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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猛邦-“琉璃城”杀人事件
2011-02-12
 
“琉璃城”杀人事件
又名: 「瑠璃城」殺人事件
译者: 何奕欣
作者: 北山猛邦
ISBN: 9787546322285
页数: 264
定价: 22.00
出版社: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丛书: 日本推理名作选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1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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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 · · · · ·
  轮回、轮回、轮回、轮回……
  永无休止的轮回,每次重生就一定要杀死对方!
  巍然耸立于“巨石十字架”一侧的琉璃城里,守护着城主佐夫洛的独生女玛莉的六名骑士,短短一夜间竟然全部失踪,又在远离城池的河流上游湖泊中被人发现,却已然成了六具无头尸体。仿佛是与之呼应,玛莉与雷因转世后所在的另一个时代里,“一战”中的德法交战前线战壕内,发生了四名法国士兵的无头尸体神秘消失的事件。时空远隔的两起事件缘何发生?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超越时间和空间的连环杀人案件。
  “城”系列第二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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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 · · · · ·
  北山猛邦(1979- )
  2002年,以《“钟城”杀人事件》荣获第二十四届梅菲斯特奖而走上文坛,是日本推理文坛近年来最受关注的年轻作家,其小说富有创新精神,构思奇幻、设定惊人,故事的舞台超脱世俗,却又具备着合情合理的物理诡计,有人因此称他是“物理的北山”,但更加常见的则是——“物理·悬疑·叙述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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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沉于湖底之物(辻村深月)
2010-03-01 15:05:25   来自: 御用闲人 (休得惹我拍案起,挥刀赐汝一净身)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过,则无趣。
  欠,则无味。
  这就是物理诡计。
  
  这是本书作者北山猛邦先生的话。(摘自《本格MYSTERY·WORLD 2008》收录推理论坛《物理诡计的射程》)
  初闻此言,只觉其坦率得近乎强词夺理。然而,细细品味、充分咀嚼之后,我却只能带着一丝淡淡的酸葡萄心理暗自挖苦说了这话的人:北山先生,也就只有你——物理诡计的名手——北山猛邦,才能这般堂而皇之地定义吧。
  这里所说的物理诡计,诚如字面所写,是指应用物理性原理构思而成的诡计。与作者玩弄文字技巧与读者周旋的叙述性诡计不同,这是一种只要赋予相应条件便具备实行可能的现实可行的诡计。
  这位荣获了第二十四届梅菲斯特奖并以推理作家身份出道的作者,从他的第一部作品《“钟城”杀人事件》开始,便一直是一位让人惊奇的物理诡计构思者、叙述者。“让人惊奇”一词绝不夸张。因这部作品曾不止一次让我胆战心惊,继而对作者本人萌生了极大的羡慕和不小的嫉妒。真相部分的书页被特意封缄,书腰上赫然印着“请不要对别人说出第二〇八页的真相”的警告,“钟城”的初次登场堪称惊艳。但真正使人叫绝的,却是作者对诡计那毫不逊于小说装帧的出色演绎。真相的所在从境界上远远超越了那些试图扰乱读者视线的插图,为我带来了震撼心灵的感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当时的北山不过二十二岁,跟在山梨县某角落窝着埋头翻阅推理小说的我同龄。
  真正优秀的诡计,其存在本身就闪耀着一种故事性的光辉。就这层意义而言,以《“钟城”杀人事件》为首,整个“城”系列作品的主人公,对我来说,既非侦探亦非凶手,而是诡计本身。或者,我该这样说——那些极富个性的诡计,如同雕塑家神奇的双手,制作诡计的凶手、解开谜团的侦探,乃至整个故事的主旋律,都是在它的精心塑造下,才获得了形体、升华出灵魂的。
  这世上的物理诡计数不胜数,然而如此完美地保持着平衡——绝没有“炖过头”、更不会“欠火候”的诡计,竟是出自一位同龄人之手,当时的我唯有愕然。我所面对的北山猛邦,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继往开来者。他承继了我捧读至今的本格推理经典谱系之精髓,同时又不遗余力地在推理创作中积淀着全新的、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观。而他笔下的故事,也渗透着确乎是与我们分享着同一个时代的人所特有的感性。
  不得不承认,当我读完他的第二部作品——这部《“琉璃城”杀人事件》之时,心中的惊愕有增无减。我明知企图挑剔只是徒劳,却挥不走心中作为同龄人的懊恼和不甘。北山猛邦果然不负所望。
  一九八九年的冬天,日本极北处的“最尽头的图书馆”里,故事拉开了序幕。(啊!直到读完全书,静下心来的现在,才赫然发现作者将这一幕设为起点的深意,不禁心潮澎湃!)
  主人公——君代,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年轻女孩,因大脑中的恶性肿瘤,被提前宣告了“来日无多”的命运。在心如止水般静静阅读着的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不明来历的年轻男人。他向君代揭示了一个寄寓于她的存在的重大秘密。由此,公主玛莉和骑士雷因的“不断轮回转世、不断以剑相残”的宿命在她面前慢慢铺开。散落于世界的六把缠绕了诅咒的短剑操控着他们的命运——他们轮回转世,在短剑的周围相遇,并且每一次相遇,两人中必然会有一个被另一个杀死。
  于是,故事的情节跳出了两人的视角。极具讽刺意味的命运,在二十世纪末的日本、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德法交战前线,以及十三世纪法兰西王国的琉璃城这三个舞台上递进着步步展开。
  当然,北山式的不可能事件也随之发生,不解之谜层出不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巍然耸立于“巨石十字架”一侧的琉璃城里,守护着城主佐夫洛的独生女玛莉的六名骑士,在短短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又在远离城池的河流上游湖泊中被人发现,却已然成了六具无头尸体。仿佛是与之呼应的,玛莉与雷因转世之后所在的另一个时代里,“一战”中的德法交战前线战壕内,发生了四名法国士兵的无头尸体神秘消失的事件。时空远隔的两起事件缘何发生?这其中是否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呢?
  不解的谜题交织着苦恼,牵出了年轻的恋人们曲折离奇的命运。这一次的北山式推理选用的题材,是犀利得令人唏嘘的“时间”。
  早在第一部作品《“钟城”杀人事件》中,作者就已经让一种性如河水、以一定速度流动着的“时间”流淌在了作品的根底。那样的流淌准确得如同秒针的刻画,与作品题名之暗示不谋而合,如久遭禁锢后重获自由的飞瀑,为我们冲刷出诡计的真相。
  然而,这次的“琉璃城”的“时间”之流,却并非河川之流,将之喻为覆于湖面的水流或许更为贴切吧。这么说来,它与作品中十三世纪的法国境内、浸泡着骑士们尸体的那个被叫做“十字泉”的湖泊倒也颇为形似。但我以为,琉璃色的湖面——才是印象中与这个“时间”最为接近的事物。湖面看似稳如止境,却凭借琉璃色的外表将湖水的翻涌亦或是流动隐于暗处,令人不能轻易窥见。可是,倘若你凝神细看——即使无法捕捉水流,也能发现湖水深处那缓慢却不曾断绝的变化,犹如织满蛛网的结点,没有丝毫遗漏地掌握着事件的脉络。
  作为这部作品的题名,同时又被我想象成水之光蕴的“琉璃色”,是一种蓝中带紫、英文中叫做lapis lazurite的存在。尤其当我读到作品的结尾,这种光蕴已然难以磨灭。深邃如夜空般的宝石琉璃之色!
  再来看这琉璃色渲染下的跌宕起伏着的两人的命运。谜一般的事件真相叫我绞尽脑汁。而另一方面,书中最能牵动我心的,莫过于玛莉和雷因这两位主人公是如何看待着彼此的存在的——是因为过去的记忆,他们才彼此相爱着吗?只要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两个人就将这样彼此相爱下去吗?这一深邃的命题,在形形色色的时空中,借由这对恋人的相聚离别,被一次又一次无声地证实着。
  十三世纪的琉璃城中,玛莉撒着娇想要躲进骑士雷因的外套里,她那无邪的身影多么惹人怜爱。而烽火连天的战壕边,那位唤着“雷因”的女子,她与恋人重逢时,终于卸下防备的那个双颊绯红的瞬间,那种莫大的信赖又是多么让人心痛。而同样认真地、全身心地回应着那样的她的雷因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份努力,尤其是“最尽头的图书馆”里的那个他,又是多么的……
  最终,我觉悟了。待那抹笼罩着整部作品的琉璃色渐渐褪去之时,暗流缠绕中的真相兴许便会从那幽静的湖底渐渐浮出水面。但纵然如此,那沉眠湖底的秘密,最终依然以其凌驾想象之上的强势姿态,站到了我的面前。
  密布于湖面的“时间”,宛如电影《十诫》中摩西将大海一分为二的祈祷,以无懈可击的优雅身姿划开了水流,为他的读者辟出了通往真相的道路。作者究竟是如何做出了这般精巧的构思,又是如何积淀出了这股逆转了水之流动,乃至时间之流动的诡计之力的呢?我的内心世界,再次为巨大的惊羡和渺小的嫉妒之情所充满。
  “城”系列作品的主人公,确乎是那一个又一个被作者赋予了人格诡计。尽管如此,尽管早已明白了这一点,我却不禁反思——真正精彩的诡计,难道不是更应该像这样,能将身份如此司空见惯的主人公们的存在感高高托起,将读者们的情绪,乃至作品的故事性从根基处震荡扬抑甚至彻底颠覆才对吗?
  满世界地驱赶着那对深深相爱的恋人、以仇敌姿态出现的佐夫洛的悲哀,在时空的裂缝中如天使般飘然而至的“侦探”SNOWY的魅力,跨越了时空的年轻男女那永远彼此信赖的真挚情感——它们在作者手中全部成为了支撑起诡计和真相的砖瓦。作者把这些元素握入掌心,全部揉碎,再将他们细心黏合,最终精心构筑起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城池。
  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荡漾着苦涩的幸福感溢满心头。从读者心中拽出了这番感叹的物理诡计之可能,还有,作者那份像是在测试着诡计之射程的饥渴图谋,终于让我发出了隐忍已久的叹息。
  
  过,则无趣。
  欠,则无味。
  这就是物理诡计。
  
  这是一段只有物理诡计之名手——北山猛邦才能发表的言论。能者再无二人。作为一个北山的忠实“粉丝”,我不得不说,这番表述涤尽铅华,无可换言。
  
  过,则无趣。
  欠,则无味。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北山的推理!
  
  此刻,我满心雀跃地望着这片早已恢复了宁静的湖水。与我共享着时代的北山猛邦,你将以怎样的手法,为我们打捞起又一个沉眠湖底的精妙之物呢——我正拭目以待!
  
  辻村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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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你究竟是雷系还是水系呢?
2010-04-28 22:41:32   来自: 河狸 (勤勉!!!)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这本书的读后感拖了好久了,连比它后看完的《镜城》都已经早早写完了读后感,唯独这本,其实在经历了一些类的雷击之后,真的是懒得吐槽了,不过既然决定了今年每看完一本书都要写篇读后感,所以就简单的说说吧。
  相比起上一本《钟城》,本书的进步还是较明显的。
  首先在幻想的背景设定上,此次幻想设定已经和整本书的故事以及诡计息息相关起来了,不再好像上一本那样游离在诡计之外。很多人对这个设定都很抱有好感,我个人也算是比较喜欢,但是总觉得这个设定就是作者为了剧情需要为制定的一个完全没有规则性的规则,为了满足剧情发展,经常出现各种跳出规则外的个案。喜欢同类设定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前段时间的电影《恐怖游轮》,和本书的设定有些类似,但是整体水平要比本书高出好几个级别。
  其次,在核心诡计(图书馆密室)上,也算是比较出色。虽然没有像上一本(《钟城》)里穿越时间、空间的不可能犯罪那么有噱头,算是比较中规中矩的谜面,但是解答还算比较让人满意,整体完成度很高。让我多少找回了一些当初看少年金田一时的感觉。
  北山的书,亮点不一定明显,但是一定会有雷点。这就是我看完该系列三本找出的小规律。而本书的雷点就是充斥全书中的各种水系小诡计了。这里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泄底了,因为那些诡计真的是太简单了,我相信看到谜面时每个读者都会首先想到“会不会是如此?”,然后又以“应该不会这么简单。”而给予否决,而事实呢,其实就是那么简单。
  城堡里消失的尸体是因为被凶手从秘密窗口推到窗口下的河里了,战壕里消失的尸体是因为飘到别处去了。这种诡计,我想就是小学生写柯南同人小说时也不好意思用吧。
  总之,这本书是一本有着些许亮点,但是同样也有很多雷点的作品。如果闲着没事,而且不是特别拘泥诡计,不妨找来当轻小说或则漫画脚本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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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的爱恋?(泄底慎入)
2010-04-13 02:49:24   来自: 黑暗之刺 (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北山猛邦《城》系列第二部,利用被架空的世界来叙述故事,事件的发展完全摆脱时间的束缚,依赖颠倒的时空将故事拼凑起来。其实真的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采取颠倒时空的手法来讲述故事,为了增加阅读乐趣还是增加案情复杂程度?或者干脆是借用时间错乱来表达宿命的残酷与无奈?先简单列个时间表吧。
  1243年,法国琉璃城。--不可能犯罪之无头骑士案
  1916年,法德交界处一战战场。--不可能现象之尸体消失
  1971年,日本停车场。--轮回自杀现场
  1989年,日本偏僻的图书馆。--密室杀人案
  1990年,日本公园。--有情人难得温馨的时光
  2002年,日本偏僻的图书馆。--失去真爱10年后的遐想
  故事的组成和发展就在以上时间段内,从这个简单列表可以看到,命案的发生在书中所占比例,虽然推理成分不容否认,但是给我感觉更多却是象是披着推理小说外衣的玄幻历史言情小说,书中所有诡计部分似乎只是发展故事的调剂品,完全没有得到推理的乐趣。印象最深刻的反到是宿命被强加于人的无可奈何,以及那淡淡的伤感。至于北山猛邦想借以表达的世界观则不加以探讨,因为毫无亮点。
  
  大段的文字和叙述都是围绕这个奇异的架空世界发展,然后就是产生大量的为什么。如此多的为什么在看书之前我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因为这样毫无逻辑可言。3个纠结不清的人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轮回?6把匕首为什么会有导致轮回的魔力?侦探SNOWY又是怎样的人物,为什么他可以穿梭时空,为什么他又对这幕轮回爱情故事这么在意?同一个人的“例外”如何产生?且不论“例外”和本尊同处一个时空是不是合逻辑。如果说1989年在日本的图书馆彻底消灭了邪恶的国王,那前面几百年的时光和轮回里都干什么去了?可能是晚上看书没看明白,或者我本身理解有问题,在1989年的日本图书馆已经死去的他们,为什么又体验了一次1989年的日本图书馆事件?而事情的结局却是两种表达?至于欧洲人为什么变为日本人我就不问为什么了,因为答案很明显。
  
  尽管推理和诡计在里面所占比例少的可怜,但是好歹还是有的,这里只谈最明显的2个案例,分别是1243年法国琉璃城无头骑士案和1989年日本图书馆密室。如果比较起来,个人更喜欢1989年日本图书馆里的密室手法,这可能和我偏爱卡尔有一定关系,更重要是这个密室的设计相对合理,而采取的杀人手法也堪称巧妙,多少也符合“物理的北山”这一称呼。至于1243年法国琉璃城离奇的6位无头骑士案,属于不可能犯罪的范畴,可能本人日系新本格看的比较少吧,感觉与之相近的手法我只能想到岛田庄司,尤其是利用石制十字架的桥段堪称有趣,而且个人觉得这个不可能犯罪的设计和解答远比岛田庄司要合理的多。特定环境下离奇的案件,一本书好歹有2个如此明显的推理桥段,也算可以接受了。
  
  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了,骑士,公主,邪恶国王,当然随着时间的变化和轮回他们的面目和职业都随之变化。这3个人物在时间的隧道里不断轮回,骑士公主固然是爱的死去活来,被嫉妒吞噬的国王则始终处于破坏狂的角色,犯下所有的罪恶都只是延续另一个轮回之旅。独立于外又掺和其中的另1个所谓侦探角色的人SNOWY则始终伴随他们左右,冷眼旁观。人物的刻画还是和《钟城杀人事件》类似,没有人味可言,更多是脸谱般的表现。简言之,所有一切都是围绕穿越时空的爱恋发生的,只是轮回的他们不得不始终面对血淋淋的谋杀和折磨。这样的故事颇有点庄周梦蝶的味道,是真是假还是梦只有北山猛邦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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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个人喜好此作最多3星,但是对于故事中密室的设置还是有爱,加1星感情分好了。类似这样的所谓新本格派推理小说,阅读起来并不困难,只是对于北山的表达方式还是有点不太接受,或许城系列第3部可以带来更好的阅读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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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城杀人事件》(未读可入)
2010-04-05 19:09:26   来自: 崇拜密室之王 (交换杀人,今夜不宜)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日本恐怖电影《轮回》,运用“轮回转世”这一题材,演绎出了一个精彩纷呈的故事;日本新本格推理作家北山猛邦,竟然也能在推理小说中把同样的东西玩出新花样来。
  两个命运被短剑诅咒的主人公,相遇后就一定要杀死对方,然后经过轮回投胎转世,重生后再相互残杀,直到一方的死去,再轮回,再残杀。。。。。。无论是1243年法国的琉璃城内,1916年的一战德法战场上,还是1989年日本的被称为“最尽头的图书馆”中,同样的一幕反复不断上演,永无止境。。。。。。而且各个年代都有一些不相关的人被卷入事件当中。1243年琉璃城内守护主人公之一城主女儿玛莉的六名骑士在短短一夜之间全部失踪,第二天却在远离城池的河流上游的湖中被人发现,但是他们都成了无头尸体。更诡异的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即使骑马也不可能到达这么远的地方!1916年德法战场上,也出现了六具无头尸,并且其中四具在战壕里的尸体竟在很短时间内不翼而飞。1989年的日本的图书馆中同样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密室杀人”。两个主人公的命运又会如何?
   本书中的发生于3个不同时代的3起案件都不复杂,对这3起案件的解答也都主要是解答诡计的手法,推理过程倒是不多。单挑出诡计来说,个人认为3个物理大诡计只有一个比较惊艳,剩下两个都比较一般而且很好猜(其中有个诡计作者还有比较明显的暗示哟),还有个小诡计倒是不错。因此,对于作者所拥有的“物理的北山”这个称号也只是差强人意。要是解答只有对这几个诡计的解释的话,那本书也就中等稍偏上水准。不过,北山的野心绝不仅仅是诡计。把“轮回”这个设定很灵活的运用到书中,和书中的案件紧密结合才是作者的撒手锏。这样一来,本书的档次立刻得到提升。所以读到快结束时,还是让人比较意外的。另外,无头尸诡计也用的还可以,不能说是有多么创新,可以算是小小的改造吧。也许,书里围绕着“轮回”无处不在的世界观,可能才是作者借推理小说这一文体最想表达的东西吧。
   总之,这是一本很不错的推理小说,喜欢新本格的朋友还是建议读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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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科幻推理吧!
2010-05-16 21:17:38   来自: detectiveeva (阅尽天下书乃平生之愿尔)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提示: 有关键情节透露

  这本书是物理的北山第二作,钟城获得了梅菲斯特奖,琉璃城如果是第一次投稿,获得梅菲斯特也差不多。这本小说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推理小说,更有轻小说的风格。如果说钟城过于单调,诡计不够吸引人。琉璃城比钟城的诡计复杂一些。
  
  同样的非现实设定,琉璃城的起始在于世界尽头的图书馆,随后舞台不断转换,分别是中世纪的欧洲古堡,一战时的壕沟。北山非常喜欢这种世纪末的感觉,第一作那个世纪末除了引出2个组织和磁力影响馆内的时钟基本没有太大用。这次不然,环境有了更大的用处。关于诡计方面,还是机械性诡计,图书馆的密室这个是核心诡计,设定的很是出色,战壕的那个完全是作者的恶趣味,古堡的诡计设定的比较简单,利用了十字架可能很多人都想到了。潮汐的那个是亮点。还有个更重要的就是玛丽平行体尸体调换的诡计,这个利用的三个时代的循环做成的,三个时代的环境设定就是做这个用的。人物设定的那几位说实话印象都不深,远不如钟城里那个拿着弩箭射幽灵的男人印象深刻,没有把幽灵侦探和弩箭男做成一个系列真是遗憾啊。北山有城系列,这个系列的主角要都是相同的,我会更为兴奋的。
  
  由于钟城里的主题是格式塔,那么琉璃城里就用轮回转世好了,北山的设定是,世界每一个时间都是一个点,而不是一个线。无数的点汇集像是线,但是点可以无限延伸,没有尽头。这个点的故事结束会跳到另一个点,而那个点不一定是下一个点。有可能是之前的某个点。他的意思就是一个个空间组成了时间,而不是时间包含着一个个的空间。与格式塔一样,这个说法也存在着哲学和物理学依据。但也只能说是设定,增加作品乐趣的东西。
  
  对于本作来说BUG可谓是一堆,比如雷因等六人被佐洛夫毒杀的时候,那时候他记忆恢复了,可是不去杀佐洛夫而选择装死,以他的能力可以轻松杀掉佐洛夫,然后把几个人的尸体处理掉。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怀疑,但是他没那么做。还有战壕的事件,炮弹炸脑袋,尸体被壕沟里的水冲走这些,已经不是严谨不严谨的问题了,逻辑上都让人怀疑。最后的图书馆事件,割下脑袋,让脑袋的血滴在书上,我想如果是大出血,书很快就会倒,慢慢滴的话,恐怕要等几千年吧。不过既然是推理小说,就不用在意这些了,看着开心就好了。
  
  就个人而言,第二作的琉璃城尽管有些亮点,但不如第一作的钟城。穿越和转世这种设定从一开始就注定不适合推理小说了。读者从心底厌恶这种做法,再次用下之前的话,如果是文风轻快,更注重娱乐性的轻小说的话,琉璃城还真算是不错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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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点时空观
2010-11-03 09:07:01   来自: 铁泉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提示: 有关键情节透露

  固守范达因二十守则与诺克斯“十诫”推理标准在当代看来确乎是教条主义了,但推理小说须符合常理的创作原则不应动摇。如果想在新本格大行其道的现下取得突破,物理的北山追求极具个人风格的幻想性背景设定自然是一个不错的努力方向,但这部小说真正的trick却移至强悍的时空观上,却让人难以苟同。
  
  北山认为,人是以点的形式而存在的,没有成线的连续性。也就是说,此刻的你和另一刻的你是两个不同的存在,因其不存在时间的继起性与空间的连续性,两者有可能并存(并非平行宇宙)。这与量子力学的理论部分相似,只是缺乏科学的根据。以此来解释树徒的崩坏也就理解得通了——轮回转世的他在某一个相同的世界里还存在一个另一时刻出生的“自己”,并且另一个“自己”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因为无法面对这种对自我存在感的怀疑以及轮回命运的捉弄,他决定自杀,决定报复宿命的安排,在多个时空的命运纠葛中举起愤怒的屠刀,创造了一幕幕关乎个体独特存在与普遍共存的哲学悖论的亲身悲剧性实践。
  
  这种断点时空观在科幻小说中出现乃是无可厚非,但作为推理小说的核心诡计,则完全站不住脚。推理小说讲求合理,排斥超自然力为代表的非可知元素,这是根本的创作准则。北山的此种设定作为求新的一面,虽是值得肯定,但不应在之后没有附上具有足够说服力的解释来圆满自己的理论假设,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但小说结构的首位呼应暗合了北山断点时空观蛇咬尾巴的形象譬喻,倒是显得合理。故事的发展脉络也就从图书馆开始,到图书馆结束,中途往历史回溯,也往将来转生,背负着各自前世来生的记忆,三人用嫉妒、虐杀为纽带,形成一个完满的圆。
  
  总的来说,如12只猴子一样混沌的穿越体验,不但没有完整填补小说本身的硬伤,也让我们这些读者“无语凝噎”。当然,图书馆密室诡计仍有可取之处,虽然现实操作性低,但创意总是不错的,细枝末节也不必太深究。如同天使一样的侦探SNOWY这个角色十分有趣,他性别难辨,能够带着物体自由穿梭时空,每次出场都宣称自己是世界无序状态的创造者,身份扑朔迷离。但小说最后似乎给出了一丝模糊的线索——战地沟壕所显现出来的MARIE(玛莉)字样倒过来之后便成了SNOWY,是不是暗示着SNOWY也是一个共生于世的另一个玛莉呢?就像树徒一样,是轮回转世中出现的意外?我希望北山的初衷是在于此,这样的话,雾冷在失去君代之后,就并不会是孤独的一个人,因为世界上还有一个君代,她就是SNOWY。
  
  以小说整体格调来看,本作更符合轻小说的范畴,有人认为可作言情小说或是穿越文看待,也有一定道理。事实上,男女主角三生三世的爱情纠葛还是十分叫人唏嘘不已的。比较雷的是解说部,辻村深月道出了此作为诡计而诡计的内质,但用的是挺含蓄的表达,难免有买椟还珠之憾,总觉得是替北山蒙羞来着。湖面什么的论断云里雾里的,借用一句河狸的评点,纯属水雷,跟琉璃没半点关系,只是颜色相近也不必如此铺陈,使得跑开主题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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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有泄底和原创剧本什么的最讨厌了(后半严重泄底)
2010-07-06 21:39:15   来自: 戚夜梓 (星星在闪烁 你怎么说)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提示: 有关键情节透露

  琉璃城最出彩的地方在于其「时空轮回观」的背景设定,但同时也成为了一大败笔,只能怪北山的剧本掌控能力还是太差,也许是写着写着自己就混乱了罢。这就好像是有一个惊为天人的IDEA,最后却拍出了无法自圆其说的烂尾片——北山你真是一大罪人啊你。
  
  说到主角,书封上的「永无休止的轮回,每次重生就一定要杀死对方!」已经说明了这样的主角设置是多么的淡藤。在书中北山为轮回杀戮给出了双重解释——一是「被诅咒的短剑」,二是「某人哔——的崩坏」——但是,说实话吧,我依旧觉得这么杀来杀去没完没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主角们有病,真的....
  
  说到诡计,琉璃城的一些「物理」诡计确实有令人称道的地方,当然一部分的解密设定也是天雷滚滚,要不然我不会打出三星。我觉得北山还是不适合把握长篇的剧本设定的,炫学和气氛渲染都不是强项,要是学东野写一个「神探法拉第」的短篇集不是挺好的么....
  
  啊,正经的书评就到此为止了
  再往下是严重的剧透泄底+无口德吐槽+自己重做的琉璃城剧本
  于是,你们懂的....
  
  ————我是剧透开始的分割线,剧透什么的其实最讨厌了————
  
  北山这本书最大的问题倒不是所谓的「无头尸消失之谜」大雷,是整个时空观的混乱不堪,首先北山认为时间应该是「点」的分布,即此刻的「你」只是处在此刻的「点」上,而不存在时空上的先后顺序,换句话说,就算利用穿越回到过去,你影响的也只是过去的那个「点」——但是这里就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出现了,北山又同时宣称「这个世界将要发生的一切早已被预先设定」的说法,这就令人困惑了,不知道北山心里的设定是「平行时空观」还是「命定论」....而小说的结尾,男女主在SNOWY(待会再来说这个淡藤的侦探....)的帮助下又成功地对抗了宿命,这就让我一头雾水.....
  
  而在时空框架尚且没有搭架好的情况下,还要加入那么那么多的意外规则——转世共生说就罢了,SNOWY这个可以完全穿梭时空的侦探就显得太淡藤了,而看到最后的时空转移尸体不禁让笔者掩面哭泣——北山你真的赢了....总之笔者认为,如果能把所谓「意外」也融入规则中,那么这篇文章至少会多一颗星。
  
  说到SNOWY,全书只有这个角色是用英文字母表现的而不是什么「斯诺伊」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跟书最后的那一张烂地图契合上么....而且我说你既然都让伊穿梭时空了干脆让伊化身不死不灭的神明存在不好么,到最后还要造假尸体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失态啊。
  
  好,下面来骂一战的穿越篇章——我就不积口德了啊,作为一个完全没有历史修养的文盲,表示就这一段什么战壕啊武器啊的描写完全无感。如果说在琉璃城,无头尸是为了掩饰身份;在图书馆,无头尸本身就是物理机关的一部分,笔者也来回想了很久,到最后也没有明白在一战这一段还要硬搞无头尸有什么意义。更别说最后的尸体消失揭秘唉我去,作者在前文还分析了是不是密室什么的实在令人内伤了。
  
  接着骂男女主角三人的设置,唉我说你们是不是有点淡藤啊,都轮回到北风圈了吧还要杀啊炸的没完了啊。而且我对北山处理佐夫洛的杀人心态表示不能理解:世界观时空观错乱就能乱杀人了?啊再退一步讲吧,你杀了又有什么用呢,十八年后还不是又要杀,很爽么?总之就是完完全全的不可理喻。
  
  最最后谈一下那个图书馆的密室杀人诡计——其实还是比较赞的,也是本书还能拿到三分的亮点之一吧。但是笔者认为文字的张力还是不适合这种牛皮闪闪的物理诡计的吧,比如说最后短剑要如何落下就觉得莫名其妙。笔者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位置吊得高些,可是要是落下的时候转了个圈刀柄刺了过去不就土了么;如果真是只有一本书高的距离笔者觉得这样的加速度大概也就能刺穿个苹果吧....还有七芒星的墙角,这样的锐角要如何那啥不知道有没有牛人实验过....最后吧,我想说北山你让美希在剧情中打酱油就罢了,连最后的机关设置她都是打酱油的....我为美希一哭!
  
  但其实吐了这么多槽,因为对北山这个「轮回环」穿越观还是非常喜爱的,脑海中突然整理出一个不错的剧本,经过重新的整理,弃掉了巨雷无比的一战穿越情节,修正了北山时空的一些bug,加入了自己的设定,整个故事的脉络应该是这样的:琉璃城->停车场->图书馆->琉璃城->停车场->图书馆->....
  
  首先是1243年的琉璃城,雷因.VS.佐夫洛,按照书中的剧情走,佐夫洛掏出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重伤雷因和玛丽,雷因在死前质问佐夫洛「这一切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佐夫洛大笑三声「你会懂的」飘然而去。两人遂用短剑自杀,这是「轮回环」的开端。
  
  然后是1971年的停车场,八岁小树徒在目睹了奇怪的七芒星杀人事件以后,突然头脑一疼昏厥过去。醒后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遂拿上某短剑走上了不归路。
  
  第三幕就到了1989年的「最尽头图书馆」,树徒用密室诡计杀害了君代,可怜的雾冷怒吼「这一切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并掐死了树徒后,触碰到短剑的时候回忆起轮回前的记忆后,明白一切以后绝望地用短剑自杀。「注:此时读者被吊胃口的愤怒值应该已经全满了。」
  
  再切回琉璃城幕,雾冷轮回转世为佐夫洛,本来是英明神武的一代琉璃城主,冥冥之中触碰到短剑得到前两世的记忆,顿时明白自己同时具有「佐夫洛」和「雷因」的双重轮回身份——亦即文章中提到的「轮回的例外」。而不知为何,这一代的共生体雷因却像天然呆一般地失去了轮回的记忆。因此在时空观和人生观双重崩坏之下,佐夫洛谋划了第一幕的所有案件,成功的杀害雷因和玛丽,大笑三声「你会懂的」飘然而去。
  
  再来就是1971年的停车场,再度转世的男主又在冥冥中触碰到短剑,同时遇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共生体——八岁的树徒。此时聪明的男主顿时明白了轮回的游戏规则——每次轮回都会同时出现两个共生体,一个继承了轮回的所有记忆,而另一个则没有,除非前者死去,而记忆的传承者就是「短剑」!再无遗憾的男主完成了这个时代的杀人和自杀,此时小树徒得到了所有的记忆。
  
  最后轮回到了1989年的「最尽头图书馆」,树徒用密室诡计杀害了君代,作为1971年男主的轮回,可怜雾冷怒吼「这一切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并掐死了树徒后,触碰到短剑的时候回忆起轮回前的记忆后,明白一切以后绝望地用短剑自杀。男主就和女主这样生生不息,某轮长转地....
  
