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一大堆书 ==> 查看信息 |
第六章 之后,龙卧亭、贝繁村,还有警官们,全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情况非常严重。 首先是三位警官,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忧郁症,全都变得像是哑巴一样,看到我们也没有笑脸,只会朝我们点点头,即使我们主动和他们说话,也顶多点头或摇头相应。 村人们呢,在此之前还偶尔会和龙卧亭的犬坊家往来,但现在则完全不靠近此地一步,即使是对我们这种住宿的客人,也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如果在路上看见我们,村人就会在远处绕道而行避开。在我去邮局付邮资的路上,就碰到了这样的情形,好像我得了会传染的不治之症一样。受到这样的待遇,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在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时,感受尤其深刻。 还有一件事应该要大书特书一番,就是我好像又看见上次那个亡灵,只是这次,我不是直接看到他,而是在犬坊菊子被杀的那间“四分板之间”的芦苇草帘门中,看见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还有像是插在头上的手电筒灯光,左右摇晃着。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就我所观察到的,并没有人从“四分板之间”走到走廊上。 第二天吃早餐时,我问过其他人,但是前一晚并没有人进入“四分板之间”做一些奇怪的事。这么一来,应该就是亡灵了吧! 留金八十次的尸体被发现的两天后,大家决定要为留金八十次、犬坊菊子和仓田惠理子举行联合葬礼。听说,菱川幸子的遗体由她的父母、兄弟到贝繁警署领回,开车载回京都的家,当时菱川家的人并没有来龙卧亭打声招呼。小野寺锥玉已经在津山办完葬礼,中丸晴美则在贝繁的家中举行葬礼(在没有遗体的情况下)。犬坊夫妇虽然有参加中丸小姐的葬礼,但好像备受冷落,这告诉我们,因为这次的事件,犬坊家的处境已经如坐针毡。 因为这样的情况,犬坊菊子的葬礼也没有在龙卧亭盛大举办,应该是担心村子里没有半个人会来吊唁吧!而留金的亲兄弟也都过世了,没有人会来参加他的葬礼,所以决定干脆在村子外的火葬场将三人一起埋葬,葬礼的费用也全部由犬坊家负担。 一方面是因为三个人都是同一事件的牺牲者,另一方面,贝繁村之前好像也有过相同的案例,虽然我们看起来是有点奇怪的联合葬礼,但贝繁村的人反而比较能够接受。葬礼还是很花钱的,听说仓田家并不是很富裕的人家,对于丧葬费由犬坊家负责的提案,也认为这在道义上是理所当然的。 从四月七日起,三人的棺材就安置在贝繁村外,离橘暗渠较近的一个叫做棚藤的地方,准备第二天合葬,那里有座火葬场的休息室,他们计划将休息室做为联合葬礼的会场。龙卧亭在村子里已是恶名昭彰了,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可想而知,会来吊唁的人应该是寥寥无几。 葬礼当天早上,我赶着做纪录,我想如果有需要的话,还要再复印寄给远在奥斯陆的御手洗。上一封信,只写到仓田惠理子的死,寄出那封信回到龙卧亭之后,犬坊菊子就被杀了。写给御手洗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菊子的死,之后还找到了留金八十次上吊的尸体,这个御手洗也不知道。 葬礼当天早上,我原本想找适合丧礼穿的衣服,但是出门在外,根本没有带这样的衣服在身上,只能尽量穿黑色的衣服了。我只有一件毛衣,再穿上西装裤,而不是牛仔裤,除了犬坊家的人以外,其他人的处境好像都和我类似。 有火葬场的棚藤离龙卧亭相当远,对都市人而言,应该是要坐车的距离,但是因为很难借到可以容纳所有人的车子,而且那个距离也不是远得无法走到,所以,在吃过早餐后一个小时,大家便慢慢沿着苇川往葬仪场走。 那天是阴天,加上是要去参加葬礼,每个人的心情都是非常苦闷的。我和守屋、坂出走在一起,我们的话都很少,因为完全无法了解真相,所以大家都对案子的情况感到绝望,而且已完全厌倦讨论了。一来是没有新的资讯,二来自己也没有新的推论,所以大家都默默地走着。 途中,我们经过了橘暗渠的旁边,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和我想像的还是有点不同。橘暗渠将苇川的水引入后,在与苇川的交接处设置水门,这点和我想的一样,但是,引进来的水就像河水一样,流到附近的水田,而水池就位在河的入口部分。面向田地的水路变成了隧道,从水池的边缘潜入地底下,隧道口设置有金属栅栏,以阻挡大型垃圾侵入,所以人也进不去。总之,这里给人的印象就是灌溉用水路的一部分,不像是水池。 水池看起来不是很干净,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木板、黑色的发泡苯乙烯,不知道该把尸体丢到哪里去的人,会想到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周围用石墙围起来,也有一部分是灌水泥的。旁边低于水面的道路一带有一些草地,这个部分的岸边钉入了一整排圆木,以防止土石流入。水面很宽广,应该有学校比赛用的游泳池那么大吧! 站在岸边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水田。但苇川对岸就是山坡,竹林一直延伸到岸边,在河川东边展开的水田,因为是在山区,所以并没有那么宽阔,约在五十公尺的前方就已经碰到山壁了。南北向狭长的水田,主要沿着苇川的东岸,细细长长地延伸着。道路也是沿着苇川而建,但右边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小径岔出,穿过水田往前延伸,好像一直通往散落在山脚的农家,我仔细一看,每户人家的屋前部停了一辆轻型汽车。 经过橘暗渠后,我们仍继续往前走,我们已经沿着苇川走了一小时。里美走在前面,走入一条我刚刚说的往右边的小径,朝右边的山脚走,我看见山里有一个巨大的烟囱,和用砖块堆砌而成的火葬场。当我们到达之后,我看见建筑物是建在被竹林环绕的空地上,那块地没有铺柏油,上面纵横交错着被汽车轮胎辗过的痕迹。但是当天早上,建筑物对面的宽广空地上只停了两辆轻型汽车,我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辆车。 火葬场是个阴森森的建筑物,我们沿着建筑物慢慢绕到后面去。走在竹林低垂、沿着建筑物而建像是小巷的路上,一绕到后面,潮湿的泥土味和植物香气就越来越重,我还闻到了看见亡灵那天晚上所闻到的独特火葬场味道,虽然是若有似无的。 休息室的入口就在附近,摆放了好几个葬礼用的黑白花圈,即使是三个人的联合葬礼,花圈的数目还是寥寥可数。入口有好几扇镶了玻璃的木门,已经被集中推到左右两侧,使入口显得很宽敞。一走进去,正前方就是盖着白布的祭坛,上面放了棺材、白花还有三张遗照,但是,我注意到门上的玻璃破了一片,觉得莫名的忐忑,要举行葬礼这种严肃仪式的地方,玻璃居然会破了一块。 被布置成葬礼会场的火葬场休息室,有着漆黑冰冷的地板。当我们一行人鱼贯进入时,我还清楚记得我们和先到的人打招呼时的诡异气氛。所谓先到的人,就是之前的三名警官和犬坊夫妇,他们和穿着灰色衣服的火葬场管理员站在一起,表情严肃地交谈着。我一看左右两边,上次看过的监识人员又来了,或蹲或站的不停忙着,在停车场看到的车子好像就是他们的。 我和坂出一边和他们点头打招呼,一边靠近福井他们说话的圈圈,警官们也应付似的对我们点个头,然后就不看我们,匆匆忙忙地走到外面去,好像要离开的样子。我觉得很不安,想问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没有看我的脸,默默地跟着上司走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坂出说,并将手搭在一脸茫然的犬坊一男肩上。 “啊?喔!”犬坊一男终于回过神来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有什么啦。”犬坊好像很心烦的说。 他慌慌张张的四下张望,到底在看什么呢?原来,他是在意从刚才就一直默默认真工作的监识人员,我觉得犬坊一男这样的举动很不寻常。 “你来这里一下,麻烦请过来一下。”犬坊好像还有话要说,便靠近摆放在白布上的三具棺材。 我看见棺材的表面覆盖了一层像是沙子的东西,变得又黑又脏,犬坊一男不断用右手指着棺材盖上的小窗,我和坂出便凑过去往里面一看,只看见很多菊花,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旁边还有阿通母女和里美,她们也跟着我们一起往小窗看,二子山父子和守屋也学我们做相同的动作。我和坂出又去窥看另外两具棺材,其中一具棺材的小窗是关着的,所以我们便将小窗盖滑开,往内看,但也只看到菊花,窗盖和窗户的四周也是又黑又脏。 “这个也只看到花。尸体呢?”坂出说完后,犬坊很快回答:“被偷走了。” 我们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异口同声的发出“啊”的一声,震撼了整间休息室。阿通的小孩虽然不懂,但也学大人发出叫声,监识人员听到我们发出的声音,也立即转过头来看看我们,但又立刻继续工作。 “有人打破那个玻璃,撬开那扇门,将三具尸体从棺木中偷走。”犬坊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受到严重的惊吓,我们也有相同的感觉。 “这些黑色的东西是铝粉,是采集指纹用的,因为留金的尸体已经放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是不想让客人看的,但是现在尸体不见了,连葬礼都无法举行。”犬坊一男说完后,我们全部一脸茫然,不发一语。 “为什么尸体又会被偷走呢?”坂出双手抱胸说着,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我已经厌倦这样怀着疑问、绞尽脑汁思考的行为了,这个事件我是打从心底感到不解。 “但是,尸体可以这么容易就偷走吗?”坂出说。 他的脸上有着愤怒,还写着“别再闹了!”的情绪。我可以体会他的心情。 “不,这里的确有盲点。”坂出说着。“在这种深山里,不只是昨晚,警察平常根本没有戒备,可能只有管理员一家人住在这附近吧!门虽然有锁,但是锁很小,只要在半夜打破玻璃,就可以轻轻松松将锁打开。因为我们完全没想到尸体又会被偷……但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偷尸体呢?凶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完后,又陷入了沉思。 “这已经是尸体第二次被偷了。”我说。 “嗯,是啊!” “第一次是将尸体加以破坏后再分解,然后丢弃在河川和鸡舍中。这次可能也是这样打算吧!”我说。 “或许是吧!”守屋回应。 “那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凶手的目的是要再次丢弃尸体。”守屋说:“凶手偷走尸体后,加以损毁再丢弃,应该是想要表达些什么吧?” “丢弃是指?”坂出问守屋。 “就是在尸体的额头上写字,然后将尸体分割……”守屋边思考边说。 “那他是想要表达某些东西吗?” “是的,他或许是想告诉我们他丢弃的地点,也可能是告诉我们他用什么方法丢弃,我在想,凶手应该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吧。”守屋说。 “那他到底是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要好好想一想。” “也就是说……”犬坊育子开口说:“菱川幸子的头被放在木筏上,然后丢弃在橘暗渠,是凶手为了传达某些讯息给我们吗?” “可能是吧!”守屋说。 “放在木筏上的人头,在额头上被写了‘7’,然后丢弃在橘暗渠或苇川,再将身体弃置在法仙寺的鸡舍,种种事情,是因为凶手想传达讯息给我们吗?”坂出再次简单扼要的说。 “是的。” “那到底是要表达什么呢?”育子问。 “嗯,请等一下,如果凶手想告诉我们什么,应该不用以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吧!直接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送到龙卧亭不就好了吗?”坂出说。 “一般人应该会这样做,但凶手可能没办法吧!他之所以不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不想让人找到任何线索,也就是说,凶手有他不能这样做的理由。”守屋说。 “原来如此。”坂出点点头。“那理由是什么呢?凶手不会写字?不想让别人认出笔迹?还是因为有人认识他的笔迹,所以他无法写信给我们?只要一写信,就会暴露身分,所以……” “即使如此,不是有种方法,是将报纸或杂志上的字剪下来拼贴成一封信的吗?”里美说。 “对啊。但我总觉得他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是另有其他理由的。” “我不觉得他是想说些什么。”育子说。 所有的人不再说话,等着育子继续说下去,但是她露出沉思的表情,并没有再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想表达什么的话,那是为什么呢?”犬坊一男代替大家问了这个问题,但他的妻子仍然继续思考着,好半天没有回答。不久之后,她才小声的说:“我也不知道。” “无论如何,将尸体偷走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凶手刻意这样做,并不是普通的执着。”我说。 “是啊,是很麻烦。”坂出也说:“但我还是完全不了解凶手的意图。” 我们也点头表示同意。 联合葬礼不能因此停办,犬坊家已经通知村里的人要举行葬礼了,就算没有人会来吊唁留金和犬坊菊子,也应该会有人来吊唁仓田惠理子吧!如果现在告诉大家因为尸体不见,所以延期举行葬礼的话,不知道在村子里又会传出什么闲言闲语。棺材盖上有个小窗子能够看到尸体的脸部,这是可以打开的滑动式盖子,将这个窗子封起来的话,就不会引起客人的怀疑,应该就能顺利举行葬礼了。当天的葬礼,就是用这种方式举行的。 但是葬礼结束之后,因为没有尸体可烧,根本没必要特地送去焚化。幸好到了要烧棺材的时候,所有的客人都已经回去了,棺材内没有遗体的事才没被村人发现。 伤脑筋的是,仓田惠理子的母亲说要见女儿最后一面,我们本来想说算了,干脆跟她说实话,但是她又立刻改变心意说不想看了,这件事才得以安全过关,没掀起轩然大波。只是,若不赶快解决的话,总有一天还是会传出去的。吊唁的客人没有一个人看到遗体的脸,既然这样,最好还是请仓田家的人到警察局来,并向他们说明。 当天晚上,龙卧亭的晚餐气氛仍然非常凝重。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的空缺由育子、里美和阿通补上,进入厨房帮忙,总算可以撑得过去,晚餐才能陆续端到我们面前,但是,晚餐的食物看起来是很贫乏的。 就像里美告诉我的,犬坊一家人已经开始在思考,等事件告一段落后要去何处安身,他们好像打算离开这里。我是认为,其实还不用想那么多,但是换个角度想,如果他们真的可以离开的话,也算是幸运的了,因为,这代表他们全家都逃过了一劫。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了稍迟的晚餐,喝完了日本茶之后,便三二两两各自起身回房。这时,我听见门帘那一头的电话好像响了,还听见犬坊育子拿起话筒接听的声音。但我没想到这通电话居然和自己有关。 我站起身来,正打算回房时,门帘被掀开了,珠子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我看见犬坊育子的脸。 “石冈先生。”她叫住我。 “是的。”我回答。 “您的电话。”她说。我感到很意外。 “是吗?谢谢你。”我回答后,就往屋里走去。当我钻进门帘时往后一看,没有看见县警局的警官们,所以我想应该是田中打来的。 “喂!你好,我是石冈。” “是石冈和己先生吗?”是一个我没听过的男人声音。 “是的。” “有你的电报,要我现在念给你听吗?还是要寄给你?” “电报?是谁发的呢?”我很讶异,因为我不知道是谁发的。 “是国外,从挪威发来的。” 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御手洗!“喔!我知道了,很长吗?” “不会,很短。” “那请你念给我听,现在就念!”我很焦急。 “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那我开始念了喔。” “破坏龙,御手洗。”我只听见电话那头的男人这样念,我完全不懂意思,沉默了片刻。 “要再念一次吗?” 对方对我的沉默似乎感到很不安,过了一会儿后,又这样问我,我心里觉得一惊。 “只有这样吗?” “是的。” 我又再度沉默,然后整理了一下情绪,便说:“麻烦你再念一次。” “破坏龙,御手洗。” “果然只有这样。” “是的。” “破坏龙?破坏龙?这是什么意思?其他真的什么都没写了吗?” “什么都没了。” “喔,是吗?” “这样可以了吗?” “是的,可以了,谢谢你。” 我挂上电话后回到大厅,客人几乎都已经回房了,只剩下女人们忙进忙出的在收拾碗盘,就是育子、里美、阿通还有小雪。四岁的小雪也用两手端着没有汤汁的小碗盘,跟着母亲走在通往厨房的走廊。犬坊一男在整理坐垫,我也过去帮忙,好像是从洗手间出来的二子山一茂也来加入我们的阵容。 “那个……”我对犬坊一男说。 “什么?”他稍微停了一下才回答。 “我想冒昧请教一下……” “唔,是什么事?” “中庭的那只龙。” “嗯,龙怎么了?” “那个很贵吗?” “很贵喔!” “大概多少钱?” “大概五十万左右吧!” “五十万!” “是的。” “很贵耶!”二子山在一旁插嘴。 “要那么多钱吗?” “设计费还不含在内喔,如果加上设计费,大概要一百万左右吧!” “啊?好贵喔!” “怎么了吗?” “你喜欢吗?”我问。 “很喜欢喔,那是我们家的象徽呢!” “是喔!” “怎么了吗?” “那就不能破坏了呢!”我战战兢兢的说,犬坊一男嘴巴张得大大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开玩笑了,真是无聊!”然后他就赶快继续他的工作,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不可以破坏喔,石冈先生,那么贵的东西。而且,你要怎么破坏呢?那是金属制的,很坚固呢!”二子山一茂也说。 我心想,说得也是。 我慢慢走回房间,拿着换洗衣物一个人到龙头馆去洗澡,回到房间后,又想着御手洗写给我的电报内容,想累了,就在大学笔记本上继续写我的东西,写累了,就又开始思考电报的内容。 尽管电报很短,但御手洗已经有一年以上没有针对某个案子,给我具体详尽的指示。对御手洗过去的丰功伟业了若指掌的我,对他所说的话,也就是这封电报,不得不非常珍惜,甚至是感激。虽然御手洗之前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但对他所拥有的过人能力,我还是非常尊敬。虽然我这样写,但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觉得自己似乎用词不当,其实在这十年间,我对御手洗的感情并不是“尊敬”。 不,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很显然的,我还是很“尊敬。他。但是不是这种冷静的感觉,总之就是“畏惧”,就像对待不同人种一样,不,这个比喻不恰当,应该是说,就像是对待外星人一样。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令他兴奋,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魔术能将东西在一瞬间分解,他会从我完全想不到的角度引导我找出答案,在这样的过程中,因为我无法推断出结果,所以他常以取笑我为乐。 他的想法对我来说,是非常遥不可及的,所以我常常搞不清楚状况。老实说,我往往没发现自己被他嘲笑,总是等到事情过了两、三年以后,才终于明白他所说的意思,虽然有些事情是事后才明白的,但大多数的事,我还是不明白。 我对自己的没用,也就是事情经过两、三年后才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丢脸,真是感到无地自容,尤其剩下我一个人时,更是觉得如此。虽然很丢脸,但我仍不时泪水决堤。我认为,我对御手洗是有友情,不过,我觉得去思考这件事本身是很愚蠢的,因为友情应该建立在某种程度的对等关系上。 我一路从自闭的陡坡滚落下来,甚至觉得自己在半路就已经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关在横滨的马车道家中。但是,现在我却能掌握事情发生至今的来龙去脉,应该是托环境改变的福吧!可能是这里的新鲜空气和优美风景的功劳。在横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痛苦,痛苦到令人无法忍受。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了,即使我和御手洗是对等的,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是惧怕他的,虽然他总是哈哈大笑,每天说些无聊的笑话,我却常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就像个魔王,我很畏惧他。 像是这封电报,我就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但在这意义不明的句子中,一定包含了魔王的神通能力,他的能力又替他找到了一个很酷的对象。既然他说要“破坏龙”,那么,就必须是“可以破坏的龙”才行。所谓的“龙”,这个建筑物的本身看起来就是一只巨大的龙,而犬坊育子、里美所弹的古琴也是看起来像龙的乐器。龙卧亭是不怎么可能破坏的,如果是指琴的话,当然是可以破坏,但又不知道要破坏哪一架;既然他说要破坏,应该就是指矗立在中庭的那个青铜制的龙摆饰吧! 我问过犬坊一男,他说如果我破坏那只龙,他会很伤脑筋的。不包含设计费就要五十万圆,我怎么做得出这么败家的事?还有,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去破坏?如果有一支大型的槌子或许还有可能,还是说,将车子开到石墙下,绑上绳子,再用车子的力量将它拉倒呢? 我一面写一面想,脑袋越来越清醒了。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在龙卧亭都得早起,而且昨晚并没有睡得很饱,但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如果是可以破坏的龙,就只有中庭的那只龙了。难道他指的是别的龙吗?我心想,除此以外应该没有了,不用怀疑,御手洗总是会将我想不到的东西带到我眼前给我看。这次也是这样吗? 一想到这里,我就待不下去了,起身冲到走廊去。我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便往中庭的方向走去。今天晚上有雾,这真是个多雾的地方。已经是四月八日了,空气也有明显的变化,虽然还是又湿又冷,但似乎有春天的气息混入了湿气之中。 俗话说:“春天树木发芽时会使人发疯。”大家口耳相传的杀死三十个人的传说事件,也是发生在春天的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春天的空气中含有这种因子吧!并不只是因为天寒地冻的季节过去,春暖花开的季节来临的关系。 我眺望着右边的中庭,不知不觉爬上了走廊,往“四分板之间”的方向走去。在这一带走廊的下方,地面上有踏脚石,有一双木屐放在石头上。我站在那里,面向龙尾馆,在雾中,我看见了像是巨大玻璃盒的三楼,还有在它上面的钢筋阴影。 龙尾馆的对面好像有光,因此龙尾馆也变成了影子,在龙尾馆的前方,那个龙的雕像就静静站在那里,从我这里看到的青铜龙非常小,就像针尖般那么点大,因为它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所以很不容易看得清楚。 我凝望黑暗,寻找龙的位置所在时,便想要走到中庭的草地上去。我慢慢穿上木屐走到草地上,草地微微起伏着,我便在上头随意走来走去,先往花坛的方向走吧。当我走在沿着花坛建造的石头小径上时,发现我刚来这里时看到的黄色水仙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信子和三色堇,水仙的花期已经过了吧! 因为置身黑暗,又是在袅袅的烟雾之中,所以看不清楚花的颜色,就在我弯下腰去看的时候,我发现在龙的旁边有一个人,好像是穿着和服的样子。因为光线是从我这里照过去的,所以脸应该不会黑到看不见才对,但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是谁,只知道个子不高,而且从她的发型判断,可以知道那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并没有发现我,她很快地往龙头馆走去,我想起了之前曾经追着那个像是瘤的奇怪影子,还一直追到了法仙寺的墓园。我怀疑,当时的人影该不会就是这个女的吧! 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心想,到底是谁?但我不想再去墓园了,我受够了那个没有脸的幽灵。虽然我心里这样想,但我还是往前迈开步伐,可能是因为我想确认那是谁吧。我想确认那个消失在墓园、变成香椿树的奇怪影子,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个人。 因为我穿的是木屐,如果太靠近她,紧追在后的话,很可能会被发现。就算我再小心,木屐只要走在石头路上就会发出声音。所以我暂时先蹲在花坛旁,心想,等到人影走到暗处再开始行动,我要伺机而动。 人影移动的速度并不快。这件事本身有点怪,因为那个人可说是两脚拚命地快速迈开步伐,但前进的速度却非常慢。这点和我在墓园看到的那个影子完全不同,当时那个影子就像是以滑行的方式在石头小径上移动。那个人的行走速度很慢,是因为她穿和服的关系吗?穿和服走路,就像是脚上铐了脚镣,无法迈开大步。 我缩着身体,看着她前进的方向,看见她的影子越来越小。她爬上了石阶,沿着龙头馆,走到那条没有栏杆、建在石墩上的危险小径,然后就消失在龙头馆的阴暗处了。我立刻站起来,为了不要发出声音,我没有爬上石阶,而是尽量走草地,来到沿着龙头馆往左转的小径。每到转角,我就会谨慎地伸出头看看前方再往前走,就这样绕到了后面的空地,那里还是一样感觉很潮湿。 空地那很安静幽暗,看不到半个人影,虽然有雾,但因为是没有风的夜晚,竹林并未发出声音,只有潺潺的流水声。我慢慢往白山竹的茂密处走去,在水井的手压帮浦旁边停了下来,接着又走到水井旁边,一只脚踩进白山竹林里。站在那里,我抬头看见上方竹林的空隙就像在山洞里一样黑暗。 这里完全没人来过的样子。前几天跟踪影子的经验还历历在目,所以我知道尽管再小心,行走在杂草中或践踏枯枝时,还是会发出声音,但此刻竹林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如果刚才的那个人影还在这里,应该是飞到空中去了,否则不会这么安静。 等一下!我一想到穿着和服的女人,脑海就浮现出犬坊育子,也就是里美的母亲。我想起里美穿着和服时的举止,里美会非常小心保护和服,可能也是因为那件和服不便宜吧。然而,这个女的却穿着和服,走进满是泥泞的竹林之中吗?令人难以置信。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了微弱的叫声,我吓了一跳,本能的缩起身体。只要每次遇到事情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做出这个动作,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在黑暗中,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的话,压低身体应该就可以躲得过了,我的本能似乎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所以我竖起耳朵站在那里听,果然不时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在雾气和黑暗之中,好像有微弱的人声潜藏,这样的情形越来越明显,却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所在位置的上方,也就是竹林内,至少是绝对安静的,并没有声音发出。 我蹲伏在白山竹前,全神贯注的听,发现那声音如波浪般忽高忽低,感觉像是从小屋传过来的。我继续压低身体,慢慢往圆盘锯小屋靠近。随着我越来越接近小屋,和我想的一样,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大声。我推测得没错,声音是从小屋中传出来的,但这个声音还是怪怪的,有时听起来像是喘气声,有时又像是啜泣声,尾音拖得长长的,有时又像是尖叫声,断断续续地叫着。 一开始,我以为这又是亡灵所发出的声音,非常戒慎恐惧,但后来我觉得不是,因为声音太过逼真了,太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所以我又想,可能是谁遭遇危险了吧。不久之后,我又改变想法,如果是遇到危险,他应该会大叫,直接发出求救声才对,然而这个声音完全不像。声音非常带有感情,尾音拖得很长,忽高忽低,没有任何意涵,就像是动物向妈妈撒娇时所发出的声音。 我往小屋的板壁靠近,一边小心不要发出声音,一边沿着墙壁前进。当我走到格子窗下方时,我停了下来,踮起脚往内窥看,但我看到的情形还是和之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从龙头馆方向照过来的黄色灯光,使圆盘锯的刀刃发出恐怖的白色光芒,地上还是很干净,散落的纸屑和木片也不多。我只有看见这些,并没有看见发出声音的人,但我还是一直听到声音。我将手掌按在板壁上,感觉整间小屋非常微弱地震动着。 我听见女人细细的声调拖着长长的尾音,不久之后,就像是昏倒一样断掉了,很像是人断气了一样。周围立刻变得像黑洞般一片死寂,彷佛连呼吸声都会惊动到四周似的,真的非常非常安静。我很不安,在这片寂静中,我慢慢恢复正常的呼吸,忍受着这片黑暗的恐怖,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直等到小屋的门打开之后,才终于知道答案。 不久之后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是谁在小屋中走动的声音。木门被打开了,因为我所在的位置离木门很近,很有可能会被发现。但是,我回头一看,也没有地方可躲,便赶紧绕到小屋后面。我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蹲在角落,只露出左眼窥看着木门。 木门终于被打开了,但门并没有摇摇欲坠,或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应该是这个人知道该怎么开门,有稍微将门扶住之后才打开,应该是为了不发出声音。 我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衬衫,下半身好像是穿牛仔裤。虽然是背光,但他突然探出头来,光线照到他的鼻尖,他的脸又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这一瞬间,他的侧脸就像静止的画面般,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残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在黑暗中,我压抑住几乎要叫出来的声音,我忍住惊讶的叫声和呼吸,我认得出在那里的那张脸,但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是藤原彰。 藤原还活着吗?那个平常就不爱说话的藤原,越来越变本加厉,好像完全不会说话地出现在黑暗中,然后他慢慢离开小屋,走进白山竹之中,消失在竹林里了。他就这样爬上斜坡,好像是往法仙寺的院内走去。 我整个人呆住了。藤原的身影消失后,我思忖着刚才所看到的景象。我还是不明白,藤原明明还活着,这姑且先不管,但他为什么不和守屋说一声就消失了呢?守屋一直斩钉截铁的说,这绝对不可能,可是真的发生了不可能的事。 守屋判断藤原没打声招呼就不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在这种重视师徒伦理的世界,藤原做了不该做的事,这也就意味着藤原已经有心理准备会被逐出厨师这个圈子;这不是一般的心理准备,他应该是有什么想法吧!但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事情让藤原下定决心要这样硬干呢? 真正让我惊讶的,不是藤原,而是从打开的门中,随后悄然出现了穿着和服的女人,当我看见她的脸时,我受到严重的打击。那女的慢慢将门关上,又慢慢地将门锁上,她身上的和服在夜里看来还是十分地不整齐,头发也乱了,她就是犬坊育子。 我真是迟钝,小屋中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两人是在偷情。里美的妈妈在深夜避开丈夫的耳目,来到这间圆盘锯小屋,和厨师藤原通奸。那个看起来贤淑的龙卧亭女主人?我越来越惊讶,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但我的感受越来越深刻。之前在仙人山的雨中,还有在那小屋旁,里美曾经对我说:“我妈妈很漂亮吧!”“这里是恐怖的小屋。”等一连串的话,我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很难令人相信,高中生女儿竟然完全知道母亲偷情的事。 将门锁好的育子,以缓慢虚脱的步伐往龙头馆走去。但在我脑海里,仍残留着她出现在光线下的侧脸。老实说,我之前并不觉得里美的母亲有多美,可能是因为火灾那天她心神不宁、没有化妆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也有可能是因为里美长得太漂亮,将她的光芒都遮住了。但是,她刚才在光线下的侧脸,完全不同于她之前的样子,凌乱头发下的那张脸,散发出凄绝的魅力。在那一瞬间,我简直看不出来那是谁,头脑一片混乱,因为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她实际的年龄应该快五十岁了,在黑暗中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 因为我不想错过她的身影,便从小屋后面走出来,沿着板壁慢慢前进。我心想,她可能会回龙尾馆吧,所以应该不用再跟了。但是,育子却走到水井的手压帮浦旁,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因为太黑了,我看不清楚她站在那里做什么。她一直站在那里,我以为她可能像里美一样在祷告,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屏住气息,因为我看见她将身上的和服往下拉,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背部。她将和服脱下,折好后放在水井的盖子上,就赤裸着身体压着手压帮浦,让水流进马口铁的水桶中。帮浦发出的声音、水流出来的声音,还有水溅到石头上的飞沫声音,敲打着深夜的寂静。突然,她弯下裸身,毫不犹豫地将冷水往身上泼,又发出了激烈的水声,然后她又站起来,压着帮浦。 因为附近响起了声音,我想,或许现在可以移动了,便从小屋旁走进竹林里,在竹子间前进,走到更靠近她的地方。她冲了好几次冷水之后,似乎心满意足,便用手帕将身体擦乾,她的身材虽然不纤细,却很均匀丰满。之前跳进苇川的里美,还有她母亲在深夜的雾中裸身洗澡的情景,都让我觉得像是一幅画。 她擦完上半身后,便站起来,接着用心擦拭脚上的水,然后她拿起和服,背对着我稍微移动到光线下,好像要让我欣赏似的。 这时,我又屏住气了,因为我看见她背部的下方到臀部这一整片肌肤,都有着像是烫伤后留下的疤。就在我看到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立刻被包了起来,那个我常看到的、穿着和服的犬坊育子,就站在水井旁的光线下,她慢慢以白色腰带缠绕身体,在前方打结,然后再穿上木屐,慢慢往龙尾馆走,只留下水井旁湿漉漉的石板路,兀自在黑夜中发光。 我在竹林间感到一阵茫然,感觉就像是刚看完有别于古琴演奏会的另一场表演,虽然很美,但是有太多不可解的因素在里面了,这是一场非常宝贵的表演。 第二天,四月九号早上,我又和以往一样,被行秀的撞钟声吵醒,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但今天我的头却感到莫名的昏沉,觉得想吐。 我一直想着昨夜看到的情景,到很晚都睡不着,一直以来,我都很尊敬龙卧亭的女主人,反而不太相信老板犬坊一男,所以现在我的心情很复杂。 在这样悲剧的漩涡中,犬坊育子却没有失去理智,一家人和住宿客人一起守在这里,我可以理解,也佩服她的包容力和耐力,但她昨晚的行为是那么的逾矩,身为在背后默默支持着龙卧亭的女主人,是非常不应该的。虽然我还没到同情犬坊一男的地步,但我还是觉得犬坊一男很可怜,老实说,我觉得他老婆实在是太过分了。 走到走廊上,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清晨还是很冷。我感觉潮湿的空气就像在拍打我的脸颊,果然不出我所料,远方的树林白烟袅袅,绵绵细雨正飘落在草地上。 中丸晴美死后,仓田惠理子也死了,藤原又离开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来叫我吃早餐了,虽然还有里美,但是她要上学。 左边“鳖甲之间”的芦苇草帘门打开了,坂出也走到走廊上,我们简单的打个招呼。我的声音可能有些阴沉吧,坂出的表情有点惊讶。我非常犹豫,不知是否该告诉他昨晚我所看见的女主人的丑态。最后我还是没办法说出口,因为坂出也和我一样,似乎对犬坊育子有着同情与敬意,所以如果我说出那些话,就好像是我在造谣生事一般,让人觉得很可耻。 我们轮流进去上完洗手间之后,就默默地并肩往龙尾馆走去。我们已经对案子的推理感到很没意义,毕竟我们的推理,不过都只是外行人的空谈,没有任何实质效益。就算我们再怎么讨论案情,凶手还是会继续杀人,我们完全无法掌握凶手在想什么。难道,还是一定要拜托御手洗出马吗?但是我只接到他那封简短的电报,他可能真的很忙吧? 在途中,我们经过了“柏叶之间”的前面,我往房内看,警官们好像不在。那些警察自从三具尸体在火葬场被盗走之后,就好像夹着尾巴逃走了似的,从龙卧亭消失了。当然,他们应该是在调查吧,但我心想也没必要三个人一起消失。就像田中之前所说的,这个案子已经非他们能力所及了吧!我最近一直在记录这个案子,想要寄给御手洗。 我们走进龙尾馆的大厅。 “早。”以很爽朗的声音和我们打招呼的,就是犬坊育子。 坂出也应了一声“早”,但我只是默默地点了个头,无法再多说话,对她的感觉我还是很混乱,我知道还混入了少许的愤怒。我想起昨晚所看到的她那丰满的裸体,以及从背部到臀部像是蟹足肿的部分,那可能是被烫伤的疤痕,我暗自心跳加速。为什么会被烫伤呢?那代表了什么意义吗?总之,我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 那天早上的女主人看起来很爽朗,老实说,她的样子非常迷人,我无法相信她就是在龙卧亭内的小屋和下人偷情,发出愉悦叫声的那个人。她和我们打完招呼后,开朗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坂出先生、石冈先生,守屋不见了。” “啊?”我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在听到这消息的一瞬间,我有了具体的联想。因为藤原还活着,如果这件事让守屋知道的话,非常担心藤原安危的他,一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吧!依守屋的个性,再加上厨师界严格的规定,他一定会严厉斥责他的徒弟的。 如果我是守屋,昨晚应该会去追藤原吧。我在床上一直想着这件事。所以,现在犬坊育子说守屋失踪了,我便可以理解,这更证明了我想得没错,才会忍不住发出叫声来。 “今天的早餐让我们手忙脚乱,早餐还勉强可以供应,因为守屋已经替我们准备好了,但是,今天的晚餐就很伤脑筋了,我和阿通小姐必须亲自做晚餐,守屋再不回来的话……如果真是这样,可能会造成各位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育子的这个样子,似乎像是口是心非,她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今天早上的她看起来就和里美一样兴奋。 “这没关系,但守屋去哪里了呢?”坂出说。 “我完全不知道!” “他有没有留字条或是信之类的?” “没有,完全没有……” “之前有发生过这种事吗?” “有两次,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发生过啊?” “是的,他这个人很随心所欲,而且他的自尊心又强,所以……” “他应该会回来吧?” “唔,我想应该会。”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守屋对昨晚女主人的丑态所做出的无言抗议。 早餐的水准已经降低到像是味噌汤、煎蛋、菠菜这种家庭料理了,但即使是这样的早餐,凭我的手艺还是做不出来,所以我仍然很感谢。 人一个、两个的减少,使龙卧亭变得很冷清,连饭桌上的气氛也变得很冷清。一开始,会有女孩们替我们盛饭或是送餐来,但现在这些女孩都不见了,所以必须自己去厨房将食物端出来,三个警察也不见踪影。 现在这个屋子里,只剩下我、坂出、二子山父子、阿通和小雪母女,以及龙卧亭家的人:犬坊夫妇、里美、松婆婆,还有没看到人的行秀,说出来你们可别惊讶,就只有这些人而已。 我们来数一数消失的人数,从我还不知道的时候算起,依序是:留金八十次、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藤原彰、守屋敬三,总共有八人,当中的前六人已确定遭到杀害。 吃完饭后,我将餐具送回厨房,就站在龙尾馆厨房的后门,凝望着屋外飘下的细雨。守屋和藤原常常站在这个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屋外,现在的我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其实这里的视野并不是很好,正面就是石墙,只看得到地面和石墙。雨虽然不是很大,但雨水却仍然流到土里,到处都是小水坑。守屋,也就是这间厨房的主人,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又再次开始思考。这并不是我的推测,只是我的第六感,我认为守屋的失踪和藤原的失踪有关,也就是说,守屋可能是为了寻找失踪的藤原,所以自己也不见了,会不会守屋现在就和藤原在某一个地方?那么,藤原为什么要消失呢?没有事先告知前辈一声就擅离职守,这在师徒传承的工作环境是不被允许的,他为何敢做出这么违反道德的事? 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会联想到昨晚令人震惊的那一幕,藤原非但没有失踪,而且还犯下最大的禁忌,就是和雇主的太太有染。这比起没有事先告知上司就擅离职守,更是罪大恶极。可能藤原在离开之前,就已经犯下这重罪很长一段时间了,看他昨晚那熟练的样子,让人不觉得那是他们第一次私通,我觉得藤原的失踪应该和他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有关。 不对,我心想,藤原失踪会不会和龙卧亭的女主人有关?是得到育子的同意后才失踪的吗?她到底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的目的何在?我完全不能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思考能力太差了,虽然这是我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但是我的头脑,通常要在写文章的时候,才会稍稍转动,很了解这一点的我,为了要开始思考,便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总之,我要在房间内写作。 从厨房来到走廊,再走下走廊,我一边眺望着绵绵细雨,一边走在木条踏板上。然后,我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摩托车引擎声。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在细雨中有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出现在龙尾馆的后面。他面向站在走廊上的我,当他知道我在看他后,便朝我点了个头,也同样地朝他点点头。 他为了要盖过摩托车的引擎声,便扯着嗓门大叫:“你好!请问石冈先生在吗?” 因为太出乎意料了,我半天无法回答,在这个陌生的土地,这个陌生的男人居然叫着我的名字。 “我就是。”我小心的回答。 那个男的很亲切的笑了笑,便将摩托车停下来。将车子停好后,他离开摩托车,但是没有熄火,他绕到车子后面,伸手去找盒子里的东西,然后拿了一封信走过来。当他走到不会被雨淋到的屋檐下时,将稍微湿了的信拿给我,上头有一些墨水晕开的文字,是英文,还有“石冈和己 先生”这几个汉字。我直觉是御手洗寄来的,非常高兴,他终于回信给我了。 邮差先生很快的将黑色塑胶帽子脱下,然后将帽檐上的雨水倒在脚边。“这里好像很惨呢!”他说话的语气很开朗。 “喔,是啊!”我回答。但是我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对不起,请问你有没有什么证明文件可以证明身分的?”邮差先生说。 “证明文件……”我立刻摸着外套的口袋,还好有穿外套,我找到了驾照。 将驾照拿给他看,我便把信取过来。 “那我走了。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呐!”说完之后,他又戴上帽子走进雨里,慢慢跨上摩托车,调了个头,便往屋外骑去了。看来这个案子在村子里,好像已经议论纷纷了。 我没有目送邮差离去,就急忙打开信来看,虽然我对他的回信只有我写给他的百分之一那么薄,感到有些不满,但是只要他肯回信给我,我就很满足了。我爬上龙胎馆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门前,这里可以眺望到被雨淋湿的中庭的景色。我坐在走廊的边缘,拆开御手洗寄来的信后,便开始读了。 石冈: 我看完了你的信。我不知道你居然在冈山,我们在马车道的公寓应该还在吧?我先从结论开始说,我现在很忙,实在没办法去你那边。而且,你信中的报告,可以让人做判断的东西也不足,我无法做出什么具体的结论。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你现在已经被卷入一个悲剧的旋涡之中,你必须要拯救那里的人,我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你是有能力和经验的。如果只是将发生的事情写下来,这个谁都会,你的这个阶段必须要结束了。之前发生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好好推测,必须预防悲剧再度发生,这是你的职责,而不是别人的事。 我大致了解整个案子的结构,很明显的,凶手已经锁定特定的对象,而你被赋予的使命,就是去救这个人。必要的时候,你甚至要豁出性命,不要担心太多,如果真的失败的话,我会替你办葬礼的。其实,你不知道你是有实力和头脑的,你该不会又说:“怎么可能?”吧! 你的信并没有详尽描述现场,也没有现场的平面图,但是和以往一样,你的笨拙可能是因为一些心理作用。现在这个案子看起来非常混乱,但是以我个人的浅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其实很单纯,如果你看起来觉得很复杂,那是因为太多单纯的故事交错在一起的缘故,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但这些情报绝对不算少。 石冈,现在开始,你要仔细听我说的话,好好想一想。日本像你这样的人非常多,明明有能力,却认为自己无能,掉入自卑的井底里,然后愚蠢地误以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是最具有道德的。你绝对不可以去听那些助长你这种错觉的人所说的话,因为那些人都是不足取的小人物。 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绝对不是美德,这样只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而且,你不过是想偷懒罢了,你们必须集合起来,尽快从自卑的井底爬出来。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而且应该也没有人会帮你,这件事必须你自己一个人去做,因此我现在也不会给你戴高帽子。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那里的许多人还不知道你是救世主,也没有说出口,但他们就像是小绵羊一样,一直等着你发挥实力,大家都在期待并耐心等你来拯救他们。所谓的大众就是这样,这正试炼着你的能力,你必须向命运挑战,这是你的义务,也攸关着人命,所以你不要随便编些没有能力的烂理由,只挑轻松的来做。 如果,你想一辈子都待在井底,那我无话可说,但是,待在井底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吧?!是该慢慢站起来,爬出水井的时候了,因为在你不知所措的时候,可能又会有人牺牲。如果有需要,可以仔细想想我的做法,不断反覆,你就可以累积足够的经验。和杀人小组的年轻警察比起来,现在的你是远远超越他们的老手,无论是蒐集材料的方法、分析的必要性或直觉的重要性,这些你全都知道,剩下的,你只需要自信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御手洗洁 看完信后,我全身无力。我怀疑御手洗是不是搞错人了,又将信封翻过来看了看收件者的姓名,但是没有错,的确就是我的名字。确认完之后,我茫然地看了好一会儿中庭的雨景,这封信不仅很短,而且内容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看了这种信,真的会觉得有帮助吗? 御手洗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是我最直接的第一个感受。一开始,我想这个家伙还真没有责任感,接着我又想,他会不会是太累了,所以发疯了?他说要我自己解决,到底在说些什么疯话? 御手洗一定是把我和谁搞错了,他可能是把我和那个警察朋友搞混了,他的记忆混乱了,我怎么可能办得到?他应该是最明白我的才对啊! 当我眺望着寒风细雨下的中庭景色时,不知道为什么悲从中来,不禁流下了眼泪。我也不明白原因,但就是觉得很难过、很孤独,那种感觉让我无法忍受,几乎到了想死的地步。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公平的能力,以及若无其事拿这些东西出来攻击的坏心眼,还有拚死拚活地过每一天,却永远无法实现自己梦想的人,种种的事都使我的精神崩溃。我想要掩饰些什么呢?因为我就是这种人,像御手洗这样的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但是,在我混乱的意识底层,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有着对他的思念。 这次的事件我完全不了解,这是真的。一开始卯足了劲的警察,也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还有那些自以为有能力,而且常发言的龙卧亭住宿客人们,现在也都保持沉默或是消失踪影,总之,大家好像都束手无策了。 而御手洗只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大致了解这个案子,就可以自信满满地断言:“这个案子其实很单纯。”我真是被他给打败了。正因为我非常了解他的能力,所以我不能说:“又在说大话了。”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能力相差这么多,却都活在这个世界上? “石冈先生。”我听到有人叫我,所以赶紧擦乾眼泪,抬起头一看,是坂出爬上了走廊来。 我将信放入口袋中后,站了起来,他那带着苦笑的脸便凑过来这样说:“犬坊一家人刚才吵了起来,他们在讨论离开这里之后要怎么办。里美说要去大都市,行秀说要去岛根的亲戚家,犬坊一男也赞成,但是太太却好像反对。” “反对是指?” “太太好像是想离婚呢!我觉得这样也好,但丈夫却不答应,他扬言不会盖章,他想要全家一起到岛根去。” “喔……”我想起昨晚看到的情景,所以可以理解。 “一家人四分五裂是很惨的事,如果警察再不赶快破案……但是,连警察也不可靠了呢!” “是啊……”我也点点头。 和坂出分开后,我走进房间里开始写文章,写累了就想一想御手洗的信,想一想这个事件,想累了,就再继续写文章,就这样不断重复着。 御手洗叫我去破这个案子,但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他不负责任的玩笑话,真是莫可奈何啊。我不管怎么努力地想,脑袋里就是没有浮现出任何东西,我完全看不出这个案子的凶手目的何在,一点灵感也没有。叫我去破案,简直就是叫我说流利的英语一样,根本是在痴人说梦,因为我的脑子里本来就没有这种线路。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说我没有能力,难道是那么违反道德吗?或许是吧!像身边的人这样陆续被杀,尽管再谦虚谨慎,也是招架不住的,还不如稍微得罪大家,却能使大家获救,这应该就是御手洗的人生观吧!这点我很能理解,那个家伙总是用这种强迫人的做法。但那是适合像御手洗这样有能力的人,像我这种平凡的人,是根本不适用的,我并不是这么厉害的人。 忽然,我发现已经下午了,没有人来叫我吃午餐。因为我一直在想事情,所以错过了午餐时间,但是我没有食欲,所以也无所谓。 晚餐就像是在灵堂前守夜一样,我们面前的犬坊一家已经掩饰不了他们之间的嫌隙,犬坊一男、育子,甚至是里美都没有笑容。晚餐的菜肴也变得很差,就像是乡下地方的快餐店,如果味道还好的话,我也不想这样批评它,但就连调味都变得很奇怪,醋腌青花鱼也没有该有的味道。 我受不了这样阴沉的晚餐气氛,便赶紧吃完走到走廊上来,我看见在厨房后门的阴暗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蹲在那里。那是谁?便穿着木屐悄悄靠近一看,原来是因为啜泣而背部抖动的里美。 “里美。”我叫她,她便抬起哭泣的脸看着我。还好周围很黑,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因为我不想看到她痛苦的表情。我无法开口问她怎么了,因为我心知肚明。 里美突然站了起来,我也来到墙壁这里,然后,里美和我并肩靠着墙壁不发一语。我是第一次看到里美这个样子,对我来说,里美总是活泼开朗、嗓门很大,常常笑弯了腰,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虽然有时也听说她躲在房间里哭,但我完全无法想像。她会哭这件事,是我无法想像的。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她很明显的是在哭,也不说一句话。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觉得站在我旁边的好像是一个陌生的女子,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心想,她一定很难过吧!居然能让这么开朗的女孩子哭成这样。那个抱着鸭子在苇川岸边大叫的里美,现在正一个人在中庭前的暗处哭泣。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吧!但是,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她也没有要回房间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的话,今晚会太难受吧!我想我必须找些适当的话来安慰她。 “听说你们要搬离这里?”我问。“我听说你们要去岛根的亲戚家。” “我不去。”里美低声的说:“我不喜欢那些人。” “那些人?是指亲戚吗?听说你父亲和行秀先生都要去?” “他们去就好了。” “那你呢?” “我想去东京。” “是啊,你之前有说过。”她的确有提过。“那你母亲呢?”我一说出口,就立刻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一幕。 “我不知道。”里美简短回答。“妈妈和我无关,她只要和爸爸说就可以了。” 确实也是这样。 “你爸爸和妈妈会分开吗?”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分吧,我爸爸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唔。” “这个家……”里美说。 “家是指龙卧亭吗?” “是的,听说只值一千万。” “一千万?是指价钱吗?” “是的。” “全部?” “嗯,听说卖不了更高的价钱了,这样我们就买不起新房子了,我们就快要没房子住了。” 我哑口无言。“一千万……这个价钱太低了吧!明明这么大一块土地,但你们还有田不是吗?” “那不是我们家的,全都是亲戚的。我们一家已经四分五裂了,已经完了,不行了。” “不要说这些蠢话……那就继续待在这里,不行吗?” “听说不行,村里的人都希望我们搬走。” “这种话不用去理会吧?” “听说是家族会议决定的,必须要搬走。” “我从没听过这么蠢的事,你们应该自己决定。” “但是,如果再这样下去,也是不得不如此做。” “那如果破案了呢?” “这个案子不会破的,大家都这样说。” “为什么不会破?” “这是报应,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你们什么时候要搬走?” “等警察说可以就搬。” “总之只要可以破案就好了吧?” “话是没错,但是不可能。” “只要能破案,只要证明这是人类所犯下的罪行,让村人了解和你们一家人无关的话,应该就可以解决了吧?” “话是没错,但是很难。” “唔,我知道了,你再等我一下。” “等一下?是什么意思?” “总之,我会努力的,你再等个两、三天。”然后我就回房去了。 虽然还没有头绪,但是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试着整理看看。我之前所写的东西,那些要出版的笔记上,全都有解答。如果再把整个事件写下来,说不定灵感一来,就连答案都写得出来了,我在心里这样打着如意算盘。现在御手洗已经撒手不管,我剩下的希望就只有这个了。 几个小时之后,夜已深了,我停下笔来,想着御手洗所说的话。 我突然想到,那封信和那封电报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那封信上完全没有提到他有发电报给我的事,如果信是在电报之后才寄出的话,就算是再没有概念的御手洗,也应该会在信中写上一笔。如果他没有提到,那就表示信是在发电报之前就寄出了,但是因为电报的速度比较快,所以我才会先收到电报吧!我自己是这样解读的。 我又思考着御手洗信上所写的内容,一开始我觉得他是弃我于不顾,而感到很难过,但令人意外的是,似乎不是这样,那或许是他对我的友情表现。我开始慢慢有这个想法,因为和他在一起生活,我已经变得不像男人了,御手洗也曾经说过,而且还非常在意。他那样丢下我不管,或许就是想要让我找回男人的尊严与自尊。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很高兴,但我还是觉得他搞错对象了,我根本办不到。就像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说好英语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我就像鸡一样,只会在地上绕来绕去,找地上的米,他把我这样的人误以为是鸠,而要求我飞,如果我听他的话,一定会从空中坠落下来身受重伤。 我刚才对里美说了大话,要她再等我一下,但是可想而知,不管我怎么想,过了好几个小时,就是想不出任何可以破案的线索。我想要救里美,但我还是办不到,那不是我能胜任的工作。 “石冈先生。”门口有一个女的在叫我,虽然声音很细,但是因为半夜没有车子的声音,非常安静,所以觉得有些大声。 “来了。”我回答。 我往门口走去,虽然知道那是女人的声音,但是因为距离很远,所以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可能是里美吧!我走出两叠大的房间,四周悄然无声,只有阿通一个人站在那里。 “啊,阿通小姐,怎么了?这么晚来找我?” “石冈先生,你能不能来我房间一下?真的很抱歉。” “可以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有点担心我的小孩。”然后她便先走了出去,快步走下走廊。 一到“蜈蚣足之间”就赶快走进去。这里的门不是芦苇草帘门,而是木板门,所以屋内比我的房间要温暖一些。我穿过四叠大的房间,小孩子就睡在有电视的最里面那间房间,她睡得正香。 “她正在发烧,这孩子喉咙很不好,医生说过,那是受到溶血性链球菌的感染,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是感冒。” “是吗?”我说。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跟我说呢?长久以来,我确实很像福尔摩斯侦探旁的助手华生,但是我和他不同,我不是医生。“这很令人担心,或许还是让这里的医生看一下比较好吧?” “石冈先生,真的很抱歉,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顾一下这个孩子?因为我很担心。” “啊?好是好,但是,要做些什么事呢?”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请求我,我感到非常讶异。 “不用做什么,只要注意她有没有踢被子,不要让她着凉就可以了。如果她踢被子的话,就帮她这样盖上。如果她醒来哭的话,就告诉她妈妈马上回来,你只要这样告诉她,她就会乖乖听话。” 我又吓了一跳,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你说马上回来,那你现在要出门吗?” “是。” “去哪里?” “法仙寺。” “法仙寺?做什么?” 于是阿通低头想了一下。“石冈先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阿通说。 “知道什么?”我并不是装蒜,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我有向神明许愿,每天十点以后要去法仙寺参拜,总共要参拜一百次。因为我相信,如果连续参拜了一百次,就可以驱除我的坏因果。” “所以你……” “是的,今天晚上这个孩子发烧,我不能背着她去。” “啊?那之前的每天晚上,你都到法仙寺去吗?” “是的,石冈先生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那么那个时候,往法仙寺走去的影子就是你?” “是我,当时我背着小雪。” “啊,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记得后来吃饭时,犬坊太太不是问谁有去法仙寺吗?” “许了愿之后到愿望实现前,是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的。” “喔,是这样啊?但是今天你却……” “因为小孩身体不舒服,而且我以为石冈先生早就知道了……” “喔,原来是这样。” “你可以帮我吧?那我快去快回,这里有之前去看医生拿的药,如果我回来得晚,这个孩子咳得太凶或是烧得太厉害的话,就用玻璃滴管将瓶子里的药吸出来,吸到这条线,然后放进她嘴里,喂她喝下,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她喝得下吗?这个药应该很苦吧?” “不,是甜的,她不会讨厌喝。” “没问题吗?我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所以还是请你早点回来。” “好的,我快去快回,对不起,麻烦你了。”阿通说完之后,便穿上厚外套,脖子围着围巾,似乎觉得对我不太好意思似的,和我点了好几次头,然后才走出房间。 我看见她下半身穿的是长裙,然后再穿上灰色的厚裤袜。她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小,不久之后就听不见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剩下我一个人时,我看着四岁小孩熟睡的脸庞,心里这样想着。抱着这样的孩子,对女人来说是很辛苦的事,她为何还要每天深夜去参拜一百次,冒这样的险呢?抱着这个孩子睡觉不是很好吗?为何还要在这么寒冷的夜晚跑出去?为何要爬上那茂密竹林的山坡,去那个可能会碰到亡灵的墓园?那应该很辛苦吧? 对了,那个看起来像是瘤的影子,就是因为阿通背着小孩,然后再披上外套的缘故吗?所以才会看起来这么奇怪。 也就是说,那并不是墓园中的香椿树化身,可能是阿通发现我在跟踪她,为了不要使许愿参拜一百次的功效降低,就赶快藏身在某个地方吧!所以我才会看到那对母女变成一棵香椿树,在起雾的黑暗中,能见度很低,很容易就发生这种乌龙。 小雪翻来覆去,她应该是睡不好吧!可能是因为发烧的关系,我帮她盖了盖棉被,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这很明显是在发烧。湿毛巾不弄冷可以吗?我曾听说小孩的体温本来就比大人高,但现在这样是不是太高了呢?而且灯这样开着会不会太亮了呢?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关灯时,小雪突然睁开了眼睛,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一直看着她,结果她嘴巴开始往下撇,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妈妈……”小雪叫着。 “小雪,小雪,我是石冈叔叔喔。”我尽可能表现出很和善的样子,她好像觉得很奇怪,便停止了哭泣。 “妈妈呢?”她问我。 “她去法仙寺拜拜了喔,但是马上就会回来,你等一下喔!”她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一脸茫然。 “我们等她回来好不好?”我问她。然后她泪水盈眶地点点头。 “嗯,好,妈妈马上就会回来呢!你哪里不舒服吗?” “喉咙痛,头痛。”小雪说。 “是吗?可能是感冒了……” “是溶血性链球菌。” “是吗?是溶血性链球菌啊?”我说。 小雪好像昏昏欲睡的样子,她和里美一样,我一直以来都只看到她活泼开朗的一面,所以当我看到她这样安静痛苦的样子时,多少都有些震惊。她似乎睡得不好,有时脸上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应该很难受吧! 我想可能是因为有别人在的关系,这个孩子拚命地在忍耐。她可能是要等妈妈回来之后才要发牢骚吧! “在石头那里,砰的一声,石头就裂开了喔。”小雪突然说话,我吓了一跳。 “啊,什么?砰的一声是什么?是在什么时候?” “是昨天。” “昨天?是昨晚吗?” “嗯。”小雪点点头。 我想起以前在大厅吃饭的时候,她的妈妈曾说过,这个孩子不管是一个星期前或是刚刚才发生的事,只要是过去的事,她都会说是“昨天”。所以她说的“昨天”并不一定是指“昨晚”。但是,我有点在意她说的“砰的一声”,我没办法不继续追问。 “砰的一声是在哪里听到的?” “在庙里。” “庙?是墓围吗?” “是。” “是有墓碑的地方吗?” “是。” “听见砰的一声,那你妈妈有没有怎样?” “她尖叫一声,然后拚命的跑啊!” “她有没有说什么?那应该是有人开枪吧?” “我不知道。” “等一下,这件事情很严重,必须想想办法。到目前为止,这种事情有发生过很多次吗?”我非常惊讶。 “没有,只有昨天。” “小雪,妈妈没有说是有人开枪吗?” 于是小雪和平常一样露出笑脸,然后说:“我不知道。” 我心想,事情严重了,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对母女应该是在法仙寺的墓园里被人开枪射击。碰到了这种事,阿通怎么还可以毫不在意地跑去同样的地方?这不是在做蠢事吗? 很难相信会有这种人,我真是坐立难安,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站起来。 “石冈叔叔,救救我妈妈。”小雪对我说。 “为什么要救你妈妈?” “妈妈常常哭,嘴里一直说:‘好可怕、好可怕。’所以小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雪说到后来,脸上表情变得很正经。我无法再待在这里了,便站起身来。她根本不像是个四岁的孩子。 “小雪,我很担心你妈妈,我去叫二子山叔叔来,叫二子山叔叔陪你等妈妈好吗?可以吗?” “唔。”她慢慢点点头,这个孩子看起来很乐观豁达。 我赶紧到走廊去,跑到“云角之间”。“云角之间”前面的墙壁上,还挂着睦雄的画像,但是我没时间一直盯着看,连害怕的闲工夫都没有。 “二子山先生、二子山先生。”我叫着。不管开门出来的是父亲或儿子都好。 “来了。”听起来好像是儿子的声音。 过了不久,里面便传来拉门的声音,穿着睡衣的一茂露出了脸。 “对不起,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小雪?她妈妈去法仙寺了,我很担心。” “法仙寺?现在?” “是的,她说要去参拜一百次,总之,你先披件衣服,过来一下好吗?我们待会儿再谈。” “喔。” 我将穿着毛衣的二子山一茂强行带回“蜈蚣足之间”,我将阿通刚才交代的事,原封不动的教给他,他好像也和我一样不安。 “我做得到吗?” “没问题的,我马上就回来。”然后我摸了摸小雪的头,就走到走廊上去了。 我很希望有什么武器,但是很不凑巧,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小雪所说的如果不是谎话,那么阿通母女就是被人开枪射击了。我最想要防弹背心,可惜也没有这样的东西,只能将命运交给老天爷了。 “不要担心,豁出性命吗?”我苦笑,然后我走到走廊上,穿过长廊往下走。 我采小跑步飞快地穿过长廊,从木屐箱中取出自己的鞋子,在木条踏板上换好,然后再跑到屋外去,我是用跳的跑上通往中庭的石阶。今天晚上有雾,这里的雾还真多,今晚应该是属于浓雾吧?我跑过了中庭,跳上往龙头馆的石阶,一边注意我的脚下,一边快步的走在石墩上的小径。我来到了龙头馆后面,育子裸身沐浴的水井仍静静躺在雾中,左边的小屋也被笼罩在浓雾之中。 我毫不迟疑的就往白山竹的竹林中走,我踩着白山竹,拚命地爬上山坡。以前只觉得竹林太过茂密,很难走,但走过几次之后,我才发现这里好像有条路。其实说是路,也不太正确,因为并不是露出土地的路,但是很明显的可以看出确实有条比较容易爬的路线,我终于了解了。 我很快就来到了法仙寺的院内,从撞钟房旁谨慎地窥探着院内的情形。里头非常安静,没有人的样子,和之前的夜晚相同。在浓雾中,可以大致看到主殿、足立住持家的轮廓,好像没有什么危险。虽然我这样判断,但我仍末看到阿通的踪影。我在雾中跑了起来,一面注意着周围,一面以慢跑的速度,跑向主殿后方的墓园。 刚才要是跟着她来就好了,多亏上次的经验,所以我很容易就猜到她现在在哪里。我一定要救她,如果阿通有个三长两短,那个四岁的孩子就会孤零零一个人了,虽然是别人的事,但我绝不能忍受这种悲剧发生在我的眼前。 我经过主殿的转角,一直跑上主殿旁的石头路,和上次那个晚上一样,我跑上了那些看起来像是摩天大楼的墓碑群间的小路,前方有一个像是香椿树的影子,我一面往那棵树前进,一面叫着:“阿通小姐。” “是的。”在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了声音,原本是蹲着的影子站了起来,我赶紧跑过去。 “啊,是石冈先生。”她说。 “小雪呢?”她又立刻问。 “我请二子山一茂帮我顾着,小雪说昨晚你们被人开枪射击,这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阿通小声的说。 “在这里?”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蠢事!”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为什么你要一个人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是又被射击了怎么办?” “对不起。” 因为她这样老老实实的道歉,我才发现我不是警察,她并没有理由向我道歉。但我希望她能好好地替小孩想一想,如果阿通死了,四岁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如果继续说教,我就越来越像警察了,所以我便保持沉默。但我想我至少应该问一下,为什么她非要豁出性命继续冒险的理由,于是便开口说出这样的话。 “这真的很不正常,你应该不是脑袋有问题吧?”我的想法确实没错,所以她没说话。 “我之前的生活可说是一塌糊涂,自己也一直觉得不对劲,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我请很多通灵的人看过,他们都说我背负着很深的业障,还说我被人深深怨恨着。” “被怨恨?” “是的,听说是背负着鬼魂的怨恨。” “鬼魂的怨恨?” “是的,听说我的祖先好像被人怨恨着,被诅咒要杀死他,但他并没有被杀死,所以这个怨恨就全部来到我的头上了。” “是谁这么恨你的祖先?” “这些人,还有之后杀死这些人的人。”说着,她就用手指了指她刚才正在参拜的墓碑群。那就是我之前觉得很不可思议,用矮矮的石墙围住了一块地方,集体埋葬的墓碑群。 “我之前就觉得这个墓碑很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好像受到很特别的待遇?”当我这样说时,我才发现突然起风了,我听到了一些声音,突然觉得脸颊冷得发痛。 “这些人是在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年)的都井睦雄事件中被杀害的人,共有三十个牺牲者。” “啊!就是这些墓碑群吗?难怪和其他的墓碑不一样。”我说。 “这些墓碑从昭和十三年做好之后,就一直保留到现在,所以墓碑本身也很残破,其中有些墓碑几乎都毁坏了,还有些因为生了青苔,所以看不清楚墓志铭。” “你很了解睦雄事件吗?” “我父母常说给我听。” “你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吗?” “我吗?不,我是在离这里很远的盛冈长大的,我父母非常了解冈山县的这个事件。我最近才发现,好像是因为我的祖母在这个事件发生前,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这样我就可以理解很多事情了,听说我所背负的业障也和这个事件有关。 “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和这个事件有因果关系的人很多,龙卧亭的犬坊先生好像也是,但是我比他更严重,所以,有人告诉我要去供奉祖先,说我要代替我的祖先吊唁被害者的灵魂,要不断的和他们道歉,请求他们原谅。如果这些被害者能原谅我,我就可以脱离现在痛苦的生活,通灵的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因此我才决定豁出性命,这也是为了我的女儿,我想要脱离现在的生活。” “你现在的生活有这么糟吗?在我看来,你的小孩很活泼可爱,两个人过得很快乐的样子。” “这只是现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很惨,总是会碰到倒霉的事,倒霉的事一定会冲着我来……”阿通沉默了片刻。 “是什么倒霉的事?”我问她。 “不,这个……我不方便对男人说。” “对不起。” “不,没关系,那些不好的回忆,在我听了睦雄事件之后,才慢慢释怀了。我会遭遇那些不幸,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果然是和因果有关。” “你的祖母也是被睦雄杀死的吗?” “没有,睦雄好像最想杀我的祖母,虽然他杀了那么多人,但最想杀的人其实是世罗喜美惠,也就是我的祖母。不过,我的祖母好像早就知道睦雄想杀她,于是在事件发生前的一个礼拜,就和祖父一起举家逃离了。听说是搬到京都那边,所以祖母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睦雄气到抓狂,便陆续杀死这么多人。” “喔……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你祖母的代罪羔羊罗?” “是的,就是如此。” “太可怕了。你的祖母就是世罗喜美惠,当时,也就是昭和十三年时,是否已经结婚了?” “是的,小孩都生了一堆。” “是吗?当时她是几岁?” “祖母吗?三十四、五岁左右吧。” “喔,已经不年轻了呢。” “是的,听说生了四个小孩,前三个都是男孩,最后一个才是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你母亲吗?” “我想应该是。” “你想?” “还不能确定,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不是被我母亲抚养长大的。这个么女是我的母亲,但是搬去京都以后,好像就送给别人做养女了。” “是吗?” “事情的经过好像很复杂的样子,听说我的母亲不讨父母欢心,但是不管我怎么调查,都没有人肯说实话,我也不了解真实的状况。总之,命虽然是捡回来了,但是世罗的家庭变得一团糟。我母亲常说,这是因为代替喜美惠被睦雄杀死的那些人的诅咒,我所说的母亲是指我的养母。” “但是,应该可以去问亲生母亲吧?就是生你的那个。” “她自杀了,在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所以问不到。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听说他玩红豆期货,把整个家产都败光了,我的母亲才会被卖给有钱人,我是这样听说的。” “啊?被卖?是人身买卖吗?” “是的,我不知道有没有讲得那么明,但总之好像是嫁给了我祖父的债主,我的母亲就这样任命运摆布,嫁给了她不喜欢的人。”阿通停下来,沉默了片刻之后,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遭到同样的厄运,我一问,祖母好像也是,听说祖母被睦雄……QJ。睦雄是村长的儿子,所以是大户人家,他在村里不断诱拐女孩,玩弄她们。” “这个我也有听说,但,这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 “但那个不是江户时代的事,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吧?” “听说大概是这个时候,即使进入了昭和年间,应该还是保留着江户时代的样子吧?我听说,祖母就是在那时候被睦雄强暴的,丈夫和小孩都在,他竟然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侵犯我祖母好多次。然后把她带回家,还跟我祖母说两个人已经是夫妻了。我祖母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逃回家,结果睦雄气得抓狂,乱吼乱叫的开枪,来我家要将我祖母带回去。他抓到我祖母之后,就将她硬拖回去,把她的衣服扒光,关进牢里,不管我祖母怎么哭着跟他道歉,都得不到他的原谅,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这真的很惨耶,这个睦雄太不像话了。” “因为他精神异常,他就这样看着祖母喝酒,还把村子里的年轻人叫到家里来,叫我祖母帮他们斟酒,让裸着身体哭泣的祖母给别人看。” “太过分了。” “所谓的因果和业障就是指这个,母亲、女儿和孙女三代全都受到同样的遭遇,所以我很担心,如果我不赶快斩断这个业障,我担心小雪也会碰到同样的事,那样我会受不了的。所以,我就照别人教我的方法,一到夜里,就小心不要被人发现,悄悄来这个墓园参拜。” 原来如此,我终于了解她之所以做出这种奇怪行径的理由了。 “这些人真的都是那天晚上被杀死的人吗?”我问了她从以前就一直在意的事,虽然我不期望她会知道答案,但是她非常了解惨剧当晚发生的事。 “是的,听说所有人都是在一个晚上被杀死的。” “但是,村里的人没有逃走吗?像现在这么安静,如果半夜有人开枪的话,声音一定很大吧?他们为什么要乖乖在那里等着被杀呢……” “当时大家都在睡觉,而且睦雄一开始为了不要发出声音,听说他是用日本刀乱砍,砍到一半才换猎枪的。” “什么?”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声,我没想到是这样,这么一来,睦雄根本就是思虑缜密的智慧型罪犯,不是吗?之前我还一直把他想成像黑猩猩一样,旁若无人地到处横冲直撞。“一开始为了不发出声音,所以用日本刀,这……” “听说他一开始就用斧头将他祖母的头砍断。” “祖母?是亲生的吗?” “是的,睦雄这个人没有父母,家里只有祖母,他先用斧头将祖母的头砍下来。现在太黑了,看不清楚这墓碑上的字,但那上面写的是‘金井’,是与睦雄家北边相邻的人家,睦雄闯入那个叫金井贞子的家,将贞子及她的两个儿子胜裕和康夫杀了,当时他们两个才十几岁,他挥舞着日本刀把他们全部杀了。” “什么……” “贞子女士还有一个长子叫做胜雄,但是他当时在广岛的海军服役,逃过一劫。听说贞子也被睦雄侵犯了很多次。” 夜风不时地吹掠墓地,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睦雄在这件事发生的当时是几岁?” “听说大概是二十岁左右。” “那贞子女士呢?” “听说大概五十岁左右。” “那不是很像母子吗?接下来,又是谁被杀害呢?在金井女士之后的?” “接下来是这个墓碑的人,听说是叫做吉田金的人。她和她的先生、女儿芳子、她的妹妹智子,总共四个人陆续被杀死。从这里开始,他就使用猎枪了。而且,这个吉田金和她的女儿芳子都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真是哑口无言。他简直就是色情狂,应该可说是精神异常了吧!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不了解,他那样肆无忌惮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为什么睦雄要杀这些人?这不是为所欲为吗?” “可能是睦雄想要随意染指村里的女人吧?