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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 又名: チルドレン 作者: 伊坂幸太郎 译者: 杜信彰 副标题: 伊坂幸太郎作品集05 录入: kratti 目录: 01银行Bank 02孩子们Children 03猎犬Retriever 04孩子们ⅡChildrenⅡ 05内在IN 01银行Bank JUNK·垃圾 鸭居心想:说真的,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双手被反绑,双脚也以跪坐的姿势被绳子绑住。更糟糕的是,尽管双眼没有被蒙住,脸上却多了个很容易在祭典时买到的塑胶制面具。稍加想象就知道这是某个动画角色的面具,只是无从判断这个角色到底叫什么名字就是了。抢匪也为其他人质戴上面具,气氛早已超越了滑稽的境界,诡异无比。和被银行抢匪抓起来当人质一事比起来,更令鸭居感到可怕的是他都已经是个大学生了,却要被迫戴上这种幼稚的东西。 照理说,以鸭居为首的所有人质应该都很紧张不安,唯独鸭居身旁的阵内还是聒噪不休。 “我以前读的高中,可是以严格管教出名的喔。要说是毫不容情,还不如说所谓的秋霜烈日就是我们学校的校规,所以我早就习惯这种自由遭到剥夺的状况了。”阵内刚刚把脸凑过来,小声地说道。(注:秋霜烈日,原意为极严厉的刑罚、威权意识,现则为日本检察官的象征。) 你还真是个爱讲话的家伙呢,鸭居心想。 “你们还是安静一点比较好喔。”后面有个男人探头小声说道,这人应该是分店长。虽然他那头少得可怜的头发跟他的年龄很相称,但是戴上面具后更强调出他头发稀少的特征。 鸭居瞄了瞄时钟,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早知如此,今天应该更早一点来银行才对。若真要问到底哪里出了差错,肯定就是错在那个时候。 当鸭居及阵内在一小时前来到位于仙台车站东口的银行分行之际,银行的铁门早已开始往下降了。铁门降下超过一半,与其说他们尚在营业,还不如说已经要打烊了。阵内却视若无睹,宛如“总算在最后一刻赶上了”似的,双手抱着原本背在肩上的吉他箱,弯腰从关了一半的铁门及地板之间的空隙钻了进去。 “这明明就是没赶上嘛。”鸭居苦笑。但阵内并没听到这句话,反而从里头喊道:“喂,快点进来啊。” 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只有半年多,不过鸭居大致了解阵内这个朋友的个性,当然也知道他不会听自己的意见。固然不太愿意,鸭居还是随后钻了进去。 一进到银行,就看见一名戴着眼镜的行员正与阵内面对面。对方面带些许僵硬的笑容,不断向阵内鞠躬,阵内则宛如自己是全国存款第一多的客人似的,大刺刺地、滔滔不绝地与行员理论。 这间分行规模不大,只有三个服务窗口,行员人数也不多。 “本日营业已经结束了。”那名戴眼镜的行员拼命向阵内解释。鸭居对那名行员不显高傲或狠恶的温柔语气及对应态度颇有好感,甚至让他想要站在行员那边劝劝阵内。 “客人上门,你们却拉下铁门,这是什么意思啊?”阵内很不客气地问道。“三点一到就打烊的必要性究竟在哪里?三点整结束营业对谁有好处?把我赶出去又能让谁得到幸福?你倒是告诉我啊!” “您有急需吗?”那名行员委婉地问道。即便面对阵内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仍秉持着绝不能惹顾客生气的基本精神。 “当然是有嘛。” 明明就没什么大不了……,鸭居在内心叹了口气。阵内不过就是想把刚汇进户头的打工薪水领出来付学费而已,即便银行打烊,还是能利用银行旁边的自动提款机把钱提出来。其实用不着如此费事找人理论,但阵内说什么就是不肯让步。 “打烊时间有什么了不起?客人应该比打烊时间还重要吧。俗话说得好,TIME IS MONEY,时间就是金钱。而银行是寄放金钱的地方,换句话说,存放的时间应该也很多才对,不是吗?” 简直乱七八糟,鸭居皱起眉头。用这样不成理由的理由来造成他人的困扰,是阵内的坏习惯。尤其是碰到年纪比他大的对象时,他更爱逞强。鸭居认为阵内可能下意识地将眼前的年长男性与他视为仇敌的亲生父亲身影重叠在一起,非得压过眼前这个他憎恨、厌恶及嘲笑的对象——取代了父亲形象的人,他才会感到高兴。 “你别闹了,人家都不知该如何回应了啦。”鸭居站在阵内身后劝他。 “我啊,最讨厌那种死板的规矩了。不懂变通的人绝对是哪里有问题。”阵内一脸不屑地说。 鸭居抓了抓头。真要追究起来,明明就是该来银行办事的时间不来,反而跑去速食店大啃垃圾食物,以致看错时间的你不对吧——鸭居原本打算开口指责阵内,但未能说出口。 因为抢匪闯了进来。 两个手持猎枪的男人由即将关上的铁门缝隙钻了进来,迅速举枪对准行员们。 鸭居嘴巴张得老大,转眼望向阵内发出无言的疑问:这算啥?即便是阵内也被眼前的情景给吓呆了。 GANG·恶党 两名抢匪的犯案手法干净漂亮。 两人都戴着大镜片的太阳眼镜与粉刷工人或拆屋工人用来避免吸入粉尘的制式碗形口罩,戴着手套的手拿着枪,脸颊上还用红色胶带贴了一个X记号。鸭居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在脸上贴胶带。 他们最先采取的举动就是像在挥动球棒似地挥舞猎枪,破坏银行内所有监视器,此时外面的铁门在鸭居未察觉之际已完全关闭了。 两名抢匪都穿着灰色西装,外观及发型很像,但身高差了将近十公分,所以很容易辨认,也就是大的跟小的。鸭居心想:这就跟速食店用大小来区分饮料的道理一样嘛。 铁门关上之后,高大的男人打开手边的深蓝色旅行袋拿出白色塑胶绳,对离他最近的女性行员说:“用这些绳子把在场所有人绑起来。” 大部分的人质是银行行员。十二名人质中,行员就占了八人,鸭居、阵内、另一名青年与一名看似主妇的女性则是一般客人。 “全部绑起来。”高大的抢匪命令道,随后又拿出面具对女性行员说:“绑好之后,帮他们戴上面具。”动画角色的面具与遇见银行抢匪,两者极不搭调,这让鸭居非常困惑。 “此外,若有人身上带了手机,你就把它们全都收集起来,放在我前面。”抢匪又下达了另一个指示。 女性行员战战兢兢地点头,开始执行。 她先用绳子绑住每个人,再为大家戴上面具。这个场面既奇妙又诡异。最后她搜了每个人的口袋,拿走了手机。 有机会说话了。 鸭居趁着被反绑的时候,面向身旁的阵内抱怨道:“要是你少说一点废话,快点把事情办好,咱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阵内一脸意外地说:“你是说,这都是我的错喽?明明是那两个连待办号码牌都没抽的抢匪不对。你自己看看那边写什么,不是写着‘有事待办的顾客,请抽号码牌’吗?要办事,本就该守规矩排队才是。” 言犹在耳,一名抢匪随即走近窗口柜台,抽了张号码牌。 PUNK·庞克 鸭居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阵内的情景。那是鸭居刚升上大学不久,朋友也少,换言之就是时间多到不晓得该怎么用,只能毫无意义地漫步在夜晚街道上的那个春天。 当时阵内抱着吉他,在热闹的商店街一旁的小巷道上演奏着鲍伯·迪伦的歌曲。他独自一人像自暴自弃似地快速弹奏吉他,左手指头仿若跳舞般来回于挡子之上、右手则不慌不忙地拨弦。由于跟原曲的节奏相差甚远,鸭居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出他弹奏的是鲍伯·迪伦的曲子。(注:鲍伯·迪伦(Bob Dylan,1941~),美国民谣摇滚史上的传奇人物。 其他街头艺人四周都多少有些听众,相较之下,阵内周遭只有鸭居一人。原因应该是他所弹的与那种能够吸引人群、使人陶醉的曲调相去甚远,硬要说的话,他的演奏根本就是在挑衅路人,故意引人反感、退避三舍。若当时鸭居急着赶路,想必不会听到最后。 演奏结束后,阵内面无表情地走近鸭居,开口问他:“如何?” “是很高明,但也太乱七八糟了,歌词根本就听不清楚嘛。”鸭居很诚实地回答,不料阵内反倒开心地露齿笑着回答:“是吗?” 随后他很自豪地表示自己所演奏的是货真价实的庞克乐。他说:“所谓的庞克乐,就是要勇于面对。” 日后鸭居才知道阵内的父亲对他相当严格。虽不知阵内的父亲究竟是大企业的干部、在公家机关上班的公务员,抑或是律师、医生、教师等拥有特殊资格执照之职业当中的哪一种,总之在社会上拥有一定的地位。 阵内说他父亲从不夸奖孩子、也不曾说过任何笑话,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严肃的气氛。 阵内皱起眉头说:“他刚愎自用又爱瞎掰,是个不会行动,只懂得囤积知识的家伙。你绝不会从他嘴里听见‘不知道’这三个字。”然后又苦笑着补上一句:“他既狠恶又自负,更扯的是他还很不要脸!” 当鸭居听到阵内这段话时,心想:不要脸……,这形容得太夸张了吧? 阵内宛如在谈论他人之事似地说:“我那个老爸竟然付钱跟一名十几岁的少女上床,够扯了吧?”当时鸭居只回了一声“喔”。 “我对一般常识及道德不怎么在乎,若我老爸只是好色那也算了,不过一想到那个刚愎自用又自信满满的老爸,最后仍然掏钱跟女高中生买春,就让我很不爽。他跟那些假装很聪明,却对学生下手的高中老师一样,这些光说不练又自以为是的家伙,却最会这种老掉牙的手法。他若很低调地做出这样的行为也就罢了,但是像那样装模作样真的再差劲不过了,你说是吧?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扁那个老头一拳,否则我气没办法消!”阵内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鸭居因此理解到阵内表现出来的反叛心及别扭的言行,绝大因素来自他对父亲的愤怒。 所以当看到阵内在还没被绑起来之前就站起来,鸭居并未太过意外,毕竟“勇于面对”是他为人处世的基本方针。 基于他那“勇于面对”的精神,要是被抢匪一喝令就闷不吭声,这与不挺身反抗戴着严肃面具的买春老爸一样,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手持绳索的女性行员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抬头望着阵内。阵内无视望着他的行员,快步朝前方那名抢匪走去。 “喂!你干什么?”抢匪将枪口指向阵内,拿下口罩后大声对阵内喊:“不要动!你再轻举妄动,我们就要开枪了!” 阵内自信满满地说:“反正那一定是假枪吧?你们从进来至今连一枪都没开过,破坏监视器时也是,明明开枪比较快,你们却刻意拿枪托去敲。” 阵内沉稳地逼近那名抢匪,大笑着说:“我早就已经看穿你们手里拿的是假枪啦,可别以为我会乖乖听话!” 阵内出手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抓住了抢匪手中的枪身。不过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危险,鸭居瞬间闭上眼睛,轻呼一声:“那个笨蛋……” 抢匪猛力推开阵内,对方身材虽然矮小,看来力量好像还蛮大的。 阵内被这么一推,整个人退到客服窗口旁。但他并未就此放弃,扶着柜台,他重新站稳并再次扑向抢匪。 抢匪发出怒吼,与阵内扭打起来。此时,枪声响起。 站在后面的高大抢匪朝着天花板开了一枪,紧接着又连开两枪,随后瞄准阵内,大声喊道:“这样你还认为我们拿的是假枪吗!” 鸭居屏住呼吸,环视现场,与行员们的视线一一对上。虽然彼此都戴着面具,但鸭居可以确定他们的表情一定非常僵硬。 身材矮小的抢匪皱眉咂嘴、大概是他们的计划当中并不包含开枪吧。 有个人质说:“请……请冷静一点。”是那个头发稀少的分店长。 情绪明显亢奋起来的抢匪直接大喊:“秃头分店长,你给我闭嘴!”其他人质被这突来的怒吼给吓得挺直了腰杆。兴奋过头而失去冷静的抢匪说:“我就知道带真枪来是正确的选择,没错吧?不带真枪还当什么抢匪啊!” 至于阵内,他总算是认命地将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一路后退到鸭居的身边坐下。 之后,跟其他人质一样双手绑的阵内将脸凑近鸭居,眼睛睁得大大地说:“你看到了吗?那是真枪耶。我差点就被他们开枪打死了。” 鸭居转过头去。真是,懒得理你了。 不到十分钟,所有人全被绑了起来。 除了阵内刚刚引发的骚动之外,女性行员像是在执行捆包作业的机械一般,熟练地用绳子一一将众人的双手双脚结实地绑住,并将从众人身上搜来的手机全放在柜台上。 最后,身材高大的抢匪将那名女性行员绑好,十二名人质就这么凑成一打。 PANIC·恐慌 那名高大的抢匪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点高亢。“我们拿完钱之后会马上离开。若有人想上厕所就举个手,只要大家合作一点,我们也能很快完成我们的行动。”他大声说着这些话时,声音还是有点尖锐。 此时,阵内再次大叫道:“哪有人会笨到跟你们这些银行抢匪合作啊!” 你也太不知死活了吧,鸭居不禁变脸。不……,或许其他人也是同样的想法。鸭居原以为在这一瞬间,阵内会被那两名抢匪开枪射击。鸭居其实很期待抢匪开枪。只要不将阵内打成重伤,他应该会因此学到教训。不料两名抢匪却意外地宽大,虽皱了皱眉显得不快,枪口也依然对着阵内,却没有扣下扳机的意思。 阵内非但不感谢对方的宽宏大量,反而继续吼叫:“当银行抢匪除了得负担很多风险,又没什么好处可图。就拿人质来说吧,人质只会给你们造成麻烦!你们这样绑住人质,人质不但会肚子饿,还会想上厕所,根本就只会不断困扰你们,不是吗?” 鸭居心想,阵内所言倒也不无道理。 人质虽是抢匪的保命绳,但同时也是潜藏的不稳定因素。如果人质恐慌起来或是突然生病,那再麻烦不过了。此时需要很熟练的技巧才能好好控制现场情况。 忽然,外面响起巡逻车的警笛声。 就算隔着一层窗帘,还是能清楚看见红色的回转灯。虽不晓得一共来了几辆警车,不过煞车声连续不断地传来,大老远就能听见扩音器的声音。 很不可思议的是,鸭居直到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后才实际感受到自己真的被卷入了这桩抢案当中。眼前所见的事物使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同时也更真切地体会到目前的处境。 两名抢匪的迟疑和不安连鸭居都感受到了。他们因警车的出现而惊慌失措起来。 的确,在闯进银行之后,两名抢匪的行动可说相当漂亮,毫无破绽,完美到值得夸奖,行员连按防盗铃的机会都没有。由此可知,警车这么快就来到现场确实大出两人意料之外。 有个男性人质出声说:“一定是有人听到刚刚的枪声,才去报了案。”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辩解,告诉抢匪“并非我们按下防盗铃,我们可没背叛你们唷”一样。 矮小的抢匪斥责高大的同伴:“我不是说过,叫你别开枪吗?” 高大的抢匪完全处于亢奋状态,尖声回吼:“抢匪不开枪,还算哪门子抢匪啊!” 警察的到来使抢匪变得坐立难安。 鸭居则是到了这个节骨眼,才开始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两名抢匪在一旁交头接耳一番之后,举枪指着坐在鸭居后面的男人说:“喂,分店长。银行里面就只有这些人,没其他行员了吧?” 鸭居转头,看到戴着面具的分店长点头说:“是的。” 抢匪问:“那扇门后面放了什么?” “那里面放着行员专用的置物柜。”分店长的语气相当温和有礼。 他们好像下了什么决定似地点头说:“喂,分店长。跟我们走,我们要确认一下里面确实没有躲人。” “真的没有其他人躲在里面啦。”分店长的音调变得有点高亢。高大的抢匪大声吼道:“少用那种上司的口气回话!叫你过来就过来,秃头分店长!” 抢匪解开分店长脚上的绳子,不容分说地拉他站起来,拖着他走向那扇门。 打开那扇门后,高大的抢匪及分店长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边,银行内再度恢复沉静。 AMP·扬声器 鸭居等人一言不发,乖乖坐在地板上。因为戴着面具,导致呼吸有点困难,呼出去的气被塑胶面具反弹回来,使面具与脸之间堆积不少湿热的空气。再加上一直坐在地板上,地板的沁凉好像已经完全渗透进臀部了。 鸭居突然感觉到阵内的视线。虽然他认为阵内一定又是想到什么无聊的主意,打算加以忽视,阵内却一直瞪着他看,这使鸭居不得不服输,转头看着阵内。 阵内转动他那对藏在面具后的双眼,先将视线对向留下来的那个身材较为矮小的抢匪,又将视线移回鸭居身上,然后再次看向抢匪。 鸭居叹了口气,他知道阵内大概想说:“只剩下那个抢匪,合你我两人之力应该有办法制住他吧?” 鸭居摇摇头,把脸凑近阵内,小声说:“别傻了。” “放心,没问题啦。” 鸭居很清楚,阵内通常都是在毫无根据的情形下说出“没问题”这三个字。 “咱们现在被绑着耶。” “就算被绑住,至少还可以飞扑到抢匪身上啊。” 鸭居用特别强调的语气说:“给我听好,你想干什么是你家的事,不过你的行为可能会害在场所有人遭到枪杀耶。”阵内有个很不好的习性,总是想到什么就付诸行动,即便因此造成周遭他人的困扰或损失,他也会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 正当此时,鸭居看到右边的妇人很痛苦地喘着气,她的肩膀上下起伏得很厉害,看似喘气或心脏病发作。 鸭居问:“你还好吧?”她回答:“嗯……还好。”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咽,原来是在哭。想必是因为恐惧及不安所致吧。鸭居一直以为眼前这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哭泣的画面只有在丧礼或电影中才存在,因而感到有点意外。 “只要乖乖听抢匪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事。”鸭居笨拙地试着安慰这名妇人,不过这句话对她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纵使她脸上戴着面具,但光从急促的呼吸便能清楚判断她正啜泣着。 “喂,你们很吵喔。”抢匪持枪慢慢走近。 鸭居回答:“她被你们吓坏了。” “不……,我、我没事……”中年妇人虽这么说,但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没事的样子。她仍低着头啜泣,很明显地,就算她现在因为过度紧张而昏倒,也不足为奇。 阵内咂嘴的声音之大,连鸭居都听见了。他以不耐烦的眼神瞄了那名妇人一眼,随后很不高兴地移开视线。 过了不久,阵内站了起来。由于他的举动太过唐突,所有人都看傻了眼。阵内将被绑住的双脚同时踹向地面,并靠臀部保持平衡,像是海驴在表演特技般一口气站了起来。虽然他那副模样看起来很蠢,但总算是得以起身。 这发生在一瞬间的事使抢匪哑口无言。抢匪并未因慌张而扣下扳机,实在算阵内走运。 “让我弹吉他!” 鸭居原本还在猜阵内会说什么,想不到他居然抬了抬下巴指着倒在他脚边的吉他箱,像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孩一样,赌气地开口要求:“解开我的双手,让我拿吉他。我说我要弹吉他,你听不懂是不是啊!” 鸭居抬头盯着阵内,怀疑他是否还神志清醒,因为这实在不是普通人在面对持枪抢匪时会采取的行动。 “不准轻举妄动,给我乖乖坐下。”抢匪用手枪指着阵内。 一旁的中年妇人显得更为害怕,她发出一声悲鸣,身体不停地发抖,鸭居甚至怀疑她很有可能吓到失禁。他瞪着阵内,心想:都是你多此一举害的啦。阵内则是完全不加理会,最后犯人以手枪硬逼他再次坐下。 现场只剩一名抢匪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分钟,消失于另一间房间的抢匪及分店长迟迟未回。 在场所有人都很紧张,银行内一片死寂,安静到人质们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外面的警察到底在搞什么鬼——鸭居心中已咒骂上百次了。他身旁的妇人低头不断啜泣,使气氛显得更为紧张压迫。 过了不久,传来一个声音让鸭居吓了一跳。起初鸭居以为是谁的低语或呻吟,结果都不是,而是一句句高低起伏、抑扬顿挫的歌声。鸭居往旁边一看,歌声的主人果然是阵内。他不在意脸上的面具,径自唱起歌来。 其他人质的视线全集中到他们这边来,突来的惊讶与困惑使鸭居觉得万分不好意思,很想把脸遮起来,但他随即想到自己脸上早已戴着面具。 鸭居一下子就听出是什么歌。这首曲子平稳却带有力量、纤细又美妙,正是披头四的歌。鸭居心想:这不就是保罗·麦卡尼在约翰·蓝侬离婚时所作的曲子吗? 阵内的声音跟保罗·麦卡尼实在非常相像,那有如现场重现的唱腔更令鸭居感到惊讶。 鸭居从未听过,阵内竟会如此遵照原曲内容演奏或诠释。 一回神,鸭居才发现自己已沉迷在阵内的歌声中。他相信其他人质也一样,说不定连那个留下来看守的矮小抢匪都沉醉其中。阵内的歌声如此美妙。既美妙又高明,甚至可用巧妙且狡狯来形容。 在没有扬声器及吉他的情况下阵内清唱着披头四的名曲,使得原本充塞在银行内的紧张气氛稍稍松缓了。不过他却突然不唱了。 这一停,使鸭居不由得“咦”了一声。 阵内瞪大眼睛问:“你怎么了吗?” 我还想再多听一会儿——这句话鸭居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改口问:“你干嘛突然唱起歌?” 阵内很不高兴地回答:“哼,我最讨厌那种哭哭啼啼的大人!”说完还瞄了那个中年妇人一眼。 “这跟披头四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搞不懂。” 抢匪生气地说:“你们给我安静一点。”不过口气听起来并没有很强硬。鸭居心想:对方大概也还沉浸在阵内的歌声余韵中吧。 阵内不耐烦地说:“之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跟刚刚类似的场景。” “什么样的场景?” “就是用歌声来化解紧张的气氛啊。” 说实话,鸭居并不相信音乐具有治疗人心、鼓励他人的效果。由于鸭居常对阵内说娱乐不过就是娱乐,试图在娱乐当中寻求其他价值是很愚蠢的行为,因而阵内的回答着实令他感到相当意外。 鸭居一边问:“是哪部电影?”并一边想象那必定是一部描写人心纤细微妙之处的好电影,毕竟那是一部提到用音乐救人的电影嘛! 不料阵内以很不以为意的表情回答:“我记得那是……《鬼玩人》的第二部,应该就是《鬼玩人二》吧。”(注:《鬼玩人》 “是喔。”鸭居耸耸肩。 不知何时,坐在鸭居身旁的妇女已不再哭泣。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名抢匪压着分店长回来。分店长缩紧了双肩、弓着身子,走起路来明显地很吃力,好像已疲惫不堪。 身材高大的抢匪对他的同伴耸了耸肩。“里面还躲了两个行员。” 分店长看起来相当害怕,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 “还有两个行员?那你怎么处置他们?”身材矮小的抢匪问。 “我拿枪威胁他们,用绳子把他们绑住,然后就丢在那间房间里。你这边没什么异状吧?” 矮小的抢匪回答:“嗯,没有。”他并未提及阵内唱歌一事,大概是他自己也在逞强,认为这不值一提吧。 分店长的双脚再次被绑起来,一旁戴着面具的行员将脸凑近分店长,好像在讲什么悄悄话似的,只是鸭居听不太清楚。 只听见一名抢匪以肯定的语气强调:“这表示我们总共有十四名人质。” RANK·阶级 在那名青年自行提及此事之前,鸭居完全没发现到坐在那名中年妇人前面的他原来是个盲人。 对方被戴上面具之前,鸭居曾稍稍瞄到了他的长相,看来此人年纪应该跟自己相差无几。 鸭居对他那整洁的容貌留下了印象,头发短而整齐、下巴线条纤细,不见任何多余的脂肪或松垮迹象,虽谈不上帅气,不过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由于他戴着名牌凯文·克莱的流行款式太阳眼镜,所以鸭居主观认定那是他的装扮特色。“你不把太阳眼镜拿下来,没关系吗?”鸭居这样问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含意,只是觉得室内偏暗,一直戴着太阳眼镜岂不是会给自己造成麻烦吗? 结果这名青年男子一副很抱歉的样子低头说:“我的眼睛看不见。” “眼睛?” “我失明了。所以太阳眼镜有戴没戴都没差。” “失明?”鸭居如鹦鹉学舌重复的话传入两名抢匪的耳里。高大的抢匪啧了一声,这一声咂嘴的意思相当易懂。随后抢匪大步走向这名青年,拿掉他脸上的面具后静静地摘下他的太阳眼镜,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然后又将太阳眼镜戴回他脸上。虽不知是怎样判断的,不过抢匪好像同意这名青年自称失明的说法。 抢匪的表情变得有点苦恼。 鸭居认为可能是因为将这名视障青年作为人质让抢匪内心产生了罪恶感。也很可能是抢匪觉得这名全盲的人质只会给他们造成麻烦,因而不高兴。又或是因为对这名青年产生罪恶感等于是对视障者的一种变相歧视,抢匪因此自责。不管到底是因为哪种缘由,总之身材高大的抢匪脸上摆出了一脸嫌恶的神情,并开始跟同伴商量事情。 坐在鸭居旁边同为人质的那名妇人,也就是刚刚还因害怕而哭个不停的那个女人,以很平静的声音问:“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吗?” 青年也很平静地回答:“是的。” “哎呀。”妇人的声音夹杂着感慨与惊讶。 “好棒喔,你是怎么办到的?”阵内从左边探出身来,发出不明就里的感叹,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打从心底感到佩服。他可能完全不晓得失去视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总之鸭居确信若是把阵内倒吊起来毒打一顿,顶多跑出“没礼貌”及“不知客气”这两个词而已。 失明的青年缓缓开口说:“你刚刚唱的那首歌还比较厉害一点呢,真的。” 鸭居也跟着问:“你真的看不到吗?” 他很平静地回答:“嗯,完全看不到。就像现在,我明明亲身体会了如此特殊的事,却什么也看不到,真令我扼腕。”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像是在逞强,他那沉稳的语调令人想到毫无风浪的大海。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明的?”中年妇人的声音中满是教人感到滑稽的亲切。 “从我出生开始。”青年的声音很温柔。“打从我诞生到世上,我就失明了。” “真是不得了啊。”妇女回答。 鸭居差点笑出来。这名女人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害他拼命咬着嘴唇忍住笑意。这名不靠视力走过将近二十年时光的青年现在肯定不觉得目不能视是件很“不得了”的事。鸭居觉得所有人质脸上戴着蠢到不行的面具、双手双脚被反绑的状况还比较“不得了”一点哩。 鸭居将脸凑近青年,小声地问:“你不会讨厌别人拿你的视力当话题吗?绝大多数的人都想拿自己跟他人比较,像是因为你失明就觉得自己比你厉害或是不如你……” 他微笑着回答:“有时会觉得讨厌,有时不会。不过,不管是我失明的事也好,还是因为某些无聊的理由被他人任意比较也罢,这些我都已经习惯了。” GONG·钟声 分店长突然像毛毛虫般扭动身体,企图站起来。他可能认为讲话得站起来讲才行。 随后他说:“能否请你们放了客人呢?这样比较好。” 真是令人感动的一幕。鸭居并未感动到流泪,他只是很惊讶地仔细观察着分店长那戴着面具的侧脸。 两名抢匪没有立即回答。他们在柜台前来回踱步,并未同意分店长的意见,却也没有发怒。 不知时机算好或不好,此时电话响起。规律的铃声回荡在银行内,几名人质抬起头,另外几名人质则是身子为之一震。 鸭居直觉地认为这通电话是开始的信号,也就是宣告警察与抢匪之间的比赛正式开始的钟声。 抢匪依然戴着口罩,走近柜台并拿起电话将话筒贴近耳朵,听完警方的话之后答道:“人质平安无事,只要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就会放人质离开。”隔着口罩,抢匪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清晰。“什么要求?这我们会做进一步的指示,你们乖乖等着吧。”说完后,抢匪粗暴地将话筒挂上。 之后这两名抢匪并肩站到鸭居等人面前,光看那变红的耳朵就可知道高大的抢匪的脸色一定也涨红了。“如果敢轻举妄动,我就开枪打死你们。”听起来他像是边舔唇边讲出这句话。 “你们只要乖乖坐好,我们就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只是想拿钱走人,懂吧?”矮小的抢匪的这句话,宛如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LAMP·灯火 根据银行墙上的圆形时钟显示,通话过后至今已超过三十分钟,警方却没有进一步联络。他们或许打算见招拆招,不过未免也拖太久了吧。这群笨警察,到底在搞什么鬼啊?鸭居在心里咒骂。 起初警车抵达银行外时,两名抢匪显得手足无措,但现在不晓得是豁出去或是已经看开了,他们再次恢复冷静,慢慢收集着排列在柜台上的纸钞。 此时鸭居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抢匪手中所拿的纸钞似乎没有多到值得冒险抢劫的程度,只是零头小钱。而且一般银行应该不会直接将钱摆在柜台上。鸭居听说银行柜台人员的后方会摆一台高度及腰的出纳机,里面只放着必要数量的纸钞。那两名抢匪虽然很熟练地操作出纳机,将里面的纸钞、硬币全部取出,但总额顶多一百万元罢了。 抓着人质躲在银行内跟警方对垒,就只为了抢这么点钱,似乎不太划算。 “请问……”失明青年出声了。 “是那个看不见的家伙啊……”抢匪皱起眉头。 就算不晓得对方的名字,也不该这么没礼貌地称呼人家吧。鸭居苦笑了一下。 “我想去上厕所。”他对抢匪说道。 两名抢匪倒也没考虑太久,短暂交谈过后便走了过来。 矮小的抢匪拿着枪,高大的那个则解开青年身上的绳子。“不要轻举妄动。要是让我看到你行动诡异,我会马上开枪射杀你。即便不杀你,我也会随便找个人开刀。这可不是威胁,是规矩。”威吓之后,抢匪开始解开他脚上的绳子。 “我还有另一个请求。”失明青年平静地继续说:“我想请他陪我一起去上厕所。” 鸭居一时还无法理解,因为他抬起下巴所指的人,正是坐在他左边的鸭居。那名青年不像是因为看不见而随便指中鸭居,这使得鸭居更加困惑。 两名抢匪看着鸭居,一起问道:“你吗?” 鸭居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地歪了歪头,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每次上厕所时他都会帮我。”失明青年若无其事地扯了谎。“少了他,我上厕所就会花很多时间,特别是在这种我不习惯的地方,那就更不方便了。” 那名目不视物的青年不知是否因为看不见,所以显得非常冷静。他的态度恬淡,完全看不出怀着畏怯或恐惧,也看不出他有反抗的意图。在此瞬间,说不定就连两名抢匪都忘记他是人质。他们肯定以为只是在跟一个视障青年聊着有关“厕所”的话题,由此可见他的举止多么自然。 “我不过是去上个厕所,马上就回来。”他温和地说:“能请你们顺便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吗?” 他该不会对我抱持着希望吧——鸭居略感不安。他该不会期望解开绳子之后,鸭居就会像好莱坞动作巨星一样轻松地把两名抢匪丢出银行去,或是变身成如大蜥蜴之类拥有强力下颚的怪物将抢匪生吞活剥下肚。若他真作此想,那真的是想太多了。 “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此时阵内真的是“伸出头”管起闲事了。“鸭居他很聪明,不会自讨苦吃啦。你们就快点解开绳子,让他带那个瞎子去上厕所嘛!” 两名抢匪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高大的那个动手解开鸭居身上的绳子,矮小的抢匪则举枪来回指着失明青年与鸭居。“若你们敢轻举妄动,我会开枪杀了你们。” “放心吧,鸭居只是为那个看不见的人扮演照亮道路的明灯罢了。”阵内嚣张地插嘴。“他知道当个人质该有的规矩啦。” 鸭居起身时双脚及腰部感到有点酸痛,大概是因为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坐姿。 青年也站了起来,在鸭居还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之时,他很快地伸出右手抓住鸭居的肩膀,动作流畅地让人以为他并未失明。 厕所在那边。抢匪指着柜台对面那个房间的后面。 “我叫永濑。”失明青年将脸凑近鸭居,报上姓名。原本鸭居还以为永濑会对他说:“快,变成大蜥蜴吧!”看来并非如此。 TANK·贮水槽 打开厕所大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洗手台及一面镜子。由于厕所大门有门锁,鸭居下意识地顺手将门锁上。室内右手边有一间附有马桶的小隔间。 两个大男人依偎着上厕所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厕所里有马桶间吗?”永濑问道。 “嗯,只有一间。”鸭居往右边看了一下。 “咱们进去吧。” 虽然有点迟疑,鸭居还是引导着抓住他右肩的永濑走近马桶间,接着很快地自我介绍一番。如他所料,永濑的年纪跟他相仿。两个人一起进入马桶间实在太挤了。 永濑可能真的想上厕所吧,鸭居才刚这么想,永濑马上说:“我想问你一些事。” “问我?什么事?” “因为我看不见,希望你能告诉我抢匪的装扮、态度,共有多少名人质、坐在什么地方……”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事?” “因为有些事令我很在意。” 鸭居回头看了一下,便一边留心抢匪是否会闯进厕所,一边放低音量告诉他抢匪有两名,穿着西装、戴着口罩及太阳眼镜。 “脸上还用红色胶带贴着一个X字形记号。” “哦……”永濑点了点头。 “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吗?” “我之前在电视上看过同样的手法。” “看过?” 鸭居的问题惹得永濑发笑,而且笑得相当天真。“不对,不是我看的,因为我看不到嘛。平常都是我女朋友在一旁说明给我听,她会将节目的大致内容告诉我。”永濑说道。 永濑的女朋友并不在银行内。说不定自己现在正充当着他女朋友平常所扮演的说明角色呢,鸭居察觉到这点。 “根据电视节目里的说法,抢匪如果在脸上贴着奇特的贴纸,人质好像只会记住那张贴纸。目击者都很有自信地作证说‘抢匪是个脸上贴着贴纸的男性’,因为那张贴纸太过显眼了。其实只要撕掉贴纸,这个证言就毫无意义可言,但大家只会记住贴纸这个特征。” “你认为那两个抢匪模仿了这个手法吗?” “很可能。”接着他又提出最近发生在关东地区的四人抢匪集团也是利用同样的手法,作为附加说明。 鸭居接着说明人质的情形。有十二名人质被绑在同一个地方,其中八名是行员,半数是女性。“剩下的就是我、阵内跟……,我那个朋友实在很吵,对吧?” “但他歌唱得很好听。” “也是啦。”刚刚那首歌唱得的确不错。“剩下的就是他及一名看似家庭主妇的妇人,还有你。” “刚刚抢匪是不是说还有两名行员被他们绑在另一个地方?” “是啊。” “你有看到那两名被绑在别的地方的行员吗?从我们所待的大厅,看得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吗?” “因为是在逃生门的另一侧,从银行内完全看不到。” “原来如此……”永濑露出思考的模样,随即说:“若是这样的话,门的另一边或许根本没有人质。” “怎么说?” “我很在意刚刚多出来的两名人质。那两名人质真的存在吗?有人见到他们吗?你说你并未看见那两名人质。” “我只是说因为被门挡住,从我们所待的地方看不到他们。” “换句话说,抢匪很可能说谎。另一间房间里并没有人质,但他们说了谎。” “可是,他们没有理由说谎啊。当时抢匪还带了分店长一起进去,分店长应该也看到了那两名人质。” 永濑显得特别冷静,且很有自信地点了点头。 “戴在我们脸上的是什么东西?”他指着面具问道。 “是面具,在庙会时很容易买到的那种动画角色面具,是比较适合小孩子戴的玩意。” “看起来很帅气吗?” “怎么可能。” “我想也是。所有人质都戴着同样的面具吗?” “并不是同样的角色。” “不过,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这点没错吧?” “嗯,除了抢匪之外。” “原来如此。”永濑再度陷入沉思。 背后传来敲门声,是抢匪催促两人快点出去。 “我猜……”永濑一点也没显出慌张失措的样子。“我猜,银行抢匪应该不止两人。” “怎么说?”鸭居很认真地看着永濑。 “他们还有其他同伴。” “在哪?”鸭居环视了不可能有其他人存在的厕所一圈,还以为有像忍者般的敌人躲藏在此。“你倒是说说看,他们的同伴到底躲在哪?” 此时,永濑缓缓地点头说:“抢匪共有十人。” “咦?” “假设所有行员都是同伴,那这次抢劫就再轻松不过了,对吧?” 永濑既不慌张亦不欣喜,而是平静地说道。 鸭居瞪大了双眼,身子为之一晃,撞到了马桶,使装满水的水槽晃动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抢匪与行员共谋抢劫。他们虽然假装自己是人质,到头来,其实所有人都是共犯。” 鸭居皱起眉头。 “刚刚你的朋友曾说了‘对银行抢匪而言,最难处理的就是人质’这样一句话,对吧?” “嗯。” “当时两名抢匪所反应的声调有点奇怪。” “声调?” “应该说是听觉的触感吧,就像是温度那样。”永濑笑了笑,好像是在强调声音就只有温度似的,对鸭居做了意义不明的说明:“对我而言,声音就好像是在河中抓鱼一样。当时抢匪的声音听起来游刃有余,几近憋笑。” “是吗?”鸭居试着回想当时抢匪的声音,不过就是想不起来。 “嗯,举个例子好了。”永濑说道。“我有一只名叫贝丝的导盲犬。” “这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贝丝通常都跟我一起走,它可说是我的引路灯。” 鸭居试着想象导盲犬的英姿,但失败了。 “不过,偶尔还是会碰到不准导盲犬进入的店家,有些店家就是讨厌狗。此时,我的女朋友就会说:真是遗憾啊。” “想必她一定也觉得很遗憾吧。” “不,她的声音听起来还蛮高兴的。” “哦……”鸭居点头。“你女朋友一定很嫉妒你的导盲犬。”鸭居想象着那样的情况,她一定是将贝丝视为情敌之类的存在吧。 “刚才抢匪的声调跟我女朋友的那种口气很像。”永濑点头道。“那是夸耀胜利的声调,欺骗了讨厌对象的声调。听起来是既兴奋,却又有点害怕的听觉触感。” “欺骗?” “你朋友说了‘人质很麻烦’,不过事实上,若超过一半的人质是他们的同伴,那抢匪岂不是会觉得已成功骗过你朋友了吗?” “你是靠声音的温度,判断出的吗?” “嗯,没错。” “我想我们应该马上就会获释才对。”永濑的语气充满自信。 虽不晓得是什么因素导致他如此断言,不过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在玩弄、恶整别人。 “如果银行抢匪及行员是共犯,那这桩抢案真的再轻松不过了。我们只是累赘。留下我们的目的,大概仅因他们需要证人,所以再过不久我们应该就会获释。” “证人?” “就是证明行员全部乖乖地被当成了人质啊。他们放走我们之后,我们一定会对警察说:‘行员也全被绳子绑着当成人质。’如此一来,还有谁会怀疑行员是共犯呢?” 鸭居面向永濑,永濑宛如看得见鸭居似地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打开水龙头制造出流水声,并把整个洗手台都弄湿。 “我问你……”鸭居提出疑问。“如果所有行员都是抢匪的共犯,那他们应该有更简单的犯案手法吧?根本用不着像这样长期抗战啊。” “我猜他们本来也无此意。起初他们或许只是想袭击银行、将人质绑起来、抢了钱之后马上逃离。仅需事后再打电话向警察报案,之后身为共犯的行员只要照我刚刚所说的作证,事情就能简单落幕了。” “那为什么……” “因为枪声使警察收到了报案通知。” “这不就等于是阵内害的吗?” 连抢匪都受到他的连累啊……。永濑听到鸭居的喃喃自语,跟着笑了出来。 “为何找我跟你一起上厕所呢?” “我有点在意抢匪的样子,也很想知道在别的地方是否真的还有两名人质,那两名人质又是否在其他人看得见的地方。假设身边的行员都是抢匪的共犯,那么愿意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就只剩下你们而已。” 他们走出厕所。 “我也知道抢匪打算怎么逃出去了。”永濑轻描淡写地说。鸭居虽然还想继续听,不过枪口已经出现在眼前,时间到了。 LONG·漫长 回来之后他们再度被绳子绑住,坐在地上。 鸭居随即观察起坐在他们后头的行员,男性穿着西装、女性穿着套装,像是依偎在一起地坐在地上。 因为戴着面具,无法看到行员的表情,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使鸭居差点叫出声来。 他知道为何抢匪要给所有人戴上面具了。 若如永濑所说,行员为共犯,那么行员方面最怕发生的状况就是被人得知他们与抢匪熟识。 理应感到恐惧的人质,如果丝毫不见害怕、不安的神情,反而神色轻松地坐在地上,那么就连鸭居也会感到奇怪。即便他们装出很害怕的模样,肯定还是会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鸭居心想,原来面具是用来隐藏他们的表情。鸭居等人看不到行员的表情,当然会主观认为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怀着同样的心情坐在银行里,绝不会想到他们可能在面具下面吐舌头嘲笑我们,不是吗? 永濑刚刚说:“我知道抢匪打算怎么逃出去了。”抢匪究竟打算如何逃出去呢,鸭居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警察团团包围住银行。 艾尔·帕西诺的下场如何呢?鸭居想起一部以前看过的电影,是由艾尔·帕西诺扮演银行抢匪。鸭居一直回想,在影片后半,他应该是带着人质一起逃亡,要求警方准备车子,然后好像驱车前往机场还是什么地方,最后似乎遭到射杀。 (注:艾尔·帕西诺 警方包围银行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抢匪并未耐不住性子而大吼大叫,警察没有打破窗户攻坚,也没有任何人质哼起歌来。什么都没有。或许是因为这样,鸭居觉得好像度过了一段非常漫长且令人不安的时间,甚至开始担心他可能会以人质的身份一直被绑到老。 抢匪站在柜台前,双手交错在胸前,看起来宛如在等待风势转弱,船只得以出航的时机。 永濑则是静静地低着头。他睡着了吗?但他看起来并非很疲倦,而且他说过“我想我们应该马上就会获释”。由于这句话听起来自信满满,但又不带任何勉强他人接受的语气,使得鸭居心想:就相信他一次吧。 下午五点过后,电话再度响起。抢匪熟练地拿起话筒的动作看起来相当优雅。 “知道了,就交换吧。我们会释放人质。虽然不是全部,但一定会释放就是了。”高大的抢匪边说边环视鸭居等人。“等你们准备好,我会再打电话。”抢匪语毕,再次确认了警方的电话号码。 YOUNG·青年 抢匪通完电话后,过了将近三十分钟,再度来到鸭居等人面前,突然开口:“我放你们走。” 鸭居下意识地看了时钟,时间已超过晚上六点,表示他们在此当人质已超过三个小时了。虽然疲累,但不至于昏厥,也没有脱水症状或头晕目眩等状况。假设遭监禁的时间再延长个半天以上,状况绝对会有所改变,他可能会因疲劳、饥饿与焦躁不安而陷入绝望吧。 “请你先放了客人吧。”分店长跟刚刚一样,像一条毛毛虫似地扭动着身体说道。“我们待会儿再走没关系。” “分店长,说得好!”阵内快活地说。 鸭居窥视着分店长的侧脸,试图捕捉到他那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视线。分店长的话语虽然很感人,但是否出自真心着实令人起疑。若行员真是共犯,那么此时放走鸭居等人不过是预定计划罢了,相信他们也很想快点放走行员之外的人质。鸭居看着分店长,心想:亏你还能睁眼说瞎话。 “我先放走四个人,就是你们。”高大抢匪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怜悯似的。他依序指了阵内、鸭居、那个妇人及永濑。“先放你们走。虽然当中有个很狂妄的家伙,不过看在你年少不懂事的份上,饶你一次。”他用枪指着阵内说道。“这也是看在分店长的面子上,你们还真是挑对了一间好银行呢。”另一个抢匪补充说道。 抢匪先松开了那名妇人身上的绳子,她看起来非常疲累。深呼吸几次之后,妇人动起手来解开鸭居等人身上的绳子。她手抖得厉害,所以不太顺手,但还是慢慢地松开了绳子。 高大的抢匪打电话给警察。 “站起来。”听到抢匪这么说,鸭居等人曲膝站起。或许是因为膝盖弯太久,有点酸痛,导致他们四人的动作都有点迟缓僵硬。鸭居原本想帮永濑一把,但看来似乎没这个必要,便作罢。 枪口又出现在眼前。 鸭居打算拿下面具,但两名抢匪异口同声说:“还不准拿下。” “咦?” “还不能准你们拿下面具。” “我难得有机会上电视,你们却不让我拿掉面具?”鸭居不加思索地说道。 他开始想象,当那群在银行外面等待已久的摄影师及记者看到戴着面具的人质出现,肯定会欣喜若狂。原本对这种老套的挟持人质的银行抢案不感兴趣的记者,必定满心欢喜地认为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新闻吧。 “去吧。”抢匪打开往提款机区的门后绕到他们身后举枪抵着他们。 中年妇人站在最前面,之后依序为阵内、鸭居与永濑。 “戴着动画角色的面具齐步走,这真是杰作啊。”阵内显得十分不悦。“今天是本大爷的纪念日,面具纪念日是也。” 永濑站在鸭居后面,完全不见动摇或慌张。他好像早就知道该往哪走,以及事情会如何发展一样。 “快点走啊。”抢匪催促着。 在鸭居未察觉之际,另一名抢匪已拿起柜台上的电话话筒,一再对警方强调现在要释放人质,要警方不准轻举妄动。 中年妇人伸手转开出入口的门把,用力地将门推开。 那一瞬间门的另一边传来了欢呼声以及阵阵闪光,大概是照相机的闪光灯吧。 相当刺眼。为了不让眼睛被强光照到,鸭居挪了挪面具,心想:与其说丢脸,倒不如说这样的状况真的很讨厌。 耳边传来电视台播报员喊叫的声音,这时站在鸭居后面的永濑突然大喊:“Come,贝丝。” 这一声让在场包括抢匪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鸭居回头一看,银行大厅等候区最里面的黑色长椅下,某个东西突然动了起来。原来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看起来就像是椅子下又出现另一张椅子,之前谁也没有察觉到椅子下竟然还躲着一只狗。 在众人呆若木鸡的状况下,这只黑狗很悠闲、理所当然似地走到永濑的右边。永濑对狗说了些什么,随后熟练地握住导盲鞍。 “快,快点出去吧。”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听见抢匪的声音。 中年妇人在前领头,他们走向夕阳西下的街道。由于才刚从紧闭的银行内走出,他们尚无法掌握外面的现状。只见多辆警车排成半圆形远远地包围银行,还有警察以扩音器喊叫的声音,在警方后面则是被好奇心及已然变形的使命感充塞的记者群。 四人像蜈蚣般前进。鸭居问永濑:“那只狗是?” “鸭居,连这你也不知道啊?那是导盲犬啦。”不知为何,竟是由走在前面的阵内回答。“听说导盲犬很聪明,叫它坐下,它就会一直坐在原地不动。真是太厉害了,我完全没料到它会躲在那里呢。” “你唱的歌非常好听喔。”最前面的妇女说道,阵内“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CAMP·帐篷 我们被带到一辆不晓得车种为何,只看得出是箱型车的警车上。后座全被拆掉,空间变得很大,还加装了窗帘。 从银行步出的鸭居等人立刻被警方围住,宛如遭到海浪席卷似地被带上那辆箱型车里。 进入车内后他们总算能取下面具。鸭居心想:终于真正获释了。 车上有两名警官及一名身穿白袍的医师看着鸭居等人。 “那只狗是?”一名戴眼镜的警官指着永濑身边的拉布拉多犬。 “它叫贝丝。”永濑回答。它的下颚细长,看起来非常聪敏。“是只导盲犬,刚刚一直待在银行里。” “一直?”警官很惊讶。“它一直跟在你身边吗?” “它什么时候进去的啊?”阵内问。 “打从一开始。”永濑笑道。“抢匪闯进银行时我正坐在柜台前的长椅上,贝丝则趴在地上。由于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只好对它说:‘Wait。’” 阵内露出崇拜的神情点头说道:“人家都说导盲犬很聪明,原来是真的啊。”那种说话口气就像是在为朋友感到骄傲似的。“怎样,鸭居,它很厉害吧?” 一得知永濑是个全盲的残障人士,警官与医师都发出了难以判断是佩服或叹息的声音,不晓得他们会如何看待永濑。 医生一边问诊,一边以听诊器为鸭居等人进行基本的身体检查,除了妇人有贫血现象之外其他人都无大碍。 阵内则是将耳朵贴近拉布拉多犬听它心脏的跳动声,以及检查它鼻头的湿润程度,很专心地对它进行健康检查。“早知道有狗在现场,我就会更活跃了。”他喃喃自语地说出这句意义不明的话。 一个穿西装的男性出现在两名警官之间。是个年约四十五岁的刑警,眼神相当锐利,全身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两道浓眉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与他相对,车内瞬间变得像是在战地用来拟定战略的帐篷。 穿西装的男性依序环视鸭居等人,说:“希望你们能告诉警方银行内的状况。”他可能已经竭力以最温柔的声调说话,但依然听得出他很勉强。 “里面共有十二个人,此外还有两个人在另一间房间。”鸭居说明道。 刑警探出身子问:“另一间房间?” 鸭居说明经纬,指抢匪四处搜寻,发现另外两名行员并加以捆绑,说完后又补了一句“好像”。 “为什么最先释放你们?” “你自己去问他们嘛!”阵内很不友善地回答。鸭居知道他一定很不喜欢眼前这名刑警。 “因为我们不是行员。”永濑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们是累赘。”鸭居跟着说。 “你们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吗?”刑警边抽动双颊边问道。 “何不问问永濑呢?”鸭居朝右边看了一下。 穿西装的刑警露出困惑的表情。“呃,可是他……”突然变得支吾其词。他大概是想说:他不是全盲吗? 鸭居代替永濑叹了口气,原来他一直以来都受到这样不平等的待遇,只因目不能视,导致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一定要经过繁琐的手续,光想象就觉得厌烦了。一想到他抱持着将跟这个困扰相伴一辈子的觉悟,内心随即涌现一股不知该称为同情或是尊敬的感触。 “永濑,你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吗?”鸭居代替压根不想问的刑警问道。“抢匪之后有何打算呢?” “我想抢匪之后应该会继续释放人质。”永濑缓缓开口说道。“至少会分好几次。里面的人质共有十四个人,而我们四人已经被释放出来,所以里面剩下十人。接下来应该会分批释放这十名人质吧。” 穿西装的男人以像是在跟不懂四则运算的小学生说话般的语气,苦笑着说:“他们若这么做,到最后不就一个人质都不剩?你知道十减十等于多少吗?” “是的,人质会一个都不剩。不过,这样慢慢释放人质看起来才比较像样一点,不是吗?”永濑的语气就像随风起舞,轻飘飘地玩弄着人的树叶似的。 “像样一点?”刑警说道。 “像真正的银行抢匪。” “抢匪若真的释放了所有人质,那他们要怎么逃离现场?你的说法也太不像话了吧。”刑警嗤笑着。鸭居背地里暗暗咒骂:你才不像话咧。 “共有十人。”永濑说道。 “什么?”穿西装的男人脸色一变。 “现在还在银行里的人全部是共犯。”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另外两名警官异口同声地“咦”了一声,鸭居则是对这两名像石雕狮子狗一样一直沉默不语的警官竟会开口说话一事感到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阵内与穿西装的刑警同时发问。 “意思就是那间银行的行员全部是抢匪的共犯啦。”鸭居再次强调永濑的话。 “别开玩笑了!” 鸭居感到相当扫兴,心想:真是够了,跟你们比起来,抢匪还比较通情达理一点。 永濑抓抓鼻头说:“抢匪会分数次释放人质。” “然后咧?”穿西装的刑警已经懒得再顾虑鸭居等人,改以带有嘲讽意味的语气说:“我问你,他们放走所有人质干嘛?” “混在其中逃离现场。” “抢匪吗?”阵内问道。 “若所有人都是共犯,他们要怎么串供都好谈。抢匪可以伪装成人质,趁隙逃出。其他人只要作证说‘抢匪不知不觉就消失了’,这样绝不会穿帮。” “这就是面具的用处吗?”鸭居下意识地问道。 “大概吧。”永濑点头。“只要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就没有人知道人质到底长什么模样。即便抢匪混进人质当中也不会被发现,因为戴着面具,谁也没看到彼此的长相。” 的确,要是警方事后让鸭居看过所有人质,再问他当时有谁在场,鸭居一定答不出来,因为所有人都戴着面具。 “至于抢匪说另一间房间里还有两名人质,那应该也是谎言。”永濑将他在厕所里告诉鸭居的推理再次说出。“这打从一开始就毫无可信度可言。”永濑缓缓说道。“抢匪会刻意强调人质的人数是因为他们若混进人质当中逃离会导致人数不符,所以才用这个把戏让我们以为又多出了两名人质。” “这我就有点不懂了。”阵内抓了抓头发。“换句话说,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抢匪要伪装成人质走出银行。”永濑说道。“可是如此一来,不就会多出两名人质吗?所以他们就先多算进两名人质,企图造成错觉。” “他们干嘛这么费事?”阵内噘嘴说道。 “你听好!”鸭居开口道。“起初他们计划以更简单的手法完成这桩抢案。原定计划应该只是袭击银行、捆绑人质,然后在警察出现之前快速离去,行员等他们离开之后再报案即可顺利落幕。不料竟有个傻瓜起身抵抗,害得他们开了枪,也使得警察提前赶到,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你是说都是我不好喽?”阵内以我一点都没有错的口气说道。 “抢匪慌张地研拟变通方案……”鸭居边想象边说。“为了能够全身而退,他们决定谎报人质的人数。”鸭居原本认为抢匪带分店长离开就是为了商量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但说着说着鸭居又思考了一下,也许抢匪事先就将此意外状况考虑进去了,才会在动手之初就让人质戴上面具。 “你们到底在乱说写什么啊!”刑警大声嚷道。“抢匪伪装成人质走出银行?别傻了好不好,他们若这样做,一定会穿帮嘛!” “怎么说?”永濑问道。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谁是抢匪,谁是人质嘛!” “你要用什么方法区分?他们走出银行时一定会带着面具,打扮成跟其他人质一样。”鸭居反论道。 “我们只要稍加调查就能知道人质当中谁不是行员。当然,我们会确认获释的人质身份,即便抢匪假装成行员走出来也能马上识破。” “但如果抢匪真的是行员,那怎么办?”永濑若无其事地说道。 啊!鸭居内心为之一震。“抢匪也是行员吗?” “他们原本就是行员,所以只要混进人质当中就无法分辨。并非是抢匪伪装成行员,而是行员伪装成抢匪。只要丢掉口罩及太阳眼镜,银行内就只剩下一群行员了。” “愚蠢之极。”刑警完全不想理会永濑所说的话,还故意叹了口气。 “的确是蛮愚蠢的。”永濑反倒很干脆地回应,并高兴地面露微笑。“反正这只是我的推理罢了。” “不过,也还是有可能吧。”鸭居说道。岂止有可能,永濑的推理根本就是正确解答嘛。 “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吗?”阵内说道。“不可能啦!” “你不相信吗?”鸭居愉快地看着阵内。 “如果真如他所说,我就到那间银行开个定存户头。咱们来赌一赌。” 鸭居心想:你根本就没钱可以开户。不过他并未说出口。 刑警胸前的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或许是案情有了进展。 “够了够了!”他不悦地挥了挥手。“你们的说辞我听够了,可以回去了。……应该确认过他们的身份及联络地址了吧?”刑警说到中途,转向一旁的制服警官确认过后,随即转身离去,车内再度恢复平静。 过了不久,车外传出欢呼声,闪光灯也一直闪个不停。鸭居稍稍拉开窗帘往外看。 “怎么了吗?”永濑问道。 “大概又有人质获释了吧。” 天色已暗,鸭居觉得像是在观赏某种非现实的事物,四处亮起的闪光灯看起来跟武器没两样。 JUMP·跳跃 案发至今已过一周。鸭居坐在车站前的板凳上,望着手中那包在路上拿到的面纸背面的广告。 这七天实在过得匆忙,感觉上好像还不满一周。虽说已获释,但之后警方又找了他两次,电视台记者也三度上门访问。 鸭居虽然每次都接待了那些旁若无人地将麦克风及摄影机推到他面前的新闻界人士,其实内心有点不安,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何时才会结束。 案发四天后,关西地区发生一桩少年互砍的伤害案件,世人的关注焦点随即转移到那个案件上。就某方面而言,鸭居算是被那个案件救了一命。 要是采访攻势持续不断的话,鸭居或阵内一定会怒吼“不要再问我什么面具的事了”,并动手痛扁记者。然后整个人就会被打上马赛克,再度出现在电视新闻画面上。 银行枪案的真相至今仍然不明,警方只公布了遭抢金额多达两亿元。据说将钱装进行李箱内逃走的抢匪至今仍下落不明。 那天在他们出来之后,进展果然跟永濑的预测一样。抢匪每隔一个小时就提出交换条件并释放人质。首先要求一辆逃亡用的休旅车,换取两名人质;要求警方后退五十公尺,换取四名人质;最后要求空中直升飞机远离,换取四名人质。三项交涉警方都答应了,电视也播放了戴着面具的人质走出银行的画面。 里面没有人质了——所有人都察觉到这个事实。 在最后四名人质获释同时,警察一举冲进银行。 没有发现抢匪的踪影。 被当成人质的行员异口同声地说:“抢匪从后门逃走了。” 位于银行后门旁的小路上确实发现了有人逃走的痕迹,但却无法断定抢匪是否真的从那条小路逃走。 鸭居认为行员必是事先串通好如何捏造出银行抢匪,之后再加以抹消。他虽然相信真相跟永濑的推理相符,却也懒得再去向警方提这件事。 鸭居曾在警局内看到十名获释的行员,只是他认不出、也不可能认得出抢匪是否混在其中。 鸭居试着想象,如果行员就是抢匪的话,究竟有何企图? 或许他们直接把钱藏在银行内,例如出租保险箱里。虽说有抢匪闯入,但警方也不可能调查所有出租保险箱的内容物。大概连抢及口罩也还藏在银行内吧,毕竟那是他们的工作场所,只要另找时间将钱取出,并将可做为证据的衣物丢掉即可。 他们只要能广为周知银行内的金额短少了两亿元就算是达到目的了吧,鸭居如此推测。 或许,打一开始就没有这两亿元也说不定。鸭居曾看过盗用及盗领公款的新闻,难道是在那群行员中,有人不得已盗用了银行公款吗?由于盗用公款的事迹即将败露,不得不设法抵消被挪用的两亿元账目。 此时,同情那名行员的同仁想到这个方法。只要当成这两亿元被抢匪抢走就好了嘛! 这会不会就是抢案的来龙去脉呢,鸭居如此想象着。当然这只是很不负责任的瞎猜罢了。 行员全体为了掩饰同事挪用公款而捏造出银行抢匪。虽然他们多少会受到怀疑,不过只要事先串供,团结一致,应该能与警察对抗。 鸭居笑了出来,真的会发生如此不符现实的事吗? 案件发生后,直到这一天早上鸭居才第一次打电话给永濑,并对他说警察真是太不懂事了。不料他声音疲累地回答:“我现在没空理警察,因为在那之后我女朋友啰嗦到我都快受不了了。” “啰嗦?” “她每天就只会说:‘你怎么可以丢下我,独自碰到那种事?’” “她一定很担心你吧?” “她是羡慕得要死。” 原来如此,鸭居憋住笑意回答。而且她一定也很不满在卷入抢案时还是由贝丝跟在永濑身边吧。 下次有机会出来见个面吧,顺便带你女朋友一起来也无妨——在约定好之后,鸭居挂上电话。他有预感能跟永濑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你等很久了吗?”在鸭居未察觉之际,阵内已出现在他眼前。“我忘了带印章,又折回家去拿。” “你总是会忘了带重要的物品。” “话说回来,定存户头要怎么开啊?”至少阵内相信永濑的推测了。 “你有钱可以存吗?”鸭居开玩笑地说。 “不要小看我!”阵内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掏出钱来,在鸭居的面前摇来晃去。 “这是?” “那个抢匪当时不是推了我一把吗?就是在我被绳子绑住、他们开枪之前。当时我扶着的那个柜台上放了这玩意儿。” “放了这玩意儿?你……”鸭居整个人傻住了,这简直就是小偷嘛。 “跟两亿元比起来,三十万元根本算不了什么,不是吗?新闻报导写为‘遭抢金额共计两亿又三十万元’吗?他们才不会说‘又三十万元’呢。尾数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定会有的误差罢了。” 鸭居既不想反驳,也不想对阵内说教。“咱们快走吧,我不想再进到打烊前的银行了。” 走着走着,阵内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话说回来,抢匪如果真是行员,其他行员也都是共犯的话,那真的很好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身材高大的抢匪不是一直拿分店长的秃头开玩笑吗?” 鸭居回想起来,也跟着笑了。“也对,毕竟他当时处于兴奋状态嘛。” 说不定是那个人主动提出他要假扮抢匪。扮演抢匪这件事好像让他乐在其中。 “他还真是投入,想必他一定很希望能开枪吧。现在他八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求职杂志,谁叫当时他一直大喊秃头分店长,这句话肯定会让他无法继续待在那个银行。”阵内笑完之后又点头说:“不过透过这次的经验,我也了解到该怎么当个银行抢匪,例如行为举止之类的……这算是关键技术吧。” 宛如不想理会一直谈论着无聊话题的阵内,鸭居助跑跳过了高楼大厦的影子。 02孩子们Children 1 你的宝贝孩子被绑架了喔。听到阵内这么一说,我吓了一大跳。我今年28岁,还是单身,记忆中我没做过足以让我多出个私生子的豪放行为。 阵内将报纸递给我。 每天早上一到家庭裁判所,我便拿着廉价印章在签到簿上盖章,然后回到座位上听着一旁在看报纸的阵内说些无聊的话题。这就是我每早的例行公事。早上八点之前,办公室里除了我及阵内之外别无他人。这情况也是我工作时的固定景象之一。 “十六岁高中生,平安获得警方保护。”这个标题占据了报纸头版,但我完全不晓得曾发生绑架案。报上写着好像是付了赎金之后,这名少年才获释。 “我不懂报导管制是什么啦,但是事后才公布‘曾发生一桩绑架案’,这只会让人很困扰耶。”阵内一边拿耳括子清耳朵,一边抱怨道。“这就跟参加同学会时有女孩子说‘其实我以前很喜欢你’一样。这种话不当时说出来就毫无疑义了嘛。武藤,你说是吧?” 我充耳不闻。 报纸上面还刊登了少年获释后与双亲并排而站的照片。 我心想:原来如此,我认识这名少年。我记得很清楚,他是我在半年前负责处理的扒手案件当事人。 “对我们这些家裁调查官而言,曾负责调查的少年们就跟亲生子女没两样。”这是主任调查官小山内每次喝酒时一定会说的台词。 小山内算是我所任职的家庭裁判所中最年长的少年案件调查官,他总是能脸不红气不喘……,不对,应该是说他特别爱讲这种陈腔滥调。 我合上报纸。原来如此,我的宝贝孩子好像被绑架了呢。 2 距今半年前,我在偶尔还会感受到凉意的九月中旬遇见了这名少年。当天早上跟往常一样,旁边的阵内与我聊起报上的话题。 “真幸运!”阵内弹了一下手指。 “怎么了?”虽没有兴趣,但基于礼貌我还是搭腔询问。 “你看这个。报纸刊载有国中生把嚣张的同班同学找出来,拳打脚踢活活打死了对方。” “这种事有什么好幸运的啊?” “这桩案件发生在县内,不过呢……”阵内紧接着说出发生此案件的市名,原来是隔壁市。“那边不归我们管辖。如果他住的地方离我们这里再近一点,那就麻烦了,这案件就得换我们去处理。我最讨厌这种麻烦案件,所以算很幸运,对吧?” “说的也对。” “武藤,你怎么啦?没什么精神喔。”阵内问道。他刚才明明就像是在念四格漫画的台词,竟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我心情不好。 “我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啊。” 阵内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是为了之前那个女孩子的事烦恼吧?小山内都告诉我喽。” “你听说啦?”我叹了口气。 他指的是几个月前由我负责的女高中生。她好像收了一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五万元,跟他发生性关系。她大概觉得这跟打工一样,很稀松平常。说到这个,虽然与这案件无关,但我实在不太能接受用“援助交际”一词来称呼这样的收受行为。这样的说法会让人分不清楚这个行为当中的哪一部分称为“援助”、哪一部分又叫做“交际”,我觉得直接用“打工性行为”或“商业性交”之类的说法,还比较浅显易懂一些。 由于那名女高中生可能有吸毒,所以先被送进了鉴别所,然后再转交给我处理。(注:鉴别所,全名为少年鉴别所,在审判前先短期拘留少年犯,并进行身体检查与心理学方面之调查的机构,类似我国的少年观护所,但少年观护所还具有辅导与短期教育的责任。) 我见到她后觉得其实她是个蛮乖巧的女孩子。蛮乖巧的,看起来。“我真的很笨,我好后悔。”她咬着嘴唇的忏悔模样打动了我。“我很喜欢一个同学,但是我提不起勇气向他表白。”看到她红着脸讲这些话,我很认真地觉得一定要设法挽救她。 所以我在报告书上写着“只需要保护管束即可”。也就是她的罪尚不需要送到少年院去。我认为让她的人生重新来过,让她有机会跟同学谈谈恋爱,这样对她而言才是最幸福、正确的出发点,法庭也认同我的看法。(注:少年院,少年犯经审判后,情节较重大者便移送至少年院收容与教育,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两年。类似我国的少年矫正学校。) 没想到在保护管束期间,她又因犯下同样的过错而被逮捕。 这种情形其实很常见。套句小山内曾说过的话:“跟一般上班族相较之下,家裁调查官更容易体会到的一件事就是遭到背叛。”可是当时的我比之前发生类似的事时更加悲伤,这使我再次见到这名女高中生时只能反复问她“为什么”。我很希望是因为她体内荷尔蒙或自律神经失调,才导致她那样欺骗我。我这么希望着。但是她用很快的速度回嘴道:“我怎么可能会反省?只是若不小心被判进入少年院,那就麻烦大了。再者,学长姐也说过,只要在调查官面前装出一副反省的态度,你们就会变得很温柔。”随后吐着舌头补上一句:“你们太好骗喽。” 这件事让我沮丧了好久。与其说是因遭到背叛的不甘心而使得我怒火中烧,倒不如说害我彻底失去了自信。我甚至自问:自信是什么?可见当时情况之糟。 “不要在意啦!”阵内一派轻松地说道。“我们只要听听孩子们的说法、听听父母亲的说法,然后归纳一下,写在报告书上就算搞定一桩案件了。你看看放在置物柜里的那叠案件资料,要是很认真地去看待每件案子,那真的没完没了了。” “你说的也对。” “我们又不可能成为每个问题少年的父亲,真要这样做的话那倒不如去宣教还比较快一点。” 阵内总是会用这种粗暴的口气说话。“应付应付就好了啦,一个人的人生哪能负担起那么多责任?” 不过,在我所认识的调查官中无人像阵内一样那么深受少年们景仰。即便在宣判后,那些少年们还是会打电话给他,有时还会带着班级旅行时买的土产来送他,真的很不可思议。 行事沉稳的小山内常对我说:“阵内是我见过最适合当调查官的人,不过你千万不能模仿他的做法喔。” 3 就算我想模仿,也模仿不来。我有一个与阵内有关的回忆,至今仍然记忆鲜明。不对,那件事不能用回忆这么可爱的名词来形容,说成是心理创伤或许还比较恰当。 我刚来到这间家庭裁判所不久的某一天,同事们帮我办欢迎会。那天晚上离开居酒屋后,我与阵内穿过热闹的街道,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回宿舍的途中。 我才刚认识阵内不久,完全不晓得这个大我三岁,今年三十一岁的他是个如此奇特的人。当时我还存有以后要多请这个前辈帮忙的念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为了抄近路,我们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因而遇见不想碰到的场面。 三名少年围住另一名少年,他们应该都是高中生。被围住的那名少年脸色苍白,戴着眼镜,瘦弱的身材散发出弱者的气息。 看样子是那三名少年在找眼镜少年的麻烦。 是该介入调停、转身逃走、还是大声斥责他们呢?目击当下我无法立刻作出判断,采取适当应对。 不过,正当我在思索的时候,阵内却毫不犹豫地逐渐接近那群少年。我非常惊讶,甚至差点就心生敬意。 “给我等一下,不准吵架!”阵内走进那群少年当中,很帅气地伸出手说话了。虽然看起来有点像在演戏,总之阵内为了保护即将被围殴的少年,鼎立于那三名少年面前。 “大叔你是怎样?这不干你的事吧?”三名少年当然对阵内非常不满愤慨。他们的体型很棒,看起来像是运动员,再怎么说阵内独自一人都不太可能赢得过他们,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不过,阵内接下来的行动却远超乎我的想象。 “臭小鬼们,吵什么吵!”阵内咬字清晰地说出这句话之后,突然转身面对那个脸色苍白的眼镜少年,结结实实地赏了他一拳。 毫无防备的眼镜少年就这么被阵内打倒,整个人瘫在电线杆旁的塑胶垃圾桶上,眼镜还歪了一边。 我很惊讶地“咦”了一声。而那三名少年跟我一样讶异地互看,被打的眼镜少年更是惊呼连连。除了阵内之外,在场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状况,包括被打的眼镜少年在内。 阵内本人倒是毫不在意事情的发展,缓缓走回我身边,脸上还带着很满足的神情。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来,那个眼镜小子就不会被其他三人打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随后转身面对那群少年,高举双手吼道:“我是冠军!你们赶快滚回家睡觉吧!” 少年们吓得头歪一边,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可能让他们感到有点错愕,表情变得僵硬。接着不晓得为什么,他们竟扶起那个眼镜少年,四个人宛如要赶紧逃离眼前这个变态似地离开了。或许是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使得他们之间突然萌生出友情吧。 总之,阵内的做法,别人确实模仿不来。 4 阵内在说完“倒不如去宣教还比较快一点”这句话之后,随即翻起报纸,然后把报纸转向我这边说:“喂,你看看这篇报导。” “那个我已经在电视上看到新闻了。”我答道。有个男人持枪闯入租赁公司董事长的家,企图洗劫钱财,不过因为董事长不在,未能如愿抢到钱的抢匪遂掳走了刚好在家的女佣。 “昨天晚上那名女佣趁抢匪不注意时,逃了出来。” 据说那名中年女佣在记者会现场显得相当激动。“抢……抢匪跟……跟禽兽没两样!”她这句话引起在场所有记者为之骚然,因为这实在不像是超过五十岁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应当说的。这话一出,让人觉得与其说她因为被卷入案件当中而受到惊吓,还不如说她纯粹是希望在众多摄影机面前大出风头一番罢了。 “那桩抢案发生在我们这里呢。” “是吗?” “抢匪尚未落网,假设逮捕后发现他是未成年,那就变成是我们要面对的案件喽。” 我看了看刊登在报纸上的嫌疑犯肖像画,他留着一脸茂密的络腮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十几岁的青少年。“这人不可能未成年啦。” “那可不一定,年轻人最讨厌别人以外貌来论断他们。” “拜托,这跟那风马牛不相及吧,而且那名女佣也说抢匪是个四、五十几岁的男性啊?” “没这回事,我想那家伙应该是个青少年,错不了。”阵内耍起性子。“很抱歉喽,武藤。这名留胡须的抢匪还未成年,而且在不久的未来就会被送至这里,由你负责与他面谈。” “请不要说出这种不吉利的预言好不好!”我现在状况已经够差了,要是真的碰到这种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很有威严的高中生,那我大概只能卷着尾巴逃走吧。 我拿起从柜子里取出的案件纪录翻了一翻,今天预定要跟一名叫做木原志朗的少年面谈。他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因顺手牵羊偷了本漫画而被移送到这里来。 5 八点半过后,其他调查官陆续到来,开始今天的工作。七名调查官各自面对着调查中的青少年,烦恼应该怎样处理才合适。 志朗同学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二十分钟出现在家裁所的门口。 他身边站着一名看似他父亲的男人。青少年与调查官进行面谈时,监护人依规定一定要到场,绝不可缺席。 在传唤书上有个监护人栏,我们会将应当到场的家长名称写于栏里。有的调查官会直接写家长的姓名,也有像我这种以“父亲或母亲”这种说法来填写此栏的调查官。我在填写“监护人栏”时,总是希望这些身为家长的人能够稍微多一点“你们可是这名青少年的父母亲喔”的自觉。虽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效,但这就跟祷告或英文对话一样,只要脚踏实地地反复去做,应该就会产生功效才对,应该啦。 “你是木原志朗同学吗?”我有点紧张,因为遭到背叛的伤感回忆,突然又涌上心头。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回了一声“是的”。他的眼神四处飘移,完全不看我,声音听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看起来比我矮,大概才一百七十公分出头吧。身材瘦弱,头发随意地翻着,还蛮帅气的,颇流行的感觉。 “你是志朗同学的父亲吧?”我话刚说完,这名年约四十几岁的男人便粗暴地回答:“嗯。”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好像刚去健行似的,还戴着一副大号的黑框眼镜,不过跟他一点都不搭。 我暗中交互观察这两人。冷酷的父亲、紧张害怕的少年,不在意打扮的父亲与帅气的儿子。我内心一边嘀咕着这两句话,一边看着眼前的两人。 “我们到面谈室去吧。”我一开口少年就宛若被吓到似地伸直腰杆,看样子他真的非常紧张。 我先回座位拿东西,坐在我隔壁的阵内抬起头来,瞄了瞄那对站在入口处的父子一眼,再看了看我紧绷的侧脸,遂拿出一本文库本给我。“这你拿去用。” “这是什么?” “要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将这本书借给那名少年吧。” 我伸手接过这本以精装本方式装订的文库本,再次问阵内:“这是什么书?” “是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注: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近代文学名家。《侏儒的话》于一九二三年开始在杂志《文艺春秋》上连载,于芥川死后才出版的随笔集。) 我记得这本书里列了芥川龙之介所写的警句。“这种书会有帮助吗?” “帮助可大的咧!”明明毫无根据,但他回答时却显得自信满满。 我翻了翻这本书,“道德乃是”这几个字映入了我的眼帘。 道德乃是便宜行事的别名,与“靠左行走”极为相似。 “这……这种书不太好吧?”我肯定摆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重点不是让他看什么书,而是让他思考什么问题。你可以对那名少年说:‘在下次面谈时,我要你选出这本书当中你最喜欢的句子。’让他有机会思考自己最喜欢的句子是什么,这才是重点。” “请不要随意决定还得进行第二次面谈好不好?”我苦着脸说道。 家裁调查官所负责的案件可分为羁押案件及交付案件。羁押案件的当事少年会被移送至鉴别所,在此状况下,我们得前往鉴别所与少年面谈。交付案件则刚好相反,指的是当事少年仍然能够在家过平常生活。一般如顺手牵羊、偷自行车等轻微犯罪都会归类在交付案件,当然像志朗同学这个案件也是。 由于交付案件通常不是什么严重的案子,绝大多数只要与当事少年面谈过一次,确认事件的前后关系以及当事少年确实深具悔意之后,写一份报告书即可结案。除了因为某些原因而特别在意当事少年,或是第一次面谈过程不甚顺利之外,通常不太会进行第二次面谈。 “别想那么多,你就带着以防万一嘛。”阵内还是硬把书塞进我手里。 6 面谈室里摆了盆栽及绘画作为装饰,据说是为了不让少年们感到压迫感或紧闭感而设的。 我先说出自己的姓名,简单地自我介绍一番之后稍稍看了一下由父亲所写的照会书。那是一份写有志朗同学及其双亲的简历,类似家族介绍般的资料。 他父亲与我喜爱的某位小说家同名同姓,连汉字的写法都一样。由于这个名字并不常见,我以为他与那位小说家有亲戚关系才被取了这个名字,所以我试着以此为话题:“有个作家与你同名呢。”但是他只绷着脸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害我只能跟着很冷淡地以“这样子啊……”来回应他。 资料上父亲的职业栏写着“某某餐饮店董事长”,那是很著名的连锁店,包含居酒屋及西餐厅在内,在全国拥有好几间店面。“原来您是那间名店的社长啊。”我故意装出很佩服的模样,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道:“还好。” “您平常很忙碌吧?” “还好。” “今天刚好不用上班吗?” “算是。” 