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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坂幸太郎-洋芋片
2011-02-11
 
洋芋片(《Fish Story》中的短篇)  
【日】伊坂幸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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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村坐在地上,倚着沙发看漫画。大西刚巡完屋内一圈回来,问他:“你在干嘛?”
    “看漫画啊。”今村头也没抬地应道,身旁的全套漫画堆得像座塔。
    “什么时候翻出来的?”
    “就摆在那儿。”今村仍盯着书,抬起手指着客厅的书架。搞什么,拉女友来到这公寓,自己却埋首漫画堆里。大西本来想这么指责他的,最后还是算了。
    靠窗角落摆了一台宽荧幕电视,正在转播夜间职棒,时间是晚上七点,中央联盟的仙台本地球团与关西队三连战的第二场比赛,比赛进行到二局下半。往年这个本地球团一直在做末位之争,今年不知为何状况奇佳,目前已经四连胜,而或许是心理作用,先发投手的背影看上去也是信心满满。
    摄影机拍到场边的选手休息区,画面中出现教练长长的脸,只见他眉头深锁,粗眉大鼻的国字脸看上去很有威严。这个人不倒翁般的圆胖体型虽然讨喜,早在球员时代就以好女色而恶名在外,绯闻不曾断过,大西并不喜欢他。
    不知道尾崎选手在不在?大西定睛寻找选手休息区里侧,但摄影机没拍到他。
    “你不会要把那堆全看完吧。”大西严厉的视线扫向今村。今村说:“这么说来……不行喽?”
    “我来是想看看你工作的状况耶。我先确认一件事,懒懒散散地看漫画应该不是你工作项目之一吧?”
    头发微卷的今村既没生气,也不觉尴尬,他的视线终于离开漫画,抬起头来温吞地答说:“当然不是呀。”
    “你那么悠哉,要是突然有状况怎么办?”
    “放心啦,比赛又还没结束。”
    大西一年前开始和今村同居,她很清楚那种“大刺刺的悠哉”的确是今村会有的反应,但还是不禁觉得火大,她叹了口气,“算了,我去那个房间看看。”她指了指客厅通往卧室的门。
    “我等下就过去。”今村又打算重回漫画的世界。
    “拜托,又不是没看过。”大西吐槽了他一句。今村正在看的那部高中棒球漫画是非常经典的作品,描写一对双胞胎兄弟与青梅竹马的恋爱故事。
    “咦?这部很有名吗?”
    “咦?你没看过?”
    “没听过啊。”
    “不会吧。”大西相当讶异,接着心头浮上一计,“喔,我跟你说,那个双胞胎弟弟会出意外死掉喔。”她故意把重要的梗说破。
    “哪有可能,别闹了。”今村翻页继续看,“这么活蹦乱跳,不可能死的啦。”
    “后来双胞胎哥哥便代替弟弟前进甲子园。”
    “不可能啦!”今村噗哧笑了出来,“这么没用的哥哥怎么会打棒球。”
    大西没说什么便走进卧室。这个四坪大空间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大床,感觉很舒适,靠墙有壁橱,门旁的置物架上放着许多相框,她逐张浏览照片。
    就在这时,卧室电话突然响起轻快的电子铃声,大西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床头的电话子机正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大西比进卧房时更谨慎,蹑手蹑脚地走回客厅,只见今村仍倚着沙发,但视线紧盯着餐具柜上铃声大作的电话。
     不久又响起另一种电子声响,答录机启动了。今村按下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转为静音。
    “请在‘哔’声后开始留言。”语音之后是长长的一声“哔——”,大西竖起耳朵。
    但没听到任何说话声,对方没留言便挂了电话。
    大西看向今村。今村也睁圆了眼,望了望电话,又望了望大西,于是他开始说了:“以前也遇过类似的状况啊……”


    2

    一年前,今村人在仙台市区西郊一栋新公寓的某户里。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多,没开灯的室内相当昏暗,但他的眼睛已习惯这种亮度。
    他正探头查看洗脸台下方的置物柜,身后有人“喂喂”地唤他。“在干什么呀?”
    “喔,头目。”今村抬起头笑了,“我在搜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小子,你觉得单身汉会把钱藏在洗脸台下面吗?”走廊上,拿着手电筒的中村苦笑着说:“还有,讲好几次了,不要叫我头目。”
    “为什么呢?”今村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灰尘。
    “都二十一世纪了,哪来什么头目?”
    “之前黑泽先生也纠正过我,他说闯空门这一行里没有那种职位。”
    “对吧,那家伙说的多半错不了。”圆脸的中村有一只老好人般圆圆的眼,他边说边绷起脸,牵动了嘴上的髭。干闯空门的,还是得留髭才称头。——那口髭便是基于这个歪理来的。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今村问。
    “叫中村先生就好啦。中村先生。”
    “那样太见外了,感觉也不像朋友。叫您中村课长呢?”
    “什么课啊?”
    “闯空门课之类的。”
    “不好吧。”
    “那,专务。”
    “中村专务啊……”
    “很棒吧!”今村眼睛亮了起来,使劲地点头,“很有公司组织的味道呢。”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中村专务。”中村有模有样地来上一段。
    今村拍着手,“很好很好,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是吗。”中村却有些害臊。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客厅,看到眼前将近十坪大的宽阔空间,以及清一色或黑或白井然有序的家具,今村不禁感叹:“总觉得这屋子满做作的。”
    “应该是有女人包养才住得起吧,相当奢侈啊。”
    “这种像是结婚诈欺犯的家伙,怎么不会被抓去关啊。”看到客厅的超大尺寸电视,今村的眼睛睁得老大。
    “这些人哪,多半会辩解说‘要是这种程度就算诈欺,那根本谈不了恋爱了’,反正装傻到底,法律大概也制不了他们吧。”
    “所以就由我们代替法律来惩罚他们,是这样说的吗?”
    “对呀,我们不是只图金钱的闯空门,而是为了惩罚恶人的闯空门。”中村一脸满足地说道。
    “真不愧是中村专务!”今村难掩雀跃的心情。不是单纯地闯空门,而是代替法律前来给予惩罚,这么解释好多了。“啊,对了,找到存折了吗?”
    “没看到。”中村指着自己翻过的置物柜和抽屉,“那边全找过了。”
    这时电话响起,今村与中村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中村将手电筒照向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黑白相间的电话机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着光芒。
    两人直盯着电话瞧,暗自祈祷不要是麻烦事。没多久电话转到答录机,合成语音开始播放:“目前无人在家……”
    留言的是一名女性,说话速度有点快。“喂,不在吗?算了,我也是算准你不在才拨这通电话。我啊,已经受够了,我要自杀,跳楼。还有,遗书里有提到你哦。”女子滔滔不绝地说。
    “哎呀呀……”仲村对着电话的方向悄声说:“冷静点呀。”
    今村也压低嗓门连声说:“先冷静下来、先冷静下来。”
    “竟敢玩弄女人,你这个大便男。一脚踹飞你哦!”女子对着话筒大吼,但这时,通话却断了。今村不禁两手抚着胸口,女子尖锐的话语简直像是冲着自己刺过来,转头一看,中村的姿势也半斤八两。
    “头目,这怎么回事?”
    “大概是这个男的之前交往的女人吧。”中村撇了撇留着髭的嘴。
    “她是说要跳楼吧?”今村提心吊胆地朝电话走去,“不过听声音倒是很冷静。”
    “会吗?”
    “应该不会死吧?”今村的脸颊不自主地抽动,“我是说……这个留言的女人就算死了,跟我们也没关系,对吧?”
    “好!”中村用力地点头说:“好!忘了吧。”
    “嗯嗯,忘了吧。”
    但是中村也好,今村也罢,两人迟迟无法移动脚步,只是望着不再发光的电话机。好一会儿之后,今村终于走到电话旁,望着中村问:“这个来电号码,要不要回拨看看?”说什么傻话。——本以为中村会这么一笑置之,没想到他一脸神妙地敛起下巴说:“拨拨看吧。”
    今村按了功能键找出来电号码,匆匆按下号码之后拿起听筒,一边听着等待铃声,一边悄声对中村说:“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谁死了啊!”听筒另一端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今村“吓!”地惊叫出声,还弄掉了听筒,慌忙拾起来,对着话筒说:“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哪都无所谓吧,现在担心这些都太迟了,横竖我要死了。”
    “为什么?”
    “废话,当然都怪你啊。”
    “哪有!”今村反射性地回说:“不是我的错,绝对不是。”
    “少在那边推卸责任,再吵我一脚踹飞你哦!”女子火力全开。
    今村暗忖,这么有精神的人肯定不会跳楼的。“你现在在哪里?”他再次确认。
    “大楼顶楼。屋顶。我了就这样,我要跳了。”
    “等一下!”今村坚持不让对方挂电话,“我马上过去,先别跳啦,你到底在哪里?”
    “怎么?”女子冷笑着说:“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你,这么拼命?果然是因为遗书的关系呀,怕了吧。”
    “你在哪?”
    “不告诉你。”
    “我马上过去。”今村使劲搔着头发。虽然女子高高在上的说话口气令他坐立难安,他更焦虑的是,要是真让她死成还得了。“我骑长颈鹿过去!”回过神时,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我骑长颈鹿去找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女子沉默了。“喂……”一旁中村睁圆了眼低声说:“喂……,没问题吗?”
    “我骑着长颈鹿去找你。”
    “啊?”
    “很想看吧!我就很想看。长颈鹿哟!一路骑到仙台街上那栋大楼的屋顶去,换成是我,就会等看过之后再死。”
    “胡说八道。”女子又开始闹脾气,“你有病吗?”
    “你觉得我乱讲我也没办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你确定还没亲眼见到我骑长颈鹿就要寻死?”今村也知道自己的脑门充血,完全丧失冷静了,但话却停不下来,“你等看过之后再死也不迟啊。”
    骑长颈鹿去啊。——一旁中村低声咕哝着。
    “长颈鹿呢?你没骑来嘛!”女子站在屋顶围篱的前方诘问今村,“再说,你哪位啊!”
    “我叫今村。”
    “谁问你这个!”
    “你刚不是问了吗?”
    女子及肩的头发微卷,身材纤瘦,一身白衬衫搭黑长裤,皮包什么的都没带,只有手机紧紧握在手上。
    这里是十层楼高级公寓的屋顶,隔着马路正对面有一幅电器公司的大型灯箱看板,灯箱光线扰人地照着今村一行。
    “没错,是没有长颈鹿。”今村正色说道。他只是想实话实说,边说边朝女子移动。女子立刻攀住围篱的网面,“你再靠过来我就跳下去喔。”
    “等等!”今村顿时停下脚步,连忙说:“为了某个可恶的男人寻死,你不觉得很蠢吗?”
    “哼,你以为你是谁啊?”
    “是谁啊……,这很难解释。”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都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再吵当心我一脚踹飞你!”
    “还有力气踹飞别人的人,怎么能寻死呢!”
    “拜托,无关的人不要多管闲事好吗?为什么我不能寻死?你倒是说说看。”
    今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待在这里讨骂挨,但总之,“因为你的父母会伤心啊。”先试试不痛不痒的标准答案。
    “恶!”女子作势想呕吐,“我爸妈根本不在乎我是死是活好吗。”
    “那,不能寻死的第二个原因,”今村开始觉得烦了,暗暗后悔不该冲动赶过来,“要是让你在这死成了,心里很不好受。”
    “谁心里不好受?”
    “就是……我的心里不好受。”
    “那我等你离开之后再死。”
    “那倒无妨,但心里还是不舒服嘛。”
    “谁不舒服?”
    “就是……我啊。”
    两人相隔一段距离的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女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总之呢,我要跳下去了,反正又没有长颈鹿,再会了。”女子再次走近围篱。
    “如果你以为跳下去就一了百了,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时,今村面带微笑对着女子说道。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一了百了。”
    “我们家头目呀,现在人正在这栋高级公寓楼下等着呢。”
    “等着?怎么回事?”女子踮起脚尖探看围篱下方。
    “很抱歉,你要是掉下去,他会接住你哦。”
    女子愣了愣,双眼睁得大大的,“接住?从十楼掉下去的人?那位仁兄是超人还是什么吗?”
    “超人?”今村噗哧笑了出来,“你说什么傻话,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家头目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啦。”
    “你说那个中年男人打算接住掉下去的我?”女子讶异不已,“怎么接得住!”
    “没问题的。”
    “少敷衍我!而且为什么我这辈子最后的最后非得撞上不认识的中年大叔而死?踹飞你们喔!”
    “我们家头目高中时代可是棒球健儿呢,而且守备位置在外野喔。”
    “那又怎样?”
    “接高飞球正是他最拿手的呀。比起小小的一颗球,要接住你根本轻而易举,小意思啦。”
    “那个跟这个完全是两回事好吗。”
    “不过他好像都当候补球员就是了……”
    “候补球员!”女子登时大吼,接着无力地坐倒在地,“我不管了,随便你们啦。”