  
  如斯长文,对读完的童鞋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某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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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穿越?这是推理小说吗?
2010-06-26 03:21:01   来自: 紫殿花开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凶手如何在密室外杀人的?因为凶手是魔法师,可以穿墙杀人!那么为什么被害人尸体又消失了?因为被害人信春哥,原地复活跑了...我想假如这个作为一本推理小说的谜底的话,广大书迷绝对会寄刀子给作者的。究其原因,无它,实在太荒唐了。所谓的创意,正如北山他自己形容物理诡计一样,过,则无趣,欠,则无味。当一本作品为了诡计而诡计的时候,为了创意而雷人的时候,我想,还不如死掉算了。
  看了第一本钟城,虽然说不上非常棒,我还是对北山抱有一点好感。不过花了3天读完这本琉璃城后,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油然而生。假如将钟城看作一本二流的轻小说的话,那么这本只能算作不入流的穿越小说。支撑我读完256页的不是玄乎其玄的轮回穿越,也不是作为陪衬的诡计密室,完全是因为舍不得浪费22块的书钱。当北山专著于向读者们展示他所塑造的世界时,却忘却了推理小说特有的魅力——与读者的互动。塑造的3个世界,却没法将世界说完整。而作为读者的我只能昏昏噩噩的跟随着北山在3个世界里面跳跃,却无法从支离破碎的情节中看出他到底想写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好吧,只能说北山想写出一幕群像剧,却没有那种布局功底,想将散开的剧情连接起来,却又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最后只能给出穿越作为答案。好吧,推理小说用穿越作为答案,可不可以认为是一种愚弄读者的行为呢?
  诡计方面首先,全书最为正经的诡计出现在163页,而名侦探出面开始解答出现在169页,也就是说,留给读者思考的空间也就3页。当然,不是说页数越多就越好。只是作为推理小说,缺少了与读者互动,让读者独立思考的空间时,其阅读的乐趣必然会减少大半了。其次,某些诡计的解释过于简单儿戏,而某些诡计又过于扯淡,我想,用穿越来解释,这到底算科幻小说还是推理小说?当然,也可以用本书的看点不在诡计而在设定来解释,不过我觉得,假如用本来应该是配菜的设定来取代作为主菜的诡计,这算不算是推理小说的悲哀呢?
  北山将世界分割成点,然后用描述点串成的线来描述世界。可惜,扭曲的线条不会因为点的华丽而变得华丽。当然,不能说这本琉璃城一无是处。你可以把它当穿越小说看,也可以当轻小说看,甚至可以当言情小说看,总之,只要不要当推理小说看,也许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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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我给了三星仍然推荐的书——
2010-03-27 19:38:04   来自: 明智小五郎 (来自东北的修罗,横推八百无敌手)
“琉璃城”杀人事件的评论    

  力求不泄底,不过敏感者还是请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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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山三本里面,不得不说,这是最“玄”的一本。
  尽管北山一向都喜欢架空世界观(从此人出道作《钟城》便可一知端倪),但这本是城系列三弹中最出位的一本。
  
  说出位,并不是贬低这本书,正相反,北山能够结合现代流行的诸多元素,年纪轻轻便已在推理这块市场上初露峥嵘。(日本推理小说属于畅销类小说,不像我国)而且和现代日系‘水’派推理小说不同,北山的推理小说水分很少。
  
  但是,我只给了这本书三星的评价……
  
  书中看似宏大的诡计,解答却不尽人意,当然北山三本书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这个问题。(镜城背离了某定律我也给了四星)
  
  在解释之前我先提这么一个问题:穿越与推理结合是否可行?
  对掌机游戏略通的朋友应该知道逆转裁判系列(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日本最畅销的推理类游戏),逆转裁判4中就应用了穿越系统解决案件。
  所以,遑论穿越,其他元素也曾经和推理结合过,创造出新时代新形态的推理小说。
  当然,我要提到一点,逆转4在逆转系列中是被诟病得最凶的一作。(不单是因为穿越,案件的漏洞太多,前后很难自圆其说才是本作遭到玩家狂喷的原因)
  
  题外话说完了,我提一下北山的弱项,就是他虽然结合了很多适合现代市场的元素,但对于推理小说根基的逻辑相对就弱了一些。
  
  本来逻辑性已经不强了,又和当下很多网络玄幻小说如出一辙地弄了穿越这条不可能实现的路数,可以说,北山这本琉璃城是三本城系列中最像轻小说的一本。
  
  而我个人对轻小说这种类型始终也无法投入太多爱。
  因此,钟城和镜城都给了四星,这本是因为笔者个人的阅读习惯扣了一星。(镜城虽然有点犯规,但考虑到不这么写无法推陈出新,况且推理史上的种种戒律都被先后打破,因此我还是给了个人最高评价四星)
  
  (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下,个人评书最高四星,有五星的都是感情分加了一星)
  
  结尾的时候再呼应一下,北山,不水,情节紧凑,气氛虽然比不上三津田,但也在中游之上。有鉴于此,他的书还是值得一看的。(和国内很多还在上学的推理读者年龄层也很搭)
  
  repeat一下标题:这是一本我给了三星但依然推荐的书,而且是强力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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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琉璃城”杀人事件
作者: 北山猛邦
译者: 涪子
图源:fujibayashi
录入:fujibayashi
校对:fujibayashi





日本 琉璃城



一九八九年
图书馆日本
“天堂里也会有月亮吗?”
“有呀。”
“骗人,”君代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明明没看到过!”
“这是不需要用眼睛去确认的。”
“说什么有月亮,不可能的。”
君代执拗地喃喃着,拿起了图书馆前台的黑色印戳。君代执拗地喃喃着,拿起了图书馆前台的黑色印戳。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八日。印戳上的数字说明着今天的日期。
“天堂里面呀,什么都有。”
图书管理员雾冷拿过印戳,在君代的图书卡上落下了表示日期的八个黑色数字。君代将之接过,待数字上的墨迹变干,便把它夹进了书内。
“看样子,似乎会下雪呢。”
“我……忘记带伞了。”
君代轻叹。
窗外是灰色而低沉的天空,昏暗得让人难以相信此时竟是白天。大概是不时有风刮过的缘故吧,木制的窗框咔嗒咔嗒地响着。窗玻璃亦微微地抖动着。君代看着玻璃中的身影,那是一个憔悴而又忧郁的女孩。
君代捧起了身边的背包,跟雾冷挥手作别,随即向阅览室走去。离开前台,沿着走廊走一小会儿,左侧便是阅览室的门了。那是一扇略显陈旧的滑动式门,每次移动滑轨上的门板,都会发出极响的噪音,响得足以让人捂住耳朵。然而,没有人会因为这回荡在阅览室中的强大噪音而不悦。这里的人都了解这扇门的特性,不了解它的人,不会成为这里的顾客。
财团法人“知识之会”私立图书馆——这座位处日本最北端的大型图书馆,几乎从未被人以本名称呼过,而是称做“最尽头的图书馆”。因财团法人的办公地点位于远离都市的郊外,所以图书馆建在了不临街市、交通不便的地方。全赖这一原因,就连知道“最尽头的图书馆”的存在者都是凤毛麟角。虽说财团法人最近又对这里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装潢改造,但毕竟图书馆原本就挺冷清,所以利用者并未因此增加。之所以被叫做“最尽头的图书馆”,没准正因这里偏僻的地理位置和了无生机的静寂吧。
君代尽量悄悄拉开了门,走进阅览室内。昏暗的空间。她打开了灯,日光灯那苍白的光辉里,浮现出几张长桌。桌子也好、椅子也罢,目之所及,尽是些棱角分明、又冷又硬的摆设——冷冰冰、硬邦邦的表面,坐在上面无疑是受罪。然而,君代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她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坐上几个小时。眼下,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正中央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阅览室不算大,单就看书而言,这大小恰好合适,但未免有些冷。君代把苍白的手指缩进衣袖,翻开了书。那是一个以西方民间传说为蓝本的故事。看装订,原本似是红色天鹅绒质地的封皮,目前只剩下一片灰褐,让人联想到寸草不生的沙漠。
君代翻开书页,目光随着文字上下游走。忽然,伴着一阵巨响,阅览室的门被拉开了。仿佛是哪里的某个东西炸碎了般,极其粗暴的开门声,直让人觉得头痛——开门的一定是个不了解这扇门的家伙。君代抬首,看了一眼那初来乍到的家伙——一个披着黑色短风衣的年轻男子。年纪是二十五岁上下吧?君代漠然地想着。那年轻男子皱着眉头,表情复杂地一瞥君代,又慢慢转身将阅览室环视一遍,最后把视线再度投向君代。被陌生人注视着的君代怯怯缩拢了双肩,她决定假装没看见那道直戳头皮的目光。然而,陌生男子没有领悟这保持距离的暗示,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2



“你好。”
他向君代打了个招呼,似乎不太开心。
君代只好说了一句“你好”。
“我寻觅你很久了。很久,很久。”
“寻觅我?”
“嗯。寻觅你。”
“我根本不认识你。”
“没关系。我猜到多半会是这样。”
陌生男子说着,仿佛凝望远方般地看着前方空荡荡的白墙。那白墙上随处可见灰粉剥落,除此一无所有,而他却凝眸得像是面对着一个屏幕——大概,他是心有所思吧。无论如何,君代不知道这突然现身她面前的陌生男人究竟看着什么。
“我的名字是树徒。说得确切些,我目前的名字是树徒。”他嗓音十分低沉,“你相信轮回吗?不过,事到如今,信不信早就不再重要了吧。我们两个都不知邂逅多少次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止境地重复着轮回转世,而且注定不期而遇。上一次,我们是在东京相遇的;我们还曾在德法边境相遇;也许,我们还曾在纽约相遇;说不定还有维也纳……而今天,我们在这个图书馆里相遇了。”
“哦,是这样啊。”君代有些烦了,“真是没创意的做法。想跟我搭讪的话,简单打个招呼就好。拜托,别拿我来消遣了。”
说着,君代挥起了手。这鲁莽的男人简直让她怒从心头起。不知何故,她甚至觉得这家伙简直不可原谅。然而,那只抬起的手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无奈之下,她只好把手收回,重新放到膝头,双手习惯性地缠起了手指。
树徒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黑色短外套的领子,纤细的动作让他显得很是平静。
“不论哪个时候,你总是这样说——真是没创意的做法。但我不是怀着*之念来跟你搭讪的,更不是要诱拐你才刻意接近你。我们原就相识。也罢,你不相信这些也没关系,只有一点——就算是你觉得没有创意的台词,我也必须事先说明——我们两人会经历无数次的轮回。永远。永远!”
“什么轮回……”
“你觉得不可能?”
“人一旦死了,就只会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里永远沉睡。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无论你再怎样祈祷,天堂都不会出现,更遑论所谓的轮回转世了。这些美好的寄托,只是宗教用来哄骗信徒的谎言罢了。”
“就算你不信,我也必须告诉你我们背负的轮回转世的宿命。我们两个经历了轮回转世,来到*年的这个图书馆里——也许,你会觉得听不下去,但请务必让我把话讲完。此时此地,我们重逢了。虽然这次重逢并未被那个名唤‘命运’的时刻表记载下来——其原因是,我们就算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亦迟早会在某处相遇。而后,我们会互相残杀。我们不断轮回转世,不断相互残杀——你听明白了吗?每一次轮回,我们两个中都会有一个被另一个杀死,这是我们身上烙印的诅咒。最后,不是你杀死我,就是我杀死你。等待着我们的,是无法逃避的残酷未来。”
树徒的眼神如此认真,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不容置疑。但以君代看来,这些只是他精湛的演技。她甚至觉得他的态度非常可疑。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忽然觉得包括这“最尽头的图书馆”,一切都像是一个织满了谎言的舞台布景。她重新打量了阅览室的门。那门之所以会发出烦人的噪音,没准正因这是一套仓促完工、粗制滥造的舞台布景之故。不,是因老旧不堪才会发出这般大的响动的吧,该是时间的痕迹才对。可是,究竟是门的哪个部位发生了怎样的擦碰才会有如此巨响呢?君代茫然了。她使劲摇了摇头。




3



“好,我明白了,我经历了轮回转世,你也经历了轮回转世。这总可以了吧?”
“而且,我们两个迟早会有一个被另一个杀死。”
“一个被另一个杀死……”君代将树徒的话怔怔重复了一遍,“真傻。真够傻的。”
“确实够傻的。”
树徒苦笑着回应。
“可是,就算我相信这前提,你说的故事也是有漏洞的。”
“哪里不对?”
“比如说,为何只有你一个人保留了转世前的记忆呢?”
“我不知道。但也不是全无头绪……”
“休想蒙混过关,”君代眯着眼睛笑道,“还有更致命的漏洞噢。为何你会知道我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人的转世?虽然你可能认识转世前的我,但我经历了轮回,对吧?我的嗓音、样貌都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住处亦该和从前毫无瓜葛,对吧?更重要的是,作为当事人的我,对前世发生的事根本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那么,你又是如何判断出我就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也就是我的前世——的转世呢?”
“在我以树徒这个身份降生到这世上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这世界再次回归宿命的瞬间,看到了你转世后的样子。”
“你看到了我的样子?”
“嗯。所以我一直在寻找。找你。就算名字变了,样貌变了,轮回转世后一切都变了,但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然而,我却用这双手杀死了你——我想要结束这一切,结束这荒诞的噩梦。希望你理解我!我不想杀死你。所以……所以我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这个人称‘最尽头的图书馆’之地。”
“呵呵,难道你以为我想被你这种人杀死?”
君代忽发觉她方才说的话真是非常冷酷。树徒垂下了头,表情凝重。两人间的空气迅速凝固,她下意识地低头,树徒的影子占据了她的视线,孤寂正如她每次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阅览室时一样。
“能允许我问个问题吗?”君代轻声地打破了沉默,“我……是谁?”
“你曾经是东京一所艺术大学的学生。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跟现在的你不一样,那时的你依然保留着前世的记忆。所以那时候的我们相对而言几乎是迅速重逢。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念书。你是我的学妹。你画得一手好画,真的,画得美极了。你还总是嘲笑我的画,呵呵。我是器乐专业的,当然不擅长画画了。不过,我会弹钢琴,你总是夸我弹得好呢。”
“果然,我是个坏心眼的小孩吧?”
“嗯。”树徒盯着地板,淡淡一笑,“虽然坏坏的,但确实挺美。”
“然而,你却杀了我。”
“嗯,我杀了你。”
“为何只有我——只有我失去了前世的记忆?”
“当时,我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切断这荒诞而无休止的轮回。我想我们甚至成功了一半,但中途又失败了。所以你才会失去了前世的记忆。”
“从我记忆消逝的那个点开始,无休止的轮回就被切断了,不是吗?如果你没有像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话,一切不都进行得很顺利吗?”
“不对。我们就算不在此刻重逢,悲剧也必定会在某个时刻发生——或者是我,或者是你的某个转世,必定会杀死对方。这就是自‘六个无头骑士’的年代开始延续下来的诅咒。前世的你我试图逃离这残酷的诅咒,但功败垂成。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才失去了前世的记忆,一无所知地转世成了现在的君代。”
“虽然不太想问,但所谓‘六个无头骑士’具体是指?”




4




“那是十三世纪法兰西王国的一个传说,”说着,树徒瞅了瞅腕上的手表,“关于这传说和其他的事,我迟早会再跟你讲的。我叫了出租车,该走了。想不到出租车连世界的尽头都会光顾呢。”
“别呀。你认为我们还会再见吗?”
君代浅笑着挖苦道。
“一定会再见的。”
树徒只丢下这句话,便从容走出阅览室。大概是见识到了那扇门的威力之故,他离开的时候安静而谦恭。树徒走后,一如往常的寂静再次扑面而来。“最尽头的图书馆”果然就是孤立于这世界尽头的最可悲的建筑。君代暗暗心想。她环视着整个房间——一无是处的空墙,窗子开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黑漆漆的窗帘遮住玻璃,使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君代无意识地面对着窗户,不经意间竟在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张苍白的少女的脸。她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了一声细小的悲鸣。再向缝隙中望去,少女的身影已然不见了。一定是自己恍惚中看错眼了吧,君代在心中安慰自己。这里是世界的尽头。窗子的对面什么都不会有。有的只是阴霾一般笼罩着大地的虚无。对了——说不定快要下雪了吧。雾冷先生也说过,可能会下雪。她站起身,把书放进了包里。今天看来是没办法继续专心看书了。
君代离开阅览室,走向了图书馆前台。雾冷依然待在前台。他把腿架在前台的桌面上,正在看着一本科学杂志。看到君代走来,他的脸上就出现了笑容。他向她招手。
“来得正好。这个你得听听。”
“什么?”
“蝙蝠这种动物呀,仅仅凭借声音,就能够把握四周立体的空间、复杂的环境呢。”
“就算是人类,也可以判断出声音是从哪个方位传过来的呀。哎,先别说这个了,是不是下雪了?”
“自己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你喜欢雪吗?”
“喜欢。”
“那么,这位小姐,请拿伞。”
说着,雾冷从前台下方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把伞。
“雾冷先生,你相信有轮回转世吗?”
“相信吧。不,应该说我想要相信。我可是很诚实的噢。”
“轮回转世这种事,难道真的可能发生吗?”
“你知道吗,据说这世上真的有带着前世的记忆降生的小孩呢。有的人认识自己根本不可能学习过的语言和文字,有的人可以如实地描述出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的风景。比如说,有一位前世是某个日本士兵的女子,她的性格也比较男性化,甚至还保留着前世被机关枪射杀的记忆呢。”
“这话当真?”
“就这话而言自然是真的。但话说回来,我实在很难想象轮回转世这种现象真的存在。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吧。”
“可是,雾冷先生不是相信存在轮回转世吗?”
“嗯。因为轮回转世现象存在着很多未解之谜,与科学也有着不可割裂的联系。据说,继承了痣呀伤痕呀这些前世的身体特征而转世的案例也不在少数呢。”
“真不可思议,”君代歪着头,若有所思道,“为何会发生轮回转世这种事呢?”
“曾经有一位美国学者试图把轮回转世现象的真相解释为‘证人的欺瞒’,又或‘潜在记忆’(或者说是所谓的遗传记忆)之类东西。确实,成千上万的转世案例中,一定存在着虚假和欺瞒,也多少会存在本人意识不到的潜在记忆作祟的情况。但对遗传记忆这一假设,我不得不说委实没用。因为人类的记忆并非保存在遗传基因里面,而是留存在脑神经里。就算将遗传基因提取出来,移植到另一个生命体里,记忆亦不会随之移转。同样,哪怕是拥有我们遗传基因的子孙都不会继承我们的记忆。人之为人的记忆,只会从一而终,在一个人的生前和死后都没有任何的延续。要说孤独的话倒也真是孤独。仅此一次的人生。所以人们才会祈祷着能够经历轮回转世,再次为人。”
“我呢,就算是不能轮回转世也无所谓。只要有这一次的人生就可以了。”
“坚强的小孩。”
雾冷撑开双手,把腿从桌子上放了下来。
君代一动不动地盯着雾冷的眼睛,然而没一会儿就忍不住钩起嘴角笑了出来。
君代的视丘下部[人脑靠近底部有名曰“视丘下部”之处,以感温神经和血液来感知人体温度,继而向大脑发送指令,自动调整人体温度。
]被诊断出长了一颗肿瘤,医生说她少则半年,最多也就只能再活一年了。因为发现得太晚,而且从肿瘤扩散的规模来看,无法实施手术,所以就算她明天忽然死了都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仅仅诊断还不够真实的话,那么每当撕裂般的头痛向她袭来,君代就会确信她行将入土。现在,她用药物抑制着头痛。医生主张住院治疗,但她拒绝了。
君代没有双亲,父母都因为疾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她被亲戚收养长大,在学校一直念书直到高中毕业,因为体质虚弱,既没有升学也没有就职,就这样过着孤独的日子。发现这座离家不远的图书馆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我是不会轻易流泪的。”
君代面无表情地说着。
“是这样啊?我可是打算待你临死时陪着你一起哭泣呢。你连哭都不肯哭出来,那又岂能让你死呢。”
“无聊,别说这些了。”
君代苦笑着,告别了雾冷。
经过微暗的图书馆大厅时,她跟歌未歌擦身而过。歌未歌是这图书馆的另一名管理员。“最尽头的图书馆”共有两名管理员。此外就是馆长和财团法人派过来的几位事务员了。
“啊,君代小妹,再见啦。雾冷君还在吧?”
歌未歌一脸匆忙地说着。
“还在的吧。”
“这样啊,那就好。我落东西了。”
歌未歌兴冲冲地一路小跑着向前台赶去,后脑勺的小马尾也兴冲冲地甩动着。她总是给人一种匆匆忙忙的感觉。又或许是她偶有的那几次匆忙都恰巧被撞见了吧。
君代整了整肩上的背包,向玄关走去。她还在想着树徒跟她说的那些关于轮回转世的事情。窗子的另一头,已然是白雪皑皑的世界。
这里是“最尽头的图书馆”,宛如世界尽头的……





2章






第二天,君代为了还书,再次来到了图书馆。她站在玄关的垫毯上,蹬着脚抖落沾在靴上的雪粒。馆内热闹的声音远远传来,是笑声。对“最尽头的图书馆”而言,有几件事物是极不相称的,其中之一便是笑声。尽管如此,君代却被笑声感染,心情很自然地愉快起来。
大厅里照常空无一人。被排成人字形的沙发同样空着。穿过大厅走向前台,才发现那里倒是人口充足、一反冷清的常态。除了雾冷和歌未歌这两个工作人员,美希也在。
美希上半身靠在前台,双手托腮,跟两个管理员聊得不亦乐乎。刚才的笑声似乎正是这两个女生发出的。君代一走过去,美希就“呀”的一声,扬手唤她过来。君代微笑着说了声“早上好”。
“美希姐,今天学校放假?”
“大学啊,就是个我一天到晚想翘课的地方。”
“大学里,有意思吗?”
“有意思才怪。”
“那你为何还要去?”
“我可没去噢。”
“啊,是这样啊。”(笑)
“这个要还了是吗?”雾冷从君代手中接过了书,“歌未歌,给这书盖上还书戳。”
“印戳在哪里啊?”
“在你面前。”
雾冷指了指前台的桌面。
“歌未歌同志还真是健忘的典范,”美希坏笑道,“我看,迟早会连她是谁都忘掉的。”
可惜,面对着美希的调侃,歌未歌只是专注于还书的工作,没有一丝回应。
“不用急着还啦,呵呵。”
君代从歌未歌手中接过了图书证,上面歪歪斜斜地被按上了指示着还书日期的印戳。美希马上不死心地进一步取笑起歌未歌来,这下终于把她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歌未歌、美希和雾冷,他们都是君代的朋友。如果她选择了在医院里终了此生的话,恐怕就根本不可能跟这样的朋友相识了吧。
“歌未歌姐,你昨天忘记拿走的是雨伞吧?”
君代有点怯怯地问道。
“是哦。你怎么知道的?”
“不好意思,”君代说着把昨天雾冷借给她的雨伞交了出来,“这伞是歌未歌姐的呢。昨天雾冷先生把它借给我了,我也没怎么看就撑回家了。到家一看,才发现伞柄上工工整整地刻着歌未歌姐的名字呢。”
“呜呜呜——我啊,昨天到家时满身都是雪了。”
“在大厅碰见时,你没注意到我拿的是你那把伞?”
“嗯,完全没注意到。”
“自作主张就把伞借出去的雾冷先生最坏了。”
美希伸出手指指向了雾冷。
“是老爱落东西的歌未歌自己不好啦。”
“果然还是我自作孽啊——”
歌未歌一脸哀怨地垂下了肩膀。君代把伞塞到她手里,再次道了歉。歌未歌马上就恢复了精神,把伞放回到前台下。
“对了对了,那个帅哥哥是谁啊,君代?”
美希一脸好奇笑眯眯地问道。
“啊,你说谁?”
“刚才有个陌生男人向我们打听你噢。他问我‘君代小姐还没有来吗’,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不知道哎’,现在想想真该找个更像样点的回答才是。”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美希所说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树徒吧。君代想起了昨天那段不算愉快的相遇。
“其实我也不认识他。那个人……突然就冒了出来,跟我说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话。”
“说他爱着你之类的?”
“起先是类似的东西吧,”君代有些厌烦,“还说什么我跟他都经历了轮回转世,还背负着互相残杀的命运之类的。”
“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呀?”雾冷似乎被挑起了兴趣,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看这不像是泡美眉,倒像是信徒宣扬教义呢。说不定明天教主大人就大驾光临了。”
“开什么玩笑!”
“我错了。别瞪我啊。”
“倘若那家伙敢对你做出奇怪举动的话,我们一定会狠狠教训他的!不过,君代,你先给我们说说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吧。”美希兴致勃勃地说着,“你该……想要个男朋友吧?”
“一点都不想要。”
“可悲、可叹啊……”美希竟然激动起来,“怎能说这种话呢!你啊,在有男朋友以前可不准死哦,我不允许你死!”她情绪激昂地说着。
“知道了啦。我过去找他看看。”
“他是向那个方向去了哦。”
雾冷指了指图书室的方向。歌未歌则是不紧不慢地说了声“走好”。
君代挥别了前台,向书架林立的图书室走去。推开那扇虚掩的没有玻璃窗装饰的木门,她走进了静谧的书海。图书室似乎终年拉着厚厚的窗帘,就算是大白天都显得有些昏暗。而此刻,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零星洒进,偎在她的脚边,明晃晃地闪着。似乎一切都很美好。君代穿行在书架的间隔中,追踪着新鲜的足迹。那老旧的木纹地板上,一个个濡湿的脚印清晰可见。她两侧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册册文艺类书籍,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扫视着一排排的书脊,而只是专心追寻着树徒的身影。在编号四二○的书架前,她找到了树徒。他轻轻靠在身后的书架上,正看着一本黑皮装订的书,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短风衣。树徒很快意识到了君代的出现,抬起了头。
“我是这么说的——瓷杯碎了。而你却是这么说的——瓷杯,此刻是碎的。”
“我不懂你说的话。”
“我们人类的记忆力是非常出色的。所以会过分苛刻地区分时间概念。我有记忆,所以我能知道瓷杯破碎前的模样。然而,瓷杯存在于这个世界,其存在并不会因我的记忆而发生改变。此刻,它是破碎的,此前则是完好的;而此后,它多半会维持着破碎的状态吧。你是这样思考的——碎了的瓷杯也好,没碎的瓷杯也罢,它们都是一个形体,拥有着各自所属的世界。也就是说,没碎的瓷杯所属的世界和碎了的瓷杯所属的世界,是两个各自独立的世界。”
“平行的世界?”
“不。是点的世界。”
“你是说,时间不是像线和箭头那样(向着某个方向延续)的事物吗?”
“这是你的理论。为了反驳你,我提出了物理学和热力学方面的论据。我说:‘你看,这就是时空延续的证据。’而你却依旧质疑世界的连续。你说:‘所谓的时空延续根本就不存在,只有点和点和无数个点的集合,这才是世界。’”
“所以说瓷杯‘此刻’是碎的?”
“嗯。对你来说,所谓的‘此刻’并不是我理解的‘现在’之意,而是意味着更宏观的类似整个世界的存在吧。”
“非但不知所云,而且毫无价值。”
“想不到你的理论还会让你把本人否定。”树徒笑了,“就好像你不再是你一样。”
“正是如此。你所熟悉的那个经历了轮回转世的我,已然不复存在了。我就是我。从我失去前世记忆的那个时刻起,曾经的我就死去了。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吧。”
“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这一天不会到来的。”
“为何你有自信这样断言?”
“我快要死了。我的脑子里,长着一颗大肿瘤呢。经常无缘无故就头痛欲裂,想来也挨不了多久了。”
“——你骗我呢?”
一直以来都从容不迫的树徒忽变得十分狼狈,手里的书也掉到了地上。他那像是被绝望浸透了的脸上,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君代,仿佛是哭诉着至今为止已重复了无数次的命运。任何人恐怕都会被这充满悲剧色彩的表演所打动。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背负着每次转世相遇都要互相残杀的宿命,但至少这一生你不用担心了。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死去。在命运的齿轮转动之前,在我们互相残杀之前,我就会死于疾病的。”
“这算什么!”
树徒痛苦地低声呻吟着。
“如果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中必须有一个杀死另一个的话,那你就把我杀掉好了。就在我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你来刺穿我的咽喉吧。”
“求你别再说了!别再说那样的话了!你为何能如此轻易就接受将死的现实!”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对生命的短暂满腔憎恶、整天以泪洗面,这样才对?我是不会轻易流泪的。”
“你应该对活下去再多些渴望!”
“你少自以为是地把想法强加到我身上!”
君代像一座忽然爆发的火山,激昂地喊了出来。下一秒,头痛无情袭来,就像一把匕首正钻进她的颅骨。她吃了药,这时候脑袋本该没有痛觉的,为何会痛成这样……这样痛不欲生。君代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树徒冲到她身边,说了些什么。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君代用颤抖的手搜索着裙子口袋,总算摸出一瓶药来,倒出三颗吞下。即便如此,要止住疼痛也得等上几十分钟。她不得不靠数数来转移注意,挨过这段煎熬的时间。
“一、二、三、四——”
“没关系的,这不怪你。”君代对树徒说。树徒正打算跑去前台叫人,却被她制止了,“没关系的,肯定没什么的。七、八、九、十——”
“我们两个一直延续着互相残杀,”树徒纠结地蹲了下来,紧靠着君代,“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总是正确的。这一切简直荒诞至极!”
君代被头痛折磨得浑身无力,就像一片薄纸,脆弱地贴着树徒的身体,一动不动。树徒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干燥的泥土味道。至少在头痛消退之前,就这样靠着吧,她想。疼痛如同波浪,前赴后继、反反复复倾轧过君代的神经,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下来。她扶着身边的书架,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允许你碰到我,也就只有刚才。”
“我知道。”树徒默默拿过放在窗边的椅子,劝君代坐下。君代坐了下来。她看到书架另一头有一位老人缓缓走过。这位老先生似乎经常光顾这座图书馆。他戴着貌似是老花镜的浅茶色眼镜,弯着腰略显艰难地走着。尽管如此,比起此刻的君代,他看起来要精神得多吧。老人走向了编号二一○的书架。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嗯。”
“你在这世上难道没有任何留恋?”
“没有。”君代冷然答道,“一点都没有。”
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细细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树徒一直看着她。他的眼,并不是试图探究隐秘的利刃,而是包容了君代的一切的柔波。君代羞得别开了脸。
“我可没有撒谎噢。”
“我知道。”
“不知道也无所谓。”
“我了解你。”
“真狡猾。”
君代眯起了眼睛。
树徒把掉在脚边的书捡起来,放回了书架。
“给我说说吧。我们俩的故事。”
“我们曾是一对恋人。”树徒的后背贴着书架,“然而被诅咒的短剑却将我们引向了死亡的深渊。我们总是用同一把短剑互相残杀。每一次转世、每一次重逢,短剑都会命令我们杀死对方。我们无处可逃,也无力违抗。”
“你说的短剑,难道就是——”
君代曾经在这个图书馆见到过一把布满了灰尘的短剑,是她拜托雾冷让她看的。这把短剑不知何故,跟一些书一起放在图书馆的仓库里。因为看起来脏兮兮的,她对兵器又不太感兴趣,所以很快就淡忘了这把短剑的事。她唯一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图书馆里存放着一把古老的短剑。
“这个图书馆里也有短剑吧。我们总是在被诅咒的短剑附近重逢呢。”
“我们会用那短剑来互相残杀?”
“恐怕,是的。”树徒漠然看着窗外,“这世上共存在着六把短剑。它们穿越了时空,周游过世界,吸食了无数人的鲜血。短剑的主人必然遭遇不幸。不只是我们,短剑会让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幸。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短剑的诅咒。”
“仅仅是一把古老的短剑,竟依附着如此凶恶的诅咒,真让人很难相信呢。”
“但我们确实在短剑附近相遇了。不,更确切地说,我正是通过追寻短剑的轨迹,才得以与你重逢。我相信你一定会出现在短剑附近。”
“那究竟是为什么?我们为何必须背负轮回转世的命运?为何必须互相残杀?为何非遭遇这一切不幸?就因为短剑?”
“我也拼命思考着这个问题。我们的悲剧到底始自何时?当然,不只是思考,我还费尽心思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我搜集了关于短剑的发祥地、散落各处的短剑出没的经纬等的情报,只为了找出这轮回转世的悲剧发端。最后,我找到的是十三世纪法兰西王国‘六个无头骑士’的传说。六把短剑、六个骑士,怎么看都脱不了干系。然后,我模糊的记忆渐渐复苏,我就是那六个无头骑士之一。而你则是我们所侍奉的城主的独生女。尘封的记忆虽然尚不清晰,有很多缺失的片段,但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们轮回转世的原点。于是我进一步调查了有关传说的一切,竟发现传说里奇怪的事件层出不穷。某个城池的私设骑士团成员在一夜之间都成了无头的尸体,还有无头骑士死而复生回到城中行刺城主的女儿什么的,简直像是志怪小说里的情节。当然,其中最值得注意的还是‘六个无头骑士’。他们所佩戴的短剑,在他们死后,被从身上取了下来,赐给了其他的骑士。然而所有之后佩戴短剑的骑士,全部在战场上死于非命。后来,短剑被封印了起来。可是对短剑的传说感兴趣的贵族们却通过地下渠道将他们偷运了出来。”
“你是骑士,我是你的城主的女儿。我们两个是妄想逃离短剑诅咒的可悲的主人公。真是个廉价的故事。”
“如果能有个美好而圆满的结局,廉价倒无所谓。只可惜那爱慕公主的骑士竟杀了他心爱的公主,而倾心骑士的公主则杀了她心爱的骑士。那个年代的诅咒,烙印到了短剑和我们身上。”
“看来,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两个之间曾有些事情。”
“是的,一定发生过某些事情。”



