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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坂幸太郎 译者:阿夜 录入:kratti Sacrifice 1 条条大路通罗马,根本是骗人的。黑泽一面踩下煞车,前方就是路的尽头。 数小时前,他从仙台南郊某温泉街出发,正行驶于前往山形县的路上。 虽然他并没期待这条路能通到罗马,若真的开到罗马反而伤脑筋吧,总之他没想太多,单纯地以为顺着路开总会抵达山形一带,所以即使车子一路开上了缓坡、路幅愈来愈窄、柏油路面突然接上十字路,在在暗示他前方就是路的尽头,终究还是错失掉头的机会。 黑泽停了车走下车子,四下只见树林环绕,在十二月的季节里,光秃秃的细长树枝伸展的姿态宛如漫不经心脱光衣服的瘦削男女。看来是误开进山路了,这条路显然不是通往小暮村。“开错路?就是你这种快四十岁还没个正经工作、以闯空门为正职、侦探为副业,还大摇大摆地过日子的人才会开错路吧!”他觉得迎风摇曳的枝桠仿佛这么嘲笑他。 黑泽穿好外套,用力地关上车门,没想到这么一关的后果却完全出乎意料。先是听到土砂刷落的声响,路边的土石地面突地整个崩陷,整辆车往左侧草丛倾倒,虽然没翻过去,斜了一边的车子右侧两个车轮全离了地,悬在半空中。(注:日本的车辆驾驶座位于右侧,所以黑泽开的车门是右侧的前车门。) 关上车门,车子翻到。黑泽暗忖,还真希望说明书上能标示一行“关上车门时,车身有翻倒的可能”。 车子是在仙台车站租来的。黑泽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得在天黑前把车拉起来才行,但他实在不觉得单靠自己能办得到,于是他打算沿原路往回走找人来帮忙,要是还能顺便找到小暮村就一切搞定了。 走在石子路上,黑泽发现,一边开车其实不太能掌握地势,这里应该算是山脚地带,四周是一片绵延的森林。 走了一会儿,前方约五十公尺处左侧有一座巨大的岩壁,上头有一道大概是崩塌形成的缺口,表面相当硬实,感觉上不输硬质磁砖。望着这仿佛晒着山的头盖骨的景象,黑泽不禁大受感动,正想走近岩壁好好欣赏,前方出现了人影。一名白发男人身穿黑色运动服,正弯着腰拾捡地上的枯叶。 “喂!”黑泽举起手打招呼,“方便帮我抬一下车子吗?” 这个时候,黑泽还不晓得自己即将卷入有关活人献祭与牺牲者的原始风俗之中。 2 “不可能的啦,只有你和我绝对搬不动的。”白发男人垂着眉对黑泽说,他的手仍搭着车子的保险杆。男人说他姓柿本,年过六十,满脸皱纹,笑容却像小孩子似的无忧无虑。 “虽然是我开口请你帮忙,不好说什么,但你根本没使力嘛。”黑泽指着对方的手臂说。男人帮忙推车的时候虽然发出“呜……嗯……”像在出力的呻吟 ,事实上他只是摸着车子,很像是懒得动的年轻女孩提着行李不过走了几公尺便坐下来休息,撒娇着说“人家很累了嘛”。 柿本自称是雕刻家,他认真地凝视黑泽说:“你最好趁早记住我的名字哦,不久我就要大红大紫了。”黑泽看着眼前这位年过六十、自称艺术家的老先生对未来仍野心勃勃,并不觉得滑稽,反而得到了莫名的鼓舞。 “你没听说吗?艺术家啊,臂力都很差的。” “是吗?”强壮的臂力不是雕石头或木块的雕刻家必备的条件吗? “俗话不是说‘有钱人是不吵架的’嘛。”柿本噘起了嘴。(注:日本谚语,原文是“金持ち喧哗せず”,其理论是,有钱人之所以有钱,正是因为明白与人纷争没没好处,懂得避免争执才会有钱,类似中文里的“和气生财”。) “意思不一样吧。” “不然就是这句,‘美男子都是又穷又虚’。”(注:日本谚语,原文是“色男、金と力はなかりけり”,用于美男子谦称自己除了长相一无是处、或普通长相的男子带着不服输的心情嘲弄美男子时。类似的谚语为“美人薄命”(红颜薄命。)。) “勉强要说,可能这句比较接近吧,不过,能不能劳烦你那艺术家的手臂再多出点力?我想把车子弄回路上,需要他人的帮助,而你就是那位‘他人’啊。” “不不,两个人是办不到的啦。”一头白发的柿本很爽快地放弃了,不禁令人担心这么没毅力的人有办法当艺术家吗。 “不然,我去你们村子找别人来帮忙行吗?走过去大概要多久?” “用走的大概二、三十分钟吧。” “你们村子叫什么名字?” “小暮村。”柿本说。黑泽忍住想弹响指头的冲动,说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 “没什么。”黑泽含混带过。 柿本早已踏出步子,黑泽连忙跟上。 黑泽在找一名叫山田的男人。山田住在仙台市内,五十三岁,两周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山田是我的下属,这次的官司无论如何都需要他出面作证,可是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他。”前来委托黑泽此事的男子用字遣词非常客气,语气却很蛮横,想必不是干什么正当职业挣钱过日子。黑泽暗自想象,恐怕那个山田也是半斤八两。 “这么说,”黑泽突然想到,“有人并不希望山田出面作证?会不会是那个人把山田藏了起来?” “或许您很难相信,世上并没有那么完美的藏身之处哦。”委托人露出笑容,像在嘲笑外行人的发言,“通常都会露出马脚啊,要是真有那么完美的藏匿地点,我也很想知道呢。您是否知道哪里有保证隐秘的藏身处呢?”对方反问黑泽。 接下委托之后,黑泽发挥他的正职技术潜入山田住处,公寓外头埋伏了数名牛鬼蛇神般的男子,黑泽避开那些人潜进屋内一看,不出所料,屋内像被翻过似地一片凌乱,没找到任何派得上用场的线索。这时黑泽看到角落有一部旧型电脑,他打开电脑查看残留的资料,但档案都被删除了,黑泽不死心,从皮包拿出CD-ROM插进电脑。档案即使被删除,资料仍会留在硬碟里,于是他开启救援软体,检视救回的档案内容,成功挖出数则相当有趣的资讯,其中之一便是网页浏览记录——山田曾在半个月前上网搜寻“小暮村”这个地名。 黑泽与柿本走出十字路来到柏油路上,冬天的太阳照耀着四下,那座岩壁下方的森林应该出现树荫了吧。“其实我正在找一个人。”黑泽对走在左方的柿本说。 “找人?找谁?” “一个姓山田的男人。”黑泽说着从外套内袋拿出山田的照片。 “长得一副上了年纪的流氓样嘛。”柿本边走边望着那张照片,兴趣缺缺地回道。 “这个人现在可能在小暮村里。” “不在我们部落里哦。”柿本说得很肯定,“虽然叫做‘小暮村’,说穿了只是十来个部落聚集而成,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每个部落了不起二十户人家吧,外来者根本无所遁形,要是有长得这么可怕的男人在村里晃来晃去,消息马上就传开来了,我们那边没看到这个人啦。” 黑泽暗忖,山田有没有可能是躲在部落的某处?“能让我在你们村里找找看吗?” “你去拜托周造,他应该会想办法帮你吧。” “那是谁啊?”黑泽问:“村长吗?” “不是,村长是阳一郎。盘阳一郎。” “pán?” “姓氏的‘盘’。我说的周造和他完全是两回事啦,周造是木匠。” “木匠和村长是两回事?” “差多了,那两人个性可是天差地远啊。周造亲切又乐于助人,你去请他找那个叫山田的下落,他一定二话不说帮你的。没问题啦,他在别的部落也很吃得开。” “听起来那位周造相当可靠呢。”黑泽说到这,虽然没有确认的必要,他还是问了:“言下之意就是,村长盘阳一郎不太值得信赖喽?” “是啊。”艺术家先生大刺刺地承认了。 “你能带我去找周造吗?” “你要找他啊……”柿本搔了搔白发,“可是他刚好是入窟者,你运气还真差呀。” “鹿哭者?” 柿本很难启齿似地又说了一遍:“入、窟、者啦。”他好像很不想念那个词,说得有点快。 3 顺着路往前走,黑泽瞄了一眼手表,太阳逐渐西沉,天色愈来愈暗,整片天空仿佛也随之黯然消沉。 “再多和我说一些那个什么者的事好吗?” 柿本的脸色闪过一丝阴郁,但没多久便开口了:“算了,应该无所谓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段话像在说服自己似的,“那个‘入窟者’是我们村里的习俗啦。” “习俗?” “流传在我们部落的习俗。至于起源嘛,好想要追溯到江户时代啊。”柿本走在笔直的道路上,边说边探看黑泽的表情。 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习俗,到底是意味着传承年代尚浅,还是该解读为确实有段历史了?黑泽无从判断。 “我们小暮村位在宫城县的边界,你应该晓得吧,翻过这座山就是山形县了。”柿本指了指两人一路走来的方向。 “原来不是罗马,是山形县啊。” “那是什么?总之呢,我们是边缘中的边缘村落啦,只不过早些年好像很少人穿过这条山路到山形去,大家都会绕路避开这座山头,避得远远的哦。” “因为山路太险峻了吗?”黑泽回想着刚才开车开到没路的那个地点,感觉前方似乎继续通往某处,只是路还没造好,尽头像个陡峭的斜坡。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不只如此,最主要是因为那个啦,山贼。” “山贼?” “那个年代有山贼出没袭击山中的行人,而且是整群山贼一起行动哦。”柿本说得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他们好像就在山里,结党聚群在山中过着类似今日搭营的野地生活,听说手段相当残暴呢。” “看来比起山贼,闯空门的温和多了呀。”黑泽不禁低吟了一句,但柿本没听他说话,自顾自继续说:“山贼除了在山中袭击行人、抢走行李,听说也会不时冲进村里奸淫妇女或捣毁田地,相当嚣张啊。” 柿本愈说愈起劲,从那些包围年轻女子的壮硕山贼的凶恶气势,到茫然若失面对残破家园的农民之悲愤心情,激动地讲得嘴角冒白泡。黑泽甚至想问他“你是看到了成?”、“那些山贼的恶行你都亲眼目击了啊?” “后来呢,”柿本的声调变了,“有一天,当时的村长做了一个梦。” “还真唐突啊。” “会吗?”柿本挺着胸膛说。 “什么样的梦?” “简单讲就是活人献祭,把某个人献给神便能消灾去厄。” 黑泽不禁心头一凛,他没想到会听到“活人献祭”这个词,只不过,人们面对毫无道理的灾厄会想到献祭这招并不稀奇,“确实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他们真的干了。”这时柿本突然闭上嘴,四下显得特别静谧,只见他指向左边一条狭窄的小径说:“往这边走。”黑泽先前开车经过时没注意到这条路。 “于是村长把那个生人献祭的梦告诉大家,提议村人来办一场。”柿本继续先前的话题。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枝树枝,像是一把削短了的竹剑,大概是在哪里捡的吧。 “提议以生人献祭?不可能通过吧。” “你也这么觉得,对吧?可是呢,听说当时的村人同意了。按照常理绝对不可能点头的事,一旦被逼到绝境,人是会麻痹的。或许村民真的吃了山贼太多苦头,即使是这么残酷的手段,有任何救赎的可能都会紧紧抓住吧。而且,搞不好正因为如此残酷,村民才会同意的,不是吗?” “的确,”黑泽也觉得这样的手段比较适合一吐积愤,“或许残酷且简单明了的手段尤其吸引人吧。” “对吧。总之后来呢,村民挑了一名女子献祭。” “女的啊。” “应该是村民说服了她吧,可能是哭着求她,或许加上威胁和殴打,也可能是被供出来的。”柿本的脑中似乎正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想象,“总而言之,那女的进行到洞窟里去了。” “洞窟?” “因为村长的梦是这么指示的,活人献祭仪式必须把牺牲者关进洞窟里。