    3

    “也就是说最后,那名女子打消自杀念头了哦。”今村把漫画放到地上,一脸得意地说:“都是拜我之赐。”
    “喂,你这整段故事都是在讲我吧。”对于叨叨絮絮地述说当年两人初次邂逅情景的金村,大西心头涌上的是远大于怒气的讶异,“不用你特地讲一遍我也知道好吗。”
    一年前那起自杀风波的收场就是,大西与今村开始了同居生活。
    “因为啊,我不太感觉得到你对我的感谢之意,想说你一定忘得一干二净了。”今村依旧一派悠闲的语气,“要不是有我在,若叶你早就死了哟。”
    “死了也不错啊,谁教你跑来捣乱。”大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惦着别人家里可不是拌嘴的地方,“别讲那些了,快点找到值钱的东西快点撤了吧,你这样简直是为了看漫画而跑来的嘛。”
    “就说慢慢来没关系啊,”今村抓起遥控器调回电视音量,球赛还在转播,三局下半,本地球团以四比〇领先,“比赛又还没结束。”
    “可是尾崎是候补球员呀,难保不会跑回家来。”大西的视线移向电视机上头的一个小相框,照片上是握着球棒露齿微笑的尾崎。
    “虽然是候补,好歹也是一军,他整场比赛都会待在球场的,暂时还不会回来啦。”
    “就算是那样,我们也没必要待在这里磨咕吧。”
    由于当初是在那种状况下结识,大西晓得今村的职业是闯空门,但跟着他一起上工,这还是头一遭。平常他口中的“头目”——也就是中村一定会同行,但今晚今村不知哪根筋不对,问她:“若叶,今天要不要一块儿来?”
    大西一方面觉得,偶尔看看同居人工作的模样也不赖,另一方面因为前天晚上她瞒着今村和别的男人共进晚餐,多少有些内疚。总之,今村开口她就跟来了。
    在来这栋公寓的路上,今村才告诉她,今晚的目标是职棒选手尾崎的住处。
    “人在比赛场上,家里当然没人,大可放心地闯进去喽。”今村似乎很开心。
    “那个叫尾崎的球员很有钱吗?”大西转着方向盘问道。
    “咦?你没听过他吗?”坐在副驾驶座的今村一脸泄气,“尾崎可是仙台本地球团的强打耶!”
    “很有名吗?”
    “当年在甲子园相当活跃,一路打到准决赛,最后虽然输了,他一个人就击出五支全垒打呢。”
    “现在呢?”
    “现在是候补球员。”
    “那就是不行啦。”大西当场笑了,很想脱口而出你身边怎么净是一些候补球员啊,“年薪很低吧。”
    “可是他进球团第二年便获得打击率王,家里搞不好有奖杯之类的。”
    “获得打击率王会颁奖杯?”
    “不知道。”
    “要是真有奖杯,能换钱吗?”
    “不知道。”
    今村平常对凡事就不太深究,总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所以大西并不讶异他会这么回答,但再怎么说,都闯进尾崎住处了,进来之后,今村却几乎没动手翻找值钱东西,自顾自悠哉地沉迷在漫画里,大西也不禁傻眼。
    “你看嘛,一进来就晓得没什么值钱东西啊,又没看到奖杯。”今村闹别扭似地辩解了一番,接着可能是察觉到大西的不悦,只见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收拾堆积如山的漫画,“好啦,我也一起找。”
    “终于有点闯空门的自觉了呀。”大西故意闹他。
    “为什么反而是你干劲十足呢。”今村苦笑。
    若叶走出客厅,先到盥洗室检查镜子下方置物架及收毛巾的柜子内部,接着走去搜玄关鞋柜,之后再回到客厅,发现今村正四肢着地、脸贴着地面,双手勤快地擦着地。
    “你在干嘛?”
    “清地板。”
    “你不是闯空门的?”
    “不能留下证据。”
    大西想想也对,确实有其必要。虽然没打算一起趴到地上帮忙打扫,她也躺下来将耳朵贴着地板,凉凉的触感非常舒服。大西从小就喜欢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聆听传来的种种声响。
    “客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大西站起来问道。
    “完全没有。”今村把手伸向电视机上头的尾崎照片,“不然带这个走好了。”
    这样太明显了啦。——大西正想警告他,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大西望向闪着光的电话机,觉得自己仿佛正远眺着沉睡中的野兽开始蠕动,该不会等会儿就醒来了吧。她不禁屏住气息。
    和上一通一样,电话转到答录机,“请留话”的合成语音之后响起“哔——”一声,今村连忙把电视设定静音。
    电话另一端沉默着。两人暗忖,又和刚才一样吧,答录机却突然传出一句“叔叔?”声音很小,“是……我。”
    大西与今村对看一眼。
    电话那头继续说:“那个人要我出去和他见面……”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我想请叔叔帮忙,可是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什么跟什么?——大西看着今村,皱起了眉问:“这是谁啊?”
    “天晓得。”今村摇摇头,“来找尾崎帮忙的吧。”
    “谁找尾崎?”
    “那个女孩子呀。”
    “帮什么忙?”
    “尾崎能帮的忙。”
    两人又转头看向电话。女孩的嗓音未脱稚气,“我得出门了,总之先把地点告诉你。”她说的地点是仙台车站东口一间便利商店,说完便断线了,不知道是女孩主动挂的,还是答录机设定时间到而中断,但电话没再响起。
    “今村大师,请问这是什么状况?”大西问道。
    “看来是某个女孩子打电话来找尾崎,想请尾崎救她。”今村盘起胳臂,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这下听到了不想听的电话啊……”
    “算了啦,别管她就没事了。”大西很干脆地说:“反正我们赶快搜一搜金库之类的,挖出存折就赶快离开吧。”
    “若叶你比较像是闯空门的。”
    “是你太不像了好吗。”
    “是吗。”今村没什么反应,“好了,走吧。”他看着大西。
    “‘走吧’是要走去哪里?不搜金库了吗?”
    “人家都来求救了呀。”
    “她是向尾崎求救吧?又不是来求我们。”
    今村既没动气,也没拉高嗓门辩解,更没责难大西无情,他只是说:“当初要不是我和头目多管闲事,你早就死了喔,现在这个打电话来的女孩子搞不好也将遭遇不测耶。”
    “不测就不测,有什么关系。”
    今村没理会大西,径自操作着电话功能键,答录机传出合成语音:“讯息已删除。”接着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荧幕上本地球团的四号外籍打者正击出全垒打。
    “全垒打这种东西啊,”大西脱口而出,“说穿了就是打击出去的球飞得远罢了,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就是你这种小看棒球规则、完全不懂棒球的人才会讲这种话。”今村有些同情也有些寂寞地回了一句。
    

    4

    那女孩的年纪看起来介于国、高中之间,但要说是二十出头亦可接受,双颊丰满但身材苗条,个头迷你,一头浅咖啡色短发,纤细的颈项在散乱的发梢之间若隐若现。
    “男生大概都无法抗拒这种女孩子吧。”大西毫无修饰地说了出口。
    “你说什么?”娃娃脸女孩看向大西的眼神带着戒心。
    “我说,日本男人净是些萝莉控。”
    “现在是怎样?”这个女孩的个性似乎比外表看来要强悍,她毫不退让地说:“这根本是老女人的偏见吧。”
    “好了好了。冷静、冷静。”今村一脸严肃地挡在大西与女孩之间,高声说:“和平好吗?和平。”还补了一句“萝莉控不只日本人有啦。”
    “你们是谁?”女孩不甚开心地问道。
    电话留言中提到的便利商店并不难找,大西开着轻自动车驶近便利商店,一边张望停车场,想看看有没有年轻女孩子在,还真的让他们找到了。大西连忙把车停好,下车走近女孩,来到她面前劈头第一句就是“男生大概都无法抗拒这种女孩子吧”,连大西自己都觉得对方会动怒也是无可厚非,但瞬间就脱口而出了,没办法。(注:轻自动车,亦称“K-CAR”,为日本订定车辆规格中最小型的一类,由于车税、保险等都很便宜,车体迷你,于市区穿梭又方便,在日本深受欢迎。)
    狭窄的县道,沿线路灯并不多,一到夜晚,反倒是这间便利商店本身成了附近的照明,四周笼罩着朦胧的光线,竖立在停车场旁的招牌灯箱照亮了女孩的脸庞。
    “我们啊,就是……那个啦,尾崎选手的代理人,代打。”
    “尾崎选手?”女孩顿时皱起眉头,天真无邪的表情在一瞬间化为带着警戒与不满的成熟面容,大西当下断定她应该有二十多岁。
    “选手?什么选手?”女孩追问。
    “你刚刚打电话给他对吧?在答录机里留言说想请他帮忙。”
    “喔。”女孩似乎也不打算装傻,“打是打了。”
    “你打给人家却不知道他是职棒选手?”大西一问,女孩登时睁大了眼说:“棒球选手?打棒球?那个大叔?”
    “是呀,虽然目前暂时是候补球员啦。”今村的语气仿佛对于自家人的不争气懊悔不已,大西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好笑。
    “是教练没眼光。”今村继续替尾崎辩护,“那个教练高中时代的全垒打纪录被尾崎超过了,所以怀恨至今,一直不让他上场。”
    “有那么小心眼的教练吗?”
    “有有有!”今村猛点头,又继续说:“而且他性好女色,非常下流。”
    “嗳,你跟尾崎选手是什么关系?”大西质问女孩。
    “大概在一星期前吧……”娃娃脸女孩有些迟疑,“那位尾崎先生救了我。”女孩开始说明来龙去脉。
    一星期前,她走在仙台车站东口一带,被一名年轻男子盯上。她并不清楚那名男子的来路,但男子已经纠缠她一段时日了。男子搭她的肩,拦她的腰,打算强拉她走。“请住手!别这样,我不想跟你走!”女孩试着抵抗。
    “这时尾崎现身了?”今村适时开口了。
    “他好像是碰巧路过。”
    尾崎穿着衬衫搭运动夹克,一身轻装慢跑经过,看到女孩抗拒男子,便冲上前搭救,“放手!人家都说不愿意了。”
    “帅呆了!”今村不禁感叹,“完全发挥了运动家精神啊!”
    “那是耍帅吧。”大西偏着头,“简直是三流连续剧嘛。”
    “所以托他的福,让那个男的逃走了。”女孩叹了口气。
    “不过反正那男的还是会继续纠缠你吧。”大西故意吓女孩。
    “那个大叔也是这么说。”女孩心里也有数。
    男子逃走后,尾崎对女孩说:“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不过如果需要我出面,就打这个电话给我。”他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女孩。
    “根本是别有居心嘛。”听到大西的嘲笑,今村马上正色反驳:“那叫做正义感。”他接着问女孩:“所以今晚你需要尾崎帮忙,就拨了电话?”
    “那男的刚才又打电话给我,叫我在这个停车场等他,我很害怕,可是又不知道除了大叔还有谁能帮我。”
    “你又没必要听从那种人的电话指示,傻傻地前来赴约吧?”大西严厉地说道。
    “可是……”娃娃脸女孩有些狼狈。
    “你是想预防万一,所以在尾崎的答录机里留了言?”今村帮忙的话,女孩立刻用力点头说:“因为大叔说,只要留话给他,他一定马上赶过来。”
    “手机呢?”
    “我打了,可是他没接。”
    “也对,他还在球场上嘛。”
    这时,一道强烈的车前灯光线朝大西一行人射过来,只见一辆车子离开县道驶进停车场,刺眼的光线说明了那名驾驶多么没礼貌,大西不禁一肚子火。
    驾驶完全没减速,粗暴地回转之后,在靠里侧的位置停了车。
    “就是那个男的吗?”今村问女孩。
    “大概吧。”女孩敛起下巴。
    “你赶快躲起来。”大西说。
    “我干嘛要躲?”
    “因为我们要去整整他。”大西大声地说:“等着瞧吧!”
    “跟你们两个无关吧?”女孩的视线很明显充满了敌意。
    “四号今村——今村忠司,代替尾崎上场。”今村模仿着球场广播员的声调,“你看,我可是代他出马的。代打耶!当然有关喽。接下来就由我代替尾崎,好好教训那个男的给你看!”
    “干嘛讲一些听不懂的话啊!”女孩提高了嗓门。
    “你的意思是我无法胜任尾崎的代打?”今村莫名地突然情绪化了起来。
    忽然,娃娃脸女孩娇小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接着便宛如逃离饲主的小狗,敏捷地冲出停车场,跑过人行道,穿越县道消失了踪影。
    而车上那名驾驶或许也察觉状况有异,刚停好的车子又旋即发动,依旧非常粗暴地加速驶进了停车场。
    只剩大西和今村愣在原地。
    “这算什么啊!”大西难掩怒气,“人家还特地跑来出手相救耶!”