他只要说‘让我干你……’啊,对不起,我居然说出这么粗鲁的话。” “不,没关系。” “然后大家都唯命是从,他想要在村子里建造一个理想的后宫吧?” “居然有这么离谱的事……”真令我瞠目结舌,他和这么多女人发生关系,居然是为了这么自私的理由? “然后是那里的墓碑,他闯进那个叫做金井高次先生的家,然后用枪把高次先生和他的太太千惠子女士、高次先生的母亲阿靖女士,还有高次先生的外甥犬山丈夫四个人全杀了,只有这个阿靖女士保住了一命。” “你背得很熟呢,这么多人的姓名。” “因为墓碑上都有写。接着,他又闯入犬坊正雄先生的家,开枪把正雄先生、正雄先生的长子贞夫先生、贞夫先生的太太定子女士,还有贞夫先生的妹妹奈美小姐和小敏小姐全都杀了。然后,他又跑到正雄家后面的犬坊高一郎家门前,他没有闯进屋内,而是从屋外开枪射击在窗边的犬坊高一郎。接着,他又闯进高一郎家的西北边高地上的犬坊米一先生家,开枪将米一先生和他的母亲登美女士杀死,听说这个登美女士也曾经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越听越觉得离谱,与其说他是空前绝后的杀人魔,还不如说他是绝无仅有的色魔,而村人刚好倒霉,和这个举世无双的坏蛋生在同一个时代。 “然后,他又闯进米一先生家南边的犬坊千代吉先生的家……” “这里姓犬坊的人家很多呢!” “是的,这个贝繁村姓犬坊的人很多。听说,原本住在这里的全都是犬坊家的人。” “应该是犬坊家族开拓出来的村子吧!” “我想一定是的。这里住着犬坊的小老婆阿玉女士,而这个家以前曾经养过蚕,金井贞子女士的女儿绫子小姐和丹野未千代小姐前来帮忙,这三个女人也被睦雄开枪打死了,其中未千代小姐听说也被睦雄侵犯过很多次。” 我只能一直暗自咒骂着。 “接着,他跑到了稍远的令村修二先生的家,把修二先生的太太阿满女士和父亲安市先生,以及修二的母亲阿敏女士还有修二的小孩,才五岁的小明,全都开枪打死了。然后他跑到了龙卧亭。” “啊?龙卧亭也?” “是的,当时还不叫龙卧亭,在育子女士爷爷的那个时代,是犬坊吉藏的家。” “啊,这个事情我从里美那里略有所闻。” “听说当时他们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资产家,总会为村人解决问题,他们也借了相当多的钱给手头有困难的人。” “好像是这样,他们在村子里会给人建议,就像是谘商师那样,是人格很高尚的人。对于一直耍流氓的睦雄而言,他们是非常碍眼的。” “是啊,吉藏先生有一个儿子叫秀市,他是建造龙卧亭的人,也就是前一代的老板。这个人非常聪明又风流倜傥,当时好像是担任村子里的警防团团长,他对睦雄很有意见,因此睦雄也想杀他。” “没教养的暴力者睦雄和龙卧亭的前一代相比,根本是天壤之别。” “是啊,睦雄一直沿着下面这条路爬上来,非常快速的到达龙卧亭前的山坡,但当时犬坊家的人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便将门上了锁,躲在家里,睦雄就从外面砰砰砰的开枪。幸好没有打中吉藏先生和秀市先生,却打中了当时按住门的吉藏的太太,她第二天就过世了。” “嗯……所以,听说睦雄在地狱里非常不甘心,里美是这样说的,因为睦雄很想杀死吉藏先生,还有秀市先生。” “好像是这样,所以村子里的人说,才会发生这次的事件。睦雄心里真正想杀的人可能就是吉藏先生和秀市先生,我想,他最想杀的男人就是他们两个,女人则是我祖母吧。” “那是因为他没杀到自己最想杀的人吗?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啊,在他去过龙卧亭之后,事情就结束了吧?” “不,还有一家,是面向荒坡岭那一带的及川辰男家,他闯了进去,将辰男先生和太太阿丰女土杀死,这样就全部结束了。” “这样总共是三十个人吗?” “不,应该是三十二人。” “那正确人数是三十二人罗?” “我想是的,被枪击的人总共是三十二人,但是有两人侥幸获救。” “没死的两个人是被打到哪里?” “一个被打到脚。” “这些人现在都还好吧?” “听说被害者的家属全都搬离村子了。” “也应该如此做吧!发生那种惨剧,是无法继续住在村子里的呢!” “是啊,但是不只如此,听说还有凌虐。” “凌虐?为什么会这样呢?大家不都是受害者吗?为什么不相互体谅?”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 “太奇怪了……最后被杀的那个……是及川夫妇吗?” “是的。” “这个人的太太在生前没有被睦雄侵犯吗?” “不,听说这个叫做阿丰的太太也时常被睦雄侵犯。” “这样接二连三侵犯女性之后,还要将她们杀害,他到底是有什么不满?”我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吧!” “还有,我也不明白没死的人为什么还要互相排挤?在龙卧亭应该有很多人看过睦雄的幽灵吧?杀了三十个人的睦雄,听说在事件发生的当晚就不见了。” “是的。” “应该有很多人认为,龙卧亭这次之所以发生离奇的事件,是因为睦雄的幽灵在作怪吧?” “应该是吧!” “难道说,赶尽杀绝的睦雄还在怨恨着这一世的人们吗?” “是吧,一定是。” “他还在怨恨吗?这个就叫做执着吗,还是……” “我也不知道,但个村子里的人是如何看待都井睦雄的传说,我们这些外人是绝对不会了解的。话虽如此,我自己也常在想,对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睦雄的存在是非常令人害怕的,从那个事件后已经过了将近六十年,但现在还是觉得历历在目,对这里的人来说,就好像是上星期才发生的事。” “对睦雄来说,应该也是这样吧!” “应该是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从那之后,还经历过太平洋战争,如果睦雄当时是二十岁左右的话,现在也应该八十岁了吧?如果不是亡灵,而是他本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时,我听到“咻”的一声,远处的竹林沙沙作响,我原本以为是竹子发出的声音,接着,我又听见了“砰”的一声,在我眼前那个写着金井贞子、胜裕等字样的墓碑上方冒出了白烟,石头的碎片弹起来打到我的外套。即使如此,我还是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在做梦一样。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像是鞭炮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突然有很股强烈的恐惧感侵入我的脑海,我才发现是有人在开枪。 “趴下来!有人开枪!”我低声叫着,躲在附近的墓碑后面,抓住阿通的肩膀往下压。 “是从哪里开的枪?”我环顾四周,但因为是在浓雾中,所以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所在位置。 我的双腿微微颤抖,刚才被人开了一枪,有人想要杀我们,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验,只要稍有闪失,我刚才就死了。我又听到了“砰,砰”两声枪响,我赶紧趴下,头几乎要碰到地面,这次我的四周没有异状,也没有子弹划破空气的撞击声。 “我们要赶快行动,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对方很容易瞄准我们。”我说完后,就牵着阿通的手离开那个地方。 我无法判断要往哪个方向移动才比较安全,所以,我先压低身体慢慢往主殿的方向移动。我想在某个时间点突然站起身来,往回龙卧亭的斜坡狂奔,但是我找不到时机。我和坂出不一样,我没有驾驶过战斗机的经验,而且从刚才之后,就没再听到枪声了。 被我紧握着的阿通的手还在颤抖,我很清楚的感受到,让我感到非常害怕,就好像是我自己在发抖一样,但我不能因此被打败。总之,此时身为男人的我,只能振作起来了。老实说,当时我真的很后悔一时冲动跟了过来,但是我真的很想活着逃离这个现场,回到我安全的被窝里。 我希望阿通也能感到同样的后悔,于是我便跟她说:“下次不要再来这样危险的地方了。”但是她没有回答。 我往后看了看她的脸,因为我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是太暗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还想要再叮咛她一下,因为我们稍微往前进了一些,所以有亮光照在她茫然的脸上,比起刚才,我稍微能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转向她,正要和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举起了食指,指着我的背后,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慢慢张开,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去看我的背后,也就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我看见在浓雾之中,一个像是哼哈二将的影子,从主殿旁的石阶爬上来,他的额头上绑着头巾,两边插着手电筒,手电筒发出的光在雾中像是两根细细的棒子,朝天空竖立着。他的全身乌漆抹黑,小腿上还绑着绑腿,他用双手将随身携带的枪斜斜地拿在胸前,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就像是电动玩偶一样,慢慢,慢慢的爬上石阶,距离我们只有不到五公尺左右。 我硬着头皮从正面看那个怪物的脸,他明明有额头、耳朵、耳朵前方的皮肤,还有下颚,但是,脸的中央部分却是一个黑黑的大洞。是都井睦雄的亡灵。 阿通在我背后发出了惨烈的叫声,由于声音太大,又是在我耳边,所以我一瞬间变得很恐慌,立刻站了起来,往左边逃跑。我已有心理准备会被开枪,还想到如果直直的跑,一定会被子弹打到,便忽左忽右变换着路径,在墓碑间死命狂奔。 我多少有些佩服自己的是,我居然没有放开阿通的手,我并没有只顾着救自己,因为这样一来,就失去了我跟着阿通来到墓地的意义。和睦雄的亡灵对峙时,在我眼前不可思议的浮现出小雪睡觉时的脸庞,我记得她突然张开眼睛跟我说:“救救我妈妈。”如果她的母亲死在这里,那孩子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这样实在太可怜了。 虽然这不是我切身的事,但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如果阿通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也死了,我只要一想到站在棺材前,由我或是其他人牵着小雪的手的那个画面,我就难受得几乎要崩溃。所以,我绝对不放开阿通的手,甚至想尽量让她走在我前面,由我当盾牌挡住后面的子弹也可以。 这时,因为畏惧死亡而不断跑着的我,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怒斥阿通,可能是害怕死亡的缘故吧!明明自己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却将她丢在房间里不管,而且,曾经被人开枪射击过一次,居然又一个人到同样的地方,这种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实在令我非常生气。 我一直跑一直跑,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足立住持所住的屋子后面,我看见远处那间鸡舍,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回过头看,接着看看四周,现在非常黑,看不到亡灵的影子。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我,将身体往前弯,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断喘着大气,因为太难受了,所以没办法说话。 阿通好像也是一样,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她吐气的声音,还有气喘的声音,都非常剧烈,几乎划破夜空。 “又是亡灵,那个杀了三十个人的亡灵,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了,还是说,睦雄仍然活着呢?”我喘着大气,好不容易才能开口说话。 “我也是第二次看见。”上气不接下气的阿通也说。 “第二次?你也是?” “是的,之前我也在墓园里看过。” 我一边想,一边继续喘着气。“果然是有亡灵,他还没转世投胎吧!刚才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看见了。” “脸的正中央好像有一个很大的洞。” “是啊。” “赶快回去吧,小雪会担心。还有,阿通小姐……” “是。” “无论如何都别再来这种地方了,可以吗?如果你被杀死了该怎么办?你已经是个母亲了啊。”我小声说着,却很激动。 虽然在说话,但是我仍不敢掉以轻心地注意着四周。接着,我迈开步伐,这绝不是因为我的个性小心谨慎,只是恐惧让我这样做,我是个胆小鬼,很怕死。阿通没有回答我,我又牵起她的手,跑到宽广的院内,我的恐惧又苏醒了,为了不要被击中,我靠着围墙边走,然后用力握了一下阿通的手。 “阿通小姐,你能不能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明天还要来?”老实说,我已经不耐烦了,我明天说什么都不要再来。 “我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每天都会来,如果我中断的话,我的业障就无法消除。” “你不要说傻话好吗?如果你被杀死了怎么办?死了以后就没有业障了吗?” “因为我已经决定豁出性命。” “那你打算把小雪怎么办?如果你死了的话,谁来照顾她?你不要净说些不负责任的傻话。”于是阿通沉默了片刻。“你能不能发誓你不再来?我明天可是不会来的,我也拒绝帮你照顾小雪。” “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人也要来。” 我真是哑口无言,好久接不上话。 “你是脑袋有问题了吗?你自己也就算了,难道连小雪也要赔上性命?” “石冈先生,你可能是因为不知道我身上背负的是什么样的业障,才会这样说。如果小雪将来也会遭遇到相同的事情,那还不如现在死了比较好,我已经死心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你还真是固执!” “我要是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我总是担心我可能会杀某个人,要不然就是可能被某个人杀死,非常不安。所以我没去考驾照,也不敢坐飞机,不敢碰有毒的东西,怕不小心就会杀了谁,所以不敢靠近悬崖边,更不敢走到电车月台的前方,你能了解吗?石冈先生。”阿通几乎是用吼的。我吓了一跳,不禁沉默了。 “就连我生小孩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害怕。不,就连怀孕的时候,我都非常害怕。我以前曾经流产过,是自然流产的,当时医生跟我说,你的小孩可能是畸形儿,所以才会被流出来。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我听了之后,立刻脸色发白,昏倒在医院里。我觉得是老天爷在处罚我,有人说,这是因为我还没有得到老天爷的原谅。所以,我小心不要再怀孕,因为我没有资格生小孩。我一直认为我不可以生产,因此,只要一怀孕,我就去堕胎。 “但是在怀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心想,这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医生也这样对我说。所以我很烦恼,烦恼到好几个星期吃不下饭,也睡不着,如果又是一个畸形儿的话,该怎么办?光靠我一个弱女子能抚养他长大吗? “医生说,生出畸形儿的比率至少是百分之五十。我一直认为,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所以一定会生出畸形儿,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养育这样的孩子。但是,我下定了决心,即使是畸形儿也没有关系,我打算要生下他。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把他养大给别人看,做给别人看。我下定了决心。然后就生下来了。 “生产的时候非常痛苦,护士小姐也一直没让我看婴儿的脸,我心想,果然是个畸形儿。虽然我曾经做过断层扫描,但医生说这只能照出无脑儿,或是严重的畸形,所以当时在分娩台上,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照这情形看来,绝对是畸形儿。这是我的宿命。所以即使是畸形儿,我也绝对不会杀死他,我要好好的养育他给别人看,我在心中暗暗发誓。” 阿通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又开始喘气。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性开朗、爱说说笑笑的人,但我到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是个性这么刚烈的人。 “然后,她们跟我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她们是在跟我开玩笑,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生出正常的小孩。我问她们,不是畸形儿吗?她们回答我说‘不是的,是很漂亮的小孩。’我再问她,有手脚吗?头不会太大吗?我追根究柢的问个不停,护士小姐们都笑了,她们说:‘没有,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当她们对我说,是个很漂亮的女婴时,我完全不能相信,眼泪扑簌簌流下,就在分娩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当她们抱小雪给我看时,我看到她真的有手有脚,觉得非常高兴……当时我就决定,我已别无所求,也不打算再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使赔上性命也没关系,我要为了这个孩子活下去,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发誓。 “所以,我完全不在乎我的这条命,我是为了小雪才这样做的,就算再害怕、再危险,即使会被杀死,我也没办法不去做。如果现在不把缠着我的坏因果斩断,将会祸延到那个孩子的,要是变成这样,我死也不会瞑目。即使拿我的命去交换,我也希望让那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我在想,她到目前为止,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无法想像,不过听她说得如此激动,应该是很惨的生活吧! “我了解,总之,我们先回小雪那里吧!”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们两个人担心的东西完全不同。她下的决心和我这种半吊子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我完全招架不住,只想夹着尾巴逃跑。 但是,当我们慢慢回到撞钟房旁边,踏入黑漆漆的竹林,回到通往龙胎馆走廊的这条路时,似乎是一场非常漫长的旅行。我觉得走在这条路上的二、三十分钟,好像磨耗了自己一个星期的精神。 当我们好不容易回到“蜈蚣足之间”,我几乎有个冲动要立刻倒在榻榻米上,虽然对她的决心很感动,但我更珍惜生命。可以的话,我希望明天晚上不要再有人来拜托我当她的保镖。 “妈妈。”小雪喊着从被窝起来,二子山一茂正跪坐在棉被旁边,打着瞌睡。 阿通将小雪抱到棉被上,好像在哭的样子。二子山睁开惺忪的睡眼,恳求我似的看着我,所以我便向他道谢,然后跟他说:“可以回去睡觉了。” 阿通对我和二子山道谢,她的脸颊上还有着泪水。二子山一边说不客气,一边赶紧往自己的房间撤退,他也是很怕看见别人哭的,他的这种无言的善意,让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阿通小姐……”我说,然后跪坐着,我原本想要再和她谈一谈,但还是作罢了,因为我不是爱说教的人。 “总之,明天再说吧!晚安。”这样说完后,我便起身。 阿通又对我深深的一鞠躬,小雪则对我挥挥手说“拜拜”,我也同样向她挥挥手。她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这一瞬间,没有小孩的我,也多少能体会身为母亲的阿通,为了这个孩子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想法。并不是每个小孩都会使人这样,但小雪这个孩子,尤其是她的笑容,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会让大人下定某种决心。 我对阿通点点头,便走到走廊上。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默默的奉献”这类现在很少使用的词汇。 阿通应该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吧!只不过奉献的对象太小,周围的人都不明白她的计划。我或许也应该这样做,但是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却很困难。被枪打到应该很痛吧!而且,这是我该做的吗?我又再次陷入沉思,但这种事情的确需要有人来做。 第七章 第二天,四月十日的清晨,和往常一样,我又被行秀的钟声吵醒了,但是因为昨夜的冒险,我感到身心俱疲,即使是眼睛已经张开了,还是完全提不起精神。所以我没有去大厅吃早餐,只去了洗手间,就又回房睡回笼觉了。 大约睡了两小时左右,八点多我就起来了。刷完牙后,换上衣服,走到走廊上,看见走廊的下方好像有几个男的站在那里说话。我心想,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便快步朝那里走去。 我看见了坂出,然后是犬坊一男,接着是二子山父子。我慢慢靠近他们,对他们说了声“早”,但他们正专心的说着话,根本没发现我来了。因为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全部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不发一语,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的“早”。所有的人都脸色苍白,表情凝重,很明显的,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突然,我紧张得胃部痉挛,我看了看附近的“蜈蚣足之间”,难道是阿通母女发生了什么事吗?没有看见那对母女,我感到很恐惧,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不是她们母女。 “怎么了?”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了,战战兢兢的说:“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坂出慢慢的点点头,我看见他苍白的脸,有预感那张发白的嘴唇,会说出更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悲剧。正因为他的表情严肃,我已有心理准备,这次发生的事要比之前的悲剧更惨烈好几倍。 “请告诉我,没有关系。” “守屋。”坂出突然说出口。 “守屋?”我无法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守屋先生?他?难道?” “被杀了,发现尸体了。”坂出说完后我哑口无言。那个厨师看起来是如此强壮的一个大男人。 “尸体在哪里?” “贝原岭的巴士站。” “巴士站?贝原岭的!”我不禁大叫。“在巴士站里吗?守屋的遗体?” “听说就在贝原岭巴士站的候车亭里。” “候车亭里?” 贝原岭的巴士站是我最初来到这个村子时,深夜里从贝繁车站乘坐末班巴士下车的地方。坂出这样一说,我想起那里确实是有间让人等巴士的小屋。但是,为什么守屋的尸体会被丢弃在那里呢? “为什么是在巴士候车亭?” “我不知道,警察也说不知道。”二子山一茂说。 “警察来过了吗?” “刚才还在。” “尸体是昨晚被丢弃的吗?” “贝原岭本来就是很多人会上下车的地方,根据警察的调查,昨晚一直到末班车,好像都有人在巴士站内,但是当时的乘客和司机都说,在候车亭内没有看到尸体。”坂出说。 “应该是看不见候车亭内的情形吧!”二子山增夫说:“因为那里很黑,而且,司机从他的驾驶座是看不见候车亭内的吧!即使是这样低着头看。”大家都点头,他又继续说:“即使是在那里下车,大家一定就赶紧回家了,谁会仔细看候车亭内呢?上下车的乘客应该都是这样吧!” “也就是说,当末班车到达时,即使守屋先生的尸体已经被丢弃在候车亭内,也没有人发现,是吗?”我问。 “嗯,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候车亭内没有电灯。”二子山增夫说。 “但是,警察是说,末班车到达时,守屋的尸体并不在候车亭内。”坂出对我说:“听说是今天早上头班车发车时,在候车亭等车的乘客发现的。” “头班车是几点?” “七点十分。” “末班车呢?” “好像是十点五分吧!” “守屋先生的死因为何?” “听说是枪杀。” “枪杀……”我又陷入沉思。“那是白朗宁的达姆弹吗?” “不,这次听说不是达姆弹,至于是不是白朗宁,警察还在调查当中,只是,他也是被子弹从前方击中心脏,一枪毙命。” “但是,为什么会被丢在候车亭呢?从这里要翻越一座山,才能到达那里耶。”我说,大家也都点点头。“为什么不丢在比较近的地方呢?到底有什么理由,必须特别翻山越岭,将尸体丢到巴士站呢?警察针对这一点,有没有说些什么?” “不,并没有说什么。”坂出说。 “坂出先生,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现在还没判断出死亡时间和被杀的地点,如果警察公布出来的话,或许可以想到什么吧!” “所以,也有可能不是昨晚被杀的吧?” “不知道。” “尸体被丢在候车亭的时间,好像是在昨晚十点五分以后到今天早上七点十分之间,至少警察是这样认为的吧?” “好像是吧!我也是这样认为。”坂出说。 “所以说,守屋被杀的时间也不会距离这段时间太远吧?”我推测着。 我想起了昨晚在法仙寺的墓园中冒险的事,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当中。我犹豫着是否要说出这件事,如果有人问我再说吧,我决定不要自己说出口。阿通说,参拜一百次的事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因为这已经是杀人事件,所以这件事不能随便说,只可以对警察说。如果对方没有问我,我就高谈阔论的话,阿通应该会不高兴吧! “嗯,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间。”坂出说:“不过,有件事有点奇怪,守屋失踪的时候,我记得他是穿着毛衣的。但是,听说尸体身上只有衬衫和长裤,没有毛衣或是衬衫里面常穿的汗衫,也就是说,他曾经被脱过衣服,而且衬衫前面的钮扣也没有扣好,完全是敞开的,代表守屋的上半身只随便披了件花衬衫。” 大家都双手抱胸,不发一语。 “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我问。 “警察现在正在调查,总之就是,凶手曾经将守屋脱光光,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唔,凶手一开始只杀年轻女孩,后来菊子女士被杀时,我想,凶手已经连老人都杀了,不过杀害的对象还是只限女性。接着,发现了留金八十次的尸体,但据说他是在龙卧亭事件发生前就自杀的,所以我认为,凶手行凶的对象仍然是女性。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已经不是这样了,凶手并不只针对女性。”我说。 “是啊。”坂出附和。 我们就这样解散了。因为龙卧亭内没有警察,照理说,应该可以自由的散步或买东西,但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劲,只是关在自己的房间内,将新出炉的事证追加到大学笔记本上。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就算我这样做也没有用,因为御手洗根本没有要帮我的意思,所以这只能当作是将来要出版“龙卧亭事件”时的备忘录。 说起来非常可笑,虽然我能力不足,但这或许可作为我在思考这个事件时的笔记。 老实说,我对这个案子是很绝望的。没办法拜托御手洗,要由我独自来追出事情的真相,是令人十分无力的,从这点来说,这个笔记也失去了它的重大意义了。 到了午餐时间,我走去吃午餐,并没有看见里美。吃完饭后,我想整理一下思绪,便穿上木屐走到中庭,爬上石阶在中庭里踱来踱去,突然,我看见“四分板之间”的芦苇草帘门打开了,犬坊育子正用布擦拭着里面的那张百济琴,我不知不觉往那里靠近,隔着走廊茫然的眺望着。 这样一来,我又想起了那天夜里与藤原两个人窝在龙头馆后方小木屋中的犬坊育子,令人觉得恶心。但不可思议的是,自从那件事之后,她的那张脸好像变得很有魅力。不过我当时并不是因为这样而对她感兴趣,因为我听里美说,她对琴非常了解,所以想要从她那里获得一些关于琴的知识。 “啊!”她发出了声音,因为她发现有人在看她。然后她一面微笑,一面对我点点头,我也赶忙回礼。 “这是百济琴吧?”我稍微提高音量问。 “唔,是的。”她微笑着回答我。 她那很有学养又很有妇德的样子,还有她给人似乎很诚实的印象,使我的头脑混乱。她和藤原之间违反妇德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的她,真是那天夜里的那个女人吗?我很怀疑。 “这叫做箜篌,是现在竖琴的前身。”她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用梧桐树做的吗?”我问。 “不,这是用百日红的木头做的。” “啊?百日红的木头也可以用来做琴吗?” “不,不可以。像那里的琴是用松木做的,但其实松木也是不可以拿来做琴的,只有梧桐树才可以。你要进来吗?” “喔,好。”我便在走廊边缘摆好木屐,走上走廊。 “请进。”她这样说,所以我就走到她的身旁,也跪坐了下来。 “我听里美提过,听说您很想了解琴。” “唔,是的。”我说,虽然我这样说,但我还是一直觉得怪怪的。 “您想要了解些什么呢?” “关于琴的所有事情,因为,我连最基本的都不了解。” 回答了她之后,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怪怪的。因为,跟了她这么多年的下人死了,却完全看不出她有受影响,还是和平常一样面带微笑的说话。是因为已经习惯了悲剧的发生,还是说,她还不知道发生在守屋身上的悲剧?也不是要她一直哭个不停,但她也太无动于衷了。 “我们就先从琴这个乐器的定义来谈吧!请看一下这个箜篌。”说完后,她就将身体靠到我这里来,我吓了一跳。 “这个琴上有二十三根弦。” “有二十三根啊。”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根呢?因为这个弦只能拉,完全不能用手指按,也不能使用柱调节音阶。” “用手指按弦是指……” “就像是吉他……”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如果是吉他的话,因为我多少会弹,所以只要一比喻我就可以理解。 “因为不能使用柱调节音阶,所以才会需要这么多根弦。一根弦只会发出一个音阶的音,我们将这种乐器称之为‘琴’。但是,现在所有的琴字都写成了‘琴’这个字,是因为在常用汉字中,没有‘筝’这个字的缘故。其实,使用柱以一根弦表现出音阶高低的乐器,自古以来都称为‘筝’,和琴予以区分。所以,这个箜篌是‘琴’,而我常弹的应该叫做‘筝’才对,琴和筝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乐器。在《源氏物语》中,就清楚的区分了‘琴’与‘筝’,书里好像有提到,大多数弹‘琴’的女性比弹‘筝’的女性更老派。” “唔,是吗?那琴应该要写成‘筝’,才是正确的罗?” 我说完之后,育子便笑着回答:“是的。” “那么,筝的弦有几根呢?” “十三根,所以,这个造型特殊的琴也是做成十三根弦,这里请。”她突然以优雅的姿态站了起来,走到里面的地板,让我看那张造型奇特的琴。 “听说之前您在中庭演奏时,是用十七根弦的琴……”我一面跟着她走,一面问。 育子跪坐在地板上,我也坐了下来。数了一下绑着琴弦的螺丝,确实是十三颗没错。 “十七弦是到了近代,由宫城道雄先生所制作的。” “是吗?增加了四根弦吗?” “是的,但弦全都是粗的。” “为什么?” “因为低音不够,特别是在演奏巴哈或是西洋音乐时,因为他们的音乐在低音部分都是另外设计的,如果要演奏的话,就一定需要低音域的乐器,需要十七根弦的琴。” “但是,听说菱川小姐在被杀的那天夜里,是用十三根弦的琴弹奏巴哈的曲子,是吗?” “是的,是十三根弦的特殊琴。” “啊?那是用特殊琴弹的?” “嗯,那张琴也和这些琴一样,是用松木做的特殊琴,我们家以前的那位樽元先生,不喜欢十七根弦的琴。” “喔,是吗?”我现在才知道。“我还以为,那是梧桐树的木头所做正统的琴……” “不,那也是特殊琴,和这些琴一样,这里都有弦,也是我们家之前做琴的樽元师傅所做的。” “虽然那和这些琴是相同的类型……但,这些琴不是都被固定在地板上吗?” “是的,地板和琴一体成形,是直接用一根木头刨出来的。” “菱川小姐那天晚上弹的琴,应该不一样吧?” “不一样,那张琴并没有和地板相连,但那张琴本身就好像是一根圆木,是直接将圆木磨平,稍微做出形状,再在上面拉弦。” “那种琴可以弹得出声音吗?只用圆木的话,应该没有共鸣箱吧?” “嗯,可以弹得出声音。樽元先生就是专门做这种琴的名人,所以即使不是梧桐树,也可以选到很适合的东西。梧桐树常用来制作衣橱或是木屐,一般人都觉得这是属于较轻的木材;但是,用来做琴的梧桐树,却完全不是这样,他喜欢使用生长在寒带地区的梧桐树,而且还要是生长在背阳处、木质较密的部分。如果想做比较好的琴的话。” “但,这是松木吧?” “因为樽元先生是在仙人山附近长大的,所以他对于那座山中的树木可说是了如指掌。那座山里松树很多,当他走在山里,看到这块木头觉得不错,好像可以发出声音,他就会去和主人交涉,将树木锯下带回来,再从他锯回来的圆木中挑选,他常常做这些事。但是说穿了,这是他的嗜好,他的正业应该是使用梧桐树木制造真正的琴。” “他在这里制作的琴有在卖吗?” “是的,樽元纯夫的琴,口碑很好呢,小野寺女士非常喜欢,一直都是用他做的琴。” 当我回过神时,犬坊育子的脸就在我眼前,我的手指正在摸着和地板一体成形的琴,琴的表面因烤过而呈现出漂亮的木纹,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心,她的手指也跟在我的手指后面,当我的手指停下来时,她的手指眼看就要碰上我的手了。 我看向她的脸,发现她由下往上看我的眼睛有一些湿润,便赶紧挪开视线,将膝盖稍微离她远一点,慢慢站了起来。我觉得她有点怪,虽然育子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但我却感觉到她不断对我散发出邪恶的电波。 “听说,找到了守屋先生的尸体。”我说。 她也边站起来边说:“凶手真是太过分了!”但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藤原先生应该没事吧?”我偷偷看着犬坊育子的脸。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看不出旁徨无助,只是以很忧郁的神情,非常平静的说:“是啊,如果没事就好了。” 这时,我想起在她的和服下,那道从背部到臀部的烫伤疤痕,我的心情很混乱,感觉一阵晕眩。 “听说这间旅馆要卖掉。” “是的,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已经不可能再待在这里了。” “那你们要去哪里?”我很想问个明白,她好像很认真的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她这样回答,“还没决定。” “听说你们要去出云那里。” “我先生想去。” “那你不去吗?” “我不想去,但可能还是得去,没有办法呢!” 在片刻尴尬的沉默后,我就像是娱乐新闻的记者,嗅出了她想要离婚的念头,便想进一步挖取独家消息。“太太,你是真的不想离开这块土地吗?” “因为这是我土生土长的土地,从龙卧亭开始动工就在这里了,我实在不想离开。” “如果案子可以破的话,问题就解决了吧?就不用搬走了吧?” “会怎样呢?或许要看破案的真相吧!”育子笑了一下。 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他或许会说:“我们明天来破案吧!”但我实在说不出这种话,所以只能保持沉默,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救这一家人。 育子所说的话还是令人难以理解,我在这里大胆假设,如果她是凶手的话,就算破案了,也救不了她。 “我也不知道,虽然我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但是我会尽力的。”我不由得这样说。 在我正要往走廊走的时候,“石冈先生!”我听见有人叫我,好像是里美的声音,所以我便赶紧走到走廊上,看见里美正站在我房门前,她没有朝向任何一边,只是大叫。 “我在这里。”我也大声回应,于是里美说了声“喔”,便转向我这里,在走廊上跑了起来。 “什么事?”我问跑到眼前的里美,她稍微喘着气,她好像是一路从下面跑上来的。 “刚才田中先生打电话来……” “啊?那你电话还没挂吗?” “不,已经挂断了。”里美摇着头。 “喔。” “他说他现在在警署里,请您打电话过去。” “是吗?谢谢!”我便丢下里美,连忙往龙头馆跑去。 我走进龙头馆的茶水间,我已经知道电话是放在橱柜上了,便拿起电话,拨了我已经背起来的贝繁警署电话(现在已经变成搜查总部了),电话响了一声,我就听见田中的声音。 “我是石冈,听说你打电话给我!”我很快的说。 “石冈先生吗?你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吗?”田中好像有点咳嗽的说。 “就我一个人,你那里呢?” “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大家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守。” “为什么?” “好像又发生什么大事了,你听说守屋的事了吧?” “是的,听说了。” “现在又找到犬坊菊子的尸体了。” “啊?在哪里?” “在贝原岭的山里,离贝原岭巴士站很近,大约八百公尺左右吧!石冈先生来贝繁村的时候,应该也是在贝原岭的车站下车,再爬过那座山的吧?” “是的,没错。” “就在那个山坡的旁边,凶手既然来到巴士站丢弃尸体,可能也是在那个时候一起丢弃的吧!” “唔,那尸体的状况呢?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当然有啦。” “是怎样的情形?” “石冈先生的朋友有从国外回信吗?” 我一听,顿时为之语塞,虽然有回信,但内容绝不是会令田中高兴的那种。 “喔,有……”我回答。我本来是想回答还没的,但我觉得这样会让人以为御手洗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看,可是我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说。 “他说了什么吗?”田中当然会这样问。 “不,我原以为他会很感兴趣,立刻冲回来,但他现在好像很忙走不开,他希望我先暂时一个人努力看看……” “那他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来了吧?” “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过来,但是他会以信或电报的方式指示……”我已经语无伦次了。 “他说要用这种方式指示你吗?” “是啊,因为状况随时都在变。”在充满寒意的房间里,我却满身大汗的讲着电话。 田中好像有点不能接受,幸好他没再说下去,好像决定要继续说他想说的话。“嗯,总之,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我们越来越不了解状况,这只能推断是精神分裂的疯子的杰作。” “啊,精神分裂……” “老实说,我们已经招架不住了,所以我们正在询问广岛大学精神科监定医生的意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的上司也不会反对请御手洗先生出马了吧。” “事情这么糟吗?” “如果这世界上有地狱的话,可能就是这种混乱的状态吧。” “你能告诉我吗?” “我可以当作御手洗先生会帮助我们吧?说句老实话,如果不能用这些事实做为交换条件的话,我是不能说出口的。”田中这次很明确的告诉了我。 我真是莫可奈何,在这一瞬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想哭。我不能回答他“YES”或“NO”,如果我回答他“YES”,就好像是在说谎,而我回答他“NO”的话,田中以后可能不会再告诉我任何事情了吧。 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我又一直对田中做些故弄玄虚的暗示,再加上我也没办法对这个案子不闻不问,于是我决定继续说谎。 “应该可以说他了解,他说最近会再写些建议给我们。”说完之后,我全身冒出冷汗,身体因为罪恶感而颤抖。我之前完全没有这种卯起来说谎的经验,现在的我因为罪恶感而感到退缩。 “是吗?太好了,你应该也知道吧,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我们的无能很可能会让世人知道,我希望至少还有这么一点胜算。”田中在电话另一头几乎是雀跃不已。 “我了解。”我用像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回答他。 “刚才下午两点四十分的时候,发现了犬坊菊子的尸体,但还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奇怪?”我的好奇心战胜了我的罪恶感。 “是的,犬坊女士因为是在葬礼的前一天被盗走的,应该是穿着白色的和服,但是她却穿着守屋敬三的内衣还有内裤,怀里插着一个报纸包裹,里头放的是守屋敬三的男性生殖器。” “什么?”我几乎吓破胆。 “这应该说是异常犯罪。” “这么说来,是从在贝原岭巴士站发现的守屋先生的尸体上……” “是的,凶手将尸体上的男性生殖器切下来,所以,那具尸体当然没有穿内衣裤,只是穿着花衬衫和长裤。” 原来如此,真是疯狂的世界!如果这个世界有地狱的话,应该也是这样猥亵混乱吧!这不是正常人生活的世界。 “还有,在守屋敬三和犬坊菊子的额头上,也都写着数字‘7’,好像是用麦克笔写的,包着守屋性器官的报纸背面。也画了一整面鸟的图案。” “鸟的图案?” “是的,就和三月七日发现包裹小野寺锥玉尸体所用的报纸完全一样,不知道画的到底是鸠还是乌鸦,总之是鸟。” “不是展翅高飞的样子……” “是的,不是展翅高飞的样子,是两只脚站在地面时侧身的样子,因为是相同的笔触,所以应该是同一个人画的。” “这到底代表什么意义呢……” “完全不知道,应该只有你的朋友才看得出是什么意思吧?” 我又为之语塞,他这样说,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田中问。 “守屋先生的死因是枪杀吗?” “是的。” “但听说不是达姆弹。” “不是,不过可以确定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制造的,但不是达姆弹。” “衣服上有硝烟反应吗?” “有,从前方一枪射中心脏,是近距离开枪。” “从前方被击中?” “是的。” “我了解了。” “现在正在处理犬坊女士的遗体。在犬坊女士的遗体上,好像没有看见新的损伤,所以我们再检查一次。如果没有特殊异常的状况,因为葬礼已经举行过了,而且尸体也有些损坏,所以我们是想就由我们直接将尸体火化,但是这样可以吗?” “啊?”田中这样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说,如果你的朋友想要调查些什么,或是他希望我们再调查这个部分的话,我个人的意见是觉得要去执行……”总之,田中以为御手洗已在指挥大局了,正在等我下指示,我又是一身冷汗。我很想向他道歉,但是这样做可能反而会伤害田中的善意。 “啊,不……他并没有特别交代些什么,所以没有异状的话,就请将菊子女士的尸体火化吧,守屋先生的话……” “啊,这还要再检查一下,如果有需要的话,可能会解剖吧。” “是的,判断守屋先生的死亡日期是?” “尸体应该是死亡后两天发现的。” 也就是说,他失踪之后马上就遇害了。 “那就这样了,你那里还有什么问题吗?”田中问。 “关于龙卧亭的住宿客人该怎么办?”我说。 “什么怎么办?” “问题是,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当中,有没有人就是凶手?” “嗯……”田中开始吞吞吐吐,我又接着说:“尸体是在昨晚被丢弃的吧?不用逐一调查这个屋子里的人昨晚的行踪吗?” “调查不出什么吧!那个时间大家都在睡觉,而且,听说不是这里的人,是从外地来这里的人干的,这一连串的事件,应该是外人的杰作。”田中断言。我心想,或许是吧。 我犹豫着,是否要告诉田中我昨晚和阿通去法仙寺冒险的事,还有看见睦雄亡灵的事,但最后我还是作罢,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不疾不徐地开始说起亡灵的事情,会被田中瞧不起。 “那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期待你朋友的建言。”田中又说了一次让我槌心肝的话。我挂断电话,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骗子。 我回到了走廊上,站在那里想了一下,接下来就是自己一个人要面对的路了,即使我想从现在开始努力,也从没想过会破这个大案子。我刚才告诉田中,御手洗已经确定会出马,也就是说,我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总之,就是向御手洗哀求,就算寄出再多封信,也要强迫御手洗给我答案。如果他无法亲自出马的话,如果他连这个也做不到的话,至少要他给我一些暗示,否则再这样下去,就变成我在欺骗田中了。 我又再次回到龙尾馆的茶水间,打电话到KDD①,询问如何发国际电报,并发了以下的电报给御手洗: 迫切需要你的协助,至少给我一些暗示,我会再将事件后续纪录寄给你,请联络,石冈。 然后,我又回到了长廊的木条踏板上,自从将影本寄给御手洗之后,我又陆续在笔记本上追加了好多事情,我想,还是把守屋和犬坊菊子尸体的事也写进去之后,再寄给御手洗比较好。看了这个以后,不知道御手洗会不会针对这个案子给我建议,但就算是白费力气,我的能力范围就是适合做这样的工作。我的工作反正就是写东西,说好听点,就是战地记者这种位置吧! 木条踏板发出了声音,还有孩子的尖叫声,我一看,是阿通母女从龙头馆的石阶跑下来。 “啊,石冈先生。”阿通说。 “刚才我翻筋斗,结果把嘴唇弄破了。”小雪热情的对我说。 “啊?什么?” “刚才我看电视,模仿做体操的哥哥,结果咬到了嘴唇。” “是吗?阿通小姐,你今天晚上还打算去法仙寺吗?”我挡住阿通的去路,小声的说。我也不是刻意要这样做,但我的表情应该变得很严肃,昨晚我几乎丧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原本和女儿谈得似乎很愉快的阿通,她的表情突然阴沉了下来,然后说:“是的。” “阿通小姐。”我抓住她的左手腕,将她拉到长廊的旁边,想要阻止她去。只要一想到昨晚的事,我就有权利阻止她。“小孩子怎么办?你要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吗?”我低声问她。 “如果可以的话……”她回答。 “如果我说,我不帮你照顾的话,你要怎么办?如果其他的人也不帮你照顾呢?” “如果是这样我就背她去。” “昨晚我们身手矫捷,都还觉得好险逃过一劫,如果你身上还背着个孩子,会怎样呢?她应该会成为箭靶吧!” 阿通沉默不语,但不久之后她这样说:“我是豁出性命了。” “那能不能请你一个人去做?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能放任不管。”说完之后,我觉得自己现在说话的口气很像御手洗。“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就算了,但子弹如果打中小雪,你要怎么办呢?如果只有你生还?” “如果是这样我也活不下去。”她紧咬嘴唇。 “对吧!既然这样……” “但是,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如果遇到和我,或是我母亲,也就是她的祖母相同的遭遇,我也活不下去。” “这个我了解,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参拜,真的会有用吗?到底是谁向你保证有用的?” “是有人跟我保证的。” 译注①:国际电信电话株式会社KOKUSAI DENNSHIN DENNWA CO,LTD。 “那个人是谁?” “是有这方面能力的人,但还是要我自己下定决心。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持续一百天。” “参拜一百次是要持续一百天吗?”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这样决定的。” “你已经被人盯上了,能不能振作点?” “但我想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被盯上。” “或许是这样,但大家到了晚上,都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啊!” 阿通沉默不语,她好像还是不为所动。 “那至少,你能不能早一点去?这样还可以拜托里美帮你照顾小雪……” “已经定在十点以后。” “是谁决定的?”我哑口无言。 “是我。” “为什么……”我心想,她真是个顽固的人,真希望她能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下,我没办法看着她一个人到那个可能会遭到杀害的地方去。 “小雪的喉咙好了吗?” “已经差不多了,但还没有完全好。” “我要告诉所有的人,要他们阻止你。”我说。 “我……拜托你,请不要这样。”她也没有死命的求我,只对我点点头之后就走了,将我丢在长廊上,她就和小孩一起走进了龙尾馆。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天空,这时,我在中庭的龙雕像旁看见了里美。 “里美。” 她转过头来,然后大叫,“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要拜托你,我可以过去吗?” “好的。” 我穿上木屐,爬上石阶。她穿着牛仔裤茫然的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 “没有。”她说。 “你好像很寂寞的样子?” “我只要想到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欣赏这里,就有点……”她说:“因为,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又还没有决定要卖,不是吗?” “嗯,但是应该撑不下去了,已经无法再待在这里了。” 虽然不干我的事,但每次听她这样说,我都会想要努力看看,即使过了一小时后就会感到挫折。不过,人类还是应该分工合作的。 “里美,我有点事要拜托你。”我说。 “啊?什么事?”里美似乎很惊讶的看着我。 “今天晚上十点,你能不能来‘蜈蚣足之间’,看顾小雪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左右?” “啊?为什么?” “阿通小姐说要去法仙寺,非常危险,可能会被枪击……” “被谁?” “睦雄的幽灵,那亡灵长得就像挂在走廊上的油画一样,在法仙寺徘徊。然后,开枪射击晚上到法仙寺去的人。” “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里美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她当然会这样问。 “听说她是去祭拜,所以我想要保护她。” “对方是用枪,要如何保护?”她这样想也没错。 “或许我什么也不能做,但我不能坐视不管。” “怎么会这样……我觉得太奇怪了!”里美好像很生气似的这样说,让我吓了一跳。里美转向我,盯着我看,“给大家添麻烦,让许多人的生命暴露于危险中,我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如果她要去的话,就叫她自己一个人去,我才不管这么多!” 我抬头一看,里美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她转过身去,慢慢走下石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楞了一下,打从心底感到惊讶。只好由我来看顾小雪了。 晚餐已经沦为粗茶淡饭,味道和我做的晚餐几乎没两样。吃完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待了一阵子之后,已经快接近阿通去法仙寺的时间了。我考虑的结果,决定对坂出说出实情,于是走到坂出的房间前面。 眼看着已经快十点钟了,阿通就要出发去法仙寺三十个牺牲者的墓园祭拜,如果坐视不管,她很有可能会被杀的。 我想采取一些行动,但是我到墓园去的话,就没有人看顾小孩了,里美也拒绝看顾小孩。不管是要将小孩暂时留在房间里,或是一起带去,都需要有人帮忙。如果带去,就必须保护她。因为无法逃得快,所以我希望坂出能帮忙。 坂出也说,应该要先阻止她去,我说已经试过好多次了,但是行不通,坂出也很苦恼。 “因为她说要一百天,目前可能还有十天左右。现在跟她说不要去了,她根本不会听吧!虽然说要保护她,但是我也没有武器。” “嗯……”坂出思考着。 “但是,如果阿通遇上枪击,我们应该可以帮上一些忙吧!没有办法,只能再去拜托二子山先生来照顾小雪,我们两个人跟着阿通去了。为了不要让阿通知道我们的行动,我决定要若无其事的走到走廊上,在‘蜈蚣足之间’附近窥探。现在,我先去找二子山先生,拜托他到‘蜈蚣足之间’照顾小雪,你在‘云角之间’前方的走廊等我,时间一到,我们就打暗号。” 现在是九点五十五分,我慢慢走在走廊上,当我走到“蜈蚣足之间”的前方时,我看见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啊,里美。”我说。 “我来了。”她说。 “谢谢你来,太好了,你等一下,我现在去和阿通说。”我走进房间内,阿通穿着厚外套,已经准备好了。 “啊,石冈先生,小雪已经睡了,她已经没有发烧了。” “阿通小姐,里美说要来帮你照顾小雪,我会保持一段距离跟在你后面,和你一起去的。” 阿通的脸色有点变了。“是,但是里美……但是……” “你说什么,只能这样做了,请你不要再说任性的话。”我严厉的训斥她之后,便回到走廊上把里美叫过来。 在四叠大的房间内,两个女性无言的互相点点头,里美走到小雪那里,阿通便走出房外。我先去里美那里,告诉她小雪已经睡了,而且没有发烧,只要看着她就可以了,如果她醒来的话,就告诉她妈妈去法仙寺了,很快就会回来。里美听了点点头。 阿通走下走廊之后,便从木屐箱中拿出鞋子默默穿上。我一边在远处看着她,一边对坂出他们所在的“云角之间”那一带,比了比手势。 阿通不发一语,已经开始爬上石阶了,在还看得到她的时候,我们没有行动,但是,当她消失在中庭的那一瞬间,他们两人就像脱兔般跑了起来,爬上走廊,来到我的身旁。 “阿通刚刚才出门,里美帮忙照顾小雪,所以今天晚上,就由我们三个人一起跟着她去吧。”我连忙说。 我们三个人穿上鞋子,快步爬上了石阶,穿过中庭之后,小跑步在上次那个危险的石墩小径上,往龙头馆的后面走去。来到龙头馆的后面,还是没有看见阿通的身影,她的脚程很快,但是我并不着急,因为我知道阿通走的路线和目的地。 在龙头馆后的空地上,仍然散发着水的味道和藻类的味道,其中还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味。今天没有起雾。 “石冈先生,要走哪里?是从这里爬吗?”二子山一茂问。 “是的,马上就可以走到法仙寺的院内了。因为没有路,所以请你们跟在我的后面,还有,请仔细注意四周,因为很危险。不知道子弹会从哪里射过来,尽量蹲低比较好。”今天的视野比较良好,我谨慎地环顾四周说道。 “你是在哪里看到亡灵的?”坂出问。 “一次是在那间小屋后面的焚化炉,另一次是在上面这个法仙寺主殿前的石阶,我们现在就要经过那里。” “啊?不要吧,我很怕幽灵……不要吓我吧!”二子山这样说,我很惊讶。 “你不是日本的大法师吗?你是神主耶。” “那是装出来的,石冈先生,我要靠你了。”听一茂说完之后,我实在很震惊。 即使是开玩笑,这十年来也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要靠我,我实在很困扰,我想抗议,但是又觉得这样很愚蠢,只好不发一语地走进竹林里。总之,即使我再怎么不可靠,但是只有我知道眼前的这条路以及所有的状况,这是事实,我只能振作了。 我找到之前曾经爬过好几次的山路,默默爬上斜坡,和之前比较起来,我今晚变得很坚强,因为我身旁有两个伙伴。 我们很快就到达法仙寺院内,撞钟房与土墙之间的断裂处。 “没想到这么近啊。”一茂很佩服似的说。 第一次来这里时,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如果只知道外面那条通往法仙寺的山路,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感觉。 “真不隗是推理小说家,连这种地方都调查好了。”一茂说完,我又是一惊。被他这样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我早已发现这个地方的这件事,就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是有些奇怪,或许会让人觉得我有着专家的特殊能力。 和以前一样,我将身体靠在撞钟房的石墙上,压低身体,因为今天晚上没有雾,所以主殿沐浴在月光之下,我终于看到快步走向墓园的阿通身影。我又看了看四周,没有奇怪的人影,也没有诡异的气氛,但是在这样的深夜,即使是有人躲在某处,我们应该也不会发现。 “我们走吧。”说完之后,我便走入院内,快步追着阿通的影子,他们两人跟在我的后面。阿通的身影消失在主殿的转角,所以我开始跑了起来,因为是三个人,如果有人在后面看到我们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吧! 我们来到主殿的转角,一转过去就是石头小径,正前方有几阶石阶。阿通已经爬上了这个石阶,正走在贯穿墓园之间通往前方山脚的石头路上。在山坡前方,有一棵香椿树矗立在那儿,我之前曾经以为那是人影。放眼望去,墓石和墓碑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泛着白光,但是今晚没有雾,所以看起来就是一般的墓石和墓碑。 阿通知道我跟在她后面,但是她不知道还有坂出和二子山。让里美帮忙她照顾小孩,她都面有难色了,她一定不喜欢现在这个状况吧!但我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所以我想不管怎样,还是不要让她发现我们三个人比较好,我们沿着另一条小径,从后面守护着她,并慢慢靠近三十个牺牲者的墓地。 “我不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做这种事。”二子山一茂嘟囔着。 “我曾经看过一次。”坂出说:“但是我不知道她每晚都来。” “请注意一下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开枪。”我提醒他们要小心,即使他们觉得我胆小也好,但我真的很怕被枪打到。“墓石后面也要注意。”他们两人在黑暗中点点头。 好像是在墓地中滑行般的矮小女人身影,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有点恐怖又很有魅力,让人印象深刻,有点像是凄美的怪谭。在阿通右边就是昭和十三年因为都井睦雄事件而牺牲的三十人坟墓,她的身影停在那前面,就在有一个人那么高的香椿树旁边,看起来好像有两个人。她面向着坟墓背对我们,双手合十。 我们三人一边压低身子,一边在她背后移动着,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同时还要睁大眼睛注意四周的情形。 “啊,那是什么?”二子山一茂低声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我往他不断用手指着的竹林那里一瞧,就在接近墓地的山边,在这个斜坡上茂密的竹林里,我看见白白的东西。二子山不断指着那里。 “那是什么……”我也说:“希望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或许是枪手,要小心。”坂出说。 “确实是一个人的大小……”我也说。 “或许要去看看比较好。”坂出说。 我回头看阿通,她已经祭拜完毕,准备要回去了,我决定要暂时将她留下。 “请等一下。”我小声地对坂出他们说,并弯着腰,跑着穿过墓石间,接近阿通。“阿通小姐!阿通小姐!”我小声叫着她的名字,因为当时非常安静,所以我的声音可以传到她那里。 “是的。”她也在黑暗中小声回答,并停下脚步。 “我发现了奇怪的东西,就在那边的竹林里面,我想要去看一下,所以请你蹲下身体,稍微等一下,好吗?不要让别人发现你。” 于是她便蹲下。“可以,但是请你小心,不要冒险。” “没问题,我马上回来,所以请换个地方,不要让人发现你在哪里。” “我知道。” 然后我又低着身子,在墓石间穿梭,再次回到坂出和二子山那里。 “好了吗?那我们开始行动吧!但是我们不要集中在一起比较好,三个人分开,各自朝那个白白的东西前进吧,可以吗?”坂出说。 我们决定听从有作战经验的人的意见,呈扇形散开,从三个方向,朝那个看起来自白的可疑目标前进。我是从右边逼近那个目标,坂出从中央,二子山从左边。 今天晚上没有风,竹林也没有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非常安静,就连时间都好像静止了一样。这里的竹林和白山竹都很茂密,随着我慢慢前进,也就是随着我视线的改变,我隐约看见在竹林及白山竹的树丛中,我们锁定的那个目标。然后,我渐渐看清楚那个目标了,我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总之那好像是人。 有个人横卧在白山竹的树丛中,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白白的东西,就是这个人身上所穿的衣物,似乎是和服,因为衣服的长度一直到脚踝。 但问题好像不只如此,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还有另一个状况开始令我感到不安。就是在穿着白色和服的人旁边,还有一个大小相同的黑色物体横躺在一旁。虽然我还不能确定,但这好像也是人的身体。两个人横卧在朝湿的白山竹树丛中吗? 情况不容许我松懈,因为又不能保证这两个人不是枪手,如果是枪手的话,没有朝我开枪是有些不可思议,但也有可能是他们还没发现我。我知道大意可能会丧命,在我离目标只有十公尺左右时,我几乎是用爬的前进,仍不忘注意着四周,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听见阿通的尖叫。 “石冈先生。”我突然听见很小声的男人声音,好像是坂出。 “是的。”我回应,但是我看不见坂出,他现在在哪里,我完全不知道。 “没问题,请过来,还有二子山先生也过来了。”坂出好像已经走到横卧在白山竹中的人旁边,我也将身体压得很低,几乎像是爬的,快步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移动。 我看见坂出的右侧脸,他蹲在那里,好像正在检查那个目标,我看见二子山一茂的脸就在他的对面,他们的下半身淹没在茂密的白山竹中。 “石冈先生,这是尸体……”坂出对我说。 “尸体?”我说。 “是的,是尸体,而且还是女的,年轻女孩。” “尸体,年轻女孩的话……那就是?”二子山紧张的说,因为他已经想到了符合这个条件的人。 坂出在白山竹林中爬行,慢慢将上半身往前伸,他想看清楚尸体的脸,我也不断注意着四周的情形。不管怎么说,我曾经在这里被开过枪,子弹划破空气的爆裂声,还有在我眼前击碎墓石的声音,那种恐怖实在难以言喻。这个速度很快的东西,因为发出的声音离我很近,让我以为打碎的不是石头而是我的身体,一点都不是电影中演的那么酷。 “啊,果然没错,是仓田惠理子小姐,虽然很黑,但一定不会错的。”坂出悲痛的说。 “那她身上穿的衣服,就是放入棺材中时所穿的和服对吧?”二子山说。 “对,没错。”坂出也说出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她躺得好好的,另外还有一具。” “这是男人,怎么会……”我说。另一具尸体是穿着西装裤的。 “是谁?也已经死了吗?怎么会……”二子山说。 然后,坂出又再一次将上半身伸向白山竹之间,这次好像要确认男人的脸。 我不敢松懈对四周的警戒心,心脏跳得很厉害,并不是因为害怕被枪击,我怕我的心情会比现在还要混乱,如果这个男的已经死了也没办法,但是我祈祷至少不要是我认识的人,我希望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啊,怎么会这样!”这不像是一直都很冷静的坂出的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我不由得顺着皈出的身体,像是竞赛似的爬行,将上半身钻入白山竹中,我的手心摸到了湿湿的叶子,当我用手爬行时,又摸到了另一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呢?我用手抓起来一看,是一本书。 “喂!振作一点!你要振作,你死了吗?不可以!喂!这是怎么回事?” “是谁?”我问。坂出没有回答我,我将书丢掉继续往白山竹林中爬,我看见了尸体的脸。 透过微弱皎洁的月光,我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肥胖的脸颊,厚厚的嘴唇微张,还露出一些牙齿,他的眼皮紧闭着,没有要睁开的样子,微微稀疏的头顶,微秃的额头…… “啊!”我也叫了出声。“是犬坊,犬坊一男先生。” “犬坊先生?”我的话似乎让二子山也脸色大变。 龙卧亭的老板横卧在白山竹林中,他那肥胖的脸颊在月光的照耀下,像冰一样冷。我在绝望的当时,想起了里美的脸。 第八章 那天晚上并没有人开枪,也没有看到幽灵,我们从白山竹林中出来,便和阿通会合,一起跑着回龙卧亭。我向犬坊家借了电话,打到贝繁警署给田中,告知他发现了两具尸体。 深夜,龙尾馆的门早已锁上,但长廊那扇门的钥匙是由坂出保管,我才可以不用惊动育子和里美而借到电话。 警官们立刻赶到法仙寺的墓地,我们没有陪在一旁,各自回房睡觉了。我已有心理准备一定会被叫起来,结果没有,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十一日的早上六点,当然我还是被钟声吵醒的。 响完第六声钟声时,我来到走廊上,看见了好久不见的三名警官,正站在中庭的草坪上,坂出和二子山增夫就站在他们旁边。但是,之前一定会参与这种讨论场面的犬坊一男,已经不见踪影了,也没有看见犬坊育子和里美。 我只要一想到她们现在的心情,就觉得心痛,瞌睡虫一下子都跑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讨论的小圈圈散开来了,几个男人开始走向通往龙尾馆的石阶,另一头,行秀也结束工作正从撞钟房走下来。 “田中先生!”我大叫。 不只田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向他们点点头,他们也对我轻轻点头致意。 福井和铃木好像不知该怎么办,停了一下,但还是将田中抛下,往石阶走去。只有田中转过身来,穿过草坪,开始往走廊这里走来,他对着我用手指了指“四分板之间”的前方,我明白后便爬上走廊,朝那里走去。 我在“四分板之间”前方的走廊和田中会合,我和他的位置相差很多,很难讲话,所以我就先蹲下来,然后跳到石头上穿上木屐。 “那果然是仓田惠理子小姐和犬坊一男先生吗?”我问。 “是的。”田中立刻回答。 “凶手是刻意将两人的尸体搬到那里去丢弃的吗?” “凶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想暗示,犬坊一男被杀死的第一现场不是在那里,而是在很远的地方?” “是吗?犬坊一男被杀死的第一现场,不是在那里吗?” “不,不是那里,但是我觉得离那里很近。主殿旁有少量他的血迹,所以我们认为,被杀害的第一现场应该是在主殿旁,或是在撞钟房下方的竹林里。” “这次有什么线索可以查出凶手吗?”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事证。” “是吗?” “但,还是有很多怪异的特征,和之前一样。” “是吗?是什么样的特微?” 田中从怀里拿出之前的那本绿色塑胶封套的记事本,他没有打开,直接说出以下的话。 “首先是仓田惠理子,她仍保持纳棺时的样子,穿着白色和服,她的尸体并没有显现出被脱过衣服的狼狈样子,内衣也穿得好好的,应该就是纳棺时的状态。我们也已经和犬坊育子确认过了,虽然只是在电话中间,没有请她亲眼确认,但是应该不会错!只是,她穿着白袜的小腿部分,好像是被和服专用的布绳捆绑在一起,直接从和服上面绑。” “小腿?” “是的。” “这又是为什么?” “我待会儿再说我的想法。” “手呢?” “手没有被绑。然后是犬坊一男,他是被猎枪打死的,一发子弹击中心脏,衣服上很明显残留着硝烟反应,应该是凶手拿枪抵住他的胸口再开枪的。”田中一面说,一面翻开记事本。 “总之,凶手是从正前方开的枪吗?”我问。 “就是如此,他并没有使用达姆弹。” “是吗?守屋先生也不是被达姆弹所击中?” “不是。” “那么犬坊先生的尸体还有什么特征吗?” “额头上有写‘7’,惠理子的额头上也有写,凶手每次在丢弃尸体时,都会写上这个数字,这也是之前曾经出现过的特征。但是,这次的现场除此之外,还找到了非常诡异的东西,案发现场从不曾发现过这种东西。” “是什么呢?” “两本书。” “书?啊!没错!”我还清楚记得昨晚我有摸到硬硬的东西,那确实是书。“我有印象,确实有书,那是什么书呢?” “一本是《赞美歌集》。” “《赞美歌集》?”因为从田中口中说出的是很陌生的话语,让我感到很意外。 “是的,是一本叫做《赞美歌第二篇》的书,日本基督教团出版局出版的,A6大小,半硬壳封面的装订,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一日发行初版,这一本是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五日发行的,是第一百五十五刷。一百五十五刷很厉害呢!听说《赞美歌集》和《圣经》一样,都是畅销书。” “赞美歌,赞美歌……”因为太意外了,我完全陷入沉思。 之前发生的这一连串令人为之鼻酸的事件,这和赞美歌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偏偏是《赞美歌集》?是凶手根本没看内容,随便选一本书,刚好选到了赞美歌集吗? “另一本是《北原白秋诗集》。” “啊?自秋的诗集……”这又令我感到很意外。 “是的,这是新潮文库,神西清编写的。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五日发行初版,这本是一九九二年五月十日发行的第六十三刷。这两本书被遗留在丢弃尸体的现场。还有,这一连串的事情,我已经告诉坂出先生和二子山先生了,所以你不用再保密了。” “我知道了,但是,田中先生,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赞美歌集》和白秋的诗集……” “石冈先生,如你所想的,我们是很无能的人,说句良心话,我们真的就是这样。无能的人发表的愚见,一点用也没有,现在开始我们会再思考一下,然后还要再相验尸体,但是,应该不会得到什么很了不起的结论吧!我是这样认为。事实就是如此,不能骗人。我车上有影印《赞美歌第二篇》和《北原白秋诗集》的目录及开头的几页。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石冈先生你要吗?” “请让我看一下。” “那请你来龙卧亭的大门,我们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我知道了,我会穿过走廊过去的。” 然后我们在长廊会合,我穿上放在那里的木屐,和田中一起到停放贝繁警署轻型汽车的地方。 田中将钥匙插入车门,打开后,就将上半身伸入汽车后座,将有如周刊杂志大小的一叠影印纸张拿出来给我。非常厚,除了影印封面、目录之外,好像还有内文的前半部。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现在还要进一步侦察、调查。”田中这样说完后,就坐入驾驶座,我向他道过谢后,便往走廊走去。 在龙尾馆的转角,我遇到了福井和铃木两名警官,他们并没有和我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就擦肩而过。我在走廊上脱下木屐,换上拖鞋,犹豫着是否要去龙尾馆的大厅,因为离吃中饭还有一点时间,而且我也不是很饿。 伹是我想在大厅那里随便抓一个人,问问他对于这次发现尸体的看法。我特别想问和我一起发现尸体的坂出或是二子山一茂的意见。但是,如果走进龙尾馆,就有可能会碰到育子或是里美,尤其是里美悲伤的样子,我不想再看到。 所以我只好往龙胎馆爬,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思考。《赞美歌集》和《白秋诗集》,还有惠理子的两只小腿被布绳捆绑在一起,这些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赞美歌集》和《白秋诗集》这两本书给人的感觉很接近,都像是很美、很纯洁的东西,给人非常朦胧的感觉。 但是,之前凶手对菱川幸子和守屋敬三的尸体所施加的淫秽凌虐,又和这些书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为什么会是如此不搭调的组合?这种性虐待的邪恶,和将赞美歌集及诗集放在尸体旁边的浪漫行为,真的是同一人所为吗? 一开始将尸体从火葬场盗走这个恶行本身,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淫秽行为,凶手先做了那样的事,再将尸体丢在墓地旁的竹林里,旁边放上诗集和赞美歌集,这难道代表了什么重大意义吗? 走到一半,我停了下来,翻起了那叠纸,试着读起《白秋诗集》的目录部分:〈邪宗门〉、〈邪宗门秘曲〉、〈室内庭园〉、〈浓雾〉、〈阴天〉、〈天空是红的〉等诗的标题。我再翻一页,读着第一页的诗: 邪宗门扉铭,过了这里就是曲折的烦恼、过了这里就是感官的享乐、过了这里就是精神苦闷的沉睡。 我这样读着,觉得弃尸的状况,和这本书的内容好像有某些共通点。接着,我又翻开《赞美歌集》的目录,与其说这是目录,不如说就像标题一样,是“赞美歌初行的索引”。首先是发音“A”开头的曲目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接着是“I”开头的曲目,再来是“U”开头的曲目,就这样一直排列下去。 我试着将“A”开头的曲目排列如下:〈啊主,当我们思念你〉、〈啊主,祢是神的爱子〉、〈啊,活着为耶稣,只望能单纯〉、〈啊,主爱长阔高深〉、〈啊主,祢爱何等深广〉、〈啊主,在我祢是生命〉、〈啊主,祢今乃是那灵〉、〈啊,基督是万有唯一的实际〉、〈啊,我主的神圣丰富〉。 我翻开第一页,是一首有附乐谱,叫做“礼拜赞美”的四四拍曲子,歌词如下: 我生命有何等奇妙的大改变,自耶稣来住在我心,我久慕的光辉,今照耀我魂间,自耶稣来住在我心。 但我不觉得这首诗的具体表现,和犬坊一男的遇害及弃尸,还有和仓出惠理子的尸体一起被丢弃在墓地旁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走到走廊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靠在矮桌旁,想将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经过,也就是杀人、弃尸,以及发现者所看到的现场具体状态等,以条列的方式做成一个表。 有无硝烟反应、额头上是否有被写上数字等,这些要素在推理时也都派得上用场,这些大大小小的要素,都尽量不要遗漏。只是,有些数据还不齐全,像被害者判定死亡的时间。或是小野寺锥玉的案子还有些疑点尚未厘清,所以这个表不能算是完整的,但整体的结构对推理而言可说是很充分了。 我和御手洗不同,因为我的记性不好,所以不写成文字,时时拿出来看的话,我会忘了该如何思考,我需要这种表格。 表格算是大致完成了。像这样将要点整理起来,放在我的眼前,我又开始沉思。所有的事证应该都存在于这个表格之中,也就是说,要解读这个事件、解开各种令人疑惑的谜题、找出凶手、彻底破案所需的所有关键,都应该隐藏在其中。 我双手抱胸,从右往左一项一项地读着内容,想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思考这个事件。御手洗对我说“加油”,还说我有义务要破案、解救这些当事人。 首先是,死亡的人数共有八人。我将这些人的名字列出来: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留金八十次、守屋敬三和犬坊一男。我从分析这些牺牲者的详细资料中,看是否能找出什么重点,我拚命绞尽脑汁。 牺牲者的额头上最常出现的“7”这个数字,首先浮现在我的脑海,这个数字难道是指人数吗?如果不将两个月前死亡的留金八十次算在内的话,从小野寺锥玉以后的牺牲者刚好是七人。不,这也不对,我立刻又放弃了,因为留金八十次的额头上确实也写着“7”,尽管时间距离现在比较久,但留金这名死者应该也算跟凶手有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将他排除在外。 等一下,现在已经有这么多牺牲者了,所以,存活的当事人人数就没有那么多了。就像是战争一样,做出这一连串疯狂行径的凶手,如果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其中一人,那么,在这些存活的人之中,就可能有人是凶手罗。所以,我要再将存活的人列出来看看。 首先从龙卧亭的住宿客人开始:坂出小次郎、二子山增夫、二子山一茂、阿通和小雪母女,还有我自己,总共是六人。但是在这六人当中,有一人是四岁的小女孩。再来是龙卧亭主人一家,也就是犬坊家的人,现在主人已经死了,还剩下女主人育子、女儿里美、儿子行秀和婆婆阿松女士四人。再加上刚才的六位住宿客人,总共是十人,这当中会有凶手吗? 不,不是这样,可疑的人还有一人,就是藤原彰。他虽然行踪不明,但他还活着,我看过他。我觉得藤原是关链,他很符合这一连串杀人事件的凶手条件,他的可能性最大。是的,警察一定已经知道了吧,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追查藤原吧?我感到很不安,担心他们会不会找错方向。我应该跟田中说的,或许我应该看状况,将犬坊育子和藤原私会的事告诉田中。但是,这样一来,警察可能会认为是藤原和犬坊育子共谋。 没错,实际上,就是这两个人共谋的吧! 不管,怎么说,田中现在正在外面跑,我也找不到他,还是尽我所能的想吧。这样列出表来,有些事情就可以一目了然,从各个面向涌现疑问。也就是说,只要利用这些疑问,就能找出真相。 例如,从这个表中,我们可以了解一些事实,就是“硝烟反应”。试着从表中找出被枪杀的人,依序如下: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守屋敬三和犬坊一男七人。这当中没有出现硝烟反应的人:首先是小野寺锥玉,但她的情况不明,所以先排除,接着是菱川幸子、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三人。有出现硝烟反应的有—犬坊菊子、守屋敬三和犬坊一男这三人。同样也是三人,所以是三比三。 硝烟反应,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没有出现硝烟反应的菱川、中丸和仓田三人是从远处被射击,有出现硝烟反应的犬坊菊子、守屋和犬坊一男三人是被人近距离开枪。根据田中所说,近距离开枪的三人,几乎都是被枪口抵着心脏后射击的。 从这个方向可以推测出什么东西吗?好像可以找出几个规则性的东西,例如,较早之前被杀的三人都没有硝烟反应,三月十日的菱川、三月三十一日的中丸及四月三日的仓田都是从远处被枪击的。四月三日的犬坊菊子、十日的守屋,还有同一天的犬坊一男都是被近距离枪击。 这里有些值得玩味的地方,菊子和惠理子同样是在四月三日被杀,两人只差了几分钟,惠理子先死,所以,这两组是以四月三日傍晚六点的钟声为分界点,分成了两部分。 四月三日傍晚六点以前的那一组,凶手是从远处开枪,六点以后的那一组,凶手是近距离开枪。如果是以这种方式区分的话,小野寺锥玉在时间上算前一组,所以凶手应该是从远处开枪。她的尸体和衣服因为长时间泡在水中,所以看不出是否有硝烟反应,但似乎可以推测她的身体没有出现硝烟反应。如果这个分析合理的话,四月三日傍晚六点为什么会出现明显的分别呢?这里应该有什么推理的重点,从这个关键或许可以找出真相吧! 在这里,又想起了令我困扰的事。我之前说过,我觉得藤原彰绝对有问题,但是,藤原在仓田惠理子、犬坊菊子被杀之前,就已经失踪了。而且,我觉得藤原彰可疑的理由是,本来我们都以为他死了,但他却还活着,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总之,菱川幸子令人费解的密室杀人方法,还有中丸、仓田被杀害的方式也有很多疑点,就算锁定凶手就是藤原,也不见得可以解开这些谜团,密室杀人的疑点逦是无解。 算了,这点待会儿再回头来想。杀死这七个人的子弹,全都是三〇年代白朗宁公司生产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子弹都一样,有些是达姆弹,有些则不是,这也令人不解。这就是所谓的法则之二。 达姆弹是将子弹的弹头部分改造,使中间的铅露出来,凶手使用达姆弹或不使用达姆弹,这一点也许很重要,超出我们的想像。接着,我试着列出被达姆弹杀害的被害者: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四人。剩下的菊子、守屋和犬坊一男,凶手为何没有使用达姆弹呢?这个也是和时间的前后有关,和我刚才所说的法则一是完全相同的结果。以四月三日傍晚六点的钟声为分界点,前半组凶手是以达姆弹杀害被害者,后半组凶手则未使用达姆弹。这个事实,应该是可以追出真相的关链吧! 有关子弹的分析,还有其他方面;先不管凶手是否使用达姆弹,所有的子弹都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是白朗宁公司制造的子弹,没有一个例外。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凶手全都是使用这种古董级的子弹,没有使用其他的子弹,现在或许应该将重点放在这里。 