3



“你们聊了?”
“嗯。”
还留在前台的是雾冷和美希,歌未歌据说是在休息室里吃着她的小蛋糕。
君代把她和树徒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美希时不时地发出阵阵嘘声,雾冷则是从头到尾沉默地听着。
“骑士加公主啊。越听越像是在讲故事了呢。”
“才不是什么公主呢。是城主的女儿啦。”
“反正都一样啦。”
“不一样。”
“一样啦。”
“……”
君代吐出一缕游丝,结束了这场毫无成效的“争端”。于是“战胜”的美希亲昵地把身子靠了过去。
“他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仓库里放着的短剑不是恰好可以证明一些?”美希似很期待有些事情发生,“那可是现在唯一可以称之为物证的东西噢。本来嘛,图书馆这种地方居然会藏着一把短剑,这就够蹊跷的了。”
“那把剑是歌未歌前任的管理员的东西。似乎是不想把这剑放在身边,就自作主张地把它放到仓库里去了。记得他曾说过,这剑是他从东京的艺术商人那里买来的。”
“难道真是一把被诅咒的短剑?”
“依我看,顶多就是个古董罢了。”
“哎呀,怎样都行。总之让我们先华丽地干一把吧!”
“啊?”君代不解地歪着脑袋,“干一把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会一会那把短剑喽。如果真是一把缠绕着诅咒的短剑,真的要害你们一次次轮回转世、互相残杀的话,那就毁掉它好了。你说呢?”
“这想法挺大胆的呢。”
“若那般简单就能搞定的话,早就有谁去做了吧,”雾冷将手掌一摊,“倘若短剑依然存放在仓库里,那就说明谁都没能毁掉它。如果是谁都能轻易毁掉的东西的话,也就谈不上附有诅咒之类的华丽传说了吧。”
“那就当垃圾丢掉好了,这总行吧?”
“高呀!”雾冷笑着猛拍了一下膝盖,“美希大人真贤明。”
“雾冷先生,你这是笑话我白痴吧?好,我也不计较了。总之,不管轮回转世这种事是真是假,至少先让君代尽量远离那把短剑,这总没错吧?”
“能有那么顺利吗?”
君代将信将疑地问道。事实上,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她都只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树徒的倾诉、短剑的传说、自身的境遇……
“对了,君代,你今年……几岁了?”
雾冷蓦然问道。
“十八。”
“是这样啊。那倒是跟他提供的时间很吻合呢。那个叫树徒的人说,一九七一年时,他杀了你,对吧?也就是说,君代前世的那个女孩那一年死了。而现在的君代就是那一年生的,到今年正好十八岁。若真有轮回转世,起码时间上吻合。”
“那你想说明什么呢?雾冷先生。”
“问题就在于,树徒这个人的年龄。在一九七一年的当时,前世的他确切是几岁我无从知道,总之至少是大学生的年纪吧。那就当他当时是二十岁左右吧。前世的树徒——他前世叫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没有能够违抗命运的安排,最终杀死了君代的前世,也就是他的恋人。之后,他也选择了死亡,经历了转世。要转世,就必须先经历死亡。不难想象他后来是如何了结此生的,重要的是他的死必然是发生在一九七一年或者是之后的年份。如果他死于一九七一年,那么他的转世就应该比现在的树徒更年轻一些。也就是说,现在的树徒要么是跟君代同岁,要么比君代还小,否则从时间上看就对不起来了。而实际上呢?我刚才草草地看了他一眼,那张脸看上去实在不像才十八岁的样子。我看他,起码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吧。你们说呢?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是的。”
“那——果然轮回转世、骑士公主云云,全都是骗人的?”
“这还不能肯定。只不过,单纯从时间上计算的话,他所说的轮回转世的故事是有破绽的。”
“——我到底该相信谁的话呢?”
君代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带,就像个自闭症小孩似的,低声念叨着。鞋带被今天早上的雪濡湿了,歪歪斜斜地搭在鞋面上,蝴蝶结也有些散开了。
“你只要相信自己就可以了。”
“我没有自信。”
“就算这样也比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别人来得强。”
“你们两个别尽说些有的没的了,先去看看短剑啦。”美希就像个渴望冒险的小孩,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我们去仓库吧。仓库——仓——库。”
君代被催促得匆忙站起了身,雾冷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为了不至于前台无人看管,雾冷走进休息室把歌未歌叫了出来。于是歌未歌睡眼惺忪地坐到了前台里。雾冷从一个小架子上取走了一串钥匙。歌未歌看着三人的背影,一面打着呵欠挥手说了声“走好”。
雾冷领着两个女孩穿过事务室走进了操作室。这个房间的角落里竟还有一扇门。这扇门由相当坚硬的木材做成,窄窄的并不起眼。雾冷从钥匙串里挑出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门锁被打开了。
“哇,好冷。”
美希抱住双臂情不自禁地说道。她说得没错,仓库冷得像个冰窖,被囚禁了不知道多久的冷气就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倾泻而出,迅速在三人周围扩散开来。雾冷率先走进了“冰窖”,随后美希和君代也相依偎着跟了进去。
“电灯开关在哪里呢?”雾冷自言自语地摸索着,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开关,“开灯了。”
晦暗的日光灯下,三人终于得以窥探仓库的全貌。书架,坏掉的椅子,散落一地的杂志,塞满了书的纸板箱,破损的电灯泡,上面标注有重量的黑板,长柄扫帚,厚厚的百科辞典,翻倒的桌子,掉在地上的装饰品,空空如也的玻璃盒子,洋娃娃的帽子,市政府宣传站的制服——这里的一切都凌乱不堪。真是个没有亲眼看见就绝对难以想象的世界。君代之前也曾来过这里一次,跟上次一样,她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遥远的从未到过的地方。这里,一点也没变。
一行人在积满了灰尘、堆满了杂物的地板上艰难行进着。雾冷忽地发出一声惊叫,似乎是因为撞到了一张蜘蛛网。美希幸灾乐祸地哈哈笑了起来。君代也跟着笑了起来。没多久,雾冷再次提起了嗓门。这一回不是因为蜘蛛网了。
“在这里。”
君代顺着声音望去,一把短剑被草率地搁在书架上。雾冷走过去拿起短剑,挥舞了几下。他手中的剑刃被过多的灰尘所覆盖,泛着钝色,只有剑尖在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下偶尔现出锋利的光芒。剑柄的部分装饰着金属雕刻的图案,整把剑长不足三十厘米。雾冷拿着剑折了回来。美希和君代也慢慢退出了仓库。君代忍不住咳了好几下,喉咙痒得不行,也许是因为灰尘太多的缘故吧。她怕脏,不停地掸着衣服上的落灰。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头骑士所拥有的短剑吗?”
可是,即便盯着那泛着冷光的剑刃,她也想不起一丁点关于前生转世的情节来。
一二四三年
琉璃城法兰西王国
在欧洲大陆的西部各地,遗留着一批远古时期的巨石建筑。比如,英国的索尔兹伯里平原巨石阵[英国威尔士郡索尔兹伯里市(Salisbury)附近的平原上,分布着五千年前的巨石(Stonehenge)。
]、法国的布列塔尼半岛的卡纳克巨石阵[法国布列塔尼(Bretagne)地区的卡纳克镇(Carnac)辖内,由数千块疑系公元前五千年至前两千年放置的大型石块组成。
],还有其他的无数个人工巨石建筑。它们究竟是古人出于某种信仰建造的,还是用来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这些都不得而知。有的学者主张它们是用于天文观测的装置,有的历史学家认定那是恶魔或者魔术师们的职业道具,甚至有学者认为那是凯尔特人[Celt,古印欧民族之一,自青铜时代就现身欧洲大陆的中部,后发展至欧洲大部分地区。从语言学角度看来,他们是目前爱尔兰、苏格兰高地、威尔士、布列塔尼等地生活的使用凯尔特语的居民的祖先。
]的祭坛。无论如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排列远远超越了人类身高的巨石的,恐怕也就只有人类自己了吧。
谁都没能破译出巨石建筑的真相。巨石林立的奇异风景,自远古绵延至今,一切都未曾改变。逝去的岁月仿佛只是一粒微尘。
法兰西王国南部的朗格多克[Languedoc,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地区,以葡萄酒闻名。
]地区,有个用石头建造的巨型十字架。十字架横亘于一片丘陵之上,宽约二十米,高约六十米。丘陵位于被东征十字军摧毁了的卡尔卡松城[Carcassonne,法国南部奥德省(Aude)首府,其旧城曾是中世纪的一个要塞,隔比利牛斯山同西班牙相望。
]东面,石材的巨大身躯俯卧在丘陵的斜面上。从近处看,只觉得那是单纯的巨石连绵,然而远眺之下便会发现那就像是描绘在丘陵上的一个图形文字——十字架的形状清晰可见。不同于卡纳克巨石阵之类的建筑,它是最近才被建造起来的。
十字架的附近流淌着卢多河,还有着一座名曰“琉璃城”的城池。“琉璃城”周围是茂密的森林和复杂的丘陵,高高的城墙戒备森严。作为一个联结其他主要城池要塞的中继基地,其作用依然显著,但对紧盯着卡佩王朝[DynastiedesCapétiens,法国中世纪封建王朝(987-1328),因建立者于格·卡佩而得名。卡佩王朝的历代国王通过扩大和巩固王权,为法兰西民族国家奠定了强大的物质基础。
]国王动向的教会以及图卢兹家族[Toulouse家族,中世纪时期实际掌控着法兰西王国西南部的大片土地,名义上受法兰西国王统治。
]这些势力而言,其存在几乎被遗忘殆尽。
琉璃城之所以被叫做“琉璃城”,是因为其城墙外壁的石块带着淡淡的蓝色,尤其到了雨天之时,整座城看起来就仿佛一颗泛着柔光的宝石。
从时间上看,琉璃城本该经历东征十字军的数次攻击了,却依然得以幸存,而且迄今尚未出现任何牺牲者。野蛮的十字军从不区分战争对象,他们袭击以罗马教皇为领袖的天主教徒,也袭击所谓的异端分子,其所到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然而,尽管琉璃城背倚着招人议论的怪物般的巨石十字架,却几乎没遭受十字军的任何攻击——他们是绕城而行的。当然,这并非因为巨石十字架被认为是彰显教义的神圣奇迹。这座十字架被建造的真正原因,绝对跟任何虔诚的信仰无关。
“琉璃城”的城主——佐夫洛,出生于比利牛斯山脉[Pyrénées,欧洲西南部法国和西班牙的界山,东起地中海海岸,西止大西洋比斯开湾畔,全长近四百三十公里。
]近郊一个名唤缪尔特的城镇上的贵族家庭,由图卢兹家族派遣掌管此地。
佐夫洛接手这座城池之后不久,他的妻子就去世了。据说他于是终日闭城不出,只与孤独为伍,再后来也不知怎么想的就下达了建造这座巨石十字架的命令。建造十字架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还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教会也好,法兰西王国国王也好,图卢兹家族也好,都没有对巨石十字架事件给出任何的忠告。想必他们对十字架的存在根本一无所知。没有人会关注“琉璃城”的动静,这座城已经被世界遗忘,包围着城池的森林,就像是隔绝了城与世的屏障。
这里的冬季是寒冷的雨季。一连数日,城池被阴霾笼罩,冰冷的雨水无休止地落着。
玛莉在“琉璃城”中,透过一扇阴冷的落地窗,眺望着雨中的天空。
她久久地伫立着。单薄的丝质衣裙,哪里抵挡得了湿冷的空气?她的嘴唇很快就泛起了淡淡的紫色。尽管如此,玛莉也并不打算离开。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如果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她的只会是无边无际的忧郁。
由于房间的地势较高,从窗户里往外看,视线能够越过高高的城墙,巨石十字架的顶端依稀可见。被雨水濡湿了的巨石表面光滑平坦,展现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泽。
“冷了吧?”
骑士雷因站在玛莉的身后温柔地问道。玛莉转过身,仰起头看着雷因。雷因穿着绘有十字架徽记和七芒星图案的骑士外套,腰上佩着一把漂亮的短剑。玛莉向他走过去,试图躲进他的上衣里避寒,却被他挡在了外面。玛莉撅起了嘴。
“不可以么?”
“不可以,”雷因警惕地观察着昏暗的四周,说道,“违反了修道会的规定。”
“我说,雷因啊,你看上去脸色很差呢。怎么了?”
玛莉上前一步,把脸凑到了雷因面前。雷因马上紧张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您别担心。请跟我保持距离。”
“跟我关系亲密,是这么罪孽深重的事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的手,你牵着。”
“您别为难我了。来,到房间里面来吧,太冷了。”
“才不要呢。我讨厌房间里面。”
“理由?”
“我怕。”
“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这六个骑士一直都守护着您呢。”
玛莉听后,皱起了眉头,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咬着下唇。她气雷因竟如此决绝,更气她自己没能清清楚楚地把感受传达给雷因。就算她表达清楚了,雷因的反应也可想而知——没关系的,只要好好睡上一晚,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根本就不是这样!她呆呆地看着蜡烛跳动的火焰。她的恐惧不是睡一晚就能驱散的。她真正害怕的,是在更深处蠢蠢欲动着的、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真相的东西。
玛莉是城主佐夫洛的独生女。自从佐夫洛的行为变得诡异不可揣测以后,她的精神状态也变得不太稳定了。别人总是对她说,只要好好睡上一晚,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可是三年了,事态却没有任何的好转。三年了,转眼又是一个冷雨透心的季节。
“有一件事,我必须说出来。”
“是什么事?”
“关于母后的死。母后去世以后,父皇的行为就越来越怪异了,不是吗?没什么的,你也不用刻意否认了。父皇变得怪异了,这是事实。大家都觉得,一定是因为母后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他悲伤过度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可是我想,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您想说什么?”
雷因压低了嗓音。
“东侧塔顶,不是有个暗暗的房间吗?一个连窗子都没有的小房间。母后就是从那个小房间里消失的。是我……我……亲眼见到的。母后只是在地上留下了脚印,然后就融进墙壁里消失了。”
“玛莉殿下。”
“等等,雷因,让我说完,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知道我说的内容很反常识,但我只能这样认为。我见到的那一幕就是,母后被吸进了墙壁里。真的是我亲眼所见噢。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母后消失在了石壁里。”
“当真?”
“绝对真实。”
“我明白了。我会认真听您说完的。不过这里太冷了,我们去食堂说吧,那里现在应该没人。”
于是,玛莉跟着雷因下了阶梯,向着食堂走去。食堂是这座城里第二宽敞的空间,此刻这里空无一人,宽敞得让人有些心寒。雷因用打火石点亮了烛台。玛莉一面斜眼看着雷因,一面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让人心情沉郁的雨声已然听不见了。
这一次,雷因主动挑起了话头。
“您在东侧塔顶看见了幻象,是吗?”
“不对,才不是幻象!是母后。”
“那是一回事。”
“才不是呢。”
“——那请您说得更详细些吧。”
“我就像平常一样,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但我听到了一些怪异的响动,于是就醒来了。四周还是漆黑一片,我想当时应该是半夜吧。也不一定,可能是半夜,也有可能不是。总之周围黑漆漆的,只有我一个醒着。虽然我觉得很怕,但还是大着胆子走出了房间,尝试着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靠近。”
“很有勇气嘛。”
“我可从来都不缺乏勇气,”玛莉可爱地挺起了胸膛,“我觉得声音是从东侧塔那儿传出来的,所以就穿过走廊向着那个塔走去。因为塔离我的房间并不远,我打算过去稍稍确认一下情况就回房间。”
“您当时应该叫上我们。”
“是啊,当时我真应该那么做。但一方面我是怕自己听错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所以就一个人去了塔里。那个塔的第一层和第二层里面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堆着些会议用的圆桌呀、壁画呀、打仗用的长剑呀小道具之类的东西。第三层也是。但是通往第四层的台阶顶端,却被一道窄窄的光线照亮了。我想也没想就停下了脚步。在我的前方不远处,父皇和母后肩并肩地走进了塔顶的那个小房间里,然后响起了关门声。我踮着脚尖轻轻地走了上去。房间里漏出的烛光微微照亮了我的身边。那扇木门并没有关死,还留着一条缝呢。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一探究竟。于是我慢慢地把脸凑到了木门的缝隙前,想要亲眼看看屋里发生的一切。”
“您看见了什么?”
“应该在房间里的父皇和母后,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那个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了。刚才,你不是说是幻象吗?确实是的,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是看到了幻象。真是诡异至极的幻象。要知道,明明进入了那个房间的父皇和母后,竟然在片刻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真正可怕的事情是在之后发生的。忽然,我听见了像是一阵强风刮来似的声音。放在烛台边上的一个木制的杯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就翻倒在地,杯里盛着的红黑色的葡萄酒,也就洒到了地上。简直就像一摊涌动的鲜血。葡萄酒慢慢地渗开来,浸湿了地面,我就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爬向墙边,直到停止流动。我看着那片停止流动的红黑色液体。看着看着,忽然,明明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的,那液体的表面却像是被谁踩着似的,出现了脚印。脚印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地面上。就像是某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洒了一地的葡萄酒上行走一样。脚印最后来到了一面墙壁前,在那里消失了。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一个透明人消失在了墙壁里。我没有发出惊呼,也没有被恐惧压垮,只是觉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着了魔似的一直盯着那片脚印,不可自拔。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些脚印的主人,就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的我的母后。虽然我看不见她,但她刻下了自己的脚印,然后消失在了石壁里。”
“这简直不可能,”雷因摊开双手说道,“脚印竟然自己出现在地上,再加上一个人消失在了墙壁里。”
“那么在你看来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梦境?”
“也不是,我想不通。您的母后,也就是佐夫洛殿下的夫人,只留下了几丝头发和几滴血,就失踪了。头发和血都是在她的卧室里发现的,但尸体却至今没有找到。如果是像玛莉殿下您说的那样,夫人消失在了石壁中,那尸体自然是找不到了……”
“嗯。而且还不止这些。”玛莉肃然续道,“明明是跟母后一起从那个房间消失的父皇,后来独自从房间里出来了。”
“你是说佐夫洛殿下吗?”
“嗯。看完了脚印显现的那一幕,我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这简直太可怕了。我赶紧离开了那扇门,打算尽快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了烛光的摇动,于是回过了头。屋里有人。我害怕极了,慌慌张张地下到了第二层,躲在了那里的圆桌下面。过了没一会儿,父皇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我一直缩着身子藏在桌下,担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发现了,嘴唇也不住地颤抖着。幸好,父皇没有发现我。他离开了以后,我以最快速度跑下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个谎言,然而,母后却真的不在了。从那天起,父皇就变得怪异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您是正常的。现在也是好好的,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的。”
“因为有‘玛莉专属白骑士团’在吗?”
“对。我们这六个骑士,就是为了守护您而存在的。”
“呵呵,说来可笑,就连你们这个骑士团,也是我那个怪异的父皇私自设立的呢。照这样下去的话,骑士这个职业迟早也会没落的吧。”
“请您慎重自己的言行。在我面前这样说还不要紧,在其他骑士面前请不要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了守护您,他们都是可以拼上自己性命的。”
玛莉选择了沉默,自嘲从她脸上渐渐褪去。
“让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吧。关键的问题是,那天晚上,塔顶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今为止,你有没有听说东侧塔里发生过什么不祥事件?”
“没听说过呢。就算不是在东侧塔里,一个人凭空消失了,而且还是消失在了墙壁里,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可我真的是亲眼看见了那一切的!脚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最后消失在了石壁里。”
“会不会是您睡着的时候做的一个奇怪的梦呢?”
“太过分了!雷因,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我相信您。但我实在难以从您的话中拼凑出真相。不对,坦白地说,对于人类消失在墙壁里这种现象,我不得不报以怀疑的态度。”
“为什么?”
玛莉急躁地撅起了嘴。
“就算夫人是真的消失在塔顶的那个房间里,那为何佐夫洛殿下却能若无其事地从那儿走出来呢?”
“啊?”
“假设,因为某种奇异现象的作用,在东侧塔的第四层,两个人就那样消失了。然而,本该消失了的两人之中,唯独佐夫洛殿下从那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而且甚至没有一丝慌乱的表现。我不知道佐夫洛殿下到底有没有卷入什么不可思议的奇异现象里,但他为什么竟能显得挺平静的呢?我想,原因很简单——这说明玛莉殿下目击到的不可思议事件,对佐夫洛殿下来说没什么可值得惊奇。”
“什么意思?”
“我想,关于玛莉殿下的母亲大人无故失踪的这件事,佐夫洛殿下一定知道些什么。”
“雷因,”玛莉的脸上满是失望,“你说的这些,可是对父皇的大不敬噢。”
“我知道。玛莉殿下,能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吗?”
“要多久?”
“玛莉殿下愿意等待的。”
“那好,就一小会儿。”
玛莉摊了摊小手说道。
雷因思考着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拨弄着胸前的蓝色宝石坠子。宝石的表面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无数个幽蓝色的光斑。四处散落的小小光斑微微照亮了食堂的暗处,于是伤痕累累的铁锅、没有鲜花的花瓶、破旧不堪的椅子,这些报废品就从中渐渐现出了轮廓,淡淡的轮廓,仿佛一切都是幻影。
雷因扬起了面孔。
“我们去东侧塔里调查一番吧。”
“调查?”
“佐夫洛殿下从明天开始要到邻近的城镇去办事,所以会离开这里。他的护卫队应该也会一道离开,这样城里的人就变少了。这是个好机会。保险起见,我想最好是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调查。就这么办吧,我们进到东侧塔里,凡是窗子的地方都给挂上大大的布作为标记。当然布是什么颜色倒是无所谓的。”
“这是什么游戏?”
“不是游戏,是实验。”




