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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蜷曲着背,脸颊松弛,眼皮浮肿,额头布满老人斑,稀疏的白发伏贴地往后梳。他紧握着扶把,每当地铁摇晃的时候,他纤细如木条的双腿不停抖动,好像随时都会摔跤似的,当电车速度逐渐恢复稳定时,他露出牙敌凶狠地说:「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坐着?以为自己是皇帝吗?混帐!」 这名老人全身皱得像颗风干的水果,竟发出如此威吓的吼声。我不禁全身僵直了起来。 1 二十分钟前,我走出与JR东京车站相通的美术馆,挤开杂沓的人群,总算穿过地下铁的剪票口,跳上了驶进月台的丸之内线电车。 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正打算闭目养神时,突然听到:「你不是安藤吗?」,眼前站着我的大学同学。虽然毕业后再也没见过面,不过才五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短到几乎让人认不得。所以我才没有马上认出他来。「原来是岛啊!」 下午一点,车内并不那么拥挤,不过每节车厢里还是有几个人手握吊环站着。我旁边的座位正好空着,岛便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 「你是犯人啊?」我说。 「有人这样打招呼的吗?」 「因为你的发型啊。」我直盯着他的头发,「头发变得这么短,我还以为你是犯了罪,打算潜逃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才剪这么短呢。」 大学时代,不论身边的朋友好声好气地规劝他:「短头发比较适合你吧。」或是挖苦他:「你那头发看了就难受,拜托你剪了吧、剪了吧!」岛还是坚持留着长发。问他为什么,也只是得到「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哪能那么简单就剪了。」这种敷衍的回答。虽然如此,他的指甲,却总是剪得很短,完全是标准不一。 列车向左倾斜,加快了速度,行进声慢慢变尖锐了。那声音非常高亢,宛如激动男人的血压不停飙升,血液发出哀鸣一般。 「大约两年前剪的,」岛轻描淡写地说:「终究还是得面对现实,我每天在外面跑业务,留长发太不方便了。」 「被客户抱怨吗?」 「不,是太热了。」 「原来如此。」我说。五年前的他如果听到自己的这番话,应该早早就气馁地先把头发剪了吧。「今年夏天比以往热多了。」 「阳光又热又刺眼,惨透了。」 「实在是热翻了。」我说。事实上现在正值七月酷暑,街上的大楼和地面都快被阳光晒得焦黄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像烤鱼一样整层皮都掀开来了。 「这就是地球暖化吧。」岛喃喃自语着。接着,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间,他注意到了车内的垂吊式周刊广告。广告上的标题写着:「众议院解散!同时举办参众议院选举。」 「不是我自夸,我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投票。」岛眼睛盯着广告说。 「不能说『不是我自夸』,而是『说来惭愧』吧。」 「不过啊,你不觉得就算去投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吗?」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所以才没有改变啊。」 「安藤你还是一样那么严苛啊。」岛皱着脸。「不过这次我打算去投票。这可是我的第一次喔。第一次投票唷。感觉好像回到二十岁。」 「怎么突然想投票了?」 「这个嘛,因为那个犬养还满有趣的。」 我就知道,我强忍着差点脱口而出。岛说的犬养,就是目前在野党「未来党」的党主席。 「如果是犬养,你不觉得他可以对美国畅所欲言吗?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岛继续说:「所谓地球暖化,是二氧化碳造成的吧?CO、CO。」 「是CO2吧。」 「但是美国却不致力于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太奇怪了吧。」 「你说得没错,美国确实对于降低二氧化碳非常不积极。」 「一定要有人出来教训美国了,叫美国不要继续这么嚣张。对吧?现在的佐藤,他说的出口吗?」岛说得口沫横飞,提到现在的执政党主席,也就是内阁总理大臣时,更是直呼名讳。「没办法吧?那家伙净装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但只出一张嘴,光说不练的总理。」 「不过再怎么说,未来党也没办法成为执政党吧?」 未来党并非在野党第一大党。只有二十席左右的议员席次,终究只是个小党。 不过,我想到希特勒所属的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劳工党刚成立时,得票率不到一成,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在第一次选举中也吃了败仗。 所以呢?那又怎样?我问自己,但却得不到答案。 「没能力就是没能力啦,当初大家死马当活马医啊,让佐藤做了五年,但是景气一样没有变好啊,非得让执政党有所警惕不可。所以啊,我这次才想投未来党。」 电车在铁轨上奔驰的震动,使我的臀部也跟着轻微地摇晃了起来。 「犬养今年三十九岁,你知道吗?」我发觉自己的声音超乎想象的大。 「你是说他很年轻吗?年轻有什么不好?」岛说:「那些没有未来可言的老人,有能力思考未来吗?不管时空如何转变,有能力思考未来的,总是年轻人啊。」接着又说:「对政治人物来说,未来就等于晚年啊。」 岛这番话出乎意料地说得非常流利,而且总让人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你记得吗?这是你念书时说过的话啊。『只有年轻人才有资格谈论未来!』这不是你说的吗?还有『未来岂能沦为政治人物的晚年?』那时我们在店里喝酒,大家正在和女孩子讨论滑雪的事情,只有安藤你一脸严肃,叫我们『用用你的脑啊』,烦死人了。不管说什么,你都要大家用脑。」 「确实是。」这一点我到现在仍然没变。我喜欢考察。如果有人夸张地说我的人生就是考察,我也愿意相信。「小时候我看过一部电视连续剧,主角是一名美国人叫做『马盖先』。」 「安藤你也曾经有过那段过去啊。」 「那部连续剧叫做《百战天龙》。马盖先总是能将身边的道具变为和敌人对抗的武器,应该说他头脑非常灵活。这个主角每次遇到困难时,就会对自己说一句话。」 「说什么?」 「就是『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总会对自己说:『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 「想不到这个冒险野郎还满会自我反省的嘛。」(注一) 「剧情大纲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却常常想起主角这句台词。用用你的脑啊。」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对我班上女生说你是热爱考察的考察狂,结果她们误 以为是绞杀狂呢(注二)。」 「啊!」我不禁大叫,转向右边盯着岛说:「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总觉得系上的女生从某个时候起便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还以为自己太敏感了,原来大家以为我是勒颈人魔啊?」 「这有什么关系?」岛轻松地说:「像我,大家都说我喜欢巨乳、喜欢高中女生,所以女孩子总是一脸厌恶地看着我,真是凄惨啊。」 「这也是事实吧。」 「总而言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觉得你整天考察很令人讨厌。甚至可以说我曾经受到你的影响,我不讨厌你的想法喔。」 「什么想法?」 「就算是乱搞一场,只要坚信自己的想法,迎面对战……」 「迎面对战?」 「这么一来,世界就会改变。这不是你说过的吗?那时你老是嘲笑我们嘴上无毛,现在想想。其实这样也不错。人生要是少了一股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劲,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 「以前说了那么多大话,现在的我也只是个干劲十足的上班族啊。」 「而我只是个疲惫不堪的上班族呢。」 电车靠站了,发出空气迅速受到压缩而排出的声音。车门打开后,没有人下车,左边车门走进了一个蜷曲着背的老人。车上没有空位,老人若有所求地环望着车内,最后还是只能抓着扶把。 「刚才的话题,我其实并不是说犬养太年轻。」电车启动后,我对岛说。 「我们两个从刚才就在高谈阔论些有的没的,又是政治,又是未来的。那么久没见了,却光说这些。」岛好像已经不想讨论这件事了。不过我还是继续对他说:「三十九岁正是垒索里尼取得政权的年纪喔。」 「墨索里尼。」岛吓了一跳。我心想,也难怪他会略到。有谁会想到在地铁里和学生时代的朋友闲聊时,会突然听到这样一个专有名词呢?「很久以前那个独裁者?」 「犬养很像墨索里尼。」 哈哈。岛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刻意,接着露出了然于心的眼神。「难道安藤你感到不安吗?」 「你指的不安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担心在野党如果大胜,犬养逐渐受到欢迎,会使整个国家走向法西斯政权?对不对?不可能会变成这样啦。」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啊。」岛笑了,「跟你说不可能啦。」 岛趁势站了起来。电车逐渐减速,并准备靠站。 「先这样了。」他向后转过头去,手举至肩膀处挥了挥。「我再打电话给你。」紧接着走出开启的车门,「你还住在那间公寓吧。」 喂!我早就搬家了。 注一:百战天龙的日译片名为《冒险野郎MacGyver》。 注二:日文中的「考察」和「绞杀」同音,读为KOUSATSU。 2 三个男人靠了过来,都想抢岛下车后空出的位置。一个是刚上车的上班族,或许是正在外头跑业务,他夹着一个大公文包,手里拿着手帕擦汗。另一个是名年轻人,身穿花俏的开襟衬衫,头染金发,嘴里像牛似地嚼着口香糖。第三个则是刚才上车那名脚步蹒跚的老人。 最后坐下的是疑似跑业务的男子,同时还发出「热死了」的轻浮叹息。他将公文包放在大腿上,匆忙地取出里面的资料。 嚼着口香糖的金发少年眼见座位被抢走了,啧了一声,立刻转过身子站立在车门旁边。老人则是紧抓着扶把,差点就跌倒了。不过我们之间距离太远,似乎还轮不到我来让座。 坐在对面的妇女摊开了早报,第一版的大标题写着「民调显示执政党支持率下降」,旁边是一篇名为「失业率创历史新高」的报导。 经济不景气原本以为已经探底止跌,没想到最近却又明显地恶化了。中东地区的冲突持续不断,使得原油价格高居不下是原因之一,加上进口蔬菜中发现不明病原菌,使得食品业界及外食产业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政府虽然提出了尚未确认安全性前禁止进口的方针,但身为出口国的美国和中国,却不接受这样的做法。表示日本无根据地限制进口,将对日本求偿。 特别是景气刚显好转的时候,冲击也特别大。这里并没有特定指谁,然而包含我在内的全体国民都显得意志消沉。刚上涨的股票又下跌、刚降低的失业率叉开始攀升。不知道该说是被泼冷水,还是冲劲受挫。每个人都露出「本来打算好好打拚一下」的不满神态,没想到最后却只是落得失望。 或许因为如此,整个国内弥漫着看破、放弃的气氛,到处充斥着叹息声。最近我一直在想,在看破及叹息之后会是什么?却只是让心情更加低落。 愈来愈接近车站了,车窗外墙壁晃过的速度也逐渐变慢。就像激动的男子慢慢冷静下来,电车所发出的声音也变小了。 月台出现在眼前。电车停止,发出空气喷射的声响,打开了车门。车门开了又关,即将启动前进。乘客上车、下车的画面再次上演。有七、八个人下车,空出了座位,紧接着上车的乘客再将其填满。 刚才那名老人附近也有一个座位空了出来,不过马上被一名男子抢走了。 原来是那名嚼着口香糖的金发男子。眼看着老人又没位置坐,我差点脱口说出「真可惜」。不过就在此时,口香糖男身旁的上班族慢慢地站起身来。 或许是金发男子嚼口香糖那股黏腻的声响让他不快,抑或对于没人让座给老人这件事感受到良心上的苛责。总之上班族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心想,这下子老人总算有座位坐了。就在我稍感心安之际,期待却又落空了。 口香糖男张开腿,傲慢地仰靠在座位上,把隔壁的座位也占走了。一个人居然坐两个人的座位,这种行为实在极其没水准。 蜷曲着背的老人抓着扶把,摇摇晃晃地站着。 列车启动后逐渐加快速度,耳边传来了告知下一停车站的广播。仿佛是某种没有人听得懂的咒语。我不自觉地看着老人的身影,盯着老人的同时,我偷偷观察着那个嚼口香糖的年轻人。 老人啊,该是发脾气的时候了。当我这么想的同时,身旁的上班族再度拿出手帕,抱怨着「热死了」。我心想,这个站不稳脚的老人应该有权利向嚼口香糖的年轻人反击。 「如果我是那个老人……」我不由得想象,该用什么话来对抗那个年轻人呢? 我感觉仿佛进入了老人的体内,自己所在的位置并不是地铁车厢内的座位,而是前面的扶把旁边。我像一张皮草似地覆盖住老人的肉体,两人身体彼此交叠。我的脸颊轻微麻痹,感到一股吹拂寒毛般的微风,皮肤就像电流通过般抽搐了起来。 大脑中的某个角落告诉我这件事有多么诡异,我却仍屏住了呼吸,在无法发出呼喊的脑中大叫:「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坐着?以为自己是皇帝吗?混帐!」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车厢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地铁摇晃的声音。附近的乘客全抬起头来,眼光看向某一个点。他们看的对象不是我,而是老人。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老人一字不漏地咆哮出我刚才想象的句子了。 3 老人发出的并不是虚弱的低吟,而是铿锵有力又果决的言语。 就在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时,口香糖男站了起来,往隔壁车厢移动。不过我想驱使他起身的原因并不是羞耻或愤怒,而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 蟋曲着背的老人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坐在空位上,仿佛正为了有座位空出来而感到幸运。当我和他的眼神交会时,一度担心会受到老人的斥责,赶紧移开视线。 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对于心中的台词与老人偶然发出的怒吼居然一模一样而感动不己。 直到隔天,我才感觉到不寻常,于是研究起自己所拥有的「能力」。 星期一早上十一点,当时我在公司,坐在电脑前。「你看到这个新闻了吗?」坐在左边座位的同事满智子探出身子,推了推我的肩膀。满智子大我一岁,留着一头偏茶色的大卷发,高贵的外表看起来就像家世良好的千金,散发着超龄的前辈风格。 我看向右边,确认课长不在座位上后,便歪过身体,把脸凑到满智子的计算机屏幕前。「中国东海水质污染恐将难以复原」几个字马上映入眼帘。原来是网络新闻。 「你不觉得很夸张吗?」 这是一则中国在东海引发纷争的后续报导。 几年前中国便在东海中央进行天然气的开采工程,将开采基地设在紧临日本海域边缘,并将输油管钻入海底地表不计任何后果来撷取资源,可说是非常聪明而厚颜的做法。之前就有专家指出,虽然这些油田设备在日本领土之外,抽取的却是日本领土内的天然气。但却没有人能证明中国的手段违法,即使能够证明,面对态度蛮横无理的邻国,日本也不曾拟定任何提出严正抗议的政策。 佐藤首相今年曾经拜访中国,但是却只得到了安抚小孩般的对应,甚至一度差点遭到驱赶。对此佐藤首相表示:「日本是一个谨慎且有良知的国家。」 小孩吵架以体型及人数决定胜负,所以中国以辽阔的面积和人口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几个星期前,东海发生了意外事故。中国设置在海上的设备突然起火崩塌。未能研判究竟为石油或是其它化学物质的燃料流进了海里,海面上飘满了大量的受损机器,使得东海受到严重的污染。 「原来满智子对这种新闻有兴趣呀?」 「哪一种?」 「就是这种国际新闻。」 「我很在意环保问题的。」满智子高耸的鼻尖凑上前来。「不过啊,日本再不以坚决的态度生个气是不行了。」 「坚决的态度?」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持有武力,所以才被人瞧不起?」 「我想应该是面积和人口输人一截。」 「就算只是吵架,日本还是占下风啊。」或许满智子只是故作幽默,我却不禁大力表示赞同。满智子接着说:「看来没有武力还是不行啊。」。 这么说是没错啦,但我对此持保留态度。 「你想想看,一个男人不管再会赚钱、再认真,一旦出事了,还是要站出来和人对抗才行啊。现在的日本就好像家人被邻居欺负了,爸爸还一脸提不起劲的样子。」 「也对。」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反对意见:「不过,我觉得这样举例有点不妥。」同时我已经预想到满智子一定会问我「具体来说有什么不妥?」 果然,满智子马上接着说:「具体来说有什么不妥啊?」 「嗯……」我歪着头,试着说明自己感受到的不协调感。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我不自觉地念着。「比方说,如果隔壁邻居跑过来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爸爸的确应该跳出来说『居然到我家来放肆』。」 「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这样才正常啊。如果这个时候爸爸什么都不傲,而是对太太和小孩说『去吧,去和敌人对抗!』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是不行啊,这还用说吗?」 「对吧。」 「这样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极权主义,应该比较接近这个意义。」 「诶,安藤啊,话题怎么变成极权主义了?」她皱了皱眉头说:「你女朋友一定觉得你满嘴理论吧。」 「半年前分手的女友曾经这么说过。」 「下一个女朋友应该也会这么说唷。」我想反驳,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这时课长回来了。课长一如往常走路大摇大摆。满面油光而皮肤黝黑,看起来魄力十足。他对下属的工作态度要求非常严苛,只要发现有人偷懒,就会生气地大吼「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没有一个下属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到底指什么,但是只要被课长用低沉的声音这么一吼,大家都很想默认地说:「我的确什么心里准备都还没做好。」 「平田。」传来了课长的呼叫。 「是。」平田坐在我左斜前方,他哑着声应答后,走到课长的座位前。「有什么事吗?」 哪里会有什么事?看课长那么不高兴的样子,一定是要被骂了。 平田是公司里的老前辈,年约四十出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瘦削的身子不怎么高。他的脸上戴着一副度数颇深的银框眼镜,几乎整副陷进鼻梁里了。五年前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平田是有妻室的人,现在则是单身。 「我都没听说!」过了一会见,课长大吼一声,旁边的满智子身体跟着抖动了一下。 我不由得地窥看了一下,只见课长和平田正面对而视,周遭的人包括满智子。都压低身子装作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但其实都在偷听两人的对话。 「我上个星期也向课长您报告过。」平田像往常一样显露出懦弱的神态,看起来十分惶恐。 「上个星期?」课长明显地非常不悦,「你报告了什么?我又回答了什么?」语气像是在警告平田如果没有一字一句重现当时的情景,就要给他苦头吃了。 「我向课长报告研发组的时程太紧迫了,课长听完后指示那还是先请对方暂收,至于部分成品检测则另定时程进行。」 「我说你呀,在这种状态下先出货,你以为客户会答应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课长您……」 「我怎么样?」 「呃,这个……」平田被课长的气势压倒。「课长说这个部分您会出面处理。」 「平田,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课长刻意叹了一大口气。「开口闭口课长、课长的,难道你就没有责任感吗?」 课长每次愈是想要说话蒙骗人,想要强逼折服对方时,声音就会愈大。他总是未加深思就妄下豪语,愚弄下属,等到发生问题时再拉高嗓门大喊:「我不记得说过这些话。」接着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不是交给你全权负责了吗?」 「平田,你最好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课长果然说出这句话。 办公室里只听得见断断续续传来大家无意义地敲打着键盘的声音。 回过神来,才发现满智子眼睛直盯着计算机屏幕,一边把手伸到我的座位左侧,遍了张纸条给我。我接过纸条,满智子工整的字迹写着「平田这次应该完了吧」。我心想,「完了」还真是抽象的表现方式啊,不过我完全能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我拿起桌上的原子笔,迅速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上「把事情搞砸的是课长」。 满智子马上就又传回纸条。「不过,平田也太没用了」。 我忍住已经溢到嘴边的瞒咕,平田或许真的很没用,但是我不认为我们有资格批评他。我再度看向平田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我居然看到他的肩膀不停抖动。 「但,」平田突然音调变得异于平常的尖锐。「但是,」接着又马上低声重复:「但是,课长这么指示也是事实。」 「你这家伙,」课长的叹气声充满了污辱,「不但不会做事,连反省也不会吗?所以才会这么没出息。」 我无法想象课长接着还会说些什么,只见平田听着课长的训,就像失去战斗力的残兵败将,士气低落到谷底。 「日本的国民,」我想起某本书上的文章。那是一本讲述关于法西斯主义的书,里面提到:「日本的国民由于充分接受了必须遵守规矩的教育。所以过去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暴动。」此时一字一句浮现在我脑海。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时,我赞同地想:「我们的确像是驯养的动物。」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一直盯着平田的背影,将自己重迭到个头娇小又瘦弱的平田身上。我想象自己是平田,并幻想进入平田的体内。我想要籍由他的嘴来痛骂课长一顿,好好治一治他的劣根性。我的脸颊和太阳穴传来阵阵抽动,不知不觉屏住了气息。我在心里默念:「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 没多久,平田也跟着说:「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 「啊?」我不禁低声叫了出来。平田一字不漏地说出了我脑袋中所想的话。每个同事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平田,并露出困惑的表情,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我边想着「不会吧」,同时却又有点期待并预感将会发生的事。我依照刚才的方法,再次盯着平田的背后,想象自己进入平田的身体之中,屏住气息,默念着:「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了,不愿意负起责任的主管,凭什么资格当主管?」 不知道该说一切就如我所愿,还是该感到惊讶,平田居然又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他的声音听来一如往常,但我从没听过他说话这么大声。 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吓得一动也不动。就连课长也被这股气势摄住,只是像鲤鱼一样嘴巴一开一间的。直到满智子传过来一张便条纸,我才回过神来。便条纸上只写着「奇迹发生了」几个字。真的是奇迹吗? 4 「Good bye!」 当我推着脚踏车走在住宅区的人行步道上,正打算回家时,在路上遇见了安德森。住在木造平房的他经营了一家英语会话补习班。我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应该是下课时间送学生到门口吧。步道四周满暗的,只剩下平房里的灯火泛出微微的亮光。安德森站在门口对着几个身穿制服的中学生挥手。 「拜拜,安德森。」染了一头咖啡色头发的女学生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明天要去学校喔。」安德森高声说。 「I hope so!」女学生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 「不要以为说英文就可以敷衍我喔。」安德森的日文说得非常流畅,甚至还有一点流里流气,听起来很好笑。 「英语会话补习班的老师可以说日文吗?」我站在他身边笑着说。 「安藤桑。」安德森说在美国时常游泳,所以虽然和我同年,但体格比我健壮,还比我高一个头,肩膀应该是我的两倍宽吧。或许是因为皮肤白皙,再加上一头柔软的金发,简直就是典型的海军形象。 「生气的时候说日文比较好。」他的牙齿在夜晚的街头显得闪亮。 「那孩子都不上学吗?」 「应该没有孩子喜欢上学吧。」 安德森几年前因为工作的关系,从美国来到日本。「我的春天终于来了」是他喜欢的说法。之后他和日本的OL坠入情网,结婚之后便辞掉工作,开了这家英语会话补习班,并且申请归化日本籍,于一年前成为日本人。日本政府规定他用姓名发音取了一个日文汉字的名字,但是附近邻居没有人记得起来。 讽刺的是,就在他取得国籍的半年后,他太太却意外从天桥上掉下来,头部重创而过世。因为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他,不过后来他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一如往常经营着英语会话补习班。他曾经对我说过:「『安德森』的发音和『安藤桑』好像。」我是真心喜欢这个人。 5 「大哥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好严肃喔。」吃饭时坐在对面的诗织说。她抱黏住身旁的润也,像是只软体动物缠绕着身体。「对不对?」诗织窥看着润也的脸色。 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多了。 餐桌上放着诗织做的炸鸡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虽块旁的高丽菜丝也一样堆的很高。混合油香的美味气味弥漫着整个家里。 润也指着高丽菜丝小山,神情愉悦地说:「哥,你看,岩手山。」 「什么岩手山?」 「这个高丽菜丝啊,很像岩手山吧?」 「一点都不像。」 润也很喜欢岩手山,他总是说:「庞大却不跋扈,看起来很清爽。」 「我哥他呀,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情想得有点难,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所以才会一脸严肃。」润也对诗织说。「就像鲔鱼不游泳就会死掉一样,哥如果不思考的话,就会死掉。」 「和鲔鱼一样?好厉害!」诗织强大了嘴,佩服地说。 诗织和润也交往后,这一年多来经常到家里来玩。她和润也同年,个性天真无邪,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点无知。不过我偶尔觉得那是她的伪装,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从我们小时候开始,」润也放下模子,拿起酱汁罐,打开盖子后淋在眼前的炸鸡块上。他小心翼翼地淋着,淋到每一块炸鸡块都看不见面衣了,一股甘甜又浓稠的香味随之扑鼻而来。「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哥哥那时念国中,常常盯着那个东西猛看。」 「那个东西?」 「就是那个啊,零食里面都会有的,叫做干燥剂是吗?」 「那种上面写着『不可食用』的东西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我看他总是盯着那个看,结果他居然跟我说:『上面写着不可食用,不会让人更想吃吃看吗?如果他什么都不写的话,应该反而不会让人想吃。他人说不可以,却偏让人想要做,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就像闻到臭味时,会比平常吸得更用力一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好复杂喔!」诗织大声地说:「而且润也怎么你也记得那么清楚!」 「我不会念书,只有记忆力还挺好的。」 我从国立大学顺利毕业后,就进入了还算有名的企业上班。相对之下,润也只念完了分数较低(偏差值较低)的高中,毕业后做了很多兼职的工作。不过,他的记忆力和敏锐的直觉却远比我强,经常让我非常惊讶。 「哥就是那种默默思考很多问题的人喔。」 「不过,我觉得人类就是在打破禁忌中成长的。比方说愈是受到禁止,就愈会觉得情色。为人类带来刺激的动力中,最强而有力的,就是性欲了。也就是说,人类进化中最有利的武器……」我说。 「是什么?」诗织将整个身子往前倾。「是好奇心。」我回答道。 「哥,就算不用想这些严肃的话题,人还是能活得下去的。老是谈一些人类什么时候从树上走下地面,或是为什么人类做爱的时候采用男上女下体位之类的,就算我们不知道,还是能平安无事地生存下去啊。」 「是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啊!」沙织看似无忧无虑地抓住了润也的手腕。「太好了,润也,大哥刚才称赞你耶。」 「对啊。」润也摸了摸浮贴在耳旁染成咖啡色的鬓发,满足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出他的语气是否认真。「太好了,被哥称赞。」润也说。 我们的父母死于十七年前的八月。 大家常说他们生前就是一对很相似的夫妻,但就算两个人相处就像朋友,也用不着在同一天一起死吧。那时正值八月暑假,我们正在回信州乡下过盂兰盆节的路上,车子刚上交流道准备加速前进。 突然间,车子打转了。我们开在高速公路的左侧车道上,听到润也发出「啊!」的叫声。「打滑了。」 从后座往前看,只见挡风玻璃外的远方有一辆两吨卡车横躺在地上,还有一辆向前冲撞的红色跑车。 我回想起的下一个画面,就是我拉着坐在身旁的润也,打开了后座的车门。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是我直觉地认定驾驶座的爸爸和副驾驶座的妈妈都已经死了。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紧闭双眼的润也,我在脑中不停告诉自己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马盖先。对了,那时我就已经看过那出电视影集了。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失去父母后,我们是不是只能投靠亲戚了?是不是非得转学不可?是不是必须早点出去工作,赚钱养活弟弟?爸妈的银行存折放在哪个房问里?还是小孩的我们可以提款吗? 我想了很多关于今后两人要生活下去的事情。 「还有呢?还有呢?」诗织催促着润也。 「还有就是那个啊。跪坐的时候,脚不是会麻吗?我哥一直觉得那就跟可乐或是其它碳酸饮料一样。碳酸放久了,气泡不是会消失吗?脚的发麻感也是如此。所以他以前觉得可乐一定是用脚的细胞制造出来的,而且还很认真的想过。」 「好神奇喔!」 「听说可乐的配方是高度机密呢。」我爱理不理地回答。 「还有啊,诗织,妳知道吗?我哥连在咖啡厅里。看到隔壁来了个走路蹒跚的老爷爷,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呢。」润也连这件事都说出来了。 「真的吗?大哥。」 「我不是因为老爷爷很可怜才哭,」我反驳。「是因为想到很多事情,所以才觉得难过。」 6 润也说的,是大约两个月前我们一起到日比谷的某咖啡厅时所发生的事。那是家连锁的咖啡厅,店里十分整洁,却也毫无个性可言。那天润也难得买了电影预售票,但他说诗织不想看,于是邀我一起去。结束后我们走出电影院,回家之前去喝杯饮料。 「为什么诗织不想看电影?」我边把玩着手上的果糖球的铝箔封盖,边问润也。 「她说光是听到冒失又鲁莽的老鸟刑警教育菜鸟伙伴这种故事简介,就大概猜得出剧情了,所以不想看。」 「诗织的判断是正确的。」 「不过,最后那个老鸟刑警为了拯救菜鸟,而闯进敌方大本营的那段,你不觉得很意外吗?」 「那样哪里意外了啊。」 「这样你不觉得意外啊?」润也不满地茧咕。「标准真高。」 这个时候,一名男子在我右边的座位生了下来。他留着一头白发,几乎把耳朵都盖住了,还看得出他的齿列非常不整齐。 座位与座位之间的间隔很窄,男子像是要把间隔填满一般慢慢地坐了进去。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缓慢。接着他想把吸管插进托盘上的冰咖啡里,但是连续两次都没有成功,后来还掉到地上去。我看着吸管掉落的位置。男子不慌不忙地倾斜着身体,伸出不停抖动的手将吸管捡起来,接着的佛没发生过任何事似地插进杯子里。吸了一口之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店内的天花板看。 啊啊!我心里突然感觉到一股黑色的、像是忧郁纠结而成的块状物,正在慢慢地膨胀,我不禁缩起了脖子。 男子应该已经超过八十岁了,手腕和露出裤管之下的脚踝都很细,似乎也不太在意嘴边附着了食物残渣和淤垢。他的眼神飘移不定,表情看似失神,嘟起了嘴喝着冰咖啡。他每呼一口气,或是动一下肩膀,我们就会闻到一股恶臭。 我想,他应该是处于「只是还活着」的状态。他应该没有妻室吧,以前或许有过,但是现在没有。推测是死别,不过没有太曲折的经过。应该有小孩吧,不知道有没有孙子。男子穿着很薄的衬衫,甚至看得见底下的肤色。看了看他的鞋子,发现大拇趾的部分已经磨破了。他一个人住。我的脑中又闪过了「就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这个形容。 我又想象男子五十年前的模样。三十多岁的他,是不是和现在差不多呢?不对。 一定不是这样。 三十多岁的他,应该身子直挺,皮肤亮得几近泛着油光吧。他一定在刘海和衬衫的款式设计上费尽心思,只为了博取身边女性的好听。如果他看到年老的男人,一定会对着老人吐出同情和嘲笑的口水,还说出「真是个脏老头,不知道他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像那样根本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啊!」之颖的话吧。 也就是说,结论就是…… 这个男人,就是我。还是我能断言自己五十年后绝对和这个老人不同?不会吧?我啧的一声,眼泪就忍不住地掉下来了。 「喂,哥,你在哭什么啊?」润也叫了我一声。等我抬起头来,发现隔壁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没什么。」 「哥,别难过。只是电影嘛,那个处处护着菜鸟的冒失刑警并不是真的死了啊。」 「不是,我根本不在乎那个刑警。」润也猜得也离谱了,我失声笑了出来,把「刚才想到的事情」告诉他。 润也听完后说:「哥,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他把玩着马克杯的把手说:「想这么多做什么?五十年以后的事情耶,而且哥你虽然不像我这么帅,但是外表还算不错,所以应该会结婚啊,这样你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就算结了婚。总有一天还是会变成一个人。如果自己先死,那就另当别论。刚才那个老人以前一定也有太太,但是现在却是一个人。你想想看,如果七十岁开始一个人生活,活到九十岁的话就有二十年。在这一段几乎和我们活到现在的岁数一样长的日子里要一个人生活,毫不在意自己的下巴有没有菜渣,就只是行尸走肉的活着。你受得了吗?」 「没想到你打算活到九十岁?哥,你脸皮真厚啊。」 人生要是少了一股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劲,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 我无意间想起岛前几天说的那句话。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念书的时候说过的话。究竟我打算用怎么样的冲劲活到几岁呢? 「对了,对了。」润也突然拍着手,桌上的纸巾被震得微疯了起来。「说到这个,我想起昨天做了一个梦。」 「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关联吗?」润也总是不自觉地岔开话题。 「当然啰。梦里出现了一本《记载人类死法的书》,就像图鉴那样。」 「听起来应该会满畅销的。」 「然后啊,我朋友一直说『你快看,里面也有你哥哥的死法唷。』」 「你是说在梦里?」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啊。不过,这样不是很恐怖吗?所以我就跟朋友说不用了,我不想看。」 「不过最后你还是看了吧?」 「因为我朋友说『不是不好的死法,看一下嘛』,我才想,不然看一下好了。」 「然后呢?」 「就像四格漫画一样,哥先说了『啊!有狗。』接着走到正在睡觉的狗旁边,抱着狗睡在牠的旁边,说:『突然好想睡』,然后就像睡着一样死了。」 「那只狗该不是阿忠(注)吧?」 「我也不知道,不过真是非常安祥的死法喔。」 「你怎么知道安不安祥?」 「因为最后那格还写着『这是世界上最安详的死法』啊。」 「真是简单明了。」 「对吧。所以,你不用担心。」 「担心什么?」 「你以后不会像自己担心那样孤独的死去,哥想太多了。」 「反正,我以后会尽量不要接近狗。」我只是如此答道。 注:卡通《龙龙与忠狗》中的小狗名字。 7 「居然会为了一个老先生流眼泪,润也的大哥真的心地好好喔。」诗织把手肘撑在餐桌上,托着下巴说。 「说到这个,那天准备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我们不是抽了奖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那家店刚好举行周年庆的抽奖活动,润也在那里抽中了咖啡机。 「有吗?」 「润也抽奖的手气很好。」很久之前我就这么觉得了,但没想到润也和诗织都一副茫然不自知的模样。 晚餐过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我们两兄弟一起生活之后,便轮流负责晚餐的善后工作。不过诗织来的时候。润也就会让她做。润也曾经若无其事地说:「每次看着诗织洗碗盘,都觉得特别抚媚,让人心头痒痒的。」既然如此。那两位就请便吧。 爬上楼梯,我走进了西侧的房间。这里原本是父母的寝室,现在变成了只有床铺和电视的空荡荡的四坪房间。我让身子沉入靠垫之中,伸手拿起丢在地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 电视中出现了新闻报导的画面。因为众议院解散将成为定局,所以这阵子各政党的议员几乎上遍了早晚的新闻时段。执政党和在野党的代表分成两派在电视里进行争论。不对,与其说是争论,倒不如说是彼此发表高论、互相贬低对方。 说到争论,润也之前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哥,我每次只要听到『我和人争论从来没有输过』或是『不管怎么样的人,我都能辩驳倒对方』这种自豪的话。就会觉得这个人真是白痴。」 「为什么?」 「因为他并没有发觉,驳倒别人后觉得开心的,只有他自己。」 坐在电视屏幕正中央的,是理着小平头的主持人。他本来是一个喜剧演员,后来慢慢转型成为节目主持人和电影明星,现在完全是文化人的形象。他的圆脸让人岚觉非常亲切,不过眼镜下的双眼却总是东张西望,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 主持人的左个坐着几位执政党议员,分别以资深、中坚、资浅的顺序排列。用其它方式来形容,或许就是老奸巨猾、稳定、热血沸腾。右侧则坐着各在野党的主席,座位应该是以席次顺序排列。犬养坐在第二个位置。 即使透过电视屏幕这个小小的画面,还是看得出犬养的威严不可小窥。虽然每位来宾都身穿质感精细的西装,不过仍然感觉得到犬养比其它人的个人风格更为强烈,显得更有威严,或许应该说是更庄重。 他的脸型方正,轮廓很深,鼻梁又直又挺。眉毛与眼睛的距离很短,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完全看不出现在正处于酷暑。他的耳朵很大,嘴唇扁平,头发剪得很短。 「犬养主席,听说在这次的选举中,未来党的走势相当看好喔。」主持人将话题从刚才的消费税抽离,突然对犬养提出问题。 