我开始有点火大,不过还是强忍下来,不让怒气显露。但情况严重到我甚至觉得这么不起劲的对话若是再持续下去,我可能会死掉。 “我要确认一下犯案事实喔。”我开始念警察送来的“犯案事实纪录”,好让当事少年确认内容记述是否无误。 在我念的这段时间,志朗同学一直垂着头。 他父亲则是一直看着志朗同学。我个人觉得那样的视线很讨厌,类似盯梢、监视般的冷酷眼神,完全感受不到父亲在注视儿子时该有的柔和及温暖。 “能请你一一告诉我吗?”为了尽量让志朗同学放松心情,我语气缓和地继续问。“你是怎么到这间书店去的呢?骑自行车吗?” 首先要用简单的问题求得答案。持续这种缓和的询问方式,可以让少年知道在此面谈与在警局接受侦讯或在法庭当中陈述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也可让他理解到家裁调查官并非他的敌人,这乃是在面谈时最为重要的一点。 我在求职时曾看过一本书如此写道:“活用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手法,解开少年犯罪的原因及机制,并提出适当处置方式供法官参考的家裁调查官,可说是不良少年问题的专家!” 现在回想起来,那本书上的说法蛮微妙的,看起来好像对,却又好像不对。就连我也不禁怀疑,这世上真有不良少年问题专家存在吗? 的确,我们每个月至少都得跟二十名以上的少年面谈,与一般人相较之下,接触到不良少年的机会真的比较多。不过担任调查官这么久,我还是找不到少年们犯罪的机制何在。 医生只要看看X光片及血液检查结果,就能轻易决定该如何医治病患。但家裁调查官的工作并没有机会享受到这种轻松感。 我们会不停地抓着头烦恼,偶尔还必须在闷闷不乐的状况下决断,事后搞不好还会遭到背叛,进而丧失自信;就像我一样。 我突然想起阵内之前有次生气的情景,那是前任主任调查官催促他“快点搞定你们手上的案件啦”时所发生的事。“你们不是专家吗?应该凭经验就能分辨出少年犯罪的模式吧?拜托你们快点处理完手上的案件好不好!”那个主任说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我想八成是因为破纪录的高温炎热天气持续太长一段时间,才使得他焦躁不安吧。 此时阵内开口说道:“面对这些少年时所需要的既非心理学亦非社会学!他们不是统计数字,也不是数学或化学公式,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绝对不希望被说像别人。如果有人说我很像约翰·蓝侬,我也会很受不了。那要是我们调查官以‘喔,这小子的家庭环境是属于那种模式啊’、‘这跟我以前所处理过的不良行为案例一样嘛’之类的说法来加以定型,他们会高兴才怪。这就跟在情人节时收到喜欢的女孩子送的巧克力,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却是跟其他男生收到的一样的人情巧克力的情形一样。这两种状况都是悲剧,但我们要的不是悲剧。调查官得抱持着‘他不像任何人,他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这样的想法来面对那些少年才行。” 还记得当听到阵内说出这段演讲般的发言时,我在心中非常强烈地加以肯定,甚至还产生了感激之情。只不过阵内本人说完后不到十分钟就拿起橡皮擦一边擦掉报告书上的内容,一边说:“算了,这样就好。只要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反正这些少年会干出来的勾当都一样,只有单一模式而已啦。” 真是教人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拿小山内的陈腔滥调来说,调查官乃是“明明通晓法律,却在将法律置之度外的地方与少年们对话之人”。 而以阵内的说法,调查官则是“身上偷藏手枪的牧师”。 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对木原父子还真是难缠,就像是冷淡、寡言又顽固的艺术家。对正处低潮的我而言,实在是一对强敌。 我问志朗同学:“当时你是在回家途中吧?” 志朗同学的举止有点怪怪的。他听到我的问题时肢体动作先僵住,然后有点惶恐地看着他身边的父亲。 他父亲说:“这点小事你就回答吧。” 我对他的口气感到很不以为然,不过志朗同学像是受到那句话的催促一样,开口回答:“是在放学途中没错。我回家途中刚好会经过那间书店,所以我就骑自行车到那间店去。” 志朗同学的目光仍然断断续续地飘移,且带着像是希望得到允许的神情看着他父亲。 我心想:这样子不行,志朗同学太过在意他父亲了。 于是我请他父亲暂时离席,重新开始跟志朗同学一对一面谈。 7 面谈室只剩下我及志朗同学,我重新提问。 志朗同学的表情变得比较开朗了。我虽然较为放心,但还是很在意刚刚离席的志朗同学的父亲。他在离开面谈室之前狠狠地瞪了志朗同学一眼,并以恐吓般的语气丢下一句:“给我小心一点啊!” “你父亲平常就这个样子吗?” “你说那个人吗?是啊。” 志朗同学以“那个人”来称呼父亲,这让我的心情变得很糟。 现在有许多孩子会以称呼他人的字眼,例如“那个人”或“那家伙”来称呼父母,甚至在面对面时还会直接称“你”。有时候可能是因不好意思或装腔作势才这么称呼,但这样的称呼却导致不少亲子之间产生了代沟。 我看过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面写道:“俄国这种亲子之间不顾礼貌的对话习惯,在亲子感情融洽时还无所谓,但若吵起架来就另当别论。”我倒是认为就是因为对话时没有礼貌,才会导致亲子吵架。 “今天你妈妈没有来吗?” “我妈妈去旅行了。” “你肯用‘妈妈’来称呼你母亲,但却用‘那个人’来称呼你父亲?” 志朗同学有点困扰地垂眼,似乎试图想出一个较好的答案,随后又闭口不语。 我改问他那天顺手牵羊的情形,他看了看面谈室的出口,支吾其词。这种状况在面谈中出现过好几次。 志朗同学原本应该是个很健谈的孩子。毫无理由,我只是直觉地如此认为罢了。硬要说原因的话,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个擅长对话、沟通,在班上蛮受人瞩目的活泼少年。 不过,在我眼前的志朗同学却不太爱讲话。他明明看起来很想跟我说话,但是在开口前总会有所踌躇。 造成这种状况的唯一原因,肯定是父亲的出席带给志朗同学莫大的压力。他父亲丢下的那句“给我小心一点啊”束缚了他的心。 “志朗同学,你平常假日都做些什么呢?”为了转换心情,我换了个话题。 志朗同学并未立即回答,他好像在苦恼回答这个问题也无妨或是应该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地回答:“听爵士乐。” “哦,听爵士乐啊?”我不太清楚现在的高中生听爵士乐算不算普通。“你父亲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爸爸很讨厌爵士乐。”志朗同学小声说道。“他一知道我在听爵士乐,就会生气地关掉音响。” 我没察觉到志朗同学只有在这次回答时,以“爸爸”一词来称呼他父亲。 “他明明那么喜欢运动服?” “咦?” “爵士乐与运动服听起来很像对吧?”我说道。“运动服、运动爵士、爵士乐。”(注:此句日文原文念作JYA-JI、JYA-ZU、JYAZU,为谐音冷笑话。) 志朗同学很认真地问我:“请问武藤先生……,你今年几岁?” “二十八岁。” “哦——”他露出意有所指的表情看着我。 “你那是藐视的眼神吧?” “没有啊。” “你当我是个傻瓜,觉得我是个老头子,对吧?” “不……”志朗同学摆出装傻的神情。“只是……,拿运动服及爵士乐来搞笑,实在不太恰当吧。” “这种冷笑话反而会让人觉得新鲜,不是吗?”我刻意强调了“反而”这个字眼。 原本我还期待这招豁出去的冷笑话能稍稍打开志朗同学紧闭的心门,不料效果并不如预期的好。 “你是很想要那本漫画吗?还是什么都好?” “我应该是……想要那本漫画。” “你不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吗?” “当时并不觉得。” 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持续对话了一阵子。不过在我问到“现在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之后,他再度陷入沉默。 “说说看你当时的心情吧。”我装得像十年老友,语气轻快地询问他,但志朗同学依旧含糊其词。 “你若坚持不肯说出真相,那我就要请你下周再过来一趟喽。”我很夸张地加强语气说道。 不知为何,志朗同学听到之后反而很高兴地回答:“真的吗?”之后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回答。 也许他瞧不起我,觉得只要再来面谈一次就可以;或是他不中意我的问话方式。总之他就是不愿意再度开口回话。 没办法,我只好请志朗同学到外面等,换他父亲进来面谈。 志朗同学在离开面谈室时回头对我说:“请你记得把我刚刚跟你说的话全部告诉那个人。” “将你说过的话全部告诉你父亲?” “嗯,请告诉他我说了些什么。” 我回答:“知道了。”不过,却无法理解这个要求的用意何在。我抓了抓头,心想:要我告诉他你讲了什么……,不过志朗同学,你明明什么都没告诉我嘛。 8 如我所担心的,这名穿着运动服的男人果然是个强敌。我的态度应该还算友善,但他那紧张的神情却一直持续到面谈结束。 “那孩子说了些什么?”他劈头就这么问。 “他并没有说太多话。” “但也不是什么都没说吧?”他的神态好像要扑上来咬我似的。他大概非得全面掌控孩子的言行,才甘心吧。 这名父亲肯定是因为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便以为他的生活方式绝对正确,进而强求孩子跟他过一模一样的人生。 连在踢足球或打棒球时,一再使出成功策动过的战术都会被对手看穿了,更何况是人生?要是他以为在人生中同样的作战能够一再生效,那就是太小看人生了。 “志朗同学他蛮喜欢听爵士乐呢。”我心平气和地说道。 男人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没说。 “您是否很讨厌爵士乐呢?” “不知道。”他很粗鲁地回答。 “爵士乐其实蛮不错的喔。”其实我也只知道几名萨克斯风手,却装出对爵士乐很熟的样子。 “我从没听过爵士乐这玩意。” 还不都是因为你会把播放爵士乐的音响关掉。 “他还说了什么?” “呃……”我硬是凑出微笑,告诉他:“志朗同学确实没讲什么话,倒是他在家里已向您提过他顺手牵羊的事吗?” “没有。” “他之前是否曾偷过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 不管我怎么问,他就只会回答“不知道”、“不晓得”、“还好”。路旁的自动提款机还比他会说话。 “您平常都给志朗同学多少零用钱呢?” “还好。” “大概是多少呢?”我这么一问,他便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反问我:“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志朗同学并没回答。” “那我也不想讲。” 这算劳啥子理论?我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并开始推测,说不定这对父子打算将我这名正丧失自信的调查官推入更黑暗的深渊,好让我发疯、失去理智。 我持续丢出得不到回应的问题,但内心早就放弃了。虽然很不甘心被阵内的预言说中,但我已有进行第二次面谈的觉悟。 我请志朗同学进来,让他们父子俩坐在一起,并拜托他们:“请于下周同一时间再过来一趟。就算只有志朗同学一个人来也无妨,但请务必要过来。” “非来不可吗?”志朗同学看着我问道。他好像终于想说话了。 我点头说:“非来不可,要是你没出现,我会去你家找你喔。”为了强调严厉,我还特地在句尾加了带有威胁性的话语。 大部分少年在听到还要进行第二次面谈时都会面露不悦,觉得麻烦与不安。志朗同学却靠在椅背上,很高兴地点头回应,让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你很高兴吗?” “并不是,只是你不说非来不可的话,我会很困扰。”志朗同学强调地回答。 我带点自暴自弃地将阵内给我的文库本交给志朗同学,现在好像只能靠它了。“这本书你拿回去看,算是作业。” 他父亲也看了看这本书。 “这是芥川龙之介的书,他针对不少事情写下了个人看法。”我虽然不太记得书本内容,仍装出很懂的样子。 “啥?作业?” “看完之后,找出你最中意的篇章或句子,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哦……”志朗同学随手翻了一下,他父亲依然瞪着他。 说真的,我并不认为这本《侏儒的话》会有什么效果。大概是因为我想放弃了,才会派下这种作业给他吧。 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吧,我刚起身说完,志朗同学随即大笑起来。我抬头一看,他已打开那本文库本,面谈室当中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怎么了?” “夹在书里的这本小书是武藤先生你写的吗?”志朗同学从文库本里抽出一本小册子问道。“这不是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吧?” “不是我写的……。那是什么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害我慌张起来,我忙乱地取回那本小册子打开一看,纸上印着一排打字机字体的标题——侏儒的话 厕所涂鸦篇。 跟真正的《侏儒的话》一样,小册子里列了好几句看起来像是警语的句子,只是其内容真的如同是抄自公共厕所的涂鸦,净是些怪东西。 求神不如给我纸,毛发也可以。(注:“神”、“纸”与“发”,在日文中皆念作KAMI。) 这根本是冷笑话。 女生厕所是迷宫不成!时间停住了不成! 大概是对情人去上个厕所却迟迟未归感到愕然吧。 好想当妇产科医生啊! 看到这句话,连我也差点笑了出来。这大概是青春期性欲过剩的男生内心发出的不正当呐喊吧。 小册子里列着一大堆意义不明的句子,让我很困惑,不晓得该怎么接话才好。 志朗同学说:“武藤先生,这好好笑喔。”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父亲原本一直面无表情,但看到纸上的句子之后也有所转变。“这什么东西啊?”至少看起来,那不像是不愉快的表情。 在木原父子离开后,我马上冲回调查官室质问阵内。“夹在书里的那本小册子是什么玩意儿啊!” “是我特别编撰的。那是从市内公厕里抄来的名言集,很棒吧?其中不乏许多有趣的句子呢。” “还许多有趣的句子咧……。你要我把那种玩意儿交给那名少年干嘛?” “你自己想要吗?” “不是啦……” 我原本还想向阵内抱怨几句,后来作罢。基本上我讲不赢他,而且重点是志朗同学回家之前向我道别时,表情明显比刚来之时开朗许多。这无疑是拜阵内那本无聊的“名言集”所赐。 9 过了两天,也就是周末时,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志朗同学;在速食店。当天我闲来没事漫步在街道上,一时兴起进入服装店逛逛却被留着胡子的店员推销,买了一件并不是很喜欢的秋装外套。回家路上,我进到速食店喝杯咖啡,被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原来是志朗同学。 “武藤先生,真是偶遇呢。” “嗯,是啊。” 我很喜欢调查官这份工作,也蛮引以为傲的,不过我不太喜欢在非上班时间见到这些少年。相信这种心态每个人都有。在休假时间还想到工作的人,与其说是工作狂,倒不如称为艺术家还比较妥当。 “我出来买东西。”志朗同学举起手上那个廉价服装店的纸袋,露齿笑道:“这是那个人的衣服。” “咦?你父亲的衣服?” “让他一直穿着运动服实在不好看,而且又很怪。” “说……说的也是。”我答道,脑子却一片混乱。我越来越搞不清楚志朗同学与其父亲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了。 “啊,这可不是顺手牵羊喔。”志朗同学脸上浮现孩子般的笑容,在未征得我的同意之前就擅自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我并未说出:“都吃完东西了,干嘛不快点回家?”好歹我也有点常识,知道不该将心里所想的话全部讲出来。 “你父亲呢?” “那个人在家。” 我心想,他该不会连买衣服都命令孩子去做吧?不过这仅止于有可能而已,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母亲还在旅行吗?” “嗯,再过一周才会回来。” “跟上次在家裁所面谈时比起来,你显得有精神多了。” 此时的志朗同学跟几天前在面谈室的样子截然不同。就算因为他父亲不在场,未免也差太多了。他主动找我说话的开朗样子,令人不禁认为这才是原本的他。 “因为状况不一样了。” “状况?什么状况?” 他微微低下头,像是在掩饰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额头说:“就是我跟那个人的关系啦。” “跟你父亲的关系?”我有点惊讶地会问道。“状况真的不一样了吗?” “因为我们聊了许多。”不晓得为什么,志朗同学突然开始憋笑。 “聊了许多?” “我们知道了互相交谈是件很重要的事。” 我整个人傻住了,还以为是在看一部很好笑的闹剧似的。随着戏剧的落幕,剧中角色们突然都变得无比地懂事,这样的情景真有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吗?我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不过志朗同学神情爽朗的模样是不争的事实。 “这杯是黑咖啡吗?”他指着放在我与他之间的杯子问道。 志朗同学好像快抓到与我相处时的距离感,口气时而轻松时而恭敬地跟我对话。我并不讨厌这种试图掌握住彼此距离的方法。 “没有加砂糖就是了,怎么了吗?” “因为你姓武藤,所以不加糖吗?”(注:“武藤”与“不加糖(无糖)”在日文中皆念作MUTOU,为谐音冷笑话。) 我直盯着志朗同学,然后对他说:“一个高中生说出这种无聊的冷笑话几乎等同于可耻的失态,不是吗?” 他的表情稍稍变了,辩称:“我只是试着配合武藤先生你罢了,我以为你很喜欢这类冷笑话。配合对方的程度进行对话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喔。” “别看我这样,我也才二十八岁啊。” “咦?” “并不是大叔喔。” “可是,你大我十岁以上啊。” 我原本还想回话,想想作罢。我心想:算了,二十八岁究竟算不算是中年人,这问题就跟“白蚁不算蚂蚁,应该说它们跟蟑螂同类才对”一样,并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对了,武藤先生,我看了这本书喔。”志朗同学拿出了一本文库本,是我给他的芥川龙之介的作品。 “哦,你随时带在身上啊。”我心想:这本书并非全无作用嘛。 “很有趣喔。虽然武藤先生你写的那些句子更好笑,不过这本书的内容也很有趣。” 我试着说明那本小册子并非我写的,但志朗同学并不相信。 “你喜欢看书吗?” “我平常不太爱看书,不过这本书还蛮有趣的,内容很愚蠢。” “愚蠢的内容比较好吧。”我同意道。有时“愚蠢”反而是一种赞美。我想起两年前分手的女友也曾感慨地说:“约翰·卡本特的电影实在有够蠢的。”这句话应该包含了“赞美”的意义在其中吧。(注:约翰·卡本特 “那个人也看过这本书了喔。” “你是指你父亲吗?” “不晓得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擅自拿起来看,结果也笑得很开心。” “你父亲笑了?” 志朗同学说:“嗯,他应该是笑了。此外,我最喜欢的句子是这一句,嗯……,这里、这个这个,很了不起呢。”他翻了翻书。 我看向他所翻到的那一页。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乃是由成为亲子开始。 “原来如此。”我点头道。 “还有,这句我跟那个人都很中意,真的很好笑。”他又翻到另一页给我看。 “恨罪不恨人”这句话要实行起来并不难,大部分的孩子都会对他们的家长实行这句格言。 我笑着再说了一次“原来如此”。芥川龙之介的文笔还真是尖锐啊。 孩子们习惯原谅家长,这种状况的确有可能发生。“家长总是让孩子们感到幻灭。”这句话跟我日常所感受到的相当一致。 我心想:话又说回来,那个既冷酷又像极君王的父亲,会跟志朗同学一起看这本书、一起放声大笑?实在很难想象。 “武藤先生为什么会成为家裁调查官呢?”志朗同学突然丢出这个问题。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反正下次面谈时肯定是我单方面接受质问,现在先让我问一下又没关系嘛。你为什么成为家裁调查官呢?” “这个嘛……”我看着志朗同学,眼睛眨个不停,隔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回答:“为了与你相遇。” “这算啥?”志朗同学一脸困惑。 “我只是想到日后如果有机会负责调查一名可爱的女高中生,当她问这个问题时我就会这样回答她。” “武藤先生你太笨了。不过不能察觉到自己的愚蠢,并不是你的罪过。”他明明还只是个高中生,口气却很嚣张。“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调查官这份工作很辛苦吗?” “怎么说?” “你又不了解我们,我们很狡猾,还能毫不在乎地说谎。” “这个嘛……”我回想起前几天让我失望透顶的那名援交女高中生的样貌,差点就叹了口气。 “武藤先生,跟我们这种人面谈,真能让你们找出我们犯罪的原因吗?” 他可能只是想开我玩笑才会说出这些话,不过我很肯定地回答道:“当然可以。” 志朗同学显得有点惊讶。“该不会只是你们自以为找到而已吧?” “调查官既非刑警、也非教师……”我一边拿起散落在餐盘上的薯条塞进嘴里,一边慷慨地说:“想吃的话就吃,不用客气。” “调查官、刑警与教师,相差不远吧?” “差多了。”我说道。“刑警只会抓你们,因为你们做了坏事。教师则是教导你们知识,让你们学到在社会当中应当具备的知识与常识。” “那调查官是做什么的?” “听你们说话。” “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呢。”志朗同学苦笑道。 “我再说明一点,调查官是你们唯一的战友。” “战友?但我们还可以请律师啊。” 即便是少年犯罪,也能像一般官司一样请律师以随行者的身份从旁协助。 “律师称不上是战友,只是你们付钱请来的专家,顶多算是可靠人士罢了。” “可是我朋友说多亏有律师帮忙,让他犯下的恐吓罪改判成所谓的‘一般借贷’而已喔。” 我心中浮现一抹犹豫。我相信我的心情此时看起来一定很像咖啡色,而且是不加糖的。因为我姓武藤,所以不加糖。 “对嘛。”我说道。“律师顶多就只能帮你们到这种程度而已。就算将恐吓罪变不见,也不代表那名少年真正得到了帮助。”我噘起嘴来。“那就跟教一名陷入低潮的打者怎么去破解对方捕手的暗号一样,只能帮助他渡过眼前的难关。但一名棒球选手真正需要的,应该是修正他错误的打击姿势才对。” “武藤先生,你懂得怎么去修正错误的打击姿势吗?” “就算我不懂,至少还看得出谁的打击姿势不对。” “这样还不是一样没有意义。” “可是……”我边嚼着薯条边说:“即便没有意义,至少能让他知道有个战友嘛。假设我是棒球选手,若有人愿意告诉我其实我的打击姿势不对,这样我会很高兴呢。” “会吗?但像你叫我去面谈,结果都只是你单方面在问我问题。说真的,这让我觉得家裁所的人很烦呢。” “调查官可是暗藏手枪的牧师喔。”我说道。这是从阵内那边学来的句子。 “听起来蛮帅气的呢。” “大叔我偶尔也会想耍帅一下啊。”我笑道。 “手枪指的是?” “我们调查官持有名为‘法律’的手枪,可是我们并不常拿出来用。” “意思是你们不会搬出法律来用?” “在心情上啦。”我说道。“就算我们真用上了,但平常还是将它藏于怀中。” “是舍不得拿出来用吗?” “不,因为我们是牧师。” “牧师?” “我们等待犯下过错的少年何时愿意来倾诉真正的心声。在告解室里听人告解并不需要手枪。” “可是,还是带着手枪不是吗?” “真有必要之时,我们会拿枪威胁,硬将犯错的少年带进教会去。” “好可怕喔。” “没错,我们看起来或许像是好好先生,不过还是很可怕的。话又说回来,律师就不会想到要藏起手枪,他们如同奖金猎人一样到处开枪。跟奖金猎人比起来,牧师应该比较像是你们的战友吧。” “光是跟我们面谈,真的就能解决问题吗?” “社会上还有许多少年因没人肯听他们说话而痛苦万分呢。”这是我的真心话。 “总觉得武藤先生的话听起来,会让人觉得调查官比律师或刑警还要了不起呢。”志朗同学笑道。 “我就是故意要让你产生这种想法啊。”我也笑了。“可是调查官因为很少有机会用枪,所以必要之时反而会忘了枪该怎么用。” “这样不行啦。” “也对。”我所说的就跟几个月前阵内对我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你认为家庭环境是引发不良行为的原因吗?”志朗同学像是在测试我究竟有没有资格担任调查官一样。 “嗯。”我马上回答。 “哪有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我强调地说。“就因为这个单纯的原因,社会上才会到处都充斥着不良少年。” “意思是说,这是家长所给予的爱够不够的问题喽?”志朗同学的口气好像在怀疑我的想法太过简单、浪漫。 “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好家长,不过也没有绝不会受到家长影响的孩子。” “可是,我并不认为不良行为的原因出在家长身上。”志朗同学说道。“我身边不乏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出手犯罪的朋友,那种人应该占不良少年的大多数吧?”他伸手拿起薯条,塞进口中嚼了起来。“而他们又能很轻易且夸张地骗过像武藤先生一样的调查官。” 这的确是事实。有些少年抱着游戏心态犯罪,被送至家裁所时却马上控诉:“都是我父母不好,他们不爱我。”但,说真的,我对这样的少年还是抱持着乐观的看法。他们单独一人时没有问题,但凑在一起时,行为就会产生偏差。阵内常说:“孩子的英文写成child,但复数型态却不是child,而是改用children,表示本质已截然不同了。”他认为孩子们具有这样的特性。 这类少年随着年龄增长,当再也无法聚集在一起时就会主动远离为了打发时间的不良行为,所以我并不会很担心他们。 另一方面,却也有另一群少年犯罪的原因不同于为了打发时间这种无聊理由的状况之下,而是活得很辛苦。由于情况的严重程度无法轻易分辨,我们只好尽可能地成为所有少年的战友。 “我们早就看穿了。我们并不是被那些难缠的少年所骗,而是故意装出被骗了的模样。” “真是死不认输呢。”志朗同学开玩笑地说道。 事实上我的确是蛮死不认输的,不过我还是说:“带着手枪的牧师怎么可能被骗?” 10 这一切只是偶然,但我与志朗同学回家的方向居然相同。虽然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我还是顺势说出了:“去你家看看吧。” 我们并肩走在由市内通往郊外的国道旁的人行道上,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如我第一次面谈时所感受到的,志朗同学果然是个开朗活泼的平凡高中生,展现有礼及害羞的时机都抓得很对。偶尔会让我觉得他要比我想象中还聪明,但有时又显得非常土气。 “上次面谈时你太过紧张了吗?”我若无其事地问,志朗同学却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状况不一样啦。”他苦笑道。净是用这句话搪塞我。 志朗同学一知道我是个没女朋友的单身汉,马上兴奋起来。“我介绍女高中生给你如何?” “好啊,务必请你帮忙。” “调查官可以说出这种话吗?” “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我回答道。“志朗同学,你有女朋友吗?” 他脸色变了。先是变得苍白,随即又神情一转,双耳泛红。“原本有,但被甩了。” 我看到他神情的变化,便开始想象他会顺手牵羊,大概与此事有关。虽然这样任意臆测有点危险,但志朗同学那略带寂寞的侧脸令我无法忽视,使我不禁如此认为。 “要是没有女朋友的话,我介绍一个大你十岁的阿姨给你如何?”我刚说完,志朗同学便苦着脸说:“这算是体贴晚辈吗?” 志朗同学家是栋很气派的豪宅,即使在高级住宅区当中也极为醒目。红砖色的外墙予人厚实感,庭院很宽广,以豪华称之绝不为过。大门两旁伸展出榉树的枝桠,枝叶非常茂密。围墙内侧则有称为毯果植物的观赏用针叶树整齐地并排着。 好气派的房子喔——这句话我并未说出口,也不认为说出这句话会让他感到高兴。毕竟有一个身为公司大老板的父亲,对孩子而言也算是极大的压力。 此时我察觉到一个奇特的现象,令我颇为不解。志朗同学家二楼的某个房间的窗户并未关上,传出了很大的爵士乐声。 是爵士乐。这是桑尼·罗林斯所吹奏的次中音萨克斯风嘛!这首曲子出自相当著名的专辑,所以我一听就知道。屋内传出豪爽地吹奏萨克斯风的乐声。(注1:桑尼·罗林斯 我看向志朗同学。 志朗同学“啧”了一声,说:“他一定是听到睡着了啦。” “咦?”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你不是说你父亲很讨厌爵士乐吗?” 志朗同学转身面对我站好,一边鞠躬一边说:“武藤先生,下周再见。”接着他仓促地走进家里,我则独自被留在门外。 不消几秒钟,志朗同学由传出罗林斯的乐声的窗户探出头来,有点尴尬地向我点头致意。 过了一会儿,那个穿着运动服的父亲起身出现在窗户旁。可能因为刚才在睡觉,他并未戴着那副夸张的眼睛。他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一个掌握全国连锁店的社长应有的气势。 我点头致意后转身离开志朗同学家。 只是我有一点无法理解,志朗同学前几天才说他父亲讨厌爵士乐,每当他在家里听爵士乐时他父亲就会关掉音响。 现在我所看到的却与他说的完全相反。自他家中传出的巨大音乐声正是由经典的萨克斯风大师所吹奏的爵士乐,而志朗同学的父亲则听那种音乐听到睡着。 他明明很讨厌,却听得下去?我该不会又被骗了吧?我硬是打消这浮现的念头,懒得再去思考了。 11 “武藤,想也知道你又被骗了嘛。”阵内很干脆地说出了我不希望听到的这句话。 时间地点仍然是早上的办公室内。我对阵内说明了周末遇见志朗同学的情形,以及有关他父亲讨厌爵士乐这个说法的矛盾之处。 “拜托你不要说得这么白好不好?” “我有说错吗?那个穿运动服的老爹肯定不安好心,他或许跟他儿子有所企图喔。” “什么企图?” “我大概猜想得到。”阵内那自信满满的态度让我很不安。“那对父子档八成隐藏着什么事,才会说谎骗你。” “但他们父子俩的感情好像没有好到可以共谋的程度啊。” “哎唷!”阵内不耐烦地说:“那是他们装出来的啦。他们故意在面谈时装出不和的样子,其实早就计划好了。” 被阵内这么一说,我开始回想第一次面谈时的情况。以监视般眼神看着儿子的父亲,以及惧怕那道视线的儿子,那真的都是演技吗? “我觉得看起来不像是演戏啊。” “你说在速食店碰到那名少年时,他的表现与面谈时截然不同吗?” “确实完全不一样。”这我不得不承认。 “我知道了。”阵内露出诡异的笑容,让我心生不祥的预感。 “他母亲不在家对吧?” “嗯,听说是去旅行了。” “他说谎。” “咦?” “那对父子杀了她,并将她埋在庭院里。他们为了隐瞒此事,才会有这种不自然的举动。” “等……等一下。”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哪来的杀人事件啊?”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阵内很满足地摇头晃脑说道。 “你凭什么断定他们杀了人?” “一定是这样啦。虽不中亦不远矣。” “好啦,就算我让个百步,假设真有此事好了……” “错不了啦,这一定是真的。” “那何必编出父亲讨厌爵士乐这个谎话呢?” “这个嘛……”阵内的眼神开始飘动。反正他大概是想要边发言边想写烂理由来搪塞我吧,每次都这样。“因为尸体会发出腐臭味。就算埋在土里还是会发出臭味,所以他们打算用爵士乐掩盖过去。” “用爵士乐掩盖臭味?”我嗤之以鼻。 “就是以刺激听觉的方式来使嗅觉变钝啦。”啥?我感觉阵内肯定不晓得他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你说你听到了桑尼·罗林斯的〈Moritat〉对吧?那首曲子原本被用在一部以犯罪者为主角的歌剧上,又名〈Mack The Knife〉。哦,原来她是被刺杀的,难怪他们会放这首曲子。” “我觉得不是这样。” “那不然就是……”阵内提高声调说:“那男人很后悔动手杀死妻子,为了赎罪而开始听爵士乐。故意转大音量听着讨厌的爵士乐,借此惩罚自己以赎罪。” “请别说出这种像‘害怕馒头’那样胡闹的说法好不好?”(注:害怕馒头,馒头是一种内包甜陷的日式点心,而“害怕馒头”是一则日本著名滑稽故事。大意为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讨论彼此害怕的东西,其中一人说他怕馒头,于是其他人趁他睡着时买了一大堆馒头丢进他房间,结果他边喊着好怕好怕,边吃光所有馒头。其他人看了相当生气,追问他到底怕什么,他便答道:“我怕浓一点的茶。”) “音乐有时候还是能够救赎一个人的喔。”阵内噘嘴说道。 整个办公室的同事都知道阵内是某乐团的成员。他有时会以要参加乐团练习为借口,慌张地提早下班;放假时也常耍赖说有演唱会,要求别排工作给他。 光是想象平常已经够吵的阵内以比平日更加嚣张的模样在台上弹着吉他的身影,就足以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所以我至今从未亲眼看过他的表演。幸好到目前为止,阵内从未对我提出“来看看我的演唱会”这样的邀请。 据说小山内先生曾去阵内表演的那间Live House看过几次。我问他有何感想,他点头笑着回答:“不错。阵内弹的吉他真是不错。” 听他这么一说,让我产生偶尔去听一次也无妨的想法。不过一想到阵内总是很得意地说“我的演奏很帅气喔”,就让我打消了想去捧场的念头。 再加上阵内他曾说过:“我在十几岁时曾遇上银行抢案,当时我在现场唱了〈Hey Jude〉呢。”听到这种摆明就是掰出来的夸张故事,让我对他的演奏抱有警戒心,也不禁怀疑他对音乐到底有多认真。 当然啦,我对阵内玩什么样的音乐以及演奏方法倒蛮有兴趣就是了。 “阵内,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上班时间逼近,其他办公桌的主人陆续出现,办公室内的空气流动起来,此时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干嘛突然问这个?”阵内很难得地露出退缩的神色。 “没什么特别含义啦,只是看到志朗同学的父亲是那样的人,就觉得他很可怜。既不理解他,又冷淡。然后就想到不晓得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老爸是个最差劲的家伙。”阵内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道。 由于阵内平常不管面对什么事,总是一副死不认输的态度,害我以为他八成是对志朗同学起了对抗的念头,才说出这个答案。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他很认真地回答:“他只是个刚愎自用又爱瞎掰的人,实际上内心丑陋非常,是个最差劲的人。” “他会对你施加暴力吗?” “如果他只是那样,反而比较好懂,但并不。他在社会上是个很了不起、认真且优秀的人士。不过,他却是个最差劲的人。” “最差劲的人?” “即便他与我母亲离婚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他仍然是我最瞧不起的人。” “这样子啊……”我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些话,因此应答声不自觉地变得微弱。“现在呢?你现在依然非常瞧不起他吗?” “现在我就不晓得了,也不在乎了。”阵内脸上不见任何勉强的神色,只有宛如已经彻底解决此事的爽朗神情。“因为一个小小的契机,让我再也不会在意他的事了。” 我听到小山内先生在叫我,所以没办法继续听他说下去。 12 当天下班后我前往志朗同学家。说是顺路也罢,总之我就是有点在意。 我踮起脚尖,透过针叶树及榉树的空隙窥探庭院。夕阳逐渐西沉,天色尚未完全转暗。 虽不太想承认,但我对阵内所说的“父子联手杀了母亲后将尸体埋在庭院里”这个毫无根据、却又异常恐怖的玩笑话感到在意。 我嗅了嗅,试图闻出异臭,但吸入的只有树林的馨香,并没有任何腐臭味。我眯眼扫视庭院,看看泥土表面是否留有被翻过的痕迹。 这些举动早就超过调查官的工作范畴了。 要是再继续徘徊下去,附近的主妇大概就要打电话叫警察了吧……。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大门便打开了。我硬是把差点跳出来的心脏吞了回去,快速地躲到电线杆后面。 走出来的是志朗同学的父亲。他警戒地看了看周遭后迈步离开,我不自觉地开始跟踪他。 走着走着,天色变暗了。志朗同学的父亲不再穿着运动服,而是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短袖外套,那大概是上次志朗同学去帮他买的衣服吧。 走到闹区,身边突然亮了起来。居酒屋、酒馆及拉面店的看板滑稽地闪着亮光。志朗同学的父亲经过街角的便利商店后向左拐弯,我加快脚步跟上。 不料一转过转角,志朗同学的父亲便出现在我面前,看样子他早已察觉有人在跟踪。“你是那个在家裁所上班的人吧?” “……是的。” 我正想道歉,他却抢先开口说:“要不要去喝一杯呢?” “啊?” 志朗同学的父亲有点自暴自弃地灌起酒来。 由于受到这名大公司的社长邀请。我本来期待他会带我去很高级的酒吧,或是有聪颖伶俐的女孩子陪伴的酒店,结果不是。不然至少也该带我去他所经营的居酒屋连锁店,让我享受一下跟社长同行的待遇,结果也不是。 我们去的是一间连我还是大学生时也不会进去的小居酒屋。 喝起酒之后,志朗同学的父亲并未质问我为何要跟踪他。 “之前那个,蛮有趣的。”他在喝了几杯啤酒后说道。 我还在跟第二杯啤酒奋战。“那个?你指的是?” “芥川什么的书。” “哦……” “我昨天一直在看那本书,其实我已经好几十年没这样好好看过书了。” “是因为当上社长,所以觉得没看书的必要?” “不,还是有必要吧。”他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我心想:若你是在开玩笑,那自己也该笑一下吧。 “你觉得哪句话最棒?” “有一句‘我们人类的特色,就是会去犯下神明绝不会犯的过错’,还有‘没有任何刑法比不处罚更令人难受’这句吧。”