跟行程安排的一样,佐夫洛在日出之后不久就出了城。“琉璃城”里只留下了几名作为警备的骑士和以雷因为首的“玛莉专属白骑士团”成员六人。剩下的就只是些侍女呀、厨师之类的料理杂务的人了。
玛莉虽然不解,却依然按指示从食堂里借回好几块桌布,然后便匆匆赶去和雷因会合。雷因在东侧塔的第一层等着她。一同待命的还有“玛莉专属白骑士团”的另外两名成员——高大但懦弱的阿诺维和忠于使命的弗兰德。他们向玛莉行了一个最恭敬的礼,而玛莉也俏皮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回了一个礼。被这个动作惊到的两人顿时慌慌张张又敬了一个礼。
“问好就到此为止吧,”雷因冷静地说道,“我有事需要阿诺维和弗兰德帮忙,所以才请他们两个过来。没关系的,他们两个永远都是同伴。”
“好啊,那挂布游戏要怎么玩呢?”
“我想,在这个塔里应该有两种窗——换气窗和给弓箭手作射眼用的射击窗。我们只需要在所有的窗口上都挂上布匹。那么,阿诺维和弗兰德,拜托了——我和玛莉殿下,到四层去,调查一下那里的墙壁。”
于是阿诺维和弗兰德捧着布匹跑上了楼。玛莉也跟在雷因后面上了楼。这个时候,太阳早已高悬在城池上空,塔里却照样暗无天日,也许是因为射眼的位置和阶梯的构造采用了遮蔽阳光的设计吧。因为看不见路,玛莉好几次险些绊倒。走在前面的雷因每次都会关切地询问“没事吧”,换来的却是玛莉倔强地回答“闭嘴”。于是雷因听话地闭上了嘴,直到登上塔顶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以背影相对。
来到塔的第四层,狭窄的阶梯平台对面便是一扇木门。几乎是毫无章法地被组合装钉在一起的旧木板上,垂挂着一个算是门把的铁环。雷因握住铁环用力一拉,门静静地敞开了。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气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甚至让空气都染上了异样。玛莉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肩。她隐隐觉得从前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但记忆却混沌不清,连一个头绪都无从捉住。
房间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窗子,也没有灯光。
“蜡烛会在哪里呢?”雷因自言自语,将房间环视了一圈,“有了。”
他走到一个烛台前面,擦亮了打火石。橙色的烛光便从容地在黑暗中舒展开来。
玛莉把身子藏在雷因的背后,努力地观察着四周。在这个被修建成圆形的不大的房间里,一张满身朽木的桌子像是被遗弃一般的横着,桌上的酒杯早已不知去向。
“有问题的是墙壁吧。”
雷因把手放到了右面的石壁上。它看起来就跟普通的石头墙壁没什么两样。
“看不见的脚印的主人,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眼下,脚印已然无从寻觅了。”
雷因蹲下身检查着地面。他的手指撑着脚边的地,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思考。
“怎么样?”
“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不过,要找到脚印并不困难。玛莉殿下,我到二楼去拿个水壶上来,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啊,等等。”
然而雷因话音刚落,便只身下了楼。小屋里静得连心跳都能听到,玛莉只觉得毛骨悚然。“雷因。”她试着轻轻呼唤,却没有回应。所幸,雷因很快就提着水壶回来了。玛莉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看着她的骑士。她摸着胸口,向雷因靠了过去。
“你是想欺负我吧。”
“不是的。玛莉殿下,请看。”
雷因一手拿起烛台,把蜡烛斜斜举着,故意将溶了的烛蜡洒落地面。趁着尚未凝固,他把脚放到了那些半液体状的蜡上。薄薄的烛蜡在地面上游动着,就像一条条脆弱的血管。雷因脚底黏着薄蜡,一步一步向石壁走去。直到走到石壁前,他就转过身,把壶里接的水全部泼到了地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制造脚印。”
雷因指着地面。
只见洒了一地的水膜上脱出了一颗颗水珠,他的脚印随之一个一个地被刻到了地面上。玛莉的脑海中翻涌起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洒了一地的葡萄酒上却出现了脚印。此刻,仿佛那一幕重现在她面前。
“脚印的真身,就是烛蜡。”
“怎么解释?”
“烛蜡不会溶到水里,因此能够分开水膜。假设像我刚才那样,在滴上了蜡的地方踩过,脚底就会黏上蜡了。随着走动,这些蜡又附着到地面上,呈现出脚印的形状。如果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这些脚印的,但如果有水之类的液体洒在上面,脚印就清晰可见了。因为蜡制的脚印分开了水膜。所以,看不见主人的脚印的真身,其实是脚印形状的烛蜡。”
“什么嘛,竟然是蜡!太傻了。”玛莉显得有些愤慨,“可是,母后和父皇到底去了哪里呢?他们两个从这房间消失了,这是事实啊。”
“留下了烛蜡脚印的人,恐怕是佐夫洛殿下吧。佐夫洛殿下拿着烛台,不经意洒下了烛蜡,又不经意踩到了烛蜡,遂出现玛莉殿下您看到的那一幕。然而,佐夫洛殿下是如何消失的呢?装着葡萄酒的杯子又为何无缘无故被打翻了呢?”
“我不明白。”
“让我尽量简洁地分析给您听吧。”雷因的表情很认真,“估计阿诺维和弗兰德也差不多完成工作了吧。玛莉殿下,我们到第一层去吧。”
雷因再次一个人走出了房间。再也不想落单的玛莉马上一面喊着雷因的名字,一面追了出去。
一到下面,便看见阿诺维和弗兰德正以一副无事可做的模样候着他们前来。两人对雷因说了一句“搞定了”,雷因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到城外面去。”
于是,四个人离开了塔,走在了通往宫殿的回廊上。他们穿过骑士们的休息室,又绕进了食堂,在迂回曲折的走廊尽头推开了厚重的木门,来到了内外城墙之间的中庭。许久不见的耀眼阳光照得玛莉有些头晕目眩。她的脚边,短短的杂草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露珠折射着阳光,像一颗颗水晶。走在最前面的雷因回过头,仰望着东侧塔的方向,然而塔的形容已被宫殿建筑的阴影所遮掩,难以看清。
经过一番跋涉,一行人总算抵达巨大的城门之前。守门的卫兵一脸倦怠,循例问道:“要出城?”“稍微出去走走。”雷因答道。门卫随即钻进城墙中的内部通道,把城门打开了一条缝。
“我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从外面看看东侧塔。”
一出城门,玛莉的视线就被小山坡上满目的青绿吸引了。一阵风吹过,绿浪涌动。在那浪尖上,是成排的落叶树木光秃秃的树丫。玛莉站在坡上俯瞰着下方的风景。世界渺小得像是一个庭院式盆景。风忽然变得有些刺骨起来,灰色的厚云横穿天空而来。一眨眼的功夫,整个山坡都被阴云笼罩了。
四个人沿着石块堆砌而成的城墙基部向上攀爬着。城墙粗野而顽固,玛莉甚至觉得就是用十台投石器对着轰也未必能将它击破。手指碰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墙表面,黏糊糊湿答答的触感。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的话,这座城的石壁也算不上很蓝。抬头望去,锯齿状的缝隙中,一行人仿佛是在一条石壁走廊上攀爬着。玛莉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攀着攀着,巨石十字架的身姿唐突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十字架横卧于山坡之上,从侧面观看时,与表面平滑的石头饭桌无异,不过那真是奇大无比的长条形饭桌了。十字纵轴向着湍急的卢多河一直延伸,底端几乎已迫近河岸,而顶端又似没入云中,遥不可及。一道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了十字的顶端,使它如沐浴了圣光一般熠熠生辉。巨石的厚度几乎与玛莉的身高相同,表面被研磨得光溜溜的,摸上去十分舒服,比城墙的粗糙表面讨人喜欢多了。又或者是昨夜雨水的冲刷,让那石面越发光滑了吧。
“这个十字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难道是防御用的壁垒?”
阿诺维呆呆地看着巨石,自言自语着。弗兰德也呆呆地站在一旁,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模仿了西面的那个‘十字泉’吧?”
“啊!原来如此,不愧是聪慧的玛莉殿下。”
“你们说的‘十字泉’是?”
“连这你都不知道啊,阿诺维。也对,你这家伙会这样也不奇怪。肯定又是间歇性失忆了吧?你这个健忘青年。”弗兰德乘机嘲笑着这个老实的兄弟,“所谓的‘十字泉’,是西面森林里的赛特湖的别称。赛特湖与海相通,卢多河的河水就是源自赛特湖——对了,关于那个湖还有一则趣闻呢。据说,‘十字泉’是会动的。”
“会动的湖?”
“对。那湖就像是拥有生命一样,会改变自己的形状。据说,早期的地图也好书籍也好,都没有任何关于‘十字泉’的记载。这个湖初次见于文字记载是在一个朝圣者的日记中,但那时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规模,也不是十字形的,甚至连位置都跟现在的不一样。很多人都说,这个湖是在最近这个时期才变成十字形状的。简直就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一点一点成长蜕变了一样。”
“弗兰德还真是知道不少无关痛痒的奇闻怪谈呢。”
“哪里哪里,能得到玛莉殿下如此夸奖,真是荣幸之至。”
“我可没夸你。话说回来,难道那湖真的会动?就算是过去的记述,也未必都是实实在在地记录了过去发生的事件和过去的状况吧?”
“慧眼。”一直沉默着的雷因开了口,“弗兰德的所见所闻或许真的跟过去的地图和书籍所记载的一模一样,然而那些记载是否真实地记录了过去的世界我们却无从知道。有些书籍其实是立足于过去,记述着过去的事物,却竟然被包装成了现代的东西,同样的,与之相反的情况当然也可能存在。为了神化某个人物或某种现象,民间故事和传说中穿越时空、无视历法的记述手法比比皆是。就文字记载这种手法而言,赋予一个湖生命简直是轻而易举。只要留下不真实的文字记载就水到渠成了,不是吗?”
“那你的意思是,‘十字泉’原本就存在着,而且从来都没有动过喽?”
“真相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历史的证人。”
“好了,会动的湖之类的就到此为止。父皇为何会想到模仿‘十字泉’,建造如此一个奇大无比的石质十字架呢?”
“我想,是不是确实是在模仿‘十字泉’,这点还不能断言。也有可能是,佐夫洛殿下是一位虔诚的清洁派[Cathari,中世纪西欧基督教的一个异端派别,十二、十三世纪盛行法国南部和意大利北部。该教派反对天主教会的仪式和组织,不承认教会权力,谴责教会聚敛财富,呼吁打倒天主教会和隐修院。天主教会试图以通信和遣使的办法来遏制对方发展,未果,又发起“圣战”,组织十字军*。至十四世纪末,该派消失。
信徒,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建造一座太阳的十字架。又或者,他是出于一种近乎畸形的支配欲,才集中了大量兵士进行这项无意义的劳动。”
“雷因,”弗兰德神色慌乱地插话道,“你这么说可是对佐夫洛殿下的大不敬啊!”
“没关系,弗兰德,”玛莉闭上了双眼,“早都无所谓是不是侮辱了,对吧?”
“嗯。”
雷因说罢,再次迈开了步子。阿诺维和弗兰德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就会卷进某个重大事件,脸色铁青地呆立着。玛莉一边催促着两人一边跟了上去。
东侧塔突兀地现身眼前。石塔跟城墙相连,似乎还曾作为城墙的一部分而存在过。若从城池外部将塔破坏,敌人便可长驱直入,这大概算是城池的一个致命弱点。然而,下令改建石塔的正是佐夫洛本人,没有人能洞察他的意图。
塔身与十字架的左端极其接近,两者之间的空隙小得有些不太自然。玛莉抬头仰望这石头垒成的塔,几扇敞开着的窗户里,一块块白布在风中飘荡。那是玛莉今天早上要来的布。
“怎么样?”
雷因仰望着塔,一面慢慢地踱着步,一面在心里默默地确认着每一个射眼和窗口。在他的身边,弗兰德依然摆着他那标志性的歪头造型,看着塔顶。玛莉顺着他的视线向塔顶望去,只见塔顶的屋檐上开着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户。那扇窗户上,没有遮着白色的布。
“怪了,”阿诺维开了腔,“明明给所有窗户都遮上布的,却还有一扇窗户上没有。那么高的地方,以前有窗户吗?”
“是不是布被风刮走了?”
“不可能,我们固定布的时候下了不少功夫呢。”
“那……那扇高高在上的没挂上布的窗户是怎么回事?”
“是原本没有的窗户。”
塔顶的屋檐呈现出平缓的曲线,曲线慢慢向上汇聚,聚成了一个尖顶。而那扇神秘的窗就在屋檐曲线的中腹部位,不温不火地静默着。确实如阿诺维所说,这是一扇应该并不存在的窗子。看来,仅仅是从下面仰望窗子,是无法窥知窗内情形的。
“那扇窗,应该比第四层的位置更高吧?”
“据我的目测,应该是比第四层还要高出半层的高度。对了,玛莉殿下,您是否还记得‘葡萄酒杯为何会翻倒’这个问题?”
“记得的。一般来说,杯子是不会自己翻倒的。”玛莉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渐渐开始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意义,“难道说,是因为这个塔的第四层里还有着一扇秘密的窗户,从窗户里灌进来的强风把杯子吹倒了?”
“恐怕就是这样。我们刚才做的那个挂布帘的实验,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寻找秘密窗户的实验。就在那个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的房间里,有一扇不为人知的窗户。玛莉殿下目击到事件片段的那一晚,从那扇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刮倒了那个盛满葡萄酒的杯子。因为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所以我们不得不认为杯子是因为某种非人的外力而倒地的。玛莉殿下也曾说过,‘听见了像是一阵强风刮来似的声音’,是吧?那就对了。因为一扇本不应该存在的窗子确实存在着。然后请您再回想一下,佐夫洛殿下的脚印是向着哪个方向的?是墙壁对吗?‘消失在了石壁里的脚印’,您是这么说的。”
“再去一次塔里那个房间,好好确认一下。”
玛莉说完,几乎是飞奔着赶向了城门。穿过城门的时候,似乎听到门卫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楚,也根本无暇顾及。终于跑进了宫殿,她有些适应不了里头的昏暗,一瞬间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待双眼适应了周围的光线,追着她一路跑来的三个骑士已然走到了她的身边。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跑着,终于来到了东侧塔里,咬着牙跑上第四层。只听“砰”的一声,门像被枪弹击中一般,震荡着敞开了。
“怎么才能进到墙里面去呢?”
玛莉喘着气站在石壁前,抱着双臂百思不得其解。
“玛莉殿下,你看这里,石壁在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呢。把手伸到里面,然后用力拉应该就可以了吧。”
雷因说着,已然开始了尝试。一开始石壁没有任何动静,可是忽然,仿佛石磨转动般粗哑的声音碾过了四人的耳膜——石壁的一部分开始向着房间内侧偏移出来。雷因见状,做足了马步,更用力地拽起了石壁。于是,缓缓地,这块石壁以右侧为转轴,像一扇门似的敞了开来。敞开的缝隙宽到足以通过一人的时候,石壁就不能再挪动了。雷因从缝隙中探进头去。外面的亮光透过了缝隙,停留在他的脚边。
“这里有一段小小的阶梯。”
雷因说道。于是玛莉也把头探进了缝隙。石壁的门里,一段窄窄的阶梯以相当陡的角度盘旋而上。雷因二话没说,踏着阶梯攀了上去,玛莉紧随其后也攀了上去。阿诺维和弗兰德没有跟进去,那个秘密空间实在太狭窄了,容纳不下第三个人。这里的每一个台阶看上去都又短又小,宽幅窄得简直不像是台阶。再往上几级,台阶便中断了。两人的前方,除了一扇窗子什么也没有。那是一扇未经半点修饰的窗子,甚至没有木头的窗框,就像是石墙上开着的一个洞。从窗子里向外望去,便是曲线形的塔顶,还有巨石十字架。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
“就这样了?”
“是的。”
“还有点别的什么吗?”
“比如说?”
“母后的尸骨什么的。”
“莫非您认为,这里隐藏过尸体?”
“是的。可是这里只有这一扇窗子。”
“应该是出于某种理由才会在这里藏尸的,这个理由也很值得推敲——”
玛莉一脸沮丧地调转头,下楼回到了房间里。
“觉得如何?玛莉殿下。”
“让我兴奋不已呢。”
玛莉答道,脸上却分明挂着败兴而归的表情。
琉璃城?杀人事件 第二部分:法兰西王国 琉璃城 第六章
晚上,玛莉在大厅里被佐夫洛叫住了。玛莉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惴惴不安地向着佐夫洛走了过去。佐夫洛看上去脸色很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旅途的劳顿。
“玛莉,你为何会降生到这世上——这问题你想过吗?”
“……父皇?”
“想过吗?”
“没有。”
“也罢,”佐夫洛摸着自己下颌的胡须,“今夜的月亮很美,你好好地欣赏吧。”
“是。”
佐夫洛的身影消失在了大厅的另一头。玛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什么月亮很美,胡扯!明明还下着雨呢。在她看来,佐夫洛简直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另一个月亮,一定是这样。忽然,一阵寒意向她袭来,她合起领口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玛莉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过去种种一幕一幕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盘旋,挥之不去。消失在石壁中的母亲。巨大的石头十字架和会动的“十字泉”。挂布帘实验和本不应该存在的秘密的窗户。玛莉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胸口的蓝色宝石坠子。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旦觉得不安,就会握住胸口的宝石,这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只要这样做,邪恶的事物就会避她而去,她在潜意识里如此地相信着吧。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环视着静谧的四周。黑黢黢的房间里,家具摆设、桌椅壁画什么的,全都融进了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
玛莉下了床,慢慢地走着,最后站在了门前。她像是被什么召唤着一样,不知所为地打开了门。
眼前的地面上,竟然放着一顶巨大的铁制头盔!
头顶部平整,整个脸部都用铁皮假面罩罩着,这是一顶战斗用的大铁盔。铁面上以眉心为中心考究地焊着十字形的纹章,横排在鼻梁上方的那两个深深的洞眼简直像是在盯着她看。玛莉呆立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盯着头盔上的那双眼睛。过了许久,她终于回过神来,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的跳动着。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仿佛随时准备逃跑似的伸出了手,用指尖戳了那头盔一下。“喀拉”……一阵仿佛铜钟摩擦地面发出的沉重声音传来,头盔翻倒了。意料之外的华丽声响在幽暗的走廊上回荡着,玛莉被吓得心头一紧,面无血色。那颗头盔里,空荡荡的。
终于平静下来的玛莉警惕地观察了一番四周,把手伸向了头盔。头盔很沉,用一只手提相当费力,她用两只手把它捧了起来。她凑到回廊上的长明烛边,试图借着微光查看空壳头盔的内侧。烛光跳动着慢慢游走在锃亮的金属上,就在恰好是脖子的位置,一个名字的烙印闪入她的视野——雷因。
心头没来由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玛莉沿着回廊,向地下室方向奔去。抱在胸前的头盔沉得要命,但她不想放手。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黑洞洞的楼梯,跑到半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折回到廊上,从墙上取下一盏长明烛,然后重新向着地下室走去。如果没有烛光,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实在不是她吃得消的。玛莉飞快地下到楼底,冲进了靠右手边的房间。
这房间是用来放置骑士装备的装备室。朦胧的烛光不安地跳动着,数十具木头人偶的轮廓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们就像是欢迎着玛莉似的,整齐肃穆地一字排列。作为用来保管骑士装备的道具,真人大小的木头人偶一个个都穿戴得十分完备。这些简易的木制品,若称之“木雕”,未免太过粗糙;但若只当它是单纯的积木,又未免太像人体。他们就这样悄然站着,戴着大大的头盔、套着厚厚的骑士战袍,袍下是重叠着的锁铠和配有带褶长筒袜的护腿,每一个都装备着巨大的盾牌,穿着结实的长筒皮靴。然而,众人偶中,却有一个——独独有一个——跟别的不同。
那是一具无头人偶。
那个人偶的身边,白色的盾牌翻倒在地,盾牌的一边是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黑色斗篷。玛莉举着烛盏在一排排人偶间逡巡着,寻找那颗丢失的头颅。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吊着胆子掀开了那团斗篷,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看来这个人偶的头颅是被谁带走了,而本应该由这颗头颅戴着的头盔,此刻就在玛莉的手中。玛莉把地上的斗篷抓了起来,想看看上面有没有主人名字的刺绣。果然,在厚布的一角,工整地绣着“雷因”这个名字。
玛莉不自觉地看了看周围其他人偶的头部,那些脑袋的脸部都没有五官,几乎是一块平板。在构成人偶的木材中,头部的那块是最小的了。
玛莉把手中的头盔放到地上,慢慢地挪向身后潮湿的墙壁。不祥的预感再次将她包围。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不安已在她心中扎下了根,而不祥的果实正在慢慢地膨胀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头人偶——
想着想着,玛莉感到一阵晕眩,两腿虚弱无力险些要瘫在地上。她只好用手按住太阳穴,尽力调整呼吸,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玛莉留下头盔,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再多的恐惧也无济于事,过度的刺激早已让她筋疲力尽。她一头钻进被褥里,没多久就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在远离“琉璃城”的西面、卢多河上游的“十字泉”里,六具骑士的无头尸体被发现了。发现尸体的是住在那附近的农夫。农夫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走到城里,向守卫报告了尸体的惨状。于是,城中派出了几名骑士,又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骑马赶到现场去确认那六具尸体。
“玛莉专属白骑士团”成员全部丧生的报告传进了城,城主佐夫洛接下了报告。
没有人从城里出去过,门卫是这样证言的。何况城池周围那片被雨水浸泡得又软又胀的土地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足迹。而且在事发之前,马房里也没有任何一匹马被牵出来过。
最大的问题在于,骑士们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就连骑马也得花上近一天才能到得了的“十字泉”,但就在尸体被发现前一天的晚上,还有人曾见到他们全部在会议室里出现过。那个时候距离尸体被发现也才不过半天的时间。
难道说,他们的尸体是被空运到“十字泉”那里去的吗?





3章






一九一六年
战壕第一次世界大战德法交战前线
我看着头顶落雨的天空。何等冷酷、无情的雨。砸到皮肤上的雨水,每一粒都硬似沙石,每一粒都冰冷刺骨。雨持续两天了,那一片暗无天日的雨中的天空,我看得都想吐了。
我想象着今年的圣诞节。如果圣诞节的时候能放我大假,我一定要回家。我一面吃着又香又嫩的大肥火鸡,一面喝着上等的葡萄酒。我打开唱片机,听着华美的古典乐,悠然地靠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然而一切华丽的想象,在这个战场上,都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烟云。
对于我们来说,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又香又嫩的火鸡,而是可以咬得下口的饼干;我们不需要什么上等的葡萄酒,只要能喝上没有腐臭变质的水;这里没有多情的唱片机,作为背景音的只是无止境的炮弹轰鸣;这里没有柔软的沙发,但你可以枕着自己战友的尸体迎接新一天的黎明。
我就这样徒劳地想象着,一面眺望着雨中的战场。一枚炮弹突如其来地在距我不远的地方炸开了花。一声不知是谁的悲鸣传了过来。炮弹的碎片和雨水一起从上空坠落下来。我抱着士兵头盔,猫起了身子。较远的地方再次传来了炮弹着地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德军的迫击炮。
我的部队受命从凡尔登[Verdun,法国东北部城市,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法两军交战最激烈的前线城市。
]要塞赶来驻守东面的战壕。在我看来,战壕确是一项伟大的杰作——只是一张人工挖掘的沟网,就能让军队免受炮弹和枪子的直接袭击,进行各种必要行动。眼前的这道战壕,深有两米,宽逾一米。活着的士兵、死了的士兵,还有那些依然活着却奄奄一息的士兵,这里的每个人都倚赖着这道战壕。在这片凡尔登的战场上,纵横交错着长达几千米的战壕,毁了再修,修了再毁,这场暗无天日的战壕战似乎永无尽头。每个人都在这里战斗着,每个人都将在这里死去。我们不停挖掘着,在亲手挖掘的洞穴里栖身,恰如困坐亲手挖掘的墓穴里面一般。而我们的敌人,那些德国佬们,亦同样重复着跟我们相同的动作。我们时不时从墓中爬出,用刀剑和枪火厮杀一阵,杀出一堆模糊的血肉,便再度爬回破损的墓穴。我们简直就是一群在掘墓的间隙中厮杀着的丧尸。只有那些讨厌退避的炮兵,依旧毫不姑息地抛射着炮弹,无情的炮火几乎要把我们的墓穴摧毁。然而,那些炮弹都没有击中目标,只是在周围的地面砸出了无数个狰狞的巨坑。
我直起身子,开始在蛇行的通道里奔跑起来。似乎战壕的第一线正遭受着猛烈的攻击。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迫击炮声,我听到了那些德国兵的嘶喊。我向发出嘶喊的方向投出了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在那里顺利地爆炸了,但我不知道有没有造成敌军的伤亡。因为考虑到战地可能会被敌军攻占,战壕被设计成了锯齿状,所以即便转角处埋伏着敌人,我们也无法直接观察到对方。因此,自己投出的手榴弹到底发挥了多大的作用,抑或是根本起不到一点儿作用,我都无从知道。通常来说,在战壕地形中,呈抛物线跃入壕沟的手榴弹是很具杀伤力的。当然,相对的,操作方法也比较复杂。一旦投得不准,就极有可能伤及自己的战友。也许我无意中都伤害好几位战友了,只是一直茫然无觉罢了。
一名配备着法国产带刺刀来复步枪的战友从对面走来,擦着我的身侧,仿佛一阵疾风,刮去了他要去的地方。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嘀咕着“那群混蛋德国佬差不多也该撤退了吧”的话。看来他是奉命去掩埋那些战死的德国兵的尸体的。
琉璃城?杀人事件 第三部分:一战德法交战前线 琉璃城 第七章(2)
我决定掉头回去。我们的壕沟早就被敌人的炮火弄得遍体鳞伤了,土囊崩坏、背壁倒塌,大大小小的破损随处可见。而炮弹依旧从天降落不停,跟这场该死的雨如出一辙。我驻足,自壕内稍稍探出头去,艰难观察着周围情况。地面上的景象比战壕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炮弹早已把这片土地轰炸得满目疮痍,那爬满了弹痕的地表,像极了我儿时读过的科幻小说里描绘的场景。小说里,未来的探险家降落至月球表面,他如是描述那里:这是一个何等悲凉、何等孤寂的世界!就像是胸口淤积着的无声嘶喊,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绝望,一切都只是废墟上的尘埃。
双脚早已浸泡在泥水之中。战壕战其实也是一场与积水的战争。尤其是在大量降雨的日子,壕内的积水甚至可以没过腰部。我们就一面在冰冷的泥水中颤抖着,一面用来复枪瞄准着目标。在这种境况下还能射中敌人的人,已经与冷酷的狙击手无异了。一旦置身战场,他们就会毫不迟疑地射杀手无寸铁的敌方士兵。这对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习得的绝技。也许是因为,所谓的爱国心和坚韧的精神在我的身上还不够强大吧。
我来到了战壕的后方。这里的步兵们的行动也多少受到了大雨的影响。他们在战壕的边缘架上了枪,排成一列匍匐着,时刻保持着射击姿态,一旦发现德国兵的身影就将扣动扳机。他们的步枪都已被雨水淋湿,滴着水滴。
“少尉,在散步吗?”
队伍中一名握枪的士兵保持着姿势,仅用余光看着我问道。
“算是吧,”我苦笑着说道,“电话线被炸断了,我去找修理兵吧。”
“这样啊,那请您顺便为我们带几个美女回来吧。奥地利女人也好,德国女人也好,都没关系。”
“俄罗斯女人呢?”
“那更没话说了。”
他笑着,似乎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但被枪炮声淹没了。我挥着手跟他道了别,向着战壕深处继续前进。
在战场上,没有任何一条战壕的构造会是相同的。这其中当然也有地质方面的因素,但更关键的原因是,战壕的构造直接关系到战略和指挥,一旦构造被敌方所掌握,我方无疑将处于绝对的劣势。因此战壕的构造就如同军方的机密,甚至有不少战壕上方还装饰了迷彩,通过各种各样扰乱视线的手法来防备侦察机等航空设备的侦测。每一条战壕都是一个迷宫,我们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在迷宫中彷徨。
经过地下壕时,我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一大群待命的士兵弯腰蹲坐洞内,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天顶上的尘土在隆隆的炮声中雨水般落下。尘雨中,有的人在闭目养神,有的人靠玩牌麻痹神经,有的人聚集在一起侃侃谈着国家的动向,有的人因为恐惧整个面部不停抽搐着。即便激战就在他们的眼前,待机的命令也必须遵守。于是他们看似若无其事地置身在泥水之中。天顶上垂下的吊灯始终在摇晃着,就像死神的钟摆。若炮弹在这里坠地——我试想着,这些人都将死去,顶多有三个人能活下来吧。哪怕只有三个,都算是幸运的了。留在战壕里待命的士兵多数会死在壕内,有时甚至会有整个小队都在待命中覆没。
通信室位于辅助壕的一侧,安置着通信技师、工作兵、修理兵之类的辅助战员。我找了一个修理兵,吩咐他跟我一起回去修理电话线。“遵命。”说着,他背起了来复枪。我笑着问他拿上来复枪的用处,他答称是用来防身,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羞涩。我跟他一道,沿着来时的路往前线走去。
“听说奥地利的皇帝死了。”
修理兵在途中说道。我点了点头。
“战争中,谁都可能死去。”
“少尉,您觉得战争的责任是在奥地利那一方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我们这些人就是奉命扣扳机、投手榴弹来的。不幸的人被炮弹击中丢掉小命,只有幸运地活到最后的人才会去就责任问题思考。”
“说得也是。可是,我只是觉得,至少应该让我们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战斗着。”
我们说着话,炮弹依然在周围各处纷纷落下,四面八方的枪声依然不绝于耳。然而,我隐隐感到战斗正慢慢变得沉静。敌军似已相当疲惫,进攻亦不再像先前那般频繁。法国军队优秀的七十五毫米野战炮把他们轰得节节败退。夺回凡尔登周边被敌军占领的土地也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而我们所在的战壕,相信也很快可以迎来战争的结束了吧。
回到战壕第一线边缘之时,这一轮的战斗几乎平息了。泥水缠绕的脚边,到处横着敌军和战友的尸体。这些尸体就像一个个的泥人,在泥水中千姿百态地扭曲着。壕沟内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血腥味和尸体的腐臭。
“这种该死的雨天,还他妈打个屁仗啊!”赫尔一面咒骂着一面在死去战友的衣服里翻查着,“连写给家里的信都被浸湿了,还怎么读啊?”
“敌军呢?”
“撤退了。这下好了,可以好好修理电话线了。不过天上的轰炸还是照样不歇气的。德国佬那些歪把子大炮,让他们轰吧,反正也中不了。”
他咧嘴笑着,转过身在壕沟中迂回着走开了。
赫尔是我麾下少数几个幸存下来的士兵之一,他长得人高马大,满身结实的肌肉,却也有着十分细腻的一面。
电话线架设在墙壁上,我和修理兵修理了一阵,他说剩下的交给他就行了,我便决定返回辅助壕内。仔细想想,我对电话线这种东西委实一无所知,看来没什么能帮他的了。
地面的积水仍在增加。照这样的雨量来看,就算现在雨停下来,到了半夜里壕内的积水也能涨到齐腰的高度。要么把积水舀出去,要么进行诱导让积水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否则我们就会像倒霉的鱼群一样被困在发臭的积水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跟赫尔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战友们在后方会合了,互相祝贺着又活着度过了一天。
“雷蒙呢?”
“死了。”
“还有——那家伙呢?那个总是偷偷藏着德国人的诗集的家伙呢?”
“鲁鲁欧吗?他也死了。”
“还有谁活着?”
“就咱几个。”
赫尔简短地答道。
“该死的战争!”冉踢着脚下浑浊的积水,“索姆河[Somme,法国北部沿河地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法联军突破德军的防线、扭转劣势之处。
]那里已经够惨的了,这里更惨。”
“听说索姆河那里的战争很快就会全面结束了。这里应该也不久了,冉。”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应该能回家了吧。少尉,你说呢?”
“嗯。”
我想也不想地应着。如果士兵问我回不回得了家,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点头。
“就算能回到家乡,俺也没家人了,”赫尔不抱任何期待地说着,“俺的家乡早就被战争毁了,大家都死了,要不了多久俺也会死的,跟其他战友一样。”
“死了的那些人,也许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嘲笑我们呢吧——你们怎么还在痛苦、还在恐惧呀?”
“死了才不会笑呢。”
“那死了后会怎样呀?”
“会轮回转世。”我说道。
“轮回转世?”
“一个人死了以后就会转世,作为另一个人降生到世上。你们没听说过吗?印度教呀佛教呀都有轮回转生之类的概念。就连天主教的《圣经》里也有关于投胎转世的记述,据说是在很早以前被罗马教皇删除了。比起跟那些大胡子神佛一起升天,我觉得轮回转世强得多了。”
“……死后能轮回转世啊。那样的话,我要转世成为克劳迪娅·佳思佩尔。”
“地中海的歌姬?”
我和赫尔互看了一眼,一块儿嘲笑起冉来。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不好吗?”
“那倒不是。挺好的。就是跟你不配罢了。”
“哼。那,赫尔,你想当谁?”
“俺呀,就变头山羊什么的吧。”
“当什么山羊嘛。”
“比当人幸福多了。俺要变成一头山羊,静静地生活在大山上,吃着嫩草,喝着溪水,晚上就听着潺潺的流水、枕着柔软的腐叶土入睡。虽然有时候会有狼群出现,但那些没出息的家伙就会盯着几只兔子不放。清晨,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到俺的身上,俺醒来,就闻着晨雾的清香。俺就想过那样的日子,没有谁来打扰的宁静的日子。”
“哈——被那些偷猎者一枪,‘砰’的一声,再怎么狂傲的诗人山羊也一命呜呼了。”
“那也比被炮弹轰得粉身碎骨要好。”
“赫尔,你讨厌人类吧?然而,只要是活着的生物,都要靠牺牲其他生物来自保。所谓生命,就是这般残酷。”冉自嘲地说着,“对吧?少尉。生物最根源的本能就是‘虐杀’——我记得有谁曾这样说过。就算是兔子、山羊这些小动物,也在为生存而战斗着。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在战争中生存着。战争的规模不是问题,只要生存在这世上,谁都免不了跟别的生物互相残杀。”
“你脑子不错嘛,冉,”我甚至有些佩服他了,“一定是战壕把你变成哲学家了。”
“这家伙呀,算了吧。对了,少尉,若能转世的话,你想成为谁呢?”
“我就免了。已经够了。”
“啊?”
“轮回转世这些,我受够了。”
太阳下山后,我们被运输卡车送到了附近的军队宿舍。我们的宿舍是一栋漂亮的白色建筑。进行完战斗任务的交接,活下来的人就允许回到宿舍里休息。战地上分不到宿舍的士兵何止千百,跟他们相比,能享用这样上等的民宅宿舍的我们实在太幸运了。真要感谢那些偶尔爱国心爆发的农场主肯把自家的房子贡献出来呢。据说,我们这栋宿舍的主人已经和家人一道搬去了巴黎,而且近期又要向法国的更中部方向迁移了。
走进宿舍,看见戴着红十字的卫生兵正和牧师促膝交谈着。两人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以后立即中止了谈话,上前来表示了对生还者的欢迎。他们用华丽的辞藻赞美了我们的英勇,又热情地为我们祈祷祝福,然而我对那些言辞几乎是充耳不闻。我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但与其跟他们说话,我宁可跟赫尔他们讨论些有的没的,再怎么说也比跟这些听不懂也说不出玩笑话的人说话要强得多。没说多久,我就跟他们告了别,转身上了二楼的房间。一进房间,我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我想也许我真的是累了,没有什么比柔软的床铺更让我渴求的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墙上挂着的抽象壁画,想着自己轮回转世的宿命。“六个无头骑士”的传说、六把受到诅咒的短剑,一切的一切都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我想,也许那些短剑就是所有噩梦的源头,可是,到底是在什么力量的安排下我才会坠入这残酷的轮回的,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我的意志是模糊的,我只能遵循宿命的轨迹,永无止境地轮回下去。但是有一件事,我清楚自己必须做到,它占据着我的记忆中心挥之不去——那个人,我必须把她杀死。
炮火的轰鸣声渐渐隐去,窗外的雨声却依然不见收敛。我仰卧在床上,很累,却还没有睡意,便侧过头看向窗外。
有什么人正透过窗子窥探着我的房间!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枪,拉开枪栓,把枪口对准了窗子。已经看不见那个人影了。我慢慢向窗口走去,走到窗边一看就傻眼了。我的房间在二楼,窗子外面根本没有可以站的地方,更别说透过窗子窥探我的房间了。我把脸凑到冰冷的窗玻璃旁,观察着外面的情况。窗子的下方,似乎有个白色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再要仔细看时,却消失不见了。
我把枪握在胸前,回到床上,关上了床头柜上的灯。虽然那个白色装束的家伙应该不可能是德国兵之类的人,但我小心提防着是肯定没错的。
躺得正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冉走了进来。
“今晚也是跟您对床。多多关照。”
“不是赫尔就好。他梦话可多了,烦得很。”
“哈哈。那家伙现在正在戏弄牧师呢。我看牧师都快哭出来了。顶多三十分钟,他就会想把赫尔和上帝一起丢到西伯利亚去。不过,四十分钟后,他们又会重修旧好。因为到时候,那里的所有人都会醉生梦死地跳起舞,把神的存在抛到脑后。”冉冷笑着,在旁边的床上坐了下来,“对了,传令到了,还是书面文件。明天必须去战壕守着了。”
“理由?”
“那里的人数不够。说是要我们去帮忙修补联络壕。据说有一天就足够了。”
“明白了。到时候跟大家说吧。”
我一脸倦怠地说着。所谓的帮忙修补不过是个口实,他们绝不会让我们去拿铲子,只会让我们握枪。
“我总在想,你小子被部下用平起平坐的口吻搭话似乎也没什么意见嘛。”
“我也总在想,你小子总是用着跟我平起平坐的口吻嘛。”
“噗——”冉哧哧笑着,鼻孔像恐龙般喷着气,“哈哈!哦,对了,说起来,有个自称是你熟人的妞儿在下面等着你小子呢。”
我不禁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
“嘿嘿。”
我把枪插进了腰上的枪套里。站起来走动的时候,就一定要带上枪,这早就成了我的习惯,或者说怪癖吧。
“无论何时,相聚总是如此美丽。”
“要当诗人的话,就到她一个人面前去当吧。行了,快去吧。”
我走出房间,下了楼梯。饭厅里,几个士兵握着葡萄酒瓶,摇摇晃晃地跳着舞,除了酒精他们找不到更好的依赖。所以此刻,他们投入地醉着,忘记了血与火的厮杀,忘记了也*天他们就会死去。我默默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向着安静的方向走去。
厨房的前面,并排放着两张小小的安乐椅。两张椅子遗世独立般静静地倚靠在一起,不染一丝尘嚣。
她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我。她扬起了脸,看着我的眼睛。
“雷因。”
下一秒,她已然向我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用双臂抱住了我的肩膀。而我,也紧紧环住了她的后背。
“现在的我可不是雷因噢。”
“知道的啦。现在的我也不是玛莉。但我们两个就是雷因和玛莉,永远都是。”
我笑了,温柔地抚摸着玛莉的长发。玛莉抬起头,用她那清澈的眸子注视着我,栗色的瞳孔闪闪发亮。
“游戏已经开始了,”我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述着,“得胜的是被诅咒的短剑,还是我们呢?”
“短剑在哪里?”
“在阁楼里。似乎是这栋宅子的主人的。”
“嗯——要死的话,让我死就好了。”玛莉一脸悲壮地看着我,“我们两个,如果非要死一个的话,就一直让我来当死掉的那个吧。只要死了后还能再转世遇见你就行。死多少次我都愿意!”
“玛莉!”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对我们来说,死亡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生离死别的那一刻,那种万念俱灰的悲、撕心裂肺的痛,难道要让它一直这样折磨我们?而且,被短剑刺中时,你会流很多血,会很痛。你一定会哭鼻子的。你这个爱哭鬼,你让我杀死你,但我怎能忍心下手呢!”
“我才不是什么爱哭鬼呢!”
“好,不是爱哭鬼,是个爱逞强的小孩。”我笑了,“不论发生什么,直到生命尽头,我都会尽全力抵抗短剑的意志。”
“这做法真没创意。”
我和玛莉一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两张孤单单的椅子,跟我们两个多么相称。
“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不论多么艰辛。”
“嗯。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我试着寻找短剑的下落,于是就找到了你。”
“短剑还是我们的指针呢,真是讽刺,呵呵。托它们的福,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逢着,一起商量着如何抵抗这荒诞的命运。只不过,象征着宿命的短剑也总是守在我们身边罢了。”
“我们有可能毁掉短剑吗?”
“我不知道。有关让短剑从这世上彻底消失的方法,我查阅了很多资料,资料上介绍的方法多是些魔术师变戏法似的故弄玄虚的把戏,像古代凯尔特的咒语啦、英国神秘学家的白魔术啦,本身就很可疑。而且短剑在这世上共有六把。很难想象怎样把这六把剑同时销毁。”
“索性连这整个地球都毁灭算了。”
“好主意,呵呵。”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俩也就不能重逢了。多寂寞啊。”
“就算地球没了,我们依然会轮回转世。不过,假如转世以后,我们失去了前世的记忆,再也想不起彼此了,又会如何?还会这样理所当然地重逢,再一无所知地用短剑杀死对方吗?”
“是那样的话,倒也还好了。若只是我或你——只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失去记忆,那才真是悲剧。多半是任对方如何说明,都不会相信什么轮回转世。也许你有了另一个恋人。若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丢下你过自己的生活,却也无法接近你和你一起生活。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雷因,你累了?”
“好像是。”
“今天你确实该休息了。”
“用不着为我担心的。”
“才不呢。我现在可是个护士噢。疲惫的士兵就该老老实实地听护士的话。”
玛莉说着,哄小孩似的抚摸着我的头,劝我去休息。
“玛莉,我现在,是谁来着?”
“你是法国军队高洁的士兵。”
“啊,对了,是这样的。我现在不再是穿戴着十字铠甲的骑士了,我的身上还配着枪。近来我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经常会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也许是短剑作祟吧。”
“我也是,常常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玛莉缓缓地摇着头。我站起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她看着我,羞涩地笑了。
“昨天、今天、明天,战争、战争、战争!永远逃不开的战争!”
“你不会死的。因为我不会杀死你。”
“晚安。玛莉。”
“晚安。”
在冉的敲门声中惊醒过来。又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我用最快的速度装备整齐,一面佩上武器一面走出了宿舍。小队成员已经在空地上集合完毕了。他们仰望着天空,表情阴郁。细小的雪片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我点名确认了自己的小队成员,又跟其他几个队伍的中士和少尉确认了今天的行动计划。
“下雪了,难怪这么冷。”
我望向远处的平野,那些草地、树木,还有被战争践踏过的瓦砾成堆的城镇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衣。坍塌的建筑、折断的树木,凄冷的白色勾勒出它们的轮廓,用无声的悲凉撞击着每一个人的瞳孔。
前方传来了迫击炮的声音。在动真格的炮轰开始以前,要传出尽量大的声音,让敌方认清自己的境地。这种试图避免无价值的消耗战的做法,是战壕战的不成文规定。
“看来卡车是不会来了。全体徒步行军。”
“正好可以热热身嘛。”
于是我们踏着泥泞的道路行进起来。然而我在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玛莉。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对她说就离开了宿舍,这已经成了我今天的一块心病。
每次激烈的炮声响起,我们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缩起脖子。
“记得有个家伙得了炮弹恐惧症被送进医院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坐牢呢。炮弹恐惧症什么的,谁都不会认可的。结果就被怀疑是想逃避兵役,被关进监狱了。”
“就算看了他那张恐惧得变了形的脸也没有人肯相信吗?”
“谁知道呢。我们现在就在炮弹跟前走呢,没人会疯成他那个样子。”
“疯着呢,我们全都是疯子。”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炮弹的着落点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们正在慢慢向激战的中心地带靠拢。雪停了。
终于,我们下到了战壕里。
跟我昨天估计的一样,战壕里已是水满为患,简直像是条河道。我们跳入水中,腰部以下都浸泡在水里。腐臭浑浊的水。而且冰冷刺骨。全身的热量瞬间被吸得精光,双脚马上哆嗦起来。我觉得自己是被丢进冰库冷冻起来了,僵硬的双手甚至无法把枪从肩上卸下来。牙齿打架的“喽喽”声不绝于耳。
同伴的惨叫声不断从前方传来,新一天的大地又将被鲜血浸染。然而此时此刻,战争于我不过是一场无聊至极的噩梦,我能做的只是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照这状况下去,死,不过是迟早的事——恐怕每个人都会这样想吧。
终于还是跟接受增援的队伍会合了。我从那个中队的中尉那里得到了指示,只有一句话——突击。
“战壕的修补呢?”
“没必要了。敌人都凑到我们眼皮底下了。听好了,那些不敢扣扳机的蠢货和懦夫,统统都是猪!我们法国军队是不会向猪授予荣誉勋章的!你们给我死也要死得像个人样!”
于是,耳边回荡着将军沙哑的声音,我们出发了。蹚着冰冷的泥水,光行进就举步维艰,但背负着命令的士兵没有别的选择。队伍中有一个人,是因为受够了浸水的折磨吧,顺着一架靠在壕边的梯子爬到地面上,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他端着刺刀向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然而冲到一半,机关枪那据说是每分钟五百发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身体。血肉飞溅。倒下来的他的尸体,已是一具鲜红的血块。
“只能泡在水里走。”
不知是谁这么说道。他说得不错,但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一句诅咒。
我们的队伍在战壕的分叉口散开了。赫尔和冉都踏上了猎杀德国兵的征途。我在脑海中描绘着战壕的地形,向着战斗的第一线前进着。打开枪膛,上满子弹,重新背上我的刺刀来复枪。战壕的上方随时可能有德军的飞机轰炸。我端起枪,枪口略微向上。敌军的侦察机正在上空横行,我军的机关枪对着侦察机不停地扫射着。然而扫射也是白费力气,侦察机远在机关枪的射程之外,它悠悠然地向着东面的天空飞去。
我在沟壕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水面的纹路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屏住呼吸观察着周围。左转的拐角处有人正在走动。水面因人的走动泛起的水波,一层一层扩散到我的面前。我把枪端到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吐着气,尽量不让呼出的白气模糊视线。水面波纹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窄了。那个人正在向这里靠近!我用枪瞄准那个拐角。忽然,拐角的后方一枚迫击炮弹炸裂了,爆炸发出的闪光夺走了我的视野,巨响给我带来了强烈的耳鸣。水波激烈地起伏着,终于,拐角出现了敌人的身影。我有在他开枪之前将他射杀的自信,然而我没有这么做。
从拐角处现身的敌兵,他的胸口被红黑色的血液浸染着,摇摇晃晃地向着这边扑了过来。令我惊诧的是,他的肩上,那个叫做头颅的部分,竟然不在了。失去了头部的脖子汩汩地淌着红黑色液体,暴露着模糊的血肉。我抑制住自己发出悲鸣的冲动,本能地向后退去。无头尸倒了下去,砸进了泥水里。融了血的泥水飞溅起来,拍湿了我的面庞。尸体呈双手下垂状,在水面上漂浮着。
他应该是活着的,就在他出现在我面前的前几秒钟,他应该还是活着的。几秒钟前,我跟他作为不同阵营的士兵,彼此面临着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的境地。他应该也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向着他的猎物靠近。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已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也许在惨剧发生的瞬间,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生命的逝去,失去了头颅的他还凭借着本能和残留的生命在战壕中前进过。
我向着他走来的方向张望了几眼。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泥水配合着炮弹的轰击,不知疲倦地震荡着。
头顶响起了机关枪的呻吟。我方的机关枪兵正在向着敌军的方向不特定地扫射着。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击中了多少德国兵。不过至少,在这惨烈的枪声中,我回复了自我。
除了炮弹的轰鸣,我听不到别的声音,包括来复枪的发弹声和士兵们的惨叫。战场成了七十五毫米野战炮、四十二厘米攻城曲射炮,还有二十五厘米弧线臼炮的表演专场,根本没有步兵出场的空间。各种各样的炮声交相辉映着,甚至无法分辨是敌方的炮声还是我方的炮声了。而战壕里,只有这里,被谎言一般的寂静层层包裹着,就连四周忘我地坠落着的炮弹也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燃烧着。
稍微走了一会儿以后,我遇见了冉。他的身边,漂浮着一个身着法国军服的男人。那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具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的尸体,也没有头。又一具无头的尸体!
“是谁死了?”
“克里斯托弗。”冉慌乱地说着。
“记事本,身份证,手表,靴子,全都是克里斯托弗的东西。少尉,我要和克里斯托弗一起回故乡呢!我俩都是蒙彼利埃[Montpellier,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是法国西南部当前最重要的商业、工业中心。蒙彼利埃第三大学和巴黎大学、图卢兹大学齐名,是法国最著名的国立大学之一。
]出身的。可是,你看,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头,他的头去哪儿了?这样子怎么回家?是谁干的?是哪个浑蛋干的?”
冉已经变得非常情绪化,看来我必须说些什么让他平息下来。
“被德国佬的炮弹打中头部了。我们现在哀叹同伴的死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拿起枪去替他们报仇!你说呢?”
“你是说我们要拿着步枪去刺杀五百米以外的德国炮兵吗?到那儿以前就会被德国佬的机关枪扫成蜂窝了吧?再说,被炮弹击中,会是这样干干净净地只飞掉一个脑袋吗?”
“也不是不可能。”
我一面说着,一面被自己的话怔到了。也不是不可能。确实并非绝无可能,但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我开始认真地观察面前这具尸体。从颈部的断面来看,他并不像是被炮弹爆炸的冲击掀飞了脑袋,那模糊的血肉上显露着被刀刃之类锋利的物体切割留下的痕迹。
“事情没那么简单,”冉微微地颤抖着,“克里斯托弗的头,是在一瞬间消失的。”
“一瞬间?”
因为附近炮弹的轰鸣,我没有听清楚冉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一起走着。克里斯托弗稍微走在我后面一些。周围回荡着机关枪和炮弹的声音。啊,确实,不得不承认德国佬的大炮声音和威力都够强的。我们在炮火和子弹交织的死亡之网里穿行着。事情就发生在我走过拐角的时候。伴随着隆隆的炮声,我听见有人在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回过了头。克里斯托弗不见了!于是我从拐角转了回去,毫无准备地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没了头的克里斯托弗直挺挺站在那里。”
听着冉的话,我想起了那个没了脑袋的德国兵。跟那个时候的情况太像了。他们甚至让我联想到了“六个无头骑士”。
“冉,我们走吧,”我抓住了他的手臂,“留下来也没用。”
正当我们准备继续行进之际,一个德国兵冷不丁从旁边的战壕翻了进来。他端着刺刀步枪,从很近的地方笔直向我冲来,一面还用德语大喊着什么。我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虽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有哪个名人这样说过。我闭上眼,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估计是被刺穿了心脏吧。然而,我睁开眼,德国兵依旧站在我眼前,似乎正要把刀子整个刺进我的身体。就这样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几十个小时。
就在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的时候,那个德国兵被子弹从侧面射穿了头部。他的头被射出了一个小孔,鲜血飞溅,在战壕中倒了下去。他死了,尸体溅起了大片的泥水。
“想要轮回转世,是不是还早了一点?”
击中德国兵的是赫尔。他端着来复枪从另一个拐角走了出来。
“啊。”
“德国佬又冲过来了。”
又有两个德国兵,嘶喊着向我们袭来。现在,我们都冷静下来了。赫尔举枪对准了其中一个,而冉则射杀了另一个。只有我的子弹,飞到更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在战场上站着发呆,你们两个是笨蛋吗?”赫尔向我们走了过来,“这是什么?”
“克里斯托弗的尸体。”
“又是无头尸啊。”
“又?”我条件反射似的回问他,“你也看见了无头尸?”
“啊。就刚才,在地下壕,我看见了四具无头尸。地下壕的天顶上被开了个大口子,应该是炮弹轰的。听说德国佬的攻城炮连钢铁制成的堡垒都能击破。我想那几个人是不巧被轰掉了脑袋吧。”
“是我们的人吗?”
“嗯。穿着法国军装呢。估计就是那些待命的新兵吧。”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抱歉,我得去一下。”
“去哪里?”
“你说的那个地下壕。”
我留下了赫尔和冉,一个人走向了地下壕。为了能快一点赶到那里,我甚至是游泳前进的。直觉告诉我,必须去那里看一看。按照现在这个水量,恐怕地下壕早成了一个池塘了吧。
很快,我就来到了地下壕的入口。壕里的水几乎漫至天顶,看来是没法走进去了。浑浊的池水中突兀地漂浮着四具尸体。四具尸体中,有三具呈卧姿漂浮着,看起来就像是头部浸没在水里一样,但剩下的那具仰卧着的尸体很明显是没有头的了。怪异至极。今天我所见到的尸体竟全是没有头的。在这场大规模的消耗战中,我早已见过无数惨不忍睹的尸体,但今天的情况绝对非同寻常。简直可以说是怪异至极!
正如赫尔说的那样,天顶上残留着像是被炮弹击中留下的大洞。从四个人颈部的伤口来看,他们的脑袋应该是被爆炸的冲击力掀飞的。
就在我观察尸体的时候,一束微弱的光线从我的头顶方向穿过天顶射进了地下壕。天顶洞穴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在反着光。是德国兵的来复枪!我本能地举起枪,瞄准了发光的方向。一个德国兵从壕口上方窥探着我所在的地方。他的枪口确确实实锁定了我。我用一只眼睛观察着他,他背对着苍凉的天空,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们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对方。齐腰深的冰水浸泡着我,寒意从脚趾渗进心底。很显然,我处于绝对的劣势。
“感觉怎么样?”
那个德国兵竟用纯正的法语问道。
“棒极了。”
“想死吗?”
“不——你呢?”
“没你那么怕死。”
“把枪放下!”
可是他纹丝不动。
“输的人是你。”
“也许吧。”
“既然如此,应该是你把枪放下才对。”
“可惜,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
“就算死了也会转世。没错吧——雷因?”他冷笑着。
天哪!绝望像水藻一样爬上了我僵直的脊背。没错,他知道我的一切!
“不许动!”我喝道,“已经结束了!这一切,这荒谬的轮回!”
下一秒,我扣动了扳机。然而,子弹飞出前,他便离开了。子弹打中了洞穴的边缘。没子弹了。我赶紧打开枪膛,装上子弹,不复有适才的紧张之感。而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跃出地下壕,探出头去观察地面。地面上布满弹坑,还有几具尸体和几片断裂的铁丝网。放眼望去,周围杳无人影。远处,弥漫的硝烟升腾着融入了云层,机关枪的火舌交织出一片烈焰之网。不知是哪个方位射出的炮弹坠落在我的附近,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弹坑。也许是因为炮弹的冲击和振动,我甚至感觉周围是在摇晃着。我一手拿着枪,轻松利落地翻出了战壕。这样做的风险很大,幸好敌人的枪口正专注于其他的目标。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狙击手的猎物,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路小跑着来到一截烧焦的树根旁,藏身在树干背面,再次确认了周围的情况。战争依然激烈,却看不见一个活人的影子,仿佛一切只是幻境。
我匍匐着退到了地下壕的正上方——那个在地面上开着个大口子的地方。眼下,我就待在刚才那个德国兵持枪站过的地方。我伸长脖子,向那人工池塘的中心望去。哪知池塘里竟连一具无头尸体都看不到了!我扒住洞穴的边缘,更大幅度地探出身子,以便能看清池塘全貌。没有尸体!只有冰冷浑浊的茶色液体,满满的一副要溢洞而出的模样。四具尸体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本打算去追踪刚才那个德国兵的,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转而寻找消失的尸体。就在我移开视线的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四具尸体竟全部消失了。也就是说,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在我没有看见任何人的情况下,八个卫生兵才能完成的任务被变戏法似的完成了。我再次跳进战壕,回到了地下壕的入口。往池塘深处望去,果然还是看不见一具尸体。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洛洛从通道对面走了过来。他一面缓缓地蹚着泥水,一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
“啊,少尉。我的眼镜……被冲到什么地方去了。虽然是放在了镜盒里的。”
“第一线的情况怎么样?”
“处于胶着状态。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呢。印象中德国佬的步兵对我们发动过进攻,但也没发挥什么作用。”
“你看见尸体没有?”
“见到好多呢。”
“不。我是说没有脑袋的尸体。”
“没看见呢。我是从对面走过来的。没看见您说的尸体。”
我点了点头,也跟他一起找起眼镜来。可他的眼镜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我们找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洛洛终于放弃了寻找,决定返回第一线去。
就算是有什么人带走了尸体,也必须花费相当的时间,我想。我向着辅助壕走去,并且在那里再次遇到了冉和赫尔。他们俩正轮流喝着一个小瓶子里的威士忌。他们把枪架在战壕的边缘,时刻监视着敌方的动静。
“没收。”
“别这么无情嘛。”
“刚才是怎么了?突然就走了。”
“啊。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那里飘着四具无头尸。但那些尸体,消失了。四具全部消失了。”
“消失了?”
“你们有看见清理尸体的队伍从这里经过吗?”
“要是来过我们肯定一眼就看见了。但没有。我们可是一直都守在这里的。”
冉答道。
“你是说……尸体在某个地点消失了?”
战壕里也好,地面上也好,都找不到能证明尸体曾移动过的证据。别说是证据了,从冉、赫尔和洛洛的言谈来看,我甚至只能认为那些尸体是凭空消失的。
这时候,炮弹的轰鸣声停止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唯一清楚的是,就算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战争依然持续如故。