犬养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冷眼看了一下态度过于热络的主持人,仿佛在考虑对方的本领。这一个小动作立刻让主持人闭上了嘴。「环保问题、美国、东海问题、经济不景气,这些全部都是连动的。」犬养不急不缓地说道。「政治人物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低落,国民怠情自私。别说国民了,就连政治人物都抱持着,就算国家灭亡,只要自己明哲保身的想法。为了国民着想,我衷心期望大家能够投给未来党。因为我们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认真思考的这个国家的未来。」 犬养从容不迫,语气坚决且真有魄力。稳重的表现不禁让人听得出神。一瞬间摄影棚里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其它议员才放声说:「为了我们的国家认真思考?少在那里说大话了。」 犬养完全不动声色,他知道,他们愈是慌乱,就愈对自己有利。他接着问:「你们愿意牺牲什么来成就国家?」 其它议员马上又七嘴八舌地发表言论,「太荒谬了。」 「当然什么都愿意牺牲啊。」 「我甚至没有结婚。」连一些不经大脑思索的话也都纷纷脱口而出。 「只要各位,」犬养沉着又稳重地竖起手指,「将政治托付给未来党,我们保证五年内景气回温。只要五年,保证大家能过个舒适的晚年。」 其它议员纷纷失笑。但是犬养仍然维持着毅然决然的态度,他打开手掌,「五年。 如果办不到的话,我就人头落地。」 接着,犬养具体提到了过多的议员年金及几十年前就在规划的公共建设金额。 「这些全部废除。我们不说什么渐进式、阶段性、不痛不痒的长期规划。立即废除!这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他又竖起手指。「为了国家的将来,我们对美国及欧洲各国的态度要更坚决。对亚洲大国也一样。」 「你是指日美安保条约?」执政党中坚议员趁机插嘴问道。 「二十世纪时丢了最多原子弹到其它国家的国家,凭什么如此任性妄为?只因为他们是自由的国家吗?」 「现在批评美国不嫌太晚吗?」有人揶揄地说。 「并不是。」犬养的语气强硬。「我是想唤醒你们这些只会依附美国而失去判断能力的人。只会照美国说的去做、遵照某人的流程、遵循往例、遵循传统、遵循前例、遵循官僚的做法。这么做的人不配称为政治人物。」 「听完犬养主席的话,只会让人不知道日本应该怎么做,只会让人感到不安啊。」执政党中坚说。「完全看不到任何具体的可行性。」 「你们知道现在这个国家的人民都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吗?大家只是坐在电视、计算机前面,单方面接受媒体所传送出来的讯息和娱乐,一直到死,都只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生存着。不管是用餐、洗澡、工作或是恋爱,只是把程序做完而已。没有自觉、无所事事地虚度时间,然后感叹人生短暂。只想要如何轻松获取利益,不愿意忍耐,只会要求应有的权力,整天抱怨。我不认为这可以被称为自由,也不需要大力维护。」 犬养的语气虽然洋溢着认真严肃,但是他愈发言,电视里的每个人却愈发笑。气氛中弥漫着「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的揶揄。 「犬养主席,你可不要这么轻率发言喔。」执政党中坚议员板着脸说:「这番话虽然充分展现出在野党的努力,但是啊……」 犬养不动声色,只是以炯炯有神的眼神注视着中坚议员。忽然,我注意到他的脸颊似乎有点松懈了下来。应该是心有余裕而不禁露出笑容吧。 「犬养主席还非常年轻。」在野党第一大党党主席说话了,语气听起来像在抚恤后辈一般。 「正因为年轻,所以看得见未来。我的视线所能考虑的距离,反而比你们老人更远。」犬养说话果决。 其它政治人物脸上明显露出「你这小伙子懂什么?」的愤怒表情。「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犬养丝毫不畏惧,更坚决地说。 「什么问题?」主持人充满好奇心地回答。 「有些首相会因为贪污、丑闻或是选举失利而下台,但是却没有首相为了误导国家未来的方向而辞去职位。为什么?就算他们愿意为了选举失利去职,但是却不会为其它原因下台。大家都没有错吗?未来的方向永远都对吗?为什么政治人物不愿意负责任?我想人民都已经放弃了吧,尤其年轻人更是明显。即使政治人物摆出神色凝重的表情,将派遣自卫队的行为合理化,年轻人也只觉得这些都是政治人物的谎言。政府说要放宽管制,大家也只觉得都是些表面工夫,不会有期待。就算有人提出废除多余的政府机构计划,他们也知道有人会为了不想失去既得利益而百般阻扰。因为政治人物最认真思考的总是政治以外的事。我想问的是,难道这是我们国家应有的样子吗?我可以在五年内改善这些问题。如果办不到,我愿意砍头。我所认真思考的,只有政治。」 「犬养主席,你说的这些意见实在非常抽象啊。」执政党资深议员咧着嘴说。 「我实在不应该把话题转向未来党啊。」主持人苦笑着说。「有点自掘坟墓的感觉。」 不。我看着这一段,摇了摇头。不禁心想,这应该在犬养的计划之中。虽然他的言论过于夸张、未经深思熟虑,但是「五年内做不到,我愿意砍头」这句话却是非常明确且充满信心的。 简单明暸。他说的话都非常基本的,非常清楚。 说不定这个时候我想象,说不定这个时候,电视机前的年轻人已经开始骚动了。「犬养说了些蠢话喔,大家都听到了吗?喂,实在太好笑了。我们都投给犬养吧,他说要砍头耶。」 网络上的讯息传递更是惊人。一些以抓人话柄、趁机抓住对方弱点、把人整到绝路为乐的人,操纵着网络世界。即使他们并没有支持犬养的意图,但也可能为了自己的快乐而采取行动,试圆让犬养在选举中获胜。 「对了,听说犬养主席很喜欢宫泽贤治?」 主持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节目流程,提出这个话题来缓和现场的气氛。 犬养沉默后,开口说:「是,从学生时代起就很喜欢。」没有人发现整个节目流程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犬养拉着走了。其它议员也不再发言,只是听着犬养的谈话。 「听说你读得很勤快。」 「他有许多非常优秀的作品。」 「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作品?」 「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很好,比方说《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犬养答完后,对着摄影机稍微动了一下嘴唇。双唇两端微微上扬,然后以他惯有的锐利眼神盯着摄影机。 这时节目进了广告。我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将身体靠在床铺的一头,轻轻闭上 了眼睛。我试着让大脑平静下来,却不经意想起白天眼前所看到的那一幕。 我想起平田。他对着课长大叫:「课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胆再说一次看看!」讲完他也愣住了。课长眨了几下眼睛,涨红了脸,努力地压抑着愤怒,接着离开了座位。 那句话和我在心里想的一模一样,我同时回想起昨天在地铁车厢内发生的事情。老人对着嚼口香糖的年轻人吼叫的那句话,也是我想象的台词。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 「大哥,西瓜切好了唷!」楼下传来诗织的呼唤。 西瓜似乎是润也买回来的。听说他打完工回家的路上突然动心起念,特地绕到蔬果店买的。 「怎么会突然特地去买?」他说:「现在这个时代,不是任何东西都能在便利商店里买到吗?不管是提神饮料、演唱会门票、电灯泡或是避孕器,在便利商店都买的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啊,我突然想买一个便利商店里绝对没有卖的东西。不然,感觉好像被便利商店支配了一样。」 「所以买了西瓜?」 「对,西瓜。」 「这就是西瓜。」诗织指着面前的盘子。盘子里装着整颗西瓜对切后再切为三等分的西瓜片,非常丰盛。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啊,真开心啊。」 「现在不管什么都可以在网络上查到,你不觉得信息或是知识变得很没价值吗?这一点不是和你刚才说便利商店一点意思也没有很像吗?同样的商品,或是同样的资讯,感觉好像没了价值,廉价得不得了。」 我咬了一口红色的果肉。或许比较接近啃,或是整个含住。红色的果沫飞散在嘴唇上,整个口中也充满了水分。好甜。突然咬到硬物,我停止咀嚼,将籽从嘴里拿了出来。 「夏天就是要吃西瓜啊。」诗织边吃着西瓜边说。 「对啊。」我将手指上的西瓜汁液舔干净,有点黏黏的,便拿起桌上的面纸擦了一下。 「我起鸡皮疙瘩了!」润也突然大叫。「怎么了:」 「哥,你看这个!你看这个西瓜籽的排列方式。」润也咋舌地说,同时将手边的盘子转向我的方向,让我看他的西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一看,马上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我整只手臂也马上起了鸡皮疙瘩。就连背上的寒毛也同时竖了起来。 润也盘子里的那块西瓜有一个很大的缺口,缺口的表面排满了西瓜籽,而且排列的顺序非常平整。简直就如同列队的字面意义一样。纵向三列,横向约十颗左右,排列出非常漂亮的队伍。虽然这必定是偶然形成的排列,但是乍看之下。却令人不寒而栗。 「啊!听觉好不舒服。」诗织也叫着说。 「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没想到排得那么整齐也会让人不舒服,这真的太夸张了。」我无法将视线从那片西瓜上移开。我心想,因为害怕而打颤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同时却也属到惊讶。这应该就是法西斯的恐怖吧。 法西斯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至少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诞生于二十世纪,独创的、反理性的、本能性的政治体系,但就结论而言,却等同于无意义。硬是要解释的话,法西斯具有「统一状态的」的意思。据说法西斯来自法文「faisceau」,意即「将几把枪支前端凑齐绑紧竖起」。而这么说来,「西瓜籽的排列」不正是如此吗?这种让人在生理本能上感受到的抗拒,不是很接近法西斯所具备的恐怖感吗?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 「好不舒服,赶快挖掉。」润也拿起汤匙将西瓜的表面削去,西瓜籽也跟着纷纷掉落下来。 「不过,这西瓜籽的排列说不定还满稀奇的呢。早知道刚才应该先拍照的。」诗织还真是无忧无虑。 吃完西瓜后,我们又闲聊了二十分钟左右,才分别回到房间。润也他们在一楼缕的和室里铺被褥睡觉。我上完厕所,正打算走向楼梯时,听到了关灯的喀达声,接着传来诗织的声音:「熄灯啰!」就像往常一样。诗织非常有趣,即使已经睡着了,只要听到关灯声就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而此时也总提醒我,原来已经到了熄灯时间了。 8 我到了隔天早上,才总算确认了自己所拥有的「能力」。也了解到先前的一些事原来是因为自己的意志而发生的。 虽然不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但是当时在几近客满的通勤电车中,站在我身旁的高大年轻人戴着全罩式耳机,以极大的音量听着音乐。那是一首八零年代后期席卷全世界的美国摇滚乐曲。音量大到我都可以说出歌曲名称,但是很明显地面无表惰的乘客们没有人发出怨言。于是我兴起了尝试的念头。当时的我还只是半信半疑,总觉得不太可能,不过还是试着想象进入听着随身听的年轻人体内。脸颊感受到电流之后,停止呼吸,接着默想「不好意思听这么吵的音乐,我对不起大家!」 结果如何?我一边转向身旁,看见年轻人开口了。或许是因为耳机的音量过大,使他无法判断声音的大小。只听见他大声地说:「不好意思听这么吵的音乐。」 年轻人几近大叫地喊着。四周的乘客都看着他,一副「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只见他又闭上了嘴,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本人似乎没有任何自觉。 我终于察觉到,原来这些都不是偶然。于是眨了眨眼睛,看着年轻人的侧脸。虽然无法理解年轻人为什么话讲到一半就结束了,不过我再试着将意识集中到身旁的他,在心里补上「我对不起大家」。 结果,年轻人果然又以高分贝的音量说出「我对不起大家!」乘客们都困惑极了,他们无法判断这个大声道歉的年轻人究竟是很有礼貌,还是没有常识。 我拉着吊环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心想,难道是我换了气?如果我中途没有换气,说不定年轻人就能说完整句话而不中断了。简而言之,我只能传递出一口气所说的话。 我解开了对自己具备这种「能力」的疑虑。很明显的,我能够靠意志使他人发言。虽然不知道当中的道理或理论,但是「这件事」确实发生了。就像我虽然不知道微控炉的原理,但是却能加热便当一样。我如此告诉自己。 「平田。」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听到了课长的叫唤。我转动着眼珠,看向课长的座位。课长的表情虽然像平常一样茫然,但我却隐约看见他太阳穴到脸颊一带似乎微微抖动。 「有什么事吗?」平田站起身来走向课长的座位。或许是走路姿势的关系,他看起来非常有精神。 「平田果然变得不一样了。」 满智子从我左侧传来纸条。我写下「因为发生了奇迹」之后,面无表情地将纸条传回。我想,改变的或许不是平田,而是身边的人吧。 「是的,我知道了。我会依照课长指示去处理。」平田一如往常谨慎地回答。 「交给你啰。」课长说。 那天晚上我准时六点整结束工作。当我走出办公室正在等下楼电梯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安藤,去喝一杯吧。」 「妳难得这么早下班呢,满智子。」 「安藤你也是啊。今天刚好是感谢活动呢,喝一杯再回去吧。」站着的时候,满智子的视线位置仍然和我一样,可能是因为穿了鞋跟较高的鞋子吧。不过她的身高就女性来说,也算是比较高的了。无袖上衣展现出她艳丽又白皙的双臂。 或许因为有着大家闺秀的样貌,公司里很多男同事都很爱慕她,除了同部门的人以外。也就是说,工作时离她愈近,愈感受到她大而化之而男性化的一面。相反的,公司里很多女性员工嫉妒她、不喜欢她,但是同一楼层里却很少有这样的人。听起来很复杂,但的确是如此。 「今天是什么感谢活动?」 「我也不太清楚。」 「什么?」 「是什么都无所谓吧。我说是感谢活动,那一天就是感谢活动。所以去喝一杯吧。我都这么说了难道你还不想去?明明就没有女朋友。」 「不是不愿意,只是妳没头没脑说什么感谢活动,让我觉得有点抗拒。」 「抵抗势力吗?」她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那就独立纪念日好了。」 「谁从哪里独立?」 「平田不是发起叛乱独立了吗?」满智子将食指举至高挺的鼻子前,就在她说「没错吧?」的时候,电梯发出响声,门打开了。实在嫌麻烦的我回答说:「车站前那家居酒屋可以吧?」 满智子或许称得上美女,但即便和美女一起喝酒,居酒屋的啤酒终究只是普通的啤酒,也不会感到特别愉快。而且一直属受到周边的视线向这边集中,也不怎么舒服。 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居酒屋。店名「天天」,是全国连锁店。价格便宜,味道也还不错,所以很受上班族喜爱。 我们被领到吧台座位,两人并肩而坐。 满智子一连饮尽了好几杯大杯啤酒,还不到一个钟头就满脸通红,整个人活泼了起来。我们聊着工作的进度、抱怨课长,还有平田的转变,突然她说:「前一阵子我去相亲了。」 眼前正在烤鸡肉串的年轻店员向这边瞄了一眼,不知道是因为对「相亲」这个单字有反应,还是对满智子有兴趣,又或者是对满智子有兴趣,又听到「相亲」这个单字而有了反应。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一瞬间将注意力从烤鸡肉串上移转到满智子身上。认真一点烤啊。被火烤着的鸡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烤我? 「没想到满智子会去相亲,真是意外。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告诉你喔,」满智子拉高分贝说:「一听说他是个开业医师,又拥有自己的房子,我可是抱着很大的期望。没想到却是个年过四十的肥胖男,脑满肠肥的,吓死我了。」 「见面之前不知道吗?」 「一般只要听到开业医生又有自己的房子,就觉得其它条件可以放宽一点啊,不是这样吗?」 「那妳就把条件放宽一点不就好了吗?」 「而且啊,后来还是对方主动回绝这门婚事的。」说完满智子豪迈地将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真是出乎意料啊。」 「我也很意外啊。」 「不过,反正妳本来也打算回绝的,这样不是正好吗?」 「心里不舒服。」 哦,是吗?我在心里默想。接着满智子候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我说。只见满智子愉快地说:「排!尿!」我姐道她想去厕所,但是应该有更好听的说法吧。她起身迈出脚步后,还踉跄了一下。 「那是你女朋友吗?」左侧的人向我搭讪。转过头去,我看到旁边坐了个比我年轻好几岁的长发年轻人。他一个人来,面前摆着一杯威士忌。像这种独自在居酒屋里喝着威士忌的人有点怪怪的,不过光就外表而言,他或许可以被归类为帅气的那一类。 「不,她是我同事。」我慎选用词,小心翼翼地回答,一边猜测着对方的意图和目的。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如果对方是危险人物,眼前的酱油瓶能不能以当作武器?我偷偷想着这些似乎无用的对策。因为如果是马盖先,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想也是。」长发男明显地瞧不起我。「像你这么不灵光的样子,跟她实在太不相配了。」 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当着对方的面这么说,我听到十分新奇。「好像真的很不相配喔。」 「真可惜。」男子摸了摸耳后的头发,动作像女人一样。「我想发动攻势,可以吧。」 「发动攻势这样的说法听起来还满可爱的。不过,她好像对我有意思。」我突然想作弄他。所以随口胡讲了一下。 试试看好了,我在心里想着。虽然满智子不可能对我有好感,就像我不可能对乱翻垃圾的乌鸦有好感一样,不过或许我可以操控她说的话。于是我决定把对地下铁的老人、平田、通勤电车里戴耳机的年轻人做的事,对满智子再试一次。 几分钟后,满智子从厕所出来了,回到我旁边的座位。我一直看着她,应该说是瞪着她。脑海中想象自己潜进了满智子的身体里,不久岚觉脸颊震动了一下。我迅速地吸了一口气。立刻闭气,脑中浮现一句临时想出的台词。 满智子没有多久就说出了那句台词。 「安藤,我喜欢你,可以认真的和我交往吗?」 她柔软的嘴唇一闭一阖,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正在烤鸡肉串的店员突然发出了声响,似乎是竹签掉到地上了。鸡肉一定在想「喂!拜托你小心一点啊!」我感觉背后的长发男似乎吞了一口口水,听到他「啊?」的一声。 我也同样感到震惊。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我也仍然惊讶不已。不过还是装得若无其事,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精神十足地说:「这个啊,没办法耶。」接着又说:「不过还是很开心妳这么说。」拿起账单,起身对她说:「满智子,差不多该走啰。」 「啊?已经要走啦?」满智子毫不知惰,只是呆呆地回答。我斜眠偷瞄了长发男,投以「看到了吧,事情就是这样。」的眼神。 9 我半强迫似地将满智子塞进出租车后,独自来到了另一家店。那是家名叫「Duce」的酒吧,位于热闹街道后两条巷子内的地下室里。店里的设计虽然很时髦、沉稳,但或许是因为地点不好吧,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没什么客人。以前我常一个人到这里耗时间。我不想要带朋友来这里。让这家店变成热门话题,最后人愈来愈多。其它常客或许都这么想,所以店里总是空空荡荡的。 剃着五分平头、乍看之下给人危险分子印象的老板,对于闲散的店内气氛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总是安静地在吧台里做事。我没问过他的年龄,他看起来既像三十岁后半,也像比我年轻二十多岁。 一走进店里,老板抬起头来,以眼神跟我打了招呼。我坐在吧台,不需交代,他就会依照我当天的神色调配出适当的酒。神奇的是,这些酒大多很符合我当时的心情。 我思考着自己所拥有的「能力」。我暂时把这个能力取名为腹语术,我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个腹语术究竟是怎么回事。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老板。可以给我纸吗?」老板跟我开了一个无聊的笑话。他默默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五分平头,露出「这个头发吗?」(注)的表情。接着便马上从吧台的另一遍递来白色便条纸之类的纸张,还附上原子笔。于是我将任何想得到跟腹语术相关的事情,全部逐一列出来。 1.不管和对方距离多远都能使用吗? 2.就算和对方之间有障碍物也无所谓吗?看不见对方也无所谓吗? 3.除了让人说话,也能让人唱歌吗? 4.处于不同空间的人也有效吗?例如电视程的艺人。 5.只对人类有效吗? 只想得到五点。我放下笔,用右手托着下巴。等回过神来老板已站在我的面前,并且放下一个长玻璃杯的饮料。杯内的鸡尾酒呈现美丽的绿色,我看了一眼老板,他说「Grasshopper(草蚱蜢)」。一时之间我没察觉这是鸡尾酒的名称。 「你是说蚱蜢?」 「蝗虫,或是蚱蜢一类的。」老板扬了扬眉说:「工作吗?」瞄了一眼我手边的纸条。 今天店里的客人比平常少,吧台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客人。身后四个桌位中的三桌也是空的。只有离我最远的位置,也就是位于店后方的桌位,坐着一对年轻男女。 「也不是什么工作,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我一边若无其事地将手盖在便条纸上。 虽然没有刻意掩饰,我还是转移了话题。「老板啊,如果你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你会如何?」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道:「怎么样的能力?譬如说,跑得非常快之类的吗?」 「不是。譬如说,」我边思索着合适的例子,边凝望着店里的天花板。各种管路和循环风扇看来杂乱不堪。「声如说,弯曲汤匙之类的。」 老板静静地笑了。「你是说超能力吗?」 「比较像漫画里会出现的那种。」 「如果是我,不会让人知道。」老板立刻回答。「因为和大家一样最好了。我不想要因为和大家不同而遭到白眼。就好像平坦的地面出现一个突起物,大部分都会被去除掉一样。」 所谓树大招风、近朱者赤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也能够理解这个想法。「是吗?」我说。 接着沉默了半吶,我看向左边后方的年轻男女,问老板:「他们两个常来吗?」 「第三次了吧。」 「固定情侣吗?」 「或许吧。感觉很纯真,应该是刚交往没多久。」 「年纪轻轻就到这种地方喝酒,其令人生气啊。」 「令人生气吗?」老板笑了,「不过他们好像满有钱的。每次都是男孩付帐。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都还是学生。」 「我念书的时候都只能去居酒屋。」就连现在,也是去居酒屋啊。我想起刚才和满智子一起喝酒的事情。再看一眼,面向大门的男声看起来的确很清纯、青涩。鼻子以下虽然在笑,但双眼却似乎静不下来,应该比我还软弱,比我更不知世事吧。虽然这么想,我却很羡慕他们。 还是学生的他们一定和上班族在公司组织下所体会到的不合理完全无缘,像是「为什么那个主管每天都说一样的话?」 「为什么有人比我轻松,却只有我的工作量一直增加?」 「他不是说过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吗?」他们甚至不懂得感激这一点,让我更羡慕了。 「背对着我的女孩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认真,也让人感觉很舒服。」 我喝了口调酒,绿色液体通过喉咙流入体内,有点奇怪,仿佛一口饮尽了蚱蜢的成分。我的视线移到了手边刚才写下的便条纸,看着写有号码的条列式整理。心想,试试看吧。 我望向左侧,再一次确认了青年的样子,记忆他的坐姿和脸部线条,接着身体向前倾靠近吧台,双手放在吧台上低着头,就像正在沉思一般。 我试着使用腹语术。 我不看着青年,只在脑海中描绘出他的位置及模样,逐渐增强自己侵入青年的感觉。我想知道不看着对方使用会不会成功。我闭上眼睛,接着感觉眼睑出现了轻微的麻痹。 我停止呼吸,嘴里念念有词。如何?我满心期待地睁开眼睛,但是又担心立刻转过身去会让人起疑,于是直挺起身子,留心着背后的状况。 「身体不舒服吗?」老板说。 「不是。」我回答道。青年好像没有说话。腹语术失败了。老板离开我面前,走向水槽去。 这次看着他试试看。 我将上半身。向左转,就像做柔软体操,即便看起来有点不自然,我维持此姿势看向后方的桌位。我捕捉青年的模样,集中意识、停止呼吸,默念着那句台词。 这次怎么样?我再次拉长了耳朵。四周一片沉默,正当我以为失败的时候,店里突然传来一连串声响。先是椅子向后倾倒的声音,接着青年大喊:「我们现在就回家做爱吧!」 我知道这句话既下流又无聊,不过实在很想捉弄一下这对清纯又天真烂漫的情侣。吧台里的老板停下手边的工作,朝青年方向望去。水龙头的水哗啦哗啦地流薯。看来老板也吓了一跳而停止了动作。 虽然我觉得这么做有点过分,不过后来又觉得如果要让年轻人了解晚上到夜店来总是会有突发状况发生,这么做是必要的。 不过,我却听到背后传来女咳大声说:「赞成!」着实把我也吓了一跳。「什么?」我转过身去,青年和女孩已经站了起来,双手紧握在胸前,仿佛正分享着彼此的悸动。 「啊?」青年也愣住了。 「快去我家吧!」个子娇小的女孩轻快地说。 「嗯,好啊。」真不知道该说青年很会察言观色,还是临机应变能力好。他慌忙地收拾包包准备离开。 「老板,结帐!」高声呼喊的青年也算是很勇敢。 我斜眼看着在吧台前打开皮夹的青年,拿起撞上的便条纸,看着第二条,「果然还是需要看着对方啊。」 青年和女孩身体彼此依偎,仿佛紧抱着对方一般走过了我的身后。 「我一直在等你这么说。」女孩说。 两个年轻人走出店门口后,老板耸了耸肩。 10 几天后的晚上,我加班了四个小时才离开公司。因为傍晚收到一个客户申诉,提到「公司内部系统的速度变慢了」。为了分析和撰写报告,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据说我们公司的进货系统会发生点选后却无法出现下一页的问题。对方非常愤怒地说:「我已经按了几百万次了,还是没有反应。」我实在很想告诉他,其实你按了几百万次才是故障的原因吧。 依照平常的处理方式,只要马上派负责的工程师过去处理就好了。但是今天工程师却凑巧请假,真是麻烦。于是满智子便自愿举手说:「我现在没事。可以过去。」 我们隶属于管理部门,照理说几乎不需要到客户端去的。不过满智子本来就挺适合工程师的工作,所以只要有时间、有机会,她其实很想试试。 「好像是他们的员工擅自连接局域网络,造成服务器负荷过大。」满智子七点多打电话回公司来报告。 「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可说是『贵公司的员工管理不当』吧。」 「起初打电话来的时候,一副错都在我们身上的口气。」 「不这样说的话就下不了台吧,你就不要跟他们计较了。」 「世界上最昂贵的娱乐,就是原谅他人。」 「那是谁的名言?」 「Nobody Good Man。」 「他是谁?」 「从前在美国因为杀死二十个人而被判处死刑的男人。」 「只有这家伙不可原谅。」 挂上电话后,我将报告书整理好、放在课长的桌上后才离开公司。我直接走向地下铁车站,搭上了驶进月台的电车。当我坐在靠后方的座位上的同时,听到右边有人跟我打招呼。「这还真是太凑巧了。所谓的偶然,一旦开始之后就会不停发生啊。」我嘴了一跳,发现岛坐在我的右边,腿上放着一本文库本。 「喔,是你啊。」我毫不掩饰惊讶,指着地铁行进的方向说:「我家就在终点站啊。」 「我今天有事要到终点的前一站。」 「不是回家啊?」 「这个嘛,」岛含蓄地说:「有点私事。」 「看来是好的私事喔。」我观察着他泛起微笑的表情。「你今天加班吗?」 「发生一点问题。」也因此我根本没时间思考腹语术的事情。 「发生问题啊?念书的时候,所谓的问题也只是学分或女孩子而已啊,上班族口中的问题却净是些麻烦事。啊,对了!你搬家了?」 「当然啊,怎么可能一直住在大学时住的地方?」 「我以为你一定还住在那里,上次分手之后,我还跑去找你。」 「不会吧?都不事先联络的唷?」 「大学时不都是这样的吗?」 「大学时你不是还留着长发?」 「也是啦。」岛开口说:「是这样没错啦。」然后摇了摇头。 「下次打电话给我。」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他。我看着岛把号码记下,注意到了他腿上盖着的文库本。 「安藤,你前一阵子有没有看电视?」或许是发现我看着他的书,岛开口问我。「电视?」 「深夜时段的电视,犬养上了节目唷。」 「就是『五年内景气没有变好的话就砍头』那个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岛咧着嘴说:「真是笑死人了。不过啊,如果态度不那么斩钉截铁的话,大家也不会想投票给他吧。」 「没有投过票的人,说得跟真的一样。」 「所以才说这次要去投票啊。」岛满不在乎,抬头挺胸堂堂地说。「犬养不是在节目里提到宫泽贤治吗?」 「是啊。」我的心拉起了警报。「《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之类的。」 「就是这个。」说完岛便把文库本的封套拆掉,原来包在书店封套下的书名正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 「你读过吗?」 「读是读过。」 「我是第一次读,还满有趣的。」 「两个带着猎枪的绅士在深山里,走进一家餐厅的故事。」 「『山猫轩』,真好的店名。」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岛噗哧地笑了出来。 我回想着故事大纲说:「里面应该写到欢迎胖子吧。在走廊上一面往前走,一面接受指示放下猎枪、脱掉帽子和外套、取下金属饰品。」 「因为要求特别多嘛。」岛看起来很开心。 「最后还被要求在身上涂满奶油,一直到最后他们才发现不对劲。」 「对对对,实在太好笑了。原本我以为犬养是个更知识分子还是什么假道学的人,所以听到他说喜欢宫泽贤治的作品时,让我对他有了好感。」 「你对宫泽贤治有好感吗?。」我回想着犬养在电视画面中的表情。记得这位看起来很具威严的在野党党主席回答「像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之后,立刻看着镜头,露出带有挑战性的眼神。难道那个眼神是试探电视机前的观众,尤其是我? 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我思量着这个问题,说:「其实啊,」 「什么?」 「我想那个童话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愚昧的绅士完全依照餐厅的指示去做吧。」 「是没错啦。即使他们在当下觉得这些奇怪的指示很诡异,不过还是说服了自己,慢慢走进店里去了。」 一点也没错。我突然回想起这个十多年前读过的故事。两个男子看到「请将猎枪放置在此。」的指示牌时,虽然起初觉得狐疑,但却马上一厢情愿地解释成「因为没有人吃饭的时候带着猎枪,而且说不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会来嘛。」接着当被要求「取下领带夹」的时候。仍然告诉自已说「对呀,一定是因为食物需要用电烹调,所以金属物品很危险。」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时我突然领悟到:「这一点和不知不觉被法西斯主义吞噬的人民简直没有两样。」 「咦?」岛注意到了我的自言自语,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说不定你正在读的这本《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里蕴含着某些暗示。」 「什么暗示?」 「犬养的意图。」 岛发出爆笑,担心地看着我说;「安藤,你真的对犬养太敏感了。这么可爱的童话故事里,哪里蕴含了犬养的意图啊?」 「所有的人民都完全依照犬养的意思。不用任何说明,只要解释得当、简单明暸,大家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引导到出人意表的地方去了。就在大家觉得还无关紧要的时候,就已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局面。应该就是在暗示这点吧。」 「引导?你该不会又在想墨索里尼的事吧?」 我脸不红、气不喘、神闲气定地点了点头。「墨索里尼原本立志成为一个教育家,而犬养曾经立志从事教职一事也广为人知。」 「也不能因此就把犬养和墨索里尼混为一谈吧,你太神经质了。」 「墨索里尼很喜欢但丁的《神曲》,还能背诵出特别喜爱的章节。而犬养也一样。」 「你该不会想说宫泽贤治吧。但丁和富泽贤治不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我想。墨索里尼醉心于但丁,宣称自己「从但丁身上学习到了意大利民族的伟大」。若想了解日本的深远和伟大,提出宫泽贤治应该不夸张吧。不,我反而认为非常合适。 「安藤,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想太多。我只是单纯觉得犬养很有趣,而且也不用把世界上其它人都拖下水吧。」 「嗯。」虽然如此,我还是存有疑虑,并且对这个想法抱持着恐怖、畏惧和警戒。 群众开始活动时,应该不是经过全体协议,而是大家分别依照自己的判断踏出步伐,使这些步伐在偶然中成为巨大的活动。难道不是这样吗?无意识的动作衍生出波纹,造成激流。所谓有能力的煽动者,不正是那些擅长创造潮流、风潮、社会风气,而本人却不自知吗? 「不过,」我说:「最初意大利人应该也想象不到,有一天罗马的每个角落的墙壁上都写着『墨索里尼说的话都是正确的』。」 「你说到哪里去了?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人类是有学习能力的,而且如今也己经是个资讯流通的社会了,独裁国家怎么会有什么搞头?』 「二次大战刚结束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象得到终战纪念日(注一)会有被人民遗忘的一天。」 「没有人忘记啊。」 「现在的年轻人就不记得。应该说,他们根本不曾记得,更遑论八月六日和九日、十二月八日也是一样。(注二)」 「用七九四黄莺鸟这类口诀来背诵(注三)的话,很容易就背起来了。」 「是吗?」听到岛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我不禁笑了。 「难得见一次面,怎么觉得好像都在听你说教。」 「不好意思。」我打从心里觉得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倒很令人怀念。就某种层面来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乳臭未干。」 「是吗?原来我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就好的层面来说啦。」 岛在终点站的前一站下了车。临别之际,我问他说:「对了,你结婚了吗?」岛回答说:「还没。」接着他又说:「安藤,你知道那个谚语吗?」 「谚语?」 「有一句外国谚语说:『急着结婚,事后慢慢后悔。』我要倒着学这句话,不急着结婚。」 「这样总比倒过来慢慢结婚,事后急着后悔好多了。」 注一: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裕仁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因比正式划下句点。日本政府每年都会于日本武道馆举行追悼仪式,来记念战争为国牺牲的战殁者。 注二:八月六日、九日分别为美国于长崎、广岛投下原于弹的纪念日。十二月八日为珍珠港事件。 注三:公元七九四年为日本平安时代开始的年份,是利用日语谐音来背诵历史年份中颇具代表的用法。 11 「安藤桑。」 「安德森。」 原本以为半夜回家的路上应该不会有人,没想到正当我哼着歌牵着脚踏车走在路上时,看见安德森站在路旁,吓了我一大跳。而且就在我走出车站、到公交车总站旁的居酒屋独自发呆了几个小时之后。太阳早已下山很久了,但天气却依然闷热,骑脚踏车更是让人汗流浃背。所以才在途中改用牵的。 「你在唱什么歌?」安德森头戴棒球帽,穿着一身运动衣。他拥有一身好体格,非常适合轻便的运动装。当时他正在做伸展操。 「我也不知道。今天在电车里有人带着耳机,音量超大。害我像是被传染了一般般,那音乐在脑中挥也挥不去。」 「那还真是不得了。」安德森一边活动着身体说。他转动着上半身,伸长双手在空中画圈。 「你都在这个时间运动吗?」 「白天太热了。」 「不过那么晚了,夜间活动会被误会想要惹事生非,要小心一点。」我说。安德森倏地停下动作,「安藤桑,你也这么认为吗?」他一脸俨肃。「最近我总觉得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 「被人投以异样眼光?为什么?」 「因为我是美国人。」 「那些是。」我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并且陷入了沉默。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是那些强烈批判美国的人吗?」 「是啊。」安德森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最近电视里也常常这样。」 「怎么样?」 「谴责美国啊。」不知为何安德森的发音只有在此时候听起来很不清楚。「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大家都会怪到美国头上。不管战争、夏天太热、景气不好都一样。」 「很久以前就有这种人了,总是要把事情的原因归咎到某人的身上大家才能安心。」 「这表示现在美国话题很热门吧。」安德森说完露出少年般生涩的微笑。 他在太太过世时的丧礼致词上说过:「人生在世,就是会有这种事啊。」当时脸上也带着同样的微笑。 「安藤桑觉得如何?你也觉得美国不对吗?」 「大家只不过把问题全部推到美国身上罢了,哪有这么简单?」 「不过,电视上那个人不是说了很多吗?」 「犬养?」 「对对。」安德森撅着嘴,皱起脸说:「他为什么那么讨厌美国?」 「不只是美国,他也很讨厌中国。我想,他应该讨厌任何一个国家吧。」 「真不知道为什么。」 我思考着,为什么呢?我在心里这么间自己,脑中浮现犬养的面貌。「因为他想让日本人团结一心。」 「团结一心?」 「现在大家的意见分歧,年轻人也不以自己的国家为荣,只想着自己。大家都觉得『无所谓』、『和我无关』。」 「我的学生也常常这么说,像是『总会有办法的』。」安德森笑了。 「所以,或许他想挽回日本以前的活力吧,或许他想将这些观念扭转成『有所谓』、『不是和我无关』、『总得自己想办法』吧。」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安德森露出意外的表情,「不管是让国民团结一致,或是爱自己的国家,都不是坏事啊。」 「的确是。」这或许不是坏事,但是为什么我却因此感到害怕呢?「对了,虽然你已经是日本人了,还是很留意美国的一切吗?」 「嗯,是啊。可以这么说。」 「是吗。」 「而且我有一点害怕。」 「害怕?」 「总觉得哪一天日本人应该会袭击美国人吧。前一阵子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连我都被打了。」 「但你是日本人啊。」 「是啊。不过,梦里的日本人说」 「说什么?」 「他们说『我们只看外表』。」 「啊。」我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令人难过,那你还手了吗?」 「没有。因为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找了一个美国人,把他揍了一顿。」直到最后,安德森才终于放松心情,开了一个玩笑。接着我们互道再见,各自往相反方向前进。 12 隔周的周末我陪润也去东京都内的游乐园,当然诗织也一起去了。 「没想到哥你会和我们一起来。」我们在简陋的商店门口前,坐在白色花园椅子上,润也正喝着汽水。由于他们两人都没有驾照,所以有时候会拜托我充当司机。「有时候兄弟关系中较年长的一方,也会想要帮帮弟弟的。」我说。 「是突发性的吗?」 「大约四年一次吧。」 「下一次要等四年后了,润也。」诗织傻笑地说。 不知道是景气不好,还是因为经营不善,游乐园里空空荡荡的。虽然是星期六下午,却只看得见一些家族、情侣档游客。「人好少喔。」 润也也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他看到坐在左边的男孩,正以对抗阳光融解的速度舔着手上的冰淇淋。 「这个游乐园好老旧,又没有新鲜感,差不多就这样了吧。不过听说最近居酒屋里也很流行这样的?」润也说。 「这样的什么?」 「就是那种隐密于都市之中的店啊。其它人都不知道、只属于我们自己的秘密基地那种,听说现在很受欢迎。」 「我也听说过喔。」 「这里应该不是自愿想变得隐密吧。」我苦笑着说。隐密不为人所知和游乐园可以同时并存吗?