有像锥玉一样被涂成黑色。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包裹这个人头的报纸上,也没有像锥玉那样画上小鸟的图案。 监识课人员好像也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他们在监定尸体时,所看过的尸体腐烂程度更严重的,应该不在少数,但像这样遭到人为破坏的例子还真少见。拍完几张头部的照片后,我看见所有搜查员都露出茫然的神情。从人头支离破碎的情形来看,搜查人员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要判定这个人头的主人是谁?因为没有眼睛,所以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人了。 遗失的是菱川幸子和中丸晴美的尸首,从尸体的新旧和额头中央的枪伤判断,应该是菱川幸子没错。不过还是要先将这个人头带回去,和刚才在法仙寺鸡舍发现的那具无头女尸核对,等检查结果出炉才能下结论。如果这真的是菱川幸子的头,那么我在三月三十日抵达这里的那个深夜,隔着玻璃窗看到的留着乌黑秀发、穿着和服的美女,现在又奇妙地与她再次见面了。 不只是这个头,如果在鸡舍的尸体也是幸子的话,那个疯狂的凶手应该是先将尸体的头切下来,身体的部分就如同我前面所说的,将和服脱下来,做了某些恶劣的行为后,然后再丢弃在法仙寺的鸡舍中;至于头部,则特地做了一个木筏,再用风筝线固定住,使其漂浮在橘暗渠,还真有傻劲呢!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原因,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而且,将头颅的头发连同头皮整个剥下来,再用刀子将两颗眼睛挖掉,然后在额头上写下一个“7”,再用报纸包起来,放在木筏上丢弃,这么费尽心血丢弃尸体,真是前所未闻。一想到这点,搜查员们就不得不生气,因为实在不了解凶手为何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如果只是挖掉眼珠的话,还可以推测出凶手的动机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这颗头颅的主人。 只是,这件事真的很奇怪,如果是明治时期(西元一八六八年—西元一九一一年),可能就无法判断出这是谁的头,但现在只要找法医勘验,像这种故意想湮灭死者身分而在脸上动手脚的做法,最多只要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判断出来了。经由监识就可以确定死者的身分,更何况,这颗头上有那么大的洞,应该是枪伤,所以更可以确定这是菱川幸子的头。凶手这样做的意义,应该不是为了隐藏死者的身分。这种令人费解的损毁尸体做法,应该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大家都摸不着头绪。搜查员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和这个事件类似的案例。 木筏和人头被放到监识课人员的轻型汽车上,现场的搜查好像已经告一段落了,所以我也要回龙卧亭去。刚才里美说,龙卧亭已经准备好了午餐,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环境让人觉得太舒服了,虽然刚刚才看过那种恐怖的东西,但我还是感到肚子有点饿,我也很佩服自己的胆子变大了。 和福井分开时,我顺便问了佳世的情形。他说:“已经放她回去了,她应该去找你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我向他道谢后,便迈开脚步,这时,又听到有人在叫我:“石冈先生。”我一看是田中,他没有上车,而是往我这里跑来。 “有什么事吗?”我等他跑到我的身边之后便问。田中站在我的旁边,不断往后看他的上司。 “现在我没办法在这里和你说很久。”他很快地说:“但是,如果要拜托御手洗先生的话,就必须提供许多齐全的相关资料吧?至少要有主要的部分。” “那是当然的。” “事实上,是有关于鸡舍尸体的事,有一点令人惊讶之处。” “啊?是什么?”我追问。 “现在我不能说,我再打电话给你,就这样罗。”说完后,他便跑回上司那里。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田中挤进了轻型汽车后,车子便发动了,我才又迈开脚步。他的意思是说,鸡舍的尸体比这个头被破坏得更严重吗? 回到龙卧亭后,因为里美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就走到大厅去,进到大厅里时,阿通母女和松婆婆正在玩积木。我一出现,松婆婆便立刻站起来,和里面的人说,然后马上就有人端出我的午餐来,但是我没看见里美。 当我一个人吃着午餐时,我看见犬坊育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帘下,她叫着:“石冈先生。”我连忙答是。她便对我说:“有您的电话。”我心想,应该是田中打来的,就连忙跑过去。电话是放在里面房间的衣橱上,下面铺了一张白色的蕾丝垫子,在房间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琴。 “我是石冈。”我拿起电话后说。 “石冈先生。”没想到居然是个女的,这一瞬间,我想该不会是里美吧? “我是二宫。”对方说。原来是佳世啊! “二宫小姐,刚才我问过福井先生了,他说已经放你回来了,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现在在贝繁车站前面。” “啊?贝繁车站?为什么你要去那里?” “是警局里的人送我来的。” “送你去车站?” “是的,他说他们可以放了我,但交换条件是要我回东京,而且不准再接近龙卧亭一步。”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发展。 “但是……你的行李不是还在这里吗?” “他们已经叫人把我的行李全都拿来给我了。” “啊?那你现在已经拿到行李了吗?” “是的,我拿到了。” “这样一来……” “石冈先生……”佳世发出了像是哀求般的声音。 “什么事?”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东京?” “不……” “请和我一起回去,如果石冈先生要回去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这附近有咖啡厅。” 。不、不……”我变得结结巴巴。“可、可是……我们都已经牵扯进来了。” “拜托你,请和我一起回去。我很害怕,警察也对我说了重话,我现在想要早一点回东京。” “那你就先回去吧……” “你不是也跟我说过你想回东京吗?” “是吗?” “是的。我感到很抱歉,带你来这种地方……” “不会啊!这里是个好地方……” “如果和你在一起的话,我就可以回去了。” 我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你一个人也可以回去吧?” 佳世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石冈先生,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嗯,因为这个案子非同小可,我想看到最后的结果,我要蒐集资料,想写成书……” 佳世沉默了片刻,我觉得她好像在哭,心想,是不是警察对她太过分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还想再讲话,我不知道她还要说什么,结果她只说:“我知道了。”便喀嚓一声挂断电话。 很明显的,她是生气了,但我完全不明白原因。 总之,二宫佳世就这样从“龙卧亭事件”中退场了。 第四章 1 阿通在自己的房间正准备就寝时,在床上想起了自己最近的生活,一连几天都过得糟透了。但是,自从生下了小雪以后,她就觉得好幸福。转头一看,棉被盖到下巴的小雪睡得正熟,她睡觉的样子好可爱,但她想这可能是父母对自己孩子的偏爱,所以尽量都不说出口,不过老实说,小雪睡着时的样子还真可爱。 阿通从以前就觉得自己的体质异常,听说小时候就是这样。照她的年纪来看,小时候不管去谁家住,屋子里都至少会有一个立钟,那种钟大多有一个很大的钟摆,钟摆在摆动时会发出一些声音,每次到了夜里,声音都会感觉特别大声。白天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个声音,但是到了半夜,大家都睡着之后,钟摆的声音就开始变得很大声,几乎可以摇醒全家人。即使她睡觉的房间距离放钟的地方很远,还是会听得一清二楚,钟摆的声音几乎就在她的耳边。 所以她根本睡不着,一个人熬过痛苦的黑夜。睡在她身旁的父母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是小山一样隆起,有时候却又感觉像是来历不明的怪物,让她感到非常害怕,整夜都无法入睡。所以她会吵着说要自己一个人睡,第二天,妈妈就会帮她在隔壁的房间铺好棉被,这下子,她一个人更是怕得睡不着。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睡去时,又一定会碰到鬼压床,半夜突然醒来.莫名其妙的恐惧就这样占据着她的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她感到非常害怕,但也哭不出来,因为眼睛和嘴巴都不能动,映入眼帘的只有天花板的幽暗,那里看起来好像是乌云密布的天花板木纹世界。 她在睡着之前,就会一直盯着天花板看,这里有奇怪的怪物世界,有岩山,再下面有洞穴,里面可以看见长得像是海豚的奇怪动物。那里又有怪物歪着头的特写镜头,现在某个东西开始蠕动了,然后慢慢朝阿通的方向落下来,她大叫,但是叫不出声。好不容易才闭上眼睛,她又感觉到怪物就在她的身边,微微的体温还有呼吸声,就这样静止不动长达三十分钟。这段像是在地狱般的时间中,总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立钟钟摆的声音,不绝于耳,然后清晨就突然来临了。她心想,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她只要去别人家过夜,就会一直上演着重复的戏码,所以她的家人便不再带她出门。阿通知道自己会睡不着,去亲戚家住真的很痛苦,所以她觉得这样也好。但偶尔有些地方还是非去不可,这个时候,她就会等父母睡着之后,再偷偷爬起来,将钟摆弄停,这样一来就没有声音了,睡不着的原因也去了大半。到了第二天早上,大家都不知道时间,她就一定会挨骂,但是,她才不管那么多呢!这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她长大之后,还是常常被鬼压床,但是只要和一双小狗、一只猫在同一个房间就没事,这样就几乎都不会被鬼压床。和小雪的父亲结婚时,他若和阿通在同一个房间,阿通连一次也没碰过鬼压床。但是离婚以后,还是常常会碰到鬼压床。阿通并不觉得自己有特别的通灵能力,因为对于预测未来,她一点感应也没有,只会碰到鬼压床,还有,她常会看到鬼。 结婚的时候也一样,从公寓门中央的猫眼就可以看到外面,但这个猫眼到了深夜就会看到很奇怪的东西。阿通的房间是在二楼,照理说,这时外面的走廊应该是没有人走动的,但她只要一坐在房间里,或是躺在床上时,就会听到奇怪的脚步声,那是小孩子赤脚踩在瓷砖上所发出的啪答啪答声。因为丈夫工作回家的时间是不固定的,所以常常到了深夜,家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她必须要自己先睡,这种时候,她就一定会听到这种声音。 因为实在太害怕了,阿通会吓得在床上发抖。但是这样做,那种感觉就又来了,彷佛是一种预感,好像是在告诉她“马上就要鬼压床了喔!”如果上床睡觉,好像就真的会被鬼压床似的。只要一想到这里,即使心里很害怕,她还是会倏地起身,掀开棉被暂时坐在垫被上。不过,她仍然觉得如坐针毡,索性站起身来。她想开灯,却总觉得不可以这样做,只好直接晃到玄关门前。 她又听到啪答啪答的脚步声了,那种恐惧让人好想捣紧耳朵、大声尖叫,但她总会拚命忍着。然后,好像有人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去看屋外,去看屋外!”她心想,如果听从这个声音的指示去做,一定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明明知道这样,但她还是无法抗拒,便摇摇晃晃地将眼睛贴近门上的猫眼往外看。 结果,她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咻咻地从右边跑到左边,因为是从猫眼窥看的,所以外面的世界如球形般歪斜,而白影就从这个圆的世界周边到另一个周边贴着移动,外围的部分几乎都不会动,来到中央后就快速移动。这种奇妙的移动,就像是有人在后面牵着一根线似的,留下不可思议的残影。人影移动之后,白线就变成纹路留下来,显示出其移动的轨迹,人影的头部一移动,脚也跟着快速移动,显示出移动轨迹的白线暂时不会消失。就这样,人影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不断地在门外穿梭。因为这么晚了,很少会有人经过这里,门外是任凭风吹雨打的水泥地,又是公寓的二楼,本来就不是行人会经过的地方,加上在这样的深夜,公寓的住户很少会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的,但外面的景象简直就像是幽灵大道。 阿通的身体开始颤抖,双腿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就瘫坐在玄关的地上。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哭了好一阵子,不可思议的是,常她尽情大哭之后,竟然稍稍减缓了她的恐惧,于是她又回到床上。这样的夜晚,她一定是睁着眼到天亮,根本睡不着的,因为太害怕了,连精神都变得有些异常。 但是,自从她生了孩子之后,精神竟然稳定多了,也很少再遇到恐怖的事。虽然孩子是这么的小,但她却感觉自己非常依赖这个孩子,每次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时,她就会紧紧握着睡在床上的孩子的小手,而孩子也会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虽然是因为身为母亲必须保护孩子的斗志,但她也可以感受到孩子带给她的力量,一握着孩子的手,就能够了解只要想起孩子白天时的模样,所有的恐惧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能生下孩子真是太好了。 如果想要睡觉的话,就和孩子一起睡。第二天早上,孩子会起得比较早,因为孩子这种生物是只想要吃早餐的。 阿通闭上眼睛,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啪答啪答……像是用潮湿的手心打在瓷砖上的声音,是一种特殊的声音。脚步声渐渐接近,阿通为了对抗恐惧,总是会握住被窝里孩子的手,好温暖,但是孩子却一动也不动。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像是反射动作一样,鬼压床的预感又来袭击阿通。 不知道从哪里隐约传来唧唧唧唧的尖锐声音,像是在房间内左右交互跳来跳去,让家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感觉彷佛是幽灵在房间内绕来绕去的声音。阿通感到非常不安,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学生时代,和好朋友一起到纪州的温泉乡去旅行时的恐怖经验。 那好像是合欢之乡,阿通至今仍无法忘记,在老旧的旅馆中,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进入房间,就可以看到放置小木屐箱的地方和两叠大的房间。走上去后,拉开拉门,里面又是一间六叠大的房间。阿通就和朋友一起睡在那六叠大的房间里,她的朋友很快就睡着了,阿通还是和以前一样无法入睡。过了一小时、二小时之后,阿通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从两叠大的房间走进来,她吓得瞌睡虫都跑光了,因为当时的门应该是锁着的。 当她在棉被中吓得打哆嗦时,拉门明明就没有打开,但脚步声却突然来到了她的枕边。她赶紧用棉被盖住头,身体蜷缩成圆形,结果,“咚咚咚”的脚步声开始在阿通的棉被四周移动,从枕边到右边,然后是脚边,一直绕到她朋友棉被的另一边,才这样感觉没多久,脚步声就突然跑了起来。 这脚步声一直绕着阿通和朋友所睡的两组棉被四周,刚开始是慢慢的,到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开始跑了起来。答答答,答答答,像是小孩子的脚步声,就这样绕着她和朋友的棉被四周不停地转,一直转,一直转,完全没停下来过。她害怕得不敢乱动,只有一直流泪,她想发出声音,但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声响。 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于是她稍微动了一下身体,用眼睛从棉被往外看,伸手到朋友那边去,然后摸了摸熟睡中的朋友,并摇了摇她。阿通轻声呼唤朋友的名字,她不断地摇,不断地摇,又不断地呼唤。她可以感受到朋友身体的温度,但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呢?一点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真是奇怪。她心想,到底是为什么呢?然后将头探出棉被,看了一眼她的朋友。她吓坏了! 朋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瞪着天花板!那个样子真是太可怕了,她全身毛骨悚然,身体不停地颤抖,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她根本无法入睡,就这样,一个人一直哭到早上。突然间,她发现棉被上有只不知是谁的手在推她、摇她,她大声尖叫、嚎啕大哭。她正纳闷:“奇怪了,我现在怎么可以叫得出声了?” 阿通张开眼睛后,从棉被的缝隙看见房间的样子,居然是光亮的。心想:“怎么会这样?”好亮!已经天亮了!已经没有脚步声了。她掀开棉被,发现朋友若无其事地对着她笑,刚才摇醒她的,就是朋友的手。 “天亮了喔,不要再赖床了,快起来。”她的朋友说,语气十分活泼开朗。但阿通有好一阵子不敢直视朋友的脸,因为会想起那一双恐怖的眼睛。 阿通匆忙地准备好就走出旅社,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她在有太阳光的地方,仔细地看着朋友的脸。朋友问她怎么了,她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说了出来,结果,朋友笑了起来,并说她完全不知道,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眼睛曾经睁得大大的,还认为是阿通在做梦。但阿通说绝对不是,那种真实的感觉绝对不像是在做梦,从棉被的缝隙中所看到的情景,到现在她还记得一清二楚,那种真实的感觉绝对不是梦境。 真是讨厌!阿通发出声音。当她回过神,她已经坐在棉被上了,旁边的孩子正在睡觉。她鼓励自己:“我现在是妈妈了,这股责任感会化为勇气。如果我还是这样躲在被窝里的话,一定会重蹈覆辙。如果被鬼压床或是碰到恐怖的事,就躲在棉被下动也不敢动,因为害怕而哭到天亮。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为人母的资格了。”于是她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 不可思议的是,什么都没有了,房间依旧很黑,不过身体一动起来的话,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而且她不想看着天花板,所以就起来了。这间房间的天花板同样有许多她不喜欢的纹路。白天她和小孩子一起玩时,就很正常,但是一到了夜里,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木纹就会开始移动,看起来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她突然非常想检查一下房门是否有锁好。虽然幽灵很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人类,如果这个孩子遭遇不幸,那她也活不下去了,她一定要保护这个孩子,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她也要保护她自己。 房门总是锁得很好。入口的门已经换成木门了,而且门也确实用门栓拴好了,这里与隔壁的四叠大房间相邻的拉门也上了门栓,窗户的螺丝锁也都锁紧了。没有一个房间比这个房间更安全,但阿通还是非常担心门栓是否有拴紧。今天晚上,隔了一个房间的“柏叶之间”里住着三个刑警,再隔一个房间的“云角之间”里住着二子山父子,阿通自言自语:“没问题、没问题的。” 但若是不再检查一次门栓的话,可能会睡不着。于是她慢慢起身,爬出棉被。外面好冷喔!脚底踩到的榻榻米像是冰一样。她慢慢地走在榻榻米上,轻轻拉开拉门,来到四叠大的房间。这间房间与两叠大的房间也有拉门相隔,她伸手摸了摸,门栓确实拴得好好的。阿通心想应该没问题,只要确认过后就可以回到温暖的被窝去了,她正要转身时,还是很在意面向走廊的木板门,那个门比什么都重要。虽然不需要特别顾虑谁,但她还是轻轻地卸下拉门的门栓,将门栓轻轻放在榻榻米上后,再慢慢地拉开拉门,没有发出声音。 当她来到两叠大的房间的一瞬间,她的意识模糊了。她看到了亡灵,一个全身上下都乌漆麻黑的人,就跪坐在那里,头上缠着白色头巾,头的两边各插了一根小手电筒。令人不解的是,他脸的前面垂着一块黑色的薄布,所以无法看清楚他的脸。 因为只是一瞬间,无法看得很清楚,而且也没有时间看,只知道他全身都是黑的,这个可以确定。整体的印象,就和龙尾馆三楼菱川幸子死亡的房间里所挂的油画一模一样。他穿着立领的黑色学生制服,腰上裹着白色布带,下面穿着黑色长裤,再下面就看不清楚了,好像是绑着黑色的绑腿。右手则拿着猎枪,枪托抵着榻榻米,枪管朝着天花板,手则握着枪身。亡灵就坐在那里。 阿通应该是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了,就连她是怎么打开再关上那两扇拉门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等她回过神后,她已经回到了被窝。她的身体下面抱着孩子,不断扯着喉咙大叫,一直叫,一直不断地叫。她的头脑已经完全混乱,无法再思考其他的事了,只是觉得很害怕。她脑海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必须要保护这个孩子。 她叫了多久呢?因为太吵了,所以回复了意识。小雪已经醒了,正放声大哭。“妈妈,妈妈!”小女孩叫着。这时,阿通才终于回过神来,变回了原来那个母亲。 “对不起,对不起,小雪。”阿通说。 “哼,哼。”小孩边哭边回答。阿通心想:“我要保护这个孩子,总之,我一定要振作起来,这个孩子只能依靠我了。” “太太!”有人在门外叫着。阿通终于发现是男人的声音,已经叫了好几次,而且还有“咚咚咚”的敲门声,她吓了一跳,原来是刑警。 “开门!请开门!发生了什么事?” “啊!是。”阿通先回应,然后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仍然感到有些害怕,她慢慢朝门口走去,但走到一半时还是停了下来,她还是非常恐惧走到那里。 阿通将与四叠大房间相邻的拉门拉开一半左右,抱着小雪歪着身体,从门缝中钻出来。 敲门声仍然持续着,“没事吗?太太?没事吗?”的叫声也不断。但是她无法回答,只要一接近有佛坛的两叠大的房间,她又会开始颤抖,无法出声。通往两叠大房间的拉门是开着的,她慢慢靠近门缝,但是那里并没有任何人,没有人在那里,只有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木板门几乎快被刑警们敲破了,但那里仍旧是一片漆黑。 她抱着小雪慢慢走到两叠大的房间,先环顾一下四周,然后阿通慢慢弯着身子,没有放下小雪,以右手卸下门栓。一瞬间,木板门就开了,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的三位刑警就站在走廊上,他们没有穿外套,看穿着应该是已经就寝了,阿通心想,真是太好了。 “怎么了?太太,没事吧?”刑警们异口同声的问。 “是的,没事,谢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阿通说着,并看了看后面。她心想,不知道说出来他们会不会相信?但刑警们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在等她回答。 “刚才睦雄的幽灵坐在这里。” 刑警们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有说话。 “什么?谁?” “睦雄是在昭和十三年杀了三十个人的,就是在那边三楼房间那幅画里的那个人……” 福井和田中根本没有仔细听下去,就赶快跑进房间。福井打开电灯的开关,还点亮了纸罩座灯,放置佛坛的两叠大房间瞬间变得非常明亮。接着,他又走进四叠大房间,将那里的灯也打开,然后再走到最里面的六叠大房间,阿通就这样茫然地看着。 福井和田中两人就这样在房间内绕来绕去,四处察看,只有铃木没和他们一起去,一直站在走廊上看着阿通的脸。阿通将孩子放下来,让她站着,左手牵着孩子的手,用右手稍微遮一下自己的脸。 “太太,你为什么要遮脸呢?”铃木问。 “不,没有……”阿通说。 “是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我卸了妆。” 于是铃木便哼了一声,好像有点瞧不起她的样子。 “没有人啊!”福井回来后说。 “太太,你……” 福井说到一半,阿通便抢着说:“我不是做梦,那个人这里围着头巾……” “太太。”铃木拍拍阿通的肩膀,然后指着一样东西。 阿通转头一看,有一张竖立起来靠着墙边的矮桌,它朝着房间的四根桌脚中的一根脚上,挂着白色的手帕。铃木指着白手帕说:“是不是这个?”阿通没有说话。 “你该不会是把这个看成了头巾吧?”刑警们憋不住笑了起来。“大家都太累了。” “但是他的右手有拿枪……”阿通开始说。她看见刑警们全部不说话,在等她说下去,但是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看得出来他们对她说的话充满了怀疑,阿通明白,如果她再继续说下去,他们一定会挑她的毛病来嘲笑她。 “是不是白朗宁猎枪啊?但是太太,菱川小姐还有中丸小姐都被枪杀了,为什么他不杀你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是说,最好连我也被杀掉吗?” “我了解了,就这样吧!没有事就好,请您小心。”铃木说完后,就先走到走廊去了,另外两名刑警才跟着离开。 什么了解了?总之,他们认为这只是一个疯女人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然后又哭又叫而已。阿通因为有点生气,所以反而有精神了,这样也好。 “对不起。”她说完之后,便将三人送到屋外,自己也走到走廊上。这时,她看到二子山和坂出也在那里,他们也是听到阿通的叫声,担心地赶过来的。 “是做梦,做梦。”警察果然是这样说。 阿通真是火大了,那是他们自己的解释。他们要那样认为就那样认为,但是不应该将自己的想法也灌输给其他人,阿通觉得自己是真的看到了亡灵而不是作梦。他们都没有和阿通说话,只是不太高兴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他们原本都是好人,现在却是那种态度,让人觉得他们好像认为阿通有问题,她很生气。 “把门锁好喔!”铃木回头说,这种事不用说也知道。 “是的。”她回答,然后将门关上,再将木栓插好。 阿通拉开拉门,牵着小雪的手走进四叠大的房间,然后将拉门关上,也同样用力将木栓插入。一进入冷冰冰的被窝后,小雪叫着:“妈妈。” “嗯,快睡,对不起喔。”说完后,她自己也怀疑,难道这真的是梦吗? 2 第二天是星期天的早晨,我没被撞钟的钟声吵醒,而是在更早的时间就自己醒来了,我想先到中庭散步,好让肚子在早餐前消化一下。我走到走廊上,刚好碰到穿着白衣、头戴黑帽的二子山父子,从“蜈蚣足之间”出来。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神主穿着正式的衣着,感觉非常庄严,彷佛时间回到了神话时期。 “啊,早安。”说完之后,我对他们鞠了个躬,可是这样做好像不太合宜。 穿着礼服时,二子山父子的个性也变了,虽然他们也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但是没有说话就从我眼前经过,像是宫内厅的仪式一样,默默地走下走廊,往龙尾馆走去。他们父子在工作中,有一种让人难以靠近的感觉,我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跟着神主他们走,但我不喜欢被人认为只是好玩而跟着起哄,而且事实上也是如此而已,所以走到一半就停下来了,目送着那对父子,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们走过走廊,果然进入了龙尾馆。看两人穿着礼服的背影,感受到他们显露出的威严。但是,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接着,田中和铃木从我身后的“柏叶之间”走了出来,我心想,这样正好,不如来问他们吧。 “神主他们好像穿着礼服,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两人在我身旁停了下来,田中回答我,“昨晚,听说房间里有幽灵出现呢!我们昨晚也被阿通小姐的叫声吵醒!”说完之后,田中和铃木又再继续往前走。 “啊?什么幽灵?”我一边追着他们,一边问。 “之前的菱川小姐的事件,那边的三楼不是挂了幅油画吗?就是那个,那个的亡灵。” “啊?那不是在昭和十三年,一次杀了三十个贝繁村民的那个人吗?” “是的,听说是长得很像那个杀人魔的亡灵,所以请二子山去驱妖除魔。” “真的有出来吗?” “不,应该是大家心理作用吧!”铃木说。 “现在去龙尾馆是?” “要去澡堂。”田中说。我们三个本来是一起走的,后来,铃木就慢慢走到前面,我和田中则跟在后面。 “什么澡堂?”我问。 “原本二子山他们会来这里,是因为这间屋子里有幽灵出现,令主人很困扰,才请他们来的。在村子里传开来后,没有客人上门,所以旅馆就不得不收起来了。”田中解释给我听。 “喔。” “听说幽灵最常出现的地方,就是龙尾馆的地下澡堂。” “哦……” “现在已经没有在使用了。” “因为幽灵出现,所以旅馆才会倒闭的吧?” “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倒闭的。他们现在应该就是要去那个澡堂祭拜。” “原来如此,那我也可以去看看吗?” “可以的,只要你不妨碍他们的话。” 所以,我便加快脚步跟在他们后面。念头一转,又停了下来,因为我想问我一直无法释怀的事。“田中先生,关于菱川小姐的事,那个鸡舍的尸体是……”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边小声的说:“待会儿再说。”他仍然以唇语说着,并指着走在前方的铃木背影。 “那个头确实是菱川小姐的,也已经确定就是鸡舍尸体的头部。”田中告诉我。 “是吗?”也就是说,鸡舍的尸体是菱川幸子的。 我向他道谢后,便急忙往龙尾馆走。我超越铃木,跑过走廊,爬上龙尾馆后,已经看不到神主父子的身影了。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琴声。 我将上半身探进厨房,看到了大块头的守屋,便对他招招手,跟他说我看到二子山父子穿着神主的服装要到地下室的澡堂去,请他告诉我澡堂的位置。 “你要去地下室的澡堂?”守屋似乎很惊讶地说:“那里很脏喔。” 守屋不知在想什么,他将我带进厨房,走过正在沸腾的大铝锅间的潮湿通道,来到房间的一角。小个子的藤原正专心搅拌着锅内的食物,发现我后,对我点了点头。在守屋穿着木屐的脚边,有一个方形的洞,他指指那个洞,我往洞里一看,看到了像是铁板的黑色斜坡,在斜坡上沾了好多的菜屑。 “下面就是地下室,这样的地方,是不可以让客人看的地方。”守屋说。 “是把厨余丢到地下室吗?”我问。 “是的,下面有一个塑胶桶,附近的养猪业者会定期来收,他们会将车子直接开进来,停好车后,将铁板移开,直接将塑胶桶拉上来,拿走里面的厨余。” “喔。” “所以下面很臭。” “从哪里可以进去?应该不会是这里吧?” “是这里。” 守屋走出厨房,来到走廊,他的前方出现了楼梯,是我来到这里第一晚时跑过的楼梯。 经过这里之后,守屋又走到楼梯的旁边,这里还有一道走廊。在楼梯两边的走廊非常宽敞,他在楼梯旁的板壁又推又敲,费了好一番工夫,不久之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约长一点五公尺,宽一公尺的洞。原来是个暗门,我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推式的门,里面很暗,但好像有灯泡的亮光。 “是这里吗?” 我实在太意外了。因为是澡堂,所以先前的住宿客和犬坊家的人应该很常使用吧!难道说,他们当时也要打开这种像是忍者屋子里的暗门吗?真的是太夸张了。而且,门也太小了吧!门框很低,不低着头是进不去的。我进去一看,阶梯非常窄。 “以前进入玄关,马上有一个大的楼梯可以直接通到澡堂,后来澡堂和玄关渐渐没有使用,所以楼梯就坏了。现在要到地下室,就只剩这条路了。”守屋一面说,一面走下楼梯。 当我慢慢走下去时,确实很臭,应该是刚才看到的厨余腐败的味道。但不只如此,还有霉味、湿气和灰尘的味道,总之很不好闻,这里的确不适合客人来。 我才走下去,便听到二子山增夫在念祈祷文的声音,因为是在浴室,所以有些回音吧!走下狭窄的楼梯后,突然出现很宽的走廊,地板是灰色的水泥地,到处都有一点一点黑黑的,我一面走一面小心不要踩到。 “这是以前铺地毯时留下的黏着剂痕迹。”守屋解释道。 地上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是很狼狈,这是当年龙卧亭风光时所遗留的痕迹,后来因为没有人使用,才会变成这个凄惨的样子吧?壁纸剥离,垂落得到处都是,墙壁本身也东一个洞西一个洞的,水泥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木板或玻璃碎片。在这个走廊上,随处堆满了木箱和纸箱,几乎堆到天花板那么高。 “浴室就在这里。”守屋走在我前面说。 我跟着他来到走廊,走廊上虽然有灯,但就算把灯关掉,周围好像还是有微弱的光线。那是地面上的光从走廊尽头的天花板附近透进来的,龙尾馆的地基部分好像有设计采光孔通往地下。 “这里。” 守屋停下脚步,指着一间好像是更衣室的房间。破掉的玻璃门敞开着,地板上都是白白的灰尘,上面有许多鞋印,是另一个堆置纸箱的地方。这里比我想像的还要小,龙头馆的浴室比较大,而且这里好像没有区分男池和女池,是男女共浴,又窄得多了。念祈祷文的声音此时变得更大声。 “这里是男女共浴吗?”我小声问守屋。 “不,这是家人用的澡堂。”守屋回答。 我们进入更衣室里一看,在微暗的浴室中,二子山父子背对我们并肩站着,头垂向另一边,一直念着祈祷文,站在他们前面的是犬坊育子。 洗澡的地方好像最适合放东西,除了纸箱,只要是箱子全都堆在这里。我怕打扰到他们父子,所以没进去。虽然没有看到屋内的整个情形,但那些箱子的数目还真是多得惊人,这里好像保管着龙卧亭在经营旅馆时期的所有财产。 在浴室的正面,我发现了一个非常醒目的东西,浴池的对面是由几块天然石建造而成的人工岩场,在岩场上方的热水喷出口,留下了一条咖啡色的水渍。从这上方偏左,有一条看起来像是龙尾的浮雕攀爬在墙上,尾巴从正面的墙壁绕了一圈一直延伸到左边的墙壁。因为这里是“龙尾馆”吧!所以这间浴室才会有这样的龙尾巴,和“龙头之汤”的龙头正好相互辉映。真是精雕细琢的建筑。 “那个温泉很像龙的屁股吧?被很多人批评呢!”守屋一边退到后面的走廊,一边苦笑说:“往这里走的话,就可以走到我刚才告诉你的厨余丢弃场,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可以闻到臭气,确实不用再过去了。 “你还要听祈祷文吗?”守屋问。 “不,可以了。”我回答。 我们退到走廊时,看到正面有个又大又气派的楼梯,这里的地板还残留着红色地毯的痕迹,楼梯的扶手上雕刻着龙的花纹,尽管已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但龙的样子还是看得见。刚才我竟然没有发现这个楼梯。我走到楼梯的下面一看,这里的天花板全都用木板堵住了,所以上面很暗。我们走下来的小楼梯,是在更前方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口,下面的门也是没有把手的那种,所以只要关起来,就会变得和墙壁一样,完全看不出来门在哪里。 “这个楼梯为什么要封起来?”我问。 “听说好像是方位不好,这个屋子才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所以就干脆把这里拆掉了。”守屋说。 但是这样也没用啊,悲剧还不是又接二连三的发生。 我们正要走小楼梯回去时,守屋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指着右边的门,“以前,做琴的师傅还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有间专门做琴的工作室,他是个手艺很好的师傅,不只会做琴,就连楼梯上雕刻的龙造型扶手都是他做的。现在那间房间也已经拆了,但就在这个门进去后的最里面。” 那个门并没有特别设计成暗门。 “那我们回一楼吧!”守屋说。 “好。”我也点头说。不远处仍然听得到念祈祷文的声音。 3 可能因为是星期日,可以慢慢的吃早餐,所以在吃早餐的地方,我看见了里美。神主父子工作完后,也来到了大厅。里美帮忙端了一会儿早餐的饭菜,端完之后就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吃早餐。这里的早餐和日本旅馆的很像,有味噌汤、海苔、生蛋和鱼。 里美问我是不是常吃面包,我说因为比较简单所以常吃,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吃饭。里美担心乡下料理不合我的口味,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本来就最喜欢吃日本料理,而且我对这里的食物一直很满意,味道调配得非常好,应该是守屋的手艺吧! 我吃着早餐,想起刚才听到的琴声,便问是谁弹的? “是我。”里美好像快噎着似的大叫。 “啊?你,你也会弹琴喔?”我很佩服的说。 “还好啦。”里美回答。 “我想问一些有关琴的事,应该可以问你吧?” “嗯,但是我懂的并不多,我妈妈比较了解。” “菱川小姐被杀的那个晚上,三月三十日的深夜……” “是的。” “当时她所弹的是什么曲子?我完全不懂琴,但那首曲子我却觉得好像听过。” “我不知道。” “是吗?你母亲也没听到吗?” “嗯,她没说她听到。” “可是,你父亲有听到吧!” “他那个人不行啦,完全不懂琴。”里美的言语中充满了轻蔑。 “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里美不太好意思的微笑着,“那首曲子叫做〈花瓣〉,很有挑战性呢!非常的难弹,我正在练习中。” “是以前的曲子吗?” “不,是现代的曲子,是一九八〇年代做的,对我来说很难,但小野寺老师和菱川小姐都弹得很棒呢!” “是她们教你的吗?” “不,是我妈妈教的。” “是你妈妈啊!刚才那首曲子我从来没听过,但菱川小姐那天晚上弹的曲子我却听过。” “啊!是古典音乐吗?”里美抬起头,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 “嗯,好像是吧!” “是这样吗?”于是里美哼起了旋律,我几乎跳了起来。 “对!就是这个!” “这是巴哈的〈G弦之歌〉。” “是吗?”我拍了一下膝盖,原来是这样,所以我才会觉得听过。“琴也可以弹这种曲子吗?很奇怪呢!” “不,只有生田流。就算是生田流中,也只有小野寺老师这一派会弹古典音乐,非常少见,其他流派是不弹的。但还是有点奇怪……” “什么?” “因为她说,很喜欢〈G弦之歌〉,但是她不太想弹。弹那种曲子需要用十七弦的琴,因为需要低音。为什么那天晚上她要用十三弦的琴来弹呢……” 我沉默了片刻,等她继续说下去,但是里美没有说话。对琴完全不了解的我,因为听不懂里美说的,所以也无法提问题。 吃完饭后,里美对我说要给我看琴,因为我似乎对琴很有兴趣的样子。我说好啊。其实我只是对自己不懂的事爱凑热闹而已。 里美的房间在龙尾馆的二楼。我跟着她爬上了二楼,她请我进去,我便从深咖啡色的西式门走进房间。房间应该有六叠大,四周是灰泥涂成的白色墙壁,中央铺着波斯地毯。书桌和椅子是成套的,衣橱上放了许多娃娃,窗户上垂挂着荷叶边的白色窗帘,衣橱里放不下的衣服则用衣架挂着,花花绿绿挂满了整面墙壁,房间一看就是少女住的。我试着回想,好像从青春期开始,我就没有去过女性的房间了。因为在我二十五岁后,认识了那个有点不正常的人,托他的福,我到现在还是单身,不过现在总算自由了,但是年纪也大了。 在房间角落的榻榻米上放着一张琴,对面的书架上摆满了有关琴的书。 “这是琴啊!我第一次看到耶,好大喔!比人还大呢!”我靠近琴,蹲下来说。 “这是京都式的琴,有一九一公分高。” “这么说来,还有不同的尺寸吗?” “是的,琴的种类五花八门。最早的派流大致可分为山田流和生田流两种,山田流的琴从江户时代就规定是六尺;但生田流则是因地区不同,琴的尺寸就不同,京都是六尺三寸,大阪是五尺八寸。所以这是京都的尺寸,不过现在都被统一成山田流了,这琴是以前住在我们家的师傅做的。” “喔……但是,为什么要分这么多种尺寸呢?” “我想可能和房间的大小有关。房间也有分京间和江户间吧?听说,和住宅区的大小也有关,也有这里这么短的,但我没有看过。” “喔,你弹弹看吧!” “现在吗?” “嗯。” “要有气氛呢!”里美说着便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张好像是琴谱的纸,上面写了很多大写的数字。“弹这个好了。” 那张琴谱上写着“六段”,里美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指甲,她舔了舔手指,就将指甲戴在指尖上。 “那我稍微弹一下好了。”里美说完,一下子变得很认真,开始弹了起来。 那是首非常短的曲子,也或许是她没有弹完整首。里美在我面前演奏日本曲子,是个很新鲜的经验,也曾经有人弹钢琴或吉他给我听,但现场听日本琴演奏,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弹完之后,我立刻拍手,并说了我的感想。“好棒喔!你弹得很好呢!充满了过年的气氛,琴这种乐器,还真不错呢!” 我想,要是我有老婆,而且也会弹琴,只要我要求,就随时弹给我听,要是我的生活可以这样过的话,简直像是在做梦呢! “不,我的功力还不行,菱川小姐弹得非常好呢!” “你也弹得很好啊!”我觉得很佩服,若别人拥有我没有的能力,我都会立刻报以尊敬的态度。 演奏完毕的里美将指甲从手上拿下来。 “这是用什么做的?” “指甲吗?是象牙,一定要用象牙。” “琴呢?” “琴是用梧桐树做的。” “所有的琴都是吗?” “基本上是的。练习用的便宜琴,也会用其他的材质来做,但我不是很清楚。琴从便宜货到高级货,款式五花八门呢!” “这好像是高级货。”我说。 “为什么您会这样认为?” “因为这里的装饰很漂亮。” “嗯,是的,这个琴是比较好的琴。但这还不算高级的琴,高级的琴在这个两边,会有很多更漂亮的装饰。” “听说,琴的各部位名称就是龙胎馆每个房间的名字吗?” “是的,要我说明吗?” “好。” “琴的这里是头,这里是尾,头和尾的地方就像这样有脚。” “这个脚就是“蜈蚣足”吗?” “不,这个头的部位叫做“上足”,也可以称做“猫足”。“蜈蚣足”是指尾巴的部分,那部分比较高一点,也可以称做“下足”。然后,这块布是“尾布,这是“柏叶”,这是“云角”。还有,琴的表面叫做“甲”,旁边的叫做“矶”,背面叫做“里板”。”里美指着支撑琴弦的部位,像是吉他最前端固定琴弦的塑胶零件,说是“云角”,琴的尾端部分说是“柏叶”。 “我的房间是“莳绘之间”,那是什么意思?” “是比这个还要高级的琴,在矶的部分,有用金银莳绘,或是鳖甲、螺钿装饰,是这样来的。” “喔。” “当然,这条线就叫做“弦”。虽然现在大家都用特多龙,但以前听说是使用蚕丝来做的。不过我妈说,因为蚕丝一下子就没弹性了,而且又容易断,弹高音比较吃力,所以现在大家都用特多龙了。支撑琴弦的一根根小柱子,就叫做“柱”。指甲不能用塑胶的,但这个柱子现在大多都是塑胶的,以前连这个也是象牙做的呢。还有,头部的边缘是“龙额”,这个叫做“龙角”,吉他好像是叫做“桥”吧。这里是头,这里是尾部,是把琴比拟成一条龙而命名的。” “喔,这根弦的头是怎么固定的?” “是在琴的中间固定的,从这里将手伸进去……”里美将琴的矶朝下竖起来,里板的上下间就出现了一个孔,刚好可以让手腕伸进去。 “这是“音穴”,从这里将手伸进去,就可以从里面固定住琴弦。” “琴弦也是你自己拉的吗?” “不,是拜托专门的琴店。” “喔,原来琴的中间是空心的。” “是的,所以中间才会发出响声。” “那个,菊婆婆的房间里,有一把形状很怪的琴,是吗?” “啊,那是完全不同的琴,叫做“百济琴”或“箜篌”,但起源是亚述的竖琴。听说那个琴就是保留了竖琴的原形,正仓院②里也只有仿制模型。之前我家有一位叫樽元纯夫的做琴师傅,只看过正仓院这个百济琴的照片,就做出了仿制模型,你看到的那个琴就是其中之一。” 译注②:指奈良东大寺内的正仓院,建于八世纪中期的奈良时代,是用来保管寺院财宝的仓库。收藏有服饰、家具、乐器、玩具、兵器等各式各样的宝物,总数约达九千件之多。 “这么说来还有很多把罗?” “是的,好像有三把吧!” “喔,真是厉害,这里果然是琴的博物馆呢!这个樽元先生现在呢?已经过世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年纪已经很大了,听说他太太生病,所以回去荒坡岭仙人山的家了,但是……之后就不清楚了,搞不好已经过世了。” 然后我们就一起去了贝繁村。我和抱着两个坐垫的里美一起在风景宜人的田园中走了一阵子,不久后就来到了贝繁银座,这是条热闹的街。第一天来到这里的那个夜晚也曾经过这里,但白天的印象又是截然不同。有地方特色的五金行、食品店等很多,在点心店旁边就是小小的服装店,还有在东京几乎已经看不到的帽子店。里美说,这一带是西贝繁村,但现在两个村都在发展,界线已经消失了。 从繁华街道角落的地藏王庙向左转,沿着巷子走就会看到“偕乐座”。电影院的旁边是矮石墙,前面的路很窄,路的对面就是水田,听说六、七月时,在电影院里还可以听到嘈杂的青蛙叫声。如果是御手洗看到这样的电影院,他一定会很喜欢的。我觉得这好像是大型仓库改建而成的电影院,也或许是木工在建造时,没有参考以前的范例,才会做出像是仓库的电影院。瓦片屋顶、白色墙壁,还有围绕在建筑物下方一圈的格子花纹,外观怎么看都像是仓库。在这样的建筑物内放映电影,而且还是西片,实在是非常不搭调。 这里没有窗口,一走进入口,一个欧巴桑正坐在凳子上看女性周刊,看见里美,就说:“这不是里美吗?”村子里的人好像都认识她。我付了钱,就直接走上二楼。 楼梯是木板做的,踩在上面还会发出嘎叽嘎叽的响声,我觉得好像是往仓库的二楼走,左右墙壁都涂了石灰,感觉真的就像在仓库之中。一起上楼,如同里美所说的,是一间微暗的榻塌米房间,宽阔的榻榻米房间就像里美家的大厅一样。里美好像算准了时间,这时正好在播放贝繁馒头、棉被店、墓碑店的广告,就像放幻灯片一样,萤幕上放映着完全不会动的图画或是照片,配上带有这个地方口音的旁白,在报出商品名称时,还伴随着很大的杂音。四、五个老人已经躺卧在榻榻米上,大家都在打瞌睡,没有一个人在听。老实说,我也觉得这个广告很无聊,总之,馆内是空空荡荡的。 我们走到最前面,我向里美拿了坐垫铺好,盘腿而坐,看着垂挂到前方栏杆的萤幕。我往下看,一楼的座位是普通的椅子。里美就坐在我的旁边,她带了一个小包包,我正想,她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时,她就从包包里拿出了一颗糖递给我。 很难得的是,“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是英国片,除了美国片之外,我看完“〇〇七”系列的电影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英国片了,而且还是喜剧片。如果没有人找我来看,我自己是不会想看这种电影的。但是,我却被这部戏彻底感动了,老实说,这是一个好剧本,我很久没看这么好看的电影了,而且还是轻松的英国片。 片子一开始,出场的是一个感觉很舒服、留着胡子的苏格兰人,叫做盖诺斯,他在朋友的婚礼上昏倒了,在他的葬礼上,年轻的同居人马修吟诵着诗人奥登的诗,让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没想到这部片子会这么好看,令我非常感动。年轻的主角在自己的婚礼上,被新娘打的那一幕也令我捧腹大笑。 走出电影院后,里美仍以跳跃式的步伐走路,并以开朗活泼的语调说着刚才在电影中出现的英国风景。我们讨论着那部电影,同时来到了传说中的“罗曼”,这间店比我想像的还小、还干净,老板是一位老妇人,她就坐在其中一个座位上织着毛线,看见我们一走进来,她就叫里美的名字。 “这位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里美向她介绍我。尽管我一直对她说我是横滨来的,但她好像就是不记得。 我鞠了个躬,她也报以亲切的微笑向我点点头。老妇人大约七十岁左右,长相非常有气质。我看了菜单,确实有里美所说的“黄豆年糕”,我便点了这个当作午餐。过了一会儿,有三个像是农家的青年一起走进店内,不断翻着菜单,其中一个人大声地说:“我要柠水。”我便问:“什么是柠水啊?”里美很小声,好像很不好意思的告诉我:“就是柠檬汽水。” 我一边吃着安倍川年糕,一边简单地说着自己对这部电影的感想。我就像是一般人所说的作家,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只会说很好看。我只要一说“很好看。”里美便会说:“我也觉得。”她好像觉得,能让东京的作家喜欢自己介绍的电影,是件很高兴的事,但我反而很感谢她让我看到他们这里的世界。从里美的谈话中听起来,他们这里的人好像都认为这部电影值得一看。 “石冈先生的感觉很像是电影里的那个休葛兰。”里美说。 “啊?”我自己一点也不这么认为。休葛兰是饰演主角的那个人,长得非常英俊,我这种东方人怎么可能像他呢? “那个鸭子脸的人吗?”在电影中,他的女朋友都这样说他,所以我也故意这样说,想掩饰自己被说和主角相像的羞怯。 “喔,我不是说脸,而是感觉。因为您总是面带微笑,很老实的样子。”里美说。 “是吗?” “是的,您生气啦?” “不,没有,我已经习惯了。”我说。事实上我是真的已经习惯了。 咖啡厅并没有像电影院那么怪,从窗户可以眺望稻田倒是挺特别的,远处还可以看见苇川。 “头颅放在木筏上,那样漂流下来,真是吓人呢!”我突然想到,便说。 “我也觉得。”里美附和。“那真的是菱川幸子的头呢!” 就像桃太郎一样,凶手应该是想开一个黑色玩笑吧! “好像是。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如果有,一定要告诉我。”我问她。 里美摆出了一个饱受惊吓的表情,然后说:“我还是高中生,所以不太了解,但,应该还是和因果有关吧!” “因果?” “嗯,我妈妈他们也这样说,虽然旅馆收起来了,但好像还是不能被饶恕。这样下去的话,我们或许要离开这里了,我爸爸也说我们家背负了太深的仇恨。” “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村子里的人,业障都很深呢!”她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老气横秋。 “业障是指什么?”我问。事实上我也不懂,大家开口闭口都是业障或因果的,但具体而言,这到底是指什么呢? “我不能说。”里美说。我感到很困惑,因为她不是说“不知道”,而是说“不能说”。 “如果事情可以解决的话,你们就不用搬走了吧?”我话题一转,说道。 “但是,这样下去,我想也没有人敢靠近我家了,中丸小姐死了,仓田小姐应该也会回家去,然后藤原先生、守屋先生也会走。自从留金先生走了以后,我们家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从之前的樽元先生……嗯,还有秀市爷爷过世了以后,我们家的情况就越来越糟,我想已经没办法再维持下去了。” “你刚才说什么?留金先生?”我追问,因为在她的话中,出现了一个我没听过的人名。 “啊!是的,留金先生。” “那是谁?” “以前在我们家工作的人。”里美若无其事的说。 “什么?还有这个人?” “是。” “到什么时候?” “到今年的二月左右,和行秀哥一起负责家里的杂事还有木工。我们以前还在经营旅馆时,雇用了很多人呢!女服务生也一大堆。” “什么?他是到二月就不见了吗?” “是的。” “突然?” “是。” “大家都是不吭声就走人吗?服务生也是吗?” “不是,大家都一定会说,等到旅馆比较闲时才走。” “只有这个留金突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吗?” “是的,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呢?这里不就有一个最值得怀疑的嫌疑犯吗?我心想,田中刑警对我隐瞒了这一点。 “这个留金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们家有怨恨吗?”我一边说,一边觉得我好像慢慢看出这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动机。因为我们一直在找想杀死菱川幸子和小野寺锥玉的人,还有对中丸晴美有怨恨的人,所以才会摸不着头绪吧!其实凶手并没有特别怨恨这些女人,就整个事件来看,使犬坊家破碎,才是凶手行凶的目的吧,不是吗?如果凶手的动机真的是这样,那他只要杀死犬坊家的人,就可以消除心中的怨恨了吧!那些因为对犬坊家的那种不明动机,像是丢石头一样的牺牲的受害者,岂不是要死不瞑目了? 总之,如果对犬坊家的怨恨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动机,而且,如果这个叫留金的人是凶手的话,他就应该对犬坊家有很深的怨恨。 “留金是个好人。”里美的说法,给了我重重的一击。 “他是几岁的人?” “已经五十几岁了吧!他在我们家待了二十年以上,个子瘦小,非常温和,而且很能干。” “他对你家有怨恨吗?” “怎么可能?他不是这种人,我小时候他还常和我玩呢!我觉得他应该很感谢我们家,我妈妈常送他东西,对他很好呢!所以,他也很卖力地为我们家工作。留金的妈妈病倒后,他因为没钱而发愁,我们替他垫付了医药费,之后他借的钱有部分也一笔勾消了。” “喔。” “所以,他常对我说:“里美的妈妈很像观世音菩萨。”所以,他绝对不可能会恨我们家的。” “喔。”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像搞错了。但是,为什么他会突然不吭声就不见了呢?而且,之后就一连发生了那些重大的案件,不是吗? “这个留金是哪里人?” “荒坡岭那边,樽元先生家那一边,和樽元先生住的地方很近。” “是吗?”我陷入沉思。 这真是个离奇的事件,在不可思议的状况下,人死了,不知道凶手杀人的方法,也不知道凶手是谁。难道,我们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假设,真的是昭和十三年那个人魔睦雄苏醒过来了吗? “里美,对于小野寺女士和菱川小姐额头上的“7”,你有什么看法?” “完全没有。”里美说:“我爸爸妈妈也说不知道为什么。” “喔。”我又开始思考。虽然我这样说也是无济于事,但我真的也没有任何想法。 想了一会儿后,我没有想到任何事情,所以就问里美说:“里美,如果这件事可以解决的话,你的家可以获救吗?” “那是当然的。”里美理所当然地说。 “是喔……”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心想,那我就试着写信给御手洗吧! 4 回到龙卧亭后,我在走廊上和里美道别,就直接穿过走廊,爬上往中庭的石阶。已经过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但里美事先跟守屋说过,不用准备我们的午餐,所以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中午只以罗曼的安倍川年糕果腹,晚餐时就可以大快朵颐一番了。 今天是星期日,警察们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早上吃早餐时还看到他们,现在应该还在房间里吧?但刚才进门时,他们所使用的轻型汽车已经不见了。 我来到中庭,看到坂出的背影,我叫他,他的耳朵好像没有很背,立刻就转回头来。他做出惊讶的表情说:“啊,石冈先生,刚才好像有你的电话。”我问他是谁打来的,他说好像是田中刑警,并说今天是星期天,所以刑警们都打算回冈山的家里休息。我心想,还是没找到凶手啊!因为是犬坊育子传来的口信,所以我就走进龙尾馆找里美的妈妈。 我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发现她正坐在放着电话的房间看书。 “听说田中刑警有打电话给我。”我说。 “今天只有田中先生留在贝繁警署,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打电话给他。”犬坊育子说。 这真是太好了,她告诉我柜子上有抄下电话号码。我向她借电话,开始拨号,我没注意到她还在房间内,但她好像察觉到了,便起身走出房间。 电话似乎是专线,另一端立刻传来田中阴沉的声音。 “啊!我是石冈,是田中先生吗?”我一说完,田中就说:“我是。” “刚才我出去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说完后,电话另一头便问:“不,没关系。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我也用稍微讽刺的口气说:“你知道留金这个人吗?”田中没说话,他果然是瞒着我。 “这个人从龙卧亭还在经营旅馆的时代就在做下人了,听说今年二月,没打声招呼就走了。” “是的。”田中小声的说。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他不是最有嫌疑的人吗?” 田中好像在苦笑,“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确实曾将这个男的列为头号嫌疑犯,追查过他。不,到现在还在追查,我们也去过他在荒坡岭的家,但已经是空屋了。” “空屋!”我有点惊讶。 “总之,这是件杀人动机不明的案子。”田中突然承认了这一点。“没有一个人有杀小野寺、菱川和中丸这些人的动机。” 这确实也是。尽管没有任何动机,却又将菱川、中丸两人的尸体盗走,并将菱川小姐的头毁损成那个样子。 “那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我说。 “你那里现在有其他人吗?” “不,只有我一个人。” “好吧!石冈先生,我现在要说的话,是我个人的意见。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有助于破案,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其他的人。如果这件事让太多相关的人知道,而阻碍了今后调查的话,我就要全部负责了。”田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恐怖。 “喔,是啊!我了解,我知道。”我说。 “事实上,我们已将鸡舍里的菱川小姐尸体带回调查了,我们发现一件非常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由于田中使用非常夸张的形容词,所以我整个人紧张了起来,不禁站直身子。 “是的,我没有骗你,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太莫名其妙了。