一九八九年
图书馆 日本
1
君代躺在长椅上,谩骂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胸前盖着的毛巾毯滑到了地上。环视周围,是她熟悉的布置——高高的书架和办公桌并排着,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巨大的复印机,旁边是灰色的打印机,还有电脑。墙上的日历被翻在十二月。二十五号的数字上被画上了红色的圈。在她的印象中,今天不是二十五号。
这里是图书馆的事务室。
君代侧过脸,看见图书管理员雾冷垂着头,正在打盹,君代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他有着宁静而温柔的线条。仿佛察觉到了似的,雾冷睁开了眼。
“呀,君代,你醒来了?”
雾冷的声音还有些睡意朦胧。
“醒来了的是雾冷先生你吧?”
“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呵呵。还做了梦呢。不过已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了……”
“我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呢。”君代捡起掉在地上的毛巾毯,叠好了放到膝头。“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呢?”
“从仓库取了短剑出来以后,你就晕倒了。迷迷糊糊恢复意识以后,你还自己喝了药。我们劝你休息一会儿,所以你就在这个椅子躺下了,之后的你,就是一个睡美人公主了。而我,就是你的knight,也就是守护骑士啦。”
“雾冷先生,不是睡着了么?”
“可能是睡着了吧,哈哈。”
雾冷毫不介意地说笑着,这反倒让君代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靠在了雾冷的肩上。房间里忽然变得很静,睡美人的长椅成了一个小小的二人世界。
“我……说不定爱上雾冷先生了呢。”
“很突然啊,为何会这么觉得呢?”
“说不出什么理由。真正重要的事,往往是连自己都想不清楚的。只不过每个人都装出一副明明白白的样子罢了,雾冷先生,你说是吗?说啊。说是啊。”
“是啊。”
“呵呵。不过,至少对我来说一点也不突然。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因为害羞一直没说出来而已。”
“可是,你命中注定的人却不是我,是那个叫做树徒的人,你是他的恋人,不是吗?”
“轮回转世什么的,我才不信呢。”
“呵呵,说一点也不想要男朋友的人,可是你自己噢。”
“我真是个谎话精。”
“回前台去吧”。雾冷站了起来,“把工作都丢给歌未歌一个人了,在这样下去的话,会被她讨厌的。”
“被讨厌就被讨厌好了,如果雾冷先生是被全世界的人讨厌就好了,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就只有我一个人陪在你的身边,直到生命的尽头!”君代有些机动地拉住了雾冷衬衫的袖口,“不要逃走,好吗?”
“我不逃,只是去下前台。”
雾冷终究还是走出了事务室。君代呆呆地抚摸膝盖上的毛巾毯,然后忽然站起身,追着他走了出去。前台就在事务室的外面。这时,雾冷和歌未歌已经并排坐在那里了。歌未歌转过头看向君代,看上去有些吃惊。
“没事吧?”她问道。
“没事的。”君代答道。
“美希姐呢?”
“见你似无大碍,她就匆忙走了,该不会是有约会吧?”
“之前听她说跟男友分手了呢。”
“那肯定是有了新的男友了,哼哼。”
“短剑……放在那里了?”
“藏在事务室的架子里了,严密看管着呢。”雾冷说着把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我想就连你也不应该知道放在哪里了。当然,也不会告诉那个自称树徒的人。如果你们两个都不知道短剑的所在,也就不可能杀死对方了吧。”
“就算知道,也不会以剑相残的。”
君代耸了耸肩。
“关于短剑呢,我稍微做了些调查。”歌未歌有些得意地说道。“到底是图书馆啊,想要查点什么的话,资料是要多少有多少——唉,我把书放哪里去了?”
“在你自己膝盖上啦。”
“啊,对对,就是这本。”
歌未歌把膝盖上那本厚厚的书放到了前台的桌子上。红黑色的封皮下,书页因年代久远而变成了深棕色。书名是英文的,而且用了某种特殊的字体,君代念不出来。里面也印满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英文。握住书边,让纸张飞快地翻动,只见文字边上到处配合着刀呀剑呀,还有弓箭、枪械之类的武器的插图。
“这是一本研究过去武器的专注。是一个叫亨利·德雷克的人在一九二三年编写的。”
“歌未歌姐,你能看懂英文啊?”
“能啊,我可是英语系毕业的。你们看,这页上面印着跟那把短剑一模一样的插图呢。”
说着,歌未歌翻倒贴着标签的那页。书页的左上角有个四方形的框,框里绘着一把线条朴素得足以脱离写实风格的短剑。被这么一说。Judaism倒也觉得它跟那把传说中的短剑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他所见的短剑积满灰尘,委实谈不上跟画中一致,插图边上,排列着英文的说明。字也好,画也罢,都印的深浅不一,显然是年代久远、品质低劣的印刷机造就的东西。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短剑属于双面直刃式,是中世纪欧洲各阶层男性用来防身或装备较多的剑种。你们看,这剑的护手是十字形的,这种形式的剑至十六世纪前后善及,自那以后,便逐渐演变成了用于防范对手进攻的左手短剑。”
“也就是说,这种剑随处可见。”
“是啊,不过继续往下读,我发现这里还有一小段关于被诅咒的短剑的记述。‘法兰西王国的某个私设的骑士团成员所拥有的短剑,共六把,剑柄上绘有……七颗星图案。’哎,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来着,啊,对了,看这段。‘据传,由于这六把短剑上附着可怕的诅咒,所以现在处于政府严密的看管中。’”
“咦——竟然流到这样一个图书馆里来了,还真是相当严密的看管呢。”雾冷冷笑着说道,“你说的那个‘七颗星’,正确的译法应该是‘七芒星’吧。拥有七个角的星,我仔细看过,那把短剑的剑柄上是绘着七芒星的图案呢。”
“是什么宗教的标记吗?”
“谁知道呢。在宗教上,六芒星和五芒星被使用的场合很多,但七芒星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这应该是书上说的那个‘某个私设骑士团’作为纹章使用的图案吧。”
“那关于诅咒的传说就没有记述了吗?”
“很可惜,没有其他的记述了。”
“像什么六个无头骑士啦,城主的女儿啦,这些的?”
“没有。”
君代泄气地垂下了肩膀。
“接下来,该轮到我出场了,”说着,雾冷从前台的柜子里搬出大小不一的好几册书,“这些是我拜托美希小姐帮忙找的。”
“这些不就是地图册吗?”
“就是纯粹的地图册。”
雾冷拿着的是一本看上去足有四十厘米见方的大型图册,跟很多大尺寸的地图册一样,封皮上印着从宇宙拍摄的俯瞰地球的照片。雾冷快速翻着图册,至某页停了下来。法国南部的朗格多特地区,一个面朝地中海的地方。地图上,陆地右侧是一片蓝色的海湾,上面醒目地标注着‘golfe du loin’(里昂湾)。
“佩皮尼昂以北、卡尔卡松以东,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看,有一个古城迹的标记吧。这就是留下了耸人听闻的传说的‘琉璃城’,接下来,关于‘琉璃城’的详细记述,就要看这本书了。”雾冷说着,又拿出一本跟地图册形成鲜明对比的文库本大小的书来。“‘琉璃城’位于卢多河北岸,由实力可与法兰西国王分庭抗礼的图卢茨家族下令建造。城池的城主一职几经更替,最终落到了一个名叫佐夫洛的男人手中。据说,这名男子因为染指异端宗教,于一二四三年被东征十字军处以了极刑。他下令建造的巨石十字架,以及当时别名‘十字泉’的赛特湖也随之遭到了彻底的破坏,据说现在只留下了淋水的形骸。你们看地图的这个地方,能看见一个没有名字的内陆湖吧。据说这个湖原本是与地中海相连的,并且呈现着十字架的形状。”
顺着雾冷的手指移动视线,君代在城迹的西面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一个歪歪斜斜的接近四角星形状的蓝色色块。
“哪无头骑士是出现在什么地方的呢?”
“关于神秘事件的内容在下一本书里。”
雾冷说着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本书来。书的封面上,披挂着阴影的恶魔向他们投来了惺惺作态的微笑。
“真有趣呢,前台的柜子里,什么东西都能翻出来。”
“因为这是个四次元前台嘛,哈哈,关于无头骑士的记述,在这本书里可是描写得极具感官刺激噢,我先念一段:‘城主佐夫洛在城中的塔里饲养了一头怪物,那是一个喜吃人尸的恶魔。’书里还说,那个叫做佐夫洛的男人为了宗教仪式的需要,及二连三地残杀了自己的女儿和为女儿挑选的骑士,割下了他们的头颅。顺便提一下,被杀害的骑士的头颅加上他女儿的头颅,加起来正好是七个。我不知道这和七芒星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根据历史记载,佐夫洛最后是死于东征十字军的处决,至于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树徒说的那些,也不是谎话呢。”君代表情发杂地说道,“虽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关于短剑,这里也写到了一些。‘附有诅咒的短剑,在时空的流转中,不倦地指引着死亡。短剑的持有者必定遭遇常人难以想象的不幸和死亡。而现在,六把短剑全部下落不明。若无意中发现了这些短剑,尽量避免与之沾染,方是明智之举。’——还有,虽然对这些短剑的起源尚无明确记载,但这里写道:‘公元一二零四年,十字军第四次东征时,六把做工精良的短剑被康斯坦丁堡的教会回收。据传,此六剑系由一位圣职者在熔炉中注入自己的血液锻成,在当时被该教会作为圣剑,顶礼膜拜。’”
“雾冷先生,把这本书借给我吧。”
“好啊、这里面可写了不少相当有意思的东西呢。”
雾冷在君代的图书卡上敲下了借书章。君代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接近闭馆时间了。歌未歌打开了音响和功放,于是拉威尔的《悼念公主的孔雀舞》便在整个馆里幽幽地回荡起来。这是这个图书馆的闭馆音乐。现在,图书馆里应该没有别的人了,但作为既定的程序,《悼念公主的孔雀舞》仍有播出必要。
“雾冷先生,前台的柜子里再变不出什么东西了吗?”
“呵呵,是吧——”然而雾冷还是弯下腰钻到下面翻找起来,他取出一块蓝色的宝石、
“怎么样?琉璃石噢。”
“真没。”
那是一颗用一只手握住的深蓝色石头,不规则的表面泛着幽蓝幽蓝的光泽,闪闪发亮的黄铁矿棋布在深蓝色的石头上。仿佛夜空和星辰都被封进了这颗石头里。
“拿他当坠子吧,我做好了送给你。”
“谢谢。”君代轻轻说道。
窗外,雪花依然纷飞不停。君代的目光追随着飘零的雪花,没有归宿。
2
第二天,那位每天光顾图书馆的老人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了阅览室里。正要走出阅览室的他,跟君代擦肩而过。君代看着老人,他绅士地向她点了点头,走了出去。于是君代又成了阅览室里唯一的读者,她拿出昨天借来的书看了起来,膝盖上放着她的背包,感觉有些碍事,她把背包放到了桌面,包里装着便当,是她今天特意早起做的。君代总是自己给自己做便当,只做自己的,没有什么为她做过便当,也没有什么人吃过她做的便当。
没多久,树徒就出现了。今天的他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脸痛苦的表情。然而,当他看到君代的时候,像是放下了悬着的心似的,轻轻吐了口气。君代没有抬头,只是看着他那件黑衬衫上的扣子,她不想迎上树徒的目光。
“早上好。”
“您也早上好,”君代可以显得特别礼貌,“您今天也来了啊。”
“是呀。”树徒笑了,“但我决定暂时闭嘴了呢。”
“能请您这样做的话,我荣幸之至。”
于是,树徒默默坐了下来,一言不发。而君代却无法漠视他的存在,无法专注于书本了。她一行行读着,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甚至有些受不了自己了,就算树徒只是抬腕看看手表,她都会几张的神经过敏。
“昨天,关于你说的那些事,我想了很久。”君代选择了打破沉默,“你说你曾是我的恋人,说我们都背负着轮回转世的命运,这些都暂且不论,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寻求什么?你为何要来接近我?”
“我寻求的是结束,”树徒用手指安抚着额头,说道,“我自己的结束,我厌倦了轮回转世,不想再有来世了。我希望我能只作为现在的自己,走完我的人生。还有,我也希望我们两人之间,不会有谁再是在对方手上。”
“你轮回了那么多次,一定经历了很多痛苦吧。”
“你也是噢。”
“我嘛,早就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没什么可痛苦的。”
“确实,或许想不起来反而是一种幸运吧。”
“我……有了喜欢的人了。”
树徒看着君代,沉默不语。
“其实,说真的,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连我都说不上来,但至少,我心里有了这么个人,我希望他能一直看着我。我不是因为自己快要病死了,才硬生生急着找了个还算合适的人去喜欢,这也不是用来逃避你的借口。这是真的,在我将死的时候,偶希望能陪在我身边的人不是你,而是雾冷先生。”
树徒静静听着,仿佛强忍悲伤一般,垂着眼帘,默默盯着地板,淡淡的影子寂寞地缠在他的脚边,在阅览室苍白的日光灯照射下,呈现出扭曲的形状。
“我有这个心理准备,”树徒几乎是梗咽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有时候想,也许是我过分执着于过去,才会困在宿命的阴影里走不出来,而你,只是君代,不是君代以外的任何人,不是我所认识的另一个人。你只是你,你的生命里,不再容得下我的出场了。”
“别用那么悲伤的眼睛看着我好么……”君代开始因自己的残忍而愧疚,“那你说说,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前世是在那个时候死去的吧?前世发生的事,我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如果你说那些都是真的。”
“那一天,我们试图封印住那颗七芒星,封印住那颗刻在短剑上的七芒星,斩断那条束缚着我们的轮回转世的锁链,可是,你却在中途死去了。不,是我用这双手把你杀死了。那天晚上,你横躺在我们大学的那个空旷的停车场里。要跟命运一决胜负,你所在的位置,是一颗用石灰粉画成的七芒星的中心。那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夜晚,那颗七芒星是我们俩亲手画的。但是,我们打算躺在七芒星的中心,一直睡到天亮。这就像是一个终止轮回转世的仪式。我们在心底不抱什么希望地期待着,没准经过这一晚我们就能永远地摆脱轮回转世的痛苦了。七芒星什么的,也不过是我们这个所谓的仪式的道具罢了。然而,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然死了。你的胸口插着短剑,一定是我杀死你了。”
“那把短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我们随身带着的?”
“我们两个走进七芒星里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别说是带着短剑了,而且来到中心以后,我们一步也没有跨出过七芒星,如果我们曾经离开那里,那七芒星的周围一定会留下石灰被踩踏过的痕迹吧。可是那里是一个脚印也没有。因为那么大的七芒星必须画在开阔的地方,我们才选择了学校的停车场,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然而,你的胸口还是被插上了短剑。”
“这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短剑从天而降呢,我被一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短剑刺穿了心脏,太神奇了。”
“不论你问我多少次,我都不会否认,是、我、杀死了你,问题不在于短剑从何而来。”
君代歪着头,困惑地说道:“你说的命运和那些过于残酷的记忆,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所有的一切都遗忘掉呢?虽然你坚持前世的我死在你的手上,可是这又如何呢?我并不恨你,说不定,其实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不是吗?你想,如果没有死去,我们怎么会知道是不是还在轮回转世着呢?”
“说不定,其实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不是吗?你总是这么说,也许,对你来说,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吧,你连我都忘了。可是被留下的我刚怎么办呢?我只有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是最后的一世了。现在的你,就是最后一世的你了,只不过因为你转世的时间比我慢了一轮,所以才会仍然存有关于我们的记忆。下一次你一定会把关于我们的一切都忘记得干干净净的。正因为这样吗,你才应该珍惜自己的这一世,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
“我明白的。可是……”
“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
树徒情绪激动地摇起了头,像是在拼命地抗拒着君代的话,然后他安静下来,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地面。
活着是一种痛苦。君代知道,她所承受的生的痛苦绝不比任何人逊色。但与此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必须以最大的真诚来支持这仅此一次的人生。
“累了吧?”
“一直都是这样疲倦地活着,多么漫长的轮回。我一直在做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现在。我醒了。我两手空空,只身一人。”
树徒仰起脸,看着天花板,仿佛他和他周围的世界都已是一片虚无。
阅览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雾冷走了进来,一只手还捧着书。见到树徒也在,他显得有些吃惊,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在君代的桌上放下了书,然后转身就要离开,树徒叫住了他。
“您就是……雾冷先生?”
“正是。”
树徒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同样一动不动的雾冷,像是在拼命回想着什么,短暂的沉默就像一种僵持。
“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树徒说,“然而我却来到了这个世上,您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能说出不该来到这世上云云的人,只可能是已经来到了这世上的人,不需要可以去做什么,只要平平凡凡地生活在这世上就可以了。”
雾冷的口吻格外冷静,跟平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树徒轻轻额首,雾冷向他礼貌性地行了一礼,随之转身走出了阅览室。
“我也该回去了。”树徒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走了,再见。”
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吧。”
“别放在心上。”
树徒拉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知怎的,君代竟有些不忍看他离去的背影。
阅览室里又只剩下君代一个人了,他看着桌上雾冷为她送来的书。这是她之前拜托雾冷替她找的,苏格兰的古代传说,她拿起书和便当,走出了阅览室。他经过了前台。前台只有歌未歌一个人,她真沉迷于一本英语读物,完全没有注意到君代的出现。君代没有走向前台,而是径直向大厅走去。
“最尽头的图书馆”有一个非常宽敞的大厅,大厅的天顶高高的。可叹的是,这里竟然终日见不到一个人影,委实让人觉得宽敞得有些多余,君代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打开了她的便当,小小的枝型吊灯在君代的头顶上闪耀着,在这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百合,只为她的公主默默绽放。君代吃了一口煎蛋,要是在少放些糖就好了,他有些后悔。真是毫无意义的进食,她想,她跟树徒,她们俩其实是一样的。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身边也没有任何人陪伴正如此刻的她,一个人吃着自己给自己做的便当,她忽然对死充满了恐惧。或许,死的本质,就是没有尽头的孤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树徒的话在她的耳边深处回荡着。不!没关系的。天堂里有月亮,而且还有天使在身边翩翩起舞。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可是,如果只剩她孤身一人呢》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反正一直都是这样过着,又开始头痛了……在天堂里也会头痛吗?君代惨然地笑了。
“你在哭噢,君代。”
说话的是雾冷,他伸展着长长的腿,在君代的身边坐了下来,君代有些恍惚,愣愣地盯着雾冷看了许久。
“才没哭呢。”
君代逞强地摇了摇头。
“你还真是个倔强的小孩呢。”
雾冷说着,把君代轻轻地揽到怀里,抚摸着她的头。
现在,君代的整个身体都靠在了雾冷的胸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安心过。
“被嘲笑了呢。”
“哈哈,那本书,喜欢吗?”
“嗯,很喜欢。虽然还没有真正看过,但我想一定很棒。”
“那就好。”
“嗯……筷子掉在地上了。”
“待会儿捡好了。”
“我……不想死。想到死,就觉得好害怕。我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恐怕死亡。我刚才……哭了吗?一定是因为太害怕了。为何只有我非死不可?我不要死掉——不要一个人死掉!”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
“我为雾冷先生做了便当来了呢。你会吃吗?”
“那当然咯。”
“和我一起吃吗?我们两个,一起吃便当是吗?”
“啊。”
“我不甘心,为何不能让时间就此停止呢……若能一直想现在这样,该有多好。”
“别怕,时间的流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雾冷温柔地笑了。
静静的大厅里,回荡起轻柔的笑声。
“树徒这个人,真让我捉摸不定。他说再见的时候。那悲伤就好像他面前将是整个世界的尽头,他说,他是追踪者短剑才找到我的。可是,在这个图书管里,出现在那把短剑的周围的,不止是我呀。美希姐不也是吗?歌未歌姐不也是吗?既然如此,他怎么能够断定我才是他寻寻觅觅的那个前世恋人呢?”
“难道是因为面影?”
“你是说,转世前的脸上还会带着前世的面容?”
“还有一种可能,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在轮回转世的瞬间他看见了你的容颜,无论采用哪种解释,看来都只有树徒才可能知道谁才是你。”
“一九七一年发生的事,他也说到了呢。他说,我被杀死在七芒星的中心,一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短剑刺进了我的胸口。”
“关于这件事,我又收集了一些资料。”
雾冷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叠好的纸。君代接过纸。翻看起来,这是一份剪报的复印件。白纸上的日期是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新闻报道的标题是“青年男女雷他杀,尸体被发现。”倒是终结得相当简洁。
“死者身份目前还不能确认。目前能够判断的是,男性死者死于颈部被刺导致的大量出血,而女性死者则死于胸口刺伤所导致的心脏机能停止。作为凶器的西洋式短剑虽然被留在了凶案现场。但短剑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
“跟树徒说的不一样呢。死去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呀。”
“啊,但报道中却说两个人都死了。”
“关于七芒星,报道里一句都没有提到呢。”
“是因为报道管制的缘故吧。或者,我们可以认为,七芒星什么的,根本从最开始就不存在。可是,到底有没有过七芒星,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假设被杀死的那个女孩就是你的前世,那么,跟那个女孩一起死了的那个男孩,他究竟是谁呢?”
“是树徒吗?”
“树徒是跟你一起死的吗?如果前世的树徒是和前世的你一起死去的,那么现在的树徒又是谁呢?你跟他显然不是一个年龄,他比你年长的多了。”
“说得也是——而且,短剑的问题也是个谜。难道说,是他们两个中有谁事先藏了那把短剑,偷偷带进了七芒星里,以便杀死对方?总不能是短剑自动冒出来把他们两个刺杀了吧?”
“我想我们一定是在某个环节上想错方向了。”
“算了,别继续这话题了。”君代放下剪报,重新靠近了雾冷的怀里,“人生太过短暂了。还是给我说说月亮的事吧。”
“月亮的事?”
“嗯。”
“什么方面的呢?”
“比如引力什么的。”
“我们都生活在月球引力之中。”
“还有呢?”
“一切拥有质量的物质都带有引力。”
“那么,雾冷先生此刻陪在我的身边。是因为我的引力咯。”
“不,是因为你的意志。”
3
像往常一样,终于,《悼念公主的孔雀舞》在图书馆里回响起来,于是年轻的恋人不得不依依惜别,君代还要回到阅览室里拿回自己的背包,他不记得跟雾冷在一起呆了有多久,总之一定是很久很久吧。他们毫无畏惧地依偎着,多么美妙的时光。人生是如此短暂。太过短暂了!君代想起了大厅里在她头顶上闪耀着的水晶吊灯,多美的花呀,美丽的事物从能被轻易想起·总能被轻易想起。
尽量轻巧地拉开那扇聒噪的门,君代回到了阅览室。金色的余晖透过了窗子洒进了空荡荡的房间,纷乱地散落在座椅和白墙上。她拿起那个留在桌子上的背包。
突然,君代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手臂。惊慌失措的她想要大声求救,却被人捂住了嘴。于是她不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哪只手的控制,可那双手如此有力,即便她用尽全力抵抗也只是白费力气,被紧紧握住的手腕处传来了剧痛。她拼命地扭动脖子、转头向身后看去,是树徒!
“给我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好吗?”
树徒像在恳求似的对她说道。君代一时有些发懵,全身僵直地看着树徒,不再挣扎了。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树徒说着,伸出原本捂嘴的那只手,把阅览室反锁了,另一只手则依旧牢牢地抓着君代。然后他又拽着君代,两个人一起站进了一个透过门上的玻璃也窥探不到的角落里。君代不自觉地颤抖着,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那黑漆漆的厚布窗帘。阅览室里的日光灯熄灭了,太阳也下山了,她的四周被黑暗彻底吞没。
门的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是谁正在向阅览室走来?一定是正在进行闭馆巡视的雾冷。君代扯着声带,拼命地呼唤着雾冷的名字,可是嘴巴被树徒死死地捂住了,根本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树徒阻止了她的求救。门把处传来了插钥匙的声音,是雾冷在开门!可是开锁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也许是接受了上锁的事实,所以不想再惊动这扇门了吧。君代的眼泪倏地从眼角滑落下来,浸湿了树徒的手指。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啊——
雾冷的足声益发远了,绝望慢慢爬上了君代的背脊。君代痛入骨髓地意识到,此刻若是得不到雾冷的帮助,她就会失去一切。
她已经听不到雾冷的脚步声了。
“求你了,别哭了。”不知何时,树徒手中多了一把短剑,他用剑尖抵住了君代的脖子,“虽然又是没创意的做法,但希望你能见谅。别大声喊叫,好吗?”
君代含泪点了点头,树徒放下了捂在她嘴上的手。
“你想怎么样?”
“我已经发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最荒诞的秘密。所以,我要封印它。封印住这轮回转世的诅咒。”
“你疯了。”
树徒把脸凑到君代面前,决然地说道。
“你怎么会拿着这把短剑?只有雾冷先生他们才知道短剑放在哪里。”
“短剑在这世上一共有六把。我跟你说过吧?这只是其中一把罢了。你看,七芒星的纹章上可这数字‘Ⅵ’不是吗?图书馆里的那把短剑上应该是刻着数字‘Ⅰ’吧。所以,你看到的那把短剑跟着并不是同一把。”
“你身上也有短剑?”
“是的。”
“你困住我想要做什么?”
“我们两个,有必要再一次进入七芒星里。一切必须在今晚有个了结。”
“一切早就结束了!”
君代发出了愤怒的悲鸣,她已无法忍受树徒如此强硬地走进她的生命。她激昂的声音在房间里反复回荡着,树徒慌忙伸手再次捂住了她的嘴,锋利的剑尖擦到了君代的脖子,雪白的皮肤上很快就出现了一道口子。温热的液体从脖子上淌了下来。是君代的血,鲜血爬过了锁骨,慢慢流向她的胸前。树徒赶紧拿出一块白色手绢,满怀歉意地替她擦了血。
“别碰我!”
“我不想伤害你的。”
“我让你别碰我!”
“为什么总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所有的罪都是你自作主张地冠到自己头上的。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你根本不愿意理解我呢。”
“不。是了解得太透彻了。”
树徒没有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像个人偶一样,呆呆地站在阴影中,一动也不动。
《悼念公主的孔雀舞》早已停止了播放,音乐停放以后图书馆就要闭馆了。歌未歌姐走了吗?雾冷应该也离开了吧?在没有别的人使用这座图书馆了吗?这些君代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这里,只剩下她和树徒两个人了,他被留在了寂静无声的世界尽头,和树徒。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指被鲜血沾湿了。他不觉的伤口有多痛,但她的胸口实在难受得要命。
“在这里一直等到晚上吧。”说着,树徒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再等一会儿,这里就会像真正的世界尽头一样,一片死寂了吧。你也找个椅子坐下吧。”
君代哪里还有坐下的心思,可是树徒一直扯着她的袖口往椅子上拉,她只得坐了下来。短剑被放到了树徒身边的桌上。他看着冰冷的剑尖,泛着幽暗、沉重的金属色,不像吊灯的光芒,那么温暖、柔和。黑暗中的短剑,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十字架。
“你有想过要转世为谁吗?”
树徒问道。
“没有。”
“明智。不过,期盼着能轮回转世的人可不少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忿忿不平着生命的不可重复呢。世界只有一个,人生只有一次。这就是不满的源头。也许,我们人类从来就没有正视过自己的人生。有的人一旦跟不上世界发展的速度,就希望可以轮回转世,一切从头来过,可是到头来,就算你再怎么期盼,也只能含恨而终。生命的规则便是如此。”
“你搬出生命的规则又想说明什么呢?不论是在多么严呵的声明规则中,能用心享受这短暂人生的都大有人在。从一开始就为自己设定好死亡和终点的结局,这样的人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你这番话就像是对自己说的呢。你身患绝症,既定的死期不是一天天迫近了么?你用心去享受生命了吗?”
君代不答,她死死盯着树徒,同时偷偷观察桌上的短剑。如果她伸手的话,想必是能够到那把短剑的吧。她在脑海中反复的试验着,自己需要多快,才能比树徒更早地把短剑抢到手里。想象中的她,成功地抢到了短剑,她用短剑刺向树徒,刺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她总算能向雾冷求救了。雾冷看着满身鲜血的她,说道:“你真美。美极了。”
“好了,我们差不多可以离开这里了。”
树徒重新抓起短剑。他走到门边,把脸凑到玻璃上向走廊里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异样,于是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锁,随着一声刺耳的历响,寂静的空气被撕得支离破碎,门开了。君代被树徒抓着手腕,拽出了阅览室。
“要去哪里?”
“七芒星必须做在一个宽敞的地方。”
“图书室?”
树徒点了点头,他自顾自地大跨步走着,君代被拖得小跑起来。两人从前台边上的门进入了图书室。这是一个书架的丛林,而且静得让人浑身发毛。或许是因为采用了独特的隔声设计吧,总感觉脚步声在这里很快就会消失,声音都被这个空间吸走了,君代抬起头,眼前是成排成排的书架,就像是没有尽头的树群,交织着一路延伸进黑暗里。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夜晚的图书室,竟是这样一个幻境丛生的地方。
“书架难免有些碍事,但没办法。你也不想躺在外面吧?”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愿意。”
树徒看着君代,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苦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他踮起脚尖,把最近身边的书架上的书全部捋出来,一本一本丢到了地上。堕落的书本有的书脊撞地,有的摊开横躺着,还有的则是狼基地俯卧着,尘灰飞扬。
“别糟蹋书了。”
“好过我们被命运糟蹋。”
“这些都是雾冷先生和歌未歌姐辛辛苦苦整理好的书啊。”
“事后我会道歉。这总行了吧?”
君代瞪着树徒,决定不再说话,树徒已然近乎疯狂,一切劝阻都只会是徒劳无用。她看了看们的方向,又看向了窗。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会阻碍她的行动,看来是无法经窗口逃跑了,想要逃跑,只能通过门。图书室有两扇门,一扇在她身后,一扇在他的身侧,可是她离两扇门都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你也帮我一起清书。”
“不要。”
“我们要用书来做七芒星。把书排在地上,排成七芒星的形状。这也是为了你呀。”
君代没有回应树徒的要求。树徒放弃了劝说,一个人默默地继续着他的工程。他走到社会科学类书籍的区域,按照政治、法律、经济、财政、社会教育、风俗、习惯、民族、国防军事的排列顺序,将整齐的书本全部推下了书架。接下来是自然科学区域:数学物理学、化学、地理学、天文学、宇宙化学、地球科学、地质学生、物化学、一般生物学、植物学、动物学……书本呻吟着一一坠地。坠地的书杂乱无章地堆砌着,在君代的周围对称一座座小坡。
“有关七芒星,我想问个问题,”君代开口问道:“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死在七芒星里的,不止我一个吧?”
“你查过了?”
树徒暂停了他粗暴的工程,回头看向君代。
“对,那时,被杀的不止是我,你也死了,我问你,你到底是谁?倘若轮回转世的命运依然继续着,而一九七一年那天和我一同死去的就是你,那事情就说不通了。先不说是谁准备了短剑。光从年龄上计算就算看出蹊跷。并不曾在一九七一年死去。和我的前世一起死在七芒星里的那个男孩,不是你。”
“你所谓的从年龄上计算是指什么?”
“如果我们是在一九七一年一起死去的,那么我们轮回转世后的年龄应该也是一样的不是吗?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六。”
“我才十八岁。”
“有什么可奇怪的?”
树徒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其实根本不是树徒是吗?”
君代用了质问的口吻。
“我就是树徒。”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沉默,他们互不相让地彼此对视着。
然后,树徒缓缓地摊开了双手。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一二四三年
琉璃城 法兰西王国
4
白色骑士的六名骑士从城池里消失了,玛莉知道这件事,是在保管铠甲的人偶头部被无端带走的第二天。