从子弹的方向找出的规则、特征,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些,从弹道痕迹是否能判断这些子弹都是从同一把枪射出来的?田中并没有说明警察的看法,他告诉我的时候,这一点好像还不确定,现在应该已经做出结论了吧! 接下来,要分析的应该是,为什么有好几名死者的额头上,都被写上了“7”这个数字?关于这一点,经过我仔细的分析,发现几个象征性的要素。首先是被写“7”的尸体,和没有被写“7”的尸体,如果从这一点来观察的话,说奇怪但也不是那么奇怪,所有被害者的额头都被写了“7”,没有一个例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具尸体没被写上“7”。 只是关于这一点,似乎有某种规则性,那就是,凶手都是在第二次弃尸的时候才会在死者额头上写“?”。例如:菱川幸子在密室中被杀死后,我们在房间发现她时,她的额头上并没有“y”。等凶手盗走她的尸体后,将她的头颅丢弃在苇川时,额头上才出现“7”。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也是一样,犬坊菊子也是。特别是犬坊菊子死时,窗户是开着的,凶手是近距离开枪,凶手在杀人时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在死者额头上写数字,但是,为什么要先逃亡,之后再专程将尸体盗走,写上数字后丢弃呢? 这样的分析或许有些奇怪,可能要换个角度想比较好。衣服上有出现硝烟反应的死者,也就是凶手从近距离开枪击中的死者,在一开始被发现时,额头上就写着“7”。对了,这样分析才对。近距离开枪的话,因为凶手就在被害者旁边,所以可以在尸体上写字,因此尸体被发现时,额头上就已经有数字了。但是从远处击中的死者,因为凶手离尸体很远,如果不从火葬场等地将尸体盗走的话,就无法写上数字。这样解释应该没错吧! 照这样推理,所得到的结论是,只有犬坊菊子是唯一的例外。她的情形是,凶手是近距离开枪将她打死,但她的尸体在第一时间被发现时,上面却没有写数字。如果这样理解是正确的,就应该仔细想想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理由会让犬坊菊子例外呢?这也是找出真相的一项重要关键吧! 我的头快要开始痛了。御手洗说,如果有需要的话,想一想他的作法。但我还真是没见过像他那么不适合当老师的人。我们这十年都住在同一个地方,御手洗从没有让我看过一次他思考的过程,他是个一切凭直觉做事的人,面对谜题时,通常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找到了答案,然后开始引起骚动。即使我逼他说明情况给我听,我也不曾试着请他一定要说清楚。他的那种作法,是谁都学不会的,还亏他这样说。 唉!我又开始感到挫折了,我想到太宰治有本叫《咚咚咚》的小说就是这样。我拚命盯着表格看,集中思绪,想到头都痛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一些线索,但是又会立刻陷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感觉中。现在,我觉得好像找到了一些规则性,但是过了十分钟,又马上会觉得“怎么会这样”。虽然发现了一些规则,但要厘清真相、找出凶手,还真是有点无力,我快要全身虚脱了。 例如,我说了很多次,我觉得藤原彰很可疑。但若要证明他是凶手,四月三日傍晚六点的分界点,有和他不是那么相关。在这个时间点,他已经失踪了,而且,要解开菱川车子、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在密室中被杀的谜团,以上这些分析好像也完全无关。 想得筋疲力尽的我,直接倒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就这样盯着天花板的木纹看了一阵子。因为我贫乏的思考能力,使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我真的投降了。来到这里以后,我的脑袋一直不断地在思考,不管是拚命思考或是随意思考,但还是很像思考停滞不前的样子。 做成表格一看,我终于想出几个疑问:例如,中丸晴美的尸体在森安巡警家被盗走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是去哪里了呢?“小鸟图案”也是一样,一开始从田中那里听到时,和尸体额头被写上“7”一样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杀人事件变得越来越凶狠,后来又有更多令人惊讶的事证出现,所以这种小小的疑问就慢慢被淡忘了。但是,既然“y”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那么这个“小鸟图案”也应该有很大的问题。 我没有实际看过这个鸟的图案,但田中说,并不是画鸟飞起来时的样子,而是收起翅膀站在地面上的侧面,而且画得很丑。因为“很丑”,我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载着菱川幸子头颅的那个木筏作工也非常粗糙,让人觉得是很笨拙的人的杰作。钉子钉得很丑,有很多钉子都没有完全钉下去,捆绑木材的材料也选得不适合。 总之,画了“小鸟图案。的报纸,在这次事件中出现了两次,都是在包裹尸体的一部分时使用。第一次是包裹小野寺锥玉的尸块,第二次是包裹守屋被切下来的生殖器,然后塞在犬坊菊子的怀里。这让我联想到异端宗教的邪恶仪式,就算不这样想,还是觉得很不合逻辑。支离破碎的片段,就像是疯子的黏土游戏,又像是拼图的碎片一样,散落在龙卧亭的四周。 不只是画了小鸟图案的报纸,还有小野寺锥玉的牙齿也被麦克笔涂黑。菱川幸子的头颅用木筏载着,漂流在河川上,她的身体被丢在鸡舍里,**、性器官都被挖掉。守屋的生殖器被割掉。仓田惠理子的弃尸旁却又一反常态,在一旁放着《赞美歌集》和《白秋诗集》这类非常圣洁的书,真是人格分裂的杰作。这些支离破碎的样子,到底有着什么重大的意义?而菱川幸子的两颗眼珠和耳朵,被放进了留金八十次上吊尸体的口袋里,这种愚蠢的恶魔杰作,又有谁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支离破碎的样子,也和所谓的“小鸟图案”有关。这个“小鸟图案”总是出现在包裹部分尸体的时候。但是,为什么包菱川幸子的头颅时没有使用呢?在包裹小野寺锥玉和守屋敬三的部分尸体时,需要用“小鸟图案”的报纸,为什么包裹菱川幸子的头颅时就不需要?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吗?我不明白,也摸不着头绪。包裹小野寺锥玉尸体和守屋性器官的报纸,需要画上小鸟图案,但包裹菱川幸子头颅的报纸,就不需要吗?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头很痛,便决定出去散步。我带着刚做好的表,穿过走廊,穿上木屐,慢慢往大门的方向走。注意着脚下踩着的碎石子路,我慢慢走下外面的坡道,不久之后,我就来到了苇川的岸边。我在岸边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慢慢沿着河川走,沿岸的樱花树全都结满了浅粉色的花苞。 我来到了洗衣场,找到一块岩石坐了下来,上次发现载着菱川幸子头颅的木筏时,我也是坐在这里。而当时里美就坐在我前面的岩石上,此刻她在做什么呢?自己的父亲被杀,我想她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吧!她现在应该在学校吧? 阳光非常柔和,风也变得很温暖。我听着水声,坐在春阳下,头痛就自然痊愈了,事情好像也变得没那么严重了。我将折好的表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来看,又再开始重新思考。 针对包裹尸块的报纸是否有画小鸟图案,我刚才已经想过了,但若说没有一致性的话,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就是“牙齿”。三月七日发现的小野寺锥玉的尸体,她的牙齿被麦克笔涂黑,不知道理由为何,但确实是被人涂上去的,从墨水的量和面积看来,也不像是无意间沾上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菱川幸子的牙齿没有被涂黑呢?凶手对菱川幸子尸体所施加的凌虐,远远超过对小野寺锥玉的,凶手为什么只涂黑锥玉的牙齿,而没有涂黑幸子的牙齿呢?这个也令人费解,这样随心所欲的做法,难道会有理论性的根据吗?额头上的“7”在之后的牺牲者额头上都陆续出现,但是涂黑牙齿却只限刚开始的锥玉一人,后来就没有看到任何被害者的牙齿被涂黑了。 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已经失去信心了。 接着,我想着犬坊一男和仓田惠理子的尸体。仓田惠理子的脚被和服的布绳捆绑,身旁还放着诗集和《赞美歌集》,我已经针对这个状况思考过了,因为我想到了一些事情。在此之前,我不曾试着想过,但是,仓田惠理子和犬坊一男尸体的样子,很像是日本以前男女殉情时的样子,不是吗?现在的人已经不太会这样做了。因为在过去女性常穿和服的时代,听说服毒而死很痛苦,女性又很在意衣摆会因此凌乱,所以通常在自杀之前,会先将脚用布绳捆绑起来。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想的话,就可以解释弃尸现场的情形。另外,为了强调自己的死是神圣的,就在身边放上自己喜欢的诗集,或是为了祈求神明的保佑,而在身旁放上《圣经》或是《赞美歌集》,古时候的自杀大多都是这样的形式。 犬坊一男和仓田惠理子两个人,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可能是自杀,应该也没有人会这样认为。因此,这两具男女尸体的样子,不就成了谜题吗?如果解释成凶手想将这两具尸体模拟成自杀尸体的话,就能够轻易理解。我有时候会突然想到这样的事。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完全想不到是谁、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一直想着没有头绪的事,头又开始痛起来了,所以我决定再换另一个主题。 那么,施加在守屋尸体上的淫秽残暴,又是为什么呢?一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里美在这里跟我说的杀人魔——都井睦雄的传说。都井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和祖母两人一起生活,只要村子里有漂亮的姑娘,他一定会伸出魔爪予以玷污,要是他还不满足的话,就将女人绑回家,关进自己建造的牢房里。 这里出现的东西,就是过度膨胀的男人性欲,对此要予以天谴,所以割掉男性牺牲者的性器官。如果凶手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对守屋尸体所施加的凌虐就不是不能理解了,那么凶手应该也会对其他男性牺牲者施加相同的暴行,但事实不是这样,被切掉性器官的就只有守屋。虽然不知道留金八十次是不是被同一人杀死的,但是他的性器官没有被割掉,犬坊一男也没有。这两个人都没有像守屋那样被施加暴行,这是为什么呢? “石冈先生。”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一看,右手提着书包的里美站在那里。 “喔,是里美。”我一说完,里美就摇摇晃晃地来到我旁边,坐了下来。 她的表情很忧郁,但是比我想像中好。她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没有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心中的大石头放下来了。 “平太呢?它好吗?”我问。 “唔,很好。”她回答。“还活着,但是它只能再活两、三年了。没想到,我爸爸却先死了。”是她先说这个话题的,于是我就可以开始问我想知道的事。 “听说你父亲是在法仙寺院内,或是在那间龙头馆后面的小屋被杀的。他为什么会去那里呢?” “我也不知道。”里美似乎也没认真思考就回答。 “他和你睡不同的房间吗?” “当然不同。”里美笑着回答。 “那昨晚他一个人走出龙尾馆的时候,你完全不知道罗?” “完全不知道。” “是被谁叫出去的吗?你母亲会知道吗?” “他们最近好像分房睡,所以我妈可能也不知道吧。” “昨晚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是在什么时候?” “我吗?吃完饭后回房间前,应该是九点左右。我爸爸总是喜欢在一楼东摸摸西摸摸到很晚。” “你父亲都很晚睡吗?” “也不是,有时候早有时候晚。” “所以不能算是夜猫子罗?” “嗯。”然后我们就没再说话。 “里美,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你父亲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真是很抱歉,我叫你要等我一下,但是我却没办法救你的父亲。”我想了一下说道。 “别这样说,这不是您的错。”里美说,她的侧脸还有浅浅的笑意。“谁都没办法救我家,这是报应。” “是报应吗?但不是这样的,怎么可能会有那么离谱的事!”我笑了,里美也笑了。 “石冈先生,您刚才一个人在想什么?” “当然就是这个事件啊,我一直在想守屋先生的事,你知道守屋先生的尸体被怎样了吗?” 里美点点头。 “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简直就像是阿部定事件,将男人的性徽切断……”我虽然是娓娓道来,却感到被电击般的震撼,虽然是自己不自觉脱口而出的话,但我却发现话里头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阿部定! 对了,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想到呢? 守屋敬三被杀害后的弃尸方式,和阿部定事件简直一模一样,不是吗?和曾经发生在东京那个离奇的真实事件完全一样。我,不,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应该都会第一个就联想到这个事件吧? 守屋的事件和阿部定事件有着令人无法漠视的巧合,这有追究的价值。但我对阿部定事件完全不熟悉,因此,在仔细调查阿部定事件之前,我最好还是不要断言这两个案子是否相似。 当我回过神时,里美的脸就在我眼前,她一直盯着我看。我刚才都没说话,她吓到了。 “怎么了?石冈先生。” “没什么。里美,你们学校的图书馆我可以进去吗?” “啊?图书馆?为什么?” “我想查一些东西。” “我想应该可以吧,因为我和图书馆管理员很熟。” “现在可以马上去吗?” “现在?” “从这里直接去,我有点急。” “嗯,可以啊。” “好,那我们走吧。”我说完后,就站起来,里美也站了起来。 县立贝繁高中给人的印象是在深山中,蜿蜒而上的山路不是柏油路,像是开拓山地而建的。听说老师们都开车来学校。里美说,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是开轻型汽车,只有教务主任和校长是开一般轿车,美术老师则是开跑车。 不久之后,校园就呈现在我眼前了,感觉也是开拓山地建造的。一走进校门,就看到空荡荡的校园,我问里美原因,她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家好像都在教室里吃便当。 我又问“那你怎么可以离开学校?”里美才说,因为父亲过世她很难过,完全没有食欲,所以才会迳自回家。 一走进玄关,我就从木屐箱中随意取出一双来宾用的拖鞋换上,在冰冷的油地毡地板上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图书馆。图书馆和玄关很近,我感到很庆幸。走入挂着“图书馆”木牌的房间,一个五十岁上下、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一边看书,一边默默吃着便当。 “井吹老师,您好!”一走进去,里美就大声叫他。 “喔,犬坊,真是难得啊,你居然会来图书馆。”老师嘴里嚼着食物说道。 “老师,他是从东京来的小说家,石冈先生。” “您好,初次见面。”我低头致意,对方也起身向我点头,并问我来做什么。 “出了一点事,必须要查一些战前发生的事情,所以想来这里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资料……” 井吹老师不断点头,“是吗?但这里会有吗?是要找什么资料呢?”井吹的嘴里还在嚼着食物,他为了要和我说话,正设法赶紧将食物吞下去。 “有点难以启齿……就是阿部定事件。” “阿部定事件,你想要查阿部定事件啊?为什么呢……” “警察交代细节不能说出去,是这样的,是冈山县警局的警察拜托我来查的。” 我撒了一个小谎,因为如果从我嘴里说出这个事件,别人可能会误以为我是情色小说家,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我不想对里美造成困扰。每次我和御手洗一起行动时,我总觉得他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但是当我自己行动时,我才终于体会到他的难处。 “阿部定事件啊,阿部定事件……”他站在那里低着头想了一下。 “这里有吗?有书或是资料?”我说。 “因为这里是高中生的图书馆,会有吗……请你往这里走。”井吹朝向里面,但不是书架,而是笔直穿过书架之间的通道往前走。走到尽头,他蹲了下来,将地板上方的一扇拉门往右拉开,里面堆满了旧书刊,但不是排列整齐的,而是堆积如山的。井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其中抽出一本书。 “有呢,是《阿部定事件》。” “太感谢你了,我可以在这里看一下吗?” “请你去那边的桌子。”井吹说。他手指的方向并没有学生,可能因为是吃午餐的时间吧! 这本书很薄,应该可以很快就看完。我身上还带着之前整理的表格,所以有需要的话,可以在纸的背面记一些东西。我向井吹道谢后,里美便先回去了,然后我坐下来,开始仔细的看。 《阿部定事件》这本书是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初版的,所以文章、遣词用句很多都是古文,不是很好读。但是,透过这本书,我也大致了解阿部定事件是怎么回事。 书中一开头就直接引用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的新闻报导,我试着用这篇报导来说明,阿部定事件的大概经过如下: 昭和十一年五月八日,东京荒川区尾久町一八八一,尾久三业地内有一间叫“Masaki”的旅馆,有人在其中一间房间发现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尸体,理着五分头,看起来像是游手好闲的人。这名男性在一星期前,和一名三十一、二岁,带点风尘味的美女长期投宿在此。八日早晨,女性外出后便没再回来,男性好像也一直没起床,服务生觉得事有蹊跷,进房间去看了一下,结果就发现尸体了。男性的头朝向西边的窗户,仰躺在棉被上,脖子被细绳勒毙,性器官被切下拿走;身旁的床单则用鲜血写上“只有定吉两人”,男人的左大腿也被刀子刻上“定吉两人”,服务生和店内所有的人都惊吓不已。 接获旅馆的通报后,警察立刻赶来。大举搜查的结果,认定被害人是中野区新井五三八“吉田屋”料理店的老板石田吉藏(四十一岁),凶手是他店里的服务生,化名为田中佳代子的阿部定(三十一岁),是琦玉县入间郡坂户町人,警方立刻对她发出通缉令。被通缉的阿部定,在三天后于品川车站前的旅馆被捕,当天的报纸也详细记载了她被捕时的情形。 五月二十日下午五点半,阿部定在芝区高伦南町六五,品川车站前的旅馆“品川馆”,化名为太田直(三十七岁、家住大阪市南区南园町二〇九、无业)投宿时,遭到高轮警署的安藤部长搜索。警察在大小两个包袱中发现了菜刀、石田的针织衫、男性内裤,还有包着石田性器官的牛皮纸包裹,便将她带回警署。经过侦讯后,她坦承犯案,所以就将她逮捕了,移送设有搜查总部的尾久警署。针对在“Masaki”杀害石田一事,阿部说是两人在ML时,因为玩窒息性性爱游戏,太过用力才不小心勒死对方,她在离开旅馆时,因为不愿其他服务生碰触石田的身体,所以便将爱人的性器官割下,寸步不离地带在身上逃亡。 我越往下读,越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我知道一部分的谜题已经解开了。在这次一连串的事件中,守屋敬三和犬坊菊子的弃尸疑云,也可以因此解释清楚。也就是说,凶手让犬坊菊子穿着守屋内衣的这件事,是凶手在模仿阿部定杀害石田后逃出“Masaki”的行为,她当时也是穿着石田的内裤逃亡,而且还将石田身体的一部分切下来抱在陵里。包裹的纸是牛皮纸,而不是报纸,但我不知道什么是牛皮纸,现在已经很少听到这个名词了。到底是什么纸呢?可能是做过防水处理的纸吧。 啊!我叫了一声。 难道,这个谜题已经解开了?难道凶手在报纸上画“鸟”的理由是这个?对了,就是这样!凶手希望至少在表面上模仿阿部定事件,但即使看过描违该事件的文章,也无法理解什么是“牛皮纸”②,所以凶手就猜会不会是鸽子在做什么的纸,因而在报纸上画着“鸽子”? 译注②:牛皮纸原文是‘ハトロン’,其中‘ハト’的发音与日文‘鸽子’的发音一样。 太蠢了,这简直是幼稚园小孩干的事,还是轻度智障的迟缓儿?但,这有可能吗?我双手抱胸沉思。虽然完全出乎意料,这也不是完全无法想像,还是可以解释这些令人费解的情况。 我楞住了,是“牛皮纸”吗?凶手可能不懂这个字的意思,就自行想像成是画了鸽子图案的纸,让这个“牛皮纸”再次出现了。而包裹小野寺锥玉的尸块,应该也是用“牛皮纸”包裹的吧?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像“守屋、犬坊弃尸→阿部定事件”一样,也是属于和真实案件有平行关系的案子吗?那个案子的范本也是曾经在日本某处实际发生过的案子吗?有这个可能吗? 阿部定事件的凶手没有用枪,被害者是被勒死的,尸体则是被丢弃在旅馆,这种情侣投宿型的旅馆,虽然现在叫做宾馆,但在当时是叫做“待合”。啊!我又叫出声了。所以凶手才会将守屋的尸体丢在巴士站,因为凶手不能理解“待合”这个名词的意思,以为是什么“等候室”,才会将模拟阿部定事件被害者石田的守屋,丢弃在“巴士站的候车亭”吗? 顿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这个“待合”的解释就是关键,我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但是,我又想,凶手不懂宾馆的战前说法是“待合”,所以就以为是巴士的候车亭,不知道“牛皮纸”是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就在报纸上画鸽子的图案。如果这些判断都是出于凶手的构思,那这个凶手不就有点笨了吗?当然,这是指凶手是大人的话,如果凶手是小孩,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凶手怎么可能是小孩!这个事件的相关人士有谁是头脑不好的人? 藤原看起来并不像智商很低的人。这样一来,我又想起了行秀,他迟钝的样子总是给人这样的印象。他现在在哪里呢?明明是在龙卧亭生活,但是却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 还有一点,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话,守屋和菊子遭到杀害后被弃尸,就是依据昭和十一年五月发生在东京的真实案件,所以,凶手应该是在哪里看过这个事件的资料。 可是,什么地方会有这种资料呢?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了,因为一个连“待合”、“牛皮纸”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可能会去看昭和十一年发生的命案旧资料?如果他是会找这种东西来看的人,就不会连“待合”的意思都不了解吧?至少应该要有这种知识吧(又不是特别艰深的知识)!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这时我才想到,我的肚子已经饿了很久了,却没有什么食欲,为什么我完全不想吃东西呢?我知道不能指望御手洗协助,我必须想办法独自解决这次的事件,即使不能破案,也要设法找出方向,这是自卑感很重的我现在最大的愿望。 御手洗在信中写着“凶手已经锁定了特定的对象”,虽然我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就在我将信寄给御手洗之后,犬坊菊子、守屋敬三和犬坊一男又陆续被杀。 难道说,这三个人或是其中一人就是凶手“锁定的对象”?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现在已经达到目的了,我想这个事件应该也可以告一段落。 但是,因为不了解凶手犯案的方法,不,应该说犯案动机,所以不知道这个事件是否到此结束,还是会继续下去。如果会继续下去的话,就又有人可能会死。 御手洗说:“你被赋予的使命就是去救这个人。”所以,就算知道做不到,我也要努力看看。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龙卧亭可能又有谁会被杀。我发现,这一连串犯罪如果有范本依据,应该也可以预测接下来的杀人事件。御手洗叫我要“加油”,所以我必须加油,中饭也不能慢慢地吃。因为我的能力很差,所以要比别人更加倍努力,御手洗一天就可以完成的事,我可能要花一个礼拜的时间。 我不想再看到里美悲伤的表情了,也不想看到阿通悲伤的表情,还有,我也不想再看到四岁的小雪哭着对我说:“石冈叔叔,救救我妈妈。” 我心想,为了她们豁出性命也没关系,我想拯救他们所有的人。如果我努力点就可以救他们的话,不管遭遇什么危险,不管再怎么辛苦,我都想完成这件事。破案让龙卧亭得以继续存在,尽管我的力量有限,但我仍然想尽全力帮忙。 如果我可以办到这个像梦一样的事,该有多好!我虽然不敢奢望,但在完成的瞬间我想我死也甘愿了。 我思考着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事,正午强烈的阳光洒落在摊在眼前的《阿部定事件》扉页上。我努力回想御手洗的做法,他在这种时候通常都会怎样做呢?我总觉得以前曾经碰过类似的情形,对了,那是《眩晕》事件的时候,当时我们就在这样的图书馆里,然后他……对了,是“事件年监”!他用年监去查某一年发生的事,然后将意想不到的事实摊在我和古井教授的面前。我只要这样照着去做就可以了! 我站起身来,在放阿部定这本书附近的书架,仔细地找了起来。我记得是比较大本的书,好像是叫做《事件年监》,当然不一定要和御手洗用的那本一模一样,只要内容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心想,这次不是要找记载年代久远的事件的书,只是年监而已,但还是无法轻易找到。我尽量去找摆放大型书的书架,终于找到了,是讲谈社发行的,叫做《昭和二万日全纪录》,一共有十几册,这里应该有详尽的记裁。每一册都记录着两、三年的事件,我立刻找到《昭和十到十三年》那一册,抱着书回到座位上。我先打开昭和十一年五月的那一页,找到“阿部定事件”这个项目,记载得不如我预期的详细,但内容方面,将我刚才读过的阿部定事件的始末整理得很好。 这里还有记载最后的判决,昭和十一年的十二月已经有了判决,阿部定被检察官依杀人罪、破坏尸体等,判处十年有期徒刑,但减刑为六年,因为她并不是蓄意谋杀吉藏,而是因为太爱对方,检察官应该也对她的身世背景有些同情,所以才会判处这么轻的刑责。 我希望在《昭和十到十三年》这本书里,除了阿部定事件外,还可以找到别的事件。我想确认贝繁村中流传的都井睦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听说那是发生在昭和十三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应该是四月吧。我打开昭和十三年四月那一页。 昭和十三年四月一日有“颁布国家总动员法”、七日有“陆军总部下令发动徐州作战”等、四月二十一日有“地下铁悔田——天王寺之间通车”、二十五日有“开始发放油票”等,但是,完全没有看见冈山县贝繁村都井睦雄杀害三十名村人的连续杀人事件记载。老实说,我很讶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村人的集体幻觉吗?不管怎么说,死者的人数都太多了。 我又再次翻到昭和十一年这一页,因为我想看看是不是有发生什么大事件,可以做为凶手杀死小野寺锥玉、菱川幸子和仓田惠理子等人的范本。既然阿部定事件是凶手杀死守屋的范本,那么,搜寻该年内是否有其他事件发生,应该是第一步。 从昭和十一年一月开始,我按照月份寻找离奇犯罪事件。 因为当时所处的时代,所以全部都是军事相关的新闻,离奇事件除了阿部定事件之外,完全没看到。一月十五日的“伦敦军缩会议”、二十四日的“大本教解散”、二月五日的“日本职业棒球联盟成立”、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五月十八日“阿部定事件”、八月一日“第十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柏林开幕”等重要事件,我一直看到十二月为止,都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件。 我将书阖上,心想,方向不对吗? 如果是方向错误的话,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即使很难锁定某段时间,但是将战前的真实刑案,做为这次龙卧亭事件所依据的范本,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另一个是,搜寻的方向虽然没错,但背景不是昭和十一年。我想了一下,从试着调查阿部定事件,而发现到令人无法小觑的成果看来,后者的可能性较高,我也希望是后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从哪里开始搜寻呢?这是最大的问题。看书的标题就可以知道,光是昭和时期就有“二万日”,凶手到底是依据哪个事件呢?难道说凶手依据的范本是散落在各处?这整套书记录了昭和二万日中发生的所有事件,我实在没有办法从昭和元年的第一册开始,一个不漏的去找,一定要用搜寻的。有什么方法可以搜寻吗? 身为推理小说家的我(就连这种说法都很可笑),其实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我完全不具备像御手洗那样的天赋,所以没办法期待会有什么灵光一闪的时候,我之前的人生就是和这些完全无缘的人生。这次实际遭遇到重大事件,我才慢慢了解,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是坐在椅子上发呆,也不会有什么发现的。通常这种时候,我一定得写下来,如果挥动右手写下来的话,我的脑筋才会受到影响,多少还能动一下。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至少也要让我的脚动一动。 我站了起来,慢慢晃到排列着《昭和二万日》的书架前,全套有十九册,最后一册的书背上出现了“平成”的字样。封底有“4、通往中日战争之路”、“5、一亿的‘新体制’”等标题,还有副标题。再往下看,上面写着“昭和十到十二年”、“昭和十三到十五年”等区分好的时段,我就这样一个一个看过去。 突然,“昭和七到九年”的字样闪进我的眼底,虽然是偶然,但“昭和七年”的“7”这个数字,在我看来,就好像有微弱的光照在上面一样,不用说,这是因为联想到尸体的额头上常出现的“7”这个数字。 我将这一册抽出来,试着翻开昭和七年的那一页,我从一月一日开始往下看。大事件的字都会印得很大,例如,一月的大事件有:三日“关东军占领锦州”、八日有“有人丢掷手榴弹到天皇的队伍”。但是,离奇事件之类的就不一定会印得很大,因为这个时期对日本人来说,所谓的大事件通常是指军事相关的事。 我按着一月、二月的顺序一直看下去,二月二十二日有“人肉子弹三勇士”等英勇事迹的记载,三月一日有“满洲国建国宣言”,“元号‘大同’,首都设在长春(新京)”等,但我要找的东西完全看不到,我心想还是不对。 突然间,我的目光停在三月七日星期日这一项,我看见了一行很小的字:“东京府下寺町的泥沟中,发现没有手脚的中年男子尸体(玉之井分尸案)。”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就看漏了,因为就在“满洲问题处理方针纲要”几个大字的旁边,一点也不醒目。 昭和七年的离奇犯罪,如果从一月一日开始算的话,这个三月七日的“玉之井分尸杀人案”就是第一件。我心想,难道是这一件吗?但是,只有一行文字,再没有任何相关的叙述,我无法判断。先再往下看吧,刚才的阿部定事件是昭和十一年柏林奥运那一年,而昭和七年是洛杉矶奥运那一年,“日本获得了七面金牌”。九月二十三日“从苏联进口石油”、十月一日“东京市人口突破五百五十一万人,成为世界第二大都市”,一直到十二月底,都没有看见任何离奇犯罪的描述。 比较像的,就只有那件三月七日的“玉之井分尸杀人案”,难道就是这个吗?要怎么判断就是这个案子呢?我决定试着从百科全书去查这个事件。 我翻阅离我最近的一本百科全书,找到了“玉之井”,但是没有“玉之井分尸杀人案”,只写着“玉之井位于墨田区北部,是东向岛四丁目到六丁目这一带的通称,两侧为荒川排水渠与隅田川,因为关东大地震而成为私娼街,一直到一九八五年**防制法实施后才式微”。 我觉得这样不行,要期待百科全书里记载杀人事件,确实是不太可能。我又试着翻开另一本百科全书,结果还是一样。虽然有出现“玉之井”,但是没提到“分尸杀人案”。我想再试试别的方法,寻找是否有“战前重大事件”之类的书,但可能因为这是高中的图书馆,所以没看到这样的书。 从这个方向只能查到这里吗? 我有点心灰意冷,正想回到座位去时,我发现还有另一本百科全书,这是我不经意看到的。我心想,反正也不太可能找到什么,便不抱任何期望地找着“玉之井”,结果意外发现“玉之井分尸杀人案”的叙述。我就这样站着浏览了这篇报导,内容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三月七日,在东京府下寺岛町通称‘御齿黑沟’的地方,找到用牛皮纸包裹的男性头颅、胸部、下腹部…… 读到这里时,我不由得抬起头往上看。真的如我所料吗?难道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我感到兴奋前的那一瞬茫然,是因为弃尸地点的名称。 御齿黑沟? 我觉得这几个字有不容忽视的暗示。 不用说,当然就是这个地点的名字,让我联想到小野寺锥玉牙齿被涂黑这件事,对了,一定是这样!我慢慢觉得我的想法没错,兴奋如排山倒海逐渐将我包围,我继续读着报导。 警视厅展开全面搜查,附近是玉之井的私娼街,所以搜查碰到瓶颈,警察还以为是进入了迷宫。但是,寺岛警署和水上警署展开地毯式搜查,七个月后的十月十九日逮捕到凶手,是住在本乡的长古川三兄妹,被害人是流浪汉,伪装成有钱人,住在三兄妹家,当他的谎言被揭穿后便动粗,最后被三兄妹杀死。三人因为贫困而犯罪,被判处十二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御齿黑沟”和“牛皮纸”,果然小野寺锥玉的案子也是依循范本的。还有,额头上的数字“7”就和我想的一样,可能就是暗示昭和七年的“七”。 但是,在县立贝繁高中图书馆所做的调查,好像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放眼望去,这里所有的书架,已经没有犯罪相关的书了。 于是,我将所有的《昭和二万日》都放回书架,手里拿着《阿部定事件》这本书去找井吹。他已经吃完便当,正悠闲地喝着茶,他一看到我,就说:“来喝杯茶吧?” 我心想,这样正可以好好和他聊一聊,便决定打扰他。 “怎么样?有没有派上用场?”他一边泡着茶,一边问我。 我说,非常有帮助,向他道谢后,便把《阿部定事件》还给他。然后我告诉他,现在我要找昭和七年的“玉之井分尸杀人案”等一连串离奇犯罪事件,他果然说出讲谈社的《昭和》这本书,我便说已经看过了,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书,他说这里没有。我问他要怎么找,他告诉我可以去新见的图书馆找,但是今天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明天去怎么样?如果没有其他的方法,也就只有这样做了吧! 人不能看外表,井吹是个不落俗套的人,他完全不问我是写那种类型的小说,也不问我的书有多畅销,这类别人常问的问题。 我问井吹,昭和十三年都井睦雄的事件是真实的事吗?他斩钉截铁的说那是事实,但他说他不是很清楚,有一位熟悉睦雄事件的乡土史学家,他可以介绍给我。 “这真是太好了,就麻烦您了。”我一边啜饮着茶,一边回答。 井吹就从附近的抽屉取出名片档案夹,花了一些时间,挑出其中一张名片,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在背面写上乡土史学家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等,再交给我。 我向他郑重道谢后,接过名片,放入自己的皮夹中。 我没有食欲,学校附近也找不到一家餐饮店,所以我就一心一意地朝乡土史学家的家里走去。他的名字叫做上山评人,井吹大致告诉我去他家的路,说步行的话有一点距离,但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我走下学校的那座山,又一次来到苇川边,好像就在以前去过的那个火葬场附近,这一带有很多民家的村落。 我经过火葬场,开始慢慢往河川的上游走,这一带对我来说是块处女地,我经过有高大银杏树和地藏王菩萨的转角往右转,来到了一户农家前。确实是有一段距离,但这条路很好认,不太会迷路。 井吹说,他会先打电话给对方。上山家代代务农,上山评人以前是教日本史的老师,听说现在他将农事交由儿子和媳妇去做,自己则过着隐居的生活,研究他喜欢的考古学和近代史。上山这位乡土史学家也有些奇怪,听说他最擅长绳文弥生的古早时代,不然就是明治以后的近代史,当然其他的时代他也不是不了解,只是他特别喜欢这两个时代。 井吹又说,这个时期,田里的工作并不是很忙,而且上山先生年过七十,身体也不是那么好,应该一整天都会待在家里,他很欢迎前来向他请益的访客;我心里祈求真是如此。我一个人走在通往上山家的小路上,那不是柏油路,左右两边是尚未插秧的水田,不知道农家现在是农忙期,还是农闲期?总之,我希望他们现在不忙。 道路一进入上山家,就变得像是都市里的小公园一样宽敞,到处都有像是流水经过的沟,左右两边有仓库,正前方是茅草屋顶的旧式日本建筑,屋檐下停了一台白色的轻型汽车,住在这里的民家大多都是这样。我心想,只有龙卧亭没有车子,是因为昨晚过世的犬坊一男太笨了,考不取驾驶执照的关系,我记得之前吃饭时曾经听人提起过。 上山家散发出乡下农家常闻得到的仓库味道,我并不讨厌这个味道。我打开玄关的玻璃门,说声:“打扰了。”于是,一个稍微驼着背、戴着眼镜的老人立刻走了出来。 “请问是上山评人先生吗?”我问。 “我就是。”他说。 “我是贝繁高中的井吹先生介绍的,我叫做石冈,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您……” 我一说完,他就说:“是的,我已经听说了,请绕到后面来吧。”然后他穿上放在地上的木屐,拖着木屐走在我前面,往后面的另一间屋子走去。 这一间屋子感觉比较新,柱子还很白,这里也有玄关。上山走进了这间屋子,站在上去的台阶,转过头来对我说:“请进。”然后自己也走了上去,我则跟在他的后面。右边的走廊上铺着地毯,我被带到左边的第一间房间,房间里铺了地毯,桌椅放在正中央,周围全都是书架,藏书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么高。 上山请我进去,当我们坐在沙发上后,他就拿起放在桌上的热水瓶和茶具组开始泡茶。我对他说“不要客气”,但他说:“不,我自己也想喝。”然后又说:“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以前帮我泡茶的妻子已经先走一步了。 上山将茶递给我,我向他道谢并开始啜饮着,我看他也优雅地喝着茶。他的头发已经完全霜白,背也驼了,但脸上的皱纹却很少,如果他的背脊能挺直,看起来应该会更年轻吧。听说他大概七十岁左右,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五十几岁的人,或许是因为内在知识的薰陶,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轻。 “你想要问什么呢?”上山说。可能因为以前是老师的关系,所以说话时的乡音比较少。 被他这样一问,我开始犹豫了,对于这样孤芳自赏的老人,我想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问他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否都有范本可循?我觉得上山应该不会传得整个村子都知道。我到底应该只问都井睦雄的事呢?还是要针对整个案子去问?我感到非常困惑。 “首先,我要请教您关于昭和十三年的都井睦雄事件……”话一说出口,我就感觉上山老人的脸色大变,但我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又说:“我从横滨来到贝繁村不久,所以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都井睦雄事件,是来到这里之后,才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这个事件的各种传说。但是,我只听说那是真实的事,上山先生,您对都井睦雄事件很了解吗?” “我当然知道。”上山慢慢说出口,并点点头。他有点重听,所以我在讲话的时候,他好像微微皱起眉头在听。 “我在贝繁高中的图书馆找到一本叫《昭和二万日》的书,但在昭和十三年的四月那一项里,并没有记载‘贝繁村三十人被杀’的事件纪录,那是真实的事件吗?” “是真的,真实的事。”上山斩钉截铁的说。 “但是,在昭和史上为什么没有记载?” “因为不是在四月。” “啊?不是四月?” “是五月,五月二十一日的凌晨。” “五月……” “所以你漏看了吧?” “是的,或许是吧……但是,不是说樱花纷飞的夜晚吗?” “那是传说。慢慢就传得像是一出戏般,人们的传说啊!实际上,当时樱花早就已经谢了。” “是吗?我不知道。但是,都井的事件应该没有纪录在昭和史上吧?记载在昭和十三年五月的那一项?” “我想应该有,因为这是轰动全日本的大事件。” “啊,那是真的有发生的事罗。” 上山发出呵呵的笑声,可能是我一直重复说着这句话,他才觉得好笑吧。“那你是来问都井事件的吗?”上山这样说。但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 “不,这虽然是我想问的,但其实还有别的事想要请教……” “唔,是什么事?” “我住在西贝繁的龙卧亭旅馆里,现在那里情况很糟,连续发生命案,您听说了吗?” “是的,我多少听到了一些传闻。” “这次发生的事件,我知道一些只有警察才知道的极机密情报,如果上山先生答应我不说出去的话,我想待会儿可以把这些内情全都告诉你。” “我可以答应你不说出去,甚至我会带着这些秘密进坟墓。身为研究乡土历史的学者,这次平成七年(一九九五年)的犬坊家事件,扯出了过去的因果,我很感兴趣。” “平成七年……”听了上山的话,我感到很错愕,这是在此之前我没想到过的,尸体额头上的“7”难道会是平成七年的“七”? “怎么了?”上山说。 “不……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现在开始要说一些很诡异且伤风败俗的事了,有没有案子和昭和七年的阿部定事件刚好相反,是女性被杀,这名女性的两个**、两颗眼珠和两只耳朵都被挖掉,还有头发,是连着头皮一起被剥下来的。然后,有点难以殷齿,这名女性的生殖器官被刀子整个挖了出来,可能是犯案的这名男性,将这名女性的头发像是戴假发一样,披在头上,两侧的口袋各放入割下来的**、眼珠和耳朵,脚边则放着女性的生殖器官,再上吊自杀身亡,这种惨绝人寰的案子,竟然真的发生了。” 我一说完,上山的嘴巴就张得大大的,应该是太过惊讶吧,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昭和七年吗?” “是的。” “是发生在我们这里?” “不,不是这里,可能是在东京那一带……” “昭和七年啊。” “不,也不一定非要昭和七年,就是大约那个时期。” “离奇事件吗,嗯……啊!有、有了!”上山敲着膝盖。 “有吗?是发生在哪里?” “好像是发生在名古屋吧。你等一下,我曾经彻底调查过以前的离奇事件,我记得当时曾经将这些东西分类保存,应该收在什么地方,我来找找看。” “好,不好意思。” 上山站起来,打开身后的柜子,将身体探进去,在里面寻找了一会儿。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拿出一本硬壳封面的资料,放在桌上很快的翻阅着。“有了,昭和……果然没错,是昭和七年。” “七年吗?和玉之井分尸杀人案一样,也是在昭和七年吗?” “对,是昭和七年二月的事件,这里归档的,是从昭和五十一年出版的《宝石》专题报导剪下来的,是这样写的……” “昭和七年二月,那是在‘玉之井分尸杀人案’之前罗?” “‘玉之井分尸杀人案’,没错,你真了解啊,大约比那个事件早一个月吧,《世界猎奇犯罪史上的奇闻轶事》里有记载,还有《战栗的情欲事件》也有记载。” “能借我看一下吗?” “可以啊,请看。”说完后,他就将资料递给我,他将剪报仔细的贴好,再用绳子装订起来,做成一本厚重的笔记本,好像是以前做的,不是影本。 “这全部都是离奇事件的报导吗?” “应该是的,我自己都忘了,这是我将近二十年前做的。” 我设法让屋外射进来的光线落在纸上,开始读起上山摊开来给我看的那一页。以下就是这个事件的说明,这并不算是新闻报导,而是昭和五十一年作家所写的摘要文章。 在玉之井分尸命案发生前的一个月,也就是二月八日的早上,名古屋市西区的鸡舍角落,横躺着一具无头女尸,身穿铭仙绸的和服。但是,当搜查官将和服掀开一看时,非常震惊,因为死者两侧**和胯下都被挖掉,和头一样不知去向,由身上的物品判断,死者是东区青果商的次女——吉田松江(十九岁)。 根据可靠消息搜查,发现松江是中区糕饼师傅增渊仓吉(四十四岁)的女人,警方断定仓吉就是凶手,但是他已经失去踪影。 发现松江无头尸体后的第四天,木曾川的筏夫发现浮在河面上的人头,也是非常令人惨不忍睹,头发连头皮整个被剥掉,没有耳朵和上唇,两颗眼珠也被挖掉,这就是松江的头颅。 一个月后,为迎接木曾川游河季,在犬山经营小茶棚的船夫们前来打扫,发现在茶棚的天花板下吊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男人尸体。那就是仓吉,他就像戴假发一样,披着松江的头发,外套下面穿着女性内衣,从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两颗眼珠和两只耳朵,茶棚空荡荡的冷藏库里还发现两个已经腐烂的**,仓吉的尸体也是在他死后一个月才被发现,所以也已经腐烂。 “那个男人居然想把自己喜欢的女人搞成这样,对他来说或许很美,但是我从采没看过那样丑陋的东西,有一段时间都吃不下饭。”其中一位搜查官这样说。 仓吉的妻子阿艳(四十四岁)是裁缝师,青果商的女儿松江来她这里做女缝工,体弱多病的阿艳病倒住院俊,松江就来帮忙家务,也照顾仓吉的日常生活。 四十岁的男人仓吉便对松江伸出魔爪,他不能忘怀十几岁年轻女孩柔嫩又有弹性的肉体,连自己糕饼师傅的工作都荒废了,每天都不能没有松江,已经爱得不可自拔。阿艳虽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也无法从病床上起来,就这样病死了。 照理说,仓吉应该可以光明正大的娶松江续弦,但是松江开始抗拒。她认为仓吉太太一定是一边诅咒着他们,一边断气的,而且自己还年轻,所以不愿意做这个几乎和她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的填房。 而仓吉却越来越离不开松江,对怎么呼唤都不肯出来见他的松江,也已经失去耐性。他闻着她内衣的味道,开始抓狂,最后他开始思考:“要如何做才能将松江一辈子据为己有?” 仓吉成功地将松江约到中林公园,他想在公园内完成他的计划,但是二月初的公园实在很冷,所以他们就走进公园外面的鸡舍,“拜托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为难我了。”他要苦苦哀求的松江躺下来,掀开她的铭仙绸和服,然后一边说着:“我答应你,以后绝对不再靠近你。”一边和松江ML。就在他们ML的时候,他就将松江勒死了。 即使是再深爱的女人,也不能将整具尸体带着到处走,所以他就先把头切下来,接着再把她肉体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和阴部挖出来。 仓吉抱着松江的头亲吻,爱抚着**和阴部,走进山里。搬运人头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所以他就将耳朵和嘴唇割下来,眼珠挖出来,放入口袋中,还将残留着松江味道的头发剥下来。剩下的头颅则丢入木曾川中,然后他再走进犬山的小茶棚里。 现在不是游河的季节,所以没有人会来。他喃喃自语:“松江是我的,我和松江已经合为一体了。”然后玩弄着或是亲吻着松江的耳朵、嘴唇、**和阴部,接着,再将松江的头发当作假发披在头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松江了,然后就上吊自杀。 几年前,曾经流行过一首歌叫〈爱你入骨〉,听到这首歌,我就会皱起眉头,想起名古屋的这件分尸命案,觉得很恶心。因为就像搜查官说的“爱的极致就是丑陋”。 我读完后,因为太过震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凶手模仿玉之井分尸命案和阿部定事件,真是惟妙惟肖,简直可说是一模一样。真令人不敢想像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做这种蠢事,但昭和七年的日本确实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从这篇文章来看,还是和龙卧亭事件有不同之处。 真实事件中的增渊仓吉虽然将吉田松江的头割下来,却没有放在木筏上让它顺河水漂流,而是直接丢进木曾川中。但是,这次龙卧亭事件,凶手却费了一番工夫,将头颅放在木筏上,还用风筝线固定住,以免掉落到河里,再让木筏漂流在河面上,这是为什么呢? 我所能想到的就是,菱川车子的弃尸是为了告诉世人或是搜索队,这是以和木曾川筏夫有关的真实命案为范本的,不是吗?也就是说,凶手很露骨的提出了暗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想的没错的话,这个事件到底隐含着什么意义呢?凶手强烈的想要传达给我们的讯息是,菱川幸子的弃尸是以昭和七年的名古屋增渊事件为范本,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透过这种方式,凶手可以主张什么利益吗?也就是说,透过这种方式,凶手可以隐藏自己是凶手的身分吗?我的头脑开始混乱,我不明白凶手为何要这样做。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名古屋的离奇杀人事件,凶手增渊是因为太爱对方,才将对方杀死,并带着死者的部分尸体上吊自杀。但是留金八十次根本就不可能杀死菱川幸子,很明显的是,留金在幸子死之前就已经死了,这是昭然若揭的事,所以将留金伪装成增渊,将幸子伪装成吉田松江,也无法让留金看起来像是杀死幸子的凶手。 总之,这个问题待会儿再慢慢想,无论如何,我了解凶手做出那些疯狂杰作的理由,这可说是一大收获吧。因此,现在小野寺锥玉被分尸、被弃尸是模仿“玉之井分尸命案”的可能性极高。 “您有没有玉之井分尸命案的相关资料?”我问。 “有,放在那个档案的名古屋增渊事件前的资料都是,这里应该全都是玉之井分尸命案的资料。”上山摸着我手上的资料说。 我打开一看,果然没错,从昭和七年的《改造》的报导,到昭和三十年的《文春临时增刊》、昭和五十一年的《宝石》,各种剪报应有尽有,其中还可以看见作家江户川乱步的推理。我觉得读者不需要看这种长篇大论,所以就引用刊载于《宝石》上的一篇短文,这也是出自一位作家之笔。 东京向岛的玉之井私娼街附近的下水道中,浮起了男性的尸块。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凶残手法,所以各报展开了头条新闻大战。第一大报《朝日新闻》的标题是“分尸命案”,其他报纸也有“大卸八块命案”、“尸块命案”等,因为《朝日新闻》的“分尸”一词表现的最具猎奇性也最写实,从此以后,只要是这类事件,都称之为“分尸命案”。 第一件分尸命案,就是发生在昭和七年三月七日的“玉之井杀人案件”,凶手用锯子将死者切割成八块,分别是头、双手、双脚、上半身、下半身,然后用牛皮纸包裹,再用布包起来,以细绳捆绑,丢弃在离私娼街很近的“御齿黑沟”中。 辖区的寺岛警署设置了特搜总部,立即展开搜查,但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判断被害者身分的证物。因为是在那样的地方发现尸块,所以这个案子应该和妓女脱离不了关系,成为谜样的离奇事件。 包裹死者身体的布,有六根女人的头发和少许的猫毛,但只有这些还不能算是线索,搜查难以进行,就连侦探小说家都来协助推理,可惜谜题还是解不开,连报上也说案子陷入胶着。但是,经过八个月后,在昭和七年的十月十九日,一下子就逮捕到了凶手。 凶手是三兄妹,分别是本乡区新花町的长谷川市太郎(三十一岁、无业)、弟长太郎(二十三岁、任职于东京帝大土木科摄影室),和妹妹富子(三十岁、在银座后街的“银铃”咖啡听担任女侍)。而被分尸的死者是千叶龙太郎(三十岁),包裹死者身体那块布上的头发就是富子的。 一年前的昭和六年四月,**宫画的市太郎结识了龙太郎。有一天,市太郎在浅草的闹街上闲逛时,看见在木马馆前有一个男人,他正哄着因为肚子饿而哭闹的小女孩。市太郎上前去关心,得知这个男人秋田的老家没落了,妻子又病死,带着年幼的女儿来东京,因为不景气所以找不到工作,这个人就是龙太郎。市太郎很同情他,给了他五十钱和香烟,还买了香蕉给他年幼的女儿菊子吃,当时菊子只有十岁。 因为这样结缘,龙太郎父女便时常受到市太郎家的照顾。市太郎家里还住着长太郎和富子,当时富子正怀有身孕,是和“银铃”的客人搞上的,但是因为对方有家室,所以富子就被抛弃了。龙太郎觉得富子肚子里的小孩太可怜了,所以他说他愿意当这个孩子的父亲。 不久后,龙太郎开始去汐留车站做杂工,富子生了一个男孩,当时市太郎还很高兴的说:“还好我们先做好事,妹妹现在才终于能找到幸福。” 但是,龙太郎渐渐露出本性。一年到头都住在这里,生活费却只给过一次,三圆五十钱。他觉得婴儿很吵,就将富子的儿子凌虐致死,最后还威胁责怪他的市太郎说:“我要把你**宫画的事向警察密告。”当初兄妹三人对他的同情,瞬间变成了憎恨。 昭和七年二月十三日下午,他们决定要杀死龙太郎,富子将龙太郎的女儿菊子带出去玩。市太郎看准时机,靠近正在火炉边烤火的龙太郎背后,以扳手用力殴打,长太郎也用事先准备好的球棒乱打一通。 他们将尸体藏在柜子里一星期左右,在二十一日早上,富子将菊子带出去,市太郎使用锯子将龙太郎的尸体大卸八块。他一面切断骨头,就像恶魔一样,露出狰狞的面目,喃喃自语着:“看你怎么背叛我们兄妹”、“这只手是打过我的”、“就是这只脚把我妹的儿子踹死的。”因为市太郎过去曾经帮助过龙太郎,再加上手足之情,使他变得益发凶残。 市太郎兄弟之所以会被捕,是因为核对被害者的面貌。 浅草水上警局的巡警,将言问桥附近的浅草流浪汉聚集起来,给他们看拼凑出来的龙太郎相片,其中有三个人指证:“这个男的,我认识。他就是带着一个十岁女孩的千叶龙太郎。”八个月陷入胶着的搜查,一下子就破案了。确定死者身分后,再依据这个线索去找,市太郎兄妹就出线了。 如果市太郎当初没有在木马馆前,对龙太郎父女伸出援手,当然就不会有之后的分尸命案,人情的拿捏掌握真的很难。取材自这个事件,当时的新兴电影公司制作了一部名为《爱与恨,泪的悲剧》的社会写实派电影,世人的同情都一面倒向三兄妹。 了解了真实的玉之井分尸命案后,我觉得我的想法应该没有错。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是追查到此,我可以感受到龙卧亭事件凶手的一种幽默感。 首先,是菱川幸子被杀,凶手为了表现这是和木曾川筏夫有关的案子(虽然所有的人,甚至搜查队都不明白),特意做了一个木筏,将头放在木筏上,还用风筝线固定好,放到河里去。也就是说,凶手要让贝繁村看起来像是木曾川。如果像真实发生的命案那样,将人头丢进苇川的话,也就无法看出这是在模仿名古屋的增渊事件了。当然,将眼珠、**挖掉等特征要素也需要,但是,木筏这个特殊的东西出现的话,才可以清楚确认两者之间的关系。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小野寺锥玉的案子,因为这个案子更是需要特殊的手法吸引人注意。如果只是单纯的分尸命案,在日本这么长的近代史中,已经发生过很多起,可能会让人看不出来凶手是在模仿哪个案子,才特意下工夫,让搜查队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这是以昭和七年的“玉之井”为范本。凶手将死者的牙齿涂黑,会让人联想到江户时期武士妻子的习惯“黑齿”,然后表现出玉之井命案的弃尸现场,也就是下水道的名字“御齿黑沟”,然后就会想到这是在模仿玉之井分尸命案。 所以,除了小野寺锥玉以外,其他的死者就不需要将牙齿涂黑,因为只有小野寺锥玉的弃尸是在模仿玉之井分尸命案,其他的尸体都和“御齿黑沟”无关。但是这样的手法不是很幼稚吗?非常好笑,和凶杀案有点格格不入。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突破了不少案情,但还是有一些让我无法释怀的元素,是和幽默感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慢慢了解到,这就是侦探小说中所谓的“模拟杀人”。也就是说,在凶手的犯罪意识里,看得出他受到侦探小说的薰陶,这样的发现或许可看做又往前突破了,但是我总觉得这有点本末倒置,这样的猜谜,对平成七年的现代人来说,不会太过困难了吗? 是的,太过困难了。理由很简单,凶手所依据的范本太老旧。昭和七年的案子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凶手原本想要引起冈山县警察局的刑警注意,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案子其实就是昭和七年和昭和十一年真实命案的翻版。而我能进展到目前,也是费了很多工夫,我去麻烦管理图书馆的老师,打听旧的资讯,还千里迢迢来到乡土史学家的家,历经了这么多的事,才终于发现这些事实。 这不是很没意义吗?将小野寺锥玉的牙齿涂黑,将菱川幸子的头放在木筏上,就是为了要让人立刻联想到凶手是在模仿这些有名的命案,不是吗?但生活在平成七年的我们,除非是像上山一样的近代史学者,否则根本不会知道“玉之井分尸命案”,或是“名古屋增渊命案”。 难道说……凶手故意要让搜查队摸不着头绪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今天的发现应该和躲藏在某处的凶手有关罗,真的是道样吗?下,即使是这样,还是很奇怪,还是很矛盾不是吗?我是指凶手的智慧。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就应该是个思虑缜密、有高度智慧的人。但是,他却连“牛皮纸”都不知道,而“待合”又要如何解释?这难道是告诉我们,凶手虽然有高度智慧,但却只有小学左右的教育程度吗?这是破绽。 “‘玉之井分尸命案’,或是‘名古屋增渊命案’,和这次的龙卧亭事件有关吗?”上山问我。 他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必须要对他和盘托出。但是,我所知的情报,还包括了警察不愿对外公开的事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将我所知的全都告诉上山,但是我决定了。 “是的,没错。现在我会告诉你大部分的事,其中也包含了警察要我不能说出去的事,所以从现在开始,至少三年,请你不要对其他人说好吗?即使是自己的亲人。” 我这样一说完,上山便回答:“我知道。” 我说至少三年,这是之前《黑暗坡的食人树》事件发生时,相关人士对我说过的话,我直接拿来套用。 我把我得到的情报,几乎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上山。上山具备着一种特质,让我可以信任他,他老练而圆熟,不是平庸的人,我很犹豫是否要告诉他所有的事,但最后,我还是连看见龙卧亭女主人的裸体,还有女主人臀部的烫伤疤痕都说了出来,因为我有预感这些事或许很重要。 上山露出一个有点难以形容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令人厌恶的事那样,总之是很不愉快的表情,我不了解他为何会这样,觉得有点意外。 我一说完,上山就说话了。“这样看来,事情严重了……”上山似乎很感慨的说。 也难怪他会震惊。他双手抱胸,沉默了片刻,如果我也跟着沉默,两个人可能就这样一直不说话了。我开始想,从这个老人身上,除了获得以前日本猎奇事件的相关知识外,或许还可以期待他对这一连串的谜题进行推理。 他学富五车、知识渊博,头脑似乎也不错。他的最佳武器就是,对于都井睦雄事件等这块土地过去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这些知识在推理时是绝对需要的,龙卧亭事件如果牵扯出过去的因果,在剖析真相时,这种知识尤其不可或缺。 “首先,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上山打破沉默。 “啊?是什么事?”我坐直了身子。 “来龙卧亭帮忙的仓田小姐,这个人的遗体和龙卧亭主人大坊先生的遗体,两个人遗体被发现时的样子,很明显是在模仿‘坂田山殉情’”。 “坂田山殉情?” “是的。” “那是什么?” “在这些资料中也有很多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导。这是发生在神奈川县大矶的真实猎奇事件。” “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五月,所以是在犬山和玉之井的后面,那个档案再给我一下。”上山从我手中拿走档案,以微微颤抖的手指翻着档案内的资料。 “也就是说,这也是昭和七年……那一年真是发生了不少这种有名的猎奇事件,不是吗?”我半信半疑的询问。 我发现,今年也正好是平成七年。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猎奇事件全都集中在那一年,或许日本有一段这样的黑暗时代……” “但是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管是阿部定,或是那个名古屋的增渊,好像都和性脱不了关系,不是吗?” “是的,没错。”上山翻着档案的手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在想事情。 “问题是,这要如何解读?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这种低俗牵引出江户时期以后的情绪,就是一般日本人的感受。你也知道江户时期的浮世绘吧?现在被监定为艺术品并刊载于教科书中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只占整体的十分之一或二十分之一吧!大部分的浮世绘,其实都是在画闺房内男欢女爱的春宫画。昭和初期,即使是犯罪,也受到自古以来性风俗的影响很深,或许是这样吧……”上山这样说。 上山的分析虽然很令人折服,但他自己似乎还不满意。 “虽然有这个可能,但好像不仅如此,因为当时是即将迈向军国主义的时代,政府盯得很紧。在这种压抑下,性是唯一想要追求的快乐,就变成这样了吧……其实,我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也就是这次龙卧亭发生的事,我觉得很受不了。这个国家,还有这个地方,过去曾经就是这样。 “这个地方的人,觉得这很丢脸,所以都尽可能保持缄默,但正因为这块土地上没有任何娱乐,过去就曾经历过这样的时代了。我总觉得,这次的犬坊家事件,好像是以前那个时代的亡灵又复活了,所以很不能忍受。身为这块土地的一分子,真的很令人难过。” 上山好像真的很难过,但是他说的话实在是太抽象了,我无法了解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上山默默的翻着档案。 “就是这里,有很多‘通往天国之恋’的报导,当时大家都这样称呼‘坂田山殉情’。那时我还小,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当时是轰动社会的大新闻,好像在日本掀起轩然大波,曾经轰动一时呢,我会记得这个事件,是因为我后来有调查过。” 上山将资料递给我,我放在膝盖上读。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少,已经没办法照到我的膝盖上了,上山站起来,打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果真如此,有关这个事件的资料确实很多,无论是哪一篇报导,几乎都出现“通往天国之恋”的文字。有关这个事件的报导介绍,真是多到难以计算,这表示这个事件在当时是多么的轰动传媒吗?而且,这些报导都是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其中还有像是小说的体裁,说明了这个事件当时是多么受到世人瞩目。但是每篇报导的篇幅都太长了,几乎没有适合引用的。 “好像都是些呕心沥血的大作呢,不知道该看哪一篇,能否简单扼要地将这个事件说给我听?”我对上山这样说道。 “嗯,这是昭和七年在神奈川县大矶发生的殉情事件。在一座名为‘坂田山’的小山顶树丛中,有一对年轻男女喝升汞水自杀。所谓的升汞水,就是含有水银的毒药。男的穿着庆应大学的制服,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女的是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好人家女孩,长得很标致,他们是被采松露的本地人发现的。殉情的现场留有香水草的花和《白秋诗集》,此外还有《赞美歌集》……” “啊?《白秋诗集》和《赞美歌集》!”果然有出现!原来是这样。 “是的,还有羽仁元子所写的《婴儿的心》,以及法国文学家尚考克多(JeanCocteau)的诗集,和一本叫做《青鸟》的杂志。两人的手表就放在杂志上,显示出当时的时间。而且,验尸的结果发现,女方还是处女,死的时候并未遭玷污,引起舆论一阵哗然。后来才了解,男方是庆应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叫做调所五郎,女方是出身于静冈县的富裕之家,叫做汤山八重子。” “原来如此,但是,为什么这算猎奇事件呢?” “这个事件还有前所未闻的后续发展。这两个人因为一开始身分不明,所以没办法火葬,但是又不能放着不管,就在当地一间叫做法善寺的庙……” “法善寺?” “对,和我们这个村里的那间庙发音很像,就暂时埋住这间法善寺。这间寺庙没有住持,只有一个老婆婆在看守墓地,但是,在埋葬后的第二天清晨,老婆婆在天还没亮时,拿着鲜花去到这两人的墓那里,结果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事?” “墓被挖开了。” “被挖开?” “是的,而且汤山八重子,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就是女方的墓被挖开,棺材也被打开,而尸体不见了。墓地四周到处散落着女方所穿的衣服。” “也就是说……” “尸体被盗走,还被脱光衣服。好像是边搬边脱的,沿路都是衣服,一直往海边的方向前进。” “啊……” “当时的情形,看起来就好像尸体复活,从棺材里爬出来,自己一边脱衣服一边摇摇晃晃往海边走去的样子,所以这件事再度引起了骚动。” “是啊,那结果到底是怎样呢?” “在海边船屋的沙子里,有人发现了女人的头发,试着挖开来一看,结果挖出了那个女孩的全裸尸体。” “原来如此,但是,凶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个盗墓的人,从朋友那里听说埋在的是一个大美人,他很想去看一看,就在半夜跑去挖墓,他不只看到了脸,顺便也看了身体,还将女孩身上的衣服脱光。警察知道凶手是谁之后,就立刻将他逮捕,就是这样的事件。” “唔……”听完后,我叹了一口气。真是猥亵的事件。 听说有美女被埋在那里,就跑去将墓挖开,脱光尸体的衣服欣赏,这真是太令人震惊了,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也不是不了解凶手的想法,但这个故事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在月光的照耀下,凶手拖着死后变得僵硬的美女全裸尸体,步履蹒跚地走在大矶海边,是很“江户川乱步式”③的情节。昭和七年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吗?战前的日本好像曾经是这种“乱步式”的时代,或许应该反过来说,是乱步这个人反映出了这个时代吗? “这一连串的事件真的全都集中在昭和七年这一年吗?”我觉得难以置信的问。 “全都集中在这一年,二月八日是名古屋的增渊事件,三月七日是玉之井的分尸命案,五月九日的坂田山殉情,这三个事件的时间点很接近。” “当时这种事情很多吗?还是说,全都集中在昭和七年发生呢?” “我读了这些资料,玉之井的命案好像是《朝日新闻》第一个打出‘分尸案’的标题,接着其他报纸也跟进,于是‘分尸案’这个说法就为大家所接受了。也就是说,备受瞩目的分尸命案,在日本近代史上是由这个玉之井命案开端的。我想在此之前,应该没有什么有名的分尸命案。增渊的案子也是,汤山八重子的尸体被盗走也是,我没有看过其他类似的案子,所以我认为这三个案子,可以说是最具代表性的,而这三个案子都恰巧是发生在昭和七年。” “昭和七年日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我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我只能说,这个时期已经充满了火药味,上意下达的气氛在全日本逐渐蔓延开来,对于一般人民的管束也越来越严格……” “接下来,就是昭和十一年的阿部定事件。” “对,因为这是发生在二二六事件之后,所以还是无法忽视那个时代的人民所感到的绝望与窒息,人类这种动物一旦失去自由、被逼到绝路时,或许就会想要靠性来抒发。当死亡的恐惧逼近时,他们想要与异ML配的欲望可能就会油然而生。” “唔,原来如此。” “在旧日本军的时期,每当总攻击作战前夕,部队在死之前都会特别想要ML。” “唔……” “日本人从江户时期开始,性与死就常常密不可分。吉原附近有小塚原刑场,冈场所④的旁边有无人祭拜的投入寺⑤,这些都是政府刻意设计规划的。这或许使得殉情这种自杀方式在日本扎了根,可能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民会这么喜欢殉情。” “确实,战前的日本,性的气氛很浓烈呢!” “没错,贝繁的都井事件也是这样,就是这种时代下的产物。”上山说。 “是吗?”我说。 上山的意思我不明白,都井好像也是因为强烈的性欲,才会拿着猎枪走来走去,这也是存在于战前性颓废气氛中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当时只有这个案子不一样,不论是增渊事件或是大矶的尸体被盗案,都是生活在社会角落的弱势族群受到各种压抑,终于在不知不觉间犯下大案子。但都井的情况不同,他拿着枪到处走,光明正大的恐吓村人和女人们,这不是他的个性有问题吗? “都井睦雄的案子,只有这个……”我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译注③:江户川乱步,一八九四—一九六五。小说家,本名平井太郎,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曾写过《二钱铜货》、《心理测验》等推理小说,是日本推理小说界的第一把交椅。 译注④:江户时期,除了政府许可的吉原之外,其他所有私娼街的总称。 译注⑤:埋葬横死在路上身分不明的人,或是无人认尸的妓女等的寺庙。 当我正要开口时,突然像是被电击一样,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所以我又把话吞了回去,几乎是呆住了。 那就是有关于汤山八重子的事,由此可以推断,仓田惠理子的弃尸就是模仿坂田山殉情事件。她额头上的“7”可能就是代表昭和七年的意思,这应该没错。而且也可以用来指平成七年。象征汤山八重子的仓田惠理子尸体,也因此被发现被丢弃在法仙寺的墓地旁,身旁还有《白秋诗集》和《赞美歌集》。 如果真的是模仿“坂田山殉情”,这具尸体应该会暂时埋在法善寺的墓地,而不会被火化,然后被一个变态的盗墓者挖开坟墓,将尸体盗走。 如果是这样,那我现在就等于拿到了一本即将要上演的剧本。这件事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也就是说,凶手还不知道我发现这件事,那么,事情有可能会按照我所想的发展下去吗? 我去请警察协助,将仓田惠理子和犬坊一男两人的尸体暂时先埋在法仙寺不要火化,然后好好想个理由,把这个讯息散播到村子里,凶手听到之后,就会按照范本行事,深夜现身法仙寺,不知会不会这样?接着,我和警察们一起布网在那里等候,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谁,并将他逮捕了吧?这样一来,就可以一举破案了! 我非常兴奋,完全没听见上山问我“你怎么了?”的声音。 这个主意,应该可说是我这个凡夫俗子,这辈子最得意的神机妙算。 我告别了上山家,走在已经变暗的路上,慢慢走回龙卧亭时,刚好是吃晚饭的时间。我和阿通母女、二子山父子、坂出小次郎,还有不说话的育子和里美、阿松女士等人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人一个一个减少,用餐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我心想,是该付一些住宿费了,但是我开不了口。即使是现在,仍然看不到行秀,这是怎么回事? 吃完饭后,我立刻打了通电话给田中,我怕在大厅的人会听见,所以刻意压低声音。或许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如果继续怀疑下去的话,会没完没了。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想要赶快告诉田中,但是在这里不方便讲,而且电话说不定有被监听或是录音。于是我告诉他,有事要拜托他,问他是否可以现在立刻出来见面。 田中说他一小时后过来这里,我便告诉他,我在龙卧亭的大门等他。我一看手表,已经七点五十五分了,如果九点能和田中见到面,时间上刚刚好。为什么说时间上刚刚好呢?因为很接近阿通要去法仙寺的十点。 还差十分钟九点,我一个人来到了门口,小心谨慎地注意着四周,没有人跟踪我,也没有人监视我。但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子弹从哪里飞出来。先别管这些了,这个时候,我清楚感觉到一种气氛,就是夜晚的空气变了,变得很温暖,我刚来到这里时,只要稍微有点风,夜晚的冷空气就会使脸颊感到刺痛。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地势较高,夜晚的风就像冰一样,吹在脸上都会刺痛。而现在不一样,轻拂过肌肤的空气,已经掺杂着不断涌出的春天气息,这就是所谓的树木发芽时的妖气吗? 一辆白色小车爬着碎石子路上来,发出嘎沙嘎沙的声音,因为是上坡路,所以小汽车的引擎显得很吃力,好像是田中。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要隐身在门柱后面。因为如果从凶手的角度来看,在这种地方和警察密会的我,一定很让人看不顺眼吧! 贝繁警署的轻型汽车在黑夜里扬起些微的尘土,然后就直接开进门的后面。当红色煞车灯亮起的那一瞬间,我想起我刚来到这里的那个晚上,和现在已经过世的犬坊一男,一起看见龙尾馆三楼玻璃屋中发生的火灾。 田中是一个人来的,当车门打开后,田中比出手势要我坐进副驾驶座。因为多少还是有点冷,所以我一坐进去就将车门关上,车内有很舒服的暖气。 “有什么事吗?”田中以略微着急的口吻问我。我也同样觉得没什么时间了,所以赶紧回答他,因为再过不久就是阿通要去法仙寺的时间了。 我将今天耗费一整天,从贝繁高中的图书馆和上山评人那里得到的资讯,逐一告诉了田中。也就是小野寺锥玉的分尸弃尸,是在模仿昭和七年的“玉之井分尸案”,不,不是模仿,而是为了告诉别人他是在模仿这个案子,所以故意将小野寺锥玉的牙齿涂黑,想要让人联想到“御齿黑沟”,这可以看做是凶手在挑衅。 接着,菱川幸子诡异的弃尸方法,同样也是在模仿昭和七年的名古屋“增渊事件”,凶手也是为了要让我们知道,故意做一个木筏,将切下来的人头放在上面,顺着苇川漂流,以上就是我的推论。 再来,是仓田惠理子和犬坊一男的弃尸,也是以昭和七年发生的“坂田山殉情事件”为范本,为了让我们知道他在模仿,凶手还故意和真实事件一样,去买了《白秋诗集》和《赞美歌集》放在现场。所以,综合以上事件,额头上的“7”应该可以看做是昭和七年的“七”。我一口气把所有的事说完,年轻的田中当然不知道这些过去发生的案子,我便针对这些案子,尽可能将我所记得的部分仔细说明。 我说完之后,田中似乎很佩服我的样子,他沉默了片刻。我也因为自己的斩获带给这名年轻警官的影响,而自我陶醉了半天。 “唔,太令人震惊了。”田中坦白的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这样说完后,双手抱胸,好像继续在思考什么事情,不久之后,他又开始说话。”所以,这次的一连串令人不解的事,全部是模仿昭和七年和十一年的真实命案,是吗?” “是的。” “唔,真不愧是推理小说家,确实好像是这样。”听到田中这样说,老实说我有点沾沾自喜。 “但是,凶手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他当然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但是他这样一问,我却完全答不出话来,因为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在思考当中。接下来,田中是这样说的: “对于石冈先生的看法及所发现的事实,我感到很佩服,但我又对某些部分无法释怀。如果真是这样,凶手的作法让我感到有些不合常理,因为这太风马牛不相及了。如果凶手是用会让人联想到沙林事件的毒药去杀人,或是对留着大胡子的肥胖宗教家注射钾使他死亡,那我们就可以立刻了解凶手的意图。因为‘沙林事件’或是‘奥姆真理教’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事,要是凶手模仿那些事件的话,我们就可以立刻有所联想。 “但是,有谁会知道昭和七年的‘增渊事件’呢?应该只有研究猎奇犯罪的学者会知道吧!还有‘玉之井分尸命案’、‘坂田山殉情事件’一般人都不会知道的。我并不是在为自己找藉口,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会发现。” “是的,我了解。”我说。我是真的能理解。 “所以我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之后,总觉得不太合理。当然我不是指石冈先生的推理,而是指凶手这家伙的想法,现在是平成七年,凶手却故意模仿六十年前的真实命案去杀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在做一件没有任何人会知道的事……难道是在自我满足吗?尽管他将被害者的牙齿涂黑,有谁会知道那是代表玉之井的‘御齿黑沟’呢?说到木曾川的筏夫,现在的木曾川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划木筏?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田中歪着头,双手抱胸。 “石冈先生,如果说,这次的事件是发生在战前的话,我可以理解,因为昭和七年或是昭和十一年,就只是几年前的事,所以大家都可以猜得出来,应该立刻就可以联想到那些事件吧!但这些事却发生在现在……”田中若无其事地说着,但他的这席话又刺激到我,就像被电到一样。 “田中先生,就是这个!会不会是这样,难道说……”我好像猜到什么似的,有股强烈的预感。我一边听着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一边很小声的说,彷佛是在掩饰自己的兴奋。 对了,我心想,应该没错,以这种想法去看的话,很多疑点都可以迎刃而解,不是吗?例如“小鸟的图案”,也就是“鸽子的图案”,这个绝对不会是策划整个案子的人的想法。因为,按照策划者的想法,这里应该是要使用和真实命案相同的“牛皮纸”,在对真相抽丝剥茧的现在,这点是无庸置疑的。那么,为何会变成“鸽子的图案”呢?会不会是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并不是策划者,而是另有其人?策划者与执行者之间有落差。 因为执行者不明白“牛皮纸”是什么东西,所以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执行者读了“范本”,绞尽脑汁拚命地想,结果以为是“画了鸽子图案的纸”?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我们试着想一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也难怪我们会以为凶手是智障,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命案策划的时间点距离现在已经有五十年,或是超过五十年,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吧!这告诉我们,这个计划本身是战前的东西,或许就是在阿部定事件发生不久后策划的。 我想着想着,越发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因为用这种想法去思考这个案子,有很多谜题都可以解开。就像是这个,小野寺锥玉和守屋敬三的两具尸体其中的一部分是用画着鸽子图案的报纸包裹,但包裹菱川幸子的头的纸却没有画鸽子的图案。这个前后不一致的谜,主要是因为原本的企划书上,并没有写放在木筏上随波逐流的人头是“用牛皮纸包裹”的关系吧! 也就是说,用报纸包裹菱川幸子的头,是执行者自己的想法,事实上,漂浮在木曾川上的松江的头,是没有任何包覆的,很可能“范本”是指示“不包覆”,所以执行者就不会想到要在纸上画鸽子的图案吧! “怎么了?”田中问我,所以我将刚才所想到的事又说给他听。 田中好像很佩服似的听着,然后他还是双手抱着胸说:“啊,没错,一定是这样吧!”他又接着说:“那么,这个原始的企划书……?可以这样说吧?如果真的有这个东西的话,那是什么时候写好的呢?” “应该是昭和十一年五月以后,因为十一年五月的阿部定事件已经成为他们的范本了。”我说。 田中点点头,接着说道:“对,时间应该不会距离太远,因为这样一般人会忘了昭和七年发生的命案,这个时间应该刚刚好……”我也有同感,田中又接着说:“还有,会不会是这样,如果战争发生的话就失去意义了,因为战争这种大事件的威力太强了……” “是啊,所以是在昭和十六年前吗?”