从一开始搜查,或许就应该要改变方针,我们好像弄错方向了,之前我们都认为是凶手对受害者有怨恨,所以才会连续杀人,但事实上好像不是这样子,我们都高估了凶手。” “什么意思?” “现在我要说的东西,是大众媒体最喜欢的题材,所以我要再拜托你一次,千万不能说出去。”田中又再次叮咛。“鸡舍的菱川小姐尸体,我们是从血型认定的,同时也将尸体带回去调查。当我们脱下尸体的衣服时,发现里面没有穿任何内衣。” 果然如此,我心想。 “尸体只用一件和服裹住,除此以外,没有再穿任何衣物。” 听到这里,我的脑筋已经先动了起来。我心想,难道是奸尸?我知道有一些男人有这种嗜好。 “菱川幸子小姐的尸体没有性器官。” “啊?”一瞬间我无法理解,田中所说的话超出我的预期。 “菱川小姐的性器官整个被挖掉了。” 太令人震惊了,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全身颤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凶手用刀子,将死者的那个部分挖了一侗大洞。” 我觉得毛骨悚然。 “不只如此,菱川小姐两边的乳房也不见了,同样是用刀子挖掉的。石冈先生,你有在听吗?” “啊?我有在听。”我感觉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确实是需要改变搜查的方针。 “总之,菱川小姐的尸体,已经没有女性性徵的部分了。” 这个时候,我心想,这样一来就不能写成书了,尤其是没办法让女性读者阅读,这已经变成时下流行的东西了。 “老实说,我感觉好像慢慢找到了搜查的方向。留金是个很可疑的人,这个男的现在五十岁,是个被母亲宠大的孩子,好像一直都是单身,就是大久保清③那一型的。而龙卧亭这里,一直都有弹琴的老师和年轻弟子住宿,是个全都是女人的花花世界。在龙卧亭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下人的留金,无论是菱川小姐、小野寺女士或是中丸小姐,他都会常常看到她们,对她们非常关心也不足为奇,因为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人。” 译注③:一九三五年生于群马县,家境富裕,从小受父母宠爱。三十六岁时,开车诱骗十五到二十八岁间的年轻女性,在短短两个月奸杀了八人后,埋在山林或田野间,最后被判处死刑。 原来如此,受害者全都是女人的原因,原来在这里,但这还真的是很无聊的理由。 “因此,这次看到菱川小姐的尸体后,我们已经大致定出了搜查的目标,不用拜托御手洗先生出马也没关系,或许我可以先贸然试试。所以,今后可能也不会再拜托石冈先生了,像这样将情报泄露给民间人士,对搜查员来说是有风险的,你明白吗?” “我知道。” “但,我是这样想的,即使我们抓到了留金八十次,要让他说出为什么在死者额头上写“7”, 或是杀害菱川小姐及中丸小姐的方法,可能会相当费事,为了缩短这部分的调查时间,我还是想借助你的力量。” “喔,原来如此……”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们所掌握的东西,你有什么看法吗?” “不,实在是太震惊了,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人存在……” 这或许就是警察搜查的真实现场,只是,这种不堪的现实一直都是不对外公开的。但是,当我慢慢平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感到有件事无法释怀,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这个叫做留金八十次的人,是个头脑好的人吗?” “不,他是个笨蛋,总是呵呵呵的傻笑,所以判断他对漂亮的女孩子有变态的情愫,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日本警察惯有的思考模式,或许这样的思考模式,用在大多数的案件都是正确的吧!虽然很高兴他把情报透露给我,但老实说,我还真不想和有这种想法的人为伍。 “嗯,这个我可以明白,但这个笨蛋却用了很巧妙的方法,包括警察在内,没有一个人了解的方法,杀害了菱川小姐、中丸小姐……” 我好像戳到了田中的痛处,他呻吟了一下。 “喔,这个嘛,可说是愚者的一念之间吧!也或许都是巧合造成的。” “但是制作木筏,将头放在木筏上顺着河水漂流,在额头上写“7 ”,又是怎么回事呢?凶手似乎充满了自信,感觉和留金给人的印象不一致……” “嗯,是啊。”田中不想再和我强辩。 “只是,头脑好的人将尸体丢在鸡舍里……啊,对了,鸡舍的门口附近有指纹吗?” “没有。” “脚印呢?” “采不到。” “但是,钟声间隔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我脱口而出,如果是留金的话,他在龙卧亭的时间很长,这里除了星期六、日之外,每天清晨和傍晚六点都听得到钟声,应该已经持续好多年了。 “什么?”田中问。 “不,实际上是枪声的问题。你应该也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枪声和钟声总是同时响起,所以才没有人听到枪声。” “啊!嗯,对啊,有可能呢!” “为了消灭枪声,才用这个方法的话,凶手就必须是对钟声间隔非常熟悉的人,如果从这一点来看,留金这个人就非常符合了。” “对,即使枪声和钟声是同时响起,但没有人看见凶手这个谜题还是无解啊!因为那里的房间前方都有石墙,是无法从远方射击的。” “是啊!”我说。 “只是,就这点来看,凶手很明显是个智慧型罪犯,不是吗?” 于是田中又再度呻吟了起来。 挂掉电话后,我想着想着又回到了中庭。我看见坂出和守屋并肩坐在沿着花坛排列的天然石上,他们看到我,同时抬起了头,向我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好像要往我这里走来,所以我也走了过去。 “田中先生抓到凶手了吗?”坂出说。 “没有。” “那他和你说什么?”被他这样一问,我很困扰。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我认识一个怪人叫做御手洗,他现在人在国外,但他对于犯罪搜查很在行,所以田中想请我问问他,就是这样。另外……”我想了一下,因为以下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说出来应该没关系。“那个留金八十次先生……” “是,留金先生。”守屋说。 “听说留金先生一直在这里工作到今年二月,是吗?”我问,守屋点头。 “老实说他很可疑,不是吗?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年轻女孩有兴趣吗?” “不,应该没有。”守屋说:“他对年轻女孩没有兴趣。” “没有兴趣?” “是的。” “那他喜欢男人罗?”坂出说。 “不,我是说对年轻女孩没兴趣,他好像比较喜欢有点年纪的。”守屋说:“而且,我一点也不会怀疑他,因为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就像是个菩萨,即使犬坊一男怒骂他,他也不会还口。或许他的头脑不是非常聪明,但他很会做事,工作也都做得很好,不像大家说的那么笨呢!” “但是,这样一来,结果会怎样呢?这次的案子找不到凶手呢!”我说。于是守屋便不再说话,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不知道,他有些话想讲,但是站在他的立场又难以启齿,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听说,昨天菱川小姐的头漂在苇川上呢!你能告诉我发现的详细经过吗?”坂出说。我判断和这个有关的事应该可以说,便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他们两人看起来非常震惊,完全不发一语,要是我连尸体损坏的部分也说出来的话,结果会怎样呢? “首先我想要说的是,”守屋说:“那个木筏绝对不是留金先生做的。” “是吗?”坂出说。 “因为他的木工手艺非常好,钉子也钉得很漂亮,而且,用电线捆绑松树枝很怪异呢!不管是不是留金先生,任何人应该都会用铁丝吧!电线很难绑耶!” “对啊!因为绑不紧!”坂出也说。 “但是,为什么要挖掉眼珠、剥掉头发呢?”他们就像当时的搜查员一样,歪着头想。 “还有放在木筏上的理由也让人不解。”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暗自想,就我所知的高度机密情报,将此一做对照的话,凶手从菱川幸子尸体上挖走的东西,从上到下依序是:头发、眼睛、耳朵、乳房和性器官,这些都是菱川小姐身上最具有女性特征的部位。 这样的想法或许很低俗、很令人厌恶,但那些部位全都是男女在恋爱时,男人最喜欢爱抚女人的部位。如果凶手对菱川小姐有强烈的爱意,因为对她的爱恋而做出这些事的话,我也不是完全无法了解凶手的心理。但是将人头放在木筏上顺水漂流的行为,我就真的完全无法了解了。 “这个凶手,和杀死小野寺女士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吧?”坂出说。 对啊,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呢!杀死菱川小姐是因为对她的爱,这样想应该没错,但为什么要杀小野寺女士呢? “小野寺女士的牙齿被涂成黑色,选用画了小鸟图案的报纸包起来,这次包着菱川小姐头的报纸却什么也没有画,是吧?” “是的。”我说。 “小野寺女士的牙齿本来就是涂黑的吗?”守屋说:“小野寺女士的牙齿是被涂黑的吧!” “为什么呢?”坂出说。 “我也不知道,听说以前的武士太太都要把牙齿涂黑呢!” “还是说,这是在模仿吉原④的妓女呢?” 译注④:位于东京都台东区浅草北部,是最早期的花街柳巷。 “妓女?难道是凶手要表现出妓女的感觉吗?”我说:“例如,他要告诉世人,这个女人的交友关系有多复杂。” “但是,一般人并不知道,妓女的牙齿是涂成黑色的吧?”坂出说。 “对啊!”守屋也说。 “还有另一个问题。”我说:“小野寺女士和菱川小姐的额头上,都被写了一个“7”。” “对啊!”他们两人一起点头。 “菱川小姐的额头上有那么大一个孔,照理说,应该很难写上数字才对,但凶手还是很勉强的在孔旁边写了数字。所以写数字这个动作,对凶手而言,应该是件很重要的事吧!到底这个“7”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应该可以想到很多意思吧……”守屋说。因为他在这里待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对这个案子似乎已经仔细想过了,而且他看起来头脑很好的样子。当然坂出看起来也是。 “会不会是在预告?” “预告什么?” “人数,他要杀七个人,所以现在才杀了三个。” “你有根据吗?” “不,我也是自己随便猜的……” “这一连串事件的受害者都是女性呢!”我打断他的话。 “所以,也可以想做是发泄对女人邪恶情欲的另类犯罪吧!”我若无其事地提出目前警察倾向的办案方向,我觉得,如果从这个方向思考的话,现在守屋所说的预告说就不符合了,变态的性犯罪应该不会冷静的预告杀人数字。 “不,我觉得不可能……”守屋立刻说道。他会这样想我可以理解,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菱川幸子的尸体被那样凶残的破坏。 但是我已经答应了田中,现在不能说,我只好试着用另一种说法。“这次的事件真的十分浑沌不明,不是事件的本身,而是对于事件的看法。有人觉得是性犯罪,也有人像守屋一样,觉得是冷静的智慧型罪犯所做的计划性杀人,还有人说是昭和十三年的那个杀人魔复活了,也就是所谓的亡灵说。到底哪种说法才是正确的呢?” “不管是什么说法,还是不知道凶手为什么杀人,也就是说动机不明,行凶的理由不明。”坂出说。 “小野寺女士、菱川小姐和中丸小姐,我不觉得她们任何一个人有让人恨到要置她们于死地的理由。当然,人的事很难说,但从警察的动作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这种事他们是一定会调查的,所以应该是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吧!和她们这些女的比较起来,搞不好还有人更恨我们呢!” “坂出先生之前是经历过战争的!但要是我的话,我是觉得应该没有。”守屋说:“总之,凶手杀了三个女人,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凶手难道有别的目的吗?” “对犬坊家有怨恨。”我试着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会直接针对犬坊夫妇或是里美吧!”坂出说完后,我吓了一跳,如果里美被杀的话……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去杀人?为什么要那样丢弃尸体?”守屋在说的同时,我看见中庭的那一头,行秀从龙的旁边慢慢走过去,他还是一张臭脸。行秀走过小径,爬上往龙头馆的石阶,守屋一直看着他。 “对了,那个龙头馆的温泉,是冷泉再煮过的吗?”坂出问。 “是有煮过。”守屋将视线拉回来。 “原来是冷泉啊?” “不,也不能说是冷泉,只是温温的而已,所以才要再加热。但燃料费不像一般的洗澡水那么的凶,因为不是全用煮的。” “是用木柴吗?” “以前是的,但现在是用液化石油气,行秀可能就是准备去点火的吧!”守屋说完后,又一直看着行秀的背影。 5 傍晚,快要吃晚饭的时候,虽然我觉得有些早,但还是走到龙尾馆去。因为写东西,所以觉得头脑和手都很累,而且太阳一下山,我房间的电灯就不够亮了,写的字都看不见,所以我想去和里美商量一下,是不是能借我桌上型的台灯。 当我穿过厨房旁边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大块头的守屋从厨房往我这里走来。 “有什么事吗?”我说完,他仍然一直走过来,来到了我的眼前,低声的说:“藤原不见了。” “藤原先生?”太令人意外了,我有点惊讶。 “这种事还是头一次。他有时候会消失一阵子,但从来没有在准备晚餐时迟到这么久,所以我有点担心。” 守屋面色凝重,但我对这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我只担心女性。藤原是男的,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在此之前遇害的都是女性,而且,性犯罪的可能性很高。因为田中他们的判断,所以我也受到他们的影响。 “我很担心,我有不好的预感。”守屋说。 “但他是男的啊!”我说。 “这不一定吧!这个案子连警察都束手无策了吧!因为我认为是暴力、凶残、智慧型的罪犯,是非常恐怖的家伙,所以我更担心了。” “藤原先生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世能尾的人,在更深山。” “那他会不会是回去了?” “不可能,因为他家是在深山里,巴士也没有到,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回去。而且,他有亲戚住在附近,如果他要去亲戚家,也一定会和我说一声。” “那他有没有和你吵架呢?” “完全没有,不要说我了,他也没有和惠理子或其他的人吵架,没有理由会不见的。” “喔。” “再观望看看吧!如果还是没有回来的话,我们再和田中联络好了。” 守屋那张满是胡碴、毛发浓密的脸上,有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我看得出来,他是打从心里担心藤原。 吃饭时,我坐在二子山一茂的隔壁。工作时的他戴着黑帽子,让人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但吃饭时就变得很随和亲切,他还告诉我他们常被请去驱妖除魔的情形,并说了以下这个故事给我听。 “曾经有一对农家的夫妇,年纪已经大了,但是先生在外面有情妇,他太太后来卧病在床,生命垂危。可是他的太太在病床上说,死也不愿意让他的情妇进门,后来就这样过世了。随后,她先生马上就把情妇娶进门了,后来呢,就出现了。” “出现什么?” “前任老婆的幽灵啊,每次她先生到田里工作,剩下新老婆一个人在家时,幽灵就会出现喔。” “啊?” “最常出现在浴室。先生到田里工作,剩下老婆一人在家时,过世太太的幽灵就会从浴室跑出来。新太太因此变得神经衰弱,于是我和我父亲便过去祭拜,努力说服前任太太,新太太也一起向她道歉,她的灵魂才终于不再出现了。” “这好像大法师呢!日本版的大法师。” “可以这么说吧!” “不会有危险吗?譬如说自己被鬼附身之类的。” “应该没有吧!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过。” “神主需要受训吗?” “不,不需要。” 吃完饭后,我从守屋那里得知藤原还没有回来,于是我便打电话给田中。田中立刻出来接听,我告诉他藤原还没回来,他同样嗤之以鼻的说:“藤原?应该回老家去了吧?要不然就是去女人那里了,不是吗?”失踪者是男人,任何人都不会真的关心。“今天晚上我值班,就睡在这里,如果有什么事,再打电话叫我起来,我立刻赶过去。明天下午,我们三个会一起过去。”田中对藤原失踪,好像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又和他聊了一些智障的性犯罪说,但是有两具尸体的额头上都写着“7”,如果这是对搜查员下的挑战,那凶手的冷静不是又和这个学说矛盾吗?我这样问田中,于是他说:“不,我并没有说一定是留金,但如果不将凶手锁定为外面的人,就很难办下去了。因为三个案子,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当然菱川小姐的案子发生时,大家没有具体的不在场证明,是因为当时已经很晚了。只有石冈先生、犬坊一男和阿通母女有不在场证明吧!其他人都是独自在房里睡觉,或是正要睡觉。” “好像是这样呢!” “但中丸小姐的案子发生时,却可以说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吧!你们,也就是你和二宫小姐在屋外,很多人都看见行秀一个人在撞钟,还有守屋、藤原、仓田三人在厨房,二子山父子在房间,坂出先生在警察局……” “是吗?” “是的,犬坊一男、育子夫妇和里美、松婆婆一起在龙尾馆的房间。菊婆婆行动不便,眼睛也看不见。那么,到底是谁杀了中丸小姐的呢?” “嗯,是啊……”确实是如此呢! “这和小野寺锥玉女士的情况有点类似,只是被杀害的时间很难确定,假设是在下午六点左右的话,当时二子山父子和坂出先生就站在龙胎馆的走廊上,里美、守屋、藤原、仓田、中丸和菱川他们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客厅,不然就是在厨房到客厅的这段路之间,听说这屋子的女人当时正在收拾杯盘,所以大家都穿梭于客厅与厨房之间。犬坊一男和松婆婆在里面的房间,行秀则是和平常一样正在撞钟,所以这里面应该没有一个人是凶手吧!” “嗯,应该是吧!应该是这样吧……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菊婆婆,也就是菊子女士,她行动不便,眼睛看不见是真的吗?” “那是真的,她还有医生的诊断证明呢!”田中苦笑着说:“总之,应该是这些人以外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留金了,这个男的头脑好像还不错。” 田中一会儿说他个笨蛋,一会儿又说他是头脑好。 “但是,听守屋说,他的手很巧,钉钉子很少会失败呢!”我说。 “可能是因为要把人头放在上面丢到河里,难免会紧张吧!” “嗯,但是听说留金对年轻女孩没什么兴趣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虽然平常这样说,但事实上,也可能很喜欢女孩子。” 我暗自想,应该不会,因为就我了解御手洗的例子来看,平常相处在一起的人,是最了解这个人的真实状况了。“我推测,这个案子应该是外面的人对年轻女孩怀有邪恶的情欲,以至于连续行凶吧!” “目前看来好像是这样呢!”田中并未否定这个平凡的假设。 然后,我就挂断了电话。我找到里美,跟她说我要一个桌上型的台灯,她回答我说应该有。她说以前有很多盏,但现在放到哪里去了,她也不太清楚,所以可能明天才能给我。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为了要写信给御手洗,我在走廊换上木屐,一个人走上石阶。当我站在中庭的角落时,起了一点雾,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正要沿着小径走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回头一看,又是守屋。他好像刚刚才爬着石阶上来,在黄昏微暗的天色中,他高大的身影就矗立在那里。 “啊!是守屋先生。”我说。 “田中先生怎么说?”他这样问我。我就将刚才和田中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我觉得忐忑不安,我认识藤原也有五年了,但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发生,以前他从来没有不吭一声就把工作都丢给我。虽然他不爱说话,但他是个规矩的人。” “喔,是这样啊!”他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担心了。我们的谈话就到这里,我也不能说些什么。守屋也因为太担心,想不出什么话题再和我聊的样子。 “石冈先生。”守屋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发出坚定的声音。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很担心他要说什么,我感觉他的声音有点恐怖。“我应该有告诉过你,以前还在经营旅馆的时候,有一位叫做樽元的做琴师傅也住在这里。” “是的。”我点头。 “他工作的地点就在龙尾馆的地下室,他就在这里做琴,我应该也告诉过你吧!” 我点头,但他却不再说下去了。我等了一下,他还是没开口。我为了制造话题,便试着提出之前被否定的想法,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要坚持我的想法,但是守屋聪了之后,好像得到了什么启示,我们便开始讨论了起来。 “他当时所做的琴应该没有设计什么机关吧?” “机关?” “是的,例如弹其中某根弦,就会启动藏在其中的改造枪扳机,而发射出达姆弹之类的。” “没有,樽元先生离开这里已经有十年了吧!”守屋低声笑了起来。 “啊?那么久以前的事?” “好像还不到十年吧,差不多八年左右……” “但前一代的老板不是在前年才过世的吗?” “大前年。” “是吗?我还以为做琴的师傅是在前一代老板过世后才离开的。譬 “不是的,他很早以前就离开这里,回到仙人山的老家了。他离开和前一代老板无关,因为他身体不好,而且听说他太太的身体也很不好,所以他就辞掉工作回去照顾太太。” “是吗?” “我好像和他有交错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辞职了,应该有一年的时间是一起在这里工作的。” “我想知道确切的时间,也就是说,守屋先生你是九年前来这里的?” “是的。” “那在你之前,龙卧亭有别的厨师吗?” “有的。” “藤原先生是……” “藤原是很后面才来的,是我来了四年以后吧!” “是吗?守屋先生来了一年以后,樽元先生就辞职了,又过了三年左右,藤原先生才来,然后又过了二年左右,前一代的老板就过世了……” “是的。然后再过了二年左右,旅馆就收起来了,然后到了今年,留金就不见了,现在连藤原也不见了。” “我大概了解经过了,你想说的是什么呢?” “樽元先生在龙尾馆的地下室有间工作室呢!” “是的。” “琴通常是用梧桐树做的,再用凿子和刨刀磨光,所以在制作时会非常吵,光是一开始锯木头的时候就很吵了。” “是。”我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来这里一下。”他说。 守屋先我一步走到了小径,我心想,到底有什么事?便跟了过去。我们的前面就是通往龙头馆的石阶,他向我招招手,叫我爬上来。来到龙头馆的旁边后,便往左转再左转,一直走到另一头,那里已经全黑了。因为我是第一次来,所以不知道我的脚下有什么东西。 “往这里,那边有悬崖,你要小心别摔下去了,请靠着建筑物走,这里的后面有池子。”守屋走在前面向我招手。 龙头馆是建在高石墩上的,小径则是沿着这个边缘,没有栅栏,所以在黑暗中非常危险。 来到后面的空地,我闻到了淡淡的水味,感觉到特有的湿气。我仔细一看,水池呈现像箱子的形状,水面比地面稍微高些,而且感觉水好像没有往下流的样子。附近弥漫着水和水草的香气,不知从哪里传来涓涓的流水声。正前方是爬到法仙寺的后山山坡,从这里可以看见乌漆抹黑茂密的竹林,在我们前面,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手压式水井帮浦的东西。 我慢慢走到守屋的左边,藉着龙头之汤入口屋檐下垂挂的灯泡光线,隐约可以看见龙胎馆与后山竹林之间又黑又湿的空间。守屋走了两、三步,又停了下来,不断用右手指着那个黑暗空间的后面。因为龙胎馆遮住了大部分光线,所以那里是很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拚命仔细地看,终于模模糊糊地看见那里好像有一间小屋子。 在黑暗中,守屋发出了与黑暗很相称的低沉声音。“这件事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现在不能不说了。连我可爱的弟子都遭到毒手,我已经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如同我刚才所说的,因为用圆盘锯裁断梧桐树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木屑更是满天飞,因为主屋那里有客人的房间,所以不让樽元先生在那里做,便搭建了这个小屋,将圆盘锯隔离在这个角落。” “喔。”我点了点头。“那这屋子里有圆盘锯罗?” “不只有圆盘锯,还有别的锯子,同时也是梧桐树木材的仓库。不,那是以前啦,现在里面已经没有木材了。” “但是圆盘锯呢?” “还在啊!”然后守屋意有所指的看着我。因为很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来这里一下。”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屋旁。那里有一扇拉门,守屋将手放在门上,用力往旁边一拉,门只移动了两公分左右,就听到喀锵的金属声,然后就拉不动了。门被金属的门扣卡住了,上面还挂着锁头。 “这样应该是打不开的。”守屋说。然后他向我招手,我们便沿着小屋的墙壁走到更后面去,那里有格子小窗,镶嵌了透明的玻璃。 “你看一下里面。”高大的守屋伸长了脖子往窗内看。窗子的位置竟然这么高,我也踮着脚站在他旁边往屋里看,小屋的四周围了一圈这样的窗子,但是都非常高,只有我现在看的这个窗子是一般人可以看得到的高度。 龙头馆的方向照进来的昏黄灯光,从位于高处的格子窗洒落进屋内,我隐隐约约看见木质地板中央有一个裁切台,上面放着一台圆盘锯,锯子前端的锯齿是白色的,泛着冷光。空空荡荡的地板上,只看到一台圆盘锯,看起来有些恐怖,令人背脊发冷,看起来像是杀人魔的工作场所。 “那台圆盘锯应该没有在使用了吧!” “已经八年以上没有用了。但开关按下去还是可以启动的,你来这里一下。”守屋走到更后面,越往后面走,树丛和我脚边的白山竹就越来越茂密。龙头馆的灯光已经照不到这里了,所以伸手不见五指。守屋脚下的白山竹叶被踩得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你看一下那个,是焚化炉,以前不要的木屑、家具都丢到那里去烧。” 在黑漆漆的竹林中,有个看起来像是大馒头的焚化炉,一根烟囱矗立到天空,真的好大。因为现在太黑了,看不清楚样子,这个应该连沙发都可以烧成灰烬吧!但是,竹子的叶子好像就靠在烟囱上,而且周围的土地已经被白山竹和很高的杂草覆盖住了。这里离龙胎馆的“猫足之间”或“龙舌之间”应该很近,难道不会有危险吗?好像可以从草丛一直延烧到墙壁。 “虽然竹子和杂草很接近焚化炉,但以前这里的草都割得很干净,从这里一直到竹林和树林的山坡上,全都除得干干净净的,所以很宽阔。”守屋说:“在琴身做好之后,就用烙铁去烧烤表面,表面上会形成炭膜,可延长使用寿命。然后,再用钢丝刷去刷,就会浮现出木纹,看起来非常漂亮。这里的东西以前都是由樽元先生管理的。” “那现在是谁呢?”我问。这件事很重要。 “樽元走了以后,就是留金了。但他在今年二月失踪后,现在是谁在管呢……”他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下去了。 四周一片寂静,某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是从空中传来的。 守屋转过身去,用背对着我,再次回到小屋那去。他站在格子窗前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头左右晃动,仔细端详屋内。“我担心藤原会不会在这里被杀,然后被丢弃在里面。” 他这样说我吓了一跳,我可以了解守屋的想法,也拚命地往屋里看。这个情景,这个气氛,让人觉得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只看得到圆盘锯和下面的地板,右边后面的情形几乎看不见。 “不知道现在谁有这里的钥匙?”守屋这句话很奇怪,这种事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你不能去问家里其他的人吗?”我问。 “下人是不能过问这种事情的。”他说。 “是吗?那我去问问看好了。” “好,那就拜托你了,但老实说,我觉得应该是行秀。” 守屋这样一说,我又吓了一跳,这真是很难说出口,难怪守屋花了这么多时间。 “因为现在烧热龙头之汤温泉的工作,都是由他在做的,留金不见了以后,这些工作全部落在他的头上,所以他有这里的钥匙,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而且,里面的圆盘锯也只有他会使用。” 在黑暗中,守屋说话的声音格外阴沉。 “用那个圆盘锯来做松树枝的木筏,一点也不难,锯一次就好了,要切割人体也很简单。