    5

    “对了,昨天啊,我发现一件非常惊人的事。”
    大西发动车子,正要驶离停车场,副驾驶座上的今村开口了。听他的语气,稍早之前闯进尾崎选手的住处,然后由于一通陌生女孩的电话留言前来赴约,最后还让那女孩逃了,这些事仿佛全忘得一干二净。
    “昨天?”
    “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我闲着没事。”
    “喔,昨天啊。我刚好遇到朋友。”
    说是朋友,其实大西和那名男子交情匪浅,还曾一起夜宿饭店,她打算蒙混过去。所以当今村紧接着大叫“啊!对了!”大西有些紧张,他该不会察觉了吧?大西按捺住内心不安说:“怎么了?”她的声调比平常高亢。
    “若叶,你忘了在冰淇淋杯上写名字对吧?”今村说:“昨天我打开冷冻库想拿冰淇淋来吃,发现有的没写名字。”
    “喔喔,那个啊?”大西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觉得这人真麻烦,“反正香草口味的就是我的啊,而且你的全都写上名字了。”
    今村与大西都很爱吃杯装冰淇淋,冰箱冷冻库里头随时都有好几个大杯装冰淇淋,没吃完的也放在里面。为了分清楚哪杯是谁吃的,打从两人开始同居生活,今村便很坚持“要在自己的冰淇淋杯底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说你啊,漫不经心的,总有一天会拿错喔。”
    “拿错就拿错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西叹了口气。听说现在在妇产科只要小婴儿一出生,院方便立刻将名牌绑在婴儿脚踝上。好像是因为从前曾多次发生抱错婴儿事件,为了避免悲剧重演,现在都很明确地标示婴儿身份。然而今村对于标示名字的执着完全不下于抱错婴儿事件的严格标准,大西实在很难认同。“要是弄错了,你吃掉我的冰淇淋也无所谓啊。”
    “我不能容忍那种事发生。”
    大西噘起嘴,毫不掩饰内心的厌烦,而同时也由于话题不在昨晚碰面的男性友人身上而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呢?你说你发现了什么惊人的事?”
    “啊,对对,我要说的是,因为我很闲啊,就在纸上乱画三角形。”
    “在纸上画三角形?怎么又来了?”
    “不晓得耶,反正在纸上画一些点点,连一连就变成三角形了。”
    “我的人生就绝对不会出现在纸上画三角形这种事。”
    “后来我呆呆地望着那些三角形,突然在意起角度。”
    “‘角度’?要用量角器量的那个‘角度’?”
    “没错,我还跑去便利商店买了一个。”
    “现在还有量角器这种东西啊。”大西一说出口,想到万一真有出产量角器的产地,当地居民听到这句话应该会大发雷霆吧。
    “有!当然有。”今村一脸认真,“我拿来一量才发现,三角形的角度啊,不管什么样的三角形,三个角加起来都是一百八十度呢。”今村将两手指尖相触,在胸前搭出一个不知该说是山形还是三角形的形状。
    “什么意思?”
    “就是说,三角形的三个角度总和必定是一百八十度,这是永恒不变的。而且啊,”他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兴奋,只是说话速度快了些,“若是九十度的三角形,还存在另一个法则。”他的左手拇指与食指比出英文字母L的形状,右手食指再靠上去。
    “你说直角三角形?”
    “喔,那有名字啊?”
    “你想说的该不会是……”大西说到这,皱起了眉头,一边留意与前车的距离一边说:“斜边长度的平方,等于另外两边长度的平方和,是这个法则吗?”
    “斜边?”
    大西指着今村以手指做出来的三角形,“最长的就是斜边。”她解释:“假设这是a,另外两边是b和c。”结论就是a²=b²+c²。
    “原来如此!”今村兴奋极了,“我可是测量了好几遍才发现这个法则呢!”接着他像是突地回过神来问:“若叶,为什么你原本就晓得?”
    “那个是毕达哥拉斯定理吧。”
    “哥拉斯?”
    “你在学校的时候应该学过吧?”大西苦恼着这下该怎么解释,一边踩下油门,车子沿着大学校区外环拐了个弯,距离与黑泽约碰面的寺庙停车场还有一小段路。
    “骗人。”今村一脸怅然。
    “是真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久很久以前。”
    “每次都这样……”今村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又被抢先一步了……”
    “你真的不晓得?”
    “我哪晓得那位毕达某某先生,我还以为是我的大发现啊。”
    “毕达哥拉斯。”
    “啊,不过后来我突然想到,下次要画在乒乓球上。”
    “下次换乒乓球出场啊。”
    “我拿奇异笔在乒乓球上画了三角形,结果很不可思议耶,这么一来,角度和就不是一百八十度了,可是明明是三角形啊。”
    “哎哟,那种事情随便啦。”大西说。车子过桥之后在T字路口右转,路口迎面一间特价商店的照明亮晃晃的,冷漠的人工光线射入眼帘。大西顺着大路前进了一会儿,左转驶进小径便来到一间位于高地的寺庙,尽头是铺着碎石子的停车场。
    “黑泽先生满闲的嘛,临时找他也一叫就出来。”大西说。今村刚刚在便利商店拨了电话给黑泽说“好想见个面呐”,黑泽便爽快地告诉今村自己现在的位置,约好到附近寺庙接他顺便聊聊。
    穿着黑外套的黑泽站在停车场旁的杂木林前方,整个人仿佛融入黑暗里。大西停了车,和今村两人朝黑泽走去。
    “我刚参拜完。”黑泽说。
    “参拜?晚上九点?去庙里?”大西并不是质疑他的行动,只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她指着右边通往寺庙的阶梯说:“伸手不见五指耶?”
    “即使伸手不见五指,寺庙还是存在的。”
    “别人会以为你是小偷喔。”今村很替他担心,黑泽不禁轻轻地笑了。
    “那我倒是没想到。”
    大西这是第四次见到黑泽。
    或许是因为她还在念短大的时候便在酒店上班,常接触男客,大西只要观察男性的态度或发言,即使是初次见面,她大概都猜得到对方的职业。
    好比某位口出狂言、一副目无法纪神情的男子,其实是个彬彬有礼的上班族;或是某位口出狂言、一副目无法纪神情的男子,其实是有妻有小的一人公司老板。她大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然而大西见了黑泽第二次面的时候,还是猜不出他靠什么谋生。后来听今村说黑泽也是闯空门的,大西讶异不已,回了他一句:
    “可是你看黑泽先生一点也不像啊!”
    “你又不是多熟悉闯空门的。”
    “闯空门的都是一脸傻气,认真干活却捞不到什么钱,反正就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嘛。”
    “你是在说我和头目吧。”
    黑泽一坐进后座,大西顿时有种车内变狭小的感觉,当然,黑泽对于大西的驾驶技术并没有说什么,但她老觉得后方有一道监视的视线。每当看向后照镜,黑泽望着车窗外的侧脸映入眼帘,总令她心头一凛。
    黑泽似乎刚下工,但他的神情却一派淡漠,看不出犯案后的兴奋,也不见干完活的满足。问他有收获吗?只见他从外套口袋拎出一个信封说:“是有一点。”大西想起今村曾极力推崇黑泽,说他很有节制,并不会偷光对方所有值钱东西。
    “黑泽先生,我们送你到家门口哟。”副驾驶座上的今村回头说道。
    “那真是太感谢了,不过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我们路上一边聊吧。”今村的语气好像开车的是他。
    “见到尾崎了吗?”黑泽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大西这时才晓得,黑泽早知道今村要去偷尾崎家。
    “没见到,我们趁他不在的时候溜进去的。”今村回答。
    “他家如何?”
    今村顿了一顿,宛如做恶梦般低吟着,“唔……很不可思议。”他说:“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可思议?”大西听到他可笑的回答,不禁哼了一声,“你闯进人家家里翻一翻漫画便空手而归,的确很不可思议。”
    “没偷东西吗?”
    “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嘛。”今村的语气太过认真,认真到气氛一下子变得好像应该来吟咏一首短歌。这下大西也无法对他动气了,只是说:“没有想要的东西,干嘛闯进人家家里?”
    夜晚的道路一片漆黑,除了遥远前方车子的红色后车灯,只剩路旁等间隔竖立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照亮轻自动车前方的路。实在太暗了,大西不禁伸手摸了一下大灯开关,确认是开着的。
    她发现车快没油了,便将车子开进路旁营业中的加油站。梳着三七分头、一脸老实的员工上前加油,接着像是打发给油时间似地开始擦拭车窗,大西从车内茫然望着车窗外拿抹布使劲擦拭的加油站员工,不知为何竟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嗳,那个尾崎选手为什么不能出场?”大西突然开口,“你刚刚说因为教练讨厌他,是真的吗?”
    “你想听吗?”今村说。
    “几岁?”
    “谁几岁?”
    “尾崎。”
    “和我同年,快三十了。”今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啊,你们同年?”
    “而且……”
    “而且?”大西凑近一问,今村好像被她吓到,咕哝着说:“没什么。”
    “干嘛这样。”
    “尾崎和我过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那是当然的吧。”大西笑了,一位在当年可是未来精彩可期的棒球少年,另一位则是连学校教的毕达哥拉斯定理都记不住的未来的闯空门男。
    “黑泽先生,我刚才在尾崎家想起一件事。以前,我妈妈曾经看着电视的甲子园转播和我讲了一些话。”
    “她说什么?”
    “她说‘你看,和你同年的击出全垒打,大家都好开心呢’,还有‘明明是同龄的高中生怎么差这么多呀’之类的。”
    今村说这段话时,脸上带着微笑,但他神情中那深邃的寂寞却是大西非常陌生的,她没想到今村会露出这种表情。
    “这样啊。”黑泽只是静静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来是关心还是无所谓。
    “也是啦,我又不上学,入夜后老是在一番町找人搭讪。的确,同样是高中生,人生却天差地远。”(注:一番町,仙台市青叶区街名,内有一条拱顶商店街一番街,为仙台市最热闹的商业中心地带。)
    “你搭讪女孩子然后带回家?”大西话一说出口,自己也明白这样很无聊,却宛如被下了咒似地,接着说出“这也算是另一种挥棒人生吧?”这种没品的玩笑。
    瞬间,车内陷入沉默。
    “若叶,你这样不太妙哦。”
    “什么不妙?”
    “讲低级笑话呀。”今村露出同情的表情,“你刚才那句完全是中年男子会说出口的老掉牙低级笑话。”
    该不会被瞧不起了吧。——大西战战兢兢地望向照后镜,只见黑泽依旧面无表情。
    东聊西扯之间,车子加好油了。油枪“喀嚓”抖动一下,加油站员工过来告知金额,收下了五千圆钞,又转身离去找零。大西先发动引擎,虽然没打算对刚才的失言做什么补救,她对今村说:“不过你也很了不起哦,居然发现了毕达哥拉斯定理。”
    “那是什么?毕达哥拉斯?”黑泽似乎很感兴趣,于是大西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黑泽一听开心极了,对今村说:“你这小子不但发现了地心引力,还发现了三角形定理,很厉害嘛!”
    “地心引力?”
    “有一次他看到树上苹果掉下来就发现了。”黑泽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啊,对了,记得那株结实累累的苹果树就种在你老家院子里,你还住那边吗?”
    “现在不住那儿了啦,黑泽先生。那边剩我老妈在顾,我只有偶尔回去住一阵子;我现在和若叶住在仙台市内。”今村话刚说完,加油站员工回来了。
    大西将找零受进钱包,方向盘一转,车子驶回车道。
    “不过话说回来,之前望着苹果那时候,我老爸还活着啊……”今村拖长了语气说道。
    今村的父亲在他认识大西之前没多久因为脑溢血过世了,大西问过今村,难道不担心母亲独自住在市郊的小镇,当时今村苦着脸挥了挥手说:“我妈没那么脆弱,放心吧。”说着笑了笑。
    车子来到笔直的路段,大西开始加速。驶过刚开通的新路之后,来到一道跨越河面的桥,和缓的桥状道路两侧整齐排列着闪耀白色光芒的路灯,仿佛只要过了这道桥,眼前展开的便是光明的未来。前方无车,对向也无来车,大西踩下油门。
    今村仿佛想在光明的未来到来之前把话说完似地,开始向黑泽说明方才遇到的事,包括他们俩依照尾崎家的电话留言前往便利商店,在那儿发现了女孩还被质疑动机,女孩从前曾受到尾崎搭救,以及遇上疑似纠缠女孩的男子所驾驶的车。虽然很难说明得简洁有力,总之今村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尾崎这家伙真不错。”这是黑泽的第一个感想,“看到女孩子有难,绝不会见死不救。”
    “是吧。”今村有些不情愿地承认了。
    “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我看到那辆车的车号了。”副驾驶座上的今村搔了搔太阳穴,“车子冲出停车场的时候瞄到的。别看我这样,视力很好的。”
    “你‘只有’视力很好吧。”大西一挖苦,今村立刻加强语气说:“我的视力‘也’很好。”接着说:“所以我想问黑泽先生的是,有没有办法透过车牌号码查出驾驶的住址?”
    “你不晓得?”黑泽有些意外。
    “查得到吗?”今村问。
    “要用到某种不法的手段吗?”大西问。
    “很一般的方法啊。你去监理所提出申请就会告诉你了,车主的姓名、地址、行照上记载的内容,全部一清二楚。”
    “申请手续不会很麻烦吗?”
    “只要把车牌号码确实写清楚就好了,可能会需要出示你的驾照吧。”
    “啊?只是这样?”大西说。
    “就查得到?”今村说。
    “只是这样就查得到。”黑泽很干脆地说:“你上司应该也晓得呀。”他指的是今村的头目中村。
    据黑泽说,中村平时开车时,一旦遇上自己不中意的车子——譬如乱按喇叭的,或是不客气地超车插队到自己前方的,他就会背下对方的车号,可能的话立刻写在便条纸上,然后前往监理所查出车主相关资料。
    “他查到资料打算干什么?”今村的语气带着不安与好奇。
    “要不就是光顾那个人的住处,要不就是叫一大堆寿司外送到那人家去。”
    “真阴险呐。”大西忍不住说了。
    “不,本来就是那些没礼貌的驾驶不对。”今村立刻挺身辩护。
    “也对。”黑泽悠哉地说道,再补上一句“不过话说回来……”
    车子驶过了桥面,前方并没有光明的未来,倒是迎面遇上T字路口。大西将方向盘往左切。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只是要问由车号查出地址的方法,不必特地找我出来,打个电话问就好了。”黑泽说的有道理。
    “就是说啊。”大西也接口。
    先前今村拨电话给黑泽的时候,大西也是这么告诉他,但他很坚持,“我想当面问他。”
    “我想见个面啊。”今村紧贴着副驾驶座的车窗眺望着夜晚的街道,“见见黑泽先生,心里比较平静。”
    “这样啊。”黑泽静静地应了一句。
    “反正和我在一起无法平静就是了。”大西自暴自弃地说。
6