如果长着大耳朵的老鼠和穿着水手服的鸭子鬼鬼崇祟地出现在身边,在我身边耳语:「这位老板,这里有一家以隐密性著称的主题乐园唷。」或许我还会觉得有趣,不过现实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眺望着园内。 从东南方的入口进来后,正前方就是一个广场。广场上摆有让人拍照留念用的椅子和贩卖礼物的商店,还有很大的圆形花园,黄色和黑色的花朵构成美丽的图纹。天气非常晴朗,使得黄色和黑色看起来更显鲜艳。花园两边各有一条走道环绕在旁。 我们现在就位在花园右边走道前方的这家商店。眼前的旋转木马正在转动,只不过里面跑的不是木马而是飞机。飞机重复着上升、下降的动作。后方是一个飞毯造型的游具,大约二十人以接近跪坐的姿势坐在飞毯之中,身上都绑着安全带。原本以为飞毯会慢慢地往上移动,没想到这个游具却是以惊人的速度一遍旋转一边往下降。「用这么恐怖的方式乱转,应该是犯法的吧。」让人不安了起来。 「哥,接下来去玩那个吧。」没想到润也居然指着那个飞毯。「不要。」我的脸都歪了,「我不要去。」 「你会怕喔。」诗织故意大声地说。 「没错,我会怕。」这种事没必要隐瞒。 「因为哥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愿意相信啊。」 「不相信?你指什么?」 「不相信安全性。」润也睁着黑幽幽的大眼睛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地笑了。「你连搭云霄飞车的时候,也会担心螺丝是不是松了、维修保养会不会不够充足?在旅馆吃饭的时候,也会担心食物中毒。这些小事你就放宽心吧。游乐园的维修人员检查很认真,旅馆的厨房也会小心预防食物中毒的。」 「不过,该发生的时候躲也躲不了。」 「但机率不大吧,担心那么多是活不下去的。」 会活不下去吗?这句话给我很大的冲击。 「对了。」我对润也说:「我想尝试一件事,」 「在这里吗?」 「其实我最近在练习读唇术。」我之前就想好要这样骗他们了。「独存术?一直不结婚的技术吗?」润也挑着眉说。 「那是什么术啊。我说的是不听对方的声音,只靠唇形来判读说话的内容那种读唇术。」 「啊,你是说那个啊。」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站起身。「你们在这里坐一下,随便说些什么话。我想确认一下多远的距离内可以读得出来。」 其实我想进行的实验,是「腹语术能使用多远的距离」。也就是想要验证在酒吧里写下的第一个问题。 「我会在远一点的地方举起手来,然后你就随便说一些话。你对着诗织说,我来判读。我想试试几种不同的距离。」 「突然叫我随便说些什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润也有点困惑。「什么都可以啊。对了,那就说狗的品种好了。你不是很清楚吗?」 「像蝴蝶犬?」 「对啊。」 「或是英国西施犬吗?」 「有这种狗吗?」 「没有。」润也露出牙齿笑了。 「拜托你说些实际上有的。」 我先走到距离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下,正好走出了商店范围之外一点点。有一家人从旁走过,差点碰撞上了。 我在这里举起右手,看见润也点了点头,接着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体贴我这个哥哥,嘴唇动作缓慢又夸张地说出了「吉娃娃」三个字。这么简单的眉目,就算不会读唇术也看得出来吧,我苦笑了一下,开始尝试腹语术。 我想象滑进了润也的身体深处,或许是已经抓住了集中意识的诀窍,没多久脸颊感觉到一阵麻痹。我屏住呼吸,在心里默念着「犰狳」。我双眼紧盯着距离十步以外的润也。他终于动了动嘴巴。虽然听不见声音,不过他确实说出了「犰狳」。 虽然说什么单字都可以,不过为了方便等一下和诗织确认,所以要尽量选短一点的字。于是我选了五十音顺序中的第一个字,说出了「犰狳」这个字。 听到润也突然说出这个贫齿目濒临绝种动物的名称,诗织惊讶地看着他。我继续走到更远的地方,再向后走了十步。来到详列图区内导览路线的大型广告牌前。 润也和诗织留意着我的举动。我大致掌握到他们的表情后,立刻举起右手打暗号。润也点点头,动了一下嘴唇。不过我无法判读出他讲了什么单字。 我马上接着再次想象自己潜入润也身体里的样子,皮肤感受着轻微的麻痹,屏住呼吸,在脑中构思下一个动物名称,说出了「疣猪」。 我不确定润也的嘴型有没有动。无法判单字是否太短,抑或腹语术失败了。 接着我再往后退十步。这次换了个角度,沿着走道前进,然后转身看着商店的方向。润也和诗织已经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了。我以同样的要领说出了「墨西哥蝾螈」。然后再后退十步,说出了「伞蜥蜴」。接着再后退十步。虽然我猜润也可能已经连我举手的动作都已经看不见了,不过还是举起右手做了暗号,屏住呼吸,默念出「大食蚁兽」。 这和前几天在酒吧里的状况不同,虽然距离很远,但还是看得见对方。这样结果会有所不同吗? 「哥,我以为你还要往后走更远呢。」走回到商店后,润也打从心里不安地说。 「润也拚命说了好多狗的品种,好好笑。」 「结果如何?你都看得懂我说的吗?」润也间。「我知道刚开始是吉娃娃。」 「好厉害!」 这根本是初学者的题目。 「下一个呢?」 「之后就看不出来了。」我故意缩了缩脖子。「完全不行嘛。」润也说。 「那为什么还一直往后愈走愈远?」诗织的反应很快,问到了重点。 我扬扬眉毛,想将这个问题含混过去。「不过润也你是不是说了一些狗品种之外的字?譬如犰狳之类的。」虽然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样,但其实十分在意结果如何,我打探着诗织的反应。 「啊!对对对,润也说了。」 「啊?说什么?」润也本身果然没有察觉。 「你说犰狳呀。我不是还告诉你那不是狗的品种吗?」 「那疣猪呢?」 「对对,还有这个。」 「我没说啊。」润也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你说了。」 「还有呢?」 「你还说了一个。」 「只有一个吗?」 「嗯,墨西哥蝾螈。」 「也太过时了吧!」润也取笑诗织。 「是润也你说的耶。」 「怎么可能?我根本已经忘记这个动物名称了。」 「除此之外,你没有说其它奇怪的字吗?」我确认了一下之后说的单字。「你没有说伞蜥蜴吗?」 「大哥你也好过时喔。」 我想,伞蜥蜴听到有人这样说他,一定会难过得流下眼泪吧。我决定结束话题:「不好意思,让你们陪我做这么无聊的事情。」我挥动双手,催促着两人说:「好了,差不多该走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推测,腹语术的有效范围以自己的步伐来算的话,大概是三十步以内的距离。 13 结果我们还是去搭飞毯了。因为润也和诗织坚持「之后一定会后悔没搭」,还说「这家游乐园入场券费用的三分之二。就是为了搭那个飞毯喔!」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走到飞毯附近,只见成群的游客正排着队。整个道乐园都很空闲,只有飞种周边挤满了人,大多是年轻女孩,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女性都有,脸上都露出既期待又不安的表情。 「哥你会怕吧。」 「如果承认会怕,就可以不用坐了吗?」我抬头看见一个跟飞毯一模一样的机器,在极短的距离内运作着。 这个飞毯看起来又扁又穷酸,简直是刻意挑起乘客的不安。飞毯上有部分垫高,大家就坐在这上面,乘客弯着膝盖、像跪坐一样的姿势据说就是这项游乐设施的特色。 开始慢慢地往上升了。或许这缓慢的速度让乘客和在旁观看的游客无法忍受,大家都用力吸了一口气。 到达最高点后,飞毯倏一下地停止了。乘客也都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接着飞毯瞬间旋转了起来。我以为会往前转,没想到却是向后翻转,甚至左右摇晃起来。重复好几次之后,才终于向下降。 四周传来阵阵不知是欢呼还是尖叫。 「哥,你在发什么呆?」润也吓了我一跳。 队伍在不知不觉间往前进了,润也和诗织站在前方几公尺之外看着我。飞毯停止旋转,游戏结束。乘客们解下安全带,鱼贯地走了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满足和成就感,呼吸急促。 「刚好还有一个位置,有人要先搭吗?」 眼前,一名工作人员站在前方的入口开门前,用手围在嘴边。对着我们大声叫着。润也分别看着我和诗织,说:「哥,你要不要一个人先玩?」 飞毯的座位刚好多出了一个。静止的飞毯最前排右边有一个空位,可能是乘客的人数组合的关系,刚好多了一个位置吧。 戴着不合适的贝雷帽操控员对我说:「要先搭吗?」样子十分急躁,仿佛在说「拜托你快点来搭好不好?」 我拒绝道:「不,不要。」本来就不是我提议要大家来玩这个玩意见的,我也不想一个人先玩,而让润也他们看到我因为飞毯旋转而扭曲变形的脸。 操纵员不悦地关上了闭门。最后飞毯就在空着一个位置的状况下启动了。 跟刚才一样,飞毯慢慢地往上升,乘客屏住呼吸,候地在空中停住,接着开始旋转,几乎可用狂舞来形容。尖叫声和机械的运转声,宛如朝着我席卷而来。 不知道最初是谁发出「啊!」的尖叫声,而在此之前隐约还听到「喀!」的金属声。 所有的声音消失之后,眼前的景象就像慢动作般在我眼前播放。就像是有人手握特殊的遥控器,按下了「慢动作播放」键。 飞毯的机器结构说穿了就像一个巨大的秋千,两端各有一个大型的柱子。柱子看起来非常结实,从侧面看去就像构成直角三角形的脚架一样。两边的脚架上连接着可动的机器手臂。这两个左右手臂如同人类的手臂,分成上臂和下臂两个部分,以手肘为轴心,仿佛「手臂」抓着「飞毯」。两个连结在脚架上的手臂旋转,使飞毯随之转动。机器就是以这样的原理运作着。 折断的右臂映入我的眼帘。上臂连接游具主体的部分,相当于肩膀的地方冒出了烟雾,金属碎片像粉尘一样满天飞舞。手臂从肩膀上脱落,整张「飞毯」向右倾斜,扬起阵阵灰色的烟雾。 背后想必传来了骚动声、脚步声和尖叫。我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呆望着眼前的这副景象。 飞毯从右方掉落下来,其中的一个角撞击到地面后反弹,又飞到空中,扭曲成怪异的造型,掉下地面。所有的乘客面色铁青,一动也不动。 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润也和诗织也在身旁。他们两人嘴张得好大,全身僵直。 接着听到声音。与其说是声音,我感受到的是震动。宛如慢动作画面结束后,无预警就直接快转,我完全跟不上眼前发生的状况。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沙尘将我包围,有人撞到我的肩膀,原来是急忙逃跑的操控员。 「哥,危险!」润也说。我连忙后退了几公尺。 不到五分钟,四周一片骚动。不但救难小组立刻赶到,警方也拉起了封锁线,急救车辆上的闪灯照射着围观的民众,甚至还有几个背着相机、拿着麦克风的人。我们大家说在那里呆望着已经损坏的「飞毯」。 「真是奇迹。」润也说。 确实如此。「飞毯」斜挂在半空中,几乎贴近地面。虽然曾经一度撞击在地面。但也许因为手臂已经扭曲,所以第二次落下时并没有发生撞击,反而以一种几乎紧临着地面、与地面平行的状态下停止了动作。所有的乘客都头下脚上的倒挂薯,还有一些女性的头发垂落在地面上。可说是在千钧一发的距离下停止了。 没有人知道飞毯什么时候会失衡掉下来,救难小组无不面色凝重,欲在最短时间内将乘客抢救下来。 「不知道大家要不要紧。」诗织自言自语地说。 「或许有一点肩颈挫伤或撞伤,不过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我回答。事实上这些倒挂着被救难小组救下来抬上担架的乘客,大抵都没有什么外伤。 「精神上伤害就无法衡量了吧。」润也说。我也同意他的说法。 突然想起以前国中老师曾经问过一个问题。「虽然没有形状,但是却会死掉喔,你们猜那是什么呀?」答案是「人的心」。当时他却因此受到家长和其它老师斥责题目「欠缺考量」。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换个说法,告诉大家「有一种东西肉眼看不见,但却会受伤」的话,或许就变成一个好问题了。 「不过,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你不觉得吗?润也。」 「是维修不当吗?还是金属疲劳?」 「或许吧。」说着,我仍然无法将视线从意外现场移开,而且忍不住直盯着倾斜的飞毯中唯一受到损坏的部分。就在飞毯右侧最早撞击地面的一角。整个飞毯只有那里的铁片破损,开了一个大洞。 「哥,」润也似乎也发现了,手指颤抖地指着前方说:「那个坏掉的地方……」 「没错。」我点点头,「就是刚才操纵员要我去坐的位置。」 「如果你刚才去坐的话。哥,那你不就惨了?」 诗织用右手携住了嘴,吓了一大跳。「真的耶。」 如果我听从操纵员的建议,抛下润也他们,先搭上飞毯的话,那我就会跟那片破掉的铁片一样变得粉碎了。 「哥,你真是捡回一条命了。」 我缩着下巴,还真的是捡回一条命。另一方面说也在想,这只是偶然吗?我捡回了一条命,是有什么力量介入吗?这会是某种暗示吗?暗示?什么暗示?不对,我甚至怀疑起这个意外不是真正的意外。很有可能,我不是差一点就被杀死了吗?怎么可能?谁会杀我? 哥,你想太多了。耳边传来润也的呼唤。不过似乎不是真实的声音,只是我脑海中想象出来的。 14 「这就叫做九死一生啊。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不过,死九次活一次,这句话也满奇怪的喔。」岛饮尽中杯啤酒后,说:「也可以是『球史』上的『一胜』(注)。」 我眼前的女孩露齿大笑:「哈哈哈,好好笑喔。」她身上穿着一件疑似叫做细肩带的衣服,肩上只挂着一条绳子,白色的上衣简直跟内衣没什么两样。 发生游乐团意外的两天后,我接到岛的电话。「出来好好聊聊嘛,一起怀念一下学生时代啊。」 后来我们决定到位于车站内的居酒屋。这家店和先前我和满智子一起去的「天天」属于同一连锁体系。或许只是单纯的偶然吧,也说不定这家居酒屋哪天会称霸全国。 我的面前摆了炸鸡块、炸豆腐、毛豆和烤鱼,还有大杯的啤酒。 「岛你好有趣喔。」女孩扭动着身体说。 「对吧对吧,我很有趣吧。那待会见我们就去开房间吧,开房间。」岛露出低级的表情,伸长了脖子。女孩是岛的客户公司的员工,他完全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这女孩带来了。还说要怀念学生时代,这个女孩在场只会制造麻烦而已啊。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不要抱怨了。 「那家游乐团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要歇业一阵子。」 「那可麻烦了,在那里上班的人会很伤脑筋的,大家都要生活啊。」 「或许是吧。」 「维修人员应该会被开除吧?」 「或许吧。」 我看着岛为了一些根本不认识的游乐围维修人员担心着他们的生活,心想虽然他头发变短了,不过这部分倒是一点都没变。 「岛念书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人?」女孩问我。虽然她看起来对岛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但说不定她也想努力避免冷场增加大家的话题。 「他那时候头发很长喔,到肩膀。」我用手比划自己的双肩。 「不会吧?真的假的?」女孩转过上半身,从稍远的距离处打量着岛的脸,可能在想象长发版的岛是什么样子吧。「真令人无法想象。」 「而且他对胸部大的女生或女高中生毫无招架的能力。」女孩听我这么说,便傻傻地笑了起来。「现在也一样。」 「我爱巨乳!」岛用近似破音的语气说。「女高中生棒呆了!」 「真是低级。」我窥探着女该说:「妳觉得这样种男人如何?」 「是还满可爱的。」女孩皱了皱眉,「不过这种男人说正经话的时候没什么说服力就是了。」她又摇摇头说:「就算原本感觉很有威严,也会完全破灭。」 「男人就是要可爱啊。」岛自豪地说。接着又打闹道:「如果是女高中生又有巨乳,就更无敌了!」 「无敌啊。」我心情黯然地说。的确没有成年人的威严。 店里靠近出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接着却听到一些没有格调、语带威迫的叫嚣。 「怎么啦?」我回头往后看。岛说:「就是那个啊,今天不是有足球比赛吗?店门口附近有一台很大的电视,很多人在那里看球赛。」 「日本代表吗?」 「是啊,对中国队。照这个气氛看来,比赛应该很激烈。」 我心想,这时机真是不好。因为中国以强硬的态度挖掘天然气,再加上伴随而来的事故引发环境破坏,让很多日本人都对中国人抱持反感。足球本来就是一项会令人激动的运动,看样子不管是哪边获得胜利都可能引起纠纷。 「中国真的很恐怖。」女孩鼓着脸说。 「为什么?」我问。 「他们土地那么大,人口又多。我觉得中国政府一定没办法彻底管好国内每个角落。」 「这一点日本也一样吧。」 「这么说是没错啦。不过,我总觉得中国如果认真起来,日本应该根本不是对手吧?」 「不是对手是什么意思?」岛问:「妳是指经济?还是军事?」 「两个都是,都有可能吧。」 「嗯,都有,的确都有。」岛颇有感触地摇了摇头,接着对从身旁经过的店员说:「再来两杯啤酒,还有比萨,油渍鯷鱼比萨。」点完餐后又说:「说到这个,安藤可能又会不舒服了,但是啊,犬养真该好好教训他们了。」 「你说的犬养,是那个犬养吗?」女孩探身向前说:「我满喜欢他的。长得又帅,人又很认真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很年轻。」 「啊,对了。」岛突然翻起自己的公文包。 我一面等着岛,心情不禁低落起来,果然事态已演变到这种地步了。只要绷紧神经,似乎就能听见声响。那是轰隆奔流在身边响起的声音。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西瓜籽排列,或是在无意间所形成的潮流,或许就是像我们这种群众所创造出来的。不快逃跑的话事情就严重了、不赶快研拟对策的话就无可挽回了,洪水来了,洪水来了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感到惊慌吗?我不禁这么想。 「之前那个一头乱发的总理大臣不是让大家很失望吗?」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叼了一根烟,吐了一口烟之后,说:「只会说些大话。」 她说的应该是现任佐藤首相之前的前任总理大臣吧。议员第二代的他可说是执政党最后一张王牌。和以往的政治人物相比。他看起来精明能干,给人特立独行的感觉,或许因为如此,出马参选执政党党主席时,才会获得空前的支持吧。他经常大叫:「我要消灭这个国家的贪腐!」举起拳头大喊:「进行改革!」 当时的国民无不抱着期望。他说的话充满新意,似乎也很幽默,起初内阁支持率也相当高,社会上的有识之士对他的评价也都不错。 但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贪腐不见任何改善,也没有人知道究竟进行了怎么样的改革,大家都失望了。原来这个政客和以前的政客完全一样,只是个中产阶级出身、光说不练的家伙,而且不但巴着自己的财产不放,连别人的财产也不肯放过。所有人都懊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看穿这一切,甚至为自己的不察感到羞愧。 不过,一般民众还是用「至少他跟其它政客比起来好多了」这种令人害怕的论调继续支持他。结果,执政党便在获得人民支持的情况下为所欲为,就这样虚度了十年。 也因为如此,整个社会弥漫在「不管谁当家,这个社会都不会有所改变」的虚无感中。 「我已经厌倦这样模棱两可、敷衍了事了。」 「模棱两可?敷衍了事?」 「对啊,因为政客做任何决定都只顾自己的利益,如果对自己没好处,他们就会说『尚无法对民众提出充分说明,所以须再观察』。十年前我也曾想过,为什么派遣自卫队的时候不用做任何说明,但提到废除议员退休金时,就变成讨论不充分?结果还不是少数服从多数?我真的搞不懂。」 「民主主义原本就是少数服从多数。」我居然说出了连小学生都不想说的陈腔滥调。 「所以啊,」女孩嘟起嘴,「如果不要少数服从多数不也很好吗?我觉得呀,如果有人能站出来把事情都做好决定,我就只要跟着做就好了。」 能够做到这样的,不就是犬养吗?我差点就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这个拥有和墨索里尼相似经历的男人,散发出年轻武士般的正直与活力,「五年内做不到就砍头」的发言激起了年轻人热情,让大家对他有着「如果是他的话,即使面对所谓的『自由国家』或『十三亿人口的国家』也能够抱持坚决态度」的期待。 「相较于前任和现任首相,犬养实在好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女孩弹了弹烟灰。 岛随口附和着女孩,终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有了有了,就是这个。」 「你还没看完啊?」 「什么还没看完,是他的书太好看了,我一本接着一本看,懂不懂啊。」 「这是什么?」可能女孩视力不好,只见她眯起眼睛,整个脸凑上前去。「宫泽贤治诗集?」 「现在改读诗了啊。」 「我觉得你不适合读诗喔,你真的看得懂吗?」 「虽然我完全看不懂诗,但是这里面有些句子让我很有感觉喔。」 「是吗?」我从以前就对诗词没兴趣,所以随便回了一句。 突然背后传来了「哇!」的欢呼声,又是那群看足球赛的客人。看样子并没有射门得分,其中不断听到有人咂嘴和叹息声,可能是让大家捶胸顿足的场面吧。 「听好了,」岛翻开了书。「里面有一段让人感动得不得了。」 「你该不是打算现在朗读吧?」女孩露出半嘲弄半轻视的表情说。 「不行吗?」 「朗读诗不是很丢脸吗?」 「诗就是为了被朗读而存在的啊。这段很棒喔,会让人感动得不得了喔。」 「感动得不得了吗?」 「对了,安藤,你一直都误会了喔。」岛指着我。「误会?」 「你是不是以为宫泽贤治很抒情,像圣人一样?」 「或许吧。」 「我本来也以为这样。但是最近读了之后才发现,这都是我们对他的既定印象。」 「什么印象不印象的。」 「也就是说,一提到他,我们就想到『童话』与〈不畏风雨〉。这给人的印象太强烈,所以大家才认为他是朴素抒情、和平,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啊。」 「其实并不是吗?那宫泽贤治是怎么样的人?」 「这个嘛……。不过,自从我读了诗之后,就更了解宫泽贤治了。我想,宫泽贤治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喔。」 「远见?」总觉得这个奇怪字眼应该是宗教家常挂在嘴上的。 「是个有想法、能看见未来的人。」说完岛便拿起书,看了看我,再看看女孩,「我来念一段其中一首我个人很喜欢的长诗。」接着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 不只是不是我的错觉,电力所有人在岛开口念诗的时候都噤声不语。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气氛。岛操着清楚鲜明的语调,朗诵起这首诗。 崭新的诗人哪 从山岚、从云端、从光 获得崭新而透明的能量 向人类和地球暗示他们所应有的姿态 这时我的耳里已净是岛的念诗声,挥也挥赶不去。我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等待拿着诗集的岛继续往下念。但是,,这算是一首诗吗?应该比较接近宣誓文或某种讯息吧。店内非常安静,仿佛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岛朗读诗句。我听见岛吸了一口气。 新时代的马克斯啊 把这个因为盲目冲动而转动的世界 改变成完美且美好的结构吧 我发现自己胸口激动不已。 注:「九死」音同「球史」,「一生」音同「一胜」。 15 「这是什么?」女孩首先开口。「是诗吗?」 岛笑了。「怎么样?安藤。」 此时我正为了这一切出乎自己预料而感到迷惘。「嗯,不错啊。」这是我真实的感受。虽然心有不甘,我十分惊艳。岛刚才念出的这段文字讯息,的确让我非常感动。这种感觉不像是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反而像是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一般。 「就跟你说吧。」岛一脸满足地说。「最后还有这一段。」他说。「很棒喔。」 诸君啊,这股抖擞的 从诸君的未来国度吹来的 透明而纯净的风,感受到了吗? 我感到晕眩,还有一股仿佛胸口被空气枪穿透的、清晰的痛楚感。 「未来国度,这个形容真棒。」岛舔着嘴唇,像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我再度出神地点了点头。我有同感。光听到「未来国度吹来的」就令人心跳加快。 「的确如此,嗯,好像满酷的。」女孩最后也认同了。 我开始幻想着,如果说还只是二十出头,真正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话……。「用用你的脑」突然涌起一股声音。如果我只有二十出头,听到宫泽贤治的这首诗,应该会因为充满期待而兴奋得双眼含泪,背杆伸直、双眼盯直着不可视的未来吧。 「诸君啊,这股抖擞的……」女孩似乎半开玩笑,又细细品味地说。 「怎么样?安藤,这个还不错吧。」 「刚才不就说了吗?」 「要是更年轻的时候读到这首诗就好了。」 「这样会改变什么吗?」 「至少会去投票。」 「现在开始还来得及啊。」我说。 说完后的瞬间,我听觉到背脊一阵冰凉,打了个泠颤,脑中浮现一个想法,让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说不定,」我思索着,「说不定犬养哪天会当众朗读这首诗?」 如果他真是个喜爱宫泽贤治的政治家,那么一定会知道这首诗。就算哪天他看准最佳时机,向年轻人念出这一段魅力十足的煽动言语,也不足为奇。岛现在念出的诗的确具有这样的力量。有着一股会让年轻人挺直背脊、双眼发出光芒、迈力跨出脚步的魄力。这股力量充满魅力。同时也是危险的。真有力量的语言总是被煽动家所利用。 等我回过神来,岛已经醉得差不多了。他把头枕在女孩的肩上,姿势轻浮极了。就在我打算开口问他「喂!岛,你还好吧?」的时候,岛开口了。 「喂,安藤。」他伸出手来,想环上我的肩膀。我因为不舒服,于是连忙闪开。岛整个上半身便扑倒在桌上。 「干嘛?」我说。 「我啊,总觉得永远没办法变成念书时所向住的大人。」 「是吗?」我只能这么回答。 「我啊,本来对自己有很大的期望的,本来有信心可以成为一个有担当的大人的。」 「你是指不会开口闭口就是巨乳和女高中生的大人吗?」我故意开他玩笑,没想到岛却一脸严肃。「不是啦。」静默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地说:「我问你,像『世界』、『未来』这些字啊,现在已经是死语了吗?」 「应该还不是吧。」 「是吗?还是安垒吗。」 「安垒是什么啊?」 「就是安全上垒啊。」 「担心是不是死语之前,先管管你的日文正不正确吧。」 「安藤,我本来是要成为一个勇敢战斗的大人的。和人对决,可以改变世界那种。」 那你呢?岛的语气似乎在反问我。战斗? 「我们才毕业五年啊。」 「可是啊,我总觉得今后这一路走下去,不管再过几年还是没办法成为一个有担当的大人。」岛把脸朝向店门口附近,大叫着:「诸君啊,你们感受到这股抖擞的风吗?」 或许是被对方踢进球门了,放有电视的那头传来的并非欢呼声。而是爆炸般的轰隆声。 16 我把完全烂醉的岛托给了女孩,赶在最后一刻冲进地下铁的末班电车,坐了一站到达终点时已经超过十二点了。 因为早上把脚踏车借给了润也,所以只好走路回家。我穿过车站前的红绿灯,走下和缓的斜坡。 车站附近还看得见三三两两的稀疏人影,愈往前走人也愈少了。渐渐地,四周已经没有任何行人。在狭小的巷子里拐了几个弯之后,高耸的路灯也变少了,只听见空气中传来阵阵电流的滋滋声。 走了约二十分钟,我感觉到似乎有人。虽然没有听见脚步声,但却感觉得到鞋子和路面磨擦时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于是我停下脚步,转头向后看。 身后的巷子像一条发出微光的溪流似地向前延伸。我定睛看了又看,没有任何人。我再度迈开脚步,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了鞋子贴上路面的声音。 迅速转过身去,还是没有人,我只好继续前进。 我逐渐加快即步。 是谁在跟踪我?目的是什么?和游乐园的意外有关系吗?我被盯上了吗?被当作攻击的目标了吗?我做了什么?用用你的脑,马盖先。 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在背后,但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难道是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正向我逼近?国中时代的老师曾经说过,「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会受伤」,相对的,也会「被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伤害」。 睁开眼睛。继续向前走。突然,我感到恐惧。 那种恐惧就像,深夜的阴暗和没有灯火的巷子逐渐溶解成液体,最后形成泛滥的河川,甚至是洪水从后方袭来。要被吞噬了。于是我拔腿跑了起来。 我停在某户人家门口。一栋木造的两层建筑。窗户外的遮雨窗紧闭着,被绑在院子里的小狗不停对我吠叫。 黑暗中,隐约可见是头体型瘦小的咖啡色杂种狗。牠在狗屋旁不停绕圈,我以为牠要蹲下,没想到他却对着紧闭的遮雨窗「汪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又片刻也静不下来地绕圈,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动作。 他是肚子饿了吗?也或许是一个人怕孤单? 院子里的冷气室外机隆隆地运转着,风扇转动时吹得周边植物不停地晃动。今天并不那么热,还是说这只狗是嫉妒主人可以吹冷气睡觉? 看着在原地来回打转的小狗。我突然想到一个实验。 我想起写在便条纸上列出的要点。腹语术只对人类有效吗?对狗有用吗?我决定试一试。我和狗之间距离不到十公尺,在三十步之内。 我瞪着狗,想象自己四肢趴在地上,与狗的身躯重叠。接着我感觉脸颊麻痹,于是屏住气息,一口气说出想好的台词。「我都还没睡,你们人类凭什么睡!混帐!」 睁开眼睛,我观察着眼前的狗,用力吸气。我并不期待,不过却看见狗停下脚步,整个屁股坐在地上。 我心想,该不会有什么反应吧。没想到狗「汪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唉,对啊。」我心想。如果我不懂狗的语言,就无法知道腹语术有没有效了。 狗的吠叫听起来和刚才没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说我的腹语术根本没有发挥效果,这只狗只是跟刚才一样叫着罢了。也说不定在我来之前,牠就已经叫着「我都还没睡,你们人类凭什么睡!混帐!」 17 在昏暗巷子里走了一会儿,突然前方迎面而来一辆脚踏车,我反射性地跳到一旁。 我心想,该不会是刚才那个跟踪我的人绕到前面,弄了一辆脚踏车想从正面攻击我吧。我愚蠢地叫出声。 「哥,你在做什么啊。」一阵短促的煞车声,脚踏车停了下来。 「润也?」我看了看对方,原来是润也。「你才这里做什么呢。」 「因为那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所以我想你该不会忘记把车借给我而正在找脚踏车吧。」润也跳下脚踏车。 「所以你来接我吗?」还好我们凑巧碰到了,如果没有的话,他打算怎么办? 「我本来没想到的,在家里吃完晚餐后,诗织睡到一半突然醒了过来,觉得有不好的预感吧。因为你最近怪怪的,让我有点担心。」 「我怪怪的吗?」 「很怪啊,太奇怪了。像完全无法理解的读唇术,还有自从上次游乐园的意外之后,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 「你想太多了。」 「而且你的脸色也不好看,黑眼圈都跑出来了。是血液循环不好吗?」 「可能是累了吧。」我选择了一个暧昧却很有说服力的答案。 「拜托你保重喔,哥。」润也伸出了右手,放在我的背上。把因为胆怯而蜷曲着身体的我往前推。「回去吧。」 我和牵着脚踏车的润也并肩向前走去。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和弟弟走在深夜街道上的感觉很不可思议,既感到难为情又十分怀念。 夜晚的道路向前延伸,我不太确定前方的路况,只能在死寂的路上担心地走着。夜幕低垂,我们走在昏暗的柏油路上,两旁住宅里延展出的树枝在我们掌上罩上了阴影,我不经意地想着,这就像人生在世走过的路啊。 自从高速公路的交通意外之后,我就在润也的身旁,每天摸索着不明确的未来,一边向前走去。有时还会受到润也分不清是帮助还是揶揄的插手。我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只因为前方有路,所以我拉着润也一路往前走。 润也或许也想着相同的事吧。不,这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久润也开口说: 「哥。」 「什么?」 「拜托你喔。」 「拜托我什么?」 「拜托你不要突然消失喔。」 「什么意思啊?」我反问。 「都是因为有你,我才有今天。如果你突然消失了,我会很害怕,会听到不安。」 「你已经有诗织了,没什么好怕吧。而且我能去哪里?」 「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润也似乎不是指某个特定的,如「美国」、「美语补习班」之类的地点,而是更笼统的「某个地方」。比较接近我十几岁时每次和朋友出去时的牢骚。像是「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啊」中的「什么」;或是「好想去什么地方喔」的「什么地方」。 「哥你很聪明,结果什么事都想太多了。想太多的哥哥,有点可怕。」 「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想太多的。」 「因为有哥,我才能顺利长这么大。」这是润也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也因为有哥,我才能这么心灵平静地怀念老爸和老妈。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因为担心、不安和孤独而暴毙的,暴毙喔。」 「哪有人会因为担心而暴毙的。」 「反正啊。哥,你要向我保证不会有一天突然丢下我们消失。」 「什么保证,太恶心了吧。」我说,「好,我向你保证。」接着我向润也承诺:「要打赌也可以。」 「要赌什么呀。」润也苦笑着说,「如果没有自信,可千万不要和人打赌喔。」脚下的道路开始变成了和缓的上坡。 「如果那么爱烦恼,不如多想些身边的事情吧。」爬上斜坡后道路恢复平坦时,润也突然改变了语气。 「身边的事情是指什么?」对我来说,身边的事情指的就是形体不明的灰暗心情、岛朗诵的宫泽贤治的诗、犬养的支持率,但对润也来说或许并非如此。 「这个嘛,像是……」润也歪着头想了一下。「像是那只虫怎么样,哥。」 「那只虫是什么?」 「张牙舞爪、荒野一匹狼。」 「啊,」我说,「非得聊蟑螂不可吗?」 润也小时候很讨厌「蟑螂」这个名称,当然对蟑螂本身也莫名地厌恶,于是他选择了用「张牙舞爪、荒野一匹狼」这样的说法来取代原本的名称。把这最前面和最后两个字合起来就是「蟑螂」了。 「其实很有趣喔,虽然令人不舒服,但却是很有趣的生物。」 「是吗?」 「哥你知道为什么那种昆虫那么惹人嫌吗?」 「为什么?」 「多想想这种问题吧,马盖先。这才是比较贴近身边的事情,也实际多了。」 我心想,真是个无聊的话题,但我知道润也这么说都是为了不让我想太多。「那是因为牠的动作太快了,所以大家才会那么讨厌牠。」 「动作太快?真的假的?」润也笑了。 「真的啦。如果牠的动作像乌龟那么慢,就不会那么惹人嫌了。你不觉得吗?」我边想象着蟑螂的模样。一只浅褐色、躯体扁平的昆虫,慢慢地在墙壁上爬行。就算靠近牠也不会跑走,只是神泰自如地慢慢贴着墙壁。「想一想,你不觉得很可悲吗?一定是牠那神速的动作让大家觉得害怕。因为看到那种全能的样子,所以人才会吓得发抖。」 「的确,那个速度真的很吓人。但是啊,我还是觉得是牠的名字不好。」 「名字吗?」 「当然啊。因为牠的名字又是蟑、又是螂的,感觉让人很讨厌啊。如果是像『溪流声』或是『更科(注)』这种优美的名称,就不会这么糟了。」 「说到这个,蟑螂的英文叫cockroach。念起来或许很可爱,不过外国人还是讨厌牠吧。」 「这种昆虫在英语系国家也惹人嫌吗?」 「我没听说过,不过应该也是惹人嫌吧。」 「看吧,你也不知道。说不定在cockroach圈里,他们还满受喜爱的。」 「不可能,」我说。润也的右手放开龙头,抓了抓鼻头说:「那就是那个了,牠们不是会飞吗?会向着人飞过来,所以才惹人嫌。」 这一点我同意。「会飞的确很恐怖,但是独角仙、蝴蝶也会飞啊。而且独角仙的名字也没有多好听。」 「这么说是没错啦,那会不会是?因为蟑螂总是鬼鬼祟祟的,这个很讨厌。」 「这不是和我刚才说的『动作太快』一样吗?」我开玩笑地说。 润也「啊!」的叫了一声,皱起了眉头,「还有那个啊,牠们不是很顽强吗?听说只靠水也能活几个月耶,只要吃些灰尘之类的。」 「听说牠们还会吃同类喔。」 「真是太厉害了,我佩服牠们。」润也动了动身体。仿佛要把寒意甩开似的。脚踏车发出了细微的声响。这实在不像兄弟在深夜里并肩行走时应该聊的话题。 「哎,哥。」过了一会儿润也闭口了。 「嗯?」 「像这样聊些愚蠢的话题,不是快乐多了吗?不要老是皱着眉头想些困难的事嘛。」 「你是叫我没事就想想蟑螂吗?」 「是溪流声吧。」 「这么快就取好新名字了啊?」我大笑。 注:昔日荞麦主产地倌州地方更级和保科两户生产荞麦人家的合称,之后成为高级荞麦的代名词。 18 隔天早上我难得睡过头了。早上在床上睁开眼睛时,已经八点五十分了,我拿起枕边的电话筒,拨了通电话到公司。是满智子接的。「我会迟到一个小时左右,帮我跟课长说一声。」 「你会来吧。」 「应该会。」我说。「那下班后陪我。」 「又去居酒屋吗?妳那么容易醉,我很辛苦耶。」 「不是啦,今天啊,要去听现场演唱。」满智子接着说了一个日本摇滚乐团的团名,「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票的。」 「但是今天傍晚有一个会议,」我在脑中确认着当天的时程。「下个月到九州岛出差的行前会议。」 「安藤,人不能只靠面包过话喔。」 「妳是叫我弃工作而优先选择摇滚乐团吗?」 「安藤你真的是满嘴大道理耶。」 「下一个女朋友大概也会这么说吧,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到了公司之后,被部门里异常开朗的气氛吓到。虽然没有明显的喧闹,所有人对着计算机屏幕不断敲打键盘的画面也一如往常,但空气中就是洋溢着一股雾气散去的轻爽感,好奇怪,让人不禁想歪着头嘀咕「怎么啦?」 到了座位,打开计算机电源、放下公文包后,我探头到隔壁的满智子,「发生什么事了?」 「啊,」满智子点点头。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刻意压抑心中的喜悦一般,双唇艳魅地开阖了两三次,说:「听说课长在短期内不会进公司了。」 我转向右边,看了看课长的座位。或许是因为课长的个性比较积极,只要有工作,不管大小事都会一头栽进去,常常不在公司,所以课长不在座位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短期内不会进公司」就很不寻常了。 「什么意思?」 「刚才课长的太太到公司找部长,听说要住院一个月左右。」 「什么病能让那个课长病倒?」 「我也不知道,不过,人家不是都说病由心生吗?」 「应该是课长的强烈意志本身就是一种病吧。」 「之前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吗?」满智子突然压低嗓门。我不懂她的意思,皱着眉头,「就是那个啊。」她砰砰地敲着桌子说:「那个奇迹、奇迹啊。」 「啊——」我吐了口气,恍然大悟而又带着困惑:「妳是说平田那件事。」 「那件事好像带给他很大的打击喔,部长刚才过来,拐弯抹角地到处问有没有人知道课长为了什么那么操烦。」 「这种事要怎么拐弯抹角地问啊?」我耸耸肩。 接着我看向左边,从我办公桌上的计算机主机和满智子的屏幕中间看着平田。平田的表情跟平常一样认真,只是似乎少了一点平常小心翼翼的感觉。 「平田前辈,今天的行前会议怎么办?」坐在我正后方的后辈间平田。从年龄来看,平田辈份是仅次于课长的人,但以前却鲜少有人在工作上征询他的意见。 「行前会议呀,」平田口气明确,站了起来。「今天的行前会议应该怎么办呢?」 他客气地对我和满智子说。 「怎么办呢?」满智子闪烁其词,用眼角瞄了我一限。「怎么办呢?」我也说。 「下个月是谁要去九州岛出差的?」平田说完,后辈就举起手,并且指了指我说:「还有安藤前辈。」 啊,对喔。我连忙举起手。 「怎么样?现在就开始准备比较好吧?」平田向大家确认,给人很可靠的感觉,我也很自然地回答:「不过客户那边也还没有排好时间。」 「那今天大家就早一点回家吧?」平田开朗地说。 「喔,好耶。」后辈开怀地笑了。 「好耶。」满智子也高声地说,露出「晚上的现场演唱去得成了」的眼神。 「好耶。」我回答,并且看着平田开心笑容上的鱼尾纹。 接着我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咦,怎么回事?明明已经开机了,屏幕上却没有任何画面。我站起来探出身子,把耳朵贴在计算机主机上,按下强制关机的按键。过了一分钟左右,重新开机。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再次确认了主要电源,还是不行。 「昨天停过电吗?」我站着问了坐在前方的后辈。 「应该没有喔。」 「我想也是。」如果是停电,电力恢复时由于电流快速通过,经常会造成计算机的电源部分损坏,但我想原因应该不在此。 只有我的计算机不会动。 我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睡着漆黑一片的屏幕。不禁心想,这跟游乐团的意外和深夜被跟踪的事情会不会有关? 好久没有看摇滚乐团的现场演唱了。 音乐酒吧在藤泽金刚町车站附近,步行约十分钟距离的一栋老旧大楼地下室里。满智子说想要买到这个乐团的票,需要足够的决心和侥幸,看来并不是骗人的。因为整个酒吧里挤到根本难以呼吸,入口外还有几个高中女生想买别人不要的票。 「满智子,妳喜欢这个乐团吗?」满智子摇摇头。「也没这么喜欢。」 「那为什么找我来?」 「听到很难买,你不会很想买到手吗?