太惊讶了,他居然记住了这两句话。 我听到他的话之后,灵机一动地说:“原来如此,您是犯了某种一般人会犯的错误,因此很希望接受处罚,对吧?”但我随即感到毛骨悚然,整个人抖了起来。他的话听起来实在太像是在自白“我杀了志朗同学的母亲”一样。 “大概吧。”他原本想要再接话,但因为刚点的中杯啤酒送了上来,他就喝起酒来。 “志朗同学是个好孩子呢。” “他吗?是啊。他是个好孩子。”令人意外地,他很干脆地认同我的说法。 “上次面谈时您的态度非常冷淡、可怕呢。”我说出口了。反正他已经喝醉了。 “当时……状况不一样啦。” “状况?”这个字眼是某种暗号不成?这对父子居然异口同声地说出“状况不同”这句话,他们是想用带有谜题意味的话语来造成我的脑袋错乱吗?他们真的这么痛恨我吗? “我给他添了麻烦,真是对不起他。”他好像醉得很厉害,边摇晃身体边自白了起来。 “原来您自己也知道嘛。他的不当行为与您的教育方针脱不了关系喔”我脱口而出。 但他真的喝醉了,我想他大概没有将我的话完全听进去。 我打定主意,开口问他:“志朗同学的母亲到哪去了?” 由于我怎样也无法说出“你杀了她,然后埋起来了吧”这种话,只好委婉地问他。 “就说她去旅行了嘛。在这种时候还能去旅行,真是无忧无虑啊。”他的反应相当平常。 若说这是出自杀人犯口中的谎言,未免也太过自然了一点。他一点都不惊讶或紧张。我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阵内的推论果然是无聊的瞎说;虽然我早就该知道一定是这样就是了。 我们再也没提及跟志朗同学家庭相关的话题,不过我觉得这名看起来很顽固独裁的父亲已有反省及后悔之意,这算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在离开居酒屋之前,他像是突然酒醒似地,以很有条理的语气对我说:“武藤先生,你认为孩子们的人生有可能获得改变吗?” “咦?” “你们所做的只不过是跟孩子们聊聊天罢了,这样真能使状况有所改变吗?” “我认为若能引发改变,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是我的真心话。“听起来或许有点不切实际。” “实际……。你说的对,现实状况才是最要紧的吧。”他以酒醉者特有的语调边晃动身子边说:“不是有些成人会说出‘好想变成鸟儿喔’这类的话吗?” “好像真的有这样的成人呢。”我也想变成鸟儿啊。 “但那不过是逃避现实的想法罢了。好端端的干嘛把自己变成鸟?” “嗯,你说的或许没错。”我心中一边浮现出“这到底是什么话题啊”的念头,一边想象着盘旋在空中的鸟儿身影。我抬头往上看,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居酒屋的天花板。“不过若有人真的以为自己如同飞鸟一样,那个人可算是个很幸福的人喔。” “幸福?” “能觉得自己如同鸟儿一般,不是件很快乐的事吗?那个人可说是人生的胜利者呢。” “无聊。”他移开眼神,并像是在试探我似地说:“武藤先生,你真的这么了解孩子们的想法吗?” “不。”我抓了抓头。“说真的,我并不了解。”我回答道。“不过,我认为日后应能慢慢了解他们。毕竟在电影《外星人》中,E.T.都能跟人类的孩子互通心灵了。” “那只是电影的虚构情节罢了。”他板起脸说道。我噘着嘴心想:搞什么啊,他脑筋转得蛮快的嘛。 13 难以置信,我们离开居酒屋时竟然是各付各的。我一直以为志朗同学的父亲肯定会请我,在付账时我差一点想提醒社长:“真的还需要我来付钱吗?” 我们离开充斥着烤鸡烟雾的居酒屋,向大马路走去。我原本还担心志朗同学的父亲会酩酊大醉,但并未发生这样的事。他虽然有点口齿不清,但走路倒还蛮稳的。 当我们走进正在重新装潢的小钢珠店前面的小巷时,志朗同学的父亲对我说:“武藤先生,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我原本想回答:“什么事?”但我背后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谈话就此中断。眼前发生的事不允许我再回话。 两个看起来不像善类的男人把我撞到一旁去。我脑子里才刚产生“咦”这个念头,整个人就已经撞到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了。 两个男人身穿不合时节的夏威夷衫,外表散发着一股危险气息。他们拍了拍志朗同学父亲的肩膀,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这绝非老友重逢。 “被我们找到了吧!”其中一人口气低俗地说:“说什么要去准备钱,结果竟然躲了起来。” 志朗同学的父亲宛如缩头乌龟一般,哆嗦着说:“抱……抱歉。” 我靠在自动贩卖机旁看着眼前的光景,为之一怔。 身为大公司的高干,又让自己的孩子畏惧不已,却在小混混面前不停地道歉。这个画面实在相当奇特。 看样子志朗同学的父亲好像跟这群形迹可疑的人借了钱。换句话说,他所经营的居酒屋连锁店并不赚钱,说不定早已陷入困境。 同时我也在思考,这两个急躁的小混混到底多大年纪。一股使命感涌上心头,让我觉得身为调查官的我应该立刻听听他们的说词,然后跟他们一起思考如何改过自新。看样子我也喝醉了吧。 “少在那边给我睁眼说瞎话!”其中一个男人揪住志朗同学父亲的衣领。 我下意识地采取了行动。 “等一下!”我从自动贩卖机旁站了起来,右手无力地往前伸出,快步跑向他们。 “你想讨皮痛是不是?”他们威胁我。 志朗同学的父亲不安地看着我。 “哎呀,就给我一点时间嘛。”我将穿夏威夷衫的男人原本抓住志朗同学父亲的手拨开。 “你这家伙!”男人改扯住我的衣服。 此时有个回忆自我脑海中浮现,我的身体以快过思考的速度动了起来。 当我回过神时,我整个人已向后转,挥出右拳猛力地殴了志朗同学的父亲一拳。 我的脑海中有另一个我很惊讶地“咦”了一声。 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志朗同学的父亲被我打了一拳之后,一脸讶异的摇摇晃晃地往后倒。 我察觉到站在我背后的两个男人也感到惊讶与迟疑。我挥出这拳之后,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站在原地不停地傻笑。 结果很理所当然地,这两个男人抓住我的衣服,赏了我好几脚。我跟着倒在志朗同学父亲的身上。 但我们并未持续被殴打。我还记得有人大喊“打架啊——”的声音,随后男子们就快步离开了。 志朗同学的父亲非常反对报案,而我没有反对的理由。 “真的很对不起。”我陷入极端的自我厌恶当中,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志朗同学的父亲很直接地回答道。“我压根没想到会被你揍这么一拳。” 我自己也没想到啊,我小声说道。 “这是充满调查官之爱的一拳。让我醒悟过来了。”他面露微笑地说。这大概是他所能说出最令我感到安慰的一句话吧。 可是很抱歉,这拳并没有什么爱的成分在里面,只是很普通的一拳罢了。但好歹我也有点常识,知道不该将心里所想的话全部讲出来。 在回家路上我突然想到,便请求他:“请你务必成为志朗同学的助力。”我总算是说出一句像调查官的话了。 “这我办不到。”他看起来非常悲伤。 你这样还配当父亲吗?——我实在没精神再大声对他说出这句话。 14 “武藤先生,听说你跟那个人一起去喝酒,然后碰到很不得了的事?”第二次面谈日到了,我们隔着桌而坐,志朗同学一开口就说了这句话。 “你父亲既不去报案,也没去医院。” “可是,你打了他一拳吧?” “啥?他告诉你啦?”我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真是太棒了啊,太令我感动了。”志朗同学摇头晃脑地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我觉得这次面谈很顺利,跟上次截然不同。这次志朗同学很诚实地回答了我所有问题,连他对学校的不满及朋友的事都说了出来。 可见这次的面谈并没有受到谈话的技巧、演技及顾及彼此立场等因素的影响。 志朗同学将上次那本文库本还给我。“我最中意的就是贴了标签的那句。” 我接了过来,翻开贴有粉红色标签的那一页,下意识地露出苦笑。因为这张标签纸贴在阵内所写的“厕所涂鸦篇”上。 平分身上的钱啦。重新清算一次啦。我要重新安排我的人生。 “这是你最喜欢的句子?”我觉得应该还有其他更棒的句子吧。这根本不叫名言,顶多算是发牢骚。 “我觉得这句话的意义是要有钱人将钱分给穷人。”志朗同学断然说道。 我并非不能理解写下这句话的人的心情。在我们懂事之前,世上就已存在因贫富、长相或环境所造成的差别。我们还未认同这样的差别存在,但我们的人生已经开始。因此我能理解想说出“等一下”的人的心情。等一下,让我的人生如同白纸一般重新来过。 “这句话让我超有感觉。” “超有是吧……”我配合着年轻人的用语回答。 “是超超有感觉啦。”看样子“超”这个字的数量是可以自由增减的。 “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你是因为要平分财产才顺手牵羊的吧?” “才不是!”志朗同学慌张地挥手否定。“我也知道顺手牵羊不对。其实是因为当时我的心情很差。” “因为被女朋友甩了?”我笑着问道。 “算是吧,”志朗同学抓了抓鼻子。“还有,当时跟我父亲处得也不好。” “但现在应该还不错吧?”一想到志朗同学在速食店时开朗的神情,以及他父亲在居酒屋时自我反省的态度,我觉得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应该已变得颇为融洽了。虽然我不晓得理由,但看得出事态有急速好转的趋势。 听到我这句话,志朗同学结巴了起来,并未立即回话。 “上次我遇见你父亲时,他说你是个好孩子。虽然他外表冷漠,但没想象中的坏。” “嗯,那个人是个好人。” “这表示状况突如其来地好转喽?” “大概吧。武藤先生,请你放心吧。” 我们又聊了几句后便结束了这次面谈。虽然我还是个心情低落的调查官,但我可以断言志朗同学清楚理解到他的顺手牵羊行为是犯罪,也有所反省。 我带志朗同学走出面谈室。“其实,我以为你母亲被杀了呢。”锁上面谈室时,我半开玩笑地说出了阵内的推理。“因为你们的表现实在太不自然了。” “武藤先生,请不要随便就杀了我母亲好不好?”志朗同学捧腹大笑了好一阵子,边咳边说:“真是个过分的调查官!” 我就此与志朗同学道别。 我在呈给法官的报告书上写下“不予审理”几个字。意思就是我考虑到他的反省态度良好,而且犯的是轻微过错,认为用不着开庭审理。 这桩顺手牵羊案件到此告一段落。当时我心想:志朗同学算是我蛮喜欢的那种高中生,要是年纪再接近一点,我们甚至有机会成为好朋友,只是今后再也没见面的机会了吧。 15 没想到日后我竟然又见到志朗同学。刚刚阵内递给我的报纸上所刊登的正是志朗同学的照片。 我完全不晓得他被绑架了。 “他不就是那个之前跟穿运动服的老爸一起来的小子吗?”阵内说道。 报纸上刊登的是他们一家人在自宅前面拍的照片。虽然他才刚被绑匪释放,但看来精神还不错,让我松了口气。 “等风头过去之后,你再去找他聊聊吧。”阵内说道。 用不着你提醒,我也有此打算。 两周后,我得以与志朗同学再见面。打电话过去时是他母亲接的。或许是因为发生绑架案后残留的疑虑,一开始她对我的说词半信半疑,不过一知道我真的是家裁调查官之后便同意我前往访问。之前那桩顺手牵羊案件她并不知道,所以她的反应就像是第一次听到家庭裁判所一样。 我进入志朗同学家后,他母亲带我前往摆有舒适沙发的客厅。我诚惶诚恐地坐下,她端了个杯耳装饰华丽的茶杯过来,摆在一张半透明的桌子上。 我向他母亲表示希望能与志朗同学单独谈谈,她露出不悦的神情,但她还是走了出去。 志朗同学看起来跟半年前一样,没什么改变。 “还没抓到绑匪吧……”我说道,随后又补上一句:“很抱歉,突然提起这么敏感的话题。” “好像还没……”志朗同学喝了口红茶。“你看过报纸了吗?” “我吓了一大跳。”我缓了缓颊后说道。 “你生气了吗?” “我认为其中必有缘由。”我的口气就像是在询问情人为何劈腿。“真的吓了我一大跳。” “我并不是故意的。” 我开门见山地问:“那个穿着运动服,陪你来面谈的人到底是谁?” “还是穿帮啦……”志朗同学露齿笑了。 报纸上刊登志朗同学一家人的照片中,母亲见到儿子安然归来不禁欣喜落泪,向来表情严肃的父亲脸上也浮现了安心的神情。 但是我看到照片后却因照片上的父亲与我面谈时所遇见的人完全不像而大感惊讶。那肯定不是同一个人,他们的相貌与体格截然不同。 “武藤先生,你的口风够紧吗?” 虽然对志朗同学即将说出的话感到些许不安,但我认为此刻不容我退缩,所以我回答:“我的口风就跟牧师一样紧。” “那个人其实不是我父亲。”志朗同学开始自白。 “那是谁?” “不知道。”志朗同学脱口说出这句话之后,又补充说明:“啊,我可不是在装傻喔。我是真的不知道啦,因为他突然闯进我家。” “突然?” “当时我父母亲去长途旅行了。” “你父亲也去旅行了?”当时他只说母亲去旅行而已。 “嗯,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某天晚上,那个人突然出现了……,用出现来形容也不太对,因为他是打破玻璃、扭开门锁后闯进我家。” “他是小偷?” “倒不如说他是为了逃命才闯进我家。你还记得当时有个案件是一名抢匪闯进某人家中,并绑走在那间房子里工作的女佣吧。” 我稍稍回想,点了点头。阵内也曾拿刊有那桩案件的报纸给我看过。就是那桩女佣说出“抢匪就跟禽兽没两样”,引来众人讪笑的抢案。 “难不成……” “没错,闯进我家的那个人好像就是那名抢匪喔。” “真的还假的?”我不自觉地粗声粗气起来。 “超真的。”志朗同学双眼亮了起来。“是真的喔。我怕死了。再加上那个人已经豁出去了,所以一开始他看起来真的很可怕。他要求我让他先躲一下,不对,应该说是他威胁我才对。” “可是,为什么他会陪你来面谈?” “他闯进我家的日子刚好是面谈的前一天,而我并未将我被家裁所约谈一事告知我父母。说实话,我原本是打算不理会面谈通知书的。” “但你却变更了原先的打算。” “因为他拿着刀子,我很怕他。他并不相信我,还命令我不准外出,大概是怕我一出门就会去报警吧。后来我试着说明家庭裁判所叫我明天过去一趟,我若没去面谈的话,他们会起疑。” “原来如此。” “没想到那个人居然要跟我一起去。他说:‘我要监视你,免得你在家庭裁判所说了什么多余的话。’这也难怪啦,他竭力地想避风头啊。” “他就这样装成你父亲,跟你一起来啊?” “因为警察正在追缉他,所以他戴上从我家找出来的旧眼镜、剃掉胡子,连头发也用我家的理发推剪削短,还换了套衣服。只是他的体型比我父亲还壮,所以我父亲的衣服他穿不下。”志朗同学回想起这些事,不禁笑了出来。 “这就是他穿运动服的原因?” “因为他只穿得下那套衣服啊。对了,你还记得警方依那名女佣的证言所画的肖像画吗?” “好像有这么回事……”我几乎都快忘光了。 “那幅肖像画一点都不像。那名女佣八成是因为想引人注目而闹过头,导致记忆混乱了吧。” 的确,我还记得她那心神不宁的模样。 “难怪第一次面谈时你那么安静。” “因为他威胁我。他说要是我多嘴的话,就要我好看。我可是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啊,所以当时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简直紧张得要命。我还以为回家后他一定会杀了我,不过因为我没回答问题,导致武藤先生你对我说要再安排第二次面谈,当时我灵机一动:就是这个!” “怎么回事?” “既然有第二次面谈,那我当然得活着参加不可嘛。如果我没出现的话,肯定会启人疑窦,再加上武藤先生你说了‘我会去你家找你’,因此我想那个人应该无法随意对我下手了。” 我直盯着志朗同学,甚至忘了要回答。“当时的状况真这么危急?” “在武藤先生你不知道的地方,戏剧般多变的状况可是不停地上演呢。”志朗同学说道。“可是,之后状况不一样了。” “你们净会说这句话。” “面谈结束当天,回到我家后,我们互相了解了彼此。” “你是指你跟那名抢匪吗?” “这都是多亏了武藤先生你拿给我的那本书喔。” “那本书?” “那个人原本怀疑你暗藏什么讯息于其中,回家后马上拿起来看。不过在知道没什么暗号后,就很单纯地对那本书产生兴趣。过不多久,我也坐在旁边一起看,还一起笑得很开心。” “因为那本书而了解彼此?” “我的确是因此才开始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随后我们聊了不少事,我还问他为什么要当抢匪。” “是不是因为负债?”我想起他被那两个看起来品性不良的小混混缠上的事。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大叔,不过因为四处借贷,最后筹不出钱来清偿,才会挺而走险。他就像是抽到一张倒霉的命运签,连我都不禁同情起他来。” 我回想起那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或许他之前所走过的人生,就跟他身上那套深蓝色运动服一样暗淡。因为不够体面、脆弱,才会当起一名很笨拙的抢匪。 “武藤先生,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该怎么说呢,不晓得为什么……”我啜饮一口红茶,笑着说:“我觉得现在心情相当舒爽喔。”我可不是在逞强。虽然被志朗同学骗了,但我觉得这并不算是遭到背叛。 硬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就是阵内说的“你会与这名抢匪面谈”这个预言很偶然地成真,还有促使少年与抢匪互相了解的契机竟是阵内所给的那本文库本。 “这本书送给你。”我将买来的另一本文库本放在桌上。“这名作家与你父亲同名同姓,这本书相当有趣。” “嗯,的确是我父亲的名字。” “是跟你亲生父亲同名同姓喔。”我强调说。 志朗同学露齿一笑,宛如拥有共同秘密的地下组织同伴般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觉得有趣的话,可以再去看其他作品。”此时我觉得我好像成了一名教育者,这样的感觉偶尔有之也不错。 最后我问了一个不可忘记的重要问题:“你父亲付了多少赎金?” “一千万元。”志朗同学回答道,随后又低声说:“不算多就是了。” “那个人的欠债只要一千万元就能还清了吗?” “咦?” “你为了帮助那个人而假装自己被绑架,促使你父亲掏出钱来吧?” “搞什么啊……”志朗同学叹了口足以吹动他前发的气息。“原来你知道啦?” “我是在来的途中想到的。” “虽然半年前那个人宛如逃命般从我面前消失,但在那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个人复活。” “复活?” “嗯,复活。” 这个词听起来的感觉很不错。既强劲、充满希望,同时也包含了某种天真的傻劲在内。复活,我重复念了一次,然后想起第二次与志朗同学面谈时的情况。当时志朗同学说“厕所涂鸦篇”里有他最喜欢的句子,他说:“我觉得这句话的意义是要有钱人将钱分给穷人。” “你上演这出绑架案就是为了要平分财产吗?”我不禁问道。 志朗同学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前不久,我去东京时碰巧遇见了那个人,那时他正在翻垃圾桶。”志朗同学的口气完全不带有同情或嘲讽的意味。 “我向他打招呼。他原本要转身逃离,可是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显得很高兴。接着我向他提起这个主意,就是武藤先生你所推论出来的那样,但那个人反对我这么做,是真的喔。他非常排斥,不过我还是说服他了。我说我们家就算少了那么点钱也无妨。” “那个人现在在哪?” “天晓得。他收下钱之后就失踪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耶。”志朗同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是隐约可见少年气息、高中生该有的表情。 离开前,我在玄关小声问他:“你与你父母处的可好?”志朗同学神情复杂地回答:“这个嘛……,其实并不算好。” “这样啊……”我回答时,下意识地想起了阵内。我很想知道一直轻视其父的阵内,最后到底用什么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正当我准备离开之际,志朗同学看着我说:“对了,那个人曾对我说:‘要是我在更年轻时曾干过什么坏事就好了。’” “这话什么意思?” “他大概是想如果在十几岁时能够遇见像你一样的调查官,或许他就能成为一个比较像样的人吧。”他脸上浮现带有玩笑意味的笑容。 我无法马上回答,吞了口口水之后,我只答了一句:“这样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嘛!” 16 之后还有一点点后续发展。在绑架案落幕半年后的某天早上八点,家庭裁判所中负责少年案件的调查官办公室里面还是一样只有我及阵内两个人。 我交了个年纪比我小的可爱女朋友,正笑眯眯地看着打算周末一起去的温泉胜简介。 阵内则是将双脚翘到桌上,跟往常一样翻着报纸或是内容不详的杂志。 接着他好像突然想到似地,打开了放在他桌上的文件夹。 “对了,武藤,你看看这个。这是我昨天收到的案件纪录。” “喔……”说真的,我现在脑子里只想着旅馆料理及温泉功效而已。 我瞄了一眼,是一份少年案件的记载。那又如何?——这句话才刚要脱口而出之时,我突然注意到纪录上贴的少年照片,那不是别人,正是志朗同学。 “他不是你之前负责调查的小子吗?听说他又顺手牵羊了。哎呀,真是恭喜你啊。”阵内很高兴的样子。“我记得他之前偷的是漫画对吧,但多亏武藤调查官,他提升等级了。这次偷的是小说。” 我慌慌张张地确认案件纪录里所写的遭窃物品。“啊……”他这次偷的是我推荐的那名与他父亲同名同姓的作家的书。 他能喜欢上这名作家的书,我也感到很高兴,但我抬头望着天花板叹道:“干嘛不自己花钱买啊!” “真是太可惜了!”阵内那悠哉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回响。 03猎犬Retriever 1 黄金时代指的绝不是我们身处的现代。 我边看着不断地斥责我们的主管,边想着这句谚语。 不论是历史上的哪一个黄金时代,当时人们都并未察觉其美好,直到后世才醒悟到“之前那个时代真是好”。又或是说,这么美好的时代只存在于尚未来临的未来。 “预算充足,工作人员也训练好了,那突如其来的故障是怎么回事?”主管从刚刚就一直在大吼大叫。这是一场检讨银行系统对应方案的会议,由于银行才刚合并就发生系统故障,各家媒体都大篇幅地将此事报导出来。 当然,对应方案会议这个说法只是名目,实质上是主管借以歇斯底里地追究相关责任的单方面发泄大会。他讲得口沫横飞、声调也愈拉愈高。 不管预算再怎么充足、人才再怎么多,只要开发期限过短就注定会失败——我与其他工程师同事虽未将此话说出口,但是大家都觉得很不快。 我听腻了主管互踢皮球的说词,不禁回想起学生时代。 那时我常翘课,是个空有虚名的女大学生。我并非是忙于“工作”这个区别人类与动物的最重要行为,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 2 最先浮现在我脑中的是发生在车站附近的那件事。 当时我们坐在车站前天桥旁的长椅上。永濑坐在我身旁,贝丝睡卧在他脚边。 卸下导盲鞍之后,贝丝脸上已不见导盲犬的使命感及责任感,只剩下拉布拉多犬原有的纯真。它悠然地将下巴搁在永濑的鞋子上。 永濑开始与贝丝同住的时候差不多跟我认识他的时间点一致。但若严格说来,贝丝比我早了几周。也许它便是因此而将我当成经验不足的学妹。永濑摸了摸它的头,贝丝张开一只眼睛往上瞄了我一眼。我感觉到它散发出的优越感,这应该不是被害妄想症作祟。它那身漆黑亮丽的皮毛,看起来相当高雅。 从仙台车站西侧的出口出来的地面上是车辆绕行的圆环及公车站,若从二楼出来则是大型的天桥。 我们坐在离车站二楼出口约二十公尺处。这里摆着不少盆栽,是个小广场。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天桥就如横向扩张的蚂蚁窝,分出好几条支道。 广场上设有几张长椅,行人来来往往。七夕时会在这里举办活动,冬天则有大学的男子拉拉队在此帮参加联考的高中生加油。 我们坐在长椅上,正好面对仙台车站。 “他怎么还没回来呢?”永濑有点担心地说。他的朋友阵内在聊天后说要去买个果汁,却迟迟未归。 “他会不会偷偷躲起来哭?”话一出口,连我自己也觉得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阵内他并不是那种人。” “你是说他不会灰心丧志喽?” “我认为……”他虽然生来就失明,但偶尔会宛如看得见周遭风景似地转头。“人类这种生物会靠着自己的拿手绝活,帮助自己从打击当中重新站起来。” “什么意思?” “心情不好的田径选手还是会选择跑步、歌手会选择唱歌,每个人应该都是这样重新振作起来的吧。” “那阵内呢?” “不是弹吉他,就是不断说些蠢话吧。” 这两者的确都是阵内擅长的。 “话虽如此,也不至于连续讲两个小时吧……”我看了看手表,整个人傻住了。 “刚刚聊了那么久吗?”连永濑也感到吃惊。 “还真亏他有那么多话题能说。”我叹了口气。 “他果然很沮丧,说的话比平常还多,他可能打算借这样的复健方式尽早恢复精神吧。” “总觉得坐在车站前的板凳上,被迫陪着他复健的我们才是被害者呢。” “哎呀,你、我和贝丝都很闲嘛。” “可是,连在那边的女孩子们都不幸受到波及,被阵内念了一顿耶。”我竖起大拇指指向背后。 大概在三十分钟前,几个高中女生聚集在长椅附近,她们一边玩着一台好似刚买来的DV,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不晓得那家伙会不会来?”、“他一定会来啦。”大概是想跟暗恋的别校男生或是同班的男朋友一起录影吧。年轻真好,我很羡慕她们,但是阵内并不然。 “吵死人了,你们怎么没去学校?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他冲上前去开骂。 高中女生们被他突如其来又无礼至极的责骂搞得火冒三丈,便不愉快地反驳。“你这个怪老头嚣张什么啊?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在车站前面聊天吗?” 才二十二岁的阵内被叫成老头之后愈加火大,嗓门也变得更大。“当然有,笨蛋!要不然你们去叫律师来问问看啊!” 说到争辩,阵内绝不会输给任何人。最后他以“像你们这种傲慢的女高中生,就是会拿DV去犯罪”这句听起来简直是找碴的话,让她们无话可回。 高中女生们像是要摆脱变态似地,移动到了远一点的地方。 “你根本就是强辩嘛!”我苦笑道。“亏你还说你想成为一名家裁调查官。” 阵内前阵子才刚从大学毕业,目前正为了考取家庭裁判所的调查官资格而用功K书。 “照你说的,调查官的工作要面对犯下刑案的未成年人吧?” 为看不见的永濑提供各种情报可说是我的工作,我也不否认这让我对无法办到此事的贝丝抱有些许的自负感。朋友们都嘲笑我:“你干嘛跟狗计较?”这只能说他们的眼光太短浅了。如果我的情敌同样是人,那我肯定会相当从容。 “我并不认为阵内他能救得了那些少年。” “不,我倒认为他会相当活跃喔。他一定可以胜任家庭裁判所的工作。”永濑预言道。“他今天只是有点焦躁不安罢了。” “因为他正在复健当中?” “嗯,他正在进行失恋的复健。” 阵内在数小时前遭到失恋的打击。他向一名在车站内的录影带出租店工作,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孩子告白,结果被拒绝了。而且是干脆到令人叹为观止的拒绝。 阵内主动找我们出来。“我要去向女孩子告白,你们陪我走一趟吧?”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运动选手邀请朋友前往观赏自己的比赛一样。 由于事出突然,我与永濑没能立刻搭腔。 而阵内却继续怂恿地说:“不对,应该说你们要来见习一下才对。反正你们俩从没告白过吧?那更应该跟我来,机会难得耶。” 我开始怀疑这串冗长的蠢话可能是他故意说的,好让我们难以分辨真假。不然就是因为阵内减少了弹吉他的时间以增加K书时间,因此压力无处宣泄,精神出了问题。 “你要告白的对象是?”过了一会儿,永濑才开口问出这个问题。 “录影带出租店的店员。” “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我每周都会去租录影带啊。” “你跟她聊过天吗?”我也开始感到不安。 “聊得可多了!”阵内的表情很认真,还用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当她问:‘请问何时还片?’我就回答:‘明天。’她若问:‘要不要干脆借一周呢?’我就会回答:‘那麻烦你了。’我们的感情好到我说‘通’,她就会回答‘过’。对话顺畅得很咧!” 我们惊讶到无话可说。 我盯着阵内,他的表情相当认真。 “我觉得……那样子好像称不上是对话喔。”为了不伤害到朋友,永濑温柔地说道。 “没问题啦。” “你还真有自信呢。” “当然啦,我这次单恋绝对会成功。” “我的大学教授曾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用‘绝对’这个词来断定。” 我先试着以智者的言语来说服他。 “要是世上真没有半件事能说是‘绝对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原来如此。”我与永濑都被他的气势压过。 “所以……”阵内用力点了点头说:“这次绝对能顺利成功。” 对于他那毫无根据的断定,我与永濑与其说是受不了他的自信而愣住,倒不如说是深受感动。由于太过感动,我们毫不反抗,也忘了提出质疑、忘了原本想要设法打消他的念头,就这么跟着他走到录影带出租店前。 途中,永濑对阵内说:“与其约我们,你倒不如约鸭居还比较好一点……” 的确,照优先顺序而言,他应该先约鸭居才对。 “那家伙不行啦。”阵内似乎不太想谈这个话题,所以答得很快。 “为什么?”我故意问。我猜鸭居大概是马上回绝他的邀请吧。 “他说没兴趣,就挂我电话。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对吧?”阵内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再打一次电话,他竟然说:‘我已经拒绝过一次,你还来找我,这样算违反法律喔。’好像我是个没良心的推销商似的。” 难怪他找我们的时候并非打电话,而是直接跑到我们家来。 我们站在录影带出租店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店内的情形。装上导盲鞍的贝丝乖乖地蹲在永濑身旁,毫不关心地低着头。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否就叫做凑热闹的呢?”阵内说要去告白,待他跑进店里之后,永濑对我说。 “所谓的凑热闹,指的是主动前往的那种人。像我们这样硬是被逼来的应该不算。” 我右手拿着一台立可拍相机。这是阵内拿给我,要我帮他拍下纪念性的一刻的。他就是会在这些小地方特别用心。 “从这儿看得到阵内打算告白的对象吗?” “大致还看得出模样。”中间隔着一条马路,再加上店头的玻璃窗阻隔视线,看不太清楚。 “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呢?” “感觉蛮可爱的,身高大概……到你的肩膀这边吧。短发很适合她,而且她还烫了大波浪。” “阵内喜欢那种可爱型的女孩子吗?” “我觉得男生都会喜欢可爱的女孩子吧。” “原来如此,是这样子啊。” “现在收银台旁的客人走掉了,阵内要找她说话喽。”我开始现场转播。 我有点不情愿地拿起相机,拍下阵内隔着收银台与那个女孩面对面的照片。但是距离有点远,我不太有自信能够拍得很清楚。 之后我们能做的只有站在对街等阵内出来,于是我们聊起昨天看的那部电影。 永濑很喜欢看电影。他大致上都在家里“听”录影带,偶尔也会带着贝丝去电影院。就算看不到画面,他也能接着听台词与音乐而乐在其中。“我的父母为了让我这个看不见的孩子拥有赖以为生的本领,从我小时候起就特别热心地教我学英文。”永濑曾有点自嘲地对我提过这件事。“但现在只有在对贝丝下命令,或是看电影时才会派得上用场……” 总之,根据电影种类的不同,有时反而是他比我还了解剧情。永濑说起一部刚看过的惊悚片,一再地向我确认剧情细节,随后聊到警察监视着收取赎金地点的场面时,他感触良多地说:“那种紧张感真的很棒。”随后又笑着说:“现在的我们,感觉上就跟电影中包围着现场,等着绑匪现身的警察一样。” 永濑接着问道:“阵内有可能成功吗?” “我实在看不清楚女方的表情耶……” “我反而紧张起来了。” 过了大概五分钟,阵内从自动门内走了出来。他恣意横越马路,朝着我们这里走来。永濑好似察觉到脚步声,手肘顶了我一下。“阵内现在的表情如何?” “他歪着头。” “看样子是失败了。” 阵内的确是被拒绝了。不过他看起来并不难过,而只是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罢了。 “怪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他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还说出“最令我难过的是无法回应你们的期待”这种像是落选政客才会说的话。 “一定是因为太过突然啦。”永濑安慰他。“就是这样。” 毫无根据地自认为一定可以告白成功的阵内,一脸青春期男孩的模样,不停地重复说:“奇怪,真是奇怪……,不应该会失败才对啊。” 我们忍住笑意。不料阵内突然转向那间录影带出租店,正当我想猜他要做什么之时,他把双手围在嘴前做成喇叭状,大声地喊:“这种烂店,倒掉算了啦!” 我们坐在长椅上再等了一会儿,阵内终于回来了,当然也带回了给我们的果汁。 他一边说是什么果汁,一边递给我们。 永濑问:“你到底跑去哪里买果汁啊?”但阵内并未回答,而是声音高亢地说:“太惊人了!” “什么事惊人?”永濑转头望着阵内,他是凭声音来判断阵内站在哪里。 “柯波帝的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话……”阵内非常兴奋。 “柯波帝……,你是指楚门吗?”我说道。 “没错,就是楚门·柯波帝,他的小说当中有这么一段话:‘在世上一切事物当中最令人感伤的,就是不管个人如何,世界依然不停转动。如果某人与情人分手,世界应当为了他而暂停。’”(注:楚门·柯波帝 “嗯,我可以理解呢。”永濑深表同意。 “这种状况真的发生了喔。” 我与永濑同时“咦”了一声。“什么发生了?” “这附近的时间为了失恋的我而暂停了。” “我说阵内啊……”永濑担心地叫住阵内。 可是阵内却抢先一步,像是想以拔高的语调说服我们似地说:“我认为这附近的世界为了我停下来了。” 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们被他这番话吓得说不出话来,躺在我们脚边的贝丝则像是在对阵内说“你别傻了好不好”似地抬起头来打了个呵欠。 3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开始担心,难道失恋会使人发疯? 虽然随口说出毫无根据的玩笑话是阵内的特长,但感觉上他好像已经超过了原有的界限。 “我说,世界已经停止运转了。”他口气平淡地说着一样的话。 “时间并没有暂停喔。”永濑脸上浮现了带有些许困惑的微笑。“我刚听优子说,我们三个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小时了呢。” “是啊。” “那就表示时间没有停止啊。” “告诉你们,在我去买果汁到回来之间,我发现了一件事。” “很惊人的事?” “非常惊人!就像永濑说的,我们已经坐在这里过了整整两个小时。你们说说看,会有人无聊到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长椅上坐两个小时,一动也不动吗?” “的确不会……”永濑不禁失笑。“我们大概脑袋有问题。” “对吧!”阵内一脸得意。“一般人才不会在这种既没屋顶又没有咖啡及音乐,顶多只能吹风晒太阳的长椅上坐上两个小时。” “我很高兴你总算察觉到了。我们今天可是因为陪你聊天才会在这里坐那么久,不然才不会这样、也不可能这样做。” “不过这样的人好像不止我们而已喔。” “不止我们?”我皱起眉头。 阵内夸张地竖起手指头,看着我们说:“自从我们坐在这里之后,这附近的人就没变过喽。” “噢……”我漫不经心地回应。我听不懂啦。 “听好喽,在我们坐在这里之前,那些人已经待在这附近了。换言之,他们已在这里待了两小时以上了。” 我转头观望四周。 “先说那边那张长椅上的人好了。”阵内抬了抬下巴指向大约二十公尺远的地方。向永濑说明位置之后,阵内说:“那边坐着一对男女,大概都是三十几岁吧。” “是夫妇吗?”我也看到那对男女了。 “仔细一看会发现男方戴了婚戒,女方却没有。” “你视力这么好?”阵内吓了我一跳。 “我去买果汁时从他们身旁经过,刚好瞄到罢了。你不觉得只有女方没戴婚戒是很少见的状况吗?” “没这回事。如果女方也是上班族,说不定会觉得婚戒有点碍手;或是因为变胖,手指变粗戴戒指很难受呢。”我反驳道。 “总之不管如何,那两人早就坐在那里了,表示他们已经在此待了超过两个小时。” “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妇坐在长椅上悠闲地度过这一天,你不觉得很感人吗?”永濑说道。 “他们的感情看起来似乎没那么好。”阵内武断地说道。 我若无其事地看那对男女一眼,注意到他们看起来的确不太高兴。“说不定他们在商量离婚。” “哦,原来如此。”永濑面露微笑。“那想必是在互相指责对方缺点,所以两个小时一下子就过去了吧。” “算了……”阵内接着说。“再来看右边那张长椅。有个抱着公事包,一脸不高兴的老头坐在那边对吧?看起来像是个正要前往拜访客户的公司老板。” 确实有个臭着一张脸的老头坐在那边。 “即便是为了替祖国报仇的密探也不会摆出那种表情吧。” “你说那个大叔也一直坐在那边?” “没错。真不晓得他到底有什么不满。因为他一直很生气地瞪大眼睛,我才会有点在意。” “一直瞪大眼睛?” “他的眼神简直就是在说‘不管在这附近的是什么人,我都不会原谅他们’。” “不可原谅?”我喃喃道。 “接下来看那对男女的前方,是不是有个大约二十几岁,戴着耳机听随身听的男子靠在车站楼梯的扶手旁?” 是有个身穿薄毛衣、戴着大型耳机的男子站在那边。他所戴的耳机尺寸,大到不管他的随身听音量调多大,乐声也绝不会外泄。 “他一直站在那边?” “嗯。”阵内很有自信地说道。 “站了两个小时以上?”永濑问道。 “很惊人吧!” 永濑稍加思考后说:“他大概在听非常喜欢的曲子吧?” “这也太奇怪了啦。”阵内笑道。“一般CD的长度又不到两小时。” “我觉得此事虽然有点奇怪,倒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我有同感。”人偶尔就是会重复听同一片CD啊。 “还有一个人,她是决定性的关键人物。”阵内开始描述那个坐在花圃旁的女子。“她一直在看一本文库本。” 那是一名看来很能干的上班族女郎。她戴着眼镜,腰杆挺得很直。 “说不定她是在等男朋友。” “一等就等了两个小时?”阵内皱眉说道。 “那名女子也一直坐在那边吗?” “刚刚我所提到的这些人,全都在这个广场待了两小时以上。”