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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 Story~庞克救地球 作者:伊坂幸太郎 译者:阿夜 录入:kratti 二十多年前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想必连鲸鱼都会慑于其巨大与狰狞而逃之夭夭。” 我握着方向盘,不经意想起来某本小说里的一段文章。这本书的作者是非常早期的日本作家,晚年深居简出,在荒屋内持续创作,文章全写在墙上。作家于二十年前辞世,这段话便是出自他遗作的开头部分。 而与此同时,我终于意识到汽车音响正流泻着音乐,明明是特地从唱片转录成卡带放在车上,一路上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夜晚十一点,我在从老家回自己住处的路上。老家在邻县,离我的住处约一小时车程。我那七十岁的老父突然要我回家一趟,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问之下,“邻居送了好多蔬菜,你分一些回去吧。”父亲说:“趁还新鲜,早点回来拿。” 虽然进入梅雨季,雨却迟迟未下,位于盆地的老家非常闷热,所以我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不过看样子这次是推不掉了。 “这一带房子愈盖愈多,我看要不了多久就没办法种稻米了哦。”父亲喜欢聊景气复苏的话题,总是自豪地说日本人多么优秀,才能稳站世界经济第一大国的地位。 “何必连这种穷乡僻壤都费心开发呢。”我回了一句,手上的叉子一边戳着母亲做的干烧咖喱。 “城镇愈来愈进步,哪里不好了?”父亲不以为然地说,鼻孔翕张。 “愈来愈进步,表示哪一天保守的麻烦东西就会进来了呀。” “你老讲一些难懂的话。”父亲忿忿地说:“什么保守不保守的。” “像是礼仪呀、道德规范啊。” “雅史,你就是这样,开口闭口都是大道理,才结不了婚啦。”一旁母亲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地说:“你这孩子从前不是很有正义感吗?” “我才没什么鬼正义感哩。”我完全提不起兴致。 “班上要是有同学被欺负,你总是义愤填膺不是吗?” “下场就是变成我被欺负吧。” “咦?真的吗?”母亲睁圆了眼,但或许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她的脸色很快和缓了下来。 “什么正义,那本来就是主观的看法,打着正义的旗帜才危险呢。” “你每次都讲一些难懂的东西。”父亲苦笑。 “所以才结不了婚啊。”母亲又说了一次,真是没完没了。大概在我过了二十七岁,父母开始动不动提起结婚这档事,帮忙找来的相亲对象甚至包括邻居友人,我一概回绝之后父母才比较收敛。不过说真的,看到周遭朋友纷纷有了家庭,再想想自己仍独身,我倒是有种混杂骄傲与焦虑的复杂情绪。 “你啊,还在寻找理想中的女性对吧?别做梦了。”前几天和大学同学碰面,他兴师问罪似地对我说道。他已结婚,生了一男一女,目前在小学当老师。 “我没有啦,只是老在研究室忙到三更半夜的大学助理很难邂逅女性吧。” “这都是借口,一直杵在原地会有邂逅才有鬼。不管,先遇到再说。这样吧,明天你一样出门上班,然后向你第一个遇到的单身女性求婚!”友人带着醉意乱出主意。 “那么非常有可能对方会是教育大楼门口那位五十岁的管理员阿姨。” “她还单身?” “离婚了。” “好,就是那个了。” “别乱叫人家那个这个的。”我明白他是替我担心才故意半开玩笑地乱扯,但总觉得有点烦,或许是这个原因,那句“如果我的孤独是鱼”又突地浮现脑海,我把这句话告诉了他。 我们都是文学院出身,这本书也是当年的必读书目之一。“你说那本书呀,真怀念啊。”他的反应和我一样。 一瞬间我们仿佛回到学生时代,两人聊起某某教授的近况、某某同学现在在哪里高就、某对班对后来结婚、又离婚了…… 聊了一阵,友人突然说:“对了,曾经有个摇滚乐团引用过那本小说的文章当歌词喔,你有印象吗?” “摇滚乐团?” “大概十年前的团吧,我们进大学之前组成的。”他说了团名,“刚好是朗·伍德加入滚石合唱团(注①)那时候……,不,可能还要早一点。” “没印象耶。”我本来就没什么在听音乐,“是怎样的团?” “很不错的团。” “太抽象了吧。” “红不起来,后来就解散了。”他笑了,“我当年可是他们的地下歌迷呢。” “为什么要埋在地下?”我苦笑说:“就是这样他们才会解散的吧。” “他们的乐风很像初期的非法利益合唱团(注②),是那种比较粗暴、低调的摇滚,当时刚好是国内许多乐团纷纷尝试以日语唱出摇滚的年代,在现在应该叫庞克吧,但那时候还没有庞克这个词,很前卫吧。”友人滔滔地说着,声调中有着不同于平日的高亢。 “九州那边不是也有不少乐团还满成气候的吗?”我当然一个都不认识,只是略有耳闻,但难得起了话头,我也想加入讨论。 “那也是近几年的事,十年前日本几乎找不到这么前卫的乐团,后来他们出了三张唱片就解散了。” “谁教你们这些地下乐迷都不站出来。”我居然在同情一个听都没听过的乐团,“所以你刚刚说引用那本小说文章当歌词的就是这个团?” “喔,对对。”友人终于想起重点,“那首歌收录在他们最后一张专辑里,歌词引用自小说本身就很特别了,专辑当中还有一段突如其来的空白,当年在乐迷之间造成不小的话题呢。” “无声吗?”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唱片瑕疵。一旁男服务生经过,我加点了啤酒。“啤酒是吗?收到!马上来!”非常有精神的回答。 “曲子不都有间奏部分吗,他们的演奏很突然地中断,完全没有声音,大概空白了一分钟左右才又听到音乐。” “会不会是没把卡带的防录保护片摺掉,后来不小心重复录音盖过原本的音乐?” “原本录制完成的版本就是这样了。” “记得好像披头四(注③)也干过这种事?” “他们的确有一张专辑从第一首一路唱到最后一首,歌曲之间毫无间断。”(注④) “为什么要在间奏的地方中断呢?还是我们听起来无声,但其实那段空白录了只有狗儿才听得到的音频?” “那也是披头四干过的事。”(注⑤) “怎么什么都是披头四抢第一啊。” “那个团的唱片封面上有一段备注,大意是‘本专辑乐曲中有一段无声空白,此乃应创作者本身的要求。’” “是为了炒作话题吗?” “如果是炒作也未免太失败了吧,这个话题只在少部分的地下乐迷之间流传耶。我的直觉啦,我猜应该是录音过程的失误,”友人把唇凑上啤酒杯缘,仰头望着天花板喝干了啤酒,“然后重录麻烦又花钱,所幸直接发片了。” “就是作风这么随兴才会落得解散的下场吧。”我一边将桌上的空碟子叠成一落。 “就是这样在居酒屋喝酒还老老实实地收拾碗盘,才会一辈子都结不了婚哦。” 要你管。突然一股烦躁袭来,“去买来听听好了。”我说。 “我的卡带借你吧?回家翻一翻应该找得到。”但他旋即又说:“不不,你自己去买,搞不好在唱片行会有美丽的邂逅呢。”说得跟真的一样。 “哪会有什么邂逅啊。” “你这个人不是正义感很强吗?” “会吗?”怎么他也这么说。 “是啊。所以呢,搞不好唱片行里刚好有人偷东西,你当场逮到那家伙,女店员会非常感谢你,两人因此开始交往。” “我的正义感和一般人差不多,不过倒是比常人胆小得很。”我不禁苦笑。虽然我的语气听起来像在开玩笑,很遗憾这是事实,我被自己的怯懦打败太多次了。 几天后,我趁研究室休息时间跑去唱片行买了那个乐团的唱片,封面很像一幅抽象画,数个几何图案重叠组成的设计非常亮眼。 我拿着唱片来到收银台,只见店员直盯着这张唱片,接着露出遇到同好的灿烂微笑,眼中闪着光辉对我说:“您喜欢这个团吗?” “喔,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种方式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啊,只可惜这名店员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性。 