我说。 “唔,所以是在昭和十一年到十六年之间。”田中也说,我点点头。 “我赞成你的说法,我也这样认为,所以是昭和十……” “对,是昭和十二、三年。” “是十三年!”我们自己都吓了一跳,互相看着对方。 “昭和十三年!就是发生睦雄事件的那一年!” “怎么会?” 这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我不了解,但是,我觉得很兴奋。我觉得标示着我们又朝真相迈进了一大步的红灯,在我眼前开始不停的闪烁。 “是昭和十三年的杀人企划书!”田中几乎叫了出来。 “而且还是连续杀人。”我们异口同声的说。 快到阿通要去法仙寺的时间了,我将阿通每晚都偷偷去法仙寺的事告诉了田中,请他今晚和我一起去保护阿通,田中似乎很惊讶,但是他答应了。 我拜托二子山一茂照顾小雪,就和田中两人尾随着阿通。到目前为止,今晚的跟踪最让我放心,因为我是和警察一起行动。 我们在竹林间走着时,我问田中:“你有带枪吗?” “啊?我没带。”他很轻松的说。 “没带吗?” “没带。” “但是对方有枪呢!” “这也没办法啦。”田中很悠哉的说,然后他又问:“她每天晚上都会做这种事吗?” “是的,请你不要太大声,注意一下四周的情形,不知道子弹会从哪里射过来,非常危险,事实上,她说她曾经被射击过。” 田中一面踏着通往法仙寺那条长满了白山竹的山路,一面盯着我的脸看。“被开枪射击吗?是真的?” “真的,我也被开枪射击。”我一说完,没想到,田中居然说:“这太奇怪了。” “为仆么?” “在这样的夜晚,只要想杀人的话,一定可以打得中的,因为锁定的目标又没有枪。凶手可以悄悄接近后,再‘砰’的给他一枪就行了,绝对打得中的,为什么会没打中呢?而且还不只一次,不是吗?” “我想应该有两次吧。” “为什么会打不中呢?我感觉,这可能只是要吓吓你们而已,并不是真的想要杀你们。” “是吗?我觉得我好像真的要被杀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种状况下是不会打不中的。” “那现在我们就没有危险了吗?” “话是没错。”田中说:“但即使这样,遝是不能阻止她去吗?这样危险的事,即使是护卫的人也很危险,不是吗?” “我已经跟她说过好多次。”我走在前面,一边爬着通往法仙寺的山路,一边说。“但是她说,即使死也没关系,我只好投降。” 我们来到了法仙寺的院内,我看见阿通在远方快速朝着三十个牺牲者的墓地走去,田中也暂时不说话,看着阿通的情形。 在我看来,这时的阿通就像是勇敢的小羊,挺身变成引诱凶恶杀人魔出来的诱饵。她那小小的身影朝着我,好像是在无言的要我们尽快破案,好像是在说,你们再慢吞吞的话,我可能就会死掉喔!给我们很大的压力。我一边看着淹没在黑暗中的阿通身影,心想,我要是也有她那股力量就好了。那一瞬间,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懊悔。 “但是,假设刚才石冈先生所说的话是正确的。”田中一边跟着阿通来到院内,一边说:“那凶手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是……”我应了一声,但是,这个假设的范围也太大了。 “也就是说,昭和十一年五月以后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如果这段期间这本犯罪企划书就已经写好了,里面详细规定并要求执行一连串的犯罪,然后,在平成七年的今天,有人拿到了这本企划书,但问题是,凶手按照这本企划书杀人,他会得到什么好处呢?”田中说。 “所谓的凶手,是指平成七年执行这个企划的人吗?”我说。 “当然是。”田中回答。 我想回答田中的问题,但在我回答之前,我感觉有点怪。也就是说,这个问题的本身有点奇怪。 我想了想,便对他说:“这个问题基本上有点暧昧,不是吗?假设……这本企划书在战前就写好了,而且真的有这本书,那么,这本企划书应该已经决定好要杀谁了吧?绝对不是小野寺锥玉女士、菱川幸子小姐、中丸小姐或是仓田小姐,因为这些人都不是战前的人。” “是啊,是没错。”田中说。 “我不知道是要杀谁,但是我猜测,应该是和构思这个企划案同时代的人吧。”我一说完,田中便说:“嗯。”他双手抱胸陷入沉思,然后点点头。“应该是这样没错。” “然后从这些事实,到底可以找出什么可能性呢?我觉得有各种可能……”我又反问田中。 “唔,应该有很多可能吧,但是这方面的推敲,你应该较擅长吧!”被他这样一说,我很惊讶,因为我一点也不擅长,我在这方面是最不行的。 “怎么会?我一点也不擅长,但是,我说这只是我的假设,我个人是这样认为的,这本企划书可能是住在这个贝繁村里的人所写的吧?” “应该是吧,这应该没错吧。”田中说。 “这样说来,要杀的对象,应该也是贝繁村里的人吧?” “唔,应该是这样。”田中回答。 “这么说来,那这本犯罪企划书最早完成的时间,就是在昭和十一年五、六月。应该不可能会比这个时间更早了,因为不可能会比阿部定事件发生的时间早。” “是啊。” “这样一来,如果是在昭和十一年五月写好的,那就是距今五十九年前了。如果当时锁定的目标是二十岁的话,现在已经七十九岁了,但仍有可能活着,即使是目标三十岁的话,虽然也有八十九岁了,但也很有可能活着。”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呢。”田中点点头。 “假设真的有人得到这本杀人企划书,并按照上面所写的,想要连续疯狂杀人的话,如果在那个时间点,企划书上所写的那个人还活着的话,他会怎样做呢?他应该会杀死这个人吧,而不会杀其他的人。” 我一说完,田中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没错!” 他看了看我的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将凝望远方的视线挪回来,思考了一会儿,“你说的确实没错,完全正确。” “但,实际情形却不是这样,无论是小野寺女士、仓田小姐、菱川小姐,都是生在现代的人,和睦雄事件完全无关。难道说,是勉强将这些人对号入座,予以杀害?凶手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呢?” “是什么呢……”田中又是一阵沉思。 阿通绕过了主殿的转角,在石头小径上走了一阵子,然后就爬上了石阶。我不断注意着四周,今天晚上没有雾,天空中的云也很少,在月光的照耀下,能见度非常好。 “你想会不会是这样呢?”我觉得好像还满安全的,所以又将视线挪回来,接着说道。 田中很简短的说:“是的,怎样?” “会不会企划书锁定的目标,现在全都已经死了。” “喔,是啊!”田中并没有特别佩服的回答。“因为生老病死……” “不,我不是指这个,田中先生,我是说,会不会全都被都井睦雄杀死了?” “唔!”田中抬头看了看月亮,嘴里念念有词,他念了一会儿后,终于这样说,“原来如此,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我想得没错,从这里牵扯出的事情应该会很多吧!首先最重要的是,这本犯罪企划书是在昭和十三年五月,都井睦雄事件发生之前就写好了。” “是吗?应该是吧。”田中思索着说。 “而且,我想这本犯罪企划书中所列出的目标,会不会全都是后来发生的都井睦雄事件中的牺牲者?” “啊!那……”田中一时间为之语塞,“难道,这本犯罪企划书上已经写好要杀死三十个人?” “不,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没写得那么清楚吧,我在想,作者是不是想要用些特别的方法,杀死这三十个人当中,几个他特别怨恨的人。” “啊?那石冈先生,这个企划书是……” “没错,就是都井睦雄自己写的,我觉得这个怀疑最为合理。” 于是田中又双手抱胸。阿通已经来到了三十个牺牲者的墓碑前,双手合十。 “但他是罕见的暴力狂,举世无双的色魔,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写这种企划书,而且写得这么周详?……” “没有错,他确实给人这种印象,但是就逻辑推论,所得到的答案就是这样,所以,尽管睦雄再怎样没教养、再怎样暴力,就逻辑推论而言,我只能相信这个。所以,我想依照我刚才所说的,再去调查一次相关事物。”我说。 “你说再调查一次相关事务……” “总之,要再调查都井睦雄这个人。这个传说中的人魔,真的如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个怪物吗?还是说,他其实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还有,不知道他是否有写些什么手记之类的东西,如果有的话,是否可以从这中找到类似连续杀人企划书之类的东西?昭和十三年,那些被都井睦雄怨恨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 “原来如此。”田中从怀里拿出记事本,在黑暗中,他很辛苦的在写些什么东西。我又继续说。 “传说有睦雄想杀却没杀成的人,那就是龙卧亭的上上代主人犬坊吉藏,还有阿通的祖母,好像是叫做世罗喜美惠,听说这两个人是睦雄最想要杀的人,所以如果这是真的,还有我刚才的推论也没错的话,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应该会出现在这本企划书中。” “原来是这样,这两个人现在怎样了呢?还活着吗?” “犬坊吉藏先生……” “嗯,这个人应该已经过世了,因为上一代的主人秀市先生都已经死了。那另一个人,这个……叫世罗喜美惠是吗?就是阿通的祖母……” “听阿通说,她确实也已经过世了,我们可以再问她一次。” “如果说,这本企划书是睦雄所写的,即使现在有个第三者,正按照他的企划书替他杀人,睦雄的灵魂也不会感到安慰吧!” “应该不会吧!” “不,请等一下,石冈先生,这样一来,睦雄写了这本犯罪企划书……” “不,我也不知道,那只是我的假设。” “是的,如果这本企划书真是他写的话,那书中会详细记载在昭和十三年要将谁的两眼挖掉、两个**切掉,挖掉谁的生殖器官,或是将哪个男性的性器官割掉,然后再放到另一个女人的怀里等等,书上会写得这么详尽吗?” “可能是吧,我想。” “但事实上,睦雄杀死三十人的行为却不是那么费事啊!” “好像是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因为不想做了吧,都是些很麻烦的事呢!我想,虽然连续杀人企划书是他写的,但是他后来放弃了那些想法,与其这么费事,还不如选个更好做的方法,杀更多人,可能是这样吧!” “嗯,原来如此。” 阿通开始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瞄着距离她不远的我们这里。 “但是既然这样,那睦雄为什么要思考犯罪企划书中所写的那些麻烦事呢?他在写的时候,不是也想要执行这些计划吗?” “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我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我老实说:“这个就先不管了,我想再回到最初的疑点,如果睦雄的企划书真的存在,而且某个混蛋拿到了这本书,并按照书中的企划执行,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有这个可能性。但即使如此,睦雄原本想要杀的人也都已经死了,现在这些杀人行为,就绝对不可能是为了睦雄,不是吗?” “是的。” “那是为了什么呢?”我们跟在阿通后面往龙卧亭走,我一边思考着。“对执行这个企画的凶手而言,有什么好处呢?”思绪来到这里之后,就无法再往前进了。“老实说,我不明白。因为仓田惠理子、中丸晴美、小野寺锥玉和守屋敬三这些人,都和五十七年前睦雄所怨恨的人无关,也没有任何关连,如果是犬坊菊子的话……咦?” 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因为我之前都没有仔细想过菊子女士。犬坊菊子是七十几岁,牺牲者当中,只有她是老年人,如果是她的话,在睦雄事件发生的当时,她很有可能才二十几岁。她和五十七年前的睦雄之间,没有什么私人的恩怨吗? “对于犬坊菊子,田中先生你知道些什么吗?她的年龄刚好是睦雄事件那个时期的人。” “啊,我还没有调查到那里,我要赶快去查查看,我来问问育子女士吧。” “不,我想尽可能去问外面的人比较好,还要问同个世代的人,因为我觉得最好不要听传闻。” “嗯,因为在这个村子里,睦雄事件已经变成大禁忌了,这件事发生以后,大家口风都很紧,真是伤脑筋。” “是啊!”我也想起了上山评人的表情。他也是这个样子,谈别的案子时还可以侃侃而谈,但是一谈到都井睦雄时,他的表情就明显变得很严肃。 我还想再去拜访他一次。我记得他并没有和我谈过他所知道的睦雄事件,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村子里的耻辱,所以不想对外人说吧! 我们走着走着,已经穿过了主殿旁边,慢慢来到铺满碎石子的院内,看来今天晚上似乎没事。 “对了,我忘了讲最重要的事。”我说。 “什么事?”田中说。 “是关于仓田惠理子小姐的尸体。如果凶手是模仿‘坂田山殉情事件’的话,那么,就先不要把她的尸体火化,暂时埋在法仙寺的墓地里,凶手就会来挖掘尸体。” “啊……”田中发出了惊呼声,由于太过震惊,所以他停下了脚步。 “先不要将仓田小姐的遗体火化,暂时埋在法仙寺,并到村中去大肆宣传这个消息。如果进行顺利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可以对凶手布下绝佳的陷阱,然后在附近埋伏,等着看谁会来,一直等到凶手在半夜前来挖尸体就可以了。” 我一说完,田中便说:“嗯,但是凶手会来吗?会这么顺利吗?” 第二天清晨被六点的钟声吵醒后,我就先去吃早餐,吃完后在走廊上堵到了阿通,我叫她穿上木屐去中庭,当然小雪也跟着一起去。 站在中庭的龙旁边,我看着小雪在草地上玩耍,然后问阿通:“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这真是很复杂的案子。村子里每个人所说的因果,我现在终于慢慢了解了。” “是什么呢?”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待会儿再告诉你。现在想请教你的,是关于你祖母的事。她是叫做世罗喜美惠吗?” “是的。” “都井睦雄很恨她是吗?” “是的。” “你能不能再说得仔细些?我必须知道。” “是的,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祖母在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我只能就我所知的告诉你。发生事件的那个时候,是在昭和十三年,祖母大约三十五岁左右,我祖父是务农的,两个人生了四个小孩。上面三个都是男孩,当时好像分别是十三岁、九岁和六岁,最小的那个是女孩,叫做舞子,听说事件发生时,正好是她生日之前。” “生日之前吗?” “是的。” “那么,这个最小的女孩就是昭和十三年生的罗?” “不,我听说是十二年的年底。” “十二年的年底,怎么会?”这个时候,我终于发现疑点了。“世罗喜美惠女士的小女儿就是你的母亲,不是吗?” “是的,最近我也终于发现好像有这个可能。” “但是,不好意思,请问你今年几岁?” “我吗?我是昭和二十七年生的。”她这样一说,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以为她更年轻,但是这样一来就事有蹊跷了。 “那么二十七减十二的话,不就是十五……吗,你母亲在十五岁时就生下你了?” “是的,我也觉得有问题。”她说。 “绝对有问题。”我斩钉截铁的说。 “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父亲也没有刻意要隐瞒我关于母亲的事。因为在我们家里,除了这个人之外,还有另一个妈妈,就是把我养大的母亲。她和我的年龄差距比较像是母女,所以我从来都不曾怀疑过,我周围的人也一样。但是最近有人告诉我,要我去我亲生母亲的故乡,去调查一下她的生平,结果我发现,她的一生果然非常传奇,所以我现在认为,或许她真的是我的母亲。” “是怎样传奇?” “他们一家人在昭和十三年离开贝繁村,来到了京都北边宫津的街上,投靠远房亲戚,但是世罗保,也就是我的祖父,因为只会种田,没有一技在身。而这个亲戚是做榻榻米的,我祖父好像就开始去当学徒,学做榻榻米,但是他完全学不会。后来他就去卖鱼、出海捕鱼、去酒馆打工,工作一个接一个的换,却没有一个工作可以持续下去。 “而我祖母必须要照顾四个小孩,所以无法出去工作,生活越来越穷困,于是我祖父就听从别人的建议,去做危险的红豆期货,结果这样一来,导致他们负债累累。为了要还债,他们将宫津的房子脱手,但即使这样也不够还债,听说几乎到了要全家去自杀的地步。为了减轻负债,他们就将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的生母,当时她还是个中学生,送给别人做养女,这样才将债务一笔勾消的。” “中学女生送去做养女,还因此将债务一笔勾销?” “所以,我觉得这中间应该有什么吧。” “这不是和卖女儿一样吗?” “没有错,我觉得我的母亲就是被卖掉的。所以,我想她才会被我父亲随意的呼来唤去。” “但是,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我说。 “问题就在这里,我一打听,发现我的母亲在家里备受冷落。我在京都和我的三伯父见面,从他的话里,我可以感觉到,好像是因为她和前面的三个哥哥年纪差距很大,而且我的祖父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想将这个么女送到别人家去寄养。只要一看见这个么女,就会喝得酪酊大醉,我的祖母也一样,变得什么话都不说。”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祖母好像觉得对我祖父有亏欠。” “怎么说?” “这是我自己想的,但是我从这些打探到的消息,判断这个老么或许不是我祖父的孩子。至少我的祖父是这样认为,而我的母亲或许也认为有这个可能。” “你的母亲就是那个老么吗?” “是的,我的亲生母亲。我在想,她会不会不是世罗保和喜美惠的孩子……” “那是谁的孩子呢?” “我猜,会不会是睦雄的?” “啊,睦雄……”我为之语塞,原来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了钱,卖给谁都可以了。 “啊?请等一下,也就是说,你的身体里流着睦雄的血?”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看着将恐龙放在草地上,一个人玩得正起劲的小雪,这么说,那个孩子的身上,也流着杀人魔的血罗? 阿通点点头,“是的,没错。”她怎么看都是一派轻松的表情。“我觉得我所承担的,全都是因为睦雄的血所带来的业障。” “但是,这还不一定吧?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也就是可能是你母亲的这个人,在生你时只有十五岁。” “不,正确来说只有十四岁。如果我的母亲就是她的话,如果这是事实,她应该是在生下我之后的那年冬天才满十五岁,我应该是在她暑假的时候出生的。我去查过了,我母亲并没有出席中学的毕业典礼,不只如此,她在三年级时还休学了一年,虽然休学的理由是生病……” “也就是说,休学不是因为生病……” “是的……” “而是怀孕。” “是。” “中学生……”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大家可能都认为,中学生怎么会怀孕,但如果肚子不是大得很明显,或许连班上同学都不会发现。我看过我的出生证明,虽然是入父亲的户籍,但确实是在母亲的故乡出生的。之后,我父亲搬到盛冈,和把我带大的母亲共组了一个家庭,但是这个昭和十二年出生的女人,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从我懂事开始,她就像是食客一样一直住在我家。” “妻妾同居吗?” “嗯,我觉得很像。我还记得之后,我父亲在盛冈好像也放了一阵子的高利贷。” “嗯……”我只能不断应声。沉默了片刻,阿通判断我的问题应该是问完了,所以就转变话题,突然这样说。 “现在听说,要将仓田惠理子小姐和犬坊一男先生的遗体暂时埋在法仙寺。” “啊?真的吗?” “是的,好像是棚藤的火葬场正在整修,暂时无法火化尸体。”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太太说的。” “喔。”感觉田中他们好像已经开始按照我的计划行动了。 我和阿通分开后,就走去放电话的地方,想要打给田中,但是对方说他出去了。我想,他现在搞不好正在法仙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现在最好不要太常和田中说话,如果不让警察们单独出面的话,可能会露出马脚。 田中已经开始在打听犬坊菊子的过去,真希望今天晚上就可以听到结果,我觉得这段时间,我应该再去找上山评人间一些事情。 我一个人沿着苇川走了一小时的路,又再度来到上山评人的家。我绕到房子的后面,看见上山正在离自己书斋有一段距离的长廊上晒太阳,今天并不是那么晴朗的天气,而是个多云的日子,但太阳偶尔遝是会从云间探出头来。 “喔!你好,欢迎欢迎。”上山一看到我,似乎很开心的说。乡土史学家好像每天都过着无聊的日子。 “我又来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每天来上学的……”我说。 “没关系,请上来。”说完后,上山用手指了指玄关的方向。 当我们坐在昨天那张沙发上后,上山又跟昨天一样,用热水瓶为我泡茶,他的动作很像老人,非常气定神闲。 “你今天又是要来问什么事啊?”他一边将倒满茶的茶杯推给我,一边问我。但我觉得今天的问题比昨天的还难以启齿。 “今天……有很多问题,那个……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我想这个事,您可能不太愿意说。” “喔,是什么事呢?”上山拿着自己的茶杯,但心情似乎很好,靠着椅子的靠背。 “就是有关于昭和十三年的都井睦雄事件。”我说。 可想而知,刚才上山有问必答的态度,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我思索着接下来要怎么说。 “您果然不太愿意说吧?”我小心翼翼的说。 “不,也不是这样,因为在这个村子里,大家都将这个话题视为禁忌呢。我在想,我要是这样随便和外来的人侃侃而谈的话,不知道会怎样……”上山也显现出很为难的表情说道。 “为什么这件事会变成禁忌的话题呢?虽然我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事件,但这个事件是全日本都知道的,不是吗?”我带有几分辩驳的语气说。 “算是吧,但是……”上山的说法有些奇怪。 “既然算是,那又为什么呢?”我很直接的问,因为我必须了解这件事,如果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了解整个事件。 但是,上山没再说话,他只说,回答这样的问题就等于是打破禁忌。 “那你只要告诉我,你可以说的部分就可以了……”上山不发一语,等我继续说下去。“那个传说是事实吗?” “当然是真的。”上山露出苦笑,立刻回答。 “都井睦雄这个家伙,就像街头巷尾所说的那样,是个非常残暴的色情狂吗?” “嗯,这个……”上山吞吞吐吐。 “在村子里,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就算是在街上碰到,他也会直接将人带回家予以侵犯。他家很有钱,屋里还建造了一间牢房,只要是不听话的女人,就会被他关进牢房里……” 于是上山笑得连身体都在颤抖,但我仍然继续说下去,“他非常孔武有力,一旦他发飘的话,就连警察也没办法插手。” 上山愈笑愈大声,然后他这样说:“他只是西贝繁村贫穷农家的一个青年,家里怎么可能会有牢房?” “啊?不是吗?” “那是写小说吧!” “但是,他一个晚上就杀了三十个村人,不是吗?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事实。” “如果不是很残暴的话,一个晚上怎么可能杀死三十个人?” “是啊!”上山好像不想多说什么。 “听说被害者当中,很多都是被睦雄侵犯过的女性,这不是真的吗?” “不,这是事实。” “那我就不了解了,这么为所欲为的男人,和很多女人都发生过关系的人,还需要去恨别人吗?该恨的,应该是被他侵犯的女性,不是吗?” 上山露出很复杂的表情,“是啊……”他喃喃自语。 “事件发生时,好像有两个人他很想杀,却没杀成,其中一个人,就是龙卧亭的上上代主人,这也是事实吗?” “是事实。” “听说他是担任类似贝繁村里的谘商师的角色,是个具有高尚人格的人,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去怨恨他,不是吗?” “嗯,是……”上山这次明显露出苦笑。 “自己那么为所欲为,坏事做尽,还去怨恨责备他的人,拿着枪、日本刀要去杀人,这种人真是前所未见的坏蛋,就像恶魔一样吧。” “是啊,大家会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上山说。 “那不是真的吗?” “是,大家都说只有睦雄是疯子,社会通常都是这个样子的呢……”上山说完后,似乎在沉思,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说话了。“石冈先生,你说要解决这次在龙卧亭发生的事件,就一定要先了解睦雄事件,是吧?” “是的。”我立刻回答,“因为大家都说,这次的事件与睦雄事件的因果有关,所以……” “不,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只要了解都井睦雄这个疯子,在一夜之间杀死了三十名贝繁村村人这个事实就够了吧?我现在问的是,正确了解睦雄事件的细节,对破案是否有实质上的帮助?我要问的是,只大致了解状况不行吗?是不是要了解真正的动机,还有整个事件的细节部分,才能解决这次的事件?睦雄的事件,真的与这次的龙卧亭事件牵扯得这么深吗?” 我点点头,仔细想了一下,我很明白的告诉他,“我必须了解,因为牵扯得很深。” 我想,既然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就将我怀疑这次一连串事件的发生,是因为有一本犯罪企划书的存在。从时间点来推算,企划书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完成的,而且作者可能就是都井睦雄本人,我觉得我最好把这些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他,所以便从头开始慢慢说。 当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完之后,上山的表情似乎又变了,比刚才显得更紧张。 “上山先生,您觉得我这样的推测如何?也就是说,都井睦雄是否有可能偷偷写这份连续杀人企划书?这有可能吗?” 他的脸就像戴了层面具一样,整整一分钟没有任何变化,才终于慢慢的、用力的点点头。“有可能。” 我的心隋也变得五味杂陈,我很高兴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但是同时这个推测,又与一般人对都井睦雄的印象截然不同,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睦雄呢? “我觉得世界三所有的犯罪,应该都是这样……”上山似乎很沉重的开口说话。“昭和十三年的那个大事件,只归罪于都井睦雄一人,多少有点残忍。” “是。”我只简短应了一声,尽量不要打断他的发言,等着上山继续说下去。 但是,他却迟迟不再开口,过了很久之后,他再次说出口的话,让人觉得非常奇怪。 “石冈先生,你知道淫风这个词吗?” “淫风……不,我不知道。” “以前的人很常用这个词来中伤这个村子。”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淫乱。” “淫乱……是吗?就是指淫乱的风气吗?”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立刻想起了深夜在龙头馆后面,裸身沐浴的犬坊育子的雪白肉体,还有她那下半身像是蟹足肿的灼伤。 我怎么等,上山就是不说话,我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将那天夜里,在龙头馆后面的圆盘锯小屋门口,还有在井边看到的情形告诉他。因为从说完淫风那个字之后,他就不再开口,我认为只有藉这个机会,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但我有先向他声明,不能告诉别人,而且今天,我也打算不告诉他育子的对象是藤原。 事后我回想,上山就是听了我这番话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把都井的事告诉我。 “我所说的就是这个。”上山说。 “这就是淫风?” “是的,这就是贝繁村过去最大的耻辱。” “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卧亭犬坊女士的事,我也听说了很多。我不喜欢道人长短,但是这个样子听起来好像是在为犬坊育子辩护……有些地方我还是无法理解。” 我没有回答,等他继续说下去,谈话慢慢开始讲到重点了。 “这些都是现在已经完全废除的习俗,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以这种心态听我讲。我们这些了解实情的人,都希望能将这些事情带到坟墓里去,而尽量不对外公开。因为现在这个村子已经变好了,完全没有这些问题存在,特别是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个村子以前发生的事情,也因此,睦雄事件才会被年轻人以讹传讹…… “我认为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将睦雄一人视为稀世恶魔,就能挽救这个村子的名誉的话,是最好的。我想,睦雄应该也不会反对吧!但这次犬坊的事件,确实是这个村子以往耻辱的延续,而且似乎还牵扯得很深。为了不要让过去的事情曝光,而不对你说明整个事件,我想这也是情非得已的。” 上山又再度陷入沉默。 “犬坊育子的身体上那块疤是什么?”我有点沉不住气,直接切入我最想知道的部分。 “那应该是被用刑的吧!” “被用刑?” “对,我是这样认为,因为关于这样的传说,我也听了好几遍。” “被打……是谁、为了什么,要对她用刑呢?” “那个家里应该有一间做琴的工厂吧!琴的表面听说是用烧得通红的烙铁去烘烤的,所以应该是用烙铁对她用刑吧!在她年轻的时候。”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也看到了,不是吗?这要怎么说呢,就是……就是因为太喜欢和男人乱搞吧!” “啊?育子女士吗?” “她的家人,可能是父母和丈夫,一再规劝,但她就是没办法改掉这个坏习惯吧,所以听说就被用刑了,这样的传闻我听过好几次。连我这种不和别人说三道四的人都听过这个传闻,在村子里一定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吧。” 我哑口无言,不敢作声,没想到看起来这么正经的人居然? “她在村子里是有名的,曾经有一阵子传说,村子里没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反而是稀有动物。我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虽然传说有点夸大,但或许也不是全然不可信吧!” 我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回应。 “还有人说她是神经病,听说不管怎么对她用刑,或是将她关起来,她的恶习一点也没改善。所以就有人说她是花痴之类的,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其实这样的事不只发生在她一人身上,她的这种行为可以说是遗传。这个村子在战前,大家都是这样。说得极端点,村子里有一部分的人就是这样淫乱的杂交,男人夜里跑去和别人的老婆私通,女人也在等着别的男人来。真是愚蠢的风气。” “真的吗?”我很惊讶。 “那么,假设在路上碰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时,会立刻将那个女人带回家吗?” “这是乱说的,没有这么单纯。这个村子里的淫风,说来很讽刺,就是因为表面上的严格禁止而产生的,年轻男女不可以并肩走在路上;除了传达必要的事情外,一律不得说话,也不可以一起看电影,谈恋爱当然也是禁止的,连恋爱结婚也不被允许,就是这样一个极端讲求道德的地方,反而会形成另一个道德沦丧的产物。”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大家所说的“因果”,还有上山之前难以启齿的原因,我慢慢看出端倪了,但我还是暂时无法相信。“但是,整个村子应该都知道吧?” 上山露出苦笑,“应该算是默许吧……” “但是,自己的老婆半夜和别的男人私通,做丈夫的也不能抱怨吗?” 我一说完,上山立刻回答:“不,没有这回事。” “因为我们无缘看到这个愚蠢的风俗,所以可能无法理解。从事这些行为的人,彼此之间应该是有某种默契吧,可以说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所以听说在家里做也是被允许的。这需要高度的政治判断吧!这种事日本人是最擅长的,和说话傲慢无理时的判断是一样的,有时候和对方是角力的关系,有时候又要敏感判断和对方亲密的程度后才有所行动。” “那为什么,现在这种风气又开始了呢……” “在山里的聚落,人与人之间的往来是很封闭的,而且这块土地上又没有娱乐,所以在这里,只要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就可能会形成这种气氛……这是我的想像啦。” “真令人难以相信,那也有可能会怀孕,不是吗?” “唔……” “自己的老婆也可能会怀别人的孩子呢……” “这种事情也不能说没有。所以,在这块土地上,从以前开始就流传着‘杀死小孩的拍球儿歌’。” “杀死小孩的拍球儿歌?……” “对,歌词的内容主要是在讲堕胎,所以也叫做‘堕胎歌’,听说以前在日本的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歌曲。但这里在昭和时期之前,都一直保存得很完整,对民俗学而言,是非常罕见和珍贵的,身为本地人的我,却不觉得高兴……” “以前的人,常会杀死自己的小孩吗?” “好像是这样,以前村子里没有妇产科医生,只有产婆。昭和时期以后,杀死自己小孩的风气就很盛,但是听说其实这种事从以前就很常见,而且周遭的人都心知肚明。所以,碰到杀死自己孩子回来的人,如果问她:‘你的孩子呢?’她们通常会回答:‘去捡蚬仔了。’听说是这样的。所以应该是真的吧!” “据我了解,乡下地方杀死自己小孩的习俗,是为了减少家里吃饭的人数……” “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不认为只有这样。因为和别的男人私通,所以当自己知道这个孩子可能是别人的,便将这个孩子杀死,这应该才是令人感到意外的真相吧!” 我又哑口无言了。因为,这是站在我从未思考过的角度,去解释杀死自己小孩这件事,我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知识已经被瓦解。 “但是,女性觉得如何呢?没有比这个更令人困扰的……” “应该有和育子女士相同的例子吧!”上山笑了。 “这么说育子女士不算特别罗……” “不,也不是这么说。应该是老夫老妻之间,为了寻求刺激吧!当然也有女的挑选男的,其实我国从江户时期以后,这种事情就蔚为风潮,很稀松平常。” “啊?是这样吗?” “江户的黄表纸⑥里面,就常出现换妻。还有,浮世绘你知道吗?大部分都是春宫画,就是现在的色情书刊,所谓的浮世绘,最主要的部分就是这个。我国的庶民文化、精神风土,自古以来好像就有这种猥亵的一面,从我国的史书就可以看出来。” 译注⑥:江户后期,继黑本、青本之后,于安永(一七七二—一七八一)年间到文化年间(一八〇四—一八一八)的初期,在江户流行的黄色封面绘本的统称。 我低下头继续思索着,“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日本这僩国家是个道德规范非常严格的国家。” “没错,是非常严格,但是就我所见,其实是相同的问题,不是吗?” “相同的问题?” “对,严格与不严格只是互为表里,因为规范太过严格,所以背地里就会爆发出与禁止相同的力量,来破坏规则。睦雄事件也是一样的道理,也是因为这股力量不受控制所致。发生那个事件的真正理由,因为已经被视为禁忌,所以没有人愿意说,村子里的人都将所有的错归咎于睦雄一人,然后闭口不谈,因此这个事件到现在仍然被世人误解。这个误解愈滚愈大,慢慢变成了有如小说故事的情节,现在已经发展成与事实完全脱节了。” “唔……”我低声应着。 “所以,这只是我的想像,如果不对的话,我很抱歉。但是,听了石冈先生所说的话后,我觉得这次的龙卧亭事件,好像是以这个误解为样本产生的。” “误解?” “对,就是世人对睦雄事件的误解。他们说睦雄是疯子,所以有关这个疯子的一切,也就是这个罪孽深重的杀人魔的血,就必须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大家都自以为正义,我觉得是这样。” “唔……” 因为上山的话告一段落,所以我也不再说话,又开始思考了一阵子。就像是泥水一样,我混乱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了,我渐渐看到一个事实,那就是阿通和小雪。 当我发现这个事实之后,我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彷佛是整颗心一下子变得很清澈。对我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经验,我的手好像触摸到了事件的核心一般,感觉凉凉的,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兴奋的心情。 阿通刚才对我说,她的生母,可能就是她的祖母世罗喜美惠和都井睦雄私通后所生下的小孩。这样一来,阿通还有她的女儿小雪,身体内部流着都井睦雄这个杀人魔的血,至少世人这样看待她们母女两个,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会不会有人想要消灭她们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解开整起事件最重要的关键,终于被我所掌握了,不是吗? 我在当时是这么认为。 第九章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传说中的杀人魔——都井睦雄的真面目。 都井睦雄在大正六年(西元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出生于冈山县苫田郡贝繁村的大字仓见这个地方。他的父亲振一郎生于明治十三年(西元一八八〇年)二月十六日,一边务农一边以烧炭为生,他的酒量非常好,但个性和品德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可说是个很温和的人。 都井振一郎在日俄战争时从军,当时整个贝繁村出征的人数分别是:贝繁村六十二名、西贝繁村五十一名、东贝繁村三十七名、上贝繁村五十五名,听说当中有三十二名战死沙场。 但是,振一郎却升了上等兵,幸运的从战场上归来。在大正二年(西元一九一三年)以相亲的方式,和同郡的小田君代结婚,当时振一郎的父亲已经过世,只剩下母亲伊根。 睦雄的母亲君代于明治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出生,她是个性情急躁,动不动就生气的人,但是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她和丈夫两人都是苫田郡的人,她的父亲叫做小田宇作,在阿波村的大字于曾务农,她在十七岁时嫁入了都井家。 都井家的土地规模算是中等农家,有一町三反⑦的农地,还有三反的林地。夫妇两人感情似乎也不错,他们一边照顾着婆婆伊根,一边认真的务农和烧炭,在当地算是过着中等以上的生活。不久之后,在大正三年(西元一九一四年)八月十四日他们生下了长女美佐于,大正六年(西元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长男睦雄就诞生了,睦雄生下来时是个非常瘦弱的孩子。 译注⑦:町和反,均为土地面积的单位。一町约零点九九公顷,一反约为九点九一七四公亩。 虽说他们过的生活是中等以上,那也只是和一般人比较而已。 当时农家的饮食生活,和现在比起来,可说是非常匮乏。中等家庭的饮食大概就是以麦子三、稻米七的比例去调配,因为麦子会膨胀,所以煮出来的饭会让人以为麦子和稻米各放一半。 愈是贫穷的家庭,放入麦子的比例就愈多,当然也有些家庭贫穷到只能吃麦子,有时可以混入一些季节性的农作物一起煮,像是马铃薯、茄子、豌豆、蚕豆、大豆等,但这些东西并不是常常能够吃到的。 秋天小米收成后,为了不要浪费,将小米碾成粉,冲热水后搅拌,做成丸子来吃,当地称之为茶子。原则上,副食品都只能是田里的作物,当时认为,如果吃牛肉的话,会受到神明的惩罚,鱼也是只有在过年和祭祀的时候才能吃。所以,菜肴一定都是自己种的蔬菜,除此之外就是腌菜,每户人家也都会有一间专门腌渍食物的房间,在自己家里制作各种腌渍物。早餐大多是吃茶泡饭配腌菜,当时也没有人煮味噌汤。 这样简单的饮食生活,却要从早到晚工作,有时甚至忙到深夜。营养不良,加上当时的医药又不发达,所以大正六年振一郎会病倒也不足为奇,他得了肺结核。虽然在此之前,他就觉得身体不舒服,但是生活贫困,再加上意识到自己是妻儿的生活支柱,就硬撑着工作。听说来为振一郎看诊的医生,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因为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 第二年十二月一日,都井振一郎因肺结核过世,享年只有三十九岁。这时的都井睦雄只有两岁,但因为他是长男,所以一町三反的农地和三反的林地都由他继承,母亲君代则是儿子的监护人。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引起世人瞩目的事件,也就是大正的米骚动,连日持续上扬的米价终于冲破了一公升五十钱七厘的关卡。感到生活陷入危机的主妇们,便站出来要求米降价,当时就是如此贫穷。骚动波及到全国各地,最后演变成需要军队出来镇压的地步。睦雄他们所住的贝繁村也受到影响,但是并没有酿成流血事件,只不过是由抗议代表对米店提出米降价、不要将米卖到别的地方这样平和的诉求,所以这个地区并没有人被判刑。 睦雄的祖母伊根此时便怨叹:“米价上涨,我们这些农民虽然感到很高兴,但社会却变得如此动荡不安,这不等于是要杀死我们这些农民吗?真是可怕。” 这一年的年底,睦雄的母亲君代便卧病在床了。次年,即大正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九日,她便过世了,享年只有二十八岁。她自己是说得了慢性支气管炎,但其实她也得了肺结核,可能是被她的丈夫传染的。这样一来,睦雄的监护人就变成了他的祖母伊根。 睦雄的父母亲因为肺结核而早逝,让长大成人后的睦雄变得非常害怕。当时的结核病就是不治之症,如果病人被告知得了这个病,就等于被判了死刑;以一般人对这个病的了解,再加上当地人情特有的顽强保身意识,慢慢就演变成只要家里有人得这个病,就会被疏离的习俗。 家里没有人工作的都井家,开始了祖孙三人的生活,生活贫穷自然不在话下。伊根慢慢将田地卖掉,只耕种一些小米,养活年幼的两个孙子。睦雄性格羞怯又容易生病,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和姊姊感情很好。他的姊姊美佐子事后说,记得从来没和睦雄吵过架。 为了生活,祖母伊根孤军奋斗,虽然对两个孙子同样疼爱,但是一定会将地炉的上座让给睦雄坐。尽管睦雄年幼且又内向,但睦雄还是一家之主。有一次,美佐子开玩笑坐到上座去,伊根居然把她打到哭了,因为当时的这种习惯是一定要遵守的,并不是伊根的想法有问题。 就这样,米价不断上涨,一公升已经暴涨到五十九钱,所以当地的小学校长们,便联名提出陈情书,要求增加百分之十的薪水。因为这个消息,伊根似乎对校长们感到非常失望,对她来说,校长是非常神圣的工作,必须忍受清贫的生活。然而他们现在却仗着自己的权位,做出这么庸俗的举动,这件事让伊根越来越厌恶学校。 大正九年(西元一九一〇年)睦雄四岁时,伊根搬到了贝繁村大自小中原塔中,租了一间房子,一家三口在这里度过了三年。 在大正十一年(西元一九二二年),睦雄六岁的那年夏天,一家人再次搬家,搬去了祖母伊根的故乡,也就是后来发生问题的西贝繁村大自行重字贝尾。因为伊根是这块土地出身的,所以很喜欢这里,也很熟门熟路,他们住的房子和田地是以五百圆的价格,将仓见山林处理后建造的,伊根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 十六年后,发生“都井睦雄事件”的这间屋子,据说外观虽然非常漂亮,但是很老旧,感觉好像已经荒废了。事件发生后,报告书上也写着屋内非常阴暗,如同文字的叙述,感觉阴气逼人,但一家人刚搬来的时候,屋子还算新,和其他的房子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这间屋子其实是有因果的。睦雄事件的被害人之一,犬坊八重告诉警察这间房子的过往,让人感觉到这种诡异的巧合并非偶然,令人毛骨悚然。八重在睦雄事件发生时,因为躲在地板下面所以逃过一劫。 这是在睦雄事件发生前六十三年,所以是在睦雄一家搬来的前四十七年,八重就住在这间屋子里面。她当时的丈夫犬坊忠次郎,与同村大字楢井的藤木德藏的老婆阿妙通奸,德藏当场抓奸在床,忠次郎恼羞成怒,便回家拿武士刀,杀进德藏家,他原本打算先杀死阿妙再强迫德藏和自己一起死,但是他没能杀死阿妙,便砍了德藏之后自己切腹自杀。 这起事件,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之后的睦雄事件也和德藏杀人事件几乎是同一个模式,当时忠次郎二十二岁,发生睦雄事件时,睦雄也是二十二岁。 睦雄的姊姊不久后就上小学去了。因为内向胆小,之前只和姊姊玩的睦雄,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不只如此,这块土地对睦雄来说也很陌生,伊根在自己的故乡有很多朋友,应该是过得很快乐。 她虽然很朴实,但从以前开始就到处活动,她走到哪睦雄便跟到哪,在姊姊放学回来之前,他通常没做任何事。而且,伊根还越来越溺爱睦雄,对他的占有欲越来越强。 大正十二年(西元一九二三年)睦雄满七岁。虽然三月出生的睦雄,因为是在四月一日(日本的入学日)前才出生,所以当年还无法上小学。但是,睦雄本身就很畏缩内向,所以根本也不想上学。不仅如此,他甚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害怕跟外面的孩子们玩在一起,更何况是学校呢! 伊根也不想送睦雄上学,她片刻都舍不得睦雄离开她的身边,她还以和睦雄同年生的小孩都还在家里为由,心想,让睦雄晚一年去上学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村子里区公所的学务组人员觉得不可思议,好几次亲自登门拜访,想说服伊根让睦雄提早就学,而伊根总是拿睦雄身体不好当藉口。这也并非谎言,睦雄是常生病,但是当时的他并不是整天卧病在床。对于区公所人员的游说,伊根总是坚持“请再等一年”,然后予以严厉拒绝,这也是心疼害怕上学的孙子所做的奋战。 平时待人总是很客气的伊根,在这种时候就变得很顽固,不管对方怎么说,她就是不点头。学务组的人员最后只好投降,伊根对孙子的溺爱和占有欲,在这个阶段已经非常严重。 当年的九月一日,东京发生关东大地震,死者有九万一千八百零二人,失踪者有四万二千二百五十七人。距离东京很远的睦雄一家,当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有关朝鲜人暴动的传言满天飞,非常担心的伊根,连日来都将门户紧紧地锁上,连着两、三天直接穿着衣服睡觉,还拚命地到处拜托派出所巡警和邮差,请他们帮忙留意,因为他们一家只有老人和小孩。真是让人觉得好笑。 睦雄还是足不出户,一心一意等着姊姊放学回来和他一起玩。他这个样子,看在附近孩子的眼里,觉得非常奇怪,他们常常会大声嘲笑他“羞羞脸!男生和女生玩!”其他孩子的这种粗暴行为,让睦雄越来越害怕上学。 过完年后,也就是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讨厌上学的睦雄,一定得去上学了,随着入学日期越来越近,睦雄的胆怯也越来越严重,伊根觉得非常心疼。但其实睦雄入学之后,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很大的差异。睦雄本身也很惊讶,他到学校一看,发现并不是全都是坏孩子,和他一样老实的孩子也很多。 感到安心的睦雄,从此以后就和其他孩子一样,每天都去上学。本来以为睦雄问题很严重的学校,还有区公所的学务组人员,都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了。 不仅如此,非常内向的睦雄一心向学,他的表现更胜于其他学生,成绩非常优秀。根据当时的纪录,十分是满分,睦雄的生活与伦理九分、国语九分、算数十分、美术八分、音乐八分、体操八分、操行中等,所以在班上排名是第二名。 当时的级任老师藤田萱子的评语是:“顺从、听话,是班上的模范儿童。学业成绩优,在教室内会照顾其他同学,是个好学生。”老师对他的评价非常高。但好像也有评语说:“身体不好,常因感冒而缺席。”一年级时,睦雄总共缺席七十二天。睦雄就是那种班上很常见的学生,身体虽然不好,但是表现优异,完全符合优等生的资格。 只是,他的缺席并不全都是因为生病或发生意外,在学籍簿上有纪录:“祖母伊根因为只有一个男孙,所以很宝贝,外面只要有一点风雨,就不让他上学。”所以,不愿意让睦雄离开身边的孤独伊根,只要找到一点点理由,就会帮孙子请假。 放暑假对伊根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但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就一下子变得很哀伤,会以睦雄得了疝气为藉口,让他请长假。即使这样,睦雄的成绩还是很好。 睦雄升上二年级之后,成绩还是很优异,缺勤的天数也减少了。内向的睦雄终于交到了朋友,还会去朋友家玩。当时贝繁的农家,副业多半是养蚕,蚕要吃很多桑叶,所以他们会种桑树。而去摘桑树枝,就是小孩们的工作,摘下来的树枝则会被当成剑。所以孩子们就一边工作,一边拿着“剑”打打杀杀。 帮大人工作除了可以获得零用钱和食物,这个打斗游戏也很有趣,所以睦雄会去同学家帮忙,因为睦雄家没有养蚕,也没有种桑树。 但是,伊根不喜欢睦雄去。据说打斗游戏很危险,有一天,睦雄玩打斗游戏时,左眼上方被戳到,流了一点血,当他哭着回家时,伊根气得火冒三丈,立刻冲到那个小孩家去。 一进人家家门,伊根就扯着嗓门大叫。 “睦雄可是都井家的宝贝命根子!你们把他弄瞎了怎么办!大人不在家吗?别开玩笑了!下次再发生这种事给我试试看,我可不是好惹的!” 伊根平常是很沉稳又客气的女人,没有声音到几乎让人忘了她的存在。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如此大发雷霆,对方都会吓得呆若木鸡。这个事件后来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一直在村子里流传着。对伊根来说,睦雄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升上三年级后,睦雄当了班长,这表示,他缺勤的天数又减少了。这个时候,他的个性还是一样内向安静,但是他的身体很明显变好了。 当他被任命为班长时,在教室内并未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但是,一走出校门便雀跃不已。他说:“我要赶快去告诉奶奶。”一里多的路,他像飞的一样冲回了家。 伊根一开始还不相信睦雄所说的话,但是当睦雄拿任命状给她看之后,她便拿着任命状到附近炫耀。“我孙子是神童,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举世闻名的伟人。”伊根这样说道。 他的姊姊在学校听到这消息之后,也是一路跑回家,就好像是自己当班长一样高兴。她这样说:“睦雄真的很聪明,现在开始,姊姊要请睦雄教我念书了。” 这一年是大正十五年(西元一九二六年),同时也是昭和元年,在千叶县发生了一些不容轻忽的大案子。后来,还发生了一件称为“鬼熊事件”的大案子。这些案子的相关资料,或许就形成了后来的“都井睦雄事件”的远因。 在千叶县香取郡,以驾驶货运马车为业的岩渊熊次郎,当时三十五岁,虽然已经有老婆,但还有一个从事特种行业的情妇,叫做阿惠。他因为知道阿惠移情别恋而勃然大怒,要求阿惠回到他身边,但是遭到拒绝。于是,熊次郎就用木柴将阿惠打死,再去怂恿阿惠和他分手的那个男人家放火,然后逃到附近的山中。 辖区警察除了增加员警支援外,还取得村里的消防队员协助,进行大规模搜山。报纸称岩渊为鬼熊,一连好几天做出耸人听闻的报导。在这段期间,鬼熊曾伺机下山,有村人同情他给他饭吃,然后他再逃回山中。最后,他把发现他的两名警察给杀死了。 从村人的反应来看,他绝对没有被世人憎恨,他也的确有令人同情的地方,而且,当时的警察常以暴力恐吓市民,对政府官员阿谀奉承,贪污腐败已是公然的秘密,所以大家心里都暗暗为鬼熊喝采。在搜山的时候,东京《日日新闻》的记者还和他见面,因为将他的发言报导出来,鬼熊竟然一下子变成了时代的英雄。 尽管警方大规模搜山,而鬼熊因为得到市民的援助,所以逃亡了四十九天。但是,他认为自己最后还是逃不了的,所以就在九月三十日天亮时,喝下番木鳖碱,再用剃刀割喉自杀。 在他死后,“鬼熊事件”立刻被拍成电影,选被做成歌曲传唱。因为当时的日本警察都是暴力相向,所以违抗警察比现在更能引起一般民众的共鸣,这一点对睦雄事件的推论,或许也很重要。 睦雄对于鬼熊事件的感想,后来从他姊姊美佐子口中也可略知一二。 当时的报纸照例拍下了鬼熊的妻子和儿女在自家庭院中哭泣的相片,然后予以报导。听说,当时十岁的睦雄看了以后,便问伊根这是什么。伊根就读相片下面的说明给睦雄听,然后说出一般人的感受:“爸爸不在了,好可怜喔!”睦雄却回答说:“但是妈妈还在,总胜过我吧!”美佐子在一旁全都看在眼里,睦雄当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从那个时候开始,睦雄就爱看一本叫做《少年俱乐部》的杂志。据说,睦雄常说只要有书就好,其他我什么都不要。即使去庙会,他对玩具、零食也全都不感兴趣,只想要摆在蓆子上过期的少年杂志。睦雄看书的速度非常快,新出刊的杂志,刚买回来没多久就看完了,他还会去拿姊姊看不到一半的《少女俱乐部》来看,常常也是一下就看完了。 当时的《少年俱乐部》出版了很多小说,内容都不逊于大人看的小说,虽然汉字旁边都有标识假名,但是当时的汉字并未被规范,小孩子看小说应该会很辛苦,不过,睦雄对印刷品和小说的适应力,明显比一般孩子好。 昭和二年(戏院一九二七年)睦雄升上了小学四年级,这一年,他缺勤的天数又增加了,但是班长的职位并未被解除。此时的级任老师对睦雄的评语是:“个性质朴,沉着,不够开朗,阴沉。健康方面,因为头痛常缺席,所以不喜欢体操、运动等,学业成绩方面,特别是智能科学非常出色,能正确记臆。动作虽正确但不敏捷。” 昭和三年(西元一九二八年),睦雄被责备“因为头痛常请假缺席”,但他的班长职位还是没被解除。学校方面,还特别委托校医帮睦雄做精密检查,当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小学一般科修业完毕之后,睦雄就直升该校的高等科就读,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即使到了初中,睦雄的学业成绩还是很优秀,甚至比以前更好。他几乎不再请病假,所以当然能继续当班长。 级任老师杉山对睦雄的评语是:“个性温和,健康中等,学业优秀,操行甲等,话少、严谨的优等生。”此时的睦雄已经变成村子里最优秀的青年了。伊根曾说睦雄是“神童”,现在已经不能说她是夸大其词了。 这一年,睦雄谈了生平第一次恋爱,还发生了一点纠纷。他写情书给比他低一个年级的武井孝子。他是用像教科书那么大张的图画纸,做成非常特别的形式,将摺叠好的纸张摊开的话,是一个绑着辫子的少女画像,画得非常好,他依据当时少年俱乐部里的插图,模仿最受欢迎的椛岛胜一的笔触,画了一幅非常细致的铅笔画。在“孝子的肖像”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我喜欢孝子。”然后大大方方签上都井睦雄,不知道为什么还盖上图章。睦雄具有绘画的天分。 真是一段令人会心微笑的小插曲,但是,依当时村子里的风气,这却被视为是不知羞耻的不道德行为。孝子回家后,将图画藏在书桌的抽屉里,却不小心被她弟弟看见了,所以她妈妈也知道了。非常震惊的妈妈,将孝子痛骂了一顿,气急败坏的将图画拿到学校给级任老师。但好在这个女老师是个明理的人,她将画拿给了睦雄的姊姊,并没有去追究这件事。 不管是谁看到这幅画,都会觉得比较像是在画睦雄的姊姊美佐子,而不是画孝子,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老师才会将画拿给美佐子。而美佐子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弟弟,这也是因为她觉得这幅画,好像是在画自己的缘故吧! 这时的美佐子已经出落得非常标致。任何人都有过对异性充满幻想的经验。 到了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睦雄已是高等科二年级的学生了,他已经满十五岁。到了二年级,他的成绩更为优异,语文科、历史、地理、理科、农业都是十分,生活与伦理、习字、作文、绘画、工艺都是九分,算数、音乐、体操则是八分。 暑假结束后,到了第二学期开学的这一天,当牧村康治一个人走在路上时,从后面传来一声“牧村!”牧村回头一看,原来是睦雄。牧村康治是这个时期和睦雄最要好的同学。 “什么事?”牧村停下来,睦雄赶紧跑过去,打开书包的盖子,在书包里翻了翻,拿出一本用绳子绑好的几张便条纸,有点不好意思地交给牧村。 周围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田里的稻穗结实累累,现在正是要收割的时候。令人心旷神恰的秋风徐徐吹来,附近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什么?”牧村问。 “这是我暑假时写的。”睦雄有些害羞的说。 怕被风吹乱的牧村看了第一页,上面写着“幽默侦探”的标题,还有睦雄的签名。牧村本来想问“我可以看吗?”但他猜想,睦雄一定是希望他看的,所以就直接坐在田埂上,默默地读了起来。 那是侦探小说。一个不怎么优秀的中年私家侦探,某个有钱绅士来拜访他,告诉侦探他的女儿被一个怪盗绑架了,希望侦探能帮他救出女儿。于是,侦探就开始行动,但因为他实在太笨了,所以一直找不到怪盗的藏身之处。怪盗也对侦探白痴的行径感到不可思议,想尽办法嘲笑他、戏弄他。就这样,两个人展开一场热闹的打斗,内容大概是这样。但最后一页并没有故事的结局,还写了“末完待续”几个字。 秋天的田地充满了独特的香气,看完之后,牧村抬起头,看见坐在旁边的睦雄一脸担心的样子。 “怎么样?”睦雄说。 “很有趣呢!”牧村说的是真心话。“但,这真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啊。”睦雄小声的说。 “真了不起。”牧村说。 牧村之所以会问睦雄这是不是他自己写的,除了因为他很佩服中学生就能写小说之外,还有这本书是属于幽默的作品,和睦雄这个人多少有点不搭调。即使是写书,平常不爱讲话、只热中于学习的睦雄,应该会写些主题比较严肃的作品,但这本书不管怎么看,都给人一种戏谑的感觉。 “感觉像是江户川乱步和佐佐木邦的作品混合在一起的小说,但是很有趣。”牧村又说了一次。 牧村的成绩中等,但是非常喜欢看小说,《少年俱乐部》就不用说了,他也爱看《王子》等杂志,还有《讲谈俱乐部》,在这方面,睦雄远不如他。 睦雄或许是希望,有一个了解小说的人来给他评语,这个时期的睦雄,潜意识里也许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小说家。至于是否有可能办到,睦雄希望能借助牧村的判断。因为爱看少年杂志,所以无论是在绘画方面,或是小说方面,都慢慢培养了他的实力。 “让班上的同学看可以吗?”牧村说。睦雄便回答:“唔。” 第二天,《幽默侦探》便开始在班上传阅。同学们或许是出于对班长的敬畏,但这本小说还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班上便涌现要读续集的声浪。睦雄很在意,过了两、三天后便写好续集带来学校,续集也获得好评。但续集也尚未结束,所以班上又再催促睦雄快带续集来。睦雄很得意,继续写了三、四次续集。 这个时候,有一个同学叫做清原武,他对牧村说:“我也有写些东西。”然后,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稿纸拿给牧村看,牧村简直就像是负责文坛新人的编辑。 他所用的纸不同于睦雄的便条纸,而是稿纸。清原的文字非常有内容,整体结构也更胜于睦雄。但,令人惊讶的是内容,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小学老师的悲哀”,这么圆熟的遣词用字、完美的构思,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学生写的文章。 非常佩服的牧村问:“这真的是你写的吗?” 清原神色似乎有点慌张,他反问回去:“你觉得呢?” “比都井所写的东西更具有文学性,如果真是你写的,就太了不起了。”牧村说出他的评论。 清原的成绩也是中等左右,但是和牧村一样喜欢看小说。清原似乎有点犹豫,但最后他终于说了实话。“这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 “是我哥哥。”清原说。 “啊?”牧村说:“我知道你有哥哥,但是我不知道他这么会写文章。”牧村说。 于是清原说:“哥哥是文艺青年。” 《小学老师的悲哀》将睦雄打倒了。睦雄太过震惊,所以便不再继续写《幽默侦探》的续集了。清原的哥哥是工业学校毕业的,好像是在冈山的电子公司工作。睦雄心想,只是一个平凡的工人,就能轻易写出这样的小说,而自己只不过写了本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就被班上同学吹捧而乐不可支,实在觉得很丢脸。他决定不要再写小说了。 牧村对自己的小说鉴赏能力很有自信,他觉得这本写得很好,便拿给睦雄看。睦雄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写得很好。这本小说也还没写完,所以睦雄和牧村都希望能一起读续集,清原非常高兴,说要回家拜托哥哥。 隔周的星期六,清原将第二集拿来了,也写得非常好。体操课请假的睦雄在教室内读着第二集,巡堂的老师刚好进来,睦雄反射性的将小说藏起来。觉得很诡异的老师,便将稿纸抢了过来。 那不只是第二集,还有第一集的原稿,老师两份原稿都看了之后,说了一句令睦雄很吃惊的话。“你为什么要抄小说?” 睦雄还不懂老师的意思,张大嘴不知该说什么。 “这不是石川啄木的小说吗?为什么你要抄呢?是国语课的习题吗?” 睦雄非常讶异,“这是石川啄木的小说?” “我在念师范学校时,曾经读过。”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篇小说好像是叫做〈云是天才〉吧!” 非常惊讶的睦雄赶紧跑回家,将姊姊所收藏的啄木的书从第一页翻开来看,立刻找到了〈云是天才〉,老师说得没错。 第三大早上,睦雄将这件事告诉了牧村,牧村非常激动。 以睦雄的个性,根本没想到要去打清原,但是牧村的腕力很大,他在教室门口逮到了来上学的清原,就上前劈里啪啦的痛打清原一顿。 “清原,这不是石川啄木的小说吗?你是骗子!” 清原一面哭,一面说明原委,他说他将睦雄的侦探小说在班上很受欢迎的情形告诉他哥哥,结果星期日他哥哥回家时,便带了一本啄木的书回来,要他抄下来挫挫都井的锐气。 清原的哥哥在冈山住宿,只有星期六日才会回家,周末都习惯在家里度过。一开始,他本打算说是自己写的,但是因为牧村好像看出来了,所以就决定说是哥哥写的。 连载小说《小学老师的悲哀》就这样中断了,但睦雄这才知道,他所写的小说竟然这样不被接受,也不再继续写《幽默侦探》了。 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进入第三学期后不久,睦雄一回到家,立刻对伊根说:“我想要上中学。” 伊根听了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要上中学的话,要去哪里上啊?”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冈山啊,冈山的县立冈山一中。” 伊根默默摺着衣服,脸上虽然露出一抹微笑,但内心的忐忑不安在她僵硬的指头上表露无遗。 “冈山那么远,应该没办法通学吧!”过了好一会儿,伊根终于开口。“那就一定要住校了吧!”伊根嗤之以鼻的说:“这样睦雄没问题吗?” 美佐子正在厨房切汤的配料,听到伊根和睦雄的对话后,就走了过来。“要一个人在冈山生活,睦雄办得到吗?”她也替伊根帮腔。 “大家都做得到,我当然也可以啊!”睦雄认真的说。 “你不会洗衣服,也不会煮饭,连打扫也不会。即使受伤了,一个人也不会处理,你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没办法一个人在冈山生活的。”然后美佐子哈哈大笑,伊根也跟着笑了。 “这是大家都做得到的事,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看。”睦雄生气的说。 “你知道怎么煮饭吗?”美佐子说:“你不知道!” “我可以学。” “以前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什么事,现在却突然说要一个人生活。”姊姊了解伊根深受打击的心情,拚命想让睦雄打消念头。 事实上,睦雄是被宠大的孩子,要一个人生活,确实是有问题。美佐子也认为根本就不可能,如果中学可以通学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而且,你的身体又不好,一个人头痛或是发烧时,你要怎么办?”姊姊越说越认真。 “睦雄,你哪有钱上中学呢?”伊根说:“我没有办法再工作了,你也知道我们家很穷吧!”伊根声泪俱下。“你的成绩很好,我很高兴,但是,你应该生在有钱人家。”伊根开始啜泣。“睦雄你去冈山的话,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忍心吗?”伊根提高声调,同时嚎啕大哭了起来。 “还有姊姊啊!”睦雄也哭着说。 “她是女孩子,一定要嫁人的!”伊根似乎生气了,就连美佐子也哭了起来,情况变得很糟。睦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沉默不语。 那一天,睦雄被学校的级任老师叫去。“都井,你的成绩很好,这样去做农民很可惜,你家里应该还不至于拿不出学费吧!你要不要继续升学呢?” 在此之前,睦雄自己也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自己的成绩应该是可以继续升学的,但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因为他没有父母,家里没有人赚钱,如果要住校的话,是很花钱的。而且,家里还有伊根,要是父亲或母亲还在,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自己离家,姊姊又嫁人,就只剩下伊根一个人了。虽然他试着说说看,但果然不出他所料,姊姊和伊根一直说他不懂事,很明显的,这不是真正的理由,还另有隐情。 那天晚上的晚餐,真是食不知味,伊根几乎没吃什么,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她躲在棉被里啜泣,似乎是刻意要让餐桌上的两姊弟听见。听到祖母的哭声后,美佐子也立刻掉下泪来,不断的叹气。 虽然睦雄早就知道结果会这样,但是,他没想到整个家庭会因此陷入恐慌之中。 “睦雄,我们是没有父母的。”美佐子很感慨的说:“我们没有钱,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想念中学吗?” 睦雄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好,不念、不念!”睦雄说。 他心想,自己确实也不会打扫、洗衣和煮饭,只因为自己的成绩好,就开始做梦了,中学对他这种乡下穷人家的小孩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天,睦雄去找级任老师,告诉她不继续升学的决定。老师问他为什么,他回答,不想丢下祖母一个人。昨天脸上还闪着光芒的睦雄,今天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让老师觉得不舍。但是,对于睦雄为了照顾祖母而无法升学的回答,她觉得非常感动,之后她也说出相同的证词。 这一年的九月十八日,爆发满洲事变,日本慢慢被战争的气氛所包围。 昭和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对都井睦雄这个非常内向的人而书,应该是面临转捩点的一年。之前,睦雄是个胆小纯朴的优等生,对家人也非常好,很少会去麻烦别人。 但是,这一年,已经十六岁的睦雄,因为自己被迫做出很大的让步,所以开始出现愤世嫉俗的态度,也可说是一个心思过于细腻的人,开始学会社会习性的结果。说得讽刺一点,他正在慢慢“转大人”。 现在这个社会,比以往更加俗艳刺激,而且,贝繁村这个小社会,比起其他地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都以“淫风”来形容贝繁村,因为,这个地方弥漫着特殊的颓废气氛,这意味着,只要长大成人,就会自然而然接受这块土地的习俗。睦雄被迫做出不合理的妥协,也或是因为受到挫折,因而失去了对抗这个恶劣环境的气魄。 睦雄在高等小学毕业的前夕,开始发烧。一开始只是微烧,但在毕业典礼结束后不久,就变成了高烧。他躺在床上不断呻吟着,伊根和美佐子夜以继日的照顾他,高烧持续了两、三天,医生说是肋膜炎,并不要紧,待在家里静养自然就会好的。虽然不需要一直躺在床上,但是也不可以下田,所以毕业后三个月,睦雄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度过。 伊根和美佐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候的睦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虽然医生说不要紧,但肋膜炎就是结核病的一种:虽然伊根和附近邻居都刻意隐瞒睦雄,但睦雄还是可以隐约感受到父母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原因为何。 结核病在当时是不治之症,现在自己也得了和父母相同的疾病。年纪轻轻就必须死去,这样的恐惧从这时开始纠缠着睦雄,对他来说,这个打击更甚于不能上中学。 昭和六年一月,冈山广播电台开始启用,播报了一则新闻,就是几十名冈山一中的学生和二中的学生打群架,其中有名冈山市立商业中学的学生加入了二中这一边,被球棒打成重伤,生命垂危。伊根认真听完新闻后,便一直等着出去散步的睦雄回来,然后立刻告诉他这件事。 “睦雄,还好你没去上中学,如果你现在是中学一年级的话,我可能会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 “睦雄又不是那种孩子,不用担心啦。”这次,美佐子插嘴帮睦雄说话,但睦雄没有任何反应,很快就回房了。从这时候开始,睦雄和伊根之间,大多都像这样没什么交集,渐渐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因为,在睦雄心中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绝望感,觉得非常郁闷。 虽然睦雄关在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但他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所以美佐子和伊根也没有特别担心,也是因为这种孤僻的个性,才使得睦雄之前的学业成绩如此优异。 但是,有一天,美佐子走进睦雄的房间打扫,看见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好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她顺手拿起来一看,每篇文章都是猎奇犯罪事件的报导。 其中一张是发生在名古屋的猎奇事件。这个事件的经过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二月八日凌晨,名古屋市西区,中林公园附近的鸡舍,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这具尸体最奇怪的地方是,在铭仙绸和服的下面,**和性器官都被摘除了。四天后,木曾川的筏夫在河里发现女人的头颅,这颗头颅也很恐怖,头发是连着头皮整个被剥掉,没有耳朵和上唇,两颗眼珠也被挖掉。应该是精神异常的人所为。 死者是吉田松江,十九岁,女性。她的情人,也就是糕饼师傅增渊仓吉(四十四岁)当时已经失踪。警察认为增渊涉嫌重大,便追查他的行踪,却一直找不到。一个月后,也就是三月初,冬天过去了,木曾川游河季来临,船夫们为了重新开张而来到茶棚,结果发现吊在天花板下的增渊尸体,那已经是死后一个月的腐烂尸体。 他的尸体还有很多非常耐人寻味的地方。他的头上披着看似女人的假发,但那其实不是假发,而是吉田松江被剥下来的头发。再往下看,增渊的身上穿着松江的内衣,衣服的左右两个口袋,分别放入两颗眼球和两只耳朵。另外,在茶棚的冰箱里,还找到了已经风干的两个**,这篇报导就是在写这个惨绝人寰的案子。 另一张,是刚好和发现增渊尸体相同时间发生的案子,也就是“玉之井分尸命案”终于破案的报导: 这个案子是发生于昭和七年三月七日,当天早上九点,住在向岛区寺岛町的广岛久良治(三十二岁),在距离红灯户很近的寺岛町八七九番地,也就是俗称的御齿黑沟,发现用牛皮纸包裹的人头、胸部、下腹部、双手和双脚等尸块,引起社会一片哗然。分解下来的尸块被包在牛皮纸里,外面再用白色的浴衣包裹,并用绳子绑紧。警察赌上威信,花了两个月以上的时间,全力展开搜查,但还是无法找到凶手。 像是走进了迷宫一样,十月九日,水上警察局强制拘提住在本乡汤岛新花町三的无业游民长谷川市太郎进行审问,最后认定长谷川就是凶手。被害者原本是浅草地区的流浪汉,叫做千叶龙太郎,长谷川因为同情他,便让他住在自己家里,千叶不但没付房租,最后还使用暴力,所以,长谷川便和弟妹一起将千叶杀害。 还有一张也是轰动社会的猎奇事件报导,在神奈川县大矶町坂田山殉情的庆应大学学生和他的恋人,被下葬后,女方的墓竟然遭到破坏,尸体还被盗走。 这个事件的经过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五月九日,在湘南大矶町北郊八郎山,发现一对殉情男女的尸体。男方是男爵家的长男,庆应大学的学生调所五郎(二十四岁),女方则是静冈县豪农场汤山家的三女,汤山八重子(二十一岁)。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确认死者的身分。女死者是个大美人,身边放了《青鸟》杂志、尚考克多⑧和北原白秋的诗集,还有小本的《赞美歌集》,附近有像是焚烧信纸后留下的白色灰烬。在《青鸟》杂志上放着两人的高级手表,可以判断两人家境都很好,但还是看不出来两人的身分。男子胸前的口袋有一封遗书,上面既没有收件人姓名也没有署名,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当地警察没办法,只好将两人的尸体先放入白木棺材中,暂时埋在郊外一间叫做法善寺的庙里。 译注⑧JeanCocteau,一八八九—一九六三,西班牙人,是毕卡索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有名的诗人兼剧作家。 事情如果只发展到此,其实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墓地被挖开,棺木的盖子被掀开,女性尸体不见了。看守墓园的老婆婆大叫一声,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她发现情况不妙,附近散落着腰带和内衣。 有人说,殉情的女子另有爱人,是那个男人将尸体盗走,也有人说,可能是因为迷信,所以要对尸体用药,反正众说纷纭。但是,最后证实是一个性变态者的杰作,两天后,也就是十一日早上八点多,在大矶的海边找到了那具女尸,身上一丝不挂,被埋在沙里。 凶手是六十四岁的埋葬工人,因为在土葬死者时,发现是具美丽的女尸,所以心生歹念,在深夜时一个人将坟墓挖开,盗出尸体。但他只是将尸体的衣服脱光欣赏而已,并没有奸尸,事后解剖尸体时获得证实,也就是说,那具女尸仍是处女,和她一起殉情的男子也没有和她发生过关系。 美佐子就像是拿到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她将剪报拿起来,走到房间的角落,去问躺在棉被上的弟弟。“这是什么?你剪这个下来要做什么?” 睦雄将稍显苍白的脸转向姊姊,露出完蛋了的表情。这个时候的美佐子已经出落得相当标致,睦雄也越来越怕这个姊姊。 “没有要干嘛啊!”睦雄说:“看到,所以就剪下来了。”然后又回复到看着天花板的姿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丢掉吗?”美佐子问。 “唔。”睦雄似乎不在意的说,所以美佐子就把这些剪报和垃圾一起丢了。 发生这件事之后不久,睦雄的气色比较好了,医生检查完后,就说睦雄已经痊愈了。睦雄虽然感到比较放心,但是他的心里并不完全相信医生的诊断,因为医生并没有怎么帮他治疗。他不是乐天派的人,所以无法相信这样的治疗就能赶走难缠的病魔。 睦雄的表情还是一样冷静。美佐子心想,不能上中学这件事,很明显的让睦雄的精神出了问题,所以她让睦雄进村子里的实业补校就读。 伊根还是强烈反对,但是美佐子认为,学校在附近,可以通学,而且这样还可以挽救弟弟的挫折感。 但是,当时的睦雄已经提不起劲了,这个处置不见得正确,因为睦雄去上学后,便常与村子里青年会的成员密切往来,也开始被他们带坏。 睦雄因为肋膜炎而延迟入学,一直到第二学期才中途入学。学校分成男子部和女子部,男子部学习的科目有:生活与伦理、国语、数学,理科、农业,女子部还要多学裁缝和家政;上课时间,男子部一周只有一天六小时,女子部一周两天五小时。总之,这是为了农民开办的学校,进入这里后,即使成绩优异也不见得光荣,至少睦雄是这样认为。 再加上,睦雄的挫折感是很复杂的,他的不满到了现在,已经不能说是因为无法继续升学的缘故。当时就算他去上中学,他的身体这么糟,一个人住宿应该会很惨吧!还好他没有去读中学,所以他也不能抱怨任何人,这件事情给他严重的打击。 睦雄在这间实业学校上学时,和农村青年会的成员越混越熟,他时常参加青年会里的聚会,尽管才十六岁,就已经开始喝酒。只要是年轻男孩聚在一起,好像就会互相比较谁最坏,在青年会里也是一样,当时的那些人都证实:“都井可以喝个两、三合⑨。” 译注⑨:合:容量单位,一合相当于十分之一公升。 因为年纪的关系,所以睦雄比较能喝吧!但是,他们在一起所做的事还有比喝酒更坏的,那就是这个地方特有的玩女人方式。当时,村子里的年轻人聚在青年会喝酒时,会吹嘘他们半夜去偷别人老婆的成果。 “你还没长大就学会喝酒。”美佐子常会对从青年会喝得满脸通红回来的睦雄说。 于是睦雄就会说:“以前的人不是常说吗?酒是百药之王。”这很明显是睦雄在青年会里听来的,就像是四十岁男人说的话。睦雄的失落感似乎全都转换成了酒量。 这个时候的美佐子,还在睦雄的笔记本上看到了关于堕胎的歌,歌词的内容有点猥亵。这首歌好像是叫做“杀死小孩的拍球儿歌”,还是“堕胎歌”之类的吧!从明治时期(西元一八六九—一九一一年)开始,就在当地偷偷被传唱着,根据研究者表示,在昭和之前很少有这种歌曲流传下来。 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从明治时期以后到当时这段期间,贝繁村弥漫着什么样的气氛。事件发生之后,各报导机构都在报导这个地方的性泛滥情形,说村子里的男女关系已经是“乱成一团”了。当地的知识分子极力否认,但如果报导属实的话,堕胎就是必须的了。 这个部分的真相,因为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所以很难考证。但在事件发生后,津山警察署长发给冈山县警察局长的报告书里,似乎就全盘否认了这些报导,上面写着:“这三十年来,仅有一件恋爱结婚的案例。” 也就是说,如果恋爱结婚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在当地很盛行的话,传说中的事或许就有可能是真的,但如果像这样并非事实,当然就不能胡乱猜测,这是一般逻辑的推论。可是,按照现在的感觉来看,是看不出这句话的否定意涵的,一般而言,因为禁止恋爱,就会变成躲在暗地里偷偷恋爱,这个规定在本质上是行不通的。 实际上,贝繁村的年轻男女即使在路上遇到,也不可以站在路边说话,表面上是禁止恋爱,但实际上是暗地里偷偷恋爱,所以这份报告当然可以证实,传说中的秘密恋爱行为实际上是存在的。 不管怎么说,不被允许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都井睦雄,已经到了将强烈的挫折赶藏在心里的年纪。当他和本地的年轻人来往时,慢慢也受到了当时气氛的影响,这也使得他后来犯下那件案子。 昭和八年(西元一九三三年)睦雄已经十七岁了。 这一年,相继有人在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杀,造成社会轰动。 对睦雄而言,今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后来偶然间获得了证实。有一个人叫做内山寿,和睦雄同样都是贝繁五乡出身,他到大都市去之后,变成了小混混而恶名昭彰。 睦雄事件发生的三年后,也就是昭和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一年),他因为犯了窃盗罪而被浅草警察局逮捕,他除了供述自己所犯的罪行之外,还说出在睦雄事件发生前的某一段时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和睦雄走得很近。但在当时,睦雄事件已经结案了,所以内山的供述并没有被用到,历史上也没有记载。在这一章里,将参考内山的供述,从内山的观点来试着描绘事件发生前的睦雄。 内山寿比睦雄大一岁,昭和五年和睦雄毕业于同一间高等小学,在家里帮忙种了两年的田,然后就来到东京,在川崎一带的铁工厂工作。工作很无趣,内山不久之后就开始流连于浅草的闹区,和附近的流氓混在一起。在他做大哥的跑腿时,被警察盯上,所以他决定暂时躲回乡下,当时是昭和八年的春天。 因为在东京经历过这些事情,所以内山已经无法再乖乖的认真耕田。内山来到津山市之后,就在街上闲晃,然后走进电影院里。他一边啃着商店买来的煎饼,一边看电影,发出喀哩喀哩的声音,结果,坐在隔壁的年轻人可能是因为太吵了,最后受不了,就悄悄站起来移动到旁边的座位去。在黑暗中,那个人看起来似乎块头很大。 回家时,坐上作备线的火车,在同一个车厢里,他看见了刚才在电影院里面坐在他隔壁的那个青年。因为很无聊,内山原本想和他聊聊天,但对方好像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他也就决定保持沉默。但是,就在内山要在贝繁车站下车时,他看到对方好像也准备要下车。下车后,穿过了剪票口,走到车站前的马路时,就看到对方也在那里。