另外,从这里到法仙寺的鸡舍也很近,只要爬上这个山坡就到那里的撞钟房了。而且,行秀这个人手很不巧,连一根钉子也钉不好。”守屋结结巴巴地说着。 我听了后:心里觉得毛骨悚然。 第五章 1 躺在床上,我突然醒了过来,现在离天亮应该还很久。今天太早起床了,所以晚上九点多就很困,很早就上床睡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都很晚睡,所以太早上床睡觉的话,没办法一觉到天明。我听见走廊上好像有人的脚步声,心想,我是不是真的清醒了,脚步声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打赤脚,而且还走得非常慢。那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是谁会在半夜,赤脚走在龙胎馆的走廊上呢? 因为一直听到这个声音,所以我也没办法再睡着了。会是谁呢?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楚,我的脑海一一闪过住在龙胎馆里人的脸:坂出、二子山父子、警察现在都不在,应该不是阿通母女或仓田惠理子,那会是犬坊夫妇、里美或行秀吗?还是守屋或藤原?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一直听着这声音,怎么样也无法入睡。当我开始思考时,我越来越清醒了,现在这个时间有人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真的很恐怖,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必须要去确认这是谁的脚步声。我掀开棉被,坐在被窝上,试着忍受寒冷,这个房间竟然没有暖炉,真是令人无法理解。我觉得好冷,便披上了外套。这时,很不可思议的是,脚步声居然停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便再次倒卧在床上,接着,我又听到了。 我站了起来,走到四叠大的房间,然后再走到两叠大的房间,这里已经和屋外差不多了,寒气逼人,还带着点湿气,我将芦苇草帘门往左推开,看见中庭弥漫着薄雾,排列成螺旋状的灯泡发出的点点灯光在雾中晕开。这里的雾真是重啊!可能是因为地面温度和空气温度相差太大的关系吧!我将脚套进走廊上的拖鞋里,好冰啊!我走到走廊上去,先看看我的左前方,在坂出的房门前,我看见了他的拖鞋,但是没有半个人影。带着湿气的雾飘进了走廊,弥漫在走廊上。 我又听见那个脚步声了,好像就在我的旁边,现在觉得很清楚。这个时候,我的感官清楚的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存在着,绝对不是听错或是我的错觉,我转向走廊的右后方,然后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我觉得毛骨悚然,定睛一看,耳朵又听见了脚步声,白雾像波涛一样慢慢飘动着,在风吹日晒的走廊另一头,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站在那里。 又是脚步声,应该是那个远方的影子发出的,他全身都是黑色,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左右插着两根手电筒,像是发光的两个角,头巾下的双眼炯炯有神,右手拿刀,左手拿着猎枪。我看见了睦雄的幽灵。 突然,脚步声又响起了,而且连续不断。但是,站在烟雾弥漫的走廊上的那个黑影,却一动也不动。只听见脚步声,那个人却完全没有动。还想睡的我,此刻的脑袋更混乱了,我的脖子和脸颊越来越冷,但我还是一直站在走廊上。我听得见那个黑影的呼吸声,不久之后,就变成了沙哑高亢的啜泣声。到底那是谁?是谁躲在这个雾里,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 我的身体开始摇晃,脚也好像开始颤抖,连膝盖也站不直了。不只是因为太冷,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一样,我的身体朝着走廊的后方迈开蹒跚的步伐,朝着那个浑身漆黑的亡灵慢慢移动。就这样,我非自愿地慢慢向他靠近,虽然很害怕,但我的身体却自然地朝那里移动。为什么我会走过去,我也不知道,难道是因为这个走廊是斜坡,而那里是在下方的关系吗? 因为这样,我看清了黑漆漆亡灵的真面目,原来那是一幅画。龙尾馆三楼玻璃屋里挂着的那幅油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搬到龙胎馆的走廊上了。是谁做了这么恐怖的事?那里应该是二子山父子就寝的“云角之间”的墙壁,挂这幅画的用意是要驱妖除魔吗? 我还是听得见脚步声,像是啜泣的恐怖声音尾随在后。浓雾里充满了奇怪的邪气,彷佛将这整座建筑物都覆盖住了似的。我到现在仍然无法了解。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慢慢卷成漩涡,在中庭上空游移着,看不清楚真面目的邪恶势力,正包围着整个龙卧亭。 突然,我看见中庭里有一个会动的影子,就在登上石阶的龙雕像旁边。因为是在白雾中,所以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实体,还是我看到的幻影。那影子的形状太奇怪了,不像人的形状,反而像是落在地面上的变形人影,如果真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一颗巨大的“瘤”。瘤慢慢地移动,没有声音,也没有摇晃,就像是坐在有轮子的车上一样,慢慢地在中庭的雾中移动。 当我发现时,那个令人费解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没有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中庭的影子。是藤原吗?我先怀疑了一下。自那以后,藤原就没有回来了,守屋担心的样子,令身为旁观者的我看了都觉不忍。不过,好像不是藤原,如果这是人,确实是像藤原一样瘦小,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影子也没有发出声音,就像是用滑的一样,从中庭的小径附近往龙头馆的方向走。 虽然我很害怕,但我更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反正回到被窝里也睡不着,我心想,干脆叫个人起来和我一起去,因为一个人跟踪这个影子,好像还是有些危险。但是,没有时间让我犹豫了,影子虽然移动得很慢,可还是一直在移动,他现在已经爬上往龙头馆的石阶了。 我开始跑了起来,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不赶快的话,就会错过机会。我一边跑一边将拖鞋丢掉,已经打着赤脚了。不久之后,影子就走出了龙胎馆,我干脆跳到走廊的木条踏板上。我抓了一双放在木屐箱中的木屐,但又立刻改变想法。因为穿木屐会发出声音,可能会被对方发现,而且在紧急时也很难跑,所以我就改拿出我自己的鞋子,虽然穿鞋花了一点时间,但也没办法。穿好鞋子之后,我连忙在雾中跑了起来,我用跳的爬上眼前的石阶,一口气跑了上去。 我跑到龙的旁边,雾中的龙看起来栩栩如生,白天看没有这种感觉,但在夜晚,这个雕像彷佛像是活的一样,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胡须看起来似乎在动一般。我往龙头馆的方向看去,除了雾还是雾,那个影子已经不见了。我小心不要发出脚步声,跑在碎石的小径上,然后跳着往龙头馆的石阶向上跑,朝龙头馆前进。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如果那个影子是往反方向走的话,从中庭应该可以看得见。我小心地走,沿着龙头馆的墙壁向左转,只要一走到转角,就会仔细看看另一边有没有那个影子,没确认之前,我不会轻易踏出脚步。 当我发现影子时,我已经来到龙头馆后面的竹林前,在黑暗中,我看见了左前方的池子,左边就是之前守屋说放了圆盘锯的小屋,另一边就是焚化炉。我心想,影子应该是往那里去了吧!我走进竹林,脚踩着白山竹,我实在是没有勇气追着可能是杀人魔的影子闯入龙头馆后面这么恐怖的地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就贸然行事,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我这种门外汉,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当我正想往回走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难以书喻的奇怪味道,那像是一种腥味,又像是焦味,非常独特,是一种湿的有机物燃烧时的味道,就像是将很多湿的皮包焚烧时所发出的味道,不是普通的烟味,而是非常阴森、让人觉得不安的味道。因为今天晚上有雾,所以刚刚才没发现,原来在白雾中还混合着烟雾,这是为什么? 突然,我听到我的头上有草的声音,我吓得缩起了脖子,反射性地将身体蹲下,于是闻到了草的味道。但是,当我习惯这个味道后,我又闻到了烟的味道。从我右边上方的竹林中,也就是那片黑暗中,传来了声音。我低着身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持续听见嘎沙嘎沙的声音。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不是在左边,而是在上面,刚才那个影子现在已经进入竹林中,往斜坡上方慢慢移动。 我非常犹豫,到底该不该再跟下去?在这茂密的竹林和白山竹中,有更胜于左边黑暗的危险,我还是回去好了。犹豫了半天,最后我想,比起去那个恐怖的圆盘锯小屋和焚化炉,我还是待在竹林里比较好,所以决定继续跟下去。而且,比起待在令人厌恶的味道中,这里要好得多了,我胆战心惊地走进竹林之中。 竹林的斜坡应该是延伸到法仙寺的院内,所以这上面应该是法仙寺的撞钟房。那个不明物体已经在很上面了,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我不管再怎么努力,踩在白山竹、草根和枯枝上还是会发出声音。每次发出声音,我都吓得心脏快要停了,我害怕如果斜坡上的那个人发现我的话,他会突然在黑暗中跳起,朝我颈部袭击。如果真是这样,我只有一个人,手上连一根木棒也没有,一定一下子就会被击倒的。 竹林里好像已经没有人走在我前面,我犹豫着是否该追上去,但是千万不可以大意,或许他正躲在前面的某处等着抓我。今晚有雾,现在又是没有月光的深夜,连十公尺的前方都看不见。我小心不要发出声音,几乎是用爬的登上了斜坡,所以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但不久之后,我就来到了法仙寺撞钟房旁的土墙附近。这样爬上来一看,发现从龙头馆的后面到法仙寺居然这么近,只要能忍受难走的山路,就不用绕到外面爬坡道和长长的石阶了。虽然法仙寺是用土墙围着的,但那只有在道路旁,围墙到了撞钟房的前方就没有了,只要爬上这个斜坡,就可以进入没有土墙围着的院内。 宽广的院内弥漫着雾,好像往我这里,也就是龙卧亭的方向慢慢朝下飘。在宽广的院内,连个藏身之所都没有,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刚才那个影子,但相对的,那个影子也可以轻易发觉我吧!如果被他发现,我就无处可逃了。为了藏身雾中,我将身体靠在撞钟房下的石墙。可能是因为在上风处的关系,刚才那奇怪的味道消失了,为了怕站起来会太醒目,所以我只好蹲下,就这样一直仔细观察着。 在主殿的旁边,那个像瘤一样的影子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怀疑那是石灯笼吗?正当我想那种地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他其实是慢慢在移动的,看起来很像站在那里不动只是我的错觉。他是往我这里移动吗?还是往另一边移动?我很紧张地推测着。他是往另一边移动,并正慢慢走远。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看出来他是要走出这个地方,便慢慢跟了过去。 影子往主殿角落的左边转进去,再走上屋檐下的石板路,他没有脚步声,好像是滑着往前移动。来到了前方的石阶前,他又慢慢地往上爬,一直爬到了墓地,那里排列着无数的墓碑和墓石,影子便直直穿过那些林立在雾中的墓碑,完全没有停留,速度虽然慢,但确实有在前进。 墓地很宽广,我没想到主殿的后面会有那么大一片的墓地,在起雾的夜里,那些墓碑看起来就像是国外不知名的摩天大楼。影子穿梭在墓石间,一直不停地前进,跟在后面的我,也穿过主殿的石板路,爬上石阶,将身体躲在墓石的后面。我怕只要稍不留意,影子就会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来到墓地的正中央,宽阔的四周令我感到不安,我回头一看,发现主殿的轮廓已经消失在雾中。 影子几乎走到了墓地的尽头,那里是再更高一些的山麓,而且是树林的正前方。他就停在那附近,好像冻结住了一样。我从其中一块墓石的后面,一直监视着那个影子,等他再开始移动。我想伺机行动,但过了五分钟、十分钟,那影子还是一动也不动的。我站起来,再找到一块墓石蹲在后面,就这样重复相同的方法,慢慢向那影子靠近。 奇怪了,我感觉有点不对劲,随着我慢慢接近,才发现那影子并不是人,而是一棵树,我越靠近看得越清楚,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树木长得很茂盛,就像是倒立的灯泡,我后来就忘了要躲藏,直接站在这棵灌木的旁边,那是香椿树,高度和我差不多,即使是在深夜,我仍然看见树上开了两朵很红的花。我觉得很纳闷,从龙卧亭一路跟来的那个影子消失了吗?到哪里去了? 当我这样想之后,我慢慢觉得事情不可能会这样。难道真的是这棵香椿树吗?是这棵长得其貌不扬的树,从龙卧亭把我带到墓地来的吗?我这样想着时,突然感到背脊开始发冷,其实刚才身体就已经很冷了,现在则是一直冻到了体内。但这也只是一下子而已,当我一直站在那里时,我内心的恐惧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怀念的感觉。 在小泉八云所收录改写的《日本怪谭集》中,有好几个故事我很喜欢,我想起了其中一个故事,内容是这样的: 以前在某个地方的糖果店,每到了晚上就会有一个女客人来买麦芽糖,她脸色苍白,看起来有点寂寞,每次付的钱都像冰一样冷。糖果店老板觉得很奇怪,有一次便跟踪女客人,那女的走路没有声音,就像是用滑的一样,走进了村子旁边的墓地里。当她走进墓石间,就消失在其中一个墓的下方。老板心想一定有什么问题,便拜托住持将墓石移开,将棺木挖出来一看,樽形的棺木底下,那个死掉的女人旁边有一个婴儿,正在舔着麦芽糖。那女的是接近临盆时过世的,所以在棺木中生下了小孩。让小孩就这样死掉实在太可怜了,做妈妈的才会变成幽灵,在现世徘徊,为了地底下的孩子,每到晚上就买糖来喂那个孩子,以取代乳水。 我看了看身旁的香椿树,又看了看排列在树木前方的墓石群,这些墓石和其他的不太一样,看起来非常老旧,大多都已生了青苔,墓碑的角都磨圆了,而且尺寸也比其他墓石小。这些墓石被不到一公尺高的石墙围住两边,与其他的墓石稍稍隔开,我大概数了一下,应该有十几个吧!可以明显的看出,埋在这下面的人,和其他死者的葬法不太一样。 我蹲在这些墓石群的前方,在黑暗中拚命看着墓碑上的墓志铭,最靠近我的是金井贞子、胜裕、康夫,一个墓石上刻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还有一块墓石上刻了吉田金、修一,好像每个墓石上都刻了两、三个人的名字。这种做法有点奇怪,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墓一样,这种墓石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在这黑暗中,我实在很难再看清楚墓碑上的东西了,我站在那里,心想明天再问住持好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恐惧消失了,在所有东西看起来都雾蒙蒙的夜晚,我只感觉身体很冷。我朝着主殿的方向走回去,我虽然很胆小,但并不讨厌怪谭,令人感动的怪谭我更是喜欢。 我经过主殿旁边,一直穿过院内,来到了通往山门的木门前,我想打开,却吓了一跳,门是锁着的。该不会是用锁头锁起来的吧?但是没有,我仔细一看,木门上有钥匙孔,在清晨六点,行秀是一定会来这里撞钟的,所以是行秀和法仙寺的足立住持分别有一把木门的钥匙吗?这个锁不管是从里面还是外面,好像都打得开的样子。 没有办法,只好走下那个竹林的斜坡了。我离开木门,朝撞钟房的方向,正确来说应该是撞钟房旁的土墙开口,就在这个时候,我又闻到了刚才那个已经忘记了的臭味,带点腥臭的奇怪烟味。我突然想了小时候听过的广播剧——“江户川乱步剧场”中的一集,其实刚才就想起来了,只是没有时间慢慢思考。正确的内容早已经忘了,不过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恐怖的气氛。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有个都市郊外的湖边住了一个男人,只要一到傍晚,他就会时常闻到奇怪的臭味。为什么说是奇怪的臭味呢?因为那是焚化炉的味道,他小时候就住在焚化炉的正后方,他是闻着焚烧尸体的味道长大的。焚化炉在远离尘嚣的山腰上,从烟囱冒出来的烟味和森林里树木的青草味融合在一起,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味道。他一直清楚记得这个味道,他在湖边时常闻到的味道,就和他无法忘怀的火葬场味道一模一样。 有一天,他又闻到了那个味道,便用望远镜往湖的对岸看。他看见矗立的几根烟囱中的其中一根,不是正冒出淡淡的烟吗?他心想,那应该是火葬场吧,便去问别人,结果不是,听说是一般的纺织工厂。因此他便对朋友说,那间工厂时常在烧尸体,但是大家都笑他,没人理他。觉得不甘心的男人,便在某天深夜决定一个人潜入工厂调查。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任何人都有好几个小时候读过却忘不了的故事,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写书的人。我也是一样,那个在湖的对岸焚烧尸体的故事,令我印象越来越深刻,一直记在我的脑海里。我还向朋友打听我所住地区的火葬场位置,特别跑去闻那个味道。我早巳忘了当时我特地跑去闻的味道,但是我在听这个广播 剧时,凭空想像的那个味道,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好像自己真的闻到一样,实在是不可思议。好像是腥臭味,又好像是刺鼻臭味,总之就是燃烧含有水分的皮革时,所发出的不完全燃烧的臭味吧!我当时在法仙寺院内所闻到的,就是那个味道。 我刚才明明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了,但当我穿过院内时,又再次变得心惊胆战、感到很不安。我渐渐接近无人的撞钟房,旁边就是倾圮的土墙,土墙和撞钟房之间的空隙是沙沙作响的黑暗竹林,想到又要一个人穿过这片竹林,我就全身冒冷汗。我又重新意识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感到很错愕。 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为什么我会是一个人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我居然会一个人晃到这里来,我是脑袋坏掉了吗?这种感觉突然在我心中形成了漩涡,甚至因为太害怕而当场蹲了下来。在这里等天亮吧?是的,还是这样比较好,我开始认真的考虑。 随着我越来越接近竹林,竹林变成了不知名魔鬼的栖身之处,我无法相信刚才自己居然能一个人穿过这片竹林,更讨厌的是,尸体焚烧的味道越来越强烈了。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间,会有这种味道?我既生气又害怕,好想大叫。 我站在竹林前,竹子在我脚边沙沙作响,起风了,我脚下一片漆黑,味道越来越重,我觉得我的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是因为害怕?还是想睡觉?一切似乎不像是真的。现在是几点?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吧?我没有戴表,为什么我会来这种地方呢?我怎么会这么笨呢?如果我安分的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就没事了。但如果我一直站在这里,是怎么样也不会在被窝里从梦中醒来的,因为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我不能一直站在这里,总之,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到我的房间,没有人会来救我的。 我欲哭无泪地走进竹林里,脚踩着茂密的白山竹,当我踏出第二步时,因为是斜坡,所以滑了一下。虽然后来的路没有那么陡,但我还是很害怕,所以几乎是用跑的冲下山坡。我以为已经到了平地时,咚的一声,我的手撞到了墙壁。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之间我无法了解。我以为走的是和来时相同的路,所以应该会走回相同的地方,但我却来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因为刚才是在黑暗中,又太慌张了,所以在下坡的途中我弄错了方向,我来到了之前那个圆盘锯小屋的旁边。我之所以感到惊讶的原因不只是这个,明明是没有月亮的起雾夜晚,而我却来到了有着微弱亮光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昏黄的亮光,我想起刚到这里时的那个夜晚,就是遇到龙尾馆三楼玻璃屋火灾的那晚,当时整个中庭就像沉浸在梦幻的灯光中,那灯光很不真实。 现在虽然不像当时,但我周围还是充满了微弱的虚幻亮光。我不知道原因,这不像是火灾,因为并没有那么亮。我完全忘记要回去的事,朝着光亮沿着木板墙壁走,那是往之前守屋告诉我的圆盘锯小屋后面的焚化炉方向。突然,我知道有光的原因了,在竹林和杂草之间,巨大的土馒头已淹没在雾中。从杂草间,我隐约看见一闪一闪的橘红色火焰,焚化炉内有火,然后,我闻到了令我害怕的味道弥漫在附近,这味道非常呛鼻。我害怕的事真的发生了,在黑暗中,有人正在被烧? 正在烧着人的火焰前,有一个影子,就像是地狱的哼哈二将一样堵在那里,我好不容易忍住没叫出声。我怕被发现,赶紧蹲了下来,但我没有其他的意图,老实说,我的腿已经有一半以上吓得发软,我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但我害怕得无法动弹。 他的头上有两根角,我之所以感到非常害怕,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会往我这里走,还是会往后走,也就是说,我害怕是因为担心影子会往我这里走来。影子开始慢慢转向我,太好了,他又转到后面,但我一点也不放心。这次,那个影子又转向我这里了,我居然没有尖叫,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从我蹲着的位置来看,影子看起来就像是顶着天一样巨大,我的毛发全都竖起来了,这个现象真的发生了! 人影的额头裹着白色的头巾,两边各插着一根像是手电筒的东西,转向我的人影没有脸,脸的部位只有黑黑的一团。这个感觉需要说明一下,我尽量回想那恐怖的记忆,并正确描违。他虽然有额头和一部分的脸颊,但只有周边的部分而已,脸的周围只有一点点白色皮肤,中央部分则是一个黑黑的大洞。他的全身乌漆抹黑,腰上绑着白色的腰带,手上拿着枪,两个小腿好像裹着绑腿,非常细。这个影子慢慢地向右踏出一步,也就是说,他往我这里靠近。 后来,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跳着跑上通往中庭的石阶,拚命地往下跑,到了下面时,我的脚已经不听使唤,摔倒在草地上了。我赶紧想办法站起来,在小径上跑了一阵子,然后穿过草地,从“四分板之间”前方跳上走廊。直接穿着鞋子在走廊上跑,发出啪答啪答的声音,我一面跑一面脱鞋,就这样冲进自己的房间。我将门用门栓拴好,四叠大的房间拉门,也用门栓紧紧拴住,然后不知道是怎么钻进被窝里的,我用棉被蒙住了自己的全身。 之后的记忆就完全没有了,我到现在还难以置信,因为当时的气氛根本无法立刻入睡,所以应该是昏倒了吧!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又像完全没事一样,被钟声吵醒,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人在遭遇到太可怕的事情时,大脑会有各种防御功能,以防止发疯。我很感谢我的大脑也有这种机制,还是说,只有我的大脑会产生这种奇怪的现象? 2 钟声几乎是在我的枕边响起,我在床上醒了过来,我想,应该没有人能继续在这种钟声中呼呼大睡吧。我环顾四周,和往常一样,天已经亮了,房间内听得到流经导水管的水所发出的潺潺水声,我发了二、三秒的呆,突然间,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昨夜的惊悚体验。是在做梦吗?我只能这样想。实在无法相信这么胆小的我,昨晚会做出那么冒险的事。对了,我想起来了,掀开棉被把腿拉过来一看,膝盖上还有土和草的污垢,我一阵错愕,原来不是梦,这样一想,我的膝盖便开始隐隐作痛。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在床上开始试着回想昨夜一连串的体验。首先,是我听见走廊上有人赤脚走路的声音,便来到走廊上,但是没有看到半个影子,接着便看见穿过中庭的奇怪影子。在夜雾中,我跟踪那影子,结果到了法仙寺的墓地,那个影子变成了一棵香椿树。我没有办法,决定要回龙卧亭,在龙头馆的后方,我闻到了好像是焚烧尸体的味道,然后,我来到位于圆盘锯小屋后面的焚化炉前,结果看到了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亡灵。奇怪的人影慢慢走向我,他的脸正中央有一个大大的黑洞,当他慢慢向我走近时的那种恐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毛骨悚然。 我呻吟了一下,不自觉地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感到一阵偏头痛,果然没睡好。那是理所当然的,经历了那么恐怖的事,又死命地跑回来,然后跳进被窝里,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能进入梦乡。只要一回想,感觉就会做很多恶梦,而且一定都是梦魇。不只是头,我的身体也觉得好疲累,今天是不行了,我根本起不来。我心想,早餐不要吃算了,就睡到中午吧!我根本毫无食欲。 每发出一次撞钟声,我的头就更痛,每当这种像是鸣放大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就觉得好像是谁用拳头用力打我的头一样,钟声每响一次,我的头就更痛。不知道响了几次之后,我心想,要是再响一次的话,我的头肯定会裂开,幸好最后终于停了下来。龙卧亭是间好旅馆,但是只有早上的钟声令人受不了,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能只留傍晚那次吗?我觉得好痛苦,躲在棉被中趴着,觉得非常不舒服,反胃想吐。 醒来一次后,因为不舒服,反而睡不着了。当我痛苦了三十分钟左右,便听见了敲门声,好像是仓田惠理子的声音。 “石冈先生,早餐准备好了。” 我应了一声,女孩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我觉得想吐,根本不想吃东西,于是我还是趴着说:“今天早上我不吃,因为我身体不舒服,让我休息一下!”我觉得自己说得很大声,但可能是因为想吐的关系,所以音量好像还是不够大。 “什么?”惠理子反问。 我没办法,只好坐起身子,稍微大声的说:“我身体不太舒服……” “里美小姐说有话要和你说……”她的声音盖过了我说的话。 “喔,我马上就来。”我回答。 我慢吞吞地走到走廊上,看见惠理子拿着我的鞋子站在那里等我。 “这是石冈先生的鞋子吧?”她说。 “啊,是的,没错。”我说。 “但是,为什么你要拿在手里呢?”我问。 “因为被丢在那里的走廊上,”她指着走廊上方说。 我想起来了,昨夜我是一边跑一边脱的。我向她道谢后,便拿了回来。我洗过脸,一走下走廊,又看到了“云角之间”墙上的那幅画,便赶紧走过去,无法盯着它看。一进入龙尾馆,我在走廊上碰到了一脸憔悴的守屋。 “啊!石冈先生。”他说:“你怎么了?” “啊?”我说。 “你看起来很憔悴呢!是哪里不舒服吗?”守屋对我说。 我看起来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吗?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要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事实上,我昨晚终于看到了。” “看到什么?” “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幽灵,这样绑着头巾,全身乌漆抹黑,拿着猎枪……” “你也看见了啊?果然没有脸,对不对?” “没有,脸的正中央好像是一个大洞,什么也没有。大家都这样说,是吗?” “有人是这样说,但会不会是用黑布把脸遮住了呢?阿通是这样说的。” “不。”我马上予以否定,然后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还是认为不是用布遮住的。如果是用布遮住脸的话,当他向我这里走来时,我应该看得出来,绝对不是这样,那是真的没有脸。 “守屋先生看起来也很没精神呢!” “是啊,藤原那家伙还是没有回来,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 “我再联络一次田中先生,他说今天下午,他们三个刑警会一起过来这里,到时候再说吧!”