既然梦里规定得清清楚楚,村民们也只能尽量照做,所以他们搬了大岩石堵住洞口,然后村民便逃也似地跑离洞窟,好一阵子不会靠近那处岩壁。” “那名女子呢?” “死了吧。咬舌自尽、饿死、被洞窟里的毒虫咬死,村民之间好像流传了种种臆测,不过能确定的是,那名女子敬业地完成了牺牲者的任务。”柿本一脸敬佩地频频点着头,“之后村里便举办祭典将她葬了。” “祭典吗?” “真不知道办祭典是什么意思,是因为特别开心呢?还是特别恐惧?大家一定是想借此忘却内心的罪恶感吧。” “山贼呢?还继续出没吗?” “没了。”柿本的眼神一亮,“献祭一结束,山贼顿时没了踪影。” “被那个梦说中了啊。” “从此以后,村民便得以顺利越过这座山头往来于山形与宫城之间。” 黑泽心想,也太顺利了吧。“那些山贼去哪儿了?” “天晓得。”柿本一副管他们去死的表情,“总之呢,后来村里只要不顺遂,便会举行生人献祭。” “因为得关进洞窟里,所以把牺牲者叫做‘入窟者’?” “是啊。这一带没什么特产,顶多种得出养活自己的稻米,但也是靠天赏饭,一阵子没下雨马上就闹饥荒。” “确实很有可能。” “不是可能,就真的闹饥荒啊。结果呢,一遇上旱灾,村民又挑了牺牲者献祭。” “被挑中的人就关进洞窟里?” “吓到了吗?” “吓到了啊。” “可是我看你一点也不像被吓到的样子。”柿本语带不满,“反正呢,只要牺牲者一闯进洞窟,马上雨就来了,要不就是山里的陷阱捕到了熊,据说非常有效。” “牺牲者是怎么选出来的?”听到黑泽对这话题感兴趣,柿本立刻润了润唇,仿佛自己忘了讲多么要紧的重点,以一句“说到这可就有趣了”开了话头。 “很有趣吗?” “啊啊,到了。”柿本突然高声说道,也不管事情只讲到一半。 黑泽抬头一看,明白柿本的意思是他们抵达了小暮村,但眼前并没有写着“欢迎来到小暮村”的拱门,也不见住宅区般井然罗列的住家,有的只是在车道两旁错落的农田、耕地与民宅。 “先来我家坐一下吧,顺便跟你介绍我老婆。” “你结婚了?” “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六十岁以前都在干些什么?” 4 “我已经放弃了。”花江苦笑着说。她说自己大柿本五岁,但尽管满脸皱纹,肌肤却保养得非常好,看上去反而比柿本年轻,“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大孩子。” 柿本的家是一栋青色铁皮屋顶的平房,屋内有两间宽广的和室,一间拿来当工作室,满地木屑中散落着许多木材。外面的风似乎会灌进屋里,室内有点冷,一坐到暖炉桌旁,多少暖和了些。 “他本来是在仙台市政府工作,做了很久喔。”花江端茶出来之后说:“直到九年前,他突然辞了工作搬来这个村子,说什么要当艺术家,明明连存款都没有,那时候真的吃了不少苦呢。”她说到“真的”的时候还加重了语气。 “才不是呢,谁说‘要当艺术家’了,我说的是‘非当艺术家不可’。”柿本举起手上的木材说:“刚刚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好材料呢。”说完便走进隔壁房间。 “你看他那样捡地上的木材回来,这边刻一刻那边削一削,我只觉得是小孩子在玩木工。”花江皱了皱眉,“唉,不过也拿他没办法,我好像在照顾弟弟似的。” “真是辛苦你了。”黑泽礼貌上还是安慰一下。 “辛苦倒是无所谓,我也知道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只不过啊,要是他的作品一样都卖不出去的话……” “卖不出去的话?” “实在让人很提不起劲啊。”花江露出寂寞的笑容,“比起金钱,我想,人一辈子至少要做出一件成绩,让自己能够开心地大喊‘办到了!’,你不觉得吗?” 究竟是想对谁这么大喊呢?黑泽无从得知,花江自己一定也不知道吧。听到这段话的瞬间,黑泽不禁想起从前遇过一对强盗老夫妇,他们握有手枪,想抢黑泽的钱包,“我们俩一辈子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转眼都这把岁数了,所以我们决定放手干一票。”看着说出这些话的老夫妇,黑泽总觉得有些超现实,或许那也是出于想大声欢呼“办到了!”的心情吧。 “其实我在找一个人。”黑泽拿出山田的照片放到暖炉桌上。 花江凑近盯着照片瞧,“没见过耶,这个人在我们村里吗?” “要是有那种家伙在村里晃荡,早就传开来了啦。”柿本不知何时回到暖炉桌旁,“像我们九年前搬来的时候,一踏进村里,这户也在交头接耳,那户也在窃窃私语,这里的人对外来的人很敏感的。” “因为我们这个部落不大吧。” “请问,”黑泽提出先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我刚刚就一直在想,‘部落’和‘村子’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就是部落啊,也就是这一带的民家代代聚集之处。虽然以我们都市出身的人来看,这里就算村子了,而且从前所谓的村子指的正是这种部落,村长就是部落的头子。不过啊,现在该归为村子还是部落,都要看政府机关如何划分。这个小暮村是由十多个部落聚集而成,村公所在温泉町那边,所以村长阳一郎每天都得从部落这儿去村公所上班。”原本在市政府工作的柿本讲到“政府机关”这几个字似乎有些难为情。 “原来如此。”黑泽点点头,“那山田有没有可能躲在这个部落的某处?不一定藏在谁家里,如果是外头呢?” “现在是冬天嘛,要是躲在外头,晚上可会冻到受不了哦。”花江说。 “别管那个啦,”柿本轻快地拍了拍黑泽的肩,“刚刚入窟者的事我讲到哪儿了?” “你又来了。”花江绷起脸,“你又到处讲那件事干嘛?不怕阳一郎骂人吗?” “哼,那个老顽固太一板一眼了啦。” “你讲到如何选出牺牲者。”黑泽把话拉回正题。 “喔,对对对,那件事嘛,说来很有意思喔。”柿本竖起指头,“首先这个部落的居民会到聚会所集合,说是聚会所,其实只是某户民家啦。然后呢,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坐下来。” “男男女女围成一圈?” “就像玩‘竹笼眼’(注:竹笼眼(かごめかごめ),日本传统儿童游戏,由一人当鬼,鬼以外的人围成圆圈面对圆心手牵着手,当鬼的人蒙住眼睛蹲在圆中间当做笼中鸟,周围的人边唱歌边转圈,歌唱完的时候所有的人停下脚步,鬼必须猜出位于身后的人是谁,被猜中的人将成为新一回合的鬼。通常唱的歌就是知名童谣<竹笼眼>。)还是‘丢手帕’(注:丢手帕(ハンカチ落とし),一种大地游戏,多人合玩,由一人当鬼持手帕,鬼以外的人围成圆圈面对圆心而坐,鬼绕着圆圈外围走,不动声色地将手帕丢在某人身后,继续前进。被丢手帕的人必须立刻起身,在鬼走完一圈之内追上鬼。若没追上,空着的座位被鬼占去,便由此人当新一回合的鬼;若追上了,则由原本的鬼捡起手帕继续下一回合。)的时候一样,不过呢,所有人得握着一条非常大的念珠。” “要是每户代表都必须握到珠子,那条念珠要很长喔。” “相当、相当长啊。”柿本一脸神秘兮兮地点点头之后,看着花江像是寻求她的附和说道。 “你啊,明明没看过,讲得好像亲眼看着他们选人似的。” “你没看过?”黑泽忍不住叹了口气。 “哎哟,”柿本搔了搔太阳穴一带,“只有住这里十年以上的人才能参与抽选入窟者啊,我还不够资格啦。” “为什么要十年以上?” “谁知到啊。”柿本不屑地吐了一句。坐在他对面的花江指桑骂槐地说:“一定是不愿意让只是想凑热闹的人在场吧。” “总之呢,所有的人合握着那条念珠,一边唱歌一边将珠子依顺时针方向传递给下一个人。那串念珠当中有颗珠子特别大,歌唱完的时候,手上握有最大那颗珠子的人就获选了。” “获选吗。”黑泽心想,或许该说是落选? “听说一开始都是由村长先掷骰子决定歌要唱几遍,不然只唱一遍的话,每次都是坐在圆圈某个位置附近的人中奖吧。不过呢,从前是真的拿活人去献祭,现场气氛也特别凝重,再怎么说可是攸关性命的抽签啊,大家都有共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紧张的咧。”柿本愈说愈兴奋。 “你说‘从前是’?也就是说,现在被选中的人并不会真的被活生生拿去献祭了?” 听到在二十一世纪,某个毗邻仙台的村子仍流传着选出献祭者关进山洞的习俗,果然没什么真实感。黑泽的脑海不禁浮现一个画面——方才驱车进入的山中,在那座岩壁的洞窟里,一名获选的牺牲者被关在里头,正捶着岩壁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放我出去!” “就是这么回事。”柿本笑着说:“现在没做到那么绝了啦,不知何时变成只是做做形式罢了,不然那么恐怖的习俗,要我说也说不出口吧。” “这样啊。” “现在献祭不必真的献上性命,入窟者只要在那座岩壁的洞窟中关个五天、十天意思意思就好了,至于该关几天,听说也是掷骰子决定,反正是不会死人的时日啦。至于出口虽然会堵起来,村民也会指派‘备餐者’送饭过去。” “备餐者?” “负责准备饮食的人,所以叫‘备餐者’。” “由谁来当呢?” “ 通常是入窟者的家人,若没亲人,就由他自行指定。”柿本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人明明没参加过献祭,坦白讲就是遭村人排挤,却如此饶舌,这就是所谓的充内行吧。“虽然关在里面的人不能出入,但洞口留有塞得进小碗的孔隙,饭菜就是从那儿送进去的。只关个十天左右,入窟者应该还能忍受吧,要是身体不舒服,备餐者也会帮忙通知村长。” “像这样献祭真的有效果吗?” “现在变得好像是盂兰盆节还是清明扫墓的感觉吧,已经成了固定举办的仪式了。” “所以是定期举行?” “不是,”柿本一口否定了,“是阳一郎决定的。” “就是你刚说的那位村长?” “老伴,你还是跑一趟阳一郎那儿比较好吧?”一旁的花江开口了,“你把黑泽先生介绍给他,搞不好他知道黑泽先生在找的这个人呀。”花江敲了敲桌上山田的照片。 “不必了,反正他一定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阳一郎那么顽固,根本不通人情,外来者只有被他讨厌的份。你看我们刚来的时候,他不也是毫不掩饰地一脸嫌恶吗。” “那位阳一郎村长是什么样的人呢?”黑泽问花江。他想不如明天去拜访一下。 “阳一郎啊,是个没血没泪的人啦。”柿本在一旁嘀咕着。 “这人不知怎的,和阳一郎就是不对盘,是被害妄想吗,不过村长一直不愿意接纳我们成为小暮村的一份子倒是。”花江轻笑了笑,“但是阳一郎并不是坏人喔。他大概五十多岁吧,瘦瘦的、浓眉,一丝不苟的一个人,总是板着一张脸,我很少看他笑。” “根本是从来不笑吧,那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人家阳一郎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全村呀。这个部落代代负责统领住民的就是他们家族,阳一郎可能多少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吧,听说他二十出头就继承了家业,即使现在的村长不再采世袭方式,必须透过选举,村人还是会投给他们家的人。阳一郎现在不只是我们这部落的头子,已经是全村的代表了。小暮村小归小,要照顾好也挺费心的。” “这倒是。”这点柿本也同意,“阳一郎父亲当村长那时候,村子好像快撑不下去了,听说还想找废弃物处理厂来进驻,或是和别村合并什么的。” “为了让村子重新站起来,阳一郎一直都很努力哦。” “他是如何让村子重新站起来的?”黑泽一问,柿本便很干脆地说:“天晓得。我是不清楚啦,不过现在外头景气好像比较好了不是吗?