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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月,我与富樫先生再度相遇。这场在动物园内的相逢,冥冥之中似乎暗示着什么(换个没创意的说法,这是场“命中注定”的相逢)。不过,我们相逢的地方是动物园的爬虫类馆,所以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爬虫类馆内,一年无论哪个季节,都飘荡着一股微暖的气息,装着变色龙与乌龟的箱子靠墙壁摆放,我站在正中央属于青蛙的大型饲育箱前,身旁的千穗正嘟着嘴抗议:“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青蛙属于爬虫类呀!” “是、是。”听到她的抱怨(事实上是根本没在听),我心不在焉地回应。这时,走进入口的男性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长得好像富樫先生啊,这个想法瞬间进入脑袋。“和富樫先生最后一次碰面,是在我高二的时候,今年我二十二岁,这么说,已经过了五年啰。那么,富樫先生现在几岁了?”我开始计算起来,但我马上想到根本没必要,因为富樫先生和姐姐同年,也就是大我四岁。如此一想,富樫先生今年是二十六岁。 “喂,你不觉得青蛙摆在爬虫类馆很奇怪吗?”凡事讲求规则与秩序是千穗的个性(譬如说,红萝卜属于黄绿色蔬菜,这点就让她非常不满,明明红萝卜就不是绿色也不是黄色的),因此她露出一脸无法认同的表情,戳戳我的腹侧。 没办法,我只好回答:“八成这些青蛙也正看着我们,心里想:‘人类又不是爬虫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接着,我想起前几天在公司听到的事。“我从公司前辈那里听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千穗立刻开口:“我不想听。反正一定是些无关紧要的无聊事。” “干嘛不听?”啊,对了,应该是因为……这时,千穗已经先开了口:“我不想听到跟你工作有关的事!”说完,便转开了视线。 大约半个月前,公司确定了我的调职令。九月开始,我将被调往关西的分店,如果以我们住的东北地方(位于日本本州北部,由青森、秋田、岩手、宫城、山形、福岛六县构成。)为起点,调到东京就还算近,但被调到更西边的神户可就远了。再加上,千穗工作的公司就在现在的住处附近,要是真的按调职令到关西去的话(好像也只能乖乖去了),两人就注定要面对一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远距离恋爱了。 这半个月来,我们两个人的对话内容,总是不脱“该怎么办?”“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这几句,烦都烦死了。 交往二年,二年这么长(还是该说短?)的岁月,也让整件事变得格外复杂。 “反正,今天就让我们忘了公司的事情吧!”千穗用力握住拳头,大声宣告。 我答了一声好,便再度望向前方。这时,看起来像富樫先生的男人刚好看向这边,他举起了手:“啊,优树?” “果然是富樫先生,”我说。“好久不见了。” “我们多久没见了?” “五年。”我马上回答。因为我刚算过。 “算过了吗?” 富樫先生的外表没什么改变,短短的头发,大大的鼻子,瘦长的身材,却有双不相称的长胳膊。外貌虽然算不上端正,但有股性格的魅力。 五年没见的富樫先生,他的身旁站了位纤瘦的高个子女性,看到她挽着富樫先生的手臂(按照千穗的说法,女性挽着男性的手臂,可不是为了撒娇,而是要取暖,让身子远离寒冷),就明白他们是情侣。 “这位富樫先生,是谁啊?”千穗凑近我的耳边问。 “我姐姐的男朋友,”我小声地说。“前任的。”补上过去式。“还有,他也不属于爬虫类。” 2 朋友关系、恋人关系、亲戚关系、师徒关系,人与人之间有着各式各样的关系,但要我来说的话,“弟弟和姐姐的男朋友”,应该是当中最不稳定的关系了。 担任弟弟妹妹这种角色的人,多半机灵且忍耐力强(这点全国的弟弟妹妹们应该会赞同吧)。所以,只要姐姐一交男朋友,做弟弟妹妹的就会尽可能努力与对方建立友好关系。像我就是这样。 “这个给你。”姐姐的男朋友递本漫画过来,我就会感谢地说:“啊,我正想看这本。”(明明整套都有了。) “你姐姐过去交往的男朋友,都是怎样的人啊?”如果对方若无其事地(明明就不像若无其事的样子)调查起来,我就会撒谎:“你是她第一个带回家里的男朋友。”这样,对方的心情也会好起来。要是姐姐和男朋友之间的关系开始散发出不稳定的空气,我也会为他们祈祷,希望一切顺利。 可是,祈祷从没实现过。走到某一天(而且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姐姐就会和男朋友分手,而我和他们(男朋友们)间的情谊也到此为止,不再有见面的机会。不但会从朋友变成陌生人,甚至还可能被定位成“想敬而远之的人”,比陌生人更糟。 姐姐历任的男朋友,据我所知,总共应该有十个吧(当然我并不是每位都见过,所以我猜想应该有十个以上)。总之,我和这些人的友谊关系全部都没有延续,他们说不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而那些没忘的,八成也不想记得我吧。就算再亲近,一分手,缘分就到此为止了。这或许是十多岁的我,当时最深刻的感受。 只是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那些男友们,甚至若你要我(虽然没人要我这么做)从这群男友中举出几位印象最深刻的,我还真举得出来呢。 譬如说,第一位男朋友,他是姐姐国二时的同学。黑发,有着漫画里才会出现的聪明伶俐。因为他的嘴边总是不停地念着化学元素的周期表,“铍镁钙锶钡镭”之类的,让我对他留下了莫名的印象(顺带一提,我当时一直以为那个叫做“元祖”周期表,还一直期待有另一组叫“麻糬”的周期表。 和他分手的隔天,姐姐只留下一句话:“为了重生,我出去一下。”就一个人乘着电车,跑到福岛县的会津磐梯山去了。至于为何选择会津磐梯山,我和爸妈都不清楚,或许是因为那个地方是当时十几岁出头的她当天往返所能到达的最远地方吧。她买了把白虎队的白虎刀作纪念,在家里来回挥舞、戳戳我的脑袋把玩着。 接下来,姐姐高中的时候,应该是二年级,和一个立志要当音乐家、没有固定工作的男性交往。算起来长得不错,也可以说有些装模作样,总之他是个有着鹰钩鼻的自恋男。