    隔天早上刚过九点,今村说要去一趟监理所便出门了。
    “查出那辆车的车主之后,你打算干嘛?”大西在电视机前方地上铺了张广告传单,把脚垫在传单上一边剪指甲一边问今村。他回道:“我会严正地警告他不准再纠缠那个女孩子。”
    “那女的看起来很强势,应该没必要护着她吧。”
    “我是想既然代尾崎出面,好事就做到底。”
    “可是你又没欠尾崎选手人情,需要这么两肋插刀吗?”
    “我是没欠他人情,但让他欠我一次也不错。”
    “哪里不错了。”
    “我出门了。”
    剩大西一人在家,电视一直是开着的,她继续剪指甲,一边摊开报纸来看,看没多久,视线落到体育版上。本地球团拿下了五连胜,在对方先驰得点一分之后,代打上场的年轻选手击出逆转的一球,报导放了那个关键时刻的照片。大西恍惚地想着,连代打都没有尾崎出场的机会啊……。她不禁好奇,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尾崎还不肯从现役引退,是想大喊“等着瞧吧!”的骨气?还是非要再掀一场高潮才肯谢幕的倔强?不过不管如何,这位与今村同龄的尾崎可是每天每天不间断地练习着,总是为了不知何时降临的机会做好万全准备,像自己这种散漫地打工度日的人是没有资格说东道西的。
    电话铃声响起,大西本来没打算接,反正会打来家里的多半不是推销就是打错电话,更何况现在是平日的上午时分,朋友打来邀约出游的可能性极低。因此她会接起这通电话单纯是因为铃声太吵,和按掉闹铃一样意思,手很自然便伸了出去。
    “喂——,忠司啊?”电话那头传来女性亲昵的语气,似乎是熟人,虽然打招呼的方式有些轻浮,听声音却是上了年纪的人。
    “啊,他刚好外出。”
    “哦。”对方的语气变了,“你是哪位?该不会是……忠司的老婆?”
    “我们又没结婚。”大西一边回答一遍怒上心头,突然她心里有了谱,这位该不会……,“您是……今村的妈妈?”
    “答对了!”她非常得意,简直像是电视猜谜节目的出题者。
    大西虽然冷静地回答:“喔,是喔。”内心毕竟难掩讶异,好一会儿才终于说出:“伯母您好。”
    “你好哇——”今村母亲非常开朗地打了招呼,“所以说,忠司不在家喽。”
    该说是亲昵呢,还是不客气?总之,对方大刺刺地一脚踩了进来,大西只能苦笑以对。而另一方面,她这时才想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对喔,今村也是有父母的。相较于大西对于埼玉老家双亲的埋怨从没停过,今村却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人。
    “可是之前忠司和我说九点左右打给他,他都会在家的。”
    “他会不会是指晚上九点?晚上九点的话,他几乎都待在家里。”
    今村的工作时间大多从深夜到清晨时分,所以中午以前的时间,他要不是在街上的咖啡店里呼呼大睡,就是在车里呼呼大睡,再不然就是在家里呼呼大睡,通常是无法接电话的状态,所以他应该不可能是指定上午九点。
    “啊呀,原来是那厢九点——”今村母亲似乎相当遗憾。
    什么那厢这厢的。大西皱着眉,一面留意不让剪下来的指甲屑掉落,一面将摊在一旁的广告传单折好。
    “所以您打算怎么办呢?”大西对着话筒说:“既然知道您的儿子不在家了。”
    “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嘛。”今村母亲的个性似乎是想到什么就非说出口不可,她的字典里大概没有胆怯或慎重这些词汇吧。
    “不有趣啊。”
    “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就很一般吧。”说是这么说,不过他们和一般的情侣似乎又有那么点不一样。
    “既然联络上了,我想现在过去仙台一趟耶。”
    大西想起今村母亲住在县南部的小镇上,庭园里种了苹果树。她回道:“随时欢迎。”但其实她是想说:“要来就来啊。”
    “见个面如何?”
    “见面?”对方如此兴奋,大西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网路交友啦!网路交友!”今村的母亲连声说。(注:网路交友,原文“出会い系”为日本交友网站的略称,透过电子网路让原先不认识的两人在网站上相遇,进而发展成恋爱或婚姻关系。)
    她口中的“网路交友”指的是什么,大西完全一头雾水,但连问都懒得问。
    大西还没回过神,不知不觉两人已约好在仙台车站大楼内的彩色玻璃前碰面。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大西担心认不出彼此,问今村母亲意见,她只是说:“哎哟,总有办法的啦。”
    “今村和妈妈长得像吗?”
    “不像,完全不像。”
    “那我怎么认得出来!”一脚踹飞你喔!——这句话终究是硬生生吞了回去。你们母子俩那半吊子的个性还真是一个样啊。——这句多余的话也忍下来了。
    “不然这样吧,我穿一件像是囚衣的横条纹上衣出门,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个头很小。”
    “像囚犯的小个头是吗?”
    “那你会穿什么来?”
    “您只要在彩色玻璃前看见让您觉得‘啊!真是个好女孩!’的人,就是我了。”
    “你这个人真的很妙耶。”听到今村母亲感动不已的发言,大西忍不住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跟您比还差远了。”
    “哎呀呀,你这女孩子长得还真漂亮呀!”一见面,今村的母亲劈头就是这句话。大西心想,没想到她人很好嘛。
    “伯母您穿这样真的很像囚犯呢。”
    由于仙台车站的彩色玻璃前是非常热门的等人地点,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女高中生、大学生、一身西装的上班族等。大西见到一名小个头的中年女士伫立其中,一眼就认出来了。正如伯母自己所说,她和今村的确长得不太像。
    两人穿梭在车站大楼里,大西问今村母亲想去哪里逛,伯母回道:“我在来这儿的电车上就一直在想,我们不如去买你的衣服吧!”
    “我的衣服?”身旁两名女孩子开心地抱在一起大叫,大概是久别重逢吧。大西斜眼瞥着她们蹙起了眉。
    “我呀,从以前就很想要个女儿,两人一起逛街买买东西啦、教她做做菜啦,我好想这么做哟。”或许因为伯母化了一脸要浓不浓的妆,使她看上去有相当年纪了,但通电话时感受到那股直爽的气质仍丝毫不减。“但想归想,就只生了那个没出息的儿子。”
    “他要是听到您这么说会哭哦。”以今村的个性,搞不好当真会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再生一个不就好了。”
    “再生一个,要是又没中不就惨了。”
    “什么中不中的,别这么说啦。”大西一边纠正伯母滑稽的发言,忍不住笑了。
    “而且啊,我生那孩子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再也不敢生了。”当初那间医院呀,又老又旧、人手又不足,再加上那天碰巧好多婴儿要生,我生是生了,但生下来了病床又不够,整个乱成一团呐。——今村母亲侃侃而谈,“有过那种经验,叫我再生一胎,我真的要考虑考虑。”
    “早知道当初趁乱偷换一个女婴抱回家就好了喔。”大西开玩笑地说,没想到伯母却一脸认真地回答:“就是说呀!”大西不禁语塞。
    两人步出仙台车站,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拱顶商店街。今村母亲说她半年没来仙台市了,一边东张西望看着四周景物,不禁感慨:“才一阵子没来,变了这么多啊!”只见她看着擦身而过的往来行人,难掩心烦的神色。
    “您和他常见面吗?”
    右手边是一栋一个月前刚落成的新大楼,一楼进驻了某国外品牌的服饰店,不愧是继东京本店后开张的二号店,刚开幕时,人多到挤不进去,现在热潮总算退了。这间店才用巨大的落地玻璃装潢,店内清一色是白色调,服饰价位也相当高贵,大西虽然有兴趣,却不曾走进店里。
    “你说我和忠司吗?没有耶,完全没碰面。那孩子高中毕业后进了专门学校,中辍之后就几乎没回家了。之前有段时间我和他爸两人四处去旅行,当时由他看家,吃住都在老家那边,但我们回来之后,他又离家了,不过最近他倒是偶尔会打电话回来啦。”
    今村母亲开心地发着牢骚,接着也没和大西说一声,便大刺刺地走进那间有着落地窗的纯白服饰店,店员郑重其事地上前拉开沉重的店门迎接,于是大西也跟了进去。
    “你们母子感情不好吗?”大西望着橱窗模特儿问道。店内没什么客人,里面有一位打扮时髦的顾客正与店员聊着。
    “我觉得还不错呀。”今村母亲一径望着挂了成排白衬衫的展示柜,“那孩子呀,没办法一次考虑太多事情,他应该是想先打点好自己的生活,也没多余的心力顾到其他了吧。所以我们感情并不差哟,嗯。”
    “我不晓得他会打电话问候您。”大西没听今村提起他与母亲一直保持着联络,有些讶异。
    “那也是最近这半年的事吧,他说他去做了健康检查,要我也去检查一下,不知为何突然关心起妈妈的身体,大概两个月前还特地请健康检查的人员上门来呢,真是个想到什么做什么的孩子。”
    “嗯,感觉得出来。”大西走近今村母亲身旁的展示柜,拿起最上层的蓝衬衫摊开来看。“嗯,不错嘛。”伯母说:“你穿应该很好看。”
    大西拉出系在领口的价格牌,摊平扭曲的牌子一看,上头印着比预期的昂贵价格还要多上五倍的数字,大西不禁“呿”了一声。
    “在做什么呀?”
    “没什么。看了一下价格,觉得很感慨。”
    “不是啦。”今村母亲露出微笑,眼角挤出许多皱纹,和今村的笑容很像,“我是问你我那个傻儿子,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喔喔,那个傻儿子啊。”大西很犹豫该不该告诉她今村是专职的闯空门。虽然今村与中村并没有以暴力胁迫别人,也不会袭击独居弱女子,其实可归为有良心的闯空门,但夺人财产却是不争的事实。“他很认真地在工作哟……”
    “什么工作?”今村的母亲一边问一边抢走大西手中的蓝衬衫,拎起衣服肩膀部分贴近大西的身前比量着。
    “什么工作啊……,嗯,就是一般的上班族。”衬衫还晾在身前,大西站着一动也不动。
    “那孩子在公司里不可能待得住的啦。”今村母亲依序打量着衬衫、大西的脸、到大西的脚边。
    “您相当了解他嘛,伯母。”
    “是呀。只不过呢,那孩子虽然个性散漫脑袋又笨,只要清楚地把工作交代给他,他会做得很好的。”今村的母亲边说边收拾衬衫,看她折衣服的动作粗枝大叶,却叠得非常漂亮。大西心想,这位老妈终于开始讲自己儿子的优缺点了,一边说:“其实,他很聪明哦。”
    “你不用帮他讲好话啦。”今村的母亲拿起旁边另一色的同款衬衫。
    “没人教他,他就发现万有引力了。”
    “引力什么的,就算没发现,本来就存在呀。”
    “这么说也是。”大西一点头,今村的母亲便说:“嗯,就这个好吗?”
    “什么好不好?”
    “这件衬衫。”
    “咦?”
    “买给你的衣服呀,就这件好吧?跟你很搭呢。”她拍了拍刚叠好的衬衫,“不过还是蓝色的好喔。”
    “不不!”大西难得激动了起来,“那太贵了!”
    “就说没关系嘛——”今村母亲的嘴张得大大的,“我老伴脑溢血死掉的保险金还有剩啦,这就叫什么来着?保险金暴发户?保险金诈欺?”
    “如果是诈欺来的黑钱,还是不要挂在嘴上比较好。”
    “我只是很想买衣服给你,又不会因为我买了就要你嫁给忠司。”
    大西在餐厅让男方付钱的时候从来不会于心不安,但现在望着在收银台前结账的今村母亲的背影,她只觉得歉疚。
    出了店门,今村母亲将手中的纸袋交给大西,素面的纯白纸袋上只印了店名。“非常谢谢您。”大西深深地一鞠躬。
    “这点小意思,你倒是不用放心上啦。”
    “……倒是不用?”大西有预感接下来会听见棘手的交换条件。
    “不然换你陪我去买东西吧。”
    “想买衣服吗?”
    “买相机。你看嘛,最近好像不用上相馆也能拍照不是吗?我很想要一台呢。”
    “您要拍什么?”
    “偷拍呀,我要偷拍。”
    “偷拍什么?”
    “偷拍盆栽啦、乌鸦啦。”
    的确,从未经允许擅自拍摄这点来看,或许算是偷拍没错,但大西实在不觉得有必要特意这么称呼。