再不然,就是阳一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赚了黑钱吧。” “喂,跟你讲好几次了,不要乱讲话啦!要让全村团结起来得费多大的工夫,我们这种平凡人很难想象的。”花江认真地说道。 “原来如此。”黑泽很好奇花江想说的是什么。 “像那种了不起的人,都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且必须当机立断不是吗?不惜牺牲小我也要一肩抗下所有责任啊。” “现在还找得到那种人才有鬼!”柿本当场顶回去,“阳一郎会那么冷酷全是为了他自己,那是自保啦,自保!不止村长,政治人物都一个样。你想想看,假设能保证‘只要你死了,国民就会幸福’,真的会去死的政治人物有几个!” “你太偏激了啦。” “你看看仙台那个职棒教练,明明还在球季中,居然把年轻女孩带到自己房间搞个痛快。什么精英,全是些任性的家伙!” 黑泽先前在调查别的案子时,曾亲眼目睹那名棒球教练满心雀跃地把女孩子带到下榻的饭店,因而听到柿本这番话也不禁点了点头。 黑泽喝了口茶,环视屋内。墙边并排数个看起来有相当年代的五斗柜,榻榻米上摆了木雕的兔子,一旁散放着帽子、提袋等杂物,纸拉门上方挂了好几帧裱了框的奖状,黑泽心想一定是柿本创作的艺术品或雕刻得了一些奖吧,仔细一看,却是“救援遇难者”的感谢状。 天花板传来脚步声,黑泽直瞪着声音的方向看,转头问柿本: “楼上有人在吗?” “啊啊,那是猫啦,猫。”出其不意被这么一问,柿本不禁一脸茫然,“真是的,对猫和小偷都不能大意啊,见缝就钻,手脚快得令人火大。” “是啊。”黑泽很想说,虽然我本身也是小偷,不过的确是手脚快得令人火大。 “然后咧?讲到哪儿了?对了对了,总之呢,献祭的时机是由阳一郎决定的。” “献祭的时候?怎么决定?” “这个嘛,应该有一定的方式吧,占卜之类的,毕竟是代代相传的习俗啊。不过一旦决定举行献祭,就会一一通知部落的人。” “入窟献祭是这个部落特有的习俗吗?” “是啊,从前算是村子啦。”柿本拍了拍手,“现在周造正好在当入窟者,这次期间比较长,一星期前就关进去了,不然还能让你见见他,他一定很乐意帮你忙的。” “就是说啊。”花江也频频点头,“周造待人就像是对待至亲呢。”说着她移开了视线,仿佛遥望着正关着周造的那座岩壁。 5 “基本上有人入窟的时候,是不能靠近那座山的。”柿本继续讲解。 “可是你刚才不就跑去山里了?”黑泽一问,只见柿本垂下单边眉毛说:“反正他们又不当我是村里的一份子,管他的。” “你再讲那些闹别扭的话,明年要献祭的时候,人家还是不会找你去开会哦。”花江故意开玩笑,没想到柿本一脸严肃地回道:“那可不行。”态度立刻软化,“我刚刚只是去山里找雕刻用的木材,真的只是这样。帮我个忙,不要告诉别人我去了山里好吗?”柿本朝黑泽双手合十。 “是硬性规定不能靠近那座山吗?” “我想,应该是从前真的以活人献祭那时候流传下来的规定吧,因为啊,搞不好一走进山里就听得到声音啊。” “声音?” “你想想看,被关在里面的牺牲者会认命地等死吗?虽然村人可能事先已经把牺牲者的嘴塞住,在洞窟外头还是听得见呻吟还是什么声响吧。”说到这,柿本也不禁皱起眉头,“所以村人才会打定主意绝不靠近洞窟吧,装作没看到、没听见,因此献祭期间是严禁外出的。” “原来如此。” “所谓的习俗就是这样吧,都是为了隐瞒某些东西,而牵强附会出一堆很像那么一回事的歪理。” “你指的‘某些东西’是?” “像是恐惧或罪恶感呀,还有欲望,不外乎这些吧。习俗与传说会诞生,就是为了粉饰这些东西呀。” “原来如此。”黑泽没想到柿本会有如此的见解,大感佩服。 “我觉得呀,野锤也是类似这个道理来着。”(注:野锤(ツチノコ),日本传说多年的谜样生物,最早的图形出现在井出道贞的《信浓奇胜录》,状似蛇的躯体部分异常膨大如锤,据说能一跃二公尺高,行动非常迅速。目击的人相当多,但目前仍未捕捉到活体,兵库县更悬赏了高达二亿元征求尸体的野锤。) “你说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动物?” “嗯,长得像蛇的那个。每次我看到那个图案都觉得啊,野锤的外表乍看很像男人的那活儿呢。” 黑泽回想着野锤的形貌,确实也不能说不像男性的性器官。 “所以搞不好是这样哦:从前有个了不起的男人在夜里露出那活儿,被小孩子看到了;不知他是正要和女人相好,还是想吓唬小孩子,反正是好死不死被看到了,结果隔天一早,小孩子便跑去问他那是什么呀。” “于是就捏造出野锤这种生物?” “没错没错。”柿本像孩子似的大笑了起来,“大概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野地草丛里被看到的吧。男人骗小孩子说:‘喔,你看到的是野锤啦。’小孩子告诉了朋友,谣言愈传愈广,到后来,虚构的野锤便成了传说中的动物了。” “原来如此。”黑泽觉得柿本的这个推论与事实应该有落差,但遇上不想被知道的事物便拿别件做伪装,这种手法确实不无可能,尤其是牵扯到性与死亡这些不便公诸于世的事,更容易遭人隐瞒。 黑泽从前曾为了寻人前往某个村落,该村有个习俗,定期要求女子剃光头,相传是为了祈求丰收、佛祖庇佑,但黑泽想,剃光头的本意应该是为了不让村里的女性被定期前来村落的行脚商人夺走吧。 6 聊着聊着,夕阳西下。这屋子西晒很严重,夕阳照得室内红通通的,或许是开了许多扇窗的关系吧。黑泽东想西想着,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我看你今天没办法移车了吧。”柿本说。 的确今天是不可能了。黑泽看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天空,不过,反正他本来的目的地就是小暮村,也算是在计划之中,差别只在车子停远了点,而且听得有些不自然罢了。 “既然这样,你今天就睡我们家吧。”柿本大声地说。 黑泽本想谢绝,但花江接着说:“我刚好烤了三条鱼,您也一起用晚餐吧。”于是他就这么留下来了。 一方面,黑泽并不觉得这附近会有旅馆或民宿,柿本夫妻的好意帮了大忙;另一方面,他也期待能从他们口中问出更多关于这个村子的情报。 “反正周造人关在洞窟里,这几天还出不来啦。”晚餐的餐桌上,柿本又提起这个话题。 “周造入窟的期间是由谁帮忙送饭呢?你说会有‘备餐者’,所以是周造的家人?”黑泽问道,一边夹了一口眼前的烤鱼。这条秋刀鱼偏肥,鱼皮也烤得不够焦,但味道的确非常鲜美。 “周造是孤家寡人啊。” “是喔?”黑泽一直以为周造已婚。 “唉,听说他经历过情人逝世,之后就独身至今。” “发生过那样的事啊?” “是啊。”柿本露出爱凑热闹的人不负责任的笑容,“他从一而终的个性很讨人喜欢吧,周造就是这样的人呀。” 黑泽心想,讲好听是从一而终,其实应该多少有些偏执吧,但他没说出口。 他也察觉花江正一脸担心地望着饶舌的柿本。 “所以呢,帮周造送饭的是邻居一位叫呗子的老婆婆,已经九十多岁了。周造签运太好了,托他的福,婆婆老是当备餐者,忙到连老年痴呆的时间都没有。” “签运?” “哎哟,我是完全没发现啦,”柿本看了花江一眼,“是这人觉得怪,她说周造怎么一直在当入窟者。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入窟者是透过转念珠抽出来的,应该只是凑巧吧;歌要唱几遍也是掷骰子决定,所以只是周造坐的位置常中奖啦。” “可是老伴,你不觉得好像每次都抽到周造吗?”花江的语气很温和,但似乎已经不吐不快了。她将碗放回餐桌上。 “这家伙真的很妙,她还说阳一郎会不会是故意陷害周造当入窟者。”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花江慌忙挥了挥手,手上仍拿着筷子,这举止有如十多岁少女般可爱,“我只是觉得不太对劲。” “也就是说,周造当入窟者的次数已经多到让人觉得奇怪了?”黑泽问。一方面他也觉得可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涉入这档事,这很明显无关工作。 “不是啦,次数到底算多还是少……”花江突然变得怯声怯气,一边掐指算着,“我们搬来这里九年,周造已经当过两次入窟者,加上这次就第三次了。” “没错,村里献祭大概一、两年办一次,这九年来办过大概六、七次,嗯,当中有三次都是周造,应该不算少吧。” 黑泽听了也没什么特别感想,不过的确,在七次中占了三次算满多的,“你觉得是阳一郎设计陷害周造?”他问花江:“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哪有什么目的!”开口的是柿本,边说还边喷了几粒饭,“那两人是死对头,还是叫水火不容来着,反正连对方呼吸的方式都看不顺眼,就是这么回事。听说阳一郎和周造同年,两人原本感情很好,不知何时开始就彼此不说话了,现在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交情差得不得了。” “这样啊?”黑泽看向花江。 “嗯。”花江的语气有些落寞。 “唉,最主要是身份地位太悬殊了吧。”柿本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一个是村长的长男,一个是木匠的儿子,身份毕竟不同。” “都二十一世纪了,还会在意出身贵贱之分吗?” “这种事无论何时何地都存在的啦。他们盘家听说很严格,孩子从小就被逼着学一堆东西,都是些当部落头子、当村长必须的知识。” 黑泽很难想象“村长帝王学”在教些什么,但或许经营一个小群落也需要一定程度的教养与技术吧。 “反正啊,阳一郎没孩子,世袭应该是到此为止了。” “阳一郎也没结婚?” “听说结过了,但村长太太后来生病过世,两人又没生孩子,盘家一门的历史也画上句点了吧。大家都很在意之后由谁担任,但没人敢公然问出口。”柿本一脸嫌麻烦的表情。 晚餐用得差不多的时候,柿本边说“难得有客人来嘛”边拿出日本酒,开始小杯小杯地啜着。喝了一会儿,柿本突然站起来,黑泽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看向他,只见柿本像个孩子似地揉着眼睛,粗鲁地说了句:“我要睡了。”黑泽很讶异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看柱上的时钟,明明还不到晚上八点,现在连小学生都没这么早上床了。 “要休息了吗?” “我才不困呢!”这么说的柿本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客厅。 “让您见笑了。”花江苦笑着说:“他就是那副德行。” “别这么说。”接着黑泽立刻切入正题,“村里的人不喜欢阳一郎吗?” “该怎么说呢……”花江偏头思索着,“他的个性太严厉了吧。” “他和周造为什么那么合不来?” “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花江闭上眼,神情有些落寞,“只是……听说过一些事……” 她似乎不太想说,话讲得断断续续的。 “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周造原本有个女友,好像是在高中时候吧……” “就是你先生刚才提到后来过世的那位恋人吗?” “听说那女孩子是山形县人,自杀死的……” “真悲惨呐。”虽然这么应了话,黑泽其实无法体会有多悲惨。 “是啊,很悲惨呢。” “发生过什么事吗?” “话都是从一些爱说长道短的人口中传出来的,不晓得有几分可信,不过我听到的是,那女孩子遭到男人凌辱,羞愤之下才……” “这样啊。” “后来不知为何就有人传说事情是阳一郎干的。”