我就这样和守屋分开,往大厅走去。 龙卧亭的早餐时间好像都是固定在七点,这对准备早餐的人而言,无疑是件轻松的事。为什么要定在七点呢?一定是因为客人们都在六点起床的关系,法仙寺的钟就是大型的闹钟。我还记得第一次在这里被吵醒的三月三十一日清晨,早餐吃得比较晚,绝对是因为前一天发生火灾的关系。 我一走进大厅,虽然大家都被卷入了悲剧的漩涡中,却很自得其乐,和昨夜经历过恐怖遭遇的我对照起来,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双重性格〉很好啊!”我听见二子山增夫说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啊,是吗?”活泼回应的是里美的声音,她对面坐的是妈妈育子。里美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难道是为我留的吗? “早。”我嗫嚅的说,并坐到里美旁边。 “啊!早—安!”里美用几乎让我头痛的大嗓门回应。 “请慢用!”说完后,育子就站起来,往屋内走去,她应该是去告诉厨房的人准备我的早餐吧! “啊!石冈先生,你怎么了?”里美也说。 “什么怎么了?”我说,但我的身体不适好像已经写在脸上。 “你看起来很憔悴的样子,是没睡好吗?” “嗯,是啊!”我说。 “为什么?” “我终于看到那个杀人魔的亡灵了。” 于是,正在说说笑笑的人,全都往我这里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 “是怎么回事?”二子山增夫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很关心地问。 我虽然不是很想说,但还是将昨晚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一半时,育子也回到了座位,没过多久,惠理子便将我的早餐端来。 “一开始是听见赤脚的脚步声吗?”阿通认真的问,小雪就坐在隔壁二子山一茂的膝盖上。 “是的。”我回答。 “我那个时候也是。”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啜泣声,我觉得尾音拖得长长的。” “我是没有听见。”阿通说。 “那个幽灵的脸上,遮着一块黑布,是吧?”她问。我又再回想了一次。 “不,守屋也这样说,但我看到的不是这样,只是脸这里有一个黑黑的洞,什么东西也没有。” “哎唷!”里美说着便将头趴下。 “但我今天早上才去那个焚化炉打扫过。”育子说。“和我先生一起去的。是不是啊,老公?” “是的,我去拔了些杂草。”犬坊一男说:“焚化炉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啊,还是和平常一样。” “那果真是我幻想的吧……”我说。 我突然全身无力,而且仍然感到一丝丝的恐惧,尽管一大早有那么多人在我的旁边。 “那幅画从三楼搬到那里的走廊了啊?”我一说完,育子便说:“是的,想请二子山先生驱妖除魔,所以就挂在二子山先生的房门外。” 果然是这样,然后,育子便问大家:“你们有谁昨天夜里去法仙寺的墓地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摇着头。她这样做,是要证明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对了,你们刚才在聊些什么?”我说。 “因为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所以想请育子女士和里美小姐弹首曲子给我们听呢!”坂出说:“她们两人会二手联弹呢!有一首〈双重性格〉很好听呢!” “不,我不行。”里美说。 “我也是完全没有练习呢!”育子也说。 “应该不需要练习吧!你都弹得那么好了。”神主说。 “那就等里美放学回来好了,大家再这样下去,真的会闷死的。而且,身为女主人,你也应该为我们打打气啊!”二子山增夫说。 “是啊,今天会是好天气呢!气象报告是这样说的。”阿通说。 “今天是太阳公公的符号喔!”小雪也说。 “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等里美放学回来,我们就来弹一曲吧!”育子说完后,大家立刻鼓掌,这段谈话便到此告一段落。 我一边吃着饭,里美对我说:“石冈先生,我们家有很多日光灯的台灯。” “真的吗?太好了。” “但是,听说在地下室的那个澡堂里。” 我一时为之语塞,就是那个幽灵会出现的澡堂吗? “听说好像是放在堆在澡堂的纸箱的其中一个,要去找才知道。” “喔,不用了,我只有在白天才写东西,所以没有台灯也没关系。”我说。又要去那个澡堂,倒霉的话,搞不好还会再碰到那个幽灵,我看还是算了吧! “真的吗?” “真的。” “你不是因为害怕吗?” “不是因为害怕。” “那等我回来再说好了。但是,我今天可能会没有时间,因为要和妈妈一起合奏。” 吃完早餐后,里美就出门去学校了。 我看了一下,犬坊家的人只有犬坊一男、育子和松婆婆,却不见行秀的踪影,我怎么从来没看过行秀出来吃饭呢? 吃完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走廊往外一看,今天确实是好天气的样子,至少在中庭的上空没有看见一片云。但我的头却越来越痛,就连站在走廊上都觉得很难受。我走进房间,钻进棉被里,决定要再睡一会儿,虽然没有立刻睡着,但可能因为太累了,过了一会儿便跌入梦乡。 “石冈先生,吃午饭了!”我又被仓田惠理子的高亢声音叫醒。 我睁开眼睛,觉得很烦,和刚才一样,没有一点食欲。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要做成鹅肝酱的鹅一样,时间到了就被叫起来,不管我想不想吃,就一个劲儿地将食物往胃里灌。但还好的是,我的头痛比较好了。我慢慢走到走廊上,站着和惠理子说话。惠理子的房间是“龙舌之间”,就在焚化炉的附近,也就是我昨晚看到那个亡灵的地方。 “咦?我不知道,也没发现。”她说:“焚化炉里有火吗?但是,焚化炉是在“猫足之间”那附近,离我房间还有一段距离呢!” 惠理子丰腴雪白的脸庞,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酒窝。老实说,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长相的女孩,所以我不想吓她,便不再提起亡灵的事。 她跟在我后面,来到了“鳖甲之间”,好像是要叫坂出吃午餐。我和她道别后,走了几步,又听见她的声音,“啊!对了。”我回头一看,她又转向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家了。” “真的吗?很遗憾呢!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谢谢你的关照。”我说完后,便往龙尾馆走。吃饭时,我在大厅中看见了惠理子的身影,她在为我们服务。 吃完饭后,我来到走廊,想鼓起勇气去昨晚那个圆盘锯小屋和后面的焚化炉看看。就在这时,我听到大门那有轻型汽车的引擎声和轮胎压过碎石子的声音。警官们又回来了,为了向他们报告藤原失踪的事,便决定待会儿再去焚化炉,就穿上木屐绕到前门去。在龙尾馆的转角,我碰到了三位警官。 “石冈先生。”福井说。 “福井先生、田中先生,藤原先生还是没有回来的样子呢!”我说。 “没回来啊?”福井说。“那我来和守屋谈一谈,他现在在哪里?” “在厨房。” 三个人加快了脚步往厨房走去,我不知为什么没有跟去,在那附近闲晃了一会儿,并逗弄了一下被关在铁丝网笼子里的鸭子,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藤原,便走到厨房去。 三名警官坐在厨房的板凳上抽着烟,守屋站在一旁被询问。 “在这个村子里,藤原有朋友吗?”我听见福井的声音。 “没有,他只认识店里的人,还有卖鱼的和卖点心的,但也只是点头之交,都不是熟到可以让他留宿的朋友。” “藤原这个人,大概几岁?”铃木说。 “大概二十一岁吧……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啊,那他有没有女人呢?”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应该会知道。” 然后铃木注意到了我,转过头来对我说:“啊,石冈先生,能不能请你先出去一下。”被他这样一说,我只好又走到屋外。 我心想,待会儿再问田中好了。我慢慢走上往中庭的石阶,来到了龙的雕像旁,我想再去焚化炉那边看看。说出来有点丢脸,我一个人还真是提不起勇气,如果可以和田中一起去就好了。 我在龙的旁边站了一会儿,因为觉得脚酸,便坐在那只龙站着的水泥台边缘,水泥台很小,几乎没有我可以坐的空间,但我还是勉强坐了下去,就这样抬头望了一阵子法仙寺的撞钟房。我听见身后传来木屐的脚步声,好像有人爬上石阶来了。我心想,会是谁呢?原来是守屋,他有时候穿凉鞋,有时候又穿木屐,穿凉鞋时没有声音,但穿木屐就会发出声音。 “守屋先生,刑警们呢?” “他们说要去村子里查一查,还带着藤原的相片去呢!”他说。果然是这样,这么说来,田中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听说,今天里美要和她母亲一起弹琴呢!” “是啊!” “地点是在那个大厅吗?” “不,今天天气很好,应该会像是园游会的型态吧!” “园游会?” “就在这里演奏,在这草地上。” “在这里吗?” “是的,以前也常常在这里品茗或朗诵诗歌,所以也会在屋外弹琴。” “是户外演奏会吗?” “是的,很不错喔,不过声音不够响亮。我们还要做准备工作呢!今天藤原不在,可能会很累,要搬琴呢!” “从哪里搬?” “龙尾馆,那里有最好的琴。”守屋说。 3 我又回到了房间,在大学的笔记本上做纪录。我想把我的笔记影印一份,附在信里寄给远在挪威的御手洗。哪一天,如果我要将这个事件写成书出版的话,这些文章也可以当作手稿。没有桌上型台灯,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比较难写,白天的话,可以将棉被收进柜子里,将矮桌拖到窗边,利用窗外的光线就够亮了。 我停下笔来,忽然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因为我非常认真的写,所以进度已经赶上了,我从来到这个旅馆那天晚上的火灾开始,一直到发现人头漂流在苇川上的经过,尽可能详细记载。再一天,应该就可以写到现在这个时间点了吧! 我走到走廊上,洒满了午后阳光的绿油油草地,现在已经铺上了绯红色的布,在那上面摆着两架琴,还没看见演奏者的身影,这无人的庭院中铺上了绯红色的布,上面还摆着两架琴,我被这画面深深吸引,从走廊上眺望了好一会儿。在演奏开始前,我就已经被这景象打动了。听说大家会坐在走廊上听演奏,但我还没看到观众。我走下走廊,不知不觉往龙尾馆走去,一走出走廊,就看到穿着浅桃色和服的里美正爬上往中庭的石阶。 “里美。”我叫她。“演奏要开始了吗?” “啊,石冈先生,还没有,我是要去后面净手。” 后面?太好了。 “等一下,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啊,请。”她很开朗的说。 我赶紧穿上木屐跟在她后面,我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和我一起去后面。 “你已经练好了吗?”我跟在她后面问。 “算是吧。”她说。 “净手是什么意思?” “喔,那是我祈求好运的小秘诀。”她说。 “祈求好运的小秘诀……” “我在演奏前总是会有点怪怪的,所以弹琴前我都会到井边洗手祷告……” “喔。” “这样一来,就会弹得很好。” “喔。” 爬上石阶后,我们往龙头馆后面的小径走去,虽然我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白天一看,沿着龙头馆的小径居然是在很高的石墩上,而且没有栅栏,站在边缘会觉得很恐怖,我几乎是贴着建筑物走的。 我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来这里,因为有昨晚的经验,所以很怕待在这里。我跟在快步前进的里美身后,害怕地转过龙头馆的转角,明明已经是第三次来了,此地还是让我觉得很陌生。那里非常安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空气很潮湿,到处都生着青苔,风徐徐吹动着使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接着,我便闻到水和青苔的味道,才知道这里是湿气如此重的地方。我的前方就是水池,是一个水泥做的方形人工水池,感觉像是外行人做的,里面有大大小小的鲤鱼游来游去,水池的内侧可能因为照不到太阳的关系,长满了黑色的藻类。在池子的一角,我看见了一个竹制导水管孔,不知道从哪里引来的水,不断地往池子里流,流进来的水又在池子的另一端不断溢出,流进沟里不知消失在何处了。我将手指浸在池子里,觉得好冰。 在空地的旁边,有一个用石头堆砌而成的水井,可能是因为昨晚太黑了,所以我没发现。水井的上面盖了一个马口铁做的盖子,旁边有一个绿色铸造物的手压帮浦,应该是用这个从旁边的水井将水汲上来吧!里美抓着这个帮浦死命地压,她穿和服很难压,我跑过去想要帮她。 “不用了,这要自己做才有保佑。”里美这样说,我便不再帮忙。 她很辛苦地不断压着帮浦,过了一会儿,出水口终于有水出来了,水流到放在下方的水桶里,然后里美就用这水洗手。出水口前端套着一个白布套,布套的前端因为铁锈的关系,被染成淡淡的茶色。水在水桶中跳跃着,有一部分溅到了和服的裙摆,所以我有点担心。 洗完手之后,里美将手甩了甩,从怀里拿出深咖啡色的手帕擦了擦手,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双手合十向着法仙寺。这么神圣的场面,我真不应该跟来的,我有点后悔。结束之后,里美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然后笑了起来,又回复到她平常的样子,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提心吊胆地朝圆盘锯小屋的方向靠近,从刚才我就一直想着这里。 一走到小屋旁,我发现上方有竹管弯弯的绕过来,因为昨晚太黑了,所以我完全没发现。竹管里好像有水在流动,发出潺潺的水声,我用眼睛观察水流动的方向,这好像就是经过龙胎馆窗外导水管的水源,然后有一部分往左流,流进刚才那个鲤鱼池里,应该是从这个斜坡的某一处涌出来的水吧! 我先往圆盘锯小屋的那个格子窗内窥探,比昨夜看得还要仔细,圆盘锯在正中央,好像生锈了,上面有转动时所需的皮带,但似乎已经断了。裁切台旁的地上散落着木屑和纸片,整体而言还算干净,灰麈并没有积得很厚,也没有到处布满蜘蛛网。 “看不见。”有人在我身边说。我一看,是里美在我旁边,她不断地踮起又放下脚跟,因为她太矮了,所以看不见屋内的情形。 “石冈先生,抱我。”里美说,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 “啊?” “这样从后面抱我。”说完后,里美便跑到我跟前,大大的和服腰带抵住了我的肚子。 她还是个孩子,才会这样说。我明白后,便将她抱起。我闻到了和服的味道,和她身上抹的香水味。因为我是抱在她的腰带附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身材好坏。 她将脸靠近格子窗后,看的并不是圆盘锯,而是右后方。 “好了吗?” “嗯。”里美回答后,我便让她下来。“这个小屋好恐怖。”里美这样说,我也点点头,她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但她嘴里虽然这样说,却若无其事地来这里洗手,我实在不明白她的神经怎么这么大条。 “现在谁有这间小屋的钥匙?”我下定决心要问个清楚。我发现从刚才开始她就上气不接下气的,刚才她是跑过来的吗? 里美歪着头,想了又想,然后说:“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真的吗?”这个答案让我有点意外。 然后我沿着小屋的墙壁,往我觉得最可疑的焚化炉走去。屋顶上矗立着一根烟囱的焚化炉,埋在高高的杂草里,依旧在那里,却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异状,完全看不出来昨夜有使用过的样子,就像今天早上犬坊夫妇所说的一样。我很谨慎地将右脚踩入草丛中,接着是左脚,就这样慢慢往前走。 “哇!”里美从后面抵住我的背,我吓得跳了起来,老实说,我几乎快叫出来了,还好忍住了。 里美笑翻了,但是我根本没心思去责骂她,我一想起那个杀死三十个人的亡灵站在我眼前、向我走来时的景象,就感到非常害怕,慢慢往小屋那边撤退。我的脚好像已经开始跑起来了。 “您害怕吗?好可爱。”里美好像是这样说,但我根本没在听。 “快点回去,往那边走。”我说完后,便要往水井那里走。 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是里美站在那里不动,怎么会这样?里美变得很奇怪,肩膀开始抖动,变成哭中带笑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说,我连她都觉得恐怖。突然间,她抱住我,并吻了我,她的右手抓住我的后脑勺,嘴唇就压着我的嘴唇,狂野地吻我,我觉得后脑勺好痛,我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她立刻放开我,把呆若木鸡的我留在那里,便快速往水井那里跑去,一直跑到离小屋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然后转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石冈先生,快一点。”然后便往中庭跑去,我心想,只剩我一个人,突然觉得很害怕,赶紧跟在她后面。 里美是个谜。在发生那样的事之后,与开始演奏之前,在走廊上所有龙卧亭客人的注目下,和母亲一起静静走到中央草坪上的里美,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高中生,动作也像往常一样很孩子气。 但我却越来越感到兴奋紧张,身体好像会不时颤抖,里美哪才那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反覆思索着,今后我该如何面对她呢?我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正眼看她了,我心里一直在烦恼十几岁处女的问题,我对这种问题还真无法免疫呢!但是仔细一想,这个比喻还真可笑,因为里美才是真正的十几岁处女,不过她看起来却冷静得令人有点憎恨。 观赏户外演奏会的客人,在一开始时已经全员在走廊上集合了。不只住宿的客人,包括犬坊家的人、龙卧亭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来了,我从走廊的上方,即靠近龙头馆的地方,开始按顺序写下观众的姓名:坂出小次郎、我、二子山增夫和一茂父子,当时就连三位刑警也站在走廊上,然后是阿通和小雪母女,仓田惠理子也和阿通母女一起,再来是犬坊一男、厨师守屋、松婆婆,居然连行秀也来了。总之,龙卧亭的所有住宿客人和工作人员全都聚集在走廊上。 他们当中,有些人站在自己房门前是无法看见中庭的,像是神主父子、三位刑警和阿通母女等,他们的房间是位于中庭下方,所以房门前只能看到石墙,因此全员是按照刚才所说的顺序排列,直接往靠近龙头馆的走廊移动。 我再正确描述一下他们所站的位置:坂出是从自己的房间“鳖甲之间”前,往后移动到“弦之间”前,我则从“莳绘之间”前移动到“柱之间”前,神主父子则站在“螺钿之间”前,刑警们站在“鳖甲之间”前,阿通母女和仓田惠理子则站在“莳绘之间”前。虽说房间是围绕着中庭而建,但是能正面看到中庭草坪的,就只有这几间房间前面的走廊,其他房间的走廊,不是比中庭高就是比中庭低,所以大家便集中在这个范围内,稍微隔点距离站着。 育子母女一出场,大家便热烈鼓掌,然后才或蹲或坐在走廊的地板上,男人们都盘腿而坐,女人们则跪坐。另一方面,演奏者也因为之前的经验,了解应该要正面对着观众,所以琴也是配合那个位置放置的,当她们坐下来时,让人觉得舞台设定得非常好。 客人们鼓掌完毕后,犬坊育子便开始简单解说:“我们今天要演奏的是〈双重性格〉和〈三种改编〉。两首曲子的难度都很高,可能会弹得不够好……〈三种改编〉我们是弹第一和第三乐章。” 一开始,她们弹得好像不是很顺,但不久之后,弹到节奏快的部分,两个人的旋律便开始融合,让人见识到美妙的对位法,弹得非常好。曲子虽然很长,但中间充满了惊悚的华丽,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弹完之后,包括刑警在内的所有观众全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二子山一茂还发出欢呼声呢。 接下来的〈三种改编〉也令我非常惊艳。我想起之前里美好像有对我说,这首曲子是“高难度的挑战”,合音和旋律完全是现代音乐的感觉,我听起来觉得非常前卫。先前我对琴的印象是既落伍又无聊,现在因为这首曲子,我的观念整个都改变了。 弹第二部的里美弹得好像有点不顺,她拚命地拨动琴弦,这确实是首很难弹的曲子。但是,这首曲子我越听越觉得害怕,我的眼前浮现出夜叉在暴风雪中狂舞的情景,昨夜的恐惧又苏醒了。如果是在昨夜那种气氛下,听到这首曲子的话,我应该会直打哆嗦吧!但也因为这样,这首曲子给人的印象很深刻,我还发现琴所奏出的音乐非常接近现代音乐。 还有,犬坊育子的琴艺精湛超乎我的预期,连我这个对琴一窍不通的人,都听得出来她的琴艺非凡,因为她之前很谦虚,所以我还以为她不过是业余人士的水准。在快弹的部分,因为动作实在太快了,我看她的手好像根本没在动一样,让我想起吉他演奏家世界的“Slowhand Clapton” ⑤,业余的人都可以弹出这样的水准,我心想,小野寺锥玉那些专业的演奏家,到底有多高深的功力呢?我好想听听看,不知道是否有发行CD? 当第二首曲子渐入佳境时,我看见坂出后面的芦苇草帘门慢慢地被掀开。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时,便看到菊子女士从里面好像是用爬的来到了走廊,她应该是听到了琴声吧!她靠近坂出,好像在和他说些什么,应该是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吧!坂出盘着腿将身体往后靠,在菊子女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菊子女士频频点头,然后就待在走廊上,听着演奏。 演奏会结束了,全体观众又一次热烈的掌声,我也很感动。这是首很难弹的曲子,听起来好像是爵士乐之类的前卫演奏,没想到,来到这远离人群的土地,居然会听到这么动听的音乐。 里美抽出我刚才看过的深咖啡色的手帕擦了擦手,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在说:“啊!终于弹完了。” 育子本来应该也是这样想,但大家的掌声一直不停歇,我想大家应该是无聊至极,非常渴望娱乐吧!二子山一茂等人不断叫着“安可!安可!”虽然他的职业是神主,但是毕竟还年轻,他好像以为是来看摇滚演唱会似的。就连坂出都叫着“安可”,和他算是同类型的我,也不禁跟着叫“安可”。 育子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和身旁的女儿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里美也用很不安的表情回应着。育子转向我们这些观众,好像要说话,于是我们便停止鼓掌。 “谢谢各位,因为我们不是专业的演奏家,会弹的曲子有限,要我们弹安可曲实在很困扰。我决定要弹一首比较新的曲子,刚才所弹的曲子难度非常高,各位也看到,里美快喘不过气了,所以我想弹一首比较简单的曲子,这也是我很喜欢的曲子,叫做〈海之诗〉,是歌颂濑户内海优美景色的曲子。原本是需要箫来伴奏的,如果我先生会吹箫就好了,但很遗憾他没什么才艺……”育子这样说,然后笑了一下。 “真的对作曲老师感到不好意思,但我会用琴在旋律上下点工夫,在这块土地生长的我,冈山已经成为我熟悉的土地。接下来就请各位欣赏〈海之诗〉。”育子说完后,开始弹奏的曲子是非常正统 译注⑤:艾力克莱普顿(Eric Clapton),一九六四年赢得“Slowhand”外号,台湾人称“吉他之神”。一九九七年年底发行《Slowhand》专辑,而“Slowhand”也是他吉他弹奏最为人称道的特质,即感情跃然指尖的意思。的筝曲,我松了一口气。 曲子一开始没多久,菊子女士好像因为身体不适,和坂出打声招呼后,就要回去自己的房间了。她慢慢在走廊上滑行,好不容易才跨过门槛,走进房间,然后将门慢慢关上。接着,其他观众好像也受到了菊子女士动作的影响,开始跟着动了起来。首先是下方靠近龙尾馆的行秀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下走廊,过了两、三分钟后,阿通母女也站了起来,接着仓田惠理子和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往龙尾馆的方向走去。演奏仍然继续进行着。 对犬坊育子而言,安可曲的要求是意料外的事,对部分观众而言好像也是如此。时间已经逼近他们工作的时间,每首曲子弹奏的时间都很长,所以从演奏开始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一开始中庭的草坪上还有阳光,但太阳慢慢西下,正在演奏的母女此时已经是在龙胎馆的阴影下了。 我还看见一边演奏的里美,一边瞄着左手的手表。曲子已经进入尾声,节奏慢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犬坊行秀出现在远方的撞钟房,他握着撞钟棒的绳子。曲子还没弹奏完,我很着急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再等一下,但是,一板一眼的行秀根本不管那么多,开始左右摇晃起钟槌,毫不犹豫地击出第一声钟声,几乎是天摇地动的钟声。 没多久,演奏便结束了。但刚才的钟声很明显地扫了演奏会的兴,我们的掌声感觉也没有那么热烈。两位演奏家演奏完毕后,并没有立刻站起来,似乎还在回味着刚才的余韵,仍然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育子才抬起头来,她原本想说话的样子,但她好像担心会有钟声来搅局,只是笑了笑,鞠了个躬。就在这一瞬间,果然响起了第二声钟声,然后,两位演奏家才站起来,整理着和服。守屋则起身想到中庭去收琴。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女人的哭叫声,我们都呆住了,里美和育子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站在草坪上。 “谁快来啊!”声音近乎哭叫,刑警们开始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是阿通,又是阿通母女的房间! 我也跑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坂出就在我身边,守屋高大的背影就在我前面,在前方我看到了牵着小孩站在走廊上的阿通。 “怎么了?”铃木叫着。 “仓田她……”阿通还没说完,三位刑警就闯进“蜈蚣足之间”。我、守屋和坂出一个挨着一个,靠在打开的门旁边。这时,又传来了钟声。 “啊!”守屋大叫,我也感到一阵晕眩,有种时间倒流的错觉,因为以前所看到的景象,又几乎完全一样的呈现在眼前。 死者的头发上沾满了血,应该是仓田惠理子的身体,像虾子一样蜷曲倒在榻榻米上,背部朝向我们,榻榻米上的血还在不断扩散。 “我有把门栓拴好啊!”几乎已经疯了的阿通叫着。因为她已经失去了理性,一直很安静的小雪开始哭了起来。 在我前面的坂出歪着头,越过走廊看着中庭,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只是如果是从这里射击的话,这次应该可以逃得掉,因为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走廊上,只有离开座位的少数几人是在案发现场,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撞钟。又是一声钟声,只有行秀与这个案子无关。 “发生什么事了?”传来了女人的叫声。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是谁,原来是犬坊育子站在石墩上的龙雕像旁边,她很大声地询问这里的状况。 “菊婆婆很担心地在问,发生什么事了?”育子又说。 “仓田小姐,仓田惠理子小姐又被枪击了,这次也是头部中弹。”坂出大声回答。 “啊!”育子发出绝望的叫声,然后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后方。过了一会儿,我又看见了里美的身影,但也一下子就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福井咆哮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有把门栓拴好啊!”阿通一直叫着,小雪一直哭着,钟声又响了。 4 “子弹到底是从哪里飞进来的?”铃木在“柏叶之间”暴跳如雷。 因为向上通报,上次那个监识人员又跑来了,将仓田惠理子的尸体带回调查,但是分析的结果,还是和上次没什么两样。曾经称霸全国的冈山县警局,现在却沦落得像是葬仪社,他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掌控不了案情了。 “这次又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达姆弹吗?别再闹了!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四个人。”田中冷静的回答。 “我知道!”铃木怒吼着。“我又没有叫你数!这么多警察住在这里,到底要在警察眼前杀死几个人才罢休!就算我们是乡下的分局,多少也应该要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变成午间娱乐新闻的笑话!” “不仅如此,再这样下去,我们还会使子孙蒙羞。” “总之,先不能对外透露,不管是对监识人员、派出所人员、村民或犬坊家的人,都要三缄其口。