早晨,玛莉在侍女的轻唤中疲倦地睁开眼睛,她梳了头发、换了衣服,昨晚的恐怖之旅就像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境,被暂时抛到了脑后,然而,就在她迈出房间的瞬间,忽然苏醒的记忆便如点燃火把的洞穴渐渐显出了它狰狞的面目,玛莉的脑海中浮现出头盔在走廊上翻滚的情景。她猛地转过身,抓着了侍女的肩膀,前后摇晃着焦急地问道:“雷因在哪里?”
“今天还没有见到雷因大人。”
哪里都找不到雷因。除了“玛莉专设骑士团”成员,各个岗位的骑士似乎都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她始终找不到她的雷因,就连同一个骑士团的弗兰德、阿诺维、伊凡、奥拉斯和马提亚斯也都不见了。
玛莉向着佐夫洛的房间走去。佐夫洛的房间位于这座城池的最深处。她来到一扇厚重的铁制大门前,做了做深呼吸,然后鼓起勇气叩了门。金属震颤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着。门开了。佐夫洛悠然自得地坐在他那个猩红色的大椅子里,翘着二郎腿,他没有马上看向玛莉,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墙上的某处。
好一处肃杀之地。每次来到这里,玛莉都忍不住这样想着。真想不到一个城主竟会住着这种房间——没有任何的装饰和摆设,映入眼帘的唯有冷冰冰的灰色石壁。
“真够闹腾的啊。”
佐夫洛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着玛莉。
“雷因不见了!不只是雷因,还有弗兰德,还有阿诺维,他们六个都不见了!”
“这个我知道,刚才已经派了两个骑士出城去找他们了,你用不着担心。”
“哪人偶呢?地下室的人偶怎么了?”
“人偶?你指什么?”
“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把雷因的头盔丢在了我房间的门口,我觉得这很不寻常,就到地下室的装备保管室去看了。只有那个人偶的头——穿着雷因的装备的人偶的头,不见了。他的头盔和斗篷也被丢在地上了。”
听了玛莉的说明,佐夫洛忽有些脸色发青,只见他睁大双眼,连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你说的都是真的?”他追问的声调里甚至流露出一丝胆怯。玛莉点了点头。
“哪铠甲还在吗?”
“可能没了。毕竟人偶穿着战袍,看不出铠甲是否还在。”
“这样啊……”
佐夫洛像是确信了什么似的,紧绷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换上了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而玛莉则开始后悔自己沉不住气找了佐夫洛。如果父皇真的就是杀害母后的凶手,哪她跟父皇独处一处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都怪自己一心只想着找到雷因,不计后果而且没一点儿准备地闯了进来——简直让人不寒而栗!玛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门上。
“玛莉,你不用怕,”佐夫洛的声调忽变得柔和起来,但玛莉依然觉得买股悚然,“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亲爱的女儿。”
玛莉几乎是夺门而出。佐夫洛的话,他的声音就像是邪恶的诅咒,萦绕在她的耳边。她在被阴冷和昏暗吞噬的走廊上奔跑着。没有人能解救她。她不敢回头,只能向着自己的房间拼命奔跑,她冲进卧室,关上门,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被褥里。被褥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父皇一定知道些什么!
玛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甚至开始觉得,现在的她,自己塑造了她的环境,还有她周围的一切,全都是佐夫洛精心组合凑起来的虚像。佐夫洛曾经问她是否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降生到这世界上。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有人在敲她房间的门。玛莉勾起身子,决定假装没听见。然而敲门声仍在继续。
“玛莉殿下,您要用餐吗?”
是侍女的声音。她比玛莉年长一轮,一直认真周到地照顾着她任性又可爱的主人。
“不想吃。”
“可是……”
“我不想吃!”
“是,明白了。”
门外传来了侍女渐渐走远的脚步声。玛莉忽又不安起来。太阳下山了,整个房间都被昏暗笼罩着,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周围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她甚至听到了她脉搏跳动的声音。收拢肩膀,抱住膝盖,她的双手又不自觉地握住了胸前的宝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还是侍女的声音。
“我把饭菜端过来了。玛莉殿下要在这里用餐吗?”
玛莉拍了拍胸口,侍女的声音多少让她安心了一些。她爬出被子飞奔到门口,打开了门。现在,这个端着餐盘的侍女可以算是她的旧俗了。
“都说了不想吃了。”
玛莉孩子气地喃喃着,一面却接过了餐盘。盘里放着羊肉汤和面包。
“您是在担心您的骑士们失踪的事吧?”
“——嗯,雷因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了呢?”
“关于这件事,我有些话想跟您讲。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玛莉点了点头,把侍女让进了房间。她转身坐到床上,把餐盘放在膝盖上一方,就吃起了面包。侍女则依旧站着。
“昨天晚上,在东侧塔里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的内容我并不清楚,当然,这些事也不该是我知道的。那是我在东侧塔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的,佐夫洛殿下,还有雷因大人他们,围着圆桌在讨论着什么。没错,就是今天失踪了的白色骑士团全体成员。”
“你是说,雷因他们是在东侧塔里消失的?”
“是的。玛莉殿下,您听说了吗?关于失踪骑士的传闻。您的六位骑士似乎确实不在这座城里了,可是,城里城外都没有发现任何人员进出的痕迹。优秀的门卫一整夜都坚守着城门,可是根本没看到有人出过城。您知道,想要不借助工具翻墙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搜查队也没有发现任何脚印之类有人经过的痕迹。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面多少被泡软了,所以很容易留下痕迹。可是,中庭、城墙周围甚至连附近的丘陵一带,据说都没有发现人类或者哪怕是动物的脚印。我这么说也许太不恭敬,请您宽恕,这次的事件跟佐夫洛殿下的夫人失踪的时候的情况很相似呢。”
“如果说没有任何人出过城,哪雷因他们应该都还在这座城里咯?”
“不。按照佐夫洛的吩咐,骑士们已经把城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底搜查过了,却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听说,地下室的装备保管室里有一部分装备被动过了。看样子,佐夫洛殿下早就放弃寻找了,就像夫人失踪那时候一样。”
“在一座完全封锁着的城池里,六个骑士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在我以前住的村子里,也经常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失踪。他们多半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再也回不来了。大家慢慢地也就接受了这种可能。常听老人们说,森林是会吃人的,我也只能为雷因大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没有迷失在森林里……”
看着侍女的嘴巴一张一合,玛莉不经意间竟想起了东侧塔顶石壁能移动这件事情。秘密的空间、秘密的窗子,她下意识地作出了判断——在恐惧和不安中几乎被她淡忘的这个发现绝对是一条重要线索。
“是塔!”
玛莉像被安了弹簧似的,猛地挺直腰板,抬起了头,碗里的汤汁被晃得险些洒到地上。她赶紧端平了餐盘,不假思索地把它递到了侍女手里。
“玛莉殿下?”
“现在可不是悠闲地喝汤的时候。我必须去一下塔里。”
话音未落,玛莉已经出了房间,快得像一头敏捷的小鹿,然而小鹿跑出一段距离以后忽然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于是急忙掉头再跑。穿过走廊,拐过一个有一个拐角,飞奔的小鹿与看傻了眼的仆人和侍卫们擦身而过,最后气喘吁吁地冲进了东侧塔里。她来到塔的第二层——这个据传女说是最后目击到雷因他们的会议室,静悄悄的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她还俯下身子查看了圆桌的下方,但什么都没发现。于是玛莉一口气伤到了第四层。推开那扇小门,走进塔顶的房间,站在暗藏机关的石壁前,她隐隐觉得这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她双手叉腰,犹豫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墙的另一头到底会是些什么呢?也许,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实,正在那石壁后面等待着她。心跳渐渐恢复平静,玛莉将纤细的双手慢慢放进石壁的凹处,坚定地拉动了沉重的机关。她的力量太微弱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总算拉出一个勉强能让自己通过的缝隙。
玛丽第二次窥探着缝隙的内侧。狭窄门逼仄的阶梯尽头,淡淡的光线透过窗子投在了阴影上。除了光与影,里面什么都没有。
带着复杂的心情,玛莉合上了石壁。在这么小的空间里,不可能塞得下六个大男人。
两天后,奉命出城搜寻的两个骑士有一个带着伤回到了城里。据说两个骑士在返回的途中找到了山贼的袭击,另一个骑士不幸与他失散至今下落不明。他向城主佐夫洛报告说,他们在路多河上游的“十字泉”一带发现了六个人的尸体,作为证据,他带回了六人佩戴的短剑。六把短剑上都刻有七芒星的纹章,且分别刻着从“Ⅰ”到“Ⅵ”的数字,因此能够确定那些尸体就是失踪的白色骑士团成员。他最后还说,六具尸体都被割去了头颅,现在,这些尸体都被暂时存放在附近一个民家的仓库里,他们已经说好之后再去那里运回尸体。
听到报告,玛莉和佐夫洛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如果说佐夫洛是对始料未及的状况一时失语,哪玛莉就是被晴天霹雳击中而失去了自我。那一瞬间,悲痛彻底侵蚀了她的神经,她哭着喊着,决堤的泪水奔涌而出,最后无助地跑出了佐夫洛的房间。
玛莉把自己关了起来,缩在被子里,想象着雷因就在她身边。
冷了吧?雷因问道。嗯,真的好冷。她说。我想躲到你的衣服里,跟你一起。于是她轻轻地钻进了雷因的外套里。好温暖——这不可能。后半段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这可不行。雷因要这样说才对。哪,你牵着我的手。玛莉撅着嘴伸出了手,于是雷因一脸尴尬,请别再让我为难了。雷因一定会这样说,他就是这样说的,可是,雷因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哪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他了,那意味着——
玛莉蜷缩着身子睡着了,右一颗眼珠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5
无头骑士四处徘徊的传闻在“琉璃城”里悄无声息地蔓延着。有几个下人和骑士甚至一口咬定自己看见了无头的幽灵,惹得城里一片人心惶惶。城主佐夫洛似以打定主意对这件事不闻不问,结果传闻便一味繁茂起来。
玛莉召集起一批拥护她的骑士,组建了一个“无头骑士幽灵调查队”。调查队的成员加强了警备,而且整晚整晚地在城内各处巡逻,可是谁都没有看到什么无头幽灵。就这样。到了六个骑士的无头尸被运回城里的那个晚上,幽灵作梗的骚动也达到了最高潮,甚至引发了看守尸体的骑士险些拔刀相向的事件。
尸体最终被摆放在了地下室里,等待几天后的埋葬。玛莉亲自去看了尸体,可是尸体的损伤实在太严重了,根本辨不出谁是谁,六具尸体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除了浑身上下遍布着碰伤、擦伤以外,还有这疑似鸟类啄食的肢体残缺,简直是一片狼藉,为了遮盖残体,六具尸体全被套上了摸样相同的修道服,因此也无法从各自穿戴的物品辨别他们的身份,他们身上都脏的要命,而且开始腐烂,玛莉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瑟瑟发抖。她想象着六个无头骑士忽然一个个站了起来、趁着午夜时分在城池里四处徘徊的情景,就害怕的不能自己,对雷因的思念和爱慕竟也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人已成尸,失踪之谜不负有人关注,但新的谜团依然层出不穷,尸体最早被发现,是侍女目击骑士们与会当晚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说,骑士们仅仅半天后就去了遥远的“十字泉”一带,并且全部死亡。然而,从尸体运回需要耗费数日这点就能看出,“琉璃城”与:十字泉“间的距离相当远。就算是骑马,半天时间都跑不完全程。城池周围没发现任何人畜行走过的痕迹。这样看来,莫非他们竟是插翅飞出了城,腾云驾雾抵达了遥远西面的”十字泉“不成?
另一方面,玛莉对父亲佐夫洛的怀疑也进一步加深。几天来,从悲痛中觉醒过来的她一面独自进行调查,一面从其他骑士的口中收集者关于佐夫洛的传闻。要撬开那些骑士们的嘴绝非易事,有时即便亲自奉上葡萄美酒也有人绒口不言,为了情报,她不惜把他们强行灌醉再听酒后真言。她这才发现,原来骑士们的口中,佐夫洛的形象是如此不堪,不是异端宗教狂热分子,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简直是恶评如潮。
“佐夫洛殿下呀,他可是个热衷于亲手毁掉自己制造的作品的异端哦。玛莉殿下,要不是您让我说我是决不会开这个口的。那个人迟早要把这座城整个摧毁的。他的脑子里,尽是些关于破坏和毁灭的词汇呢。”
经过这几天的煎熬,玛莉决不会认为这样的语言偏离了她要寻找的主题。她的父亲,这个名唤佐夫洛的男子,尽管总把自己藏得很深,却让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追逐破灭的欲望。再怎么残酷的剧本,他都能欣然接受,然后精心炮制出一场悲剧。一定是这样,没错!说穿了,他就是一个情愿不断走向悲剧的亡命徒。据说,来到“琉璃城”以前,他曾亲手烧毁谬而特镇上的宅邸。他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行为。离奇的过去,孤僻的性格,偏执的行为,这些足以解释大家私底下为何都称他为“疯子”。
自“无头骑士幽灵调查队”的夜巡制度开始推行,都过去好几天了。虽然那些被巡逻驱赶得身心疲倦的骑士们早就生出了放弃之念,玛莉依旧不遗余力地通过各种奖励维持着调查队的士气。事实上,他们的调查并非一无所获。可以肯定的是,一些形象模糊暧昧、行踪诡异不定的事物,确实在这高墙内存活着。玛丽想要掌握这“幽灵”的真身。所幸,城中不少骑士都是玛莉的爱慕者,连日来警备森严的态势,因之反而有增无减。
一旦到了晚上,玛莉就躲在自己房里不敢出门,如果一个人在房间里怕得厉害,她就会让侍女进来陪她。长时间的相处,让她跟平时不太交流的侍女们变得亲密起来,但这并不足以驱散密布在她心头的恐惧。
“今天也要我一块儿睡吗?”
说话的是一个跟玛莉年纪相近的侍女。虽然她说起话来常常忘了主仆有别,可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玛莉因此没有跟她计较楚辞,尤其是最近这几天里,更待他如姐妹一般。她们并排着横躺在床上。摇曳的烛光透射到天花板上,柔和的光斑如月如波。
“玛莉殿下,那个,是丝质的衣服吧?”
“嗯。”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真想穿着像玛莉殿下一样漂漂亮亮的……”
“可以啊。下次借你穿。”
“真的吗?好开心!我打小就以为,生来不是公主小姐,就一辈子都穿不了那样漂亮的衣服呢。”
小侍女兴奋地坐了起来,心花怒放的有些夸张。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门外传进了屋里。玛莉不加思索地捂住了侍女喋喋不休的嘴,同时竖起了耳朵。四周一下变得异常安静,可是除了角落里蜡烛燃烧时烛芯的嗤嗤作响,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刚才,有什么东西出声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听到呀。”
“行了,你去把门打开。”
“啊,您让我开门?”
“是啦,快去!”
就在玛莉催促着侍女的时候,门外再次传来了异响,而且这次的声音要比刚才清楚得多。是质地硬实的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和脚步声!而且,与其说是衣服摩擦的声音,不如说就是片状金属互相擦碰发出的声音!玛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门的方向,她甚至在等着那门自行缓缓敞开、等着无头幽灵不请自来。声音越来越近,听得益发分明——是骑士穿着铠甲行走时发出的“锵啷锵啷”的声音。在每一个沉重的脚步声里,锵啷,锵啷,都配合着铠甲沙哑的低鸣。锵啷,锵啷。玛莉和侍女早已听的面色苍白抱在了一起。锵啷,锵啷,声音来到近处又渐渐远去了。锵啷,锵啷,锵啷——
“这下你听到了吧?”
“是,听到了。”
“哪好,你去把门打开。”
“这……”
“可能是巡逻的骑士也说不定呀。”
“可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确实不寻常。你还是快去把门打开吧。”
侍女只好下床去开门,她弓着腰,一副随时逃命的样子,慢慢伸出手臂,用颤抖的指尖勾住门把,在尽可能远离的情况下解除了反锁。门开了。正对门的廊壁上,一个巨大的人影耸耸立在两个女孩面前。侍女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玛莉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与此同时,那个“暗影巨人”也消失了。原来“巨人”的真身不是别的,真是烛光照影下的投射在了走廊上的侍女的影子,看来是有惊无险。侍女一面苦笑着,一面转过身看着玛莉摇了摇头。
“什么人都没有。”
“看来果真是巡逻的骑士了。”
“可是,在城里头没有人会穿着战斗用的铠甲巡逻吧……”
“也是啊。大家豆知识穿着那套松垮垮的战袍。这么说起来,难道真的是幽灵?”
“唉——求您别说了。”
侍女说着,冲过去关上了房门,双肩还在不住颤抖着。她转过身飞奔到床上,跟玛莉一起窝进了被子里。紧张过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两个女孩很快就沉沉睡去。夜,更深了。
天刚放亮,外头就闹哄哄地骚动起来。几个骑士踩着挂满朝露的杂草,围成圈子聚集在城门口。城门被拉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城门外是广阔的丘原和孤颓的落叶林。
玛莉不经意间听到了骚动,于是和骑士们一起来到了门口,只见巨大的城门边上,门卫正一脸困惑地跟门外的来访者交涉着。
玛莉细细观察了哪位来访者,感觉奇特却摸不着头脑。比起至今为止的任何来访者,那人的装束都称得上是奇特异服、不可思议——上身穿着软绵绵轻飘飘看上去像是薄纱质地的白色上衣,胸前系着装饰用的白色绸带,在风中摇摇曳曳;下身则裹着一块看来织法相当复杂的布料,布料神奇地扭曲着支撑出一个圆锥形的下摆,决不是什么礼服,也不可能是普通平民会用的装束:朴素的黑色长靴,倒是与华丽的衣服形成了鲜明对比;头上还戴着装饰了小鸟羽毛的发簪。再看那人的模样——从外形和身材判断多半会以为是个女孩,但从相貌来看又觉得是个清秀的少年,光是性别就叫别人难以捉摸。
“都跟你说了好几遍了,没得到许可是不能进城的!”
门卫不耐烦地说道。虽然他右手握着长枪,但枪把还带在地面上,看来他并没有动枪的打算。
“我说,你们去叫个更有发言权的人来啊。哎哟,再跟你们这些脑子不好使的大叔说下去,我都要讨厌我自己了。”
来访者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别在这里不讲道理第折腾了,快点回家去。”周围的骑士们给门卫助阵道,“再不走的话,我们就要让你吃苦头咯。”
“求之不得!来啊,你们一起上好了。”
面对来访者的挑衅,几个骑士开始有点按捺不住了,他们冲出去一把抓住了年轻的来访者,一阵扭手按头,让他——或者说是她——闭了嘴,直到发现这已经成了一出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闹剧,高傲的骑士们才松了手。反倒是终于获得解放的来访者,摆出了一副不痛不痒、百毒不侵的模样。只可惜白净的衣服被泥沙和草屑擦脏了。
“现在总该知道厉害了吧,快点回你的村里去,再不回去,我们可要动剑咯。”
“哈,有意思了,什么剑啊刀的,有种你们就放马过来!”,明明才吃了败仗的来访者没有丝毫退缩,还自信满满地叫嚣着,“呆子,拿剑来!”他指定其中一名骑士喊道。
那个骑士到没有被辱骂激怒,只是苦笑着拔出了腰上的剑,递给了来访者,来访者伸手接剑,谁知剑刚到他手里就掉到了地上。他马上弯腰拾剑,却连把剑举起来都做不到。
“——重死了。”
“废话!”
围观的骑士们哄笑起来,马力也被带着笑了起来。
“现在嘲笑我的家伙,我一定会还以颜色的!”
“长的这么可爱,说话倒很凶狠呢。”
来访者没有理会周围的调侃,一心只想把剑举起来,但他瘦小的身躯显然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玛丽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穿过围观的骑士,走进了包围圈里。
“够了,你别闹了。”她站在来访者面前说道。“我许可你进城,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客人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样不太好吧,玛丽殿下?”
“你们也都看到了,这样子能有什么问题?”
骑士们终于不怎么情愿地点着头,把来访者让进了城门。来访者见状马上丢下了剑,拍掉身上的污泥,瞬间恢复了昂首挺胸的姿态,看的周围一片忍俊不禁。
“喂,你是谁呀?”
玛丽问得很直接。
“我是谁?哈哈,那还用说,我是个侦探!”
6
“一般来说,像你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可是进不了城的哦。”玛丽抱着手臂审视着面前这个自称‘侦探’的家伙,“你是从哪里来的?‘侦探’这样的名字在这一带可没听说过呢。”
“那才不是什么名字呢,公主殿下。所谓侦探,是那些精于清扫之术的人的代名词。不论多少细小的微尘,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么说,你也是个精于清扫之术的人咯?”
“那倒不是,我正好相反。清扫这种事。我是一个遍撒灰尘的人。对了,我的名字叫——就叫我snowy吧。这个词是‘落雪纷飞’的意思哦。”
玛丽和snowy结伴向着食堂走去。这时候,那些在好奇心驱使下偷偷观察着他们的下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走道上只剩他俩瘦小的身影。
“snowy,你到底为了什么非进城不可?”
玛丽忍不住问道,snowy端起木制的杯子凑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白水,然后拾起脸,用大大的眼睛与玛丽对视着。
“我是来调查无头骑士事件的。”
“你竟然……知道这个时间?”
“算是吧。”
“那你知道雷因他们为何会被杀死吗?”
“这个嘛,就算知道,我未必会告诉你。不过有一点请你记得,我是一个喜欢遍撒尘灰的侦探,推理什么的不是我要做的事,制造无序才是我的工作。”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没关系啦。公主殿下只要漂亮就好了。”
“我才不是什么公主殿下呢,我是玛丽。”
“不,就是公主殿下。”
“那你打算调查这里的什么地方呢?”
“要调查的地方可多呢。简直是多的不得了哦,话说,你们那个木鱼脑袋的门卫真是难缠唉,怎么都不肯让我进来,亏我还诚心诚意给他面子走正规途径进城呢,竟然板着脸丢给人家一句‘不行’。要是我动起真格来,五秒钟就把他倒吊在城门上了,还不是不忍心看他丢饭碗。真是个走运的家伙,凑着了我身上没带绳子的时候。”
“你跑题了啦。”
“啊,什么话题来着?”
“关于要在这里调查什么的话题啦。”
“当然是打算调查跟事件有关的东西咯,公主殿下应该也发现了事件存在着谜团了吧?比如说,‘杀死六个骑士的凶手是谁’啦,还有‘凶手用了什么手法让尸体从城内消失’啦。”
“嗯,尽是些想不通的东西。”
“我打算去把这些谜团的奥妙一个一个验证出来。”
“那么,第一站是去哪里?”
“去地下室吧。尽管我对幽暗的地方不太在行。”
“我也是……”
于是两人结伴向地下室进军。玛丽举着烛台走在前面,snowy东张西望跟在后面。snowy总是很容易绊倒,重心不稳撞上玛莉的后背,于是每次都害得玛丽手中的烛台险些掉在地上,顺带让她发出一声短小的悲鸣。
“你好好走路不行啊,snowy。”
“可是真的很黑嘛。”
就这样磕磕碰碰地走了不知多久,两人终于来到了装备保管室门口。玛莉推开了门。身着骑士装的人偶们齐刷刷地一排排挺立着。玛莉屏住了呼吸,绷紧了神经,雷因他们从这座城里失踪的那一晚发生的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里闪现着——尽管现在,那个丢了脑袋的木头人偶已被撤走,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曾经的痕迹。
“当时这里有一个无头人偶是吧?”
“是的。但是我好像没跟你说起过这回事吧?”
“这种细节就别关注了。人偶的头部和身上的铠甲都不见了吧?而且,头盔被丢在公主殿下的房间门口。盾牌和斗篷散落在这个保管室的地面上。简直像是童话故事新编——无头人偶和骑士,还有公主的梦境,好了,现在问题出现了,骑士们从城里消失和人偶的脑袋被带走,是发生在同一晚上。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应该是对什么事的暗示吧。比如,通过切掉人偶的头部发出暗示,对将要发生的无头杀人事件做出预告什么的——”
“那这个预告是谁发出的,又是在向谁预告。”
“这样预告能有什么意义呢?”snowy一脸失望地摇着头说道:“我认为,如果真的是凶手发出的预告,那就不该放在地下室这种幽暗的地方,应该做得更引人注目才对。比如,把大厅里面耶稣像的脑袋割掉带走什么。”
“会那样么?真恐怖。”
“如果是凶手对猎物发出的预告,就应该像我说的那样,华丽地发生在公开场合咯。”
snowy若有所思地绕着人偶慢慢行走着,观察着,玛莉则配合着他的需要,举着烛台一会儿凑到他面前,一会儿又拉到远处,想一个百无聊赖的书童。他常常对着一个人偶或者盾牌呀铠甲什么的凝望个老半天,时不时地还小声念叨着什么,甚至轻快地吹着口哨。
“我说,我们来试试看怎么样?”
snowy看着玛莉,眼里闪着狡黠的恶作剧之光。
“试什么?”
“像这么干。”
snowy说着走到一个人偶跟前,把手放到了人偶的战袍上。他握住了战袍的袖子,然后用力一扯,人偶就摇晃着转了大半圈,身上的盾牌也掉到了地上,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响彻整个屋子,玛莉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头。可是snowy仍然一副不满足的样子。他又抓住了人偶的手肘部位,使劲拽着。人偶像在跳舞一样剧烈地震动起来,可是这一次什么东西也没有掉下来。
“我的力道不够大,来帮我一把。”
“跟人偶打架吗?”
玛莉把烛台往地上一放,加入到snowy的试验中。一、二、三——他们同时发力猛地扯动了人偶的手臂。咚的一声,人偶像个脆弱的娃娃一样倒了下去,然后东一块西一块地散了一地。人偶两条手臂几乎飞到了保管室的墙角,两条腿也歪歪斜斜地滚出了老远,身体部分被斗篷遮着躺在地上,仍然套着头盔的脑袋则是极不悦耳地吱呀着滚到了玛莉脚边。玛莉嫌恶地把脚一挪,避开了那颗脑袋的碰撞。
“哎呀呀,稍微有些用力过猛了哈。不过,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装备都散在地上了。”
“莫非那天晚上,人偶也是被谁这么粗暴地对待了,那个人强行拽动了雷因的那个人偶,还偷走了人偶的头部,偷走了他的装备,是这样吗?”
“也许吧。”
“那又为何只偷走了铠甲和人偶的头部呢?”
“我问你,铠甲一般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拿来穿呗。”
“也就是说,有什么人穿走了那套铠甲。”
“有人穿着那套铠甲?难道说,那个人是要上战场?”
“谁知道呢。”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呢——那个人的目标是铠甲的材质,那件铠甲的胸部可是用坚固的铁索编注成的,也许是想利用那块铁索网吧。”
“那你说,那人把那些东西利用在哪里了呢?是把它高温熔炼以后,做成了专门拿来砍脑袋的斧头呢,还是把它打成了一口大锅,拿来煮鸡蛋?”
“行了,我明白啦。”玛莉显得有些不快,“铠甲是用来穿的,那样的话,到底是谁、出于什么原因,一通蛮干地趴了人偶的装备呢?而且,为何非要铠甲不可?”
“铠甲是用来守护身体的,对吧?”
snowy一年疲惫地解释道。他吃力地抱起了地上的人偶头部,窥探者头盔内侧。
“头盔被放到公主殿下的房间门口。盔里的人偶头部被带走了。那么,公主殿下,你说这是谁干的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杀害了六个骑士,还割下了他们头颅的凶手咯。”
“你还真是天真无邪呢。”
“什么嘛,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没了脑袋的是雷因的人偶,丢失的装备是雷因的铠甲,就连放在门口的头盔也是雷因的。眼前放着这么多的‘雷因制造’,难道公主殿下就看不出一点端倪?”
“什么意思?”
“铠甲是雷因穿走的。当时他一定是时间急迫,所以情急之下拽落了盾牌和斗篷。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一切恢复原貌。而那个头盔,是他为了向你传达信息而特地放在门口的,你说呢?”
玛莉被snowy这么一说,心跳开始加速。她曾一味地以为带走了人偶的脑袋、割下了六个骑士的透露的人都是凶手,可是snowy的假设也并非没有可能——雷因取下了人偶的头部,穿着铠甲离开了地下室,然后在她的门口放下了头盔,就是这样,没错!玛莉越来越觉得snowy的分析才更接近真相。
“如果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雷因的做法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这就是公主殿下自己要思考的问题了。我是不会知道的。”
“那人偶的头到底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唉。”
没等玛莉反应过来,snowy已经转身向保管室门口走去。思绪万千的玛莉呆呆地目送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举起烛台跟在了后面。正要跨出门口,不料走在前面的snowy毫无预兆 地掉头折了回来。结果两人装了个正着。
“你在干什么呀?来来回回、横冲直撞的,就不觉得危险吗?”
“可是真的很黑嘛,你看,快点拿上灯去前面探路啦。”
“知道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凶案现场。”
“那是哪里?”
“塔。”
两人再度踏上征程,目标是东侧塔。snowy居然不用玛莉带路,就能在城池里来去自如,这让玛莉很是不解。当然,用snowy的话来说,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就不用关注了。反正,在这座阴郁的城堡里,像他这样头戴羽毛。奇装异服的家伙,本来就够清雅和不真实了。
二层而会议室里依旧放着那张圆桌,snowy缓缓绕桌走了一圈,从各种角度观察着这个会议室。
“这好像是什么液体洒到外面的痕迹呢。”
snowy指着圆桌的边沿,说道。顺着他的指尖,玛莉看到了一些红黑色的小点。小点像是晕染在桌上似的,看上去还带着粘粘的的湿气,应该是最近才留下的痕迹。
“血?”
“我来闻闻。”snowy把鼻子凑到了桌边,“是葡萄酒。”
“你还真了解。”
“要是舔舔就了解得更清楚了。”
“够了啦。”
“我想那些骑士们应该都是被毒杀的。一定是有谁在葡萄酒立下了毒。要一次杀掉六个壮实的大男人,用毒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度葡萄酒恐怕就是在会议中让他们喝下的吧。好了,公主殿下,我们上楼。”
沿着台阶一路向上,玛莉和snowy尽量仔细地调查了塔里的每个细节,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这座塔还跟上次雷因和她一同调查时一样,看不出一点改变,更别说出现斑斑血迹、烂骨、人头之类的惊悚画面了。仿佛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是完全静止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第四层,进了那扇门。snowy细细观察了一番,然后驾轻就熟地找到了那个‘门把’,拉动了隐秘之门。
“知道的很清楚嘛。”
“侦探嘛。”
“这座城里说不定还有其他像这样的秘密的门呢。”
“这座城就是佐夫洛的杰作吧?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塔也是父皇建造的吗?”
“是咯。”
石壁实在太重,snowy努力了很久不过拉开了一条细缝,玛莉不得不再次加入‘战斗’。终于,隐秘之门开启了。snowy轻快地跃上了逼仄的阶梯,这次换了玛莉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走得太靠前,会从窗口掉下去哦。”
“我不会有事的。”
玛莉用烛光照着阶梯两侧的石壁,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异样。之所以会觉得这里被更沉重的阴暗所笼罩着,一定是她神经过敏造成的错觉吧。玛莉来到窗口,粘在了snowy的身边。snowy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按着头上的发箍,俯瞰着脚下,白色的衣衫在寒风中飘摇。
“呀,能看见一个超大十字架呢。”
“把身子探出去可是很危险的哎。”
“从这里摔下去的话会怎样样?”
“死呗。”
“死到不至于啦。不过会受重伤。”
“会死的。”
“才不会死呢。这样吧,为了知道谁是对的,跳下去试试吧。公主殿下,您先请。”
“为何非要我来跳?”
“因为……人家讨厌痛嘛。”
玛莉也从窗口俯瞰着塔的下方。这扇窗位于屋顶斜面的中部,从上往下看时,部分视线会被塔檐遮挡,使得那巨石十字架看上去就像是藏匿于高塔的阴影之中。十字架横轴的左端直逼城墙,略微倾斜地横躺在湿淋淋的山坡上。
“东侧塔是跟城墙连接着的……也就是说……若花上一番功夫从窗口下到地面的话,就可以不经过城门而来到城外了。”
snowy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玛莉听了这话,猛的一拍手,赞同地点了点头,然而和谐的画面没有持续太久,下一秒钟,他就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险些摔出了窗口。幸而他及时伸出手臂支撑住了身体,避免了使自己成为高空自由落体的可能。
“对了!是从这个窗子出去的!”玛莉如蒙点化般兴奋着。
“谁出去?”snowy以一脸霍然的神情斜着头看着她,“为什么?”
“那些尸体不是在‘十字泉’附近被发现的吗?这说明肯定是有人把尸体运到了河边。可是门卫却说,那天夜里没有人通过城门。也就是说,运尸的人是利用绳索和塔作为道具,把尸体送到了外面——”
“可是这座城的周围一带也没有任何足迹哦。就连马也一直留在马厢里没有被牵出去过。即便凶手准备了别的马匹运送尸体,矛盾依然存在,因为到那地方就是骑马也得跑上整整一天,但尸体却只‘跑’了半天。亲爱的公主殿下,这些你可不能忘记哟。”
“嗯——说得也是。”
玛莉失落地垂下了肩膀。
“那个大石头十字架,”snowy眯着眼睛说道,“横轴是不是凹陷着?”
“是啊。说凹陷不准确,应该是倾斜才对。站在山坡上看时就能发现,横轴的两端看去来要比中心部位稍稍高出一截呢,它的表面是向着中心逐渐往低处倾斜的。”
“哈啊,”snowy看是有些无趣地搭腔道,“啊,对面能看见河哎。”
“我说,snowy,有河没河的就别管啦。怎么样了?关于雷因他们从这里失踪的谜团,你解开了?”
“呵呵,是说刚刚解开了才好呢,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谜底呢……”
“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知道真相的。”
snowy从怀里取出一把刻着数字‘Ⅵ’的骑士短剑,对着苍穹举了起来。他仰着脸,出神地凝视着短剑忧郁的轮廓,然后,脉脉地转过身,背对着玛莉,走下了窄窄的阶梯。