我叹了口气转动方向盘,从老家回我住的仙台市必须翻过两座山峰,左弯右拐的山路上有好几处陡坡,路灯又是有一盏没一盏的,在夜里行车特别辛苦。 车子大灯照着远方,前方视野仍是一片漆黑,山中茂密的树林看不出轮廓,只觉得像是一面面的黑墙夹道。 我按下汽车音响的播放键,却被突然爆出来的超大音量吓了一跳,我反射性地踩下煞车。之前大概不小心动到音量旋钮吧。 车窗没关,音乐宛如朝车窗外头流泻而出,我将手伸向音量旋钮,正打算将音量调小却突地停了手,想想大声放着音乐一边开车也不赖。虽然是没来由的临时起意,也许是我对于种种事情累积了一些愤怒,想宣泄一下吧。 再度踏下油门,车窗外吹进的风吹拂着我。 左弯、然后是右弯,我忙着转动方向盘,一边聆听音响流泻的音乐。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 听到不知道第几首的时候,这个句子突然冒了出来,友人说的就是这首,歌词和那本小说的文章一样。或许是他们的演奏稳重,还是因为主唱嗓音低沉,即使音量开得很大,听起来却不会不舒服,真是首好歌。一方面我也有点好奇,不知道他们这首歌词的著作权是怎么处理的。“如果我的孤独……”我不禁跟着哼了起来。 寂静来得很唐突,汽车音响流出的音乐戛然而止。明明只是车内大声播放的音乐中断,感觉却像是四下一齐陷入沉默,或是突然啪地张开一道膜将整辆车包覆住。 我伸出左手转了转音量旋钮,依然一片死寂,音响坏了吗?这时我突然想起,这就是那段“间奏中的空白”呀,确实来得毫无预警。 透过开着的车窗,我听见了人声。一下子没了音乐,风吹草动听在耳里显得异常清晰。 那声音并不大,但听得出是女子尖细的嗓音,不像在说话,比较接近短促的惨叫。 “咦?” 我看了看照后镜,后方没有来车,也不见任何车头灯的光线。我想再竖耳仔细听听时,音响突然传出音乐。 依旧是超大音量,吉他的旋律响彻车内,我吓了好大一跳,心脏剧烈地鼓动。 我缓缓踩下煞车,将车停到路肩,然后按下音响的停止键,整条山路只是一片静寂。 我探出车窗朝右后方看去,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但刚才那声惨叫实在太鲜明,我没办法说服自己那只是嘈杂音乐引起的幻听,或者是轮胎碾过路上垃圾袋发出的声响,回过神时,我已经松开安全带走出车外了。 风呼呼地吹,树枝在眼前剧烈摇晃,我慑于树林舞动的气势,不禁倒抽一口气。我调匀呼吸,接着仔细环视四周。 沿路装设了防护栏的这座小山丘怀抱着苍郁庞大的黑暗,仿佛某种看不清轮廓的猛兽矗立面前,虽然不见形体,那毛茸茸的巨大生物似乎正屏气蛰伏于某处。四下一片死寂,唯有风吹动树木发出的声响,远方似乎也毫无车辆正在行驶的迹象。 那声惨叫究竟是什么?我望着车后方,缓缓地沿着来时路的车痕踏出步子,我想往回走到方才听见叫声的地点。 “要是真有人发出了惨叫,当然不能置之不理。”我内心那与常人差不多程度的正义感正喃喃低语着。 弯过了弯道,依然不见任何异样,我想还是回头好了,于是脑中开始浮现到家后该办的事——先换衣服洗个澡,喝罐啤酒,上床睡觉,天一亮便出门上班。这么一想,不禁觉得悠哉地走在夜里的山路根本是浪费时间,真蠢,回家吧。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一辆轿车。 对面车道有一块供装卸轮胎雪链使用的小空地,上头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灯没开,难怪之前经过的时候没注意到。 刚刚应该就是在这附近传来惨叫声吧,我边想边穿越宽阔的车道朝那辆车跑去。 车上没人,副驾驶座上有一个小小的女用皮包,后座则放了个男用的皮革提包,车没上锁,我抬眼张望远处。 这时,又传来一声惨叫。 声音非常短促,有点像鸟鸣,也像是饮料罐滚落地面发出的声响。果然有人。我仿佛嗅着气味前进的狗儿找出了声音的方位,接着翻过路边防护栏,走进林间动物踏出的小径。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前方也是一片漆黑,即使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我每踏出一步仍是提心吊胆的,不知会不会撞上树干。 惨叫声再度响起,同时,我发现离我几公尺的不远处有人,我眯细了眼死命盯着前方。 隐约中似乎看到有人在地上沙沙沙地蠕动爬行,接着轮廓慢慢浮现,我的心跳也逐渐加快。 “怎么了吗?” 看不清楚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到底长什么样子,有点像是长着好几对脚的蜘蛛,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人,感觉好像有微温的呼吸与急促的鼻息,空气中飘荡着冶艳的气味,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误把折断的树干看成人影了。 “救救我!” 我反射性地“啊”了一声,接着很蠢地回道:“啊,好。”这一瞬间,我明白倒在眼前的这团黑影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是交缠的两个人,男子正紧紧压在仰躺的女子身上,难怪看起来像是长了多重手臂。 女子被强暴了。我的脑袋能够理解现在的状况,身体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云似乎散了,月亮露出脸,照亮了倒在地上的女子。 看到她痛苦神情的下一瞬间,我一把拿起脚边的树枝,颤抖着声音说:“你在干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压在女子身上的男子是什么来头,也不清楚他的臂力是强是弱,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你情我愿的亲密关系,我没办法置之不理。头顶上风吹动杉树树叶发出的沙沙低语令人心浮气躁,根本是在松动我的正义感。 “你哪位啊!”男子忿忿地转过头来,我举起手中的树枝挥下。 现在 “如果我的勇气是鱼,反射着阳光的河面都会由于其巨大与朝气而更加耀眼吧。” 劫机发生的十分钟前,我正翻着手上的文库本读着这段文字。出门时我擅自从父亲书房抓了这本书带在身上,之前只听过作者的名字,读完书末解说才知道这位作家是个晚年在荒屋度过的奇人。 “你喜欢这个作家吗?”邻座的人开口了,我没意识到对方是在问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坐在经济舱中央四人座最左侧的位置,出声的是右邻的男子。 我抬头一看,男子体格健壮,头发束在脑后。“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他嘴唇很薄,细细的眼睛眼角有笑纹,给人感觉很稳重,高鼻梁,轮廓深,坐着也高出我一个头,男子望着我说:“因为我也很喜欢那本书。” “喔,”我将书封亮在他面前,“我倒是没特别感觉。” 我第一时间浮上的是戒心,暗自瞎猜着对方该不是想在旅途的飞机上随便搭讪邻座女子吧。我一方面觉得未免太高估自己,一方面也绷紧了神经,脑海浮现在东京等我回去的男友以及他说过的话——“麻美你啊,会吸引男人靠近哦。要是有男人接近,拜托你态度冷淡一点吧,男人只要女人对他亲切一点就以为对方对自己有意思的。” 或许是我的戒心写在脸上,男子有些落寞地撇着嘴。 “呃,因为……还要几个小时才到东京,我想说聊一下应该无妨……”男子张开双手比了个声明自己是人畜无害的手势。 我低下头,这下反而是我不知该怎么回应,虽然有些歉疚,但向他道歉也很怪。 沉默持续。哔的一声,系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机长的广播响起,大意是“目前气流不稳定,机身有些许摇晃,但不会有问题的。”