阵内擅自帮他们各取名为不愉快情侣档、公事包男、耳机男、看书女。“他们连动也没动过。而且我刚刚回来这里时,恰巧从那个看书女身边经过,才发现一个重大事实。” “什么事实?”我想他大概又要说出会造成我们头脑错乱的话语了吧。 “她根本就没在看手中那本书。” “没在看?” “虽然我只是匆匆一瞥,但那本书还停留在开头没几页的地方。这样懂了吗?” “不懂。”我有点不满地摇摇头。要我懂什么啊? “不管一个人看书再怎么仔细,即便是细细咀嚼字里行间意义的人,也不可能两个小时只看了几页而已吧。”阵内清了清喉咙说道。 “说不定她只是刚拿出来看啊。”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那本书就已经打开了。” “阵内,你连这点小事都观察得这么入微啊?” “我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很感兴趣嘛。”我还真不晓得他这句话到底是比喻还是真心话。 嗯……,我皱起眉头开始想象,也觉得有点奇怪。就算看书速度再怎么慢,在两个小时之内只看了几页,确实嫌太少了点。但也并非不可能。 “很奇怪吧?” “这个嘛……”永濑缓缓开口道。“说不定她只是翻回第一页罢了。我在读点字书的时候,偶尔也会因为一时忘记而返回前面几页重读啊。” 嗯,我也认为这个可能性蛮高的。 “不,才没这回事。”阵内加强语气。 “没……没这回事?”永濑又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一定是这附近的世界停止转动了。在场的人不变,没人离开过。公事包男及不愉快情侣档动也不动、看书女没有翻动手上的书、耳机男的音乐一直听不完,为什么?因为世界停止转动了啊!可是,世界为什么停止转动呢?” “老师,我不懂。”我整个人愣住了。 “是因为你失恋的关系吗?”永濑有点试探性地问道。 “没错,永濑。你真是太聪明了。” “我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希望双眼看得见啊。”永濑露出困惑的神情说:“我真想看看阵内你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呢。” 4 回想至此,阵内好像只是个奇怪且没有常识的人。 这样的观点并非全然错误,但也只能说是阵内的其中一面。 我还有另一个跟他有关且令人印象深刻的回忆。事情发生在我们刚认识不久之时。 有一天,我们约在车站前的公车总站见面。 永濑早就到了,他牵着贝丝站在离人群有段距离的地方。 我正想走近他,没想到有一名矮小的妇人抢先靠近永濑。妇人对戴着太阳眼镜的永濑说了几句悄悄话,随后把某个东西塞进永濑的手中,便离开了。 “刚刚那位大婶对你说了什么?”我有点在意,走近永濑之后就问他。虽然我大概猜得到她做了些什么…… 永濑面带微笑,拿起那名大婶递给他的五千元大钞给我看。我就知道。 “又来啦?” “是啊,又来啦。” 素未谋面之人带着悲悯的神情靠近永濑,递钱给他,并说:“什么都不用问,只管拿去用。”在我认识永濑之后,这种事还是发生过好几次。 “看样子不管我走到哪,都会被人误以为是在募款呢。” 永濑早已习惯,毕竟从小就失去视力的他,至今不知已碰过几次这样的状况了吧。他本人总是苦笑着说:“我是这方面的老手喽。” “他们都是好心人,你这样抱怨就不对了。” “我知道。” 话虽如此,但我总是替他感到难过。 究竟该感到愤慨、悲哀或是感谢?这根本无从判断。再者,是该将他人递过来的钱还回去、丢掉或是收下才好呢?当然啦,拿钱给永濑的大婶绝不是个坏人。无疑地她只是在街上看到一名牵着导盲犬的青年,觉得应该设法帮助他罢了。 跟那些在公车上一直瞪着永濑,又故意咂嘴的老头,以及踩到贝丝的尾巴却连一声道歉都没有的上班族女郎比起来,那名大婶反而无害,甚至应该将她视为必须感谢的人。 不过,我还是无法如此简单地切换心情。所以每当看到他人过度同情永濑,我的心情就会很郁闷。 但那天的状况不太一样,因为阵内在场。 他刚好出现在公车总站,好像听到了我与永濑的部分对话,就噘起嘴问:“喂,永濑!你手上那五千元是怎么回事?” “这是某位大婶给我的钱。” “开什么玩笑啊!”阵内大声叫道。 “没关系啦,她没有恶意嘛。”永濑以包庇那名大婶的语气说道。 我原以为阵内也是对那名大婶“硬是释出善意”的行为感到生气,但并不然。阵内回了一句“哪来的没关系”之后,继续说:“为什么只给你钱啊?” “啥?”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这……”永濑也突然结巴起来。 “为什么她只给你钱,却不给我啊?” “大概是因为我牵着导盲犬吧,毕竟我看不到嘛。” “什么?”阵内哑口无言。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装蒜,而是真的打从心底感到惊讶。“这跟你看不看得见,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咦?”我愣住了。 “这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太诈了啦!”阵内大叫。 至今我仍记得当时阵内所说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听起来真的很舒服。当时永濑也笑了出来。 “喂,你笑什么笑啊?不要以为只有你收得到这种钱,就得意忘形起来了喔!” “我没有啊。” “我无法接受!为什么只有你能拿到五千元?这样太奇怪了吧?” “的确是蛮奇怪的。” “为什么只有你得到这种特别待遇?”阵内说完之后,开始环顾四周。“那个大婶跑哪去了?”他拼命地要找出那名妇人。 他那认真寻找的样子实在太过好笑,害我不得不咬着嘴唇,尽可能忍住笑意。 过了一会儿,阵内大概是找腻了,遂转眼看向永濑手中那张大钞,以带着恨意的口气呢喃:“好好喔,你真是幸运。” “嗯,我大概蛮幸运的吧。” 之后,永濑曾感慨万千地说:“当时的阵内,真的好平常。” 我也这么认为,一般人要能够表现得那么“平常”,真的是难上加难。 阵内所说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瞬间将当时简直像乌云罩顶的烦恼全部吹跑了。我相当佩服地说:“虽然我无法好好形容,但阵内真是不简单啊。” “或许阵内早就跨越存在这世上的所有困扰与麻烦了。” “感觉上他是在未经任何人许可之前,就擅自飞跃过去了呢。” 虽不知与此事是否相关,但永濑倒是很期待阵内能够成为家裁调查官。他说:“我相信阵内必能帮助许多青少年。” 不过说真的,我个人对阵内是否能胜任那样的工作抱持着非常怀疑的态度。“拜托,他上次去打工时,还曾出手打过人耶。”大约在一年前,确实曾发生过。 永濑说:“那件事我也蛮惊讶的。可是啊,我相信他那样做必定有缘故。” “你是指他突然出手打人的事吗?” “嗯,我相信其中必有原因。”永濑微笑道。 我可不相信。 5 “就因为世界停止转动……”阵内还在说。“所以就连那边那些鸽子也没有变过,一直是原本那几只。”他指向公车总站的告示板附近说道。 有五、六只鸽子群聚在那儿,它们的颜色就跟深色陶器一样。 “你怎么可能知道现在在那边的鸽子,跟数小时前的鸽子是同一群呢?” “我就是知道。”阵内断言道。 永濑歪着头问我:“优子,那些鸽子每只都长得不一样吗?” “我想每一只之间会有些许的差别,但在我们看来全部一样。根本就分不出来啊。” “我说不同就是不同。”阵内大刺刺地说道。“你到底在看哪里啊?这样对鸽子们太没礼貌了喔。不管是谁,都不喜欢听到别人说他很像某人,对吧?” 我耸耸肩,真要瞎掰的话,阵内肯定天下无敌。 “不过,鸽子有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两个小时不走吗?”永濑这句话最中肯。 “没错没错。” “你们很吵耶。”阵内皱起眉头,并改变话题。“那些鸽子怎么样都没关系啦。” “你认为鸽子不重要了是吧?”我试图讽刺他,但他却毫不在意。 “总之,事实就是那些人从未动过。错不了,世界肯定暂停转动了。” “为了你吗?” “是的,就是为了我。”看来他很高兴能够得到这种特别待遇。 “但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有什么理由,才会一直待在这里吧。”永濑以有点抱歉地口气说道。 “什么理由?” “嗯,世界可能因为你的失恋,而谦虚地停止转动了吧。但是……” “不是可能,要说一定是这样。” “嗯,不过也可能有其他的理由啊。”永濑像是在教导一名顽固学生似地说道。 “例如?”我催促永濑开口。 “例如那名在看书的女子,说不定她已经在看第二集了。阵内当初看到她时,她看的是一本书,但现在看的则是另一本。所以才会出现明明坐了两小时,她的进度却还在前面的状况。” “嗯,这的确有可能。她带着上下两集,刚刚才拿起下集开始看。阵内你并不是持续一直在观察她吧?” 我也觉得这是比较符合现实的想法,并以夸张的态度逼问阵内。 阵内瞬间露出了不悦的神情,丢下“好,我去确认一下”这句话之后,随即转身。 当我惊讶地“咦”了一声时,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阵内要去哪?”永濑一边注意听脚步声,一边抬头问我。 “他要去找那名看书女。” “他该不会是想去问她‘请问世界是否停止转动了’吧?” “就因为他有可能这样问,我才觉得可怕啊。”我真的蛮害怕的。 我侧着头,看见阵内正在跟那名看书女说话。“那名女子一脸讶异。” “真的不打紧吗?” 他们的谈话并未花太多时间,当阵内回到我们身边时,他的脚步看起来似乎特别轻快。他劈头就说:“我就说嘛,她并没有带其他文库本出门。” “你是怎么问她的?” “我说我是书店工会的工读生,请她协助一项问卷调查。” “真的有书店工会这玩意吗?” “每种行业都有工会,即便是以扑灭工会为目的的团体也还是有工会。我刚刚问她随身带了几本书?她回答只有一本文库本。而且她还说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就一直在看那本书。这句话非常重要。我刚刚瞄了一下,她看不到十页耶。那本书并不难,是很常见的恋爱小说,空白处比文字还多。换句话说,她或许很拼命地在看,但是一点进度都没有。” 我再次望向那名看书女。“她在看我们耶。她好像对我们起了疑心,因为再怎么看阵内,都不像是个在做问卷调查的工读生啊。”况且也没有连纸笔都不带,只靠口头询问进行的问卷调查。 “随她去怀疑吧。”阵内毫不在意。“总之,重点是你们的推理并不符合实际状况啦。”他又高兴地摇头晃脑起来。 “嗯,你说的没错。”永濑点头表示同意。“一点进度都没有,确实很奇怪。” “你干嘛同意他的说法啊。”我像遭到背叛似地向永濑抱怨。 “你仔细想想,一对不愉快地面对面的男女,一名听着随身听的年轻人,一名抱着公事包、脸带忧郁的男子,再加上一名看书速度特别慢的女子。这些人在这个地方动也不动,除了奇妙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加适合的形容词了。” “此外还有鸽子呢。”永濑笑道。 “没错,鸽子也都没飞走。” “真的这么奇妙吗?”我燃起了些许的对抗心理。 “要是这种状况不奇妙,那全世界的字典应该把‘奇妙’这个词拿掉才对。” “那我就一一说明他们的状况给你听。”我的口气带有挑战的意味。“首先是那对男女,就如刚刚所说,他们一定是在谈分手。说不定他们不是夫妇。如果如阵内所言,只有男性戴婚戒,那他们肯定是搞外遇。外遇一定会谈分手,对吧?谈分手时,两个小时一定一下子就过去了,所以这没什么奇妙的。再来……,那个公事包男,他大概是上午在公司被上司拍过肩膀吧。” “被拍肩膀?”永濑问道。 “‘辛苦啦,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也就是被炒鱿鱼了。”我拍了拍永濑的右肩。“意思就是公司认为他没有用了。他当然觉得很沮丧,但又不能跑回家跟家人哭诉,只好无计可施地坐在那边发呆。怎么样?束手无策发呆之时,就不会去管时间到底过多久了吧?” “哦……”阵内双手叉在胸前,兴味十足地沉吟着。 “上述都是我随口说说罢了。” “不,你的推理很可能是正确的喔。”不晓得为什么,阵内对我的意见大表赞同。说也奇怪,被阵内这么一认同,我反而对自己的推理失去自信。 “阵内,看你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你好像特别喜欢靠这种毫无根据的推论来解释这世上所发生的事呢。” “如此说来……”阵内整理过思路后,点头说:“其余那两人或许相互认识喔。” “其余那两人?” “就是耳机男及读书女啊。仔细一看,他们两人的位置恰巧呈一条对角线呢。而且他们年龄又蛮相近的,他们一定是约好要见面吧。” “若真是如此,何必离那么远?干嘛不快点打招呼呢?”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嘛。可能是透过电话交友认识的,也可能是在不知彼此真面目的情形下持续来往着,例如写信或打电话,类似的方法多得很。而今天他们终于决定要见面,地点约在站前,只是其中一方搞错了约定地点,所以才会没见到面。” “好像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呢。” “不,说不定他们是故意待在离约定地点较远之处观察对方,以便在正式见面之前能先就相貌判断其为人。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看书女的阅读进度就解释得通了。她只是假装在看书,光是等待对方来到就够她担心了,书当然看不下去啊。我的猜测绝对没错!” 真是好笑,阵内根本没有从他之前说“绝对会成功”的单恋告白失败一事学到教训。若换个说法,他实在很勇敢。 “意思就是他们互相牵制,就这么过了两个小时?” “看书也就算了,但有人会在跟人约好要见面之时,还听着随身听吗?这样不是会听不到对方叫他的声音吗?” “那是伪装啦。” 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阵内的推论,于是我再次扫视周遭。 他们的确没有移动的意思,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他们很奇怪。能够说出“世界停止运转”这句话,阵内也实在够了不起了,连我都不禁对他感到尊敬。 6 “所以啦……”阵内大声说道。“永濑,你去找那个大叔,向他确认一下吧。” “啊?” 永濑总是保持平静。强加镇静、不安、慌张、惊讶、搞不好连感动等情感表现都与他无缘。所以被阵内这句话吓得发出惊讶声的他,实在很少见,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赚到了一样。 “咱们就一个一个来查吧。”阵内拍了拍手。“首先从公事包男查起,你去问一下,看他在那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的理由到底为何。先解决这个问题再说。” 哪来的解决?问题明明就不存在,阵内却干劲十足地说:“咱们来搞清楚理由为何吧!” “说不定本来就没有理由啊。”我开始认真起来。 “只要能确认就好。” “就算真有理由,说不定就像我刚刚所说,是遭到公司裁员、或是在工作上犯错之类的原因呢。” “所以我说,只要能确认就好啦。”阵内大大方方地说道。 “意思就是……,我要走到那名男性身边?” “嗯,你去坐在他身边,跟他聊聊。” “这种事你自己去做不就得了?干嘛还特地麻烦看不见的永濑咧?” “干嘛这样说?”阵内瞪大眼睛看着我。“大家一起进行比较好玩嘛!” “我该问什么问题好?” “你就这样讲:‘在这里坐这么久,一定是公司说不需要你了,对吧?’……” 这样讲也太露骨了吧! “然后如果真被你说中了,那他一定会说‘你怎么知道?’然后抱着你大哭。” “呃……,我因为看不见,所以不太了解这个社会的事,但是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应该会很生气吧?”永濑有点困扰地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问题啦。”阵内说道。“绝对没问题的啦。” “你每说一次‘绝对’,这个词的价值就下跌一次。” “你说什么?” “没有,总之,我只要去刺探一下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就好了吧?” 永濑站了起来,拿起放在身旁的导盲鞍,叫贝丝过来。他用手确认贝丝的位置之后,将导盲鞍装在它身上。 原本一派轻松、下巴贴在地上的贝丝,在装上导盲鞍之后,突然露出了充满使命感的神情。它摆出很端正的姿态,待在永濑身边不动,而它那身漆黑的皮毛也显得特别明亮、有活力。 “你真的要过去吗?”我不自觉地脱口说道。“你用不着去做这种无意义的蠢事啊。” 永濑看了我一下,他的举动总是那么自然,宛如他其实是看得见周遭景物一样。他那鼻梁高挺、双颊微瘦的脸孔,着实很有魅力。虽称不上是美男子,但他脸孔的轮廓、五官的位置都相当的端正,可说是一张聪明的脸孔。 就在我差点看他看到入迷之时,他说:“因为感觉还蛮有趣的啊。” 我一瞬间哑口无言,隔了一吐息之后,我才回答:“说的也是。”原来是这样啊。我察觉到,原来永濑他希望自己也能参加这场“无意义的愚蠢游戏”。我很受不了自己居然没察觉到此事,说不定因为他看不到而企图给他特别待遇的人,正是我自己。 永濑一下达“Sit”这个指令,贝丝随即原地坐下。导盲犬的骄傲完全浮现,它以轻视又游刃有余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对我示威:“麻烦你长进一点,这样才能成为他的依靠嘛!不过,你大概办不到吧。”霎时,在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念头:永濑下达指令时,我干脆也跟着蹲下好了。 永濑正对着公事包男坐的那张长椅。很幸运地,从这里到车站入口都铺设着导盲砖,永濑应能不费力气地抵达目的地。 阵内向永濑说明该走的路线。他的说明相当详细、清楚。从这里到那张长椅的距离、路上行人的状况、公事包男所坐的位置,甚至连地上哪里有垃圾,他都说明得一清二楚。最后阵内说:“你若在问完之后又走回这里,八成会引起他的怀疑,我们先到车站入口那边等你。” “我出发了。”我觉得永濑此话不光只是说他要从某个地点移动到另一个地点而已,同时还包含着他要去取得一项重要宝物的气魄。 永濑的脚步还是一样流畅,他走在导盲砖步道上,并灵巧地驱使贝丝前进,一路朝中年男子走去。这一连串的移动,流畅到在周遭的行人眼中,可能只看见一名文静清秀的青年牵着一只黑色拉布拉多犬在散步而已。 我与阵内并肩站着,看着永濑走过去。 贝丝在长椅前面停了下来,据说导盲犬会遵照指令,在公车及电车上帮主人找空位,指的应该就是这样吧。稍后,永濑坐了下来。 我站在离他约二十公尺的地方看着他们。 “我记得retrieve这个单字的意思是‘取回’,对吧?”阵内竟然悠闲到开始聊起英文。 “而猎犬retriever可直译成‘取回者’或‘复得者’。”我答道。 “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利用猎犬来赚钱的点子。”阵内很认真地说道。 “什么点子?” “就是叫它去叼回路上行人手中的包包啊。因为猎犬的本性就是会‘衔回物品’嘛,这样我就能拿走包包里的钱喽,很赞吧?虽然每次所得金额不多,但只要重复个几次,就能凑出一笔可观的钱财喽。” “你是认真的吗?”我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 “阵内,你到底懂不懂法律?”这可说是最容易判定的窃盗行为了。我想起以前鸭居曾非常不愉快地向我们抱怨过,他说:“阵内曾将银行的钱偷藏进口袋里。”当时我还以为那只是鸭居他夸大其词罢了,不过看来或许确有其事。 “你知道你是在向谁问这种问题吗?我现在可是很拼命地在准备家裁调查官的资格考试耶。我每天都在读这——么厚的民法、刑法考试问题集呢!”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请你务必当个好调查官。”我衷心地说出了我的愿望。“拜托拜托。” 我们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往车站入口移动,在那边等永濑及贝丝回来。 几分钟后,永濑控制着走在前面的贝丝出现了。他们的呼吸配合得很好,动作的节奏也很流畅,显得轻快无比。但我却反而觉得无趣。 贝丝有点嫌麻烦地停在我们前面。永濑说了声“Sit”,它随即坐下。 “结果如何?”阵内毫不掩饰他的好奇心。 永濑的反应比我原先所想的还要不明。他只说了声“嗯”,之后却歪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事一样,讲话也不太干脆。 “那个公事包男说了些什么?” “我一坐下,他就问我:‘就是你吗?’” “啥?”阵内发出讶异的疑问。 我也对永濑的回答感到意外。 “‘就是你吗?’……这是怎么回事?永濑,那名大叔认识你吗?” “这个嘛……,我不记得他的声音,但或许我们在某处见过面。总之,我先简单自我介绍,并说明了贝丝的事,随后我就设法套那名大叔的话。” “然后咧?” “他好像对我抱持着警戒的态度。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还有点神经质。” “你是靠声音的温度判断出来的吗?”我问道。 “对,就是靠声音的温度。” “换句话说,遭到公司开除的那名大叔,不晓得究竟该相信什么才好喽。” “感觉上好像也不太对,他说他现在正在工作。” “要是坐在长椅上就算是在工作的话,那我肯定是个工作狂。” 永濑又陷入思考当中。 “等一下!”此时阵内突然出声,制止了我们的思考。“动起来了。” “什么东西?” “原本停止运转的世界,终于再度动起来了。” 我歪着头想:又是一句神秘的发言。但是我却看到那名耳机男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7 耳机男的眼神凶狠,再加上他是单眼皮,表情看起来特别冷峻。 他走到我们站的地方,随即改变方向从我们身旁经过,自另一个入口走进车站内。 看着他的背影,我说:“阵内,你猜错喽。那个听随身听的男子,好像不是在那里等人喔。” “戴耳机的男子移动了吗?”永濑想要知道状况。 “刚刚他朝我们这里走来,然后……转往两点钟方向,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阵内原来闭着嘴巴生闷气,但随即快步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里?”我急忙问道。 “怎么了?”永濑也很担心地问我。 “阵内他去追那名耳机男了。” 阵内的特色就是想到什么,立刻会在不事先预告的状况下展开行动。我真的很想问他,到底是什么成长环境造成了他这种个性。 我们也随即跟上,永濑抓着我的左手,由我来引导他。虽然车站内的人潮拥挤,但牵着贝丝的永濑倒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听到了阵内的声音,他紧抓着耳机男不放。 等我们抵达现场时,这两人已面对面,陷入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当中。首次见面的两个人,能在短时间内将关系搞得这么险恶,着实令人佩服。可见当时气氛有多糟了。 男子早已拿下耳机,露出困惑及愤怒的神情回问阵内:“你干嘛?”突然遭人拦下,还莫名其妙地被质问,任谁都会感到不愉快。 阵内则还是老样子,完全不理会他人的感受,自顾自地继续质问。“你从刚刚就一直站在广场那边听随身听,对吧?而且一听就超过两个小时以上,你到底在干什么?” “干你屁事。” 没错,这跟阵内一点关系都没有。在一旁听着这两人对话的我,真的会比较想站在耳机男这边劝阵内。前不久鸭居才对我们说:“我看着阵内与行员的争论,其实再怎么看,都会觉得是行员比较有理。当时我真的很想帮那名行员说话啊……”现在我总算是了解他的心情了。 “当然有关系,关系可大了咧!我要是不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我会受不了啊!” 男子开始端详阵内,大概是因为他无法决定是要理睬他呢,还是将他当成一名品性不良的阻街客吧。 “那我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男子反过来质问阵内。 这两人每说出一句话,火爆气氛就上升一级。 我及永濑也只能哑口无言地站在一旁,乖乖当个旁观者。 “算了,到此为止。”吵到一半,阵内有点嫌麻烦地丢出一句话:“你这个耳机男究竟是谁,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终于察觉到这点了啊!我高兴到差点主动伸手与阵内握手。 但此时,耳机男突然抓住阵内的手肘。“站住,你这个人很可疑!” “什么可疑?” “你不也是一直待在外面那个广场吗?”看样子对方似乎也察觉到我们同样在广场上坐了两个小时以上。 “因为我们很闲啦!”阵内大刺刺地回话。“我们是闲到没地方去的年轻人,所以才会待在那边鬼混啦。”这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实在搞不懂。 “你刚刚不是自称为书店工会的工读生吗?那是骗人的吧!” 阵内突然停止不动,皱起眉头。 我同样疑惑地“咦”了一声。 “喂!”阵内往前踏出一步。“你怎么知道我说过‘我是书店工会的工读生’这句话?”实际上,他并不是工读生。 男子瞬间无话可回,脸色的改变清晰可见。他眼露亏心神色,嘴唇也因悔恨自己的事态而扭曲了。“你自己刚刚说的啊!”他很牵强地回答道。 “我只对在广场那边的看书女说过而已,之后我连提都没提过这句话。” “你刚刚在广场说那句话时,我恰巧听到了。” “你听到了?”我禁不住插嘴。“刚刚你离那名女子这么远,而且还戴着耳机,这样你也听得到?” 我陷入一片混乱,耳朵上挂着一对大耳机的男子,为何听得到阵内与那名女子的对话? 我最先想到的理由,就是这名男子可能在跟踪那名看书女。那他不就是个变态? 他假装成在听随身听的样子,一边观察着看书女。如果真是如此,随即有另一个想法自脑海中浮现。 “你在窃听吗?”我脱口说出这句话。 耳机男为了多知道一些关于看书女的事,或许在她所持有的物品当中偷偷装了窃听器。他假装听着音乐,其实是在窃听。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极高,所以他才会知道阵内到底说了什么。 若他真的一直纠缠着那名女子,那么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两、三个小时,对他而言必定也算不了什么。会跟踪特定女子的变态,想必都具有相当程度的执着心与耐力。 看着争论不休的阵内与那名男子,我也开始相信自己的推论。这名男子肯定是个变态!我正想向永濑说出我的推论结果时,他却抢先对我说:“优子,咱们再回到刚刚那个地方去。” “刚刚那个地方?” “就是有长椅的那个地方啊。” “回去干嘛?” “我大致知道整体状况为何了。” “我也是。”就是那名男子是个变态嘛。 “这样啊……,那就快走吧。” “咦?为什么?”你要我放着变态不管? “因为案件的发生地点并不在此。” “案件?” “走吧。” 我挨近他的耳朵小声问:“那阵内怎么办?”我侧眼一看,他还在跟耳机男争论。 “别管他,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永濑低声回答我。 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跟永濑一同走出车站。我回头时,刚好看到阵内揪住那名男性的衣襟,而他们周边充斥着即将上演一出原始互殴戏码的紧张气氛。我将他们的状况告知永濑,永濑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丢下他真的无妨吗?” “嗯,阵内他应该没问题才对。” 永濑能够看见我看不到的东西。如果换成阵内,他一定会说:“你太诈了啦。” 8 我们再度踏上天桥,这次换永濑带头,我跟在后面。 正确地指示着贝丝,走在导盲砖上的他,速度虽然很缓慢,但看来兼具威武及爽朗的气质。我不晓得那是他借后天训练而得,还是先天就具有的特质,总之他的方向感及听音辨位的能力确实很突出。 “你要去哪?” “刚刚我们坐的长椅那边,我要在那边找寻一下。” “找寻什么啊?” “声音。” “声音?谁的声音?” 回到刚刚那张长椅前面,我们俩一起坐下。贝丝趴在地上,露出一副“怎么一直来来去去的,很忙耶”的神情。 “周边的人有所变动吗?”永濑问道。 他一问,我便急忙瞄了一下四周状况。神情不悦地对话的情侣、看着文库本的看书女、穿着西装的包包男,他们仍然动也不动地待在同样的地方。“那些人真的一直待在这里呢,他们好像很闲。” “其中是不是有人正盯着我们看呢?” 我心想: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不过我还是照他所说,抬头看了一下,结果我的视线恰巧与看书女对上,害我吓了一跳,马上转移视线。“那名看书女在看着我们。” “我想再过一会儿,那对情侣也会窥视我们吧。” 还真被永濑说中了,虽无法断定他们究竟是夫妻或外遇情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确实将视线投射到我们这边来。 “为什么?” “他们怀疑我们。” “怀疑我们?” “因为我们做出奇怪的举动,所以被他们盯上了。” “这……,阵内本来就是个怪人,他会被盯上也无可奈何,但何必连我们也盯呢?” “他们大概以为我们是阵内的同伙吧。” “饶了我好不好……”我很沮丧地叹了口气。“话又说回来,在场所有人都只盯着我们,这也太奇怪了吧?这简直就像是他们事先说好要盯着我们一样嘛……” 此时,我突然因着自己所说出的“事先说好”这句话而灵光一闪。有许多人瞪着我们……我对这种场面似曾相识。 永濑并不打算回答我的疑问。他偏着头仰望着天空,这正是他集中精神,专注地听着周遭人事物所发出之声音的表现。 “感觉就有如站在河川当中一样。” 永濑侧耳倾听周遭声音之时,会顺口说出这个比喻,但我并无法体会到那种感觉。即便我们相处在一起,我仍无法理解他生活当中所能感受到的景色。即便想象得到,却也无法有同样的体验。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贝丝也有它自己的世界。一想到这,我就觉得特别孤单。究竟我要到何时,才能体会到他所说那种站在河川当中的感觉呢?这股焦躁的心情,总是盘绕在我的心海中。 过了一会儿,事情有了全新的发展。有另一名新人物出现,一名穿着干净外套的年轻人走到我们正对面的长椅,去找那名刚刚永濑接触过的公事包男。他穿着皮靴,像是一名不起眼的摇滚乐手。 听到我的说明后,永濑问我:“优子,你有相机吗?” 在询问理由之前,我先从我的包包里拿出了立可拍,就是用来拍摄阵内告白实况的那台相机。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总之还是先假装很理解状况地说:“要拍那个皮靴男对吧?” “不,不是拍他。” “不是要拍他吗?” “你不可以马上回头喔,不然会被发现。” “被谁发现啊?” “在我们背后,也就是五点钟方向,我猜应该有一群高中女生才对。我刚刚捕捉到她们的声音了,应该不会有错才对。” 高中女生?我小声地确认了这四个字的发音之后,才回想起来。“你说的是大概在一小时前,跟阵内起了口角的那群女生吗?” 永濑点头说:“如果她们在那边的话,帮我把她们拍下来。” “原来你喜欢高中女生啊?”即便我知道他不会是这种人,但心中还是不免感到嫉妒。 我们周遭也几乎于同一时间开始骚动起来。 在花圃附近,那名摇滚乐手与人争论了起来。 对象是那名看书女,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并与穿皮靴的摇滚乐手四目相对。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只知道年轻人手上正拿着原本由坐在长椅上那名公事包男所抱的包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边说明骚动的状况,边问永濑。 永濑的表情毫无变化,只说了一句:“照片,能请你帮我拍下那群高中女生的照片吗?” 我虽然比较在意在我眼前争论的这两人,不过还是照永濑所说,转身向后按下了快门。 9 “我们恰巧闯入了交付赎金的现场。”这是永濑所说的答案。 我们坐在咖啡厅的餐桌前,永濑坐在我对面,阵内坐在我旁边。贝丝则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似地,静静趴在我们脚边。 “赎金?又不是绑架案!”阵内的口水很快速地飞进了水杯当中。我则做出保护的动作,心想:要是你敢将口水喷到我的蛋糕上,我绝饶不了你! “嗯,我也不认为这是桩绑架案。不过,若是恐吓案件,也还是有付钱的可能吧?” “那应该就不能称为赎金吧,不过……这倒很有可能是恐吓取财呢。” 在拍下女高中生的照片之后,我们走回车站内,并照永濑的指示,一同前往派出所。阵内果然在里面,当时他正坐在铁椅子上,对着制服警察发表演说。 永濑冷静地向警察说明阵内并未参与犯罪,原本还对我们抱持疑心的警察,在收到嫌疑犯于天桥上遭到逮捕的通报后,气势也随着转弱。我想就算是这群强悍的警察们,大概也对很啰嗦的阵内感到没辙吧。最后,警察们像是退还不良二手货似地,将阵内交由我们带走。 “为什么你一说,那群警察就愿意接受;而我费了那么多唇舌,他们却打死都不肯放我走?” “因为你啊……话说愈多,就招人疑窦啦。” 随后我们走进咖啡厅,请永濑说明状况。 我原本以为会听到有如推理小说般漫长的解说,但永濑的说明却比我想象中还要简短。 “坐在长椅上的那个公事包男,其目的是为了将钱交给恐吓犯。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兮兮。” “交钱给恐吓犯?” “之前我们去看的电影里,不是就有恐吓犯胁迫被害人,要求他拿钱到指定地点的一幕吗?我们原本所待的那张长椅附近,刚好就是指定要交付金钱的地点。在这种状况下,警察当然也会事先设下埋伏喽。” “我想也是。”我小声回应。 “当时在场的人当中,有一大半都是警方人马。”永濑平静地继续说明。“那对看来不像是夫妇的男女、那名看书女,全都是警察。他们只是假扮成一般人,在那边监视现场状况罢了。只是因为恐吓犯迟迟没有出现,他们也只好一直待在那边,总不能掉头就走嘛。” 听着听着,我突然回想起永濑说过,在他前往与那名包包男谈话之时,他劈头就问永濑“就是你吗?”一事。说不定他误以为永濑是前来收取钱财的恐吓犯。 “那戴耳机的人呢?” “嗯,那家伙也是刑警。”阵内证明了此事。 看样子耳机男是对在现场徘徊不去的阵内及永濑起了疑心,才决定随后跟踪。没想到阵内却突然回头找他的碴,他只好将阵内扭送至派出所去。 “警察在进行监视工作时,都会佩戴麦克风,对吧?”永濑搜寻过记忆后,开口说道。在他的脑海中,肯定妥善地保存着许多夹带索引的情报。“之前我们去看的那部电影,也有同样的场景。刑警们不是都靠麦克风来互相联系吗?当时在场的刑警们也用了同样的手法,他们所有人都戴上了麦克风。所以那个耳机男才会听到阵内对看书女所说的‘我是书店工会的工读生’那句话吧。” “意思就是随身听的耳机其实是联络用耳机的代替品?” “那也算是一种伪装吧,他利用耳机来听取同伴间的互相联络。” “那真的是一件恐吓取财的案件吗?”阵内仍半信半疑地不断摇头问道。 “这么说来,最后前来拿公事包的摇滚乐手,就是恐吓犯喽?” 那名男子夺下坐在长椅上的男子所抱的公事包,企图离开现场时当场被伪装的女刑警制服。 “如果真的是的话,那名年轻人也太笨了吧。他给警察那么多埋伏的时间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现身,一副很想被抓的样子。”想起那名穿着皮靴,被女刑警制服的年轻人时,我皱起眉头。他那丢脸的样子,与摇滚乐手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滑稽,简直毫不相容。 “他并非真的恐吓犯。”永濑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 “真……真的吗?”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在一座孤岛上。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看样子阵内也身处在孤岛上呢。 永濑做出最后的说明。“我只说我所预想到的情况喔。这个案件的目的应该不在取财。在那么多行人路过的地方,叫被害人等上好几个小时,然后再前往拿钱,基本上太难成功了。” “嗯……” “如此一来,就表示恐吓犯没有取财的意思,只是想要引发骚动,并站在一旁看好戏。” “也就是所谓的愉快犯喽?”(注:愉快犯,犯罪的动机是为了让社会恐慌以取乐的犯罪者。) “鱼块饭?” 我针对永濑说的词做了一番说明。 “没错,正是你所说的愉快犯,或许恐吓犯对被害人抱有怨恨之意,所以才会把公司主管级人物叫出来,让他在约定地点空等好几个小时,再把过程全部录下来。” “录下来?” “就是当时在我们身后那群女高中生啊。我记得她们不是一开始就在那边把玩DV吗?我清楚听到她们的喧闹声了。” 我也回溯了一下记忆,她们确实在那边吵闹着说:“不晓得那家伙会不会来?”、“他一定会来啦。”然后就被阵内刮了一顿。 “她们才是真的恐吓犯?” “八成是。她们以愚弄大人为乐。” “还拿DV录下过程?”这我就有点搞不懂了。 “嗯。”永濑将眼前的磅蛋糕放进嘴里,缓慢咀嚼了几下。“你拍下她们了吗?”(注:磅蛋糕 “嗯,是有拍到啦。” “把照片拿去给警察吧,并说明她们也一直待在现场,还把玩着DV,实在值得怀疑。如此一来,警方应该会锁定她们。” 我一边摸着放在桌上的相机,一边含糊回应。我脑子里还是无法整理出案件的全貌。 “如何,这样两位都能理解我的说明了吗?” “大致上……”阵内冷淡地回应之后,伸出食指说:“简言之……,这个世界对我失恋一事,根本没有兴趣?” “八成是这样吧。” “唉……” 察觉到阵内失望的样子,永濑笑着说:“不过,至少还有我们关心你啊。” “这一点都不算是安慰。”阵内鼓着脸摇头说道。 不到一周,案件终于真相大白。 我们送交警察局的照片,着实发挥了功用。虽没得到夸奖,但至少也没遭到忽视。警察一知道永濑以前曾被卷入银行抢匪案件当中,随即说出“你也真辛苦啊”这句暧昧不清的同情之语。 永濑回答:“活着本来就很辛苦了。”在一旁听见这句回答的我,觉得这不但是一句带有坚强韧性的人生告白,同时也掺杂了些许幽默感。 事情正如永濑所说,那群女高中生恐吓了当地某著名企业的经营者。 她们几个人私下组成一个类似社团活动的卖春集团。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集团具备着学校运动社团的爽朗气息,事实上,她们竟然以“社团活动”来形容她们的行为。 社团部长说:“因为小气又啰嗦的客人愈来愈多,所以我们才打算报复一番。” 她们在得知“小气又啰嗦的客人”是某公司老板之后,就决定恐吓取财。“若不希望你花钱跟女高中生上床的事情被揭发,那就乖乖照我们所说的去做。”这是很初级的恐吓手段。 不过,这名老板不晓得是看开了,还是打算连这群女高中生都拉下水,总之他向警方报了案。所以警察才会事先埋伏在现场。 “那种笨蛋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我们早料到他会向警方报案了。”女高中生们也事先想到这种状况,所以她们并非真的想要拿那笔钱。“我们早就看穿喽。”她们的计划只是想整整这名老板罢了。 因此她们又威胁另一名客人去现场拿钱。换句话说,那名摇滚乐手也是她们口中的另一名“小气又啰嗦的客人”。 “‘取回’明明是猎犬的任务才对……”警察说到这里,阵内便有点不满地说出这句话,随后很认真地再补上一句:“早知道我就先扁那个糟老头一拳再说!” “那个糟老头?” “我啊,最讨厌那种表里不一,暗地里拿钱去跟高中女生上床的大人!” 我笑着说:“你何时变得这么有道德感啦?”但他却有点困惑地回答:“并不是这样啦……。我最讨厌的是他们平常总会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如果是那种平常很谦虚、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去买春,那也就算了。” “啥?你能原谅那种人啊?”我不禁失笑。 “只会狗眼看人低,但自己还不是一样做出买春或外遇这些俗不可耐行为的家伙,再差劲不过了!” “你是生理上讨厌这种人吗?”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家伙啦!” “你朋友?” “是我的一等亲。” 反射性脱口说出:“那不就是你父亲吗?”阵内的双亲早已离婚,虽然他时常提起他母亲,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主动说出有关他父亲的事。 “不过,我跟他已经有所了断了。”阵内说道。此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勉强,却也同时透露出更大的满足感。 “有所……了断了?” “虽然我现在看到刚愎自用的大人,还是会很火大就是了……” 我有点迟疑是否该继续这个话题,最后决定还是到此为止就好。 过了几天之后,关于案情的进展,唯一了解的就是这群高中女生将所有的过程都拍了下来。 “原本是想做成一部纪录片啦。内容是关于笨头笨脑的老头子们,在付钱跟女高中生上床之后,还遭到威胁,然后像个笨蛋一样坐在车站前面,最后又被警察逮捕。够蠢了吧?这种被高中女生玩弄的大人的影片,一定很爆笑。我们原本还打算要偷偷举办首映会的呢。” 这个计划看似很完美、却又很幼稚,不晓得该如何给予评价,但她们也可说是以她们自己的方法来对抗不合理的成人吧。 “我们只是在不知道周遭竟发生这桩案件的情形下,刚好出现在现场罢了。”事后永濑说道。 “都是因为阵内说出‘世界停止运转’这句怪话,才害事情变得那么复杂啦。”我稍微抱怨了一下。 “不过,阵内他当时曾说出预言喔。” “预言?” “他跟女高中生起争论时,不是大声嚷嚷着说:‘像你们这种人,一定会做出犯罪勾当啦!’吗?就某个角度而言,他的确是说中了整件事的最后真相。” “那只是结果论吧。” “就因为从结果论的角度来看,阵内的所作所为竟有大半都是正确的,我才会感到吃惊啊。” 我记得我当时好像心不在焉地随便回应了永濑。 而事后阵内则老早就走出失恋的打击,并好像想到了什么主意。他开始勤跑那间录影带出租店,看完录影带后不把带子倒转到最前头便直接拿去还……。他就忙着进行这项极为无趣单调的复仇行动。 10 我把思绪拉回公司的会议室当中,没想到主管还是一直在挑员工的毛病。损害赔偿啦、免费服务啦、加班啦、假日上班等等威胁字眼一个个飞了出来。其实最怕这些状况的,就是他本人。 此时他突然指着我大声骂道:“开会中你在想什么东西啊?”看样子在他人眼中,我发呆的神情似乎很明显。 我回答:“我在思考有关黄金时代的事。”主管随即露出相当厌恶的神情。 我心想,等下班之后,我要找永濑说说有关那天的事,顺便也打电话跟阵内聊聊。 当晚我跟许久未聊天的阵内讲电话讲到一半,阵内突然“啊”地大叫一声,慌张地说:“对了,当时我借了一卷录影带,到现在都还没还耶。这下子逾期罚金会是多少啊?”我事先完全没想到打电话聊天还会聊出这种状况。 04孩子们ⅡChildrenⅡ 1 阵内邀我去喝一杯,我问他:“要去喝什么?”他却生气地回我:“非得讲清楚你才肯去吗?”随后酸溜溜地加了一句:“大概就是去喝五大杯用小麦发酵制成的啤酒啦。” 我刚结束工作,正打算回家休息,不料一走出裁判所就遇见阵内。 一个月前发布了人事调动命令,我被调到负责处理家庭案件的单位去。之前在处理少年案件的单位工作时,不晓得是因为年纪相近还是我看起来有点不太可靠,阵内总是一再帮助我。不对,正确说来,应该是说他会拉我陪他打屁聊天、开我玩笑,并打乱我的工作进度。虽然他是这样的人,可是一旦见不到面,我反而有点寂寞。所以他一说:“武藤,咱们去喝一杯吧。有间店我蛮想去的,一起去吧?”我立刻不自觉地回答:“好啊。” 居酒屋“天天”兼有座席区与吧台区,空间相当大,即便在非假日时段,晚上七点就已经非常热闹了。这间店位于车站前闹区一角的某栋餐饮大楼的地下一楼,店内充斥着烟味、食物的热气与酒客的喧闹声,便宜的价格吸引了学生及上班族。我与阵内选了座席区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盘着腿面对面坐下。 我问:“你常来这间店吗?”阵内有点暧昧地回答:“不,也不是。” 过不久,阵内开始谈起他担任吉他手的乐团的事。 我今年二十九岁,换句话说,阵内已经三十二岁了。看到老大不小的男人还两眼炯炯有神地谈论庞克乐团,实在很新鲜。“这次我们找到一个歌声很棒的主唱,真的棒极了,下次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讲得一副我没去会是我的损失似的。虽然我以前就对阵内所属的乐团感到好奇,但就是无法进一步说服自己去看一次。 随后话题拉回到工作上。阵内像是慰劳我似地问:“待在家事课也很辛苦吧?” “与其说是辛苦,倒不如说只有起了争执的人会上门。” “我对少年案件比较有兴趣,家庭案件只会让我提不起劲。” “别说什么提不提得起劲,毕竟咱们只是领薪水的员工罢了。” “可是在处理少年案件时,警察局及地检署不是会送少年犯过来吗?” “是啊。” “这表示他们并非是因着自己的意志而来到家庭裁判所,所以我心中便会进而产生一点点‘我得设法帮助他们才行’的念头。” “只有一点点而已啊?”我苦笑道。 “相较之下,家庭案件都是当事人自行前来申告,对吧?” “嗯,是啊。” 家庭案件是指如夫妻离婚、领养养子、分配遗产等家庭问题,由当事人亲自前来申告的案件。 “这只会让我觉得他们是故意把问题送上门来。我很想对那些人说‘随你们便’呢。” “我倒是不会这么想。” “才怪!每个调查官都绝对会有这样的想法啦!” 阵内有个怪癖,不管什么事他都想强加断定。只要他认为是这样,就会断言“绝对是这样”。 听说以前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有一次,阵内在与被送至家裁所的少年面谈时不晓得怎么搞的,他对少年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不可能会有白色的乌鸦存在。”最后还补上一句“绝对没有”这种斩钉截铁的话。 不过这世上就是有白色乌鸦的存在,虽然相当稀少就是了,但我曾听说过。不巧刚好被那名少年找到证据。由于该少年的个性本来就很拗,只见他拿着彩色图鉴如获至宝似地诘问阵内。 “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啊?世上明明就有白色乌鸦啊,别自以为是地断定任何事啦!这就是我讨厌你们这些大人的原因。” 据说当时阵内一点都不怕,反而不在乎地回了一句:“那不是白色、是淡黑色。” 简言之,阵内除了老是主观断定事情之外,即便他所断定的事是错误的也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老实说,那种互不退让的夫妇到底会怎样与我何干咧?”阵内说出了身为家裁调查官绝不该说出口的话。“说真的啦,不管是少年案件也好、家庭案件也罢,要是没救的话再怎么努力都没用。所以啊,随便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啦。” 我哑口无言,心想:照你这样说,我们何必继续从事这一行呢? 2 我回想起去年夏天的事。当时我还在少年案件课,有一次跟同事去喝酒时遭到邻桌的一群中年男子找碴纠缠。 那群看似管理阶层的男人一知道我们是家裁调查官,随即怒气腾腾地发表起演说:“少年法太不像话了!都是你们太过放纵那些少年啦!” 看样子他们好像是受到昨晚的电视节目影响,情绪才会如此激昂。昨晚我也跟来宿舍找我的女朋友一起看了这个名为“少年犯罪”的电视特别节目,整个节目以强调“少年法太过宽松”这个观点剪辑而成,我个人也觉得其中确实有几段内容会令人不禁产生“这未免太过分了”的情绪。特别是提及发生在大约十五年前,杀害了一对新婚夫妇的少年犯那一段更是令人难受。 为首者乃年仅十八岁的六名十几岁的青少年,将买完东西正准备回家的一对新婚夫妇拉进车子里,开车四处乱逛。他们不但对两人施加令人不忍听闻的暴力行为,还凌迟似地杀害了乞求饶命的两人,最后埋在深山里。事后为首的少年被判处无期徒刑,而其他共犯目前都已服完长达十余年的刑期,重新回到社会中。其中一人在未露出真面目的状况下,接受了节目采访。 记者问他:“对于那两名被害人,你现在是否还感到愧疚呢?”当时还只是个少年,现已为人之父的男人却以阴沉的声音有点愤慨地回答:“我才没空再继续愧疚下去,光是要顾好我的家庭就已经够我累的了,请你们别再来骚扰我了好不好?不然你们到底是想怎样!” “他那句‘不然你们到底是想怎样’是什么意思啊!” 坐在我身旁的女友对着电视画面发出了咒骂。我想,看了这个节目的所有日本人,大概都会在同一时间脱口说出一样的话吧。 因着过去的经验,我深知在未理解具体状况及原因之前绝不可全盘接受少年的说词;但是当时的我无法对女朋友说些什么。 中年男子们持续找我们的麻烦。“不是有些少年出入少年院好几次吗?那种小鬼实在没救了啦。”、“说什么要让不良少年重生,又不是在演连续剧!”不晓得是因为黄汤下肚还是不满及不安作祟,他们的叫嚷声越来越大。 说真的,我们听了虽然很火大,但也不是无法理解他们的感受,所以没人能作出反驳。只因我们深知少年案件并不是一门学问,讨论并不能引导出答案来。 此时在我们当中唯一敢开口的就是刚刚对中年男子们的话题兴趣缺缺,只顾享受眼前食物的阵内。“我是不晓得昨天的电视节目内容是什么啦……”他像是嫌麻烦似地先丢出这么一句话之后再补上一句:“但是世上可不是只有一种少年而已喔。” “你什么玩意啊?”一个中年男子嚷道,声音还蛮有魄力的。“反正会犯罪的少年根本就无药可救了啦。”他高声说道。 “你很吵喔。”阵内又摆出一副厌烦的神情,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我问一下,你知道影评人一年要看几部电影吗?” 这家伙怎么突然丢出这句话?中年男子们觉得有点扫兴,但仍歪头沉思片刻后回答阵内:“少说也有好几百部吧。” “那假设有一个只看电视洋片频道的外行老头子对一个影评人说:‘电影就只是……’你们作何感想?难道不会觉得这老头子很不自量力吗?你们现在的行为就跟那个外行老头子一样。我们可是见过了好几百名青少年耶,懂不懂啊?你们却在我们这些青少年问题专家面前大放厥词,难道一点都不觉得丢脸吗?” 中年男子们虽稍有退意,不过仍不肯乖乖住嘴,只是一再重复说着:“没救的家伙再怎么努力也一样没救啦。说什么要让他们重生,那简直跟奇迹没两样!” “对!”阵内突然伸出食指比向中年男子们。“就是那个!” “什……什么那个?” “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们在创造奇迹。” 座席区顿时陷入一片沉静。 “说什么要教养出身心健全的少年、打造和平的家庭生活,还有少年法及家事审判法的目的等等,全部是谎言,用不着去理会。我们的工作目的正是创造奇迹!” 阵内斜眼看了面露困惑的我们一眼,随后用更大的声音对他们说:“没救的少年就是没救,这是你们刚刚说的话。你们说他们绝对不会改过自新。你们断言即便地球停止自传、科学家研发出抗癌特效药、史蒂芬·席格输给坏人,不良少年还是不会改过自新。” “我们哪有说得那么夸张!”中年男子们生气地反驳,但阵内充耳不闻。 “我们会试着让此事成真。”阵内很满足地笑着说:“我们的工作正是试着创造奇迹。但你们呢?你们的工作有办法创造奇迹吗?”阵内皱着眉头贴近他们的脸问道。 虽然是个意义不明、荒唐至极的主张,但阵内的话确实十分地有力。 最后他又加上一句:“要是上梁够正,下梁哪会歪掉。” 之后这群上班族虽然还是重复说着刚刚那句话,不过我们已能心平气和地与其对谈。有时当我回想起当时阵内所说的那番话,心中便会浮现出一股“此人真是可靠”的亲切感。即便遭到少年的背叛、或是事情结果未如己意时,我也可用“奇迹本来就不常见了”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3 可是阵内现在却在我眼前说出“没救的家伙就是没救了”这句等同放弃自己工作的发言,感觉实在很奇怪。“之前你不是说过家裁调查官可以创造奇迹吗?”我很谨慎地再向他确认一次。 “奇迹?那怎么可能会发生!若不是随随便便地调查一下少年、马马虎虎地写一下报告书,哪有办法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工作啊!武藤,这点你不也是清楚的很吗?” 阵内对自己的发言完全不负责任,这可说是家常便饭,我并不会为此感到幻灭或惊讶,只会在内心嘀咕:好好好,你说的是。 “你来啦?”一旁有招呼声传来,我抬头一看,一名手持空啤酒杯的青年站在我们右边。看到他穿着绣有“天天”两个大字的围裙就知道他是店员,八成是个工读生吧。 “只是刚好过来啦。”阵内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你们认识啊?”我交互看了看还带点稚气的青年与阵内。 “他是十八岁的年长少年。”阵内指着工读生说道。 “哦……”我点了点头。法律用语上称十四、十五岁为年少少年,十六、十七岁为中间少年,十八、十九岁则为年长少年。他正是阵内在家裁所负责过的少年。 他穿的围裙上挂着名牌,上面有“丸川明”三个手写的小字。 “你叫明啊?”我问道。 “你好。”明露出不太友善的表情。像这种压抑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把不满堆积在脸上的少年在家裁所相当常见。 “最近跟你父亲处得还好吧?”阵内问道。 “上周我不是去家裁所跟你面谈过了吗?我也说过你用不着来这里,规定的日子一到我自然就会去家裁所嘛!”明很别扭地说道。 “少啰嗦,谁说我是来找你的啊!我只是刚好来这里喝酒而已!”阵内也有点火大。“我是为了激励这个没用的晚辈才带他来这里喝酒!” 没用的晚辈指的好像是我。 “告诉你,我把这个问题当成是寒暄的一环。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乖乖地给我回答。”阵内口出不知所云的威胁之后,以强硬的口气说:“最·近·跟·你·父·亲·处·得·还·好·吧?” 明发出咂嘴声。但他可能是认为工读生最好别与客人起冲突,也可能是深知阵内的顽强个性,所以最后还是丢出一句:“我才不管那个没用老爸咧!” 他身材很高大,咖啡色的长发也很适合他,看起来还蛮帅的,加上双肩很宽,并不会给人瘦弱的印象。 如果是我,可能会责备他:“怎么可以说自己的父亲没用呢!”不过阵内跟我不同,他很高兴地说:“喔……你老爸还是一样没用啊?” “不管在职场或家里他都只会低头哈腰,真是个丢脸的没用老爸!”明说道。 “可是……”我不禁插嘴。“相信你父亲一定也有很帅气的时候才对。” “不可能啦。”很快地否定我说辞的人竟是阵内。他还用“你别多嘴”的眼神瞪我。“没用老爸一点都不帅气,对吧?” “嗯,是啊。”明也同意他的说法。 “你老妈还是一样吗?” “还是一样都在外面过夜。老爸因为沮丧的关系,最近也都很晚才回来。大概是在外借酒消愁吧,有时连声音都哑掉了呢。不管我怎么问,他也只会回一句‘我跟朋友出去……’他哪可能有朋友咧!” 我能回去继续工作了吧,明丢下这句话就走开了。 “你是特地跑来见他一面吗?”我问阵内。 “只是凑巧啦。” “他是高中生吗?” “他去年因为跟其他学校的学生打架而被退学。” “打架的理由呢?” “无聊透顶。因为被隔壁校的男生瞧不起,觉得不加反击的话‘太丢人现眼了’,有够八股的理由吧?” “丢人现眼?” 我心想:十几岁男孩子的行动原理当中,这个理由至少占了五成以上的分量,例如“骑虎难下”、“不想被人认为自己很逊”。很久以前我曾问过一名少年为何打架,他回答“我在落实和平”,这种答案还比较可贵一点。 “他原本一直在速食店打工,不过三个月前又跟人打架,就被开除啦。” “是跟其他工读生打架还是跟客人?” “客人。” 我皱起眉头问:“这也是因为丢人现眼?” “有一对大学生情侣上门消费,看菜单选择餐点时却起了口角。后来男方低声下气地向女方道歉,明他就看不下去了。” “喔……” “他明明只是个店员,却突然对男客人丢出一句:‘是男人就振作一点好不好啊!’” “而且他年纪还比客人小。” “没错。他惹得男客人很生气,双方开始争吵,最后演出全武打。店长跑出来制止,警察也前来处理,最后就换我这个身为家裁调查官的阵内大人出场啦。” “那请问阵内大人给了他什么样的处分呢?” “试验观察。那小子家最近刚好有点问题,所以我认为在这种时期应该要谨慎观察一下状况比较好。”阵内这番很符合调查官身份的发言让我有点惊讶……,不对,应该说是相当讶异才对。 “他刚刚说他父亲怎样怎样……” “说他是个没用的老爸。” “我刚刚一直觉得……阵内你也跟着骂他父亲,这样不太好吧?” “没关系。”阵内斩钉截铁地说道。这让我不禁联想到阵内该不会将明的父亲与他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吧。“总之因为他母亲常常不在家,明怀疑她可能在外交了男朋友。” “搞外遇?” “八成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她一再否认……” “那不对的是母亲,而非父亲吧。” “明他比较不能原谅遭到劈腿的父亲。” “是这样吗?话说回来,你会用上试验观察还真是蛮稀奇的呢。” “会吗?” “你平常不是都嫌太麻烦而不做出这种判决吗?” 基本上对于送交至家裁所的这些少年们、调查官可采用“保护管束”或“移送少年院”等两种处分。但除此之外还有“试验观察”,也就是不马上作出结论并延长调查的时间,在这段期间会要求少年定期来家裁所报到,观察其状况。依情节的轻重,有时还会要求少年至相关机构生活一阵子,或是安排他们去做学徒。总之调查官可以透过这种方式更持续、积极地与少年接触。 当然啦,我们每天都得面对源源不绝的问题少年,没空常常使用试验观察。 我以前曾对在意的少年通通做出试验观察的处分,却落得每日行程全被与这些少年面谈、听其报告给塞爆的窘况。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只好一如往常地与他们谈话,结果当然是受到主任的告诫:“你这样光是叫他们过来、跟他们聊天,根本不算试验观察,而是自然观察!” 原来如此,主任说的对。我相当佩服,也自我反省了一番。 相较之下,阵内他是那种会在慎重考虑后才决定使用试验观察的调查官。不过与其说他慎重,倒不如说他只是嫌麻烦而已。“就算延长了一段时间,结果还是不变嘛。”他很常翘着嘴巴如此说道。 “你会使用试验观察就表示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你在意喽?”这样说或许有点过分,但像明这样的问题少年实在多到不行。 “倒不如说是明他老爸比较令人在意。” “那个没用老爸?” “武藤,你怎么可以这样称呼人家?” 我有点生气。 “这跟你父亲有什么关联吗?”反正在喝酒,我决定大胆地深入询问一下。 “我老爸?”阵内有点吃惊,随后有点不悦地说:“嗯,好像曾经有个这样的家伙呢……” “曾经有?” “明的老爸跟我家那家伙不一样,我家那个算是最低级的了。” “怎么个低级法?” “我忘了。”我原以为阵内会很生气地说他父亲的事,但他的表情相当平静。“我早忘记那个人的事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他以前也曾这样说过。“是什么契机让你忘了你父亲呢?” “你还真是爱管闲事啊。”阵内并未发怒。 “哎呀,像这种对父亲的轻蔑或憎恨情结要是有化解的方法,可以让少年们知道啊,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呢。” 阵内摆出一副麻烦上门的表情,掏起耳朵。 “告诉我嘛。”在我的追问之下,阵内喝了一口啤酒后开口说:“我赏了他一拳。” “啥?你赏了你父亲一拳?”我吃惊地不觉拉高声量。 “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吧,我记得当时我才二十出头。” “当时你有跟你父亲见面?” “偶尔啦。每次见面都像是隔了好几年,但他却毫无改变,看了让我很火大,于是我就趁机做了我从小就一直想做的事。” “你是指赏他一拳吗?” “那一拳让我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阵内宛若听到很有趣的相声一样,开心地笑了。“我瞬间忘记了他的一切,心情好得不像话。” “你就……突然赏了你父亲一拳啊?” “是很突然没错,而且是正面直击喔。”阵内的手慢慢地动了起来,试图重现当时的情景给我看。 “你父亲是不是吓了一跳?” “他眼睛张得老大。原本他就是个丢脸的家伙,但当时的他可说是丢脸到极点。因为有所了断,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父亲后来说了什么?” “他并不晓得是我,因为我是在不露出真面目的状况下揍他的。” 我实在想不出如何不让真面目穿帮而揍人。总之这个话题到此打住,可以确定的是阵内以他独特的方式与父亲划清了界线。“这个方法好像不太适合推荐给问题少年用。”我肯定地说。 “所以明的父亲跟我老爸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阵内断然地说道。 半小时后,我们起身离开。 帮我们结账的正是明。他一边算账,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事请教一下,想离婚的人是不是也会去家裁所?” “嗯,是会来啊。想离婚或不想离婚的人都会来喔。”阵内指着我说:“这个人现在就在那一课,他可是处理夫妇纷争的专家呢。” 明以崇拜的眼光看着我。“家裁所会举行审判对吧?审判就能决定夫妇两人到底谁对谁错吗?” 收银机前面只有我们。 “不太对。”我温和地加以否定。“家裁所做的只是调停,并非审判。我们会请夫妇双方前来,听听他们的说法。” “听他们说话之后咧?” “设法找出双赢的方法。”还真亏我能说出这样抽象的说明。 “不是当场判定谁对谁错吗?” “我们的用意并不是要找出坏人。”若是上法庭审判,揪出坏人是唯一的目的。但调停并不一样。“调停的目的在于沟通。” “原来如此。”明显得有点扫兴。“那家裁的人也不会去找出外遇对象并加以惩罚喽?” 我猜不透他此话何意,但还是回答:“是的。硬要说的话那应该是侦探的工作。” “拜啦。”阵内粗鲁地道别后走向自动门。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明像是乖乖看过员工守则一样,很客气地送我们离开。 阵内似乎想起什么事,突然回头对明说:“对了,这玩意给你。”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 “MD,就是可以用来录音的玩意。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我想问的是……”明露出比刚刚还要惊讶与焦躁的神情。“里面录的是什么啦?” “是我所属乐团的曲子。很赞,回去听听看吧。” “哪有人会自己说自己很赞啊?”明投以同情的眼光。“很抱歉,届时我可不会说恭维话喔。此外,阵内先生你年过三十了吧?像你这样的大叔还在玩乐团,太逊了啦。” “小子,你给我听好。我出生至今从没人说过我逊!”我边听着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夸之语,边迈步走出店面。十月下旬的寒冷空气从我的衣襟缝隙穿过。 4 次日一早天空就飘着小雨,雨势虽不致大到在地面打出声响,却也使周遭景物慢慢地变湿。到了午后,这场小雨仍没有放晴的迹象。从窗外望出去,一大片黑云笼罩着天空,让人看了觉得如果把那片云当成抹布用力拧上一拧,水珠就会不停地滴落。 下午四点左右,须永主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通告知调停失败的联络电话。 基本上在进行离婚调停时我们并不用出席,而是由调停委员前往处理。 据说调停委员是由上班族、教师等“兼具丰富人生经验及良好人格的人士”担任。不过说实话,我完全不晓得他们到底是透过何种方式、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被任命为调停委员。在这些调停委员中有些人真的相当适任,也有些人让我不禁怀疑他们的胜任性。 总之进行离婚调停时会由一男一女两位调停委员来听听当事人双方的主张,并进行沟通。如果第一次就能顺利沟通解决,当然没有后续问题,也就是说用不着调查官出马。这对调停委员与当事人双方皆可算是好事一桩。 不过,有时调停委员也会碰到无法解决的状况。有的是再怎么沟通也找不到根本的问题所在,有的则是需要针对当事人的主张进行调查,简言之就是找不到解决方案。 如此一来会如何呢? 当然就轮到据说是身为“活用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手法,解决少年犯罪或家庭纷争的专家”的家裁调查官,也就是我出马了。 在有调停案的日子家裁所会安排受命值日,也就是决定当天轮值的调查官。一旦调停失利,轮值的调查官就会被叫过去。今天恰好是我当班,所以我得过去一趟。我只好叹口气,摸着鼻子过去看看。 调停委员已在调停室内等我,而当事人双方则暂时退出房间。我一边看着申告书的内容,一边听调停委员说明状况。 丈夫大和修次今年四十岁,是某私立大学的理科教授。妻子名叫三代子,今年三十二岁,是个专职主妇。两人育有一女纯子,今年三岁。 离婚原因是因为个性不合而不断引发争吵所致,这种原因相当常见。提出申告的是妻子三代子。 “双方都说要争女儿的监护权。”调停委员之一的佐藤女士面露困扰的神情说道。她那盘到脑后的白发看起来相当高雅、圆圆的大眼镜也予人一种知性美,听说她担任国中教师直到年限才退休,是个很文静的女性。可想而知,她在学生之间应该也很受欢迎才对。 “身为丈夫的修次先生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喔。”坐在佐藤女士旁边的男性调停委员山田先生说道。他脸上虽挂着笑容,但眼神却透露着不满。他对人很友善、社交能力也强,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他抱持着不错的印象,但最近他渐渐显露出专断的一面,开始令我觉得有点难相处。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吗?”我再确认地问道,山田先生随即丢了一句“二加一当然等于三喽”回来。这是他的幽默,还是斥责我不要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我实在搞不懂。 “前两次离婚的原因是?” “因为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佐藤女士说。 “两次都是吗?” “嗯,两次都是。而且两次都是在离婚后马上与外遇的对象结婚,所以第二次离婚的主因就是他的现任太太三代子女士。” “他每次都是找到新女人之后马上就跟老妻办离婚啦。”山田先生的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 “还真像是大队接力呢。”在人生进行到某个阶段后就换个新太太,再往前进一点之后再换另一个。这让我觉得大和修次好像是靠这样的手法来避免他的人生失速,进而持续生存。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而且他和前两任妻子之间都有生下小孩喔。”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脑子里描绘的家庭构成图开始产生混乱。 “这位先生与结过婚的三名女性之间各有一名小孩。就是这样啦。”佐藤女士亲切地为我说明。 “那,他与前妻生的孩子们现在在哪里?” “都与母亲住在一起。” “真是有趣。”我脱口说道。以“有趣”来形容当事人的状况实在不妥,我正想自我反省一下,但佐藤女士却面露微笑地跟着说:“嗯,的确蛮有趣的。”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这位先生说:‘我虽然离过两次婚,但那绝非是坏事。我的前妻们现在反而过得相当幸福,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看看。’” 原来如此,你们认为这件事有调查的需要所以叫我来啊。 “他是个花花公子吗?”此话一出,佐藤女士马上摇头否定。“他看来相当老实认真,并不像是性好女色之人。” “话说回来,他不愧是个教授,刚刚还很冷静诚恳地试图说服我们呢。”山田先生叹气道。 “他会给人自大的感觉吗?” “其实并不会。他很冷静、语调也很认真,所以刚刚我们还以为是在上课。硬要说的话……,他太认真了点。” “那……妻子三代子女士并没有工作,对吧?”我再次确认。 “她之前一直是个家庭主妇,不过离婚后打算到外面工作。她说她想自己抚养女儿,不希望把女儿让给先生。” “这算是逞强吗?”我问道。 “算是逞强吧。”佐藤女士静静地点头,山田先生也同意这个说法。 深入追查夫妻之间的问题,几乎会发现都是同样的原因所造成的。“逞强”与“强忍”。 5 我决定先听听申告人三代子女士的说法。她走进谈话室时脸颊泛红,可见她心中夹杂着愤怒、紧张与警戒心。 她的身材纤瘦、肤色偏白,看起来才二十几岁。及肩的头发朝内卷曲,下巴尖细、眼尾有点往上吊,予人神经质的感觉。 我坐在调停委员之间,简单自我介绍后问:“你不打算放弃女儿的监护权吗?” 应该说是如我所料吗,她用一种好像连声音都充血似的魄力说:“我绝不放弃!”语气中充满不服输的味道。“我不打算把纯子让给那个人!孩子本来就该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呃,你说的这种状况是很多啦。”我一边顾及她的感受,一边搭话。“可是也有孩子是交由父亲这方来抚养的状况喔。” “怎样!你是说我照顾不来吗?” “不不不,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摇了摇双手,尽可能把迎面而来的言语之箭给拨掉。“我只是举例罢了。” 她呼吸急促地瞪着我。看样子她可能将坐在正对面的我视为敌人,而不是我两旁的调停委员。 “你个人并不反对离婚,对吧?”佐藤女士从旁插话问道。 “嗯,算是吧。”三代子女士一边将不满吞下肚,一边点头。 “你所谓的个性不合能否具体一点说明给我们听呢?”我问道。 “很多方面啦。” 拜托,这样根本就不叫具体说明好吗!“请问你还记得最近一次吵架的原因吗?” “最近我很少跟他碰面,所以也没得吵,当然也没得谈。” “教授的工作想必很忙吧。”我露出一副很了解的模样肯定地说,她却变得有气无力地噘气嘴巴,额头上浮现深深的皱纹,好像手脚上多出来的皮肤全部集中到额头上了。隔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说:“我觉得他有了情妇。” “咦?”我们三人同时发出了疑问,看样子在刚刚的调停当中并未提到这件事。 “虽然他否认了,但我想应该没错。” “有什么让你不禁这样想的因素吗?” “他之前会离婚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次一定也一样啦。肯定又有一个得意忘形的女人缠上他,他打算先跟我离婚再跟那女人结婚。你们认为这样的男人有办法好好养育我女儿吗?反正他日后八成还会再找上另一个女人,离婚又结婚。而且他之前都肯把孩子交给前妻,为什么这次偏偏要跟我争?” 我听着她这一长串极具攻击性又像念经般的抱怨,心想:她并非是因为疼爱女儿,纯粹只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心才坚持要取得监护权。 “意思就是说你女儿并不会比较喜欢你先生喽?”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臭男人!” 我耸耸肩,又想:这位女士八成也会在她女儿面前脱口说出“那种臭男人”这句话吧。 6 紧接着我们请丈夫修次先生进来好听听他的说法。 他轻轻转动门把走进房间。他是个身材中等、有点斜肩的男性,并不会过瘦,全身从上到下都给人一种圆圆的印象,只有眼镜带有棱角。他戴着一副方形黑框眼镜,镜片底下是一对锐利的双眼,确实让人感觉到他的认真态度。 哦……,这就是曾跟三名女士结婚的男人啊?我有点佩服地观察着他。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但在女人的眼里说不定看起来会“有点知性,却又很可爱”。小熊维尼的模样再加上知性的气质,的确是天下无敌……,等等,哪来的天下无敌啊? 跟刚刚一样,我先确认过状况之后再开口问:“是您先提出离婚的吗?” “大约一年前开始,我们会为了芝麻小事起争执。她总是一再地反对我提出的意见,而她做的每一件事也总是不合我意,于是状况逐渐恶化……” 每对吵着要离婚的夫妇都是这样啦——但我并未说出这句话,因为我很清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冲突不断累积正是导致离婚的主因。 “最后我向三代子开口说要离婚,她也同意了。” 跟三代子女士比较之下,修次先生显得相当冷静,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点冷酷。 “现在只剩监护权的归属还没解决。” “我实在无法接受!”修次先生噘嘴说道。“原本她答应要让我抚养女儿,可是最近不晓得为什么却突然改口说不肯退让。”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刚刚佐藤女士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是为什么呢?” “天晓得。”他的表情恢复原来的平静模样,侧头说道。“大概是两周前吧,她突然说已经向家裁所申请仲裁离婚。我被她吓了一大跳。” “是你太太片面向家裁所申请仲裁的吗?” “我真不晓得她是从何得知可以这样做的……”修次先生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觉得他的语气中带有瞧不起太太的意思。“或许是有人指点她这样做吧……” “你前两次离婚都没有动用到调停仲裁吗?” 在与对方谈话时就像是暗中摸索、如临深渊,究竟要深入到何种程度才可能触动对方的怒火?我总是抱持着这样的不安,丢问题给对方。 “嗯,之前都靠离婚协议就解决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要调停的状况。” 我可是每天都会碰到耶。 他的表情淡然,似乎对过去的离婚经验并不后悔或惭愧,讲话时也散发出一股很理智、合理的气氛。我并未询问,他却主动地开口说明了自己的婚姻状况。“我二十五岁时结第一次婚、三十二岁时结第二次婚、三十七岁时又与三代子结婚,前两任妻子是我在其他大学任教时前来修课的学生,三代子则是我在出差时认识的女性。” “前两次离婚的理由是?” “因为我认识了想共结连理的女性。” “两次都是吗?” “两次都是。” 大概是因为他回答得很干脆,所以听起来并不会令人不悦。与借口或虚荣心无关,像是纯粹讲出真心话的感觉。 “这次也是吗?”既然他主动开启话题,我趁势丢出这个问题。 修次先生眉头微抖了一下,不过随即很不客气地回答:“我刚刚不是说过是因为个性不合的缘故吗?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能问一下你与前妻所生的孩子的现状吗?” 修次先生不见动摇地回答:“我并没有付赡养费给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当然啦,刚离婚时我每个月都付,不过前年她再婚了。开始过新生活的她似乎希望与我站在同等的立场,所以她主动叫我不要再付赡养费。目前我仍然在支付赡养费给第二任妻子的孩子。” “那你现在还有与这两个孩子见面吗?” “我跟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已经是个国中生,与他继父处得很不错,所以我并未再与他见面。” 由于从这番话的口气中感觉不到一个身为父亲之人应有的感情,这让我稍感不快。于是我用稍稍强硬了点的语气问:“见不到亲生儿子,难道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当然会啊。”修次先生回答时的声调听起来并未带有寂寞的情绪。“只是为了儿子着想,我认为不去见他是正确的选择。” 他那宛如这世上的事物都能用“正确”或“不正确”加以区分的口气,又让我很不中意。 “换言之,你只是强忍相思之情喽?” “嗯。”镜片底下的眼神并未有所改变。“而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则是固定半年见一次面。” “那,当次子有新父亲时你也打算不再与他见面吗?” “若我经判断认为这样对他最好的话……” “意思就是你认为那是正确选择的话,就不再与儿子见面?” “是的。”修次先生很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有个很简单的问题……”我继续问道。“你前两次离婚时都不在乎儿子的监护权,为何这次却想要抚养女儿呢?” “这个嘛……”他的表情认真了起来。“因为我前两任妻子与三代子不同。” “不同?”我与山田先生同时出声。佐藤女士则是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所谓的不同是指?” “性格……,不,应该说是类型不同。我前两任妻子各有工作,换言之她们都能自给自足。但相较之下,三代子不但缺乏社会经验,我也不认为她有办法好好照顾女儿。” 我原本很想回他一句:真要说社会经验的话,只在私立大学的研究室及教室出没的你也好不到哪去吧。这种将私事先摆一边的人实在叫我无法对他抱有好感。 “我认为纯子应该由我来养育才对。” “因为这才是正确答案?” “是的。” “你女儿跟你很亲密吗?”我想起刚刚三代子所说的话,抱着反正又会挨骂的觉悟丢出了这个问题。 “我太太一定说女儿跟我很不亲吧?” “不,她并没有……”我含糊其词。 “当然啦,我女儿并不会一整天黏着我不放,不过我们父女相处得还算不错。” “说不定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喔。”山田先生故意出言刁难,就像是个讨厌花花公子的老头子。 “谈过话后相信诸位就能理解,三代子是非常感情用事且毫无计划的人。