一九一六年
战壕 第一次世界大战德法交战前线
7
我在宿舍醒来,头痛欲裂,四周一片漆黑,这样睁开眼睛真是一种不幸。床头柜上放着的旧闹钟‘卡塔卡塔’地像个报废品似的刻画着时间。我坐起身,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或许这个世界就会改变——我总是带着这样的期待闭上眼睛。当然,发生变化的那个瞬间从来就没有光顾过我。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当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绝望和不幸。就像现在。我想,在这场战争以前,这不幸一直随着我吧,当然,也会存在意外。比如……我死去的时候,如果我死了,就让我出生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吧。
我拿起闹钟旁放着的玻璃杯,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没有战争的年代从来就不存在。关键在于,命运将我们置身何处。
眼镜终于适应了黑暗,我转头看向身边,玛莉就靠在我的床沿,睡得正香。我轻轻抚摸着她丽舍的长发。她的发,纤细如玻璃死一般。柔软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支离破碎。玛莉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动作,嘴里含糊说着梦话,睁开了眼。
“——呀,你醒来了呢,雷因。”
“——醒来了的是你哦,玛莉。”
被我这么一说,玛莉哧哧地笑了。
“你啊,睡得就跟个死人一样呢。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安安静静的。”
“我还活着。”
“是的。你还活着。”
昨天晚上,我把藏在屋顶阁楼间的那把短剑埋了起来。那把刻着数字“Ⅲ”的短剑。我挖了很久,能埋多深就多深,然后牢牢地填上泥土,最好能让它再也回不到地面上,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迫击炮弹轰到这里,为我把这剑炸个粉碎。我确实想过用枪弹或者炮来毁灭短剑,但考虑到,一来无故浪费弹药会遭到处罚,二来不是炮兵的我也没法把握这些大家伙。于是只有埋剑。恐怕这剑很快就会被谁从地底里挖出来吧,然后鬼使神差地又回到我们身边。好吧,就算只有这么短暂的逃离也好,我需要暂时从短剑的诅咒中解脱出来。
“你啊,还说了好些梦话呢。”
“总这样,习惯了。”
“你做噩梦了吧。”
“大家都成了无头尸,”我俯着身子说道,“尸体消失了。这不只是梦,而是在现实世界确确实实地发生过。当我站在战壕里的时候,地下壕里还漂浮着四具尸体,可是当我爬出战壕从上向下看时,尸体却不见了。前后差了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会不会是有谁带走了尸体?”
“没有这个可能。当时根本没有任何人经过地下壕的附近。按照常理,要如此迅速地抬走四具尸体,至少也必须有八个人以上才行,我不可能连八个大活人经过都没有看到的。就算仅凭一半的人力,就完成了这样的大工程,也不可能不被我察觉。”
“为何那些尸体会没有头呢?”
“不清楚呢。我想恐怕是被炮弹轰掉了吧。”
一想到战场上的种种,我就无法克制地变得压抑起来。我们在齐腰间的腐臭的水中行进着,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紧紧握着手中的枪,渐渐变得绝望。跨过同伴的尸骨踏上制造新鲜尸体的亡命之旅。关于战争的记忆就如同禁忌,记忆本身早已被染上了嗜血的残酷,在每次回忆中无情地折磨着我。
“这样难得的夜晚,尸体的话题就放到一边啦,”玛莉亲亲地靠在了我的肩上,“你的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呢。”
“这样啊,呵呵。”我笑了,“一楼的那些人在干些什么?还像平常一样,欢歌载舞地庆贺着世界末日么?”
“嗯,不过party的成员真是日渐稀疏,到最后会不会就只剩下牧师先生一个人了呢?到时候,他就只能对着他那些观赏植物说教啦。”
“牧师先生是值得尊敬的人。对了,现在是几点?”
“半夜两点。”
“冉不在呢,”我看着对面的空床,“还在楼下疯吧。”
“冉已经死了。”
“死了?”
“你当时都烧得不省人事了,多半记不得后来发生的事情。冉是被机关枪榴弹击中身亡的,甚至无法判断是敌人的机关枪还是自己人的机关枪。他就这样被夺走了生命。”
“……他曾说过,想转世变成地中海的歌姬呢。也不知道当上了没有……”
“一定当上了。”
“那我们为歌姬献上一束花吧。”
“说的是。顺便为赫尔也献上一束。是他背着你,一直从战场回到了宿舍呢。要是没有他的话,你就会跟周围的尸体一起被埋进土坑里了。”
“我又被他救了啊。这是第二回了。”
“你是不会死的。”
我点了点头。我们彼此握着对方的手,沉默不语。玛莉的手很少,冰凉冰凉的。半夜里握着的她的手总是那么冰凉。
“哪里,我现在常常记不太清楚一些事了。像是……上一轮的我是谁、住在哪里,做这些什么……虽然重要的事我从来不曾忘记——在‘琉璃城’里发生的事,我曾经是那个叫做雷因的骑士,而你是我的公主玛莉,这些记忆清晰得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可是,我真的是不断地经历着轮回转世,来到了这一九一六年的战场的吗?我没有自信。”
“你还从来没有这样惴惴不安过呢。就像平时那个沉稳自信的你出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呵呵,我们两个经历了轮回转世,来到了这里。这是不会错的。你看,我还像从前那么地爱着你。我可是不会轻易地爱上一个人的哟。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爱上另一个人来得更好一些?”
“我不知道。”
“假如我失去了前世的记忆,爱上了另一个人,你会为爱把我夺回来吗?”
“你一定不会这么希望的。”
“那要是下一次我转世变成了松鼠呢?”
“你不会变成松鼠的。我们都只可能转世成为人类。”
“原因是?”
“短剑的安排。”
“这些短剑到底是谁造的呀?”
“难道不是佐夫洛吗?”
“不是呢。”
“这些短剑,据说是万物起源时就存在了,呵呵。”
“首先,有了世界:而后,短剑出世了。”玛莉无邪地笑着,似乎这设定奇怪的近乎有趣,“所以,理所当然,短剑不可能被轻易毁灭。渺小的人类是无法摧毁世界的。”
“谁知道呢,呵呵,但我们只能选择毁灭他们。”
“要是短剑被毁了,我们就再也不能重逢了吧。我呢,常常会想,要是我们能永远像这样,注定在不同的是空中重逢,那也很好,不是吗?只要能熬过那短暂的痛苦瞬间,我们就可以永生永世地轮回转世,永无止境地长相厮守。可是,你是不是讨厌一直跟我在一起呢?”
“你很快就会厌倦的。永远这东西,根本无法想象。”
“我可以想象哦。所谓的永远,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点。能够一直停留在哪一个点上,就叫做永远。我们呢,通过无数个点之间的辗转飞跃,感受着时空的推移。然而,永远却并没有连接着任何地方,它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点。没有任何的流动,一切都是静止的,那是一个一切都不要变化的世界。”
“那样的话,就算我们到了永远的世界,我们也不过是两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了。没有语言,没有呼吸,也没有彼此的触碰和拥抱。不会很无聊吗?”
“不。一定会很美好。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什么区别。对于恋人们来说。”
“那他们如果能在一起就好了。如果是孤身一人被封锁在永远的世界里,那简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了。”
“如果是孤身一人,哪等待着就好了。”
“永恒地等待吗?呵呵,也不坏呢。”
“呵呵。”
“有这样一个说法。每一个灵魂,在出生的时候都会一分为二,然后分别作为两个人降生到这个世上。一个作为男性,一个作为女性。原本属于同一个灵魂的这两个部分,本能地寻求着彼此。也许因为命运的捉弄。他们在某个小咖啡馆里擦身而过;也许他们幸运地邂逅成为了恋人;又也许终其一生,都没有与真正的另一半相遇。”
玛莉说着,把脸靠在我的胸口上。
“我们两个原本也是属于同一个灵魂吗?”
“不知道呢。”
“真是坏心眼的回答呢。”
玛莉微笑着。
“我见到了德国兵。”
我说。
“端着枪吗?”
“啊。装备着德国连发来福。不管从什么角度怎么看,都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步兵,但这个步兵绝不简单。尤其对我们来说,他的出现意味重大。”
“究竟是谁?”
“和我们一样,一个不断轮回转世的人。”
“你是说,难道——”
“一点没错。”
“他到底想来干什么?”
玛莉脸上写满了戒备,僵硬地直起了身子。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让我一直很不安。是关于我在战壕里遭遇的那具无头尸。”
“又是关于那些尸体的话题啊?”
“跟我刚才说的那些有些不同。这个德国步兵,是在我的面前突然就成了无头尸体的。就在我和他近在咫尺的时候他还活着,当下一秒,当他从拐角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没有脑袋的行尸走肉。不止这些,我们队里一个叫克里斯托弗的士兵,也是突然间就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
“突然就没有头了?”
“嗯。无头尸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也许这些现象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复杂。那个德国兵也好,克里斯托弗也好,他们可能都只不过是被手榴弹炸飞了脑袋。被人往嘴里塞上了破坏力极大的炸弹,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脑袋就被炸掉了,这也并不奇怪。法国队里就有一种叫做钉爆弹的高杀伤性手榴弹,德国军队也研发了一种叫做steilhandgranate的长柄手雷。一定是有什么人隐匿在他们的背后,趁其不备往他们嘴里塞上了这种致命的爆弹。而且,这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干的。”
“可是——如果是手榴弹爆炸,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吧?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我想我应该是听到了的。可是作为始终被各种炮弹的炸裂声环绕着,很有可能手榴弹爆炸的声音被大炮的轰鸣声所掩盖,就算我听到了也无法分辨了。恐怕那个杀死了他们的家伙就是利用了这一点,配合着炮弹落下的时机引爆了手榴弹。我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在那个德国兵死前,附近正有炮弹坠落。亲眼目睹了克里斯托弗瞬间死亡的冉也说起过,关于炮弹的事。”
“就算能顺利把手榴弹塞到别人嘴里,难道对方不会很快吐出来吗?”
“我想那人是直到爆炸的最后瞬间才把爆弹塞了进去的吧。比如steilhandgranate,据说从它柄里的绳子被拉启到爆炸,前后大约是四秒时间。凶手从听到炮弹发射开始一面进行计时,一面拉启了引爆绳,然后在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被爆炸殃及而躲起来了。”
“手榴弹瞬间就爆炸了,他能那么快地躲起来吗?”
“能躲的地方只有一个。那个被爆头的人的脚边。战壕里有着齐腰深的浸水,凶手就潜伏在被害者附近的泥水里,在水的掩护下避免了爆炸的直接伤害而顺利逃脱了。我和冉都没有在现场看到爆破杀手的身影,一定是因为他当时正藏身在浑浊的浸水里,说不定他就是在泥水中游泳逃脱的。”
“如果是头部被引爆,周围应该会留下明显的痕迹吧?毕竟是一场血淋淋的惨剧啊。”
“应该会,只不过血肉都会沉到水里,根本看不到了吧。如果检查一下那段战壕的壕壁,没准还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真令人发指。”玛莉微微地颤抖着说道,“那么,你认为无头尸体事件的真相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的被杀,只是凶手的一个演习,也就是说,凶手在对爆炸的时机、逃脱的方法等等进行真实的实验和练习。而那个德国兵的被杀,则纯粹是凶手为自己准备的——他需要那具尸体作为自己的替身。之所以用手榴弹炸掉头颅,是为了让尸体的身份难以确定,这样一来,只要把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记事本之类的东西换到那具尸体上,就能让军方误以为他已经殉国了。凶手正是为了让自己从国家的军队追捕,这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对,我觉得凶手是为了向我们示威,才刻意在你面前制造了那具无头尸。你想,他根本没有必要特地在你面前用那么复杂的方法杀死同伴,而且,要想从军队逃跑的话,他应该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确实如此,这种做法就像是对我们无声的辱骂。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精神上的打击,他完全可以在周围找一具现成的尸体炸掉脑袋了事,不过,不管选择了什么方法,他现在已经从军队里逃脱获得了自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那家伙打算到这里来杀死我们。”
那个穿着德国军服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男人——佐夫洛。
又一个背负着轮回转世命运的人。
8
玛莉躺在冉的床上躺下睡着了。她熟睡的面孔如此宁静安详、无忧无虑,仿佛再残酷的命运也不能磨灭她对爱的憧憬。仅仅是凝望她的睡脸,竟能让我觉得战争烙印在身上的污秽渐渐离我而去。我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已是个污秽之人。也许并非全因这场战争。也许是因为我背负至今并将继续背负下去的惨谬姻缘吧。
无心睡眠。我睁着眼,任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在暗夜中。忽然,赫尔走了进来。他没有敲门,手里拿着威士忌酒瓶和葡萄酒杯。
“喝吗?少尉。”
“啊,正好我喉咙渴着呢,”我点了点头,“她睡着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搞什么啊,你还穿着衣服啊。”
“你注意的细节还真够无聊的哈。”
我们说笑着来到了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跟我的卧室构造正好相反,我不可思议地感到自己就像走进了一个镜子里的世界里。我们对坐在床上,喝起了威士忌。
“少尉,你身为一个将校,还真是够多事的呢。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像你这样的人,只要站得远远的,对咱们发号施令就可以了嘛。”
“你小子也是,对我忠告过头了吧。在军校里没学过要怎么尊敬长官吗?”
我爽朗地笑了。
“因为你这家伙够出色,救你,值得!”
“说起来,还没跟你到过谢呢。谢谢啦!已经第二次被你救回一命了。”
“要谢的话去谢冉吧。他就是试图把昏倒的你背回来,才会被榴弹击中的。”
“——你说,我有什么能为冉做的?”
“活下去。”
“然后为他献上鲜花。”
“再给那小子写几封信哟。”
“当然。”
我们沉默地对饮着。静静的呼吸中混杂着的威士忌味道,飘浮在空气里。赫尔或许在怀念着冉吧,因为我也在怀念着冉还在的那些日子。这是一段冉赠与我们的沉默。对于死亡,我们已经渐渐变得麻木。但我们还不是行尸走肉,我们还没有忘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赫尔,昨天我看到了很多无头尸体。克里斯托弗的,德国兵的,还有地下壕里的四个新兵的。你也看到了地下壕里的四具无头尸吧,你是怎么想的?”
“被炮弹击中,掀飞了脑袋。”
“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在那之后,尸体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尸体应该是沉到泥水下面去了吧?哪里都没有看见的话,这就是答案了。”
“不,不对,”我抬起右手否定了他的猜测,“就算尸体可能因为人为的作用沉下去,也不可能在自然力的作用下沉下去。都已经浸泡得浮起来了。”
“要是肺部进水的话,就会沉下去的。”
“尸体是不会喝水的。而且他们早就已经没有嘴了。就算水从颈部的断面渗进肺里,量也极其微小,不可能让四肢也一起沉下去的。”
“那就是有什么人把尸体运走了吧?”
“谁也没有动过那些尸体。从你跟洛洛的话里我能判断出这点。我们来画一张战壕的地图,确认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我从床头柜上放着的记事本扯下一张纸,尝试着画出至今为止仅仅在我脑海中存在着的战壕地图。赫尔在一边看着,当我记不太清楚的时候他就说出自己的记忆跟我相对照。终于,一副基本正确的地图完成了。
“洛洛因为弄丢了眼镜,从第一线寻到了这个地方。我在地下壕入口的附近碰到了他。按照他说的和我看到的情况,周围应该没有任何人经过。”
“大战了还管什么眼镜,真是个不经事的小鬼。”
“这个先别管了——而你和冉是在西面的这个地方。你们也告诉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也就是说,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尸体,更别说有谁运走了尸体了。”