他每次来我们家都会弹吉他,他最喜欢的就是披头四的《dear 什么的(“什么的”部分我忘了)》。 “天空蓝蓝的,太阳高高的……”或许是歌词的关系,我觉得这首歌很美,就像吟咏自然的诗人絮语。他边唱着,边高明地拨着吉他。他每次见到我,总会用手指着我说:“给我去听披头四!”结果,当我打算要听《Abbey Road》那张专辑时,他又莫名其妙地坚持说,不行不行!那张专辑要最后听才可以! 应该是姐姐自己告诉我和这个男朋友分手的事。“你相信吗?他竟然有外遇!”姐姐这么说。当时的我在心中抱怨着,你呢?你相信神吗?(你相信外遇吗?) 分手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姐姐果然又留下“我出去了”这样一句话,就向学校请假,一个人去了东京。爸妈很生气,我也很担心,但隔天她就平安无事地买了葛饼回来,在我面前很美味地吃了起来。 接着,姐姐在大学二年级交往的男朋友是位调酒师,调酒时还会配合魔术,相当受欢迎(的样子。因为是他本人说的,令人怀疑,再加上他的一举一动很像是在演戏)。 “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姐姐每天每天热情到快发烧似的说,我也很期待(或者该说是预估)她能够和这个男友顺利走下去。结果,果然三个月左右就分手了。变魔术时时需要诀窍的,同样的,分手时也是需要理由的。不过,才隔没多久,我就在街上看到那名调酒师上了其它美女的车子离去,我还记得当时我心想,原来如此,这就是理由吗?真凄凉啊。 当时,姐姐好长一阵子都郁郁寡欢地躲在房间里,后来她利用暑假,出国去了两个星期。记得是去了峇里岛或那附近的其他岛屿吧,回国后有好一段时间,她模仿着喀恰克舞,不停地在我耳边“喀恰喀恰”叨叨念个不停,吵得不得了,但我也拿她没办法。 “喂,老姐,你为什么每次一和男朋友分手,就会跑去旅行?”我曾经问过她。而且旅行距离一次比一次还远,我说。 结果,姐姐表情冷冷地否认:“哪有?”我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大概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吧。 然后,说到富樫先生,他是姐姐的最后一个男朋友,据我所知,也是交往时间最长的男朋友。同时,他是“姐姐的男友”群中最让我有好感的人。 “你似乎变成熟了呢。”富樫先生走到我面前,开心地说。 “因为我们五年没见了啊。”这是当然的。 “还是学生吗?” “已经毕业了,我现在在瓦斯机械制造公司工作。富樫先生,你呢?” “在工作。”富樫先生不把话说明白时,大多是为了避免太过张扬,所以我很清楚他一定是从事着很高级(什么样的工作叫做高级呢?)的工作。 接着,富樫先生向我介绍他身边那位长腿女性。“这位是芽衣子。” 你好。我开口打了招呼。 正当我犹豫着,该如何向她说明自己与富樫先生的关系时,芽衣子已经先一步开了口:“你是她的弟弟优树吧?”整齐漂亮的牙齿微笑着。 她的弟弟?看来她一定知道姐姐的事。 “是的。”我回答,有点困惑。 “喂喂,我呀!也介绍我呀!”一旁的千穗扯扯我的衣袖。她一定敏锐觉察到只有自己被忽略了。她倏地向前一跨,自我介绍道:“我叫千穗,是优树的女朋友。”我苦笑着,但我并不讨厌(不,应该说是喜欢)千穗这种小蛮横。 “在约会啊。”富樫先生眯起眼睛。 “没错!”千穗缠住我的右手。要取暖吗?可是,现在是夏天耶。 “富樫先生你们也在约会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富樫先生回答,和芽衣子互相看着对方。这么说是有点废话,不过他也比五年前更加成熟稳重了。 “我们是来看白熊的。”芽衣子说。 “是吗?”我回应道,心中五味杂陈。白熊这个哺乳类动物,对于我和富樫先生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3 白熊,或者说北极熊、polar bear或者是冰熊,它的称呼方式很多,总之就是那只来自北极与加拿大的白色肉食性动物(严格来说,它不是白色的),和我与富樫先生有着深远的关系。 为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因为姐姐喜欢。 不,“喜欢”这个说法或许太过温和。因为,姐姐对北极熊的兴趣与同情,真的很不寻常,甚至不寻常到造成了她的死亡(我这么认为)。 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北极熊产生兴趣的?不记得了。不过,从富樫先生六年前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她已经很喜欢北极熊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动物比它更可爱了!”姐姐总是这么说着,我和富樫先生听都听烦了。“很可爱吧?你看,你看!”我们看起来愈来愈不想理她,她说“你看”的次数就会愈多。 当然,她只在电视上或照片,顶多是在动物园里看过北极熊(她临死前的那一刻是否看到真的北极熊了呢?这点就无从得知了)。看到它缓慢来回走着的姿态,还有吃了海豹后嘴边、胸前满是鲜血的照片,姐姐就会出神地说:“好可爱喔!” “可爱?”我有时会反问她,手指着电视机里的影像,说:“把海豹咬死、满身是血的残暴白熊,哪里可爱了啊?”我真的无法理解。 姐姐的回答通常都是:“就是这点可爱呀!” 我们走出了爬虫类馆,顺着指标走。看完大象和亚洲黑熊之后(在猴子山旁边是可爱的红猫熊区,现在却围着戒备森严的铁栏杆,我记得以前没有这种东西啊,该不会有人伸手把红猫熊抱回家吧?),我们来到了猛兽区。 时间已经过了傍晚五点,天空仍旧相当明亮。平常的话,动物园五点已经关门了,只有夏天例外,因为园方设计了夜间活动,所以还没关门。不仅如此,入园者好像还愈来愈多了。 我与千穗,基于还没被富樫先生和芽衣子讨厌的理由,所以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虽然谁也没说,但九月之后(我调去神户)的事情,一定会变成沉重的空气弥漫在我俩之间。因此,能跟富樫先生他们一起行动真是太好了。千穗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猛兽的分类也很随便呢!”芽衣子指着“猛兽区”的看板说。 “猛兽的猛,是什么意思呢?”千穗唐突地开口问道。 “不就是字面上看起来的意思吗?”我回答。 “看起来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猛烈的速度’那个猛烈的、很厉害的意思吗?”千穗认真地说。 “很厉害?” “就是‘很厉害的野兽’的意思,或者说‘很野兽’的意思。是吗?” “是呀,一定是。”我回应着,虽然并非真心这么认为,但开心地说着“很厉害的野兽”的千穗实在太可爱了(要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行啦!),所以我大大地赞同。 “很厉害的野兽,这种说法真有趣。”芽衣子也笑着点点头。真是位有气质的美丽女性啊!我一边想着,一边看着一旁富樫先生的侧脸。富樫先生直直望着“猛兽园”的看板。 北极熊的水槽就位在洞窟通道的深处,一整面墙壁都是水槽,这是为了让大家可以就近看到跳进水中的北极熊吧。水的最远处是陆地,视线向上(向远处)看的话,可以看到北极熊在那边悠闲来回走着。才这么想呢,它却停下了脚步,鼻子往上伸,好像探测器般地动着。 “北极熊”这个名字,会让人以为它“只住在北极”,事实上,它们只有在海水结冰的冬季才会待在北极,其他时期则待在加拿大(但是叫“加拿大熊”听来很逊)。接近冬天,哈德逊湾开始结冰,北极熊就会开始聚集在加拿大丘吉尔市,随着海水冻结,渐渐朝北极方向处罚去捕捉海豹。好像是这样。 根据老姐的说法,北极熊伸出鼻子,是在寻找它最爱的海豹气味,因此被关在同一个动物园内,想必海豹们也相当焦躁不安吧。 “好可爱哦。”千穗贴着玻璃窥视里面。“不厌其烦地来回走动着,真像笨蛋。” 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好一会儿,一直望着北极熊的行动。我们不厌其烦地一直盯着北极熊看,才像笨蛋呢。这个时候,北极熊缓缓走了过来,就在我这么以为的时候,它却突然潜入水里。伴随着巨大声响,激起的水花弄湿了玻璃,和水中泡泡一起下沉的北极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玻璃的另一边。 “看起来好像溺水的尸体哦。”千穗咯咯笑了起来。 “真的耶,好大喔。”芽衣子也微笑着。“好巨大的溺水尸体。” “白色的溺水尸体。”千穗又接着说。 我和富樫先生面面相觑。“不是白色的!”话只到了嘴边,但没说出口。 北极熊的身体看来虽然是白色的,不过,事实上并非是白色。当然,这也是从姐姐那里被迫听来的事情之一。因为北极熊的毛就像是光织纤维一样,中央是空心的,所以正确地说,北极熊是透明色的。 真的假的?看起来明明就是白色的呀!我心想。听说是因为光的反射,所以看起来是白色的;也有可能根据环境的不同,而有黄色或黑色,甚至其他颜色的北极熊。但,实际上它是“透明色”。说真的,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真是假,我想,富樫先生应该也不知道。 在我们看着它的同时,北极熊(也不是故意要趁这种时候的)开始玩起漂浮在水面的大球来。它想抱着球潜入水中,但球的浮力却阻止了它,所以一直没法顺利将球带入水里。从手臂溜走的球,像被发射的大炮般飞出水面。北极熊似乎很喜欢这样(恐怕真的很喜欢),它再一次抱住球,企图潜入水里,球又再一次飞出去了。它不断重复着这个游戏好几遍(看来果然是好喜欢)。 “它真玩不腻耶,一直重复。”千穗说。 “真的耶。”芽衣子也点点头。 我什么也没说,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富樫先生脸上游走,每次所看到的,都是望着芽衣子的富樫先生。 富樫先生现在的女朋友是芽衣子啊,我现在才注意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4 “北极熊真是心地善良又充满力量啊。”千穗感慨地说。我们大概绕了动物园一整圈,然后走进园内的冰淇淋店里。 “嗯,没错。”芽衣子真心同意着。 我和千穗仍与富樫先生他们一起。在他们还没嫌我们“碍事”前,我们就不碍事。 “优树常来这家动物园吗?”芽衣子看着我的脸。 “不。”我要摇头。我是说真的,虽然这家动物园从我家搭三十分钟公车就可以到达,但我这些年都没再来过。“大概从富樫先生一起来过那次后,就没再来过了。” “咦?优树来过这里呀?”千穗发出遭到背叛的声音。 “以前啦,以前。”我强调着。 “可是,在和我来之前已经来过了,这就叫做‘偷跑’。” “那时候还没认识千穗你呀,要怎么一起来?再说,我那时是和富樫先生还有姐姐一起来的。” “优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些我不知道的事。” “就说是过去的事了,没办法呀!” “这样的话,将来也可能会再发生,不是吗?”千穗很可怜地斜着眉,不是生气,是寂寞。 “没问题的!”我无心地加强了语气。现在,说“没问题”,就好像“无能为力”一样,也就是“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同义词。 “我也是。自从优树那次来之后,我就没再来过了。”富樫先生开了口,一边剥下卷在冰淇淋上的纸。 为了转移话题,我以极不相称的精神与其说:“那么说,能够在这里遇到,真的是太巧了。”事实上,这偶然真的让我惊讶。 “是呀,运气真好。”芽衣子点点头。 “这是命中注定呢。”千穗像在发表什么重大发现似的竖起食指。总觉得命中注定这个词很老套,但我并不讨厌一脸开心地说着“命中注定”的千穗。 “对了,你们听过‘成田山法则’吗?”芽衣子手中的冰淇淋汤匙像指挥棒般挥舞着,看向邻座富樫先生的脸。 看到这副景象的我,心想,哦?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芽衣子和富樫先生互相看着对方。两人虽然手挽着手走路,却没有甜蜜蜜黏在一起的感觉,反而可以保持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这该说是见外呢?还是成熟呢? “成田山?是元旦参拜去的那个地方吗?千叶县那个?”千穗问。 “就是那个成田山。”芽衣子点点头。长发染成浅浅的褐色,身材也很苗条的芽衣子,外表看起来充满了现代感的洋派风格,所以,从她口中突然冒出“成田山”这个(传统有充满日本风格的)单字时,我们稍微吓了一跳。 “就是那个为了镇平将门之乱而建造的地方吗?”千穗又说。 “你怎么这么清楚?”我皱着眉说。千穗立刻一句话顶回来:“这是常识。”但我的常识里,没有平将门这一项。 “那个地方,每次到大年初一,就会有大批人潮涌进,对吧?” “那里的元旦参拜者,算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展常识的千穗以耀武扬威的眼神看向我,继续说:“大约有五百万人左右。” “没错没错,我每次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呢!”芽衣子以温柔的声音继续说。“不是总共有三天吗?” “从元旦开始算为期三天,你是说这个吗?” “对。我每次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参拜者不会全部都在‘元旦当天’前往参拜呢?” “什么意思?”我问。我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富樫先生也是一副初次听闻的样子,侧耳注意听着。 “参拜者都按着各自的理由,选择第一天去,或是第二天去,或第三天去成田山,对吧?这不是大家事先说好的,对吧?也不是有人负责分配,要你第二天去、你元旦那天去,对吧?所以,如果某一天,所有的人都想在‘元旦’那天去成田山参拜,这也很合理吧?” 她想说的,我已经懂了。“如果这事情真的发生的话,很惊人喔。” “嗯。但是这种情形却不会发生,对吧?就是这么刚刚好,大家平均分散在三天内前往,感觉好像有人巧妙调整过似的。同样的,如果所有住在东京的人,哪天突然全部一起说:‘我们明天去迪士尼乐园玩一天吧!’就算真的有这种情形,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呀,但是,却不会发生这种事,对吧?” “嗯,的确不会发生。”我同意。的确,就算有一点点人数以上的差异,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巧妙地分散开来。 “就好像有人调整过一样。” 富樫先生只是眯起了眼睛。 5 我走进店内一角的厕所小便。在我隔壁的小便斗前,富樫先生也接着来了。 “冰淇淋果然也有不少水分啊!”他笑着,当然也开始小便。 相隔五年再度相会,两人最先独处的场所竟然是厕所,想来都觉得好笑。我开口:“富樫先生,”仍然面朝前方。“真的好久不见了呢。”我说。 “嗯,是啊。”富樫先生也面对着前方。“优树交了可爱的女朋友,”他充满嘲弄的口吻,排尿的声音仍持续着。“这件事,我真想告诉五年前的你。” “是啊。”我苦笑着。高中有段时期,我因为知道单恋的对象与柔道社男生交往,而失魂落魄。于是,我便将十多岁男孩子每个人都会有(大概吧)的不安,说来给来家里的富樫先生听。 “富樫先生,我将来有一天也会有女朋友吧?” “当然会有啊,那还用说!”富樫先生的回答单纯明快、毫无凭据,也无须负责,但是,那些话却在我心里强烈地回响着。 “富樫先生,你呢?和芽衣子在一起很久了吗?” “大约是三年前开始交往的吧。” “真是位美人啊。个性看起来也很好。” “算是吧。”富樫先生说,对自己开玩笑的口吻有几分难为情。 “自己说出那种话还会害羞,反而令我不知所措呢。” “啊,这样啊。”富樫先生面对墙壁笑着。 “有打算结婚吗?” “有打算。”富樫先生的说法,该说是含糊呢?还是有所顾虑呢?无论如何,他是立刻就回答了这个问题,接着又进一步地问我:“生气吗?” 我有些纳闷。“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这家伙明明抛弃了我姐姐之类的。” “不不不,”我明白地回答。“如果我是你,我也没办法和那家伙相处下去,分手是理所当然的。”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姐姐告诉我她和富樫先生分手那一天。 那天,姐姐晚上九点左右回到家。当时我正在客厅对着电视打跟朋友借来的电动,那是一款经典老游戏的复刻版,玩的方法是操控战斗机打倒敌人,只要对着迎面旋转肥来的板状物不断发射子弹即可。听说,只要确实发射二百五十六颗子弹,就一定能打倒那块(大家认为绝对打不坏的)板子,所以我正在实验看看(二百五十六这个数字也未免太过写实了)。 我回来了。走进玄关的姐姐平常总是立刻登上二楼自己的房间,那天却穿过我所在的客厅,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接着,她问我:“优树,那个,你觉得富樫先生如何?” 当时的我誓死要数到二百五十六为止,所以没办法回答她。 “今天,他和我分手了。”姐姐继续说。 从画面开始,到画面上的物体快消失那一刻为止,我不断连续射击着,但结果还是无法顺利打完,板(状的物体)旋转,然后消失。我不满地咂咂舌。 “可惜,我很喜欢富樫先生呢。”我边看着画面,边坦白说道。结果,姐姐倔强地说:“我比你更喜欢他啦!” “那么,我也得和富樫先生分开了吧。”渐渐地我开始察觉到这点。“真的得分开了吗?”我感到绝望与焦虑,就在下一刻,我的战斗机被敌方击落。 “她究竟去哪里了?”富樫先生仍旧面对着前方。我们两人都没拉上拉链,依然面对着小便斗,这样似乎有点愚蠢。我已经小便完了,我想富樫先生应该也是(我有点在意有没有小便时间长度的纪录),但我们两人谁也没离开小便斗。 “已经三年了呢。”我回答。姐姐行踪不明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不过,富樫先生也知道吧,姐姐失踪的事。” “因为优树的母亲有通知我。” 三年前,姐姐突然说:“我想稍微出去一下。”然后就出门去了。和富樫先生分手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我还不屑地将之视为是“和男朋友分手后的仪式”。她每次和男人切断联系,就会前往另一个地方,等待切口复元,简直就像是在北极与加拿大间走来走去的北极熊。 “你要去哪里?”这么问她时,她回答:“北美,终极目标是丘吉尔市和北极。” 每次和男朋友分手,她出走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从这点来看,这次的目的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爸妈还是很担心。 不冷吗?不危险吗?对于不断确认的双亲,姐姐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环游加拿大一圈,去看北极熊,然后就回来了,这样而已。” 然而,姐姐最后却没有回来。她的确到加拿大去了,有记录可以查询,好像是吧。但是,因为加拿大发生大地震(就是那次引起相当大骚动、大家应该都还记忆犹新的大地震),一切变得无从得知。道路陷落,大楼倒塌,沿海地区海崖崩塌,大批观光客死亡,连日本人也有将近百人行踪不明;可是,正确的死亡人数,以及死亡者的身份都无从确认。