花江仿佛啃着苦涩果实般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们说阳一郎欺负那个女孩子?” “不……,谣言说……是他委托别人干的……” “有证据吗?” “好像没有证据,只是周造也一直怀疑在心。” “嗯,确实他们两人后来不再说话了。不过,阳一郎有什么理由要刻意伤害周造的恋人呢?” “就是呀,为什么呢……”花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确,当年还没搬进这个村子的她是不可能知道缘由的。“周造在村里的人望高过阳一郎,有人说是出于嫉妒。” “嗯,也不无可能。”当年十多岁的阳一郎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黑泽无从得知,再加上掺杂了嫉妒与招怨,外人更难想象了。 “我听村里的人说,阳一郎和周造小时候感情真的很好,村里年龄相仿的小孩只有他们两个,听说像兄弟一样玩在一起呢。” “原来如此。” “这种事真是教人难过啊。”花江仿佛望着远方,“两人已经三十多年没和对方说过话了。” “所以你会觉得是阳一郎陷害周造当入窟者,就是因为有这三十年的友谊失和?” “我大概是想太多了吧。”花江虚弱地笑了笑,神色微微闪过一丝阴郁。黑泽晓得她其实仍无法释怀。 黑泽想继续追问,但一方面也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如此穷追猛打。本来他的目的就只是找出山田,而不是解决这个小村子里的人际问题,就算花江真的隐瞒了什么,那又如何? 7 隔天早上八点,黑泽醒来,打算在部落里探听一下。那名呗子婆婆住在最偏远的一间瓦屋顶平房里,高龄九十的她仍过着独居生活。 “婆婆九十岁了,双眼几乎看不见,身子骨却硬朗得很。上次地震的时候,全村第一个冲出去的就是婆婆,老早便抱着背包站在村子出口呢。”早上听花江说这件事时,黑泽只觉得是加油添醋的小趣闻,然而一见到呗子婆婆本人,他明白或许那传闻不见得是夸大其词。看着婆婆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完全感觉不出是九十岁的老人家。 “哎呀呀,我还在想怎么有人上门,来了个这么帅气的男生呀。”婆婆满脸皱纹,肌肤也毫无光泽,表情却相当生动,整齐的齿列一颗牙也不缺,“我听邻居说有个陌生人来村里,就是你吗?” “消息传得真快啊。”黑泽苦笑着。 “这么偏僻的村子还有小偷会来,呵,相当执着嘛,辛苦你了。” “咦!?”黑泽不禁心头一震,一句“您怎么知道我是小偷”差点没脱口而出。 “猜错了吗?我还以为肯定是小偷呢。” “小偷会在玄关打过招呼再进屋吗?”看来婆婆只是随口说说,但黑泽仍为她直觉之敏锐惊叹不已。“我来是想请教您一些事,我正在找一个人。”他从口袋拿出照片让呗子婆婆看。 “谁呀谁呀?”婆婆凑近照片。黑泽低头望着婆婆个头娇小、头发稀疏的身影。婆婆说:“这是哪位呀?” “他叫山田。您在这一带见过他吗?” “唔,我没见过耶。你大老远跑来我们村子只是为了这件事?” “嗯,我昨晚借宿在柿本先生家。” “你去找那个怪家伙啊?” “他是怪家伙呀?” “兴高采烈搬来这种偏僻村子的家伙不怪吗?” “他一直很哀怨,说村里的人都排挤他。” 呗子婆婆吃吃地笑了出声,“那家伙想太多了啦,大家都没那意思啊,再说,和村里的人打成一片又没什么好处。那叫什么?‘邻家的草皮比较绿’是罢。”呗子婆婆的话匣子似乎一开就停不下来,只见她愈说愈起劲。 “我听说入窟者献祭的习俗了。” “哎呀,听说了吗?一定觉得很诡异吧。你来得刚好,我正要去入窟者那儿,一块儿来吧?” “您要去那座山里?” “不知道你听说了没,这次入窟者的三餐由我负责。我要去送今天的早餐,你方便就一起来吧,机会难得哦。” “我跟去没关系吗?入窟期间不是禁止入山?”黑泽想起柿本的叮咛。 “不会有问题啦,只要说是我硬拉你去的就没事了。我这把岁数了,一般来说,做什么事都不会被骂的。”婆婆边说边转身朝屋里走去。 没一会儿,婆婆拿着一个透明餐盒走了出来,里面应该是装满了食物吧。 “好了,走吧。” 呗子婆婆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完全不像九十岁的老太太,反而是黑泽要担心一个没留神会跟不上她的脚步。 “嗳,关于入窟者的习俗,你觉得如何?那么奇怪的仪式,以你一个外来者的角度来看,一定觉得很诡异吧。” “还好啦。”黑泽含糊带过,“的确很新奇。” “‘还好啦。的确很新奇。’”呗子婆婆故意学黑泽的语调,“你这人真帅气呀,讲起话来这么冷静,人缘一定很好,还真看不出来是个小偷呢。” “我不是小偷。”黑泽小心地回道,一边留意不让婆婆察觉自己内心的波动。 “你说了算。不过啊,周造常说‘小偷看起来都不像小偷。’坏家伙大多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反倒是举止龌龊的人搞不出什么名堂。所以看到你这种言行帅气的家伙,总觉得应该是小偷之流的。” “就是所谓‘恶魔的嗓音特别好听’吗?” “听周造说,战前的日本也是这样。一宣告‘开战喽!’,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反对,但战争不知不觉展开了。一开始政府光讲些漂亮话,把所有人牵扯进去,像是‘国家有危险,我们一起捍卫家园吧!’、‘再沉默下去,国家的面子都要丢光了!’拼命地煽动人民。唉,就是这么回事吧。” 黑泽想起一句谚语——通往地狱的路都粉饰得很美。同时他也察觉话题扯远了,“这位周造似乎很受村人爱戴喔?” “是呀,他也五十岁上下了吧,孤家寡人一个,个性稳重、温柔,待人又和气。” “他和阳一郎交情不好吗?嗯,不过他说的是事实。” “阳一郎的风评如何?” “哎呀,在上位的人难免遭人指指点点,要是被看轻就玩完啦。不过,阳一郎的确很不会做人。”婆婆又补了一句,“和周造简直是天差地远。” 车道上完全不见行人或车辆,两人并肩走在大路的正中央,整片澄澈蔚蓝的天空飘着丝丝宛如轻烟的白云,黑泽不禁为这份闲适感动不已。周遭一片恬静,只听见鞋子踏在地面的轻快声响。在如此清爽的晴朗天空下,与一名大上自己五十多岁的婆婆并肩漫步,是多么难得而奢侈的事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婆婆真的九十岁了吗? “所以呢?你觉得如何?”两人走了数十公尺,呗子婆婆突然问道。 “什么觉得如何?” “入窟献祭的习俗啊。你怎么看?” 黑泽正想回婆婆“您刚才问过了”,但感觉上她这次只是想开个话头,其实是她自己有话想说。于是黑泽反问她:“您怎么看呢?” 不出所料。“其实啊,我在猜啊……”只见呗子婆婆缓缓道来:“当初会搞什么活人献祭,背后一定有鬼。” 婆婆的嗓门并不大,但中气十足,黑泽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而且即使讲得有些断断续续,言词表达却毫无窒碍。“婆婆,您真的九十岁了吗?” “不是啊。”婆婆回道。 “我想也是。” “不是九十,是九十二岁。” “啊?”黑泽顿时哑口无言,怔了一会儿才回道:“我想也是。” 8 黑泽前来小暮村的路上没留意到,但这条山路似乎缓缓弯了个弧度,本来以为笔直前进就会抵达的山头,如今却出现在右前方,岩壁也在那附近。婆婆说:“越过山头就是山形县了。”黑泽却不觉得这座山头能那么轻易越过。 “我猜啊,当初会选什么入窟者,一定是那届村长在打什么鬼主意。”婆婆又说了一次。 鬼主意?黑泽不明白。“可是我听说是村长做了个梦,梦中提议以活人献祭消灾呀?” “哼,你觉得会这么凑巧,说梦就梦得到吗?” 黑泽想想,也不无道理。 “我啊,生性多疑,总觉得任何事物都有另一面,所以听到这种事我也持保留态度,说什么‘只要把活人献给神,山贼就会销声匿迹’,很像在骗人呐。” “不过后来山贼的确消失了,不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那个牺牲者啊,村长根本打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您说那个女的?” “嗯,依我看呀,那个女的恐怕是村长的情妇之类的,也就是对村长有威胁的角色。” 看来故事相当曲折离奇,黑泽不禁兴趣大增。 “然后呢,村长为了灭口便决定举办活人献祭。哼,当初一定是这么盘算的啦。” “为了杀掉她吗?” “刚开始可能没打算做到那么绝,但村长和山贼之间一定做了什么交易,好比‘我送个女的给你们,别再来骚扰我们村子了’,应该有过这类的交易或是私相授受吧。” “送个女的给你们……”黑泽喃喃念着,一边感受这句话的咬字中伴随着血淋淋现实的不快感。 “没错。‘那个洞窟里关了个女的,随你们处置,交换条件是别再来打扰我们’,听了很不舒服吧,但很有可能哦。” “听了很不舒服,但很有可能。”黑泽也同意,“听说入窟者进去洞窟之后,村人会以岩石堵住洞口,是吗?那山贼要从哪里进去呢?” “真要进去总有办法吧,村长也可以自己打开洞口放人进去啊,而且其实从很久以前大家就传说那座洞窟有秘密出口,搞不好还真的有呢。” “秘密出口啊。”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发生了文吉事件,那时候村里就谣传洞窟有秘密通道了。不过呢,我也当过几次入窟者,当时想说来找找看吧,但洞里真的太暗了,根本无从找起啊。” 文吉事件——黑泽的耳中回荡着这个词,心里也很在意,但他还是先问另一件事:“当入窟者是什么感觉?” “当然不好受啊,洞里黑漆抹乌的,上厕所得到洞窟的最深处解决,整个洞里臭气熏天,待在那种鬼地方,哪还有心情找秘密出口。” “所以依您的看法,那个女的是在洞窟里被山贼凌虐致死?” “是啊,虽然没人知道后来洞里发生了什么事,也可能是那个女的自尽身亡,总之,村子所有人都觉得入窟献祭真的生效了。” 黑泽想象着那名女子被押进那座岩壁后方洞窟的身影。或许刚开始,女子也满心以为这是献祭,她双腿颤抖着走进洞窟,蹲了下来缩起身子,村人以岩石堵住洞口的声响传进耳里。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听着那声响呢?眼看光线从身畔消失,四周的穴壁与自己的肌肤逐渐染上化不开的黑暗,而她只是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吗…… 她什么时候才察觉这是村长搞的鬼?她什么时候才发现,无论是出于复仇、嫉妒,或是想灭口,总之,自己是被陷害进到这个洞窟里来的…… 在分不出白天黑夜的洞窟里,忍受着饥饿的侵袭,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突然洞口打开了,走进来的却是那群山贼,这一刻她的感受是什么?是深深的绝望?还是愤怒?黑泽心想,当然无从得知吧。而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浮现另一个声音——知道了又如何? “就快到了。”呗子婆婆说。 两人来到入山口,路幅只有先前的一半宽度,柏油路也在此处接往踏平的土面小径,黑泽朝右边的岩壁走去。 “不过,之后的入窟献祭同样很有效不是吗?”他想到一个疑点,“村长应该很难像赶走山贼那次一样动手脚操弄结果呀?” “我想是因为盘家的人脑袋都很好吧。包括阳一郎、他父亲纮一郎、祖父、还有曾祖父,四代少主我全认识,每个都聪明得紧。