要是有人告诉你很难得才能看到这场表演,不会很想看吗?」 「妳是不是那种相信土龙(注)存在的人?」 「我讨厌虫。」 正当我想说「土龙不是虫」的时候,演奏开始了。所有观众齐声欢呼,上下摇晃着身体。所有人用力摆着头,把地板跳得不停震动。前面的年轻人不停地撞我,吉他的轰隆巨响侵袭我的双耳。我听不清楚麦克风传出的声音,观众们纷纷握拳或伸出食指,大声吼叫着。 我的脚底开始发麻,音乐的震动连带鞋带也震动了起来。剪着小平头的主唱紧靠着麦克风架唱歌,时而轻声呢喃,时而大声吼叫。过了一会见。我终于习惯了曲调旋律,慢慢地身体摇动得愈来愈激烈了。 第一首曲子才刚唱完,第二首马上接着开始。观众突然「哗!」地一声,后面的人突然就推了上来,我被推得向前一两步,撞在前排观众的背上。接着又「哇!」地一声,大家一起向后退,我又被推得撞到后面的观众。简直是动弹不得。 第二首结束后,演奏也停止了,主唱向大家打招呼。他说话像在自言自语,完全听不清楚。观众从四面八方叫着乐团团员名字。一旁的满智子也跟着鼓噪,大叫着「土龙——」真是莫名其妙。 我实在喘不过气,于是试着调整呼吸,同时环顾整个场地。突然我发现某个人,「Duce」不禁脱口说出。 「Duce」的老板靠在会场的右侧墙边。五分平头加上看来冷淡的单眼皮,短袖袖口下露出粗壮的手臂。我想开口叫他,音乐却在此时又响了起来。四周开始跳起波浪舞,大家舞动着身体,我仿佛置身于不知是固体还是液体的沼泽之中。 曲子结束后有一小段空档,乐团演奏起一段诙谐的中板节奏,主唱则在前方摆出游泳动作,在舞台上来回跑来跑去,接着突然握拳向前,大喊:「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吗?」 真无聊。哪有这种口号?我一个人觉得无趣,但观众们却都大喊:「绝对的!」听起来像是爆炸后的回声。 主唱露出一抹无所畏惧的笑容,又叫着:「国王叫你们燃烧,你们燃烧吗?」 观众的叫声响起,所有人不断喊着:「燃烧!燃烧!燃烧!」没有人问到底要燃烧什么?也没人质疑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国王的制度。观众只是叫喊着。接着在「燃烧伦敦吧!」的叫声之中,开始了〈London is burning〉的前奏。 不晓得观众知不知道这首曲子其实是七零年代英国乐团的歌曲,或许根本没有人知道,大家只是像刚才一样舞动着身体。 主唱又在叫吼了,反正就是什么国王、什么燃烧的。 观众又齐声回应着主唱,我也跟着大家一起叫。此时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记忆。 那天西瓜籽的排列。一想到这里,我的手臂到背部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我想起法西斯这个字的本意,「将几把枪支前端绑紧竖起」 我们太容易被统一了。惊觉此事后,我茫然伫立,动也动不了。正当我移动视线,想要找出脱离这里的路线时,「Duce」老板的身影进入我的眼帘。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板。」爬上酒吧楼梯直抵出口之际,我喊住了老板。看完两个小时的现场演唱,晚风吹拂着满身是汗的身体,实在非常舒服。 「还满有趣的啊,安藤。」满智子从后面跟了上来,声音听来十分雀跃。「压力总算消除了。」满智子犹如做伸展操一般伸了个懒腰。露出神清气爽的笑容。 「是啊。」我一边回答,一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和老板之间的对话时,满智子挥着手对我说:「那就拜拜了,安藤。」接着转身而去,「喀喀喀」地踩着高跟凉鞋向前走,跑到马路边拦下一部出租车。 「你不用跟她一起走吗?」老板挑着眉毛说。「似乎不用。」 「你们不是男女朋友?」 「连男女朋友的前一个阶段都不是。」 「那我们聊一聊吧?」 这句话的措词和老板估佛刻在石块上的表情非常不相称,我有点困惑。 注:土の子,一种日本传说中的生物。 19 「老板你也喜欢那个乐团吗?」我和老板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这栋大楼的二楼到十楼都是特种行业,只有一楼是咖啡厅。招牌上写着营业到深夜两点,但女店长却托着下巴在吧台里睡觉。她不时睁开眼睛,拿着一根像是拐杖的棒状物不停向天花板顶,像是在赶老鼠。 店里的冷气满强的,身上的汗已经干了,甚至有一点冷,我连忙穿上西装外套。 「不,我也是第一次听,」老板啜了一口奶茶。 我有点纳闷。今天的老板和平常在「Duce」时的表情很不一样,但似乎不是因为店里是他工作的地方。老实说,甚至感觉判若两人。外表虽然是老板,但却是有个人披着老板的外皮。 「那你只是刚好来看而已吗?」 「因为你在这里。」 开玩笑的吧?我装做没听见。 「不过,我好久没听那样的音乐了。果然还是很棒。」老板说。「你说摇滚乐团?」 「其实我喜欢的是群众。不只是人,只要是大量聚集、集体行动的我都喜欢。像是整群的蝗虫。或是工蚁的队伍之类的。」 「安静经营着酒吧的老板,感觉和群众完全搭不上关系啊。」 「或许是一种反动吧。」 「反动?」 「大多数的事物都是因为反动而起。举例来说,」不知不觉,老板客气的措词和应对松懈了许多。就像拍打着岸边的海浪,随着时间的经过会显露不同的风情,他也逐渐露出不同于刚才的神情,自然地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刺激冒险的电影流行一阵子之后,就会流行温馨的爱情文艺片;肥皂剧的时代结束后,自然写实片的时代就会受到青睐;天才型的足球选手大受欢迎之后,勤能补拙型的棒球选手便会受到瞩目;若有平稳、细腻的作品受到高度评价,接着便会流行粗犷、曲折离奇的冒险小说。所有人都想反其道而行,而这股力量便会成为新的潮流。都是这样的。」 「反动?」 「刚才在音乐酒吧里,」老板伸出食指指着我,「你看起来有点奇怪。」 「奇怪?」 「到了后半段时,四周的观众都很兴奋,只有你突然一脸严肃,就好像一个人伫立在河川中央动弹不得。」 「嗯。」 「你闭着眼睛,甚至还闭气,而且重复了好几次。」蓄着五分平头的老板眼神十分锐利,眼瞳轮廓清晰,闪耀着光芒,而且能迅速捕捉到焦点。我不禁担心起眼前这个人真的是「Duce」的老板吗?他说话的语气与魄力都和平常不同。 「你注意到了吗?」老板继续说:「那个乐团不是在中途突然唱起约翰列侬的歌吗?」 「〈Imagine〉」。 「是〈Imagine〉没错。」老板点了点头。「他们唱了吗?」 「唱了啊。男主唱在两首曲子之间的空档,对着麦克风喃喃自语着,然后就突然唱了起来,只有副歌的部分。」 「啊,好像是耶。」我故意装傻,看了看老板。「那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吧。」 「实在非常突兀。」 会觉得突兀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是我让他唱出来的。我趁着歌曲结束后的短暂休息,闭上了眼睛,设法让意识凌驾观众的脚踏声和欢呼声、「锵锵锵」地调音的贝斯声和铜钹声,提高注意力,将自己的身体和舞台上的主唱重迭。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我努力想象他和观众们面对面的景象,潜入了身穿皮裤的男主唱的皮肤之中,然后哼唱着约翰列侬的曲子。因为当时屏住了呼吸,所以只能唱副歌的那一小段,但仍是一口气唱完。 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男主唱以不同于我的音量和比我更优美的音色当场就唱出了我内心哼唱的能律。瞬间,乐团成员每个都一脸狐疑地看着主唱,但或许认为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没有任何人质疑到底怎么回事。而且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很多观众应该都没有发现。紧接下一首歌的音乐响起,观众们又舞动了起来,连续大声叫着:「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怎么又是这句话啊,真是够了。 「后来你的脸就变得很严肃。」 「老间,你是来听现场演唱,还是来看我的啊。」我半开玩笑地刺探着说。 老板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你身在观众之中都在想些什么?看来不像是害怕有生命危险,或担心音量过大让你重听,而像是属受到更严重、更巨大的恐惧感。」 「嗯。」我点点头,「嗯,你说的对。」演唱会的后半段,在我脑中盘旋不去的就是以前看过的「西瓜籽排列」的作呕感还有因此被吓呆的我。「在人群之中,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找出自己这股害怕究竟从何而来。 「想起什么?」 「以前读过的一本书,描述杀人犯在杀人之前的心理状态。」老板闭上眼睛,的佛在催促我继续往下说。 「基本上,人类对杀人是抗拒的。应该说,任何动物都是如此。作者认为动物都会尽可能不杀害同类。亦即,即使面对敌人,我们也都会避开杀害对方的方法。」 「但是战争的时候,人会自相残杀。」 「杀人时必须有几项必要因素,例如,书里举了一个很有趣的例子,从战场上回来的军人被人问起『为什么杀人?』的时候,你觉得最多人回答什么?」 「为了不被别人杀死?」 「我本来也是这么觉得,但是这本书上说,最多人回答的答案是……」 「是什么?」 「『因为长官的命令』。」 「原来如此。」 「其它人的实验也证实了这个说法。只要接受命令,即使这件事让当事人多么痛苦,最后还是会去执行命令。」 「其它的必要因素是什么?」 「集体行动。」说到此。我的脑中马上浮现了西瓜籽、音乐酒吧的观众、列队前进的军队。「集体行动会减轻犯罪意识,彼此更会互相监视、牵制,在执行命令时互相支援。」 「集体行动啊。」 「刚才挤在那群观众里时,我感觉到那种恐惧。在舞台上煽动人群的摇滚乐团、感觉不到犯罪意识的群众,还有一致性。」 「你觉得如果乐团发出命令,教唆大家杀人,也有可能会发生?」老板的双眼里反射着店里的灯光,就像蜡烛的火焰一样闪烁不停。 「说得极端点,就是如此。」我坦率地承认。如果刚才握着麦克风架的男子大叫:「去放火!」说不定观众之中会有人真的去放火。若是他煽动大家「揍旁边的观众!」说不定会有人一边傻笑,一边挥舞着拳头向我揍过来。「而且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说不定法西斯比我想象中更容易发生。」 这时老板低下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他在咳嗽,才发现他正在偷笑。 「很好笑吗?」我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因为法西斯这个名词真令人窜到不好意思。」他不愉快地说。「但是,这真是个很有力的意见。我有一个疑问。」 「嗯。」我和老板之间,已经不是顾客和经营者的关系了,反而比较像是学生和老师。那也是当然的,因为这里并不是「Duce」,不过这样的改变也让我感到惶恐。 「法西斯到底哪里不好了?」老板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感叹。「哪里不好?」 「假设问题在于法西斯的定义。」 「墨索里尼曾经说过,」我想起之前曾经听过的一件事。「非常可惜的,法西斯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行动。」 「这或许是正确的。」老阁点点头,「法西斯是一种行动。也就是说,是很基本的。而这个行动有什么问题呢?我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假设我们那抱持着强烈的国家意识,都有身为国民一分子的自觉,所以举国上下都非常团结,」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这样会有什么问题呢?」 「希特勒虐杀了六百万人啊。」 「那民主主义就是好的吗?民主主义杀了多少人?整个社会都是被宠坏的、傲慢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对自己以外的事物丝毫不厌兴趣的人。他们都是些只懂得透过网络和外界沟通的家伙。所有人都被各式各样的信息麻痹了头脑。住宅区里不断发生青少年险被绑架的事件,性病在十几岁的年轻人之间蔓延。这样的世界是正常的吗?」 「老板你想对我说什么?这一点我不懂。」 「就是反动啊。」老板说:「你不觉得所有人都把自由、民主这些事情看得太重要了吗?统帅是必要的。」 「你是说法西斯化吗?」 「只要说到统率,就联想到法西斯。而且还只会联想到以前的帝国主义和军国主义,这样的想法是很危险的。难道不是吗?这就好像爸爸对孩子提议说:『去兜风吧。』结果孩子大声嚷嚷:『爸爸,车子会撞到人,很危险。』一样的道理。开车兜风不一定会撞到人,也可能在兜风时感受到幸福。」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套句尼采的话,我们的灵魂由于不懂伟大的事物,所以超人展现的温柔,也会被当作是可怕的事物。」 「我不懂。」 「那这么说好了,」老板再度竖起食指,「假设这个国家的所有国民,不,不用全部,半数就好了。数千万人因为某种目的而聚集在广场上,每个人手上都拿着蜡烛。」 「这是假设吧。」 「当然。数千万人踏出时间,高举蜡烛为了某人祈祷。」 「所以这个蜡烛是代表和平、祈祷感情这一类的暗喻吗?」 「都可以,换成花束也可以。」老板很快地回答,「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你不觉得世界上大半的问题都能获得解决吗?」 「啊?」 「半数以上的人都愿意为了自己以外的事物点起蜡烛、捧起花束,如果大家都有这样的意识,世界一定会很和平。」 「相反的,如果大家都漠不关心,世界就完了吗?」我想起德蕾莎修女的名言:「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 「有点不一样。总而言之,我想间的是,如果全部的人团结一致,有共通的意识,那么点燃蜡烛这件事不就是法西斯?不就是统一的行动吗?」 我还是不懂老板话中的涵义,不禁语塞。我无法分辨该不该批评那些高举蜡烛的集团就是法西斯。 「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就完蛋了。」 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我在脑中拚命地猜测老板的想法,他想做什么?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 「不管什么事,我们都任由美国摆布,让他们把没有经过安全认证的食物卖进来,莫名其妙地被卷入明明是他们发动的战争里,随意更改游戏规则的也是他们。」 「不过,接受这些事实的,是我们选出来的政治家,不是吗?」 「不对。没有人选。没有人选出任何政治家。因为没有人选,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老板的语气愈来愈激昂,那股激昂和搭电车时坐在我身边的岛非常接近。「你是说犬养吗?」我泄气地问。难道老板也欣赏犬养吗? 「那个政治家很有才能,有力量。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政治家,」 「你支持他吗?」 「不是支持,是守护。守护他,让他茁壮。」 「就像亲卫队那样?」我努力试着想象希特勒追随者的模样,不过老板所说的,又好像跟我想象的不同。 「你知道这个故事吗?有只猴子会说人话,他以为只有自己拥有这个能力,所以刻意隐瞒,不让同伴知道。因为害怕被大家排挤。」 「你说的是进化吗?」 「那只猴子常常在练习说话的时候,想着有一天要把这件事告诉同伴。过了很久之后,才向身边比较亲近的猴子坦白这件事。」 「告诉别人他会说话的事?」用语言来将自己会说话的事告诉他人,实在非常吊诡。「用语言来说明自己会说话,这不是很矛盾吗?」 「他的猴子朋友听到后,非常惊讶地对他说:『什么?我也会说话啊。』」 「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什么?」 「也就是说,许多得到某物的人都深信只有自己拥有这样东西。」老板突然回复了平常在「Duce」里客气的语气。 「啊?」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认为只有自己是最特别的。」不久,我们离开了那家店。 老板与我告别后,便转身走向出租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才突然想起,「Duce」其实就是意大利文「领袖」的意思。对呀,墨索里尼就被称为Duce。 20 回到家之后,发现润也还醒着,似乎正在客厅里看足球比赛。他穿着及膝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T恤的背后有白字写着「不要以为这边是背后」的英文。他很喜欢那件T恤。诗织在一旁靠着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哥,你回来啦。」润也紧盯着电视画面,伸出手向我打了声招呼。 「日本代表队?」 「是友谊表演赛,和美国队。」润也回答。我的身体突然不自觉有了反应。「怎么偏偏是美国。」我说。 「偏偏?为什么这么说?」润也看了我一眼。正好中场休息,电视里传来广告的画面。 「这之前不是播过了吗?」前几天我和岛去居酒屋的时候,也播放了足球比赛的实况转播,而且偏偏就是日本对中国。 「今天的世代不一样。」润也说。「什么世代不世代的?」 「有年龄限制啊。不同年龄参加的比赛是不一样的,今天转播赛事的队伍比前几天年轻。」 我把公文包放在一旁,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 「今天去哪里了?和朋友去喝酒吗?」 「去听现场演唱。」 听到我这么说,润也抬头看着我。「哪一种的?」 「摇滚乐团的。」 这时电视画面再度传来球场转播的声音,后半场比赛开始了。「现在哪一队赢?」 「一比零,日本队领先。」 「是吗?」 「不过,总觉得气氛不舒服。」润也一脸泄气样引起我的好奇。「气氛?」 「球场气氛啊。美国队的球迷很亢奋,真的很夸张。」 「足球在美国应该没这么受欢迎吧?」 「什么运动都一样,观赛时都会很亢奋的。」 我这时才坐下,整个人几乎趴在矮桌上,盯着电视屏幕。裁判吹起哨音的同时,日本队的选手将球踢出。翠绿色的球场草皮十分眩目。 「哥,你还好吧。」润也的视线回到电视上,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还好?」 「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啊,你最近常常若有所思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想起刚才「Duce」老板的话,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想向我传达什么?或是想试探什么吗?用用你的脑啊。不过,就算我用脑了,找得到答案吗? 我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润也,不经意地别开视线,突然发现桌上放着一本文库本。书上包着书店的纸书衣,有一点厚度。我慢慢伸出手,在翻开封面之前,想象着本书的作者会是谁。 「那本书很棒喔,哥。」润也斜眼瞄到我的动作,他说:「是宫泽贤治的诗集,诗织买的。」 「果然。」我拿起书。「最近很流行宫泽贤治。」 「是吗?」 「至少我身边的朋友都在看。」我迅速地翻着书。「这几个折起来的地方是什么?」我指着书页的右上角。润也看了一眼,说:「喔,我和诗织把特别喜欢的地方折起来,你也读一读吧,很棒喔。」 就算润也不说,我也已经读起那几页了。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岛之前在居酒屋里朗诵的「诸君啊,这股抖擞」那一首。 「最后那篇还满震撼的喔,哥。」润也说,「那篇〈以眼传意〉。」 「嗯。」我刚好翻到润也说的篇章,于是快速地读过一遍。 不行了 停不下来了 源源不绝地涌出 这几句是这首诗的开头。到底是什么涌出来?下一行答案揭晓了。 从昨夜起就睡不着觉,血也不停涌出 原来是血。这是一首临死前的诗吗?虽然看不出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死,却在进退两难的状态下,传达了作者的存在。 再往下读,心情就愈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描述死亡的场景,本应让人感到心神不宁,但这首诗却隐约带着清新的气息。就像「死亡」原本就在遥远的地方一样,感觉非常悠闲。 「哥,怎么样,不错吧?」 「嗯,很棒。」我阖上书。虽然不到感动的程度,但却也感到一股神奇的清新感受。「我先去冲个澡,全身都是汗。」虽然并没有汗水干掉之后的黏腻感,但是不冲个澡实在不舒服。 「关一下房间的电灯喔。」润也说。于是我走出客厅时,便顺手按下了墙壁的开关。 「熄灯啰。」已经睡着的诗织说。 洗完澡后,我在洗脸台前把头发吹干,刷完牙,穿上睡衣,再回到客厅一看,润也也已经睡着了。他靠在诗织身边,紧闭着双眼。虽然没有打鼾,却传来稳定的鼻息。电视还是开着。 我坐下来看着电视,足球比赛已经结束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日本队最终以四比一输了这场比赛。一个蓄着胡像是解说员的人在摄影棚里露出不甚愉快的表情,双手抱胸地说:「这种输法实在难以置信。」 此时我突然想试试腹语术。我想知道对着电视机里的人有没有效果。 我盯着蓄胡解说员,感觉像要进入他的皮肤之中。我闭上了眼,想象自己穿过电视屏幕的外膜,同时心想,如果真可以办到,那应用范圆就大多了。如果透过电视屏幕也能使用这个能力的话,那么腹语术的对象几乎是无限宽广了。不要说是日本首相,就连美国总统也没有问题。我能透过电视屏幕让知名人士说出心中想说的话。当然也包括了犬养。 我努力集中意识,屏住了呼吸。 就结论来说,这次的实验失败了。我几次试着进入蓄胡解说员的身体中,想让他说出「吃亏就是占便宜」这种无聊的格言,但是失败了。之后屏幕跳到日本代表队队长穿着满身是土的制服接受访问的画面。当然我又试了一次腹语术,但还是无法如愿。 21 隔天中午我到附近快餐店吃午餐,回到公司后,平田对我说:「安藤,可以帮个忙吗?」 我把皮夹放回座位,便跟在平田身后,来到位于楼层最角落的置物柜前。一整排死气沉沉的铁灰色置物柜里,塞满了档案夹、纪录文件、报纸和杂志。甚至都多到满出来,堆到了地上。 「我想把这些绑好拿出去丢,但实在太多了。」他很不习惯对人发号施令。「不好意思,午休时间还要麻烦你。」 「没关系,反正我的计算机坏掉,而且刚好没什么事情要忙。」即使有计算机,也只是写写邮件、上上网,做些没有意义事情罢了。「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你的计算机故障了吗?」 「我刚才已经送到资产管理部了。按了电源,都没任何反应。目前暂时要用计算机的话,就到隔壁课先找空着没人用的。」 「现在只要没有计算机,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啊。」 我和平田蹲在地上,拿起剪刀和事务用黑绳,捆绑起旧杂志。 「这些到底都是谁买的呀?」我看着堆在面前的商业杂志。「和我们的工作好像没什么关系。」 「一定是课长吧。」平田的语气完全没有那搧因病疗养的课畏的感觉。「课长很喜欢这类的杂志。」 「平田,你和课长认识很久了吗?」从刚才的语气听起来,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刚进公司时,他是同课里的前辈,对我很照顾。」 「他以前就这样了吗?」 「以前更夸张。」平田笑了,仿佛怀念起从前的时光。接着又模仿课长的口头禅说:「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平常总是没什么自信的平田,这时也没什么自信,模仿得一点也不像。 我看了一眼从杂志堆里滑下的一本杂志,跨页的采访报导中,登着一张犬养的照片。我连忙迅速浏览一遍,接着看了封面,是五年前的杂志了。当时三十四岁的犬养有着一张和现在一样充满权威的面貌,还带着一丝脱俗及干净利落的年轻气息。报导里介绍犬养担任某财团企业所发行的专业报纸的主编,并说明了自己的理念。大部分的内容和现在的他所鼓吹的并无二致,这一点让我很惊讶。他在采访里感叹政治家没有责任感,「光会说些好听的话,无法做任何决定,也无法断言任何事,恣意解释以宪法等各项法律,只会欺骗民众厚颜无耻地拖到任期结束」,如果是他,一定会更简单明了、更有自信地带领民众走向正确的道路。和现在相比他的态度丝毫未曾动摇。 采访者问犬养:「既然如此,你有没有考虑过也成为政治家?」他坦然地说:「总有一天应该会吧。」接着还说这个国家的国民最基本的喜悦就是「你不懂这些吧」的优越感,而他认为网络助长了这种优越感,如果自己成为政治家,应该会有效地利用这一点。 「安藤,」平田担心地对我说:「你还好吧?不舒服的话不用勉强喔。」 「啊,我没事。」也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结果我们一直整理杂志和纪录文件到午休结束后约一个小时,我撞着客户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回到工作岗位。平田也告诉我:「到一个段落就收拾一下。」 过了一会儿,只见我的计算机包着一层缓冲材被搬回来了,应该是修好了吧。 「放这里好吧?」年轻的资产管理部员工说。虽然他说话有点装熟,但是并不让人讨厌。他说因为某员工身体状况不佳,所以自己最近在资产管理部代班。 说完他把缓冲材打开,帮我接上了插头和线路。我只是在一旁看,有点闲得慌,于是搭话问他:「你是哪一个部门的?」 「其实我本来是负责调查的。」他一边调整计算机屏幕说。「调查?」我想不出公司里是否有这个部门。 「明明已经知道结果,却还要调查,没有比这个更麻烦的了。」他嘀咕地说。他的侧脸显露他的机敏和冷酷。我只是观察着他,就戚觉一阵寒意,让我打了一个移酿,还难得起了鸡皮疙瘩。 「那就这样了。」 「谢了。」我坐回自己的座位。 「其实这次根本没什么时间调查,我自己都很不能接受。」听到他离开前这么说,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调查计算机吗?」纳闷地看了一跟他胸前的名牌。 看着他挺直腰杆地走出办公室,我突然想,待会见应该问问和我同时期进公司的人事部同事,向他打听一下资产管理部门的千叶是怎么样的人。 我按下电脑开关。 「这么快就修好了,真难得。」满智子说。「是叫我早点认真工作吧。」我耸耸肩。主机的风扇开始转动,但是屏幕上还是没有任何讯号。 完全没有任何讯号。 一片漆黑。 真是奇怪了,我歪头纳闷。接着关掉电源,重新开机。这次风扇不转了。计算机完全没有反应。 「安藤,怎么样?还是不会动吗?」 「嗯,真是奇怪了。」我说。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奇怪,之后就倒在地上了。不管我怎么吸,就是吸不到空气。难道我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吗?我惊讶极了,不会吧?我扭曲着脸颊,胸口的压迫感变得更严重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公司里有医务室。 「应该是过度疲累喔。」戴着眼镜、身穿白袍的医师看也不看我,只是盯着桌上的病历表说。 「以前我不曾这样。」我用右手抚着胸口,像在宣誓什么似的。「我喘不过气,还以为死定了。」 「因为你的精神状况比较不稳定喔。」 「应该没有人是稳定的吧。」 「有没有心悸或是眩晕?」 「今天是第一次。」 「要保持静养,不要太烦恼或想不开。」 「想不开?」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甚至怀疑起坐在我面前的是不是正牌医生。「我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我决定老实说。在昏倒的这段期间,不知道为何,我看见了一个非常真实、不可思议的景象。醒来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一场梦,若非如此,我甚至以为另一边才是真实世界。 「是怎么样的梦呢?」 「我在空中飞翔。」 「精神很不错喔。」 「下面是一整片的水田和山林,我展开翅膀,悠闲地在天空中回旋。」对了,梦中的我是一只鸟。我往下看,一个男子坐在像是田间道路上的一把椅子上,拿着望远镜往上看。我吓了一跳,继续往前飞,然后搭着上升气流,离云层愈来愈近。此时下方的男子把望远镜拿开了,奇怪的是,那个人居然是润也。我想问他在那里做什么,但是却只能发出尖锐的鸣叫。「原来鸟的视力这么好。」 「什么意思?」医生皱了皱眉头。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么回答,「总之,从天空往下看的景色和无限延伸的蓝天实在非常漂亮。」 我环视着医务室,桌上有个小型月历,写了很多字,还有许多不认识的符号排列其中。右边的柜于里摆着药瓶,鲜艳的颜色看起来毒性很强。还有厚重的书籍。包着十分高级的皮革。简直像个书房。此外房间里头还有一个漂亮的宽屏幕超薄型电视,让人益发觉得这真是医务室吗? 「这里真的是……」还没说完,医生便背对我,转过身子看向电视屏幕。宛如电视比我更重要一般。 我也跟着看向电视,电视里有一名拿着麦克风的记者在定时播报新闻。年轻男记者看起来十分惊慌,他的精神亢奋,瞪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眼球外围充满血丝。这名记者的肩膀很宽,一副运动员体格。 「目前现场非常混乱。」 记者突然拉高分贝,原来是医生拿遥控器把声量调大了。虽然这是看诊中不应有的行为。但我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伤员目前被送到了记者身后的医院。」记者说。电视屏幕上的字幕显示这是来自美国的现场连线,那边此时天色已晚。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我这么问,紧盯着电视的医生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被刺了。」 「被刺?谁被刺?」 「中场的重要人物,被刺死了。」 「一个姓要(注)的人?」 「最重要、攻击力最强的前卫。」说完医生又说了个足球选手的名字。我不清楚详情。只知道似乎是昨天在美国出场比赛的一个日本足球选手。 「他被谁刺?为什么被刺?」 「不清楚哩。」医生双眼仍然紧盯着电视,我也看着屏幕。记者身后有许多人,可能是昨天去球场加油的日本球迷,他们都身穿球队制服,搭肩团成了一堵人墙,现场群情激愤。大家摇动着身体,手上还拿着写有「拿出魄力来!田中!」的布条,可能是加油时的道具吧,对已死的田中来说,真是一句残忍的话。 「这真是无法原谅。」医生说。 「嗯?」我反问。 「美国人居然刺死我们的前卫。」 「会不会是吵架还是什么的?」我的语气就像在劝解朋友纷争一般,接着看了看医生的左手。他似乎是左撇子,紧紧握着放在病历表上的原子笔。 「这样已经是挑衅了,他们在挑衅我们,那个自由的国家。」医生说话有点颤抖。 「他们刺中田中选手的脚,等他不会动了,再刺他的心脏,记者说的。」 「他们这么说吗?」我没有听到。 「他们刚刚说的,真是太侮辱人了。」 我一边听医生说,一边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恐怖。我的脑中「哗」地出现了各种说话声和场景,混乱成一片。我看见了犬养的脸。音乐酒吧里摇头晃脑的观众和医院门口拿着加油布条的群众在我脑中晃过。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你想太多了。」我对医生说。 「不。」医生左手腕的肌肉逐渐涨大,「这实在无法原谅。该是和美国说再见的时候了。」接着「啪!」地将笔折成两段。 啊,折断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 我摇了摇头,坐在已开机的计算机前。说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好想揉揉眼睛。刚才的医务室究竟怎么回事?我摇摇头。是幻影吧。然后我摸着胸口,确认几次呼吸。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消失了。难道刚才无法呼吸而倒地不起,都是幻觉吗? 「医务室怎么样?」满智子突然间道。「啊?」 「你刚才不是去了医务室吗?怎么样?我没去过。」 「我去了吗?」 「刚才你不是被人送去吗?你突然昏倒,还翻白眠,一脸十分痛苦的样子,把我吓坏了。」 「我果然昏倒了吗?」我试探性地询问。 「不过听说医务室里的医生是个怪人。」满智子兴致勃勃地说。「比方说里面放了一台又大又豪华的电视?」 「对对对。」 「那果然都是真的。」 「安藤,你还好吧?」 「妳知道那个新闻吗?」 「什么新闻?」 「听说日本选手在美国被刺。」 「啊!」满智子随即附和:「刚才有人在大声议论这件事,说什么死了。好夸张喔。而且刺死日本人的,还是个美国军人。听说现在事情经过还不明朗。你不觉得美国很狡猾吗?」 是洪水。没错,但什么事也无法做,我陷入沉默。洪水要来了。电脑画面还是一片漆黑。 注:日本姓氏,和重要人物同音皆读为KANAME。 22 之后的这几天,我过了一段相对较为安稳的生活。但说穿了,我只是因为太忙,没有空闲思考工作以外的事情罢了。本来还有很多时间得以充分准备九州岛的出差事宜,却因为公司主要干部几句漫不经心的发言而突然提前了一个月,只好连忙进行出差的准备,和后辈一起制作数据,常常为了确认资料而加班到深夜。然后回家洗个澡、睡觉,又再起床上班。 而且连续几天都是坏天气,连带心情也很郁闷。气温和湿度都很高,整天黏呼呼的。 有趣的是,我连续两天加班后回家时,都在地铁里遇见之前资产管理部的千叶。原来我们都在同一个车站下车,于是便聊了些加班的辛苦,抱怨一下自己的主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从小在国外长大,或是不懂得人情世故,我们的对话经常没有交集。一聊到音乐,他就莫名地眼睛一亮,热衷地说个不停。工作以外的话题大概只有这些了。 因为我完全没空看新闻,直到几天后的黄昏才知道围内的反美情绪异常高涨。当时我把数据寄送到九州岛分公司,并打电话和分公司的员工确认出差行程时,对方突然对我说:「对了,你们那边的快餐店还好吗?」 「快餐店?」 对方说出一家最有名的美国快餐店的店名,「总公司对面不是有一家吗?」语尾音调拉得很高。 「啊,有啊。」 「没有被烧吗?」 「被烧?」我语塞了。 「我们这边已经有两家店遭到放火了。听说比较旧、比较小的店会先被盯上,所以你们那边目前还没事吧。」 「等等,为什么会被烧?」 「你没看新闻吗?」 「只看了工作的资料。」 「是喔,」对方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却发出了同情之声。「最近不是冒出很多讨厌美国的人吗?」 「讨厌美国的人?」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前一阵子不是发生那件事吗?足球那个。」 「足球前卫。」 「对对对,之后火就延烧起来了啊,真的就像字面形容的火喔。我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不过啊,我觉得就美国的态度来看啊,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喔。」我心想,他用公司的电话,还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他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其它的日本代表也被那边人高马大的同性恋侵犯喔。很难以置信吧,那么身强力壮的选手也会过到这种事。不过啊,听说他们是遭人拿枪胁迫,田中就是因为抵抗,所以才被刀刺杀的。」 胁迫?指的是被人威胁吗?还是指被迫发生性行为?我不打算深究这件事。「是吗?」我无法想象他们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因为什么原因而遇到这种事。而且,田中选手都已经被人拿枪胁迫了,最后竟然是被刀子刺死,这事本身也很诡谲。 「那时,那些家伙还说了一些话。」我无法判别电话那头的同事口中的「那些家伙」,指的是凶嫌还是所有美国国民。 「说了什么?」 「这个嘛,我想不方便说……。:」这时他突然含糊其辞。 挂上电话后,我到隔壁部门去用计算机,连上网络确认了那则新闻。网络新闻上报导的内容和素未谋面的九州岛后辈所说的一样,全国各地的快餐店陆续遭到纵火,好莱坞电影的海报广告牌上也被人插着刀。知名的红白商标碳酸饮料的自动贩卖机也遭人以棒球棒打坏了。寻着网络上的数据,我也查到了在美国刺伤日本选手的嫌犯所说的话。虽然不知道可信度多高,网络报导里指出嫌犯毫不在乎地说:「不管对日本人做什么,他们都不会生气。就算被抢钱、被刺杀、被威胁也不会生气。那应该就是高兴吧?反正他们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真是个阳萎的国家。」 这应该是一种挑衅吧。就算原本不讨厌美国的人也会被激怒吧。同时我也看到了众议院确定解散,即将同时举行参众两院选举的新闻。 我离开了计算机。不管哪个网页,都充斥着匿名、具名的各种漫骂与诅咒。一些根本没有和美国人交谈过的年轻人,凭借着在网络上搜寻到的情报狂妄地叫嚣着:「美国人根本什么也不懂!」 透过办公室的大窗户往外看,湛蓝色的晴朗天空令人心情愉悦,洁白柔软的云朵在天空中飘荡,我吓了一跳。原来整个世界都是晴天,宛如被和平所包覆。正心想着原来天晴了的同时,眨了两三次眼,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刚才的晴天就像一场幻觉。 23 那天深夜,我走出最后一班电车,离开了地铁站。如往常一样来到停车场,牵出我的脚踏车。 我骑着车走在阴暗马路护栏内侧。因为路面很窄,有几次差点就要跌倒,我的大腿上下运动,拚命地踩。 回家的途中,在左方有一家以炸鸡闻名的快餐店。已经过了营业时间,但长满白发、体格健壮的老先生立像依然站在店门口。他伸出手,摆出欢迎的姿势,即使已经打烊了,的然敬业地站着。店门口有一个停车场,我必须穿过其中,但因为有段高度落差,所以我下了车,牵着脚踏车向前走去。 我边以左眼余光瞄着白发老先生边前进时,突然感觉有东西在动,于是我停下了脚步。同时紧握脚踏车的煞车,发出了尖锐的煞车声。 「谁?」一名年轻人说。 我定睛看了看。一股人声嘈杂的喧闹像吹拂树枝的风迎面而来。这时才发现前方有三个男子挡住我的路,后面也站了两个人。 他们应该是国中生吧,每个人的脸上还带着稚气,没有穿制服,只穿着廉价的整套运动服。半数人剃着小平头,男一半则是烫了夸张的卷发。面前的其中一人手上还拿着白色塑胶桶。白色的桶盖已经打开,飘出一股煤油的味道。我看着塑胶瓶、从瓶口滴到地面的液体,再看了看左边的快餐店外观和白发白衣的立像。 「要放火吗?」我问。说完眼前的年轻人似乎一阵紧张,他们的头发被刚才的那场雨打湿了。 「大叔,你怎么知道?」眼前的年轻人说。他比其它年轻人高了一个头左右,可能是这群人的带头大哥吧。 「三更半夜里看到拿着塑料桶的年轻人,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吧。」我虽然觉得害怕,还是虚张声势了一番。「还是应该问『要用煤油洗澡吗?』比较合适?」 「大叔,少瞧不起人!」 「为什么要放火?」我对着面前的年轻人说。 「因为美国太令人火大了。」他说的理所当然,就好像在说因为老师很令人火大、父母很令人火大一样。 「这家店并不是美国。」这里的店长或店员应该都是日本人吧。 「这里对我们来说,比起另一家汉堡店,这里才是美国。」 「就算放了火,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低声说的同时,几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大叔,少在那里说大话了。」 这句话并没有刺激到我,但随即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胸口像是被人紧紧压住,无法呼吸,双肩不断上下晃动。我闭上眼睛,强忍着想要蹲下的不适感。「应该是过度疲累喔。」我想起医生的话。我到底为什么这么疲累? 「喂!你后悔了吧。」 「才不是。」咳了一阵之后,我感到晕眩。「你们几个,」看到自己伸出的食指不停颤抖,实在觉得好累。「为什么这么讨厌美国?」 「当然是因为他们瞧不起我们啊。」年轻人声音中混杂着口水说。 「那个人会刺死足球选手,并不是为了瞧不起你们或我们任何一个人啊。」 「你不知道凶嫌说了什么吗?那根本就是侮辱。美国总统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反省。」站在我右手边的年轻人突然冒出一句。紧接着眼前像是带头的年轻人推了推眼镜,嘟着嘴说:「大叔,我们脑筋不好,想请教一下,」道时说才注直到他原来戴着眼镜。 「我们小学的时候美国不是攻击某中东国家吗?说什么人家可能拥有核子武器。同时朝鲜半岛的国家宣称自己拥有核子武器,那为什么就不攻打那个国家?他们只会把炸弹丢到自称没有核武的国家,却保护那些宣称自己拥有核武的国家。这算什么?我们真的不懂啊。」 「或许这里面隐藏了不为人知的内情吧,而且也不能确信所有我们知道的信息都是正确的啊。」说完,我想起这次足球选手被刺的事件,所有的信息都是正确的吗?我们只能藉由电视和网络获得信息,大量而又错综复杂的信息之中,究竟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我们真能分辨吗? 「少在那里打马虎眼了,大叔。」拿着塑料瓶的年轻人上前一步,他想把剩下的煤油浇在我身上吗? 怎么办?我不停地想着。我不太可能跳上脚踏车成功脱逃。用用你的脑,我的脑中浮现了这句话。 「喂!干脆把这老头也一起烧了。」拿着塑料瓶的年轻人终于说出口了。深夜的沉默笼罩着所有人,仿佛全体一致同意的共识。我身后的年轻人呼吸变得急促,他在等待国王下达指令吗? 我突然决定潜入眼前这个带头年轻人之中。腹语术。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战略或是胜算,只因为我只有这个武器了。 我看着年轻人的身体,想象将自己重迭在他身上。因为太过焦急,使我无法集中精神。心跳愈来愈快了。冷静点,马盖先。脸颊感觉到麻痹了,太好了。于是我马上停止呼吸,念着台词。没时间思考该说些什么,但是又非得说些什么不可。于是随口念着临时想到的「我想还是放这大叔走好了。」 