我的爸妈当然也飞去加拿大了,在当地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寻找姐姐,也确认过遗体,但不论是活着的姐姐,还是死去的姐姐,都没找到。 “不过,优树的母亲为什么会通知我呢?” “因为你是她最后的恋人啊。”我特别强调“最后的”。然后,乘这个机会,我开口问了他:“富樫先生,你知道那个新闻吗?” “我想我大概知道。”富樫先生在我还没说明之前,就已经这样断言了。 “去年在网路新闻看到的,听说在北极发现了人的尸体。” 富樫先生一副“果然是那则新闻”的反应,没有惊讶,只是微笑。 那则消息,是剪辑自真伪不明的新闻。一种说法是,死于前阵子大地震中的人随着海流漂流到流冰处;也有其他的说法,说那只是体格壮硕的海豹,被误认为是人类罢了。但是,也有一种说法是说,那是毫无防备去接近北极熊的人类,结果遭到北极熊袭击,被当成食物吃掉了。虽然无法证明,但我相信那具尸体就是姐姐。这次她没有带回白虎刀或葛饼,反而被北极熊吃掉了,这推测也很合理。 “优树也那么认为吗?” “是啊。”我点点头。“很像是姐姐的作风。”我们面对厕所墙壁聊着天。“遭到北极熊袭击的姐姐,我想她一定开心不已,手上还比个V字吧。”我说出了一直以来只在我脑海中出现的那个画面。 “吓我一跳,”富樫先生说。“我也是那么想。” 接着,我把棉布衫底下穿的短裤弄得喳喳响,一手拉起拉链。厕所里面凉飕飕的,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场景,也是和姐姐有关的事情,这发生在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那个冬天。 那天,我为了借CD,走进姐姐的房间,看见她在床上紧裹着棉被,嘴里念着“好冷,好冷”。 我望着排列着CD的架子(姐姐CD架上的西洋音乐和东洋音乐全都混在一起,只有大概分为“放弃”和“没放弃”两类),“会冷的话,就点暖炉啊。”我对她说。“没燃油了吗?” “才不要呢,因为会有温室效应啦!”将棉被裹得像防灾头巾的姐姐这么高喊着。“前阵子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因为温室效应,北极海冻的时期也跟着变短了。” “所以呢?” “那个,北极熊啊,如果海不结冰的话,就没办法去北极了。”这是常识吧,你在学校究竟都学些什么啊?她盛气凌人地说。我的常识里头,可没有北极熊这一项。“去不了北极,它们就吃不到海豹了,海豹是它们唯一的主食呀,这样一来,它们也生不了小孩了。” “所以呢?”我虽觉得厌烦,但还是找到了我要的CD(为什么这张CD会被归纳在“放弃类”呢?)。 “你有试着好好想象一下吗?试着想象在加拿大丘吉尔市里的北极熊。” 百般不愿意的我(别说是去了,连看都没看过那地方呐)还是乖乖地想象着丘吉尔市的景色。 “在那座城市,北极熊咚地坐在地上,等待着哈德逊湾结冰,你想象一下嘛。还没吗?好奇怪喔,怎么还没结冰呢?它歪着脖子等待着。” 我的想象描绘出虚构的丘吉尔市,城市里,北极熊走投无路地蹲坐着,带着孩子,不了解为什么还不变冷。“好奇怪喔,怎么还没变冷?好奇怪喔。”它烦恼着。 “那样子看来的确很可怜。”我有些勉强地认同她的说法。 “对吧?我要减少温室效应,所以不用暖炉。” “没用啦!”我坐下来对她说。 “为什么没用?” “温室效应是关系到每个人的事情,”没有人在乎北极熊或海豹,或者说没人有余力去在乎。“要是法律不改,不做些强制规定的话,是不可能有人愿意关掉暖气的!” “哦,是吗?比起北极熊,优树宁可选择便利舒适的生活是吧?”姐姐揶揄道。 “那是当然的,不是吗?”我回答。“我想姐姐你一定马上会遭遇挫折而点起暖炉的!”还预言了一番。 “我没问题的!”她强烈表示着,“而且,富樫也说我这么做很伟大呢!” “那是富樫先生太温柔了,才会附和你。” “才不是!但是和富樫在一起,真的能够很安心呢。”虽然姐姐常对自己的事情津津乐道,但像这样客观分析,倒还真是第一次。“我想,或许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吧。” “可别太确信喔!”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也有那种感觉,姐姐和富樫先生会一辈子在一起。 “总之,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就帮忙一起祈求天气变冷点吧。”我走出房间时,姐姐对着我的背后这么说。 几天后,当我把CD拿回姐姐房间时,她点着暖炉在烘烤着,并以认真的表情说:“变冷吧!变冷吧!”“你的良心在哪里?”对于我的责备,她不甘心地回答:“我的双亲在楼下看电视啦。” (PS.日文的“良心”与“双亲”发音相同。) “怎么了?”富樫先生已经离开小便斗在洗手。 我也走向洗脸台,苦笑着说:“我大概是有点恍神了。”水从水龙头流了出来,我边洗着手边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是脆弱到叫人意外。”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原本打算和富樫先生相守一辈子的姐姐吧。 “嗯?” “无论过去有多少开心的事情,一到分手的时候,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吧?” 富樫先生一定很纳闷我究竟在说什么,他看着镜子里的我。 “富樫先生,你觉得神户远吗?” “神户?挺远的吧。” “下个月开始我就要去神户了。是调职。千穗会继续待在这里。” “远距离恋爱呀。” “嗯。” “打算怎么办?” “也没其他办法了。” “你说你们交往多久了?” “两年。” “两年,”他像是在咀嚼两年的长度般说着,然后笑了起来。“感觉很微妙啊。” “我们正在伤脑筋呢。”我和千穗之间还没谈到结婚的事,而千穗也不打算辞掉工作。当然,叫她辞掉工作也很伤脑筋,更别说我除了接受公司命令之外,别无他法了。 “是以前看着姐姐和许多男人交往所受到的影响吧,我不禁会觉得,原来人与人的分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我说。“就算在一起时再怎么快乐,一切终究还是会过去。” “再加上,身为你姐姐前男友的我,现在要和其他女性结婚了。” “是呀,”我笑了起来。“但是,我很高兴富樫先生今天出声叫我,我原以为你会装作没看见的。” “只是因为要躲也来不及了啦。”