    7

    大西感觉到有指尖轻戳着头,醒了过来。喔,原来自己睡着了。一睁开眼,眼前是皱着眉的今村,“若叶,你酒臭味好重。”
    “会吗。”大西直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她看了看四周,电视机旁边摆着一个名牌服饰店的纸袋,看来与今村母亲见面的事并不是梦,只是不见伯母的人影。她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
    “怎么喝那么多?”
    “一拍即合喽。”
    大西收下名牌衬衫之后,和伯母跑去家电量贩店买了数位相机,然后两人走进刚开始营业的居酒屋,到这里她都还记得。
    “和谁一拍即合?”
    “这个嘛,秘密。”
    “哦,出轨。”
    “并不是好吗。”
    大西虽然不是没出轨过,但昨晚真的只是和今村母亲喝酒,回话也理直气壮了起来。
    房间角落的电视开着,星座占卜节目正介绍到荣登今日运势最差的处女座,分析结果是: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情绪,对别人应多让步。一旁处女座的今村苦着一张脸。播报员继续说:“幸运物是——希腊土产。”今村叹了口气说:“这是教我怎么办嘛。”
    “若叶,昨天夜里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倒头就睡,到底和谁去喝酒了?”今村又追问。
    “那不重要,倒是你,昨天还顺利吗?车牌号码那件事?”
    “啊,对喔,差点忘了。果然如黑泽先生所说,跑一趟监理所,资料马上到手。”
    “查出名字了吗?”
    “名字和地址全都查到了,很恐怖吧,身边到处都是业界的人耶。”四肢着地的今村以近乎匍匐的姿势伸出手,从扔在地上的皮包抽出文件,“这份是申请书相关证明,唔,上面记载的车主姓名是——落合修辅。”
    “很帅气的名字嘛。”
    “哪里帅了。”今村气呼呼地回话,接着念出地址。大西听过那个地方,“在山上的集合住宅那边?”
    “再进去一点的旧住宅区。我想起来了,我和头目去工作过一次。”今村一面回想自己闯空门的经历。
    “再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嗯,去他家一趟,见到他就撂下一句话,威胁他‘不准碰我的女人!’他应该就不敢再纠缠不清了吧。”
    “太天真了啦。”
    “是喔?太天真了喔?”脸上顿时掩上一抹不安的今村非常可爱。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这样就能吓阻他,先前尾崎选手出面赶走他之后,应该就比较收敛了。”
    “那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
    蹲着的今村盘起胳臂,紧盯着摊在地上的申请书相关证明陷入沉思。大西没理他,自顾自开始梳洗。她洗完脸进了厕所,出来之后拿起吹风机整理头发,一边化着妆,她想起前一晚今村母亲滔滔不绝说了一段话:“女人呐,大都是这样,比起男人有太多太多非做不可的事。化妆是一定要的吧,然后还要卸妆。单看这一点,男人就很马虎呀,粗枝大叶的,光想些不费力的事。”她说的一点也没错,麻烦死了。大西一边感慨一边将手上的整法慕丝抹到头发上。
    “我知道了,若叶。”今村不知何时站了起身,像是功课写完似兴奋地高声说道。
    “知道什么了?”
    “恐惧呀。”今村的语气意外地平淡,“要让狂妄的年轻人乖乖听话,就要用恐惧这招,错不了。”
    “威胁他是没用的啦。”这点刚才也说过了。
    “不是威胁,要更灵异一点。”
    “灵异?”
    走在夜晚的小巷里,这条是回自家公寓的路,柏油路面轻轻响着脚步声。一阵风吹过,垃圾集中放置场内的塑胶垃圾袋随风震动。走上和缓的斜坡便是住处,接着走上西侧那道长满铁锈咿轧作响的阶梯,上了二楼,来到迎面的第一间房门前,钥匙一插入门锁,对面人家院子里的狗似乎察觉有人,吠了起来。
    转动门把,打开家门的瞬间,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的住处,却有种走进别人家的错觉。满腹狐疑地脱下鞋子走进家中,感觉有股陌生的气味,好像听到不应存在的外人的呼吸。心跳很快,胸口好难受。不会吧……。定睛看着漆黑的屋内,伸手往墙上的电灯开关一按,映入眼帘的是壁橱门上一幅陌生的图样,那是血红的字,潦草地写着“不准碰那女孩”,看懂的下一个瞬间,背脊窜过一阵寒风,全身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颤颤巍巍一步一步走近壁橱,一靠近血红的字便闻到一股腥臭味,手一摸,黏黏的,啊!是血!察觉的同时,浑身是了力气,当场瘫软在地。
    谁当场瘫软在地?落合修辅啊。
    “这么一来,那个落合修辅也应该明白了吧。‘我知道了,以后还是离那女的远一点比较好!’”今村一脸得意地讲了一大串,该说是想象还是模拟画面,总之是相当戏剧性的说明。
    “那就是你所谓灵异的做法?”
    “对,很恐怖吧!偷偷跑进落合修辅的住处恶作剧,他要是看到血字应该会吓坏吧。”
    “血要去哪里生?颜料?”
    “我会准备好动物的血。”
    “怎么准备?”
    “有专门的业者呀。”今村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双眼闪着光辉说:“总之,只要这么吓吓他,肯定见效。你觉得呢?”
    “大概吧。”大西很怀疑,试着劝他:“可是有时候反而会得到反效果呢。”
    “如何?今晚一起去吧?”今村完全没理会大西的话。
    “去落合修辅的住处?你和中村头目一起去不就好了。”
    “不可能啦,头目才不干没钱赚的活儿。”
    “可是尾崎家那次不也是工作吗,头目却没出现。”被大西这么质问,今村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因为那摊也没赚头。”
    好啊,我陪你去。——大西并没有这么说,但今村一副已然敲定成行的模样,像是规划好远足行程似地精神奕奕地宣布:“好,我们今晚八点出发!”接着喊道:“距八点还有一点时间,没事的话一起去书店吧!”
    “书店?”大西心想,那么大声干嘛,又不是要上书店去抢广辞苑。
    “我想在书店看免钱的书。”
    “我不要啦。”
    “为什么?”
    “我又不是为了去书店看免钱的书而上妆的。”大西说。只见今村一脸认真,理直气壮地回道:“你要这么说,那我也不是为了在书店看免钱的书而生到这世上来的呀。”听他这么一闹,大西连回嘴的力气都没了。
    两人前往位于拱顶商店街的一栋大楼,今村一如他所预告,直接走进五楼的书店,站在漫画区,继续看前几天在尾崎家看到一半的漫画,就是那部有双胞胎登场的棒球恋爱漫画。或许是心理作用,大西总觉得钉在书店看免钱书的男生周围的空气令人喘不过气来,于是她跑去同楼层的家具店杀时间。她本来觉得很呕,既然要个别行动就没必要一道过来呀,没想到那间“白河堂”家具店的店员是个年轻高挑的美男子,真是个令人开心的意外。大西随口询问根本没打算要买的家具,那名男店员立刻迎上前亲切而详尽地说明,这下她兴致大好,家具一件接一件逛下去。
    等今村看完漫画想到回头找大西,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之后的事。大西正坐在展示的沙发上与男店员相谈甚欢,看到今村出现,她并没责怪他“怎么看那么久”,反而是差点脱口而出“怎么不看久一点”。
    然而,眼前的今村一脸茫然,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西吓了一大跳,向男店员道谢与道别之后,连忙从沙发起身,带着今村离开家具店。大西问今村:“怎么了?”该不是看到大西和家具店店员聊开来,大受打击而哭了吧?大西的内心浮上罪恶感。
    “真的死了……”今村悄声低喃着。
    “谁死了?”
    “双胞胎的弟弟。”
    原来是在说那部漫画书啊。大西恍然大悟。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就在刚刚不久前还是活着的啊!”
    “你的‘刚刚不久前’意义不明哦。”大西叹了口气。
    两人在车站前刚开店的餐厅解决了午餐,接着在街上闲晃,没多久就无处想去也无事可做了,大西觉得时间一分一秒地浪费掉。
    “嗳,这样杀时间很烦耶,我们先过去吧。”
    “过去?去哪里?”
    “落合修辅的住处,反正又没道理非等到八点不可吧。”
    “有道理啦。”
    “怎么啦?”
    “唔,要制造灵异状况,我想在夜间比较好。”
    “那就是我说的没道理呀。再说你如果打算趁对方不在家潜入恶搞,不是应该先查清楚对方外出的时间吗?”其实大西只是单纯讨厌无处排遣的无聊,才想快点去探查落合的住处,却讲得很像回事,“你得事先观察对方的行为与生活作息才行呀。”
    没想到今村大大地赞同,搔了搔头说:“‘闯空门的基本动作就是观察。’黑泽先生也常这么说呢!”对呀,就是说吧,那我们赶快动身去观察吧!——大西一把扯住今村的手臂。


    8
  
    今村手边的资料清楚纪录着落合修辅的住处所在,只要搭地铁过去,出站后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应该不至于迷路。
    两人走在坡道上,今村走在前方,大西发现他裤子后口袋插着一张类似纸片的东西,“这什么?”她发问的同时,伸手将纸片抽了出来。
    今村吓了一跳,回头摸了摸自己的后口袋。大西拿到手上的是一张照片。
    “这是谁?啊,这不是尾崎吗?”
    看来是上次潜入尾崎住处时拿到的,那是尾崎的上半身照,照片上的他抱着打击头盔露出一口白牙微笑。
    “喔,那个啊,上回不知不觉顺手带回来了。”
    “你也是半个尾崎迷嘛。”大西笑了,把照片迎着阳光拿高起来,“看起来不像和你同年呢,你多少还是有点仰慕他吧?”
    今村宛如苦思般皱起眉头,犹豫地说:“大概吧,以前一直觉得他遥不可及。”
    “而现在你们的交情提升到潜入他的住处借漫画看,也算是小有进展喽?”
    “真的耶——”今村一派洒脱,“那,你觉得我和尾崎谁比较帅?”
    大西看着照片好一会儿,说:“半斤八两。”
    “半斤八两啊……”
    “‘处女座的人要多让步。’占星都这么说了,就让他一下如何?”
    “呵,尾崎也是处女座的喔。”今村苦笑,“而且我们是同月同日生。”
    “咦?真的假的?”今村竟然连这种事都知道,虽然大西觉得他有点好笑,但她也惊觉一件事——她自己也曾经查过哪些名人和自己同日生,这么一想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今村会这么在意尾崎了,或许是出于这种同伴意识吧,而也正因如此,今村对于双方比较的结果显得尤其敏感。
    他们走着走着经过一间便利商店,大西突然说:“有点饿了。”提议买零嘴,今村也赞成,两人一路穿过停车场来到自动门前,正要走进店门却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发现店里有个熟悉的脸孔。
    “咦?”先出声的是今村。
    “啊!是那女的!”大西一看店内马上就晓得了。那苗条的体型,一头短发,正是上次拨电话到尾崎家的那个娃娃脸女孩。
    “男生大概都无法抗拒这种女孩吧。”大西再度脱口而出。
    “怎么在这遇到,真巧。”今村讶异不已。
    “我看不是碰巧哦。”大西努了努下巴指向店门旁的停车处,那儿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款似曾相识,车牌却是非常熟悉的号码,正是今村前往监理所取得文件上写着的车号。
    “啊,那辆车!”今村说。
    “是那男的车。”大西点点头。
    “他们看上去感情很好呢。”今村茫然地看向店里。
    娃娃脸女孩正在收银台前等结账,紧挨着她的是一名高个男子,头发好像烫过,一头波浪层次的卷发显得很优雅,而且可能有晒日光浴的习惯,一身健康的小麦色肌肤。
    “那个男的,不是落合修辅吧?”
    “不,搞不好就是。”今村话声刚落,那对男女即步出了店门。
    大西连忙扯着今村的手臂,两人旋即背过身。只听见身后自动门打了开来,女孩说了些什么,男子回她话,接着是车门打开关上,引擎才刚发动,车子旋即驶过大西两人身旁,消失在马路的另一端。
    那个女孩和落合修辅是什么关系?大西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一边思考着。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今村慌忙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啊,你好!”今村的声音在停车场中回荡,“上次那个车牌号码,果然如同黑泽先生所说,我顺利取得对方的资料了。只不过,现在状况又更复杂,我愈来愈搞不懂了……”
    “所以说,我们两个被耍了?”今村从后座探出头问坐在驾驶座的黑泽。
    不久的刚才,黑泽人还在仙台市北部的高级住宅区进行探查,偶尔想起今村,担心他是否顺利从监理所取得资料,便拨电话过来问候一下。“黑泽先生简直是今村的监护人嘛。”大西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黑泽却点点头,“确实很像呢。”他说:“而且在电话里听到他说的事,又更担心,忍不住就过来接你们了。”
    黑泽特地绕过来便利商店停车场和两人会合,“上次让你们送我回去,今天换我送你们一程吧。”
    黑泽将车子停进停车场,大西与今村决定先向黑泽说明目前的状况,于是上了车。
    “我想那女孩倒不至于故意耍你们吧,她只是撒了谎。”
    “她嘴上说落合修辅纠缠她,其实两人亲密的很呢。”大西吐了吐舌头。
    “她为什么要说谎呢?”今村很不高兴,“骗我很好玩吗?”
    “她并没有要骗你。你想想,一开始那女孩是拨电话去尾崎家喔,就算她存心骗人,要骗的也是尾崎吧。”
    “这么说也是。”今村立刻就接受了。
    “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大西将整个来龙去脉回想了一遍,仍是一头雾水。女孩打电话去尾崎的住处求援,至于两人怎么会认识,根据女孩的说法,是因为她之前遭男子纠缠时,尾崎出面救了她。
    “我想,尾崎救了女孩应该是真有其事。”黑泽肯定地说:“只不过,当时那女孩并不是被来路不明的男子纠缠,而是不巧和落合修辅起了口角吧。”
    “可是尾崎误会了?”
    “大概是他的正义感太强,没想太多就冲上前了。”
    大西看向驾驶座,只见黑泽的右手指抚着方向盘。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女孩还要特地打电话去尾崎家叫他出来呢?”大西想起那天晚上的电话留言。
    “可能是想叫他出来,然后设局骗他吧。”黑泽说。
    “设局?”
    “好比威胁他把钱交出来;或者让女孩诱惑他,等他一上钩,那男的立刻现身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动我的女人!’之类的。”
    “都二十一世纪了,仙人跳还行得通吗?”大西忍不住问出口,这种手法实在太老套了。
    “年轻女孩送上门,大部分的男人都没有抵抗力吧。”黑泽话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是一副自己绝对会抗拒到底的表情。
    “也对啦,那女孩本来就生得一张会让男人很想把她捧在手心疼爱的脸蛋。”大西莫名涌上一股怒气。
    “黑泽先生讲得好像你亲眼目睹似的。”
    “因为做小偷就是从说谎开始呀。”黑泽靠着椅背,直直地望着前方,“所以别相信我说的话。”
    “可是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慌,也成了小偷呀。”
    大西看了看手表。太阳已贴近西方地平线,四下一片昏暗,夜幕即将开启。她将额头贴上右侧车窗,远远望着那间便利商店,不禁觉得,一天竟然一眨眼就过去了,“怎么这样……”大西感慨了起来。我的一天就这样一眨眼过去,而由这一天一天累积而成的一生,终究也是这么一眨眼就过去。
    “啊,对了,忘了买零嘴。”今村想起他们来便利商店的目的。
    大西的肚子紧接着有反应,小声地咕噜了一声。“对耶,你去买点什么来吧,我要法式清汤口味的洋芋片。”
    “法式清汤是吧,了解了解。”今村轻快地说:“黑泽先生呢?你要什么口味?”
    “我不用了。”黑泽只是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吃零食。”
    “没有零食的人生多可怜呐。”大西脱口而出。
    “那我去买一下,马上回来。”今村抓了钱包便跳下车。
    一会儿之后,驾驶座传来黑泽的叹息。
    “又把你拖下水了,真是抱歉。”大西先道歉再说,“上次也是这样,他好像和黑泽先生聊过之后,心情真的会比较平静一点。”
    “本来事情就不是和我无关吧。”
    “和你有什么关系?”因为是同业?大西不明白。
    “只怪我当初多事。”
    “喔,因为尾崎的地址是黑泽先生告诉他的吧。”大西想起来了,“不过你竟然会为了这种事放不下,黑泽先生,你果然是个好人嘛。”
    “不是。”黑泽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害羞,更像是打从心底担心被误解,“我不是什么好家伙。”
    “因为职业是小偷?”
    “嗯,也是吧。”黑泽说:“只要有人当小偷,就表示有人因而受害,无论再怎么辩解,有人受害是不争的事实。虽然我尽量让对方的痛苦降到最低,但以结果来说……”
    “以结果来说?”
    “我其实不太在乎对方的下场如何。”
    “真的吗?”但至少大西从今村口中听到的黑泽,并不是一个漠视他人情感的人。听到大西这么说,黑泽自嘲地笑了,“我啊,会漠视他人哦。”他说得很干脆:“我在意很多事,但到最后只觉得‘所以呢?那又如何?’我对他人的关心只到这种程度。”
    黑泽说完便陷入沉默,车内寂静的空气中飘浮着紧张感。大西望着窗外,开始感到坐立难安。今村怎么不快点回来呢?慢吞吞地干什么嘛。
    “你为什么会和他交往?”冷不防,黑泽开口了。
    “你问话还真唐突。”大西有些吓到,接着她扪心自问,拼了命思索答案,“就……自然而然吧。”结果是嘴比脑子动得快,“两个人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她还想加一句——在他没让我看到长颈鹿之前,应该会一直交往下去吧。
    “自然而然……啊。”黑泽的口气仍是一派淡漠,这反而让大西有股错觉,觉得黑泽好像在追究她的出轨,她连忙补充:“啊,不过我很喜欢他哦,那是当然的。”但听起来更像辩解。
    “喔,我不是想调查什么啦。”黑泽笑了,“那小子是个怪人,我只是很好奇在他身边的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他交往。”
    “会怪吗?”大西以疑问句说出口,又修正说:“也对,很怪。”她说:“该说是天才还是笨蛋呢?”
    “是天才还是笨蛋呢……”黑泽也吟诵似地重复同样的话。
    “他有一股很强的傻劲。”
    “是啊,那小子很强的。”
    “我不是在抱怨还是说他的坏话喔。”
    大西想起前一天刚见过面的今村母亲,看到她那大刺刺而精力充沛的模样,今村个性会这样应该是血缘的关系。“不过也没什么要抱怨的,和他相处很轻松,所以能够一直在一起吧。像半年前,他跑去做健康检查,只是得知身体一切健康,也能开心个老半天呢。”
    不过话说回来,健康检查和闯空门这两件事兜在一起,总觉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不,那小子其实心里很苦。”黑泽的声音带有一丝寂寥的质感,令大西感到很意外。
    此时,车门开了。
    一脸兴奋的今村拎着便利商店塑胶袋坐进后座,“我回来了。”他开心地把一袋零嘴递给大西说:“来,你的。”其实买回来的东西并不多,车内却有种被零食袋占据的感觉。今村自己也抓了一袋粗鲁地打开,而大西仿佛被传染似地,也跟着打开袋口伸手进去。
    “好像很美味呢。”黑泽半开玩笑地说。
    “不不,是真的非常美味哦。”今村一口接一口地将洋芋片塞进嘴里粗暴地嚼着,发出宛如废弃车工厂传出的咔嗞咔嗞声响。虽然这是正确的吃法没错,但一旁的大西不禁替他担心,要是碎屑掉到黑泽车上怎么办,而且今村还一边抓起零食一边说:“potato chips是复数形,所以这一片一片的应该要叫做potapo chip,对吧。”净讲些莫名其妙的事,这个少根筋的小子果然很怪,除此之外大概没别的形容词了。
    “啊,这包不是法师清汤口味嘛。”大西抓了一把洋芋片放进嘴里吃完之后才察觉味道不对,她拿起包装袋一看,上面大大地写着“盐味!”虽然不明白有什么道理要在语尾加上惊叹号,很确定的是,这包并不是法式清汤口味。
    “法式清汤和盐味吃得出差别吗?”驾驶座上的黑泽笑了。
    今村看了看自己手上那袋洋芋片,吐了吐舌说:“这包才是法式清汤。”而他的舌头上还黏着没吞下去的洋芋片碎屑,看上去有点恶心,“抱歉、抱歉。”今村慌忙将整包递到大西面前。
    大西愣了愣,“一脚踹飞你喔!”反正先骂人再说,骂完才交出自己手上这一袋。只不过,当今村伸手来拿,大西又缩手不给他了,“还是算了。”
    “算了?”
    “刚刚吃了一口,没想到盐味的也很好吃嘛。”大西坦白地说出感想,没想到今村登时动也不动,或许是难以置信吧,他定定地看着大西。
    “没骗你啊。”大西扯了扯盐味洋芋片的包装袋,大声地说:“我本来的确是想吃法式清汤口味,可是盐味的一吃下去又觉得很好吃嘛,或许拿错了反而好吧。”
    今村仍是死命盯着大西,不发一语。
    “干嘛啦?”
    “不……”
    “怎么,不服气吗?”
    “不是,不是那个问题。”今村一边说,眼眶湿了起来。
    大西吓坏了,皱起眉头问:“怎样啦?”
    黑泽也察觉了,只见他透过照后镜默默地看着今村。
    今村的泪珠扑簌簌地不断落下。
    “喂,干嘛哭啦?这么想吃盐味的喔?好了啦,又不是多严重的事……”没必要哭吧。——大西心想。
    今村什么也没说,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一边抓起自己手中零食袋里的洋芋片放进嘴里。边哭边嚼的零嘴不可能好吃吧。
    “你看啦,黑泽先生!这人真的很怪耶!”