果不其然,年轻人伸出手指着我,面无表情而认真地说出:「我想还是放这大叔走好了。」其它人听到后,纷纷异口同声而惊讶地反对:「什么?放他走有什么好处?你怎么突然胆小起来了?」 听到大家这么说,带头年轻人只是站着发愣,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这样责备他。我马上进行第二次腹语术,将意识与他重迭,屏住呼吸,「真是蠢毙了,我要回去了。」 「真是蠢毙了,我要回去了。」年轻人说。 「喂!你怎么突然变窝囊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其它年轻人生气叫嚣。我喘不过气来,而且除了胸口紧绷之外,还感觉呼吸断断续续的,用脑思考时让我更加痛苦。整个身体都在晃动,大大地喘着气,就要站不住脚了。我的胸口疼痛,甚至连头也痛起来了,稍一松懈可能就会握不住脚踏车的龙头。不过这时我又想到另外一句台词。 「说算是乱搞一场,只要坚信自己的想法,,迎面对战,世界就会改变。」还是我念书时常说的一句话,虽然乳臭未干,但是也只有这股乳臭未干的心情才能振奋我。 再来一次。我用力咬着牙,在眼睑上施力,又试了一次腹语术。再一次,再一次就好,我告诉自己。 眼前的年轻人就像个听话的好学生,跟随我的想法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他指着快餐店上方的招牌,说:「那个炸鸡店老头戴着的黑色领结,看起来好像他的身体喔。」招牌上的老先生穿着白色的衣服,不过或许是视觉上的错觉吧,脖子以下的黑颉结看起来就像张开双手的身体。再仔细一看,果然老先生的身体变得头重脚轻,还挺可爱的。虽然我以前就发现这件事,但还是第一次藉由他人的口中听到。 「啊?」围在身边的年轻人听到这个唐突的发言,都不禁倒退一步。接着所有人仔细盯着招牌看,发出了赞叹:「啊!」接着几个人纷纷露出童稚的笑容:「喔,真的很像耶。」听得出他们已经忘了刚才的血气方刚了。 我连忙趁此空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上一蹬,跨上了脚踏车,同时用力踩着脚踏车板向前骑去。 快跑,逃离这群人,我在脑中不停吼叫着。耳鸣袭击着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24 逃离那群年轻人后,胸口的闷痛也逐渐好转了。我悠闲地骑着脚踏车,却不禁在住家附近停下脚步。因为明明已经很晚了,周围却突然如同白昼一般,并且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明亮和骚动。 烟雾、火焰和人群。我无法分辨其顺序,只觉得眼前不断出现这些景象。住宅区道路的右方,灰色的烟雾向上窜升至热气蒸腾的夜空,分不清红色还是橘色的火焰有如液体般晃动着,众多人影聚集在四周,仿佛将火焰团团围住。 我被烟呛晕了。随着风向改变,仿佛拥有肌肉般轮廓的烟雾向我飞来,我不停地咳嗽,只好闭上了眼睛。 风向又变了,烟雾顿时消退。我牵着脚踏车,挤进了围观民众之中的空隙。民众聚集成好几排的扇形队伍,我就站在最后一排。 着火的是安德森的房子。 安德森经营英语会话补习班的平房被烈火所吞噬,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窗户的框架已经掉落,屋子里燃着熊熊火焰。火势肆无忌愕地蹂躏着整栋房子,使得原本已经闷热的夜晚变得更加酷热。周围的空气很干燥,我不禁也感到口干舌燥。「消防车呢?」我漫无目的地叫着。 「应该有人叫了吧。」右边有人回答。 我转过头去,是一个满头卷发、长着鹰钩鼻的男子。他穿着像是睡衣的薄T恤和运动长裤,和我住在同一个町内。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知道他本来是公交车司机,被解雇之后一直没找到工作。 由于火势的关系,他的侧脸看起来轮廓非常清楚。橘色的光影在他的眼珠里闪耀、跳动着,非常耀眼。他撑大了鼻孔,右手上还拿着令人觉得不妥的香烟。 「就算不叫也无所谓。」 突然有人这么说。原来卷发男子身后站着一个略微发福的年轻人。他戴着眼镜,看似不愉快地鼓着一张验。此时又传来了笑声,仿佛附和着年轻人的话。 「喂,真的有人叫救护车吧?」我加重语气再确认了一次。 「有什么关系,你想掩护美国人啊?」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 「安德森是日本人啊。」我怒吼着。刹那间,我突然了解这场火灾并非偶发事件,而是足球选手事件引发的另一起事件。也就是说,这起事件和快餐店的纵火是有关联性的,而且是因为相同原因和意图所发生的事件。都是因为某些人恶意携带塑料瓶和简易打火机所采取的行动。 「那家伙当然是美国人。」有人说。接着四周便传来赞成的意见。「那家伙哪里是日本人了?」 我无法放任不管,于是我立起脚踏车立架,将车子停在原地。接着拨开了围观的民众向前走,尽可能走近这栋燃烧中的平房。 围观的民众比摇滚乐团的观众更牢不可破,很难突破人群往前走。现场挤满了众多男女老幼,每个人都露出忱惚的神情,呆呆地望着火场。 不会吧,我一边前进,心想现场有这么多人,真的没有人打电话到消防队吗?一定有人打了吧?两种想法在脑海中不断交替出现,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人打电话吗? 「隔壁房子的人,」我喃喃地说,「相邻的两户家人一定会打电话的,不然要是延绕到他们家怎么办?」 「相邻两边都没有住人啊。」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我无法分辨这声音是因为有人听到了我的喃喃自语而做出的响应,还是我在脑中自问自答,但我就是听到了声音。「一边去旅行,一边已经搬走,两边都没有人啊。」 「不要开玩笑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我回答道。「这样不是正好吗?把美国全部烧光光最好。」 「那是安德森家,不是美国!」我从口袋拿出手机,准备按下按键。我得赶快打电话报誓。「那你说说看是哪一州啊,那里是美国的哪一州?」 「你少啰唆,小心把你也一起烧了。」对方拍打我的手,手机应声飞了出去,掉到马路上。我气炸了,但却无法弯下腰去捡。只好扭过身子,忍受着周围的白眼和啧啧声,努力挤到围观民众的最前列。 好热。热带夜里发生的火灾超越了忍耐极限,热气不断往我的脸上袭来,火势之大令我无法继续往前走。虽然现场没有警察和消防队员,但围观民众的队形却整齐地停住,仿佛眼前有条封锁线。是迫于火势而无法更往前去了吗?我向后退了几步。 火焰在夜空中向上延伸。犹佛不知名的物体伸出触手不断地摆动。我感觉到的不是绝望,而是希望和鼓舞的气势。在我望着火场的同时,一股沸腾而起的心情从腹部不断上扬。映入眼帘的火焰就像是我的能量,是我勃起的性器,我感觉到一股野心勃勃的快感,我看得入迷了。 脑中的角落里响起了音乐。起初我以为是单纯的声响,不以为意,然而音乐愈来愈清晰,是舒伯特的〈魔王〉。当我还是小孩时,音乐课本里的那一首〈魔王〉。 舒伯特的〈魔王〉。当时老师在音乐教室里告诉我以及全班同学这首歌的内容时,实在令人愕然。那股求助无门的恐惧让我全身不停颤抖。 深夜里,父亲带着见子骑在马上奔驰。这首歌就是描述这对父子的问答。 「儿子啊,你为什么遮着验?」父亲间。 「父亲,你看不见吗?有一个戴着王冠的魔王啊。」儿子回答。 「那是雾啊。」 「父亲,你听不见吗?魔王在说话呀。」 「那是枯叶掉落的声音啊,冷静一点。」 「父亲,你看不见吗?魔王的女儿在那里呀。」 「我看见了,但那是柳树呀。」 「父亲,魔王抓住我了。」 这时父亲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他加速马力向前冲,拚了命地赶到宅邸。 我不得不想,这实在太相近了。歌曲里的小孩就像现在的我,只有我听觉到魔王的存在,但不管我怎么嘶吼、大声疾呼或是害怕得直打颤,身边却没有人感觉到魔王的存在。 我忘记眼前火焰的存在,全身不停颤抖。拍头,向上,天空中有雪,看起来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但是空气却很干燥。的佛这场火止住了即将落下的雨。 舒伯特的〈魔王〉里,小孩最后怎么样了?我应该知道答案的,我问自己。我拉着自己的领子,逼问着「到底怎么样?」。 「死了不是吗?」我回答道。在歌曲的最后,父亲骑着马抵达宅邸时,怀中的孩子已经死了。当时还是小孩的我,听到这样的结局只是属到无比恐惧。如果像是〈放羊的孩子〉,因为说谎而招来悲剧,还比较能理解,但我不懂为什么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小孩居然会死。他发现了魔王的存在,并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但却仍然没有机会获救。 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时,我不知道已经在现场站了多久。总之,远方传来了尖锐的警笛声,我顿时清醒过来,摇了摇头,以稍稍稳定的心情环顾着四周。 我看到了安德森。起初只看到一个在火焰映射下的黑影,过了一会见,一个清楚的轮廓和肤色的人形才浮现眼前。他在前方几公尺处,双膝着地,看着眼前的平房。接着他站起来,转过身来面对着围观民众,望着我。 他虚弱地跨步,直提挺地向我走来,似乎是发现了我在现场。身材高大而体格壮硕的他拖着步伐,慢慢地靠近我。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围观的民众似乎都紧张了起来。 「安藤桑。」安德森站到我的面前说。 「啊——」我只能无意义地拉长着音。 「都烧光了。」他悲伤地皱着眉头。 「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辩解些什么,还是该怎么道歉,我完全不知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倒在地上。 「你还好吧,安藤桑。」头顶上方传来了安德森的呼唤。 我抬起头看着他。想说「对不起」,声音却出不来。他看起来很落寞,却又坚毅地微笑着对我说:「人生在世,就是会有这种事呀。」 回到家后,润也和诗织紧靠着坐在客厅里。他们两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到我回来,润也举了举手,说:「哥,你回来啦。」电视屏幕的光芒映照在两人脸上,呈现红绿色,也让表情看起来很不安。 「哥,安德森他,」润也劈头就说。 「嗯,我刚才看见了。安德森他没事。」 「那他家呢?」 「都烧光了,消防车也来了。」我的手机也总算是捡回来了。 「哥,我突然觉得好怕。」润也双眼盯着电视,头也不回地说。也不管女朋友在身旁,说出了这么泄气的话。 「因为我们太害怕了,所以才一起看这部振奋人心的电影。」诗织也两眼直视着电视说。 我看了看电视屏幕,那是一部描述人类和外层空间生物展开一场肉搏战的电影。我曾经看过一次,但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部电影可以振奋人心。 「总而言之,在这个世界上,」润也指着电视说:「人类是很团结的。」一副解说的语气。 团结并不一定是坏事,我的脑中响起「Duce」老板说过的话。 「哥,人死了之后不知道会怎么样。」润也突然冒出这句话,把我略了一跳。「怎么会突然讲到这个?」 「这部电影里。好多人一个接着一个死掉。因为死得太容易了,所以好恐怖。」 「死后应该也会存在于某处吧。」 「某处是哪里?」 「如果对他们打招呼『最近好吗?』,应该也会回答吧。」 「对着死去的人说『最近好吗?』听起来好讽刺喔。」诗织无力地笑了。 「不过,比起被人遗忘,说不定偶尔这样问问他们,他们会更高兴吧。」我毫无根据地乱说。 「那我死后哥你也会不时像这样和我说话吧。」 「润也,最近好吗?这样吗?那你会怎么回答我?」 「我会回答你:『都已经死了,哪有什么好不好?』」润也笑了。 之后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告诉自己「熄灯了」,然后闭上眼睛。 25 两天后我一个人在家。前一天,润也和诗织就说什么「想去看庞然大物」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于是搭火车旅行去了。应该是去看岩手山了吧。 意外发生之后,安德森曾经来向我致意。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不堪,却看不见一丝愤怒和愤慨。他说现在借住在朋友家,之后连续三次提到了「幸好没有延烧到隔壁家」。 「那就再见了。」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却有种再也见不到他的预感。 那一天我请假没有上班。虽然九州岛出差迫在眉睫,根本不允许我请假,但身体就是不太舒服。就算只是坐着啃土司,也觉得胸闷。光是穿上西装外套,就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该不会是副作用吧。」 我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我的胸口剧烈地鼓动,身体也随之晃动起来。正当我不经意地发呆时,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身体出现异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就是那个戏剧性十足、荒诞无稽的腹语术。让自己的想法潜入别人的身体里,屏住呼吸,让对方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这一点应该称得上身体的异常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股胸闷是否就是伴随着异常而来的副作用? 「如果不再使用腹语术的话,这股胸闷就会不药而愈吗?」我再度问自己。最近我老是这样自问自答。 「就像罹患流行感冒一样吗?」 「不。话说回来,腹语术这种能力真的存在吗?」 「不存在吗?」 「或许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吧。我自顾自地相信自己具备这个能力,而且深信自己能活用这个能力。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事后把本来实际发生的事当作是自己造成的。」 「也就是说,我的精神不正常?」 「说不定胸闷只是症状之一。」 晚上我走下一楼,到厨房准备一个人的晚餐。我将煮好的意大利面和蒜头、辣椒一起炒过,加盐调味,只是这么简单的作业,却在烹煮的途中感到一阵胸闷,甚至还几度晕眩。 我双手捧着装在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来到客厅里,漫无目的地打开电视机。当我在夜间新闻节目上看到了犬养,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不太清楚节目的主题,只见犬养用一实权威而理性的表情在发表演说。这似乎是个有现场观众的节目,一般观众围坐在距离犬养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 犬养侃侃而谈的是「日本的未来」。他并没有批判美国,而在叙述日本所潜在的经济能力和技术能力,并针对独特的精神性和情绪发表意见。犬养缓慢地说:「尼采曾经说过。任何民族,所有的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来评论善与恶。而国家就是运用各种言语和谎言,来包装善与恶。不管国家说什么,都是谎言,不管国家拥有什么,都是窃取而来的。」 又是尼采,我不由得心生警戒。之前「Duce」老板也曾经引用这位思想家的话。 「不要被国家骗了。我不会用任何谎言来向国民说明所谓的善与恶。用谎言搭起的桥梁,无法带领我们走向未来。也可以说,以前的政治家都是为国民的意见、迷信和流行所效劳,而不是为真理效劳。政治家不是应该为未来效劳吗?我不打算迎合国民,为什么?因为这样便无法架构未来。」 这是一种氛围,我想。犬养所身处的国家、这个国家所身处的环境,营造出了一股接受犬养的氛围,并且消除了隔阂。 「日本是唯一一个被投下原子弹的国家。」犬养说。「以前却从来没有一个政治人物在外交上将这个事实作为一个有效的武器。」他态度肯定地说。「我们是一群被驯养的动物。」 现场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在弥漫着一味顺从和不负责任的社会中,这种肯定的语气让人好不痛快。 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我拚命地想,顾不得叉子还叉在意大利面上,动弹不得。接着我尝试了几次腹语术。虽然前几天实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透过电视屏幕并不能使用腹语术,但是却不由得想继续尝试。 我将自己和犬养重迭在一起,屏住呼吸,在口中喃喃自语。虽然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但不能让犬养继续发表言论了。重复愈了几次之后,我屏住了气息。 心跳愈来愈快,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开始想象犬养继续说下去的话会怎么样。「最后,」犬养以极其威严、魅力的声音说:「我想引用一首我最喜欢的宫泽贤治的诗。」来了。我惊讶地几乎都忘了呼吸,上半身也晃动了一下。就像抑制河川泛滥的水坝溃堤,却只能在一旁观望,什么事也做不了,那种畅快的绝望快击溃了我。 「诸君啊,」我看着犬养的嘴型在动。 终于来了,我摆好姿势等着,咬着牙,紧紧握住叉子。 电视里的犬养彷佛对着我微笑,一口气念出了那首诗的后半段。「这股抖擞的,从属于诸君的未来国度吹来的,」 接着犬养清楚而大声的:「透明而纯净的风,感受到了吗?」 我瞪大双眼看着电视屏幕。虽然正视着电视,但是映在我眼中却是安德森那栋朱红色火光耀眼的平房。 就像河水从崩溃的水坝倾泄而出一般,窗外突然传来惊人的澎湃雨声。真是阵唐突的雨。 回过神来,看见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形象。带着一丝悲壮和恳切的表情。心想,是魔王吗?仔细一看,原来电视屏幕上是自己的倒影。 26 隔天早上我锁上大门外出。虽然不是晴天,空气却很凉爽,仿佛酷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结束。我跨上脚踏车往前踩去,微风轻抚着我的颈部。 润也还没有和我联络,不过我想他一定正在岩手山附近像个孩子似的活蹦乱跳吧。到了公司之后,等着我的是平田困惑的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子了……」平田对着课里的人鞠躬致意。「不过这件事其实早就说好了。」 听说平田这个月底就要离职了。有人开玩笑说,虽说是月底,其实也只剩两个星期了。 听说他老家在岩手经营一家小小的熟食店,「想不到在那里还满受欢迎的呢,要是不继续经营的话,大家都会很伤脑筋呢。而且我也不讨厌那边的工作。」平田像在说明着什么似的。 「跟课长说了吗?」 平田准备坐下时,满智子问他。 「嗯,之前我只跟课长提过。他那么照顾我,我想过一阵子去看看他,顺便跟他打声招呼。」 「是吗?」满智子不带感情地说。 「我真的很感谢课长。」平田的心里似乎很痛苦。 这时我发现自己可能误解了。课长看起来总是在欺负平田,常毫不讲理地痛骂他。 但说不定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信赖感。我想象着平田对我大发雷霆地说:「都是你净做些多余的事!就是因为这样,课长才会生病的。」 「安藤前辈,午休结束后来开九州岛出差的行前会议好吗?」坐在对面的后辈站起来对我说。 知道了,我点头说完后,伸出手指按下启动键,打开计算机电源。主机深处发出声音和轻微的震动。 这是送修回来之后计算机第一次开机成功,说不定是个好预兆。 十一点多左右,部长难得出现在办公室里。听说他以「到京都拜访客户」的名义带着太太去旅行,部长爽朝地连声「大家辛苦了」地向大家打招呼,笑容中夹杂着罪恶感,看来传闻是真的。 部长拉高嗓门向大家打听课长的状况后,「对了,今天呀,」他开心地说:「有政治人物到这附近来了。刚才车站前面聚集了好多人,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是谁?」平田问道。 我的脖子像是被人描住了一般。就算不问,我也知道是谁到这附近来了。犬养。 「是犬养。」部长说,「他好像在车站前发表演说。虽然还很年轻,不过我满喜欢这个犬养的。」接着他夸张地大笑了起来,故装豪迈状。 「是哪一个车站?」我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了。或许因为一个既不知长相、也不知姓名的小职员突然问他话,部长显然有点错愣,「喔,是JR车站。」他说。「不是地下铁,是JR喔。」 开会能不能延到改天? 我立刻拜托同事。「我忘记下午有急事了。」 顾不得午餐,我快步跑向车站。狭小的步道两旁都是护栏,我蛇行着向前跑去。 「哥,你要去一决胜负吗?。」突然听到润也在我耳畔低喃,我差一点跌倒。原来只是我敏感听错了。难道是抬头仰望岩手山的润也突然发现我面临的状况,所以将忠告化为声音传到我耳边? 「你要去一决胜负吗?」润也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跑上天桥。虽然双脚感觉疲倦,但我不打算放慢脚步。几名貌似家庭主妇的妇女驻足在天桥上聊天,经过她们身边的同时,听到其中一个妇女说出「犬养」二字。我不禁心跳加快,像是有人在煽动着我说:「使一点!」拜托,不要煽动我。 我边跑,边望向远方的车站建筑。这个车站比一般车站规模稍大,白色的建筑物和高架轨道相邻,里面有数条快速列车和各站停车列车等路线交错。 车站前有人群聚集,看到这一幕,瞬间我的脑中就像发生了雪崩,分不清脑袋里究竟是空白一片,还是充斥着各种不同思绪。总之,当时的我无法思考。 是人群。几十个人聚集在车站出口的附近。眼见人群慢慢地,逐渐扩大。 「哥,你想太多了。」润也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在心里问着,润也,你在哪里?我边跑边望着四周,在哪里? 随后,脚下的天桥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水田在眼下延展开来,出现了长满松树的小山丘。 说吓了一跳,感觉心脏被人轻轻地高高捧起。 我发现自己身处在天空之中。我无暇困惑,正打算伸手擦去汗水时,却看到了翅膀,原来说是一只鸟。一定是老鹰。我在飞吗?我用羽翼拨开了上升气流,在空中游泳。几百公尺下方有个人影。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润也。我想,鸟的视力不是很差吗?不然也不会把夜盲症称作鸟目了(注)。后来又想起,鸟的视力只有晚上才会那么差。 润也拿望远镜看着我,但并没有向我打招呼。「要消失在空中了。」听到润也低声说道的那一瞬间,我消失在云朵之中。 真的消失了。「润也!」我大叫。我祷告、恳求地呼叫,但却只能发出鸟鸣声。 回过神来,我在阶梯上踩了个空,整个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攀着扶手,靠在墙边调整呼吸。没想到我居然边跑边做梦,真是没救了。我得再撑一下才行。 注:日文中的夜盲症为「鸟目」。 27 突然有人大叫:「犬养!」听起来租暴而鲁莽,但又不是怒骂声,反而像是善意的加油声。 犬养站在宣传车上,背后是一大片立体得诡谲的乌云。宣传车是一部涂装成蓝色的厢型车,或许特别改装成宣传车的关系,车子上还设置了一个小小的舞台。 我走到人群的最后一排,看着面前的厢型车和犬养,不禁脱口而出「真是聪明。」。 蓝色的厢型车和犬养脚下的舞台都没有特别华丽的装饰,但是却展现出沉稽的威严,明显和其它政治人物使用的选举宣传、演说专用车不一样。这部车不老派,却也不过度招摇。犬养高声疾呼:「各位亲爱的选民!」这也和其它政治人物的演说完全不同。我想犬养身边一定有个专门为他企划这类活动的智囊团吧。一切考虑都非常周延。就是他们支配着潮流、群众的印象和世界的动向。 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拨开人群,想要往中间移动,但呼吸却怎么样也不顺畅,无法控制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 「犬养头砍下来!」一个年轻人大叫。听起来有点嘲讽的口吻,但却又带有一点亲切感。「犬养,帮我们教训教训美国!」 车上有一支麦克风,犬养站在麦克风前,发出「啊啊」声试音。 此时所有人的佛事先讲好似地,突然一齐闭上了嘴,四周变得鸦雀无声。我左右看了看,想看清楚聚集民众的脸。只见每个人都睁大了眼,脸上露出紧张又期待的表情,认真地观察、听闻身穿西装而挺拔的犬养的每个动作、每句话、每次呼吸。 我没有时间等待自己喘过气来了。向前伸出了左手,挤进眼前身穿学生服的男子和穿着酒店小姐般暴露连身裙的女子之间。 我要继续往前。三十步以内,我心想,必须前进到三十步以内的距离。想要穿过听众、观众向前走是非常困难的,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沉重,还有很多人厌恶地瞪着硬要往前挤的我。 「你要做什么?」我问自己。或许我说出声了。 「当然是要试腹语术啊。」我回答。 「你想用腹语术对犬养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但是,」我的心里又冒出了声音,一个问句在我心中响起。「但是,只是做了件事,世界就会因此改变吗?你能阻挡世界的潮流或是洪水吗?」 「不可能的。」我心有不甘地承认。站在我面前的年轻人突然回过头来,或许是我又不小心说出口了吧。「不可能的,这不是我做得到的事。」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向前走?」 我又听到了问题。这时我终于察觉这个声音并不是自己所发出的。 于是我停下脚步,再转过头去,从人群之中的缝隙观察四周。我的肩膀不停起伏,喘不过气来,而且愈来愈严重,不久后更觉得胸腔受到来自前后的压迫。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嘴角扭曲、皱着眉头,强忍着痛苦和可笑,低声喊着「老板」。 在右边。 从群众的头部和肩膀之间望去,我看见了「Duce」老板站立在人群之中,蓄着一贯的短发,眼神依旧锐利。 我们两个人的相对位置和那天在音乐酒吧里几乎一模一样。一一恍神估佛就能听到「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吗?」的叫声。我用手压着右耳,把耳窝向内折。 老板的视线向我射来。既不是平常在店里吧台后方那种不带感情、植物般的眼神,也不像上次在咖啡厅里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光芒,而像是在调整镜头焦距似地瞪着我看。仿佛正在瞄准,非常认真。 我的头好沉,像被石头压住了一般。不是头顶,而是头的内部。的佛表皮和骨头以下部分被人用石头或是石臼强塞进来。我的双腿发软,脑筋也变迟钝了,无法继续前进。 犬养的演说开始了。他的语调非常清晰,带有魄力,却不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就像摇滚歌手所唱的歌。这注定是天生的,是一种适合对大众诉求的声音。 但是我完全听不到犬养究竟说了什么。我的头沉得就像永远不会再运转似地,脑中所想的只是「我要拨开人群,尽可能接近小货车」。 犬养就在我的面前了,和我之间约有五个人左右的直线距离,应该勉强在三十步的距离之内。 我挺起上半身,吸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微微的呼吸了,鼻孔里传来一阵瘦掌,眼验 也接着抖动了起来。我赶紧盯着犬养,尝试使用腹语术。 我得做些什么,现在的我只有这股使命感了。 「少得意忘形了!」 听到这声音。我吓了一跳。我回过头去。但心里却不认为真有人说出这句话,可能是我听错了吧。正当此时,我看见老板出现在右后方。他一直看着我。「少得意忘形了,你现在要做的这件事。只不过满足了你的私心却没任何益处。」这声音正是老板所发出来的。「啊?」 我不可能听得见站在和我有一段距离的老板所说的话,这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我却在这时回想起他在咖啡厅里所说的话。「许多得到某物的人都深信只有自己拥有这样东西。」 我努力地用迟钝的脑子思考着,就像奋力推着生锈的脚踏车一样。用用你的脑啊,马盖先。说不定老板想告诉我的是「或许你的确拥有腹语术的能力,若真是如此,其它人也可能拥有其它特殊的能力。」 向我袭来的呼吸困难和头部的钝痛或许是某号人物的能力所造成的。也许是老板对我发动攻击。「真是荒诞无稽!」我很想这么一笑置之,但又觉得不无可能。 我将视线从老板身上移开。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对犬养施展腹语术。我听到呼吸愈来愈困难了,只能把手放在膝盖上,将脸伏贴在地面上,想办法继续往前进。犬养不急不徐、体态端正地继续说着话。 我想象自己潜入犬养的身体里,让他的身体与自己重迭在一起,想象自己覆盖在他的皮肤上。紧接着脸颊上传来电疏通过的麻痹感。「来了。」我在心里呼喊着。但是已经做到这地步了,我却还没想过该让他说些什么,真可笑。 到底应该让他说些什么呢?一时之间想不出来。用用你的脑、用用你的脑。此时我甚至都没有把握还能不能站直身体。事实上,眼前的车站看起来是倾斜的,因为我快要倒地了。 屏住奄奄的气息,我喃喃念着「不要相信我!」 然后我看向犬养。透过即将倒地的我看见的犬养。呈现出奇怪的角度。犬养这时开口说道:「不要相信我!」 但群众听到这句话后,却只是面露微笑。或许让犬养说出这句话,被大家解读为犬养式的幽默吧。 我站稳了脚步,决定再试一次。我咬紧牙关,再度把力量集中在即将闭上的眼睑上,瞪视着犬养。想象身体重迭到犬养身上,念着「觉醒吧!」 犬养随即说出同样的话。但是,群众听到这句话居然只是举起拳头,个个异常激动。 「没用的。」老板的声音传了过来。「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按着胸口,强忍着不断击来的剧痛。啊,这下子真的不妙了。我终于听觉到了。 正确地说,这个感觉近似于在客户公司看着系统发生故障时,事不关己地对他们说:「状况非常不妙喔,建议你们最好整个换掉。」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课长常挂在嘴边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正在医院里静养的课长,躺在病床上不晓得心情如何?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喔。好想这么回答。课长你呢? 以为是海,定睛一看原来是天空。 我仰倒在地上,映入服帘的是广阔的天空。天空中笼罩着乌云,开始落下细小的雨滴。左右两旁有许多人在走动,四周的人都低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怀疑、警戒及厌烦。好多人的脸。背部传来柏油路面散发的冰冷。 闪开啊,我心想。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身体麻麻的,仿佛浮在半空中,闪开啊,你们的验挡住我了,我看不见天空啊,我得飞上天空。 我发现资产管理部的千叶也混杂在人群中看着我。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我,双眼就像玻璃珠一般。你也来看犬养啊。不知道他看到了我的什么觉得安心,他带着完成工作似的表情退出人群。 「真是浪费了人生啊。」我又听见了。或许是老板说的,也或许是我嘲笑自己。 不是这样的,我想反驳。虽然无法出声,但我还是要说:「就算是乱搞一场,只要坚信自己的想法,迎面对战。」我想起以前在咖啡厅里见过的那个把吸管掉到地上的老人。不知道为何,眼眶都湿了。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我想尽办法转过身来,四肢着地。 我双膝跪在地上,向前爬去。围观的民众挡住了我,使我看不见犬养。我想大叫「闪开!」我要施展腹语术啊。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岛的面孔浮现在我脑海。我看见了学生时代蓄着长发的岛、现在成为独当一面的社会人士的岛,还听见他的名言。「我喜欢巨乳!」 就是这句。我要让犬养说这句话。或是「最爱女高中生!」也可以。要让他失去成熟气度,这两句话最适合了。应该试试,我低声说,但伸长脖子却看不见犬餐。等等我,马上就让你说话。 接着我鼓励自己:「现在我就要让他说出巨乳了。」却因为实在太过愚蠢,而忍不住笑了出来。真的要让那个男人说出巨乳这个字眼吗?尽管还是喘不过气,不过脸颊已经不那么紧绷了,鼻子也能够呼吸,却因为太可笑而无法使力。我笑了出来,原来我的最后一件能做的事居然是这个。我再次双膝着地,接着仰头倒下。 润也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想起他曾经说我会安详地死去。虽然身边没有狗,不过我觉得这个预言满正确的。现在的我听觉非常神清气爽,这样的结局实在值得玩味,总觉得心情很轻松。 突然眼前一片光明,整片天空在我面前展开。所有的云朵都已散去,青天自日包围着我,或许是错觉吧,但我就是看见了。直觉告诉我,飞吧。 这样的结局也不坏。我想起润也朗诵过那首宫泽贤治的诗。 不行了 停不下来了 源源不绝的涌出 从昨夜起就睡不着觉,血也不停涌出 就是这首诗。反复读着这首诗让我的心情莫名地沉稳下来。 即使血不停涌出 但却心情轻松而不感觉痛苦 难道是因为半个魂魄已经离开身体 但却因为血流不止 无法将这件事告诉你 这首诗太吻合我的心情了。现在的我虽然听到愉悦满足,但是不能传达给润也,实在很可惜。 他失去双亲,现在又要失去哥哥,真是个不幸的家伙。我同情起他的坏运气。这么不幸的人至少应该给他一些鼓励或是嘉奖。突然间我想,是不是应该留下什么东西给他。 我一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天空,脑中充满了黑色的液体,慢慢地感觉到清晰的部位一点一滴被淹没,就像洞穴里逐渐消失的灯火一般。等到黑色淹没了所有,就是结束的时候了,我早已觉悟。然而连觉悟的部分也逐渐受到黑色液体的压迫,慢慢被侵蚀了。我的眼界愈来愈窄,头也愈来愈重,无法思考。我就要消失了,正当我意识逐渐迷糊之际,我用脑中仅存的最后一点微微发光的部分,念完刚才那首诗。 或许你们看到的是悲惨的景象 但我所看见的 是美丽的蓝天 和清澈透明的风 宫泽贤治说得真好,我也有同感。瞬间,我的脑中一片漆黑。熄灯啰。 —— 呼吸 —— 还来不及说「熄灯啰。」我就好像已经睡着了。我在半夜醒来,看着润也上半身盖着的棉被。 不会没有呼吸了吧?我很不安。无法将视线从润也身上移开。润也趴睡着,肩膀露在棉被之外, 看看时钟,时间是半夜一点钟。虽然窗帘紧闭,但因为走廊的电灯没关,所以并非一片漆黑。润也闭着双眼,鼻于紧贴着棉被。淡褐色的棉被缓缓地、有如隆起的地面一般浮起,又再消去。不知不觉间,我也跟着他的呼吸,吸、吐,吸、吐。 我和润也都裸着身子。几个钟头之前,我们在这张双人床上做爱,彼此的身体交续着,舒服地睡着了。 之前就听说仙台比东京冷,果真如此。已经四月了,却完全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 裸着身体睡觉,却因半夜感受到寒意而醒了过来。我在床上翻找出内裤穿上。起身上厕所的途中,餐具橱上的照片映入眼帘。 那是我和润也、润也的大哥一起拍的照片。地点是东京的游乐园,拍摄于大哥过世前,三个人一起去玩的时候。 大哥站在照片的正中央,我和润也分别站在两旁。我伸出两双手指,比着胜利手势,润也则想比出战斗姿势,在胸前轻握着拳。剪刀和石头,如果猜拳的话,我在那时候也猜输了。 「诗织。虽然润也常常说些泄气话,」大哥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但是妳不必担心。」 「什么意思?」突然说话没头没尾的,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愈是逞强、顽固的人,不就愈有可能因为某些原因而倒下吗?」 「你是说工作狂在退休之后突然变成老年痴呆吗?」听到我举出如此适切的例子,大哥笑了。「没错。」他表示赞同。「所以,我觉得像润也这种常说泄气话的人反而才愈坚强。虽然一天到晚嘻皮笑脸,但他其实很敏锐的。如果说要做出什么一番成绩,绝对不是我,而是润也喔。」 「你说的是『真人不露相』那种人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就是那种人。」 大哥会这么说,应该不是预料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过五年前大哥过世后,润也的确在我面前说了好多泄气话。他每天都很无力,经常哭着说:「哥哥已经不在了,我也过不下去了。」不过,润也现在终于重新站起来了喔。最近我常常看着大哥的照片,这么向大哥报告。 离开厕所,回到被窝之后,听到润也说了一声「好冷」,接着又沉沉睡去。我再次交缠着他赤裸着的身躯。冰冷的肌肤相直接触后又慢慢暖和起来的感觉真令人开心。 1 「诗织妳为什么会到仙台来?」眼前的赤掘问我。听说他的年纪比我小一岁,所以今年是二十七岁。「三个月前,你进了我们公司。在那之前妳一直都待在东京,对不对?」 那天工作结束后,由于没什么事,几个同事相约去喝一杯。当时我们在仙台车站前的一家Dining Bar里。 「嗯,在东京没错。」我说,「三个月前我从东京搬到仙台,到人力中介公司登记后,就被派到『SATOPURA』了。」「SATOPURA」就是赤掘所属的公司,专门生产塑料制品。我在这家公司里担任事务性工作的派遣社员。 「诗织是因为先生工作的关系才搬到这里来吧?」坐在我身旁的蜜代说。蜜代是「SATOPURA」的正职员工,年纪与我相近,公司里就属我和她最要好。她的身材纤细,背杆笔直,一头短发露出了脖子,非常有女人味。一言以蔽之,她是个美女,但单单说是美女,往往让人忽略他还拥有其它许多迷人的特质。听说她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从小在国外住了很长的时间,所以外语能力很好、头脑清晰、工作效率高,而且为人风趣。 「啊?诗织已经结婚了?」 「赤掘,你怎么这么迟钝啊。」蜜代笑了。坐在隔壁的大前田课长说:「三个月前诗织刚来时,我不是就这样介绍过吗?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主管说话?」接着还夸张地大叹了一口气。 大前田课长想当然耳职位是课长,三十九岁就当上课长在「SATOPURA」算是史无前例,当然他也不负重望,是个优秀的主管。不但工作分配得当、时常展现不容反对意见的魄力,但和下属聚餐时就像是个爽朗的前辈,不会说些没格调的玩笑话,同时是个疼老婆、爱小孩的男人。所以我个人另眼看待的蜜代,对他也是格外的另眼看待。 「妳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从事和环境相关的调查工作喔。」 「和环境相关的调查?」三人异口同声。 「我也不是很清楚,主要好像是调查鸟类。」三人又异口同声发出「哇」的一声。 2 三个月前。润也突然对我说:「要不要到仙台住?」润也的大哥已经过世五年了,我们结婚也三年了,好不容易一切都慢慢步上了轨道,所以刚听到这句话时我有点讶异。不过我说:「好哇。」只是我向润也确认:「不是盛冈也无所谓吗?」 「盛冈?」 「因为岩手山在盛冈啊。」 润也真的很喜欢岩手山。甚至连大哥过世的时候,我们两人也刚好在爬岩手山,之后还去了两次。润也喜欢岩手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岩手山很巨大,让人有安全感,就连看到成堆的高丽菜丝,也会高兴地叫着:「好像岩手山喔。」他非常迷恋岩手山,所以我才以为如果他要搬家的话,一定会搬到盛冈。 「仙台就好了,如果考虑到岩手山和东京的中心点,大概就是仙台一带了。」 「可是大哥的墓在这里喔。」润也的大哥和爸妈都葬在一座小而颇有味道的寺庙的墓地里。 「哥是无所不在的。」 听不了解「无所不在」是什么意思,扰着间:「那工作呢?」 「朋友应该会帮我介绍仙台的公司。」 结果那是一家从事环境调查以及猛禽类调查的公司。本来对方想找的是拥有相关经验与相关知识的人,不知道润也有什么门路,总之还是和这家公司谈好了工作。 我们马上就决定搬到仙台。幸运的是,东京的房子很快就找到房客,仙台的住处和我的工作也顺利有着落了。 「我呀,」润也有话对我说。当时我们一起坐在东北新干线的列车里,正好通过福岛,接连穿过了几个隧道。列车通过隧道。进入了另一个,然后又再穿出。我在心里偷偷地享受着这样的韵律与节奏。 列车一进入隧道,新干线奔驰在铁轨的声音和风声便会急速凝结,转化成低鸣。穿出隧道后,这声音又会慢慢地消失,仿佛蒸发了一般,令我想起管弦乐团的演奏。列车进入隧道的瞬间,眉头深锁的指挥家轻征摆动手上的指挥棒,团员向前探出身子,演奏出激昂的音色。驶出隧道后,指挥家的表情和动作趋于和缓,团员也回复原本的姿势,轻柔地拉着手上的弦乐器。就是这种感觉。进入隧道时是「激昂地演奏」的眼神,离开隧道时就是「缓慢而优雅」的指示。 「我呀,很久以前做过一个梦喔。」 「梦?」 「我梦到在书上看到哥的死法。那是一本写了很多种死法的书,书上只写着哥靠近狗的身旁,然后安详的过世了。」 「好奇怪的梦喔。」我说。接着列车进入隧道,车窗外变成一片漆黑。 「不过呀,这个梦的预言未必不正确。哥不是就是死在犬养的街头演说吗?」 「不知道大哥去那里做什么喔。」 「我也不知道。」润也看着窗外,表情木然地说:「不过,或许犬养也算狗的一种吧。」 「啊?」 「说不定哥是因为接近犬养,所以才会死。」 这句话比双关语还酷耶,我笑着说。 3 「对了,大前田课长有什么打算?」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蜜代问课长。那时我们点的菜刚好都出完了。「公民投票,你要投哪一个?还有两个月喔。」 「这种问题不能这样问人的吧。」 「我当然是赞成的。」喝得满脸通红的赤掘突然插进话题,高举着手说。「宪法非修正不可。」 「啊?我反对!」蜜代反驳说。「这下有趣了。」大前回课长饶富兴昧地看着赤掘,再看看蜜代,就像相扑裁判一样。我悠哉地想着,公民投票啊。这么说起来,我家的信箱好像收到了投票通知书。 「那我问妳,蜜代,现在的自卫队是合宪还是违宪?」 「当然是违宪啊,那不是军队吗?」 「妳看,很矛盾吧。