富樫先生微笑着,“不过啊,”大概是使命感使他一定要说些安慰的话吧,他说:“神户不远喔,一样都在日本境内。” “刚才你明明说很远的。”我苦笑。他仿佛在拼命找借口,沉默了一阵,然后难堪地继续:“不是啦,你说的是神户吗?我刚刚听成欧美了。”(PS.日文中“神户”与“欧美”音近) “太牵强了喔。” 也对。富樫先生说完,拿出手帕擦手。擦好手之后,他接着说:“我每次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小便的时候,究竟要看哪里才好?’这类生活上实际会面对到的问题,才是学校应该要教的吧?” “啊啊。”我似懂非懂地回答,接着问:“高峰会等的场合,世界各国元首排在一起小便时,都聊些什么呢?”聊什么都好吧? 6 走出冰淇淋店的我们,继续在园内漫步。富樫先生和芽衣子说要看完晚上的烟火大会(事实上规模不大,所以应该叫“烟火小会”才对)后才回家。 园内的舞台上已经有活动在进行,可以听到音乐声,是少数几个人一起演奏的爵士乐吧,萨克斯风的音色缓慢而舒畅地向四周蔓延。 “烟火放完后,听说还有猜谜大会喔。”千穗开心地告诉我。猜谜大会(应该也是小会吧)是那么有吸引力的活动吗?眼睛闪耀着光芒的她想要证实这点。这样的千穗,让我(虽然我不太会形容)我觉得好骄傲。 离烟火大会开始前还有点时间,所以,吃完冰淇淋后该做什么?当然就是吃晚餐了。富樫先生这么说。“优树,你们也一起来吗?” 按照目前的气氛看来,只要有“他们没嫌我们碍事,我们就不算碍事”的盾牌在,我想还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共进晚餐的。但是,千穗的右边眉毛在抽动,并向我投射充满暗示的目光。 “不了。“我说。”晚餐我们去其他地方随便吃吃就好。“ “这样啊。“富樫先生看来很遗憾又好像带有几分方向。“烟火呢?” “我们会去看烟火的。”我回答。然后,我们便朝着与富樫先生他们不同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不一起吃晚餐呢?”千穗边走边问我。她手里拿着在入口处旁边的速食店买的热狗(虽然有个“狗”字,却不像狗的品种名称),咬了一口。与其优雅地吃着晚餐,不如像现在这样,边走边吃,享受夜间动物园的风情。在这点上我们意见一致。 “你的右眉。”我把手里的美式热狗(这名字反而很像是狗的品种名称)拿离我的嘴巴说明着。“千穗如果有话想说时,右边眉毛就会抽呀抽地跳动。” “骗人?” “真的啦。刚刚你似乎想告诉我,不要和他们一起吃晚餐。” “我的想法,你接收到了呢!” “接收到了。” “好开心喔!你收到了!”千穗说。“感觉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们连在一起。” “也许真的是那样。”我回答,心中同时对“连在一起”这句话起了反应。连在一起,现在连在一起。是,现在。可以连到什么时候呢?在我心中,有个皱着眉、咬着牙的我这么问。可以连在一起到什么时候?你回答呀! 园内的路线上可以看到不少携家带眷的游客。栅栏前聚集了肩上坐着小孩的男性,还有与少女手牵手的妇人等等。 “但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富樫先生他们共进晚餐?” “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不太好罢了。这点礼貌我还是懂的!”千穗明明就没被责骂,却一副像在辩解的口吻。“其实,刚才我和芽衣子独处时,听她说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听说富樫先生向芽衣子求婚了。” “啊啊。” “可是,芽衣子相当烦恼呢。” “这样啊。”我并不是不关心,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想到富樫先生无法立刻得到答案的心情,我也跟着难受了起来,因此,我不愿意去想。“芽衣子在烦恼什么?” “我不好意思问那么多,但是,芽衣子对我说,想来这里思考一些事情。她是这么说的。” “这里?是指动物园吗?一些事情是什么?” 问完问题,我脑子立刻浮现北极熊坐在结冰的地面上,宛如白色玩偶般的姿态。今天刚见面的时候,芽衣子说:“我是来见白熊的。”那句话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是突然想到。或许,来看白熊就是她的目的,她想见见北极熊、思考一些事情。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山魈的栅栏前面。在太阳已完全下山的夜空下(夜间设备并不齐全,照明也不多),实在很难掌握栅栏里面的样子,于是我和千穗贴近栅栏,一直窥视着里面,仔细寻找每个角落,看看有没有什么会动的东西。 “看来山魈似乎不在耶。”我说。 “也许它正屏住呼吸观察我们。” 这时,我又再度想起从公司前辈那里听来(无关痛痒)的事情,于是开口说:“那么……”我担心她又像在爬虫类馆时一样不想听,就把“从前辈那里听来的”这句话省略,这样就不会被发现是公司的事了吧。“那么,你听过‘动物园假说’吗?虽然也还不假说的程度啦。” “那是什么?”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的话……” “怎么突然提到外星人?” “外星人的话题不论何时提都很突然呀。总之,据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存在着‘如果有外星人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现身呢?’的争论。” “好奇怪的争论。” “因此在数十年前,某位美国天文学家这么时候——” “说什么?” “据说因为地球是外星人划定的动物园,所以他们才不靠近。” 千穗眨了眨眼。 “就像我们只会站在这个栅栏外面看山魈一样。” “所以外星人才不靠近地球?”千穗开心地露齿笑着。“因为他们在栅栏外侧?” “就是那个意思。” “有够无聊!” “很无聊吧?”但现在我和千穗最需要的,正是这种不需要花大脑思考就可以解决的无聊事情。 继续在动物园内漫步的我们,踏入猛兽区。也不是早就计划好的,我们自然而然就往北极熊的水槽方向走了过去。走进洞窟似的通道,尽头就是水槽,夜晚的黑暗,让水槽里头摇晃的水充满了梦幻的感觉。我们像是被那奇幻的感觉所吸引,走近水槽,但到一半我们便停住脚步。 因为前方是富樫先生他们的身影。 他们两人在水槽前,背对着我们站立着。 