虽然各有各的个性,有的让人敬而远之,有的是个老好人,共同点就是聪明啊。” “您说的是‘聪明’,而不是‘小聪明’吧?” “他们家的人啊,可能学过一些关于事物发生前兆的知识吧,像是变天的征兆啦、熊出没的预警啦。” “所以不是凭直觉,是靠学来的知识?” “他们啊,一旦发现前兆,便看准时机要村人举行入窟仪式,这么一来,消灾解厄当然就成了献祭的功劳啦。” 黑泽目不转睛地盯着呗子婆婆看。这位婆婆的手背与颈子满是皱纹,矮小的身躯甚至会被误认为是小学生,但其精力之充沛,思路之犀利,黑泽不禁低喃:“这就叫做九十岁的慧眼吗……” “就跟你说不是九十岁,是九十二!这两年可要紧了,别跳过啊。”婆婆笑道。 “您和村里的人说过您的看法吗?”黑泽觉得这个“村长阴谋论”相当有说服力。 “当然没说啊,那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别傻了。”呗子婆婆笑了,“不过我曾和我家那口子提过,就是我那死掉的老公,结果劈头就挨了一顿臭骂,他说:‘你讲那什么傻话!不准说村人的坏话!’” 不知道这位老婆婆年轻时是什么样的女子?黑泽试着在脑中描绘,但怎么都想象不出婆婆几十年前的面容,还是算了。“对了,您刚才提到的事件是怎么回事?” “文吉事件啊?” “是的。” “那事件可奇啦,本来嘛,这种小村子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事件,但真的发生了,大概在我刚满古稀的时候吧。” “文吉是人名吗?” “嗯,他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四十岁上下,也不好好干活儿,偏偏生个俊俏的脸蛋,就是他死啦。” “会被称为‘事件’,表示他死得很不寻常喽?” “没错,文吉死在洞窟里,那次刚好由他当入窟者。” “当时还是以活生生的人献祭吗?” “怎么可能!三餐照样送去给他吃啊,除了山贼那次,之后从来没有人因为当上入窟者而死的纪录,所以文吉死在洞里才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而且最怪的是,文吉那家伙人是死在洞窟里,死因却是摔死的。” “摔死?” “听说全身骨折,很像是从山崖摔下去的。在洞窟里又不可能摔成那样,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关得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黑泽宛如在漆黑中凝目注视般眯细了眼,想不透在洞窟里摔死是怎么回事。 “阳一郎和周造真的感情很差吗?”他试着又问一次。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呗子婆婆果然没否认,“从前啊,那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从早到晚一起玩投接球,上哪儿都形影不离,学校的马拉松大会还曾经同时抵达终点,和高年级吵架也是两人一个鼻孔出气呢。”说着她的脸上不禁浮上微笑。 “我听说他们友谊失和的导火线是由于周造的女友过世?” “谁晓得呢?”呗子婆婆只是含糊应了句,接着感叹道:“本来谣言就说不准有几分真实吧。”但黑泽听得出来,至少那个谣言是确实存在的。 这时,眉头深锁的呗子婆婆突然抬眼望着不远处,有些讶异地张开了口,“啊,阳一郎,怎么啦?你怎么会在这儿?” 9 村长阳一郎可能也听说了有外来者借宿柿本家的消息,他见到黑泽,既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喊“哪来的陌生人!”,也没有动怒,只是不客气地盯着黑泽问:“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车成了那副德性。”黑泽指着左前方说道。那辆租来的车一如昨日整辆往左侧歪陷,倾斜的角度非常大胆而引人同情。“有车也回不了家,正在伤脑筋呢。” 阳一郎点点头,敛起下巴说:“我帮你。”他的声音低沉,看上去不觉得有五十岁,给人精明强悍的印象。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还得去送饭呢。”一旁呗子婆婆说着转身就走,没想到阳一郎旋即叫住她:“别去吧!送饭口的岩石有些崩落,手要是伸进去,一个不小心会受伤的。”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送饭吧。”呗子婆婆将装满餐点的盒子亮在阳一郎面前。 “交给我吧,我等会儿送去。” 呗子婆婆似乎不太能接受,不开心地板起一张脸,但还是将餐盒递给了阳一郎。“这样啊,那就麻烦你了。”婆婆接着问黑泽:“你也一道走吗?” “我要移一下车子。” 目送呗子婆婆离去之后,阳一郎说:“好了,来搬车吧。”他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宛如有双冰冷的手抚上黑泽的颈子。 阳一郎看上去很瘦,肩膀不宽,力气却不小,伸手扳住轿车底盘的架势也非常稳,而且他是使出全力帮忙抬车,不像柿本只是做做样子。然而光靠两个人的力量毕竟无法抬起轿车,于是他们决定用拉的将车子拉回草地上。 “一、二、拉!”两人合力使劲一拉,路边土砂崩落的同时,车子被拖了上来,四轮稳稳地停在草地上。 黑泽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硬是将车子驶离草地回到石子路上。 回转,倒车,黑泽让车头面向下山路之后停了车,下车向阳一郎道谢。 “其实我是来找人的。”黑泽拿出照片让阳一郎看,一边盯着他的表情。 察言观色是黑泽的拿手绝活。以闯空门为业的,必须对下手对象的生活作息了若指掌,理解其行为模式。当然,不按上述计划或程序、像在赶工似地偷东西的同业大有人在,但黑泽宁愿保有一定程度的机伶,因此察言观色便成了不可或缺的技能。 阳一郎仿佛戴着面具似地面无表情,他单眼皮,嘴型薄而长,肤色白皙,两道眉醒目清秀,却仿佛贴在脸上动也不动。他看着照片,眼神闪过一丝迟疑。 “你认识这个人?” “不,没见过。” “可是你刚刚眼神游移了一下。”黑泽的判断是——对付这种人,应该老实地亮出底牌。 “照片上这位是?”阳一郎不为所动。 “他叫山田。” “这位山田先生看起来人品不佳,不像是个正经的人,”他指着照片说:“要是我们村子里有这种人就麻烦了。要说我有不安,也是因为担心这件事吧。”听不出是辩解还是真心话。阳一郎又问:“请问你是?” “我叫黑泽。” “黑泽先生,你事情办完就请回吧,待在我们村子很无聊吧。” “我想去看看那座洞窟。” “你听说了?”阳一郎终于变脸了,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写满嫌恶与不悦,“你一定觉得是未开发村落的野蛮习俗吧?” “不错的习俗啊。”黑泽耸了耸肩,他觉得保有跨越世代的传统风俗绝对不是坏事,现今的日本几乎没有代代相传的思想,人们毫不珍惜思想与常识,用过即丢,也没警觉到累积智慧与知识的重要性。“现在被关在里面的人,叫做周造是吧?” “不是被关在里面,是正在入窟祈福。”阳一郎特别强调。 于是黑泽试着换个方式切入,“文吉事件是真的吗?” 阳一郎显得很错愕,似乎没想到村里的人这么多嘴,“那件事根本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谎言了。” “事实不是这样吗?” “只有一点是事实——入窟者文吉先生死了,如此而已。可能是心脏病发吧,事后有人加油添醋,谣言愈滚愈大。谣言这种东西都是这样,以讹传讹,愈传愈夸张,说穿了可能只是出于好玩,也或许是为了逃避责任吧。” “逃避责任?” “问题出在周造。”阳一郎终于说出这个名字,“当时的备餐者是周造,你知道备餐者?” “负责送三餐给入窟者的人。” “不只如此,备餐者还必须留心入窟者的身体状况,因为要是真的出人命就糟了,但当时身为备餐者的周造居然没察觉到文吉身体不适。” “所以是周造四处散播谣言说文吉在洞窟里摔死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想捏造能够让自己完全卸责的离奇事件吧,而且事实证明,村民的焦点都放在文吉的离奇死亡,没人责怪周造的失职。” “这么说,文吉的死不该归咎于离奇摔死,应该怪周造的人格,是吗?” “哼,他有人格吗。”说出这句话的阳一郎显得很没气度。 “我能去入窟者的洞窟看一下吗?”黑泽再度闯关。 “很抱歉我没办法答应你。我们村子小归小,也有自己的小宇宙,希望你不要破坏我们的规矩。” “好吧。”黑泽回答得很爽快,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不过当然,他并没有放弃探查洞窟,只是因为阳一郎刚才“有自己的小宇宙”的说法相当有意思,黑泽内心不禁称是——对耶,任何地方都有个小宇宙呢。 黑泽没有反抗也没辩驳,默默坐上了车。 “顺便送你一程吧?”听到黑泽的邀请,阳一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车了。 黑泽开车送阳一郎到部落入口处,阳一郎说:“欢迎再来玩,下次请避开我们入窟献祭的期间,我也比较有空带你逛逛。”丢了这句话便下了车。 “啊,想请教一件事。”黑泽从车窗探出头对着阳一郎的背影喊道。 阳一郎毫不掩饰不悦,脸上写着“你已经问了一百件事了,不是吗”。 “你和周造为什么处不来?” 听到黑泽这么问,阳一郎依旧面无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粗鲁地冒出一句:“因为我们彼此都无法信任对方。” “可是你们小时候不是像兄弟一样玩在一起吗?”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吧。” “是哦。”黑泽踩下了油门。 车子往温泉街的方向驶去,前进了约一百公尺,黑泽将车子开往路肩,左边有一区长满了常绿树,于是他闯进那块小森林停了车,走出车外,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回头朝小暮村走去。 “喂喂,你要回那村子?”黑泽脑袋里传来自己的声音,“干嘛又跑回去?” “你刚也看到了吧,”黑泽自问自答,“阳一郎手上没拿着呗子婆婆交给他的餐盒。” 刚才两人将车子拖回平地的时候,阳一郎手上并没有呗子婆婆的餐盒,而且他没送餐点去洞窟便上了黑泽的车,也就是说,他一定把盒子连餐点一并扔了。 “阳一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入窟者的餐点扔了?”黑泽的脑子里,疑问接连涌上。 “我的工作是来找山田的,没必要插手管那村子的事吧。”但嘲笑与规劝也同时响起。 “工作第一的话,”黑泽对自己说:“当上班族不就好了,对吧。” 就算这件事和工作毫无关系,所以呢?——黑泽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10 “还顺利吗?”黑泽再度踏进柿本家,迎接他的是花江温柔的笑容。 “只拜访了一户,见到了呗子婆婆。” “婆婆很健朗对吧。” “嗯,相当惊人。”黑泽耸了耸肩,“后来我还见到了阳一郎。”他没告诉花江自己去了那座岩壁外头。 “啊呀,是哟。” 黑泽问她柿本上哪儿去了,她指了指左边关着的纸拉门。那间是柿本的工作室,也就是说柿本正在创作吧。 “别看他那副德行,关起门来创作的时候也是兢兢业业的呢。” “毕竟是艺术家吧。” “他从以前就是什么都得照规矩来的人呀。”对于年纪比自己小的丈夫的缺点,花江的抱怨中也带有一丝骄傲。 