现在她只是逞强说重话而已,真的离婚之后我相信她肯定会方寸大乱。” “肯定?”我想起阵内常用肯定的口气告诫我的一句话:千万不要相信把事情说得很肯定的人。 “可是,像你这样主观认定,似乎有失偏颇喔……”山田先生插嘴道。“说不定你太太在跟你离婚并取得监护权之后会变得很坚强呢。我个人认为你还是不要擅自认定某人会如何如何、你太太会怎样怎样比较好喔。” “如果我们谈论的是别的事,那我或许还愿意交给我太太处理。但既然与我女儿有关,我不得不慎重行事。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但要是离婚后我太太情绪失控,说不定会拿女儿出气啊。”修次先生的发言就有如发布台风警报的气象报导一样,冷静沉着、客观,却缺乏说服力。 “出气?”我反问道。 “她有可能会对女儿动粗吗?” “动粗?你太太曾有这样的举动吗?” “有。在与我争论时她一激动起来就会把自己搞得披头散发,还会挥动双手。” “这……”我有点厌烦地探出身子说:“真是如此的话,离婚不是很危险吗?” “话说回来,总不能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而勉强我们继续婚姻生活吧!” 我实在很想回他一句:就算勉强也应该要继续下去才对。 似乎与我有同样心情的山田先生噘着嘴说:“不过大多数夫妇都会为了儿女好而勉强维持着婚姻关系呢。” “我并不认为这是正确答案。” 又是“正确”、“不正确”,你以为是在写考卷啊? “我总觉得你的讲话方式令人感受不到你对女儿的爱。”语带讽刺的山田先生已经完全展现个性很差的那一面了,不过对这发言我也有同感就是了。修次先生虽然辩才无碍,但我们无法感受到他是真心爱护着女儿。加油啊,山田先生。 为了确认事实,我开口问:“那你太太至今曾对女儿动粗过吗?” “没有,但当我不在她身旁时她很可能这样做。”他断言道。 “可能是吧?”山田先生冷笑道。 我们又请三代子女士进来,让他们夫妇俩坐在一起。 总之我在不提及跟暴力有关的字眼的状况下,以委婉的说法提出大意为“跟没有工作又歇斯底里的太太比起来,有工作且冷静的丈夫好像比较适合抚养女儿”的建议。 结果不出我所料,三代子女士并不能接受。“不要擅自认定我不行好不好!”她大吼道。 修次先生则是露出“正如我所说”的神情之后怒气腾腾地回应:“这不是擅自认定,而是分析所得的结论。” “分析?你每次都只会丢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论调!” “‘分析’哪里自以为是了啊?” 我心想:光是“分析”这两个字就已经够自以为是了。 反正我原本就不抱期待,而事实证明今天确实谈不出个结果。 过了一会儿,三代子女士开口说:“你根本不可能好好抚养女儿嘛!你前两次都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对吧?那表示你原本就没有身为父亲的自觉,你一定认为孩子只是结婚的附加产物吧!” 我心想:这种说法倒是蛮有道理的。修次先生前两次离婚都主动放弃监护权,确实让人感受不到他对孩子抱有疼爱之情。 “你错了。”修次先生否定她的说辞。“那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对孩子最好。” “什么叫最好啊?自以为是!你以为最好就表示你能保护纯子吗?” “那你又有能力保护纯子吗?” “什么嘛!我已经都知道了啦!” 协商演变成对骂。我故意深呼吸一口气,随后叹气道:“请两位半个月后再来一次。” 每次看到两个年纪老大不小的成人彼此争论到口沫横飞的光景,总是让我觉得很沮丧。虽然我不是阵内,但也真想对他们说一句:“随你们去吵吧!”可是为了孩子,我还是不禁希望他们能够“和平相处”。 当然啦,并不是父母亲一离婚,孩子就会步入歧途。不过我很确信,照理说应该同行相伴的父母若因互相咒骂而离婚,多少会对孩子产生影响。所以我才会每次都把“随你们去吵吧”这句话吞下肚,竭力设法让每对夫妇的调停工作都能有所进展。 我出了个习题给他们。“下次请两位说说未来打算如何兼顾工作及抚养女儿的责任。”我另外给三代子女士一个附加条件。即便非正式也无妨,请她去找工作并说明工作地点及性质。 大和夫妇并未看对方,甚至可说是背对背地站起来走出谈话室。 关门的声音与震动停止后,我紧绷的双肩得以放松。坐在我两旁的佐藤女士与山田先生也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你觉得如何?”佐藤女士温柔地问道。 “如丈夫所言,太太是比较感情用事一点。但丈夫散发出一种冷漠感,我很怀疑他是否真能好好抚养女儿长大……”我一边摸着头发,一边回想刚刚的谈话内容并说出自己的想法。 “最后她说了一句‘我已经都知道了啦’,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啊?”佐藤女士不经意地提出问题。 “会是外遇的事吗?” “有可能,我想那个男人八成又会马上结婚吧。”山田先生同仇敌忾的心态表露无遗。 “又要结婚啊?”第三次离婚后紧接着结第四次婚?我实在无法想象。可是,“好像并非不可能呢。” 7 “可能性高得很、高得很啊,武藤。”阵内以筷子指着我。“人是不会轻易就改变的啦。那个丈夫肯定在外偷情……,不对,虽不晓得他是否真的在外偷情,不过他肯定已经找到下一个结婚对象了。” “果真如此吗?” “你要知道,以前世界是由罗马帝国统治的,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 “大英帝国也曾经繁荣过,而现在则改由美国称霸。” “历史?” 晚上我们又来到居酒屋“天天”。我们一样坐在座席区,很不知死活地又来光顾了。下班回家途中,我见雨势转小正要收伞时又被阵内叫住。“你可以找我聊工作的事,咱们今天再去喝一杯吧。” 虽然就经济面及精神面而言,我有点排斥连续两天跑居酒屋,但我还是决定陪阵内去。 可是连续去两天根本就没什么新的话题可聊,我只好顺势把今天调停的大和夫妇案件拿出来谈。 店内几近客满,我看了看收银台前的时钟,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店员们精神饱满地招呼客人、忙碌地来回穿梭着,却不见明的身影。 “换言之……”阵内拿筷子戳了块炸鸡起来,他的动作就跟不懂筷子如何使用的小孩一样。炸鸡的表面溢出了一层油脂。“领导世界的国家是会变迁的,而且变迁的期间会越来越短。像罗马帝国虽然持续了好几百年,美国至今也才不过短短六十年左右而已。” “那又如何?” “这就跟那名男性的婚姻史一样啊。结婚对象一变再变,婚姻维持的期间也越来越短,不是吗?” “经你这么一说……”修次先生第一次婚姻维持了七年,第二次维持五年,这次只有短短三年。“的确如你所说,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阵内不怎么在意地说:“这用不着你去担心啦。”他确认过中杯啤酒杯里还剩多少酒后继续说:“只不过是世上也有这种生活方式罢了啊。” “这种生活方式?” 阵内点头。“若放着不管,我相信那名大和先生今后还会一再地重复离婚与再婚吧,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说不定日后他会结婚才五分钟就马上办离婚,那就很值得一笑了。” 我的目的又不是要嘲笑他。“那……他女儿的监护权该怎么判才好?” “让当事人自己去商量决定就好啦。” “他们就是因为无法得出结论才会来家裁嘛!” 阵内有点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那这样如何?把女儿摆在中间,叫父母各拉住一只手并用力往两旁扯。” “喂……” “逞强的一方会不断用力拉,但真正为女儿着想的那方应该会因疼爱女儿而主动放手。就把监护权判给放手的那一方即可。” “这不就跟大冈越前的大冈裁判一样吗?”(注1:大冈忠相<1677~1752>,德川幕府朝臣,历任官职中以江户南町奉行<地区行政兼司法官,类似里长兼捕头>最为人熟知,受庶民爱戴,后世出现许多描写此时期的办案小说或戏剧。一七一七年被任命为越前<日本福井县东部的古称>大名<幕府在各地的封臣、类似诸侯>,因此后世多以大冈越前称呼,是江户时代两百六十余年来由奉行升为大名的唯一一人。注2:大冈裁判,比喻兼具情理法的智巧判决。) “哼!”阵内有点无趣地哼了一声。 我察觉有人走到我们背后,抬头一看是明。他很夸张地叹了口气。“你们又来啦?” “我是为了吃这间店的炸豆腐而来的。”话虽如此,但阵内明明没点炸豆腐。 “哦,这样啊。并不是来找我的喽?” “不是。” “那好,拜啦。”明面带忧愁地转身离去。 “阵内,你是不是在意关于明的什么事?”我把脸凑过去问道。 “没有啊。”阵内佯装不知,很冷淡地回答。“先不谈这个,继续谈刚刚那个离婚案件吧。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搞不懂。太太很歇斯底里、先生又很冷淡,如果先生能够多表现出一点爱意,我就会觉得把女儿交给先生比较妥当。”只是不管如何,最后决定权还是在当事人双方手上。 “表现爱情的方式因人而异啊……”阵内一边弄响手上的筷子,一边说:“不过不管交到谁手上都无妨啦。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抚养,那个女儿最后还是会变坏。” “拜托你别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啦!” “一定会这样啦。总有一天那个女儿肯定会因为非作歹而被送到家裁所。” “不要擅自认定好不好。” “武藤,你自己多少也有感觉吧。孩子都是看着父母长大的,一旦双亲相处不睦或是为人失败,孩子们马上会犯错。错不了的!” “真是如此吗?” “不然也可以像我一样来个一拳泯恩仇啊。” “这种建议我实在很难说出口。”我有点困惑地回答。环视店内,我觉得有人盯着我们,是明。他好像刚把料理送到最里面那桌,然后就站在那边看着我们。一与我四目相对,他随即慌张地走回厨房去。 一个小时后我们愈来愈沉默,也不打算再续啤酒,便决定分手回家。阵内还碎碎念着:“明明酒宴方酣耶……” 我们朝收银台走去,明也快步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推开其他店员,摆出一副“让我来”的态度前来替我们结账。这是怎么回事?要是嫌我们碍眼的话大可不理睬我们啊,但他的动作看起来却像是刻意要来帮我们结账。 “你打算每天都来吗?”明的视线朝下计算着账单金额。 “我才不会每天来咧!” 明以带着轻蔑的语气说:“你该不会是想说只要常来店里,有朝一日必定能跟我心灵相通吧?就像电视连续剧……” “心灵相通?”阵内瞪大眼睛,宛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心灵相通?你跟我?别傻了好不好。为什么我非得跟你心灵相通不可?” “不就是为了让我改过自新吗?” “要是这样做就能让高中生改过自新,那打从明天起全国的家裁调查官肯定会每晚跑居酒屋吧!” 说的好,我以点头代替言语。 “真是的,你们就只会这样啰哩八唆地嚷嚷,所以我才讨厌大人。”明叹气道。 我很想订正他的说法,其实只有这个大人特别啰嗦而已啦。 “话说回来,你听过那些曲子了吗?”阵内从皮夹里拿出两张纸钞,一边叠整齐一边问道。 “嗯……”明的回答暧昧不清。虽说高中生在回答问题时总是这样含糊其词,但明实在很夸张。他收下纸钞、打出收据、算着该找的零钱,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小声地回答:“听过了。” “很棒吧?” 我很羡慕敢如此大言不惭地问话的阵内。 明勉强晃了晃头。“还蛮意外的。” “对吧?”阵内笑逐颜开。 “那是披头四的歌吗?” “我们加以改编了。” “那算是车库风还是庞克风呢,总之很不错啦。”他有点不情愿地认同。(车库摇滚 “吉他的速度感很棒吧?” “算不赖啦。” “你一定很佩服吧?” 我在内心插嘴:你很固执喔! “啊,不过……”说着说着,明不太愉快地皱眉说:“可别以为我这样就跟你心灵相通了喔。” “这我知道。”阵内噘起下唇说:“我也没打算让你改过自新啦。” “知道就好。” “对了,这周六我们有场演唱,过来看看吧!”语毕,阵内把一张不晓得从哪取出的长条状纸片放在柜台上。“这是入场券,送你。”他说明了那间Live House位于电车下行线从此再过两站的地方。“虽然我们只是另一个乐团的助演而已。” “去了会有好事吗?”明有点轻视地说道。他连票都不想碰。 “当然有。”阵内自信满满地。不对,应该说他整个人就是用自信做出来的。随后他又对我说:“武藤,你也来吧。” “啥?我?”由于话题突然丢到我身上,害我不知所措,所以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呃,我敬谢不敏。” “把你刚刚提到的那对夫妇也带来吧。” “夫妇?你是指今天去家裁所的那对吗?” “没错。” “带他们去干嘛?” “我弹的吉他可是有疗愈人心的力量,一听马上就能解决那种夫妇问题啦。” “无聊透顶。”明耸了耸肩。 我虽没说出口,但倒是很同意“无聊透顶”这个评语。“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转身欲离开居酒屋时,明出声说:“那个……,呃,阵内先生旁边那位先生。” 看样子是在叫我。“我吗?” “你专门处理离婚问题,是吧?” “其实也不只处理离婚问题啦。” “最近,是不是有人上门找你呢?” “我们那边天天都有为了离婚而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妇上门。”我耸耸肩。“你也打算要办离婚吗?”还真亏我说得出这种无聊的笑话。 “有没有奇怪的男人上门找你呢?” “奇怪的男人?”我差点就指着阵内说:我旁边这个就是啦。 “应该说是讨人厌的男人啦,就是那种一直搞外遇的……” “那种臭家伙多到不像话啦!”阵内插嘴道。 “噢,真的吗?” 阵内继续说:“像今天那个也是,一再换妻的花花公子大和大人唷。” “阵内!”我慌张地用手肘顶了阵内的侧腹。在他人面前把当事人的姓氏说出来实在不太好。这语气说是守密义务倒不如说是一般常识。 可是阵内却毫无顾忌地继续讲。“啊,我想到一个很棒的笑话了。”他大声嚷着,可是他想到的笑话通常都不怎么好笑。“大和先生的离婚调停可说是真正的大和调停。啊,是大和朝廷才对啦。”(注:日文中“调停”与“朝廷”同音。大和朝廷又名大和政权,是以奈良盆地为中心,于四世纪至七世纪间由皇族为中心联合各豪族树立的统一政权,是日本古代首次出现的法治国家,领土北至现今关东地区、南至九州北部。大和调停是指在大和朝廷统一之前,于飞马<现在的明日香村>成立的统一调停会。) 我充耳不闻。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早就没人在用“那可说是真正的”这种措词了啦。 正当我们要离开居酒屋时,明问:“你会请那个大和先生去看阵内的表演吗?” “啥?”我不懂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会叫他去看啊!”阵内很不负责任地回答。“所以那又怎样?他来你就会来吗?” 我讶异地想:阵内到底是用什么歪理推导出这个结论啊?不过明的回答更令我吃惊。“这个嘛……如果他去,我就去。” 我愣住了,这算啥? 8 往车站的路是条狭窄的单行道,沿途没几个路灯,感觉有点阴暗。与阵内一起走向车站的路上我开口问他:“明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他说如果大和先生去,他就肯去看你的演唱会呢?” “有两个可能性。”阵内竖起两根手指头,但是我一看阵内的样子就知道肯定都不对,不过还是姑且听听吧。 “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那小子原本就想去看我的演唱会。” “什么?” “十几岁的少年本来就不够坦率,他不好意思跟我说他想去,才会胡乱掰个借口,说出‘大和先生去我就去’这种话。” “可是他们两个人毫无关系,用这当借口也太扯了吧。” “你若认真去思考少年们的行为,会发现绝大多数都很扯啦。”阵内缩起一根手指头,接着我:“第二个原因……,大概跟明的不良行为有关。” “你指的是?” “就是他那个没用老爸啊,他不是每次都会一直数落他老爸吗?” “我顺便问一下,他父亲真那么糟糕吗?” “哎呀,这世上没用的老爸可多的呢。”阵内耸耸肩。我很清楚他说这句话时,脑袋里第一个浮现的肯定是他父亲。 电线杆旁边有个卖今川红豆饼的摊贩,是一辆改装过的小货车,老板在铁板上烤面皮、加上馅饼,四周充满了香甜的气味。 两个像是主妇的女性拿着钱包在摊贩前等待。我与阵内从旁边经过,受到气味的吸引后便互视了一眼。我总算相信原来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我们仅只是彼此点了个头,随即排到那两位女性后面。 等待的期间,阵内继续刚刚的话题。“明的父亲是个公务员,他在区公所当柜台人员,虽然平凡,但算是个称职的父亲。为人也不错,很受同事信赖。” “那怎么会说他是个没用的老爸呢?” “大概在一年前吧,因为明的朋友考到驾照了,要去区公所拿居民资料登记书,明便陪朋友去,正好看到他父亲在柜台工作的情形,不凑巧地,当时有个民众在向他父亲抱怨。” “哦,原来如此。” “世界上真的有那种性格恶劣的人,借由向他人抱怨以获得生存乐趣。他父亲当时刚好碰上那样的民众,便诚恳地、毕恭毕敬地不断鞠躬致歉。” “而明恰巧看到了?” “他朋友看到便耻笑他:‘你老爸只会道歉,真是没用啊。’” 我轻易地便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也能体会明的感受…… “但那只是他父亲份内的工作啊……” 阵内立刻回答:“拜托,你也很清楚吧!不管是不是工作,孩子就是不想看到父母亲丢脸的模样嘛。” “说的也是。”这我能理解。若是看到父亲怯懦的身影,孩子肯定会感到非常大的震撼。我曾负责辅导的少年们中不乏这样的例子。他们所受的伤害,就像是自己身上有一半的基因被贴上“次级”的标签、或是自己的本质受到屈辱一样。这种伤害会演变成愤怒及沮丧,进而导致他们的堕落。 “在那之后不久,明就因打架而遭到退学。”阵内向绑着头巾的摊贩老板购买今川红豆饼。一听到老板说内陷分颗粒及泥状两种,阵内便说了一句不明就里的话:“把颗粒状的磨碎就变成泥状了嘛,这样不是一石二鸟吗?”他点了两个颗粒内陷的,我则是两种各点一个。 付了钱,我们把热腾腾的今川红豆饼吹冷一点,边吃边朝车站走去。 阵内继续说:“明他啊……八成是想证明他跟他父亲不一样,并不是那么没用的人,不想被人瞧不起,才会进而跟别人打架吧。” “明他自己这样说过吗?” “怎么可能。他自己并不晓得,是我个人的分析。” 阵内竟会分析别人……,这是最令我感到惊讶的事实。 可是我紧接着察觉到,明会在速食店跟客人打架,其实追根究底的话,原因是一样的。他可能把眼前这个不中用、又只会陪笑脸的男客人,跟他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才会因看不下去而动手。 “另一方面,他母亲又搞外遇。在明的眼中,他父亲根本就是个丢脸到连母亲都管不住的没用家伙。这也使得他愈来愈自暴自弃。” “可是,又没有证据证明他母亲确实有外遇,不是吗?” “可能性极高啦!”阵内断言道。“绝对有!” “那,这又跟大和先生有什么关系啦?”我把话题拉了回来。 “稍加想象的话,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对明而言,那个叫大和的男性跟他父亲刚好完全相反。”阵内不管嘴上还沾有红豆陷,继续说道。“他对这个一再换妻的花花公子产生了兴趣,想要会他一会。” “就因为跟他父亲不一样?”我想起明曾问我“是不是有个一再换妻的讨厌男性出现?”这个问题。 “他会不会是视大和先生为敌人呢?” “或许他只是想知道这名跟自己老爸截然不同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罢了。他才会想说:如果他去,那我就去看演唱会。” “真是这样吗?” “有个没用老爸的难受感觉,我再清楚不过了。为了做个了断,只能不断尝试啊。” 哦……我不经意地回了他一声。 “所以啦……”阵内转身对我说:“你非得来看我的演唱会不可喽。” “为……为什么?” “明不来,我会很头痛。为此,你就一定得请大和先生到场。拜托你了。” “即便你说拜托我,我也……” 就算我面露困惑,阵内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他只注意到我手上的今川红豆饼,问我:“泥状内陷好吃吗?” 9 隔天,吃了家裁所门口买的便当后,我拨了通电话给大和修次先生。上次调停时,我问过他上班地点的电话,于是直接打到教授室找他。由于我没想过他的上课时间是如何安排,原本还以为他可能不在,但幸好嘟了几声之后,就有人接起电话。 “喂?”话筒另一端传来修次先生本人的声音。“我妻子打电话给你了吗?”他以很平板的语调劈头问道。 “您太太吗?没有……”看样子他似乎很期待太太会主动放弃监护权。 我向他致歉,并直接切入正题。“请问这周六能与您见个面吗?”这种简直像是要找他约会的说法,令我感到蛮郁闷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教授的语气显得更为讶异。 “我有个朋友在玩乐团……”我一边说明,心情也跟着沉重了起来。这算劳啥子提案啊?这根本就不该是家裁调查官应有的行为。不过,在我狼狈不堪地说完之后,原本沉默不语的修次先生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回答:“可以啊。” 原本我早有觉悟,可能会被他大骂:“你在说什么玩意啊!”并挂电话,不料结果令人意外。我再确认性地问:“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你们一定是想借机调查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吧?” “呃,其实并没这个意思……” “无妨。”他很冷静地回应:“我就去听听你所说的演唱会,之后咱们再来好好谈一谈吧。” “这……真的可以吗?”反而变成是我有点诚惶诚恐起来。 修次先生紧接着辩解:“我看起来可能很古板,但我也是有在听音乐的啊。” “您要带您太太一起来吗?”我一丢出这个问题,他仿佛陷入沉思似地闭口不语。“不然,您何不带您女儿一起过来呢?” “带纯子去?” “当然啦,您要独自前来,或是带女儿来,或是跟其他人来都没关系喔。”我诚惶诚恐地在话筒的这一端一边鞠躬一边说道。 不料修次先生突然加强语调问我:“你所谓的‘其他人’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一下,心想:完蛋了。 我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含意,但修次先生那种认真的反应,却让我有点在意。修次先生好像以为我所说的“其他人”指的是他的“外遇对象”。 “我想再确认一次……”我决定趁机深入追问。“您现在是否正与其他女性交往呢?” 修次先生沉默不语。 “这样说或许很奇怪,但您太太也怀疑您有外遇。可是,若这位女性真的存在,而您也愿意诚实说出来的话,那么将能够让调停进行得更顺利喔。”我说道。 “更顺利?” “例如,我个人认为您要独自抚养女儿是很困难的。毕竟您还有教授的工作要做。不过,假设在离婚后,有另一名女性会与您同居,并负起照顾您女儿的责任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假设……我真的在与另一名女性交往,这会造成我无法获得女儿的监护权吗?”修次先生压低声音,并带有警戒地问道。 哦……原来如此。我大致上懂了。修次先生把裁判与调停搞混了。就法律面而言,不贞行为可视为“离婚原因”,如果闹上法庭的话,在论及赔偿金、赡养费及监护权等问题时,的确会是个很不利的要因。不过调停并非如此,调停的目的不是决定谁对谁错,只不过是提供一个沟通的场合罢了。 听完我的说明之后,修次先生感到很意外。“原来是这样子啊……”看来是他太太三代子女士曾吼过:“反正你在外面有女人对吧?乖乖承认吧!如此一来纯子就归我所有了。”导致他误认家庭裁判所是借此来判定谁有资格拥有监护权。 “说真的,您若愿意诚实告知您现在的状况及心情,对你我都能有很大的帮助。” 虽然我不是想自夸自己的说辞打动了修次先生,不过花了整个午休时间对谈之后,修次先生终于开口承认。“其实,我确实想跟某位女性结婚。” 果然如此……我的心情豁然开朗。阵内的说法可能没错,修次先生的结婚对象会一再改变、婚姻维持的时间也会愈来愈短。而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当然,我是真心希望能亲自抚养女儿长大。”修次先生再次强调道。 事情演变至此,我却仍然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疼爱女儿的热情,这让我相当着急。既着急又觉得可惜。我很想问他一句:你真有办法好好抚养你女儿吗?拜托让我看一下你的魄力好不好? “为防万一,我能顺便听听那位女性的说法吗?”我最后丢出这个问题,因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有何想法。 修次先生有点含糊其词地回答:“其实……她也打算离婚了。”简言之,这两人都在搞外遇就是了。 “原来如此……”我尽可能不让他察觉到我的动摇。 “可是,只要你愿意与我们谈谈,相信必能感受到我们是很认真地在思考有关我女儿,以及我们离婚、再婚的事情。” 随后修次先生说出了那名女性的姓名及联络电话。 我写着写着,突然停笔,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总之,我周六会到场。”我把修次先生的这句话当耳边风,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10 Live House位于铁路旁的某栋杂居大楼的地下室。原本我还有点担心,以为那可能是个墙上满是喷漆涂鸦、里面挤满染发不良少年、烟蒂又掉满地的灰色地带,事实上并没那么糟。与以前不同,现在的Live House渐渐变成一个很时髦的地方。 走下昏暗、狭窄的楼梯,看见一道厚重的隔音门。拉开门把,一个充满灯光的水泥空间出现在眼前,幸好并没有那种一踏进来就令人想转身离开的不稳气氛,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眼前有个约二十公尺高的舞台,舞台边聚集了许多年轻人。 我站在入口旁边的墙壁,明则在我身边。我跟他约好在车站碰面,然后一起来到这里。他脸上没有笑容,虽然神情有点紧张,但也没有开口诉说对阵内的不满或老爸的坏话。我跟他闲聊,他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距演唱会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 明开口问我:“大和先生真的会来吗?” 我回答:“应该是快到了才对,”脑子里同时在思考着该如何打开话匣子才好。想到最后,我丢出一个问题:“见到大和先生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 由于他回答得很不干脆,我决定放手一搏。“你很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吧?” “什么?”明的双眼眨了好几下。 “你想知道他跟你父亲之间到底哪里不一样,以及你母亲为何会跟他搞外遇,不是吗?” 明的神情僵硬,脸颊抽动、目露怒色。“你怎么知道?”他小声说道。 前天讲电话时,修次先生说出现在正交往的女性之名。该名女性已婚,姓“丸川”,跟明的姓氏一样。若只是偶然,那未免也太巧了。 被我这么一问,明起初很不愉快,但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说明事情经过。 “有次我打工完,在回家路上看到我老妈跟一名中年男性走在一起。”、“原本我就觉得她可能有外遇了,所以并没那么吃惊。”、“我只是很不经意地跟在他们后面,并得知那名中年男性姓大和。” “是你将此事告诉大和先生的太太吗?”我说出我的推论之时,明以有点佩服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是在称赞我:哦……连这你也知道啊。随后他又继续说:“做太太的不知道先生在搞外遇,未免也太可怜了吧?所以我打电话告诉她这件事。一开始她并不相信我的说法,但后来她总算是相信了,而且非常地生气。因为我对家裁所很熟,知道你们也在处理离婚问题,所以就建议她去家裁所申告离婚。” 这大概就是导致修次先生的太太会突然说出“不让出监护权”的原因吧。三代子女士在得知修次先生的外遇行动后,开始耍起脾气。或许是对自己又落得跟他前妻同样下场一事,感到很不甘心吧。所以她才会主张绝不把女儿让给丈夫。一定是这样没错。 “你为什么要她到家裁所申告离婚呢?” “家裁调查官,不是都很会看人吗?”明低头看着鞋尖,企图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呃,其实也还好啦……”我含糊其词。我们很常误判少年们的真正心思、很常被瞧不起、也很常被他们利用。硬要说的话,我实在很不会看人。毕竟我之前曾有个很糟的经验,就是从头至尾都相信某位伪装成少年父亲的男子确实是该名少年的亲生父亲。 “阵内先生平常都很嚣张地说:‘没什么事瞒得过家裁调查官的双眼啦!’” “那个人……”我苦笑着回答:“他比较特别一点。” “他果然比较特别啊?”明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我还以为只要是调查官,就能看穿那个叫大和的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原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啊?”害明失望的责任,就这么压在我的肩头上。“不过,大和先生他也差不多快来了,你可以用自己的双眼好好观察他,也可跟他聊聊啊。” “说的也是。”明他本人好像也很烦恼该怎么做才好。 客人开始变多,有面露兴奋神情打开大门的女高中生,也有像是上班族的女性出现,想着想着,又有一群体格很棒的男性从我们眼前经过。 就身边客人们的对话内容看来,他们大多不是冲着阵内所属的乐团而来,而是后面那个乐团的乐迷。我看了看贴在入口的宣传单,才知道那虽是个业余乐团,不过颇具实力,他们自行录制的CD也获得相当不错的评价。 舞台上有人出现了。他们背着乐器,开始调整扬声器与麦克风的位置。我仔细一看,站在我正对面右边位置的正是背着一把黑色吉他的阵内。 他们开始调音。而或许是我多虑了,总觉得观众们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兴奋的火种似乎慢慢地蔓延开来。叮、叮的吉他声震撼了我整个人。而回荡在体内的贝斯声,则使地板都为之摇动。 我咋了舌,心想:待会儿一定会相当吵闹。修次先生说不定一踏进这里,马上会以他惯有的冷静声调说:“这种吵闹至极的地方,根本就没什么可取之处嘛!”然后转身到舞台上。 这个乐团共有四人,正中间是主唱、阵内站在右边、左边是贝斯手、后面还有个鼓手。他们的确都已超过“大哥哥”的年龄,叫他们“伯伯”反而还比较恰当一点。不过身穿暗灰色合身西装的他们,看起来反而十分潇洒。 其中瞪大眼睛、面露严肃神情的阵内,更是像样到极点。他身边那名握着麦克风的主唱,虽因戴着太阳眼镜而无法窥探到其目光,但那头往后梳的教父头实在很适合他,全身散发出一股老摇滚乐手的气势。 虽说他们只是助演,但观众们却也开始对这四人的张力……不对,应该说是这个摇滚乐团有所期待,遂逐渐往舞台前聚集。 自此时开始,接连发生好几个状况。 首先是我身旁的门慢慢打开,我回首一看,是修次先生,我抱着有点复杂的心情,向他打了招呼。 眼前的光景,也就是因演唱会即将开始而兴奋不已的年轻人群及热闹的气氛,还有舞台上的摇滚乐手们的身影,使修次先生眼睛瞪得老大。他朝我这边走来,面露困惑之色。我向明使了个眼神,才走向他。 “啊,这是您女儿吗?”我出声道。有个小女孩躲在修次先生的右手边。她不停看着四周,脸上带着夹杂好奇心及害怕的神情。 “妻子说要出门,我就带她一起来了。”修次先生噘嘴说道。 我心想:他该不会是为了让我产生“这个人与女儿的关系不错”这样的印象,所以带他女儿一起来吧? “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实在是……”修次先生边指着自己的耳朵,边皱眉说道。 我正想开口说“我们到外面去吧”之时,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演唱会开始了。室内的灯光变暗,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后吉他声响起,我感受到自己全身为之一震,观众们也开始动了起来。台上的演奏震撼力十足,瞬间席卷了所有的旁观群众。 不过我所注目的并不是舞台,而是在我身边的修次先生。 事情虽然发生在转眼之间,但我却目睹了整个过程。 当室内变暗、演奏开始、年轻人们开始狂叫跳跃之时,修次先生突然丢下手中的公事包,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他宛如化身为盾牌,只为了保护女儿不受到任何骚扰及灾害。这真的是他在瞬间所做出的动作。 目击整个过程的我,不晓得该说是感动、是发现、或是讶异,总之我吓了一跳,心想:“搞什么啊……其实他是个很称职的父亲嘛!” 这才不是什么经分析之后,认为是正确或不正确的答案。修次先生他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女儿。而我认为这正是他配当一名父亲的资格。 修次先生缓缓起身,从女儿身边退开一步。小女孩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来她并没有感到很害怕,反而表现出像是在参加祭典之类活动的欣喜神情。修次先生见她那么高兴,跟着松了一口气,我也安心许多。 这种想法或许很单纯,但我得出一个结论:应该可以相信修次先生才对。因他那拼命想要保护女儿的举动,绝非虚假。 虽然调停之路漫长,不过我想试着说服他太太。我相信他太太只是因一时气愤才会坚持不放,而慢慢安抚她的情绪,不正是我当为之责吗?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修次先生父女,心想:总算是解决这件事了。 “武藤先生。”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明他一直盯着舞台,还伸手过来拍我。“怎么啦?”我边说边看着前面。 演奏仍然持续着,是〈I SAW HER STANDING THERE〉。跟我听过的披头四原曲比起来,舞台上的声音显得更为浑厚,速度也快了一点。 吉他的速弹,刻画在现场所有观众身上;嘶哑的嗓音,则配合着吉他飞驰而出。那极适合庞克摇滚的粗犷歌声,将英文歌词遍洒在Live House内。不同于一般的叫唤,那是一种扣人心弦、极具魅力的歌声。 观众们也因超乎他们期待的激烈演奏,以及摇滚乐所带来的快乐,而兴奋不已。 说实话,当时的我早已忘记还在我身后的修次先生,醉心于全场飞舞的摇滚乐音之中。 “好棒、超帅的!赞到不行啊!”明也尖叫道。由于现场很吵,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不过明他应该是说了这句话才对。 虽有点不甘心,但很有节奏感地摇动着腰际那把吉他的阵内,看起来真的是既勇猛又优雅。 “那个主唱大叔也很帅气呢。”明紧接着说道。 我也表示同意,虽然他的动作并不大,但这名靠着麦克风架、不断飙出高亢歌声的主唱,确实很气宇轩昂。 “啊!”过了不久,明突然大叫一声。在我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他径自拨开观众群,朝着舞台走去。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我脑海一边浮现这些疑问,一边慌张地跟了过去。明的目光注视着舞台,我也反射性地想到一些事情。 “这次,我找到一个很棒的歌手喔!”几天前在居酒屋的时候,阵内曾这样说。 “倒不如说是明他老爸比较令人在意啦。”当我询问他做出试验观察这个决定的理由时,阵内却如此回答我。 “最近他都很晚回来,有时连声音都变得很沙哑呢。”说到他父亲的近况时,明曾这样抱怨过。 “要是上梁够正,下梁哪会歪掉。”这是阵内在将近一年前说过的话。 我又回想起他那句名言。 “我们在创造奇迹。” 明停下脚步。一直注视着眼前这个卖力演奏着披头四的曲子,却但发出不同于披头四之魅力的摇滚乐团。 经由人手所引发的,究竟能不能称为“奇迹”,这我并不晓得。但正如阵内所说,将定义范围扩大到极限之后、就广义而言,让一名少年改过自新,似乎也可称为是一项奇迹。 我没料到眼前随即将产生戏剧化的变化,不过明却当场说出了一句可视为是奇迹发生之前兆的话,并有点不好意思地大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武藤先生,那个主唱是我老爸啦。” 05内在IN 1 这应该是……桧木吧。 摸到椅面时,我脑中立即浮现这个猜想,大概是因为记起去年夏天的回忆了吧。那次优子开着租来的车子载我到福岛去玩,途中停靠在一个公园旁休息散步时,一位路过的妇人告诉我:“因为桧木容易加工,所以常被用来做成长椅。”之后每当我坐在长椅上,就会联想到桧木,也会想起那名妇人如水果干般触感的嘶哑嗓音。 我伸手确认将坐下的地方,再缓缓地坐了下来。即便隔着牛仔裤,我还是感觉到了臀部下的凉意。这张长椅坐起来不算舒服,但还蛮坚固的,很令人安心。我脚边的贝丝似乎昏昏欲睡。我的右脚恰巧抵着贝丝的脊椎,由于并未装着导盲鞍,现在的它完全失去了身为导盲犬应有的紧张感与集中力。 “我都不晓得屋顶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呢。”优子坐在我左边说着。她的夹克袖口上的纽扣敲到椅面,发出了声音。她的双手窸窸窣窣地动着,随即飘过一阵轻风,她好像摊开了一条手帕。 “你还真是小心保护那个包包呢。”我说道。 我不知道优子在与我相遇之前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但她好像认为在椅面繁殖的细菌及微菌数量多得惊人,所以当她要放置她珍爱的随身提包时总是会先铺上一条手帕。可是她自己坐下时却丝毫不在乎有没有细菌。 “这个包包可是我昨天才刚买的,而且是限量发售的喔!我可是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呢。它很可爱吧?” “你说它可爱?这个嘛……”那是她为了纪念十九岁生日而买的包包。她跟我同年,但昨天不是她的生日。她是为了纪念“我的生日”,才特地“帮她自己”买了这个包包。理由很简单,当时她说:“这很值得庆祝,不是吗?” “要不要摸摸看?” 顺着她的提议,我将手伸往左边,摸到了软软的皮革,表面光滑却又带有些许粗糙感。我以手掌量了一下,这个包包的宽度约是两个手掌,高度大概是一个半。它不是肩背式的,是手提包,因为我摸到两条同拇指般粗细的提把。