听不出来是想安抚还是警告乘客。 我摸了摸原本就系着的安全带,一时之间很犹豫该不该继续读手上的文库本,最后决定了,“您这趟是旅行吗?”我问右座的男子。 “嗯,是的,玩回来了。”男子的语气非常客气,“有个朋友住在岛上,我去他那边悠闲地玩了一星期。” 这架飞机是从满是日本人的南方度假胜地飞往成田,因此机上九成的乘客都是跟团、家族旅行、夫妻或情侣档,像我和邻座男子这种只身搭机的反而是少数。礼貌上我也得说明我的状况:“我是去出差。” “去那个岛上?” “不是,是隔壁的国家,”我说了国名,“我去参加电脑工程师研讨会。” “工程师研讨会?” 我告诉他,我的工作是建构一些企业大型系统的防卫机制。 “‘防卫机制’是什么?” “现在不是有很多案例吗?好比电脑遭到骇客入侵或是感染病毒,我的工作就是建构预防这些侵害的防御系统。” “这方面的研讨会办在东南亚?” “嗯,为了交流最新的技术与情报,好像每年都会举办。我也是今年第一次被公司派去参加。” “网际网络果然很国际化呢。”男子大感佩服。“一点也没错。”我说。这并不是夸大其辞或说漂亮话,程式与网路的建构技术早已遍及各行各业,许多通则都是不分国籍的,不过换句话说,这也代表了不无可能发生席卷全世界的重大网路灾害。 “觉得这份工作有意义吗?” “嗯……还好。”我苦笑着回答,男子却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说:“真的吗?” “没有啦。”我微笑了,“说真的,我很怕生,英语也不好,一紧张脑袋马上一片空白。”想到收假上班就必须向公司同事提出出差报告,我不禁忧郁了起来。 “为什么要特地跑去那座岛上转搭这班飞机呢?不是有直飞的航班吗?” “其实我下个月要结婚了,婚礼就在那座岛上的教堂举行,刚好趁这次出差先去看一下状况。” “啊,要结婚了吗?真是恭喜了!”男子的反应非常自然,既无掩饰也不做作,看来他真的不是想搭讪,让我松了口气。 他说他叫濑川,在高中当老师,今年任教刚满第二年。没想到他年纪比我小,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实对方从体格上来看是个健壮的成人,但脸上仍带了几分稚气。 “这个暑假没什么计划,又不想开学后被学生取笑自己一事无成,想想去岛上渡个假也不错。”他笑着说话的神情毫无为人师表的威严,反而是一派悠哉,我想他在学校里一定很受学生欢迎。 “请问你教的是什么科目呢?”是体育吗?我补了一句,于是他又笑眯了眼说:“我看起来很壮对吧,常有人误会我是教体育的。”他开朗地说:“但其实我是教数学的。” “数学吗?”我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他却先开口了:“我可以讲一个笑话吗?” “笑话?” “我很少和别人提起这件事,不过我的人生可是相当无趣而可笑哦。” “不会啦。”快别这么说。——我反射性地替他说话。 “其实啊,”他的神情变得柔和,猜不出他想说什么。“我曾经想当正义使者。” “正义使者?” “呵,听到真的会吓一跳吧。” 我的确吓了一跳,只不过听他的语气不是很开心,一脸难为情的神色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父母是这么教育我长大成人的。” “想把你拉拔成正义使者?” “很怪吧,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你父母对你的期待也太大了吧。”虽然这样的反应可能有些失礼,我还是笑了出来。 “真的太大了。”他仍皱着眉,“你知道中岛敦的小说《弟子》吗?” “主角成了老虎那本?”我其实只有隐约的印象,他一听便笑着说可惜差一点就答对了,“那本书上写了这么一段话:”他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现实中正不胜邪的例子屡见不鲜?虽说‘恶有恶报’,但说穿了,这和‘人类终将灭亡’一样不过是一般论罢了,近来几乎都没听说好人得到善终的例子不是吗?”(注⑥) “那本书里写了这些?” “我只是简述,不过内容大致是这样。”明明是他自己先提起的,但他脸上却难掩难为情与后悔,“那本书是父亲给我的,我读过之后就一直很在意。” “在意那段文章?” “那篇小说的背景是在孔子时代,在那么古老的过去就出现了‘为什么恶道横行,正不胜邪呢?’如此的感叹,你不觉得很吓人吗?正义从古代便无法得到伸长耶,实在是太荒谬而令人不甘心了啊。”濑川先生与其说是望着我,更像是对着活在遥远遥远另一个时代的某个人投以同情的视线。或许因为如此,感觉眼前的他一下子老成了许多。 “你父亲正义感很强吗?” “也不是这么说啦,”他噗嗤笑了,“我父亲很普通,一般人该有的常识都有,只不过听说他和我母亲相遇的契机就是由于我父亲的正义感。” “哇!” “我母亲差点遇害时,我父亲挺身相救。可是啊,就算有过这段过去,也不能因此决定将儿子教育成正义使者吧。” “就是说啊。”我应和着,“不过你父母希望你成为正义使者,而非足球选手或律师,这个目标太笼统了吧?” “一般我们提到正义使者,心里浮现的都是律师、警官或消防员之类的职业对吧,但我父亲不大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自嘲说:“他的观念是,重要的不是从事哪一行或是什么头衔,而是自己做好准备了没。” “准备?” “强健的身体与坚定的心,这就是我父亲认为必须做好的准备。”濑川先生好像觉得非常丢脸,看他这副神情,我笑说这下你的心不是犹疑了吗?他一听才终于展开笑颜说道:“说的也是。” “再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正义是什么。”濑川先生说。 “是呀,而且常常对方所持的正义在我方看来却是邪恶。” “所有的纷争都是因正义而起啊。” 女空服员经过我身旁的走道,拿着杂志朝向我,露出“需要吗?”的表情。平常我在飞机上一定会拿报章杂志来看,这次先不了,我想跟隔壁的男子继续聊。“话说回来濑川先生你的体格真的很壮。” “我从小练肌肉练到大的。”他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粗壮的二头肌,“伏地挺身、仰卧起坐,还送我去学格斗技、柔道、剑道、自由搏击、防身术。” “真的假的?”实在很难置信,我只觉得这些训练全是搞错方向的斯巴达教育。 “不知道是从小接受锻炼的关系还是我本来就适合走这条路,多亏了这些训练,我的格斗技还满强的,打架从没输过。”他又笑开了,听不出他这话有几分认真。 “念书方面呢?” “那倒是该念的都念了。”他扬起单边眉毛,“但与其说是求学问,更接近禅修。” “禅修?” “锻炼自己的心境宛如平稳荡漾的河川流动,既无窒碍,也无汹涌泛滥。” “练成了吗?” “你说呢?”濑川先生露出如河水潺潺流过的平静微笑。 “你不曾怀疑为什么自己要接受这些训练吗?都没有抗拒或反弹?” 我的好奇心不断涌现,愈来愈想听他说下去,聊到后来我逐渐有种感觉,或许他就是为了像这样杀时间才会突然冒出这么离奇的话题。 “一开始当然会抗拒,那时候年纪小,时常闹别扭发脾气,不过啊,的确身体强壮之后也有了自信,那种感觉很不错;一方面我也很开心能够达成父亲的期望,再说禅修也磨掉我的反抗心了。” “那是洗脑吧。” 他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点点头说:“一线之隔喽。”但他的语气里却没有任何后悔或怨恨,我只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多了一点严肃,这时,“正义是非常危险的一个词。”他又开口了,“后来我就成了数学老师。” “你父亲很失望吗?” “不会呀,”他眯细了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正义使者又不是职业或头衔,再者当老师也不错。” 