黑泽脱下鞋子走进屋内,一边留意着别弄出声响打扰了工作室里的艺术家。在暖炉桌旁一坐下,他便开口说:“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我能告诉你的全都说了,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是关于阳一郎与周造的事。”黑泽观察者花江的反应。 花江的脸孔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垂下视线说道:“那两人的事,昨天都说过了,我已经太多嘴了。” “可是总觉得你好像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黑泽沉默了下来,静待花江的回答。只见她一脸困惑坐立难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啊……”她的语气,讲难听点,像是偷窃被逮的窃贼自白;讲夸张点,像是鼓起所有勇气决定对友人开诚布公。 “我……无意间看到了……” “看到什么?” “大概一个月前,有天半夜,我跑去那座山里……” “就是入窟者在的那座山头?” “那时候还不是入窟期。” “为什么你一个人会跑去那种地方?”而且还是在三更半夜? “那天风很大,我睡到一半被风声吵醒。风大的日子,山里常有树倒下。” “树?” “树枝会被风吹断呀,那些东西刚好可以当我先生雕刻的材料……”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稍微低下了头。 “你为了捡拾那些木材,边跑去山里?” 比起柿本,花江看上去脑袋清楚而且聪明得多,似乎也很受不了悠哉悠哉自命艺术家的丈夫,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想成为丈夫的助力而四处寻找雕刻素材。想到这儿,黑泽不禁心头微热。 “我刚好撞个正着……,看到阳一郎和周造在吵架。” “大半夜里?” “当时我在入窟岩壁再过去的地方听到说话声,想说去看看,本来只是隐约看到人影……” “后来才发现是阳一郎和周造吧。” “我从没见过那两人对话,吓了我好大一跳,而且还是在深山里,真的很恐怖啊……”花江皱着眉缩起颈子。 “他们说了些什么?” “听不清楚,不过感觉好像周造说了什么让阳一郎很生气。” 黑泽按了按眼头,试着想象当时的状况。两名男子在争执,而且是交恶三十年以上的两人,虽然对彼此开了口,黑泽不认为他们会平静地打打招呼便结束对话。 “那你呢?” “我马上逃离现场了,因为真的太恐怖了啊。” “你是说,好比某一方对另一方怀有杀意?” “黑泽先生,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知道耶。”黑泽坦承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阳一郎把餐盒扔掉那件事一直盘旋脑海。 刷的一声,一旁纸拉门粗暴地被拉了开来,柿本出现了,“喔,你又来啦。”他看到黑泽便垮下了脸。 “其实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黑泽开门见山地说了。 “帮忙?” “黑泽先生,您想做什么?”花江问:“关于阳一郎他们俩的事,您是不是有什么眉目?” 我这个人啊——黑泽很想回她——我这个人怎么可能关心别人的事呢。只不过,他很肯定的是,听了花江一席话,他心头浮现一股漆黑烟幕般的诡异直觉——搞不好阳一郎打算把周造关起来杀掉…… 11 即使位于山中的部落,阳一郎家的房子现代感十足,在一群瓦造与茅草盖的旧式平房中显得很突兀。那是一栋庭院宽广的两层楼建筑,宏伟的外观要说是镇上高级的新成屋也不奇怪。黑泽心想,不愧是村长的家,这种程度的优渥待遇应该不为过吧。 门锁两三下便打开了,黑泽觉得既无开锁的意义又很没劲,甚至有点被耍的感觉。或许在这种穷乡僻壤,不需要严密的门锁也不用担心小偷拿针状开锁器悄悄侵入吧。 黑泽将玄关的门扉横向拉开一道缝,滑进屋内之后拉上门扉,迎面看到的是宽广的三和土地面。看来就算全村的人集合在这儿,也不必担心没地方排放鞋子。黑泽闻到类似湿草的香气,大概是和室传出的榻榻米味道吧。(注:三和土(たたき),花岗岩或安山岩风化而成的土混以石灰及水,三种成分充分搅拌后涂在踏平的泥土地上以强固地面,在早期没有水泥的时代,常见于日本传统建筑屋内的出入空间。) 他脱下鞋子,踏上走廊。 阳一郎不在家。正确来说,是黑泽让他不在家的。 黑泽请柿本帮忙把阳一郎叫出去。“只要下午找他出去一小时就好,我想去他家搜一下。” 想当然耳,柿本讶异不已。 黑泽解释:“因为阳一郎家里可能有那位山田的资料。” “就算这样,也不能干这种像小偷的行为吧。” 要是回他“我本来就是小偷”也无济于事,于是黑泽换个说法:“可是搞不好事关人命啊。” 这么说的确有些夸张,但有五分是真心话。要是阳一郎真的将周造关进洞窟里又不给他食物,和杀人并无两样。 但柿本仍迟迟不肯点头,这时黑泽祭出了可能称得上是杀手锏的提议:“要是你愿意帮我,我会把你的作品介绍给某位艺术圈的人。” 黑泽心里并没有谱,他的考虑很单纯,有个学生时代认识的友人曾在银座的画廊工作过一阵子,只要托他牵线,总有办法吧。 杀手锏立即见效了。 “喔喔,这样啊。”柿本提高了嗓音,“好的好的,我来叫阳一郎出来,就说我想和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我的作品当成本村的名产吧。” 一旁的花江则一直是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黑泽在一楼各处探看,一边留心脚步不弄出声响。走廊尽头是宽广的和室内厅,摆饰着深具怀旧风味的家具、木雕以及美丽的纸屏风。虽然很难想象气味是带有颜色的,他深吸一口气,榻榻米的青色香气便充满鼻腔。不知何处传来时针的滴答声响。 黑泽再度环视这处宽广的内厅,整个和室非常干净而豪华,但毫无生活气息,感觉冷冰冰的。他走到下一个房间,角落放置着壁龛与佛坛,佛坛上排放了数张黑白照片,当中有一张特别新,像是以拍立得拍下的年轻女子倩影,应该是阳一郎的亡妻吧。 室内东侧靠墙有座坚固的黑色书架,藏书量之大,黑泽不禁睁大了眼。里面多是有关村子自治的资料与研究等等内容艰涩的书,也有许多关于政治家及历史的书籍。 书架旁边有个矮书桌,黑泽在和室椅坐下,仔细地搜索桌面,只看到文具用品及便条纸之类很平常的东西,一本读到一半的书放在一旁;桌上型时钟旁边有个小日历,黑泽拿起来翻看,上头没做任何记号。 整个室内整理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煞风景。黑泽深深感受到阳一郎的洁癖与神经质,他不禁想知道,在这个小村落中,阳一郎独自待在如此煞风景的房间里思考着什么呢? 他起身打开了壁橱。根据他闯空门的经验,保险箱通常会在壁橱里。 不出所料,保险箱出现了,是旧型转盘式的。黑泽的手伸向转盘。 他一边转动转盘,附耳聆听,全神贯注在手指上,脑中却盘旋着文吉事件,就是关于那名入窟者男子的离奇死亡。 不知为何,黑泽总觉得那是阳一郎干的。 转盘的震动传到手指,黑泽一察觉到细微的触感变化便停下手,往反方向转动转盘。 虽然花费的时间比预期多,黑泽还是打开了保险箱。门开的瞬间,他的内心涌起一股类似自我肯定的感受,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快感,但他每当打开锁的时候总是如此,仿佛有人点头认可自己“干得好!宝刀未老哦!” 黑泽探头看向保险箱内。即使这次目标不是财物,仍难掩心中的兴奋。他伸手进保险箱拿出里面的东西。 存折有两本,户名都是阳一郎。黑泽打算晚点再想钱的事,于是他没翻开存折,先取出放在保险箱深处的笔记本。那是一本横线笔记,用得很旧了,封面上头一片空白。 翻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手写文字,前几页记了一些学术书的重点,中间部分则是写着日期与数字、类似账目的纪录。 翻着翻着,有个人名映入眼帘,黑泽停止翻页。这页列了好几个类似时程表的表格,里头记录着日期及数字,几个像是金额的数目字尤其显眼。 黑泽看到的是山田的名字,吃惊之余,也有些苦恼,只见他乖乖地将笔记本翻回第一页重新检视。 除此之外,保险箱最深处还有一个布袋,感觉像是使用多年的大束口袋。黑泽拉开袋口细绳,将袋子一倒,数个拳头大小的木块咕咚咕咚滚了出来。木块是漂亮的正立方体,各面都挖有小洞,小洞上还看得出上色的痕迹,但都掉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骰子,想必正是每次抽选入窟者时使用的骰子了。 大颗念珠的最终位置决定牺牲者,而念珠传递的时间由唱歌的次数决定,唱歌的次数则由村长掷出的骰子数决定。 黑泽不假思索便握住骰子往榻榻米上掷了出去,掷出了数字三。 只是这样?这样便决定出牺牲者?他叹了口气,如此决定一个人的使命也未免太轻率了。他正要束回布袋,突然想再掷一次看看,于是,又出现数字三。 咦?黑泽坐直了身子,这次故意胡乱一扔,又是数字三。黑泽拿出其他骰子,逐个掷上数次。 “原来如此。”黑泽不禁咕哝着。 只有一颗除外,其他全是雕工精细的木骰子,外观也一模一样,但这些骰子无论掷几次都只会出现固定的数字。这颗只会掷出数字一、那颗只会掷出数字五,像这样,各个骰子掷出的数字都不同,但各自只会掷出固定的数字,以这层意义来看,这些全是同类的骰子。 只要透过这些骰子,便能自由决定由谁当入窟者了。这种程度的伎俩对黑泽来说并不难猜到,虽然他不清楚整个抽选仪式的具体步骤为何,阳一郎想必是在看到围成圆圈的村民每个人的位置之后,再挑出所需的骰子吧。 由于唱歌速度或村民所坐的位置无法预测,结果可能会与期待有出入,即使如此,某种程度应该是能够以人为操控,让特定的人当上入窟者。 这些骰子相当陈旧,黑泽心想,搞不好是从最初的献祭仪式一直使用至今的道具,无怪乎那么有分量;这些正是将女子献给山贼时所使用的、代代相传的假骰子啊。 花江说过,周造常被选上当入窟者。只要使用这些骰子,便不难陷害周造。黑泽将骰子收回布袋,合上笔记本,已经没有继续搜索的必要了。 得立刻去一趟岩壁才行,阳一郎打算杀害周造的铁证已呼之欲出。黑泽连忙将东西一一放回保险箱。 正要把笔记本放回原位,黑泽突然停下了手,因为他发现本子里夹了一张照片,直觉那张照片不单纯,于是偏着头望了好一会儿,有股不好的预感,好像组完益智积木时,却发现多了一块积木没组进去。黑泽再度翻开收拾到一半的笔记本,这次,他仔细地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接着翻开一直放在一旁的存折。 “这么一来……”黑泽心想,就有两种可能了。 12 黑泽穿过小径离开部落,一回到停车的地方立刻跳上车往山上驶去,这样来来回回的,自己也觉得可笑。 车子沿着平缓的上坡路前进,路幅愈来愈窄,开进了碎石子路,深入山中没多久便来到路的尽头,也就是昨天来到山中的同一个停车地点。 关车门的时候,黑泽很怕路边土砂会不会又崩落害车子歪一边,不过当然没那么不走运。 黑泽竖起耳朵,似乎有脚步声,猛地回头一看,却不见任何人影,他在原地静待了一会儿,先观察四下状况。 接着他朝着岩壁笔直前进,被踩断的细树枝发出劈啪声响,周围林立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树叶落尽的枝桠沙沙摩擦着彼此。 来到岩壁前方,其巨大更显露骨,得抬头望才看得出大概轮廓。