提把的触感好像不是皮革,是别的材质。“这包包是什么颜色呢?” “白色。” 当然,我并不晓得白色是什么模样。不过根据她以前教过我的,白色好像跟雪花及砂糖的颜色一样,还有浪花也是白色的。她告诉我白色是相当明亮、爽朗的颜色。“人偶尔不是会为了某些事烦恼,心情烦躁吗?有时在某种契机之下会突然清醒,觉得之前的烦恼没什么大不了。像是:‘哎呀,原来用不着太在意嘛。真是太好了。我刚刚干嘛那么苦恼?’” “嗯,确实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呢。” “在这样的状况下的心情,就是白色。”优子如此说明。我似懂非懂,不过说不懂就太对不起优子了,所以我回答:“真是浅显易懂呢。” 包包正中间镶着一个大大的金属标志。我仔细触摸后知道了,原来是连我也听过的名牌。 我问:“贵不贵?”她有点自豪地回答:“虽然很贵,但是它的可爱已超过它的价格了。而且啊……” “而且?” “它是限量发售品。” “这你刚刚已经说过喽。” “没人告诉过你,重要的事得重复说,好让自己记住吗?” 如果这真是重要的事,我是会这么做啦…… 2 “这里是我们常来的那间站前的百货公司吗?”我转转脖子,感受周遭的声音及空气。烤热狗的香料、油脂及番茄酱气味钻进我的鼻子里,远方隐约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这个城市总是这么地忙碌、喧闹。还带有些许寒意的四月南风沁凉地围绕在我脖子上。刚刚走路的时候还感觉得到暖和的阳光照在脸上,现在我们大概是走进了阴影下吧。 “没错,就是我们常来的百货公司。”优子说出百货公司的名字。“我在仙台住了十年以上,却不晓得原来这间百货公司的顶楼还有这么个地方,实在蛮有趣的。” “这里是否摆了许多长椅啊?” “是啊。”优子似乎换了个坐姿。她总是扮演着代替我双眼的角色,我真的很感谢她;但也为自己的词穷感到很悲哀。我除了“谢谢”之外,居然想不出其他话语来表达我对她的感激。 长椅下理应睡着的贝丝小声地低鸣着。当优子在当我的眼睛时,它偶尔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虽然优子有点得意:“这是因为它知道身为导盲犬的任务被我夺去了,所以很嫉妒我。”但我认为这是贝丝给我的忠告。贝丝似乎在对我说:“别以为这样的情形能永远持续下去,不一定会有人肯一直充当你的双眼啊。这个叫优子的人或许会离开你,千万别把现在的状况视为理所当然,这是特别的。毕竟连我也不一定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啊。”这可能是它对我提出的警告吧。 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很特别的。优子与贝丝不可能永远帮助我。 只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有种天真的想法,希望这特别的时光愈长久愈好。 3 “前面二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个扇形舞台,许多长椅围着舞台依序排开。我们坐的是最后面、最右边的长椅,所以舞台在我们的……” “十点钟方向?”我先讲出了答案。我父母最先教导我这个看不见的人的就是时间的概念及时针的位置。虽然没什么特殊理由,但蛮受用的。 “对对,刚好是十点钟方向。”优子轻声回答。 我集中精神聆听,许多人的说话声重叠,听起来像是弦乐器的演奏一般。经过我身旁的鞋子声、还有在我右手边传出折纸袋的声音,我将注意力转向孩子们的声音。孩子们年纪虽小,但说话声音却很大,很容易掌握。除了有“人家想买蛇”的撒娇声,也有“想跟熊熊哥哥玩”这种恳求的呢喃声,还有“有……有、有火鸡耶”的惊讶声。听到这些话,害我误以为我们在动物园里,连忙嗅了嗅周遭的气味,结果当然是闻不到动物的体味。 “那边有人在买长蛇模样的气球啦。”优子如此回答我的疑问。 “熊熊呢?” “一只黄色的熊在舞台旁发气球。” “原来如此,那火鸡呢?” “还有一间卖烤鸡的摊贩,那孩子应该是在说那间摊贩吧?” “不过……把烤鸡叫成‘火鸡’,这好像有点不对劲耶。” “但叫成‘火鸡’总比‘烧鸡’像孩子会说的话吧。”优子这么说。 我察觉到十点钟方向传来一阵管乐器的声音。而且不只一种乐器,有好几种混合在一起。“舞台那边有什么活动了吗?” “好像是国中生组成的管乐团要表演,少年们在准备上台。” “阵内在那里吗?”我边说边试着想起阵内帅气地弹着吉他的模样。我当然不晓得阵内的长相、也不知道吉他的外形是什么样子,只能靠优子的说明、阵内为我演奏时听到的感觉,以及我曾一度抱着这种乐器的触感形象等条件来综合想象一下。 “没有吧。那应该是学校的社团活动。”从优子的脸部周边吹来一阵轻风。想必是她为了观看周遭情形而左右摆动头部,而头发也跟着左右摇晃所致吧。轻风中夹带着肥皂及橘子的香味,这是优子最近买的洗发精香味。 “不晓得阵内何时才会出场?” “不过,又没人说他就是在这里演奏,只是我们主观认为是在这里。说不定他正在其他地方闲逛呢。” “若真是如此,我们大概很快就能发现他吧,毕竟百货公司的屋顶上并不算大啊。”我刚说完,优子就有点佩服地接着说:“永濑,你果然已记住阵内的脚步声了?” 我只能依赖听觉及嗅觉,大多数时都是靠着声音或气味来认人。我除了利用步伐或地面震动的强度来判断来者是谁,还可以依照对方接近我的速度来推测是否是熟人。而我对察觉阵内的脚步声,非常地有自信。 “这也是原因之一啦,不过更重要的是阵内很吵,他若在这附近我们肯定会知道。” “你说的对。” 4 我们刚刚才跟另一名朋友——鸭居一起去仙台市区的服饰店。鸭居邀我陪他一同前往。“我想买件衣服,能请你帮我选一下吗?” “竟然会对眼盲的我说‘帮我选一下衣服’,你这人还真是好奇心旺盛呢。”我这样回答,他马上隔着电话说:“上次你一摸我穿的T恤,马上就说‘这是便宜货’,你猜对了唷。” “啥?真的猜对啦?”当时那只是句玩笑话而已耶…… “我当时就决定,下次买衣服时一定要请你帮我选。” 我并不是什么布料专家。不过,反正我很闲,这听起来好像蛮有趣的,我也不是不能装成熟识布料的老手。所以我答应了,并开始准备带贝丝出门,于是优子说:“我也顺道去买些东西吧。”她很理所当然地也开始准备出门。 “你要来吗?” “真是不幸,我找不到不要去的理由啊。”她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不幸的样子。我差点脱口说出:你昨天不是才刚买了个包包吗? 鸭居挑的那件T恤是以很紧实的材质缝制而成,其触感让我这么觉得。这次我不打算开玩笑,我很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觉。鸭居一听,随即决定要买那件衣服。他的决断能力真是非常令人敬佩。 我认识鸭居及阵内的过程非常奇妙。说穿了,是因为一年前我被卷入发生在仙台市的银行抢劫案。 那真是一次奇特的体验,现在我仍时常想起当时的状况。 我们被当做人质,在银行里被关了好几小时,但我并未特别害怕。一方面是因为我感受到抢匪并没有杀害人质的意图,更重要的是因当时在我身边的鸭居与阵内显得非常冷静。 我说出了我个人对这个案件的臆测,鸭居很认同我的说法,阵内则是生气地吼道:“我搞不懂啦!”这种反应至今依旧没变。 走出服装店后,鸭居跟我们道别。优子问他:“对了,阵内人呢?最近好像都没看到他。” 鸭居一脸露骨的厌恶,应该是啦。虽然我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身旁的空气流动好像用手搓揉着纸张似地产生了扭曲变形。 鸭居回答:“我又不是阵内的管理员。他的事请别问我了好不好?” “可是你跟阵内的感情不是不错吗?” “感情不错?”鸭居显得相当惊讶,好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他及阵内的关系似的。 “你们是好朋友,没错吧?” “这个嘛……”鸭居稍微思考了一下。 “怎样?”优子及我同时催促他回答问题。 “我举个例子好了。有个孩子讨厌土司边,因为土司边很硬。而这孩子是会先吃掉最讨厌的东西的那种性格,所以每次吃土司时他会先吃掉土司边,再慢慢享受剩下的柔软面包。” “然后呢?” “有一天,看到孩子急忙啃着土司边的父亲说:‘看你吃得那么快,可见你真的很喜欢土司边喽。’” “哦——”优子不禁发出声音。 “我现在的心情就跟听到父亲这么说的孩子一样,非常困惑。”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我侧着头。 “我可以理解。”优子笑了出来。“对鸭居而言,阵内就像是土司边。” “没错。” “可是啊……”优子随即补上一句。“你会搬出这种奇怪的比喻来说明,证明你已经受到阵内的影响了。” “啥?”我明显感觉到鸭居往后退了好几步。“不会吧?” “的确,优子说的很对。”我朝着似乎是鸭居站着的方向说:“确实有这种倾向。” “怎么可能……” “我就说你们的感情很好嘛!”优子得意地点着头。 这段对话结束后,鸭居像是认命地告诉我们:“阵内从前天起就在百货公司的顶楼打工。” “哦?什么样的打工?”面对优子的问题,鸭居回答:“这我真的就不知道了。大概是在舞台上唱歌吧。” “我好一阵子没听到阵内的演奏了呢。”我边说边回想起一年前阵内在银行内唱歌的情景。 “我一点都不想听。”鸭居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阵内很会给旁人惹麻烦,你们都不会想对他生气吗?” “我觉得你这句话就跟‘天空在头顶上’没什么两样。”优子马上回答。 “不过,他弹奏的吉他确实蛮棒的,对吧?”鸭居不太甘心地说出这句话,像是被逼入绝境的政治家收回失言一样。 “对啊。”优子也很同意。 “但那也正是我讨厌他的地方。” “因为他只是土司边,却那么嚣张吗?”我话一出口,鸭居马上回答:“就是这样!” “可是,我还蛮喜欢阵内弹奏的吉他,所以咱们过去听听吧。”优子宣告结论,因此我们来到百货公司顶楼。 5 舞台那边传来长号的声音,有人在舞台中央拿着麦克风念出演出乐团是哪个国中。看样子并没有阵内出场的机会。我察觉到贝丝一瞬间抬起头来,确认过声音的来向之后又趴下去继续睡。 “我去买个饮料好了。”优子起身问我:“你想喝什么?” “咖啡。”我并没有特别爱喝的饮料,不过能同时享受咖啡的香味会让我觉得比喝其他饮料划算。 优子说:“了解。”随后传来一阵铃声,是挂在她钱包上的铃铛。她的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铃铛摇动的声音,往右边一点钟方向逐渐远去。她发梢的香味也随之变淡。 优子还没回来,但过了不久有另一阵脚步声接近我。这个脚步声的步伐距离很小,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很轻,我很清楚这个人并非优子。当然也不是阵内的脚步声。有点缓慢并夹杂着警戒与观察的靠近方式,显见脚步声的主人并不认识我。 “好可爱喔。”女性的声音从我左边传来,由于声音从蛮低的位置传来,所以她可能弯着腰。 我猜她大概是注意到趴在长椅下的贝丝吧。 “它是拉布拉多犬。”虽然可能有点鸡婆,不过我还是主动开口了。 她站了起来,意外地“咦”了一声。 “你是指这只狗很可爱,对吧?”我很疑惑,她应该不是在说我吧。 “呃……嗯,是啊。”她很明显地在掩饰自己的慌张,随后又马上表现出和善的态度,开口问我:“你自己一个人吗?” “下面还有一只狗,另一个人则是暂时离开一下。” “哦……”她说着说着,就坐了下来。一阵微风将夹杂在她发丝之间难以形容的药物气味送至我脸上。 我知道她正以探查的眼神注视着我。 虽然我戴着墨镜,不过从侧旁仔细看,还是能发现我的眼睛并未张开。在此之前我总是戴着传统的墨镜,但优子说那样子看起来不够时髦,她很讨厌,所以我改戴这副镜框较细的墨镜。不对,应该说是她帮我换的。“不管换哪种,反正我都看不到,也就无关紧要了啊。”起初我委婉地拒绝她的提议,不过优子毫不理睬我说的话,还说:“这副肯定很适合你,而且你该不会认为打扮时髦是为了别人而做的吧?” “你该不会是那个……,眼睛看不见吧?”身旁这位女性的语气既非开门见山、亦不算委婉。她以中庸的表达方式问我这个问题。 我早就非常习惯回答这个问题了。这十九年来已有数不清的人问过我,今后也必定会持续下去吧。就跟姓名奇特的人在向他人自我介绍时,都会得到“你这名字真是特别”这个回答的道理一样。 我面向旁边,也就是声音传来的方向说:“是啊,我看不见。” “哦——”她以更为暧昧的音调回应。这是个留有稚气的声音,而且她未经同意就坐在我旁边,还不怕生地跟我谈话,种种举止给人年轻的感觉。我猜她大概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我从声音传来的地方来判断她嘴巴的位置,她应该长的蛮高的,年龄约十五岁以上,比我年轻。 “没想到你是个瞎子,真是难为你了。”她继续说道。 “是啊。”我这样回答的时候总是希望对方听起来觉得我是很轻松地说。“还过得去喽。” “哦……”她又问我:“你完全看不到吗?” “嗯,完全看不到。” “真的?”她的声音里好像带着期待。她应该是希望听到我回答“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吧。 “我连你烫的卷发都看不到喔。” “咦?”她屏住气息的反应真的很有趣。“你……你怎么知道?” 我面露微笑。“刚刚你坐下来时我闻到一种很特别的气味,那是烫发液的味道吧。所以我猜你在不久之前应该去过发廊。” “好厉害喔——”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很惊讶。她的注意力好像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那……你猜得到我头发的颜色吗?” “肯定不是黑色。” “太厉害了——” “如果是黑色的话,你绝不会问这个问题。”我并未补上一句其实我不了解何谓黑色。 “大哥哥,你真的好聪明喔。”我无法判断她是真心佩服我,还是只是随口说说。 “你独自一个人来这里玩吗?”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关于她的事,只是觉得她既然坐在我身边,我就有义务陪她聊天。 “这……”她稍微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倒不如说,我今天是来这里演奏的啦。” “哦,在舞台那边,对吧?”我指着十点钟方向说道。 “我们学校有个管乐队,今天要在这里表演。” “那你还跑来这里,没关系吗?” “我猜我爸爸可能会来看我演出,所以我在找他。” “希望他真的来了。”我不加思索地回应。但是她笑着说:“刚好相反!每次只要我们乐队有演出,他就说他会来看。有够丢脸的,你不觉得他太夸张吗?” 在这世上,我无法推测的烦恼肯定多到不像话。“可是,今天不是假日耶。” “我爸爸是个人计程车司机,他的上班时间自由得很。”说完之后她故意伸个懒腰,站起来对我说:“好啦,我也该告辞了。”又对贝丝说:“拜啦,打扰喽。” 此时我迟疑了一下,不晓得是否该叫住她。但我还是开口了。“不好意思,能麻烦你把那个包包放回长椅上吗?” 要是包包被你偷走,我想必会被优子狠狠骂一顿。 6 她“咦”了一声,停下脚步,并微微惊讶地问。“你看得见吗?” “刚刚你起身时,在长椅上的手帕跟着飘了起来,碰到……,应该说是飞到我的膝盖上。总之,我猜那应该是优子事先铺在包包下面的那条手帕。” 她不发一语,大概是在确认手帕掉在什么地方吧。 “优子是跟我一起来这里的女孩子。她刚好去买饮料。而刚刚她离开时我听到铃铛声,是挂在她钱包上的铃铛。由于我听得很清楚,可见她从包包里拿出了钱包带走。换言之,包包应该还放在长椅上。但当你站起来的时候,手帕飞了起来,我猜会不会是你拿走了包包……。我有说错吗?”我尽可能以不会令她不悦的口气说明。 她一开始接近我时脱口说出的“可爱”,并非指贝丝,而是这个包包。她大概很喜欢这个孤伶伶地放在长椅上的包包,并希望能够设法把它带回家去吧。遗憾的是,在得知我是个瞎子之后更促使她决定这么做。 “说真的,那个包包并不是我的,就算你拿走它也不会造成我的困扰。不过,我记得那个……好像是限量发售的。” “对不起……”她沮丧地回应我。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认错,我反而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回答:“没……没关系啦。”我已想象得到优子怒气腾腾地说“哪来的没关系”的神情了。 “真的很对不起。”她慌张地低头致歉,我感觉到空气振动,烫发液的气味跟着飘散开来。 “你只要把包包放回原位就好了。”我指着我的左边。 “你好像什么都看得见呢。”她的声调恢复正常,好像已忘记刚刚被我拆穿的尴尬。“请问坏事是不是都瞒不过你呢?”我不晓得这是否代表她有所反省,但她改用敬语与我说话。 “我什么都看不到。不过,我相信一定有其他人看到。” “其他人?” “天神啊……”说出这个字汇让我觉得丢脸,便立刻又说:“例如限量发售品的天神啊。” “你是指GUGGI的神明吗?” “没错没错。”我话刚说完,随即感觉到她动了起来。她弯下腰,把东西放回长椅上时发出了声音。看样子她是把包包放回原位了。 “谢谢你。”我微笑着。她贴近我的脸,很兴奋地说:“大哥哥,你好帅气喔!既温柔又沉稳,而且还很聪明。” “不过,我看不见就是了。”虽然没有自卑的意思,但我还是耸了耸肩。她毫不迟疑地更贴近我的脸说:“这就是你更特别的地方啊。”我无从判断这究竟只是句如字面意义的发言,还是另有深意。 接着她“唉”地叹了口气,似乎注视着我身后某处。“我发现我爸爸了。” “开个人计程车的爸爸?” “嗯,他还真的来了。我都事先对他说过,叫他别来了,他怎么还是……”她大概是打从心底不高兴。“我去赶他离开。”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要拿石头丢乌鸦一样。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既不能鼓励她这么做,也无法帮她父亲说话。 “拜啦。”她飞也似地跑走了。 我用右脚碰了一下贝丝,看样子它好像一直在睡觉。竟然连看守的工作都做不来。 我伸出左手,摸到了包包,确实是优子的包包。我将它拉到腰边,这样子就不会被优子臭骂一顿了。 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舞台上的演奏结束了。周遭响起称不上热情也不算是礼貌性的掌声。再加上附近的长椅传来人们起身的声音,让我觉得有点吵。 7 我怎么会没察觉到阵内走近呢? 这真的让我非常讶异。我自认对熟人的脚步声与气息相当敏感。虽然我感觉到有人朝我走来,不过听起来并非阵内的脚步声,所以我没特别注意。大概是我在发呆吧。 “你来啦?”我身旁传来有人粗鲁地坐下的沉重声响,使我突然回过神来。 “阵内?” “没错,正是我阵内。”他毫不客气地念出自己的姓。“还真巧呢,在这里遇见你。”他好像放了个东西在长椅上。 “我听说你在这里打工,所以来找你。原本还以为你会在舞台上演奏呢。” “哪来的演奏啊!真是够了,早知道我就不接这份打工了。‘轻松工作赚不了钱’这句话说得真对。” “你以前以为是骗人的吗?” “是啊。”阵内既直率又傻愣愣地回答我。“实在是累死我了。” “你今天负责卖果汁及食物吗?”他刚刚好像有说他是销售员。 “应该算是吧。”阵内粗鲁地回答我。他连话都懒得说,散发出一股疲惫感,还蛮稀奇的。 “你今天不太像平常的你耶。” “是啊,今天我的确不像我自己。” “你说的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此时阵内一语不发,大概是在看我吧。 “怎么啦?”我话才出口,阵内便笑了起来,以铭感五内的语气对我说:“原来这世上也有你解不开的谜啊?” “我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谜。” “骗人!”阵内大声地说:“你几乎知道所有的事。虽然说你的眼睛看不见,其实你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他的嗓门原本就很响亮,所以虽然他不是用吼的,音量还是大到能传得很远。 这句应该是没有恶意的话好像连蛮远的人都听到了。周遭的声音宛如被覆盖上一层空气薄膜似地逐渐变小,附近长椅上的人都停止了谈话,我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该不会有很多人看着我们吧?” “还好啦,是有几个人看着我们没错。真是没礼貌。” “一定是觉得我这个瞎子很稀奇吧。” “你别傻了。”阵内淡淡地说:“他们是在看我啦。” 我听见前面及右边传来类似翻报纸、以及平静的波浪缓缓冲洗着岸边砂砾的微弱声响。虽然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应该是我们附近的人在窃窃私语。 阵内很不高兴地说:“怎么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吵死人了。” “他们大概是在讨论我吧。”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理由。 阵内以告诫的口气对我说:“你这就叫自我意识过剩啦!永濑,你是个稀松平常的普通人,世人所注目的是那些更为特别的人啦。” “你所谓的特别是指?”我边笑边问他。 “例如……,不是有一种人面鱼吗?” “我好像曾听电视新闻报导过。”即使听到有人面鱼这种生物,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不是还有下半身是动物、上半身是人的玩意吗?” “那个……叫半人马对吧?”优子曾经提过。 “我问你,那玩意应该算一个人,还是算一匹马?” “不知道。”阵内这个奇妙的比喻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却又觉得很有趣。“不过,你又不是半人马。” “不,我很接近了喔。”阵内这个人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他能以很认真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我是很特别的存在,所以旁边这些凑热闹的人全注视着我。” “好吧,你说是就是喽。”我两手一摊,摆出投降的姿势。“你很特别,大家都是因为在意你这个人,所以才会窃窃私语。”跟这种任性大王在一起,还是乖乖配合比较轻松。 “本来就是嘛!” 过了一阵子,周遭的私语声消失了。舞台那边再度传来乐器声,大概是下一个出场的国中生乐队在准备。 “优子也跟我一起来了,不过她怎么迟迟未回呢?”我集中精神聆听,这种感觉就像是为了听取远方的声音而在耳上加一个集音器。 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河川当中,让我回想起国小露营时,站在流经谷底的河川之中的感觉。 流水不断从我身旁流过,有时觉得好暖和,偶尔又觉得冰冷。周遭的声音也是,人声、音乐、杂音及噪音都不断地从我身旁穿越,其中有一大半是风声、车声或是远方隐约传来的对话声。当这些声音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从中挑出我所需要的声音,就像用手捞起在河里游来游去的鱼儿、掉在河床上的小石子、飘在水面上的树枝或是水生昆虫一样。有些声音得聚精会神才挑得出来,但有些声音轻易地就能过滤出来。 行经闹区时,我会觉得像是站在发出隆隆声响的浊流中;走在深夜宁静的人行道上则有如立于潺潺细流之中。 总之,我是这样掌握住声音的。所以当我发现有些声音我撷取不到时,我总会不自觉地伸出手,企图抓住声音。要是优子没告诉我,我还真不晓得一般人并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过了不久,我为了改变耳朵听的方向而转了转头。可是依然听不到优子的脚步声。 “我刚刚遇见她啦。”阵内很干净地说着,让我整个人突然放松了下来。 “原来你们打过照面啦?” “是在商店那边见到的。今天人还真不少,连买东西都得排队。大家看到商店前面排了那么多人,可能会以为这间店卖的饮料很特别,其实只是因为工读生的手脚太慢了。” “真的吗?” “一些排队排很久的客人向工读生抱怨:‘为什么只是买个果汁居然花了这么多时间?’于是工读生又得花时间安抚客人,就这样不断恶性循环。” “优子也在排队人潮当中?”难怪她迟迟未归。 “是啊,很不幸地,她刚好在恶性循环的核心地带呢。我还刻意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跟她打招呼,只是她并未察觉到就是了。” “但优子应该不可能对你视而不见……”说着说着,我也察觉到脚边的贝丝好像跟平常见到阵内的反应不太一样。 贝丝非常喜欢阵内,很黏他。它虽然对一般人都很友善,不过仍保留了些许坚毅。基本上它不太会对我以外的人撒娇,但是阵内出现时,它就会欣喜若狂,尾巴摆动的激烈程度就跟失控乱喷的水管没两样。 优子总是会歪着头说:怎么会这样咧? 不过我倒是大概知道原因何在。 虽然阵内是人,但他更像狗。说夸张一点,阵内连对第一次看到的狗都会打招呼,还会问它:“精神好吗?”简直就像是见到久违的老友似的。 虽然狗儿的反应我只能用想象的,不过听到阵内这样问候,狗儿应该不会不高兴吧。 可是贝丝今天却没有黏着阵内不放,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虽不至于呜呜低鸣,但贝丝绷紧了原本放松的身体,连尾巴也不摇了。 不安感袭上我心头,我转头看着左边,心想:你真的是阵内吗?虽然声音一模一样,但样子却怪怪的。或许贝丝早已识破他的真面目了。 8 有脚步声朝我们靠近。那声音有如在潺潺溪水中优雅地游动的小鱼。是踩着小碎步的鞋声,速度虽快,但声音却很轻,可见对方的体重很轻,大概是读国小的小孩子吧。就声音的节奏来判断,应该只有一个人。其后跟着两人份的缓慢鞋声,应该是这孩子的父母亲。 “糟……”我听到坐我身边的阵内开口说话。 “怎么了?” “被抓包了。”阵内移动身子,拿起一旁的东西摆在膝盖上。那东西扬起了灰尘,好像还蛮大的。 小孩走近后“啊”了一声,在我的正前方停下脚步。“是狗!”大声地叫着。 “才不是狗咧!”阵内苦笑着回答,让我觉得很好笑。“贝丝本来就是狗,没错啊。” “它在这里做什么?”这个孩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混进了鲜奶,听起来相当甜美。是小女孩啊。 “它在睡觉。”我以教导的语气回答她,并伸出右手摸摸贝丝。我感觉到贝丝的眼皮是闭着的。 “哦……”女孩子的回应声朝着地面,抬起头来之后立即又问:“那这只狗呢?” 阵内很生气地回答:“我不是狗啦!” 我心里正想着阵内很像狗,所以她这个问题惹得我笑了出来。小孩子真的很容易看透事物的本质。 另外两个脚步声停了下来,一定是这个女孩子的双亲。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女人说“对不起”,语气中混杂着道歉、难为情及对女儿的可爱感到自豪的情绪,她的声音有如摆动柔软布料时所引发的微风,给人温暖的感觉。 “这孩子,看到什么都说是狗。”这位像是母亲的女人叫了小女孩的名字,并对她说:“刚刚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 “真是够了!我又不是狗。”阵内很不高兴地抗议。“她到底是从哪个角度看才会当我是狗啊?” “是啊……”像是父亲的男人笑了出来,我也点头同意。 “可是你在这里休息,真的没关系吗?”男人问阵内。 “只要不穿帮就没事。”阵内叹了一口有如将所有的不愉快绑成一串的大气,随即蒸发掉了。 “你一定会穿帮喔。”女人笑道。“继续坐在这,你肯定会挨骂。” 阵内咂嘴。我心想:他们是阵内的同事或朋友吗?他们好像知道阵内在这里工作,还看出他现在正在偷懒。 之后他们亲子三人远离我们坐的长椅,不过却掉了个东西在地上。像是金属的物品掉落时与地面撞击,发出了声音。这声音微弱,既低沉且短暂,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到。 “阵内,他们是不是掉了东西?”我推测声音的来源,指着那边说:“大概是那附近吧。” “啊,是钥匙。”阵内回答道。“大概是刚刚那家人掉的吧。” “能请你拿去还给他们吗?” “不要。” 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冷淡回答让我吓一大跳,“咦”了一声。贝丝也突然抬头,它依然保持着警戒心。 “不过是捡个钥匙嘛……” “我就是不想捡。”阵内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我不干。” 话虽如此,但我又没办法捡,期待看来很聪明的贝丝去叼回钥匙也不可能,因为卸下导盲鞍的贝丝比任何没受过训练的狗还不中用。 于是阵内以他的大嗓门告知那一家人。“你们的钥匙掉了!” 我心想:与其坐在这边大喊,倒不如捡起来拿去还给他们还比较快一点。刚刚那一家人停在离我们约十公尺远的地方,一边说着“谢谢你们”,一边往回走。小女孩则是跑了过来,还说:“狗、狗、狗!狗狗在叫!” 呃……,叫你们的是阵内,不是狗啊。 9 阵内起身对我说:“我该回去工作了。”不过优子还没回来,我没听见脚步声。我问:“你要回去打工啦?”他窸窸窣窣地拿起东西,回了我一句:“差不多啦。” 我正要问他到底在哪里卖什么东西,不料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自我背后传来。“喂!你这样很让人伤脑筋耶。”从他慌张的步伐来判断,我想可能是因为生气或焦躁吧。结果,看来是前者。 “你在这里做什么!”夹带着些许懦弱的认真语气,他应该是个具有一般常识的上班族。“你叫阵内是吧?” “我要回去继续工作了啦。”阵内很别扭地说道。 “你躲在这里休息,我会很伤脑筋耶。刚刚有客人跑来抱怨,说你坐在这偷懒!” “吵死了!好啦,是我不对,我道歉嘛!” 我心想:这并不是道歉时该有的态度吧?但同时我也觉得奇怪,为何阵内在此休息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呢? “对不起,是我耽搁了他的休息时间。”我大致知道这个男人站的位置,所以站起来转向后面致歉。 阵内说:“永濑,这与你无关。况且现在本来就是休息时间嘛!” “我想说的是你别在这种地方休息啦。另一边不是有个员工休息室吗?” “是你们说可以让我上台弹吉他,我才来打工的耶。我来了你们却说再过不久要举办管乐团发表会,叫我做别的工作。我才觉得困扰好不好!” “拜托,你只是工读生,哪有资格这么嚣张地抱怨啊?” 说的没错,我内心大表赞同。虽不晓得为何不能在这种地方休息,但既然这是员工守则,当员工的就得遵守。 我正想对阵内说:“好啦,你就道个歉,快点回工作岗位吧。”没想到他却先自暴自弃了起来,大声嚷着:“很好!那我不干了!这种工作我才干不下去咧!”这简直就跟耍赖的小孩子没两样嘛。 阵内将他手中的东西交给我。虽然我看不见,但感觉得到阵内的动作,便慌张地伸出双手接住,没想到这东西大到我得用抱的。咚的一声,是个表面像是毛巾般,我要张开双手才能勉强抱住的球状物。虽然很轻,不过陈年灰尘的气味钻进鼻子里,害我咳了两下。 我知道阵内要离开了。男人一边叫着“你你你……”,一边追了上去。 “我说阵内,这是什么玩意啊?”我抬起头,像抛球一样丢出这个问题。 阵内停下脚步,回了我一句:“那是颗熊头。” 阵内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果然跟我所知道的声音不一样。 10 优子一回来便被我抱在膝盖上的“熊头”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啊?”她大笑起来。 “是阵内丢给我的啦。” 她把排了好久的队伍才买到的饮料递给我。碰到纸杯的瞬间,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冰凉感。优子说:“热咖啡卖完了,所以我帮你买冰咖啡。”接过来后我确认了一下吸管的位置。 在喝饮料前,我将她不在的这段期间,发生了与阵内有关的所有事情全部说明给她听。 “原来如此……”优子边笑边说:“阵内他是熊熊啊。” “熊?”很久以前,优子曾告诉我什么是熊。那是一种住在山里、身影很巨大的哺乳类动物,她还加了一句:简单说来,就像是很凶暴的拉布拉多犬。……真是这样吗? “就是他穿着熊的布偶装啦,像这个戴在头上的玩意。刚刚在舞台附近不是有一只在发气球的熊吗?那应该就是阵内扮的。难怪我们一直找不到他。”优子好像很佩服地说道,停了几秒又语音愉悦地补上一句:“阵内穿着熊熊装,也就是IN THE BEAR。” 连英文都出现了。 “哦……” 优子这么一说,我得以厘清几个疑点。阵内他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一定只有脱掉头部,下半身还是穿着熊的布偶装,所以脚步声跟往常不一样。贝丝也因此惧怕,因为声音虽然是阵内,但身材的尺寸及气味都走样了。 “对了,刚刚阵内坐在这里时,我觉得周遭的人好像都在看我们。” “想也知道嘛,脖子以下是熊的、脖子以上却是颗人头的男人坐在这里,当然会吸引他人的目光喽。” “原来如此……” “阵内他丢下工作,径自离开了吗?” “他那种态度实在不太好啊。”我边笑边说。他刚刚不捡钥匙的原因,肯定是因为他穿着熊的布偶装,所以捡不起来吧。 “阵内他将来真的能成为一名安分守己的社会人士吗?”优子虽这么说,但好像并不怎么担心的样子。 “我也蛮怀疑的……” “要是有什么适合他的工作就好喽。” “但说不定他一开始工作,就会变成具有良好智识的成年人呢。”我才刚说完,内心却同时浮现一个念头:好像不太可能。 “你不觉得那颗头很碍手碍脚吗?何不放下来呢?”优子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说优子……” 她好像已含住吸管,遂以吸取饮料的嘶嘶声来代替回答。 “这附近应该有个躲躲藏藏的大叔。” “大叔?怎么回事?” “他特地前来看女儿的表演,却被女儿很生气地轰走。他可能还在这附近。” “然后咧?” “你帮我把这颗熊头交给他好吗?只要戴着这个坐在位子上,应该就看不出他是谁了吧?那位开个人计程车的大叔只要假扮成熊,就可以好好地听他女儿的演奏喽。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你是说真的吗?”优子勉强憋住笑意,不过她的鼻子及嘴巴还是断断续续地喷气。 “这……我也觉得有点怪怪的啦。” “会想出这种奇怪的点子,表示你已深受阵内的影响喽。”我好像能够看到优子伸出手指指着我的模样。 我肯定因难为情而脸红了,双颊及额头都热了起来。我心想:算了。就把“熊头”摆在长椅旁边。贝丝吓了一跳,稍稍移动离它远一点。 “咦?”优子突然惊呼。 我问她:“怎么啦?”她回答:“阵内跑回来了。” 我“咦”了一声,随即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愈来愈大声。就像一群大鱼浩浩荡荡地从小河川上游往下游冲来,导致河水受到剧烈搅动。这声音并非是一般的鞋声,我可以肯定阵内还穿着熊的布偶装,心中同时浮现两个念头:他怎么还在,而且……,怎么还穿着熊的布偶装啊? “阵内,怎么啦?”优子开口问他。 “永濑,那个借我。”阵内说道,他呼吸很急促,看样子是跑着过来的。他走近长椅旁,我听到拿起东西的声音。 “那颗熊头本来就不是我的,你又何必向我借呢?”我苦笑道。 “说的也是,拜拜。”阵内好像急着把熊头戴回他头上。 “你要继续打工吗?”我刚问完,阵内马上声音高亢地回答我:“打工?才不是咧!”我从未见过阵内如此兴奋,于是我又问:“到底是怎么啦?” “我看到了。”他慌张地回答。 “谁啊?”优子问道。 阵内已经懒得理我们了。他自顾自地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又大刺刺地带着高中女生在这种地方鬼混,实在教人无法相信……。人难道真不懂得记取教训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阵内把脸贴近我及优子,然后说出一句不知所云的话:“人打人无法算了,不过熊打人就没关系了吧。” “你的意思是说……”优子被阵内的气势所压,话声也跟着变弱。“你要去打某人吗?” “要是突然被熊揍一拳,那家伙肯定会大吃一惊吧。以那家伙的见识,绝对不会料想到有熊打人这种状况。”阵内根本是在自言自语,而我完全想不到阵内说的“那家伙”到底是谁,以及阵内他究竟想干什么。“我并不打算原谅那家伙。不过这样做的话,我就能跟那家伙彻底了断。”说着说着,他已把熊头戴上,我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了。 我只知道,阵内趁我及优子被吓呆之时,迅速离我们远去。 “这算啥?”优子问我。 “不知道。”我很诚实地回答。“可是,阵内的表现跟平常截然不同,或许是相当紧急的状况吧。” “是吗?” “你看得见阵内的行动吗?” “他穿着熊的布偶装走向舞台的另一侧,啊……,他好像在追某个人。” “谁?”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与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他是什么人?” “天晓得。总之,他是跑着追上去的,被熊跟踪……,这感觉肯定很怪。” “阵内不是说要去打人?”我虽然感到困惑,仍然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阵内的身影跟着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一起消失在舞台的背后了。优子问我:“要我去看看吗?” “算了吧,我有不好的预感。”想了几秒之后,我回答道。 “我有同感。” 优子轻松地笑着,我也跟着笑了。我真心认为阵内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 我把吸管含进嘴里,吸了口杯中的饮料。 平常我在喝饮料前总是会先确认一下气味或声音,但我现在的注意力变弱了。除了因为阵内的神秘行动让我感到些许疑惑,再加上舞台上的演奏听了很舒服,不知何时照到我身上的阳光所带来的温暖也让我松懈了。我顺从着这种舒服的感觉,吸了一大口。 然后……我呛到了。 我边咳嗽边向优子抗议。“这不是可乐吗?”我以为我拿的是冰咖啡。 优子虽然没有出声,但她应该乐不可支吧。我觉得身边蔓延着一股“你上当喽”的气氛。 脚边的贝丝悠然地将前脚摆在我鞋子上,而它的下巴又靠在它的前脚上。 周遭的空气给我一种很悠闲、宛如被羽毛包住似的柔软感触。虽然我从未看过鸟儿,但我想象飞翔在天空的鸟儿必定有此心境。现在的我,或许就是一只翱翔空中的飞鸟。 名为“现在”的这一刻或许没有特别到足以名留青史,但对我来说却是一段极为特别的时光。我非常希望这特别的时光尽可能地长久持续下去,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天真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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