    
    9

    “你们干什么!”落合修辅打开玄关门,脱了鞋,穿过走廊,一踏进屋里,看到神情自若地坐在自己家中的大西和今村,当下大叫出声。他的口气是愤怒的,但颤抖的声音却夹杂着恐惧,而那个娃娃脸女孩就站在落合修辅身后,也是一脸讶异。
    “为什么你们会在我家!”想当然他会问这个问题。
    大西两人搭黑泽的便车驶离便利商店之后,一来到落合修辅的住处外头,刚好看到落合修辅和女孩外出,今村和大西便趁隙潜入他家。
    “一切都是凑巧喽。”今村不疾不徐地说:“凑巧我们经过这栋公寓前,看到这间房没上锁,心想真危险呐,于是特地留下来帮你看家,如此而已。”
    大约一小时前,今村在黑泽的车内莫名其妙落泪的情景仿佛不曾发生过,这时的他不晓得在开心什么。
    “怎么可能没上锁,我锁好门才出去的!”
    落合修辅手上拎着影音出租店的袋子,刚才应该是去附近租片。
    “那么就是在我们进来之前,不知哪来的小偷进来过喽。”
    他们本来打算按照预定计划涂上血字,今村却突然嫌麻烦而作罢。大西问他,不用灵异那招真的没关系吗?今村只是很干脆地说不用了,反正也忘了准备血液,结果就是这种状况。
    “你们开什么玩笑!我叫警察了。”落合修辅忿忿地说。
    “叫警察吗?”今村将手中的玻璃杯凑到嘴上,杯里装的是在厨房冰箱发现的咖啡牛奶。大西心想,没有比这个玩笑更恶劣的了。
    “我们只是帮你看家,顺便休息一下,这样就叫警察来算什么嘛,枉费我们一片好意。”
    落合修辅满脸涨红,睁大双眼命令女孩:“喂,打电话叫警察来。”
    “为什么?”女孩一脸困惑。
    “别管那么多,去打电话就是了。”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解释一下吧。”今村喝光杯里的咖啡牛奶,指了指落合修辅两人,他们仍站在房子的入口处。“你不是向尾崎求救吗?拨了电话去人家家里,说之前那名男子一直纠缠你,但这位就是当时开车的人吧?这样很奇怪耶,所以是你说谎喽?”
    “嗯嗯,绝对有鬼。”大西使劲地点头,“反正你们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啦。”
    落合修辅与女孩对看一眼,露出凶狠的神情。
    “我看你们把尾崎叫出来,要不就是想狠狠修理他一顿,要不就是假装向他求助再骗他上钩,对吧。”今村把先前黑泽的推测讲了一遍,讲得像是自己猜到似的。
    “你说够了没!”落合修辅气呼呼地似乎想出言反驳,却突然低下头胡乱搔了搔头发,说:“啰哩八唆的,烦不烦呐。”
    大西看到他的反应,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对吧?”她当场骄傲了起来,“你们打什么算盘,我们一眼就看穿了。”
    今村把玻璃杯放到地上,“好吧。”他缓缓站了起身,地板发出“叽”的声响,只见他一步一步朝落合修辅走去,“竟敢瞧不起我的尾崎,不能原谅。”
    什么“我的尾崎”啊,太夸张了吧。——大西忍不住想糗他。
    “我们只是想捉弄他一下罢了。”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女孩臭着一张脸回道:“那男的一副自以为是正义使者的样子,恶不恶心啊!”
    “尾崎是运动员,本来就刚正耿直,看到女孩子有难当然会挺身相救。”今村的语气简直像是尾崎的挚友站出来说话。
    “棒球选手又怎样?”落合修辅一脸不屑的神情,“听都没听过,什么选手啊,站哪个守备位置?哪一队的?”
    “人家可是现役的选手哦。”
    “反正一定是小角色对吧?”
    “啰唆!”今村突然放声大骂,伸出左拳朝落合两人身旁的墙面使劲捶了一拳,狭小的套房因而剧烈地晃动,“你们当尾崎是什么!”大西望着大声怒吼的今村的侧脸,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大西慌忙站起身,有点丢脸地抚着今村的背拼命安抚。
    大西完全不明白今村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就算落合修辅说话狂妄,还不至于让人真的动怒。
    今村的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大西不断抚着他的背,看上去慢慢平静了一点——但只是看上去而已,松了口气的大西手才刚离开今村的背,他又突然爆发,这回是迅速朝旁边一个小型的彩色收纳箱一脚踹去,箱子里的漫画、CD、还有原本不知整束收在哪里的明信片之类的东西飞散一地。
    “现在是怎样?”大西也被今村的举动吓到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嘛。”今村像在耍赖,“搞不清楚了啦。”
    大西心想,搞不清楚的是我好吗,落合修辅和女孩一定也是这么想。
    大西呆立原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落合修辅和女孩或许是看见大西的反应,两人吓得缩成一团,他们应该也发现苗头不对了吧,因为连同伙的大西都吓得哑口无言,状况显然不寻常,而且正逐渐演变成危险的事态。而事实上大西看在眼里也有不好的预感——这是个不寻常的状况,而且将演变成危险的事态。
    “好了好了。”大西又再摸了摸今村的背,一边瞪向落合修辅和女孩,“总之你们两个好好地反省,不准再动歪脑筋骗尾崎了,知道吗?”大西话说得有点快。不管了,现在重要的是赶快收拾残局。简直像在调停小孩子吵架。
    “我才要警告你们,不准再来纠缠我们了。”落合修辅虽然被吓得有点恍神,还是顶了一句。
    而大西现下只担心今村的状况,落合修辅和女孩的事之后再说吧。“好,不准再犯了,要是你们还敢乱来,我们会再上门来一脚踹飞你们喔!”大西粗暴地再次警告两人之后,便拖着今村往玄关移动,她取出先前藏在鞋柜里的鞋子让今村穿上,拉着他走出了公寓。好了,动作快,对,小心走好喔。——大西一边出声叮咛今村,有种自己当了妈妈的感觉。
    “如何?”回到停在公寓前的车子里,黑泽回过头问后座两人,手边有一本看到一半的文库本摊着,“好好教育那两名年轻人了吗?”
    “嗯,算有吧。”大西点点头,接着推了一把今村的肩,“可是这个人突然大吵大闹,事情变得有点莫名其妙。”
    黑泽只是默默地看着今村。
    “对方讲尾崎的坏话,他就生气了。”大西说完心想,其实那又不算坏话。“我说你呀,是尾崎迷对吧?而且相当狂热?才会一时失去理智?”她还想说,因为你和他之间有着同日生、同为处女座的紧密关联,是吗?
    他们回到车上后,今村逐渐恢复平静,虽然应该不是见到了黑泽的缘故。只见他像是小孩子想掩饰自己的失态,气呼呼地噘着下唇,接着将摆在座位后方的袋装洋芋片拉到身边,自暴自弃地大口将洋芋片塞进嘴里。
    “我送你们回去吧。”黑泽没问今村发生了什么事,兀自转动车钥匙,车子仿佛发出“换我上场了!”的欢呼,车身震动着。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车子轻快地奔驰在街上。
    “黑泽先生。”途中,坐在大西身旁的今村突然开口了,含糊的语调听起来也像在说梦话。他闭着眼,额头抵着车窗说:“黑泽先生,我该怎么办……”
    “怎么了?”黑泽的声音听不出是温柔还是鲁莽。
    “活着……好难受。”
    大西听在耳里,想起一年前打算从大楼屋顶跳楼自杀的自己。当时撒谎说:“我骑长颈鹿去找你!”前来拯救自己的今村,那股强势不知道哪儿去了,真不可思议。
    “是哦,很难受啊。”黑泽说。在这种时候,黑泽没有接着说出“大家也都不好过哟。”这种话,大西觉得他很了不起。
    “我真的好难受。”
    “你很了不起哟。”
    “没那回事。”
    “你们到底在讲什么?”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怎么办就很好了呀。”
    大西一边听着黑泽的回答,觉得眼皮重了起来。好困呐。她没多久即进入了梦乡。