可以吗,田中?”铃木叫道。 “我知道。” “还有那个叫石冈的作家,要是对他透露太多的话,他会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他把这个案子写下来寄给出版社,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个作家应该都在房间里写东西吧!”福井说。 “什么?那我们应该要阻止他吧,田中?” “他只是写些备忘录而已,我们不可能阻止他写吧!” “什么!你还说得这么轻松,那有什么事的话,后果由你负责,可以吗?” “你怎能这样,我们是民主国家的警察,不可能去对市民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田中说。 “你还真是悠哉啊,要让那个三流作家一直为我们添麻烦吗?他要是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招惹报社过来,影响我们办案,会比现在更麻烦的。田中,你听好了,那个小说家就由你负责,如果我们成了笑柄,将是整个县警之耻,你也会讨不到老婆的!” “这两件事应该不相干吧!我们要思考的,应该是事件本身吧!” “我知道,那我们就来想吧!可以吗?好吗?已经快要九点了,犬坊家的人说就算再晚也会准备晚餐,到时候你要拿什么脸去面对大家呢?那个仓田的妈妈应该已经快要疯了吧!她之前一直催仓田早点回家,她一定很恨我们,你知道吗?” “可不可以推测,子弹是从那个格窗飞进去的?”田中说。 “你不要白痴了!”铃木咆哮道:“别开玩笑了,从那么高又那么窄的格窗?如果门确实是关好的话,任何人都不可能击中的,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只有那个女的自己在说一开始就把门关好,把门栓拴上的吧!但是,没有人看见啊,是不是呢?田中,不是吗?我说的对不对?没错吧?” “没错。”田中以不疾不徐的口气说道。 “那就把那个女的带到警署去吧,好好逼问她一下,她一定会说出个什么的。” “等一下,铃木,你必须要冷静思考。”福井说:“那个女的还有一个孩子。” “那又怎样?那是她的障眼法。有孩子又怎样?那个女的就是很可疑。”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抓她吧?铃木,你不是也有小孩吗?凶手也有可能会射中坐在一旁的可爱小孩啊,她有可能会叫别人来开枪吗?你仔细想一想。” “你不要说些没凭没据的事,我已经做了三十年的警察了。” “我也一样啊,铃木。” “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这是专家的第六感,是绝对不会错的,那个女的很可疑,绝对不是简单的人。”铃木坚持。 “即使可能射中自己的孩子,还会让别人来开枪吗?如果是你的孩子,你会这样做吗?你稍微换个立场想一想。” “如果是我的话,那个白痴小孩有没有都无所谓。” “是吗?” “而且绝对不会射中小孩的!因为她让死者坐在小孩前面,两次都是。从凶手的角度来看,死者都是在前面,中丸、仓田的位置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奇怪吗?一定是那女的搞的鬼!” “即使如此,但小孩就在旁边耶,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只要死者稍微移动一下,就有可能射中小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是你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杀人吧!”铃木说。他好像是太激动了,所以开始流汗,便快速地将外套脱掉,然后拿在手上,不断地甩动着。“那么,我们来找一些可疑之处吧!首先,那个女的为什么要来这里住?她又不是犬坊的亲戚,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总之,如果你没有平静下来的话,是无法思考的。铃木,我并不是反对你的看法,你听好,如果那个女的真的有问题,那应该会怎样呢?”福井停了下来,做出沉思的表情,两个人相对无言。 “难道是我们搞错方向了?子弹真的是从房间外射进来的吗?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子弹飞进来啊,除非是房间内的人开的枪,像这样用左手拿着枪,在佛坛前假装祭拜的样子,将握着枪的左手对准身旁那个人的头顶,然后向下开枪。”福井又说。 “这会有报应吧?在佛祖的面前,而且,小孩就在旁边,不是吗?” “小孩什么都不懂,才四岁的孩子,开了枪以后,把枪藏在衣服里,就没有人知道了。”福井说完后,铃木没再说话了,他也在思考。 “那些自以为是侦探的门外汉,都一个劲儿地认为这是密室杀人吧!太无聊了!如果那个叫阿通的女人没搞鬼的话,就没有人会被杀,那个女的一定有问题,还说晚上看见幽灵坐在房间里,都在说谎。”铃木又开口。 “说谎是偷窃的开始。”福井说。 “对,就从这条线开始去查吧?”铃木说。 “对不起,铃木先生。”田中打断他的话。“如果真是这样,那除了尸体之外,小孩子也应该从头到脚都是火药,阿通的左手也应该会有火药。三个人都应该要出现严重的硝烟反应,我和监识人员都这样认为。” 拥有三十年警察资历的二人组因此不发一语。 “那你的意思呢?”铃木怒吼着。 田中觉得不好意思地继续说:“硝烟反应在三人身上完全没出现,所以并不是近距离射击。” 铃木哼了一声。 “而且,如果她要说谎,她应该要说门栓并没有拴好,不是对她比较有利吗?就是因为她说门栓拴得好好的,才会被怀疑,铃木先生现在才会这样说她。所以,如果她说门栓拴得好好的,我们一定会这样怀疑她的。” “门外汉会想那么多吗?”铃木说完后,便沉默了片刻。“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说从格窗,是有别的意思的。” “经过格窗,那是从哪里开枪的呢?” “从屋顶。”田中说。 “屋顶?是指这个屋顶吗?” “是现场的正上方。” “正上方?” “就是“蜈蚣足之间”走廊的屋顶。”田中说完,两个人都感到有些意外,沉默地在思考起来。 “那要怎么射击?” “就从屋顶的上面爬过去,这样拿着枪,钻进屋檐下,将枪身的前端从格窗伸进去,因为这个房子的走廊很窄,所以反而……” “那要怎么瞄准目标?这样一来,枪托和人的手都是悬空的。” “没办法瞄准,只能大概估测。” “这样怎么打得中?” “只要事先练习的话。这的确很困难,但如果事先练习的话……” 福井拚命地思考,然后他想了想,说:“这种想法真的很蠢,你想一想,这种作法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中谁。” “啊,是啊!”铃木说,他想再说些什么,福井却举起右手制止了他。 “而且呢,这样应该就不会只开一枪了吧,应该会继续开第二枪、第三枪,把所有人都杀死吧!睦雄的事件不就是这样吗?” “伹是,”田中提出反驳。“我想那是因为不想让人听见枪声,所以才会在钟声响起时开枪。” “钟声,对喔!这样就听不到枪声了,是吗?”福井说。 从铃木的表情看来,他好像早就知道了,所以没有说话。 “是的,上次中丸被杀时,那个母亲并没有说谎。这次我们更可以确定这一点,确实是没有听到枪声,钟声并不是一直响个不停,凶手刚才应该是在第二次钟响时开的枪。很难在第一次钟响时就开枪,因为不知道钟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响,所以在听到第一声钟响后,就可以估算第一次与第二次钟响间隔的时间,然后在第二次钟响时开枪。在第三次钟响之前,那个母亲就已经发出尖叫声了,我们便立刻冲过去。所以,凶手只能开一枪。如果他在钟声没有响的时候,继续开第二枪、第三枪的话,我们就会知道他所在的位置,他就没办法逃跑了。” “是吗?原来如此。嗯。”福井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后,他说:“等一下,田中,这不是很奇怪吗?你是说,凶手就这样爬到“蜈蚣足之间”的走廊屋顶上,将枪的前端伸进格窗,用手指扣住扳机,一直等待钟响吗?” “是的。” “那他不必等到第二声钟响吧!第一声钟响就可以开枪了。凶手从屋顶应该可以看见撞钟的行秀吧?只要看着他的钟槌,算好在钟声响起时……” “看不见。”田中肯定的说:“从“蜈蚣足之间”上方的屋顶,是看不见法仙寺的撞钟房的。” “看不见吗?是吗?” “看不见,所以只能靠第一声钟声来估算开枪的时间。” “是吗?嗯……”福井又陷入沉思,然后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真的很有趣呐,田中。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不通,对凶手而书,不让我们听见枪声,和确实杀掉他要杀的人比起来,到底哪个比较重要呢?即使事迹败露,还是后者比较重要,不是吗?” “我也是这样想,但我们是立刻冲到现场的,如果当时我们在没有钟声的情况下,又听到一声枪声的话,我们应该可以立刻知道凶手在哪里。”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家伙随便杀个人就好?不管打中妈妈、小孩或仓田谁都可以?” “是的,只能这样想。”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谱的事!”铃木说。 “那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福井也说。 “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前的杀人事件也全都是这种型态,不是吗?” “嗯,或许是吧,那留金呢?”福井说。 “我也不知道,如果凶手不是外面的人,那就很奇怪了,因为这一次,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在走廊上,我们也有看见,所以他们的不在场证明都绝对可以成立,其他的人不是去撞钟就是在案发现场。” “对啊,所以只有阿通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铃木大吼。 “等一下,会是留金从屋顶……吗?那留金之后是从哪里下来,又逃到哪里去呢?”福井说。 “沿着屋顶一直逃到龙头馆,然后再从龙头馆前方的“猫足之间”附近,跑到后面去,再爬上斜坡往法仙寺逃去。” “留金已经五十岁了呢……而且这也不可能,在中庭的育子和里美母女应该会看见,如果他是沿着屋顶逃跑的话,“云角之间”附近的屋顶刚好和中庭一样高,所以就在育子和里美的眼前。” “是吗?对喔。那就是往另边的龙尾馆走,从走廊往下跳,这比较有可能。” “因为那种说法行不通,所以就换这种说法吗?你根本是在自圆其说。”铃木说。 “嗯,或许是吧!但是……”福井想了想又说。“那个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这根本是本末倒置!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恰巧是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在大白天这样光明正大的干,虽然那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但他只要再等一下,应该还有很多机会的,等到天黑以后……唉!我真的很不能理解!” “所以,我说他最优先的考量是钟声,可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绝对优先吧!” “这也还是很奇怪,就算他想用钟声掩饰枪声,但包含警官在内,有那么多人在那里,也是很危险啊!如果是在夜里,就算是听得到一点枪声,但绝对比较容易逃脱。” “说得也是,凶手之所以要在白天下手,应该是有什么理由,让他判断即使是在众人环伺之下,但那个时候下手比较容易逃脱,而且,那家伙不也真的顺利逃脱了吗?我们到现在还无法掌握他逃脱的路线。”田中这样说时,走廊上传来了小跑步的脚步声。 “完蛋了,要下地狱的时间来了,一定是来叫我们吃晚餐的。”福井说。 “福井先生,铃木先生!”有一个女的在走廊上叫。 “是的,吃饭时间到了吗?我们马上来。”福井说。 但对方并没有回答,那女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育子的声音。 “太太,怎么了?” 福井穿过两扇拉门,从六叠大的房间到四叠大的房间,再从四叠大的房间,跑到两叠大的房间。在芦苇草帘门那头,有一个女的弯着腰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太太。”福井打开门,铃木和田中也跟在福井身后。育子就站在三个人的前面,她抬起头,脸色苍白。 “怎么了?”福井这时终于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劲。 “我妈,我妈……” “令堂?” “我妈被杀了。” “什么!令堂?是哪一位?哪里?” “是菊婆婆,在“四分板之间”,刚才我端晚餐过去时……”育子话还没说完,刑警们就冲到走廊上,在走廊上跑了半圈,爬上龙胎馆,走进“四分板之间”。 因为很黑,到处都好像会被障碍物绊倒的样子,“四分板之间”内有很多奇怪的东西。菊子女士仰躺着倒在最里面的六叠大房间正中央,靠着墙壁铺好的棉被旁。六叠大的房间内没有灯光,只有最前面的两叠大的房间有灯亮着。她穿着浴衣,躺成一个大字型,脚朝向窗户,摊开的两只手稍微向下朝着身体的两侧,但没有碰到身体。血从浴衣左边的胸部渗出,将那里的浴衣稍微掀开来看,发现左边乳房旁有一个小孔,凝固的血从孔内溢出。 福井用手帕裹着手,打开六叠大的房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可以听见跟在后面的育子屏住气息的声音,她刚才是在黑暗中发现自己母亲的尸体。 “田中,快叫监识人员过来。”铃木说完后,田中便跑到走廊上。 福井蹲在尸体的旁边,看着手表。“已经九点多了,太太,刚才都没有人发现吗?” “是的,刚才我端晚餐来的时候才发现。”在琴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张小餐桌,上面放着稀饭、装菜肴的小碟子。 “好像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连灯都还没开,是从这个窗户吧?”朝着房外的窗户大打开着,所以屋内很冷。“应该是在还有太阳的时候,从这个窗子开枪的。” “这下面是石墩吗?很高耶,看不清楚,好黑。”铃木探出身子往外看。“这里高出地面吗?” “是的,这里稍微高一些,是在石墩的上方。” “那就是从屋顶了,如果是这里的话,屋顶就很有可能。太太,这里是朝西吗?”福井问。 “是的。” “那就还有太阳,太阳应该会照得到凶手。太太演奏琴的时候是六点,她还活着,所以是在那之后吧!” “那有谁听到枪声吗?”铃木问。 “没有。”育子回答。 “这不可能。”因为攻击是防御的不二法门,所以铃木便用这句话大声地喝斥育子,这样一来,可暂时压制住她对警察的不满。“演奏完毕之后,到你端食物来之前,没有任何人来过这房间吗?” “我想应该是没有,所以才会没人发现。” “怎么可以这样。”福井故意说。像这样让对方觉得是自己太松懈,每次还要劳烦他们这些警察,这就是转嫁责任的技巧。“从灯还没开这点看来,凶手应该是在太阳还没下山前行凶的,所以应该是在演奏会之后。” “这样一来,就像田中所说的,从屋顶吧!太太,你在演奏时,或是演奏结束时,有看向这栋建筑物的屋顶吗?”铃木问。 “我并没有特意去看屋顶,但从中庭自然而然会看见。” “你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在屋顶上吗?没有。”育子好像在说“这怎么可能”,拚命地摇着头。 “菊子女士是陈尸在棉被旁吗?她都是睡在这棉被上吗?” “是的。” “太太,你要振作点,好好回答。她是你的母亲吗?”铃木靠近育子开始讯问。 “是的。” “那你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了。你母亲几岁?” “今年七十八岁。” “七十八岁吗?这个年纪因为衰老而死,也是很平常的了。”他们又在若无其事地说些可以规避责任的话。 “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过世。” “这个我了解,但她是从被窝爬出来后才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从被窝出来后,爬过来打开窗户就中弹了,是吗?”福井说。 “但子弹是从哪里射进来的呢?即使凶手爬上石墩,但建筑物是稍微突出去的,手连抓的地方都没有。”铃木说。 “这个导水管只是好看,不牢固的,就只能站在那个台上,你又说屋顶上没有人,离这里最近的房间是……” “是“鳖甲之间”的坂出先生,他的隔壁是“莳绘之间”的石冈先生。”育子这样回答的时候,田中回来了。 “田中,你去问一下坂出和石冈,六点以后是否有听见枪声?” 田中点点头,又往走廊跑去。 “这间房间和别的房间不太一样呢!”福井说。“两叠大房间和四叠大房间的一半都铺上了地板,在四叠大的房间内还有琴。”然后他走到琴的旁边。“咦?这个琴怎么拿不起来?” “是的,以前我们这里有一个做琴的师傅,叫做樽元,他会做一些有特别的琴。这是从一根松树圆木,直接做成一块木板上放着一架琴的造型,然后嵌入这里的地板。” “啊?那这是一整块木头做出来的吗?琴和地板一起?是连在一起的?” “是的,那里的百济琴也是一样。那个琴更特别,要找到那种像是竖琴造型的树干和树枝,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居然找得到。那是百日红的树,于是就直接做成了百济琴,再嵌入那边的地板,所以那边那张琴也是拿不起来的。” “作工真是精雕细琢呢!”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用这样做出来的琴,在这里合奏的话,所有的房间都可以听得见,非常棒,老一辈的特别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呢!” “现在琴上没有弦吧?” “是的,这种琴还是不好用,新的时候选好,一旦旧了,就很难保养,琴的本身会变形,声音也会走音,所以已经没有在用了。” “如果是这样,还是不要用比较好,这是当然的啦!”铃木斩钉截铁地说。 “这张琴的外面锁着弦。”福井走到四叠大的房间,看了看琴说。 “是的,这是新罗琴的造型,这个琴的做法也很独特,和下面的木板是一体成形的,手不能伸进琴内,所以就这样在外面锁弦。” “很像吉他呢!”福井说。 “是的,如果不小心的话,这个弦就会勾到和服的袖子。” “这里的百济琴呢?”福井又往两叠大的房间走去。“如果同时弹这两张琴的话,就是百济和新罗的合奏呢!” “是的。”育子有点悲伤的说。 “这个像是弓一样的地方,和下面的琴身之间,应该要拉弦吧?” “是的。” “这和西洋的竖琴一样嘛!” “是的。” “这个弓的地方,有很大的节孔,是为了拉弦用的吧?这很接近底部呢!” “不是的,这个孔也很有趣,好像是这块木头原本就有的。” “这也是用一块木头做成的?” “是的。” “是吗?这个是将树干横着放,然后做成地板的吧?只有这根树枝就这样保留下来,不用被锯掉,是吧?” “是的。” “做得真好,这个树干表面的凹凸不平真有趣,百日红这种树的表面都是这样凹凸不平的吗?在树干的中央挖一个洞,手就可以这样伸进去拉弦。” 育子没再答腔,这种时候,她根本没心情在这里悠闲地说明琴的构造。就在这时,田中回来了。 “田中,结果如何?” “坂出先生从六点以后就一直待在房里,他说没有听见枪声。石冈先生大概出去一个小时左右,其他的时间都待在房内,也说完全没听见枪声。” “是吗?果然没有枪声呢!”似乎有点恼怒的福井喃喃自语。 5 在中庭演奏会结束的同时,仓田惠理子也被杀了,在一片哗然中,我想起了她来叫我吃午餐时对我说的话。在龙胎馆的走廊上,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明天就要回家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如果她早一天回家的话,她真的就不会死了吗?只要一想起她当时的笑容和开朗的口气,我就对一连杀了这么多人的凶手感到强烈的憎恨。 我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如果不快点逮捕到凶手,还会有更多人被杀。犬坊家的人也会有危险,就连自己都有危险,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最生气的是,这个凶手的明目张胆,就算警察住在这里,他仍然继续杀人。虽然对县警局的三位警官不好意思,但是他们就连驱邪保佑的功用都没发挥。 田中往电话的地方跑去,要打电话叫其他的警察过来,我则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要赶紧把事件纪录还没写完的部分补上,要写到现在仓田惠理子被杀害的时间点。到昨天为止,我记录的时候还很在意遣词用字,但现在已经没有工夫管这些了,所以后半部的纪录写得很潦草,不过应该还是可以了解事件的经过。 我拿着写好的大学笔记本往龙尾馆走去,要去找里美,我想问她书局和邮局在哪里。但是我没看到她,反而遇到了守屋,我将事情跟他说,然后问他邮局营业到几点。他告诉我一般都是五点,但局长一家就住在邮局里,如果是认识的人,到八点之前都还会受理。守屋和局长认识,我决定请他和我一起去。我想先影印,我问他书局是否已经打烊了,他回答说可能还开着,于是我们就先去那里。他又跟我说,龙卧亭里就有影印机,但是因为很旧了,可能会印不清楚。 我和守屋并肩走在夕阳下的贝繁村,我突然想,如果守屋就是杀人魔的话,我就没命了,他又高又大,力气好像也很大。悲剧发展至今,每个人都开始疑神疑鬼,住在龙卧亭的客人彼此间也不敢掉以轻心,可能会逐渐引发大恐慌。 我们已置身在悲剧的暴风雨中,但贝繁村还是一片宁静。我们走到茅草屋顶的农家旁,很多人家在道路两旁种满了树,用来当作围墙。走到田埂时,黄昏的风虽然冷冽却很舒服,今天很暖和,所以有初夏的感觉。我问守屋,里美在哪里,他说似乎一个人在房间里哭的样子。我很佩服犬坊家的人都很能忍,人接二连三地被杀死,但他们只能关在房间哭,拚命忍耐。 守屋大部分的时间都没说话,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恐怖,为了打破沉默,便问他关于里美的事。我问里美是个怎样的孩子,他说是个好孩子,但是有点怪。我问他是怎样怪,他说她在学校好像发生了一些事,但他不是很清楚,然后又说他有打电话到藤原家,但是家里的人说他没回来。 文具店果然也在贝繁银座大道上,我一走进去,还以为我到了玩具店。店的前半部是卖玩具,我看见屋檐下挂了好多放着金银火花的塑胶袋,还真是卖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走进里面一看,也看不到文具之类的东西,有一半以上是书和杂志。书架非常小,可想而知没有我的书,里美如果来这里找我的书,或许会以为我是顶着作家之名的骗子吧。 这个书局在最里面的收银机之前,有一台影印机。我将大学笔记本摊开,一页一页影印,守屋在一旁窥看,还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他,这是写了这次事件经过的笔记,我有一个和中央警察很熟的朋友在挪威,所以我要把这些寄给他,请教他的看法。守屋说,专业的警察都不知道了,这个人会知道吗?这果然像是在师徒传承世界中打滚多年,而成为厨师的守屋所提出的问题。 影印的量多达三十张,我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读起来应该很费力吧!我买了个大信封,将影印好的纸对折好,在身旁的桌子将资料放入信封中,并写上地址: Mr. Kiyoshi Mitarai Evangerven 13,57XX Oslo,Norway 因为这不是英文,所以我很小心,以免拼错字,但因为不了解意思,反覆看了好几次还是没把握是否正确。寄件人的地址,我是一面问守屋龙卧亭的地址,一面写的,然后我向老板借了红笔,在信封上写上“AIR MAIL”,这些写法都是从御手洗那里学来的。 “咦?挪威吗?”守屋说:“是很远的地方呢!” 我们两个人一起往邮局走,邮局也在贝繁银座,仿石砌的房子,虽然很小却有模有样。但因为已经接近八点了,所以大门深锁,灯也熄了。我心想,该怎么办?守屋不慌不忙的走进旁边的巷子里。我往旁边一看,看起来像是石砌的建筑物,其实是木造的白墙,从后面看,左右两边的房子也全都是很类似的木造房屋。后面有镶了毛玻璃的格子窗,旁边有道木门像是后门,然后背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水田。 守屋敲着那个木门叫着:“横川先生、横川先生。”门便打开了,在日光灯下的木板间,我看见一张红通通的脸,大约是七十岁左右的男人。 “喔,是守屋先生,要不要来喝一杯啊?” “不,今天没有时间,因为这位东京的小说家说,想寄信到国外,他说很急,下班时间还来麻烦您,非常不好意思。” “对不起,在您休息的时间来打扰。”我说。 “局长呢?” “我儿子现在不在,出去了。”他说。 “是吗?那怎么办?” “没关系,现在田里休息,刚好附近的年轻人来我家,我来处理好了。请你们绕到前面去,我现在来开门。” “不好意思。”说完后,我便鞠了一个躬。这真是一间懂得变通的邮局,真了不起,这种邮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在外面等了一下之后,屋内的日光灯就亮了,没多久,那个叫做横川的人,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将门口的门打开,他好像是这间邮局局长的父亲。我一走进去,冷冷清清的局内,有一个又旧又黑的石造柜台,还有两个窗口,分别是邮政业务和储蓄业务。 “你的那封信给我看一下,是要寄到国外啊?是寄到美国吗?” 横川从旁边的小门走进柜台,摇摇晃晃地坐上窗口的椅子,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眼镜戴上,将我的信拿过去后,一直看着收件人的部分,然后慢慢地说。 “这是挪威啊!”他转头询问道,“挪威。喂,今田,挪威在哪里啊?” 那个叫今田的年轻人拿着一个酒杯直接走进来。“挪威?我也不知道,不是在美国吗?” 他这样一说,我吓了一跳,我想他应该是喝得相当醉了。 “横川先生,国外并不是只有美国。”守屋说。 “挪威是在北欧。” “北欧?” “就是圣诞老公公的故乡。” 横川将眼镜拉得很低,好像很惊讶似的,眼珠子往上看,眼睛瞪得好大,然后说:“从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的邮局,可以寄到这么远的地方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想,难道这里不是邮局吗? “而且这个这么厚,没关系吗?寄到国外的信都是写在薄薄的纸上,以减轻重量吧?” “没有这回事,这样一封信的重量,飞机应该还载得动吧!”守屋开玩笑似的说着。 横川却好像不当成是玩笑话,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说:“是吗?” 我又吓了一跳,听了横川说的话之后,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很蠢的事。这封信真的能寄到挪威吗?我开始担心了。所以我想,不如明天去新见的街上看看,从别的邮局寄可能比较好。 “总之,你这东西太重的话,是要多收邮资的。”横川说:“但是,我对这些完全不懂,不知道该收多少钱,只有我儿子才知道,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这里从没寄到这么远的地方过呢!” “有没有邮资速见表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没有吧!” “那我明天去新见那里寄好了。”我很惶恐地说。 “那好吧,这样比较好。”横川好像松了口气似的,然后将信放在石造柜台上退还给我。 “不,没关系,横川先生。”今田在后面说:“邮资明天再算也没关系,待会儿我们问局长就可以了,然后明天我们再打电话到犬坊那里告诉他。” “好啊,这样可以。”守屋也说。 横川想了很久,才又问我:“你认为呢?” “啊?是,是,那当然可以。只是,要寄Express的……就是快捷邮件。”我赶紧回答。我的信好不容易终于要展开往奥斯陆之旅了,总算松了口气。 邮局局长的父亲和这附近农家的人,接下来便开始问有关龙卧亭的事,守屋简单回答了几句,并告知藤原还没回来,如果他们有什么线索的话,一定要告诉他。横川他们表情沉重地听着守屋说话。 然后我们便走出那间安静的邮局。我和守屋并肩踏上闲静的田园夜路,准备回到龙卧亭。夜晚还是夜晚,我闻到了田园地区特有的味道,因为汽车很少,所以才能使土地原有的味道散发出来,我觉得闻起来好舒服。走出邮局之后,守屋似乎是说话说累了,一直未再开口。我问他关于睦雄的事,将我所知的说了一些,这好像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也开始答腔。 “那是真实的事情,是真的杀人魔喔。他很残暴,一个接一个地强暴女人,而且完全不会反省。有个春天的夜晚,他终于发疯了,在樱花盛开的半夜,大声咆哮,在贝繁村到处杀人,一个晚上就杀了三十个人呢!应该是被鬼或恶魔附身了吧?这么可恶的人真是举世无双,他杀的人数可以破金氏世界纪录了。” “那果然是真的罗?” “是真的,报纸还有登呢!” “他爸爸是村长,很有钱,听说他还在家里建造了一间关女人的牢房。”守屋说:“是吗?应该有吧!”然后他又再度沉默。 我们没说什么话,就这样继续走着。过了不久,他对我说,现在已经没办法准备晚餐了。他的意思是说,只剩他一个人终究还是没有办法的。我也完全没有食欲,不过他说,今天的晚餐已经做好了,所以随时都可以供应,问题是明天以后的伙食。 回到房间后,我想将已经写好的后半部笔记好好整理成文章,所以在昏暗的灯光下奋战。我心想,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写好了,便将笔记本阖上,开始想着这整个事件。这还真有点像是推理小说的情节,我的精神相当紧绷,好像已经快要窒息了,不再想点办法不行。我想厘清这整个事件,之所以想这样做,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也命在旦夕的想法如排山倒海而来。