机内广播铃声再度响起,系安全带的指示灯熄灭,不知何时,机身的摇晃已经停下来了,紧接着传来机长的广播:“虽然机身已停止摇晃,请大家仍要系好安全带哦。”听不出来是在威胁还是请求乘客。 我再次望向邻座自信满满而不慌不忙的濑川先生,他的体格这么好,又精于格斗技,一定深受学生喜爱。 “啊,不好意思,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濑川先生站了起来,我也起身让路,只见他沿着走道往前舱方向移动,消失在洗手间的门后。 “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呢。”右方突然有人对我说话,我连忙转头看去,隔着空位开口的是濑川先生右邻的男士,面容瘦削的他一头稀疏白发,正对着我微笑,“不好意思,我听到你们刚才的对话了。” 这时男士右邻的女士也探出头来,“我们虽然上了年纪,耳朵还是很灵敏的哦。” 对方爽朗的语气很直率,我也坦白地回道:“对呀,那人真的很有趣。” 我说:“请问,两位这趟是夫妻旅行吗?” “是呀,我们存了一点钱,想来一趟旅行当成这辈子的回忆。”老太太的嗓音清澈,话语清晰地传进我耳里。 “虽然是干坏事赚来的脏钱啦。”笑着这么说的老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和这个人结婚五十年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出国玩呢。” “五十年!?”听到这惊人的漫长岁月,我大受感动。 “很了不起吧,跟着一个男人五十年,真不知道是修行还是惩罚哟。” 老先生似乎对老太太的话充耳不闻,笑着说:“这样到处走走人生才充实呀。”脸上的皱纹又更深了。 “好羡慕喔,夫妻俩前往小岛旅行感觉好优雅。” “优雅吗……?嗯,还不错啦。” “认真踏实活了大半辈子,就当做给自己的奖赏喽。”老先生说。 “不过……两位刚才听了濑川先生那番话,觉得如何?”我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一边眺望前方的洗手间,确认濑川先生还没出来,一边将身子往老夫妇靠过去。虽然前座的人应该都听到我们的对话,但不管了。 “正义使者很不错呀。”老先生似乎很愉快,身旁的老太太也接着说:“年轻人很不错啊。” “可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是半信半疑啦。” “你长得这么可爱,男孩子应该很容易被你吸引,忍不住跑来自卖自夸哦。”老太太露齿微笑,“反正男人嘛,老爱夸耀自己多厉害又多厉害。” “真的耶!”我听了猛点头。连我这种很少机会结识男性的人,也曾遇过几名男子向我示好,而正如老太太所言,“我开的是高级车。”、“我高中是足球校队的,曾经打进全日本高中足球选手权大赛。”、“我绝不容许色狼的存在。”男人通常会高声强调自己的长处,然而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每当牛皮被戳破,他们就会说:“因为拓展事业而把那辆车卖了。”、“我们高中是足球名校,所以想成为替补球员都很难。”、“为了揪出色狼而惹上一身麻烦太蠢了。”我很讶异他们居然口口声声都是些暧昧不明的借口。 “濑川先生感觉不像那种男人。” “想当正义使者,口气不小哦。”老先生笑了。 “看他体格是真的很不错啦。” 我端正坐姿,再次望向洗手间,濑川先生还没出来,大概需要一点时间吧,他父亲教育他成为正义使者,却没教他如何对付便秘吗? 事情发生时,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闹着玩的,我想机内所有乘客及空服员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 前方传来尖叫,我抬头一看,在左边走道前方数公尺,最靠近商务舱的第一排座位有一名长发男子站了起来,只见他强拉起邻座女子架在身前。 我登时傻住,转头看向右边,老夫妇也愣愣地张大了嘴。 “别轻举妄动!”这次喊声是从右前方传出。 我吓得全身发抖,附近的乘客也止不住颤抖。 经济舱内的座椅除了我们所坐的中央四人座,左右两侧隔着走道就是靠窗座位。 站在右边走道前方的男子理了个接近平头的短发,手上握着的东西好像是手枪。 看到分别站在左右走道前方的这两名男子,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在闹着玩的吧……”不知哪名乘客脱口而出,只见右边的持枪男子大声说:“谁跟你闹着玩的了。”接着也不知道哪里好笑,男子兀自大笑了起来,“各位,听清楚了,我们是认真的,枪下不留情哦。” 短发男朝站在左边走道的长发男子努了努下巴说:“可以开枪吧?”挟持女乘客的长发男回他:“嗯,当然要开枪。” 两名男子看上去年纪比我大很多,大概三十七、八,面无表情的脸上毫无血色,宛如死气沉沉的幽灵。 “请等一下,这位先生,”空服员从商务舱冲了过来,“您在做什么!” 请坐回您的座位!——空服员的语气仿佛老师在教训学生,而看她的气质,应该也确实是资深空服员。短发男一回头,枪口立即瞄准空服员,空服员僵在原地问道:“您怎么会有枪……” “我说啊,那座岛的机场只要从公务门出口逆向登机就不必检查行李了,你们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哦。”男子似乎很乐。 这时,一名乘客大声喊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伸长了脖子朝话声方向看去,开口的是坐在右侧靠窗座位最前端的一名男士,一身西装,肩膀很宽,顶着山本头感觉很有威严。从我这边只看得到男士的后脑勺,他仍坐在座位上,好像正伸出手指着劫机者。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佩服这名男士的气魄,只是颤抖着心想完蛋了,这人怎么不乖乖听他们的话! “问得好!我都快爱上你了。”短发男这句话不知道有几分认真,只见他咧嘴一笑说:“至于我们到底想干什么呀,”他右手手枪的枪口突地转向座位区,所有乘客同时缩起脖子屏住呼吸,我也打了个冷颤。“我们什么都不干哟。” “没错,”挟持女子的长发男也开口了,“我们什么都不想干,活着太累了,所以决定不要活了,什么都不做,只是看在机会难得,就带大家一起死吧。” “对,要死一起死。” “太自私了吧,你们想死自己死个痛快不就好了!”刚才那位态度强硬的男士又开口了。 “我们很痛快呀,所以我们想在这架飞机里玩个痛快,这个女的也要抓来抱个痛快!”长发男说完把鼻子凑上女子的颈子磨蹭着,又说:“你想想,只有我们几个静悄悄地死掉多不甘心呀。” “放开她!”山本头男士站起来指着长发男。 枪声响起。 乍听很像是飞机引擎还是喷射推进时发出的声响,好几个人放声尖叫。 只见山本头男发出呻吟,按住膝盖倒回座位上。 “你看,会痛吧?”短发男的眉头垂成八字形,一脸同情地说:“逞什么英雄呢?我可不是随便吓唬你们,我说会开枪就会开对吧。虽然我是不想开枪啦,没办法,是你逼我的。” 男士被击中脚痛到昏过去,邻座的女士铁青着脸上前搀住他,应该是同行的家人吧。 “这下伤脑筋了。”我身旁的老先生对着我说道,但我讶异的是,他的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伤脑筋。 “这下人生又更充实了呀。”老太太仍望着前方,低声说道。 我很想叹气,这不叫充实吧,可是这对老夫妇并不像在说笑,也不像是吓到神志不清而胡言乱语。 “喂!老太婆,在那儿嘀咕什么!”短发男耳朵很尖,枪口一转指着老太太大踏步走了过来。 “没有啊,我只是很害怕。”老太太拼命摇头一边缩起身子,总觉得有些做戏的味道,但短发男好像相信了,笑着说:“放心吧,老太婆,反正马上就会死了,没什么好怕的。” 这么近看着短发男,我还是看不出他的年龄,能确定的是他已经有了中年体态,但整个人感觉却很孩子气,眼神空洞,大概是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吧。