都怪千穗刚才讲的那些话,富樫先生和芽衣子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距离感,害我心情沉重了起来。那两人也被不属于不安、也不属于预感的晦暗想法给侵袭了,他们认为将来两人的联系会断掉。 此刻,富樫先生他们正望着水槽,我很清楚他们在谈话,但如果是在聊北极熊很可爱的话,两人脸上的表情也未免太严肃了,充满急迫又紧张的感觉。 “在谈结婚的事吧?”千穗说。 “不晓得情况如何。” 或许是面对着北极熊的关系吧?我不禁认为,姐姐一定会阻挡富樫先生他们的。但这终究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测罢了,真相究竟如何,无从得知。富樫先生有富樫先生他们的问题,而我们有我们的问题。 好一段时间,我们两人没有走近水槽,也没有离开这里,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身旁一名少年慌慌张张地走过。 “没问题吧?”千穗从嘴里吐出这句话。我们彼此都清楚,她所指的不是富樫先生他们。 “没问题的。”我回答。这是这半个月来,我们之间不断重复的对话。没问题吗?一定没问题的。用说的,很简单。 “我们仍旧会连在一起吗?”千穗说。她依然看着前方。 不用说,当然连在一起呀!想这么回答的我却发不出声音来,因为听起来像是在说谎似的。 “啊,北极熊,在那边!”千穗突然注意到,伸出食指指着前方。 在离我们有段距离的地方,也就是水槽远处水面上的陆地部分,可以看得到北极熊(慢吞吞不断重复着同样动作)的影子。它正面对着墙壁磨蹭鼻子。 真的耶。我点点头,说:“北极熊正在看墙壁。”立刻又突发奇想,将它订正成:“正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然后试着这样接下去。 “正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 “正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千穗开心地说。 “正看着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的外星人。”我又加上一圈,千穗狂笑了起来。 “正看着看着看着看着看着墙壁的北极熊的富樫先生他们的我们的外星人的优树姐姐。” “为……”我困惑了。“为什么会跑出我姐?” “因为优树的姐姐好像会影响大家啊。” 千穗对我姐姐的认识,应该仅止于从我这边听到的事情。虽然如此,她还真了解她啊!我在心中佩服着。 “她只是个会给旁人找麻烦的家伙罢了。”我回答。“再说,姐姐为什么会在外星人的外围啊?”我说。 “因为我有那种感觉嘛。” “不可能吧。” 7 为了要赶上烟火大会,我们往园内的舞台靠近。富樫先生他们已经到了。身后的舞台上仍继续演奏者爵士乐。鼓、木质贝斯、萨克斯风,再加上吉他的少人乐团,演奏者听来很舒服的熟悉曲子,或许是这原因吧,四周听不到嘈杂吵闹的声音。 “会在这里举行猜谜大会吗?”千穗回头看向后方的舞台。 “你很喜欢猜谜吗?”富樫先生缓缓地说。 “因为,”千穗有些难为情。“所谓猜谜,就是会得到答案嘛。” 什么意思?富樫先生不解地歪着头。 “我最喜欢能够知道答案了。可以接受,又容易了解。” “啊啊。”富樫先生发出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棍的声音,又瞄了一眼身旁的芽衣子。“是呀,猜谜能够得到答案呢。”他轻轻微笑着。 芽衣子的表情也和缓了下来,她充满魅力地叹了口气:“可以得到答案真好。”接着,好像又隐约听到她说:“真羡慕。” 富樫先生他们为了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烦恼着。我和千穗也是。 下个月开始,我们将会变成怎么样?该怎么办?没必要去想吗?还是想了也没有用呢?得不到答案。 “正确答案就是这个!”如果真的能够有答案,该有多轻松啊?可惜这不是猜谜。 人潮渐渐开始聚集起来,我们周围也开始出现问父亲“烟火在哪?”的少年,还有再说“今天要不要住我家?”的男女。 “啊,在发饮料耶。”千穗拍拍我的腹侧。 循着她的视线前方看去,果然有位身穿燕尾服(应该是吧?)的盛装男子,一手端着摆了纸杯的托盘,边走边发着。他戴着帽檐很大的夸张帽子,手上戴着白色手套,步伐像是在演戏一般。 “他会送来这边吗?”千穗说。 这时,从舞台处开始传来吉他静静的声音。 直到刚才为止,还一直是萨克斯风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电吉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了(这就是所谓“分解和弦(arpeggio)”吗?),气质为之一变。哎呀,我一回头,原本站在舞台右侧的吉他手,什么时候已经占到中央麦克风前面。他开始演奏的曲风,很明显不是爵士,而是流行音乐的旋律。这该说是新鲜?还是说有点怪? “咦?不是爵士乐也没关系吗?”我有种遭人暗算的感觉。好笑的是,连同一个舞台上的萨克斯风手与鼓手也瞪大了眼,果然也是一副“咦?不是爵士乐也可以吗?”的惊讶表情。 “这首曲子——”我对千穗说,食指指向了天空,尽管在天空中当然看不见吉他的声音。“这首曲子,我知道这首曲子!” “什么曲子?” 歌声自麦克风中流泻,非常顺耳的声音一下子扩散到周围。啊!出自反射动作,我再度看向舞台,正在唱歌的是吉他手,确认这点之后我有点动摇。 还没空思索动摇的原因,“啊,优树,饮料来了。”千穗拉拉我的衬衫,盛装男子就站在我们面前。 “有什么饮料呢?”千穗指着纸杯问。戴帽子的盛装男子说:“啤酒和橘子汁。” “那我要橘子汁。” 接着,就在下一刻。 盛装男子向我们伸出没拿托盘的那只手,沙沙——才注意到他的手在动,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上,立刻出现了一束花。 “咦?”我吃惊地叫出声。 富樫先生、芽衣子和千穗(像傻瓜似的)也张着嘴。身后的乐团演奏似乎加入了鼓声和贝斯,曲子开始多了点跃动感,但我们仍因那束花而目瞪口呆。 盛装男子的手像变魔术般冷不防地变出了花束,是很像真花的可爱人造花。 哦——附近的人们皆低声惊叹着。“是魔术耶!魔术耶!”不晓得是谁(搞不好是千穗吧)这样说着。 我看着盛装的男子,他却低着头,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像献上什么似的递出花束,我盯着那束花看了一下,转而看向富樫先生。