高峭耸立的壁面宛如地层般呈现数层色彩,黑泽仰起头想窥其全貌,却差点重心不稳往后倒。 黑泽心想,不知道那出被称作洞窟的岩洞在哪里,但没多久便找到了,因为一块很大的岩石突兀地立在左侧暗处,那应该就是搬来堵住洞口的石头吧。 就在那一瞬间,黑泽揉了揉眼睛,眼前景物突然变成一片昏暗。他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洞窟前方有人影,但现实中那里不可能有人在啊,是幻影吧?可是,总觉得耳朵听得到他们的声音、肌肤感受得到他们的气息。黑泽眨了眨眼,那些人仍未消失。 那群男女将近二十人,正合力撑住大岩石,每个人都披头散发、呲牙咧嘴,那是满怀激昂与恐惧的表情。他们双眼充血,抵住大岩石,使劲将石块与木枝插进岩石下方的地面。 黑泽直觉知道,这是入窟献祭的情景。他只是茫然地待在原地望着。 有男子大喊“快点!动作快!”也有人高喊“关起来!关起来!”还听见女子不断恳求、哭喊着道歉的话语,以及“你道歉也没用啊!”的谩骂,焦躁的气氛阵阵传来宛如针刺,黑泽不禁全身寒毛直竖。二十名男女低声私语,村民的拼劲、罪恶感与嗜虐交缠化为一股热气蒸腾,缓缓撼动着空气,树叶与泥土也随之共鸣。 黑泽用力甩了甩头,周围恢复明亮,不见村民的踪影了,森林一片静谧,嘈杂的人声也消失无踪。 于是黑泽走近那块岩石。 黑泽站在岩石前方一比较,岩石的高度约到心口位置,整块略呈球形,但只是摸摸表面应该不至于滚动;拿来当楔子的石块与木材嵌在岩石下方一带地面。 岩石右方有个孔隙,高度约在成人肩膀位置,宽约三十公分,应该是这块岩石与洞口之间形成的空隙,很像大型邮筒的投递口,看来餐点就是从这孔隙送进去的。 黑泽弯着腰将脸凑近孔隙,一股臭味伴随着冷风袭上鼻腔,那是混杂了食物、汗水与粪尿气味的腥臭,说不出是酸是苦,虽不至于掩鼻走避,但实在不是令人舒服的气味。 洞窟内传出了风声,黑泽维持原姿势屏息聆听,这时,深处似乎有沙沙的声响。是人吗?黑泽出声了,“有人在吗?” 洞里只传来这句话的回声。黑泽附耳贴近孔隙,没听见任何声音。 “有人在吗?”他又喊了一次,这次话说得更慢、更清晰。 于是,洞里似乎传出拖着步子行走的细微声响,也像是无力的呻吟。还真有人啊!黑泽连忙凑上孔隙喊道:“喂!你是谁?” 在他推测,洞窟里的人不外乎两个人选。他敲门似地以拳头敲了敲岩壁表面平整的部分,然后更大声地喊: “你是周造?还是山田?” 而几乎与此同时,黑泽察觉身后有人。说得更精确一点,他感觉到落在弯着腰的自己头上的气息、鞋子踏上泥土地的声响、以及将东西高举过头时仰腰的空气振动,黑泽登时往一旁侧身滚去。 下一瞬间,木棒挥下。黑泽仿佛使出柔道护身翻滚般倒在地上,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握着粗大木棒的男子,正圆睁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逃过木棒挥击的黑泽。 承让了。——黑泽在内心低语。虽然自己这么说有些骄傲,但猫和小偷的手脚可都是快得令人火大。 13 男子留着山本头,拥有柔道选手的体格,肩膀宽阔,衬衫底下的手臂也很粗壮,一身古铜色肌肤。 男子再度高举木棒,黑泽一面站起身,视线没离开男子。男子神情严肃,但圆圆的脸却流露出待人和善的亲切感。 黑泽伸出左掌制止男子,语气强硬地喊道:“住手!”他心想,这人就是周造吧,虽然手持武器试图攻击黑泽,男子身上确实有股温柔的气质,与柿本及花江的描述相去不远。 “你是周造吧。”黑泽想以这个问题打消对方攻击的念头。 不出所料,男子脸颊微微抽动,“你怎么知道……?” “你在干什么!”话声从黑泽身后传来,又出现一个人了,黑泽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于是他耸了耸肩,转头望向阳一郎。 “黑泽先生,你又跑回来了啊。” “有些事情挂心,还是回来看看。”黑泽也朝阳一郎竖起手掌,这下便成了右手挡阳一郎、左手顾周造,简直就像双手持枪牵制二敌的架势。 “到底怎么回事?”阳一郎问周造。 “这个人往洞窟里探头探脑的,太可疑了。” “就算这样,也不至于拿那种东西打人吧。”黑泽指了指周造手上的木棒。 周造与阳一郎互看一眼。 “总之,你别干涉我们村子的事。没必要大老远跑来这种穷乡僻壤管闲事吧。”阳一郎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我也不想跑来这里找麻烦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我们村子?” 该怎么回答呢?当然,黑泽很清楚要说什么,他只是有些犹豫,该单刀直入还是委婉地陈述?该从结论开始还是先说整个来龙去脉?黑泽瞥了周造一眼。这男的人在这里,也就代表,黑泽的第一个推论——阳一郎企图杀害周造——并不成立,所以剩下的只有唯一一个推论。 “我呢,”黑泽指着洞窟说:“有事找这里面的山田,有人委托我找出他的下落,换句话说,这是工作。” 周造登时脸色一变。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而阳一郎依旧板着脸。 “只是单纯的猜测。我来洞窟是为了找山田,但他不在这儿;然后,应该在洞窟里的周造,人却在那儿,也就是说,现在洞窟里头另有他人,搞不好正是山田呢?会这么怀疑并不奇怪吧?算是猜谜,或是算数吧。” 阳一郎没回应,周造也紧咬着唇不发一语。 黑泽于是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测:“你利用入窟献祭的习俗来做生意,对吧?” 阳一郎家中保险箱里那本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像是预约时程表的东西,当中出现了山田的名字,与存折的入账一对照,黑泽想了想,得出的结论是——阳一郎接受村外的人委托办事。 “我并不是警察。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对立的一方。”黑泽继续,“我只是说出我个人的想象,想确认我猜对了还是猜错,这样应该人畜无伤吧。” 阳一郎两人依旧沉默。 “这个世上,有些人很希望自己能在某段时间里消失踪影,好比刚犯案的人,或是想撑过追诉时效最后那段时间的人,也有人想逃离某人的手掌心,对吧?”虽然不知道山田是否出于自愿,他可能也是必须暂时失踪的人,而且一定有人不希望他站上证人席。“你们打算做一门生意,那就是协助藏匿这些人一段时间以换取金钱。不,你们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不是吗?” “那和入窟献祭有什么关系?”阳一郎的声音非常冰冷,乍听之下,黑泽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只是把人藏在村子里很容易被发现,所以必须关进洞窟里。由于入窟期间能确保不会有人接近洞窟,又有备餐者这个角色,饮食不成问题,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藏匿处了。” “但是,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入窟者是透过念珠抽选出来的。”阳一郎说。 “虽然只是我的直觉,我想抽签也是你在背地操控,不是吗?当然,并不是每次的入窟者都是你挑的人,只有在一年一度或数年一度接到委托的时候,你才会人为介入入窟者的抽选。” “人为介入入窟者的抽选?” “好比说,在骰子上动手脚,之类的。”黑泽说不出自己潜入人家家里打开保险箱的事。 “是哦,然后呢?” “为了让外来的委托人躲进洞窟,抽中签的正牌入窟者势必得让出洞窟,对吧?也就是说,抽中的一定得是知道内情的人,入窟者必须是共犯。”黑泽说到这儿,斜眼瞄了一眼周造,“而那就是你负责的部分。” 周造已经放下木棒,一脸坚毅而温厚的神情,静静站着。 黑泽脑中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对了,文吉事件也脱不了干系,对吗?当时你们也谈好要藏匿某个人,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那次抽中的不是周造,而是文吉。” “凡是都免不了有差错。” 阳一郎的声音仿佛撼动着林中树叶落尽的枝桠。 “是骰子出了差错呢?还是座位顺序出了差错?”对于黑泽的问题,阳一郎只是笑而不答。“我猜,你们应该是想拉文吉当共犯,答应配合的文吉从秘密出口离开洞窟,却在山中某处不慎摔死,于是为了隐瞒村民,你便将文吉的尸体搬回洞窟里,是这样吧?” “那个男的,文吉,很花心。”阳一郎终于开口了,但他的遣词与语气之平淡,与其说他承认了黑泽的臆测,更像只是在思索着种种臆测且乐在其中,“所以我一找他谈合作,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你怎么和他谈的?” “文吉有个情妇,住在山形那边,可是奸情被他妻子发现之后,妻子看他看得很紧,这下他就没办法三天两头往山形跑了。” “不能乱来了。” “我是这么和他谈的,我要他偷偷溜出洞窟,这段入窟期间就待在山形那边和情妇玩个够再回来。这么一来,洞窟空了出来,文吉也不会泄漏秘密,一石二鸟。不出所料,文吉一口答应了,一想到老婆绝对料不到自己这个入窟者竟然会跑去山形,他开心不已。然而,果然是好事难成,文吉摔落悬崖死了,大概是在哪儿滑跤了吧,幸好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于是我便和周造合力将文吉的尸体抬回洞窟。” “阳一郎,别再说了!”周造厉声说道。 “放心,我在这儿听到的所有事情,一走出那条碎石子路就忘光了。”黑泽扬起眉毛。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周造偏着头说道。 “我希望你能相信。”黑泽回道:“所以呢,山田现在在那座洞窟里吗?你们收了钱,得负责藏好他对吧?” 阳一郎没回答这个问题,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周造担心地看了阳一郎一眼。 “让我看一下洞窟里面,这么一来谜底就全部揭晓了。” “好啊,请看吧。”阳一郎爽快地答应了,黑泽反而觉得很扫兴。 14 先说结论——洞窟里空无一人。 阳一郎与周造熟练地将石块和树枝拿掉,移开了那块球形的大岩石,站在洞窟入口前方的两人对黑泽说:“请进去确认吧。” 一股混杂汗水与泥土气味的腥臭扑鼻而来,但映入眼帘的洞窟内部却比想象中干净。黑泽弯下腰,提心吊胆地踏进洞窟。 洞窟内部出乎意料地宽阔,成人即使站直身子也不会撞到上方岩壁,宽度并不狭窄,深度将近十多公尺,而且可能由于风吹不进来,洞内很温暖。 “你一看就知道没半个人在了。”阳一郎叫住正打算朝深处走去的黑泽。 此刻是上午时分,明亮的阳光射进洞窟内,连尽头的地面都照得一清二楚,当然,没看到被绑着或倒地不起的山田。 “的确。”黑泽只能同意,“的确没人在。” “别再走进去比较好哦。”周造提出忠告。 “因为不想被我发现秘密出口?” “那倒是无所谓。你看,那边角落堆了一些石块对吧,搬开石块后面有个洞,用爬的就钻得出去,那就是秘密出口了。”没想到周造这么轻易便招认了。黑泽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处小石子堆得像座小山,不知情的人恐怕不会想到要搬开那堆石子。周造继续说:“那个秘密出口在我们出生前就有了,大概是从前某个入窟者死命挖出来的洞吧。” “为什么要我别走去深处?” “现在的仪式不一样了,但从前可是真的拿活人来献计的。”