他转身回到走道前方。 “各位,请放心。”左边走道挟持女子的长发男高声说:“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们呢,”男子顿了顿,视线扫过全部乘客之后继续说:“会好好地照顾每一个人直到大家一起上西天。”他放声大笑,“而且我们会一视同仁,不管你是坐在头等舱还是商务舱,人人平等哦。” “放心吧,那边也有我们的同伴。”短发男伸出拇指比了比身后通往商务舱的隔帘。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虽然隔着帘子看不见商务舱的状况,但从前舱传来的尖叫声证实了他的话,也就是说,劫机者不止这两名。 毫无目的的劫机啊。——我不禁恍惚地想着,回过神时,发现我正紧紧握着膝上的文库本。 “如果我的勇气是鱼,反射着阳光的河面都会由于其巨大与朝气而更加耀眼吧。” 这句话掠过脑海。 我的勇气……。我试着在内心低吟出声,眼前浮现人在东京的男友。我真的不想死!我知道这么做很屈辱,但我好想求他们不要杀我。 就在这个时候,濑川先生现身了。 洗手间位在劫机者背后,濑川先生庞大的身躯缓缓地从洗手间门后探出来,我眨着眼,心中暗呼他怎么好死不死挑这节骨眼出来,而一切竟真的发生在眨眼之间。 濑川先生首先挨近持枪的短发男身后,一把将短发男的右手扭到背后,男子猛地回头,濑川先生朝他的下巴一拳挥去。左边走道的长发男立刻将枪口指向濑川先生,同时躲在挟持的女子身后大声骂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只见濑川先生毫不迟疑地越过中央四人座。 他的身子宛如飞过空中。 那么壮硕的身躯,为什么能够如此轻盈呢?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濑川先生首先踏上四人座最右侧座椅的扶手,接着手撑上椅背,如跨栏选手般柔软地弯曲上半身,轻灵地飞越座上乘客的头顶,横越狭小的空间稳稳地落在左边走道上。 长发男慌忙将枪口转向,濑川先生却早了他一步,右腿像是柔软的飞鞭闪过被挟持的女子朝她身后的劫机者扫去,长发男被踢中太阳穴倒地,女子双膝一软跪下,长发男正想站起来,濑川先生跃过女子伸出手掌迅速砍向男子的下巴。 濑川先生!——我差点放声大喊,只见他将手指贴上唇边示意大家别出声,在场的每个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方面惊讶于这名巨汉不只是何方神圣,一方面也听话地保持静默。 “拿什么把这两人绑起来吧。”濑川先生悄声交代一旁的乘客,接着走回我们座位旁,苦笑着说:“吓了我一跳,我一走出洗手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你根本没被吓到吧,我很想这么吐他槽,他又开口了:“他们好像还有同伙。”濑川先生的食指又附到唇上,望向商务舱说:“我去处理一下就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没想到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啊。”濑川先生缩了缩肩膀,表情确实有愕然,眼角却带着笑意。 右邻的老夫妇比出鼓掌叫好的手势,闹着玩地悄声喊了他:“哟!正义使者!” “嗯,我去去就回。”濑川先生转身朝前舱走去。 谢……谢谢你。——我哑着嗓子向他道谢。 濑川先生转头对我露齿一笑,“要谢就谢我父亲吧。” 或许是为了压低脚步声,只见他缓缓踏出步子,如同训练有素的军人般稳健且毫不莽撞,没多久身影便消失在走道前方通往商务舱的隔帘后方。 “啊——得救了!”老太太往椅背一靠,我正想对她说还没确定全摆平了呢,这时右邻的老先生开口了:“有他在就没问题了吧。”老先生眯细了眼望着我,于是我也接口道:“嗯,说的也是。”老夫妇说的一点也没错,因为在劫机者计划犯案的老早老早之前,濑川先生早已做好所有准备了。 三十多年前 “我没办法跟那种大少爷似的制作人合作啦!”亮二语气粗暴地说。夜间十点,我们一行四人离开录音室,漫步在高架桥下肮脏的步道上朝车站方向移动。 “那家伙根本听不懂我们的音乐!再说我最讨厌重叠录音了,摇滚乐的录音就应该一次定生死,混什么音啊!” “唱片重要的是完成度,谷先生自有他的考量吧。”我毕竟是四人当中最年长的,而且身为团长,只能尽量安抚大家。 “哼,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制作人嘛!繁树,你说呢?”亮二充血的眼睛盯着我。 “可是啊,唉,我们自己制作的唱片一张也卖不出去,冈崎先生也是希望能做一些调整才会找谷先生来呀。”我对于说着这种优等生标准回答的自己感到厌恶不已,“而且一定要有优秀的制作人才有优秀的专辑吧。”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繁树,”走在我身边的五郎吞吞吐吐地开口了,“这次专辑的编曲由谷先生操刀就卖得起来吗?” “不知道。”我的回答很粗鲁,但我说的是事实,“冈崎先生是说没问题。” “冈崎先生是好人,又是我们的恩人,听的音乐也是和我们同一挂,”五郎神情僵硬地吐出无情的话语:“但他看中的团都没红起来啊。” “是没错……”这我也承认。 一旁的铁夫也嗫嚅着说:“那倒是……” 在小酒馆发掘我们这个业余乐团,说要让我们在主流唱片公司正式出道的就是冈崎先生,他很有架势,又是性情中人,总能以满腔热情打动他人,但他经纪的乐团却全军覆没,他之前待的经纪公司对他的评价也很保留。 冈崎先生第一次来找我们谈的时候,一递上名片便叹了口气说:“披头四解散了,非法利益又愈走愈偏,摇滚乐界的未来不知道会变怎样啊……”接着又叨叨絮絮地抱怨都买不到杰克·克里斯宾(注⑦)的唱片。 一听到这,我们四个顿时兴奋不已,因为杰克正是我们非常敬爱的音乐人,他的知名度比不上披头四或巴布·狄伦(注⑧),我们只能一手拿着英和词典一边翻阅国外的音乐杂志查资料,想尽办法搜集他的进口唱片,入手后珍惜地反复聆听,所以能从冈崎先生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实在太令人感动了。 “华丽摇滚(注⑨)又不对我的胃口,反而是你们的音乐听起来很新鲜,只是要让大众接受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吧。”冈崎先生说:“所以眼光放长远一点,你们要不要考虑走职业乐团?” “冈崎先生也太敷衍了吧!”亮二忿忿地继续说:“说什么我们的音乐错不了,却找了谷先生那种家伙来,这不是等于否定我们一直以来的音乐吗!” “别气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沉默了下来。 只不过,我相信亮二也都看在眼里。冈崎先生为了经营我们这个乐团,辞去工作全心当我们的经纪人,由于收入不稳定,还得一边在餐饮店打工赚生活费,这样的他绝对不是一个敷衍了事的老板。 这次专辑预计收录十首歌,录完了九首,剩下的一首只要我歌词写好就能进录音室了,眼看专辑完成在即。 “总之明天还是要来录音喔。”快到车站时,我对最早离开的亮二说。看着他啧了一声转身离去的背影,他背着吉他箱的肩膀似乎小了一号。 我们三人继续朝车站前进,走了一会儿,五郎开口了:“繁树,我们可能到此为止了。” 背着贝斯的我停下脚步,边走边拿鼓棒在空中点击的铁夫也同时停了下来。 “什么到此为止?” 电线杆上架设的路灯在我头顶上方发出滋滋的声响,我迎面看着神色凝重的五郎,月亮在他身后遥远的天上。 “我们团应该到此为止了。” 我当然知道我们乐团眼下的状况,本来我们就不是在万众期待之下出道,国内的摇滚乐团仍深受披头四与滚石影响,然而大众市场开始流行炫丽夺目的华丽摇滚以及注重悠扬动听旋律的民谣,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乐团激烈吵杂的音乐只有被冷落的份,虽然还是有听众前来live house捧场,客层却不见扩展的迹象。 “前几天,我听到了。”五郎缓缓地开口,他说他本来想等这张专辑全部录完之后再说,但忍不住了。 “听到什么?” “我听到唱片公司的人和冈崎先生起争执,虽然都是对方一味地指责。” 我早知道唱片公司一直认为红不起来的我们是累赘,所以我虽然问了五郎“对方说了什么?”想也知道答案。铁夫应该也心里有数,悄声问他:“他们要冈崎先生和我们解约?” 五郎垂下眉点了点头,“对方叫冈崎先生尽快解约,还说不能继续花钱在没有才华的家伙上头。” “没有才华的家伙……”铁夫喃喃说着指了指自己,接着指向我。 “冈崎先生怎么说?” “他说‘做完这一张就好。’”五郎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再缓缓吸气,“冈崎先生已经尽力了。” “最后一张专辑啊……”铁夫低喃着。 听了这番话,我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受到太大打击,或许是早有觉悟吧。“不过要是这张专辑卖起来,说不定唱片公司也会改变心意呢?” “繁树你应该最清楚啊,”五郎咧嘴笑了,“下一张也不会卖的。” 也对。——我一句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这次录制的每一首歌都和我们一贯的曲风相去不远,当然比起刚出道时进步了许多,乐曲营造的氛围也更深刻,我们自认交出了相当不错的作品,但没有任何道理或根据能保证“一直红不起来的团这次的专辑肯定大卖”。 “没有人了解我们的音乐啦。”五郎语带自嘲地说:“而且最要命的是,我们太麻烦了。” “麻烦?” “因为我们深信自己的音乐是正确的。” “一语中的哦。”我说。 “就算有了谷先生操刀搞不好会大卖,我们也敬谢不敏呀。” 我无话可说。 “如果我的挫折是鱼,无论河川或大海都会由于其悲痛与滑稽而不再提供栖身之处吧。” 隔天,我在电车上读到这段文章。我将吉他箱靠在车门旁,倚着它翻开书。车内很空,但我不想坐下,电车有节奏地轻微摇晃,我的身体感受着透过车门传来的震动。 这本书大概两年前买来就一直塞在书架上,刚才出门时偶然看到便扔进包包里。刚翻开的时候,视线一直在文字上绕来绕去,读不进脑袋里,后来才渐渐被内容吸引。虽然有些受不了接二连三出现矫情的感叹,小说中个性纯朴木讷的主角逞强地说着:“世界并没有抛弃我!”那日渐成长的身影却吸引了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拿出笔记本记下书中文句。 一到录音室,冈崎先生一如往常睡在黑沙发上,只见他一边抬眼看着我道早安,一边缓缓起身。 我想起昨晚五郎那番话,就是关于唱片公司和冈崎先生的争执,我连忙甩了甩头。“五郎还没到吗?”我问。 我在音控室这头张望里面的录音间,只看到亮二和铁夫。 “还没。老样子喽。”冈崎先生看了看时钟。 “嗳,繁树,歌词不改了吧。”这时,面对着录音设备的制作人谷先生转过头看着我,他身后坐着一名神色阴郁的工程师正在调音。 谷先生留着刘海,生来一张仿佛依然歌咏着学生时代的娃娃脸,实纪年龄却大我们一轮,我还满想问他你这一轮的岁月都在干些什么。 “到这个阶段再改歌词还得了。”他说。 最后这首歌的歌词我自己一直不是很满意,我坚持改到无法再改为止。 “不,我还是想改一下。” “不会吧。”谷先生一脸不悦。 我拿出插在牛仔裤后口袋的文库本,翻开书说:“冈崎先生,我想唱这本书的文章。” “书的文章?” “我灵机一动想到的。如果小说的文章不是以朗读的方式,而是配上旋律用唱的,我觉得应该很有意思。”我告诉他我在电车上想到的点子。 “这样啊……”冈崎先生将文库本拿到手上。 “嗯,这是我整理文章之后写下来的歌词。”我把在电车上随手写在笔记本上的歌词递给冈崎先生,他一边读着我折角做记号的那一页一边接过笔记本。 “我说啊,要是抄袭人家的文章会有麻烦喔。”谷先生说。 “才不是抄袭呢!是引用啦,引用。”我顶了回去,但其实我并不清楚法律上是怎么界定的。 “如何?” 过了一会儿,冈崎先生抬起头说:“很有趣。”摇晃着他那魁梧的身躯笑了。我想起当年把还是业余乐团的我们带去居酒屋,豪气地说着“爱吃什么尽量点哦!”的冈崎先生,那时他仍任职于某知名经纪公司。 这时身后的门打开,五郎走了进来。我抱怨道:“你很慢耶!”五郎看了一眼冈崎先生,又看了看我,很快地移开视线。 “快点进去录音了啦。”谷先生一脸不耐烦。 五郎什么也没说,将包包放在沙发旁。我看向录音间,负责吉他的亮二正默默地调着音,铁夫的鼓也设定好了。 “喂,五郎,拿去。刚出炉的歌词。”冈崎先生把我的笔记递到五郎面前。 “还是改了啊?”这首歌一路练下来不知道改了多少遍歌词,五郎却没有想象中的反弹,可能是他也不甚满意之前的歌词吧。他接下笔记看过一遍,“嗯嗯——”他看了我一眼,“满有趣的嘛,繁树。” 接着他轻声试唱了起来。 “可是是抄袭喔。”我噘起下唇斜眼瞄着谷先生。 “我会去查一下著作权该怎么处理。”冈崎先生打圆场。 “好,那我们先来练练看吧。”五郎说。 “好了好了,动作快!你们也很清楚,不管是国会还是录音,拖拖拉拉都是在烧钱啊。”谷先生挥手赶我们进录音间。 “是是是。”我站起来朝录音间的门走去。世上有一种人,个性很差却很有成就,谷先生就是典型。亮二常揶揄他制作的团体是“在电视上曝光让女人与小孩子为之疯狂,吉他弹奏却毫无灵魂的伪乐团”,但那个“伪乐团”的歌却一首接一首登上畅销榜而疯狂大卖,唱片界为了“日本摇滚创立期”的出现而欢欣不已,而这股热潮的催生,谷先生的确功不可没。 我转身走进录音间,“最后一首啊……”,身后只剩五郎吐出的这句话在音控室中渺渺回荡。 “哇,这首歌好!太正了!唱起来又顺,改歌词果然是对的!”练了数次之后,亮二兴奋地说。虽然对谷先生的不满依然令他焦躁,一旦曲子的演奏敲定,他的心情顿时大好。 亮二以弹片拨弦,音箱嗡嗡地响着电音,身后猛爆出的鼓击将胸口抑郁翻搅的不满一扫而空,左手下意识地在指板上运指滑动,身体也随之摇摆,吉他手大概都是这副模样。 我自己方才弹出的贝斯声响仍在体内缭绕不去,感觉很棒。 坐在套鼓后方的铁夫也扬起了眉。 手支着麦克风架的五郎晃着脑袋,一脸吟味着余韵的神情。 音控室那头传来指示,也就是谷先生对着录音间的我们开口了:“我觉得这首歌节奏应该放慢,吉他的声音要再收,这样比较好,再耽溺一点。” 我们四个当场面面相觑,什么都没说便达成了共识。“开什么玩笑!”亮二大吼:“什么叫再耽溺一点!” “可能的话,我想试着在背景加入低音提琴。”谷先生说。 亮二啧了一声说:“那不是学路·瑞德(注⑩)的吗?” 隔着玻璃窗,只见谷先生身旁的冈崎先生搔了搔头。 这时,五郎缓缓地转向麦克风开口了,“冈崎先生,”他说:“您觉得这首歌如何?” 隔着玻璃对面的冈崎先生好像没想到会被点名,一脸错愕。 “冈崎先生,您觉得怎么样?”五郎又问一次。 坐在录音设备前的谷先生瞄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冈崎先生,露出“你别多话”的眼神牵制他。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冈崎先生虎臂熊腰的身影,他也神情严肃一径凝视着我们。好一会儿之后,他皱起眉头说:“这样卖不起来啊。” 我们四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说着这句话的冈崎先生正弯着双臂竖起两根大拇指。 “谷先生,”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对着制作人说:“虽然不应该违抗您,但这首歌能不能让我们照自己的意思走?” 谷先生不悦的神情更加僵硬,“我说啊,你们这样玩是行不通的啦。”他发火了,“站在我的立场得想办法让你们的歌卖出去啊!” “只有这一首歌就好,请让我们自由发挥。” “我不是说了吗!”谷先生的脸色再蒙上一层阴影。 “反正……”这时五郎开口了,“反正这是最后一次录音了啊。冈崎先生,应该没关系吧,横竖卖不起来不是吗?” 