宪法明明主张放弃武力,但是却拥有军队,这不是很奇怪?世界各国都觉得荒诞极了。一个在宪法中主张放弃武力的国家,却若无其事的拥有军队,真是笑破人家的大牙。宪法根本是事前的铺梗,再用自卫队打一个回马枪。」 嗯嗯嗯,大前田课长满意地点点头,我没有想太多,也跟着「嗯嗯嗯」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那我也问你,你的意思是说宪法第九条没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啊。说什么要放弃武力的大话,事实上还是拥有自卫队,而且还不断派自卫队到国外战场。」 「但是如果没有第九条的话,日本在更早之前就会拥有军队、就会不断派自卫队到国外战场去,你不觉得吗?就是因为有第九条,所以才维持现在的状况啊。」 「这根本是本末倒置。就算有第九条比没第九条好,但宪法还是应该与现实相符吧。」 「这种说法太奇怪了。」蜜代偏着头,接着声明是从之前看过的书上现学现卖的之后,说:「举例来说,宪法里不是写着『人人平等』吗?但是现实社会上还是有男女不平等的问题。像这种时候,总不能说『因为不符合现实,男女之间还是有不平等。那我们来修改宪法。』啊。」 一点也没错。但赤掘却一点也不退缩。「这两个意义不同。讲到男女不平等,政府不是制定了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律来尽可能减少不平等了吗?就方向而言,宪法是符合现实的。」 这么说也没错,我改变了想法。 「对吧。」蜜代反驳着赤掘说:「就是因为有宪法,所以才会制定这样的法律啊。第九条也是一样。本来政府就应该遵循第九条的,只是很多政客把现实拉往不同的方向罢了。一定要拉回来。如果擅自闯进别人家,还说『虽然事实上我不住在这里,但是干脆把这里也变成我家好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这完全是两回事。」 「我知道蜜代想说什么,」大前田课长看着蜜代,心平气和地说:「只是,我觉得妳不应该一味的反对。」 「没错。」得到援军的赤掘加重了语气。「感觉就是故步自封。」 「其实我以前也是反对修改宪法的。虽然执政党一直想要修宪,但是后来我发现那都是政客的自私想法罢了。」 「自私想法是指什么?」赤塘似乎无法判断大前田课长在这场辩论中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于是有点试探地间。 「前一阵子,日本不是还一直巴着美国不放吗?美国还很不谅解日本为什么不派军队到国外去,日本既不知道如何响应这个问题,也没有脂量敢坚决地对美国说:『那是美国制定的宪法吧?我们怎么可能把自卫队派到国外呢?你们是罪有应得。』就好像被孩子王紧瞪着的小孩一样,只想着怎么让美国不要那么生气。虽然说什么我们也是国际社会的一员,不能只出钱,但是我很怀疑这样的想法到底有多少是认真的。感觉好像只是因为被老大骂到臭头了,才这么做的。」 「这种说法太武断了。」赤掘不服气地说。 「总之,我就是无法理解为何日本没有自己的眼界,只因为美国这么说就把自卫队送到中东去,或是说什么因为美国反对所以修改宪法这类的讲法。所以我以前才会反对。」 「就是啊。」蜜代用力地点头称是。 「不过,」大前田课长说。「这次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我们正努力降低对美国的依赖,所以才想提升自卫力。只是想检讨本来就存在的自卫队所具备的能力。如果是这样,我很乐见宪法第九条的修正。」 「我们现在跟美国关系不好喔?」我忍不住这么间。我一直以为日本和美国感情很好,总是奉承美国,而且以后也会这样下去。 「诗织,妳在说什么呀?」赤掘吓了一跳,我连忙解释:「因为我们家不看电视和报纸的,所以我几乎不知道社会上发生什么事情。」 「不看电视和报纸?完全不看吗?」蜜代问我,我回答说:「嗯,完全不看。」 「不会吧。真的吗?」蜜代瞪大了眼睛。 「真厉害,这可新鲜了。」大前田课长也开口了。「好像来自过去的人。」赤掘发出了感叹。 「妳从以前就不看新闻吗?」 「大约从五年前开始。」我从大哥过世后就不看新闻了。或许是政治人物的街头演说中发生死亡意外还满有新闻价值的,这件事在那一阵子被新闻煤体炒作了好几次。润也看到都很不开心,所以开始对所有的媒体情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从这件事情过后就再也不看新闻和报纸了。「所以我们夫妻俩真的对社会完全不了解。」 「真厉害。」赤掘露出像是看到街头艺人一样感动的表情,「那妳完全不知道最近流行什么吗?」 这么说好像我生活在落后地区一样,鼠觉满愚蠢的。「不过我会看流行杂志,也会看电影啦。大概就只有这样了。所以我并不知道日本和美国交恶的事。」 「也不能说是交恶,」大前田课长插进来说:「我倒认为这样才是回归健全状态。比起以前老是以乖巧的晚辈自居,说什么因为没脸面对美国总统,所以要改变社会的时候比起来,现在好多了。犬养的方针就是如此。他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排除一切威胁或怀柔,不用含糊的说法来搪塞,这样才值得信赖。」 犬养这个名字让我吓了一跳。大哥过世前不就是去听他的演说吗?「犬养还是个政治人物吗?」 「什么?」蜜代向后仰,「居然不清楚到这种程度。」赤掘也一脸惊讶。「妳真的不知道吗?」大前田课长咧着嘴说:「什么还是,他现在是首相啊。」 「首相!」那真是太厉害了,五年前看不出来啊。 「未来党在上次大选中大幅成长,之后参议院又举行一次选举,去年的众议院大选中,未来党正式取得了政权。」 「犬养突然之间获得广大民众的支持。」蜜代苦笑着说。 「我并不讨厌犬养喔。刚开始我对他很反感,觉得他太法西斯。不过说穿了他只是做些理所当然的事啊。他对美国展现了毅然决然的态度,说的话也都很简单明了。」赤掘口中嚼着鸡肉。继续说:「以前的政治人物说话不是都很暧昧吗?像是以前对中国说到过去的战争话题时……」 「你是说『非常遗憾』事件吗?」蜜代说。「对对对。」赤掘点头。「非常遗憾事件?」 三般来说,政治人物都不喜欢负责任,不是常把非常遗憾这种暧昧不明的话挂在嘴边吗?但是犬养却在第一次出国访问时,就大大方方地谢罪,还因此引起争议呢。」赤掘吞下了口中的鸡肉,又再夹了一块。鸡肉真的这么好吃吗?我也伸手夹了一块。真的很好吃,我又偷偷夹了一个。 「大大方方地谢罪,这个说法好奇怪。」 「不过这就是犬养了不起的地方啊。他不会只顾眼前的利害关系,迟迟不谢罪。反而先坦率地谢罪,让对方没有责难的机会。就连保障问题,也是一但决定之后说绝不再受理。我觉得这样比拖拖拉拉有建设性多了。」 「所以他才会被人攻击嘛。」 「你说犬养首相被攻击?」我间。 「对喔,这件事你也不知道吧。」大前田课长语气中透露出对我的尊敬。他说:「因为很多人不满犬养的做法啊,尤其是很多人对他向其它国家谢罪这件事感觉受辱,所以他遭受攻击好几次。到目前为止应该有五次了吧。」 「不过还好他都没事,我也很欣赏他的顽强喔。而且最近景气也开始好转了,他算是还不错。」赤掘大致说明完后,接着说:「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他的声音变尖。 「蜜代,不管在任何状、况下,妳都绝对反对武力吗?」 「嗯,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就算A国攻打B国,也只要像以前一样,只出钱、不出力就好了吗?」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蜜代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但是这样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只要自己的国家好就好。」 「没错,我就是不负责任。但是啊,我可不觉得赤掘你是那种平常就把世界的责任背在身上的人。」 「妳、妳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举例来说,像那种平常爱乱丢垃圾、完全不顾他人感受,说什么『这样做又不犯法』而面不改色地插队的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装模作样说什么应该克尽国际社会成员的义务,这种人最恶心了。明明平常只会想到自己的利益。我不认为那些常把什么日本领土、国家利益挂在嘴边的人,会因为『维护国家利益』而心甘情愿地缴税。」 「我既不会乱丢垃圾,也不插队,更不会不甘愿缴税啊。」 我不知道谁说得比较正确,决定寻求裁判的判决,于是转头看着大前田课长。课长看着蜜代和赤掘,笑着说:「两个表现半斤八两。」 如果相扑裁判在举起判决扇时真的这么说,那问题可就大了,不过用在这个时候倒是很贴切。「或许吧。」只见蜜代臭着一张脸,赤掘则在一旁呕气。 4 我边听着大家的谈话,边想起了润也的大哥过世前的事。 结婚之前我就住进了润也家,所以对我来说,润也的哥哥就像我的亲大哥一样。那天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前,一起看着电视。应该是大哥过世前半年的事了吧。三个人呆呆地看着电观新闻。 那是一段关于太平洋战争史料的新闻画面。主要报导最近发现了一卷录音带或是相关文件之颖的事。政治人物对此发表言论说:「这证明了日本虽然发动战争,但却不是以侵略为目的。」 我想,大哥应该会发表意见吧。果不其然,「这个啊,」大哥马上开口说:「像这种根本不知道事实真相究竟为何的事,我其实不太感兴趣。」 「也是,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侵略啊。」润也附和地回答。 「不过,不是很多人常说因为日本的历史教育太过自虐了,所以年轻人才不以国家为荣吗?这一点我实在很难赞同。」大哥说。「日本的年轻人或许真的不以日本为荣、瞧不起大人们,不过那是历史教育造成的吗?如果政府说我们发动的是优略战争,年轻人就会以国家为荣吗?」 「我觉得根本不是那样。」润也笑了。「以前我上历史课的时候都很不认真,还在学校鼓吹反战,让老师们伤透了脑筋。」 「对吧?老实说,不以国家为荣的原因,根本就是大人太过丑陋。政治人物在电视机前公然说语、传唤证人时进行的答辩根本和禅学没两样,因为大人们总是这样。才会被年轻人瞧不起的。要叫大家以什么为荣?」 「或许」我说。「如此吧。」润也接着后面说完。 「不过如果担心年轻人因此就不尊敬长辈,那也太可笑了。不管过去做了什么,只要现在的大人做得好,年轻人就会以此为荣了,不是吗?」 「哥你还是老样子,光想些没用的事。」 「如果想太多会死,我应该死了一百多次了吧。」 5 回到家后,润也已经洗好澡,正坐在餐桌前看书。我们租的两房两厅的房子虽然不大,不过房租比起东京便宜多了,住得愈久,就觉得愈划算。 「回来啦?」听到润也这么说,我便答道:「我回来了。」一边放下皮包。迅速换好衣服,在润也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了?」润也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宪法修正案的长篇大论很新鲜喔。」我这么说并没有讽刺的意味。「不过话说回来,晚上的街道还真是热闹啊。」 「宪法修正案是什么意思?」 「下个月要举行公民投票了,你知道吗?」 「嗯,知道啊,公司上下大家都在讨论。」 「我们公司也是。」我把蜜代和赤掘之间的辩论告诉润也。润也一边连声回答「是喔」。视线却没有离开眼前的书本。讲到最后,我开始说起蜜代有多聪明、多可爱。最后还说到「听说蜜代的先生在出版社工作,但做的好像是些奇怪的杂志,好诡异喔」这样的话题。 润也阖上手边的书。我们之所以开始看书,是因为家里不看电视的关系。这是大哥过世之后的事了。大哥留下来好多书,我们便拿来看。 「我刚才在看这本名言录。」润也将书的封面转向我,那是一本老旧、已经褪色的文库本。「里面有很多名人说过的名言、名句之类的。」 「好看吗?」 「还满好看的。学个例子,妳知道犬养首相吗?」 「啊,润也你也知道了吗?听说犬养是现在的首相喔。」 「我说的不是这个犬养,是很久以前的。」润也笑了,当然他也知道现在的首相是犬养,接着又说:「这本书上写的是死于五一五事件的犬养毅。犬养首相被暗杀前,曾经说过一句话。」 「说什么?」 「『只要提出来,就能理解』。」 「这算名言吗?」 「啊,对了,岔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刚才我接到一通电话。」润也提高音调说。「电话?」 「哥的朋友岛打来的。」 「啊,是岛哥。」 岛是大哥念书时的朋友,当润也在葬礼上崩溃、丧志、嚎啕大哭而不知所措时,他在葬礼程序和一些杂务上帮了很大的忙。葬礼结束后还见过几次面,连搬家时也过来帮忙,「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下次要到仙台,问我们要不要见个面。」 「好想喝咖啡喔。」我说。那是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的事了。两个人默默地看著书,很容易口渴。 「猜拳输的人去泡咖啡。」润也提议,我苦笑。「不要。」 「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因为我绝对会输。「不过啊,猜拳从没输过能不能登录在吉尼斯世界纪录啊?」 「如果可以的话也不错。」润也双手抱胸,偏着头说。我看机不可失,立刻大喊:「剪刀石头,」一边摆动着右手。润也急忙解开双手,接着伸出了手来。「布!」叫喊的同时我打开了手指。润也出石头,我出剪刀。我又输了。 「到底是什么道理?」 「说不定是哥附身帮我喔。」 「大哥附身?」 「对啊,运气好不就有如神明附体?而且打从哥过世后,我的运气就一直很好。」 这一点完全毋庸置疑,我回想着五年前,一边点头认同。润也凡事都有好运气,的确大约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像是挤得满满的电车里,只有润也面前空出位置,或是在快餐店的促销活动中刮中奖品。就连刚搬到仙台租房子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想住进这里,后来用抽签决定时我们也顺利抽中了。大哥过世之前,似乎也没有这么好运过。 最明显的就是猜拳了。 我们两个常常用猜拳决定谁做什么家事。起初只是觉得「怎么每次都是润也嬴?」怨恨自己「怎么运气那么差,太不会猜拳了。」并不觉得猜拳的胜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直到前几天,我们才终于发现这个重大的事实。 「诗织,我突然发现一件事,每次猜拳好像都是我嬴喔?」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试着回想过去的状况,「好像是,」我压低下巴。「好像是这样。」 「一次都没输过也太奇怪了。」 我们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像是讲好了似地连续猜了几次拳,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连续猜了三拳,结果润也连赢了三次,甚至连一次平手都没有。「其实啊,」润也这时才告诉我在公司和同事猜拳也都没有输过的事。「我每一次都嬴喔。」 我们两人紧皱眉头。虽然不知道润也总是猜赢的原因和蕴含的意义,不过反正很会猜拳既非不吉利的事或坏事,更不会令人不舒服。「会不会是你有了预知能力?」 「预知能力?」 「在猜拳的时候撞胜,不就是因为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拳,或是在脑海中浮现出应该出的拳,所以才赢的吗?」 「但我没有这种感觉啊。」润也立刻回答。「我没有收到叫我出什么拳的指令,只是想出石头就出石头,想出剪刀说出剪刀啊。」 「这样就一直赢?」 这时我看到桌上有一个百圆硬币,伸手拿了过来。和润也讲定有樱花图案的是正面。数字是反面,接着再把硬币放回桌上,用手盖起来。「正面还是反面?」 「反面。」润也说。 「脑中有出现什么画面吗?像是百圆硬币影像之类的。」 「随便搞的,反正猜中的机会有二分之一。」 是这样没错啦,说说。翻开一看,真的是数字和年号,是反面没错。「猜对了!」可能是刚才没有遮好,这次我很谨慎地把硬币随意翻了几次,再用手盖住,「哪一边?」才刚问完,润也马上就回答:「那这次我猜正面。」他好像真的是乱猜的。 打开手一看,真的是正面。硬币上映着银灰色的樱花图案。 「润也,这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单纯运气好罢了。」他气定神闲地说。「和理论无关,说不定只是所有好运都集中在我身上而已。对了,从前一阵子开始,我打小钢珠就常常赢。不要说这个了,还是决定谁去泡咖啡吧,赶快来猜拳吧。」 「润也,我怎么想都觉得现在用猜拳决定太奸诈了。」 说完润也露出「真拿妳没办法」的表惰,走进里头的房间拿出一个旧纸盒子。纸盒表面已经晒得褪色,每个角也都磨钝了。他仔细地将表面的灰尘抚进垃圾桶里,放在餐桌上。我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橡皮擦。」他开心地笑着说。「妳看。」接着打开盒子。我拿起盒子里的造型橡皮擦,老旧的橡皮味扑鼻而来。每一个橡皮擦都是怪兽造型。 「超人力霸王橡皮擦。」润也说得好像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玩具。「小时候我常常用这个和哥对战。」他倒出所有橡皮擦,将盒子倒扣过来。盒子底部有一个签字笔画出来的圆,非常圆,像是用圆规画的。「这是相扑喔,怪兽相扑。妳小时候也玩过吧?」没玩过,我说。接着拿起手上的红色怪兽,放在土俵上。「像这样?」 「这样。」润也开始用食指敲打着纸箱。纸箱震动了,上面的橡皮擦也微微动了起来。「先掉出土俵之外,或是倒地的就输了。」 我拿起实在称不上干净的橡皮擦。「跟纸相扑一样吗?。」 「这样就和运气无关了吧。就用这个决定谁去泡咖啡吧。」润也精神奕奕地指着成堆的橡皮擦说:「选一个喜欢的选手吧。」我虽然在心里喃咕「什么选手,根本就是怪兽嘛——。」不过还是看着摊在桌上的怪兽橡皮擦,选了一个最接近人类的蓝色橡皮擦。「润也,这是超人力霸王吧?」 「嗯,那个是呀,佐飞。」润也点头说。佐飞?到底是符号还是人物绰号?搞不清楚,我把佐飞放在土仪上。润也选了一个岔着腿、看起来像恐龙的橡皮擦放在纸椅上。 「超人力霸王最强,对不对?」 一声令下,我们开始敲着纸箱。敲得太用力的话,两个人都会倒下,所以必须很谨慎。纸箱不停摇晃,橡皮擦也跟着左右摇摆。说是摇摆,其实是靠震动。 不久,我的橡皮擦就「砰」地一声向后倒了。太棒了。润也满足地压低下巴。「像超人力霸王这种没有尾巴的啊,其实很弱喔。像我的怪兽红王,妳看他的尾巴这么租,这样站得比较稳唷。」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应该事先告诉我吧。」 「说得也是喔。」润也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很悠哉。没办法,我只好起身到厨房去泡咖啡。 不久后润也提议说:「周末要不要去赛马场?」。 6 赛马场在仙台的北方,开车走国道四号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位于岩手县境内。 那天是我开车。大哥过世后,说们虽然一起到驾驶训练班上课,也都取得了驾照,但大多时候都是由我来驾驶大哥留下来的车子。下了交流道之后,由润也拿着地图告诉我哪里左转、哪里右转,总算是顺利抵达赛马场了。 我们要来试试看润也到底有多好运。「来测试哥的附身程度。」 我们把车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场,赶在十一点前进入赛马场。那是一栋老旧而熏黑的建筑物,看起来跟废墟没两样。入场后,眼角余光瞄到了草地围场,踏进售票区的同时,立刻感觉到四周诡异的昏暗和脏污。不但地板凹凸不平,甚至还看得到几个人孔盖。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有各式各样的线路和电缆,全都积满了灰尘。 许多人手上拿着报纸四处走动。怎么那么多人都戴着棒球帽?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每个人似乎都闷闷不乐,叹气声连连,使里面的气氛更沉重了。 放置圈选单的地方挤满了正在圈选和讨论的人,我们还了一个比较少人的角落,润也摊开了赛马报纸。我对赛马不熟,也只陪着润也来过三次赛马场,完全不知道要领所在,不过还是望着报纸,读着第二场比赛的字段中十匹出场马匹的介绍。 润也要我也买了曲了于是我选中了「三五」。「也太没创意了吧。」润也征笑着说。三月五日是我的生日。 「那我买十五。」十月五日是润也的生日。 不知道润也是不是乱捕的,他又另外还了几个号稽的排列组合。赛马场内从刚才不停广播距离停止马票贩卖还有几分钟,十分唷杂。 「每个号码各买一百圆就好了吧。」润也问。我赞成,因为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赚钱,而是想确认到底有多好运,所以一百圆或是一圆都无所谓。 我负责去买马票。虽然成排的自动售票机看起来好不神气,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在有人的售票口买。 坐在售票口里的欧巴渠接过我从小窗口递进的圈选单,说:「这是连胜,所以虽然妳画五、三,但是实际上会变成三、五喔。」我听不太懂,不过还是笑着对她说:「好的。」 欧巴桑紧皱着眉头,说话时特别爱强调尾音。听起来有点冷淡,不过她似乎人还不错,找钱时还向前探出身子问我说:「和男友来的?」 「是。」 「要小心爱赌博的男人喔。我老公也是这样,把我伤透脑筋了。他很久以前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我最讨厌赛马了。」 「那妳为什么在这里工作?」 「因为在这里工作说不定哪天会过到我老公啊。」 「所以妳还是很爱先生嘛。」 拿到马票后,我往后方走去。几根大柱子后方的观战席里摆了一些看起来颇廉价的长椅,再往前走就是马场了。 一走进观战席靠中央的位置,蓝天和马场的翠绿立刻映入眼帘。远方马场美丽的程度令人惊艳。马场是椭圆形的混土场地,外围有黄色的栅栏,内侧则铺着绿草。和刚才马票贩卖处那种阴暗、脏污的岚觉相比,马儿奔跑的跑道更显得整洁,这样的对比实在很有趣,完全呈现出买马票的人内心的邪恶,和奔驰马儿的天真烂漫。 「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润也把玩着马票,雀跃地说。「你随便选的吗?」 「嗯,只是随手写了几个数字,也没有看赔率。」 虽然我们的目的不在赚钱,但当马儿出现并聚集在栅栏后方,不知是比赛开始的喇叭声,还是狗吠声的轻快音乐响起时,我仍然紧张极了,不停地叫着代表三号和五号的「红、黄、红、黄」 栅栏打开了,紧接着响起了「碰!」地一声,扬起了轻烟,马儿便一起,向前飞奔而去。我和润也同时挥舞着双手,高声喊着:「冲啊!」 结果全军覆没。 不管是我的生日、润也的生日或是润也随便选的数字,全部都没有中。而且也没有爆冷门的黑马夺冠,根本找不到任何生气的理由或是失败的借口,败得一踏涂地。 「果然不行喔。」 「所以真的跟运气无关,」我偏着头。「或许大哥根本没有为你带来好运吧。」 我们又再回到刚才的地方去买马票。为了重振士气,继续挑战第三场比赛,我们打开赛马报,研究起十头赛马的名字。马票售票处外面有一整排小吃摊,就像庙会时出现的摊位一样,我们坐在面对摊位的长椅上,讨论着下一场要下哪些马。我主张还是继续买生日的号码,润也则随便选了三个数字,画好圈选单。每个号码各买了一百圆。 我心想,结果应该相同。如果润也真的特别好运,或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那么应该不会没猜中第二场比赛,而只猜中第三场比赛。如果真是如此,只能称得上是一般「有输有嬴」的情况,也无需特地测试半天了。 所以我便把赛马抛在脑后,开始研究中午吃什么好。我看着紧临着马票售票处的地方有一家站着吃的拉面店,望着店面的招牌,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牛舌拉面好不好吃。」 「牛舌?」 「那里写的,你看。咦?原来不是牛舌拉面,是牛肉担担面啊。到底是汤面还是担担面?我都搞不清楚了。」(注) 「应该是担担面吧。」润也像是把玩着这个发音似地,接着说:「顺便也买一些单胜好了。」这应该是从担担面的发音而来的联想吧。真好猜。 「单胜是不是只猜第一名的那种?」 「对。」 「十区里猜一区,机率是十分之一,对吧?我有预感会猜中喔。」 「如果凭预感可以猜中的话,大家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说完后润也低声地说:「买三号好了。」接着开始画圈选罩,「三号单胜,担担面。」 「为什么选三号?」 「直觉。」润也满不在乎地说,接着害羞地搔了搔头。 虽然有其它窗口空着没人。但我还是到刚才的窗口排队买马票。 欧巴桑微笑地看着我,表情似乎在说「哎呀,是刚才的小姐」。「妳又来啦?」 「才第三场嘛。」 「去跟妳男朋友说,不能只想着轻松赚钱喔。」欧巴桑把马票交给我。 第二场比赛时的座位没有人坐,于是我们坐了下来。我对身旁的润也说:「不知道会不会中。」 「说实在的,死去的大哥附身在我身上这种想法本来就很奇怪。」润也苦笑着说。「我觉得大哥不会放任你不管。」我反驳地说。「不可能因为死了就弃你不顾。」 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得也是,哥不会因为死了就弃我于不顾吧。」 我转过身去,看到将近二十个中年男子正认真地盯着电视屏幕,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报纸和笔。默默烦恼的他们看起来就像热衷于研究的学者,如果集合所有人的智能,并交换值此的情报,那么不要说是猜马票了,就连划时代的癌症疗法,或是如何有效解决外交问题的方法,他们也应该都能顺利进行吧。不过,我想,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合作的。 会场响起了比赛开始的暸亮喇叭声。此时场内满溢着无形的期待与闷热,就连我也不禁紧握右手的拳头。 马儿随着乐曲声飞奔而出,我们又再度高喊着「冲啊!」后面传来欧吉桑大喊「对啊,快冲!快冲!」不知道他和我们是不是为同一匹马加油。 三号似乎是一匹满受欢迎、跑得非常快的马。比赛到了一半,他就比其它马领先了一个头左右的距离,即使迈入最后一轮也都毫不让步,并且慢慢地拉大了与其它马之间的差距,轻松获得了第一名。「果然被我猜中啊。」 「怎么那么无聊!」一时间,会场内充斥着叹息及欢呼声。 「中了!」润也挥舞着拳头。「真的中了耶。」我也看着马票说。「不过是单胜。」 「反正是中啦。」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这一场的赔率终于公布了。第一名和第二名好像都很受欢迎,所以没听到什么喧哗或惨叫。 「赔率是多少?」 「两百圆。」润也笑着说:「也就是买一百圆变两百圆。」 「我们买了一百圆,就是中两百圆了。」我们每种马票都只各买了一百圆。「嗯」我双手抱胸说:「这样算好运吗?」 「不过呀,其它马票没中,所以整体来说还是赤字。」润也皱着验说。 但是,我们的进攻,也就是润也的好运,从那时候起才正要发挥威力。 注:日语中的「牛舌汤面」和「牛肉担担面」发音相同。 7 我们理所当然地买了第四场比赛的马票,而且润也像是灵感泉涌似地,宣布说:「接下来只买单胜。」连报纸也不看,就说:「买五号。」 我问润也为什么,他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过啊,妳不觉得单胜和猜拳很像吗?猜拳的时候也是随便从剪刀、石头、布中选一个,对吧?虽然选择的项目比猜拳多,但只要选一个就好了。」 「不过,你也可以看过报纸再选呀。」我看着报纸上的赛马资料一边提议。 「平常猜拳的时候我也没想太多,感觉这个也和猜拳差不多。不要想太多可能比较好。」 「不要想比较好?」 「对,不要想,把我们赢的钱全部赌进去。」 「赢的钱全部也只有两百圆嘛。」 我又回到刚才的窗口排队,付钱之后,取出马票。 「这次只买一个号码吗?」欧巴桑说。 「接下来都只买一个号码。」我点头说。 这场比赛又靠我们的直觉猜对了。栗色毛色的马儿载着我们的两巨圆以及头戴黄色帽子的骑士奔跑,刚开始虽然落后许多,但慢慢地仿佛川流似地挤进了前几名。到了最后的直线跑道时,像是突然感受到奔驰的乐趣般。展现了惊人的加速,蹬着线条优美的前腿,跑出第一名的成绩。 「太好了!」润也握紧拳头,摆出胜利姿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招摇,隔壁的欧吉桑发出了「啧」的声响。 「中了耶。」我开心极了。不久之后,电子屏幕显示了这一场的赔率为「九百三十圆」。 「变成一千八百六十圆了,诗织。」润也瞇着眼说。一千八巨六十圆,虽然都称不上是很大的数目,但只买一个号码时猜中的听觉却特别畅快。「这样算是因为哥附身的关系吗?」润也有点半信半疑,不过我却肯定地表示:「一定是。」 然后我们到刚才决定的摊位里站着吃牛肉担担面。笑着讨论碗里的到底是牛舌还是火腿。吃完上个厕所,一切准备就绪后,继续挑战第五、第六场。 结果这两场我们又赢了。 两场我们买的都是单胜,只选一个号码。第五场比赛我们买一号,把第四场里赢的一干八百团都押进去。结果赔率是四百二十图,我们从兑现机里读出了七千五百六十圆。虽然听到惊讶,不过更觉得愉快,这个时候我们还开心地打闹着。 第六场比赛润也选了「单胜三号」,买马票时欧巴业对我说:「赌金愈来愈高了唷。」我也只是语气淡然地回答说:「刚才赢了一些,把赢的钱都赌进去了。」 不过在下注七千五百圆的三号跑了第一名之后,看到赔率是「三百五十圆」,让我开始有点厅到害怕。尚来不及开心大叫,我就咽了一口口水。 我计算着赔率,两万六千两百五十圆。「变成好多钱喔。」润也说。「全部猜中了耶。」 「要是最后变成一百万怎么办?」润也梦呓似地说。「上等牛五花肉。」我没头没脑地突然想吃烧肉。 原本我们对赛马赢钱这件事的认知仅于如此。 等到我买了第七场比赛七号单胜的时候,欧巴桑瞪大了眼睛,说:「两万六千两百圆?刚才中的吗?」 「运气很好。」我说。这场比赛果然又被润也猜中,看见赔率是四百二十团时,我和润也都沉默了。就连马儿抵达终点时我们也没有出声,只是直相看着对方。我感觉口干舌燥,只好不停舔着嘴唇。我们手上现在有十一万四十圆了。 第八场比赛时,欧巴桑真的吓了很大一跳。「不会吧。」她上下打量着我,那表情似乎在说,如果是麻将或其它游戏,或许会怀疑妳耍老干,但是赛马没办法作弊吧。她感叹地说:「妳的运气真好。」递出我买的十一万圆的单胜马票。 「这一场也会中吗?」 「从刚才的样子看起来,应该会吧。」 我们盯着比赛前出现在电子屏幕上的赔率。润也预测的八号有「14.2」的单胜赔率。也就是说,若这场猜中的话,就能一次赢得一百五十万图以上的赌金。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不过第一场我们没有猜中呢。」 「开始赌在单胜之后,就中了。」 「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喔。」 「一定是运气太好了。」润也自己似乎仍是半信半疑。 不久第八场比赛开始了。我们感到恐惧和不安,无法像一开始那样单纯地开心了。 只是静静地盯着马场看。 握着八号号码牌的马儿全身散泛着光泽,精神抖擞地在跑道上飞驰而过。从刚才显示的赔率来看,他并不是一匹背负着众人期待的马。但是看起来却像是将本性隐藏多时,下定决心从今天起改头换面,也可能是润也的大哥在看不见的地方拚命鞭策他,使他从起跑以后就以惊人的速度超前。完全如同字面意思一样超越了所有的马,展现出飞跃似的奔驰。阳光撒在马儿茶色的皮毛上,十分耀眼。纷乱的马蹄踩在跑道上,整个马场都震动了起来。八号马大幅领先其它马儿回到终点,场内响起的惨叫多于欢呼声。我们两人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一直到其它人纷纷起身离开座位,我们仍然坐在原位。 「中了。」 「真的中了。」 赔率出来了,是一千三百五十圆,我和润也都觉得太不真实了,「真的超过一百万了。」我们低声地说。 本来担心自动兑现机不能提领一百万圆以上的奖金,但事实上似乎没有这种规定。但是润也觉得:「我们一辈子没有几次机会能去高额兑彩窗口,去那边领吧。」我表示赞成,这么说也对。 去了之后才知道根本没有所谓的高额兑彩窗口,只是在最内侧的窗口上贴了一张「高额兑彩、百万圆以上。机器无法读取马票专用」的标示。 窗口上摆了一个旅馆柜台常见的铃,于是我们按下按铃。铃声响起,大家都看着我们,我有点退缩。柜台后方走出一个欧吉桑,接过我们的马票之后直盯着我们看,接着按了按机器,不知道是不是在确认金额。然后他递出了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其间,但我竟担心起会不会引来扒手或强盗来抢钱,不停确认四周有无可疑人物。「这样左顾右盼反而引人注意。」润也说。他比我冷静许多。 「请小心保管。」窗口里的男人说。润也拿过装着钞票的信封后说:「一百四十八万图也不会有保镖帮我们护钞呀。」 「因为也才一百四十八万圆嘛。」我故意说。润也也笑着说:「区区一点钱嘛。」不这么说的话,总觉得害怕地不知所措。 润也顺理成章似地宣布下一场继续赌,还说要把全部的钱都赌进去。润也的语气非常冷静、沉着,让我听觉他所以这么决定,并不是因为赌性坚强,而是这是一场实验,必须玩到最后,直到结果出现。我了解他想继续赌的心情,但是把全部的钱都赌进去让我有点讶异,同时也感觉非常骄傲。「够干脆。」 「反正我们不是来赚钱的。」 下一场是第九场比赛,润也的预测是「十一号」 「这和预知能力真的不同吗?」我再次向润也求证。 「因为我的脑中并没有浮现任何数字,只是刚好想到而已。这一场不是有十二匹马吗?所以我才想,十一好像也不错。」 「是哩。」 说完润也开始画圈选单。但是圈选单上每行最多只能买到三十万圆,光是画数字「30」和单位「万」就相当累人,想要买足一百四十八万图,就必须画好几行才行。我总觉得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的一百四十八万圆看,不由得观望着四周。 这么大的金额让窗口的欧巴桑差一点就昏倒了。她看着我递上去的圈选单,好心地提醒我说:「买马票只能付现喔。」 嗯。我战战兢兢地把信封里的钱交给欧巴桨,她不禁发出「哎呀」的大叹一声,又像是可怜我不知道去哪里偷来了这些钱似地问我说:「这些钱哪里来的?」不知为何,我笑了出来,说:「用刚才的十一万圆中的。」 「不会吧。」 「我们也嘴了一跳。」 「喂,」欧巴桑向前凑了过来说:「有什么诀窍吗?」她的眼底闪耀着光芒。「就是无所求啊,无所求。」 「无所求才是最好的。」欧巴桑点点头。 场内又响起了女性广播员的播报声,我拿着马票回到间也身边时,他正在看赛马报纸。我问:「怎么了?」润也回答说:「我在看十一号的单胜倍率是多少。」 「多少?」 「好奇怪喔。报纸上说赔率是三百圆左右,但是现在却显示只有一百五十圆。差太多了。」 「怎么会这样?」我歪着头想。润也研究了一会见说:「原来如此。像这种乡下的赛马场,如果买到一百四十万,就会影响赔率。」 「是唷?」 「可能是因为我们下注下得太多了。不过,即使如此,如果中了也会变成两百二十万。」润也的语调听起来很没有真实戏,「虽然很不真实,但照刚才的样子看起来,这次应该也会中吧。」他喃喃地说。 但是第九场比赛我们输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再也无法承担这沉重的一百四十八万圆赌金吧,十一号的瘦马从起跑时就一路落后,到最后都没能反败为胜,结果只跑出了倒数第三名的成绩。 润也耸了耸肩,我则叹了长长一口气,心情非常复杂,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丧气。坐在后面的欧吉桑小声地叫着:「真是亏大了。」我好想问他:「亏得有我们多吗?」 8 回程的车上我们讨论着为什么第九场比赛会杠龟。当然没有任何理论或科学,只是各随己意地说出臆测,不过还是有了一些想法。 「我想我的好运一定有极限,只能连续猜中几次。今天只中了第三场到第八场比赛,所以应该是连续六次之类的。」 「但如果是猜拳的话,你就可以连嬴很多次。」我说:「会不会是有人在做调整,不能嬴超过某一个金额?」 「调整?谁在调整?」 「大哥。」 「妳是说我哥在调整我能赢的金额?声如不能超过两百万圆之类的?」润也摇摇头,似乎不赞成我的论点。「说不定是第九场比赛之前我看了报纸的关系?不晓得有没有关系。」 「因为你看了赔率?」 「对对对。」 「但是那之前的比赛你也确认过赔率呀。」我边打方向盘,边用力踏下油门。 「但是呀,如果真的又中了,那也很恐怖。」 我打回方向盘,「对呀。」接着突然起了个念头,对着润也喊「剪刀石头……」。 润也的身子霞了一下,赶紧起身慌乱地伸出右手,出石头的我又输了。 「干嘛突然猜拳?」 「我在想,你的好运该不会用完了吧,所以想试一下嘛。」 「是喔,」润也说:「不知道我的猜拳运还在不在喔。」按着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睡一下好吗?」还说了什么「我要用猜拳支配全世界」的傻话。正当我想取笑他「还在说这些傻话,哪会想睡?」时,副驾驶座已经安静下来,趁着红灯停车时转头一看,润也已经一脸安详地睡着了。 润也系着安全带的胸口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吸,吐,吸,吐。不慌不忙,以一种绝佳的频率呼吸着。看着润也的睡脸,我也有一点想睡了。 9 隔天星期天蜜代到我家来。 当天中午过后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还以为是发生什么事了呢,「现在可以去妳家吗?」蜜代精神奕奕地说。她从来没来过我家,也从来没有放假时打电话给我。我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和先生吵架了。虽然我不懂那和到我家来有什么关联,我还是把家里的地址告诉她。 「你就是诗织的先生吗?」蜜代向润也打招呼时比刚才电话中沉稳多了。 蜜代和任职于出版社的先生吵架了,因为实在太生气所以决定离家出走,却又没地方去,所以突然想到我家来体验一下「没有电视和报纸的生活」。她环顾着我家,佩服地说:「你们真的没有电视耶。」 起初我和润也还一直用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来安慰她,像是「妳先生一定没有恶意」、「他现在一定到处急着找太太」、「吵架表示感情好」之类的。蜜代抱怨夫妻生活很无趣:「不管跟我老公说什么,他都只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我。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还抱怨说:「他最近只会拿一大堆挖耳勺回家。」 「挖耳勺?」 「我老公说什么决定要做一本挖耳勺的专业杂志,《月刊挖耳勺》。」 「不会吧。」 「是真的。」 起初我以为蜜代在开玩笑,没想到愈听愈像回事,使我不禁凰叹「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嗜好和专业啊。」蜜代又接着说:「听说『月刊挖耳勺』的发行量会比小说连载的杂志多好几倍喔。」 我们三个人喝着润也泡的咖啡,蜜代又开始列举她先生的缺点。我只好毫无根据地一一为她先生辩解:「一定是妳误会他了。」 「妳先生以前是高中棒球健儿,个性一定很老实啦」但听起来却像是毫无道理的偏见。在抱怨与安慰告一段落后。蜜代看到桌上的赛马报纸,说:「你们去赛马啊?」 「嗯。不过只买了单胜。」没必要跟蜜代提到其实赌了一百万圆以上,于是我笑着带过这个话题。 「不过,小赌慢慢累积。也会变成很多钱喔。」蜜代应该没有特别的意思,但这实在很接近我们昨天将一百圆变成一百万圆的策略,「为什么会这么说?」一瞬间我着实吓了一跳。 「说到这个,哥以前说过一句话喔。」润也突然说。 蜜代问:「哥?」于是我告诉她:「润也的哥哥在五年前过世了,他们感情很好。」然后指着碗柜上的照片。我问润也:「大哥说过什么?」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电视上不是说过纸的事情吗?」 「纸?」 「对,比方说报纸。有一个问题是,把一张纸对折二十五次之后,会变成多厚?各位知道答案吗?」 「纸?对折二十五次?」我边说,连想象着把纸张对折一次、两次的样子。「三十公分左右?」 答错了。润也模仿节目主持人的语气说。 「五公尺左右?」 「也不对。正确答案是,像富士山那么高。」 「啊?」我嘴得整个人放空,马上就否定他:「骗人的吧?」蜜代初次和润也见 面,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只是面露疑惑:「富士山?什么意思呀?」 「刚开始我也觉得很蠢,但哥说计算之后发现真的是这样喔-」 「你怎么会想起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想到单胜赢的马票,接着又想到即使赔率不高,但只要一点一滴累积,也会变成很大的金额。想到此,就发现或许把纸一直对折真的会变得像富士山一样高,这两者道理很显似。或许可以说是数字魔术吧。」 「好,我来算算看。」蜜代说。 我拿来了一迭厚厚的便条纸和笔,回到座位后,蜜代又跟我多要了一把尺。蜜代拿过桌上的便条纸,「先来算一张的厚度。」她用尺测量整迭便条纸的厚度,正当我想,她是否大略计算过整迭纸的张数时,只见蜜代说:「五十五张大约是五厘米吧,也就是说,」计算了一下。「一张大概是零点零九厘米吧。接着只要一直对折、重复加倍就好了吗?」 「嗯,应该是如此。」对折之后,厚度应该变成两倍没错。 「所以只要乘二十五次两倍就好了,对不对?」蜜代说完,在便条纸上计算起来,把数字不断乘以两倍。我和润也则在一旁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蜜代。 刚开始的数字都还很小,计算完第十次两倍时,我对蜜代说:「根本很小啊。」 「嗯,」蜜代也疑惑地歪着头说:「已经折十次了,也才只有九十二厘米啊。」 「这就奇怪了,」润也一脸尴尬,泄气地说:「难道是哥骗我吗?」 我们决定继续算下去。过了一会见,我察觉有异。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发现蜜代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数字愈来愈大了。 握着笔的蜜代满脸藏不住讶异:「说不定真的会出乎意料喔。」每乘一次倍数,数字理所当然地就会变大,但是眼前的数字却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增加位数。用完几张便条纸、乘了二十五次两倍之后。「算好了。」蜜代放下手中的笔。 「结果是多少?」 「等一下喔。」蜜代伸出手指「个、十、百、千」地算薯,最后宣布答案。