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上突然传来跑步的脚步声,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接着又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往另一个方向跑,没过多久,又变成了一个人跑下走廊过了一会儿又跑上来的脚步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没想到是杀人事件,应该不会再杀人了吧?因为这样实在杀人杀得太频繁了。 “石冈先生。”有一个男的在叫我,他突然来到我的房门口,我吓了一跳,因为此时已经没有脚步声了。我走出房门一看,原来是田中。 “菊子女士被杀了,同样又是枪杀。”田中没头没尾地说。 “啊!”我说。因为太过意外了,我不禁叫出声来。又杀人!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现在连犬坊家的人都开始被杀了。 “石冈先生,从六点到刚才,你有没有听见枪声?”田中问。 “没有。”我回答。这段时间一直都很安静,最吵的声音大概就是刚才走廊上传来的跑步声了。 “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不,我刚才和守屋一起去邮局。” “石冈先生,是寄给那个人吗?” “你是说御手洗吗?” “是的。” “我刚刚才寄往奥斯陆。” “要几天才会到?” “大概三、四天吧!因为我是寄快捷邮件。” “总之,已经来不及了,再这样下去,警察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现在不行,没有时间,还有,寄信给那个人的事,千万不要对我的上司说,也不要对守屋说。你出去多久呢?” “一个小时左右吧?大概是七点到八点左右,我先去影印,因为是航空邮件,所以在邮局里花了点时间。” “我知道了,我再找时间跟你谈。”说完后,田中就消失了。 之后,监识人员又被叫来了,在龙胎馆的“四分板之间”附近引起骚动。今天是四月三日,死了两个人。一天杀两个人,怎么想也觉得奇怪。人说“百鬼夜行”,但在这块土地上,凶神恶煞已经在悄悄徘徊了,令人困扰的是,并不是只有在夜晚。 或许从现在开始,要避免一个人落单,特别是这次菊子女士的例子,凶手杀了她应该没什么好处,或许杀了仓田惠理子也是如此,不禁让人觉得凶手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不管杀的是谁。因为这是毫无理由的杀人,所以我也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目标,或许我应该和坂出住同一间屋子比较好,但如果和我在一起的人就是凶手的话,那就更惨了。 那天晚上的晚餐几乎是到了消夜的时间才吃。餐桌上大家都很严肃,警官们没有来,只有住宿的客人在讨论一些善后的对策。最后,女人们彼此发誓绝对不要一个人行动,男人除了要保护女人外,自己一个人行动时也要注意,也就是说,我昨天晚上那样的行为不可以再做了。席上,我对犬坊育子的悲伤表情印象深刻,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说“龙卧亭已经不行了”。 吃完饭后,当我要回房间时,经过自己的房间,一直走到“四分板之间”的附近,找到了田中。我将他拉到走廊的尽头,小小声的对他说:“龙头馆的后面有一间放了圆盘锯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八年没有使用的电动圆盘锯,听说现在还是可以使用,你能不能赶快去调查看看,会不会是用那个东西制造木筏、裁断尸体的?” 田中正要说什么时,发觉他的上司好像在后面,所以我便立刻和他分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6 第二天,四月四日早上,我又被六点的钟声吵醒。今天已经不会头痛了,所以我走到走廊上,眺望着撞钟的行秀,今天要来数一数钟声。我一边数着第一声、第二声,一边想,在那里撞钟的该不会不是行秀吧?守屋说行秀很可疑,但我们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因为每次发生杀人案件时,他都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到目前为止,已经牺牲了很多人,我试着列出来: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然后是——我想到一半时,冒了一身冷汗,幸子、晴美、惠理子,接下来会是里美吗?杀人的理由到目前为止虽然不明,但很明显的有一个共通的条件,那就是年轻貌美的女性。除了小野寺女士的年纪稍大了点以外,其他的人都符合这个条件,那么,具有这个条件的就只剩下里美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一定要保护里美。 总之,我们对藤原的失踪和菊子女士的死感到意外,那是因为,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预测谁是下一个受害者。但是,昨晚七十几岁的高龄者被杀,也是目前为止年纪最大的受害者,让我们觉得提心吊胆。因为这样一来,目标完全是凶手随意决定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规则,也就是说,除了年轻女孩之外,其他人也不可掉以轻心。 我再回到最初的推测,到目前为止的五个人之中,至少有三个人是在下午六点被杀的,而掩饰当时枪声的钟声,就是那个犬坊行秀所撞的,而且每次都有很多人看见他撞钟时的样子,所以最不被怀疑的,只有行秀一个人。 我突然开始感到怀疑,会不会是这样呢?行秀每天清晨六点确实在撞钟,但若仔细追究的话,其实是一个看起来很像行秀的人在撞钟。到底要如何证明那是行秀呢?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如果他在去法仙寺的途中,和一个长得和自己很像的人交换,在那个时间点,行秀就理所当然变成透明人了,然后他再折返龙卧亭,就可以在保护网之下为所欲为杀人。 但是,这样一来,行秀就和另一个不明人士,也就是和他长得很像的共犯,成了一个犯罪集团。脸长得不像没关系,只要身材像就可以了,好像没有这样的人,犬坊一男、藤原都比行秀矮小,体型几乎一模一样的就是……对了,我想到了,是守屋! 怎么可能!我立刻又打消这个念头,这种想法简直太荒谬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会很认真的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浪费很多时间。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奇怪的想法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前天晚上守屋对我说的话,不就在告诉我他是共犯吗? 我觉得那间小屋有问题,如果能请警察调查一下那间小屋的圆盘锯,就可以厘清这一点了。没有比那个地方更适合做为杀人和加工尸体的现场,我觉得那几乎已经是肯定的,现在问题是,谁有那间小屋的钥匙? “石冈先生。”有人在叫我,我一看,是从下面爬上来的田中。 “早!”他说。 “这个钟声很难让人睡得着呢!我敢打赌,现在所有的人一定都起来了。” “我的上司还在睡,因为他们昨晚很晚睡。”说完后,田中便站在我的旁边。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一些事,便试着说出口。 “田中先生,如果那个钟声可以掩饰枪声的话,那现在就可以开枪了呢!因为,只要在钟声响的时候就可以了,但每次的杀人事件都一定是在傍晚六点,这会不会有什么意义?” “因为早上六点大家都在睡觉。”田中随便想了一下后回答,又接着说:“今天天气也非常好呢!” “有关菊子女士被杀的案子,有什么新的事证吗?”我问。 “有,有关菊子女士被杀一事,这好像又是一个全新的状况。” “全新?那也是密室杀人吗?” “不是,面向走廊的芦苇门没有拴上门栓,两叠大房间与四叠大房间相邻的拉门虽然关上,但是没有拴上门栓,朝向外面的玻璃窗也是大打开的,菊子女士的死很明显和其他案件不同。” “所以说,这是全新的状况?” “这是其中之一,还有,”田中说着,然后从左边西装掏出一根烟,衔在嘴里点火,他吸着清晨的第一根烟,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所谓全新的状况是指,杀死菊子女士的不是达姆弹。” “不是吗?” “是一般的子弹。” “那制造时间和厂商也是……” “是一样的,都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但不是达姆弹。” “喔,这又是为什么?”我感到纳闷。 “明明是同样的枪,同样的子弹,但杀死菊子女士的子弹并未加工成达姆弹,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田中说。 “菊子女士的哪里被击中?” “心脏,一发子弹打中心脏。” “是瞄准心脏吗?” “不知道是瞄准,还是刚好打中心脏。” “原来如此,这果然是全新的事证呢!” “不只如此,菊子女士的尸体上还出现硝烟反应。” “硝烟反应?” “就是全身都是火药。” “啊!是吗?” “总之,这是近距离射击,和之前的一连串杀人事件都不一样。” “确实是这样。” “之前的尸体完全没有出现硝烟反应。” “是吗?这样一想,菱川幸子小姐的身上是真的没有呢!” “菱川小姐、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从额头到身体都没有硝烟反应。” “所以,这三个人都是被凶手从很远的地方开枪射击的吗?” “总之不是近距离。” “玻璃窗和门也是紧闭的,而且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这不是在变魔术吗?” “老实说,我们对这种案子很不熟悉,这可以说是连续杀人案件,但是枪杀案件中,几乎没有这种型态的。说实话,我们真的搞不清楚状况。” “尽管如此,还真像是怪谭……对了,那个龙头馆后面的圆盘锯……” “那个啊,”田中边弹着烟灰边说:“那个已经调查过了啦。” “啊?什么时候?”我很惊讶。 “我们调查了两次,一次是小野寺女士支离破碎的尸体出现时,另一次则是菱川小姐被分割的尸体,还有木筏出现时。” “是吗?” “就算我们是乡下的警察,这些事还是会做的。” “那结果呢?”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锯子上没有血液、体液之类的痕迹,也没有肉屑之类的东西附着。” “啊?是这样啊。”我觉得全身无力,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我之前还非常期待,一直以为那个电动圆盘锯绝对有问题。 “而且,切断小野寺女士和菱川小姐尸体的,不是机械式锯子,是用手去锯的,木筏也是,很明显是人锯的。只要看切断面就可以知道,锯的人技术很差,应该是个笨手笨脚的男人。” 我小声地应了一声后,还是不死心地认为行秀应该符合这一点。“对了,那间小屋的钥匙是谁在保管?” “我也不知道,我们请犬坊家拿钥匙出来时,育子女士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给我们的。” “育子女士……是吗?”我觉得很失望,和我预期的不一样。我想了一下之后,又说:“保管那间小屋钥匙的人不是行秀吗?” “行秀,我不知道耶,为什么?” “不,我总觉得怪怪的。” “行秀每天傍晚六点都在撞钟,不是吗?”田中也这样说。 “话是没错。” “那是我们大家都看见的,他在撞钟,要如何杀人呢?”田中笑着说。确实是如此,在道理上说不通,但这种情形,通常都是最没有嫌疑的人就是凶手。 “不过有人说他很可疑呢,一个熟知内部情形的人说。”我一说完,田中便转向我。钟声已经结束,行秀走出撞钟房,踏着石阶下来,钟已经响了六声。 “是守屋吧!”田中说。他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吓了一跳。“那个男的很爱搞煽动,在院内时好像也是这样。” “院内?”我问。 “他曾经被关进少年感化院,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少年感化院?”太令人意外了。 “其实这些事我们是不能说的,因为他已经付出代价了,但就我们两个在这里谈无妨。你觉得他被关进少年感化院的罪名是什么?是强暴妇女,而且还不是只有一、两个人而已,他以前好像真的很坏,这种事是会上瘾的呢!” 我非常震惊,之前完全没有听说,我根本想不到守屋是这种人。 “他有很大的问题,厨艺是相当好,不过因为他在京都找不到工作,才会跑到这种乡下地方的旅馆来。但最后旅馆还是收起来了,因为那个家伙太带衰了,他来了之后,好像还发生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嗯,这个就不说了。” 老实说,我真的受到很大的打击。龙卧亭的客人中,我和坂出、田中最好,而龙卧亭的内部员工,就属和守屋最熟、最常说话,当然里美又另当别论。行秀根本不会和我说话,犬坊一男和我是南辕北辙的人,完全不搭轧,藤原不爱讲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也不好,对我而言,守屋是最容易亲近说话的。他虽然有些粗鲁,却很容易亲近,人很亲切,我不知道他居然问题这么大,不禁叹了口气。 “还有,藤原怎么办?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应该活着吧!”田中轻描淡写的说,我又是一惊。 “为什么?” “因为有人看见他。” “真的吗?在哪里?” “就在苇川的上游,叫做橘的地方。你知道橘暗渠吧?就在那个更上游的地方,有人看到他在那一带的河边走动。” “确定吗?” “不,还不确定,但是那个人以前来龙卧亭时,曾经和藤原说过话,所以应该不会看错吧!” “为什么藤原不和守屋说一声就走了呢?守屋对我说,藤原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苦衷吧,不仔细问是不得而知的。因为守屋对下面的人很凶,他是待过少年感化院的师傅,或许在他下面做事的人都很想逃离呢!” “喔。”或许是这样吧!确实,每个人都有些事是别人不了解的。“如果行秀不可能的话,那你们最终还是把目标锁定在留金身上,是吗?” “不,这个我也不知道。”田中说。 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藤原?如果大家都开始这样猜疑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但是留金确实嫌疑很大,如果说,这一连串的事是他干的,也确实合乎逻辑。” “嗯,是啊!”我也同意。 “这个留金的家就在荒坡岭,现在那个房子是空的,但是他哥哥以前烧木炭的小屋,好像就在仙人山很里面的水坝那里。那个水坝叫做由毛水坝,在深山里,没什么人会去,所以不太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听说二子山先生以前曾去过一次,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还是和留金一起去的。今天我再去那里调查一次好了,我和他们商量一下,请二子山先生和我一起去。” “是吗?”我说。 “虽然希望不大,但还是去看看好了。” “他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也已经死了,但是最近我听说,小屋好像还在那里。” “是吗?” “石冈先生你要一起去吗?” “嗯,如果没什么希望的话,那就不用了。” “是啊!” “对了,小野寺女士、菱川小姐、中丸小姐及仓田小姐,这些牺牲者大多都是年轻女孩呢,虽然这次的犬坊菊子女士例外,但是仔细一想,从菊子女士被杀一事看来,凶手已经开始以犬坊家的人为目标了,我想接下来,必须要注意里美,她应该是最危险的。” 我一说完,田中便好像一直在想,“里美,里美是……” “就是犬坊家最年轻的那个女孩。” “喔,就是犬坊家有化妆的那个高中生啊!” “啊?”我为之语塞。“她有化妆吗?” “化妆……她有化妆不是吗?”田中很惊讶的看着我说。 “喔,是吗?” “在学校里,老师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要她不要化妆,但是她根本不听,好像在教职员会议时还引起轩然大波,其他还有很多问题,还被处以留校察看呢!总之,是个问题少女。”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我觉得头昏脑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由于睡眠不足,我觉得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了。 7 吃早餐时,我看见了里美,但行秀还是不在,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应该是一个人在哪里吃吧!福井和二子山增夫比邻而坐,讨论着案子。警官们昨夜很晚睡,但今天一早就展开行动,说要彻底调查“四分板之间”窗户下的草地和房间内部。 犬坊一男对铃木谈到眼前小餐桌的漆工,和地板柱子的木纹,表情非常认真地自吹自擂。 “这里的木纹和那里的木纹是对称的吧?很了不起呢!这种东西在外面是看不到的,一般木工都不会想到要这样做,东一根柱子,西一根柱子,直接钉上去就好了。你仔细看一下那里的柱子,这是飞驒千年梧桐,是切断梧桐树最好的部分,将木纹最漂亮的部位秀出来给大家看的。梧桐树的木质很软,所以很容易被指甲刮伤,家里如果有小孩的话,是不会使用梧桐的,因为太浪费了。你看那里的墙壁,那个墙壁叫做更纱,有加入玻璃粉,像这样歪着头仔细看,可以看见墙壁闪闪发光。” 二子山增夫则和福井谈着关于留金的由毛烧炭小屋。“留金先生很喜欢仙人山那间小屋,他说他只要一回到由毛,每次都会去,景色很美呢!” “是吗?景色很美?”福井说。 “现在水坝已经盖好了,风景好像变得更漂亮了。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大片人工湖呢!非常美。” “从这里过去要多久?” “如果是算直线距离的话,并不会太久。但是,要开车去吧!开车的话,就要走高速公路,要绕好一大圈呢!因为没有马路,可能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吧!光要开到高速公路就有点困难了,即使上了高速公路也不好走。” “路不好找吗?” “不好找,因为是在山中。” “车子进得去吗?” “只能开到一半,而且还不能开太大的车。” “如果是轻型汽车呢?” “轻型汽车可以,不过我上次去,是八年前的事了,不知道现在路变得怎样了,我有点担心是否还记得路呢。” “应该不是只有一条路吧?” “在途中会有另一条路,再往前走还会再岔出几条路,每条路到的地方都不一样,又没有标示,我有点没信心呢!或许会花些时间。” “还有没有人知道那个烧炭小屋的位置?” “这个村里的人吗?应该没有吧!这个村子在龙卧亭以外的地方,应该没有留金的朋友了。” “那我们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我们特地过去,留金也不在那里,即使大费周章找到小屋,也只能看看水坝就回来,我看还是不要去好了。”福井这样说的时候,里美便说:“我知道。” “啊?你知道?”福井说。 “嗯,我去年去过,所以我应该还记得路。” “真的吗?太好了,那就由你带路,我可是路痴呢!”二子山增夫似乎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也是路痴。”里美也说。 “那你们两个同心协力去找好了。” 坂出在一旁插嘴说:“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我也想要帮忙,我还算了解留金这个人,曾经和他聊过几次天,说不定我可以派上用场。” “好啊,但是里美你今天不是要去学校吗?”福井说。 “今天中午就可以回来,因为下午的课是数学和物理。” “啊?数学和物理你要跷课?”我很讶异的问,这样看来,这个女孩还真是个不良少女呢! “嗯,我的数学和物理不行,我最讨厌这两科了。”里美皱着眉头。 “只因为不喜欢就跷课?”我问。 “对,因为不喜欢,而且我也不喜欢老师。”她哈哈大笑。 “太夸张了,就算是念文科的,在这个时候,为了参加升学考试,还是必须去上理科的课。” “是吗?那这样就不好了,你还要参加升学考试,不是吗?”福井说。 “嗯,但是没关系,破案比较重要,没有这个家,我怎么升学?” 没想到里美还真了解状况。 “真的没关系吗?那就等你从学校回来以后再出发吧!因为我们不知道路,去了也没有用。几点出发好呢?” “在家里吃完中饭再去好了,我十二点四十分可以回到家,吃完饭后一点多就可以出发了。” “知道了,那现在有几个人要去?我们三个加上里美、二子山父子还有坂出先生。” “我也要去。”我说。 “如果你也要去的话,就是八个人了,那最好去借一辆小型巴士。” “好是好,可是这样,我们要走的距离可能比较远了。”二子山说。 “这也没办法啊!”福井说。 就这样,结束了早餐的谈话之后,里美去学校,刑警们很快地坐上轻型汽车去换小型巴士。我回到房间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又拿出大学笔记本写了一些东西,接着就是等着出发了。到了下午,天空的云变多了,说不上是好天气,但我们就像要去远足一样,吃完午饭后,里美脱掉制服,换上T恤和格纹紧身迷你裙后走出来,让大家眼睛为之一亮。所有的人都挤进了贝繁警局的小型巴士,田中坐在驾驶座上。 我们从龙卧亭出发后,车子先经过贝繁银座,我看见了左边的电影院和“罗曼”,不一会儿工夫,车子穿过了东西贝繁村的聚落后,就开始左摇右晃,爬上了山路,走出贝繁村的路好像就只有这一条。现在开始要走的路,好像就是之前我和佳世深夜翻山越岭的那条山路,想起了这件事,我不禁觉得很烦。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条很遥远的路,我心想,难道现在又要走那条路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昏倒了。 文明利器的威力真是了不起,我印象中几乎走了一个晚上的山路,车子只要跑一会儿工夫而已。也或许是因为白天视线佳,速度可以加快。走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车子摇晃得非常厉害,车子在绿树环绕的山路上轻快地行驶,没多久,巴士就开到了高速公路上了。我隐约看见那间候车小屋,就是那天半夜看到后,让我觉得很稀奇的巴士站。但是车子并未往那里转,而是左转到那天晚上那辆巴士消失的方向,从这里开始,就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了。我和坂出坐在最后面的座位,坂出坐在窗边,我坐在靠走道的位置;前面坐的是里美和二子山一茂,里美坐在窗边;再前面是二子山增夫和铃木;田中坐在驾驶座上,福井则坐在副驾驶座上。 我想,抵达留金的烧炭小屋可能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和坂出针对这个案子交换一下意见。 “坂出先生。”我先开口。“这一连串的事件,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凶手都用一颗子弹就打死了被害者,没有一个是开两枪的。这样一来,即使我们被打到,或许死得也比较痛快。以前你是开零式战斗机的,对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吗?” 坂出苦笑了一下,说:,如果就我的经验来看,我会觉得,这个凶手的枪法很老练,我们那时的王牌驾驶员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有新手才像撒尿一样不停开枪,因为害怕,才会没有目标的乱开枪。” “喔?是吗?”我觉得很意外,零式战斗机上的炮不是机关枪吗?“零式战斗机上的机关枪,是七点七毫米和二十毫米的吗?” “是的。” “这是机关枪,所以可以连续发射攻击敌机,不是吗?” “没有这回事,如果这样做的话,炮身就会立刻烧起来。一烧起来.我们即使没按发射按钮,子弹也会‘砰砰砰’乱射出去,这样一来,我们带去的子弹一下子就会射完了。” “是吗?” “是的。” “那发射的按钮只能按多久?” “熟练的话,每次最多只能按两秒。” “两秒?这么短?” “是的,按超过两秒的人,就表示这个人选不熟练。所以一看到敌人,就立刻开炮射击,对方也同样予以还击,认为这样没什么的人,其实还很嫩。” “我也不知道呢!但是只有两秒,在空中作战时……” “不,不会在空中作战。” “啊?” “在空中作战是愚蠢极了的事,如果想打下很多敌人的话,空中作战是最耗费脑力、体力、燃料和时间的,要打落敌人,只要一架飞机就够了。想成为王牌驾驶员,就要比对手早点发现敌机,然后偷偷跟在敌机左下方,开一枪就够了。接着,再移动到另一架飞机的左下方,总之,击落的精髓就是要在低速时转动方向盘。” “是吗?我还以为击落王是空中作战的高手呢!” “不,那是当然的,空中作战如果不强,就不能成为王牌驾驶员。但空中作战是只限于逼不得已时,全世界没有一个一流驾驶员想在空中作战。” “但是,偷偷跟在敌机后面,还是会发出嘈杂的飞行声,对方不会发现吗?就算再怎么小心。” “不会发现,因为对方也是在嘈杂的飞行声中。如果是双人驾驶座的话,即使另一个人在你耳边吼叫,你也几乎听不见,因为实在是太吵了,如果一不注意,被敌机尾随在后一公尺也浑然不知。” “原来如此,但从左后方又稍微下面是……” “如果我们在上面,我们自己的飞机就会挡到敌机,根本看不见对方。所以,让敌机在上面是最好的做法。”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要在左边呢?” “这是为了方便逃脱。因为零式战斗机不是喷射机,而是螺旋桨飞机,而螺旋桨是往右转的,所以从右往左旋转会飞得比较快。” “原来如此。”我感到很佩服,整个人茅塞顿开,有特殊专长的人做出来的结论还真令人折服。 “所以这次的事件我感到很类似,我觉得这个家伙应该不简单,反覆周详计划,不断演练,等到有十足的把握才动手,所以才能百发百中,绝不浪费子弹,只用一颗子弹就解决了。” “嗯,是啊。”我开始思考王牌驾驶员所说的事,这个事件确实是有这样的共通点,只开一枪就解决了,所以,我们总是找不到凶手射击的地点,也不知道凶手在哪里开枪。 “所以要成为击坠王的条件,首先就是要……眼睛好,也就是视力佳。” “视力啊?” “因为当时没有雷达,所以总是由我带头,在前方一看到敌人的编队,就赶快通知我方,一飞到上面就准备迎战,动作越快就越会战胜。” “在远方的敌军编队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是淡墨色的。” “淡墨色?” “是的,很淡,就像阴天一样。” “原来如此。” “所以我的视力非常好,当时才二十几岁,五官全都很灵敏。现在视力虽然还可以,但四十几岁时得了鼻病,已经闻不到味道了。战斗是凭着动物性本能撑到最后,还是必须五感灵敏。”听了坂出的话之后,我觉得受益良多,曾经被誉为一流人才所说的话,果然还是不一样。 “坂出先生,你打落过多少架敌军飞机?” “这个就不要说了,因为,在战争中被击落的对手,几乎都死了,没什么好拿来炫耀的。而且,击落多少我也没有确实算过,我没办法气定神闲地去数有多少架被我击落。” “是啊,说得也是。” “大概五十一架吧。” “五十一架!有那么多吗?” “有,甚至更多,有好多人,但生还的人确实很少。” “坂出先生,那关于特攻命令,你应该没问题吧?” “那时候我正好受伤,在四国做飞行教官,所以没接到命令。但是我们在这里说就好,其实是不会派王牌驾驶员去参加特攻的,全都是一些飞行一个礼拜左右的新手。在出击的前一晚,他们大多会来找我,因为我正面迎击敌人也不会被击落,所以他们都要我传授绝对可以击中敌机的方法。” “喔!”我心里一惊。 “我教他们绝对不可以紧急下降,要尽量水平飞行,而且一定要小心冲进敌阵。” “啊?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要从最上面俯冲而下。” “没有这回事,那是绝对不可以的,那样会无法操控,因为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和敌人对空发射炮火时,看起来或许较为有利,但飞机如果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状况下都能顺利操控的话,就没办法击中敌机。如果一下子冲得太快,操纵杆就会变得像一袋米那么重,就没办法操控了,往海里冲就会掉入大海之中。” “啊……” “所以,贴着海平面飞行是最恰当的,但冲击的力道是弱了点,因此要在不妨碍操控性的情况下,以适当的角度冲进去。” “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折服。这些事情在我之前看过的书中都没有写。” “是吗?” “有件事一定要请教你一下,很多书上都写特攻攻击展开后,航空队的士气就会高涨。” “绝对没这回事!胡说八道。士气会变得一蹶不振啊!要再重新提振我方士气是很辛苦的。战争啊,不管怎么攻击对方,自己还是想要生还,这样才会有士气。一开始就奉命去死的话,怎么可能会有士气?那是最愚蠢的作战方式。”坂出很大声的说,连坐在前面的里美都回过头来。 这个时候,车子已经离开高速公路,行驶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巴士突然开始左摇右晃,坐在前面的里美发出尖叫声。副驾驶座上的福井不断回过头来,询问二子山和里美的意见,但这还不是重头戏,我们只到了荒坡岭,到这之前的路大家应该都认得。 不久之后,车子就停了下来,我心想,怎么了?听说是留金的家到了。福井说,虽然这房子一直都是空着的,但或许会有什么改变,还是去调查一下好了,于是,我们便下车了。 远远看,有间黑色屋瓦、阴森森的房子,庭院里还有一棵瘦长的柿子树。庭院四周并没有围墙,而是用屋瓦的碎片堆到膝盖左右的高度,像在告诉别人这里是这间房子的边界般。房子可以看见像是走廊的地方,但木板窗是关着的,这个木板窗又黑又旧,整间房子给人的印象,就是黑漆抹乌。 田中和福井走进庭院,在玄关附近检查,再绕到后面调查,但是,立刻就回来了。