谷先生搔着黝黑的头发,突出下颚,脸上满是苦恼,指头焦躁地敲着手边的烟盒。 眼看着冈崎先生难得露出怯懦的神色,他用力眨了几次眼之后,表情似乎说着:“被你们打败了。” 录音间与音控室的通话突然中断,隔音玻璃的那一头,冈崎先生与谷先生正说着什么,不知是协商还是讨论,两人都是一脸严肃,看来他们正进行如下的对谈:谷先生激动地讲得口沫横飞,冈崎先生也坦然地回应,接着提出他的腹案。 他们在谈判的时候,亮二朝我走来,一边跨过地上的电线一边问我:“繁树,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最后的录音?” “五郎偷听到唱片公司的最后通牒了,这张录完我们就得走人。” “真的假的……”亮二嗫嚅着,“那演唱会怎么办?” “演唱会还是照办吧,只是规模小得多就是了。” “可是只要这张卖起来,状况又不一样了吧?”亮二和我昨晚的反应一样。 “亮二你也很清楚呀,”所以我也这么回他:“卖不起来的。” “也对。”没想到亮二的反应竟然这么爽快,“世上只有傻子会砸钱在红不起来的家伙身上。” 想必他也有所觉悟了。 “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我说。 一旁五郎也喃喃地开口说:“嗯,很值得了。” “喂,繁树!”从音控室传来冈崎先生的声音,“谷先生同意了,就照刚才的演奏走,只不过也不能让你们乱来,所以我提了一个折中方案。” “什么方案?” “我要你们记住这真的是最后的录音,没有重来。一、二,走,录完,结束。一次定生死。” “一次定生死?” 我与亮二对看一眼,五郎也望过来,我们四人之间的空气逐渐升温。那种宛如照着设计图依样画葫芦制作元件的录音方式根本不适合我们,每样乐器都得单独反复演奏无数次,录好之后再仔细地重叠各个音轨,好像在制造罐头。我们很想沿用当年业余时代的做法,所有团员一起演奏,直接现场录音,因而听到一次定生死,我们开心不已。 “不折不扣的一次定生死哦。”冈崎先生继续说:“没有重来,不许失败。” 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的主张惹恼了谷先生,所以冈崎先生才提出“让他们录一次就好”的条件交换。 “怎么?没把握吗?”冈崎先生语带挑衅地说。 “该有觉悟的人是你吧,难保我们会搞出什么样的歌哦。”亮二也不甘示弱地笑着回他,显然他也抖擞起精神了。 “好,准备好我们就正式来吧。”冈崎先生说。 团员望了望彼此,与鼓手铁夫确认过曲子的几处细节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好了,来吧!”五郎说。 我低头望向我的贝斯,左手抚着琴格,像在暖身似地右手手指重复快速拨弦的动作一边调匀呼吸;亮二则是站稳步子,一副随时可开始的模样;五郎拿开麦克风架,双手紧握住麦克风。 我逐个看向团员,接着一点头,铁夫击鼓棒抓出节拍,亮二的吉他响起的同时,我的右手指也拨动了贝斯弦。 一边弹奏,我一边提醒自己稳下来。一股不同于平日的气氛就快将我吸了进去,贝斯传出的层层低鸣在我的周围漾起漩涡,正一点一点地吞噬我自己,音符在指尖逐一涌现,漩涡愈绕愈大,然而那漩涡太吸引人,我几乎失去了冷静。 亮二吉他和弦的速度感愈来愈强,干净爽快的旋律中,五郎的歌声适时进来了,他并没有纵声呐喊,咬字清晰顺畅,淡然而低沉的嗓音贴切地融入我的贝斯声响中。录音间里响彻亮二漂亮的吉他切音,我不禁朦胧地想着,能弹出如此犀利切音的吉他手真是太难得了,多可惜呀……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那巨大与狰狞,一定连鲸鱼都会逃之夭夭。” 这句歌词敲着我的脑袋。此刻唱着歌的我们被遗弃在时代的边缘,正因为自身狰狞的孤独伤透了脑筋,而为了赶走那条鱼,我制造了漩涡。吞没吧!漩涡!把鱼吞没吧! 唱完副歌后,五郎的歌声停下,亮二的吉他独奏响起,整个情绪一气呵成,听不出明显的失误。 “冈崎先生!”五郎突然对着麦克风开口了。我心头一凛,明明还在演奏中,明明录音还没告一段落,五郎却说话了,他忘了这是正式录音吗? “冈崎先生,会有人明白吗?”五郎不是在唱歌,也不是感叹,他只是不疾不徐地说着,“告诉我,有人听得懂吧?现在听着这张唱片的人,告诉我吧!你能明白吗?” 我望向五郎握着麦克风的身影,但从我站的位置只能勉强看见他的左耳,我不知道他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段话,能确定的是,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平静。“这明明是首好歌,却没人听得懂?不会这样吧?冈崎先生,让世人听见吧!我们尽力了,放手做我们想做的事真的很开心,但一切到此为止了。拜托,让人们听见吧!”五郎爽朗地笑出声说:“拜托你了。” 间奏告一段落,五郎宛如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继续唱歌。 “太好了。”冈崎先生笑容满面地对着走进音控室的我们说:“很赞的演奏。” 谷先生却不发一语,只见他双唇紧闭,一脸不悦地衔着烟。 “喂,那段独白是怎样?你也太突然了,吓得我差点弹不下去。”亮二推了推五郎的肩,“别讲那么肉麻的话好不好!”接着他夸张地做出摩挲手臂鸡皮疙瘩的动作。 “哎哟……”五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这首歌那么正,一想到没人能懂,忍不住就想抱怨一下嘛。” “还抱怨咧!”亮二笑了。 真是幼稚。——谷先生低喃着。 我直盯着五郎的表情,不禁觉得这家伙真妙。 “总之呢,”谷先生望着墙上的钟说:“刚才的间奏部分要重录,休息一下马上开始了。” “还是重录比较好,对吧?”亮二提高声调问。 “废话,录了那种口白怎么卖。” “不。不录了。”这时,冈崎先生凛然地开口了,所有人看向他,五郎也是一脸错愕。 “照我们事前说好的,那首歌已经录完了。你们的演奏岂止不错,根本是太赞了,不可能更好了。” “可是……那段五郎的独白……那段有点丢脸、又有点像是青涩年轻人宣言的东西怎么办?” “那就消音吧。”冈崎先生想都不想便说。胸膛厚实的他一旦自信满满地开口说话,看起来更是整个人大了一圈。“只切掉那一段。” “切掉?整段吗?”我不懂他的意思。 “嗯,就让这首歌没有间奏,也不错呀。” “没有间奏?” “与其说没有间奏,应该算是尝试加入一段无声间奏吧。” “干嘛搞成无声啊!”亮二气急败坏地说。 “先让音乐渐弱至无声,之后再渐强恢复原状,这样听起来应该比较自然。” “可是切掉之后至少要设法接起来吧?” “不。”冈崎先生毫不犹豫,“我们不是想让人们听见五郎的呐喊吗?听到那段无声的间奏,或许会有人感受到什么。对吧?” “会有人因此明白五郎的心情?”我皱起眉头。 “大概只有五郎他妈会明白吧。”亮二笑了。 “你只是想做些奇怪的尝试吧。”不多话的铁夫幽幽地说。 “大概吧。”冈崎先生哈哈大笑,接着说起披头四也在音乐里加入只有狗儿听得到的音频呀。 “我说啊,”谷先生当场反对,“实验性的东西由普通的乐团来搞,只是凸显幼稚罢了。” 五郎或许是终于察觉自己该负起责任,怯声地说:“虽然捅娄子的是我,没立场说什么,但我觉得还是重录比较好……” “巴布·狄伦录完那首 “那是……”没办法,我只好代表团员坦白说了:“因为他是巴布·狄伦啊。” “没错。”谷先生也是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往烟灰缸里捻熄了烟。 “嗯,不会有问题的。”冈崎先生右手擦了擦鼻子,爽快地说:“反正又卖不起来。” 离开录音室,我们一行人在车站前的居酒屋一直待到深夜。后来,最后的那首歌没有重录,决定直接收进专辑里。“我不管了啦。”虽然我不是想推诿责任。 “没问题的啦。”一边喝着啤酒的冈崎先生心情大好,昂然地说道。 “因为卖不起来?”五郎笑着说。 “那是现在卖不起来。总有一天,世人会了解你们的。”冈崎先生点着头说,接着突然一脸严肃地绷起老脸,深深地低下头。 