「答案是三千公尺。」 「喔!」润也拍手叫好。「很接近富士山啊,看来哥没有骗我。」 不会吧?我看着便条纸上的数字,检查蜜代是否计算错误。润也好整以暇地回想漫画的内容,说:「对了,这么说来,多啦A梦也曾经说过『以两倍速度不断增加是很恐怖的』之类的话喔。」 下午三点过后,蜜代突然说:「难得今天有这种机会,我来负责做晚餐好了。」等于预告了她完全不打算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家。她先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做些什么。「从刚才到现在,我的手机都没响过吧。如果他担心我的话,早就打电话来了。反正他也在闹瞥扭,不用管他。」 「固定这样吗?」 「不过,我真的觉得呀……」蜜代说。「什么?」我间。 「光是夫妇之间吵架,就让人这么烦躁、忧郁了。更何、况像是丈夫出轨,或是妻子离家出走之类的。」 「嗯。」实际上蜜代是离家出走没错。 「在这种状况下,根本就没心思管什么宪法修正云云、自卫队云云的。」 「或许吧。」蜜代突然说起宪法修正,我愣了一下。 「如果本身有更令人烦恼的问题,像是小孩患了重病,或是因家暴所苦的人,更没有时间管什么宪法或是自卫队的问题了吧。」 「比起世界的问题,眼前的问题更为重要。」润也说。 「所以呀,反过来说,会烦恼、担忧世界问题或是地球环境这种大事的人,或许都是一些很闲的人吧。我刚才想,像小说家、学者之类的人,都是因为有空闲,所以才会想一些伟大的事吧。」 「原来如此。」 「像这么空闲的人所说的自以为是的话,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呀。」 「说得也是。」润也说。 「对了,诗织,妳会去公民投票吗?」 「我不知道哩。」我都快要忘记那天在Dining Bar里聊到的投票话题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走到碗柜前拿起投票通知的小册子,看着小册子说:「妳是说这个吧。」 说完首次打开这本小册子,里面写着「关于现行宪法条款及修正案」。「啊,所谓的修正,会改很多地方吧?」 「对呀,妳不觉得这样很奸诈吗?」 「奸诈?」我和润也同时反间,不禁想检查这本小册子是不是设了什么奸诈的陷阱。 「这次修正的不只有宪法第九条,还明文规定了很多其它像是环境权和隐私权等事项。」 「所以?」 「但是,投票是总括式的,只能全部赞成或是全部否定这次的修正案,只有一种选择。也就是说,不能针对个别选项表态,所以像是反对第九条修正、但是赞成环境权这种的就不行了。像这种乍听之下很合理、却将环境权捆绑在一起硬塞给人家,强迫人家连宪法第九条一起接收的做法实在很过分。」 「啊?是这样的吗?」对于单单这样的做法是否真能连到效果,我感到很疑惑。 润也认真地读着小册子,过了一会见他将内容念了出来。 【现行】 第九条 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及秩序的世界和平,永远放弃以国家权力所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来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 二、为达上述目的,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它战力,不承认国家的参战权。 【修正案】 第九条日本国民永远放弃以使略、征服他国为目的的战争,并衷心谋求基于正义及秩序的世界和平。 日本国民为保持本国的和平与独立,并以确保国家安全及自卫为目的,因此保有军队。 二、上述军队之最高指挥监督权归内阁总理大臣所属。 三、国民并不被强制参加第一项之军队。 「第九条原来是这样的内容?」润也的语气中充满感慨。「实际上念过一遍,才发现目前的版本真的很夸张喔。」他讶异地说。「说什么永远放弃、不保持战力。」 「该说是过于理想,还是太过虚幻呢?」 「画饼充饥吗?」蜜代苦笑着说。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画饼充饥这样的说法了,不过还是不禁心想:「说不定正是如此。」虽然不像之前的赤掘那么夸张,不过还是有一点「明明说不保持陆海空军,却拥有陆上自卫队、海上自卫队,而且还不断把自卫队派到国外去。根本和现实差距太远了。」的疑问。 「政府的说法是,自卫队所从事的和平活动并不是战力。」蜜代的口气平淡,既不中立、也不劝戒。 「不过,如果有哪个国家攻打过来,」润也环抱着双手说:「只从事和平活动的话,根本无法自卫吧。」 我想象不知名的国家入侵,大量军队进攻日本之后,大家开始掘井、拚命从事救援活动的模样。这的确是一项大工程,但是当我们在从事「和平」的工作时,敌人却趁机占领了各地。这就是自卫力吗?如果有人这么间,我只能说不固定。「如果不和敌人战斗的话,还是守不住的。」 「对呀,或许有困难之处。」没想到蜜代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我觉得修正过的版本比原来好。」润也说。他当然不知道蜜代反对修正案,所以应该不是故意唱反调,只是单纯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修正版本提倡为了自卫而存在的战力,而且从字面上看来并不采用征兵制。很不错啊。」 「嗯嗯。」我同意地点头。 「是没错啦,」蜜代似乎有点不服。「我以前也曾经想过喔。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护宪派的欧巴桑,她真的很偏激喔。还说什么护宪御前的,实在很歇斯底里,拚了命地诉求反对公民投票、守护和平宪法、反对战争。当时我还是小孩,总觉得既然那么想守护宪法第九条,干脆就举行公民投票,取得多数不就好了。如果认为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投票决定就好了嘛。」 「嗯嗯,我觉得这想法是对的。」 「但是最近我又稍稍思考了一下,举行投票似乎很恐怖耶。」 「恐怖?」 「政治人物、政府、掌权人士这些人都很奸诈,妳不觉得吗?」 「奸诈?」刚才蜜代也说过一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种戚觉真像在实询掌权者。 「譬如,我记得以前学校明明教过宪法修订必须获得半数以上国民的同意。」 「对啊?不是这样吗?」我隐隐约约也记得这件事。 「宪法里只写说必须过半数,所以怎么解释都通。可以解释成全体国民的过半数,或是有效投票数的半数。而现在的公民投票法里规定的是有效投票数的半数。」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所以说算投票率再低,低到只有百分之二十,只要过半就能修订了。」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还有我刚才说的总括式投票也很奸诈。不过啊,最诡异的还是『以自卫为目的』这个字眼了。『自卫』的定义实在太模糊了。」 「不过,大概想象得到啦。」 「妳们想想看,就连现行宪法的『不保持战力』,都可以任由人各自诠释了。妳们不觉得『以自卫为目的』怎么解释都通吗?『以自卫为目的而拥有核武,那么就先来射一发吧』这种事一定也能被解释为自卫行为呀。其实应该规定得更仔细一点。」 「不过,这说不定只是被害妄想,或是想太多了。」我老实地说。 润也环抱着双手,继续读着小册子上的宪法条文。每当润也表情认真的时候,双眼皮总是比平常更为明显,看起来更为帅气。「不过我总觉得修正过的版本比较好。」润也说完后,提出了一个单纯的疑问。「掌权者真的那么奸诈吗?」 「举例来说,」蜜代开口说:「你们知道猫田市的塑像吗?」 「妳说的是猫还是象?」不知道,我摇摇头。 蜜代于是为我们说明了这个故事,几年前猫田市制作了一个象征当地的塑像。因为鸡蛋是当地的名产,因此便将主题设定为抱着鸡蛋的母鸡。「那个塑像看起来还算不错。」蜜代说。问题发生在命名的时候,市长想用自己孙女的名字将它取名「Keiko」。「虽然市长极力主张取名『Keiko』是因为鸡子的发音,但实在太假了。他一定只是想取个和自己孙子一样的名字。」 「然后呢?」 「后来当然是全体市民投票决定呀。举办公民投票。我不太清楚他们在哪里、用什么样方法决定,反正投票时共有五个选项,分别是『Keiko』、『猫太』、『猫田君』、『小鸡卵』、『猫鸡』。」 「每个都好夸张喔。」润也苦笑着说。 「好难抉择喔。」我也皱着脸说。 「对呀。」蜜代笑了笑,马上又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所有支持『Keiko』的人都是和市长相关的人士,大家当然都团结一致啊。另一方面,其它主张『反对使用市长孙女名字命名』的市民却因为没有互相交流情报、没有统一彼此的信念,只是各投各的票。」 「也就是说,票都分散在『猫太』、『猫田君』似乎猜到结果了。「话说回来,每个名字都好夸张。」 「对,正是如此。反对辉的票被分散在四个名字上,结果是『Keiko』当选了。如果把其它四个候选票数加在一起,绝对比『Keiko』多。」蜜代这时咳了一声,不知道是刻意营造气氛,还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件事情给我们的启示就是……」 「不要为了无聊的事情举行市民投票?」润也反间。 「即使是反对派,也要团结一致?」我也转头看着她说。 「伟大的人都很狡猾,大家要特别小心。」蜜代斩钉截铁地说。 「原来如此。」我和润也服气地轻轻点头。不过我却不禁心想,蜜代的想法似乎有些过于偏颇了。「我觉得剩下的四个选项也都很夸张,而且,掌权的人真的会想到这么细吗?如果他们这么有智慧的话,日本就不会只是今天这样了。」 「或许就像你说的这样。」蜜代苦笑着。「但是,」 「但是?」 「现在的犬养,也就是当今首相,我想他很聪明,和以前的政治人物不一样。所以才更让人害怕。」 「聪明的政治人物和愚蠢的政治人物,不知道哪个比较恐怖?」润也心不在焉地说。 宪法修正的话题差不多聊腻了,我们三个遂开起蜜代先生的玩笑,我们挖苦地说:「《月刊挖耳勺》到底是什么样的杂志呀。」蜜代笑着说:「听说最近有一种新素材,可以掏出更多的耳屎唷。」她接着说:「如果那本杂志变成周刊的话,该怎么办?」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每次我让老公把头枕在大腿上。帮他挖耳屎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这真是世界和平的证据啊。哪天发生战争,根本没时间想到掏耳朵了。」 「战争。」我和润也又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个字。我想,蜜代果然真的想很多。战争对我们来说太没有真实感了,就这层意义来说,蜜代和润也的大哥很相像。 「要是真的发生战争了,应该就没办法做爱和掏耳朵了。所以呀,当我老公的耳朵向着我这边,一动也不动的时候。身体不是会因为呼吸而缓慢起伏吗?」 「因为呼吸?」 「对呀,我好喜欢一边感受他的呼吸,一边享受这个悠闲的片刻。总觉得必须好好珍情掏耳朵的时光。」 之后蜜代到附近的超级市场买来了材料,做了猪肉味噌汤和咖哩饭给我们吃。他先生在晚上十点左右率先示弱打了电话过来。 在那之前。蜜代拿着在超级市场买回来的报纸放在餐桌上说:「来折折看二十五次吧。」 「折了几次后,就物理观点来说,就折不下去了。我哥说的。」润也虽然提出忠告,但是蜜代还是坚持要折折看。 「诗织,如果把妳们家撑坏了,要原谅我喔。」蜜代必定想象到报纸变成像富士山般的高度,进而冲破天花板的画面了。蜜代实在太逗趣了。 10 几天后我开着车穿过仙台市,往某个小镇前进。那天虽然是平日,不过我不用上班,正好越此机会去参观润也工作的地方。 通过海岸旁的隧道,走过连续过弯的小路,便看见一座小山。沿着山麓前进,一片水田在眼前延展开来。我把车停在一旁的空地上,旁边停了一部厢型车,应该是润也开来的吧,不知道是不是公司的车。 走过一段水田上的小径,来到一片空地,同时也看到了润也。他坐在一把携带型的小椅子上,前面放着一副架在脚架上的望远镜,脖子上还挂着另外一副望远镜。 看见我向前走近,润也说:「妳真的来了啊?」 「刚好经过。」 「刚好经过这种深山里的小镇?」 「你在这里做什么?」 「猛禽类的定点调查。」润也指着山的那一头。「如果之后要在那附近开通一条大马路,或是拓宽道路之类的时候,不是必须削掉那边的山吗?」 「嗯。」 「这种时候,就必须评估这么做会对栖息在此的野生动物带来的影响。如果知道鸟类的生活区域,开路的时候可以避开这些区域。」 我一知半解地望向天空。天空非常晴朗,呈现清澈的水蓝色。眼前所见的,只有仿佛布满肌肉的朵朵白雪。除此之外,别无一物。真是空荡荡的天空。我环视整个天空。 「没有鸟呀。」 「当然没有啰。」润也笑了出来。「有时候待上七、八个小时,也看不到半只鸟。」 「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好像很愚蠢,润也充满疑惑。「做什么?妳很没礼貌耶。就说我现在在工作呀。」真是什么也不懂耶。润也说:「如果鸟类出现在山林里,我会观察牠的行动,记录飞行路径。只要都记录下来,就能知道这一带有哪些猛禽类、生活形态又是如何了呀。不过这也得等到牠们出现才行。」 「感觉好奇怪喔。」 「实际上做了之后才发现,现代社会里从事这种整天盯着天空看的工作,真的是很奇怪。」润也听起来有点自嘲,又带着一丝骄傲。他把手上的望眼镜拿给我,「妳用这个观察看看。」 我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用双手握着,听润也讲解一遍使用方法后,便拿着望远镜四处乱看。我看见了远处山上的杉树,还看见小橡树的叶子,真是新鲜极了。我又看到了天空的颜色、白云和山。润也告诉我,只要仔细、耐心地观察天空和山的交界处,鸟类便不会消失于风景之中,比较容易发现,但是我仍然抓不到要领。 我连续看了三十分钟,还是没看见鸟的踪迹。这时听见背后的山里传来了鸟鸣声,我转过头去,问润也说:「这是什么鸟?」润也说是银喉长尾山雀,长得很像麻雀,很可爱。 「怎么都没有老鹰呀。」我坐在椅子上。像这样身处在完全听不见车水马龙声、可以悠闲自处的场所。真的很舒服。就在这个时候,润也突然站了起来,大叫:「有苍鹰。」我连忙站起来望向四周,望着天空:「在哪里?在哪里?」。润也指着北方,边拿着望远镜观察。我也学润也,但却抓不到位置,除了无垠天空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焦急地动来动去,过了一会见,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我看见了。镜头内有一只咖啡色的鸟,正展开双翅,滑翔似地飞翔在远方天空。后方是一片水蓝,完全抓不到远近的距离。 「捕捉到了吗?」润也间。他好像也正拿着望远镜在看。「捕捉?嗯,看到了,看到了。」 苍鹰优雅地在空中盘腿。一会见以顺时针方向描绘出圆弧线条,接着又缓缓地逆时针回旋。我看得入神。虽然是隔着镜头,不过却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仔细地观察老鹰。我配合着老鹰的飞翔,转动着头的角度,慢慢地觉得脖子有一点痛,但却无法将视线移闻。 「这里是三号。」我听见润也的声音。拿闻望远镜一看,他正在一旁对着无线电通报。他以无线电说明观察到的老鹰位置、回龙飞翔的方向。接着在老鹰飞进深山之后,说:「LOST了。」这应该是失去踪影的意思吧。不久之后,无线电传来了:「这边看见了。」的回答。 「这附近一共有四处地方,调查员进行着相同的工作,追踪着老鹰的行迹。我刚才不是观察到老鹰消失在山的那一边吗?接下来就换在男一边的同事继续追踪了。」润也一边说,一边拿铅笔在像是地围的纸张上描起线来。「这就是老鹰刚才飞翔的路径。牠不是在这里回旋吗?那是牠在找下方水田里的食物。一直这样回旋。」 「从那么高的地方吗?应该有一百公尺以上吧?」 「鸟的视力很棒的。甚至能当下分辨我们的长相,就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喔。」 「鸟的视力不是很差吗?」 「妳是说鸟目(注)吗?牠们只有晚上看不清楚,而且也只有鸡看不清楚。」润也笑了开来。「鸟的视力是很好的。」他在看似调查纪录单的纸上写下许多记号和数字。我再度拿起望远镜看着天空,自色云朵立刻进入了视野之中。 「啊,润也,你看那边。」我在西侧山边的树木上,发现了一个疑似鸟类的踪影。 透过望远镜仔细观察,我拚命找着它位置。 「喔,怎么样?捕捉到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那也是苍鹰吗?」这只鸟展开双翅,但看起来比较无力,向下低垂乘风飞翔着。 「是鸢。」润也平静地向我说明。「鸢?」 「那不是我们的调查对象,我们只调查稀有的猛禽类。」 「稀有的猛禽类指的是什么?」 「像是苍鹰、鹭或是鱼鹰之类的。其实妳倒不如问我哪些是不稀有的猛禽类,这样说不定还比较快。」 「不稀有的有哪些?」 「鸢。」 「啊?只有这个吗?」我拿开望远镜。 「对,就只有鸢。」润也开慢地笑了。笑声非常清亮,仿佛穿过我的胸口,直接上达天听。 「接了这份工作之后,我有一个很深的感触。」 「什么感触?」 「我不是完全不看电视、报纸,只是像这样静静等待鸟类出现吗?等了几个小时,就算发现鸟的踪影,牠们可能出现不到三十秒,就又消失不见了。而我只是像这样呆呆的等着。」 「嗯。」 「像这样等着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世界好和平喔。」 「即使事实上一点都不和平?」 「在这地面无尽延伸的那一头,发生了许多意外或事件,再往前延伸,甚至可能还有战争和饥荒。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我不去想,只是一直在这里呆望着天空,就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只要不想那么多,不要想那么多。什么都不要想。」润也扬着嘴,有点腼腆地说:「要是告诉别人我在这里连续七个小时看着天空,应该没人会相信吧。不过其实我只是花七个小时在寻找鸟,并呼吸着。」 「只是在呼吸。」我的声音也自然而然地变得悠闲起来。「不管宪法修正或是不修正,都和我们无关了。」 「宪法?那是什么?」润也俏皮地说。 我抬起脖子,倾着头看着上方的天空。天空非常宽广,当我的视线盯着缓缓移动的白云时,突然属受到一股沙漏中的沙慢慢落下的安心。我的双肩逐渐放松,身体也不再紧绷。望向前方,我看见了长满杉树的小山展现出泰然而又庄严的姿态。时间的感觉消失了。政治、社会问题、公民投票等各项争论也理所当然地在这里消失,这里只有我、润也、老鹰,还有水田里的稻子和青蛙。的佛相邻土地上所发生的不幸完全都不存在, 迎面吹来的风也丝毫不带来任何不幸的消息。燕子清爽地飞过眼前,急转弯后又咻地消失。蛙鸣也不绝于耳。 或许这样就够了,我心想。 11 岛在隔周的星期六来到仙台。我们依照约定好的时间,在下午一点到新干线的剪票口前等他。 突然听到有人在争吵,没想到其中一人居然是岛。 「你是为了工作来的吗?」我指着他的领带间。岛暧昧地回答说:「也算是啦。」 「还在做之前的业务吗?」润也间。 「那个工作已经辞了,有一段时间了。之后我就留长了头发,你看,像这样是没办法当业务的。」岛一边摸着盖住耳朵的头发说。 「短头发比较适合你喔。」我说。 「总觉得把身体的一部分剪掉很可惜。」岛得意地回答说:「总之呀,我目前在某处帮忙。」 「帮忙?」 「是一个政治运动,未来党的党员运动。只是帮忙。」 「喂,你想溜吗?」刚才和岛争吵的男子向我们走来。男子蓄着极短的发型,下巴遗留着胡子。 「怎么了?」 岛一脸不耐地回答说:「刚才在新干线上,他坐在我旁边。我们本来在讨论一件事,后来就吵了起来。」 「还不是你这家伙,说什么宪法第九条很愚蠢。」男子鼻息急促地说。「我没有说呀,我只说我赞成修正。」 「你这家伙,居然瞧不起和平宪法,」男子正打算继续发表言论,岛立刻打断他:「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向你们这些诉求和平的人,为什么动不动就紧咬着人不放?」 「你说什么!」 看着两个人又再吵了起来,我只能退到一旁观望。润也在一旁跳出来:「你们续续这样吵下去也不会有共识,干脆猜拳决定好了。」 「什么?」岛和男子都转了过来。 「你们和我猜拳。如果我猜赢了,就不要继续无谓的争论了。如果我输了,就随你们继续吵。」 「你有什么诀窍吗?」点完餐点后,岛好奇地问润也。 我们走过拱廊走道,来到了位于地下的咖啡厅。走下陡峭的楼梯,再往前走过一条微暗的通道,这家咖啡厅就在通道的尽头。这里的装潢很漂亮,咖啡也很好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收不到手机讯号,常常没有什么客人,仿佛没有人知道这家店的存在。这里的环境很安静,也很舒适。 刚才在车站里临时展开的猜拳大赛,最后在润也连续猜嬴山羊胡男三次之后划下句点。岛觉得可疑,于是主动要求润也和他一决胜负,润也答说:「好啊。」接着同样连胜三拳。两人一临摸不着头绪,悻悻然的似乎不太能够接受这个结果,山羊胡男子气焰受挫,带着不明就里的心情离开了。 「为什么都是你赢?以前就这样吗?」 「是从我哥死之后才这样的。」 过了一会见,沉默的店老板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放下了三杯咖啡。想要说声谢谢,老板就已经站在吧台的后方了。真是神出鬼没,简直就像幽灵一样。 「猜拳时你知道我下一拳会出什么吗?你有预知能力吗?」 「润也说他没想过这么多。」 「你只是凑巧出了会赢对方的拳?」 「对呀,只是凑巧。」润也苦笑着,用手抓了抓额头遍。「不知道猜拳获胜的机率是多少啊。」岛说。 「获胜的机率?」 「就是随便乱猜的获胜机率。剪刀、石头、布,一共三种动作。对方也是三种,所以就有三乘三种组合。」岛好像要开始计算,于是我说:「假设对方出石头,那么就要出布才会赢,出剪刀就输,出石头的话就平手,对不对?也就是说,三种动作之中,可以赢对方的有一种,所以应该是三分之一。」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啊,好像是喔。」 「所以润也就是把这三分之一的机率古为己有了喔。」岛这样的说法,好像是把女人占为己有,或是把师傅的技术占为己有一样,形容有点不太恰当。 「从我哥死之后。」 「真的有这种事吗?」 「我也不知道。」润也耸了耸肩。 「像那种说自己突然拥有超能力的人,不是都很可疑吗?一点真实属都没有。」 「以前有一个高傲的导演,只拍了三部电影。他曾经对某影评人说过:『只会真实感、真实感的啰嗦个不停,最好你们这些整天只知道看电影的人,就了解真实社会啦。』」 「真是满口道理的导演。」 「我记得其中一幕像萤火闪耀的森林非常漂亮。」润也说。我也记得这一幕,点点头附和地说:「对呀。」 「好,既然这样的话,如何?」岛说。「来猜猜看下一个走进这家店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样的话机率就是二分之一了。」 润也好像觉得很麻烦,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把咖啡端到鼻子前面,喝了一口。他经嚷着咖啡,说:「那我猜男人。」看他的表情似乎只是随便乱猜的。 我紧张兮兮地想下一个客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但仔细一想,这里的客人并不多。岛似乎和我有相同的想法,起初虽然不停向看着后方的入口,不久也就放弃了。 「安藤都已经死了五年啊。」岛说。「那时正好是犬养受到社会民众嘱目的时候,还发生了好多事情。」岛露出了怀念和苦闷参半的表情。「比方说足球选手遇刺的事件。」 「住在我们家附近的安德森,他家也是那时候发生火灾的。」这种事情不知道该称为意外还是人为事故。虽然是一个纵火事件,但却一直没有抓到嫌犯。因为大家对强国美国有太多反弹或是不满。所有人都直接把这件事情的原因归咎于对美国人的憎恨,所以就算有人纵火,大家还是拍手称快,大叫「干得好。」简直到了让人不舒服的程度。或许这个反美情结现在还存在,不过完全不接触新闻的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或许哥当时是为了阻止世界上继续变得奇怪吧。」润也回忆着当时,慢慢地说。「变得奇怪?」岛皱着眉头说。 「虽然还称不上群众心理,不过因为哥很不喜欢大家失去冷静,一窝蜂的行动。他不喜欢大家毫不思考,只是跟着潮流走。」 「所以那时候他才会去听犬养的演说?因为希望犬养能改变世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润也歪着头说。 「反正犬养现在已经变成首相了。说到这个,你们还是过着不看新闻的生活吗?锁国状态?」 「对啊。黑船怎么还不来啊?」(注)听到我这么说,岛愕然地说:「真是太夸张了。」 「就连景气复苏,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不会吧。」 「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实在很难感受到所谓的景气呀。这实在很诡谲。顶多只能看出出租车的空车率变少吧。景气真的变好了吗?」 「大概是未来党变成在野党之后吧,犬养不是一点一点地删减公共事业、议员年金这些他觉得浪费的预算吗?」 「你这么问,我也不会知道啊。」 「你们两个真是很麻烦耶。」岛笑着说:「犬养他的确这么做了。不过却也在努力让年金制度变得更完善了。」 「年金?」 「景气不好的时候,经济不是不流通吗?但是如果说大家都没钱,似乎又不是如此。而是大家都把钱存起来了,因为会担心未来,因为政府和政治人物都不值得信赖,所以犬养决定要改变这一点。」 「信赖政府和政治人物?有可能吗?」 「这个嘛,」岛突然涨红了脸,就像女朋友被人批评一样。「他首先着手于年金制度的改革。只有解除了对未来的不安,才有心思花钱。」 「只有这样就能让景气好转吗?」润也丧气地说。 「还是能一点一滴地看到效果啦。而且年金制度的法案目前已经通过了。这个国家的人总是喜欢跟着氛围走。总之,只要能营造出景气似乎变好的氛围,大家就会动起来了。也就是说,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被当笨蛋看。很单纯的。」 「犬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力了?」大哥去听他的演说时,他应该还是个小在野党的党主席而已。短短的五年内,他就变成首相,还能任意决定年金制度?我很怀疑。 「有几个原因。」岛将咖啡一口饮尽,说:「第一点,犬养对自己非常严格。」 「对自己严格?」 「以前的政治人物总是排开所有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净说些大话,但对自己却很宽容。犬养首先就改变了这一点。像废除议员年金,短时间内就决定了。而且还批判在自己选区里专门讨好、奉承特定团体或企业的议员。」 「其它议员居然都没人反对。」 「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犬养真的很幸运。那些反对的议员,或是其它老大,都一个个从台面上消失了。不是很久以前的不伦丑闻被揭露出来,就是接受政治献金被人举发,后来犬养最大的死对头,也就是当时的执政党大老过世,影响更为巨大。」 「原来犬养也很好运。」 「和他作对的人该不会都是被犬养暗杀了吧。」我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岛的表情看起不太开心,「那些人都是因为脑溢血、心肌硬塞而过世的,都是些老头子了。」 「我哥也是脑溢血。」润也小声地说。 「啊,不过,犬养不是遭受到很多攻击吗?」我插嘴说。 「我也曾经刚好在其中一个现场。那天犬养接受采访,一个伪装成记者的男人突然拿出枪来。真的是非常恐怖。」 「啊?真的吗?」 「真的真的。那个人拿枪指着犬养的头。所有媒体记者都吓坏了,根本动弹不得,只有犬养一个人镇定的不得了。」 「所以他没被击中?」 「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暴徒居然拿着枪动也不动。或许是太紧张还是其它原因,他铁青着一张肢,尖叫着说:『你只会搞垮这个国家』。接着犬养就面对面瞪着男子,静静地说了一句话。」 「说什么?」 「他说:『你对日本历史了解多少?对于日本在亚洲的定位、和世界各国的关系,你想得有比我多吗?有的话说来听听。』接着又压低声音说:『万一你的想法只是从网络上看的。或是拷贝自评论家的说词,那我对你就太失望了。你最好能证明自己的言论不是抄袭别人的。』」我觉得岛的眼神此时散发出了诡异的光芒,看起来有些快惚,仿佛在背诵着脑海中的圣经一般。 「然后呢?」润也催但着说。 「那个人当场就倒地摔倒了。虽然马上被送到医院,但却还是死了。」 「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Duce』的老板觉得应该是极度紧张所导致。犬养那时候也真是千钧一发。」 「『Duce』的老板?」我在记忆中找出了这个人跟大哥的关联性。「你是说大哥常去的那家酒吧?」那个人顶着光头,充满知性的脸孔,举行告别式时也来帮忙了。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大哥常去的那家酒吧的老板。 「对对对,就是开了那家名为『Duce』的酒吧老板。他现在和我一样都是未来党的党员,那个人的眼光很准喔,我实在远远不如他。而且还是个很幸运的人。」 「幸运?」 「因为犬养被人袭击的时候,他大多时候也都在场啊。」 「是吗?」我和润也含糊地搭腔说。 咖啡厅的门开了,我看了一眼。一个蓄着长发、一嘴乱胡的男子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正确答案。」岛指着润也说:「是个男的。」 注:日本于十九世纪实施锁国政策,阻隔一切外来文化及经济活动。直到一八五三年美国海军率领四艘军舰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由于这些军舰船身都是黑色,日人将此事件称做「黑船来航」。 12 「你睡了吗?」夜晚我躺在床上,枕着枕头,盯着天花板。 我们住的公寓虽然已经不新了,仍然非常坚固,也许是防音工程做得很好吧,每到了晚上都静得不得了。我的声音就像一颗笨手笨脚的小石子摔在摊平的白纸上,弄皱了白纸。 「还没。」润也说。 我们两人都只穿着内裤。刚才满身大汗地做完爱,过了一会见还是会觉得冷。但是又不可能就这样彼此拥抱着入眠。「岛哥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呢,虽然头发实在太长了。」 「对呀,他真是个怪人。」 「你觉得公民投票时,岛哥会投给哪一边:」那天岛虽然说了很多犬养的政绩和策略,但却没有提到自己任何意见。 「宪法这种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一般人平常是不会意识到的,只是在这篇文章上动手脚,增减个几行,妳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润也躺在枕头上,动也不动。 「对呀,说得也是。」 「我可以想象如果哥还活着,他会怎么看待这次的公民投票。」 我很喜欢听润也说到大哥的事情。虽然润也对大哥抱持着无条件的信赖和依赖,有时会让我觉得奇怪,但看着润也一副若无其事地说着「因为哥曾经这样说过」或是「哥说的从来都没有错」,总让我有幸福的感觉。 「哥不是曾经断言宪法第九条一定会修正吗?」 「是吗?」 「他总是这么说。他说所有人,尤其是聪明的人都会觉得和平、健康这些东西很陈腐,这种人就是有这样的特性。」 「又来了,阴谋论。」 「不过呀,实际上根本没有人刻意要这么做。只是,如果有人大喊『反对战争』或是什么『为世界带来和平』这额看似正确的话,我们应该只会觉得很吵吧。可能会觉得他们整天只知道说些大话。」 「你也这么觉得?」 「应该会吧。我念高中的时候大家不是都会抽烟吗?。结果有一个同学跳出来说抽烟会影响健康,还说什么不要乱丢烟蒂。啰唆得要命。」 「他说得没错。」 「但是他这么说根本是瞧不起我们,大家根本不管什么健康不健康的。就是这样啊,就算有人说抽烟对健康不好,叫人不要抽,并不会有人因此向他道谢,并说自己做错了,以后不会再抽烟了。同样的,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和平和健康的反方向不停发展。要是一慢下来,就会像被磁铁吸走一般,更往混乱的方向去了,哥是这样说的。」 「是吗。」哥是这样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很舒服。「哥以前曾经跟我讨论过宪法修正的事情。」 「什么时候?」 「当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他曾经说过。」润也沉默了一会见,仿佛用手缓缓转动着记忆的齿轮。当我怀疑他会不会就这样睡着的时候,他低声地说:「这个国家的人啊,不太擅长一直生气、一直反对。」 「一直生气是什么意思?」 「哥说就算第一次闹得很大,但是第二次之后就没兴趣了。就像刚导入消费税时、自卫队的国际和平协议派遣时、公民个人数据共享系统启动时、海外人质事件时,不管什么事情,只有一开始会受到众人嘱目,媒体也蠢蠢欲动。但是只要一旦通过,大家的情绪就会突然降温。但又不是腻了或是退烧了,比较像是『差不多够了吧,这种大拜拜举行一次就够了』这种弥漫着疲态的气氛。」 「润也?」虽然那的确是润也在说话,但是却隐藏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阴沉,而且他明明是一边回忆一边重现大哥的话,却异常地疏畅。莫非,躺在身边的,不是润也,而是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 「所以呀,如果我是政治人物,」润也继续说:「我就会这么做。刚开始时不要进行大幅修正,只修改成『为了自卫而保有武力』,或许也可以加上『不实施征兵制』不过就算只有这一点修改,应该还是会引起大骚动。媒体会整天讨论这件事,也会有许多大家熟悉的学者发表各种意见。接着宪法大概就会改变了。不过重要的在后头,必须看准时机继续修改条文。这么一来,不管是媒体或是一般民众,也不会举行像第一次那样的大拜拜了。不管是抗拒、惯的小甚至是反对运动,都不会持续进行了。大家会觉得: 『这样就够了,反正第九条已经被修改了。以后再改就好了』一旦成为既定事实,大家就没有力气和心情去反抗了。废除『不进行强制性兵役』也很容易。就像曾经被大家认同的消费税又要调涨了,已经开始的工程不可能中途停止。」 「你怎么了?润也。」润也说话的条理很清楚,不像是被魇住。不过如果他是认真的,口气又未免太没有风情了。于是我连忙叫了他的名字。 「可能的话,」润也继续说:「第一次修正时如果可以针对宪法修正的、必要条件,也就是第九十六条进行修正的话,就更棒了。这样就更容易举行第二次修改的公民投票。总之,即使是清廉有能力的政治人物,也不能唐突采取大胆的行动,而应该先抽出棋子,当作一个开头来达到目的。就这样。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 「润也?」 当我第三次叫唤润也的名字,他没有回答。我又再叫了他一次,只听见他稳定的鼻息。 我想,现在躺在身边的,应该不是平常的润也,而是被大哥附了身的润也。但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种事,应该是他以前曾经听过大哥说过这样的话,而这些话正从记忆中不断流出罢了。很可能是如此。随后我也跟着进入梦乡。 13 隔天早上我向润也问起昨晚的事,他果然都不记得了。「妳在说什么呀?我说梦话了吗?」 「你说了了些很像大哥会说的话喔,跟宪法相关的。」 「不会吧。」润也眨着眼睛说:「难道我也开始说一些艰深难懂的话了吗?」一脸感慨的说。 「这样不行喔,如果你像大哥一样想太多,结果倒了下来,那就太划不来了。」润也舔了舔从土司滑下的奶油。「对了,哥是在犬养的演说会场上过世的吧。」 「说是会场,其实也不过是街头演说。」 「这样不是和岛哥昨天说到的伪装记者的情况很像吗?」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偏着头。 「那个人也是当场死亡,跟哥一样都是脑溢血。」 「所以呢?」 「哥也是因为接近了犬养,所以才死的。」 「什么意思?」 「会不会是犬养真有这种能力?能把接近他的敌人变成脑溢血。」 「润也,这种话不要说得这么认真好不好?」我苦笑道。润也这么说不止愚蠢,还让人不知道怎么响应。 「我是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的。」润也突然笑开了。「不过,就算他真的有这种能力也不奇怪。」 「当然很奇怪啊。」 这个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又专心地吃着土司。过了一会儿,润也突然又说: 「固定机率吗?」 「机率什么?」我动脑想着,这次又是什么话题了: 「刚才突然想到,发生在我身上的好运是不是有固定的机率?」 「什么意思?」 「昨天不是说猜拳获胜的机率是三分之一吗?」 「嗯,对呀。」 「猜客人的性别是男是女,机率是二分之一。」 「那赛马的单胜呢?」 「从十头里选一头,所以是十分之一吧。」 「啊!」我和润也同时大叫。两人的声音像撞在一起,在餐桌上碎裂开来。 「这么说来,没有搞中的第九场赛马里,一共有十二匹马呀。」 「我也这么想。那次的机率是十二分之一吧,这表示十分之一以内都没有问题吗?」 「所以连胜马票才没有猜中。」润也似乎对自己的假设非常有信心。笃定地说:「同时猜第一名和第二名的话,猜中的机率就会低得多。根本不到十分之一。所以啊。……。」 「所以啊?」 「说不定上限只到十分之一。我知道我的能力限制了,我可以猜到十分之一以内的机率。对不对?」 「所以对润也来说,十分之一等于一的意思?」 「如果真是这样,会怎么样呢?」 「哪有什么怎么样,只是非常诡异。」我边说,边觉得生在我对面的润也,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你要去哪里呢?我感到不安。 14 隔天早上我到公司时,虽然还不到上班时间,但大多数的同事都已经到了。我以为自己迟到了,看了一下时钟,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看见赤掘,他站在座位前,拿着话筒,面露凶光地说着话。仔细一看,多数人都在讲电话。有人涨红了脸,眼睛怒火中烧;有人皱着眉头,鞠躬哈腰,似乎在向人赔罪。虽说办公室的气氛很热络,但所有人的脸上都不见神清气爽,反而都很阴沉。有些人在办公室里奔走,大前田课长等二十人左右凑在窗户旁的会议桌前开会。看起来都是位阶比较高的人。 「诗织,早!」蜜代从后方经过,手上抱着整迭的资料。「怎么了?」我指着眼前的光景。 「真是吓人一跳耶。昨天晚上我们收到紧急联络,要求社员一早都到公司报到。」 「怎么了?」我跟在蜜代后面,终于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那个呀,我们公司的塑料制品基本上都是在东南亚的工厂加工的。」 「东南亚?」 「之前在中国大陆,但是自从之前开采天然气的纠纷,外交上出了些问题之后,所有企业都撤资了。然后啊,反正就是前天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 「听说我们的产品里参杂了有毒物质,是在工厂的制造过程中受到污染的。」蜜代帮我做了过滤,省略了我不需要知道的正式名称。 「是很不好的物质吗?」 「只要用微波炉加热就会产生微量的物质释放到空气中,孕妇和幼儿吸入都会产生影响。」 「那真是不得了。」 「只是听说啦。但因为我们的塑胶制品主要用于微波炉,所以很不妙。」 「只是听说的吗?」 「大约一个星期前,公司收到了匿名通知。是来自电子邮件。听说我们公司的相关负责人现在已经到当地去了解状况了。我们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但是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现在连网络上都在传,眼看问题就要纸包不住火了。所以这个部门员工才会一早都被叫到公司来。发一通手机邮件就同时传给所有人,这个世界真的是愈来愈方便了。」 我再度环顾四周。平常总是边喝咖啡边说笑的欧吉桑和欧巴桑,现在却每个人都杀气腾腾地面对着电话或文件。可能是在应对打电话进来的人,或是向客户进行说明。 「由于目前还在调查中,真的很不好意思,这次出货可以先暂缓一下吗?」赤掘诚恳地说着电话。我只不过是一个事务职的派遣员工,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却开始胃痛。或许是感觉到我的异状,蜜代马上就转过头来看着我,一脸和缓地说:「大家都这么卖命,很恐怖吧。」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真的让我很不好意思。」 「诗织妳有自己的工作,没关系呀。」 蜜代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我开始计算同事申请的出差费用。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不久,我们都听到大前田课长的大声吼叫。不管是拿着话筒,还是面对计算机屏幕的人,大家都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着窗边的会议桌。 大前田课长站了起来,表情比平常更严厉,但却不显得激动。只是用力挥舞着右手。「应该把所有的事实都公诸于世吧。」课长的声音穿透力极高。「少说什么正义感或是好听话了,从大方向来看,这么做才能将风险和成本减少到最低。」 其它抬头看着大前田课长的公司重要干部都露出了没有格调的笑容,的佛在说「别说傻话了」。 「战斗吧,大前田课长。」蜜代双眼紧盯着计算机屏幕,喃喃自语地说。 这时我想,「现在这个地方应该没有人在乎日本宪法如何了吧。」如果身处事态严重的状况下还有同事想这些事情,那才不对吧。没有人会想到这种离自己生活极遥远的问题,也不会有这个心情,只能暂时把这件事放在心里。用用你的脑。我听到了。总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好像是润也的大哥,我怕极了。害怕的同时,也感觉很熟悉。 「这么快就中午了。」我们到了附近的咖啡厅,点了意大利面午餐后,蜜代叹了口气。 过了中午,办公室里总算冷静下来。当然还不到整件事落幕的程度,而是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等待事态进一步发展了,虽然冷静中还混杂着疲倦和徒劳无功,不过至少已经不那么慌张了。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对呀。」蜜代小声地笑了,把玩着手上的水杯。