内山觉得这样不发一语默默的走着很奇怪,所以就开口说:“刚才对不起。” 对方只简短的回答了“唔”还是“嗯”之类的话,几乎没有回应,就这样默默地走在他旁边。青年剃了个光头,个子很高大,脸色苍白,眼睛、鼻子也都很大,动作慢吞吞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大秃头妖怪。 内山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傲慢。他暗自生着闷气,要是照以前他在浅草做小混混时学到的处理方式,一定是上前痛殴他一顿,但这个人看起来虽然迟钝,不过体型比内山高大,所以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他又想到在浅草学到的另一招,于是,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那个男的看,那是一张裸女的照片。内山有个大哥叫做风户健,他拍下自己的女人脱光衣服的裸照,而内山在浅草就是卖这种相片为生。 在此之前,一直默不作声走着的男子,一下子变得很有兴趣的看着相片,先前无神的双眼现在竟变得炯炯有神。因为前后判若两人,内山不由得笑了出来。男子因为太专注看着相片,还被路上的树墩绊倒,几乎摔了一跤。 “你是第一次看这种东西吗?”因为对方太过纯朴的样子,内山心里感到很讶异。 男子的眼睛睁得好大,脸整个都红起来了。内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没有防备的反应。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浮现出酒窝,五官轮廓还生得真俊,内山对这个男子的长相很有好感。 “嗯,我是第一次看到。”男子的脸上很明显的受到感动。 内山心念一转,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真可爱,说话口气很温和,还有股令人喜爱的气质。“这种东西我有很多,你还想看吗?” “嗯,还想看。”他立刻老实的回答。 “我家里还有很多,你想要看的话,现在要跟我回去吗?” “真的吗?” “你来我家的话,我就给你看。” “我要去。”男子毫不犹豫的回答,然后就跟着内山回家了。 在路上,他们彼此自我介绍,男子说他叫做都井睦雄,内山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同一所高等小学低他一年的学弟。 内山将他从东京带回来的裸女相片一张一张拿给睦雄看,睦雄非常感动,一直看个不停,似乎非常喜欢。 “你想要吗?”内山问。 “嗯。”睦雄点头。 “如果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卖给你啦。”内山故意装模作样。 “多少钱?”睦雄表情很认真的问。 “如果是在东京的话,一张要一圆,但看在同乡的份上,我给你打个对折好了。”一圆在当时是很可观的金额,相当于去大都市嫖妓一个晚上的费用。 但睦雄没有杀价,就直接选了五张说:“这样的话,这五张卖给我。”他似乎非常感动的样子。 当时睦雄身上并没有钱,第二天,内山就带着照片骑着脚踏车来到都井家,以照片换取两圆五十钱的现金。 这就是内山和睦雄交往的开始。因为睦雄没有朋友,所以从此以后,内山就变成了睦雄唯一的朋友,还可说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内山去睦雄家就只有那么一次,所以美佐子对内山这个人并没有印象。 之后,内山和睦雄在贝繁村见过好几次面,但内山受不了无聊的乡下生活,过没多久就离开了故乡,之后的两年,他和睦雄也就断了音讯。 内山觉得一下子就跑到东京去有点危险,所以就躲到大阪去。他凭着本能找到了一个地方,就像东京浅草那样聚集了很多像他这类的人,内山便过着赚多少花多少的日子。总之,他先来到了釜崎⑩这个地方,辗转住到大阪市内红灯区的小旅馆里。 译注⑩:浮”崎:位于大阪市西成区东北部,是简易旅馆的集中地。 住在小旅馆里的妓女很多,她们需要有人帮忙拉客或是把风,因为站在路边等客人实在很麻烦,有些妓女已经有这样的人帮她,也有的妓女还在寻找这样的人。 内山只要看到这样的女人,就会花言巧语地讨好对方,帮她忙,也赚个生活费,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内山在昭和十年流落到了天六的红灯区。 大阪天六,是指以天神桥筋六町目的市营电车车站为中心,从东淀川区川崎町和南长柄町,到北区国分寺町这之间的红灯区。妓女或是皮条客会依据客人的相貌开价,但昭和初期的行情价,是七十钱到一圆左右,有时候甚至可以要到一圆五十钱,例如妓女是上等货色,或是客人看起来很好骗时。 内山似乎和大阪的调性很合,他没有再回去东京,在大阪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从他来到天六以后,就住进了位于北区国分寺町一间叫做“贝八”的小旅馆,然后就以此为据点。可能是因为这间旅馆的名字和他的故乡贝繁村,同样都有个贝字,让他觉得很亲切。这间旅馆有十几间房间,在天六算是便宜的旅馆,虽然不是特别干净,但也不脏。 贝八里面住了六个妓女,也在旅馆内**。内山为这些妓女拉客,并和其中两个妓女发生关系,其中一人叫做澄江,她告诉内山她今年十九岁,另一个叫做初子,据说是二十八岁。除了年纪以外,她们两人说的话,很难辨别是真是假,但两人都不是什么坏人,和内山也很合得来。澄江可能因为还年轻,所以很老实,这也意味着十九岁可能是她谎报的年龄。 初子则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女人,乐天派又爱吹牛,就像个大姊头。她们两人的身材都很好,皮肤又白,至于长相嘛,也不是很难看。工作结束后的深夜,和初子喝酒,聊些有的没的,对内山而言是最快乐的时光。 而留在贝繁村的睦雄,出席了昭和九年(西元一九三四年)三月美佐子的结婚典礼,对方是同一个郡内的农家,川岛家的长男,叫做敏夫。婚礼的仪式在川岛家举行,美佐子直接用走的嫁入川岛家,新郎二十五岁,美佐子二十一岁。仪式进行时,出席的人都称赞美佐子像人偶一样漂亮,伊根则是从头哭到尾。事实上,美佐子当时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新娘,后来还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 典礼结束后的那天晚上,伊根、睦雄和附近的邻居们一起走着来时的路,回到了贝繁村。这个时候,睦雄一直唱着竹久梦二作词的〈新娘〉这首歌,让人感到很惊讶。 顺带一提的是,画家竹久梦二在做完这首歌的半年后,也就是昭和九年一月,病死于信州的富士见疗养院。对睦雄来说,美丽的姊姊一直是他的偶像,可说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在某种意义上,睦雄也算是姊姊带大的,生活起居全都是由美佐子一手照料,所以美佐子嫁人之后,睦雄应该觉得很悲伤。 姊姊不在家里了,睦雄也慢慢不再参加实业补校的青年会,一个人将家里天花板的上面改造成他自己的房间,整天窝在里面。睦雄在这里看书、睡觉、写文章打发时间,这个时期的睦雄,似乎真的想要成为作家,高等小学时的幽默侦探作家,又再次在他的内心苏醒了。 可以确认的是,他这个时候所写的作品只留下了一篇,叫做〈雄图海王丸号〉的长篇冒险小说。是写受到时局影响很深的男人们,为了秘密维护祖国声誉,暗地从事各种活动的冒险故事。作品写满了一张张四百字的稿纸,但无法确认是否为都井睦雄本人的笔迹,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别人写的。 但是,〈雄图海王丸号〉一定是他的作品,因为都井睦雄曾经将附近的孩子们聚集起来,说这个故事给他们听。当时的一个小孩证实,这篇小说和睦雄所讲的故事内容是一样的,睦雄曾告诉过周围的人,他要用这篇小说去参加出版社的有奖徵文比赛,所以或许他曾拜托某个人帮他润稿。 内向又不喜欢与人接触的睦雄,只有对小孩不一样。从以前开始,他就时常将孩子们聚集起来,将《少年俱乐部》、《King》、《富士》、《讲谈俱乐部》等杂志上的小说,重新整理成适合小孩阅读的内容说给他们听。 睦雄很会说故事,个性又温和,待人也亲切,所以非常受到小孩们的欢迎。贝繁村的孩子们,最期待聚集在睦雄家的庭院前听睦雄说故事,这个时候,睦雄所说的故事内容,据说已经慢慢变成他自己杜撰出来的。 昭和九年,睦雄十八岁,富国强兵成了国家的政策之一,青年学校于焉诞生。 “青年学校令”正式实施是在第二年,也就是昭和十年,实业补校和青年训练所合并之后,就变成了青年学校。一般小学毕业后,无法进入高等小学校或是中学的人,就可以进入青年学校就读。 学科方面,除了生活与伦理、公民、职业(农业)之外,男子还有军事训练,女子则有体操和家政裁缝科。高等小学毕业的睦雄被编入本科五年级,这所学校所实施的军事教育,可能成为睦雄后来犯案的远因。青年们被教导男人应该拿着枪,骁勇善战,应该拿出英雄式的行动力,这使得睦雄强烈的感到自卑。 但是,在这里念书的睦雄绝不算是好学生,他知道这所学校不是义务教育后,就三天两头请假。也可能是因为他了解,就算在这里当上了优等生,也没什么了不起,既然去不去上学都没关系,那就不能称之为学校。 而且,这所学校是为了让农民接受军国教育而创办的,就算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也不具有什么资格,因为国家从一开始就对农民没抱任何期望,只不过是希望农民不要对战争漠不关心,成天无所事事罢了。 话又说回来,睦雄曾经是村子里成绩最好的优等生,青年学校的老师中,也有人兼任小学老师。有个叫做中田昭一的老师,为了要了解成天关在屋顶上的睦雄真正的想法,常来都井家拜访,他来了好几次,睦雄也一点一点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像是他为了祖母而错过上中学的机会,还有青年学校毕业也不具有任何资格之类的想法。 中田便建议睦雄去考专检。所谓的专检,就是指专门学校入学资格的检定测验制度。只要能通过这个考试,就能获得中学毕业的资格,可以用中学毕业的同等学历,去参加专门学校、上级学校或是求职的考试。这是为了有能力但没有钱缴学费,因而无法升学的人所设计的制度。 “可是我听说专检很难通过。”睦雄说。 这个考试确实非常难考,但不是所有的学科都要一次通过,可以慢慢花时间,一年考一科,就算花个十年、二十年都没关系。只不过,在所有科目都通过前,不管通过几个科目,都是不具有任何价值的,中田对睦雄说明这些情况。于是,睦雄心动了,因为他以前不知道可以一科一科慢慢的考,他心想,这样的话就有可能会考得过。 “你以前曾经是村子里最棒的优等生,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中田老师对睦雄说。睦雄便和老师约好,要向他借师范学校时期所使用的教科书。 美佐子回娘家时,睦雄已经开始准备专检的考试。她听睦雄说,两、三年内一定要通过考试,附近的邻居证实也听过同样的话。 事实上,从这时开始,睦雄就不太和小孩们说故事了,全力以赴的准备考试。 就在这个时候,很糟的是,睦雄又再次遇到了内山。根据内山的证词,在昭和十年的六月中旬,内山从大阪天六回到贝繁村,在津山市内闲逛时,遇到了从书店出来的都井,他们有两年没见面了。 “喂!都井。”内山大叫。 抱着一包书的都井睦雄,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谁,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异,但立刻就露出熟悉的笑容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了,你现在过得怎样?”走近的睦雄说道。 “我吗?我现在在大阪呢!”内山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对乡下人来说,大阪或是东京这些字眼,听起来会造成多大的效果。但就算是这样,说太多别人也不喜欢听,于是内山就指着睦雄手中的纸袋,用大阪腔问:“你买什么?” “参考书。”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参考书?是做什么用的?”内山内心感到很惊讶,他完全没想到。 “是专检的问题集。”睦雄说,但是内山听不懂。 “专检?什么是专检?” 于是,睦雄简单将专检说明了一通,这时的睦雄友情很生动,内山后来证明自己有点受到打击,如果睦雄通过了这个测试,就等于是中学毕业了,不是吗?那睦雄和自己就成了不同世界的人了,即使不是这样,内山现在的生活也很惨。 “唔。”内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你通过了考试之后,要做什么?” “如果可以通过的话,我想要当老师。”睦雄畏畏缩缩的说。 老实说,内山觉得很高兴。 “那张照片你还带着吗?”他是指裸女照片,内山最后还是只能将话题带到那里。 “嗯,有带着。”睦雄还是像以前一样很大方的回答,他们朝着津山车站的方向走去。 “你,有做过那件事吗?”内山问。 睦雄听了很紧张,小声的说:“你不要那么大声。”并不断看着四周。 内山觉得睦雄纯情的样子很好笑,所谓的“那件事”是指和女人发生关系。 睦雄整个脸都胀红了,他很快的说:“我还没做过。” 内山有点惊讶,“真的吗?”内山虽然觉得骄傲,但也吓了一跳,因为对内山来说,ML是非常非常普通的行为。“看那样的照片,光打手枪的话,对身体不好吧!”打手枪是指自慰。 “我也没打手枪。”睦雄斩钉截铁的说。 “你说谎,看到那种照片,哪有人不打手枪的?” 睦雄不说话。内山心想,这家伙因为不好意思,所以很明显是在说谎。看穿了这一点之后,内山的优越感就越来越强了,于是他想施舍睦雄。 “喂!都井,你想要和女人玩吗?”内山问完后,睦雄并没有回答,默默地往前走。“不要害羞,老实告诉我,如果你想玩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 于是睦雄抬起头看着内山。“怎么安排?”睦雄的表情好像在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康的事? “我介绍一个女孩子给你。” “真的吗?” “嗯。” “是谁?什么时候?” “不是这里,在大阪,你要来大阪。” “为什么要去大阪?” “在大阪我认识很多女人,可以随你挑。” “为什么只能在大阪?” “因为现在我住在大阪,我有很多**的朋友,还认识很多漂亮的女孩,我给你介绍最好的,只不过要付钱。” “很贵吧?” “比津山和冈山便宜多了,同样的钱可以玩两、三个,我介绍的,一定可以给你打折。” “大阪很远吧?” “你不来吗?你去津山或是冈山的妓女户看看,每个看起来都是很有经验的,你是第一次,如果一脱光,你就昏倒了怎么办?我在旁边罩你,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而且,都市的女孩比较漂亮,很多美女呢!” 睦雄在回程的列车上,一直想着这件事,到了贝繁车站要和内山分手时,睦雄便说:“我会去准备钱的,等我一准备好钱,你就会带我去大阪吗?”内山一口便答应了。 根据内山的供述,过了两天,他便带着睦雄回到了大阪,然后将睦雄带到他在天六的住处。在天神桥筋六丁目下了电车后,胆小的睦雄就将高大的身躯藏在内山的后面慢慢走着,他将包包抱在胸前,已经被第一次亲眼目睹的都市给完全吞没了。 在大马路上,和他擦盾而过的男人们都戴着软呢帽,而乡下的男人因为都是农民,所以除了夏天的草帽以外,他不曾看过男人戴过别种帽子。都市男人的这种打扮穿着,就像是一群绅士,给睦雄留下很好的印象。 当时是黄昏,从电车大道一转入小巷后,就是酒店林立的街道,女人们的莺声燕语流泄在整条街,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却让睦雄感受到都市特有的繁华。在乡下,不管在哪间酒店前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穿着烹饪时的罩衫、手里提着像是装着化妆用具的袋子走在路上的女人,会对擦肩而过的睦雄抛媚眼,那些女人看来像是要去澡堂的样子。睦雄心想,化妆后的女人真是漂亮啊!当他这样想着时,一个背上背着小孩的女人,就很大方的对他说:“哥哥,今天晚上如何?”睦雄马上羞怯地低下头,他很感动,心想,都市就是这样吗?都市的女人和乡下不一样,对人的态度都很大方。 “那个女的是在**。”内山说完后,睦雄打从内心感到惊讶。 “她不是在带孩子吗?” “不管是带孩子,还是准备去澡堂,大家都是这样拉客人的。” “真的吗?” “是啊,现在没有人直接站在路边**了,因为警察会来找麻烦,像她们那样伪装成一般人,物色可以成为她们客人的男人,化着浓妆要去澡堂的女人到处都是。”内山说。 睦雄实在难以置信,又再回头看了一眼带孩子的女人,她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良家妇女。 一些喝醉酒的客人陆续出现,内山毫不在意的穿过这些人阵,然后转入小巷的后面,感觉一下子远离了刚才的喧嚣。长长的黑色围墙突然出现一个缺口,仔细一看,那里有一条小巷子,内山侧着身体走了进去。睦雄想,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现这条巷子,就直接走过去了吧?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烤鱼的味道。 玄关还算宽敞,立着一座破破烂烂的屏风,内山叫睦雄上来,睦雄便暂时将包包放在入口处,脱了鞋子再走到走廊上。在又黑又窄的走廊上,走没几步,就到了内山的房间,内山将拉门拉开,因为房间里很黑,内山便打开电灯开关,在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出内山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房间里完全没有书,甚至也没有书架,酒瓶堆积如山,报纸也是一叠一叠的堆在角落,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封面都已经破烂的小说,从书的封面可以看得出来,都是些煽情的内容。又小又脏的桌子上,放着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旁边还有一床摺好的棉被,而装苹果的纸箱内放的好像是衣服,还有一盏有伸缩管的小台灯,这就是全部。 刚才在巷子里闻到的烤鱼味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酸臭的汗水味,内山自己好像也闻到了这个难闻的味道,用手转动着螺丝锁,急忙打开窗户,用力的打开外面的木窗,让外面的空气进来。 “你坐啊,我这里没有坐垫,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现在就帮你找个年轻的,你准备好了吗?” “啊?喔,好。”睦雄有点紧张的点点头。 “好,你等一下。”内山将睦雄留在房间里,走去十九岁的澄江房间,第一次还是找个年轻点的比较好吧! 剩下睦雄一个人时,他从打开的窗户往外面的巷子眺望,竖起耳朵聆听,还是听得见外面大马路上的喧嚣,还隐约听得见电车的声音,睦雄心想,都市即使到了夜晚,还是一直有声音。 去到澄江房间的内山,吃了个闭门羹,他问住在隔壁的妓女,才知道澄江出去拉客了,这样看来,澄江是没办法了。内山走到初子的房间,初子的门也是关着的,很明显是在接客,所以他决定先回到自己房间,一边和睦雄聊天,一边等初子办完事。 “喂!都井,你第一次来大阪,觉得如何?”内山在睦雄身旁坐下。 睦雄看来很紧张,因为他在想,马上就要和女人ML了。 “那个女的现在正在忙,你等一下。我的房间很脏,你吓了一跳吧?” “不,没有。”睦雄说,他说得很含糊,心里好像在想着什么事。“都市里的女人都很漂亮,男人都戴着软呢帽,很像电影里演的。” “这只是外表。”内山不屑的说着。“都市很吵吧?” “一直都很吵,即使是在夜里。”睦雄点点头。 “啊,因为贝繁太安静了。”内山也说。 过了一会儿,内山又去初子的房间看看情况。客人已经走了,初子只穿着一件红色的长内衣,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抽烟。 “喂,初子,我回来了。”内山边说边走进来,初子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但是发出愉悦的声音。“内山先生,你回来了啊,乡下怎么样啊?” “嗯,还是老样子。” “你不在真的好不方便喔,你回来真是太好了,不要再走了。” “嗯,先谈工作,我乡下的朋友还是处男喔,拜托你给他开苞。” “已经来了吗?” “在我房间等着呢,我去带他过来。”内山就对着房间叫:“睦雄,过来这里。”睦雄非常紧张,慢慢站起庞大的身躯。 当他走到房间时,初子站了起来,并把香烟弄熄。内山一坐下,睦雄就跪坐在他的身后,好像是要躲在他后面,他回头一看,睦雄羞红了脸,脸上浮现害羞的笑容。 “这位是都井,就拜托你帮他开苞了。” 初子看来很惊讶,“都井先生,你的身材这么魁梧,真的还是处男吗?” “是的。”睦雄很小声的回答。 “真的喔,那太好了,交给我吧,我会好好教你的。”初子打了包票,内山就将睦雄留在初子的房间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内山独自抽了一会儿烟,初子就过来了。 “怎么了?完事了吗?” “别胡说,都井先生说要用保险套,但我的刚好用完了,你有吗?” “不,我也没有。”内山说:“因为我刚从乡下回来。都井还穿着衣服吗?” “是啊。” “好,那我去。”内山回到初子的房间,向睦雄拿钱后就出去了,在附近的药房买了一打保险套回来。“都井这个家伙明明没有经验,却知道要用保险套,懂得还真多啊!”内山心想。 回到房间后,内山将整盒保险套拿给睦雄,睦雄便说:“我不需要这么多。” “你怎么知道这些够不够!”内山说完,就回他自己的房间了。 内山一边抽着烟一边等着,大约一个小时后,初子来到他的房间。 “完事了吗?”内山问。 “完事了。”初子说。 “那家伙真是处男吗?” 于是初子皱着鼻子说:“嗯,真的是处男。” “处男表现得还不错吧?”内山问。 初子呵呵地笑了,她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这样对内山说:“我在帮他戴保险套的时候,他就山洪爆发了,我就只好让他先休息一下,等他恢复元气后才终于可以做了。他一定是处男,绝对不会错的。”初子斩钉截铁的说。 “嗯,他应该是处男吧!”内山也说,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内山走到房间一看,睦雄穿着衬衫坐在地板正中央。 “怎么样?”内山问。睦雄不好意思的笑着回答:“嗯。” “现在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睦雄又很害羞似的再应了一声:“嗯。” 那天晚上,睦雄就住在初子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就回贝繁村了。内山送睦雄到梅田车站,然后就在那里和他分手。 后来听初子说,都井睦雄是非常需要母性刺激的那种男人,他很爱向自己撒娇,也很依赖她。初子也很喜欢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妈妈。她教了睦雄很多。初子对内山分析:“他可能很渴望母爱。” 这一年,也就是昭和十年(西元一九三五年),睦雄存够了钱就会来大阪找内山,他好像很喜欢天六和初子,前后大概来了三次。但是到了秋天,也就是进入十一月以后,睦雄就没有再来过了。 同年的十二月,内山回到故乡贝繁村,将他在都市办好的年货送回老家。在十二月二十九日要回大阪时,内山在贝繁车站的剪票口看见了睦雄,睦雄从南下的列车下来,因为睦雄很高大,所以在上下车乘客很少的贝繁车站就更为显眼。 内山还没进入剪票口,而睦雄正想将庞大的身躯挤出剪票口,所以似乎故意缩着身子走出来,完全没有发现站在车站前的内山。 “喂!都井!”内山叫道。 睦雄慢慢抬起头,他的脸色很苍白。内山很兴奋,但睦雄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你最近怎么了?都没来大阪,你已经玩腻了吗?还是,晚上跑去别人家搞别人的老婆了?”内山用他惯有的轻快语气调侃着睦雄。 但睦雄苍白的脸显得呆滞,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开口,但还是没有笑容。 “不是这样的,我生病了。”他似乎很吃力。 “你有用保险套,应该不会生病的啊!”内山戏谑的说。 “不是那里生病,是我的肋膜炎好像又犯了。”睦雄好像很痛的样子,用右手摸着胸部。 于是,睦雄便把他之前生病的情形告诉内山。一直到十月底左右,睦雄每天都感到轻微的发烧,身体也觉得很疲倦。 一开始,还以为是大阪的妓女传染了什么病给他,但好像不是,很像是以前得过的肋膜炎。现在睦雄才刚从津山的中岛医院看病回来。 “那医生的诊断是怎样?”内山问。 “是轻微的肋膜炎,不要紧,他叫我不要乱跑,好好休养就会好起来……” “是啊,又不是什么大病。”内山说:“打起精神来,病好了以后,再来大阪找我,那些女人也等着你呢!”内山说完,拍拍睦雄的肩膀,然后就在贝繁车站的剪票口和睦雄分手了。睦雄挥动着右手,还是没什么精神。 睦雄是一个很敏感的男孩,只因为怀疑结核病再度发作,就像发疯似的陷入沮丧,这是没生过大病的内山绝对无法理解的感觉。睦雄的父母都因为结核病早逝,伊根虽然刻意瞒着睦雄,但是睦雄还是隐约猜得到。他深深了解结核病的恐怖,也知道这种病是有可能遗传的,他就是怀抱着害怕发病的心情,一直活到现在的。 根据事件发生后的调查,警察发现,当时的睦雄辗转于各家医院间看病。当时,各地医院所写的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肋膜炎,但情况不严重,只要不去田里工作,吃营养的食物,静养一段时间就会痊愈。”这也是当时结核病称之为富贵病的原因。 肋膜炎的正式名称是“胸膜炎”。所谓的胸膜,是指在胸壁的内侧和肺的表面那两层薄膜,在两层薄膜之间称之为“胸膜腔”,而在这个空间里所产生的发炎症状就是胸膜炎。大多数结核性的疾病都会产生侧胸痛、背痛、轻微发烧和倦怠感,肺部还会发出杂音。如果患部的胸腔膜有积水的话,就称之为湿性,没有积水的话,则称之为乾性。睦雄的病是属于乾性,但两者都是结核病。 和父母相同的病已经出现在他身上了,他以为之前已经医好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病好像不会痊愈,已经跟着他了。死神终于现身,睦雄心想,他应该活不久了,他和父母的命运是一样的,睦雄这时候所感受到的冲击应该很严重。 昭和十一年(西元一九三六年),睦雄要满二十岁的那年过年。瞳雄决定要睡觉度过新年,不想起床。伊根责备他,他就说自己的肺不好,根本一动也不肯动。他还去伊根的外甥犬坊元一那里,问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因为结核病而过世的?犬坊隐瞒实情,还安慰睦雄“这种病会好的”,叫他放心。从这个时候开始,睦雄会去蒐集许多治疗结核病的书,并按照书中所写的认真去做。 这一年,也发生了一些令大家印象深刻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东京进卫连队的青年将校率领了一千四百名士兵占领永田町一带,就是二二六事件。青年将校的其中一人,叫做野中四郎大尉,出身于冈山县,因此县民多少都受到冲击。连伊根也一边念着:“好可怕,好可怕!”一边将神坛上的灯点亮,不断祷告,但是睦雄根本不关心这件事。 当时的睦雄躲在屋顶下面的房间里,又开始写起〈雄图海王丸号〉,也再度将小孩们聚集起来,说故事给他们听。 因为结核病发作,使睦雄放弃了考专检,也因为不必念书,所以他才有时间写小说。这个时候,睦雄虽然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的心事,但是他的挫折感应该很强烈。 此外,当时还有一个令人瞩目的事实,在听睦雄说故事的那群孩子中,有一个孩子很清楚记得这件事。就是在睦雄的作品当中,有个叫做立花的人物,某次有个小孩说立花感觉很像野中大尉。当时,睦雄很明显的不高兴,他有点加重语气的辩解:“像不像我是不知道,但他们两人的目的是不一样的,立花是为了天皇陛下而与世界为敌、展开打斗,他是远非野中大尉能及的伟大人物!”从睦雄的精神,可以看出当时社会的气氛,还有在青年学校所受的教育结果。 五月十八日,发生了阿部定事件,这可说是睦雄很感兴趣的事件。喜欢乱步式侦探小说的睦雄,明显的对这种猎奇事件很有兴趣。二二六事件发生时,一点兴趣也没有的睦雄,却对阿部定事件充满了兴趣。家中所订的报纸,已经不能满足他,所以他会骑着脚踏车,到贝繁卖报纸的店家去买其他的报纸。这个事件对睦雄的影响应该不小。因为很重要,所以在此简单叙述阿部定事件的概要。 昭和十一年五月八日,东京荒川区尾久町一八八一、尾久三业地内的小旅馆“Masaki”,就是现在的宾馆。有一名男尸被发现横陈在棉被上,中年、长睑、五分头。尸体在窗边朝西仰躺,颈部被勒,而男尸的生殖器还被割掉拿走。凶手应该是用当时死者流的血,在床单上还有尸体两侧写下“只有定吉两人”,在男子的左大腿上也写着“定吉两人”,左腕上则用刀子刻出“定”字,选有血渗出。 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猎奇事件,所以引起舆论一片哗然。男性的身分很快就查出来了,是中野区新井五三八、吉田屋料理店的经营者石田吉藏(四十一岁)。他带着有风尘味的女人住进小旅馆,研判应该就是这个女人下的手。 在三天后的二十日傍晚,这个女人在品川车站前的旅馆“品川馆”遭到逮捕,该名女子叫做阿部定(三十一岁),是石田所经营的石田屋的女服务生。年底的十二月二十一日,阿部定就被判刑了,检察官对她求刑十年,最后被判处六年。 社会上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判得太轻了,但是,若从非蓄意杀人的事件来考量,可以说是判得过重了。在这六年当中,还陆续发生了一些震惊社会的案件。睦雄对这个事件的感想,并没有对贝繁村的任何人提起过,当然也包含伊根和美佐子,但这个事件确实给他带来很大的冲击。以下是睦雄唯一的朋友内山寿的证词。 具体日期不明,但在阿部定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内山回到了贝繁村,他和睦雄会面,一起去津山市的产业博览会。这是为了庆祝姬路到新见之间的国铁姬新线在四月八日开通所举办的,当时的报纸曾报导,场内出现前所未有的人潮,所以场面应该相当盛大。 睦雄认真的在会场内逛来逛去,然后说:“我不知道女人竟然那么喜欢男人的那根东西。” “那还用说啊!”内山笑着说:“因为那根可以让女人欲死欲仙啊!” “初子怎么没有这样?”睦雄说。 “**是不可能的。”内山打断了睦雄,“那些人是在做买卖,每次做那件事都要有感觉的话,身体会受不了。” “如果是普通的女人,就会感到很舒服吗?”睦雄反问。 “那是当然的。”内山说:“女人的身体构造就是这样,ML时,男人的那根一插进去,就会受不了的。**的人每天要和好几个男人做,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内山好像很了解似的说着。 “嗯,**的和一般女人是不一样的……”睦雄好像能理解似的。 内山心想,这个男人还真单纯!然后他提出一个毫无建设性的建议:“你也去玩玩一般女人啊,只要你玩过一般的女人,就会了解我所说的了。” “一定要是年轻女孩吗?”睦雄一脸认真的问。 “不,也不一定是要年轻姑娘,因为,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孩有一层障子膜。” “障子膜?” “是啊,女人都有这玩意儿。你听好啊,这玩意儿破掉的时候是很痛的,像你这种没什么经验的人,最好不要找处女。”内山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信口乱给睦雄出主意。但是,这个忠告对纯情的睦雄而言,可说是有点造孽,因为睦雄为了实现内山的这个建议,可说是一步一步朝向空前绝后的大事件迈进。 “刚才你说的障子膜,那是什么?”睦雄问。 “你不知道吗?处女都有所谓的障子膜,当男人的东西第一次进入她们体内时,就会破掉。” “那是处女膜吧?” “啊?”内山很心虚,老实说,他并不知道处女身上的那片膜叫做处女膜,他一直以为是障子膜。“对啊,就是那个,你懂得很多嘛!” “因为我听你说障子膜。” “是你听错了吧!”内山拚命想要掩饰。“总之,你不和普通的女人做一做的话,是不会懂ML真正的感觉的,和**的女人做,就跟自己打手枪没什么两样。如果只和**的女人做,就太可怜了!”但内山自己就是这样。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睦雄好像很丧气,喃喃自语。睦雄这种老实的个性非常危险。 当时的睦雄心里,已经受到了贝繁村青年会那些人的不良影响。睦雄十六岁去上实业学校时,在学校里和青年会的成员混得很熟,也常出席青年会,这个聚会充满了酒气,但是,睦雄还受到比这个更严重的影响,就是半夜到别人家偷人老婆,这是贝繁村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恶习。 在聚会时,只要大家喝得烂醉,大概就会谈到这个话题。当有新人加入聚会,气氛还没炒热时,大家都会很“ㄍ一ㄣ”,但是,聚会几次以后,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完全了解彼此之间的个性时,就变得像是命运共同体一样,谈论一些像是“我半夜去哪一家时,那家太太本来不愿意,但最后也主动把腿张开,爽个要死。”或是“哪一家的老婆因为老公很久不和她做,所以非常饥渴。”之类的话题。这些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事,或是当作精采刺激的冒险,在酒精的催化下讲出来的。 贝繁村的人,即使到了深夜也没有习惯锁门,这样看来,在当时确实有这些事情存在。 年轻时的睦雄只是听一听,并没有想要去做,但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在大阪也和女人发生过几次关系,也学会了如何和女人做这件事。再加上内山跟他说了“**的女人不行。如果不和普通的女人做,是不会了解ML的快感的”这些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睦雄心想,那他也可以像大家一样,半夜跑去别人家偷别人的老婆。在内山面前若有所思的睦雄:心里其实是在想这件事。 从结论来看的话,都井睦雄后来也下定决心要去偷别人的老婆,而且其中有几个都成功了。但是,所谓的成功是到什么程度,也不得而知。他可能和村子里很多女人都发生过关系,但也可能没有想像中那么多。事件发生后,应该没有哪个女性会主动说出自己偷情的实情,再加上村子里的当事人应该没有人想要揭露这个谎言。 很明显的是,“杀了三十人”的直接原因,就是以贝繁村为舞台的睦雄所传出的丑闻。再说得正确点,也就是村子里的这些女人,对于和睦雄之间传出的丑闻想尽办法自我防卫,这些女人为了保护自己,拚了命的说谎,使得整件事的实情,在案件发生后,还是如在五里雾中。案件发生之前,睦雄不断地被孤立,一直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睦雄可能误解了,在青年会上,村子里的年轻人所说的那些话,其实多半都是夸大其词,也就是说,应该都是在吹牛。但是,单纯的睦雄以为全都是真的,心想,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也得努力了;这是读书人常有的死脑筋。 不管怎么说,要期待笔者在这里尽可能写得正确,可能就无法明确写出睦雄“杀死三十人”的直接原因,因为可以研判事件发生原因的资料,现在只剩下村里女人在警察局所做的口供,而这些都是些对自己有利的口供。所以,笔者只能相信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并继续写“小说”。但在进入事件的核心以前,还有一件很明显的事实,虽然时间可能会有些前后颠倒,但我还是决定要谈一谈。 这个事实也是从内山寿口中得知的。自从昭和十一年的春天,内山和睦雄一起参观过津山的产业博览会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也就是昭和十二年的一月,睦雄突然出现在大阪内山下榻的地方。内山在前一年的秋天,已经从天六搬到了西成的“松寿庄”,内山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睦雄,睦雄说他好不容易走了大半天的路,才找到了内山住的地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有肺病的人。 据内山说,当时两人聊得很高兴,内山还问睦雄:“喂,都井,你已经和一般女人做过了吗?”但是,睦雄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好像不是那么容易。”这件事应该很重要,需要去深思熟虑,因为,“睦雄事件”就发生在这件事的一年半以后,也就是昭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这个时候,内山给睦雄看了一样非常珍贵、刺激的东西,如果内山没有和黑道往来的话,应该拿不到这种东西,这是很有价值的商品。 “喂,都井,你要不要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睦雄心想,可能又是裸女照片之类的东西,虽然是很类似的东西,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你很喜欢阿部定是吧?” “对,我很喜欢那个事件。” “我手上现在有阿部定的自白报告书。” “自白报告书?” “那是阿部定在预审法庭上,对预审法官供述自己和石田之间ML的细节,你应该会喜欢吧!” “真的吗?你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我没有的话,会问你吗?当然是真的,怎么样?你要不要看?” “我要看。”陆雄立刻回答。 这个出版品已经在当时的好事者之间流传。传说,有个精神分析学者为了做研究,特别被允许阅览预审法庭报告书的笔录,因为他需要研究经费,所以把这份资料誊了下来,高价卖给好事者,然后被黑道集团买去,印刷后成了暗地里买卖的地下出版品。 顺带一提,现在的司法制度已经没有这种预审法庭了。这本秘密的书立刻被警察发现了,有一部分被没收,而且与调查报告的原稿比对后,发现是真的,也因此变得更有价值了。由此可知,当时阿部定事件是如何的受到瞩目。 内山被某个流氓强迫用五十圆去卖这本书,还被塞了三本,他已经卖了两本,剩下的一本虽然还在手边,但是已经被预订了,第二天就要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内山很谨慎的从柜子里拿出这本书,那是用日本纸对折后装钉的,大约只有九十二页,是很薄的一本书。封面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很相符的书名——《艳恨录》。 睦雄拚命读着这本书,书里很详尽地记载着阿部定和石田两人ML的过程。还有阿部定对法官描述如何将石田的性器官切下来。 “怎么样?有趣吗?”内山问。 “嗯。”睦雄虽然有回答,但他并没有将视线离开书本,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 “这本书是真的,听说是将调查报告完全照抄。”内山一说完,睦雄就说:“我也认为是真的,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这要卖多少钱?” “这真的很贵,和一般的黄色书刊不一样。” “到底多少?” “五十圆。” “要五十圆啊?”睦雄真的很惊讶,五十圆对他来说,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睦雄想了一下,然后说:“好,内山,你能不能卖给我?” 这次换内山惊讶了,“卖你?你要买吗?” “是啊。” “你有那么多钱吗?” “现在没有,我回去后就给你送来,你卖给我,找先付你订金。”睦雄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十圆的钞票放在旁边。 内山非常惊讶,他没想到睦雄居然那么迷阿部定。这本书虽然真是很刺激,但是只要看一次应该就够了。他一直不懂,为何有人会愿意付五十圆的高价,去买这样的东西,因为如果有了这些钱,可以和真正的女人做五十次爱了。 “不好意思,都井,这已经卖出去了,如果下次还有的话,我再卖给你。”听到内山这样说,睦雄似乎非常失望。内山觉得有点不忍,于是说:“你真的这么想要啊?” “很想要,虽然五十圆很贵。” “那你用抄的怎么样?” “用抄的?” “现在开始抄,因为明天才要将书拿给别人,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 “是吗?好啊,可以吗?”睦雄的脸一下子又亮了起来,这个时候,内山的脑海里也闪过一个好主意。 “但是,不能免费的喔,因为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总要付一点抄录的费用吧!” 睦雄将从钱包里拿出的十圆紧握在手上。 “只是抄而已,还要十圆……”睦雄说道。 “如果不要的话就算了。”内山一说完,睦雄就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并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那你书借给我,我现在出去买笔记本。”睦雄说完,就赶紧起身。他应该是很喜欢这本书的内容吧!内山心想,这个人还真是怪。 睦雄在文具店买了小学生用的国语簿,就在内山的房间里抄起了《艳恨录》。尽管这本书很薄,但一个晚上要抄完还是有点勉强,睦雄很会精打细算,他决定先从有关性方面的告白,还有关于杀人动机的告白开始拚命的抄,如果还有时间,再抄其他的部分。 那天,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仍然无法抄完整本。即使如此,睦雄还是认为十圆的代价已经物超所值了,似乎非常满意的样子。 第十章 虽然都井睦雄从去上实业补校开始,就出席青年会,但是他和村子里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往来。所以,即使是要去偷人老婆,他也不会和青年会的那些人一起去做坏事。 睦雄的性冒险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对外张扬炫耀。因为读书人的智慧,以及对于疾病的不安,使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去偷人老婆。 我们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来说吧! 睦雄一开始选中的对象,就是村子里的女人——世罗喜美惠。她第一次和睦雄发生关系,是在昭和十一年,她三十三岁。她是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今村俊所生的私生女,今村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喜美惠,另外一个是喜美惠的哥哥修二。 喜美惠对睦雄来说,是一开始最适合下手的对象。在青年会的聚会上,很多人都在谈论她,吹嘘和喜美惠发生过关系的年轻人在村子里也很多。喜美惠并没有多漂亮,但是她个子小、皮肤白、身材匀称,长得又很有男人缘,听那些男的说她也很好色,但她的头脑并不是很好,有偷东西的怪癖。也就是说,她的物欲很强,只要给她一点钱或是东西,她就立刻会以身体交换。 喜美惠和在村子里耕田的丈夫世罗保,总共生了三个男孩,长子昌男十三岁、次子守九岁、三子三郎六岁。昭和十一年的春天,喜美惠牵着三郎的手来到都井家收电灯费,她走进屋子里,看见伊根不在,只有睦雄一人躺在榻杨米上。 听到她说要收电灯费,睦雄倏地坐起来说:“反正很闲,要不要聊一聊?” 喜美惠就坐在地板边缘,开始和睦雄聊天。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下田?”喜美惠问。 因为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睦雄得了结核性肋膜炎的事。 “读书啊。”睦雄说。睦雄是村子里的秀才,大家也知道他一直都当班长的事。 “我要考专检。”明明就已经放弃了,但睦雄还是为了面子说谎。 “你真是秀才呢!”学业成绩很差的喜美惠佩服的说。 这时,睦雄突然说:“你要不要钱?” “当然要啊,我就是来收钱的。”喜美惠说。 睦雄又说:“不是这个,是给你零用钱。” 喜美惠心想,睦雄在说些什么,一看睦雄,他已经面红耳赤的低下头了。 “这是什么意思?”喜美惠问,睦雄便说:“最近很久没那个了。” “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睦雄说完之后,就用手指了指裤裆前面,喜美惠了解睦雄的意思,便问: “为什么要对我说?”睦雄说:“因为你很棒啊!”这种说法就表示“你是美女”的意思。事实上,喜美惠脸上的表情是很惹人怜爱。 “你要出多少?”喜美惠问。 “我现在这里只有这样。”说完后,睦雄就从口袋里掏出五十钱,喜美惠不说话,考虑了一下,又看了一下手里牵着的三郎的脸。 “拜托你。”睦雄说。 喜美惠想了一下,“现在我带着小孩没办法做,我先把小孩带回家再过来。”然后喜美惠就收了五十钱,塞入裤子的暗袋里,慢慢站起身。睦雄心想,太好了,他终于可以和一般的女人做了。 “我也和你一起走,我刚才就想出去散步。”说完后,睦雄几乎是用跳的站起来,急急忙忙穿上木屐。 睦雄这样的反应其实是有两、三层的意思。首先是因为太高兴了,另一个原因是,他担心喜美惠会不会拿了钱不办事;还有一个原因是,如果一直待在家里,等一下祖母就会回来,而喜美惠来的时候,如果祖母刚好在家,就无法达成目的了。 和喜美惠做,最好不要在自己的家里,去喜美惠的家比较安全,因为喜美惠的先生现在应该在田里工作。 “你不可以和我走在一起。”喜美惠说:“人家会看见。”睦雄便和喜美惠保持着些微距离一起走。 到了世罗家以后,他听见昏暗的屋子后面传来小孩吵闹的声音。 “你在这里等一下。”喜美惠对睦雄说,然后就消失在屋内。 过了一会儿,睦雄听见喜美惠大声的说:“你们看好三郎,妈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要乖乖喔,看好三郎。”然后,喜美惠就走出来了。 “往这里走。”喜美惠拉着睦雄的手,快步地绕到屋子后面,那里有一间仓库。喜美惠环顾了一下四周,拉开拉门后,自己就先进去,对睦雄招招手,睦雄一进去,喜美惠就赶紧将门关上。 喜美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张蓆子从架子上拿下来。 “你帮我一下。”她对睦雄说。 睦雄帮忙喜美惠将草蓆铺在地板正中央,从草蓆散落出来的细层漫天飞舞,透过木板墙的接缝处洒进来的光线,可以看到白白的草屑飘浮在空中。 “动作要快一点,我的丈夫要回来了。”喜美惠说完,就坐在草蓆上,已经将裤子脱到膝盖了,她的动作很熟练,看这样子,她应该做过很多次了。 但是,当喜美惠白皙的腿,还有两腿之间的白色内裤呈现在睦雄眼前时,睦雄异常兴奋。睦雄压在喜美惠的身上,他闻到了草蓆的味道,还有农家仓库特有的稻谷和泥土的味道。 后来,睦雄跟内山谈到这次的经验。 内山听了以后笑着说:“搞什么嘛,这样跟**还不是一样?” “才不一样呢,喜美惠有发出声音啊,她的腰也有扭动,也有高潮。”睦雄很认真的反驳。 但是,内山并不认同。“**也可以这样啊,总之,只要你付五十钱,她就会把腿张开,这种女的怎么能说是普通女人呢?因为她不是为了爱和你做的。” 因为内山这样的评断,睦雄很不高兴,于是他意气用事,开始不断偷袭村子里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他的样子和以前那个内向的优等生完全不同,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可能是因为和喜美惠的事让他更有自信,也有可能是他强烈的性欲觉醒了。 但是,在小村子里这样做是很危险的,而且,除了喜美惠以外的女人.是很难用五十钱就可以成交。为了向内山炫耀,他都是找年轻女孩下手,所以一定要在那些女孩出嫁之前,即使他逢人就搭讪,但全都不成功。 为了抚慰饥渴的心灵,睦雄还是和喜美惠维持着关系,但睦雄对于和喜美惠之间的关系渐渐感到厌烦。内山说得没错,这不是恋爱,所以喜美惠对睦雄根本没有爱,每次发生性行为时,睦雄就必须准备好付给喜美惠的钱,也曾送过丝绸。之前睦雄说没钱时,喜美惠收五十钱还肯跟他做,但现在不可能了,如果睦雄不多出点钱,喜美惠就不肯做,给睦雄看个腿也要强收五圆。所以,睦雄原本就很少的积蓄已经逐渐花光,逼得他必须想办法不花钱就能和女人发生关系。 此外,喜美惠一开始对睦雄多少还有些像对优等生的尊敬,但和睦雄做过几次之后,这份尊敬已经完全消失了,喜美惠还会毫不客气的斥责睦雄的动作迟缓。 “喂!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可以射在里面,不是吗?如果怀孕了怎么办!”喜美惠非常生气,但在贝繁村,睦雄手边没有保险套之类的避孕用品,因为买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忍不住。” 喜美惠很用力的槌打着睦雄没有穿衣服的背,睦雄则是一个劲的道歉。 “我不要再让你进去了!”喜美惠火冒三丈。 因为村子很小,如果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事情就严重了,因为村子里没有可以堕胎的医生,必须要到很远的冈山去。但是,要怎么跟自己的老公解释呢?因为做丈夫的,通常是不会要妻子堕胎的,在人手不足的农家,如果能多生一个男孩,就可以多一个人帮忙种田。 喜美惠对睦雄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不客气,有时候还会嘲笑他,所以睦雄也逐渐讨厌和喜美惠往来。事实上,也是睦雄自己不懂状况,一方面可能是他太依赖女性,另一方面是他没有认清喜美惠是村里的女人,他的处境是多么的危险。 话又说回来,睦雄想染指村里其他女人的计划,却进行得不是很顺利,他已经肠枯思竭,想不出对策来了。睦雄有一种奇怪的坚持,只要下定决心,不管任何事,他都会拚了命的去实现,读书倒还好,但碰到像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事,通常都不会有好结果。 无论如何,当时睦雄想和喜美惠以外的女人发生关系,所以夜以继日的想办法,虽然睦雄的头脑还算不错,但他想对策是需要很多时间的。睦雄绞尽脑汁所想出的对策有点投机,这是为了提高半夜去私通别人老婆的成功率所想出的策略。但是,他所想出的办法,已经超越了这个村子里偷人老婆的纯朴风俗,而比较接近犯罪了。 最糟糕的是,睦雄自己不认为这样是犯罪,他很天真的以为,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也有做着同样的事情。 睦雄会有这样的想法,跟他的病情日渐恶化非常有关系。 这个时候,结核性肋膜炎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他为不停的干咳所苦,一到傍晚,他的身体就会微烧,还会盗汗,几乎睡到半夜就会醒来,一旦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到天亮。如果就这样直接起床做事的话,一整天都会想睡觉、全身无力;而且,因为睡眠不足,所以体力也大不如前,于是,他就会从天亮后又开始睡。 农村的人都很早起,大家都批评他是懒惰鬼,因为医生叫他不能下田,还要吃美味的食物补充营养,所以大家都说这是富贵病。再加上,睦雄当时还一直妄想着和女人做那件事,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品的男人。而且,他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状况,所以自卑感与日俱增。 但是,睦雄本身非常烦恼自己的身体不好,到底是不是因为结核病的缘故。也或许是自己杞人忧天,搞不好只是因为感冒一直没有痊愈,也或许是因为体质的关系。虽然许多医生说的话都一样,但乡下的医生连个X光都没有,如何能够相信他们的诊断呢? 昭和十二年的五月,睦雄二十一岁了,村子里开始受理徵兵申请书。 曾经是优等生的都井睦雄,因为仍有着旺盛的爱国心,所以开始受理的第一天就提出申请了。虽然说是徵兵,但在村里那群畏畏缩缩的年轻人当中,睦雄的这个态度是很令人敬佩的。他很想从军,在军中勇猛活跃,变成英雄,幻想自己是当时青少年杂志中大幅刊载的军事小说主角;而且,他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优等生,他的内心除了自卑感之外,还培育出了强烈的爱国心。 睦雄打破常规,向贝繁村区公所的书记、兵役科的西川升提出了申请,所以令西川印象很深刻,西川是村子里最有智慧的人,很多村人碰到麻烦的时候,就会来区公所找西川商量。 这个时候的睦雄,或许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态,他一开口便说:“西川先生,虽然我有肺病,但是我想要申请。” 西川很讶异,因为他就住在都井家附近,但是他并不知道睦雄有肺病。得了结核病这种事,通常都不会告诉别人的,也没有人会主动在兵役申请书上写出得了这种病的,但睦雄却自己说出口。这种心态还真令人难以捉摸。睦雄自己是认为,即使他这样说,也不能说他一定得了这种病,因为他无法相信村里的医生,所以想要请军中一流的医生确认。他可能是为了让军医帮他看病,所以将自己得病的事说出口,好引起注意吧! 睦雄快速的提出兵役申请书并不是在做样子,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去当兵。他的企图心很强,所以他想出人头地,成为村子里的名人。因为他曾经被誉为神童,是全村最优秀的学生,所以他认为,这是维持他声誉不坠的最好方法。升学的梦被阻断,也放弃了专检考试的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军队这个地方,这是他出头的最后一条路,所以睦雄内心不会期望无法当兵。 徵兵检查于五月二十二日在津山市津山男子普通小学的讲堂举行,检查是由从冈山联队派来的军医进行。 轮到睦雄时,军医将听筒放在睦雄的胸口之后,发出“嗯?”的一声,然后命令睦雄:“你去绕着讲堂跑一圈。” 睦雄吓了一跳,感到非常不安,照着医生说的去做。稍稍喘着气回到军医面前时,军医又再次将听诊器放在睦雄身上,他将听诊器沿着睦雄的胸部和背部游走,然后说:“有杂音!”睦雄不知道该说什么,军医便宣判:“丙种体格!”虽然是合格了,但丙种其实就是不合格的意思,真正合格的其实只有甲种和乙种体格。 据当时一起接受检查的村里其他同伴表示,睦雄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好像是求情似的封军医说道:“军医大人,我真的是得了结核病吗?你能不能再仔细替我检查一次?”于是军医回答:“你怀疑日本帝固的陆军军医吗?你绝对是得了结核病!这样的身体能为帝国陆军服务吗?去好好疗养!” 睦雄在穿上衣服的同时,眼泪就摸簌簌的流下来了,然后一边哭一边封身旁的年轻人说:“我真的是得了结核病,我一直以为是乡下的医生诊断错误,不是结核病,但现在真的是得了结核病……” 睦雄非常消沉,自己因为结核病而被军队淘汰的传言,应该会越滚越大吧,他掉入绝望的深渊,现在已经无路可去了,曾经是神童的他,已经完全失去这个可以让他成为伟人的机会。 这些烦心的事,再加上他白天不出门走动,所以到了晚上,身体也不觉得疲累,失眠的情况就越来越严重。已经自卑到了极点的睦雄,深夜就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他也不单单是因为睡不着出来散心,挫折感很严重的他,满脑子只想着女人,他想利用自己的失眠去别人家偷老婆。 说得更正确点,就是他想好好利用他的失眠,使他偷人老婆的成功率能够提升。 五月的风带着一股清香,睦雄穿过竹林的小径,站在村子外的悬崖边。在满月的照耀下,从他的前方可以俯瞰到及川家,及川辰男是个五十岁的樵夫,一进入山中就好几天都不回家,而及川的老婆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到三十岁。丈夫不在家时,这个年轻的妻子就会将外面的男人带回家,村子里的少年都这样说,而她的丈夫却完全不知情。 睦雄慢慢走下悬崖,尽量小心不要让土块掉落,来到了及川家的后门。到门口一看,可能是疏忽了,门竟然打开一个小缝,他将眼睛凑近窥看。屋内很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但当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发现有很微弱的喘气声,果然像男女在做那件事的声音。 睦雄已经忘了自己的事,心里不断咋舌,在这无聊的村子里,一到晚上,年轻的妻子大概就会像这样和男人搞在一起。如果对象是自己的老公当然就没问题,但问题就出在,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的老公。睦雄心想,这真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村子,地处偏远的山村,就只有这个娱乐。 在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来到山里的这块土地定居后,就几乎没有外人加入这个村子了,经过不断的近亲通婚,便形成了今天这个聚落。睦雄的村子现在也只有二十二户人家。 在青年会也有人这样说,证据就是,村子里姓犬坊的人特别多,半数以上都姓犬坊。姓犬坊的人都是亲戚关系,犬坊家的女儿会嫁到别家去,所以姓就会改掉,但村子里的人家大多数都和犬坊家有血缘关系。睦雄的祖母伊根也是一样,她原本也是从犬坊家嫁出来的,当她嫁到都井家之后,想要从村子里搬出去,但最后还是又搬回来了。整个犬坊家族还是这样凝聚在一起生活着。 村子里的人原本就几乎都有血缘关系了,现在拜大家荒淫无度所赐,使彼此之间的关系更加牵扯不清。村子现在仍然是村人彼此通婚,但不只如此,即使婚后,还会像这样和丈夫以外的男人乱搞,而这个男人的祖先可能和自己有血缘关系,是很远的亲戚。 这个村子的人都疯了,尤其是女人。大家看起来都很平静,但是她们身上流的血已经完全脏污,淫乱至极,大家都和天六**的女人没两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睦雄心想,天六的女人是为了讨生活而出卖身体,但这里的女人却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睦雄心想,难道那个男人是她丈夫吗?但是屋里很暗,他怎么看也看不出来那个男人是谁。 于是,睦雄就躲在一个可以看得见门口的地方,他想在那个男人办完事回家时,看看他到底是谁。当然,如果那个男的是她丈夫的话,怎么等也是白搭,但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暖和了,睦雄知道做樵夫的丈夫应该已经进入山中了吧! 等了大约一小时之后,睦雄身体觉得很冷,拖着结核病的身体是不应该做这种事的。不久,他听到门口传来嘎答嘎答的开门声,一个男人的身影走了出来,是个老人。 在满月的皎洁月光下,他立刻辨识出老人就是村子里最有钱的犬坊吉藏。当睦雄知道是犬坊爷爷来私会阿丰,他心想,果然没错,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因为村子里最有钱的资产家吉藏,同时也是个好色之徒,听说他常将钱借给别人,再要女人用身体还债。据说世罗喜美惠也和吉藏有一腿。 那天夜里,睦雄就直接回家了,他睡得很好,不可思议的是,有了这样的发现,他竟然能睡得着。 及川辰男是个近乎蠢蛋的老实人,有一点重听,和人沟通有些困难。因为这个原因,他常换老婆,现在的阿丰已经是第五任老婆了。 阿丰的个子很高,身材丰满,说不上是美女,但村子里的年轻人说她的身体很能勾起男人的情欲。她出生于苫田郡香香美北村,来贝繁村的亲戚家玩时认识了辰男。睦雄和阿丰并不熟,只说过几次话。 之后,一连几天晚上都下雨,当阿丰昏昏沉沉的躺在被炉里时,突然听见门口有敲门声,那天辰男预定要住在冈山,她想会不会是老公提早结束工作回来了,赶紧将门栓拉开一看,站在那里的是全身被雨淋湿的睦雄。 “咦?都井先生,你怎么会来?”阿丰很惊讶的问。 “我有话要对你说,但是,不能在这里说,可以进去里面吗?”说完之后,睦雄就将伞收起来,走进屋里。阿丰什么都没说,睦雄就将被雨淋湿的雨衣脱下来放在地上,直接钻进被炉里。 阿丰笑着走进去,也钻进被炉里。“到底是什么事?”阿丰说。 “好冷喔,下雨天的夜晚真的很冷,身体一湿就会感冒。等我身体暖和了再说。”睦雄说完,就将雨衣拉过来,从口袋里拿出清酒的瓶子,放在被炉上。 “我们来喝一杯吧!”睦雄说。 阿丰本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并不觉得讨厌,而且也真的很无聊,于是就站起来去厨房拿了两个茶杯。睦雄立即为阿丰倒酒并劝酒,阿丰也开始喝了起来。和别人的老婆私通大概都是这样的程序,这是睦雄从青年会里学来的,他们说,不可以一下子就直接进去寝室。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说吧,我明天还要早起呢!”阿丰说。 “你先生今天晚上要住在冈山,是吗?” “你知道的还真多。”阿丰吓了一跳。 “是我今天听你先生说的,我在去贝繁车站的路上遇到他。” “是吗?”阿丰说。她心想,难道是老公要睦雄带口信给她吗?“我先生有说什么吗?” “啊,他说,阿丰就拜托你了。” “你不要乱说。”阿丰笑着说。 “他还说阿丰一个人睡很寂寞。” “你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先生不在,一个人睡觉很寂寞吧?” “谢谢你的关心,如果你再继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就要请你回去了。” “我今天来和你一起睡。”话说到这里,阿丰终于知道睦雄的目的了。 “别闹了,你在想些什么?你是来我家搞我的吗?你不要以为只有我一个女人在家,就可以欺负我,你搞错了,快点给我回去。”阿丰的语气很强硬,然后将茶杯用力地放在被炉上。 “你的意思是,不要吗?”睦雄战战兢兢的说,他抬起头来,满脸通红。 “对,不要,我是有老公的人。” “可是,你又不只你老公一个男人。” “啊?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东西?” “犬坊爷爷之前也来过这里,我看见了。” “犬坊?吉藏先生吗?啊!你搞错了,他是来叫我还钱的。” “不对,不可能,因为我有听见声音。” 阿丰没有说话。 “怎样?要我跟你老公说吗?” “你这样……我很困扰。”阿丰老实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也让我搞一下。” “这完全是不同的两件事吧。” “有什么不同?我比那个老头子好多了。” “伤脑筋耶,真受不了。” “那这样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老公吗?” “他不会相信你的。” “那就试试看啊。” 阿丰想了一下。“和吉藏先生做,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我是被逼的,我也觉得非常讨厌。” “那你还和他做这么多次?”睦雄说。阿丰没有回答,似乎是默认了。 “我可不是乱说的,因为我听见你们的声音,总之,你也和我做一次吧!” “真的一次吗?” “对,一次。” “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没办法,就快点做吧!” “在哪里?屋里吗?” “哪里都无所谓。” “那就在这里吧,快点脱衣服。” 睦雄深夜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到处偷窥。偷窥有时候能满足自己的需求,甚至可以拿他所看到的事实,胁迫女人和他做那档事,真是一石二鸟。 只有喜欢侦探小说的睦雄,才想得出这种犯罪模式;事实上,到目前为止,睦雄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了。 睦雄就这样一边策划着去偷别人老婆,一边用尽所有力气去医治他的结核病。现在已经证明,他得了和父母相同的疾病,如果再这样放任不管,自己可能活不了几年。他的父亲是在三十九岁、母亲是在二十八岁过世的,而他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距离母亲过世的年纪只有七年而已。 这个时候,睦雄除了看乱步的小说之外,他还喜欢另一个侦探小说家小酒井不木,并将他的作品《斗病术》读得烂熟。不木是侦探小说家,同时也是医学博士,他自己也曾经是结核病的患者,所以他以自身的经验和最新的医学知识,写下了这本《斗病术》,在当时被喻为最佳的结核病入门书,很多人都读过。 除了这本书之外,睦雄竭尽所能的取得所有和结核病相关的书籍,或是用借的,并将这些书读得滚瓜烂熟。他还利用邮购,从各地购买药品,并开始饮用,睦雄无论如何都不想死,试了一阵子发现没什么效用后,就换另一种药,连送包裹到都井家的邮差都很惊讶的说:“又换药了啊?”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一阵子,他的积蓄终于花光了。 昭和十二年四月一日下午三点左右,睦雄来到冈山县农工银行津山分行。胆小的他,磨磨蹭蹭的来到窗口,对女行员说:“我想要借钱,要怎么办手续?” 农家贷款通常是透过当地区公所的农事科办理,个人直接申请,有点打破常规,所以女行员非常吃惊。她先去报告分行长,再教睦雄写申请书,据说当时睦雄就直接站在柜台前振笔疾书。 当时睦雄所写的申请书还在,他贷款的金额是六百圆,使用目的是“购买畜牛”,分十五年摊还,从昭和十三年一月开始。 “什么时候可以贷到钱?”睦雄在窗口问。 “因为还要监定抵押物件,所以可能会花一点时间。”女行员说。 “麻烦请尽量快一点。”睦雄说完后就走了。 之后调查的结果,睦雄申请贷款的金额被砍了两百圆,只贷到四百圆,一年要摊还三十九圆七十六钱,于每年一月和七月分两次摊还。当睦雄从窗口领到四百圆时,还对女行员说:“真是太感谢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买牛好好耕田了,您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然后不断的点头道谢。 但是,睦雄根本不是打算要用这笔钱来买牛,而是计划要当作治疗结核病的基金。当时睦雄已经写信给东京府丰多摩郡野方村的东京市疗养所等全国各地的结核病疗养院,询问入院的手续,并请对方寄说明书给他。但是,当时依据结核病预防法成立的公立疗养院全都已经超收病人,所以睦雄只能申请私立的,然而,私立疗养院的费用非常高,所以他才必须向银行借钱。 当时睦雄想到的有:日本红十字会大阪、兵库、爱知、岐阜的各疗养院,名古屋的救生会疗养院、东京的Garden”ome神奈川的白十字舍疗养院等,其中,睦雄最想去的是救生会,尽管结核病是不治之症,但如果能进入这种最新式的疗养院彻底治疗的话,也是有可能痊愈的。 睦雄几乎已经决定要去了,但这个时候,伊根和美佐子又开始强力说服。 这两个女人只要一碰到会改变现状的事,就一定会反对,而她们的藉口通常都是一样的:“你如果走了,那就剩下伊根一个人了,不是吗?” 当她们这样说以后,睦雄便说:“你们是要我死吗?”于是她们又说:“就算是结核病疗养院,也不见得能治得好你的病,花一大堆钱,结果医不好的人还不是很多?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在家里好好静养。” 睦雄心想,伊根和美佐子认为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吧!伊根她们觉得,将这笔钱用在治疗结核病上太可惜了,总之,就是要我待在这里,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即使我死了,她们只要在村人面前哭一个晚上就好了。 睦雄就这样考虑了两个晚上以后,便将自己当时的希望收拾起来,他放弃去疗养院了,决定待在这块土地上。他之所以下定这个决心,应该和他好不容易打好和及川丰、世罗喜美惠的关系有关,如果他去了疗养院,就要和她们分开了,对睦雄来说会很痛苦。但是,睦雄却因此变得很任性,他用从银行借来的钱去买奶油,牛奶和香蕉等,当时在乡下算是很稀有的奢侈品,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送给世罗喜美惠,当作是做那件事的代价,以维持着关系。 在这个时候,开始出现自己主动接近睦雄的女人,因为当时传说,只要和睦雄关系良好,就可以获得布匹、好吃的东西等,在贫穷的村落,任何人对这种事都难以抗拒。 第一个主动接近睦雄的就是吉田金。吉田金四十二岁,是吉田修一的妻子,修一五十岁,也是务农的。修一有个二十一岁的女儿叫做芳子,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美女,她是修一和前妻所生的小孩。睦雄一直觊觎着芳子,但芳子已经是友田良治的老婆了。 “今天天气真好。”阿金来到睦雄身旁,很亲切的说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到田里去?”阿金一直友善的微笑着,那张晒黑的脸都皱了起来,她绕过屋檐前面来到了玄关。 “我在准备考专检,现在正在念书。”睦雄说。 “是吗?念书啊?很好啊,因为你是秀才嘛,应该会考得上。” “吉田太太,你有什么事吗?”睦雄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在想,你在干什么?听说最近你都吃些很营养的东西。” 睦雄心想,又来了,最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村里传书睦雄有一些珍贵的食物,这个老太婆也想要来分一杯羹。 “是啊,不增加体力就没办法念书,如果没有营养的话。” “你吃很多鸡蛋啊?” “鸡蛋、马铃薯,还有从东京寄来的火腿和香蕉。大娘,你有吃过吗?” “没有,怎么可能,像我们这种穷人家。”吉田金故意提高嗓门。 “我还有很多,你要不要吃吃看?” “我年纪已经大了,吃这些营养的东西也没用。” “啊?”睦雄很佩服的说。他心想,她是说不要吗? “但是我家还有年轻人,我无所谓啦,我是想给年轻人吃。” “是吗?”睦雄说。 然后阿金就说:“你能给我看看是长得什么样子吗?我想要看一下。” “那请你上来吧!”睦雄说完后,就带着阿金走到屋子后面,然后拿出一条火腿,说:“这个可以给你,但是,你可以让我插一下吗?”他试着拜托阿金。 被迫放弃进入疗养院的睦雄,变得更加自暴自弃,只要是女的都想染指。 “插什么?” “就是这个嘛!”睦雄用手指着裤裆前面说,阿金看了一眼。 “睦雄,你和我这种老太婆说什么?” “拜托!拜托你大娘,让我搞一下吧,我快受不了了。” “别闹了!”阿金先是很惊讶,“那你不可以和别人说,拜托你!”后来就很害羞的将衣服前面捞起来,躺了下来。“你要做的话就快一点,不早点回家的话,我先生就要回来了。”阿金说。 睦雄也是用相同的手法搞上金井贞子,她是一个五十岁的寡妇。金井家就在睦雄家的北边,是金井胜雄、绫子、胜裕和康夫四兄妹的母亲。但她是寡妇,而且长男胜雄又是海军志愿役,在吴海军队当兵,长年不在家。贞子一个人在家闲得慌,听说睦雄采购了很多珍贵的食物,所以一天会来睦雄家好几次。 和吉田金的情况一样,贞子的长女绫子十八岁,长得很可爱。睦雄很关心绫子,却说不出口,就在和贞子闲聊当中,睦雄对贞子的好感油然而生,心想女儿不行,妈妈也可以,于是就以值钱的东西为诱饵,和贞子交媾。他们趁着伊根不在家时,在后面的房间ML,但是因为贞子太久没有男人了,所以反应很激烈,叫得非常大声,让睦雄吓了一跳。他心想,青年会里那些人都说寡妇很饥渴,看来似乎是真的。 犬坊登美也是一样,四十五岁,有一个儿子叫做米一,和睦雄差一岁,登美虽不是美女,但睦雄给她几次食物之后,他们就变得很熟,所以当睦雄以值钱的东西为饵提出要求时,她很快就答应了。登美和犬坊吉藏已经维持很久的关系了。 虽然和年轻女性无缘令人觉得遗憾,但中年女性却超乎想像的容易到手。就这样,睦雄在昭和十二年一整年,可说是过得比较惬意。看起来他梦想的性爱理想国终于在贝繁实现了,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以金钱交易所形成的睦雄后宫,维持的时间并不长。 首先,发生了这件事情。 六月初,吉田金经过都井家前面时,睦雄正站在自家的石墙前。 “睦雄,你站在那里做什么?”阿金问。 “喔,吉田太太,你来得正好,来帮我一下。”睦雄说。 “帮什么?” “帮我搬一下衣橱,我一个人搬不动,来帮我一下。” “你祖母不在吗?” “现在不在,出去办事了。” “真伤脑筋,衣橱在哪里?”吉田金很在意,所以睦雄就走在前面爬上石阶,进入微暗的屋内。“哪里的衣橱?” “就在这里。”睦雄越走越进去,阿金心想,那里真的有衣橱吗? “哪里?”阿金问。 “不要管衣橱了,不如大娘先让我搞一下吧!”睦雄说完后,就绕到阿金背后,紧紧抱住穿着罩衫的阿金。 “你要干什么!”阿金转过头,打了睦雄一巴掌。“你不要太过分!” “大娘,我知道一件事喔!”睦雄一边摸着被打的脸,一边说。 “知道什么事?” “你有让犬坊吉藏搞过吧!我比那个老头子好太多了。” “犬坊?是谁在胡说八道?”阿金脸色很难看的问。 “你不用管是谁说的。” “不!我和犬坊爷爷绝对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允许别人无中生有。到底是谁说的,我要去找他,你说说看!”其实,这是睦雄自己猜测的。 犬坊吉藏和世罗喜美惠、及川丰、犬坊登美都有一腿,所以他推测传说中很淫荡的吉田金,应该也和吉藏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吧!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这只是村子的传言,不是谁说的。” “我要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睦雄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回答。 “你看,说不出来了吧!因为你在撒谎,要我告诉伊根,今天还有上次你对我做的事吗?还是要我告诉警察?” 于是睦雄将手撑在榻榻米上,开始低声啜泣。 “是我的错,请原谅我。不要告诉祖母和警察,你说得没错。”然后睦雄将额头抵在榻榻米上,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 但是,即使发生了这种事,睦雄似乎还是没得到教训,他又搞上了一个叫做三井由美子的年轻女孩,而且好像还得逞了,睦雄应该和由美子交涉了好几次。 睦雄其实是想和年轻女孩发生关系,而且,他对金井贞子的女儿绫子特别有兴趣,因为绫子长得很漂亮,不过,绫子已经发现睦雄别有用心,所以到处躲他。睦雄无法达到目的,一直觉得很不甘心。 七月底,睦雄从位于津山市二阶町的片山枪炮店,以七十五圆买了二连发的猎枪。然后,到了狩猎期的十月二十七日,他来到津山警署,取得乙种猎枪的使用许可。当时睦雄针对官员的质询,大致回答如下: 一、本人乃结核病之患者,故禁止一切之劳动,但散步等轻量运动在疗养上是必要的。 二、目前国家正值非常时期,若散步时不慎射中兔子等小动物,除了自给自足之外,本人欲将动物之皮毛敬献给国家,以作为军装品之原料。 三、本人虽为丙种体格,但已有心理准备,一旦恢复健康即立刻入伍,为了届时能打倒更多敌人,故欲先磨练好射击之技巧。 就这样,睦雄很轻松就取得了乙种使用许可。可能因为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吧! 取得枪以后的睦雄,将枪扛在肩上,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秀给大家看,尤其是吉田金、及川丰和辰男、金井贞子和她的女儿绫子。睦雄用枪胁迫村人闭嘴,他应该是想堵住那些有关自己的闲言闲语,然后带着枪去搞女人,并威胁那些不听话的女人,以达到目的。 但,这并不是个好方法。在猎枪的胁迫下,反而让女人离他更远,村人们对他的警戒心更强。所谓的警戒心,是指对于包含他乱搞女人的这件事在内。过完年后,又发生了一个事件,也可以说是这把枪造成的。 事件是发生在昭和十三年刚过完年之后不久。傍晚时,及川辰男将里面房间与外面房间相连的那扇拉门一拉开,发现睦雄正压在阿丰身上,阿丰前面的衣服已经被掀开,露出雪白的大腿。 “喂!肺痨鬼,在别人家里做什么?”说话不是很清楚的辰男暴跳如雷。 睦雄吓得抬起头来,赶紧从阿丰身上弹开,然后叫着:“大叔,对不起!”就抓着裤子前面,连雨衣、鞋子都不要,光着脚逃出去了。辰男那天回家的时间比往常早。 辰男走到屋子外面,很粗鲁地将大门关上,然后再回到阿丰身边。阿丰赶紧理了理和服的前襟,重新跪坐在被炉里。辰男没有说话,就直接一拳打在微微低下的阿丰头上。 “你、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情!”他说。“你不怕传出去,被、被村子里的人说得很难听吗?太过分了,你、你这个淫荡的女人!” “我也是被逼的。”阿丰哭嚷着。 “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连一次都没做过,刚才也只是在闹着玩的。” “骗、骗人!我、我就觉得外面怪怪的,才会从后面进去一看,果、果然没错。你和那个肺痨鬼搞在一起,我将会成为别人的笑柄。都井那个混蛋不是因为肺结核被军队验退吗?你居然和这种人搞在一起,多丢人呐!” 睦雄的冒险行动终于被别人的老公捉奸在床,像他那样大摇大摆的偷人老婆,当然迟早有一天会碰到这种事。 其实,如果事情只发展到这里,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个自古以来就有偷人老婆习俗的地方,如果不慎被丈夫看到时,偷人老婆的一方,带着酒菜到对方家去喝上几杯,就可以重修旧好了,这是这个地方的惯例。 但是,碰到睦雄,事情就没有那么容易解诀了。当天晚上吃过饭后,辰男和阿丰坐在被炉里喝酒时,木门被打开了,辰男站起身,阿丰也回头往门口看,睦雄就站在那里。 “睦雄。”阿丰叫道:“你有什么事吗?” “睦、睦雄你要来道歉吗?那、那没有诚意的话,我不原谅你喔。”辰男说。 “大叔,你刚才说我什么?”睦雄嘟囔着说。 “什、什么?”辰男满脸怒气。 “你不要再说了!”阿丰几乎是叫着说:“你又回来做什么?” “大叔,你刚才对我说了什么?” “什、什么?我说了什……么?”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阿丰赶紧跳到地上,因为睦雄一直往屋里走进来。 “睦、睦雄,你、你想要说什么?自、自己干了坏事的人还这么厚颜无耻。” “睦雄,住手!不可以!”阿丰挡在睦雄前面,用双手抵住睦雄的胸口。 “大叔,你刚才是怎么说我的?你说我是肺痨鬼?” “我、我,大家都这么说的,你、你不是因为肺病被军队验退吗?” “我要杀死你!”睦雄几乎是叫嚣着,他还拿起了猎枪。因为很黑,所以看不清楚,原来睦雄是带着猎枪来的。 “哇,你、你这个混蛋!”说完后,辰男便从被炉里跳出来,蹲下身体。 “不可以,你在干什么?住手,危险!”阿丰这样喊着,同时抱住睦雄的身体。 “向我道歉!你不道歉的话,我就杀死你!”睦雄大叫,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可以!睦雄不可以!阿辰你快道歉!” “白、白痴啊!为什么我要道歉?该、该道歉的人是他才对!”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睦雄:”伊根面无血色的从门口冲进来大声叫道:“睦雄,你在干什么!不要做蠢事!” 于是两个女人便联手将睦雄手上的猎枪夺下来,非常狼狈的辰男也跑过去帮忙。 “真的很抱歉。”伊根向辰男夫妇赔不是。 “别、别开玩笑了。”辰男拿着枪走回被炉时说。 “什么开玩笑!”手臂被伊根抓住的睦雄哭喊着。 “你、你想被扭送到警局吗?”辰男说。 “睦雄,不早了,我们回家再说。”伊根说。 “什么不早了,他说我是肺痨鬼,奶奶你不会不甘心吗?” “好好好,不甘心、不甘心。”伊根像是在敷衍着。 “为什么你要这样和我说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明明就是小孩子。”辰男低声的说。 “我的枪呢?” “我、我先帮你保管,太、太危险了。”辰男说完后,伊根就对他们夫妇低头道歉,然后一边劝着、哄着睦雄,一边用力将睦雄拖到外面去。阿丰则抓起睦雄刚才忘记的雨衣和鞋子追了出去,交还给睦雄。 “喂、喂!阿丰,快点把门关上!”等睦雄走远后,阿丰一回来就被辰男怒吼着。 这个流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而且,睦雄常来阿丰家与阿丰通奸的事也迅速传开了。然而,这个流言却使得吉田金和世罗喜美惠面临到可能被赶出这个村子的危机。 曾经是优等生的都井睦雄,现在慢慢变成村子里的头号大坏蛋。阿金和喜美惠都以为睦雄是个人才,才会把身体交给他,但他却是个危险人物,而且还得了肺结核。他是在被军队验退之后,村人才知道这件事的,阿金和喜美惠在跟睦雄发生关系时,根本不知道他有肺病。 虽然现在肺结核已经是医得好的疾病,但在昭和十几年的乡下地方,疯子或是麻疯病患比起现在的爱滋病患更被人嫌弃。在乡下地方,如果和这样的病患有肉体关系的话,就意味着已经没资格做人,而且可能无法在这个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 阿金、喜美惠和犬坊登美为了明哲保身,被迫必须刻意大肆宣传和睦雄之间没有发生过关系。每次村人聚集时,在对方还没开口之前,她们就会主动积极提到睦雄,还说自己也和及川丰一样不断被睦雄强迫要发生关系,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和那个讨厌的肺痨鬼发生关系,真是恶心!所以每次都会狠狠的拒绝。 她们总是如此先发制人的到处宣传。她们真是拚了命的,因为乡下实在太纯朴了,所以也不能怪她们三个人。 祸不单行。从这个时候开始,睦雄的病情开始恶化了,他的情况已经恶化到常常整天卧病在床,发烧、全身倦怠、一直咳个不停,有一天,当他咳得很厉害时,他看见自己手掌心里有红红的东西。这带给他严重的打击,他将鼻子凑进一闻,有一股讨厌的味道,那是血,他终于吐血了,睦雄想,他已经快要不行了,于是一阵晕眩,他就昏倒了。 睦雄去看医生,而且还去了好几次,医生只会跟他说:“我先开药给你,你好好静养,药吃完了再来。” 总之,他的病情持续恶化,连医生也束手无策,睦雄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即使他已经这样了,他的性欲反而越来越强烈。身体好的时候,他会来到还残留着积雪的路上散步,在路上寻找女人。他心想,反正自己也快死了,于是便越来越自暴自弃。 有一天,他在田里看见金井贞子,因为整个田都覆盖了雪,除了贞子之外没有半个人影,所以他沿着路,晃呀晃的来到了贞子身旁。 “金井大娘,真是精力充沛啊!你在做什么?”睦雄和她搭讪。 “喔,睦雄啊,我在捡树枝。有什么事吗?” “大娘,你能不能让我搞一下?”睦雄单刀直入的说,然后用手指着裤裆前面,顶了一下。 “笨蛋!这里这么冷!”说完之后,贞子就背对着睦雄,踩着雪走掉了。睦雄踢着结冻的雪追了过来,绕到了她的前面。 “拜托嘛!大娘。”睦雄低下头来。 “我叫人罗,睦雄,你是脑袋有问题吗?是要被送去警察局吗?你也是这样接近阿金和世罗喜美惠的吗?” “啊?阿金和喜美惠对大家说和我做过吗?” “阿金最近都当着大家的面说,所以有很多闲言闲语。睦雄你要适可而止,要小心一点,听说你叫阿金帮你搬衣橱,把她骗到你家,拜托她和你ML,阿金说因为是睦雄,所以她严词拒绝了,我亲耳听见她这么说的。” “什么?拒绝?阿金真的这样说?”睦雄非常惊讶。 “是啊,她说你哭着拜托她跟你做。” “她说一次也没和我做过?” “那是当然的,阿金、喜美惠都说睦雄要求过好多次,但是她们一次也没给过你。” “什么!她们在说谎,我和她们做过好多次。” “好多次?两个人都是吗?” “当然!” “睦雄你真的很坏。” 