    10

    车子抵达公寓门口,黑泽叫醒两人。看来今村在路上也睡着了,只见他揉着眼睛喃喃说:“到了啊。”
    两人下了车,目送黑泽离去之后,涌上的不是成就感,而是宛如千斤重的疲惫。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往自家移动,一上楼,就看到今村的母亲站在楼梯口,大西不禁失笑:“干嘛突然冒出来啊。”
    “妈!”今村大喊。
    “我说你啊,电话也不接,这样磨磨蹭蹭的也不是办法,我干脆直接杀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还有,你等多久了?”
    “之前有一次你不是叫宅急便把你的行李送回老家吗?你看,托运签收联在这儿呢。”今村母亲挥了挥手上皱巴巴的签收联,看得出纸片相当陈旧。“那种东西你居然一直收着!”今村讶异不已,大西也差点没说出同样的话,但她却是出于讶异以外的另一种情绪。
    “我呀,年轻时可是常跑去男友家门口堵人的,等儿子回来这种事都算小意思啦。现在的说法就叫跟踪狂吧。对,跟踪狂。”
    “不要和自己的儿子讲这种事好吗。”今村都快哭了。
    “初次见面——”今村母亲冲着大西笑,把儿子的抱怨当耳边风,相当会装傻。
    “您好,初次见面。”大西也很配合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明明前一天两人才聊了一堆事,今村母亲却劈头问今村:“喂,这位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然后开心地看着一脸狼狈说不出话来的儿子。大西也很好奇今村会怎么回答,乐得闭着嘴没打算帮腔,过了一会儿,今村才勉强挤出回答:“什么关系啊……,就是……不错的关系啊。”
    “也有肉体关系。”大西立刻接口,今村母亲闻言哈哈大笑。
    今村母亲看了一圈儿子的住处,似乎也想多待一会儿,但她也很坦白地说:“这么脏乱的地方不好说话吧。”提议一起去居酒屋聊聊。
    “可是妈,我很累了。”话虽如此,今村最后还是同意了,一定是没办法拒绝许久未见面的母亲吧。“若叶,你还有力气去居酒屋吗?你也累了吧?”今村反而是担心大西。
    “没问题、没问题。我是很累,但为了你就打起精神奉陪到底喽。”
    三人在居酒屋的榻榻米席上痛快地喝酒配油炸点心,热烈地聊着今村小时候的事,虽然全是他的乌龙事,而且当中好几则前一天已经听过了,但别人出糗的趣闻不管听几次都很滑稽,大西也乐在其中。
    “妈,别光提我出糗的事,也讲一些我做过的好事嘛。”今村对着坐在对面的母亲说。他两杯啤酒下肚,脸就红了,话都讲得不清不楚。
    “有的话我当然会说啊,如果有的话。”今村妈妈毫不留情地回道。她已经解决掉好几杯啤酒,接着扩展到日本酒,脸色却和没喝酒时一模一样,完全没变红。大西心想,这对亲子体质还差真多。今村母亲仿佛看穿大西的思绪,摇了摇头说:“这孩子的爸生前也是个酒豪,忠司酒量却这么差,不知道是隔代遗传还是怎么着。”
    今村早醉了,而且大概是太累,开始迷迷糊糊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会喝酒了不起吗?”没多久便趴在桌面睡得死死的。
    大西心想应该快十二点了,一看时钟,没想到才九点左右。她转头看向店内架高的电视,正在转播棒球赛。
    “他小时候打棒球吗?”大西望着发出鼾声的今村一边问道。她将毛豆放进嘴里,吃下豆子吐出壳来。
    “嗯,也没多热衷啦,小学曾经加入地方棒球队,打了一阵子。”
    “是王牌打击手吗?”
    “怎么可能,能打第二棒就要偷笑了。”今村母亲说着笑了。
    “嗯嗯,感觉得出来。”
    “不过其实他很认真,打得很好哦。”
    “嗯嗯,感觉得出来。”大西又说了一次,接着低声问:“他很崇拜尾崎选手吗?”
    “尾崎?”今村母亲皱起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喔——,那个尾崎,打职棒的嘛。”
    “对对,打职棒的。”大西指了指电视。
    “忠司一直很支持他哦,嗯。”仿佛过去的记忆突然苏醒,今村母亲一面点头一面自言自语着:“没错没错,是有这回事。”,接着说:“他是我们老家那边的明星球员,对忠司而言,也是宛如Hero的存在哟。棒球Hero啦。”
    “棒球Hero”这种叫法有种和洋折中的廉价感,念起来腔调也很别扭,大西不禁觉得好笑,“所以他果然是尾崎迷喽。”
    大西的手又伸向那叠毛豆,也不是真的想吃,应该算是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吧。大西心想,只是因为习惯性而被吞下肚的毛豆也很无奈啊。
    今村母亲的右手朝生鱼片伸筷,视线则落在儿子身上,叹口气道:“不过啊,尾崎最近好像都没能上场啊。”
    “好像是呢。”大西也回道。
    “前阵子他在我们地方的电视频道出现了一下,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是哦。”
    “他在高中时代可是所向无敌呢。”据今村母亲说,尾崎在那次电视采访里语带自嘲地说:“那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以为自己是万能的”。
    自怨自艾啊。大西感到一丝嫌恶。
    “唉,听说他是不得教练欢心才没法上场。”
    “您对内幕很清楚嘛。”大西半开玩笑地说。
    “那是因为尾崎母亲的娘家就在我们镇上,虽然不至于成立尾崎后援会,还是有热情的支持着,话就是那个人传出来的,他说都是教练在搞鬼,不过毕竟是道听途说啦。”今村母亲说到这,朝着经过的服务生确认:“我现在换成喝到饱可以吗?”(注:喝到饱,日本有些居酒屋点饮料时可选择一般单点计价或是喝到饱,后者通常限定时间为二小时。)
    “没办法耶。”服务生很干脆地拒绝了。
    今村母亲感慨地说:“这世上尽是些没办法的事啊。”
    “咦,是吗?”大西问。
    “你不知道吗?全是一些没办法的事啊,这世界就是这样。”
    “不是啦,我是说尾崎选手的母亲。”
    “喔,那厢啊?对呀对呀,她是我们镇上的人,大我一轮,印象中她结婚之后,只有生孩子的时候回我们那儿,我跟她不熟啦。”今村母亲拿起儿子手边的啤酒杯,一口喝干今村喝剩的酒。“而且她去年过世了,和我们这个小镇的缘分更薄了。”
    “过世了?谁?”
    “尾崎的母亲,听说她那个不太好。”
    “不太好?什么东西?”
    “心脏啊。”
    大西瞄了一眼电视画面,当然,站在打击位置的不可能是尾崎。荧幕里,一名没见过的外国选手正大力挥出球棒,挥棒落空。
    “我听说他和尾崎选手是同一天生的?”大西不经意想起今村常提到这件事。
    “啊,对对对,是同一天呐,很有趣吧。”今村母亲以筷子灵巧地抄起生鱼片上的配菜,沾了酱油放进嘴里嚼得清脆有声。
    “明明是同一天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怎么差这么多。”
    “什么?”因为今村母亲边吃东西边讲话,大西没听懂她说什么,于是今村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时大西的脑中突地有个什么闪现,今村在尾崎住处里看着漫画的身影与黑泽的声音迅速通过脑海。今村母亲继续悠哉地东扯西聊,但大西几乎没听进去。
    三人离开居酒屋后,走在路灯夹道的小巷里,大西搀着醉得歪歪倒倒的今村,一旁今村母亲开口了:“咦?你今天不脱吗?”
    “脱什么?”
    “昨天我们喝完回家的时候,你不是把高跟鞋脱了赤着脚在路上走吗?然后还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支伞扛到肩上,高跟鞋就挂在上头。”
    “喔……”大西完全不记得了,不过自己的确常做这种事,“今天可能还没醉吧。”
    “你只有喝醉才会脱鞋?”
    “嗯,脚一热起来,就觉得鞋子很多余。”
    “很随兴呀,很好很好。”
    “您这是第一次称赞我呢。”
    “你发酒疯的时候,忠司通常怎么说?”
    “和他一起出门喝酒,他都会带着鞋袋预防万一呀。像小学生用的那种。”(注:鞋袋,日本的小学一般规定在进门时需换上室内鞋,所以小学生上学时除了背书包,还需要带一个装鞋子用的袋子。)
    “虽然是我儿子,还真伶俐呢。”说着这句话的今村母亲似乎很开心,“不过,你今天怎么不多喝点?”
    “我等一下还要绕去一个地方。”大西坦白说。她打算把今村送回公寓之后,去找黑泽一趟,反正只要拿今村的手机查一下就知道黑泽的联络方式了,而且,黑泽应该不介意碰个面吧。