「现在先止住商品的流通,或许还会回收已经买到消费者手上的商品。不过不赶快通知媒体的话,真的不太妙。」 「刚才大前田课长很生气。」 「因为东南亚的工厂一出问题,身为管理者的我们就会受到指责。而且我们和当地签约的时候,应该就有人暗中通融成品检查这一关放水了吧。一定是上头有人想把事情压下来,说了些蠢话,所以大前田课长才会生气吧。」 「大前田课长真了不起。」 「没错,他真的很了不起。」蜜代吃完意大利面,喝了口水,点点头。「发生这种麻烦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一个主管的能力。就像到了陡坡的滑雪道后,才看得出滑雪功力好不好一样。」 「那犬养首相呢?。」我脱口而出。「为什么突然提起犬养的名字?」 「我只是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个人优不优秀?」我也不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个名字。只是一听到「主管的能力」就反射性地想起犬养笔直的站姿。「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到底是哪种人?」 「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想连他太太也不知道吧。」 「犬养首相已经结婚了吗?」 「他两年前和一个漂亮又年轻的模特儿结婚了喔。不过呀,虽然完全没有明确的证据,听说他到目前为止和几百个女人发生过关系喔,而且几乎都是一夜情。之前有人在电视上说过,听说墨索里尼也是这样。」 「墨索里尼?妳是说那个墨索里尼?」 「对呀,对呀。」 「像这种女性问题,不会成为政治人物的小辫子吗?」 「真的很不可思议吧。」蜜代表情严肃的摇摇头。「我原本以为像这种伦理问题会是政治人物的死穴,但根本不会。其它政党也是拚命用这一点攻击墨索里尼,但完全没有效果。」 「墨索里尼?」 「啊,我说错了,是犬养。不过啊,这也是犬养厉害的地方啊。虽然传出很多桃色丑闻,但他却完全没有政治上的溃职,简直到了洁癖的程度。他完全不露出任何弱点,又擅长辩论。只要被他的眼神慑住,不管是谁都会退缩。」 「很久以前他是不是曾经说过如果景气在五年内没有回复,他愿意一死。」我的脑海中还留着这个记忆。 「有啊有啊,他说只要我能执政,就能在五年内回复景气,不成功的话就砍头。我也记得。」蜜代怀念地摇摇头,说:「不过呀,实际上现在景气也的确在回春中,真是不简单啊。」 「为什么犬养办得到呢?」我想起前几天岛说过的话,提出这个疑问。 「因为他有从事大胆、果决事物的决断力和自信,而且就算遭人怨恨,也能处之泰然吧。或许现在的政治人物也都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过有些事断然执行,会引来众怒,也很恐怖,所以大家都没做。不过犬养却会去做该做的事。」 「是不是因为景气已经回春,所以大家对他随便的男女关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犬养的太太之前在电视上说过:『大家能把国家交给一个被追问女性问题时,只能慌忙解释而做不好任何事的男人吗?』美丽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在乎。听她这么说,大家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了。而且也不知道这些事是真的假的,被他抛弃的女人也几乎都没怨言,到现在都还支持犬养。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如果是自己的丈夫,绝对不允许这样的行为,但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这是正确的作法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获得支持。他在很多方面打破了常规,要魅力也有魅力。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 「他完全把自己的利益和安全置之度外。」蜜代厉动地说:「这对政治人物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资质。之前选举的时候,犬养所属的政党增加了好多席次,但却不见党员面露喜色。」 「当选不是好事吗?」 「他们说只要想到当选后对政府有应尽的责任,就没办法开心地庆祝。」 听到这件事,我心想,原来那些胜选后大肆庆祝的人或许都没做好心理准备吧。 「我以前看过他在电视上朗诵宫泽贤治的诗。」 「他最近也常常说。」蜜代拖着下巴的样子还满无媚的,她看着窗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吟起那首诗。 诸君啊,这股抖擞的 从诸君的未来国度吹来的 透明而纯净的风,感受到了吗? 「总觉得多听几遍之后,觉得这首诗真的写得好棒喔。」 「这首我也知道。」可能是大哥还在世的时候,润也在书上读到的诗。「不过,蜜代妳讨厌犬养吗?」 「因为他很恐怖啊。」 「恐怖?」 「刚才说了这么多,但是我觉得他让人很不舒服,所以我不喜欢他。」 「即便妳肯定他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是很优秀的?」 「大概五年前开始,大家对国家的意识不是慢慢抬头了吗?所以开始对美国、中国反感,觉得如果对方这样对我们,就要以眼还眼之类的。」 「之前润也的大哥曾经说过,年轻人不以自己的国家为荣,都是因为大人太丑陋了。他说不是因为以前的历史如何,而是因为大人们都是蠢蛋,所以才会对自己的国家满不在乎。」 三点也没错。」蜜代用力地点头。「现在的犬养可以说彻底颠覆了这种丑陋的大人形象,变成了强而有力的大人象征。一定是这样。他让年轻人觉得『这就是我们最自豪的大人:犬养首相』。妳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年轻人很快就对妳佩服得五体投地吗?」 「外表和腕力吗?」 「不是啦,」蜜代口气轻柔地否认,说:「就是掌握最新、最多、最值得信赖的信息。等于是取决于掌握的信息量,信息能带来他人的尊敬。听说犬养的脑子很好喔。因为脑中情报的质和量比任何人好,所以辩论从不会输。年轻人不希望让人找到任何揶揄的机会的。这种感觉慢慢转变成憧憬和信赖,所以才会那么受欢迎。」 「妳觉得这样很恐怖?」我一直在问问题。 「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什么陷阱似的。应该说,感觉犬养虽然在思考,但一般人却没在用脑。虽然犬养很厉害,但聚集在他身边的人却很恐怖。」 「他在思考,大家没在用脑?」 「诗织妳不觉得恐怖吗?」 「我不知道。」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直说了。 蜜代自嘲地说:「如果《月刊挖耳勺》可以卖到一百万本的话,世界说不定就和平了。」说不定喔,我心想。「好——下午也努力为身陷泥沼的公司工作吧!」说完蜜代站起身来。我们到了收银台前分别付了自己的午餐费。我告诉年轻老板说:「你们的餐点很好吃。」他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走出餐厅、回公司的路上时,蜜代说:「刚才不是说到墨索里尼吗?」 「你说犬养?」 「不,这次说的是真的墨素里尼。」她笑着说:「墨索里尼最后和情人裴塔琪一起被枪决,尸体好像还吊在广场示众喔。」 「唉呀。」 「围观的民众对他们的尸体殴打并吐口水,接着还倒吊他们的尸体呢。结果裴塔琪的裙子就整件翻了过来。」 「唉呀。」 「听说民众看到之后大喜,大家看见她的内裤都好兴奋喔。不管哪个时代都一样,男人,不。女人也是这样吧。不过呀,那时候有个人在嘘声四起下,上前把裴塔琪的裙子拉好,还取下自己的皮带固定住,以免裙子往下撤。」 「唉呀。」我一边想象那个人当时身处的状况,他的胆量让我佩服。「其它人一定会生气地骂他凭什么这么做。他难道不怕吗?」我想当时场面,就算大家指责他包庇那个女人,对他痛骂、甚至施以暴力,他也无法提出反驳吧。 「真了不起。」蜜代的口气就像是呵护着重要东西一般。「其实我常常想,希望自己至少成为这样的人。」 「妳是说把裙子拉回来的人吗?」 「我们无法阻止其它人鼓谋、骚动,这么多人一起采取行动真的很恐怖。不过,至少啊,可以帮她让裙子不要翻过来。就算有困难,我也希望自己至少会是那个想帮她把裙子拉好的人。」 「我觉得妳一定可以的。」 「不过呀,前一阵子去诗织家,我觉得妳和润也才应该是这样子的人喔。」 「妳是说我们会去帮忙拉裙子?」 「我觉得你们两个是『就算无法阻止大洪水,但仍然不会忘记其中重要的事』的那种人。」蜜代刻意加强了语尾,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开玩笑。 15 回家后,发现润也正在清洗浴室。房间的灯是关着的,只有浴室的灯开着,传来一阵阵细碎的走路声。润也从浴室里伸出头来,一手拿着海绵,打赤着脚、摆出蹲马步的姿势。「啊,妳回来啦。」 「怎么突然想打扫吗?」 「最近不是都没洗吗?我看见有点长霉了,看不下去。」 只要看不下去,就会坐立难安,然后要彻底打扫过后才能安心,这就是润也的个性。他常常半夜起来擦地、擦拭鞋柜里所有的鞋子,甚至还曾经一大早忙着整理书柜。 可能是润也洒了去霉的清洁剂吧,一股氯气的味道扑鼻而来。 「还有啊,」润也皱着眉头说:「那个也出来了喔,那个。」 「哪个?」 「就是溪流声啊,溪流声。」 「什么溪流声?」 「对喔,我还没有跟妳说过吗?」润也压低了下巴说:「是一种虫。」 「溪流声听起来还满可爱的。」 「好蠢。」 换好衣服、卸好妆,完成了回家之后的一连串作业,刚在餐桌前坐下时,润也正好从浴室出来了。他拿出冰箱里的牛奶和杯子,倒了一杯牛奶,一口饮尽。拿开杯子后,他的嘴唇周围长满白胡须,一股令人联想到婴儿的味道向我飘了过来。 「公司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你怎么知道?」我正好回想起公司发生的骚动,那件和有害物质有关的事情,所以吓了一跳。「这也是直觉吗?」 「不是啦,因为妳的表情看起来若有所思。」接着我们轻描淡写地聊了一些彼此公司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又聊到了宪法修正的问题。 「我之前也说过,老实说反战这颖的东西听起来都很假,所以很不喜欢。今天在做苍鹰的定点调查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最近不是大家都在谈什么宪法、军队吗?」 「嗯。」 「我想,要是干脆废除自卫队和一些有的没的,不知道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都不带武器啊。不带任何武力或兵器,随他们便。」 「然后怎么办?」听到这么幼稚的意见,我笑了。 「这样的话,还有谁会攻打我们?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值得特地攻打一个领土那么小、资源那么少的国家。」 「不过。像中国就抽了日本的天然气呀。」 「不管我们有没有武力,其它国家都会这样对我们啦。老实说。如果真的想整备军队,就非得购买和敌对国不相上下的武器才有意义,不是吗?如果其它国家有核武,那我们没有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既然这样,那就干脆不要有。」: 「你觉得这样有效吗?」 「跟矢吹丈(注)无防御式打法一样,对方也会吓一跳。」 「矢吹丈是做什么的?绝对行不通啦。」我斩钉截铁地说。吓对方有什么用?「假如一个全裸的美女躺在床上睡觉,你觉得没有人会偷袭她吗?」 「我就不会。」润也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说。「因为我喜欢帮人脱衣服。」 「这个举例不好。那我换一个,假如家里的门都没有锁,又裸身睡觉,你觉得小偷不会进门吗?」 「应该会被钉上吧。」 「对吧?这跟那个是一样的,无防备却不被攻打,太超现实了。」 「真的不行吗?」 「还有啊,嘴巴周围沾满牛奶的人,说的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润也连忙用运动衣的袖口擦了擦嘴,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呀,我问了岛哥了。」他皱起眉头,「我问他如果要改变世界的话,要怎么傲。」 「啊?」 「我问他真能改变世界吗。」 我直视着润也。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眼神锐利而坚毅,表情认真到连口中的奶味也闻不到了。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润也不像润也,连忙眨了眨眼,再看了他一眼,幸好坐在我面前的还是平常那个散发沉稳气质的润也。「他想改变世界吗?」 「只是举例啦。」 「岛哥说了什么?」 「他一开始笑了,不过后来又说『只要有意志力和金钱,就能推动国家』。」 「意志力和金钱?」 「庞大的金钱喔,岛哥说要是现金,要几亿、几十亿、几百亿。而且要具有将这些钱用在政治上的意志力,那么就没有什么办不到了。政治人物都为钱伤脑筋,只要资助政治人物,就能控制他们。」 「是这样吗?」 「我觉得这个意见还满有道理的。」 「比无防御式打法好一点。」 「对吧?」虽然完全不清楚原因,但润也还是骄傲地挺起胸膛。「还有啊,我这个周末要回东京一趟。」 「啊?」我沉默了片刻「怎么这么突然?」 「回去给哥哥扫墓。」 「我可以一起去吗?」我当然很想陪着一起去,但是润也却当场拒绝我说:「不行,我要一个人去。」我吓了一跳「真的不行吗?」 「不是啦,因为这次也是为了工作,所以我一个人去就好。」 润也的语气十分坚决有力,所以即使「你的工作是整天发呆观察鸟类,为什么会需要到东京去?」想叫他说明清楚,或是很想骂他:「有公务都是骗人的吧?」却还是被他的气势震摄而无法说出口。 这时突然传来「碰!」的一声,房间的灯熄了。我们面前的餐桌体罩在一片灰暗之间。「啊,灯泡烧坏了。」我低声地说。「还没到熄灯的时间啊。」 「我听岛哥说,哥哥在念书时说过一句话。」润也在阴暗的房里说。这句话在发光,就像一盏突然出现的灯。 「啊?哪一句?」 「就算是乱搞一场,只要坚信自己的想法,迎面对战。」 「会怎样?」 「这么一来世界就会改变,我哥哥说的。」润也站起身,听起来像是梦话。「哥哥曾经这么说过。」 注:日本漫画《小拳王》的男主角。 16 那个周末润也果然依照计划到东京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心情很不好,于是漫无目的地到街上散步。 途中正好经过「SATOPURA」所在的大楼前。抬头一看,发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东南亚有害物质的骚动尚未解决,而且愈来愈严重。网络上开始流传我们的产品里混杂了有害物质的消息,但是当地的调查却一直没有进展,目前只知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课里这个周末几乎所有人才都到公司来加班。 我在一家大型电器行里看到了犬养。当时我正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走进店里,在薄型大银幕电视的陈列区前停下脚步。 犬养出现在电视之中,好像是现场直播的节目吧。他穿着西装,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应该是新闻节目。虽然很久没看到犬养了,但他给我的印象和以前没什么改变,反而令我讶异的是,他比前几年更显彪悍,简直就像个年轻的武士。在略为方正的脸孔上,鼻翼显得相当挺拔。 节目谈论的话题当然是宪法修正案的公民投票问题。或许是仗着自己比犬养年长吧,满头白发的主持人摊坐在椅子上,伸直了双腿,似乎想试探犬养。「公民投票马上就要在一个月后举行了。」主持人说。「犬养首相,在这么重要的投票之前,新闻从业人员和所有报纸都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样是不是太奇怪了?」 制订公民投票的公民投票法中明文规定:「公民投票之前,禁止一切会影响投票结果之报导、发言、社会调查等活动。」现场的评论家和主持人都对这一点很不满。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迟了?法律就是法律,大家都必须遵守规则。」犬养的口气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慨。「公民投票法是四年前制订的。已经过了四年之久,现在讨论没有意义,更何况这种抗议现在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经过讨论就制订的公民投票法根本就违反言论自由。」评论家口沫横飞地说。「可说是了不起的违宪。」 了不起的违窟,这样的说法真是可笑。我站在电视前心想。 「了不起的违宪,这样的说法真是可笑。」犬养在电视里这么说。 「现在不是玩弄文字游戏的时候。」犬养伸手制止了神色激动的评论家。他锐利而摄人的眼神的佛也穿过电视屏幕刺中了我。 「如果你真觉得你负有使命感,就应该毫不畏惧地让全国民众知道。在你指责法律之前,先面对你的胆怯吧。」说完后犬养便宜视着镜头。 「太过分了。」 「大家知道吗?」犬养反驳评论家和主持人说,「我想反过来问问日本国民,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一个月后的公民投票将会大大改变日本的命运。一部明文规定不保有武力的宪法,今后将载明为了自卫而拥有武力。大家应该好好想想这代表什么意义。应该审慎思考,投下神圣的一票。不要被一时的想法或是潮流牵着鼻子走,我们必须做好接受亚洲各邻国批判的心理准备。批评和反弹声浪将会像洪水一样向我们袭击而来。每一位国民都深刻体验这个事实了吗?修订宪法是有风险的,必须要有心理准备。大家都能理解这一点吗?」 「犬养首相,您的发言太不恰当了。」主持人有点脸色发青。「身为一个提出修正宪法的执政党党主席,这样的发言太欠缺考虑了,也会影响投票的结果。」主持人一整个惊慌失措,仿佛在说「这不是和刚才提到的国民投票法互相矛盾吗?」 「无所谓。」犬养表情严肃。「有必要,就应该说。不是吗?如果你怀有信念和使命感的话。最近坊间的议论令我非常担心。当然我认为宪法是有修正的必要。宪法应该修正,我们必须具备武力。但是身为一个独立国家,日本若要具备坚决的意志和自豪,就必须理解自己的一票代表着什么意义和责任。相对来说,如果每个国民在认真思考过国家的将来后,认为应该放弃一切的武力,认为无防备就是最佳防御,而定下了未来方针,那么这也是正确的选择。」 「真是荒谬!」评论家大叫。 「犬养首相,」主持人显得相当擞动,想必他心里正在盘算着现场节目出现这样的局面,对自己的节目是好是坏、自己是否需要负责、会不会受到奖赏或减薪、等着他的究竟是奖章还是处罚吧。「太不负责任了。提出宪法修正的明明是您本人,事到如今您竟然……」 「宪法应该修正,但是我希望国民都先做好心理准备。觉得无所谓、事不关己的人将来一定会后悔。后悔之后还会逃走,反提出不负责的意见。希望大家在投票时不要受到政治人物或周遭人的影响。」犬养明确地看着镜头,加强了语气说:「各位!」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直视镜头的双眼宛如树上的两个空洞。 「不要相信我。用用你的脑,然后做出选择。」 他同时告诉大家,你们现在所做的都是检索,而不是思索。 我突然被人推了一把似的,不禁挺直了腰。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光明正大说这种话的政治人物,相信他说完那番话之后一定会受到抨击。他的同伙应该会受到惊吓、愤怒,而对手应该非常开心吧。犬养是真的这么受欢迎吗?以致于他认为讲出那些话也无所谓,还是信念驱使他这么做呢? 进广告后,我就离开了电器行。 走到了计算机展示区,我听到店员和年轻男性顾客之间的对话。 店员说:「这绝对非常划算喔,我跟你打赌。」全身散发出热情,顾客露出逐渐被说服的表情。 我跟你打赌。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润也与店员合而为一,拍胸辟保证地说出:「我跟你打赌」。只要润也对我说「我跟你打赌」 就算只是瞎蒙,也很有说服力。 结果听到顾客向店员说:「那我就买这个」时,我走出了电器行。 17 两周后的星期一我再次来到宫城县东北方的深山里,跟上次一样去参观润也工作。 早上虽然下了一点雨,但马上就停了,天空格外晴朗,让人不禁怀疑刚才出现在天空中的乌云是怎么一回事。 看见呵呵我出现,说「你来啦?」幸好他不是说「你出现啦?」这样听起来很像看见鬼一样。 「因为最近周末你都不在家嘛。」我抱怨说。 这两星期的周末润也都独自出门,把我一个人丢在家。他说是到盛冈出差,虽然实际上他的调查范围的确是在东北六县市里,但我还是瞪着他,心想一定是骗我的。如果他真的到盛冈出差,为何只字不提岩手山,也完全没有买土产回来,实在太可疑了。更重要的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不肯直视我的眠睛。 「会不会是外遇?」我找蜜代商量,蜜代说:「不会啦。」这几天她连续加班,假日也到公司,脸上浮现疲态。但不可思议的是,这股颓废感却让她更添一分妩媚。「诗织的先生不会有问题的。」不知为何,她如此断言。 「有老鹰吗?」我从润也手中接过望远镜,立刻抬头观察四周的天空。「今天满多的。因为雨停过后,水气蒸发便产生了上升气流。」 「所以?」 「老鹰乘着上升气流,可以飞到很高的地方喔。牠们一心想想着更有效率的飞行方式,所以很喜欢利用这种气况,飞升到最高处,再慢慢滑翔到目的地,这样不是比较轻松吗?」 「原来鸟类会想这么多呀。」 「牠们也只会想这些了。」 我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耳边传来风声,心里想着「天空真的好大啊」这种无聊事。在高空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湛蓝色彩,没有浓淡的差异,也没有阴影。而是一片平整而均匀。当我注视着这片天空,会一时让人失去远近距离感,有点站不稳脚。 我深呼吸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无线电那头传来讯息,混杂着无线电独特的杂音。润也一边听着,再度拿起望远镜,一边看着北方的山麓说:「啊!这边也看见了。」 在有如白膜般的云朵中,出现了一个黑点。将望远镜对焦后看,发现原来是老鹰。 「是苍鹰,他正在回旋上升。」润也在我身旁说。 我将望远镜贴在眼窝上。苍鹰慢慢地飞翔,仿佛小心翼翼地舔拭着天空。空气流过苍鹰全身,将牠一点一点向上推。我用望远镜追踪着牠的行动。 「愈来愈高了。」我的头愈抬愈吃力,苍鹰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飞得那么高、那么远。 「还可以飞得更高喔。」 「飞这么高没有问题吗?」 「等一下就会消失在空中了。」润也静静地说。我不太懂消失在空中的意思,担心苍鹰会不会就这样冲破天空,进入宇宙之中。 「真的消失了。」 才一眨眼苍鹰就不见了,我听见润也拿起无线电,向同事通报。 我看看润也,再看看天空,这里和社会没有任何连结。在这当下,说不定哪个国家正卑劣而自私地用核子武器瞄准这里,而我们也不会知道。 「啊!」润也大叫。 回过头去,只见他已经把无线电放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天空。「怎么了?」 润也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润也?」 不管我怎么叫他,他还是盯着天空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会不会是突然身体不适,全身不听使唤了呢?我担心得不得了,看着润也的侧脸。 润也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他的胸口轻微起伏,我知道他还在呼吸。 我吞了口口水,正打算上前去抓住他的身体,用力摇几下。只见他的喉头缓慢地动了起来。嘴唇也微微地张开。似乎在叫「哥哥」。 「大哥怎么了?」 「没什么。」润也终于转过头来,恢复了他平常的样子。 虽然我还是觉得怪怪的,不过继续待下去可能会妨碍他工作,于是急忙地离开了现场。倒车时,照后镜中的润也仍然抬头看着天空。 18 几天后,我和蜜代、赤塘、大前田课长一起到居酒屋吃饭。 有害物质的调查结果还未出炉,愈来愈多消费者和客户打电话来询问,把气都发在我们身上,对公司的不满愈来愈严重,报纸和周刊也相继报导起有关话题。公司下了一道公告,规定在事件解决之前,禁止同事之间相邀饮酒、聚餐。还要大家在离开公司大楼时不可以面露笑容。在公司的产品可能会对孕妇造成影响的状况下,身为公司的一员如果没有如此危机意识的话,的确会受到民众指责吧。甚至还咧嘴大笑的话,那问题就大了。 不过我们还是偷偷地来到了附近的居酒屋,因为大前田课长突然接到调任的人事命令。本来我们应该帮他办一个盛大的送别会,但由于目前公司状况紧急,不容许我们明目张胆地举行,于是蜜代便企划了这个小而雅致、只有少数几人参加的小型聚会。 「非常时期还让你们这样张罗,真不好意思。」大前田课长说。公司调任他的原因不明,蜜代觉得纳闷极了,为什么偏偏要在公司乱成一团的时候调动大前田课长,而且还是调任到有名无实的分公司,实际上就是仓库的库存管理部门。 「或许是我在公司里说了太多狂妄的话吧。」大前田课长苦笑着说。因为全家一起搬家有点困难,所以他会一个人到东京去。大前田课长笑开了验,说自己对于即将展开单身生活其实非常期待。 「如果说了实话就要被发派边疆,那剩下的就只是些发臭的人了。」蜜代不满地说。听说几个公司主管在面对这次有害物质事件时,都装做不知情。「这件事我没有听说。」 「没有听到下层的报告。」我还听说大前田课长大声地叫骂他们说:「你们敢在家人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这些话吗?」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了。」听到赤掘这么说,大前田课长也点头说:「电视或报纸所报导的,不完全是对的,也不完全是错的。」 「因为媒体本来就只会报导有趣的事情啊。」蜜代说。「当然啊,就是要够新奇才称得上是新闻啊。」 「所以呀,比起重要却不精采的新闻,媒体会选择大肆渲染那些没什么大不了却够耸动的新闻。」 「或许吧。」大前回课长说。 「这么说的话,我们的有害物质应该不算精采的新闻,所以要是这个时候有偶像明星变成色狼被捕的话,大家就不会注意到我们了吗?」赤掘涨红着脸,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们三人立刻严声斥责他说:「说话注意点!」 「不过新闻就是这样啊。」大前田课长的语气中充满自嘲,他低下头说:「假设明天的早报头版大幅报导知名演员参加成人影片的演出,然后在好几版之后有一小篇幅的报导核导弹将对着日本发射而来。我想大家的话题还是会集中在演员拍成人片这件事吧。」 「要看是哪个演员。」赤搁一脸认真地说。「才不会呢。」我当场就笑了出来。 接着我们又闲聊了一些事,后来发现原来大前田课长是一个超级赛马迷。「到东京去之后,我要到现场去尽情享受Gl(注)。」课长开心地说。 「为什么课长这么迷赛马呢?」赤蛎间,大前田课长满足地瞇起眼睛「因为不会中。」他斩钉截铁地说「在小钢珠或是麻将的领域中,都有人被称为职业级玩家。但是赛马就没有。也就是说,赛马的规则原本就设计成无法赚钱。」 「这样不是让人更讨厌了吗?」蜜代笑了出来。 「不过,」我借着酒意说:「如果赌大一点,像是一百万之类的,赔率就会变得很低了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不要冷场。 「地方乡下的赛马或许是如此,不过中央赛马的规模不一样,所以并不会变动。」大前田课长一说到赛马,口气都不一样了,我们几个觉得新鲜极了,互相看着值此,露出了笑容。 我突然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润也就能在中央赛马中一下子嬴到很多钱了。不过。课长后来提到中央赛马的参赛马匹数多达十三头、十八头,润也只能猜到十头以 内,根本没办法。我失望极了。 「啊,不过呀,有时候也会有九头、十头的比赛喔。」大前田课长应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失望,不过还是这么鼓励我。 「只要等这种比赛开始在赌就好了。」我不知不觉说。 「对,只要等就好了。」我猜大前田课长并不懂我的意思,不过还是向我保证地说:「这么一来就没问题了。」 「课长真的很喜欢赛马喔。」赤掘欲拥抱课长,惹得我和蜜代大声笑了起来。 当时的我们完全不知道此时在东京的电视台停车场里,犬养首相遭到刺杀了。 注:Grade1,赛马中竞争最激烈第一名排位赛 19 投票日当天的天气很好。对于这天的到来我没有特别的感触。 电视节目应该非常热闹吧。说不定每家电视台都跟出外景记者到各投票所、在屏幕上用跑马灯字幕介绍日本宪法无趣的历史摘要,还有历来政治人物说过的话、对自卫队的态度和变迁。也说不定这样的节目内容已经连反了所谓的公民投票法了。 不过,再怎么样,电视台也一定会派联机车到国立大学医院去,然后在电视上报导:「记者现在所在的位置在犬养首相破送进来的医院门口。」 犬养首相遇刺后并没有生命危险。凶嫌是一名中年男子,自称是某个不知名的社团成员,听说他本来支持犬养首相的想法,不过前几天在电视上听到犬养的发言后便幻灭了,因此才会犯下罪行。他遗留下一封不像遗书也不像声明的信件,而究竟他对犬养首相的哪一段发言感到愤怒则无从得知。 我从蜜代那里听说这件事情闹的还满大的。 有人批评首相的发言过于轻率,也-有人赞颂犬养的使命感。而对于他遇刺却只受到轻伤,有人对他的强悍佩服不已,也有人怀疑整件事都是造假。可以确定的是,多数人都更加认为他是一个坚韧不屈、大无畏的政治人物。 「这次不是脑溢血啊。」听着蜜代的解释时,我突然这么想。刺杀首相的男子用刀当场刺进自己的脖子,虽然马上被送到医院,还是不治身亡。 润也似乎已经知道这个新闻了,我向他提起这件事时,他的表情显得十分冷静,说出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吧。」 「变化?」 「之前岛哥不是说过吗?犬养过刺好多次,却都没事。但是这次却被刺伤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过他没有生命危险啊。」我看着润也严肃的表情。「你是怎么想的?」 「假设以前都有人在保护犬养。」润也突然提出一个假设性的想法。 「怎么保护?」 「反正就是有人在保护他,一个支持犬养的人,或是某种事物。但是却突然发现自己应付不来,所以决定不保护他了。所以才不是死于脑溢血。」 「谁?」 「某人。」 「这是什么意思?润也,不要说些奇怪的话了。」 「我觉得犬养是一个有才能的政治人物,不论是好坏层面都是。或许他完全超乎大家的想象。」 「什么意思?」 「比起像犬养这样的天才,我觉得更麻烦的是,」 「你在说什么?」 「是群众,而且是一些忘记群众职责的群众。说明白一点。就是没有群众才能的群众。像那种头脑很好、一副自以为是的人最麻烦了。」 「什么意思?」我又重复了一遍。 投票所在附近的一所小学。这天比平常的选举更为热闹。 就像是参加一场特别的活动,我的心情有点雀跃。和润也一起进入校园里的体育馆后,我拿出选举通知明信片,读了一张圈选单。 我好奇地盯着圈选单。和一般的窗体相比,上面满满地都是字,列举了宪法的修正内容,还有填入O×的字段。我还满疑惑的,真的有人会把这些字读完吗? 我走进圈选区。为了防止圈选区里的作业被别人看见,圈选台的四周都用背板围住,上面贴有宪法修正的内容。我拿着铅笔,虽然瞬间犹豫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在字段里填上「O」。虽然脑中闪过蜜代曾经说过的话「政治人物和政府最狡谓了」,不过我是赞成这次修正案的。画好之后,我将圈选单折起来,丢进了投票箱的小孔里。 放下圈选单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人压住了一样。圈选单慢慢地落到投票箱底部时,的佛渗出了一滩令人不舒服的波体,我是否做了无可挽回的决定?这股惊耸感受令我背脊发凉。但就算我写下「×」还是有相同的感觉。 用用你的脑,然后做出选择。我突然想起犬养说过的这句话。同时也想起润也的大哥以前经常把「用用你的脑」挂在嘴边。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的大哥的影像和犬养首相重迭在一起,让我不禁想笑。 我想,或许他们俩人很相像吧,接着我开始幻想,该不会是死去的大哥附身在犬养身上了吧。 润也比我早投完票,在一旁等着我。 那天晚上,家中没有电视的我们当然和公民投票的开票无缘,也无从得知中途开票的结果,事实上我们连有没有进行开票都不知道,只是一如往常地面对面坐在餐桌前看著书。 「对了,」润也突然想起什么事地说:「今天收到这个喔。」一边把餐桌上的一张明信片拿给我。 那是大学同学寄来的明信片,背面是大学同学和先生在教堂门口拍的照片,上面写着「我们结婚了」。我感触良多地想着「结婚了啊」,学生时期的回信也跟着像顺藤摸瓜般一涌而出,令我怀念不已。「我去找毕业纪念册。」站起身向卧室走去的时候,听到润也说:「顺便泡杯咖啡吧。」 毕业纪念册和一些剪报簿都放在衣柜的最上层,我站到梳妆台的椅子上,伸长了背。衣柜的最上层里放了许多搬家后都没碰过的东西,上面堆满灰尘,我不禁咳嗽连连。 应该是这个吧。我拉出一袋东西,却是一个毫不相平的咖啡色信封,还因为过于用力而整袋掉到地上。 哎呀,我赶紧跳下椅子捡起信封,里面掉出一本不甚眼熟的存折,换句话说,是我没见过的存折。我听到纳闷。存折上写着润也的名字,翻过信封,一颗印章跟着掉了出来。 「是私房钱吗?」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存折。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拿着存折的手的然抖个不停。妳认为会是什么?我想笑,但却笑不出来。终于我下定决心打开了存折。 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字,只有几笔存款纪录,非常干净。但是存款金额和余额却让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我全身爬满鸡皮疙葱,脑中一片空白。啊?我伸出食指,想要确认总余额。我低声念着个、十、百、干、万、十万、百万,一边数着零,连续重复了两次。 「余额一亿两千五百二十万圆。」这句话听起来一点真实属都没有。「不会吧」我喃喃自语地说,再数了一次。我试着再念了一次「一亿两千五百二十万圆」,接着补上「整」字。 每一笔金额都是这一个月内存进去的。这不可能是公司的薪水,是润也自己存进去的吗?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同时,我一边猜想会不会是赛马?当下我几乎断定这是赛马嬴来的钱。 润也具备猜出,十分之一机率的能力,可以准确猜中单只。只要掌握自己好运的规则,避开超过十匹以上的比赛就好。所以即使起初的资金很低,多赌几次之后获得的金额就会慢慢增加。之前我们两人已经实际体验过了。虽然金额愈大赔率就愈低,不过只要多花一点时间选择下注的比赛,并不是办不到。就算每次的金额不多,只要多下几次、多中几次单只,就会像之前讨论过的「折纸折到富士山那么高」那样,变成一笔巨款了。 「诗织,找到毕业纪念册了吗?」饭厅里传来润也的声音。我把信封放回衣柜里,离开了寝室。 20 「咦?毕业纪念册呢?」润也的表情和平常没什么不冈。 「没有找到,我们来玩这个吧。」我刻意隐藏心脏悴悴跳个不停,故作镇定地拿出刚才看到的纸盒。是刚才关上衣柜时看见的,里面装的是之前和润也玩过一次的超人力霸王橡皮擦,匆忙问我抓了这个纸盒回到了饭厅。 「怪兽相扑吗?好啊好啊,用这个决定谁去泡咖啡吧。」 「好啊。」我打开纸盒,假装不经意地顺口丢出一个问题说:「润也,如果有一笔钱,你想怎么用?」我咽了口口水,喉咙传来的声音让我更紧张了。 「钱?」 「非常非常多的钱,像是买彩券中了头彩。」 润也将视线从橡皮擦移到我的脸上,沉默地看着我。双眼皮下的眼神十分锐利,既不冷漠,也不热情。 「前一阵子蜜代说她中了彩券,虽然金额不多,不过我就想,如果中了头彩该怎么办?」我无法忍受沉默,急促地说。很担心自己说着这句凭空捏造的话时,声音在颤抖。 润也仍然保持沉默地看着我。虽然我不觉得害怕,却听觉自己的内脏和皮肤似乎整个翻转过来了。我被看穿了。仿佛持续忍受着沉默和严厉的服神长达一个小时之久。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想不出怎么用钱。」 「但是如果有这么多钱呢?」事实上就有。不就是你在存钱的吗?「妳指的是大约多少钱?」 「多到让人吓一跳那么多。」我是真的吓了一跳。 「如果是这样的话,」润也慢慢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妳不是跟我说过吗?意大利独裁者被处决的那件事。」他避开我的问题,说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让人摸不着头绪。 「你是说裴塔琪?」 「对。她被人倒吊后裙子翻了过来,有人去把她的裙子拉好。」 「非常有勇气。」 「我觉得就算他被激动的民众所杀,一点也不奇怪。」润也的声调虽然不变,但却开始出现危险的字眼,让我紧张不已。 我只能不停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呀,如果我也在那里。应该也会做自己想傲的事吧。」 「你是说把裙子拉好?」 「嗯。」润也收了收下巴。「哥是不会输给恐怖和周围的气氛的。」 「大哥?」 「大哥他没有输,也没有逃走。我也不想输。」 「为什么?」 「如果来了一阵凶猛的洪水,我也不想被水冲走。我想变成一棵耸立其中吃立不摇的树。」 真是语无伦次。我强忍着想哭的念头。「这和钱有什么关系?」我问润也。 「金钱就是力量呀。」润也瞪大了双眼,我感到恐惧而倒吸了一口气,被他的魄力所压倒。 我努力忍着不叫出声。面前的润也看起来访佛变了个人似的,散发着一股充满自信和超然能力而自以为是的气氛,让我不寒而栗。 突然眼前闪过一阵光。家中的布置、陈设从眼前消失,我看见了一片通红的荒野,被世界遗忘的恐惧向我袭来,我差一点就要不支倒地。眼前的荒野会不会是润也造成的?润也未来所造成的荒野。 我一个人站在荒芜的空地上。 「诗织,妳怎么一脸严肃?」润也笑了起来,我才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呼吸,从荒野回到了家中。「我们不是只是在讨论彩券的事吗?」 过了一会见,我终于能够闭口了。「对呀。」 「不要说这些了,来玩怪兽相扑吧。」润也皱着眉头,用平常沉稳的语气说。 我脑中想起了大哥以前说过的话。「虽然他常常嘻皮笑脸,但其实很敏锐。如果说能够有什么一番成就,绝对不是我,而是润也喔。」大哥曾经这么说过。我连忙把这个想法赶出思绪,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喃喃念着。这时却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大哥的声音。「说不定那家伙是魔王喔」我顿时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收拾好餐桌,我们把纸盒里的橡皮擦倒了出来,用纸盒的背面当作土俵。润也立刻翻着橡皮擦,「我还是选怪兽红王。」他拿起那个长着大尾巴、看起来很强的橡皮擦说。「应该还有一个怪兽红王,妳也可以选那个啊。」 我低声窃笑了几聋,从口袋里拿出刚才,在衣柜角落里捡到的橡皮擦。「我要用这个。」 「啊!是给姆拉!」润也惊讶地说。「不会吧,妳在哪里找到的?」 「我捡到的。」我一边说,一边把这只长得很像大蜥蜴、四只脚着地的橡皮擦放在土俊上。「用这个一决胜负。」 「哪有这样的。他有四只脚,而且还趴在地上耶。」 「很聪明吧。」我说。四只脚的怪兽不可能会输,绝对不会倒,因为他本来就是已经着地了。 我把给姆拉放在土俵上。润也心不甘情不顾地点点头,我们便开始用手指敲着纸盒。咚咚咚!盒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两个橡皮擦左右摇动,有时靠得很近,有时又分开来。我紧盯着橡皮擦,一边告诉自己没有问题的、绝对没有问题的。虽然不知道润也想做什么,但我想相信他。刚才看见的那个令人不舒服的荒野一定只是错觉。 「你在存钱吧?」我不自觉地问出口。「啊?」 润也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存钱的,这一点我非常确信。所以他才会瞒着我在周末外出,是想要存更多的钱吧。那本存折里的金额的确非常大,不过如果想要成为战胜洪水的树木,是绝对不够的。「你用赛马赚钱对不对?」 润也抬起头,紧盯着我看,蛤上露出「妳已经知道了?」的惊讶表情。我不禁骄傲地想,我也是很不简单的。 「如果你要迎战,我也要一起参加。」 「迎战?迎什么战?」 「也就是说,」我在心里筛选着用字遣词地说:「当你要去把裴塔琪的裙子拉好的时候,我也要一起去。」 润也再度将视线往下移,嘴边浮现一丝带着觉悟的清爽,接着又平和地看着我。 「慢慢来。」他说。「慢慢来,一点一点赚进更多的钱。等待并不痛苦。有时候等上七个小时,根本看不见一只老鹰。」 「不过老鹰出现的时候很美。」我想起了消失在空中的苍鹰。 「嗯。」 「没有问题吧?」 「妳是指哪一方面?」 「任何方面。」譬如我和你;譬如改变宪法:譬如「SATOPURA」;譬如大前田课长;譬如《月刊挖耳勺》的销售量;当我们将翻过来的裙子拉好的时候,是否还能安然无事?我漫无目的地担心起每一件事情。 润也敲打着纸盒,露出了跟我们最初相识时不变的祥和微笑,不带一丝畏惧。「全部都不会有问题的,我会处理。」他说。「我跟你打赌。」 那一瞬间我虽然身处在公寓,却感觉头顶上的天花板和屋顶都不存在了,只要抬头向上看,远方触不着的蓝天就在眼前,空中还有苍鹰展翅滑翔着。但我却又突然感受到一阵恐怖,仿佛又要看见刚才眼前出现的荒芜土地一样。我连忙紧紧盯着清澈而湛蓝的天空。放松身体,伸出双手轻轻摆动,似乎就能飞上遥远的蓝天之中。未来究竟是晴朗,还是荒芜呢? 不久后,怪兽红王应声倒地。润也不甘愿地苦笑了几声,不知道向谁辩解似地说:「不过,我一定会赢的。」 不知道大哥过得好不好。我在心里问着。公寓外不见鸟见飞翔,却传来了一阵鸟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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