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又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夜里,因为睦雄一整天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所以已经不疲倦了,加上微烧带来的不舒服,让他睡不着。终于,因为感到绝望而产生的强烈性欲,使他无法再待下去了,便霍地从床上爬起来。 每天一到夜里,他就在绝望与愤怒之间摇摆,完全无法入睡。村子里的女人,每天好像都在到处说他的坏话,睦雄给了她们那么多的钱和东西,她们才肯跟睦雄ML,现在却到处说她们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让睦雄碰。睦雄心想,他一生病,这些女人就马上翻脸不认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特别是世罗喜美惠和犬坊登美两个人他最不能原谅,因为他要和那两个人发生关系时,她们就会向他索取很多钱和东西。但是现在,她们不能从睦雄这里拿到钱和东西了,就到处大肆宣传自己没有和睦雎发生过关系。如果只是这样,睡雄还能原谅她们,睦雄最不能原谅的是,她们拒绝了睦雄,却仍然和犬坊吉藏维持着关系,而且,还到处说他是自甘堕落的好色之徒。 为什么只有他要遭受这样的待遇?自己被说得那么难听,也不能有所反击,难道只能吐血而死吗?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学时期曾经被誉为神童的那份荣耀到哪里去了?祖母当时到处跟别人炫耀,说这个孩子有一天一定能成为一个伟人,现在居然是这副窝囊相? 他根本没有变成什么伟人,整天就睡在这个乡下的破屋子里,不停的咳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曾经很风光的神童到哪里去了呢? 他突然又想起及川辰男之前所说的话,他竟然说他是肺痨鬼!肺痨鬼!他有资格这样说他吗?他和自己的头脑构造又不同,他简直就跟白痴没两样,不是吗? 而且,伊根还用那种口气说话,他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孙子被人骂成肺痨鬼,她不会不甘心吗?还跟自己的孙子说:“喔,不甘心、不甘心。”这是什么口气? 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声,将头趴在枕头上,泪水潸然而下。他很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要去找从以前就很喜欢的金井绫子,在死之前要绫子让他搞一次。当他想到这里时,就更加坐立难安了。因为绫子即使在路上遇到睦雄都会刻意躲开,之前还会打个招呼,但现在好像很讨厌他。想要侵犯这个女孩,只有晚上去她家了。 睦雄掀开棉被,慢慢站起来,并小心不要发出声音地穿上衣服,因为天气很冷,所以他还披上了斗篷。睦雄常在天花板上的房间里打个小盹,却从不曾在那里睡到天亮,他都是睡在有被炉的六叠大房间里,在被炉的对面铺上棉被,和伊根睡在一起。所以当他晚上要出去找女人时,总是会特别小心不要吵醒伊根。 他小心地爬上天花板上面的梯子,取下竖立在梁柱旁边的猎枪扛在肩上,然后再慢慢走下阶梯。他小心地不吵醒伊根,从后门走到外面,再沿着屋子慢慢绕到屋外去。 金井家没有男主人,因为贝繁村的人没有上锁的习惯,所以要去偷别人老婆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睦雄就用这个方法,分别和邻居犬坊正雄的四女菊子(二十二岁)、丹野未千代(二十一岁),还有她的妈妈丹野辰(四十七岁)顺利的发生了关系。 但是好景不常,那些被侵犯的女人,现在都口径一致的强烈否认与睦雄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到处批评睦雄是个整天游手好闲的肺痨鬼。 在这里,我们再补充说明一下丹野家的成员。丹野辰不只未千代一个女儿,她还有一个二十八岁的长子,叫做佑一,在昭和十三年一月和犬坊菊子结婚。但是,佑一发现了菊子和睦雄之间的关系,而且很不高兴,所以在结婚两个月后,也就是昭和十三年三月,就和菊子离婚了。因此,菊子和佑一都很讨厌睦雄,到处说睦雄的坏话,睦雄也特别恨这两个人。 但是,睦雄现在恨的是金井。 他一走到屋外,冷冽的空气让他脸颊感到刺痛,是因为有风的关系。路上都被雪覆盖着,而且已经凝固了。他呼出的气息就像烟一样是白色的,如果用力吐气的话,感觉白色的烟雾就好像可以落到脚尖。他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月亮已经出来了,月光照耀在白雪上,使得屋外一片明亮。睦雄走下连接在屋外石墙的石阶。 金井家就在都井家的北边,他绕到石阶下面的路,小心翼翼的走在北边的私人道路上。金井家后门旁边的窗户还透出灯光,他一看手表,已经是九点了,便从外面的木门走进去。贝繁村的每户人家,只要没什么特殊的事,通常是不会锁门的,大门上没有锁,就连门栓也不上。或许是因为村子里之前都没发生过什么事,江户时代的日本民家都是这样的。 贝繁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习惯,即使到了昭和十几年,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变,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形成偷人老婆的风俗。 厨房那里的灯还亮着,就表示贞子还没睡,可能是在洗衣服。绫子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吧?睦雄以前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侵犯过贞子,所以屋子的格局他很清楚。他将枪扛在肩上,打开大门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里,贞子曾经告诉过他自己住在哪一个房间,所以他就往不是贞子房间的方向走。 在黑暗的房间里,可以看见被褥,女人纤细的身体正在棉被下发出睡觉时的呼吸声,因为屋外有月亮的关系,所以很亮,可以看清楚屋内的情形。睦雄先将枪放在旁边的榻榻米上,以备他随时可用来威胁女人。他爬到枕头旁,将棉被慢慢掀开一点。 “喂!喂!”睦雄小声叫着,然后慢慢用手去摸背对他熟睡的女人的脖子。 因为他的手像冰一样冷,那个女人一下子惊醒过来,很快的转向睦雄。睦雄早就预料到女人会这样,很快的用右手将她的嘴巴捂住。 “啊?”睦雄不由得发出声音,并将手放开。“大娘。”那是贞子,而不是绫子。 “睦雄,你在这里干什么!”贞子因为还没睡醒,所以声音有点沙哑,她慢慢起身,睦雄闻到了五十岁女人特有的味道。 “大娘,我是来搞女人的。”睦雄不说还好,一这么说就惨了。 “来搞女人?”贞子用沙哑的声音说。 “是啊,大娘,我就是为了搞你才过来的。”睦雄赶紧将目标转移成贞子,以做为掩饰。 “你这个混蛋!”贞子低声骂道。“你已经被人排挤了,你还不知道,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你知不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你的?你这个笨蛋,得了肺结核被军队验退,还一天到晚想搞女人!你不要晚上跑出来了,去做一些像样的事,像个男人,你这个肺痨鬼!” “大娘,你不要生气嘛。”睦雄已经丧失斗志。 “年轻人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到了晚上,就发情到处去别人家搞女人。像你这种生病的人,谁敢跟你发生关系啊?如果你那么闲,就去工作啊,不要让你的祖母挨饿。” “我祖母有说她挨饿吗?”睦雄生气得连声音都变了。 “你是要我把你送去警察局吗?好。绫子!绫子!”贞子对着厨房的方向大叫。 睦雄反射性的拿起了猎枪,像脱兔一样逃跑了。 尽管半夜去别人家搞女人是这个地方的习俗,但如果被送去警察局的话,就成了私闯他人住宅的罪名。而且,睦雄也不想让他喜欢的绫子看到他这副德行。 睦雄逃到屋外时,脚在结冰的路上踩滑,摔了一大跤,腰好痛。因为实在太痛了,所以一时站不起来,但他不慌不忙,勉强站起来之后,就逃回家了,而贞子也并未追到他家来。这天夜里,他因为生气,所以一直干咳,再加上腰痛,一直到天亮都睡不着。而有关睦雄的坏流言又增加了一桩,很快的就在村子里传了开来。 又过了几天之后的某一天,当睦雄正在靠走廊的六叠大房间睡觉时,吉田金送东西来。虽然有点距离,但当睦雄看见阿金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打着盹的他就醒了过来。睦雄还是很想念阿金,虽然和阿金做过的次数没有和世罗喜美惠那么多,但是也不只一次。 “阿金。”睦雄叫着,他已经很久没和阿金说话了。 “什么事,睦兄?”阿金很冷淡的说。 一时之间,睦雄的火气就上来了,但他想,他要表现得成熟点,所以就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你不要这么仇视我嘛,偶尔也跟我说说笑啊!” “跟肺痨的人还说什么!” “什么,”睦雄说。他很生气,一下子就清醒了,然后便沉默了片刻。“你到处说我的坏话,说谎也要有个限度。”睦雄说。 “说什么谎?”阿金反驳。 “我用钱和东西跟你交换身体,你却说你一次都没给过我。” “你也没告诉我你有结核病。” “没告诉你又怎样!我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啊!” “你骗我,我如果知道你有肺结核的话,一定不会和你做的!” “我没有骗你。先不要管那些了,我再给你钱,你跟我做一下怎么样?” 阿金没说话,只是呆立在那里,因为太生气了,所以脑中一片空白。“自己得了肺结核,还敢说这种话!”阿金几乎是拉起嗓门尖叫。“你头脑是有问题吗?”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睦雄也大叫。 “和你做,我还不如和牛做!我不要和你说废话了!你这个肺痨鬼!” “什么!我杀了你!” “你要是敢杀的话,就来啊!你这个弱不禁风的肺痨鬼!你杀得了谁啊?”然后阿金就转过身,往庭院的方向走去。 睦雄怒火中烧,眼前一片漆黑,他站起身跳到地上。就直接光着脚,从屋里追了出来。阿金发现后,赶紧跑走,睦雄想加快速度追过去,但他还是没追上。那一天,他的身体特别不舒服,两腿不听使唤,才跑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了。 连五公尺都跑不到,睦雄几乎快要昏倒了,便停下脚步,蹲在庭院前难受得不得了。他拚命喘着气,一直想要咳嗽,因为发烧而全身无力,然后,他感觉眼前的景物不断旋转。 即使是蹲下来,睦雄还是觉得很难受,他慢慢趴在地上,喘了一阵子气。他噙着眼泪,几乎是用吐血的声音,自言自语的说:“你们这些可恶的女人,就算你们不想和我做,也不应该这样说我,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样恶意中伤我?难道你们对弱者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你们一定要欺负弱者吗?是谁贪得无餍,拿了我这么多的钱和东西?你们给我等着瞧,我要让你们好看,我要杀了你们,你们等着!” 睦雄一面哭,一面在心中下定决心。 三月七日晚上,伊根脸色苍白的来到村子外的犬坊丸一家。 犬坊是都井家的远房亲戚,伊根因为和孙子吵架,所以要求犬坊让她住一晚。 “让你住我是无所谓。”丸一说:“睦雄知道吗?” “他知道。”伊根说。 到了第二天早上,丸一心想,伊根应该要回去了,但伊根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样子,而且还是一脸受惊吓的样子,看起来闷闷不乐。就这样,到了中午然后又到了傍晚。 “伊根,怎么了?还不回去吗?”丸一说。伊根没有回去,睦雄也没有要来接她的样子。 “丸一,再让我住一晚好吗?”伊根似乎下定决心的说。 “啊?让你住是没有关系,但是,两天不回家,睦雄应该会担心吧?” 伊根不说话。 “怎么了?伊根,发生什么事了?能和我聊一聊吗?” 伊根还是沉默不语,她似乎想了很久,最后才终于透露,“我很怕待在睦雄身边。” “啊?这是什么意思?”丸一问。但伊根又再次沉默不语,最后终于说:“我会被睦雄杀了。” 丸一无法猜出这句话的意思。“睦雄对你拳脚相向吗?”丸一问。 “不,是药,睦雄想要我喝毒药。”这又是令人震惊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孙子都不可能会杀死自己的祖母,你会不会是误会他了?”丸一笑着说。丸一心想,伊根可能是脑袋不灵光了。 “这是真的,睦雄要我喝毒药。”伊根很认真的说。 “那是说气话吧!” “我没有和他吵架,他是突然拿毒药要我喝的。” “你怎么知道那是毒药?” “我闻到味道了,那不是一般的药,是毒药。” “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十天?那你怎么会现在才离家出走?”丸一心想,伊根的话还是很怪异,她可能是自己在妄想吧,但伊根说的话又很具体。 大约是在十天前的某个夜晚,睦雄从帮他看病的医生那里,拿回一瓶对老年人身体有益的药。因为睦雄叫伊根吃,所以她就倒了一点小瓶子里的白色粉末在纸上,当她正要放进嘴里吃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呛鼻的味道,于是她就没有吃了。 但是从那之后,每隔一天,睦雄就会叫伊根吃药。 伊根说,那种东西怎么吃,便拒绝睦雄。一直到昨天晚上吃晚餐时,伊根看见睦雄将那个药放入伊根的味噌汤中,于是伊根就很害怕的逃离了那个家。 “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我现在去找睦雄问个明白。”丸一半信半疑的往都井家去。一走进门口,看见睦雄还是和平常一样坐在那里,丸一将从伊根口中听来的话说给睦雄听,睦雄笑了起来。 “她在胡说什么,祖母的脑袋已经不清楚了,我是为了她好,只不过是给她吃些胃肠药而已。” 一回去后将睦雄说的话告诉伊根,伊根很激动的摇着头说:“我再怎么老,也不会闻不出胃肠药的味道,那绝对不是胃肠药,而是另一种药。睦雄已经不正常了,他想要杀我,我好害怕,不敢再待在那个家里了。” 丸一又让伊根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去区公所找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也就是区公所的书记西川升,西川就是在受理兵役时,睦雄第一个坦诚告知自己有肺结核的人。 丸一将从伊根那里听到的事说给西川听,刚好这个时候,世罗保过来,然后在丸一面前,开始说起自己老婆喜美惠和都井睦雄之间的事。 “都井睦雄一直叫我老婆跟他做,一直纠缠不休。”世罗保说:“他秀出他的钱或是布匹,要不然就是拿出火腿、香蕉,一直纠缠着我老婆。” “是啊,我也听过这个传闻。”西川说。 “还好,我老婆不为所动,她说我胡说,因为她当场就拒绝他,也从没拿过睦雄的钱或东西。即使是这样,睦雄这家伙还是一直纠缠不休,半夜还跑来我家好几次。” 西川和犬坊在一旁点着头。“不管怎样拒绝,还是一直来。” “一次都没和睦雄做过吗?”丸一问。 “怎么可能和那个肺痨鬼做?喜美惠也常说,有谁会和那个肺痨鬼做?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这么笨的。” “是啊!”丸一也点头。 “你有没有听说,睦雄这家伙也在纠缠吉田金和金井贞子?” “我听说是他想要去犬坊家找登美,结果被严词拒绝。”丸一说。 世罗保又接着说:“听说,睦雄的魔爪已经伸向年轻女孩了,他给女孩金钱和东西,到处叫女孩们跟他做。大家都拒绝他,谁会跟那个肺痨鬼做啊?” “现在的睦雄可能是豁出去了。”丸一也说。 “都井睦雄因为发情,连头脑也有问题了。”世罗保说。 “是啊,他已经疯了,因为想女人想疯了。”丸一赞同。 “西川先生,”世罗保坐直了身子,想要切入主题,“睦雄这家伙曾经对我家那口子说过,如果他犯下大案子的话,可能会有人去敲警钟,将所有的村人聚集起来,所以他要先将警钟给拆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西川说。 “睦雄这家伙对喜美惠说,最近他要干一个大案子!” “大案子是指犯罪吗?” “是的。” “听说他要干一件比阿部定事件还要震惊社会的案子。” “睦雄是这样说的吗?”西川说。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是喜美惠告诉我的。” “他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用枪杀死谁吧!然后,警察队和消防队都会从津山出动。睦雄还说,他要先布置好第一阵地、第二阵地,埋伏在那里,然后用枪拚命射击,在他自我了断之前,他绝对不会被警察逮捕,他是这样说的,是我家那口子告诉我的。”世罗保所说的话,还真是具体得有点诡异。 西川认为,这件事不可以坐视不管,便对贝繁村派出所的金田巡警提出申请。今田将这件事向津山警察署报告,因此署长立刻派遣警部补⑾和巡警两人去都井家,调查来龙去脉。 译注⑾:日本警察的官阶之一。 睦雄此时刚好在家,当时伊根也已经回家了。但三个警官一同前来,并这个那个的仔细盘问,让伊根觉得很害怕,她就像一般的乡下妇女一样,抱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于是就说,她确实是去住过别人家,但那是因为和孙子吵架,不是孙子要她吃毒药,孙子要她吃的是胃肠药,完全推翻自己之前所说的话。 睦雄的态度也非常温和顺从,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发疯的样子,对于警察的问题都仔细回答,他说他在家里没有对祖母乱发脾气,也没有想做傻事,他对喜美惠说的话,只是他想要写在书里的内容,伊根也拚命附和睦雄,所以警察便认为没必要举发睦雄。 但是,得到本人同意,在搜查睦雄家天花板上的房间时,发现了三把猎枪、一把日本刀、一把短刀、猎捕猛兽用的子弹八十一发、散弹三百一十一发、有雷管的弹药匣一百一十一个、雷管一百二十一个、火药五十斤和铅弹五十斤等各式各样的武器,警部补便告知睦雄,这些东西都要被扣留,是否可以带走?经过睦雄同意后,这些东西就全都由警署保管了。 他们又检查睦雄的身体,找到一把短刀,也决定将这把短刀扣留。他们又问睦雄,为何要在身上携带短刀?睦雄说,是到山里去工作时所需的。关于这么多的武器,睦雄则编造了一个很好的藉口,他说因为与中国打仗的关系,他觉得明年武器的价格应该会飙涨,所以就先买来囤积。 警部补要求睦雄除了这些武器之外,还要交出狩猎许可证,但睦雄抵死不从,他说因为身体的关系,自己必须去山中散步,而用猎枪射击,则是为了将来当兵锻炼体魄,所以绝不让步。但最后他还是屈服了,于是警部补便将睦雄的狩猎许可证带回警署扣留。 警部补就直接将睦雄带回贝繁村的派出所,对他谆谆敦诲,睦雄自始至终的态度都很虚心受教,他还向警察保证,以后会注意不再做出这种让人误解的事,一面说一面流着泪。警部补认为他很有悔意,便将都井家附近的亲戚犬坊俊叫来,将睦雄带回去。 警部补将睦雄交出来的日本刀、短刀等全都带回局里,但是因为猎枪和弹药的体积太过庞大,所以全都交由村里办公室保管,警察们便扬长而去了。之后,经由今田巡警的斡旋,将一把猎枪以一百三十五圆的价格卖给了贝繁村消防队的队长,卖的钱则交给了睦雄。 从此以后,今田巡警便时常到睦雄家去,和睦雄讨论就业的事,还尽力帮忙斡旋。他看见睦雄家的田尚未插秧,便叫睦雄要赶快去做,犬坊俊和犬坊丸一也加入游说的行列。 睦雄很听从这些人的话,回答说他会赶紧去做。由于睦雄看起来一副改过向善的样子,所以大家都松了口气。 睦雄不只和阿金发生龃龉,和世罗喜美惠也发生了类似的争吵。 喜美惠、阿金、贞子还有登美、菊子,甚至是未千代,睦雄知道她们到处中伤自己。但是,睦雄陷入不治之症的绝望深渊之中,觉得非常寂寞,他不断想着她们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只要能和他再做一次也好。 不过,现在这些人全都翻脸像翻书一样,对睦雄避之唯恐不及。但睦雄还很天真的认为,只要再多给她们一点钱或是东西,她们应该就会答应和他做,只要不对村子里的人说出他们的关系就没事了。 那只是睦雄一厢情愿的想法,睦雄还年轻,完全不了解村子这种封闭社会的特质,因为睦雄是男人,所以这种事对他来说无所谓,但对女人们来说可就不同了。这些女人为了明哲保身,必须比睦雄更紧绷一百倍的神经来应付这个村子。 现在,大家都知道睦雄得了肺结核这种令人嫌弃的疾病,所以她们必须要四处表现出比其他村人更厌恶睦雄,这是为了要消除自己曾经被传过和睦雄有一腿的流言,也是为了在这个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为了要给村人她们和睦雄之间毫无瓜葛的印象,申明自己不是不守妇道的女人,同时也是在强调自己不可能被传染肺结核。 由于现在这些女人已经是这样的处境了,所以即使被杀,她们也不会再和睦雄发生关系。她们现在必须用尽所有的心思,来遮掩以前曾经和睦雄睡过的事实,因此,就算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她们也会拚了命的去掩饰,睦雄应该要了解这些女人的心态才对。 但睦雄是对女人强烈依赖的类型,他的心里一直期待着,这些女人们会像他的母亲一样,非常温柔的包容他,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些女人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心理。而且,都井睦雄这个人还天真的以为,村子里的人仍将他视为优等生。 有一天,刚好睦雄的身体状况比较好,便一个人散步到村外的田间小路,他看见世罗喜美惠从正前方走来,远处还有很多人正在插秧。 “喂!喜美惠!”睦雄很亲切的叫着,因为他还一心想着要和喜美惠ML。 喜美惠去年底刚生产完,还背着尚未满周岁的小孩。 睦雄心想,喜美惠背上背着小孩,看来今天可能没办法做了,但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五圆,捏在手里向喜美惠靠近。“喂!喜美惠,这些钱给你背上的小孩买点东西。” 喜美惠马上往右转,很快地离开睦雄。 “等一下,等一下,喜美惠,你怎么了?我很想念你耶!”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睦雄的真心话,不管怎么说,之前和睦雄发生过关系的这些人当中,喜美惠虽然不是最年轻的,却可以说是最具姿色的,而且,和他做过的次数也最多。 当喜美惠听到睦雄这样说时,吓得冒了一身冷汗,因为当时在村子里,男女间连在路上说句话,都会被认为行为不检点。而睦雄竟然这么大声的说很想念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远处的人虽然离自己很远,但还是看得见啊! 她心想,这个男人疯了,是个大笨蛋! “你说什么!我可是人家的老婆,在路上不要和我说话!” “啊?不好意思。”睦雄说着便追上去。“不要那么凶嘛!和我说说笑嘛!” 但是,喜美惠掉头就走,睦雄则在后面拚命追着,然后说:“我给你五圆,这给你,拜托你,再和我做一次,好不好?再一次嘛!” 喜美惠听到之后,更是火冒三丈,为睦雄的神经大条气得抓狂。 她开始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然后大叫:“你这个肺痨鬼!你不要再来找我!谁要和你这个弱不禁风的肺痨鬼睡!你去撞墙吧!”然后就跑掉了。 因为太过突然,睦雄茫然的站在那里,一开始,他还没有意会过来,后来他逐渐感到愤怒,并开始全身颤抖。在他还没完全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像脱兔一样跑了起来去追喜美惠。 睦雄一边在田间小路上奔跑,一边叫着。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全部!你们给我记住!你、阿金、贞子、登美、未千代、阿辰和菊子,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我要把你们这些瞧不起我的人全都杀了!我要第一个杀你,喜美惠!你给我记住,我要第一个杀你!听好了,喜美惠,就算警察队或是消防队从津山赶来,我也不怕!我会好好计划之后再来杀你,我会在两个村子的入口做好攻击阵地,从那里开始射击,我要把所有人都杀了!我有在看作战的书,所以,我在此之前是绝对不会死的!” 睦雄一口气怒吼着,因为喘不过气来,所以他停下了脚步,蹲在地上喘大气。他就这样看着喜美惠的背影逐渐变小,心想再也跑不动了,便不甘心的流下眼泪。 睦雄一边流着泪,一边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杀了她,绝对要杀了她! 当时,睦雄正躲在天花板上的房间里偷偷写着小说,〈雄图海王丸号〉已经告一段落,所以现在是在写别的。 当初,睦雄是为了徵文比赛才写〈雄图海王丸号〉的,所以故事的大意是为了迎合时局,因为不这样写的话,可能就不会得奖。 但是,这次这篇小说是为了自己而写,他并不打算对外发表,而且,这篇作品也称不上是小说,应该说是犯罪计划书吧!还是非常猎奇的连续杀人计划书,不管是谁看了这本书,一定都会因为内容太过惊悚而毛骨悚然的。 睦雄对世罗喜美惠叫嚣时脱口而出的话,也是从这篇计划书的最后阶段所联想出来的。 这篇文章并不是很长,是用三十张左右的稿纸所写成的短篇小说,以下就是这篇文章的内容。 〈昭和七年的天谴〉 都井睦雄 本犯罪计划是在昭和七年,为了给极尽堕落的贝繁村天谴而制作的。昭和七年在日本连续发生了诡异的杀人案件,就我所见,这是对堕落的日本国及日本人民所发出的警讯。否则为什么,所有诡异的案子全都集中在这一年发生?实在难以解释,不是吗? 这些案子全都和猥亵的性爱脱离不了关系,虽然只有“玉之井分尸命案”乍看之下不是,但其实这个案子也不例外。杀死千叶龙太郎的长谷川兄妹中的妹妹,也和千叶有着肉体关系,所以也是有性爱牵扯在其中。这一连串的猎奇事件,潜藏着很深很深的神的旨意。 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看待这些事件,但我觉得那是老天爷给我们的警讯。这个国家的男男女女,现在每天都只想着性爱的事,这样说一点也不为过。大家只要有钱,就会去花街柳巷,只要是有钱人,就会夜以继日的去找适合做妾的女人。而没有钱的家伙,就在街上虎视眈眈的四处寻找可以让他快活的女人。 恋爱也是一样,大家都装模作样,但实际上只是想要免费找个女人ML,一旦搞上了的话,就每晚每晚沉溺于此。我现在好像才发现,皇国已经濒临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国民若不团结一致,国家将会面临灭亡的命运,若不敦促世人深切反省,国家将有可能灭亡。不可以沉沦在性爱中无法自拔。 我国的这种腐败堕落,在贝繁村尤其明显,听说这些愚蠢的村人,每天除了性爱,脑子里不会想别的事。除了性爱之外什么都没有,用这句话来形容贝繁村最贴切了,如果要对性泛滥发出警讯的话,应该要先从贝繁村开始。 所以,我不由得开始思索,如果昭和七年间发生的一连串离奇事件,全都发生在贝繁村的话,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呢?继昭和七年的一连串猥亵杀人事件之后,听说不管是在东京还是在名古屋,男女伤风败俗的事一时之间减少了许多,这是神明给的警讯所收到的效果。既然如此,那神明也应该要对贝繁村发出警讯,如果神明没有看到这个小村落的话,就由我来代替神明发出这个警讯吧! 以下小说是我基于个人的兴趣所写,如果以下所写的事,真的在这个村子发生的话,那这个村子的好色村民们也不得不暂时醒过来吧! 我深爱着日本这个国家,为了天皇陛下,我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但是对于贝繁村冷漠阴险的人情,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山里的小村落,就是象征着现代日本的迷你盆景,而现代日本则是丑陋的性欲百宝袋。但是,我在这里想要替天行道时,不得不将平凡人的悲哀、个人的恩怨当作动机,现在我对于这些事情仍有很深的自卑感。 我将自己怨恨的人,依照怨恨的强烈程度写下。首先是吉田金,这个女人即使被大卸八块也不能令我满意。接着是世罗喜美惠,然后是金井贞子,再来是犬坊登美。这四个女人,我花了好多的钱和东西交换她们的肉体,但是她们一知道我得了肺病,就赶紧到处撇清没有拿我任何好处,而且还强调没和我发生过关系。如果只是这样,我还可以原谅她们,但是她们拒绝我,却又和犬坊吉藏继续维持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自己明明有强烈的物欲和性欲,不但不肯承认,还逢人就说我是一个得了肺痨的色胚,这些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登美这个家伙,还有吉田金的女儿芳子,在犬坊菊子的婚礼上主动担任媒婆,这些都是为了给世人留下好印象。 接着,我不能原谅的是及川辰男,他自己也喜好渔色,而且脑筋又不好,却以不输这四个女人的口气对我说粗话,骂我是肺痨鬼,还说我简直就是不值得一提的幼稚家伙、人生的失败者。还有他的老婆阿丰、菊子、未千代、绫子、芳子,大家都在背地里拚命地骂我,尤其是阿丰,明明自己和犬坊吉藏乱搞,却只字不提,到处跟别人说我是色情狂,我真的很恨她。 再来是犬坊吉藏,这个人是社会上的毒瘤,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住在高地上的大房子里,声称要帮助人、将钱借给别人,只要对方无力偿还,就向对方的老婆伸出魔爪。吉藏和这些女人都取得共识,所以成为彼此公认的游戏规则,这些女人的老公也不能说什么。而这些女人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更可以放心大胆的玩,即使发生像这次的事件,这些老婆们会被追问的,都是像我这样没钱的男人,犬坊吉藏的名字绝对不会出现。 村子里其他的人,明明就知道吉藏性喜渔色,但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有求于他,所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而且,还拍马屁赞美吉藏是有崇高人格的人,却对我这样的人大力指责。即使如此,犬坊吉藏这种人在这个社会上还真的很多,若不将这些人从这世界上清除掉的话,日本是绝对不会进步的。 还有,虽然伊根是我的亲人,但我还是对她的无知感到生气,任何事都只想息事宁人,心想只要掩饰得了就没事,真是令人瞧不起的乡下人个性。就是因为大家都这样,这个社会才不会改变。伊根一直认为自己的孙子不管几岁,都永远是孩子,她在心里一直有点瞧不起我,但我今年即将要满二十二岁了。 这一切都是这个村子的错,因为封闭又阴暗,大家沉溺于性爱之中,从以前开始就会彼此偷人老婆,又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在路上,男人和女人擦肩而过也不可以交谈。如果是恋爱结婚的话,不知道会被人说得有多难听。像这样两股势力互相扭扯的状态,从江户时代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表面上用很多的谎言来掩饰,连村民们也自夸这是一个充满道德感的村子。我想让这个村子的一切都消失,这个腐败堕落的村子,从地球上消失,是为了这个社会好。 因比,我便开始思考这个计划,这是一个冗长的连续杀人计划。首先第一个,我要让世罗喜美惠和及川辰男私奔,那个愚蠢的辰男,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对其他女人都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这家伙上了年纪,说话口齿不清,也找不到女人,他其实很好色,村子里的人大家都知道,如果让这家伙和世罗喜美惠私奔的话,村子里应该没有人会不相信。 我的计划是先杀死辰男,这很容易办到,因为辰男是樵夫,只要到了工作的季节,他总是会一个人进入山中砍树木。我潜入他工作的地方,从背后突然袭击他,将他勒死。因为那是没有人烟的深山,对这种蠢货开枪太浪费了,然后再拖着他的尸体,到我最近常去练习射击的仙人山的松林里,随便找一棵松树将他的头挂在上面,就大功告成了。 我之所以不开枪,是因为这样会破坏上吊自杀的现场,我好不答易将尸体做成上吊自杀的样子,结果胸口却有猎枪的子弹,那就失去意义了。这样一来,大家就会发现他是被杀而不是自杀。如果我是用绳子将他勒毙,那么脖子上的那道伤痕就会被误以为是上吊自杀的痕迹,除非仔细调查才会发现,但是凭这里警察的办事能力,是绝对不会发现的。在淫风猖獗的贝繁村,即使发生组合怪异的殉情事件,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他们只会认为,一定是这对奸夫淫妇要结束偷情的关系,正是因为这个村子这样,所以才必须给予天谴。 然后我要杀喜美惠,最好是将她约出来把她勒死,但是喜美惠一直躲着我,所以可能有困难。只有找适当的时机,从远处用猎枪射击,再将尸体藏在我家的仓库,等到晚上再将喜美惠的衣服脱掉,然后将她的头切下来,再将两个**、胯下的性器官用短刀挖出来,将两颗眼球也挖出,顺便再将头发连着头皮一起剥下。 接着,用牛皮纸将这些东西包起来,带到吊着辰男尸体的松树下,先将喜美惠的头发像是戴假发一样戴在辰男头上,再把喜美惠的右眼、右边**放进辰男外套的右侧口袋里,再将左眼、左侧**放进左侧口袋里。也就是让喜美惠看起来像是名古屋的那个吉田松江,让辰男看起来像是增渊仓吉。然后,在辰男的额头上写一个7,这是为了警告村人,这具尸体是昭和七年的事件又再重演。这块土地上的人,包含警察在内大多都是笨蛋,即使我刻意这样做,可能还不会被发现。 大功告成后,我再回到家中的仓库,将喜美惠的无头尸体随便穿上衣服,然后丢到养鸡的犬坊俊家的鸡舍,因为吉田松江的无头尸体,也是在鸡舍中被发现的。而头的部分也写上7之后,就丢弃到村外的苇川里。为了让苇川看起来像是木曾川,必须想一些方法让村人知道,这是发生在木曾川的事,否则只在头上写一个7,那些笨蛋是无法了解这是指发生在名古屋的那个诡异杀人事件,这样一来就失去意义了。这个计划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对贝繁村的淫乱发出警讯。 于是我又这样想,除了在喜美惠的头上写7之外,还要做一个小木筏将头放在上面。吉田松江的头,还有增渊仓吉上吊的尸体,都是木曾川的筏夫发现的。只要稍微有点脑袋的人,应该会发现这就是名古屋事件的重演吧!不这样做不行,不管怎么说,如果我能如此凶残的行凶,应该也可以解我心头之恨,这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还有,这个计划最重视的是结果,所以要先杀辰男或先杀喜美惠都可以,侦探小说往往很重视过程,但是,我这个计划书不在乎这些。虽然我是写要先杀辰男,但是之后再杀也没关系,能先找到机会杀谁就先杀谁,甚至先执行接下来的计划也无所谓。 第二个伪装殉情的杀人事件,是吉田金和犬坊吉藏。阿金以前曾对我咆哮说,她和犬坊吉藏没有任何关系,让我很没面子,如果将他们两人的尸体做成殉情的样子,或许可解我对他们的心头之恨。村子里的所有人也会发现,原来吉藏这家伙和阿金果然有一腿。 但是,不管阿金或吉藏,他们现在都一直防备着我,让我无法接近,所以要用绳子勒死他们是不太可能的,只能近距离开枪了。这两个人当中,我必须要用枪抵住其中一个人的胸口再扣扳机,因为其中一个人的衣服上必须残留硝烟反应。也就是说,这样做是要让现场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先杀了爱人之后,再将枪对准自己的胸口开枪自杀,因为是用枪,所以开枪的即使是女的也无所谓。 当然,不可忘记的是,要将衣服出现硝烟反应的死者的脚纹留在扳机上,手指的指纹要留在枪身上。因为自杀应该是用脚趾扣扳机,两手紧握着枪身贴住心脏附近,而且,枪在发射子弹时,因为后座力,所以会弹到和尸体相反的方向,这些都是侦探小说中最基本的常识。 两具尸体要一起被放置在村外荒坡岭的松林中,同时在两人的额头写上7,在自杀的尸体前方三尺左右放一把枪、北原白秋的诗集、《青鸟杂志》、尚考克多的诗集、《赞美歌集》,还有羽仁元子所写的《婴儿的心》,头的四周则放上香水草的花。但是,要将这所有的东西都备齐很困难,只要放能取得的东西应该就够了,只要让仙人山的荒坡岭松林,看起来像是坂田山的森林,让阿金看起来像是汤山八重子,让吉藏看起来像是调所五郎。这个殉情事件实在太轰动了,所以即使没办法凑齐道具,所有的人应该都会发现这就是坂田山殉情事件的重演,虽然这两个人完全不像那个庆应大学学生和女孩给人清纯的感觉,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 我现在有三把枪,即使用一把枪来布置殉情的现场也无所谓,反正我迟早也要死,到时候就不需要枪了。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枪,也不清楚我有几把枪。 当这两人的尸体被发现,经过验尸后就会埋葬,然后我再将阿金的尸体从墓里挖出来,将她的衣服脱掉,让她裸体,再随便找一个岸边浅浅埋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没有人会发现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是昭和七年日本神明所发出的警讯的重现吧!如果这样就伤脑筋了,我的计划是希望能带领日本和贝繁村走向更好的未来。 但还好,贝繁村有土葬的习惯,阿金和吉藏的尸体,应该会被埋在仙人山山脚的法仙寺(因为贝繁村没有其他的寺庙),法仙寺这个名字太好了,因为在坂田山殉情事件中,那对情侣是埋在大矶的法善寺,而法仙寺和法善寺的发音很接近。按照计划,我半夜潜入寺里,将阿金的尸体挖出来,就如同我先前所说的,当场将她的衣服脱光。我很想让她看起来像金井绫子一样漂亮,但是没有办法,应该没人想看阿金的裸体吧!其实这样做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情色,而是另有别的暗示,所以一定得这样做。接着,将阿金的裸尸搬到村外及川家附近的水池——黑池的池边,再浅浅的埋在岸边。 问题是,这样一来,或许阿金的尸体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要是真的如此,就伤脑筋了。所以,不能将阿金身上脱下来的衣服全都丢在墓地,而是要在从法仙寺到黑池的路上沿路丢弃。那么,就算是再笨的警察,应该也会发现阿金的尸体被埋在哪里吧! 我第三个要杀的人是金井贞子,这也要用枪解决,然后将尸体分成六块,分别是头、身体、双手和双腿,用牛皮纸包好役,再用绳子绑好,丢进池子里。当然,如果能丢进一个叫“御齿黑沟”的暗渠里最好,但很遗憾的,贝繁村里没有一个河川、水沟或是暗渠叫这个名字,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做出“御齿黑沟”,不这样做的话,警示的意味就显得薄弱了。 现在,“玉之井分尸命案”在日本声名大噪,只要一听到这个名称,大家就会联想到“御齿黑沟”,反之,只要一说到“御齿黑沟”,就会立刻让人联想到“分尸命案”。所以,发现金井贞子的尸块,为了要让村人知道是在模仿东京玉之井猎奇事件,这些尸块就必须要丢弃在“御齿黑沟”里。如果真的无法做到,就要将原本丢弃在“御齿黑沟”的尸体,以弦外之音的方式呈现。 如果能在尸体上下点工夫,让人可以联想到“御齿黑沟”,村人应该就会立刻联想到“玉之井分尸命案”,因为这个案子实在太有名了,但是,要怎么做呢?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将头被切下来的贞子的牙齿涂黑,这样一束,这个事件就会变成一个模仿东京“玉之井分尸命案”的谜题。只要是头脑好的人,应该就会立刻看出我的意图,除了牙齿涂黑之外,当然也要在额头上写7。 还有一个案子,虽然不是发生在昭和七年,但是提到猎奇杀人事件,就一定不能漏掉这个案子,如果没有引用这个案子,就不能算是天谴。到底是什么案子呢?不用说也知道,那就是“阿部定事件”。 我想将丹野佑一、犬坊登美扮成阿部定事件,也是我规划的第三个殉情事件。犬坊登美拿了我这么多钱,一知道我得了肺结核之后,居然就翻脸不认人了,还依然和犬坊吉藏偷来暗去。明明已经有了一个和我只差一岁的儿子米一,却这样放荡,所以,像这样的女人,即使把男人杀了,将男人的命根子切下来带走,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对象丹野佑一,今年才二十八岁,在年龄方面和登美虽然不太相配,但是无所谓。我不能原谅这个男的,因为今年一月他已经和犬坊菊子结婚,但一知道我和菊子睡过之后,在三月就立刻和菊子离婚。他好像要泄恨似的,不管有的事还是没有的事,到处跟人说我的坏话。明明是个男人,却只在意面子,真是一个娘娘腔! 但是,要杀这两个人就有点麻烦了。佑一比较无所谓,随便开一枪就行了,但登美就不能这样做了,必须一枪就打中登美的额头。虽然登美身上不一定要出现硝烟反应,但是她杀死佑一之后,必须穿上佑一的内衣,不可能是穿上佑一的内衣后才开枪,所以为了避免穿衣的破绽,我决定射她的额头。然后,照例将登美的脚纹留在扳机上,枪身则留手纹。必须要让穿上佑一内衣,还有割下佑一生殖器的行为,看起来像是登美自己做的。最近,在登美尸体前方三尺再放一把枪,这是为了将现场布置成登美杀死情夫佑一之后,动了一些手脚,再举枪自尽的样子。 处理佑一就简单多了,杀了他之后,将他的内裤脱掉,虽然觉得很恶心,但是将那家伙的命根子切下来,用牛皮纸包好,再在他的大腿上用短刀刻上“只有登美、佑一两人”,然后让他穿上外套和长裤就可以了。佑一的尸体在待合中被发现比较好,但很遗憾的是,贝繁村里没有这么时髦的玩意儿,所以扔在哪里都可以吧! 接着,将登美脱光,穿上佑一的汗衫和内裤,再穿上登美的和服,再将用牛皮纸包好的佑一的命根子揣进登美怀里。尸体上也别忘记要写7,但只要写在佑一的额头上就好,因为登美的额头有枪伤,所以不能写,不过可以写在两颊上。登美的尸体在哪里被发现都无所谓,阿部定现在正在监狱里服刑,所以我也想将登美的尸体丢在警察局的拘留所或是哪个监狱里,但是这怎么可能,所以随便丢在哪个深山里就可以了。 我的连续杀人计划到此告一段落,我要杀死世罗喜美惠、及川辰男、吉田金、犬坊吉藏、金井贞子、犬坊登美、丹野佑一共计七个人。这也刚好和我写在尸体上的“7”不谋而合。昭和七年的天谴牺牲者必须是七人,这也是连续七次的猎奇杀人事件,就像西洋的侦探小说一样,在这些事件中必须到处都看得到“7”这个数字,因为就是要让这些罪孽深重的人想起昭和七年。 但至少,不要让人发现这个计划是我做的,我的目的就是不要被发现。如果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件事的真正用意,而被当作三组殉情事件处理的话,那我就会静静的等待自裁来临的那一天。我不会和警察队发生打斗,虽然金井贞子不是殉情,要是警方宣布这三组死者当中的任何一人是凶手的话,我就打算永远开口不说。如果没有被发现,我也不会去做那种自首的蠢事。这种不知道凶手是谁的神秘犯罪,才像是神明的天谴,才能产生吓阻这些愚蠢的村人,让他们改过自新的效果。 但是,这种事也是不可预期的,秘密通常都保守不了多久,大家常看到我手持猎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而且,谁都知道我和这七个人有着深仇大恨,村里的人迟早会说这是睦雄干的,而引起骚动吧!其实我也没打算要一直隐瞒,暂时不吭声,是为了要测试这些家伙的智慧,我期待警察、报社或是村里的这些人,能用自己的头脑解开这些事件的谜题。我还是期望他们能解开这些谜题,就算我被抓也没关系。 在我的罪行快要被发现之前,我会找个适当时机,光明正大的发表我的行凶声明。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笨蛋,一定完全解不开隐藏在背后的谜题,只会猜我是凶手。我才不要被村子里的这些笨蛋逮捕,所以,我要找个适当的时机,发表犯罪声明。要怎么发表呢?我要将我的行凶理由写成一封信,寄给报社,还要清楚记载我行凶背后的真正用意。我要清楚的告诉他们,所有的案子都是模仿昭和七年发生的一连串猎奇杀人案件,因为这即将成为超越阿部定事件的案子,势必会在日本引起一阵大骚动吧!到时候我就出名了,就像小学时伊根到处跟邻居说的一样,我将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还会在历史上留名呢! 但是,我做了这种事之后,怎么可能会没事呢?所以我会自裁,人们一定也会很佩服的说,睦雄真有勇气!若不是我得了肺病,我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肺病是不治之症。再过几年,我也会死的,因为我的父母也是在年轻时就过世了,这已经获得证实。我也曾试着花很多钱来治疗,但是,病情一点起色也没有,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活不久了。反正都是一死,所以我决定要尽情做我想做的事。 动作必须要快,如果拖拖拉拉的话,我的病会越来越严重,到时候可能根本没力气去做这些事。至少在我死之前,我要为这个国家做一点事,这样和战死在沙场上不就一样了吗?我要死得像个优等生,死得让人尊敬,我要让犯罪声明刊在晚报上。这样一来,警察队就会从津山警署坐着卡车蜂拥而至吧!因为是刊登在晚报上,所以等警察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我会事先将电源切断,这样一来,整个村子就会变得一片漆黑,当然电话线也要切断。 警察的卡车会从连接津山的道路过来,因为卡车能通行的道路只有一条,所以,我会在他们翻过一座山后,左转到贝繁村之前的大弯道处,事先布置好阵地,等他们自投罗网。在这个地方伸出枪管,当卡车速度一减慢、往左转的那一瞬间,我就开枪。我早就设想好了这个状况,常常在夜晚的仙人山的松林里,只靠着月光拼命练习射击。现在我射击的技巧,远远凌驾在警官队之上,枪也要改造成连发式的。我一定能把这些人全都杀死,我会成为一人独自歼灭一小队警察的英雄。少年杂志的小说都没写过这样的东西,第二天早上的报纸一定会大书特书吧!我将会变得比鬼熊还有名。 从津山来的警官队就这样全军覆没了,警局里已经没有这么多的人了,之后只剩消防队会来。这个就更容易解决了,因为他们几乎没有武装。但是,我才不会那么笨,一直待在同一个阵地等。当消防队的卡车看到警官队的卡车停在那里,而且整个部队都被歼灭时,消防队的卡车可能在很前面就会停下车了吧!这样一来就会打不中他们。 所以,我在位于同一条路沿线,靠近津山的神社后面,布置了第二个阵地。我移动到那里之后,等着消防队到来。因为没有电话,所以派出所没办法跟津山市联络,消防队无法得知实际状况如何,便会朝着贝繁村前来。到时候,我要先射击轮胎,等卡车停下来后,再将消防队员一个一个歼灭。虽然有点令人同情,但我决定要杀死所有的人,我一个人要歼灭警察队和消防队两个小队的所有人,应该会有人把这件事写戍一本书吧!全日本的报社一定会相当震惊,应该会以特大的版面刊载吧! 然后,我就悠哉游哉的走到仙人山去,没有人可以抓得到我。当我进入山中之后,不要像鬼熊一样在死之前还到处逃窜,因为不管我怎么逃,还是会有食物吃完的一天,即使逃亡成功,我还是会死于肺结核。所以,我要留下遗书,告诉这个村子里的那些人,他仍是多么的没用,然后再用枪自裁。 如此一来,将会有很多日本人认识这个村子,他们会思考我犯下这起连续杀人事件的意义。这样一来,这个村子应该就会变得比以前好吧!偷人老婆这种事也暂时无法继续下去了,犬坊吉藏会死,也应该没人敢再公然偷人老婆了。人们一定会慢慢改掉恶习,我的死就值得了。 过完年后的昭和十三年一月,都井睦雄来拜访贝繁村中做放款的冈江吾一,恳求他借他一些钱。冈江是第一次见到睦雄,因为没有人介绍,所以有点惊讶。他听过很多有关睦雄不好的流言,对突然来访的睦雄不是很信任。 但是,冈江亲眼见到睦雄之后,发现他态度很谦卑,而且还很害羞,便一扫之前对他的坏印象。 “你要多少?”冈江问睦雄。 “我要一千圆左右……”睦雄不好意思的说。 “一千圆!”冈江看着他,因为一千圆在当时是个很大的数目。 “我会用我家的房子和田做抵押。”睦雄不断点着头说。 “这么多的钱,你要用在哪里?”难怪冈江会觉得睦雄可疑,因为现在村子里走到哪里,都在谈论有关这个男人的恶劣行径。 “冈江先生应该也听过关于我的很多传说吧?”睦雄脸上堆满了笑容,询问着冈江,如果冈江说没听说过也很奇怪,就含糊的回答说:“是啊,也不是没听过……” “那全都是胡说八道,大家都误会我了。冈江先生,我看起来有这么坏吗?”睦雄除了满脸笑容之外,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 “是啊,大家都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冈江不由自主这样回答,因为眼前的都井睦雄给人的印象十分温和,和他之前听到传言后想像的睦雄,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可能无法再待在这个村里了,我想要离开这个村子。” “离开?要去哪里?” “我想去肺结核的疗养院。” “那你祖母怎么办?” “我要让祖母在疗养院附近租房子住。”睦雄说出令人动容的话。 “我的祖母年纪大了,已经无法再继续工作,如果能有一千圆,两个人就可以暂时度过一阵子。等我身体恢复健康之后,我再去工作赚钱,来照顾祖母。”睦雄说完,还把他带来的肺结核疗养院资料拿给冈江看,并详细说明住院所需的费用。 两天后,冈江便仔细估算睦雄家的抵押品,在二月中旬以后,决定贷给睦雄六百圆。贷款金额之所以减少,是因为睦雄家的田已经抵押给冈山农工银行了,这次算是二胎贷款。 这时的睦雄,已经开始准备对抗贝繁村、津山警察局和津山消防署了。这六百圆,就是要当作这场战争的军事费,他也没打算要还,只要能借到,就是他的钱了,反正他没多久就要死了。 睦雄用这笔钱,到津山市的枪炮店采购了枪枝、火药之类的东西,然后将猎枪改造成九连发式,子弹也改造成杀伤力更强的达姆弹。 所谓的达姆弹,就是指将子弹弹头前端纵剖成数个裂缝,或是将弹头去掉,让弹芯的铅外露,这个可以自己加工。将子弹改造成这样再射击的话,对方的伤口会扩大,只要一枪就可造成对方的致命伤,伤口也很难痊愈。所以战争时,国际法是禁止使用达姆弹的,只能用于狩猎猛兽。达姆弹这个名称的由来,是因为最初这种类型的子弹,是在印度的达姆制造的。 接下来,当睦雄晚上去偷人老婆时,他就不再带着这把枪了,而是偷偷将枪带进仙人山的松林里,开始练习射击。也就是说,他要让村人看不到他的枪。 在此之前,他也是一有机会就去练习,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睦雄更是发了疯似的练习射击。大多是在太阳下山以后,睦雄设想各种不同的状况,练习将枪杆顶在腰上射击、蒙住眼睛射击、一边跑一边射击,而且,都只依赖月光和手电筒微弱的亮光,在黑夜中进行。所以,附近的居民都开始怀疑,流言也不断传出,说晚上常会听到枪声,这个流言也很快就传遍了贝繁村。 一开始,村人还以为枪声是津山中学的演习。事实上,在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中等学校就更扩大加强军事训练了,最高年级的学生,都要不断的进行真枪实弹的射击练习。没多久,村人就知道那不是学校的训练,因为只要去问中学的学生就可以知道了。于是,大家都在说,是睦雄那家伙。 “每天晚上都在射击,到底是在射什么东西?” “就算枪法再烂,像那样每天射击,应该会打中个什么东西吧?但是,从来没听说睦雄打中过什么。” 事件发生之后,警察调查了睦雄当时的练习场。报告书上记载着,有好几棵三十年生的松树上嵌入了大量的子弹,而睦雄当时就是以松树为目标,每天每天不断的练习。 这个时候,睦雄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和及川丰偷情的事被发现之后,睦雄按照这个村子的习俗,带着酒和菜肴来到对方家,要和对方把酒言欢。那时睦雄是请今寺刚为他调解,他和睦雄一样喜欢猎枪,从事烧炭业兼做猎人,还有另一位友人,就是务农的难波一郎。 睦雄不只带酒,还带了一大包肉,他们三个人和及川夫妇总共五人,就将这包肉拿来做寿喜烧,几个人可以边吃边喝酒。睦雄说,肉是自己在仙人山打到的兔子。因为辰男的个性本来就很善良,所以非常中意这个礼物,后来甚至还唱起歌来了。 但是,这顿饭吃完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只剩今寺和睦雄两人时,睦雄告诉今寺,他们刚才吃的肉其实是狗肉。 “那是一只快要老死的狗,刚好走到我这里来。”说完后,睦雄就将今寺带到他家后面的角落,将地面掘开,让今寺看那只狗的尸体。 今寺觉得恶心得想吐。“你刚才也吃了很多啊!”今寺说。 “我没有吃,我只是假装在吃。”睦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件事之后,就如同刚才所写的,睦雄遭到警察搜查,不只武器之类的东西,就连猎枪的执照都被吊销了,因为村人对睦雄一连串的动作越来越觉得不安,这种处置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睦雄对这个计划感到焦急。没有了狩猎执照,不只猎枪,就连子弹、火药都很难买到,至少在津山的镇上是不可能的。之前睦雄有三把猎枪,但是,现在可以用在杀人计划的枪,还要再增购一把,虽然可以想办法买到猎枪,但也不可能买个三把或是四把,最多也只能买一把吧!这也代表,不可能有多余的枪摆在看起来像是殉情的尸体旁边,睦雄的杀人计划书无法实现了。 睦雄遭到警察搜查,武器和狩猎执照被扣留后没多久,在三月十三日的傍晚,他来到了那个猎人今寺刚的家,他以非常友善的口气拜托今寺。 “阿刚,我不小心把狩猎的执照搞丢了,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用你的执照帮我买火药?我给你十圆,你帮我买有雷管的火药盒一百个和无烟火药一罐,剩下的钱就给你。” 十圆可说是一笔大数目,应该可以找回三、四圆,这实在太好赚了,所以今寺很爽快就答应,然后跳上脚踏车,往津山市的片山枪炮店骑去,按照睦雄的交代,将那些东西买了回来。无烟火药一罐是两圆,有雷管的火药盒一百个是三圆,所以今寺赚了五圆。于是,今寺又用那五圆在同一家店里,买了自己要用的火药和雷管。 不给店家看狩猎执照,是无法买枪和火药的,但这只是原则,当时并不是非要执照才买得到。只要去到大都市,那里的枪炮店对第一次光顾、没有执照的客人,只要对方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还是可以随便卖给他们枪和火药。睦雄只让今寺帮他买火药,他打算自己到大阪去买新的猎枪,因为托内山的福,他对大阪已经非常熟了。 四月五日,在贝繁的隔壁村开设牙医巡回诊所的伊藤光藏医生,治疗了一名左上颚小臼齿痛的病患,从那之后,这名病患那一阵子便常来治疗牙齿,在治疗结束后,病患对医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医生,我听说您珍藏了很多刀剑,是真的吗?”这名病患就是都井睦雄。这时,睦雄非常客气的问医生。 “是啊。”医生很轻松的回答,大家都知道,伊藤医师是当地的刀剑收藏家。去年昭和十二年的一月,以他为中心成立了刀剑爱好会,睦雄应该是听过这个传闻,才开口问他的。 “事实上,我有件事要拜托医生。”睦雄还是照例以非常友善又谦卑的态度切入主题。 “有什么事吗?” “我的表哥在冈山联队服役,现在虽然是下士,但升上中士后,就要配挂军刀了,我想送他一把军刀,祝他高升。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您是不是能割爱一把刀给我?” 伊藤后来说,当时睦雄诚恳的态度真的让他很感动,都井睦雄天生就具备能博得别人好感的说话态度。医生反而对这个连日本刀的计算单位是“口”都不知道的青年很有好感。 当时,为军人提出的请求是超越一切的,这个理由很冠冕堂皇,睦雄很有心机的算计后,说了这个谎。 “如果是要给军人的祝贺,我就不能拒绝了。好吧,你随时来我家,我找把适合的给你。”医师回答。 “真的吗?太感谢了!我要赶快跟我表哥说。”都井睦雄说完后,就很高兴的回家去了。 过了三、四天后的一个傍晚,伊藤医师在贝繁车站前遇到了睦雄,睦雄穿着青年学校的训练服,很有礼貌的向医生打招呼,然后问医生说,是否可以跟他一起回去看刀子。 伊藤医生当时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所以就带着睦雄回家了。他从屋里拿出事先为睦雄选好的三把刀,并对睦雄解说。 “医生,那这把刀能不能让给我?”睦雄拿起其中的一把刀,看着医生战战兢兢的说。那是刀刃一尺九寸的加贺新刀,但即使是新刀,也有两百至三百年的历史,当时在刀剑名鉴上也有七、八十圆的价值。 “这要多少钱?”睦雄似乎很谨慎的问。 “这个嘛……”医生心想,如果价钱报得太高,这个年轻人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因为是要祝贺军人高升的,所以我做个人情给你,算你三十圆就好。”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激了。”睦雄说完后,便从训练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叠一圆的钞票,数了三十张给医生,然后拿出包巾赶紧将刀子裹好,立刻站起来不断向医生道谢,就慌慌张张的离开了医生家。他那慌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害怕医生改变心意。 这一年,住在大阪的便宜旅馆“浪花新馆”中的内山寿,在这个时候也接到了睦雄的请托。四月中旬左右,他突然接到睦雄的电话。 “现在我正要去大阪,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来找我?” “你现在在哪?” “心斋桥饭店。” 内山十分惊讶。“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你住在那里吗?” “是的。”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那很贵的。” “有什么关系?我想要住一次看看。总之,你过来一趟。” 就这样,内山便过去了,睦雄一个人住在高级的单人房内,还叫客房服务送了酒菜,等着内山,内山吓得半死。 “你可以这么奢侈吗?”内山几乎是叫着说,睦雄诡异的笑着。 “不用担心,先坐下来。” “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多钱,还不如找个高级的妓女快活一下。”这很像内山会说的话。但是,睦雄很大方的说没关系,还叫内山赶快吃,并解释说他之前的财产都由祖母保管,但现在全都过户到自己的名下了。 刚从红灯区的便宜旅馆来到这里的内山,完全被大阪这数一数二的奢华气氛给震慑住了,不断发出惊叹声,并一个劲儿的点头称羡。 “老实说,我有事要拜托你。”睦雄一边吃一边说。 “女人吗?这包在我身上。”内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也要麻烦你,但,我想要一把匕首。” “匕首?”内山又吓了一跳。“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的。” “那是谁要的?流氓吗?” “是医生。” “医生干嘛要匕首?” “他是刀剑爱好会的会长,收藏了很多很棒的刀,现在他要收集匕首,我把你的事告诉他,结果他说那你一定认识很多流氓。” “我是可以找到几把啦。” “能不能帮我弄一把?” “可以是可以啊,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卖我。匕首这玩意儿,是流氓做买卖的工具。” “拜托你了。” “我试试看,但不可能很快就有。” “拜托尽量快一点,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吃完东西后,内山又再次开口了。“你要女人吗?” “我现在有钱了,想要找个高级的妓女玩一玩。”睦雄说。内山似乎可以理解的点点头。 “如果要找高级妓女,去住吉公寓就可以了。”内山说。他好像事先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庄吉公寓?” “是啊,住吉公寓,就是你最喜欢的阿部定之前住过的地方,阿部定在那里做过一阵子高级妓女。当时和阿部定一起**的朋友,现在仍住在里面,但是阿部定已经不在了。” 内山一说完,睦雄的眼睛就闪烁着光芒,然后说:“好,我要去住那里。” 阿部定是以吉井信子这个名字搬进住吉公寓,并在那里做了一阵子“生意”。她曾在那里出卖肉体,做过三个男人的妾,从早赌到晚,过着非常颓废的生活,也曾因为赌博被检举,暂时深自反省,过着没有男人的检点生活。但是没多久,她的精神开始不正常,医院曾留有她看诊的纪录。 这时候,没上油一个叫做高山银造的黑道大哥,他正在帮一个叫做追川春代的妓女拉皮条,内山便将追川春代介绍给睦雄。 追川就住在阿部定曾经住过的房间,这个女的在昭和十五年因为私自**而遭到检举,那时她便向警察详细供述都井睦雄在事件发生前,和她之间往来的经过。 听说睦雄一听到追川是住在阿部定曾经住过的房间,就立刻决定要她了。当他一走进房内,就好像很感动似的,到处东看西看,但是做那档子事时,就一整个晚上不断的要求追川。虽然并没有特别变态的要求,但睦雄每次都会很感慨的说:“阿部定应该也是这样做的吧!” 第二天,内山从大哥高山那里以五圆买了一把匕首,再以九圆转卖给睦雄。 睦雄其实是想要两把,但是他说一把也可以,并给了内山十圆,说一圆就当作是手续费。 这个时候的睦雄就这样以各种方法收集武器,在事件爆发后,从各方的证词获得了证实,是他决定行凶后的事前准备。但是,当时睦雄的计划已经产生变化了,睦雄完全放弃当初像侦探小说那样规划悬疑杀人情节,因为他的多把枪枝都被警察扣押,而且因为这件事,自己也成了村里的名人,他非常清楚要隐瞒犯罪的事实是不可能的。 同时,睦雄脑中的计划内容已经变成了大屠杀,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干脆在同一时间一次杀死许多人。除了个人恩怨外,若从天谴的角度除掉世界上的害虫,那这个村子里该杀的人还真多。 此外,睦雄也失去了和津山警察局及消防署对抗的气力。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他心想,应该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杀那些警察和消防队员了,而且因为这是正义之战,所以他不想伤及无辜。睦雄对津山的警察和消防队员没有任何怨恨和不信任。 睦雄的大阪行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四月二十四日时睦雄似乎又一个人去过大阪。大阪市西区京町通五丁目的栗谷商店,出现了一个自称是西山富雄的人,他操着地方口音,要求要看Ideal实弹一百发和保管箱一个,第二天二十五日,又再次出现,把这些东西买走。 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半左右,那个自称西山富雄、穿着黑色立领服的男子又出现了,在大阪市东区内本町三丁目三十六番地的鹫见枪炮店,他以一百六十圆买了一把中古的白朗宁十二号口径的五连发猎枪,另外还买了帮浦式改装器一个、枪套一个、保养油一罐等,之后就离去了。 这个西山富雄,在五月一日又出现在鹫见枪炮店,他操着地方口音说因为他买的枪有问题,所以要求换另一把同型的。事件发生后,根据警察的调查,西山富雄所写的地址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而且这个地址很接近睦雄住的地方,所以判断是都井睦雄的化名。 睦雄后来杀死三十个人所使用的枪,就是将中古白朗宁十二号口径的五连发猎枪,改造为九连发的猎枪。 睦雄应该是买了枪之后,就改造成九连发式的,因为填入弹药很花时间,所以九连发当然更胜于五连发。行凶那天晚上,睦雄所准备的武器包括这把猎枪、日本刀一把、匕首两把。另一把匕首,不清楚睦雄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睦雄的遗书上是写,两把匕首都是在关西买的,他可能是为了朋友,而不愿说出内山寿的名字。 昭和十三年五月十五日的傍晚,西川升从村里办公室回到家之后,他的妻子脸色苍白的等着他,然后低声说:“老公,好像要发生大事了。” “大事是指什么事?” “我今天听吉田太太说,世罗喜美惠已经搬出村子了。” “搬出去?和她老公世罗保吗?” “世罗保、四个孩子和喜美惠,他们全家都搬走了。” “全家吗?” “是啊,连家里所有的东西。” “搬去哪里?” “听说是京都。” “为什么?” “他们说这样下去会被杀。” “被杀?被谁?” “都井睦雄。” “世罗他们家为什么会被睦雄杀?”西川不禁笑了起来。“像都井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太愚蠢了。为什么会被那种弱不禁风的人杀?” “不管是多么弱不禁风的人,一旦被逼急了也很难说。” “是谁逼睦雄了?真是杞人忧天,快点弄饭给我吃。”西川说完后,就将外套脱掉。 “老公,这种事很难说喔,还是要小心一点。” “都井睦雄只是嘴巴厉害而已,信口开河谁都会,那个胆小鬼能干什么?” “阿金也是这样说。” “对吧!” “今天世罗喜美惠还邀阿金一起走。” “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我们一起逃吗?” “是啊,她说:‘都井睦雄不久之后就要闯大祸了,再待在这个村子里会很危险,我们一起逃到京都吧……’” “太好笑了!如果那个男的能闯什么大祸,就不会有那些关于他的传言了吧!” “真的吗?” “当然,如果他真的能闯什么大祸,大家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他只是个嘴巴厉害的没用家伙。然后呢?阿金女士怎么回答?” “她说:‘我又没做什么事,让他恨得要杀我不可。’” “她拒绝了吗?” “是啊。” “对吧,他的枪炮都已经被警察扣押了,还能做什么?”然后西川想起了四、五天前,他在村里办公室看到脸色苍白的世罗喜美惠。 喜美惠来到他面前,突然说要申请户籍誊本和身分证明文件。西川负责兵役和户籍两课,所以就直接做好交给她。 “西川先生你来一下,来一下。”喜美惠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她愁容满面的拉了拉西川的衣袖,将西川带到办公室的后院,很严肃的说:“西川先生,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请你当作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请求,拜托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世罗喜美惠虽然平常就是一个谦卑有礼的人,但当时的她,更是谦卑到几乎是卑躬屈膝的地步。她深深的对西川行礼,以近乎哀求的口气说话,西川觉得莫名其妙。 “不要告诉人什么?”西川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我申请户籍誊本和身分证的事。” 西川当时笑了起来,“这要告诉谁?说了对我也没有好处,就算你不拜托我,我也不会说的。”听了西川这样说后,喜美惠满脸通红,因为她当时好像真的很烦恼的样子。 西川想问她为什么要申请这些东西?但是,话刚到嘴边时,就有女职员来叫他,所以没问成。 喜美惠向西川鞠了好几次躬,一边回头,一边往办公室的后院走。西川觉得很怪异,心想,她到底要干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原来喜美惠是为了离开这个村子做准备。 “像都井睦雄那样的胆小鬼,有什么好怕的?真是愚蠢。”西川又说。 五月二十日,这就是行凶的当天。 行凶的正确日期时间应该是二十一日的凌晨一点左右,也就是二十日的深夜。 这一天,有村人看见睦雄骑着脚踏车在贝繁村的田间道路,还有山中小路来来回回骑了好几次。这应该是睦雄在计算行凶现场到村里办公室之间的时间距离。村里办公室就在派出所和消防署的隔壁,遇害的人当然会立刻骑着脚踏车跑到村里办公室、派出所或是消防署报案。 喜欢看侦探小说的睦雄,似乎事先计算好了时间。 此外,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睦雄已经不想和津山的警察还有消防队员对抗了。如果要在路边等津山警察局的卡车来的话,那么往返行凶现场和村里办公室之间所需的时间,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事到如今,睦雄要将他怨恨的人,还有他认为是世上的祸害全都杀掉,然后在警察赶到之前,赶快自裁,所以就必须先掌握好时间。 在二十日的下午五点左右,也就是行凶的八小时前。有一个叫做内山宽一的人,在自家的田里工作时,看到有个黑衣人爬上一根有变压器的电线杆,好像在修理些什么。内山宽一以为是电工,但从那天夜里,睦雄行凶时,贝繁村那一带刚好停电看来,这个电线杆上的男人应该就是睦雄。 这样的行为,也很像是思虑周密的睦雄所为,这种作业最好是在夜晚进行,睦雄当初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这样虽然不会有人看到他在动手脚,但是原本有灯的村子,就会一下子突然停电,村人可能也会开始骚动,有些人或许会跑到屋外来,甚至有人会来到电线杆这里。在这样的骚动中,如果开始行凶的话会很危险。 睦雄在深思熟虑后,觉得虽然可能会被人看见,但他还是决定要在天黑前切断电线。等太阳下山后,村人打开电灯开关才知道停电,就比较不会引起村人的骚动,他是这样判断的。 睦雄这个判断其实是正确的,当天晚上整个贝繁村停电,居民非常困扰,也有人来找睦雄商量,那一晚是个没有月亮的黑夜。犬坊俊心想,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便来到都井家借灯。当他打开都井家的门,睦雄便点着蜡烛从屋里慢慢走出来。 “怎么了?”睦雄还是和以往一样的口气。 “停电了,我想爬上电线杆看一下,能不能借我你的国际牌电灯?” “好啊!”睦雄很爽快的答应。“尽管拿去用。”睦雄说完后,就从停放在地上的脚踏车前方,将国际牌电灯取下来交给他。 犬坊俊拿着这盏灯,一个人爬上附近的电线杆,但因为他也不是专家,所以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他又慢慢从电线杆上爬下来。 这时,他的下方已经围起了一堵人墙,而睦雄也在其中。犬坊俊便对睦雄叫道:“喂!睦雄,你头脑比较好,你能不能修一下。” 但是,睦雄从犬坊俊手里将电灯拿回来说:“我没办法,我什么也不会。”然后摇摇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慢慢走回自己的家。这盏灯就是在睦雄行凶之后,一夕之间变得非常有名的国际牌电灯。 事件发生后,贝繁水力电气株式会社的技师,调查当天为何会停电,根据他们的调查发现,只有在八号柱和六号柱连接到贝繁村的电线被巧妙的切断,这不像是外行人所为。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都井睦雄的头脑非常好。 不久之后,时间过了深夜十二点,已经是五月二十一日了。这一天,是吹着南风的多云天气,虽然是春天,但是仍有点寒意。从十二点开始,就下起了零星的雨,但是一下子就停了,慢慢的,云也散了,月亮有时还会从云间露出脸来。 第十一章 昭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两点四十分左右,有一个人咚咚咚的敲着贝繁派出所的大门,令好梦正酣的今田巡警在床上醒了过来。 敲门声并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而且,那个人还不断叫着“事情不好了,事情不好了。”巡警起来后,走到屋外将门打开一看,面无血色的丹野佑一穿着睡衣站在那里,天空中的月亮,照在一头乱发的佑一脸上,显得更加苍白。 “是丹野先生啊?怎么了?”今田说。 他一看,丹野佑一全身正不停地颤抖,身体向前弯着,气喘吁吁。 “今田先生,今田先生,事情不好了。”不断喘着气的丹野,用沙哑的声音说。 “什么事?现在这么晚了,快进来屋里,外面好冷。”可能是因为雨刚停的关系,五月的深夜里真的很冷。“快进来,冷静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今田点亮电灯,将门推开,丹野佑一便走了进来。今田看见他的额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几乎快要昏倒似的坐到在旁边的椅子上,身体一边颤抖,一边说:“事情不好了,我的母亲被杀了,请你赶快过去。” “什么?被杀?”这一瞬间,今田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今田担任巡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在贝繁派出所工作了十年以上。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来都没有遇过伤害事件,更何况是杀人案件。 “被杀是指?” “就是被杀啊!”佑一仍然喘着气。 “被谁?” “就是都井睦雄啊!” “是都井吗?” “是的。” “你能不能再说得仔细点。” “我和妈妈两人正在睡觉时,睦雄突然闯进了我家的养蚕室,他用枪击中了我母亲。我没有去确认她是否还活着。我心想,下一个就是我了,非常害怕,就从家里跑了出来。我拚命的跑,好不容易才跑到你这里,睦雄本来下一个就要杀我了,幸好我捡回了一条命。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听见外面还有砰砰砰的枪声,我想,应该还有好几个人被杀了吧!” 今田巡警吓得心惊胆战,赶紧全副武装,以电话联络县警察局总部和邻村的派出所,并要求消防队出动。他还要他的老婆联络医生以及村里办公室,命令他们拉警报,然后和丹野到命案现场去。 在今田看过现场之后,他对县警察局总部所提出的报告更为具体。 “贝繁村的都井睦雄,二十二岁,杀害附近居民七人,目前正在逃亡。另外还有几名村人受伤,凶器应该是手枪,研判行凶原因,为发作性精神异常。” 今田之所以会以为是手枪,是因为他的猎枪都已经被没收了。在今田的脑海里,还有接受报告的上司,都立刻联想到这是鬼熊事件第二。 佑一的母亲阿辰下半身中了好几枪,在养蚕室中奄奄一息,枪伤的伤口都很大,谁都可以看出这不是一般子弹。一名叫做万袋的医师被叫了过来,立刻为她进行输血,所以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是大约过了六小时之后,还是宣告死亡。 都井睦雄行凶的那天晚上,没有任何目击者看到事件发生的始末,所以在这里只能试着从结果推测他的行动。从都井睦雄行凶时间的经过倒推算回去,他应该是在凌晨一点左右,从和伊根睡在一起的床上起来的。 凌晨一点左右,睦雄为了不要吵醒伊根,小心翼翼的起床,并尽量不要发出声音,慢慢爬上通往屋顶上房间的梯子。他以前半夜去偷别人老婆时,已经做过很多次这个动作了。 然后,他将藏在茶箱中的东西取出,这些全都是为了今天晚上,从以前开始,花了很多时间反覆思考的装备和各种武器。 睦雄先穿上黑色立领的衣服,这是方便他隐身在黑暗之中,而且设计类似军服且具有机能性,所以才选这件衣服。接着,他在两只小腿上,从裤子外面紧紧缠上绑腿,也是模仿军服的设计。他想,为了战斗方便,绑腿配上胶底工作鞋应该是最轻便的,绑腿是他在读青年学校时被学校强迫购买的,只有军事训练用过一、两次,几乎是全新的,绑腿下面当然要配胶底工作鞋。 他用手帕松松的卷成头巾,用力绑在头上,然后在头的左右两侧斜斜插入两根手电筒,这是因为要在黑暗之中作战的关系,为了照亮前方要对抗的敌人。但是,只有这样还是无法照亮下方,所以他就将脚踏车上的国际牌箱型前照灯,用绳子挂在脖子上,垂挂在胸前,因为这样会摇来晃去,所以又用另一条绳子固定在胸前。 接着,他在左肩斜背一个放火药匣的帆布袋,再在上面用绳子往腰上缠一圈,然后用皮带绑紧。绑这条腰带的目的,是为了固定帆布袋,但是还有另一个功能,就是为了插日本刀和匕首,为了方便右手拔取,所以将刀子插在左腰。口袋里塞入约一百发的实弹,这样一来,战斗的装备就完成了。 睦雄这样的装扮,在今天看来也许会觉得很怪异,但在当时,这样的战斗装备是很合逻辑的。都井睦雄绝对没有发疯,他的头脑异常冷静,不难看出当时稍微极端的军国精神教育和实地训练,支撑了睦雄的犯罪计划,因为当时的优等生被要求要骁勇善战。 着装完毕后,睦雄拿着一把专门改造的九连发式白朗宁猎枪,小心不要发出声音,慢慢的爬下梯子。伊根还在睡,就是这个老太婆养了睦雄二十二年,当睦雄下定决心要犯案后,他很烦恼,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伊根。 睦雄有一阵子对于伊根的没知识和一定要他陪在身边的自私非常憎恨,但对于伊根的盲目奉献又很感激,所以,他从来不曾因为恨她而想杀了她。但是,现在他要去杀很多人,在日本势必会引起很大的骚动,如果就这样把一个老人丢在这漩涡中不管,未免太残忍了,因此睦雄决定要效法战国武将的先例,先将伊根杀了。他觉得这样做对伊根比较仁慈。 要杀伊根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根本不需要使用刀枪这些武器,他想用劈柴的斧头,睦雄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在家里先将斧头磨好。 他蹑手蹑脚经过伊根的枕边后,走到地上,将靠在墙边的斧头拿起,然后再回到伊根的旁边。 伊根睡得很熟,睦雄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二十二年来生活的点点滴滴。无论任何时候,睦雄都和伊根在一起。小学时,伊根深信睦雄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结果并没有,睦雄觉得很抱歉,但是,睦雄之所以无法有所成就,伊根要负一部分的责任。还有,乡下女人的那种自私任性还有厚颜无耻的样子,也令睦雄受不了,每当有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发生时,不管是弄得有多难看,也绝对要坚持己见,睦雄非常痛恨她们这种惹人厌的个性。 但是,要杀死养育自己的恩人,还真是有点于心不忍,睦雄的泪水不禁潸然落下。如果一哭,视线就会模糊,视线一模糊,就会失手,睦雄将自己的心比喻为鬼,努力营造气氛。世人还有后世的人,对他如此凶残地杀死养育自己的亲人,必定会说他是鬼吧! 但没有人知道,其实当时他也是有哭的,因为他是一个很懦弱的人。就是因为懦弱,才会那样被大家用言语攻击,这些攻击他的人,到现在都完全不知道反省,即使知道睦雄将要犯下这个案子,他们应该也不会反省吧!乡下人的惹人厌,还有傲慢,真令人退避三舍。睦雄心想,下次投胎时,一定要成为一个比较坚强的人。 “奶奶,请你原谅我。”睦雄在心中默念,双手挥动斧头,瞄准伊根的脖子。他想,一刀砍断伊根的脖子,让她不会感到痛苦,至少对她是仁慈的,所以他就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力地砍下去。 听到“咚”的一声,伊根的头颅从枕头弹到了榻榻米上,一直滚落到门边,右脸颊朝下停了下来。血从被切断处像是喷泉一样喷了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棉被和榻榻米。 睦雄不太敢看,转过身去,拿着枪和斧头直接从后门走出去。屋外一整片都是湿的,因为刚刚才下过了雨,但现在已经放晴了。睦雄抬头一看,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苍白的月光映照在潮湿的地面上闪闪发亮,睦雄眺望了一会儿,将手里的斧头靠在后门北边的墙壁上。 都井家是建在矮矮的石墙上,所以正面设有石阶,睦雄没有绕过石阶,而是从石阶直接跳下来,先往北边的金井贞子家走。他小跑步在私人道路上,深夜的贝繁村非常安静,连狗叫声都听不到,村子里的人全都睡了。 金井贞子是寡妇,家里的户长是长男胜雄,但是,他在吴海兵团服役,现在不在家。今天晚上,家里只有母亲贞子、长女绫子、次男胜裕和三男康夫四个人,长女绫子今晚应该是住在犬坊千代吉的家里,去帮忙养蚕。 睦雄对这一家人都恨之入骨,母亲贞子以前曾经拿身体和睦雄换取金钱和东西,但一得知他得了肺病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反而骂他。不仅如此,还到处和村人说她从没和睦雄睡过,严厉的拒绝他、嘲笑他。除了贞子,她的孩子们为了自己母亲的名誉,也在背后嘲笑他。绫子原本对他的态度很友善,但是听信母亲贞子的谎言,才把他当作世上最无耻的好色之徒,即使在路上碰到也刻意闪避。 因为睦雄曾经来这间屋子和贞子偷情过好几次,所以他很清楚屋内的格局,谁睡在哪一间他也很清楚。现在,他站在金井家门前,到目前为止,村里还没有人知道睦雄的企图,所以,他决定要潜入金井家。 就像以前一样,大门没有上锁,睦雄很轻易的就从屋外入侵了。他直接穿着鞋子穿过厨房,走进六叠大的房间,在三支手电筒的照耀下,他看见房间内有三个人并肩躺着。睦雄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如果这个时候发出很大的声音,后面的计划就泡汤了。还有,因为只要他一开枪,整个村子都会听得到,所以他决定杀下一户人家时再开枪。 睦雄轻轻地将猎枪放在他脚边的榻榻米上,慢慢拔出向伊藤医师购买的日本刀,一下子插进贞子的脖子右侧,贞子的颈动脉被切断,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睦雄像是被贞子凄惨的叫声所逼,又再拿刀砍贞子的左胸,然后从背向他的贞子右肩后方剌入,当他将刀子拔出时,贞子的脸突然转过来,于是他又将刀子插入贞子张开的嘴里。 睡在母亲旁边的次男胜裕,撑起身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睦雄瞄准他的脖子,用刀砍下去,十四岁的胜裕于是发出叫声,往后倒下,鲜血从他的脖子喷出。十一岁的康夫也摇摇晃晃起来,发出了凄惨的叫声,他的叫声更刺激了睦雄,他便对康夫一阵乱砍,使康夫身受八处刀伤死去。和睦雄预期的一样,长女绫子不在家,睦雄也很恨绫子,所以打算要去犬坊家杀绫子。 睦雄挥动着刀,鲜血溅满了榻榻米,当他拿起棉被将刀上的血渍擦掉时,他才发现原来他的手正在发抖。睦雄调整着发抖的手,好不容易将刀收入刀鞘,他拚命地想放开冻僵的手,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手从刀柄上松开。他拿起尚未使用的九连发猎枪,踉踉跄跄的离开金井家。 一走到外面,在晈洁的月光照耀下,村子显得异常安静,每户人家的灯火都是熄灭的,可见村里的人尚未发觉,睦雄觉得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吉田金,吉田家就在金井家的前面,吉田家除了阿金之外,应该还有她的丈夫,也就是户长修一、长女芳子,和阿金的妹妹智子,共有四个人。听说阿金最近感冒,都卧病在床。 阿金是修一的续弦,长女芳子当时二十二岁,是修一前一任老婆所生的孩子。睦雄曾经对芳子很有好感,也曾和她发生过关系,但是,因为有关睦雄的坏传言四起,芳子便开始躲着他,最后嫁给了邻村务农的友田良治为妻。因为这件事,使睦雄对芳子怀恨在心。智子也嫁给邻村务农的甲斐庄一为妻。芳子和智子都为了照顾感冒的阿金而回到吉田家,并留下来过夜。当睦雄得知芳子现在住在吉田家后,便决定在今天晚上行凶。 吉田家也遵循着贝繁村夜不闭户的习俗,睦雄轻而易举就从外面侵入屋内,直接走到走廊上。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没有锁门的习惯,是因为村人们就像彼此非常了解的家人一样。但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可以口出恶言,到处中伤自己的家人呢?睦雄走在走廊上,心里同时这样想着。 阿金就睡在第一间四叠大的房间,可能是因为怕将感冒传染给别人,所以她一个人睡。睦雄站到阿金的旁边,慢慢将棉被掀开,当棉被被整个掀开时,阿金突然惊醒过来。这一瞬间,睦雄就扣下猎枪的扳机。这是划破贝繁村夜空的第一声枪响,睡在仅有一门之隔的修一、芳子和智子,都因为这个枪声而跳了起来。 枪口就对着阿金的肚子,只隔了几公分而已,几乎是贴在肚子上的。