我们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睁圆了眼,只见他一字一句地说,之前他鼓励我们眼光放长远走上职业一途,但眼前看来是无法兑现承诺了,非常抱歉。 面对毫无预警的道歉,我们全愣在当场,我知道身为团长的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真的很抱歉。——冈崎先生又说了一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五郎说。 “是才能的问题。”铁夫也点点头。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跟那位谷先生合不来啦。”亮二或许是想缓和气氛,故意恶形恶状地说:“实在搞不懂那个人,他一定很讨厌我们吧,老是要我们这样那样的。” 这时冈崎先生抬起了头,踌躇了一会儿之后,微笑着说:“其实小谷很喜欢你们的音乐哦。” “啊?”我们四个异口同声叫了出声。 “是真的。你们觉得我会找一个对你们音乐没感觉的人来当制作人吗?”冈崎先生说。我们回道:“我们都以为你是这样啊。” “之前有次我在电车上遇到小谷,我看他抱着你们的唱片,那时他好像不晓得我认识你们,还跟我推销说:‘冈崎先生,这个团很不错哦。’” “不会吧……”亮二皱起眉头。 不知道真有此事还是冈崎先生瞎编的,我也分辨不出来。 好一阵子我们只是沉默,茫然地喝着啤酒、剥着毛豆。 “到头来,那种音乐还是卖不起来的啦。”终于亮二开口了。 “是啊。”冈崎先生晃着肩笑了,“连小谷出马都救不了呢。” 我们放声大笑。 “那首歌歌名决定了吗?”冈崎先生突然问我。 “还没。”我一边啃着毛豆,“叫什么都行吧。歌词讲到鱼,就叫<鱼之歌>如何?或是 “‘fish story’是吹牛皮的意思。”一直没开口的铁夫一边伸手拿毛豆一边说道。我一听大感佩服,铁夫笑着回我,英文还是多少懂一点的好。 “可是呢,总有一天世人会认同你们的音乐的。”夜渐深,冈崎先生的脸愈来愈红,眼神也开始有些呆滞。 “每次冈崎先生说不会有问题,大部分到头来都有问题。”我故意挖苦他,“你看今天那首歌,搞了个无声间奏出去,一定会有人来抗议,说我们‘搞什么嘛!’之类的。” “会吗?”冈崎先生完全不以为意,“我是觉得应该会引发各种效应啊。” “哪来什么效应。”亮二提高了嗓子。 “好比说呢……”冈崎先生开了个头,接着才拼命想该举什么例,这个人每次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好比说,有个男的正在听这首歌,地点嘛……就在咖啡店好了,坐着的男子闭上眼睛凝神聆听,就在无声间奏的地方,碰巧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于是他抬起头。” “什么啊?”五郎一愣。 “刚好女服务生开口说话的时候,男子突然听到音乐以外的声音,当然吓了一跳呀。” “你该不会要说,凝视着彼此的两人于是坠入情网吧。”亮二粗鲁地说。 “最后两人幸福地步入结婚礼堂。”我也苦笑着跟着起哄。 “看吧!”冈崎先生豪爽地笑了,“我就说吧!你看看,你们的音乐也有贡献呀。” “但那和音乐八竿子打不着吧。”亮二这话一针见血。 “很啰唆耶,有什么关系,就这样了。结了婚的两人还生了孩子喔。” “还没完呐。”五郎拨了拨头发,向服务生加点烤鸡串。“烤鸡串是吗?收到!马上来!”服务生精神奕奕地回道。 “还没完呀。后来呢,那个孩子长大成了非常了不起的人。怎么样,厉害吧?” “什么了不起的人?”我问。 “得到诺贝尔奖之类的。” 我们当场吐槽冈崎先生太没想象力了。 “啰唆。总之,我要说的是,你们的音乐有可能在百转千回之后,对这个世界有所助益的。” “太扯了啦。”我不禁啐了一句,大家也应声附和,一边笑着说这和“刮风的话桶店就赚大钱”(注⑾)有什么两样。“再说诺贝尔奖和音乐又毫无关系。” “想吹牛皮都吹不成。”铁夫也出声了。 我逐一望着坐在榻榻米上的团员,然后望向喝醉了的冈崎先生。“您觉得自己失败了吗?”我问他:“您为了当我们的经纪人而辞掉工作,这下算是失败收场吗?” 喝醉的冈崎先生整个脸都红了,但话却说得清清楚楚,“失败了呀。”一听到他的回答,我和亮二当场抗议了起来。 “不过,没办法啦。”冈崎先生继续说:“谁教我爱死了你们的音乐呢。” 虽然不是为了掩饰难为情,我举起酒杯说:“来干杯吧!” 至于为了什么干杯根本无关紧要,大家却很坚持得想个名目,于是我们随兴地决定了,“好,就敬谷先生吧!” 十年后 人称“网路专家”、拥有亮眼的业绩,再加上照片上清秀的五官,橘麻美这位女性给我的印象是思路清晰但不易亲近,然而实际见到本人,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这次的采访是在她公司的会客室进行。近几个月,她接受类似的采访不知多少次,想必难掩厌烦的情绪,没想到她仍是一派稳重地应对。“以结果来看,正是橘小姐您拯救了世界呢。”一听我这么说,她低下头回答:“您过奖了。” “是真的。要不是橘小姐发现了那个网路bug,全球不知道将陷入多大的混乱,我想应该和当年预测千禧年问题将引发的灾害程度不相上下吧。” “其实那不算bug,而是人为的。” “是的,的确是有人计划性地破坏,所以才更危险不是吗?” 在网际网路普及的现在,每个大企业、每个国家对于各个通讯网的防卫系统都极端谨慎,网路专家因此日增,只不过再如何严密地监控,仍然无法根绝骇客。这些穷极无聊、满腹好奇心又热爱挑战的人们计划着同时侵入几大国的交通与发电所的电脑系统扰乱运作,之后这群人在欧洲被逮捕,当被问到犯案动机时,他们的回答竟是“因为好玩”。这些人不是思想激进分子,也没有特殊宗教信仰,犯案并不是出于一时冲动,“现在世界上大部分的事物都倾向不经人手而仰赖电脑系统,所以只要系统受到些微的破坏,好比只是让部分变数溢位,后果就非常严重了。在自家玩电脑就能让全世界陷入混乱,不觉得很好玩吗?” 他们计划先侵入交通号志灯控制系统及车班运行管理程式,让灾害宛如骨牌效应般迅速扩大。这些骇客来自各国,彼此从未见过面。 如果没有橘麻美,恐怕无数人类都将成为“好像很好玩”念头下的牺牲品。 她在国外进行手机转讯基地台系统的负荷量实验时,发现了几处疑点,刚好她也有兴趣研究,于是自行调查了一个月,发现系统有异常入侵,立刻在网路论坛上发表她的调查结果,没想到接连数个国家不同业界的电脑系统也陆续发现类似的状况。 专家们称赞她的细心,工程师们惊叹于她的迅速应变,而最令人佩服的是她谦虚有礼的性格,要是她态度傲慢只想炫耀自己的发现,相信各方也不愿意出力共度难关吧。 “我想一般大众可能没人知道这一点,但如果没有橘小姐,此刻人们真的不知道是如何地水深火热呢。”这并不是场面话。 听我这么说,她又显得有些坐立难安了,“快别这么说。”她笑了笑说:“大概十年前吧,我曾经遇到一起劫机事件。” 我立刻倾身向前:“请问是怎么样的经过?” 同时我反射性地瞄了一眼数位录音笔,确认录音笔是按下的。 “我不是开玩笑,当时我们在机上的所有人都觉得死定了,因为那群劫机者毫无动机而且自暴自弃,但是,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救了大家。” 接着她告诉我那个人是如何只身犯险,迅速利落地一一打倒劫机者,我半信半疑地听着。 “所以是那个人拯救了橘小姐,今日才有橘小姐拯救世界对吧!”我一边在笔记本写下“劫机”两字。这段插曲应该加进报导的哪个段落呢?我的脑中已经开始重整文章段落的顺序,甚至暗自担心会不会因为与主题无关而淹没在正文中。 她只是说:“要谢的话,就谢那个人的父亲吧。”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总之我露出满面笑容,含糊地应了一声:“这样啊。”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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