只有铃术和我们在一起,没有去那间房子。福井一面往我们这里走来,右手则在前方左右挥动着。 “完全没有改变,和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人回来的样子。” 然后我们决定要前往仙人山。从这里开始的路,大家就不太熟悉了,所以要稍微调整一下乘客的座位。驾驶和副驾驶座仍然由田中和福井坐,但他们后面的座位则是由认识路的里美和二子山增夫并肩而坐,再后面是铃木和二子山一茂,最后一排没变,仍然是我和坂出。 “昨天菊子女士被杀了呢!”我对坂出说:“还是没有听见枪声。我七点到八点之间外出,但坂出先生你一直都待在‘鳖甲之间’,是吧?” “我都在。” “那你有听见枪声吗?” “没有,我也告诉田中先生了。”坂出说:“这么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菊子女士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呢?” “我听福井先生说,菊子女士的尸体是在昨晚九点多被发现的,当时那间房间仍是黑的,没有开灯。灯并不是被关掉,而是菊子女士被杀死后,就没有人去开灯了吧!也就是说,菊子女士是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被杀死了。九点半监识人员来相验遗体,结果判断,大约是死后二、三个小时。” “喔……是吗?” “还有一点重大的发现,听说,菊子女士遗体的浴衣上,出现硝烟反应。” “是啊,我也听说了,硝烟反应。” “是的,就是火药的粉覆盖在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最近的距离开枪。” “为什么要对一个眼睛看不见,行动又不便的人下手呢?”坂出这样说着。“所以换个角度想,那个凶手非常接近菊子女士。” 我想起在演奏会的时候,菊子女士爬到坐在走廊上的坂出旁边,好像对他说了些什么。“在演奏会时,菊子女士靠到坂出先生的旁边,好像和你说了些什么。” “是的。” “是说什么啊?” “她问我中庭是不是在开演奏会。” “我想也是。” “是啊,然后她又问是育子和里美吗?我回答她是的,她又问她们两个是跪坐着的吗?我回答是的。她说那就好,弹琴一定要跪坐才会弹出好听的琴声。” “只有这样吗?” “是啊,然后她要进屋的时候,和我打了声招呼,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在和这个世界道别似的。总之,当时菊子女士还是活着的。除此之外,我和石冈先生或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枪声。总结这些事情,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吧!就是菊子女士也是在钟响的时候被杀的。” “原来如此,是啊,一定是这样的,应该是吧!” “那个钟声每次会响六声,仓田是在第二次钟响时被杀的,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第三次钟响时,阿通已经发出叫声了,我记得很清楚。不过,第四次钟响时,菊子女士问她的女儿育子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从育子那里听来的,我从她说话的内容大致推测出来,然后,育子便跑到中庭的边缘,也就是‘蜈蚣足之间’的正上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回答她,仓田小姐死了。 “第五次钟响时,育子跑回到‘四分板之间’,把我告诉她的事向菊子女士报告。然后菊子女士说:‘是吗?’便走进自己的房间了。还剩最后一声钟响,我觉得菊子女士就是在这时候被杀的,因为这第六声钟响,使得没人发现菊子女士被杀,这是唯一的可能。” “喔,原来如此。”我感到很佩服。“就凶手和方法来看,你觉得他是怎么行凶的呢?” “我推测,凶手是在杀了仓田以后,迅速移动到菊子女士的房间,应该是毫不迟疑的吧!然后凶手一直听着钟声,心里计算着间隔和下手时机,而菊子女士刚好在第六声钟响时回到了房间,凶手便在这个时候开枪杀了她。” “原来如此,然后他是从窗户逃出去的吧!” “应该是吧,那个房间的下方是石墩,非常高,从窗户到地面大约有五公尺,但下方的地面很柔软,绝对不是无法跳下去的高度。如果手悬吊在窗户上,可使整个人的身长加长,离地面就只剩三公尺左右了,再放手往下跳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可以不受什么伤就跳到地面,然后逃往法仙寺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这可以行得通呢!” “但是我这样说了以后,听说他们今天早上就去‘四分板之间’的窗户下调查了。” “然后呢?” “听说完全没有人跳下去的痕迹,没有脚印,也没有鞋印,杂草也没被踩过的样子,从那个情形看来,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人经过那里。” “啊……”我陷入沉思,这是件很棘手的案子。 “听说他们也查过了‘四分板之间’的地板、橱柜中的地板,甚至连天花板也拆下来,彻底检查是否有密道之类的东西。” “然后呢?” “完全没有,什么也没发现。” “喔。” 车子停了下来,引擎仍然发出声音,却无法前进,原来是轮胎已经打滑了。 “嘿咻,嘿咻!”是二子山增夫配的音,但这样当然还是无法动弹。 “这样不行,对不起,男的都下车,我们来推一下车子好吗?”福井对后面的人说,于是我们便一个接一个的下车,里美和二子山增夫留在车上。我们靠在车子后方,用尽全力推着,然后听见二子山增夫在车内喊着:“嘿咻!嘿咻!嘿咻!” “对不起,我父亲神经痛。”在我身旁推着车的儿子一茂说。 在小型巴士右车轮后方推着的我,裤子上被溅得都是泥,好不容易才将车子弄出来。我们回到了车上,但是没多久,车子又停下来了,这次不是车轮的问题,而是路太窄了,大家讨论的结果是下车步行。 8 我们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慢慢地爬上山路,路越来越窄,还长满了杂草,证明这里很少有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里美和二子山增夫,二子山先生因为年纪大了,走得很慢,所以只走了一点点的路程,而且,只要一到转角路口,他们两个带路的意见就会相左,还要花时间讨论,使我们很难快速前进。走了一小时之后,我从前方树木之间的缝隙看到了湖面,那是由毛湖,虽然有冲动想下去水边,但是坡很陡,而且水边也不是沙滩,再加上没有时间,只能作罢。 看见水之后,风突然变得很冷,但因为我们走了这么久,身体变得很热,这种冷风反而令人神清气爽。路越来越窄了,窄到几乎只有脚踏车能通过,草也非常茂密,很明显可以看出,没有车子经过这里,到处都看得到野花。我们一边欣赏右边的湖面,一边走着。但麻烦的是,上空的云层越来越厚,好像就快下雨了,云飘动的速度很快,风也慢慢开始带着水气。眼看着周遭越来越黑,我们应该走快一点比较好,因为我们没有带伞,如果这场雨真的来了,就只能淋雨了。 虽然里美一直和神主意见相左,但她还是对的,走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了留金家的小屋前。那间屋子感觉像是间废屋,墙壁倒塌,窗户也几乎没有玻璃,大约六叠大的房间地板上尽是石头,早已不像是间屋子了,只有茅草屋顶还在,如果真的下雨的话,躲在里面应该就不会淋湿了。 我们在这间小屋进进出出,警官们不断践踏着杂草,在小屋四周巡查,虽然这间小屋已经残破不堪了,但周围还是弥漫着植物的芳香。 “那里后面就是烧炭的地方。”我听见了里美的声音。警官们便按照她所指的方向,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衣服,就踏着草走进去。但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发现,他们立刻又回来了。 他们其实算是很有耐性的,忍耐着调查了三十分钟左右吧!可惜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天色已经变得很黑,像是傍晚的天空,警官们抬头看了看天空,说:“我们还是快点撤退吧!”我们犹豫了一下,也没把握雨是不是真的会来,所以就同意回去,开始朝小型巴士走去。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却没有预期的收获。 我和里美并肩走着,我和她聊了一下。“这是好地方,湖很漂亮呢!”我说完后,里美也说:“对啊!”接着我便问:“你以前为什么会来这里?”里美回答:“有点事。” “完了,下雨了!”二子山一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竖起耳朵一听,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哗啦哗啦雨声,仙人山的某处已经开始下雨了。我脸色发白,刚才应该待在小屋里躲雨的,怕弄脏衣服的我没有跟着警官一起搜查,但现在被雨淋湿,下场还是一样惨。 我考虑要回小屋,但我们已经走到巴士和小屋之间的一半以上了,反而离巴士比较近。正当我要下定决心时,里美便大叫:“快跑!”我也立即同意,便在这山路上跑了起来。跑了一阵子之后,我的耳边响起了很吵的声音,这是什么?怎么一回事?连想的时间都没有,我们的身体一下子就被大雨包围了,身旁立刻冒着白烟,附近除了树木什么也看不见。我闻到了雨的味道,还有潮湿的泥土味,我们非常恐慌,一个劲儿地朝巴士跑去。 突然,我才发现只有里美在我身旁。 “啊?”我叫出声,但是雨声很吵,里美并没有听见。 其他的人全都不见了,为什么?他们应该是在哪里躲雨吧?我心想这样不行,当初要是找个地方躲雨就好了,现在全毁了,这样下去就要变成落汤鸡了。我的牛仔裤已经全贴在腿上,变得好重,头发也湿到发根了,脸上都是雨水,总之,必须先找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尽管雨水不断打在我的眼皮上,我还是勉强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刚好看见在右边斜坡的上方,有一块突出如平台的岩石,那里好像不会淋到雨,除了中央有棵大树外,周围也全是树,树叶层层交互重叠。 “里美,我们爬到那上面去!”我死命地扯着喉咙大叫,但我的声音好像根本传不到里美的耳朵。森林的树叶如繁星一样多,雨打在每片树叶上所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轰然巨响,如雷贯耳。 里美的脸也被雨水淋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睛好像看不清楚的样子,但她似乎在点头。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便牵起她的右手,即使是湿漉漉的杂草,也照样往里跳,拚命地跑上那个斜坡。我的脚不断踩滑,好几次匍匐在草地上,牵着里美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跑到我看中的地方。 “啊!”我松了一口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真是太好了,居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尽管是偶然发现的,我还是很庆幸自己能找到这里。 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刚才那间小屋,这里完全淋不到雨,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不绝于耳,是个非常黑暗的空间。上方和四周都像是奇迹般,有厚厚树叶形成的墙壁,我感觉另一边有雨哗啦哗啦地流下来,这些树叶除了能辽雨以外,同时也遮住了光线,所以里面非常暗。但我们所站的位置,简直就是奇迹,很干燥,就像是进入瀑布后面的洞穴一样。 里美拿出手帕擦着脸和头发,擦完后将湿的头发往后拢,又继续擦着肩膀、胸前、迷你裙下和裙下的腿。我当然不是一直盯着她看,我也掏出手帕擦着脸和身体。 “真是倒霉透了。”里美说。 “是啊,大家都去哪里了呢?”我一说完,里美便说:“搞不好我们两个走错路了。” “啊?真的吗?” “嗯,那些人已经在巴士上了,我们可能被丢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不会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座山平常是不会有人来的,所以很难回得去呢!这里常有人自杀。” “你不要吓我。” 那可能是真的吧!刚才我们走来的那条路上长满了草,几乎没有车子和人经过的样子。 “这里是神秘境地喔,或许会有什么东西出来。”里美发出阴沉的声音,好像要吓我似的。 “不要一直说这些事情,我已经受够了什么幽灵、杀人的了。” “真的?我可不讨厌幽灵,但我不喜欢有人死掉。”里美的声音变得有点低沉。 “是啊。”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片刻,雨越下越大,从树叶间可以隐约看到外面还是白蒙蒙的冒着水气,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们是站在大岩石上,所以从斜坡流下来的水,在我们前方分成了左右两条,从我们脚边流过的水声变得好大声。我们的脚没有湿,只有鞋子进了一点水,所以袜子湿了非常不舒服。 “啊!好不舒服!”里美突然大声说:“这个裙子会吸水,好湿好难过,我想要脱下来拧乾。” 我吓了一跳,慌张的说:“就算这样,待会儿再出去淋雨还不是一样,你可以忍耐吧?” “不要,这样会感冒,都湿到里面了,石冈先生您转过去一下。” “好……”我也是全身湿透了觉得很不舒服。 “这件T恤也湿了,我也想要拧乾。但是女生的力气不够,可能会拧不乾,您能帮我吗?”说完之后,里美便哈哈大笑。 “你别闹了。”我说。我开始觉得有点诡异,这个女孩真的是高中生吗? 这个时候,我好像得到了什么启示似的,有种莫名的感觉。贝繁村的“因果”、睦雄的鬼畜传说、里美将那间圆盘锯小屋比喻为“恐怖小屋”,还有里美现在莫名豪放的样子,这些种种都在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我毫无道理地开始胡思乱想。对菱川幸子的尸体所施加的罕见凌虐也是一样,将死者的乳房和性器官全部挖掉,那种变态的做法,在世界上一直都存在吗?这种凌虐的动机,很明显的隐藏了性冲动。 对了,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曾经问过里美“因果”是指什么,她只说是“村民的业障”,但我问“业障”是指什么时,她便回答:“不能说。”这让我一直不解,当时里美很明显是知道答案的,但是她拒绝告诉我。 里美刚才开始说要脱裙子,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我慢慢“感受”到她所说的话和这些现象的意思。总之,我大致推敲出来了,我实在太迟钝了,所谓的“因果”,应该就是总括这些东西,或是象征这些东西的一个词不是吗?而这些东西就是带有性的暗示,所以身为女性的里美无法说出口。 “里美,贝繁村的‘因果’是指……”我看着地下,开始吞吞吐吐地说,当我抬起头一看时,真是不知所措。“你,你别这样,我知道了,我会向后转的。”然后我便背对着里美。里美正掀起了大半片裙子,抓着前面的部分用力拧乾。 “没关系,你可以脱下来拧。”我又一边想,一边继续说着。“睦雄的鬼畜传说,还有你对我说有关因果你不能说的事……” 口才拙劣的我,无法将心里想的事用言语表达得很好,说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我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勇气再继续说下去。我在想事情时常常会变成这个样子,然后就越来越没自信,真是恶性循环。 “石冈先生,我妈妈很美吧?”里美现在不晓得在干什么,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清楚,她突然说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是啊。”我说。 第一次见到育子,是在发生火灾的那个晚上,她只抹了乳霜,没有化妆,整个人心慌意乱的。之后她总是低调的躲在里美等人的身后,我并没有仔细注意过她,但她确实是轮廓很漂亮的美人。 “贝繁村里漂亮的人好多喔!”里美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她说的话的确没错,我所见到的贝繁村女性,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几乎可以到东京去当艺人的美女,另一种则是非常朴素,就像是村姑一样,没有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人。前者在任何地方应该都是罕见的,但在贝繁村却占了很高的比例。 “这个村子里有秘密,一种女人的秘密,但是先生太纯情了,所以我想您可能不了解。” 被高中女生这样说,我反而可以接受,我确实是如此吧!虽然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但我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完全无法洞察。这四十几年来,我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而且她叫我先生,老实说,到底包含了多少的讽刺呢?我到底拥有些什么是胜过这个女孩的呢? “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完全不了解,凶手、方法,还有搜查的问题也是一样,围绕着这些的问题,我也完全不了解……”我一面说着,心想:“咦?怎么会这样?” 潺潺雨水流过我的脚边,我看见了一颗奇怪的石头,到处都有像锯齿一样的尖角,整颗都是黑色的,有一部分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像是长了什么东西,既不像青苔又不像草。雨越下越大,我们的四周全都被树叶包围起来,这里真可说是非常黑暗,所以也看不清楚这个石头的形状。我的前方有一丛树叶,因为闲得无聊,所以我便用手去拨弄。 “我告诉您一件事,这个村子的业障很深,但这个业障其实就是女人。”里美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此时,我看见眼前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那是一双又黑又脏的皮鞋,悬在半空中,虽然很黑,但我确定我没看错。 在鞋子的上方是暗灰色,而且很脏的西装裤,两只手垂下来,还戴着黑漆抹乌的工作手套,全身穿着灰色的工作服。里美好像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但我完全没有听见。我顺着衣服往上看,终于看到了一个很恐怖的东西,是长颈妖怪,就像粗塑胶软管一样,伸得好长好长的脖子,就在我的上方。在脖子的上面并不是头,而是黑色的块状物体。那到底是什么?在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蜂窝之类的东西,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黑块,但是没有脸。 突然间,我听见了里美的尖叫声。我回过神时,里美的脸在我的上方,并环视着四周,我坐在干燥的地上。 “怎么了?”里美说。 我的屁股仍坐在地上,身体往后仰倒,脸朝上看。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我指着前方的树叶附近说。 里美丢下我走去那里看,她已经穿上了裙子,我想要阻止她,但叫不出声来。里美拨开树叶,果不其然,她又发出了尖叫声,然后她便直接冲到雨里,没有往我这里来。那一瞬间,我心想:“危险!”因为那里是斜坡。我站起来,拚命追着她,也冲到了雨里。她飞也似的冲下斜坡,脚踩滑了,好几次就直接坐在地上。雨突然开始激烈地敲打着我的脸,我终于清醒了。 “里美!等一下!危险。”我终于叫出声。 最后,在下方只有一公尺宽的路上,我拦到了她。雨下得正大,眼看全身就要湿透,但是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就算会被雨淋湿,我也不想再回到那恐怖的地方。 里美在发抖,她正在啜泣着。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然后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要去东京。” “啊?”我想可能是她没头没脑突然说出口,而且当时又是滂沱大雨,所以我听不太清楚。 “我家已经不行了,我的父母也会到别的的地方去,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要去东京,我什么都可以做,去当服务生也可以。” 我不禁笑了,这简直是在说梦话。“你在胡说什么?你应该要去上大学吧?” “不,我不想去广岛,那里连家像样的服饰店都没有!” “你胡说什么?要不然你去东京上大学呢?” “我爸爸不会让我去,他反对。” “但是,你们应该会搬到别的地方去吧?” “他反对,他不会让我去的。”她很激动,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在雨中继续抱着她,她的头在我胸前左右摇晃,似乎慢慢冷静下来了。 “啊,我净说些奇怪的话。”她说。 “那我们赶快回到巴士那边吧!必须要跟他们说。”我说。 里美回答:“嗯。”就乖乖地往前走了,我们两人在倾盆大雨中慢慢走着。我们已经习惯了雨水,反正都会被雨淋湿,用跑的和用走的都一样。 “刚才那个,是留金先生吗?”里美说。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 “可能是。”我说。但我心想,那颗头到底是什么?我怀疑那搞不好不是留金的。 我们一面往回走,一面东张西望寻找通往巴士的路。应该还是下午而已,但四周已经黑得像是太阳下山之后。 “石冈先生。” “什么事?” “如果我家垮了的话,我想要去东京。” “嗯。” “您会照顾我吗?” “嗯,可以啊。”听我这样说了以后,里美似乎放心了,突然开始走得很快,然后又哈哈大笑。“雨这种东西真是有趣!”她说。 我很惊讶,只因为“东京”两个字,就让她整个人彻底改变。 没多久,我们找到了通往巴士的路,我们之前果然是走过头了。找到方向后,我们走别的路,在山路的一半,看见那辆巴士在雨中静静地等着我们。看到我们以后,田中撑着伞,从驾驶座上冲出来,帮我们遮雨,带我们回车上。一上车,福井就借出毛巾,不过是借给里美。车内的人已经全员到齐,一直在等我们,我很惶恐,但是我们的迷路并没有白费,我向他们报告我找到了上吊的尸体。车内瞬间一片哗然。 “是留金吗?”福井问我。我回答他可能是,但我也不确定。 “他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戴着工作手套,穿着黑色皮鞋,我觉得有一点很奇怪,他的头是这样大的黑块,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完全看不到脸,然后他的脖子变得这么长。”我说完后,除了警察以外,大家的脸全都扭曲了,然后又是一片哗然。 “那一定就是。”福井说。 “这样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铃木也说。 “留金在结束一连串行凶后,便畏罪自杀了吧!虽然查明真相可能还要花一些工夫,但是一切都结束了。那是在哪里呢?”福井说。 但山路是没有任何标示的,所以我很难说明。 “车子可以开进去吗?” “不,如果是轻型汽车还可以勉强开到前面,但这么大一辆巴士不太可能。” “好,我们穿雨衣下去,用塑胶布遮头,待会儿还可以用这个包裹尸体,你撑伞帮我们带路。” 然后我又不得不走到雨里,里美留在车上,因为我担心她会不会又说要把裙子脱下来拧乾。 到了现场时,雨稍微变小了,但是从山坡上流下来的水势正大,路很滑,很难摆放遗体。不过他们已经很熟练了,大约只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完成作业。我在下面的路上等他们,但他们说要写调查书,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测量,所以我决定先回到车上。我要走的时候,问了福井我最在意的一件事。 “那个头黑黑的是……” 福井想了一下,说:“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当时他以为案子快要水落石出了,所以心情超好。 “那是女人的头发。” “女人的头发?” “嗯,是从菱川幸子头皮上剥下来的头发,留金这个家伙,还将那头发像假发一样蒙在头上死掉的。” 听了以后,我对于那样异常的神经病感到毛骨悚然。就在这个时候,苦着脸的铃木跑来了,他拉拉福井的衣袖,将他从我身边带到一旁去,表情凝重地说了些什么,我就趁这个机会回到车上。一上车后,大家就七嘴八舌的问我,我便把我听到和看到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所有人,几乎是全盘托出。过没多久,我从前面的车窗看见那三个穿着雨衣的人,扛着用蓝色塑胶布包裹好的尸体,往我们这里走来。雨已经变小了。 刑警们将用塑胶布包裹的尸体塞入车内,放置在走道上,然后不发一语地坐回座位,田中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动。他们沉默的样子,让我觉得事有蹊跷,如果这个棘手的案子已破案的话,他们应该要稍微高兴点才对啊! 但我们却和尸体一起保持沉默,随着车子摇来晃去,走在回龙卧亭的路上。我和里美因为全身湿透了,所以请他们将暖气开到最强。 第二天,刑警们没有在龙卧亭出现,但傍晚时我接到了田中的电话,和以往一样,他先跟我声明不能告诉其他人,然后才将确定的事实告诉我。 那是留金没有错,在留金头上的,是从菱川幸子头上剥下来的黑发,虽然事情发展到这里很不合常理,但是还在刑警们的预料范围之内。异常的事不只这些,听说从留金工作服的左右两侧口袋里,发现了菱川幸子的两只眼睛、两个乳房和两片耳朵。外套右边的口袋里有右眼、右边的乳房和右耳;左边的口袋里有左眼、左边的乳房和左耳。田中还说他脚被绊到,原本以为是石头,结果是她乾尸化的性器官。对于这些异常现象,我并不会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回来之后.我回想现场的情形,已经有预感案情大概是这样。 听完田中的报告后,我说:“应该是这样吧?留金八十次暗恋着菱川小姐,但因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所以他便杀了菱川小姐,之后还将尸体盗走,以成就他邪恶的情欲。不过只有这样,还是不能满足他对于菱川小姐的迷恋,所以便将她最女性的部分挖出来,寸步不离的带在身上逃亡。最后他受不了良心的苛责,而且发现最终还是逃不了,就将这些东西放在身上,有些披在头上,有些放进口袋里,还有一些放在脚边,在仙人山的山中上吊自杀,对吧?” 我一口气说完后,便静默了片刻,因为田中没有回应。我没想到,我的推测是错误的,所以我不明白田中没回应的原因。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田中小小声的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们当初也是这样想的,还以为案子到此结束了。但是我们发现,留金的额头上写了一个‘7’。” 我心想,怎么会这样?这有点出乎意料。但是,这个发现也不能推翻留金是自杀的假设啊!还是有可能是自杀的吧!因为他可以自己在额头上写了一个“7”后再上吊自杀。 “是吗?但是他可以自己写了一个‘7’以后再上吊啊,不是吗?” “但是,我们判断留金是在两个月前死的。”田中很悲伤的说。 “两个月前?” “是的,也就是今年二月死的。他外套的下面穿着毛衣。” “二月……” “是的,是在小野寺女士死之前,当然距离菱川小姐的死更远了,也就是说,小野寺、菱川、中丸、仓田、犬坊菊子这些人都是在留金之后死的,所以留金不可能杀死这些人。如果说是他的亡灵去杀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保持沉默。慢慢地,我感觉受到很大的冲击,我想这应该会变成一个很严重的案子,因为我实在搞不清楚状况。 “为什么三月三十日死的菱川幸子尸体的一部分,会出现在二月就已经死的留金尸体上呢?” “我不知道,应该是谁搞的吧。” “太愚蠢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啊。” “他的死因是?” “这个也不太清楚,但好像不是枪杀,他的尸体上找不到任何枪伤。” “那正确的死因是?” “很难说,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里又是人烟罕见的地方,所以没被人发现。如果能再早点发现的话,应该可以判断得出来吧!石冈先生,你还真会找呢!” “这只是偶然发现的。但是,请等一下,凶手知道那个尸体从二月就一直吊在那里,在三月三十一日以后,再拿着菱川小姐的头发、双眼和乳房,特别跑来放在尸体身上,是吗?” “应该是这样。那个尸体看得出来在那里吊了很久,至少不是在三月三十一日以后,应该是在更早之前。” “凶手知道留金自杀的地点吗?” “不,如果留金的死也和凶手有关的话,那他当然会知道。” “啊?也就是说,留金不是自杀,他也是凶手手下的一名牺牲者,是吗?” “石冈先生,总之,很明显的是,事情还是和之前一样,并没有解决。因为发现了留金的尸体,反而让我们完全找不到破案的方向,而且又加上新的事证,我们可说是一头雾水,这使得案子变得更为复杂,又要重新回到原点了吧。”田中说完后,叹了一口气。 (上集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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