弹头是经过改造的达姆弹,阿金的肚子因此破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洞,内脏就从那个洞里跑出来,睦雄完全不在意,立刻用力将隔壁的房门拉开。 那里有一个被炉,修一、芳子和智子将脚伸进被炉里,就这样围着被炉而眠。枪声和门被拉开的声音,让修一睁开惺忪的睡眼,撑起了上半身,当他看见头上有三只眼睛会发光的怪物时,他立刻跳了起来。闯进来的睦雄对修一开了一枪,修一虽然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但是达姆弹贯穿他的左胸,他整个人随即趴在被炉上,倒了下去。 剩下两个女人不断的发出惊叫声,她们缩成一团不敢乱动,睦雄便对这两个女人接连开枪。子弹贯穿芳子的左肩和脖子,智子则是被射中心脏,随着这几声足以吵醒村人的枪响,这两个女的也安静了下来。 达姆弹的杀伤力真的很大,修一左胸破了一个两钱铜币大小的洞,芳子也一样,肩膀和脖子的枪伤都有两钱铜币那么大,智子的枪伤也有直径十公分左右。 从吉田家前方的坡道走下来,就是金井高次的家。 睦雄从吉田家跳出来之后,将枪夹在腋下,一口气跑下坡道往金井家去。他必须要加快速度,如果金井已经听见刚才的枪声,可能会逃跑。金井家的户长是金井高次(二十二岁),他和老婆千惠子,还有高次的母亲阿靖,以及阿靖的外孙犬山丈夫(十八岁)四个人一起生活,睦雄之所以要杀这一家人,是因为千惠子是吉田金的次女。 睦雄用手推开木门,这一户人家也没有上锁。 一打开门,睦雄就直接走进屋内跳进厨房,然后穿过厨房,用力将最里面六叠大的房间拉门拉开,闯了进去。这里也有一个被炉,高次和千惠子这对年轻夫妇睡在同一床棉被里。因为拉门被拉开的声音很大,高次和千惠子相继起身,闯入的睦雄刻不容缓的用猎枪先杀了高次,再杀千惠子。威力很强的达姆弹,射中了高次的心脏和千惠子的上腹部,伤口分别破了一个约两钱铜币大小的洞。千惠子怀孕六个月,子弹虽然没有命中她肚中的胎儿,但还是一尸两命。 睦雄直接用力拉开通往隔壁房间的拉门,隔壁八叠大的房间里睡着阿靖和犬山丈夫,他们两个人已经被枪声吵醒。就在这个时候,头上像是有三个发光眼睛的睦雄闯了进来。当时的这个情景,居然有人目击,也就是当事者之一奇迹似的生还,还描述当时的情形。 十八岁的犬山丈夫对着闯入者毫不畏惧的说:“是谁?” 睦雄将胸前挂着的国际牌电灯朝上,照着自己的脸,但即使如此,当时已经吓破胆的两人,根本看不出歹徒是谁。 “是睦雄。”那个粗暴的家伙自己报上姓名来。 阿靖记得那一瞬间,丈夫对着睦雄大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睦雄便用枪托拚命殴打丈夫的下颚,直到丈夫的下颚骨都碎了,骨头碎片弹到榻榻米上。丈夫往后仰倒下,那一瞬间,睦雄就跨坐在丈夫身上,用枪口顶住丈夫的胸口,然后开枪。 阿靖蹲伏在棉被上,身体不断发抖,睦雄回头一看,慢慢朝阿靖那里走去,张开腿站在她面前,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告诉阿靖:“我其实不恨大娘,但是因为你儿子娶了吉田金的女儿作媳妇,我就必须杀了你。”这也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思考模式,当时这样的想法,在日本非常盛行。 “拜托你,请你饶了我。”阿靖不断在棉被上磕头,双手合十拜托睦雄。 “大娘,抬起你的头。”睦雄说话的语气有点装腔作势,他用枪口将阿靖的脸往上托。 当他看见阿靖泪湿的脸颊时,就对着阿靖的胸口开了一枪,阿靖立刻弹了出去,跌落在榻榻米上。接着,睦雄头也不回的直接前往下一个目标,离开了金井家。 睦雄以为他杀死了阿靖,但事件发生后,经过治疗,阿靖捡回了一条命。她身负重伤,经过五个星期的治疗才痊愈。七十岁的阿靖好不容易存活了下来,但在这天夜里,只要是睦雄事前锁定的目标,都身受刀伤或枪伤而死,获救的就只有阿靖和犬坊由利子两人。 后来阿靖常说:“年轻人都死了,却让我这种老人活着,老天真是没眼啊!”她一点也不想再谈起那天在同一间屋子里被杀的三个家人,事件发生后,阿靖也并没有活很久。 离开金井家的睦雄,下一个锁定的目标是犬坊正雄,他就像是野兽一样,在深夜的贝繁村狂奔。社会上的人,都以为睦雄是一时发疯的杀人魔,看到人就乱杀,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他是非常冷静的思考过,再做好准备,甚至有一部分还经过演练的计划性杀人。 这个时候,因为睦雄早已定好了下一个目标,所以他毫不感到迟疑,他要杀的对象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挑选出来的。因此,从自己的家往仙人山的路走,也是按照合理的顺序,如果不这样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杀死这么多人的。 接下来要杀的犬坊正雄,家里除了户长正雄(六十岁)之外,还有长男贞夫(十九岁)、他的妻子定子(二十二岁)、四女菊子(二十二岁)、奈美(十五岁)和小敏(十二岁),共有六人。睦雄锁定的目标就是菊子,如果菊子当时没有回娘家的话,睦雄应该就不会将这家人设为目标了。 睦雄以前曾经半夜和菊子偷过情,他对菊子有很深的爱恋,但当睦雄有不好的流言传出后,菊子的态度就变了。那一年的一月九日,菊子听从父亲和周围朋友的劝告,和同村的丹野佑一结婚。但是,菊子和睦雄的过去被佑一知道之后,佑一非常生气,过了短短两个月就和菊子离婚了。佑一之所以会下这个决心,固然是因为周围亲友的怂恿,但睦雄为了使他俩离婚,也在村子里到处传播自己和菊子之间的关系。 因为他们两人离婚了,睦雄便计划接近菊子,希望恢复像以往一样的关系。但菊子对于睦雄的邀约完全不为所动,而且好像为了躲避睦雄似的,在五月五日就嫁给了邻村的守村石男,令睦雄感到非常失望与愤怒。而嫁到邻村的菊子,最近为了参加弟弟贞夫的结婚典礼,从一星期前就回到了娘家,睦雄之所以会选这一天行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犬坊正雄的家也没有上锁,但这家人听见了睦雄之前发出的枪声,所以他们全都醒了。睦雄推开外面的木门后冲进屋里,刚好和觉得不对劲而跑到厨房的户长正雄碰个正着,睦雄便将枪顶住腰杆直接开枪,子弹击中正雄的右胸,当场死亡。 为了这一天,睦雄不断反覆练习这种不瞄准目标就直接开枪的绝活。 长男贞夫和定子睡在里面那一间,睦雄用力拉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贞夫在那一瞬间知道父亲已经被杀了,就赶紧将窗户打开,想要从那里往外跳。睦雄便对着贞夫连开了好几枪,其中一发子弹贯穿贞夫的心脏,他就在屋子前方倒栽葱似的倒了下来。 贞夫的新婚妻子定子,往和丈夫相反的方向跑,也就是逃到了八叠大的房间,那里睡着奈美和小敏。这些女孩们一边尖叫,一边快速冲到走廊上去,想要打开这里的木板窗逃出去。当窗户好不容易打开时,奈美和小敏的背部也同时被击中了,奈美倒在走廊上,小敏则倒在外面的屋檐下。看到这情形的定子,便一边叫着一边逃到走廊上,睦雄在后面一直追着,将定子逼到了走廊的尽头,定子边哭边回头看的瞬间,胸部就中弹了。 睦雄非杀不可的目标菊子,很幸运的逃过一劫。她和奈美及小敏睡在八叠大的房间,但是当睦雄把注意力放在奈美和定子她们身上时,菊子拚了命的跑过了四叠大的房间,跳到地上,再从大门往外跑。 一开始,她是往吉田修一家的方向逃,但她的双脚不听使唤,摔了一跤。因为这个关系,她改变了方向,朝着与都井家有亲戚关系的犬坊茂一家跑。菊子的脖子上因此有了一道三公分左右的擦伤。当她靠在犬坊家的木门上时,很难得的是,这家人居然有锁门,菊子拚命敲着门,同时哭喊着:“快开门!开门!”她回头一看,那个发着光的三颗眼睛正从她家朝这里逼进,睦雄已经发现她逃到这里来了。 因为非常害怕,菊子全身都在发抖,并嚎啕大哭了起来。“开门!开门!我要被杀了!” 又哭又叫的菊子,非常用力的不断敲着门,彷佛手都要敲断了,但犬坊家的门依旧关得紧紧的。就在她心想完蛋了的时候,犬坊家的侧门突然开了。 “喂!这里!”黑暗中有一个声音传来,菊子拚了命的往那里跑,从门口冲了进去。 头上发出三道光的怪物,这时几乎就要追到菊子了,木门关上后,犬坊茂一和妻子信子将门牢牢锁上的同时,还可以感觉到睦雄在外面用身体大力地撞门。 “咚、咚、咚”,睦雄非常用力的敲着门,整个家几乎天摇地动,很显然这并不是用手敲的,而是用枪托拚命的敲。 “开门!开门!”睦雄叫着,然后抓着门拚命的摇。“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要开枪了,”睦雄嚷嚷的声音非常接近。 听见这个声音,在最里面房间睡觉的茂一父亲高一郎起来了,将木板窗打开对着外面大叫。 “危险!”茂一大叫,冲到高一郎那里,两声枪声之后,高一郎就倒了下来,当场死亡。茂一赶紧再将木板窗关紧。 他一回到木门那里,菊子正蹲在地上哭,信子以带有责难的眼神看着丈夫。这时,次男信二和四女由利子也起来了,一直等着父亲的指示。其实睦雄的杀人计划里并没有茂一一家人,因为由利子和睦雄没有任何瓜葛,茂一是因为帮助菊子,才会无端受到牵连。 茂一判断,再这样下去,他们一家人都会被杀死,所以他决定要自己的儿子信二去找和他们很亲的犬坊元帮忙。信二从后门跑了出去,但他的脚步声被睦雄听见了,睦雄立刻追了过去,头上的三个灯在黑暗中闪耀。因为距离并不那么远,所以茂一他们可以听见睦雄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喂!你给我站住!你再跑我就杀了你!”睦雄一边叫,一边在后面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枪。 在屋子里的茂一、信子、由利子和菊子,屏气凝神的窥视着屋外的情形。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睦雄大吼:“信二,快投降!不投降的话,我就开枪!” 信子哭喊着:“老公,怎么办!信二要被抓到了!”信子全身发抖,逼问着丈夫。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请原谅我!”菊子也叫着,并蹲在地上哭泣。 “老公,信二要被开枪了,你一定要救他!该怎么办才好!”信子几乎要发疯的样子,她使尽全身的力气责备这个多管闲事的丈夫,和突然闯进来的瘟神。而菊子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个不停。 “等一下,我来看看外面的情形。”说完之后,茂一就走到后面的木门,将门开了一个小缝悄悄走出去,从屋子的转角露出眼睛往外窥视。 睦雄拿着枪站在木门前,不断的叫着,在他那三盏灯的照耀下,前方并没有任何人,原来是睦雄一个人在唱独脚戏。 茂一赶紧回到屋内和他的家人说:“不要紧,信二没有被抓到,睦雄是为了要引诱我们出去,故意在那里骗我们的。”这很像喜欢侦探小说的睦雄所耍的伎俩。 “如果再不开门,我就拿斧头砍死你们!”睦雄一边说,一边咚咚咚的敲着门,但大门却仍然深锁。不耐烦的睦雄,对着门连续开了两枪,第一枪穿过门、庭院的格子门、木屐箱和大门,另一发子弹刚是打中了挡住门的由利于右腿,由利子发出呻吟声,倒在地上。众人感觉若再轻举妄动,子弹似乎还会飞进来,所以,茂一他们一动也不敢动,就听见睦雄离去的脚步声。 茂一又走到后门去看屋外的情形,他没看见睦雄,于是就回来说:“睦雄暂时不见了,但他可能还会再回来。” “他刚才说要去拿斧头。”信子一边照顾着由利子,一边说:“趁着这个时候,我们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我们家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看到刚才四片木板一次被打穿的情形,确实也是如此。 “地下,我们可以躲到地下去。”茂一说。 然后他跳到一榻榻米上,要那些女人帮他把其中一块榻榻米掀开来,拿掉垫在下面的报纸,再将下面的木板抬起来,大家一起钻了进去。虽然全都是蜘蛛网,非常的脏,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了。茂一也钻进去之后,就将木板和榻榻米回复成原来的样子。 大家屏气凝神等待,去犬坊家的信二终于将犬坊元带来了,平安救出他们。睦雄放弃了杀菊子的念头,赶紧往下一个目标前进。 由利子的大腿枪伤出血非常严重,止血后第二天早上就去看医生了,大约过了两周才完全痊愈。 放弃杀死菊子的睦雄,下一个目标是犬坊登美。当时四十五岁的这个女人,也令睦雄恨之入骨。当初睦雄以金钱和物品和她交换身体,两人之间发生了好几次关系,但是,当她得知睦雄有肺病后,就到处散播谣言,马上翻脸不认人。不仅如此,还到处跟人说,谁会喜欢那个肺痨鬼,谁会和他发生关系,那个色情狂好几次胁迫她,当然她是严厉拒绝了等等,在村中到处散播这样的谎言。 贝繁村的女人们全都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但登美更令人无法原谅。 首先,她虽然拒绝睦雄,却和那个讨人厌的犬坊吉藏继续发生关系,这个绝对不能原谅。再加上,登美最近还担任吉田金的女儿芳子,还有菊子这两个女人婚礼的媒婆,但睦雄仍迷恋着这两个女人。而且,听说还是登美多管闲事,主动去作媒的,这也令睦雄很不爽,他觉得,这是登美为了让她与自己之间的传闻消失所做出的伪善,让睦雄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登美和她二十一岁的儿子米一两个人住在一起。犬坊米一和登美的家就在犬坊茂一家的西北边,是建在稍微隆起的高地上。睦雄跑过去一看,这间房子也没有上锁,便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睦雄之所以放弃杀菊子,赶紧往下一个目标移动,是因为他对登美的恨更胜于菊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杀了犬坊登美自己才能死,睦雄当时的决心是如此强烈。比起年轻女孩,上了年纪的女人更为狡猾,说起睦雄的坏话更是不留余地,他绝对无法原谅。很幸运的是,尽管附近枪声大作,登美和米一母子仍然睡得很熟。 睦雄从地上跳到木头地板上,立刻冲进四叠大的房间,用猎枪打中正在睡觉的米一。睦雄直接对着棉被开了两枪,因为米一是侧睡,所以一枪从右背部贯穿胸腔,另一枪则击穿右手臂中间的关节。睦雄接着跳进里面六叠大的房间,登美也是侧睡,他也同样朝棉被开了一枪,一发子弹击中登美右背部,然后他掀开棉被,将枪口抵住仰躺的登美后开枪。因为睦雄很恨登美,所以绝对不能放过她,当然这一枪就这样贯穿过去了。 收拾完犬坊登美母子之后,睦雄心情大好,接着,他朝向南边的犬坊千代吉家走去。和犬坊茂一一样,睦雄对这家人并没有任何恩怨,但是金井贞子的长女绫子和丹野佑一的妹妹未千代两人,前来犬坊千代吉家帮忙养蚕,所以今晚就住在这间屋子里。睦雄非常痛恨这两个女孩,因此千代吉一家人也跟着遭殃。 和绫子母亲发生过关系的睦雄,也曾经强迫绫子和他发生关系,却遭到拒绝。而未千代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因为同病相怜的关系,睦雄对她特别关心,也曾跑到未千代家和她偷情。但是,这两个女孩都强烈否认和睦雄有过任何关系,还到处说讨厌睦雄,更表现出一副嫌恶他的样子。睦雄非常不爽,所以也到处说未千代和绫子都和他发生过关系。 千代吉家的户长就是千代吉,当时他八十五岁,妻子八重八十岁,长男富市六十四岁,他的妾阿玉六十五岁,富市的儿子香次四十一岁,和他的老婆阿菊三十八岁,是个非常庞大的家族。除了这些家人外,再加上绫子和未千代两人,犬坊千代吉的家里总共住了八个人。 千代吉一家人听见了枪声,睡在正房的所有人都醒了,并且聚集在有被炉的六叠大房间里,但是绫子、未千代和阿玉并没有在其中,因为这三个人不是睡在正房里,而是睡在养蚕室中。 男人们和八重、阿菊虽然聚集在一起,却迟迟无法做出决定。尽管枪声大作,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确定下一个引起轩然大波的对象是否就是自己家。虽然他们很害怕,孙子香次夫妇还是躲在二楼,千代吉的老婆八重则躲在地下,千代吉则留在有被炉的那个房间,儿子富市则回去刚才的被窝睡觉。 没想到,睦雄真的闯进了千代吉的家。但睦雄早就调查过,得知绫子和未千代不睡在正房,而是睡在养蚕室里,所以他没有先去正房,而是一直穿过庭院往养蚕室跑。睦雄撬开没有上锁的走廊上的木板窗闯入,养蚕室是木头地板的房间,有十叠大,从走廊往里面看,房间左右都是放蚕的架子,中间差不多有四叠大的空间,三个女人就铺上棉被、摆上枕头席地而眠。 听见很大声的开窗声,女人们都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尖叫,有三只眼睛的庞然大物就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那里,怪物的猎枪朝着不断尖叫、往后退缩的绫子和未千代喷火。未千代腹部中了三枪,胸部中了一枪,绫子的左颈和左肩胛骨分别中了一枪,两人纷纷倒了下来。 睦雄一直往房间走进来,阿玉哭喊着哀求。“请饶了我,饶了我。”然后双手合十拜托。 但是,睦雄没有放过她,随便开了四枪。阿玉的左右大腿各中一枪,左腹部中了两枪,当场死亡,因为肚子破了一个大洞,所以肠子慢慢流了出来。 收拾完三人后的睦雄,用棉被将倒在被窝上的两个女孩盖住,然后冲出养蚕室来到了正房。他也没有走大门,而是将走廊上的木板窗拆下后闯进去。 一走进去,睦雄就叫着:“喂!没有人在吗?我有枪喔!”其实睦雄非常害怕对方也有枪,可能就是因为害怕,才会这样大叫壮胆。 睦雄闯入六叠大的房间,在三盏灯的照亮下,立刻看见坐在被炉那里的千代吉,千代吉没有抬头看睦雄,泰然自若的继续坐着。 千代吉事后描述:“我并不是不害怕,但我心想,要杀要剐随便他了。” 睦雄看到千代吉这样的态度,极为惊讶,他用枪口抵住千代吉的脖子说:“就算是老人家,我也照常会开枪喔,我家的叔公也被我打死了。”指的就是犬坊高一郎。 睦雄就这样将枪抵住千代吉的脖子,他想了一下之后,很有气魄的说:“老先生,你没有说过我的坏话,所以我饶了你。但是我死了之后,因为今天的事,你应该也不会说我的坏话吧!” 千代吉记得很清楚,这个时候,睦雄笑了一下,事后千代吉常常说起这件事。“我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睦雄可能是想,杀了这个老头子也没什么好处,反正都是快进棺材的人了。” 在二楼的孙子香次夫妇屏气凝神的听着他们这段对话,他们非常害怕,不知道睦雄何时会上来。 睦雄直接闯进一楼的六叠大的房间,千代吉的儿子富市正用棉被将头蒙住,并不断的发抖。他也听见了自己父亲和睦雄之间的对话,心想,或许可以逃过一劫。睦雄用三盏灯照在富市的棉被上,一下子踢开枕头。受到惊吓的富市想要起来,但是睦雄用枪口抵住他的胸口,将他压下来,让他躺回原来的样子。 “年轻人想逃吗?如果你再动我就开枪,你给我乖一点。”所谓的年轻人,就是指香次夫妇。 “我不动,我绝不动,拜托放过我。”富市就这样躺在棉被上,双手合十像小孩似的小断点头。 “好,我放过你。”睦雄说。 富市在心中叫了一声,“有救了!” 睦雄走出房间,看见那里放了一辆脚踏车,一个人喃喃自语,“如果他们是这样逃走的话,就不用担心了。” 富市和千代吉都有听见。如果脚踏车放在那里,就表示其他人逃走也是用走的。用走的到派出所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不会妨碍他之后的计划。由此可见,即使是在行凶中途,睦雄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 走出千代吉家之后,睦雄绕过屋檐下往后面走,从这里稍微往东,就到了丹野佑一的家。佑一家除了户长佑一之外,还有他的母亲阿辰,以及他的妹妹未千代三人一起生活。未千代已经被睦雄解决掉了,现在的目标就是母亲阿辰和儿子佑一。 母亲阿辰当时四十七岁,以前也曾经和睦雄有一腿,但是当她知道睦雄有肺病后,除了恶意中伤睦雄外,还严厉拒绝睦雄,就像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一样,表现出非常嫌恶的样子。也就是说睦雄一直强迫她,但遭到她严词拒绝,一次也没答应过。还在村子里到处跟人说,世界上哪有那么笨的人,会和肺痨鬼做那档子事。而佑一,就是曾经和菊子维持过两个月夫妻关系,因为睦雄和菊子有奸情,就和菊子离婚的那个男人。他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也是到处说睦雄的坏话。 这间屋子的养蚕室在另外一栋,睦雄同样直接先冲进养蚕室,他猜想阿辰可能不睡在正房,而是睡在养蚕室。这个时期,贝繁村的女人们大多都是睡在养蚕室里。 但睦雄猜错了,阿辰那天晚上睡在正房。 很不凑巧的,阿辰刚好在这个时候来到养蚕室,她来检查保温用的炉子。当她看见头上有着三只眼睛的怪物后,喉咙便宛如被勒住,不断地发出尖叫声。睦雄对着因为害怕而叫个不停的阿辰,用猎枪乱扫射一通,子弹都集中在阿辰的下半身。阿辰没有立刻死掉,事件发之生后,医生赶来为阿辰输血,阿辰又醒了过来,但六小时后还是过世了。 儿子佑一听见枪声和母亲的叫声后,立刻跳了起来,像脱兔一样逃了出去。收拾完阿辰再冲进正房的睦雄在屋内四处搜寻,都不见佑一的踪影,后来赶来的巡警们,在地上发现了无数个胶底工作鞋的鞋印,并记录在报告书中。 逃出来的丹野佑一快速地穿过村子,一直跑到了派出所,赶紧向今田巡警报案。睦雄行凶到这个阶段时,警察才知道睦雄已经在贝繁村酿成了惨剧,睦雄的杀人计划这时已经执行到了后半部。 没有杀成丹野佑一,睦雄从丹野家跑了出来,他在田间小路跑着,赶去下一个目标——今村家。 他跳到通往津山的县道,直接在县道上跑,跑过了横跨在苇川上的土桥后,再跑上窄窄的坡道。睦雄杀人杀到这个阶段,在没有汽车也没有电视的那个安静年代,枪声早已传遍了整个村子,如果动作再不快一点,他锁定的目标可能就会逃跑了。 事实上,这个时候,今村的户长修二(三十七岁)已经听见村子里枪声隆隆,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所以就起床了。如果他像世罗喜美惠那样,立刻猜出引起骚动的是都井睦雄,也察觉到自己就是目标的话,早就逃之夭夭了吧!但是他没有发现事态的严重,更没想到自己就是目标,事实上,他和睦雄是没有任何瓜葛的。 但是,睦雄为什么要闯入今村家呢?因为今村修二,是睦雄最痛恨的世罗喜美惠的哥哥。当睦雄得知喜美惠逃往京都一带后,恨得直跺脚,他想,若小杀死喜美惠的哥哥,实在难消心头只恨。 今村家除了户长修二之外,还有他的老婆阿满(三十四岁)、修二的父亲安市(七十四岁)、母亲阿敏(七十二岁),以及修二和阿满所生的小孩:阿弘(十五岁)、昭治(十二岁)、阿忠(九岁)、阿明(五岁)共有八人。其中只有十五岁的阿弘,很幸运的因为参加学校毕业旅行去伊势神宫而不在家。 关于喜美惠,这里要再说明一下。她的哥哥修二是安市和阿敏的儿子,但喜美惠并不是阿敏亲生的,她的父亲也不是安市,户籍上是登记为阿敏的私生子。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特殊的身世背景,造就出了喜美惠独特的个性。 修二发现外面很吵,便起身打开木板窗往外看,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头上发出三束光的怪物,以很快的速度冲上坡道,嘴里嚷嚷着:“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他吓得腿都软了,赶紧回头对屋内大叫:“快逃!快逃!”他引导着家人绕到屋子后面,用颤抖的双手将木板窗打开。窗户打开的同时,修二跳到了屋外,在月光的照耀下,在后院拚命地跑,睦雄的身影出现在另一头,开始用白朗宁猎枪连续扫射。修二拚了命的跳进附近的竹林里,匍匐在地上隐身于竹林间,脚虽然受了伤,却没被子弹打中。 睦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所以不想在这里花太多时间,便不管修二了,直接闯进屋里。那些女人在屋子里一边尖叫,一边四处乱窜,反而让睦雄知道她们躲在哪里。在六叠大的房间内,修二的老婆阿满抱着么子阿明缩成一团,因为很黑的关系,睦雄好像没看见小孩,他对着两人开枪,一枪射穿阿满的心脏附近,阿明则是右胸、右腹、右手臂中了三枪当场死亡,小孩的肝脏和肠子都外露了。 杀死了修二老婆的睦雄先冲到了屋外,在屋檐下绕来绕去,从大门再次侵入,发现了喜美惠的母亲阿敏后就开枪,接着看到父亲安市的身影也开枪,将他的双手击穿,但安市并没有倒下,拚命想要往屋外逃,睦雄就用猎枪扫射,使他全身中了六发达姆弹后身亡,安市的肺脏也露了出来。 睦雄看到昭治和阿忠两个小孩,但他没有对他们开枪,反而让他们逃走。睦雄的这个举动,表现的是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他认为,生下喜美惠的母亲、养育她的父亲还有兄长,应负连带责任。 村里办公室的兵役科兼户籍科的西川升,就住在今村家的附近,当时他也因为屋外很吵而醒了过来,他打开木板窗往外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什么也没看见,从今村家这个方向只能听得见尖叫声。西川被誉为智者,他很快就猜出引起骚动的人是睦雄,他也有心理准备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他交代妻子将门窗紧紧锁上,全家人躲到地下室去。 过了不久,便听到像是以枪托用力敲着自家围墙的声音,他知道睦雄正往自己家这里走来,但睦雄的杀人计划中并没有西川家。他穿过西川家后,就一直线往犬坊吉藏家前进。等声音消失,西川的老婆打开木板窗,走到围墙下面一看,看见地面上到处是一点一点的血迹,感到非常害怕。睦雄的白朗宁猎枪上,可能已经沾满了血吧! 结束今村家杀戮后,睦雄走下坡道暂时返回河边,从那里选了另一条路,是通往犬坊家的陡坡,他完全不见疲态,像黑疾风一样快速奔跑。犬坊吉藏的家就位在这个小小的高地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子。要来这里,只有走这条长约五十公尺、布满碎石和杂草的陡坡。抱着约十公斤的猎枪,已经杀死了将近三十人的睦雄,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口气跑了上去。 能让睦雄燃起杀人的斗志,就某些意义而言,是因为犬坊吉藏。这个男人以身为贝繁村的首富而自豪,还是村子里最好色的人,他已经六十几岁了,他运用他的财力,和世罗喜美惠、及川丰、犬坊登美一直维持着偷情的关系,而且这是村子里公开的秘密。但是因为他并没有触法,所以村子里没有人对他有意见。睦雄心想,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杀死他,睦雄将自己这种不近情理的行凶,定位成改革社会的行为。 犬坊家除了户长吉藏以外,还有他的老婆阿芳(五十六岁)、长男秀市(二十八岁)共三人。秀市担任村子里的警防团部长,是村子里青少年的指导者。这两、三年,睦雄完全没参加过青年团的集会、为出征军人送行、参拜神社等活动,犬坊秀市站在警防团部长的立场,对睦雄颇有微词。 这个时候,吉藏一家人已经都醒了,因为停电,阿芳点亮了蜡烛将木板窗打开,往外面窥看。这时,她看见了以非常快的速度冲上来的两道光,睦雄胸前的国际牌电灯已经没电了,当他跑到一半时,就只剩下头上的两盏灯。 “两只眼睛的怪物来了。”阿芳回过头这样说。 “吉藏在家吗?”睦雄这样大叫,同时,他的白朗宁猎枪轰然喷出火花。 阿芳发出尖叫,一发子弹擦过阿芳的右手,但阿芳忍住痛,拚命想关上木板窗,吉藏也跑过来帮忙,努力阻止睦雄的侵入。就在窗子关好的同时,跑过来的睦雄开始用枪托用力敲打木板窗,整个房子几乎都在震动。 犬坊夫妻死命的压住木板窗,不耐烦的睦雄对着木板窗乱开了五枪,其中一发子弹又再射穿了阿芳的右手臂,阿芳惨叫一声,当场昏倒。 见状的吉藏,便丢下木板窗和老婆,像脱兔一样逃到二楼去,将二楼的玻璃窗打开,不顾形象的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杀人罗!谁来救我!” 西川升清楚的听见了像是野兽咆哮般的叫声,村子里还有很多人也听见了这叫声,虽然无法听清楚内容。 吉藏继续大声叫着,所以睦雄暂时离开这间屋子,往二楼的窗户开了两枪。随着枪声大作,吉藏便停止了叫声,西川还以为吉藏被打中了,睦雄也这样认为。其实,是吉藏随着枪声趴下,并不再发出叫声的策略成功了。 而睦雄对吉藏的儿子秀市很防备,他认为担任警防团部长的人应该会做好一定的防卫,所以睦雄就放弃侵入屋内,朝向最后的目标而去,离开了犬坊家。 但睦雄的判断错误,吉藏完全没有受伤,儿子秀市也没有枪。继世罗喜美惠、守村菊子之后,睦雄没有成功的解决掉犬坊吉藏这个大目标,反而是犬坊吉藏的老婆阿芳因为失血过多,过了十二小时后就死亡了。 睦雄爬上了犬坊家后面的小山坡,从山顶上又对着吉藏家发射了一发子弹,然后就下山,直奔及川夫妇家。 及川家在贝繁村外,在睦雄行凶的这些家中,只有这一家距离最远,从犬坊家过去也有两公里左右的路程。所以,及川夫妇根本不知道贝繁村里发生了什么事,睡得非常熟。睦雄很快就走完了这两公里,他是走一条人烟罕至的路,在深夜的山中,四周一片漆黑,睡雄毫不犹豫的跑过最短的距离,冲到了及川家门前。 后来调查这个事件的人,对于这一点都啧啧称奇,佩服不已。由此可见,睦雄在事前是多么的缜密计划、做好调查。 及川辰男当时应该是有防备睦雄来偷他的老婆,但是他们家依然没有上锁。或许是为了让吉藏方便来偷情,所以将门栓卸下,因此睦雄可以很轻易的闯入屋子里。 及川夫妇睡在最里面六叠大的房间,当他闯入时,也小心不发出声音,但是,对有人来偷他老婆特别敏感的辰男立刻跳了起来,他拿起放在身旁的空气枪,走到外面的房间。这把空气枪是辰男为了不让睦雄来找他老婆,最近在津山的枪炮店购买的。 睦雄最害怕这样,发现原来有枪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事件发生之后,有人说,犬坊吉藏没有被杀死,让睦雄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这是村人把睦雄当作恶鬼后想像出来的,睦雄本身对于这一点其实是非常害怕的。 来到及川家时,睦雄的谨慎就发挥了功用。或许在辰男的认知里,即使睦雄有枪,也可能只是拿出来吓唬人而已,他太大意了。也或许是没有感受到及川的杀气,睦雄根本没给他时间让他拿好空气枪,及川的左胸就中了三枪、上腹部中了一发的达姆弹,头朝下倒了下来。被震天的枪声和叫声吓到的阿丰,赶紧跑到走廊上,很焦急的要打开后面的木板窗。但睦雄立刻追了过来,她的左背部中了两枪、右腰部中了一发达姆弹,当场倒下。 及川家恢复平静时,大概是凌晨三点左右。如此一来,杀人计划就大功告成了。虽然有些人没有杀成,但整个计划还算是成功,睦雄一个人干净俐落的解决了三十条人命。在警察局和消防队展开大规模搜山之前,睦雄就只剩下快速的自我了断了。睦雄动作之所以要快,就是为了能顺利杀死及川夫妇,不要有人来搅局。 睦雄离开及川家后,就往北边的山坡跑。不久之后,他来到了距离及川家约四百公尺的樽元市松家的庭院前。 在樽元家的睦雄已经没有怨恨,又回复到以前那个温和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粗暴。 六十六岁的樽元市松和他的孙子纯夫详细描述了当时睦雄的样子,综观他们两人所说的话,归纳出以下的结论: 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左右,樽元市松睡在六叠大的房间,他听见屋外有人叫着:“有人在吗?”他以为是有他的电报,便回答:“来了。”不久,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枪,腰间插着刀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他还以为是强盗,便跳了起来。 那个男的以沉稳的声调说:“大爷,请不要害怕。”然后又说:“我有点赶时间,请给我纸和铅笔,警察马上就要来抓我了。” 于是市松赶紧去找纸和铅笔,但可能是因为太害怕,所以一直找不到。 没想到那个男就对睡在旁边的孙子,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喂!小黑炭,你住在这里啊?” 但孙子害怕得不敢开口。 “是我啦。”男人取下一支头上的手电筒,照了照自己的脸。 “啊!”孙子发出了叫声。 被叫做小黑炭的孙子,就是在睦雄家听他说故事的其中一个小朋友,他是樽元纯夫。睦雄很喜欢小孩,将纯夫这些小孩子聚集起来,跟他们说自己写的故事,还给他们牛奶糖。于是,纯夫的恐惧便消失了。 “大爷,这样会来不及,你能不能把小黑炭的铅笔和笔记本借给我?”睦雄一边将手电筒插回去,一边说着。 于是小孩子站起来,找着书桌那里的书包,拿出一本写过的笔记本和铅笔递了过去。 男人撕下其中一部分,对惶惶不安的市松以轻松的口吻说着:“我不会杀没有罪的人,请不要担心。” 市松说:“我已经这么老了,你要杀我也没关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来到老爷爷这里,是想要请你帮我的,我如果死在这里,会给你们家添麻烦,所以动作必须快一点。” 那男人没有回答市松的问题,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对着纯夫这样说:“小黑炭,谢谢你,好好念书,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喔。”然后就静静地走到屋外去了。 老人和孙子一阵茫然,市松问孙子说:“刚才那个人你认识啊?” “那是都井啊。”纯夫回答。 “喔,原来如此。”市松终于明白了。 “半夜三更的,要纸和铅笔到底要做什么?”纯夫说。 “应该是想要写遗书吧!”市松这样猜想着。 “遗书?什么是遗书?”纯夫问。 “他可能是在村子里闯下了大祸,所以要写遗书,然后想去某个地方寻死吧!” 就如同睦雄所说的,过了没多久,警察局和消防队的人一批一批的蜂拥而至,樽元家的庭院前一时之间变得非常热闹。市松被侦讯时,就将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当时睦雄在漆黑的山路上拚命的跑,已经跑到了荒坡岭的陡坡上,他的目标是越过荒坡岭后,前方那个仙人山的山顶。他从以前就已经决定好要在仙人山自裁,而樽元家就在从贝繁村到仙人山这段路的途中。 春天的山中,到处都弥漫着芬芳的气味,这使得全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与汗臭味的睦雄稍稍平静了下来。在月光照耀下的路边,睦雄看见那里开了好多的玫瑰花。他一看天空,孤寂的星空整面都是闪烁不停的星星。 坡道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因为从山间冲刷而下的雨水,中央几乎是深陷下去了。睦雄就在这样的道路上拚命喘着气,他已经累到了极点,腿和手已经重得像石头一样,胸口有时还会感到剧痛。睦雄停下脚步,弯着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喘着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令人作恶的声音。一阵剧咳之后,他吐出了血,但现在他不能放慢脚步,因为有人正在后面追着他。 他希望至少要有时间写遗书,刚才看见自己吐血,心想,反正自己也快死了。他对到目前所做的一切,一点也不后悔,只是遗憾自己因为一时丧心病狂,而杀死了无辜的小孩,以及没有将喜美惠和菊子杀死。 他走了很久,终于到达山顶。睦雄拨开树枝、踩着黄叶,朝向他事先选好要做为死亡地点的空地而去。这里是他以前就一直很喜欢的地方,当他一个人练习射击疲累时,就常在这里休息。 那是一片十坪左右的草坪,当他一走到,就直接坐在散落一地的叶子上,将枪放下后,喘了好一阵子,一直等着呼吸顺畅、心悸消失。等到身体稍微舒服点时,他就举起像石头一样重的手臂,解开头巾,将两根手电筒放在树叶上,然后将绑在胸口的绳子解开,再将挂在胸前的绳子从头上取下,将不会亮的国际牌电灯放在旁边,将帆布袋从肩膀上取下,从腰间将刀子和匕首卸下,再将腰上的皮带和绳子松开,最后将领口也松开,这样一来,身体总算觉得轻松多了。 他发了一阵子的呆,觉得身体非常难受,也因为这样,他才会对即将面临的死亡完全不害怕。他想早点解脱,甚至对憧憬死亡,自从知道自己得了肺病以后,他的生活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濒临死亡的这一刻,即使早点到来也好,他算是活得很久的了,所以他才会这么丢脸。 但是,贝繁村人的行为实在是太令人憎恨了,难道非要欺负弱者不可吗?村里的女人们不说别人坏话就活不下去了吗?如果有一个大家决定好的对象,就非要一起嘲笑那个人才觉得痛快吗?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有个冲动很想赶快写文章。对了,睦雄心想,他从学生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铅笔和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这是刚才向樽元纯夫要来的。睦雄还是很喜欢写文章,遗书早就已经写好放在房间里了,但是在死之前,他想要再写些什么。 他也曾经想要继续活下去,努力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可以让伊根引以为傲的到处向人炫耀,结果这个梦还是无法实现。 〈雄图海王丸号〉和〈昭和七年的天谴〉都已经完成了,藏在天花板上房间的茶柜里。睦雄本来是想将〈雄图海王丸号〉送去参加国家电影创作的公开徵文,而〈昭和七年的天谴〉则是想送给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的世罗喜美惠,但因为不知道她的地址,而且好像有点好笑,所以便作罢。 他将纸放在叶子上,拿出手电筒,打开开关,想藉着这个灯光写遗书,但是两支手电筒都不亮了。睦雄不耐烦的将手电筒丢掉,双手抱膝坐着,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围都是树林,可能是因为树影的关系,月光根本照不到睦雄的手边。 睦雄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忍受着不断侵袭他身心的病痛和寒冷,黑夜就要慢慢过去了。五月的早晨来得很早,眼看着四周越来越亮,在淡淡的晨雾中,贝繁村在眼前一望无际的展开。 在那个可悲的小小聚落中,可以看见远方好像是西贝繁小学的校园,睦雄在那所学校时,是他一生最精华的时期,他被称之为神童。第一次被任命为班长的那天,伊根骄傲的到处向邻居炫耀,当时祖母真的是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吧! 睦雄的眼眶一下子充满了泪水,一直流个不停,从脸颊流到下颚再滴到脖子上。 伊根没有睦雄是活不下去的,当睦雄说想去冈山上中学时,伊根就一副要哭的样子。 这个孙子做出这么离谱的事,还要丢下她一个人不管的话,那她只有去死了,他觉得伊根的晚年实在是太悲惨了。 睦雄将纸拿过来,右手拿着笔,因为已经天亮了,所以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即将要死了,在此留下我的遗书。 睦雄先写下了这一句话,然后他擦了擦眼泪,想等心情平静下来,但这实在很难,他心想算了,决定继续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情。他已经写好了两封遗书,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两封信应该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 我决定要自裁,但是该杀的人我没杀,不该杀的人我却杀了,都是迫于时间的关系。我非常对不起祖母,从两岁开始养育我的祖母,我非杀了你不可,因为如果留下你一个人会很可怜,我为了让你死得快活,所以才会下手那么凶残。真的很对不起,泪水,泪水,我的泪水流个不停。 我也很对不起姊姊,非常的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我做出这种事(即使是因为出于自己的怨恨),也请你绝对不要将我下葬,就让我曝尸野外。 我生病的这四年,对于社会的冷漠和压迫感到绝望,我的亲人很少,所以对于亲人之间的爱也少有感受,觉得可悲。社会应该对于没有亲人的人,或是结核病的患者多一份同情,实际上却是对弱势的人多加惩罚。下次投胎,我要成为一个强者,我的人生实在是太不幸了,下辈子我要活得幸福。 睦雄舔着铅笔,写下最后一句话。 现在已经接近天亮了,我要去死了。 接着,就将遗书放在地上,然后再将头巾、手电筒压在上面,旁边则整齐的排列着一把日本刀、两把匕首、脚踏车用的国际牌电灯、帆布袋等,再将胶底工作鞋脱下摆好。 他盘腿而坐,将黑色立领的制服钮扣解开,取出白朗宁猎枪,将枪口紧紧抵住心脏部位,双手握住枪身,右腿伸直,大拇趾扣住扳机。 发出“砰”一声的同时,睦雄的腿就伸直了。 枪轰然的喷出火,弹到一公尺以外的后方,一声枪响回荡在寂静的山顶,代表史上空前的杀戮游戏结束了。 睦雄的尸体也向后仰似的往后方倒下,达姆弹使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好大的洞,他当场死亡,在两小时内杀死三十人的空前行凶,到此告一段落。不久,太阳升起,照着睦雄白衬衫内渗出来的血。 由津山警察署、消防队和贝繁青年团组成的,约一千五百名的庞大搜山队,追着睦雄进入了荒坡岭,在上午十点半,他们已经发现了尸体。 都井睦雄杀死三十人的事件发生后,大约过了七年,贝繁村才暂时回复原来的平静;因为之后又爆发太平洋战争,一直到战争结束的七年。 如果昭和十年没有彻底执行军国教育的话,应该就不会发生睦雄的事件了吧!像这样子的事件,因为战争一直打个不停的关系,比起平常时所发生的事件,多少较容易获得解脱。由于昭和二十年的战败,使日本变得一塌糊涂,在这种虚脱感中,都井睦雄事件应该很快就会回复平静,然后被遗忘,并自动和日本人在非常时期所受的伤合而为一。 “都井睦雄杀死三十人的命案”尽管是前所未有的大案子,但在战后的日本人记忆中却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都井睦雄事件也和南方及中国所发生的惨剧一样,早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这个事件当中,被都井睦雄直接开枪却获救的有两人,一个是七十岁的金井靖,另一个就是大腿受到枪伤的犬坊由利子。 此外,都井睦雄的行凶计划当中的头号目标,却几乎没有受伤而存活下来的女性也有两人,就是在睦雄行凶前举家逃到京都的世罗喜美惠,还有守村菊子。这些人之后的情况有必要介绍给读者,因为这些人当中的三个人,与五十七年后的“龙卧亭事件”有直接的关系。 首先是七十岁的金井靖,在之前的文章中已经介绍过了,因为她年事已高,所以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就过世了。而迁往京都的世罗一家人之后的情形,也已经介绍过了,现在要介绍的是守村菊子和犬坊由利子的后半生。 菊子的人生自发生这件事之后,经历了很多波折。睦雄事件发生时,她才和邻村的守村石男梅开二度没多久,但守村后来被徵召入伍,在南方战死沙场。而睦雄锁定的目标——犬坊吉藏的独生子,也就是睦雄以为他有武器而感到害怕的犬坊秀市,在战争结束后便和菊子结婚了。 秀市在睦雄事件后没多久就结婚了,他也被徵召入伍,但他很幸运的重返家园,不久后,他的老婆病死了,所以他就主动追求是远房亲戚,而且也颇具姿色的菊子,并娶她为续弦。夫妻两人之前的婚姻都没有生下小孩。 犬坊秀市和他父亲完全相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虽然两人一个是第二次结婚,一个是第三次结婚,但是夫妻两人的感情非常融洽。 不久之后,两人决定将历经过悲剧的旧屋子拆除掉,重建一间叫做“龙卧亭”的旅馆,并雇用当时很有名的古琴师傅樽元纯夫,在龙卧亭内制造古琴,为振兴当地的古琴文化尽了很大心力。不久之后,中国地方只要是从事古琴演奏的人,都知道贝繁的龙卧亭。 而犬坊由利子之后的生活过得有点辛苦。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她也和别人结婚了,但她的丈夫武田贡被拉去充军,结果死在中国。她嫁的是棚藤的农家,即使在战争结束后,她还是守着一个女儿和一点点的农地,一直未再嫁人。 由利子的女儿在昭和三十五年(西元一九六〇年)嫁到了都市后,由利子便来拜访已经搬到冈山去的都井睦雄的姊姊。当时美佐子四十几岁,而且还有病,已经开始步入晚年了。 她不清楚由利子来拜访她的目的,但由利子拜托她给她看睦雄所遗留下来的小说和笔记之类的东西。对由利子而言,即使到了战后,都并睦雄事件仍像是不会消失的伤痕一样。 当时睦雄的姊姊说,她并没有保存这些东西,然后予以拒绝。但昭和四十年(西元一九六五年)美佐子过世后,由利子就常来川岛家拜访,并不断恳求美佐子的女儿让她看睦雄留下来的遗物。 之后,不清楚她是否拿到了睦雄的遗物。 昭和五十二年(西元一九七七年),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棚藤的家,现在武田家仍然空在那里。有时候,她女儿和女婿会带着孙子回来,将房子打扫打扫,农地则全都卖给了邻居,房子则因为价格一直谈不拢,所以还放在那里。 第十二章 我从上山评人那里得知都井睦雄事件令人惊讶的实情后,因为与世人的评论相差太多,而受到很大的冲击。原来睦雄的好色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是整个村子都这样。 我茫然不知所措,一个人沿着苇川慢慢走回龙卧亭,在这一小时的路程上,我不断的思考着龙卧亭的事,片刻没有休息。我特别想努力回到原点思考,现在终于知道弃尸那些不可解的理由了,深感有必要重回原点。 现在已大致清楚贯穿整起事件的骨干,但整个事件还是如在五里雾中。所谓的原点事件,也就是指龙尾馆三楼密室中,菱川幸子被射杀,还有在“蜈蚣足之间”的中丸晴美,及仓田惠理子两人被射杀等谜题。 因为一连串令人纳闷的弃尸事件,所以我无法针对事件原点的这三起密室杀人事件仔细思考。现在我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关键,如果这样还不能解开真相,那我就太愚笨了。我没那个能力,然后又拚死命的想,好几次我感到贫血,必须蹲在路旁,有时甚至感到想吐,几乎要跌落河里。 太阳逐渐西下,越来越接近黄昏了,风也越来越冷,但是专心思考的我,完全没看到周围的任何东西。当我突然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龙卧亭门前了,不知何时,我就像是飞鸽传书的鸽子,自动回到了旅馆。 在回龙卧亭的这段路上,我拚命想解开真相,但还是没办法。我觉得我快要解开了,我已经快要成功了,我有这种感觉。似乎就只差一点点了,但是一点点又好像离得很远,这或许是因为我缺乏经验,不然就是我能力不足吧! 绕着谜题的周围打转,就是无法掌握到核心骨干,真是令人焦急。 我慢慢的走进龙卧亭内,看见左手边就是里美养的小鸭鸭舍,然后朝走廊的方向走。我走在水泥地上铺着的木条踏板,来到了通往中庭的石阶前,盯着眼前堆叠的石阶看了一会儿,这一阶的石头上都刻着龙的画像,真是精雕细琢。当初来到这里的那一晚,这一只只的龙被龙尾馆三楼火灾的火焰染成了橘红色,当时那种光景,似乎让我陶醉在这个不知名的桃花源里。 现在我清楚明白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阿通,还有她的女儿小雪。 这两个人身上可能流着传说中的杀人魔——都井睦雄的血。不,其实应该还不能确定。话虽如此,但调查过她们血脉的人,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也不是没有道理,阿通的祖母很可能就是世罗喜美惠。 如果说,这块土地上有人下定决心要斩断都井睦雄这个杀人狂的血脉,那么这个人对来到这里的阿通母女,会如何处理呢?他应该会想办法让身上流着睦雄血液的阿通和她的女儿葬身在黑暗之中吧? 而现在聚集在龙卧亭的这些人当中,就只有阿通母女身上是流着睦雄的血,别无他人。也就是说,那个充满正义感的不明凶手,要杀的人应该不是别人,就是阿通母女。但实际状况又是如何呢?阿通母女仍然活着,一些不相干的人却相继被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啊!我想到了。 我突然解开了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两个人的死之谜。她们两人是在相同的情况下被杀,都是在“蜈蚣足之间”,而且都是坐在阿通母女旁边。我之前一直将这枪杀案件看作是凶手以年轻女孩为目标的连续杀人命案,搞不好这是一个大乌龙? 也就是说,这全都是意外,会不会是这两次,凶手原本都是要杀阿通母女的,而晴美和惠理子刚好坐在这对母女的旁边,因而受到了池鱼之殃?凶手没有打中阿通母女,却打中坐在她们旁边的那个人。 会不会是这样呢?我觉得应该是,这应该是正确答案。如果这样想的话,就很合逻辑。 这两个女孩在完全相同的地方,如出一辙的被枪杀,就是因为凶手连续两次失手的缘故,凶手两次都使用完全相同的方法,但至今仍未成功。 我感觉自己终于诀要揭开真相了,这次贯穿一连串凶残事件的骨干,就是那个想要让睦雄的血液从地球上消失的人所犯下的罪行。 只是,这样的发现,距离攻下这个难以攻入的城堡还很遥远。即使这是正确答案,杀死晴美、惠理子的子弹是从哪里飞进来的呢?这个谜题完全解不开。菱川幸子密室之死的谜题,也同样解不开。 我将右脚跨在石阶上,然后慢慢爬上去,继续思考着,觉得一阵恶心想吐。我已经有十年以上,没有像这样抓住线索思考一件事了,不,应该更久吧! 没多久,我就到了中庭,仍然一直往前走,在草地上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中庭的上空,夕阳正慢慢西下,稍微有点风,天空中有浮云,用肉眼就可以看到云正在慢慢移动。 我实在不明白凶手开枪的方式,真是觉得不甘心,就是怎么样想也想不出来。我或许没办法解开这个谜,但,到底是谁干的呢?不,到底可能是谁干的呢?我猜到了一个人,上山评人告诉我的都井睦雄事件细节,和事件发生后的那些评论,都显示出有这样一个的人物存在。我从我所站的草地上,可以看见“四分板之间”,那个房间住的就是犬坊菊子。 昭和十三年,犬坊菊子二十二岁,和都井睦雄发生过关系,我现在才知道事件发生的那天夜里,犬坊菊子也是都井锁定的最大目标之一。但是,她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人相继被杀时,冒着生命危险逃了出来,九死一生逃过一劫。但在逃亡中,睦雄追了上来,她经历过几乎等同于死亡的恐惧。 然后,奇迹似获救的茂一一家人,父亲高一郎却因此遭到杀害,而四女由利子大腿受了枪伤,这种恐惧与对睦雄的愤怒,应该不是我们这种局外人可以理解的。 中间虽然经历了战争,而且那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记忆最深处,但在菊子的潜意识里,这件事仍像是两星期前才发生的一样清晰,对她来说,这应该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吧! 当丈夫死了,菊子也迈入晚年,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时候,她想将那个身上流着恶魔(也就是曾让她陷入极度恐惧中的那个人)血液的人,一起带上黄泉路,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她要如何做呢?我可以理解犬坊菊子想要杀死身上流着丧心病狂血液的阿通母女的想法,但实际上要如何做到?菊子几乎看不见。又老又病的卧病在床,几乎无法自己行动,她要如何杀死阿通和她的女儿呢? 而且,阿通母女是住在密室里,也就是在“蜈蚣足之间”。从“四分板之间”到“蜈蚣足之间”不仅很远,还是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位置上。 如果从“四分板之间”看的话,“蜈蚣足之间”会被中庭的石墙挡住。也就是说,即使是眼睛看得到的人,也无法从“四分板之间”直接用枪瞄准“蜈蚣足之间”。 我在草地上绕了一圈,往右边慢慢步下石阶,可能是因为没有吃饭的关系,我觉得头重脚轻,两脚无力,胃很不舒服,完全没有食欲。 啊!对了,我心想。死者不是全都在“蜈蚣足之间”的,还有龙尾馆的菱川幸子,不是吗?那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四分板之间”和龙尾馆有没有什么关系呢?我又绕了一圈往右走,再一次爬上刚才走下来的石阶,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好不容易回到了龙雕像的旁边。我眺望着龙尾馆和“四分板之间”,这真是个不错的位置。 将宽阔的中庭夹在中间,站在这里,可以直接看见“四分板之间”和龙尾馆三楼的两个房间,就像是在一根线上的两头,而且,因为是没有窗帘的玻璃窗,所以,从“四分板之间”的前方,可以看见在三楼独自弹琴的幸子身影吧!从“四分板之间”前方的走廊,就只能看见龙尾馆的三楼,非常适合用枪狙击。 但也不可能,因为龙尾馆三楼所有的玻璃窗都是关着的,所有的螺丝锁也都锁上了,不打破玻璃就能枪杀屋内的人,实在太不合理了。如果真的能这样,就太神奇了。 而且,在菱川幸子被击中的瞬间,坂出小次郎就站在自己房间前方的走廊上。“四分板之间”与他的“鳖甲之间”距离非常近,如果是在这里开枪的话,就算是再迟钝的人,应该也会立刻发现吧!更何况,坂出不是迟钝的人。 我又再次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想着,但这一切都是空口无凭的假设。为什么菊子的眼睛几乎完全失明,听说医生还有开诊断书,她到底要如何开枪呢?真是太愚蠢了。 如果现在有人刚好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从刚才开始,我就一个人上上下下石阶,一定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吧?我的脚快要打结了,可能是因为去上山家和从上山家回来都是用走的缘故,我的脚非常疲惫。 从石阶上走下来之后,我又晃呀晃的来到了“蜈蚣足之间”前方的走廊。我脱掉鞋子走到走廊上,只有阿通母女的房门是木板门,我试着咚咚咚的敲了敲门,并说:“打扰了。” 但是,房间内没有任何回应。我用手推了推门,没想到一下子就打开了,门并没有上门栓。 “阿通小姐。”我对着屋内又叫了一声,仍然没有反应,好像是出去了。我想起了睦雄时代的“晚上偷人老婆”的风俗。 我擅自走进最前面的两叠大的房间,看见了佛坛和方形纸灯,因为屋外还有阳光,所以纸灯并未点亮。我试着在佛坛前跪坐,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就是在这个位置上被杀死的。 我将头向左转看着屋外,在走廊的屋檐下,可以勉强看到石墙和它上面站着的龙,是因为我将木板门打开的关系。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起身来将木板门关上,仓田惠理子被杀的时候应该是这样子才对,中丸晴美被杀时,还是芦苇草帘门,但仓田惠理子被杀时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仓田惠理子被杀时,是没有地方让子弹飞进来的。我又再一次跪坐到佛坛前。 难道是上面的格窗? 我抬头一看,格窗确实是一块刻了文字的板子,上面和下面都有若干的空隙。从这空隙,可以看见走廊的天花板部分,但只能看见漆黑的古木梁柱及颇有历史的部分天花板。如果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就另当别论了,但要从那个空隙狙击这个房间内的人,似乎有点困难。 接着,我环顾一下室内,试着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与外界相通,但是,连个孔之类的都找不到。 我不认为是阿通将这两个女孩杀死的,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已经归纳出阿通本人是凶手目标的结论了,所以,如果再怀疑这一点的话,推理就又要被推翻了。这两个女孩应该是误中了子弹,这是前提,必须在不更动前提的情况下,使整体合乎逻辑。 我又再次将视线移到木板门上,试着摇晃身体、头稍稍前后移动。于是,我觉得木板门的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觉得很奇怪,便起身往木板门前走去。木板门上方有一个小小的龙的装饰物,这是之前就发现的,和格窗的设计相同,也就是将木板钻孔,做出龙形的装饰。 我将眼睛靠近这个龙形的孔一看,非常有趣的是,从那个孔可以看见另一只龙。我将门一打开,发现那个孔的位置,正好对到矗立在石墙上空的龙雕像。我又再次将门关上,试着跪坐在佛坛前,一直盯着龙形孔看,并前后摇晃身体。 我知道了!或许这只是没有特殊意义的巧合,但是,我发现我的眼睛、木板门上方的龙形孔,和石墙上方的龙雕像,刚好排列成一直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也就是说,跪坐在佛坛前的我,若稍微调整一下视线,就可以从木板门上那个非常小的孔,看见石墙上那只龙。一开始,我从孔中隐隐约约看见的东西,就是石墙上的那只龙雕像。 破坏龙。御手洗。 像是老天给我的启示一样,电报上的文字直接冲击我的大脑。我感受到这短短的几个字,就像是子弹飞过来一样,觉得我的头好像被击中了,就像那两个女孩一样,几乎要当场倒下。 破坏龙,破坏龙。 我站起来,像是梦游般,晃呀晃的来到了走廊,穿起放在地上的鞋子。我还以为我有看着石阶走下来,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上方的龙看,所以脚一踩空摔了个倒栽葱,撞到地面。 “好痛……”我不由得叫了出来,就这样趴在地上想了一下。但是,我想先不管痛不痛了,赶紧站起来,将长裤上的泥巴拍掉,穿上鞋子。 我沿着石墙走,再次往石阶的方向走回去,同时一直看着上面的那只龙,就这样一边看着龙,一边爬上石阶。中庭的另一头,也就是龙胎馆的对面,夕阳正逐浙落下,附近都被夕阳染成了红色,这和我第一天晚上来到龙卧亭时,碰到火灾的那个情形有点类似。 我慢慢的爬上石阶,在被渲染成金色的世界中,朝那个好像不会动的生命体——青铜龙前进,觉得自己像是要去挑衅它似的。 这个时候,龙的腹部发出了金色的光芒,是因为夕阳的照耀吗?但是,那道细小且像钻石般锐利的光芒,就像锥子一样刺进我的眼睛。一瞬间,我感到晕眩,然后我全都明白了,谜题解开了! 那就是龙显现本性的一瞬间。这个时候,我打从心底明白,这个一脸无辜矗立在这里的这个东西的可怕。仓田惠理子、中丸晴美,还有小野寺锥玉,她们的死我终于都明白了,全都是这只龙干的。 我激动的叫出声。我非常害怕这只龙,完全不知道接下来我会发生什么事。霎时间,我的身体发出很大的声音,从石阶上滚落了下来。 “谁来救我!”我想大叫,但是我叫不出声,就摔到了地上。我的耳朵立刻听见啪的一声,发现我的左手被压在身体底下,一瞬间,我感到全身像是世界末日般的疼痛。 “谁来救救我!好痛!好痛!”我拚命踢着双脚,扯着喉咙大叫。头脑已经非常混乱,除了求救以外,完全无法思考其他的事情。我在地面上痛得直打滚,咬着牙想办法努力忍耐痛楚。 “谁?谁来救我!好痛!好痛!”我倒在地上,不断叫着,完全没想过要自己爬起来,只觉得头越来越痛。 “石冈先生!”我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心想,太好了,我得救了。 “您睡在那里做什么?”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悠闲声音,我觉得头晕目眩。 “好痛!我好像骨折了,叫医生来!”我叫着。 “石冈先生,真的吗?您不是在开玩笑?”好像是里美的声音。我一直看着直接穿着拖鞋跑过来的里美的脚。 “我才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很痛!”我认真的叫着。 “在这种地方怎么会骨折呢?” “待会儿再说,先叫救护车!” “怎么会有救护车?这种小村子应该没有救护车吧!我们去犬坊医师那里!我现在去叫计程车,您等一下好吗?” “嗯,好!”我别无其他的选择,怎么样都好,我只希望赶快将我从这地狱救出去。 我一边咬牙忍着,一边看着可能是跑去龙尾馆打电话的里美的背影。 我被丢在犬坊外科医院诊疗室角落的床上,已经两个小时左右了。在我发呆的同时,屋外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病房内越来越黑。 虽然中餐和晚餐都没吃,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肚子完全不饿,医生好像在里面和家人一起吃晚餐,在病房可以听见小孩的笑声和电视的声音。 里美用计程车将我送到医院,扶着我走到医生面前之后,就说她必须回去准备晚餐,很快就走了。计程车上强烈的晃动,令我苦不堪言,在我躺在诊疗室病床前的这段时间,简直就像是身处地狱一般,只要左手一震动,我的身体就会感到剧痛,我忍不住想,身体会不会是断成两截了。 活到这把年纪,我还不曾有过骨折的经验,不只是骨折,也不曾生过重病,所以我从没有长期住院和手术的经验,只有以前车祸时短期住院过。 手臂骨折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经验,找从来没想到会这样,现在终于知道骨折有多痛了,甚至痛到让我脑筋一片混乱。即使都来到医生这里了,我还是不敢看自己的手,因为我担心这么痛,会不会是我的手怎么了,搞不好已经断了掉在地上。我真的非常害怕。 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不痛了,幸好疼痛只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因为医生和护士已经为我打了麻醉针、照X光和上石膏。他们要我在这里休息一下,就去吃饭了。我心想,他们会不会完全忘了我人还在这里呢?护士好像已经回家了,医生也完全没有要过来的样子。 当疼痛消失之后,我才觉得自己刚才因为疼痛而那样大吵大闹实在很丢脸。医生可能以为病患已经睡着了,但即使是在黑暗中,我还是睡不着,一直想东想西的。我会从石阶上滚落下来,就是因为太专心想事情的关系,所以当疼痛消失后,我又开始继续思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已经发现了令人震惊的事实,就是矗立在中庭的那只龙的秘密。在我骨折的那一瞬间,取代我身体疼痛的,就是发现这个离奇的事实。像我这样的智商,居然能发现这样的事实,真是令人佩服,而且令人惊讶吧!所以,当然得付出这种肉体痛苦的代价不可了。 但是,只有我发现的这个事实还不够,虽然我发现了,但,没有实验就无法真正证明,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推测而已,真是一个令人感到震惊的机关。 不过,只有这个发现还是无法完全解开谜题,我应该思考的事情还有很多。我认为,凶手一定就是犬坊菊子,如果这些关系者当中有人想要让睦雄的血脉从地球上消失的话,就不能将菊子排除在外。但是,菊子却是个眼睛失明的人,根本无法开枪,她或许可能会盲眼射击吧,但这样就不可能瞄准目标。 而且,很难说犬坊菊子是凶手,因为在她死后,阿通母女还是继续被人追杀,奇怪的弃尸案还是接连发生,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此外,菊子本身又为何会被杀呢?关于这些,我完全无法解释。虽然如此,犬坊菊子和这一连串杀人事件还是有很大的关系,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我能力不够,所以只能解开大约五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的谜题。 医生终于回来了,他将诊疗室的电灯打开,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医生,这间医院好像是父子一起经营的。医生说,是单纯性骨折,没伤到关节,所以不用担心,一个月后就会痊愈了。他对我说,可以回去了,但是,到龙卧亭有好一段路,要我抱着沉重的左手走这么长的路,我实在很不安,就请医生帮我叫计程车。 打上石膏的左手垂吊在胸前,我就这样回到了龙卧亭,这个滑稽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因为要去吃饭的关系,必须到大厅去,但我的身体真的很疲累,头脑也昏昏沉沉的,所以想还是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要对所有的人一一解释这个夸张的石膏,实在很麻烦。我走进房间后,一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 我早就将铺在地上的被子当作床使用,不打算摺被子了,因为被子拿进拿出实在很麻烦。在悲剧不断发生的龙卧亭没人会苛责我,而且也没有女服务生会替我将被子收进柜子里,到晚上再替我铺被子了。我实在好累,回到“莳绘之间”后,电灯也没开就直接倒卧在棉被上,我的石膏手因此撞到了我的胸口,感觉肋骨几乎要断了。我心想,只要躺个五分钟左右,再去龙尾馆请他们给我晚餐。 我好像睡得非常非常熟,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原本没有睡觉的打算,也不记得想睡觉。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累了,也或许是医院注射的止痛针里含有镇静剂吧?不然就是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已经将龙胎馆的“莳绘之间”当作是自己的家了,一回到房间便整个人放松了吧?有可能这些原因都是,总之,我一躺下来,虽然觉得打着石膏的左手很重,但还是连棉被也没盖就睡着了。 突然间,我仿佛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四周传来强烈的嘎吱嘎吱声,我觉得很奇怪,就醒了过来。这时,我感觉自己的胸口被重物压着,心中生起一股绝望感,这下完蛋了。 原来是地震,而且是非常大的地震。我还以为有一根柱子倒在我的身上,但其实不是,是我打了石膏的左手。 摇晃很快就结束,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棉被上了。我就这样坐着,思考了一会儿。我刚才到底睡了多久?整个房间一片漆黑,因为刚才没有开灯就直接睡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一直坐在棉被上,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流水声一直持续不断,而且好像越来越大声。 我心想,这应该是流经屋外导水管的水声,不过,还是觉得很奇怪。这个水声我常听见,但仔细一听,就会发现这流水声总是潜藏在黑暗之中,我不记得我曾经这么在意过这个流水的声音,以前的声音非常微弱,但今天晚上这个声音却让人莫名的在意,因为今天的声音和以前的不太一样,变得很大声,四周还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我站起身,穿过黑暗的房间,像平常一样,穿过四叠大的房间后,再穿过两叠大的房间,来到了走廊上。 “咦?”我不由得发出疑问。 外面非常安静,和平常不太一样,感觉很诡异,我很难解释清楚,但是龙卧亭本身很明显的发生了什么事。潺潺流水声依然不绝于耳,声音变得非常大,开始包围整个龙胎馆。我竖起耳朵,巨大的水声让我不得不去想,除了水声之外,潜藏在这黑夜下的不寻常气氛,到底是什么呢?这股又香又甜的独特气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感觉都和平常不一样,这个我已经习惯的中庭,简直变得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站在所有一切宛如死绝般的诡异寂静中思考着原因。 庭院里开始起雾,整个雾看起来像是闪烁着白色光芒,是因为月亮出来的关系。我一抬头,月色看起来很朦胧,可能是起雾的缘故。但月亮的形状很饱满,好像是满月。不管是雾也好,月亮也好,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因为之前我已经看过好多次了,今天晚上的情形并不是因为雾或月亮。 又是水声,潺潺的流水声还是没有停止,已经将我所在的龙胎馆团团包围住了,让我突然有种幻觉,彷佛整个龙卧亭包含中庭在内,都浮在波涛汹涌的水上,慢慢的往下流。走廊很明显的在摇晃,我将视线移到撞钟房的远处山顶,可能是因为起雾的关系,什么也看不见。 我开始产生错觉,觉得法仙寺的山,还有撞钟房都正在随波逐流,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我心想,是这样吗?终于回过神来。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幻觉,是因为所有的灯光都消失了,天空中的满月照着弥漫的雾气,发出白色的光芒,周围才会有亮光。也因为这样,我刚刚才一直没发现龙卧亭的灯都没有亮,龙尾馆那里,也没有像平时一样透出灯光,龙头馆的入口一样没有灯光。而龙胎馆走廊上像蛇一样蜿蜒、成螺旋形上升的一整排灯泡一个都没亮。 一点光都没有,每间房间的芦苇草帘门中也没有透出灯光来,这种种情形,让我觉得龙卧亭好像死了一样。 感到非常不安的我,来到“鳖甲之间”想找坂出,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被留在这里了。走到他房门前一看,没有坂出的拖鞋,我心想,咦?这种时间他居然不在?我叫着他的名字,叫了两、三声之后,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我将手放在芦苇草帘门上,用力一推就打开了。我将身体探进两叠大的房间,又再次叫着皈出,但还是没有人回答,我又继续走进四叠大的房间,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人的样子。 我有种绝望的不安,回想从医院回来时这里的情形,我还记得当时这间房间有微弱的灯光流泄到走廊上,还记得走廊上放着一双拖鞋。平常时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那时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异样,这间房间前的样子还是和平常一样。我开始感到惊慌,便加快脚步走下走廊。但是,我无法走得和平时一样快,我的左手很重,吊着左手的脖子也很痛,一想跑就觉得自己快要摔倒了。 我来到了二子山父子的“云角之间”前方,这里也没有一点灯光,走廊上也没有放着两双拖鞋。平常时这里总会放着两双拖鞋,房间内透出的灯光则会照在拖鞋上,很快就可以知道他们父子是否在房间内。刚才我走进自己房间时,我也记得曾经看见这里有两双拖鞋。 刚才?我感到愕然,那真的是不久之前的事而已吗? 龙卧亭的情形实在很诡异,全都和以前不一样,我看着走廊上的墙壁,都井睦雄的那幅油画不见了。 “二子山先生、二子山先生!”我拚命叫着,但是没有人回应。 我将芦苇草帘门掀开,也同样很容易打开。我走进两叠大的房间,再打开通往四叠大的房间的门,然后又叫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接着,我又进入六叠大的房间,令人惊讶的是,屋内空无一物。没有棉被,矮桌也被竖起来靠在墙边,没有旅行袋,也没有写着祈祷文的小本子,墙壁上也没有用衣架挂着的衣服,四个坐垫堆在一起,放在房间的角落,完全不像有人住在这里似的。我之前常来这里和神主父子聊天,然而这一切现在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走到走廊上,我回到了“蜈蚣足之间”的前方,我的不安在这时已经成了害怕。我屏气凝神的站在那里,但是那个不明的流水声却一直不绝于耳。天空挂着一轮满月,包围着龙卧亭的雾眼看着越来越浓,简直就像是要逼我发疯一样,龙卧亭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大家到底去哪里了?难道说,这间奇怪的房子已经完全被不知名的怪物占领了吗? “蜈蚣足之间”的前方也是一样,没有拖鞋,也没有从屋内透出来的灯光,我对着房内大叫,也是没有任何回应。我将身体探进两叠大的房间,再试着叫得更大声些,情况还是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改变。我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但那只是我自己声音的微弱回音。 我很想哭,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我拚命地跑过木条踏板,木条踏板因此发出吱嘎的声音,但是也只有这样。这间屋子像是有怪物住在里面一样,声音一下子就被潮湿的空气吸进去了,然后又回复平静。 我感到脚步很不稳定,旁边的木屐箱上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奇怪?这个木屐箱本来就是这样的吗?住宿客人的鞋子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拖鞋交错的塞在里面,只有一双鞋子被塞在柜子的最里面,就是我的鞋子。 我看见龙尾馆,这间完全没有灯光的建筑物,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就像是雄伟的废墟。难道说,所有的人都无声无息的聚集在这个建筑物的大厅里吗?大家在漆黑中悄悄集合?龙胎馆里没有人,但龙尾馆应该不至于会没有人,因为育子、里美等犬坊家的人都住在这里。 我打开门走到龙尾馆的走廊上,这是每次吃饭都会经过的地方,但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很神秘的空间了。可能是因为很黑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半个人的关系。在往大厅的途中,我看了厨房一眼,这里让人觉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得寂静。餐具整齐的排列着,大多收进了嵌有玻璃门的橱柜里,另一部分则是井然有序的堆放在不锈钢的桌上,大锅底下没有火,所有的金属和瓷器都像是屋外的空气一样,冷冰冰的。 我赶紧经过走廊,来到大厅,这里也是空荡荡的,许多坐垫都被收在一起,堆放在角落。整间房子都是空的,散发出空屋独特的味道,不仅看不到半个人,感觉就像是大半个月没人住过一样。为了借电话,我来到同样没有半个人的起居室,龙尾馆就像是空荡荡的废墟般。 我开始幻想,或许这里早在好几年前,就是一个空屋。虽然看不到任何人,但我总觉得死去的犬坊一男会突然从某个地方出现。日本自古就常流传那种被狐狸迷住的故事,或许,我也被亡灵操控了,在这个空旷的房子内,一直唱着独脚戏,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胡思乱想。 我慢慢往走廊的方向走,来到楼梯,我又爬了上去。我想去里美的房间看看,或许可以找到什么线索,虽然从整间屋子的情形看来,应该不可能只有里美一个人留在家里,但或许叮以发现住宿客人全都不见的理由。 虽然我不需要放轻脚步,但是整间屋子都太安静了,所以我自然而然的蹑手蹑脚起来。慢慢爬上木制的阶梯,我的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咦?我觉得有点奇怪,总觉得不对劲,我闻到了灰尘的气味,楼梯的扶手处白白的,上面布满了灰尘,在不知不觉之间,似乎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二楼的走廊就在我眼前,那里也和楼下一样很黑,同样没半个人的样子。我看见了曾经进去过一次的里美房间的门,但那里也是静悄悄的,里美好像不在里面。 我心想,该怎么办?但还是先敲了敲门,原本想叫她的,但我的声音瞬间又缩了回去,因为在无人的走廊上,我看见像是手电筒的微弱灯光在移动。我决定不要走到走廊上,就这样直接往后退,一阶、二阶、三阶的走下楼梯,我一边这样做,一边尽可能将身体压低,感觉非常危险。 我觉得是之前看到的那个幽灵,是拿着猎枪的睦雄灵魂在屋内徘徊。我尽量不要发出脚步声,小心谨慎的走下楼梯,以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心情回到了长廊上,然后我轻轻的走在木条踏板上,往龙胎馆的走廊走。 在一片死寂的龙卧亭中,我感到束手无策,只好独自爬上走廊。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要如何行动呢?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大家都去哪里了呢?这里就好像是世界末日一般。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我又回到了“莳绘之间”,虽然这里也不一定安全,但我这几天都住在里面,就好像是我的地盘一样。 走廊上还是没有任何变化,电灯依旧没有亮,在“蜈蚣足之间”和“云角之间”的前方也看不见拖鞋。我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之后,慢慢看见中庭充满了雾,天上的满月使整个空间都泛着白光,比刚才还要亮。雾越来越浓了。 都井睦雄就站在这样的雾中,他的额头上绑着白色的头巾,头的两边各插了一根手电筒,这两根手电筒发出的光使得雾气也发光,所以他头的左右两侧,看起来就像是竖立着两根白色的枪。他穿着立领黑衣,在黑裤外面缠上绑腿,脚上好像穿着胶底工作鞋。虽然是站在浓雾之中,但是因为雾会发出白光,也就照到了亡灵的脸上,他的脸看起来自白的,但中央则是黑黑的。 随着我往走廊上爬,站在中庭中央像雕像动般也不动的亡灵,也慢慢产生变化。当我停下来时,亡灵慢慢转过身来背对着我。这个时候,因为他将右手稍微举起,所以我看见他拿着猎枪。他慢慢转过身,背向着站在房门前的我,迈开了步伐,好像是在叫我跟着他走一样,而我也不知不觉跟了过去。 我的头脑已经不太正常了吧!虽然我不是不会害怕,但我还是走下走廊,走到草坪上跟在亡灵后面。雾越来越浓,我走到外面,才发现起风了,雾气也慢慢的飘动,所以有些地方雾浓点,有些地方雾淡点。一走进雾浓的区域,亡灵就消失不见,我加快速度追上,就又看见他了。 亡灵朝着通往龙头馆的小径走,就是那条沿着龙胎馆走廊的小径,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去龙头馆的后面,但亡灵又爬上了走廊,就这样消失在离龙头馆最近的“猫足之间”了。 难道亡灵是住在那里吗?但那个房间以前好像是中丸晴美,还是仓田惠理子生前所住的房间。我站在草地上,心想,难怪她们全都死了,可能就是因为住在亡灵住的屋子内,所以才会引起亡灵的不悦吧? “咚,咚!”我听见两声枪响,以为是从龙尾馆那里发出来的,因为太身历其境了,我整个人醒了过来。为了了解真相,我朝着龙雕像跑去,当我站在龙旁边的同时,我看见睦雄的亡灵从“蜈蚣足之间”前方的走廊跳到中庭,然后朝龙尾馆的方向又开了一枪。 原来还有另一个睦雄的亡灵!我吓得冒出一身冷汗,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龙卧亭内充满了睦雄的灵魂,到处都是长得一样的灵魂。我刚才一直用右手支撑着沉重的左手,我的右手麻了,脚也觉得没力,好像快要失去知觉了。 我怎么可以在这么恐怖的屋子里生活这么长一段时间?虽然说之前不知道,但我还真是泰然自若啊!所以大家才会全都逃走了,是吗? 如果是真的人,不可能才消失在“猫足之间”没多久,就立刻出现在“蜈蚣足之间”,比穿过草坪跑过最短距离的我动作还要快。我当场全身无力蹲了下来。 开完枪的睦雄亡灵就这样慢慢走着,绕到石墙下面,好像是要爬上石阶往我这里走来,我非常惊慌,这样一来,我和他就会在龙的旁边碰个正着的。我几乎是用爬的,从草地往“四分板之间”退去,就这样弯着腰隐身在雾中。如果他向我开枪的话,我一定没命,因为对方不是人,如果他要追我,我是无处可逃的。 那么,都井睦雄刚才到底是在对谁开枪呢? 都井睦雄的亡灵又突然出现在龙雕像的旁边,和刚才站在草地中央的亡灵几乎是相同的装扮。头上绑着头巾,两边各插着一根手电筒,白色的脸中央则破了一个大黑洞。 亡灵走在通往龙头馆的石头路上,我一直压低身子在草地上看着他,他爬上了龙头馆的石阶,慢慢往沿着龙头馆的小径走。这次,他没有进入“猫足之间”,我从草地上站起来,继续弯着腰往前走,虽然很危险,但我就是想跟踪亡灵,反正也没别的事可以做。 亡灵在龙头馆的转角转了弯,然后就消失了。我用右手扶着沉重的左手,拚命的跑,虽然不是用手在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速度只有平时的一半,好在手已经不痛了,现在这个季节也不热,否则石膏内流汗的话实在令人受不了。 我沿着龙头馆的小径快速的走,来到可以看到后面广场的地方,看见亡灵消失在通往法仙寺的竹林中。我心想,亡灵也要走那个白山竹丛林间的坡道吗?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真的是亡灵的话,应该可以用更轻松的方式去法仙寺吧! 我压低身子,谨慎的走到了亡灵消失的附近。我战战兢兢的窥看着竹林内,在竹林交错而成的绿色隧道上空,就是法仙寺的土墙边,亡灵变成了一个影子站在那里,然后又很快消失了。我跟在后面,爬上了满是白山竹的斜坡。 当我爬到土墙边时,睦雄的亡灵已经穿过主殿前慢慢走远了,我毫不迟疑的走进院内,来到了主殿的墙边,缓缓跟在后面。以前我也常这样做,所以我不知不觉的就想沿着主殿左转,而且毫不犹豫,但亡灵却是直直的往前走。 不久之后,他看了看右边足立住持所住的地方,同时准备闯进墓地。石头路呈一直线的贯穿墓碑群,在另一头的雾中,我茫然看着一阶一阶的墓地,亡灵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在泛着白光的雾中,层层重叠的墓碑,看起来就是一群摩天大楼的远景,虽然这是我熟悉的景象,但,怎么有点怪怪的?因为到处都是倾倒的墓碑,这是怎么回事?到处都是倒下来的墓碑。 在前方的雾中,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穿梭在墓碑之间,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略微弯着腰,动作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自信。那是藤原。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因为他的身影很有特色,所以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藤原彰又出现了,他还活着,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决定要观察藤原彰,如果我一直和他距离这么远的话,可能会漏看了什么,所以我决定绕到他的旁边去。我跟着阿通来墓地时,也都是用这个方法。我一致往右绕,想要尽可能的走到藤原旁边,今天晚上的雾很浓,就算是离他很近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而且,不这样做的话,以今天这个能见度不可能看见他在做什么。 我来到他的旁边,看到他手上拿着小铲子,他是想挖坟墓吗?深夜里,藤原独自在没有半个人的墓地,拿着铲子走来走去,他果然是凶手! 他在墓地的一角停了下来。因为有段距离,而且又是在深夜的雾中,我没办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看见藤原一个人一直站在那里,他的上半身几乎没有动,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他不断用铲子铲着地面,让地面的土变松软。 那一瞬间,我听见了“轰”的一声枪响,整个墓园被染成了橘红色,因为枪冒出来的火焰映照着四周的雾气。只有一声枪声。整个雾都在发光,我无法确认狙击手所在的位置。虽然我马上往左右看,但就是看不到凶手,只能看见慢慢倒在地上的藤原。 