我的右边眉毛八成拼命地在对他使眼色吧,我想告诉他:“这束花,是富樫先生你的喔。” 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了,富樫先生收下那束花,将它递给他身旁的芽衣子。 芽衣子收下花,千穗诚心诚意开心地鼓起掌来。在这种场合能够立刻鼓掌的她,真是我的骄傲。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充满魄力的曲子(虽然当时的我,已经确信那是披头四的曲子了),就像来到电影情节的高层,我的四周全被撼动的声音环绕。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递过花束的)富樫先生和(接过花束的)芽衣子两人不发一语、肩靠着肩的身影,看来像幅绝美的画面,我不禁为之屏息。 “魔术真厉害!”千穗高喊出声时,那名盛装男子已经不见了。 富樫先生他们两人仍继续沉默着,芽衣子握着花束,另一只手勾住富樫先生的手。现在是夏天,这应该不是在取暖吧? 咻咻——我听到了扰动空气的风声。发出巨响之后,烟火散落开来。哇——一阵欢声雷动。色彩鲜艳的圆形在夜空中轻轻散开,又迅速消失,散落时发出了让人心情痛快的啪啪声。消失了,心里正这么想时,又听到另一阵咻咻声,夜空中再次出现一轮轮的光环,然后又消失,啪啦啪啦四散各处。 真美!我在心里呐喊着,然后转身看向舞台。大概是因为开始放烟火了,演奏已经停止,演奏者正纷纷步下舞台。 我已经能够确定刚才那首(披头四的)曲子是即兴演奏了。吉他手突然开始弹奏起来(连歌也唱了起来),其他演奏者一定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但他们非但没有责怪他(或许利用意外,正是爵士乐手的生存之道吧),还挺开心地“享受”着那首曲子,那首《dear什么的》,一定是这样! 吉他手走下舞台阶梯,身上的西装打扮一点也不适合他。我虽然没有举起手,他却看向了我这边,我看到他伸出手指指向我,好像边笑边说了什么。我当然听不见他所说的话,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会说什么,“给我去听披头四!”他不是经常这么说吗? 我想起了“成田山法则。” “ 就算所有人元旦当天都往成田山去,也不奇怪啊。”芽衣子这么说。 是呀,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今天我们碰巧在这座动物园里遇上富樫先生,如果这是合理的,那么其他事情,也就是“姐姐的其他男朋友”都来到此地,也就很合理了。 所以说——我在心中不容分说地断定。所以说,在舞台上的吉他手,就是姐姐那位想当音乐家的男朋友(是第几任我忘了);然后,刚刚变出花束的盛装男子,就是那位对变魔术很拿手的酒保(我仍旧不记得是第几任男朋友)。真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或者,换一种说法,真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他们偶然发现了在这里的我,不好意思直接跟我打招呼(再怎么说,我也是前女友的弟弟呀),只好采用迂回的方法,弹奏披头四或是变魔术,庆祝与我的再次相遇。 “你怎么哭了?”千穗说。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在流泪。 “不晓得。”我用手擦去眼泪。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只说:“因为,大家都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啊。”千穗怎么可能知道我现在的状况?但她却发出领会的声音。 “没问题的。”我说。不是在对她说安慰的话,而是谜题的答案终于揭晓了!于是,我将自己心里所想到的答案告诉她。“我知道了。”她回答我。 我站在千穗的身旁,抬头看向打上天空的烟火。眼前的富樫先生他们当然也肩并着肩看向天空。 我突然想起一句名言:“所谓相爱,不是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而是能够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就是这个!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肩并着肩看着烟火的样子,正好呼应了这句话。 没问题的。我又再次小小声地说。千穗也小小声地回答:“跟你说我知道了啦。” 8 猜谜大会在舞台上举行。放完烟火之后,剩下的游客纷纷在长椅上坐下,面向舞台上的主持人。夜晚,聚集在灯火通明的小舞台旁的我们,感觉就好像是在办营火晚会、对凡事都感到好奇的高中时那般天真无邪。 被选出来要答题的那些人,在舞台上的答题席前排成一列。我原以为千穗也会去参加(因为她刚刚一副万分期待的样子),但是她却拒绝了,还小声地说:“答案已经知道了……” 我的右手边是千穗,左手边是芽衣子,再左手边是富樫先生。芽衣子的膝上摆着小小的花束。今后恐怕没机会像这样四个人聚在一起了,但是,我却不觉得寂寞。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至少我开始愿意去相信这点了。 “那么,我们的题目是——”舞台上的主持人开始用麦克风说起话来。又不是在赌钱(奖品也没什么看头),但现场却充斥了紧张的气氛。主持人以清晰的口吻出题,当他说到“北极熊的”时,我已经开始想笑了。 “北极熊的身体看起来虽然是白色的,但它身上的毛,实际上是什么颜色?”果然如我所料。 无须忍住笑意,因为芽衣子旁边的富樫先生已经笑出来了。 看吧,果然连在一起。我悄悄地在心里这么想。 我和富樫先生中间隔着芽衣子,互相看着对方。富樫先生似乎对这样的结局不太满意,眉毛呈八字形。 接着,我们像是被强迫做自我介绍的高中生,带着害羞与麻烦参半的情绪,满脸苦笑,小小声地在嘴里说:“透——明。” 看着这一切的外星人。 看着看着这一切的外星人的姐姐。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愉快了起来。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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