阳一郎的声音冷冷地回响在洞窟内。 黑泽点点头,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当年被抓来活人献祭的牺牲者的遗迹还留在洞窟深处。活着被关进洞窟的献祭者在穴壁上以指甲抓出的痕迹、以血写下的怨恨,甚至是存留了肉眼看不见的深刻怨念与憎恨的沉重空气,这些一定都还存在洞窟的最深处吧,人们各种阴郁的念头或许早已渗入壁面浮现的湿气里或崩塌岩石的碎片之中。 黑泽想起刚才自己附耳在孔隙上听见的呻吟,那是自己多心吗?还是洞窟里积蓄多年暗黑怨恨的波动? 一阵莫名的寒气窜过全身,黑泽转身走出了洞窟。 “你们两个啊,为什么……”来到外头刺眼的阳光下,黑泽眯细了眼交互望着阳一郎与周造,“为什么要装出感情很差的样子?” 三十多年前的时间,这两个人扮演着敌对的角色,既不看对方,也不和对方说话,一演演了三十多年。 “不是装的。”阳一郎只是微微垂下眼,旋即抬起头说道。 “没错。我们部落这么小,要是装出来的,马上就被揭穿了。”周造说道,眼神却难掩一丝寂寞。 “不过,村人说你们三十年来没交谈过半句话,现在却很平常地对话着,不是吗?” “我也很好奇,”一瞬间,阳一郎的眼睛仿佛成了树洞,整个人宛如根着地面的植物,“这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黑泽也很坦白,“只不过……” “只不过?” “正因为不关我的事,告诉我也无妨。你不觉得吗?” 阳一郎的唇角缓缓扬起,仿佛上头紧紧的丝线轻轻地松开。黑泽好一会儿才察觉,他是在笑吗? “黑泽先生,假设你刚才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好了,我试图利用入窟献祭的习俗不定期赚取收入,当然,那都是村子的经费,我们村子既没有名产,农作也日渐衰微,确实很需要钱。不,正确来说应该是‘我们部落’吧,我不能让我的祖先一路守护至今、养育我长大成人的这个部落消失。” “为什么不能让它消失?” 黑泽这么一问,阳一郎不禁怔了怔。 “喔,抱歉。”黑泽连忙说:“对你们来说一定是理所当然的,请继续。你说不能让村子消失,所以你们便利用入窟的习俗赚取经费。只是,村子真的那么缺钱吗?” “钱是永远不嫌少的,我们部落连修缮公共设施的经费都没有。只不过,让这个村子得以存续,其意义远比金钱有价值。” “身为非法藏身处的价值吗?”这种东西有必要吗?黑泽皱起眉头。 “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或许吧。”黑泽只是含糊应了句。 “总之,我必须继续这件事,虽然目前的进账只是小数目,我必须坚持下去。只不过,但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但又不能对全村的人公开整个计划。” “为什么?” “知道内情的人愈多,消息就愈容易走漏。对吧?”阳一郎语气强硬地说:“如果很多人都知道我们藏了人,那就失去意义了。众所周知的藏身处,根本毫无价值可言。” 又是“价值”。看来阳一郎相当执着于小暮村的价值。 “这个计划势必需要共犯。我的想法是,共犯人数必须压到最低,而且这个人必须没有嫌疑,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共犯身份绝对不能被拆穿。所以站在我的立场,最不可能成为我的共犯的人是谁呢?” “和你感情很差的人。对吗?” “没错。”阳一郎答道。周造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因为这样,你们两个就超过三十年不曾在人前交谈!? “可能不止这个原因吧。”事到如今,阳一郎仍像在述说一起假设,“要统领一个共同体,光靠威权是行不通的。而相对地,必须存在另一名角色以承受每一位子民的恐惧、不安与不满。我的父亲相当严格,祖父却气度十足、宽容待人,但村里的人对双方都有微词;严厉招来屈辱,宽厚引来轻视,想要顺利地统领子民,必须抓好两边的平衡,换句话说,最好黑脸与白脸同时存在;一方是严厉的人,另一方则是听取抱怨的人。” 黑泽望着两人,内心只觉得难以置信,未免太偏激了吧。阳一郎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但黑泽总觉得有哪个点太偏激了。 “这家伙脑袋很好,”周造幽幽地开口了,“而且他比谁都替这个村子着想。所以,为了村子好,我们放弃了。” “放弃?” “放弃当朋友。” 黑泽完全无法理解,再说,这种做法也不晓得究竟有没有效果。为了村子的存续,是否真的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何况他根本不认为有必要将友情封印三十多年、将两人的友情当做活祭品奉献给整个村子或部落。 “始终如一哦。”周造严峻的目光缓和了下来,“阳一郎打从孩提时代,一路走来一直在为这个村子做打算。有一天,他和我提起利用入窟习俗赚取经费的计划。” 阳一郎提议,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他们彼此最好是反目成仇。 “我听说你的情人自杀身亡,而你们俩就是从那之后不再和对方说话的。” 周造垂下了眼。眼前的他,脸上皱纹仿佛逐渐消失,肌肤恢复润泽,瞬间回到当年那名哀悼着情人之死的十多岁少年。 “我和周造真的是从小包着尿布一起长大的挚友,这样的两人要是突然不相往来,只会引起村人胡乱猜测,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说服周围村人的说词。” “该不会因此杀了那个女孩吧?”黑泽话声刚落,周造粗鲁地回道:“怎么可能!” “不是的。”阳一郎冷静地否定了。他说,绝对不可能干那种事,天理难容的。“不过,提议拿那件事当失和原因的人是我。面对悲痛欲绝的挚友,我只是冷血地算计布局。”他的语气带着自嘲。 “没那回事!”周造话说得简短,却反复低喃着:没那回事的…… “村里的人好像都认为,找人欺凌那位女孩的元凶就是你啊,阳一郎。” 阳一郎笑了,“本来我在村里就不太有人缘啊,只要放出那种谣言,大家马上就信以为真。消息这种东西,反应出来的不是真实性或证据,而是接收者的需求。” “所以,女孩受欺凌的消息也是编出来的?” “不……”阳一郎顾虑周造而迟疑着。 “那是真的。”周造吐出的这句话仿佛轻轻浮出林间,心绪宛如无形的拳头紧握,揪成一团。 于是,黑泽在脑海中描绘着。阳一郎、周造、周造的情人,然后,还有一名现在不在此处的男子。“莫非……”黑泽说了出来,“莫非……凌辱那女孩的,是山田?” 周造顿时张开口。 阳一郎则是动也不动,已经紧闭着唇。 “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简单的算数啦。”黑泽搔了搔头,“可能碰巧山田自己找上你们协助藏身,也可能是你们终于找到他的下落,总之,你们把山田带来这里了,这点是千真万确的吧?” 事实就是,保险箱的笔记本里记录着山田的名字。 “假设是的话呢?” “你们对外提供小暮村的藏身处,而会找上门的委托者,恐怕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后街暗巷里的人吧。过去曾凌辱女孩的男子,今日极有可能在暗巷中打滚,这么一来,那名男子的行踪或许就有机会传到你们耳里。” “任君想象。” “你们拿入窟计划将山田骗进洞窟里关起来,打算一报前仇。不是吗?”黑泽甚至猜想,搞不好他们会开始经营藏身生意的动机正是复仇。 “别忘了,我可是本村有权有势的人。”阳一郎答道。 “或许吧。” “你知道有权势的人才能讲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不予置评’。” 黑泽不禁噗哧笑了出来,即使阴险的真相就在眼前若隐若现,气氛顿时变得好愉快。他接着望着周造说:“为什么身为入窟者的你会在洞窟外头?很怪耶?” “因为,”周造苦笑,“入窟太闷了,我有时会出来放放风。” 这回答一听就是瞎掰的,但黑泽没再追问。 他想起在保险箱发现的某样东西,就是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泛黄照片。这张快照并不是黑白的,但褪得只剩淡淡的色彩。照片上,两名十多岁的少年搭着肩,留着同样的发型,一脸幸福地露齿笑着,当然,那就是当年的阳一郎与周造吧;而眼前的两人都老了许多,脸上也不见一丝笑意,却和那张照片的留影非常、非常相似。 黑泽叹了口气,对阳一郎说:“不论这做法是对是错,我觉得你相当了不起呢。” “我很了不起?”或许是没料到会被这么称赞,阳一郎的神情第一次暴露出内心的波动。 “没有哪个政治人物会为了国家牺牲自己的。”黑泽想起花江曾这么说。 阳一郎为了村子的未来,秉持一己的信念与洞察力,坚信的事情便付诸实行,甚至不惜舍弃友情与自己的人生乐趣。虽然很难定论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黑泽由衷佩服阳一郎的决断力与强烈的意志。 阳一郎有些困惑地笑着说:“我所做的事不是为了国民着想,我关心的只有这个村子、这个部落的居民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哦。”黑泽说完,告别了两人。 走回停车处的路上,只有一次,他回过头望着那座岩壁。 岩穴前方不见村人的身影,但总觉得“快点!动作快!”、“好了!快关上吧!” 声声兴奋的呐喊在耳际萦回,宛如地鸣般轰然作响,仿佛卷入风中,盘旋再盘旋。 15 回到仙台市区的黑泽,接连几天四处寻找山田,但依然不见踪影。委托人虽然失望,倒是没有大发脾气或找他麻烦。 过了许多天之后,黑泽才又想起小暮村的事,因为接连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报纸的报导。在地方版上有一小则新闻,写着:“在小暮村与山形县交界的山中发现一名男性尸体”,姓名与照片都刊了出来,正是山田。报导的最后写道:“研判男子在山中遇难。” “是哦。”黑泽低喃着,一边任想象驰骋。换言之,阳一郎两人带黑泽进入洞窟的时候,山田的尸体早已被丢弃在山里了吧?也就是说,他们复仇成功了?否则就是他们在那之后、在黑泽确认过洞窟中无人之后,再将山田带回洞窟里,是这样吗? 当然,也有可能一切都是巧合。山田碰巧对小暮村有兴趣,在开庭前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座岩壁,于是他进到山里,却不幸遇难身亡,这也不是不可能。 黑泽思忖着,“假使,山田不是死于山难意外,而是被阳一郎他们杀害呢?”心中另一个声音顿时浮现:“所以呢?”那又如何? 另一件事是同一天打来的电话。 电话是东京的画廊老板打来的,简直像是有通话时间限制似的,老板话说得又急又快,听不太清楚。 “黑泽先生,关于之前您送来给我们的木雕作品啊……” “柿本的吗?” “对对对,那位柿本老师。” “老师?” “我想说试试看,把他的作品摆到主攻年轻客层的店面去,没想到大受欢迎,全部卖光了,所以啊,我们画廊打算全面支持他呢。” 一时之间,黑泽哑然无语,脑海出现花江雀跃地大喊“办到了!”的身影。 “所以呢?”顿了几秒,黑泽对着电话说道。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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