很明显,这是睦雄的亡灵干的,所以我拚命在墓园内搜寻睦雄亡灵的身影。但是,却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从藤原倒下的墓碑四周后面,有无数个黑影纷纷站了起来,并朝向藤原那里靠近。这种情景,简直就像是墓碑里面的死者纷纷回到了这个世界,我胆战心惊的看着。 然后,在我右前方,一个抱着枪的黑影悄悄的朝着与藤原相反的方向跑掉了。那是睦雄的亡灵!我立刻这样想,但并非如此,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我整个人呆住了。我盯着那个跑掉的背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发现这个逃亡的家伙,从墓碑后面涌出的那些人全都跑到藤原那里去了,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人朝着另一个方向逃走,因为当时的雾很浓。开始起风了,远处的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也可能是因为四周充满了各种声音,我反射性的开始跟踪那个影子。 难道我不觉得危险吗?明明就此别人胆小一倍的我,现在想想,还真不可思议。来路不明的可疑人影刚才开枪将藤原彰击倒,虽然不知道藤原彰是否死了,但很明显看出这个影子是打算要杀他的。我赤手空拳,左手还打着沉重的石膏,如果被他发现,转过头来开枪打我的话,我铁定没命的。是我对危险多少有了免疫力吗?还是我接二连三的看见有人被杀,所以心里已经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愤怒?我忘却了自身生命的危险。 影子将藤原远远抛在背后,走到了足立住持所住的地方后面。在这个一直跑个不停的人身后,雾慢慢卷成了漩涡,影子停了下来,靠近鸡舍。难道是跑累了吗?停下来之后,他又继续步履蹒跚的走着,好像很喘的样子。 为了不要被他发现,我都躲在物体的后面移动,谨慎的跟着。还好这天晚上的雾很浓,如果是平常的话,我打死也不会想做这种事的。 令人意外的是,影子好像也累了,他的呼吸似乎很急促。我很惊讶的看着他,走在前面的人可能什么事都干了,对我来说,这些工作不是人类可以做的,所以我才会觉得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怪物,他应该比正常人疯狂好几倍,还拥有远远超过正常人的坚强意志、行动力和腕力啊!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个人魔就像一般人一样,连续跑了一段路之后,也会喘气,在一旁休息。这个情形让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奇迹,我终于知道远方的那个怪物其实是人。 影子又开始快步的走,他穿过足立家的后院,走到了土墙旁边。这里的土墙也有缺口,我看见影子从这个缺口钻了进去,一溜烟就不见了。我来到土墙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个怪人会不会已经发现我在跟踪他,躲在土墙缺口的另一边,拿着枪等着我的出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我一露面的瞬间,我的脸可能就会中弹。 当我的背靠上土墙时,才发现我的心跳声,使全身都感到震动。因为雾而显得潮湿的夜晚空气,令我皮肤冷得刺痛,但我的额头却不知不觉渗出汗水,那不是因为热,而是因害怕吓出的冷汗。我的身体因为脖子上挂了像石头一样重的石膏手,根本无法动弹,从现在开始算起几秒钟之后,我可能就会被枪打中而倒在地上。 我想出了一个方法,在土墙的缺口前先蹲下来,将头靠近地面偷偷窥视对面的情形。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喷出了放心的汗水。太幸运了,我一屁股坐了下来,因为土墙的对面没有半个人影。太掉以轻心也不行。 我休息了几秒钟后,用右手随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便小心翼翼的将脸从土墙的后面露出,诡异的影子一边走在竹林茂密的斜坡上,踩着白山竹的叶子,一边往下坡走。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我鼓起勇气从土墙的后面走出来,将脚慢慢踩进竹林里,尽量不发出声音走下山,我没有忘记要弯腰,同时留意着身后的围墙,注意前方的那个影子是否会回过头,如果被发现我就没命了。因为只有对方有枪,我是两手空空的,脖子上还挂着沉重的石膏手,行动非常迟缓。 影子的动作很灵活,又开始迈开步伐。当他走完斜坡后,来到了下面的道路,那是面向龙卧亭和法仙寺山门的碎石子坡道。影子向路的左边靠近,从这里慢慢往下走。 很怕死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接近影子。为了不让脚下的竹叶发出声音,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下斜坡,来到碎石子的坡道后,便赶紧靠到左边,蹲在杂草的后面,还好起了一点风,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影子已经走远了,在黑夜与浓雾中,我几乎无法用肉眼看出他是否还在。 影子似乎没有要再跑的样子,我好不容易从雾中看到了他的样子,他好像是想慢慢走。到底是谁呢?我心想。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我完全看不到他的体形和感觉,只看到他戴了一顶帽子,这是确定的。我刚才在墓地从侧面看到他跑步的身影时就发现了。 这个时代,戴帽子的男人很少见,所以拿枪、戴帽子——难道这个人是猎人?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人有戴帽子,也就是说,我没有认识猎人这类的人。他穿着像是羽绒夹克的外套,这样看来,这个男人果真是我完全不认识的外面的人吗?我不记得在龙卧亭里的人和住宿客人当中有这样的人。 我非常害怕被敌人发现,我已经在脑海里反覆想过上千次,他突然转过身拿着枪朝我跑过来的画面,只要一想到,我就想放弃跟踪。我下定决心,就这样蹲在路边,一动也不动的观察了好一会儿。但是,当影子被黑暗吞噬之后,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似的,又开始迈开步伐。这样的情形一直反覆持续,如果我真的被打中的话,我想我应该会很后悔吧!既然这样,就干脆放弃算了,对吧?好几次我这样反问自己,但是我无法回答,又继续走着。 此时,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我跟别人说的话,可能会被笑吧!我的脑海里不断反覆出现御手洗信中的一句话:“这是你的使命。”我的这个举动是正确的吗?这样做真的能完成使命吗?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但我还是默默的追着影子,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了。就像御手洗所说的,现在能做这件事的只有我一个,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我尽量避免站着走路,而是躲在高高的杂草丛中或电线杆后面前进,每次走到这些东西的后面,即使再麻烦,我也一定会尽量蹲着。每次都会想,那到底是谁?即使是外面的人,搞不好也是我认识的人。 有几个事证是满明显的,现在已经可以排除许多可能性了。首先,那个影子不是藤原彰,这是确定的,因为他刚才已经被那个影子击倒了;再来,也不是守屋敬三,因为他已经被杀了,而犬坊一男也同样不可能。如果就可能性来看的话,会是犬坊行秀吗?还是二子山父子其中的一人?或是坂出小次郎?我觉得还是行秀最可疑。应该也不会是那三名警官当中的一个,因为他们三人总是一起行动。育子、里美和松婆婆是不可能的,难道真的是外面的人吗? 从雾中露出的满月使雾发出淡淡的光辉,树林从我周围消失之后,在坡道下方展开的地面看起来像是充满了神奇的光芒,整个贝繁村就沐浴在这神圣的光芒中。在这一片光芒里,风忽强怱弱的曲折蜿蜒般穿过,发出了声音,走在前方的影子便慢慢的走进这像是漩涡的光芒中央,然后度桥。 走过了桥,影子沿着河川向左转,我也弯着腰快步跟上。那里是一个古木的林子,所以跟起来很轻松,我以略微弯腰的姿势跑下了山坡,如果不快一点的话,影子就会消失在夜雾里,今晚的一切都会变为泡影了。 我来到土桥上时,蹲下来一看,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河边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色。雾中的苇川边,像巨人一样整齐排列的樱花树,飘下了如雪花般的花瓣。因为月光使整个雾散发出白色光芒,随风飘下的樱花看起来就像是无数的带子,在发光的空间里飘动着,飞舞的樱花瞬间泛着白光,在空中飘了好一阵子,才消失在贝繁村的水田那一头。 就在这样的迷人景致中,影子悄然的走着,我也又站起来,走左边这一条路,躲在一棵棵的樱花树干后,追着影子。前方白色花瓣不断纠结在一起飘落下来。影子到底要往哪里去呢?还是说他要回到哪里去呢?残暴的凶手,他的身影看起来很孤独。 “啊!”我不禁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前方的影子停了下来,我也躲在一棵樱花树的后面不敢动,只将头伸出去观察,这样一来,即使他回过头,我的头看起来应该就像古木的一个树瘤而已。影子突然在前方消失了,因为能见度不是很好,所以我也没有自信,他好像躲到了附近的樱花树后面。我鼓起勇气,走到前一棵樱花树那里再窥探情形,影子果然就躲在前方的树后,我看见他躲在树干后面慢慢将枪口伸出,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只是茫然的想那家伙又要杀谁了,这很像我在电视或电影上看到的情节。好像跟我完全无关,只要做完了这件事,凶手应该就会回去他的处所了吧!如果能直捣他的巢穴就太好了,我是这样想的。就在影子拿着枪等待的那一头,我隐隐约约看见了人影。这个时间会是谁呢?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夜樱飘舞的雾中,我慢慢看清楚了影子的轮廓,他好像要朝这里走来,那个身影看起来怪怪的,原来是一个大影子加上一个小影子。 糟了!那是牵着小孩的阿通! 就在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那样做。我从樱花树后面冲了出来。胆小的我想起当时的情形,即使是现在还会两脚直发抖。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我也不愿意看到小孩子被杀吧!我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就直接从树的后面跳了出来,朝牵着小孩的影子奋力的跑,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的叫着。 “危险!阿通小姐,危险!快跑!带着小雪!”我忘记左手还包着重重的石膏,两只手一起用尽全力挥动着。 “啊!”小雪叫了一声。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胸口快要爆开了,我激动的咒骂着那些变态的人,竟然将小孩牵扯进这种乱七八糟的成人世界里。为了那些没有大脑的人,我现在真想去死。 大小影子停了下来。经过短暂的踌躇后,母亲牵着小孩的手,想要折返来时的路。 “回去!回去!”我扯着喉咙拚命叫,然后跑了起来。花瓣敲打在我的脸上,突然刮起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黑影从前方的樱花树后跳到路上,他拿着枪,枪口已经对着我了。我停了下来,想要跳到右边逃走。这时,我看见四周的雾一下子被染红了,飞舞的花瓣看起来就像是无数的火花。接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只记得我的眼前覆盖着白色烟雾,然后就感受到很大的撞击,摔倒在路边的水田里。 我觉得自己好像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我的身体跟着掉进了泥里。回想我四十几年的人生里,这种事情实际上常会发生。我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一生也不算太短,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的人生还算美好吧!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御手洗的脸,和二十年前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的脸。在死前的一瞬间,就只浮现出这样的东西而已,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我觉得好痛。背部、折断的左手、肩膀还有腹部。我用可以活动的右手试着摸着感到痛的腹部,发现我的指尖沾到了黏黏的血,被枪打中原来是这么令人摸不清楚状况吗?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是哪里中弹了? 比起这个,我更期待凶手现在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给我心脏致命的一击,虽然我很害怕,但是这样一来,那对母女就一定可以逃跑了吧!在我这样想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英雄。 但是,杀人魔却没有再出现,我觉得很痛苦,试着呼吸。我发现我还是可以呼吸,伤口也不是那么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应该可以起得来。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坐了起来,于是我感觉到腹部冒出浓稠的血,我知道我真的被打中了,那种绝望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我那白色的石膏手早已沾满了血和泥土。我拚命的爬,爬上了道路,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开始往前走,我看见令人绝望的景象,瞬间觉得身体好痛。 影子拿着枪跑,我眼看他越跑越远,而他的前方就是原本牵着小孩,现在死命抱紧小孩拚命跑的阿通。我忍着痛楚,也跑了起来,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她们,就算是要赔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想。 我心想,那个影子是行秀吗?那会是行秀吗?我在那影子的执着上彷佛看到了行秀阴沉的眼神。为什么要苦苦追着那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呢?我觉得非常生气。 我在前方听见了男人的叫声,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以为是那个影子在叫,但并非如此,黑影在我右边尚未种植农作物的田间小路几乎跌倒,朝我这里跑来,就在抱着小孩逃跑的阿通右前方。 “啊!”我又叫了一声,因为我看到了令人感到意外的一个人,就是行秀。 跑过来的影子是行秀。就在我思考的这一瞬间,残暴的凶手开枪了。一枪、两枪,但是行秀并没有倒下,于是影子突然逼近,停下脚步,很谨慎的开了第三枪,结果打中了行秀,他整个人摔到田间小路上。 不对,那不是行秀。那个影子会是谁呢?应该也不是育子,因为母亲是不会杀自己儿子的。 难道说是坂出?是坂出小次郎吗?这样一想,那个影子看起来真的很矮小,如果是曾经历过战争的坂出,应该也会射击吧! “等一下!不要杀孩子!”有人叫着的同时,便从我右边的田间小路出现了,又有另一个影子跑了过来,那是坂出。 残暴的凶手减慢了速度,瞄准坂出射击。我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坂出的身体便往前倾,慢慢跌入田间小路,我暗自祈祷他不要死。这么看来,也不是坂出。 因为两个人的牺牲,阿通已经跑得相当远了,她在樱花树中拚命的跑。收拾完这两个人的影子似乎放心了,他加快速度追上那对母女,然后拿起枪。 “等一下!”我大叫,但这样叫一点效果也没有,他还是扣下了扳机。 阿通发出哀嚎,她已经无法再走了,慢慢将孩子放在地上,倒了下来。 “快逃,小雪!”她叫着,然后将身体慢慢朝上,接着又反转过去,她似乎痛得很难受。 被放到地上的小雪非常在意妈妈,但她的妈妈痛苦的叫着:“快逃,快跑!”所以她就拚命的跑了起来。 影子这次追着一个孩子。当影子经过阿通身旁时,阿通使尽最后的力气,拦住歹徒,但影子很轻易的就跳过她的双手。小雪头也不回的拚命往前跑,毕竟她才四岁,根本不是歹徒的对手。 “快跑,小雪!快跑!”我也声嘶力竭的叫着,但我肚子不断喷出血来,因为剧烈的疼痛,所以我连头脑都麻痹了。我喘着气,疲劳籼疼痛使我眼前一片模糊,我的脚也抬不起来,只能慢慢的走。 “不可以!王八蛋!”我叫得血都快吐出来了。 能救小雪的人全都倒下了,能救小雪的人已经没半个了。我拚命忍着不要倒下,用右手压着我的肚子,但是当我回过神时,我的膝盖已经跪了下来,眼看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我看见小雪在前方摔倒了,歹徒也因此减慢速度,用走的来到了小雪身旁,慢慢将枪口顶住小雪的背。 “住手!”我本想要大叫的,但我只能发出很沙哑的声音。我心想,一切到此结束了。我一边喘着气,一边为我之前的努力即将化为乌有感到非常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有一个黑影像是旋风般追了过来,他全身都是黑色的,小腿上绑着绑腿配胶底工作鞋,头上绑着头巾,两边各插一根手电筒,就像两只角一样。 “等一下!”亡灵叫道:“不要伤害那孩子!要杀就杀我!” 影子将枪从小孩背部举起,睦雄的亡灵也一边跑一边拿着枪,两个人的枪同时冒出火花,影子像弹跳似的跳到小雪对面倒下,睦雄的亡灵也倒了下来,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压着伤口爬到了阿通旁边,看了看她的情形,她咬着牙死命忍受着痛苦。 “阿通小姐、阿通小姐。”我叫着她,但她没有回应,反而喃喃叫着:“小雪,小雪呢?” 我回答:“她没事了。” “真的吗?让我看看她。”她一边咳一边拜托。 “小雪!”于是我叫着小雪的名字,她在那一头站起身来,慢慢朝这里跑来。 我和小雪擦肩而过,慢慢走到睦雄的亡灵那里,他遝是趴着的,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慢慢将他转过来,而且还先将枪捡起来拿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我看见睦雄的脸,他也痛苦的咬着牙。他的脸中央,也就是两眼之间、鼻子、双颊的一部分、嘴唇和下颚,整面都覆盖着黑紫色的斑。我很讶异,他居然是一个血肉之躯,根本不是什么亡灵。 “你是?”我问他。“你是谁?” “我是樽元纯夫。”他应该是很痛苦吧!慢慢说出口。 “小孩子没事吗?”他问我。有一片樱花花瓣掉落在他那黑黑的脸上。 “是的,没事了。”我回答。 于是他很高兴的点点头,“太好了,她是那个人的曾孙,太好了。” “振作点,已经叫救护车了。” 我说完后,他轻轻的摇了摇头。“不用管我了,我已经活够了,我太太也过世了,我再活下去也没意义了,今晚死了也无所谓。”他这样喃喃自语着。 我赶紧走到歹徒那里。我一边和樽元纯夫说话,一边望着歹徒那里,我怕他倏地站起来,又再对我开枪。 然而,歹徒蜷曲着身体,非常痛苦的样子,因为他的枪就在旁边,所以我赶紧将枪踢得远远的。 我战战兢兢的将手搭在歹徒肩上,意外的发现他很纤细,我吓了一跳,我已做好心理准备,再将他翻转过来,这时,戴在他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了长发。 “石冈先生。”他微弱的声音好像是在叫我。 我看着歹徒的脸,吓得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我叫道。 瞬间,我忘了自己身体的疼痛,也暂时忘了一连发生的悲剧。 她用湿润的双眼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得这样说:“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宫佳世的双眼充满了痛楚。 “石冈先生……”佳世说。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所以我叫你和我一起回去啊!”佳世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叫道:“告诉我!” “因为我想,如果是石冈先生应该就可以阻止我,如果你叫我住手,我应该就会回去了。” “蠢蛋!为什么?” 她一直忍着痛。“我就是因为太笨了,所以只会照着别人的话去做,如果没有人阻止的话,我是不会罢手的。” “为什么你非得这样做不可?那些被你杀死的人,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和我没有。” “那是和谁?” “我母亲。”佳世又停了下来,因为她实在太难受了,只能一点一点的说。“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要让睦雄的烟火断绝,我母亲和祖母都是这样说的。” “你的祖母是谁?” “犬坊由利子,听说差点被睦雄杀死。” “啊,原来是由利子……”就是那个曾被睦雄开枪但获救的人。 我听见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我一看,是二子山父子和里美。 “请叫医生来。赶快!还有警察!”我叫着,于是他们就立刻往右转,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对了,你的老家是……”我说。 “就是这里,棚藤。”佳世回答。 “是吗……”我说。 那么,佳世并不是因为有所感应才来这里的,她是有意图的将我带到这里来。 在外科医生犬坊雅德开着轻型汽车赶过来之前,二宫佳世已经死了。她在死之前,告诉我她祖母在棚藤的家的位置,然后尽量把她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佳世祖母的家好像就是我每次去找上山评人时,或是去棚藤火葬场时,都会看见的一间屋子。苇川沿岸的细长水田区,越过这个水田区的山脚下散落着一些农家,其中一户就是武田家。佳世说,中丸晴美的尸体还被放在这个家中的仓库里。我问她原本打算要如何处理,她说她也不知道。 武田由利子,也就是佳世的祖母,果然还是拿到了都井睦雄的记事本。但是,佳世根本没有打算要按照记事本上所写的方法弃尸,而且,她也没那个力气去处理尸体。 主张要这样做的是藤原彰。佳世从以前就和藤原彰有一腿,之前她为了打扫房子好几次回到自己的家乡,便认识了藤原,两人就变成了偷偷幽会的关系。佳世好几次在枕边谈天时,跟藤原说她有这本“睦雄手记”,还说她的母亲和祖母想要将身上流着这个人魔的血的人从世界上清除掉。 藤原非常感兴趣,好像就将“睦雄手记”看完了,但当时也就只有这样而已,他并没有说要按照书中所写的杀人,或是将尸体动一些手脚后再丢弃之类的话。藤原将自己按照“睦雄手记”弃尸的计划告诉佳世,是在他已经将小野寺锥玉的尸体分割,并分别用报纸包好,丢到了橘暗渠之后的事。 她是在棚藤的武田家,也就是佳世妈妈的娘家完成这些作业的,她将这间房子的钥匙放在藤原那里。三月初,佳世还在东京,所以她并没有帮忙丢弃尸体的作业,对她来说,藤原的行为简直有如青天霹雳。 三月中,佳世回到棚藤的家,在她家的仓库发现了手腕,她非常吃惊的追问藤原,所以藤原不得不从实招来。当时藤原没有告诉佳世,关于菊子的杀人计划,只说他是按照睦雄的记事本所写的处理尸体。他说是偶然发现小野寺锥玉的尸体,其实这也是事实。 藤原告诉佳世,若是今后她能帮忙的话,说不定她的愿望可以实现。佳世问他为什么,但藤原回答现在还不能说。佳世可以体谅,还说要听藤原的,于是两人就到樱花树下将锥玉的手腕埋了起来。 因为将到手的锥玉尸体模仿睦雄手记丢弃,当时的藤原预测,还会陆续有尸体出现。因为他在得到小野寺尸体的时候,已经看穿了这是菊子的杀人计划,但是他没有对佳世说,可能是因为他虽然这样想,但还没有把握吧! 而佳世在这个时候,应该也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实现砠母和母亲铲除睦雄血脉的心愿吧!她只是隐隐约约的期待,藤原按照计划进行的过程,如果顺利的话,或许有可能实现祖母的心愿。她才不在意过程如何,最后阿通母女能死就再好不过了。 看到龙卧亭陆续出现尸体的藤原非常高兴,他对佳世说,以后他要按照睦雄所写的计划行事,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确信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吧!他在中丸晴美死的时候,终于告诉佳世,有关菊子的杀人计划的事,佳世非常高兴,她暗自祈祷菊子能顺利为她杀死阿通母女。 武田家有一辆已经不再使用的轻型汽车,为了实行这个计划,藤原更换了电池和机油,就开着这辆车在深夜将尸体从森安巡警家中盗走。因为森安巡警家没有上锁,棺材就放在没有上锁的玻璃门后面的走廊上,他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就搞定了,佳世被拘留在警局的这段期间,藤原所采取的行动,结果反而使佳世获得了自由。 警察叫佳世回东京去,佳世假装离开贝繁村,实际上,她又偷偷潜回了棚藤的武田家。为了配合佳世,藤原也离开了龙卧亭,从此以后,佳世因为母亲的教诲还有对藤原的爱,便乖乖的听从藤原的指示。 四月一日黎明,将菱川幸子的头用风筝线绑在木筏上的就是藤原,为了不要吓到佳世,菱川幸子的头一直都是用报纸包着的,他自己也不太敢打开,就直接固定在木筏上。但这个木筏好像是佳世做的,当藤原找到手腕并将弃尸计划告知佳世的时候,他就预测到将来可能会用到木筏,所以他就叫佳世先做好。 三月中时,藤原还在龙卧亭工作,没办法帮佳世,佳世便在棚藤的家中独自做着木筏。后来,佳世到横滨来找我时,她手指头上的伤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藤原对于佳世他们家族的无知感到很有趣,所以他将错就错,将佳世对于记事本内容的错误解读,直接引用在自己的计划中。这样做,应该也是想对搜查队放烟幕弹吧! 但,就算是这样,我不能理解的是佳世的心态。她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为什么要把我带到她危险的工作现场呢?我心想,要是她不多此一举,只默默地尽全力做自己的事就好了。 佳世虽然默默帮藤原的忙,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藤原要实现睦雄手记的内容,不过站在她的立场,她还是觉得很感谢,她以为藤原这样做是因为爱她。 没想到,眼睛看不见的菊子,却三番两次的失手。她杀了小野寺锥玉、中丸晴美和仓田惠理子三个无辜的人之后,不堪良心的苛责,最后就自杀了。 知道这件事的藤原,听说房间内没有找到枪,便猜想可能是掉到了窗户下面,便在深夜来到“四分板之间”的窗下,他果真找到了枪。但是,只有枪不行,还需要子弹,于是,他又潜入“四分板之间”,很顺利就找到了子弹。我当时在“四分板之间”前看到的手电筒灯光应该就是他。 就这样,拿到杀人武器的藤原,便亲手连续杀了好几个不相干的人,像是守屋敬三、犬坊一男等,都是藤原在龙尾馆发现只有对方一人时,便走了出来,然后跟对方说有话要和他谈,就将对方带到龙头馆后面,取出预藏在竹林里的枪,打死对方。 佳世非常震惊。即使是为了要照睦雄的手记弃尸而需要这么多尸体,但她还是感到很不安。她的目标只有阿通母女,她可不想搞成连续杀人事件。 顺带一提的是,被害者都是以四月三日下午六点的钟声为分界点,而分为远距离开枪的无硝烟反应组,和近距离开枪的有硝烟反应组。这是因为,如果死者是被菊子杀死的话,就是远距离开枪,自杀及被藤原杀死的话,就是近距离开枪。 随着四月三日傍晚六点的钟声响起,猎枪也从菊子手中落到了藤原的手中。 当藤原在杀犬坊一男的时候,佳世终于看穿他的目的了。藤原之所以要连续杀人并变态的破坏尸体,还费尽心思弃尸的理由,其实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能感受到恶魔般的魅力,也不是因为爱佳世,他真正想杀的人,其实只有犬坊一男。 其他的牺牲者,都是为了要掩饰杀害一男的“这棵树”而刻意造的“林”。藤原就是为了要造这座“林”,才会对“睦雄手记”这么有兴趣。 藤原从以前就很喜欢育子,想要将她从龙卧亭带走,但是她的丈夫强烈反对,一直阻挠他。犬坊一男对育子说,如果想离婚的话,他会不择手段阻碍他们,所以育子便不得不放弃离婚。藤原为了将犬坊育子据为已有,除了杀死犬坊一男之外,别无其他方法。 佳世虽然利用了藤原的行动力,但藤原也只是将佳世视为从犬坊一男身边抢走育子的手段,他一点也不爱佳世。当佳世知道藤原真正的想法之后,感到非常失望,她第一次动了杀人的念头,也就是说,她是如此深爱着藤原。 在樱花树下她断气前的二、三十分钟,我好不容易问出了事情的经过,从呼吸困难的佳世嘴里说出的话,确实给我很大的冲击。 每个人治疗的情形,我在这里也大致说明一下:樽元纯夫、二宫佳世都是因为子弹贯穿肺部,致使肺叶萎缩的致命伤。行秀则是左大腿中弹,坂出是右肩中弹,阿通是左肩中弹,但他们都没有伤到骨头和内脏,所以没有生命危险。可能因为子弹都不是达姆弹,而且弹药匣内的火药也放太久了,所以他们一个月内都痊愈了,只有近距离中弹的樽元受的是致命伤。 这表示,藤原也捡回了一命。对他来说或许不幸,但是对我们而言,因为能知道真相,所以感到欣慰。我现在说的这些真相,也都是根据藤原在警察局所做的供词。 我受的伤是所有人里面最轻的,只是一点“扎伤”而已,这都是托石膏手的福,我将左手的石膏举到眼前,刚好挡住了子弹,石膏的一部分碎掉,碎片弹起来刺进我的肚子,子弹就在我的肚子前面掉了下来,所以只要将石膏碎片拔出来,涂一下消毒药水就没事了。但是,如果没有石膏的话,我的脸就会中弹,和樽元一样,在樱花树下命丧九泉吧!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警察建议大家暂时离开龙卧亭去别的地方避难,因为警官们布下了陷阱,今天晚上眼看就要水落石出,为了逮捕凶手,所以将龙卧亭的人事先赶了出去。等事情告一段落后,他们便在警察的大巴士上等待时机,只有二子山父子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回家。 而我在吃晚餐时没有出现,所以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个计划,他们也以为我今天晚上会住在医院里,所以没来看我。而阿通母女还是和往常一样,不顾众人反对,走在樱花树林间的小路上,要前往法仙寺参拜。 一直到最后,我仍然不解的是留金八十次的死因,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只有樽元纯夫向我保证他是自杀。樽元纯夫和留金八十次在龙卧亭曾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很了解留金的个性,所以,他知道当留金的母亲过世后,留金非常消沉,樽元说他妻子也刚过世,所以他很能理解留金的感受。 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原因而来到留金老家的藤原,根据留金周遭的事物,开始搜查,在仙人山找到了已经自杀身亡的留金吧!然后,他就想要当作都井计划书的一部分加以利用。我不知道藤原当初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但当时如果没有碰到那场大雨的话,留金的尸体可能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也或许再晚一点才会被当地的人发现吧! 樽元后来被抬进了犬坊外科医院,和暂时住院的行秀、阿通、坂出三个人在一起,一直到天亮,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因为呼吸不顺畅,所以非常痛苦,但是打了局部麻醉后,他好像就不痛了。他似乎了解,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们是他最后的义务,所以就用尽了力气,和我们说了很多。他一心一意奉献出自己最后生命的态度,让我不得不为之动容。 没有比这时樽元纯夫所说的话更令我震惊了。因为里美的通报,警官三人组也赶到了病房,还有二子山父子、犬坊母子,再加上来修补石膏的我。躺在病床上的樽元,有时一边咳嗽,一边像是快要吐血似的,一直说个不停。我一靠近看樽元,他其实比我想的瘦小,而且他身上还散发出一些臭气。 “都井睦雄先生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真是一个好人。”樽元说。 “我小时候,他常常会将我们这些小孩聚集在他家的庭院中,说有趣的故事给我们听。他常说,为了让我们高兴,他会从前一天开始就拚命想故事。他自己也没什么钱,但他还是想办法去买很多糖果送给我们,他自己都不吃,全都给我们。当时我们真的非常贫穷,有很多小孩要去都井先生家的那一天,甚至都不吃东西。都井先生也很了解,所以都会给这些小孩一些东西吃,想尽办法给他们吃些营养的。如果有小孩感冒,他也会为这些小孩去买药,半夜特别翻山越岭将药送到小孩家。他之所以讲故事给我们听,应该也是希望我们能够暂时忘却这种穷困的日子,于是他就对大家说伟大的军人故事,希望大家变成英勇的军人。他是真心的希望能为天皇陛下、为国家尽棉薄之力。 “村子里的人应该都很了解都井先生的这部分,但自从那个事件爆发以来,没有人再去提这些事,因为怕自己见不得人的事会被发现,所以只将都井先生一个人当作是恶魔,大家都保持沉默。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我讨厌村子里的这些人,将自己的小孩丢给睦雄照顾,却完全不知感恩。但是,都井先生也有不好的地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应该杀小孩的。只是一对立起来,头脑就不清楚了吧!或许这真的很难做到,都井先生应该也不想杀小孩吧! “容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被都井先生杀死的那些人,也把他说得太难听了。他们说都井先生是肺痨鬼;生病又不是他的错,但他们却把他说得像是没人要的流浪狗。他们常在背后嚣张的说着都井先生的坏话,我不知道他们有哪里比都井先生伟大,真是绝事做尽!而这些人的小孩也学起父母,开始说都井先生的坏话,其中还有常跟都井先生要糖果的小孩呢! “我很喜欢都井先生,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我一点也不受影响。他杀死三十个村人的那天晚上,还来过我家,要我借他纸和铅笔。当时,他对我一点也不粗暴,不要说粗暴了,他连说起话来也丝毫不会傲慢无礼。他还摸了摸我的头,封我说:‘小纯,你要好好读书,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喔!’后来,我成了一个做古琴的师傅,在当地逦算小有名气。但是,我一直都不曾忘记都井先生对我说的这句话,就是这句话鼓励我,让我努力成为有用的人。” 在深夜的医院里,我们拚命竖起耳朵听,为了不要漏听樽元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要是有谁能拿录音机来就好了,但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其实也没人诱导樽元,但话题还是自然带到了樽元纯夫的身世背景。 “其实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为做琴的师傅。年轻时,我去福山学了一阵子做琴,但是觉得不好玩,所以就常回家来。后来就下田去种水梨,过了很长一段不务正业的日子。因为当时我完全不是一个好师傅,我不被允许按照自己的喜好做琴,我还太年轻,那时我最需要的是比别人多个几岁。 “我回到老家,娶了当地人为妻。不久之后,荒坡岭就被人发现有铀矿这个宝物,引起相当大的骚动。那是在昭和三十年(西元一九五五年)左右,因为听说需要矿工,所以我就和我老婆一起去工作,一天要搬运十个小时的畚箕。但是,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当时燃料公司的人来坑道视察时,都戴着防尘面具,身穿防水衣并戴上手套,甚至还要戴胶片佩章,却对我们说这是大自然的辐射线,所以没关系,也不让我们戴面具,因此我们就在铀的尘埃满天飞舞的坑道里,一整天都光着上半身工作,女人们则在坑道外拚命的搬运着畚箕。 “但那只是试挖,最后的结论是,铀矿的纯度太低,可能会卖不出去,所以决定要重新埋回去。从外地来的矿工听说这很危险,跑得一个人都不剩,最后只好由无法逃跑的当地人将坑道封起来。之后大约过了两年,我们的身体就开始起了变化,像是头发脱落、腰直不起来、双腿越来越无力。当时一起工作的人,也陆续过世,听说几乎都是得了癌症。我认为和挖铀矿有关,但国家什么也没有赔偿。我们这些人到处去陈情,却被人质疑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和铀矿有直接关系,还被当作是好吃懒做的人。后来,我们这些人也分裂了,没有发病的人就在背后说我们是要敲诈,但这些人其实没有像我们工作得那么久。 “我算是体力好的人,所以很快就复原了,我被犬坊秀市雇用为做琴的师傅,因为他们让我自由的设计,所以现在想想,那是我一生中最璀璨的时期,我做了很多作品,真的是竭尽所能的做,因为我当时的身体还很好。但是,留在我老家的老婆就不一样了,她才五十多岁,就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也完全无法走路。她的骨头都不行了,这很明显是因为铀的关系。不久之后,她的身体开始到处出现黑紫色的斑,左脚也坏死,医生说最好要锯掉。现在,我的脸上也出现斑了,就是这个。或许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以前的矿工有一个人就是这样,身体整个都变成黑色的,也有人全身变黑后就死掉了,但是原因都不明。 “这个病好像不能晒到太阳,只要一晒太阳就会很痛,必须一整天都待在黑暗的地方。为了照顾我老婆,我很困扰,因为我必须向龙卧亭请假,如果我不在家,让我老婆一整天躺在家中的话,就会像都井先生当时那样,被乡下人说长道短的,说些无聊的闲话。他们说我老婆脸是黑的,还有小孩会丢石头到我家,让我老婆即使想逃也动不了。于是,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将老婆藏在龙尾馆的地下室,这间房子有一半是我做的,所以我对屋内的情形了如指掌。加上现在大的楼梯已经坏掉了,在楼梯下方建造一间密室的话,就可以在那里偷偷生活一段时间。因为地下室以前有我的工作室,所以有厕所,要洗澡的话也有澡堂,去到厨房的下方,还可以拿到一些剩菜剩饭。 “我当然也曾想过要告诉犬坊家的人,但秀市先生已经过世了,我有点难以启齿。我想他们应该会让我将老婆安置在这里吧!他们可能会跟我说,让我住个一年,但我就这样一拖再拖,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们。虽然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躲在龙卧亭的地下生活了好几年。我要出去时,就将地下室澡堂的石头搬开,从供应热水的管道爬出去。我偶尔需要出去办事,因为要爬过这黑漆麻乌的管道,所以我的头上一直都插着手电筒,脚上穿着方便的胶底工作鞋,然后再绑上绑腿。 “应该有很多人不知道,这一条贴着瓷砖的热水供应管道一直通到龙胎馆的地底下,这是原始的设计,是为了将龙头馆的热水引导至龙尾馆。以前只要龙头馆浴池里的水一溢出来,就会自然流经龙胎馆地下,再流进龙尾馆的澡堂。然后龙尾馆再将热水煮沸,所以龙胎馆才会呈现斜坡状。这个供应热水的管道,同时兼具龙胎馆暖气的功用。因为这个地方会下雪,所以冬天很冷,但是有热水流经地下,所以龙胎馆的房间都很温暖,只要再加个被炉就足够了。不过,到了管道的下端,热水就冷掉了,下方的房间就会比较冷。因此,‘云角之间’、‘下音穴之间’、‘柏叶之间’、‘尾布之间’和‘蜈蚣足之间’五个房间都安装了液化瓦斯的管线,以便使用暖炉,是因为这一带的房间特别冷。 “这种利用热水使房间温暖的地下暖气,在当地颇获好评,在地下会不断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也更添几分风雅。但是,因为一年到头都有水流过,而夏天气温很高,渐渐的,房间开始发霉,而且龙尾馆的澡堂也不受欢迎,所以就决定不再使用这个热水管道装置。我们就将龙头馆浴池的热水进口用石头和水泥堵起,不让热水流进来。所以,现在这个管道就变成了一般的隧道,我一到晚上,就经过这个供应热水的隧道,来到有出口的房间,再走到屋外。为了检查这个热水供应管道,所以在最靠近龙头馆的‘猫足之间’和最接近龙尾馆的‘蜈蚣足之间’,以及这两个房间之间的‘弦之间’这三个房间,设计了检查口,就可以从两叠大的房间的柜子中走出来。 “我才一走进去,就发现这个管道因为地震被破坏了,有热水跑到里面,水势还很大的流动着。我从‘猫足之间’进入管道后,一下子就被冲到了‘蜈蚣足之间’,我吓了一跳。然后,我听见上面的房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于是明白有人要杀阿通小姐和她的孩子,所以赶紧跳出来,想抓住歹徒,但很可惜让他跑掉了。我每天在这管道中爬进爬出时,已经大致了解这次的事件,因为上面的人说的话我在下面听得很清楚,所以,我知道有人要杀身上流着都井先生血液的人。 “我很喜欢都井先生,而且他对我有恩,所以我决定要保护都井先生的子孙。虽然我在暗处,但我想尽一份心力。今晚警察已大致掌握情况,在晚餐时叫所有的人去大巴士上避难,所以我就走到外面,大刺刺的在龙卧亭内巡视。凶手果然来了,在龙尾馆内拚命的搜寻,他应该是在找阿通母女。 “事件开始没多久,我老婆就过世了。我一边在通道里爬行,一边在黑夜里哭泣,我老婆和我结婚后,就一直没过过好日子。现在,我的脸也出现了这样的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我就在半夜,在以前那个焚化炉,偷偷地将我老婆的尸体烧了,我在我老婆的灵前发誓,要用我剩下的生命去保护都井先生的曾孙。因为当天晚上的雾很浓,我心想,燃烧我老婆尸体的烟雾也可以混入雾中。后来,我将余烬收拾起来和骨灰一起撒到苇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们能将我的骨灰撒到苇川。 “从那时候开始,我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拚命保护着阿通小姐。我觉得有动静的那天晚上,还曾经一整晚坐在‘蜈蚣足之间’的两叠大的房间内监视着。阿通小姐开始每天晚上去法仙寺祭拜后,我就总是拿着枪跟在她后面,躲在暗处保护着她。因为在这个事件当中,有枪的不只凶手一人,所以拿着枪的我,只有不眠不休的坚持下去。这样一来,我就更不能露面了,因为如果我出来的话,我的枪一定会被警察没收,那就没有人可以保护阿通小姐母女了。 “我常常在法仙寺看见凶手,每次我都会开枪打那家伙,再去追他。但不久之后,凶手可能觉得法仙寺太危险了,所以就不再来了。我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还是每晚躲在暗处保护着这对母女。我完全没有自夸的意思,但如果我没有这样做的话,阿通小姐早就被杀了。阿通小姐被骗了,犬坊菊子的朋友叫阿通小姐去龙卧亭,要参拜一百次还要供奉祖先,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动摇。但,那是菊子女士布下的陷阱,她为了送阿通母女走上黄泉之路,就要人把阿通小姐骗到龙卧亭来。” 樽元纯夫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说了这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后来我慢慢了解,以前菊子女土要我把龙放在中庭,还说要调整高度,叫我先放在砖块堆上。第二天她一会儿说再高一点,一会儿又说再低一点,就是不让我敷上水泥。菊子女士为什么要这样做,前几天我终于明白了,还不只如此,木板门的花样也都是由菊子女士设计,我来做的。” 樽元说的话,或许有些人听起来会以为是在猜谜语,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人听得懂他的意思吧! 然后,他突然叫着我的名字,“你是石冈先生吧……” “是的。”我回答。 “我即将要死了,最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他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点着头,问他是什么事。 “都井先生遭到世人的误解,你是伟大的小说家,所以我要拜托你,请将都井先生事件的真实面貌呈现给大家看。” “喔……”我说。 樽元以很严肃的口气说:“请答应我。” “我知道,我答应你。”我回答。 “太好了。”樽元说,“那我可以死了。”然后他就闭上眼睛,真的过没多久就去世了。 我呆若木鸡,他是死得这么适得其所。 犬坊医院只有一对父子档的医生,只比自己开业的小诊所稍微大一点而已,所以病床数很少,我们没办法住进去。因此,当樽元纯夫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我和里美、育子、二子山父子就一起回龙卧亭了。本来我的伤势大概就只需住一天医院,但因为现在有很多伤势比我更严重的患者,所以我就必须回龙卧亭去了。 我们坐计程车抵达龙卧亭时,天已经亮了。雾还没散去,尽管天亮能见度变得比较好,但雾还是很浓。犬坊母子、二子山父子,还有松婆婆,除了满身是伤的我以外,毫发无伤的生还者竟然只有这五人。 我觉得好累,所以就回房间去睡了,两、三分钟后立刻不省人事。这其间,我一直听见地下潺潺的流水声。樽元在临死之前说,这是在热水管道中流动的水声,我只记得这样,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等我一醒来,发现窗外的太阳已高挂天空,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我在龙卧亭住了两个星期,但像这样睡懒觉还是第一次。我用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脑袋思考着原因,随着我越来越清醒,终于了解,那是因为法仙寺的钟没有响的关系。行秀受伤,现在还住在医院里。我不禁在被窝里苦笑,虽然觉得对行秀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托他受伤的福,我才可以睡懒觉。 然后,我想起一件对他更不好意思的事,就是在整个事件的中间阶段,我曾经怀疑过他是凶手,而且还深信不疑。或许在离开这里之前,我应该去医院向他道歉吧!可是我又想了想,不行,这样也很奇怪,虽然我觉得他很可疑,但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如果我去道歉的话,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想起身,但我发现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我那打上石膏的左手已经麻痹了,动也不能动。我用右手好不容易慢慢地将左手放到我身上,然后使尽全力按摩我的肩膀和手掌,必须要花些时间让感觉恢复。从现在开始,只要一睡醒,就必须先做这个动作吧! 当麻痹的感觉消失后,又要忍受又刺又痒的感觉,我的左手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当我想慢慢起身,又换左侧腹剧痛了。我想起来了,虽然子弹是弹开了,但左侧腹还是吃了一块石膏碎片,我现在可说是“满目疮痍”。 我慢慢打开窗户,从柜子里拿出牙刷,雾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温暖的春风带着植物的香气吹进了我的房间,屋外都比房间内温暖。虽然这个村子是在高地上,但迟来的春天终于还是来了。我全身都痛,不过,我的心情却很愉快,虽然我为很多人命丧黄泉感到心痛,但是阿通母女却被不为人知的真心诚意守护着,因而捡回一命。 “石冈先生。”门口传来女孩的声音,我出去一看,是里美。 “是你啊,今天不用上学吗?” 但是里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饭做好了,如果您要去吃的话……”里美说。看来大家好像都很久没睡这么晚了。 我和这些生还的人一起吃着很迟的早餐,我终于确实感受到那个恐怖的事件已经完全结束了,开始在意起被我搁置在横滨的工作,编辑现在可能正在找失踪的我,而找得两眼布满血丝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大家还是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我很能了解他们的心情,对在这里的所有人而言,事件好像是莫名其妙的开始,又莫名其妙的结束,让他们觉得很错愕。事情似乎是结束了,但还有很多令人不解之处,没有人给他们答案。我一边想着只用右手吃饭还真困难,一边默默的吃着饭。 脑袋一片空白的喝着饭后茶,这时,我看见福井、铃木和田中三人组浩浩荡荡的闯进了大厅。他们对着育子和松婆婆亲切的笑了笑,并点点头,但是看起来比较像是苦笑。我心想,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三个人都朝我这里走来,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石冈先生。”福井一边说一边跪坐着,然后保持这个姿势慢慢朝我靠近。“我们已经调查过棚藤的武田家的仓库了,找到了睦雄的手记,还有中丸晴美的尸体,以及分割、加工的痕迹,我想这个案子,已经算是破案了。” 铃木和田中仍跪坐在福井的后方,不发一语的聆听着。 “是吗?那太好了。”我说。但是他们没有回应,因为他们一直不说话,所以我又再说了一次:“那太好了。” “谢谢您的协助。”福井很不自然的说着,并低下头,后面两位警宫也跟着低下头。 我很讶异,连忙重新坐好,说:“不,没有什么,我没有帮上什么忙,很抱歉。” 三个人一起露出有些微烟垢的牙齿,好像是在对我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我将茶杯放回桌上,战战兢兢的说:“那个,还有什么……” 那三个人只是哈哈大笑,没有说话,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现在,我们已经不顾面子……”说这句话的是在后方的铃木。 因为他的声音很小,所以我又问他:“啊?不顾什么……”我真的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但是现在想起来,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是极尽所能的挖苦他,不过我真的只是单纯的听不见而已。 “面子,面子。”铃木似乎说得很痛苦。“我们想要请您说明一下。” “说明?什么事?”我很惊讶。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这种事我完全没有碰过。 “石冈先生,你还真是爱作弄人……”福井苦笑着说。 “石冈先生,您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田中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就想要回横滨……因为我是丢下工作来到这里的……” “你打算不说明就要回横滨吗?”福井说。 “啊?” “就是凶手杀害中丸、仓田、菱川这些人的方法啊!” “喔!”我终于明白了,便大叫了一声。“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早就已经了解了这件事,原来如此,警官们还不知道那个机关。 “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我一定会尽量说明的……”说完之后,我看了看他们的表情,他们就像是被老师告知明天要去郊游的学生一样,喜形于色。这一瞬间,我发现这些看似老江湖的人,其实也是好人,而对他们产生了好感。 “今天我们将扣押的猎枪带来了,还有行动电话。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实地……”田中看着我的脸说。 我和警察们这样一来一往的对话,在大厅集合的住宿客人和犬坊家的人都听见了。对于凡事主张机密的警察而言,这算是特殊待遇了。这样说来,他们多少也算是民主的吧? 田中从警车上将猎枪拿来,那个泛着黑光的老旧东西,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这是从二宫佳世那儿扣押的猎枪,这个可以吗?”田中说。他站在走廊的木条踏板上。他的周围除了警官以外,还有育子、里美、二子山等所有人。 “是的,可以。如果这把是二宫小姐拿的枪,就表示,这原本是犬坊菊子女士藏在房间里面的那把枪。”我说。 “菊子女士?”田中说。 “是的,后来这把枪落到了二宫小姐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福井说。 “我会逐一说明。那可以用这把枪来做实验吗?” “当然,请用。”福井说。 “我在这方面很不擅长,但我会尽我所能试试看,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话……”我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走廊,爬上通往龙胎馆的石阶。 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就来到了“蜈蚣足之间”的前方,龙卧亭的住宿客人们也一个接着一个跟在后面。我很难相信我现在所担负的任务,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里是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被杀的地方。”我一边拉开“蜈蚣足之间”的木板门一边说。 在我们眼前的两叠大房间里,看到了佛坛。我走了进去,和我一起来的那些人全都挤在走廊上,看着我行动。我很紧张,心想,如果失败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失败的话,可能会有一阵子成为冈山县警局茶余饭后的笑话吧! 我拉开通往里面房间的拉门,看见套着白色套子的坐垫,我顺手拿了两个走回去。 “当时,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就是这样坐着的。”我一边说,一边想要将坐垫卷起来立着,但是因为我的左手不能用,坐垫一下子又回复原来的样子,完全不行,我的额头直冒冷汗。 “里面的房间好像有绳子……”看不下去的育子说。 “啊,在哪里?”我很感激的说。 “我去拿来。”育子说完后,就经过我身边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拿着应该是打包用的白色尼龙绳和剪刀回来。 我在她的帮忙下,用绳子将坐垫绑成了圆筒状。做好了两个这样的东西后,将它们立起来,这样终于完成了跪坐在佛坛前的人形替代品。 “这就是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至于她们坐的地方,面向佛坛最右边的是阿通小姐,所以,中丸小姐她们应该是在左边,就是这一带……这样放好之后,现在我们移动到‘四分板之间’,但是,要请一个人拿着行动电话留在这里观看坐垫。” 我一说完,铃木就说:“那田中你留下来。”田中点点头。 “田中先生,因为会有危险,在我用电话联络你之前,请绝对不要进入这个两叠大的房间。先把这里的拉门打开,请你从里面那个四叠大的房间观看这两个坐垫。” “我明白。”田中回答。 于是我将他手上的枪拿过来,用右手拿着走到走廊上。用拿着枪的手好不容易才将木板门关上。 我一走出去,福井好像看不下去了,就说:“我来拿吧!”便将枪接过去,这种老旧的猎枪确实很重。 今天天气很好,随着我们爬上走廊,右边的石墙就显得越来越矮。我看见了上方的花坛,现在真是花团锦簇,郁金香、油菜花、三色堇、风信子正是盛开的时候,而我头上的蓝天,看起来没有一片云。 我经过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星期左右的“莳绘之间”前方,来到了“四分板之间”,打开芦苇草帘门走了进去,那些围观的人也都挤在走廊上,我请他们进来,因为枪口必须对着中庭。 “犬坊菊子女士行动不便,而且眼睛也看不见,如果是从这间房间开枪的话,是无法瞄准目标的,因为她无法用双手一直拿着这么重的枪吧!”在我说话的同时,从福井那里将枪拿了过来。 “所以,这里应该有一个设计精巧的机关,她只要一扣扳机就可以自动完成所有的动作。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在这个房间里,可以看得见中庭的位置上,如果说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的话,应该就只有这个百济琴了,所以应该是……” 我一边说,一边将枪贴在这个看似没有弦的百济琴上。我之前都是自己想像,实地演练还是头一遭。我非常紧张,如果有什么差错的话怎么办? 这个时候,我真是打从心底佩服之前碰到这种情况时,从容不迫的表演给我们看的御手洗,我终究还是没有这种才能。拜托请一定要和我预测的一样!我全身不断冒着冷汗祈祷。 “居心叵测的人可能会想到这个节孔吧!枪口、枪身就这样插进这个节孔里,然后……你们看,这个台座的凹陷处刚好可以卡入枪的底座!”我叫道,总算是放心了,而且整个人都快瘫了。同时,我也笑得很高兴,觉得快要飞上天了。如果是御手洗,应该一刻也不会停下来,继续做下去吧! “这个百济琴的结构可以让枪像这样完全卡入,你们看,已经卡紧了。这可能是樽元纯夫做的,也有可能是菊子女士自己做的。先这样放着,然后关上这个芦苇门,因为是芦苇草帘,所以子弹很容易穿过。中庭现在没人吧,好。” 我将芦苇门关上后,转头对警官说:“田中先生那里准备好了吗?请问他一下。” 铃木拿出电话,并开始按号码。 “我是铃木,你那里准备好了吗?嗯?喔,我知道了,你要躲开喔。” “他说随时都可以。”铃木抬起头对我说。 “那我们开始了,这个枪没有击锤吗?只要扣下扳机就可以了吗?” “是的,那是自动的。”福井回答。 我越过芦苇门,又再确认一次中庭是否真的没人,然后才用力以手指扣下扳机。我原本以为会有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冲击力,但令人意外的是,只有一声很清脆的声音。 在六叠大和四叠大的房间等待的人是听不到声音的,特别是福井和铃木还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当然,这样开枪,子弹应该是不会飞到“蜈蚣足之间”的吧! “那是什么?是打到了龙尾馆的三楼吗?”福井说。 老实说,我也觉得好像是如此。我突然感到很不安。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了。 这的确太过简单了,没有看到任何反应,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要接下这份工作,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当初应该回答我也不知道的。 当我正想着要找什么藉口的时候,铃木身上的行动电话响了,应该是田中吧! “是的。”铃木回答。 我一边听着,觉得心脏好像要停下来了,我觉得好像是专家针对我刚才的行为在打分数。 “是,什么?喔,是吗?”铃木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他看了看我的脸,再看看福井的脸。“听说子弹命中坐垫,并倒了下去。” “哇!”现场所有的人一阵惊呼。 我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几乎要倒在地板上。我暂时没有感到高兴,只是脑筋一片空白。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听见福井在我背后发出的声音,我仍保持沉默继续坐着。这时,我脑袋里反覆思考的只有“啊!谢天谢地!”这一句话。 “石冈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我又被福井问了一次时,我终于感到兴奋了。我觉得那是自我来到龙卧亭之后,最引以为傲的一瞬间。 “理由吗?”说完后,我慢慢站了起来,打开芦苇草帘门,将右手伸向中庭,我的手还在发抖,因为刚才的紧张还没完全退去。 “就是那个。”在我说话的同时,指了指站在中庭里的那个龙的雕像。 “子弹射到那个雕像的下腹部后反弹,刚好可以飞进‘蜈蚣足之间’里,这座房子就是这样设计的。现在可以把枪拿下来了,因为这样才安全,所以请田中先生去看一下木板门是否有损伤。” 我将枪从百济琴拿下来,还给福井。 铃木又再打电话给田中。“田中,去看看木板门是否有损伤,对,已经不再开枪了,枪已经拿下来了……嗯,嗯……是的……是吗?唔,我了解了。” 他又转向我这里。“木板门在龙造型的孔附近刚好破掉。” “啊,是吗?”这个报告很令人意外。子弹好像是打到了木板门,所以子弹不见得每次都能穿过龙造型的孔。 “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虽然已经事先做好调整,让子弹可以贯穿木板门上的孔,但弹道稍微偏移之后,子弹还是划破了木板门。”我说。 “喔……”警官们似乎很佩服的样子,没有继续说话。 “这是我的揣测,还要请你们去调查一下。我认为,打死中丸小姐、仓田小姐的子弹可能不是达姆弹,是子弹打到那个龙的雕像反弹时,被割破了,所以看起来才会像达姆弹。” 一阵沉默之后,福井便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因为都井事件是使用达姆弹,所以我们就陷入了这样的迷思之中……” “犬坊菊子一连失败了好几次,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无法确定中庭里是否有人,只是抓准钟响的时机,扣下扳机而已,她是闭着眼睛开枪的。即使耳朵不好也可以听得见钟声,因为那个声音会使全身产生共鸣。 “菊子第一个误杀的是小野寺锥玉,在那样的大雪中,她心想,不会有人在中庭吧!如果这子弹也看起来像达姆弹的话,就是她刚好蹲在龙的对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是一开始那几发子弹是菊子特别加工成达姆弹,好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睦雄的亡灵干的,应该是这两者之一吧!小野寺女士倒下之后,雪就慢慢积在她身上,因此赏雪的人根本看不见尸体,只有藤原发现了。所以一到晚上,他就偷偷将小野寺锥玉的尸体搬到武田家藏起来。” “喔,原来是这样。”福井说。 “接下来,犬坊菊子又误杀了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这些不相干的人,而她最想杀的阿通小姐却一直没有杀成,所以,犬坊菊子最后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那把枪请再借我一下。” 说完后,我拿着枪穿过观看的人群,走到最里面的那间六叠大的房间。 “菊子就这样将窗户打开,将枪口贴在自己的胸口,将枪托放在窗台上,这样用脚趾扣下扳机,枪因为后座力而弹了出去。所以,只有菊子胸口出现硝烟反应,而且看起来像是他杀。” “原来她是自杀啊!”铃木说。 “是的,然后枪就掉到了窗下的草丛里,藤原猜到了这一点,在半夜来这里搜寻,枪也就落到了藤原的手中。然后,他就用这把枪杀死了守屋和犬坊一男。” “原来如此,所以,这把枪就这样落到了二宫和藤原二人组的手中。”福井很佩服似的说着,田中也在这时候回来了。 “是的,二宫佳世一开始并没有要亲手杀死阿通母女的意思,她一直等待着犬坊菊子帮她下手。而且,让她很挫折的是,她后来发现,藤原爱的其实是育子,为了要从育子老公身边夺走育子,才会计划这一连串的杀人和弃尸行动。她非常生气,所以就下定决心要亲自杀死藤原和阿通母女,她可能也练了很久的枪法吧!” “原来如此。但是,犬坊菊子平常是将这把枪藏在哪里呢?”铃木说。 这个我也很困扰。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我也很困扰。可以确定的是,子弹应该也是放在这个房间里的,所以,藤原或二宫佳世才会在拿到枪之后,潜入这个房间来。我想他们应该是在找子弹吧!他们有了枪却没有子弹,因为现在子弹已经不容易买到了。” “嗯,是啊,到底是放在哪里呢?” “因为是没有力气的老人,所以不会放在高处,因为必须爬上台子才能拿得到,绝对不可能。” “我知道。”说话的是里美。 “这个……”说完后,她便蹲在造型奇特的百济琴前面,那是与地板一体成形的琴,她弄了弄前方的龙尾附近,一个宽约二十公分的部位便向右滑开,露出了一个洞。 “你们看!” “真的耶!就是这里!应该是一直放在这里的。”我说。 “古琴这种东西,为了使它弹奏出来的声音好听,所以内部需要一个洞,以产生共鸣。”里美说。 “是啊,如果是实心圆木的话,就发不出好的声音。”我也说。当我一边说着时,我所说的话却突然让我灵机一动。 “我大概了解了,以前完全没发觉,现在终于恍然大悟了。但是,还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那就是菱川幸子的被杀,那是怎么回事?用这把枪如何击中呢?”福井问我,他说的果然没错。 “那又是另一回事。”我说:“那是一件偶发的意外。” “偶发意外?” “是的,那天晚上,菱川小姐弹奏巴哈曲目所使用的琴,也是和这把琴很类似的一把造型独特的琴。因为太老旧了,所以一直弹不出好听的音调,特别是低音的部分,于是,菱川小姐就很生气的将琴拿到暖炉那里去烧。” “暖炉?” “去烧?”福井和铃木接连问道。 “是的,她将琴的一端放进暖炉里,她或许是想,这么烂的琴,干脆把它给烧了吧!” “嗯,我可以理解。”里美说:“那个人是会这样做的。” “但是,我刚才也说过,要让琴音好听,琴的上面就需要挖洞。” “但那把琴只是一般的圆木喔,石冈先生。”里美说。“那没有什么机关的。” “但还是会发出声音吧?”我反驳。 “嗯,声音还不错。” “所以说,那块圆木的中间有空洞。” “啊,是这样吗?” “因为你刚才不是也说吗?要让琴的音色优美,所以需要可以产生共鸣的空洞。” “嗯。” “所以,那块圆木其实是空心的。” “是吗?” “而且,樽元先生是专门搜寻这种木头的名人。” “那么,那个空洞怎么了?”福井说。 “如果说那块古木有空洞的话,那洞内充满的就不是一般空气。” “那是什么?” “是沼气吧!” “沼气……喔!”警官们齐声大叫。“那么……” “是的,应该是爆炸吧!因为将琴丢进了暖炉里。” “是吗?原来如此!”警宫们叫着,二子山父子也默默的点头。 “不对,请等一下,琴爆炸这点我了解,但是那个……”福井说。 “那块木头是从仙人山带回来的吗?” “是的。”育子回答。 “都井睦雄在行凶前,常在仙人山练习射击,不是吗?”我话一说完,大家都似乎很讶异的保持沉默。 “那,也就是说……”福井板着脸说。 “是的,那是非常凑巧的事情。做成那把琴的松木,就是五十几年前,都井睦雄用来当作射击目标,练习射击达姆弹用的。”我说完,大家都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都是一脸茫然又苍白。 “也就是说……”福井似乎喘着气说:“以前都井所射击的子弹,因为沼气引起的爆炸而弹出,刚好打中菱川小姐的额头……”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这只能这样解释吧!” 又是一阵沉默,我对于自己说出口的话,带给大家这么大的震撼,也感到很困扰。全部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样,不发一语。 我很惊讶的看了一眼所有的人,二子山增夫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地念着祈祷文,他的儿子和犬坊育子也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合十。 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有时间想到要为所有逝去的生命祈求冥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来通知我吃饭的女孩们,还有带我去这个纯朴乡下邮局的守屋等人的脸。 我也双手合十,在心中暗自祷告,希望他们能死得瞑目。 后记 我暂时回到我的房间,准备要回横滨。这准备工作不是只将内衣裤塞进旅行袋里就可以了,我要先发个电报给御手洗。电报的内容如下: 事件终于解决了。谢谢你的帮忙。石冈。 我原本想要在短短几个字中,表达我对他的感谢与尊敬,但是我想了很久,这真的很难写,而且我也会害羞。我想,他应该也没有期盼我会发那种电报给他,所以最后我就这样简单的写了一句话。 我提着旅行袋来到了龙尾馆的大厅,看见警官们都在那里,我就将《赞美歌集》和白秋的诗集还给他们。 因为育子女士和松婆婆也在大厅,我也去谢谢她们在这段期间的照顾。 松婆婆告诉我,二子山先生要表演“黑田节”⑿给我看。 译注⑿:福冈县的民谣。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当舞台上的红色幕帘被拉开时,我看见穿着紫色和服裤裙的二子山增夫就站在那里,于是我们就坐下来欣赏。 他的儿子一茂小跑步的将幕帘拉开后,便将舞台边缘颇有历史的留声机唱针放下,歌声隐隐流泄出来,神主便开始静静的跳起舞来。我很讶异,茫然的望着他。 那个舞蹈非常长,结束时,他露出稀疏的头顶向我们鞠躬,然后大家一起热烈鼓掌。 育子从屋里拿出火车时刻表,告诉我贝繁车站火车发车的时间。我一看,发现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去医院。我想去医院向暂时住院的坂出小次郎、犬坊行秀还有阿通母女一一道别。 但如果要去的话,就得赶快离开这里了。 “里美呢?”我问。为什么她突然不见了。 “刚才还在那里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育子说。 很可惜没有时间了,我决定要直接去医院,可能无法再碰到里美了。 警官们说要用车送我去医院,我坐进他们停在龙卧亭门前的轻型汽车后,就在那里和大家道别。二子山父子、育子女士和松婆婆等人依依不舍的向我挥手。车子一下坡道后,他们的身影就在尘埃中显得越来越小。 一抵达医院,三位警官可能也有事要办,所以就跟着我走了进去,他们说等一下要送我去车站。 我对躺在床上的坂出道谢,并向他辞行。然后我对他说,以后有机会的话,还要听他慢慢讲战争的故事,他也对我说没问题。我又走去向隔壁床的行秀道谢,并告诉他,没有钟声大家都很困扰呢,他腼腆的笑了笑,向我点点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害羞,之前他给人恐怖的印象,全都一扫而空了,我这才发觉,人真的不能只看外表。 阿通的床在隔壁房间。警官好像要和坂出说话的样子,所以我就一个人来到了阿通的病房。我一敲门,母女两人便同声回应。 我走进去,看见小雪靠在母亲所躺的床上,又在玩着恐龙的玩具。 她一看到我,就对我说:“你看!这是恐龙的小宝宝喔!”不知她是从哪里拿来的,小小的塑胶恐龙在地上围了一圈,恐龙的前方散落着几本图画书。 “你的身体感觉怎样?”我问阿通。因为她应该是住院的这些人当中伤势最重的。 “有一点痛,但是不要紧。”她说。 “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说完后,她就说:“是的,我想要赶快出院,继续完成我的一百次参拜。” 她虽然看起来没化妆,但好像只有眼睑有眼影,这种化妆法和里美一样。我是在这次事件中,才知道这种化妆法的。我和她闲聊了一会儿后,跟她说,虽然发生了这么悲惨的事件,但住在这里的这段期间还是很快乐,然后我告诉她,我现在要回横滨了。 “那请您保重。”我说。警官们正在等我,而且,我要坐的那班火车也快要来了。 当我正要从病房出来时,她却勉强的想要坐起来。 “啊,你不要起来,这样就好。”我说。但她还是执意要起来,所以我就跑过去扶着她的背。 “石冈先生,这次真的是很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们现在可能已经死了,真的非常感谢你。”她这样说完后,就低下头对我示意。 “这没什么。”我赶紧说:“是樽元先生,不是我。而且,我到龙卧亭的那天晚上,阿通小姐还救了我们呢!” “当时,我就有预感救世主会来救我的,这是真的,所以我想,我一定会要想办法让你们留下来。”她一边笑一边说。如果这是真的,她的预感还真准,但我真的是救世主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很开心。 我退到门边,然后说:“那我就告辞了。” “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吧!”阿通说。 “我也觉得会再见面。”我也说。 小雪挥着手对我说,“拜拜!”我也向她挥手对她说“拜拜”。 然后,我向她们行了个礼,就退到走廊上了。我正要将门关上时,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想起一件事。 “之前我一直想问你,但是都忘了问。阿通小姐,你的全名要怎么称呼?” “加纳通子。”她说。 “加纳通子小姐是吗?我记住了,那么,加纳小姐,再见罗!”然后我就将病房的门关上。 警官们按照约定送我到车站。我在龙卧亭打听好的火车发车时间,已经慢慢逼近。 我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站前圆环,白天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乡下车站。我在这里和警官们握手道别,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我心想,他们还真是不错的警察。 “谢谢你的帮忙。”铃木说。 “要保重喔!”福井也说,他们一起向我鞠躬。 就这样,两个人很快地转过身去,朝着停在停车场的小车跑去。 田中将之前提在手上的行李袋交给我,然后靠过来,我心想,他到底要做什么,结果他说:“石冈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实就是你本人,是吗?” 我一边将旅行袋接过来,一边想要辩解时,他笑了笑,然后说:“算了,算了。”便槌了槌我的右手臂,接着就往后退,大声说:“如果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再请教你!”就举起了右手。 我没有办法,只好将旅行袋先放下,也举起手来。另外两位警官站在远处的汽车旁边向我招手。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坐上车后,发动引擎,白色的小车就绕了圆环一圈,往警察局驶去,我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离去。 车子的影子消失后,我慢慢的拾起旅行袋,走进车站。因为下午的天气很好,所以远方月台上的黄线闪闪发光。 我心想,要买到冈山的车票?还是到横滨的车票?便靠近卖票的窗口。这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石冈先生!”原来是里美站在那里对我微笑,她好像是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样子。 “是你!”我很惊讶的说。 我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但是她的打扮更让我吃惊。她穿着驼色的短大衣,灰色的超短迷你裙,再配上黑色的皮靴。她这样的打扮在乡下地方,真是非常引人注目。 “这是车票,是到横滨的,听说新干线已经全线开通了。”她说完后,就将车票递给我。 “我帮您买好了。” “不好意思,我给你钱。” “不用了,是我妈要我帮您买的。” 当时我才发现,我住在龙卧亭这么久,却一毛钱也没付。 “啊,住宿费!我现在给你。”我摸着口袋。 “不用了!”里美叫着。“我妈是绝对不会收的。” “是喔……可是,我吃了这么多餐。” “因为是您帮我们破案的,这个包包拿着,快点走吧,没时间了。”里美说着,然后就先走进无人的剪票口。 在很像平交道的通道上,穿过前方的路,爬上没有半个人的月台,然后站在挂着“新见方向”的板子的旁边,等火车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个乡镇的人口还真稀少,但是却住着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你的家会变得怎样?现在不用搬走也可以了吧?”我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用搬了吧,石冈先生……” 我看了看里美,她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石冈先生,谢谢您。”然后她靠近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轻轻的亲了一下。“我很喜欢石冈先生。”她说。 “真的吗?我真是太高兴了,如果真的是我帮了你们家,就太好了……” “是真的,大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更有自信喔!”她说。 “是吗……但是,你们没收我住宿费和伙食费呢!” “不要放在心上,我去东京的时候,再麻烦你了。” “好啊,这没问题。”我说。 “真的?一定喔!”里美说。 “一言为定。”我回答。 铁轨传来了火车行走的声音,只有两节车厢的火车从远方慢慢驶来。我看见火车停下来时,几乎没有乘客下车。我提着旅行袋爬上台阶后,站在车厢的走道上回头看,将包包放在地上。 “说好了喔,我一定会去东京的!”里美说。 “嗯,好的,我等你喔!”我说。 里美一边笑着一边挥手,我也跟着她笑,因为当时的气氛很开心。里美慢慢走下火车,我看见她那雪白又健美的腿。 车门关上后,汽笛便响起,火车慢慢启动,一直挥着手的里美,站在月台上,变得越来越小。我也一直挥着手,就这样,让我印象深刻的贝繁村离我越来越远了。 火车在原野上行驶,不久之后,就看见民家,但是又立刻消失,窗外只看得到森林和田地,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树,看起来就像是缤纷灿烂的粉红色烟火。 我原本想要走到座位上坐下,但我还是一直站在那里,我越过车门上的玻璃,看着车外的景色,这样一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春天气息便飘入车内。 我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听着铁轨的声音和感受脚底的震动,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四周变得好安静。我肚子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人开心的时候,不会觉得痛,等到孤独时,这个痛才又苏醒了,就和心痛是一样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模糊的映在车窗玻璃的一角,我的左手打着石膏,从脖子上垂挂下来,很悲惨的样子。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衣服下的侧腹还包着绷带,现在血已经渗出来了,我真是浑身是伤啊,我觉得这样的我,就像是喜剧演员般,但是我却笑不出来,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样子。 然后,突然我觉得自己干得好,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么重大的案子上,真的是努力过了,虽然浑身是伤,但我想我真的尽力了。 “大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更有自信喔!”我想起了里美刚才所说的话,这种话在最近这十年好像都没人跟我说过。 “石冈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实就是你本人,是吗?”田中这样对我说。 我不由得嘴里喃喃自语:“老天啊,真是感谢祢。”接着,我也很感谢我的朋友。 老天爷和朋友就是用这种方法,解救了快要不行的我,我也因为这样而稍稍得以恢复自信。如果没有这个事件的话,我现在在横滨可能已经完全不行了吧! 这样想着时,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二宫佳世的声音:“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要一起回东京吗?” 她为什么要把我卷进这个事件里呢?我觉得是因为她发现事态严重,所以希望我能阻止她。 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一定可以做得到吧!但是我没有那个能力。 突然,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样一想,我的泪水便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我的脸已经扭曲了。 我站在车厢的走道上,一边用右手拚命的拭泪,一边继续哭着。 为什么我会哭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觉得佳世可怜吗?还是因为她来拜托我,我却救不了她,为自己的没用感到难过呢?亦或是因为我居然能独力破了这么复杂的案子,而流下自豪的泪?还是说,我只是累了而已? 我完全不明白。脑袋一片混乱,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但我的泪还是流个不停。 身体随着列车摇晃,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在哭。 对我而言,这又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了。 (全书完) |
相关类型: | |
推理小说 全文阅读(共250条信息) |
|
相关信息: | |
绫辻行人-咚咚吊桥坠落(推理大师的噩梦) 东野圭吾-黑笑小说 折原一-沉默的教室 岛田庄司-御手洗洁系列之御手洗洁的问候 东野圭吾-我杀了他 | 东野圭吾-秘密 东野圭吾-信 东野圭吾-同级生 S&M10有限与微小的面包-森博嗣 首无·作祟之物-三津田信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