11

    位于仙台车站正东方的棒球场几年前曾改建过,现在的球场与大西记忆中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漂亮多了,可能是为了搭配本地球团的代表色,座位与围墙清一色漆成藏青与淡蓝。大西一行人赶在夜间六点的比赛开始前到达球场,太阳逐渐西沉,那青色显得分外耀眼。
    由于本地球团最近表现出色,再加上此场比赛对手是活跃于东京的人气球团,全球场座无虚席。第三局下半,双方均挂零,战况愈见激烈。
    “坐外野席看球赛真是太赞了!像在看庙会似的。”大西右邻的今村坐是坐着,却一直静不下来,他稍稍探出身子,指着投手踏板兀自念着:“对方投手是今年刚进职棒的新人哦,真厉害。”
    “你们年轻人看球赛还找我一起来,真的没关系吗?”今村母亲坐在今村的右手边,她今天穿了一件与上次约碰面时不同款式的上衣,但还是很像囚衣。
    “这是谢礼。”大西越过今村对她说。
    “谢礼?谢什么?”
    “这件衬衫呐。”大西拉了拉自己身上蓝衬衫的衣襟。
    “不过你是哪根筋不对?怎么突然约大家出来看夜间球赛?”今村问大西。
    “不想来吗?”
    “不是不想来,只是太突然了吧。”
    大西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左手边的黑泽。
    “刚好有票喽,想说看看也无妨。”黑泽淡淡地说。
    前排座位的几名中年男子一身西装打扮,看来是下班后直接过来看球赛,他们一口喝光纸杯里的啤酒,兴奋地喧闹着。
    “话说回来,没想到忠司还认识这么优秀的朋友呐。”今村母亲歪着头看向黑泽,感叹地说。她大概是在来球场的车上看到黑泽的言行举止,突然有感而发吧。
    “我并不优秀啊。”黑泽紧抿着嘴角,脸上不见高兴的神色。
    “妈,什么事都难不倒黑泽先生哦!”今村像是少年炫耀自己的优秀友人似地十分得意,接着说:“还有另一位前辈也非常照顾我,我很想让你见见他呢!”
    “你是说中村先生?”大西低声一问,今村便笑着说:“没错,就是中村专务。”或许他也知道这时候不好直呼中村“头目”吧。大西很想说,没让他们碰面才是正确的,还是忍下来了。
    这样啊,那下次有机会来见个面吧。——今村母亲回道。
    “尾崎依旧没上场耶。”
    五局下半结束时,今村母亲说了。她说这话当然没有特殊含意,语气中也不带丝毫落寞,但当大西听到这再单纯不过的感想,她发现自己绷紧了脸。
    “妈,你也想看尾崎上场?”
    “想看呀,再怎么说他可是我们地方上的明星球员嘛。”
    “那我和他,你想看谁?”
    “你这孩子,问这什么笨问题啊。”
    在他们母子身旁的大西整个人坐立难安,接着,又听到今村问母亲:“你想当明星球员的妈妈吗?”大西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表情既不像在钻牛角尖,脸颊也没有隐隐抽动,只是很平常地,一脸悠然自得而直率。大西吸了一大口气要自己冷静下来,空气在鼻子深处咻咻振动着。
    “明星球员的妈妈呀……”今村母亲只是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含糊地应了声。
    “今天搞不好会出场哦。”黑泽仍一派冷静地开口了。
    “出场?什么?”今村探头越过大西看向黑泽。
    “尾崎呀。”
    “真的假的!”
    “虽然只是我的直觉。”
    “黑泽先生的直觉很准的!”
    但大西很清楚,并不是他的直觉准,而是他让他的直觉变准的。
    大前天晚上,大西突然去找黑泽,当时黑泽坦承:“我打算让尾崎站上打席。”两人见面的地点是黑泽指定的,那是一间营业到深夜的速食店,即使身边满是用餐的人,黑泽说话时并没有压低声音,而且他似乎早在大西开口前就晓得她的来意。
    “让他站上打席?怎么做?”
    “其实刚才,我又跑回那间公寓。”黑泽说“那间”的时候,手指向某个远处,“就是你们刚去过的。”
    “落合修辅的住处?去做什么呢?”
    “我想应该能利用一下。”
    “利用?利用什么?”
    “利用落合修辅和女孩。”他说:“对付行事冲动的年轻人,通常只要威胁一下、施点小惠,意外地都会乖乖听话。先前听你们的描述,我觉得那对男女应该很好利用。”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事?”
    黑泽所言如下:他重回落合修辅的公寓,再次打开门锁闯了进去。当时落合和女孩正在被子上褪去彼此衣物准备相拥,看到突然冒出来的黑泽,两人吓得弹了起来。“也不能怪他们,突然有人冒出来确实很恐怖。”转述给大西听的时候,黑泽自己也语带歉意地说着。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遇袭的两人惊恐万分,黑泽随口扯道:“我是刚才那两个年轻人的大哥,就算他们原谅你们,我这关可过不了。”两人非常乖巧地听着。黑泽继续说:“本来呢,我来是想好好教训你们一顿,不过今天是黄道吉日,早上电视的占卜也说我‘今日要温柔待人’,所以我决定特别通融,给你们一次机会。”
    “机会?”大西一脸诧异地看着黑泽。
    “我要他们去色诱那个职棒教练。我事先查出那个教练在仙台固定投宿的饭店,反正那个人性好女色是众所皆知,这么一来,就只缺一名女骗子了,所以我把这个重则大任交给那个女孩。”
    “你把教练推给女孩?”还是该说“把女孩推给教练”?
    “我要她去饭店找教练,就自称是球迷。教练可能多少会起疑吧,但我估计有八成的可能,他会让女孩进房间。其实我之前也曾目睹他这么干过。”
    “那,进房间之后呢?”
    “饭店房间的门锁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所以我会紧盯着那决定性的瞬间冲进房间,拍下照片当证据,然后放走女孩,再拿那些照片威胁教练。”
    “‘你如果不想让事情曝光,就让尾崎出场。’你要这么威胁他吗?”不会吧?——大西忍不住想自问自答。
    “正确来说,我打算告诉他的是,‘下次比赛,当出现可能逆转情势的机会,就让尾崎上场代打’,不然让尾崎站上不痛不痒的打席也没意义吧。”
    “天呐……”
    “队教练来说,这条件并不困难,给出一个打席就解决了。只要让尾崎上场代打,既不用花钱,也保住了名誉,他要做的事只有对着主审说一句‘换代打。尾崎上场’,毫无风险,虽然可能会招来些许抗议,比起把女球迷拉到房间床上脱掉人家衣服的照片在外流窜,应该还是乖乖照办比较好吧。”
    一时之间,大西觉得头有点晕,仿佛晕船很不舒服。对于眼前的黑泽,她顿时改观,这个人其实是如此危险而冷酷。“你逼她去做的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你知道吗?”
    说实在话,她压根不在乎那个娃娃脸女孩会怎样,但即使如此,黑泽的做法也太乱来了。
    “男方当然反对,女方一开始也不愿意,我就威胁之后,再利诱说会付酬劳,最后两人都点头了,他们好像以前也干过类似仙人跳的勾当。”
    “都二十一世纪了,仙人跳还行得通吗?”
    “那种娃娃脸的女孩,其实满多男人喜欢的。”黑泽苦笑,“打铁趁热,明天就下手。”
    “没想到黑泽先生这么奸诈,真恐怖。为达目的,不在乎别人死活。”
    黑泽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之前我也说过了,就是这么回事。”
    某种程度来说,大西能够理解黑泽为什么不惜使出低劣手段也要让尾崎站上打席,因为那与她特地前来找黑泽确认的事肯定脱不了关系。
    “其实……”大西才刚开口打算切入正题,黑泽便抢先说了:“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一年之间,三十二起。”
    “什么事情?”
    “某项调查统计抱错婴儿事件的件数。”
    “啊………”大西的声音带着紊乱的喘息。果然,自己猜的没错,但比起喜悦,她心中感到的是更多的愕然。
    “为什么……?”大西问黑泽。
    “日本战后,孕妇大多在自家生产,接下来那几年,产妇开始渐渐转往医院分娩,造成生产数与医护人员的人数不成比例,婴儿一个接一个出生,医院方面却人手不足,忙乱成一团。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抱错婴儿事件便发生了,三十二起。这个数字只代表被发现的案例,实际上发生的件数恐怕不可考了吧。”黑泽说。
    “可是,他出生的年份离那个年代又晚了很多年啊?”
    “那小子老家小镇的状况也不相上下,当时许多孕妇集中在同时期分娩。虽然我不喜欢‘命运的捉弄’这句话,不过,大概就是那样吧。”
    大西一听,脑海里反刍着今村的母亲在居酒屋说过的话——“明明是同一天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怎么差这么多。”她还微笑着说:“当时那厢的妈妈也回我们那儿生产,我是后来才晓得的,当我在待产室里痛得哇哇叫的时候,隔壁床生出来的就是那个尾崎哦,很有意思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
    “血型。”
    “健康检查?”大西想起今村半年前去做了检查。
    “他检查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血型,接着便发现自己与父母的血型组合兜不上,安心起见,他安排母亲做健康检查,确定了她是AB型。母亲是AB,那小子自己却是O型,这样无论父亲是什么血型都说不通了,虽然可能有例外吧,不过总之,那小子跑来委托我。”
    “委托?”
    “我的副业是侦探。”黑泽的表情闪过一丝懊悔,仿佛在说要是没干那种副业就好了。“那小子怀疑自己是养子,托我帮他调查。”
    “但,结果他并不是养子。”
    “我查了各方资料都显示他不是养子,而且他的状况是孩子与生母的血型不符,去怀疑父方出轨也很怪。于是,我半信半疑地试着调查抱错婴儿的可能性,本来只是出于保险起见,我把那一天出生所有婴儿的资料查了一遍,最后查出了尾崎。”
    “你怎么确定是抱错的?”
    “现在已经能透过DNA鉴定了。”黑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我有一位工作关系认识的友人在鉴定机构上班,便请他协助。他谎称做健康检查,前往拜访数名当时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人,帮我采集到他们的粘膜检体。”
    “有业者愿意帮到这种程度啊?”
    “那个故事也是说来话长。”
    黑泽说,其实是偶然,协助调查的那个人本身也正为血缘关系的问题烦恼不已,这个世上真的什么事都有,但大西从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他有多感慨。
    “所以,调查结果是?”
    “尾崎确定是今村母亲的亲生儿子。”
    大西当场无语。
    她想起和今村一起潜入尾崎住处时的情景。今村口头说要找值钱东西,却只是随便转了两圈,便一径看着漫画,简直就是厚着脸皮把朋友家当自己家。当时,他应该是在确认着与自己互换人生的男子的生活样貌吧。
    “是我考虑不周。”黑泽说。大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以对。
    “我啊,无法理解他人的重要事物。”黑泽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自嘲,他一边拨弄着薯条继续说:“发现那小子和尾崎误换了人生的时候,我的确吃了一惊,却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于是很理所当然地将实情一五一十回报给他。我以为他那种个性,大概只会说‘咦!真的假的?真没想到啊!’就结束了。”
    “你真的这么想?”
    “是啊。”黑泽点点头。
    “但是,他得知事实之后却大受打击。”
    “你觉得他是哪一点难以接受?”黑泽第一次露出没把握的神情,“我其实无法体会……”他问道:“那小子是因为哪一点受了打击?”
    大西一直以为黑泽从不询问别人的看法,被他这么一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而黑泽自己也一脸不知所措。
    “我想……”大西开口了。一般人的状况她也不懂,不过,尽管和今村只同居了一年,她觉得自己某种程度应该算是了解今村的个性。“我想,他受的打击应该不是自己与母亲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
    “我也觉得。”
    “当然他也不是想见他真正的生母。”
    “那,他是受到什么打击?”
    “应该是觉得妈妈太可怜了吧?他大概是想‘妈,要不是抱错婴儿,你本来应该有个更优秀的儿子’之类的。”
    喔喔。——黑泽似乎也理解了,叹口气道:“很有可能呐。”
    气氛紧张的投手战持续来到第七局下半,情势有了变化。对手球队的新人投手开始出现疲态,在一人出局之后,接连出现两次四坏保送。打线轮到下位,对手采取满垒策略迎战。背号七号的第二游击手站上打席,集观众的期待与声援于一身,第一球便挥棒出去,却以一垒高飞球告终。
    右侧看台区齐声传出惋惜的叹息。
    大西不禁转头看着左邻黑泽。两人出局、满垒,绝佳的表现机会,但黑泽只是冷冷地望着球场。
    就在这时,教练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下方的选手休息区,只见他缓缓踏出步子,晃着圆墩墩的身躯朝本垒走去,接着抬起手,对裁判说了些什么。
    不久,广播响起:“大会通知,更换打者。”不知何处传来的广播员声音在空中盘旋,大西不禁环视整个天空,今村也出神地望着头顶上方。
    “换代打,八号打击手——尾崎。”
    教练无预警地要求更换打者,看台掀起一片骚动。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挑了尾崎上场,带着惊讶的批判声浪与带着惊喜的喝彩各占一半,全场响起加油棒的敲击声响与掌声。坐在大西前排的某个西装男子说:“怎么这个节骨眼上换尾崎!在想什么嘛!”另一位回他说:“不,搞不好很有看头哦。”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声“尾崎!”下一瞬间,仿佛受到感染似地,场内观众开始此起彼落地喊着尾崎的名字。
    至于今村,他张着的口一直没合上,颤抖的手指着球场,脸颊抽动,好一会儿才开口:“黑泽先生,”今村哑着嗓子,“真的出场了。”
    “嗯。”黑泽敛起下巴,“真的呢。”
    大前天晚上,大西听到整个计划时曾问黑泽:“你是想鼓励或是安慰今村,才设计让尾崎站上打席吗?”
    黑泽只答了句:“不是。”
    大西又问:“黑泽先生,你该不会期待尾崎击出戏剧性的全垒打吧?”你该不会暗自期待这么一来,或许能让意志消沉的今村恢复昔日的开朗吧。
    “没有。”黑泽苦笑,“再说,就算尾崎真的击出了全垒打,又能改变什么?”听起来有点讽刺。“不过是支全垒打,救得了人吗?”
    也对,说的没错。大西也这么觉得。“不过就是一颗球飞得很远罢了。”
    观众席喊着尾崎的呼声愈来愈响亮。
    大西连忙朝选手休息区望去,只见坐在角落的尾崎起身迈出步子,踏上打击位置之前,做了几下膝盖屈伸,然后握着球棒微仰上半身转腰热身,观众席的欢呼更大声了。
    “尾崎,久违了呀。”今村的母亲似乎很开心。
    大西心想,那是你真正的儿子哦。但所谓“真正的儿子”又是什么?大西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同时询问着自己。
    “妈,你看,是尾崎!”今村指着球场对身边的母亲说:“妈,你看仔细了,尾崎上场了喔。”
    “我知道,看得见啦,这不是正在看吗。”
    妈,看仔细了,是尾崎喔。——今村仍不停地念着。“那家伙,太帅了。”
    满垒的压力下,新人投手投出了第一球。尾崎紧握球棒狠狠一挥,却当场重心不稳倒下,完美的挥棒落空。观众席惋惜声四起,笑声陆续传出,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今村则是双手抱头,紧闭着眼。
    看台后方巨大的照明设备将黑暗的夜化为人工的白昼。
    第二球,尾崎没有挥棒。裁判明快地宣判是好球,场内失望的气氛更浓了。
    你不是只有这种程度吧。——大西心想。尾崎,你不是地方知名的高中棒球健儿吗?虽然详情我是不清楚啦。
    大西猜想,比赛可能会就这么扫兴地分出胜负,没想到战况持续拉锯。尾崎还在撑,接连击出好几个界外,第三球、第四球都勉强触到球棒打击出去,却是一球往右、一球往左飞去。尾崎每击出一球界外,大西便叹一口气。
    大西一行人坐在外野席,远远看向球场,迎面便是尾崎的身影。
    大西定睛一看。将球棒握得笔直、侧转上身、稳稳站定瞪着投手的尾崎显得年纪好小。他穿的并不是藏青夹杂淡蓝线条的职业球团制服,而是一身朴素的白色球衣,活脱是个高中棒球健儿的模样;灰扑扑的衣服上沾了不知是土还是泥巴,却扎实地散发出一股坚毅的气息。大西发现,尾崎已无视于观众们的褒贬与紧张情绪,他相信的是自己;也就是说,此刻站在打席上的尾崎,正以自己十多岁理平头时代一贯不变的认真态度迎战。她不禁全身为之一颤。
    第五球投出,尾崎打击出去。球只擦到球棒,以相当偏的斜角飞出,撞上了场边围篱。
    “喂——”坐在大西右边的今村大大地挥舞着双手喊着:“喂——!尾崎!这里啦——!”他把尾音拉得很长,像是小孩子快哭出来的样子。
    “干嘛大呼小叫啦,你这个傻孩子。”今村母亲笑着说。
    尾崎,别光打一些令人泄气的界外球呀。——大西在内心喊着。对付新人投手更要全力以赴,让对方无机可乘,不是吗?如果高中时代的你所向无敌,现在更应该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不是吗?她的心跳愈来愈快,握着拳的手都痛了。
    右邻的今村已经一副几乎要跪求老天爷的姿势了,大西斜眼瞥了他一眼之后,扯开嗓门大喊:
    “你不是棒球Hero吗!”要我一脚踹飞你吗!
    而就在下一秒,投手以固定式姿势投出球,尾崎挥棒击出。
    “啊。”大西说,隔壁的今村也“啊”了一声。恐怕整个看台的观众全都不禁喊出了一声“啊”。
    棒球场的草皮与红土的颜色在夜间照明下显得好美,坐在外野席的大西顿时从座位上弹起,挺直身子挥舞着双拳,脑袋霎时成了空洞,有那么一瞬间,脑中是无声的。
    狂喜的浪潮淹没看台上的观众,今村任由眼泪在脸上奔流一边放声大喊。那颗球飞跃球场上方,迎向夜间照明无法照亮的、无边无际的深远夜空。尾崎抛下球棒,眺望着自己击出的球的飞行轨道,直直地朝天空伸出拳头,接着,伸出食指指向外野席。黑泽带着浅笑问了一句:“怎么啦。”大西一边拭着眼角回道:“你看嘛……”她好不容易才把话讲清楚,“你看……,不过是颗球,却飞得那么远……”
    “喂——!”今村边喊边挥手。只见尾崎微低着头,缓缓朝一垒跑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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