插图


“有没有睡从地上把尸体拉上去藏起来了的可能性呢?”
“我在地下壕观察过尸体以后马上就爬到了地面上。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可能往地面上拉上四具沉重的尸体。而且当时,在那片地面上没有任何人出现过。说到底,谁,会处于什么目的把这些尸体拉上去藏起来啊?”
“看来果然,尸体是凭空消失了。”
“哟呵,真是少见哈。赫尔同志居然会忽然推翻自己的观点。”
“俺本来就是个信奉神秘主义的基督徒嘛,”赫尔的鼻腔里哼出了憨笑,“去年,英国的一个作战大队在土耳其消失的事件,你听过吗?”
“消失?”
“啊,是彻彻底底的消失哦。去年八月,在土耳其加里波利半岛上的一场战斗中,英军的诺福克连队全部的三百四十一名士兵瞬间消失了。他们在发动突袭的过程中突入了山丘上积聚着的云层,完全被淹没了踪迹。从远处看到了这一幕的土耳其军队因为失去了对手,可以说是不战而胜了。在战场上,活着的人都有可能凭空消失,死人消失也就没有什么好稀奇了嘛。”
“这真够不可思议的,”赫尔的话令我相当吃惊,“三百四十一个士兵凭空消失,英军就没有做些什么吗?”
“当然是跟土耳其军要求释放人质了咯。可是,土耳其那方坚持,战斗还没开始英军参战人员就集体消失了,根本没有战斗哪里来的俘虏,至于事件真相就没人知道了。”
“那片让英国士兵集体消失的云层,难道真的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云层而已吗?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什么毒气瓦斯之类的生化武器吗?德国人就用过像白烟一样的毒气瓦斯,哪瓦斯看起来就像是白色的云,能在平地上迅速扩散。”
“能够把整个大队的人一个不剩地全部毒死的瓦斯,俺可没听说过。能够麻痹神经让人虚弱无力的瓦斯或者腐烂药剂什么的,俺倒是听说过,可这些东西也做不到让人马上死亡呀。”
“啊,”我点头表示赞同,“我也听说加利波利半岛是个激战区,凡尔登亦然。不知何故,总觉得那些生死交错的地方,也许真的存在着一些不知为何物的神秘力量,或者说,是一些强大的幻觉作用吧。至今为止,我遇到过不少人,都自称看过死了的敌军又站起来冲向自己疯狂砍杀。这些人多半是产生了幻觉,对他们来说,死人复活不再是超越常识的事。炮弹恐惧症同样的道理,患者对炮弹会击中自己这一点深信不疑。”
“也就是说,少尉,你所见证的尸体消失,也是你的错觉咯?”
“这只是一个答案,尸体消失这个事件,其实只有我一个见证人,当然,你也对我说起过看见了四具战友的尸体,这是事实。可是我掌握的情报实在过于片面,无法推理出真相,我所见证的那一幕跟尸体消失还算不上是同一问题。虽然,如果我说,我看见尸体消失了,而别人说这只是我的错觉,恐怕我也没什么反驳余地呢。”
说完这番饶舌的分析,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一定是威士忌的作用,让我变得这么能侃。我把酒杯放到了一边,决定暂时不喝了。
“呵——也就是说,存在着有人在四具尸体上系上重物让他们沉到了水底的可能性?”
“当然存在,我也这样考虑过,可是沉没这些尸体到底为了什么呢?不管这么做的人是谁。沉没尸体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对佐夫洛来说也是如此,他根本没有必要对我献演“尸体消失”的戏码。况且,当时他已经离开了事发现场,此后也在没有现身。如果说这是个魔术表演,也表演的有些可笑了,别的先不说,表演者根本无法保证我会爬上地面,然后再次向下查看地下壕,因为我会再次查看地下壕这是无法预测的偶然——或许有人能通过分析我的心理预测到我部分的行动轨迹,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就算我再也不看那个池子一眼也是合情合理得,在那样发展轨迹暧昧不清的状况下,有必要大费周章地表演这么一出尸体消失的“魔术”吗?我之所以相信这不是人为诡计作用下的结果,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尸体不是自然沉没的,是人为沉没的又不和清理,那不是走投无路了吗?”
“要是能找到谜题的答案,我也就不会一直这么困惑了,”我苦笑了一下,“我把其他几个曾经想过的可能性也说出来吧。比如说,我从战壕里查看的那个地下壕跟我爬上地面以后查看的那个地下壕,并不是同一个,也就是说,在那段战壕里存在着两个被攻城炮开了顶的地下壕,而旁边的那个通信壕也是完好无损的。通信壕里虽然也差不多浸满水了,但顶还是好好地,从地面上是看不到那个壕的内部的。”
“还有别的假设吗?”
“下面这个假设就更加不靠谱了,呵呵,那就是,在我第一次查看过那个地下壕以后,又一枚炮弹落在了和之前相同的地方也就是说,哪第二枚炮弹把尸体炸了个粉碎。可是当时,我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任何炮弹落下,地下壕的水面也始终是平稳的。这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你小子还真是,尽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呢。”
赫尔略带揶揄地说道。看得出来,他已经稍有些困了。
“我们俩今晚是不是聊得有些过头了?”
“啊。不过,聊过头又不是坏事。俺老爹总这么跟俺说呢。”
“那我们为你的父亲干杯。”
“不错的提议——干杯!俺爹在俺很小的时候,在巴尔干半岛上叫一辆补给车扎死了,作为一个军人。”
我默默地举起了酒杯。
喝了仰起头,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把地图夹进了手中一本红色封皮的书里。他走出了这个房间,到另一个寝室休息去了。我也离开了这个房间,回到了有玛莉在的地方。玛莉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样甜甜地睡着了,就像一个天使。我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玛莉轻轻地转了一下身子,没有睁开眼睛。
佐夫洛的目标,是玛莉。这慕容置疑。恐怕他就是为了追踪我们的消息,故意混入军队,伪装参战来到前线的。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追寻着短剑,因为我们总是出现在短剑的身边,他在追寻短剑的过程中发现了我们。于是他不惜杀死同伴制造了作为自己替身的尸体,然后从军队里逃了出来。因为他知道,比起偷偷逃跑,这样的做法要安全得多。佐夫洛一定会再出现。而我必须将他杀死——只要他仍然是那个毁灭玛莉的存在。
9
当我再次醒来,眼前仍是黑夜。黑夜竟如此漫长,仿佛整个世界已被黑夜笼罩,它漫长的可怕。幸而玛莉还在我的身边,好好地在我身边。听着她微弱的鼻息声,我渐渐安下心来。世界还没有失控。
感到头痛,是酒精的作用吧。我下了床,拿着玻璃杯走出了房间,走过月光照耀下的走廊,下了楼。喧嚣散去后的起居室里,宛如嘈杂的余韵一般,餐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用剩的餐具,厨房里放着水壶,我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忽然,从我眼角的余光里,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我反应过来时,一把匕首已然抵住了我的脖子。冰冷的触感进了我的血液。我没有回头,而是迅速抑制了肌肉的抽动并调整了呼吸。
“呀啊。”
“我可一点都不期待这场见面呢,”我保持着不动的姿势说道,“你到的还真得出乎意料地早啊。”
“玛莉在哪里?”
“某个地方。”
“哼!这还用你说!不过,我真正想知道得并不是这个,听好了,别再来找我的麻烦,知道吗?”
“我正想这么说呢。”
一瞬间,我带着受伤的觉悟抓起佐夫洛的手,扭转了脖子。可惜我视线不佳,抓得并不紧,被他把手抽了回去。他迅速地跳开了。我从腰上的枪套里拨出了手枪。佐夫洛没有发现我佩着枪真是万幸,也许是我恰好没有开灯让他放松了警惕。我拉开了枪栓,把指尖轻轻放到扳机上,枪口对准了佐夫洛的方向。瞄准镜中的准星是黑暗中泛着锐利的寒光。
“潜伏在法国军队宿舍里的德国兵和制伏了德国兵的法国军队少尉。这就是你我之间的状况描述。我掌握着处决你的绝对权力。”
“想杀就杀好了。反正我就算死了,也可以轮回转世,重头来过。”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的轮回了。”
“结束?嘿,那是永远不可能的——这个你本人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随便你怎么说。”
我注意到了佐夫洛手里握着的匕首。不,那根本不是什么匕首,而是被咒诅的短剑!
“那把短剑。是你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什么意思?”佐夫洛扭着脖子说道:“啊,原来如此。你还会把剑埋进地里以求平安啊。哼哼,可惜啊,真是可惜。你现在看到的可不是那把你埋起来的短剑。这是第‘Ⅵ’把短剑。”
“只要再埋起来就行了。”
“你逃不过短剑的追逐。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逃,”我摊了摊手掌,“好了,现在没有什么要说得了吧——哪我们差不多可以给一切画上句号了。”
“你小子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呢。不,应该说你还什么都没想起来。”
“你指什么?”
“正好相反,形势对我更有利。”
佐夫洛忽然猛地一挥臂,把短剑抛向了我。短剑没有命中目标,而是牢牢扎进了我身后的墙壁。我迅速地俯下了身子,毫发无损。然而,趁着我枪口偏转的瞬间,佐夫洛逃走了。
他是撞破了窗户,飞身出去的。玻璃窗的碎片飞舞在空中,沐浴着月光,闪闪烁烁,就像无数双狡黠的眼睛。待我再次拿稳手枪,枪口对准的已是一片黑暗,佐夫洛早已不见踪影。
我没有追出去。转过身,拔下刺在墙上的短剑。短剑比看上去更重,像一块溶在我掌中的黑铁,泛着钝光。
我凝视着短剑,一时竟有些恍惚,没注意到周围的声音。忽然,几个士兵忽然突入了起居室,他们握着枪,围着我站成了一圈。
“少尉?”
洛洛也在这群士兵里。他负责外泄的镜框,窥探着我的脸。
“啊,洛洛,你找到眼睛了?”
“是啊。既然是漂到了我找的相反方向去了——这个先不说,少尉,我们刚才听到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所以冲了过来。发生什么了?”
“嗯,从外面飞进来一把短剑。”
我并不打算让大家知道过于复杂的真相,所以编了个谎,向他们展示了短剑。尽管他们满怀好奇地看了很久,却注定研究不出这意味着什么。
“奇了怪了,外头明明有哨所和巡夜的。我们是不是再出去查看一下比较好?”
“说的是,拜托你们了。我在这里会会那个家伙。”
我心里清楚,就算洛洛他们出去查看一番也是无济于事,但我已经不可能一个人回寝室去休息了,所以就在起居室的椅子上
坐了下来。等待,聊胜于无,他们紧绷着脸走出了起居室。为了稍微松一松他们紧张的神经,我说了几句激励的话,他们虽然都点着头表情却没有一丝软化。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优秀的经过严格训练,在残酷的战争中幸存至今的士兵啊。
我把短剑放到了桌上。如果现在玛莉从楼上走下来,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但玛莉并没有起来,在她醒来以前,也许我应该把这短剑也彻底埋葬。
我静静地坐着,想起了佐夫洛曾说过的话,那些意味深长的谜题或者圈套。他似乎知道一些我不了解的事实,他是因为知道了什么秘密,才会做出那样崩毁绝伦的事的吧。一个足以让他的世界观分崩离析的秘密——
我用手肘支着桌面,一面戒备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打起了盹。没多久,我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于是抬起头,洛洛从玄关走了进来。
“少尉,我们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
说着,洛洛把一个长着一张中性面孔、辨不出是男是女的孩子带到了我的面前。轻飘飘薄纱质感的白色衣衫下,配着一条编制得煞费苦心的裙子;脚上套着黑色靴子,头上别着白色羽毛;虽然看得出他不是什么德国兵间谍,却也不像是周围的村民;果然说是哪里的贵族家的小孩,又觉得那副特能折腾的派头实在更高贵沾不上边。
“坐下吧,”我做了个手势,“这样的晚上,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什么你们管得着么?哎哟哟,我的手腕很痛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那个笨蛋士兵一直抓着。我说少尉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呀。要问话就先把我放开。”
“你,可以放手了。”
洛洛他们几个遵命地退后了一步。我告诉他们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吩咐他们去休息。于是他们老老实实地上了楼。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士兵,你也别把他们想得太坏。好了,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snowy。”
“sonwy?”
不知何故,我竟对这名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却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这名字跟某些关键的事实息息相关。也许,在某个别处的时空,我在就与snowy有过相遇——那就是遥远的过去,远到轮回转世的起源之时。我没能保存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记忆,或者说,被我遗忘的记忆或许更多一些。我想,我只是曾经认识snowy,而眼下则忘却了吧。
“有意思的名字。你从哪里来的?”
“从很远的地方。”
“大半夜的在我营地里晃悠,你打算做什么?”
“做了一个侦探的事。”
“侦探?”
“嗯,我现在正考博着战壕里失去的尸体的谜题,我有太多的事要完成。所以才这样寻找着。所以才这样无序一路走来——这个世界是有自净能力的,所以即便平衡遭到破坏,业能否恢复原来的秩序。当前提示,通常情况下无序必须比帖还坚强比起必须比秩序更多。因此因为像我这样的侦探对这世界来说就成为了必须。秩序啊、整合性呀,像这样中规中矩的东西对我来说越少越好。像我这样的侦探,必须是一个行使破坏的存在。管理无序,也就是为了破坏秩序。”
“你说的这些,我不太理解。”
“就算你现在理解不了,我想到时候自然而然就能理解了。不管少尉先生你求解也好,不求甚解也好。”
snowy别有深意地微笑着说道。我却一脸倦怠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明白了。无序,是吧?那么,管理着无序的侦探先生又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呢?而且是在半夜里。”
“什么嘛,你这不是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吗?我明明都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总结来说就是,接下来我要充分地搅乱局面咯。现在的局面,还远远称不上混乱。所以我要把所有的点都搅合起来,然后一个一个破坏它们。”
“喜欢破坏的,除了军队就是小孩,”我揉了揉肩,“你是要掀起战争吗,snowy?”
“对少尉先生而言,兴许就是战争。但对我而言,只是单纯的点。只可能是点,而不是点以外的任何事物。”
“为何对我而言就是战争呢?”
“因战争一词足够悲凉。是个跟少尉先生很般配的名词。”
“真是不吉利的答案。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知道尸体从战壕里消失的事?”
“因为我是侦探。”
“原来如此。”
我们对视着浅浅地笑了。
“尸体从地下壕里消失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迷。”snowy说着挺了挺胸膛,“会对这种愚蠢的现象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类,对我来说才是个谜呢。”
“真了不起的自信啊。”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相信过snowy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我甚至开始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重度精神病患儿。
“六把缠绕着诅咒的短剑,六把联结这世界的钥匙。”snowy拿起桌上的短剑,“转世,轮回……少尉先生,你相信轮回转世,是吗?”
“——你——知道?”
我被snowy的话震惊了,激动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snowy的脸上马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我连忙松开了手,一面不停地道歉。有必要彻底改变对snowy的态度!
于是snowy板着脸,一本正经的继续说道:
“在少尉先生你们的世界里,秩序是靠短剑来维系的。是短剑约束了世界,赐予了秩序,它们的意义超乎少尉先生你的想象。然而,这样的维系也该到头了。短剑就像是夹在书里的书签。只要把书签抽走,这个世界就将回归到没有主题的无序状态。”
“短剑是对我们施下诅咒的一切不幸的元凶。但我并不记得曾被它们赐予过秩序。”
“你们注定要不断地轮回转世,这正是短剑赐予的秩序。它在你们的每一个相聚里,没有分毫偏差地被重复着。少尉先生,短剑就像是将你们各自孤立的存在结成了命运的订。”
“如果失去了短剑,我们会变成怎样?”
“会被完完全全的混沌所吞没。有人说,世界不过是一个点。不幸的是,真相却是如此。这个真相相当重要。”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得救?”
“得救?自己想想做些什么自救吧。”
snowy这么说着,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消失在了门的另一头,他确实是消失了,只留下我,木然地看着吱呀作响的门板。






一九八九年

图书馆 日本



1


君代死了。
就在雾冷面前——

2


雾冷从员工专用出入口进了图书馆,一面对搓着双手为僵冷的手指取暖。他呼出了空气里凝结成了白色的水雾,图书馆里比想象中寒冷得多。应该还没有人打开暖气吧,他想着,站在一块垫子上抖了抖身上的雪,再把伞架上一放,就向着事务室方向走去。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穿过了日光灯忽闪忽灭着的静悄悄的员工通道,然后打开了事务室的门。事务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事务用的电脑在紧紧地运行着,风扇呼呼作响。雾冷看了看电脑屏幕,还停在初始界面。
雾冷打开一个上了锁的箱子,一面歪着头在箱子里找寻着图书室和阅览室钥匙的钥匙串。那串钥匙已经不在了。看来歌未歌已经先到了,现在肯定正拿着钥匙在图书馆里晃悠呢。除了他和歌未歌,图书馆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下午才开始上班,馆长也去出差了。所以只有歌未歌才会做这些——打开了员工专用出入口、开上了走廊灯,还丢下了刚启动的电脑的。应该只有她了。
雾冷配制了自己和歌未歌两人份的咖啡,然后接通了咖啡机的电源。在咖啡煮好以前,他决定坐在桌边等上一会。
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琉璃石坠子。待会儿要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君代。雾冷想着,把坠子放进了衣服口袋。
咖啡煮好了,而歌未歌犹自未归。雾冷忽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站起来,走出了事务室。图书馆里冷得像个冰窖,没有一丝活意。前台空无一人。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图书室的正门,拐进了走廊。他先查看了阅览室,空荡荡杳无一人,便转向图书室。不知何故,心脏竟开始跳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莫名的焦躁驱使他推了推图书室的侧门。门板像上了胶一样,纹丝不动。
透过门玻璃窥探图书室,看见的竟是一片根本无法想象的凄惨景象。雾冷下意识地松开了门把上的手,呆呆地定在了原地。几乎整个图书室的书都从架子上落了下来——价格不菲的学术书籍、图文儿童读物、大部头的辞典、编织着各色各样的故事的小说、各种研究类书籍,杂乱无章地散了一地。
那白色的书页上黏着的红色斑点,是血痕!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那片地面被书与血占据着,如一片混沌的海洋。雾冷把脸贴在玻璃上,努力地观察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图书室。散落一地的书海里,有那么一部分是循着某种规则排列着的。有的书肚子朝下摊在地上,有的书则仅仅翻开了几页,垂直地竖在地板上。那些竖着的书多半是一些外壳厚实的硬皮书。然而,雾冷关注的焦点已经不再是书了——书的海洋里倒着一名女子。那是君代!透过半个被清空了的书架,雾冷看见了书海的中心力横躺着的君代。然而仅凭这样在门外窥探,他还不能确定她是生是死。
图书室的门紧缩着。没有时间去找歌未歌拿钥匙串了。雾冷开始用鞋底踹门。门板剧烈地震荡着,粗犷的声音回荡在“最尽头的图书馆里”,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急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雾冷回头了头。是树徒。树徒气喘吁吁地跑着,来到了雾冷的面前。现在应该还没到开馆时间吧,树徒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雾冷把这个疑问放到了心底,总之,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
树徒面无表情地问道。
“君代倒在里面了,”雾冷依然不停地踹着门,“帮我一起把这门踹开!”
终于,雾冷与树徒把门踹开了。门板是木制的,不厚,所以并不怎么结实,两个人使劲踢了几下就往内侧倒了下去。雾冷踩到了门板上。
“你去叫救护车,还有报警!”
雾冷回过头向树徒发出了指示。树徒点了点头,就向着大厅的方向去了。确定树徒已经离开以后,雾冷向着图书室深处走去。图书室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见像是书本接连翻到的“啪嗒、啪嗒”声。他把散乱堆积在入口周围的书踢到了两边。如果不清出一条通道来,在这个地方行走基本是举步维艰。
雾冷抬起头,看向君代的方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君代的胸口,不知何时,竟被插上了一把短剑!就在刚才,还根本什么都没有的!可现在,短剑已经略微倾斜地刺进了君代的左胸。雾冷警觉地环视着四周——那个刺杀君代的人应该还在这里!可是,两扇窗子都还上着锁,图书室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正对门的窗口,挂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颗人的头颅!一颗刚切下来的头颅!眼前这片极端异常的恐怖景象让雾冷感到一阵晕眩。他定了定神,决定先查看君代的情况。于是不顾一切地踩着书堆,跋涉到了君代身边。
君代无力地仰面横躺在地上,耷拉的四肢呈放射状摊开着。胸口早已被鲜血染红,让在痛苦地抽搐。
君代还活着。白色的、频率错乱的微弱气息,从她嘴里急促地向外冒着。
“君代。”
雾冷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装作并不在意地轻唤着君代的名字,像是唤醒他沉睡的公主。君代对雾冷的声音做出了反应,微微地睁开了眼睑,用湿润的眸子望着雾冷。
“没事的,这种程度的伤没什么的。你会得救的。”
“——不,我会死掉。”
君代惨然地笑着说道。雾冷用手帕按住她的胸口。他明白,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了。鲜血仍然一波一波地从伤口溢出,很快,他的手也被染成了红色。
“很早以前就有了死的觉悟。但——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什么都别说了。”
“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只是想死得更美丽一些。啊——我答应了雾冷先生,要为你做便当呢——”
君代的眼泪滑落下来。泪水滑向了她的鬓角,然后顺着她小小的耳朵,滴在了地上。
“君代”
“我好害怕——”
“你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雾冷握住了君代的手。
“我好害怕——我会去到什么地方呢——雾冷先生,救救我。”
君代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回握雾冷。那紧握的力量,就像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的君代最后的意志。可是,雾冷什么也说不出来。
“凶手……是树徒……”
君代最后的话。
“我说……”
君代再也没有回答。雾冷蜷缩起身子,抱起君代,把她的头靠在了胸口。衬衫被君代的泪水濡湿了。她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了。雾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君代死了。就在雾冷面前——
雾冷放开了君代,让他死去的公主重新躺在地上,这才走到了悬挂头颅的窗畔。那是歌未歌的头。歌未歌一如既往地睁着她那恍恍惚惚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被割掉脑袋的人不止一个。雾冷发现图书馆的深处还挂着另一颗头颅。走近一看,确实大学生美希。两颗头颅兀自滴血不休,一滴滴落到地上。
再次观察四周,雾冷忽然意识到散落在地的书似乎是呈某个几何图形地排列着。七芒星的图案!君代正是在稍稍偏离七芒星中心的位置上被刺中了胸口的。
短剑的诅咒——这可恶的词句带着一丝寒意,浮上了雾冷心头。



雾冷转身抱起君代,走出了图书室。他穿过前台,来到大厅,把君代轻轻放到沙发上,让她躺稳。然后他在君代的身边坐了下来。等树徒回来!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看看手表的指针一圈圈地行走着。
树徒带着若无其事的面孔回到了大厅。他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地、冷静地报告到:
“电话打不通。”
“也是啊。因为这里是世界的尽头嘛。”
雾冷猛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树徒跟前,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树徒跌坐在地上,转过脸来,竟面无表情地看着雾冷。他的反应实在叫人怒火中烧。雾冷扑上去跟树徒扭作一团,一面用双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无懈可击的绞杀,甚至像是要把树徒这个人的存在都从这世上抹去一般的,雾冷用尽了全力。树徒的脸渐渐变成了青紫色。
树徒不再抵抗了。雾冷终于完成了他的复仇。
他的仇人躺在地上,没了气息。
这是一场比想象中更痛快淋漓的复仇。雾冷满足地站了起来。他回到事务室,取出了那把藏在架子上的可有数字“I”的短剑,然后又返回了大厅。
必须彻底有个了结。
短剑刺进了树徒的胸口。剑刃似乎擦到了树徒的肋骨,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阻力。血迅速地在他胸口扩散开来。
雾冷重重地吐了口气,返回君代身旁。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厅的天花板,擦着脸上的汗。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流着泪,然而,他不知道他流泪的缘由。
“辛苦啦。”
忽然,大厅里响起了人声。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孩子。他微笑地看着雾冷,清秀的面孔分不清是男是女,头上的发箍装饰着白色羽毛,白衣下的裙子繁复地扭曲着。这名不速之客甚至是毫不忌讳地登上了这个肃杀的“舞台”。
“真是华丽的展开呢。不用奇怪,所有的情节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在说些什么?你是谁?图书馆不开放了。回家去。”
“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在哪里都无家可归。不过这种事就不用管了。怎么样?杀人的感觉如何?”
“我累了。”
“玛莉觉得开心了吗?”
“玛莉?”
“啊。也就是君代小姐。”
“君代不会开心的。她肯定开心不起来。可是,这与她会不会开心无关。这是我必须去实现的复仇。我不打算把自己杀人行为正当化。但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多么观点鲜明的杀人事件啊,作为悲剧的开幕倒还挺清淡呢。跟接下来要发生的真正的悲剧相比,这次杀人可以算得上是旋律单一、节奏明快了。”
“是吗?你在讲的那些没一句听得懂。麻烦你闭会儿嘴。我还有事要思考呢。”
“你要考虑什么?”
白衣少年向雾冷靠了过去。
“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不对不对,一定是些只有跟我才能说的话题。”
“我刚刚才杀了人,你不觉得我可怕吗?”
“你说什么可怕呢。说什么杀了人,就因为这个,根本没什么值得可怕的。好了,让我听听你在思考的事嘛。我呢,可喜欢听人说话了。”
“看看这一切就能知道了。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我在思考的问题。发生的事每一件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刚才杀死的,这个叫树徒的男人,他究竟是谁?”
“树徒就是树徒喽。”
“那么这个男人之前说的轮回转世什么的,就都是谎话了?”
“并非事实。但是,也并非谎言。”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呢。你到底是谁?”
“我是个侦探。嗯,你可以叫我SNOWY。我是一个混沌的管理者,管理着这个世界的混沌。”SNOWY对着雾冷闭上了一只眼睛,“直到刚才,我还留在一九一六年的法国。当我觉得那里的一切差不多该要收场的时候,我就来到了这里,一九八九年的日本。说穿了不过是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而已。”
SNOWY像个天使般地微笑着。
雾冷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出现在他面前的现象,一个个都那么离奇,光是试图去理解他们就已经耗费了他莫大的体力。君代死了。树徒也死了。忽然又冒出来这么一个自称侦探的怪胎。一个个分开看好像都是些单纯的事件,全部组合起来却复杂得要命,费解至极。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知道的话,让我请教你几个问题吧。君代在临死前曾对我说,凶手是树徒。可是,树徒是跟我一起踹开了门才进了图书室的。图书室的门是锁着的,两扇窗户也都是锁着的。树徒是怎么先把君代放到了七芒星里,然后又离开了图书室的呢?不止这些。还有,我在门外透过玻璃看到君代的时候,根本没有短剑之类的东西插在她的胸口,可是当我走进图书室以后,她的胸口却被插上了短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确认过,树徒没有跟我一起走进图书室,而是去了大厅的方向。他是怎么做到把短剑刺进君代胸口的?”
“只要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能想明白了。难道你杀了人以后,连脑子都不会转了?”
SNOWY不留情面地说了这些话以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图书室方向走去。雾冷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追了上去,像是被SNOWY无言地下了“快跟上”的命令一样。其实他最不愿意的是把君代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大厅里,就算君代再也不会逞强地说“一点也不寂寞”了。
雾冷想从正门进入图书室,却发现仍然上着锁。图书室有两个入口。结果雾冷还是绕到了阅览室方向的走廊上,从被他踹开的那个入口进了图书室。这里的地面是一片书与血的海洋。书架的对面,SNOWY静静地站着。
“这个窗子的锁,是那种很普遍的推拉式门窗锁。如果把这个半月形的锁环掰到上面,它就会被锁扣固定住,两边的玻璃也就都被固定了。就是这样的构造啦。两扇窗确实是都被上了锁了。”
离SNOWY比较近的这扇窗子边上,还挂着歌未歌的头。歌未歌依然用她那恍惚的眼神仰望着天花板。她的发髻上系着一条绳子,绳子挂在窗帘的轨道上。她头颅的正下方,散乱着地图册大小的大开书籍,早已被鲜血浸透。
“真是让人心酸至极的演出!”SNOWY挪着步子避开了血淋淋的地方,然后抱着手臂说道,“可是再怎么不同寻常的演出,终究只是诡计的伪装罢了。”
雾冷没理会SNOWY的自言自语,只是自顾自观察着地上的书,大部分的书都是无序地散乱落在地上,唯独那些排列出七芒星轮廓的书,整齐地重叠着描出了一道道直线。而且,根据构成七芒星的线条位置不同,这些书重叠着翻倒的方向似亦有所不同。
“树徒为何要做一个七芒星呢?”
“因为那是短剑的标志。”
“难道七芒星凭空就能召唤来短剑吗?简直是无稽之谈!那把短剑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雾冷抬起头,看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你看对面那位脑袋女士如何?”
SNOWY面对着美希的头颅,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美希的脸上早已经没了往日活泼的光彩,只是一脸阴沉地看着地面。跟歌未歌一样,她的头发上也被系上了绳子,绳子挂在天花板上的活在报警器线圈上。从她颈部断面处滴落的血液已经把下方的书本浸透,红黑色的书页僵硬地扭曲着。这些书也跟歌未歌那里的一样,尽是些地图册之类的大开本。正下方的那本《彩色国家地图册》吸满了血,从里到外都成了一个颜色。
“让美希和歌未歌变成这个样子的也是树徒吗?为何要把她们杀死,还要把她们的头挂起来呢?”
“这也正常吧。自己的罪行被早早到馆的她们目击了,于是就杀人灭口了。歌未歌小姐和美希小姐今天早上很可能是一起从后门进来的。”
“多半是这样。事务室的电灯是开着的。那君代呢?”
“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被监禁着。”
“可是我明明已经巡视过整个图书馆了呀。”
“你巡视漏了。”
雾冷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咬着牙,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着。如果昨天晚上,他跟仔细地巡视这里的话,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啊,在这里!”
SNOWY忽然猫下了身子,拨弄着地上散乱的书堆,然后从书堆里拎出一串钥匙来。图书馆里所有的钥匙都被串在这个钥匙串上,因为没有一个钥匙是特殊构造的,所以至今为止都没有配过备用钥匙。
SNOWY一脸得意地晃着手里的钥匙串,向雾冷展示着自己的发现,金属制的钥匙“咔嚓咔嚓”地吱呀着。
“在一个被封锁了的密室里,君代小姐被杀害了。书本排列的七芒星。两颗悬挂着的头颅。成为凶器的短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突然凭空出现,刺进了君代小姐的胸口。当然,图书室里除了你们,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说,树徒不是凶手?”
雾冷不自觉地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曾想过的假设。可是,从现状来看,似乎不得不这么想。破门而入以后,树徒再从前台附近的正门进入图书室的可能性并不存在。那串钥匙根本是一直都留在图书室里。
“君代小姐告诉你凶手是树徒,不是吗?”
“可是,树徒是怎么样杀死君代的呢?”
“这个简单,非常简单。只不过,你肯定不希望看到事情的真相。我明白——但我是一个侦探。必须无情地摧毁。摧毁你,摧毁这个世界,我背负着必须这样去做的使命。从现在开始,我也许会解开这个事件中纠葛迷离的线索。然而,这就等于是对你扣动了扳机。等待着你的,可是致命的打击噢。”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会有更坏的事发生了。反正我早已被摧毁了。”
“明白啦,”SNOWY一如既往地微笑地看着雾冷,“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事要请你做。”
“什么事?”
“你啊,有什么事忘了做了吧?”
雾冷斜着头,回望着SNOWY。可是,有什么是他忘了做的呢?
“把你的宝石交给君代小姐”
“啊。”雾冷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琉璃石的坠子,“为何你会知道这个?”
SNOWY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

3

雾冷温柔地为君代戴上了那枚深蓝色的坠子。有一个古老的说法,传说佩戴上琉璃石就可以辟邪驱灾。只可惜,对君代来说,所有的灾难都已经过去了。一切为时已晚。雾冷抚摸着君代的面颊。她的脸就像宝石一样冰冷,缺乏生命的质感。只愿君代在下一次人生中不再遭遇这样的不幸——雾冷虔诚地祈祷着。
完成保佑仪式以后,雾冷向君代做了告别,回到了图书馆。SNOWY正轻轻地靠在书架上,等待着他的到来。
“好了,现在你先观察一下这个叫歌未歌的奇怪名字的女人的头,能想到什么?”SNOWY一面慢慢地走向窗边,一面望着歌未歌的头部说到,“她的头部以下的身体部分,被丢在了厕所的地板上。简直像是被丢垃圾一样地丢弃了。也许对凶手来说,这个部分就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垃圾也说不定呢。”
“歌未歌她们确实是因为看到了树徒才被他杀死的吗?”
“呵呵,别着急嘛。”SNOWY指着歌未歌头上吊着的绳子,“你看,生子的两头都系在头发上,是吧?”
那像鱼线一样透明的细绳,穿过窗子上方的窗帘轨,两端下垂这,系着歌未歌的发髻,让那颗头颅看起来就像是悬浮在空气中。SNOWY忽然伸出手去拎起了那颗头颅。绷紧的绳子失去了牵引力,于是穿过轨道的那个部分变得弯曲呈扣状地垂了下来。
“把那个扣拉下来。”
SNOWY向着斜上方那个绳扣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把扣挂到锁环上去。啊啊,急死我了,交给我吧。”
SNOWY踮起脚尖,拉过那个绳扣,把它挂在了窗锁上连结锁环的扳手处。于是绳子不但挂住了锁环,还绕过了上方的窗帘轨,使得被系住的头颅与地面形成了比之前明显得多的落差。而SNOWY的手仍然承受着头颅的分量。
“在锁打开的状态下,也就是在那个半月形锁环指向地面的时候,把绳扣套在锁环上。因为绳子穿过了上方的两道窗帘轨,一旦歌未歌小姐的头部在重力作用下向下拉动绳子,就能为绳扣生产出向上掰转锁环的动力,锁环就被拉进了锁扣。只要设计一个这样的机关,窗子就能被轻松上锁了。”
“到底是怎样做的?”
“你还不明白啊。”
SNOWY无奈地松开了提着歌未歌头颅的手。于是,就像它说明的那样,之前被他掰下来套上了绳扣的锁环被拉拽着翻进了锁扣,而绳子则顺顺利利地脱离锁环直接挂在了窗帘轨上,歌未歌的头颅也重新回到了雾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位置。
“就像我刚才提着它的时候一样,把这颗头颅事先放在一个更高一些的位置,让绳子保持紧绷的状态。然后,设法让头颅失去平衡掉向地面。这样一来,绳子就获得了动力,拉上了锁。这是一个简单的物理问题。只不过道具是人的头颅罢了。歌未歌小姐或许只是为了这个诡计的需要才被杀害的。为了凶手制造密室的计划,被无情地杀死,只剩下了一颗头颅。”
“你说什么?仅仅因为这个就要被杀死?为了锁上窗子,在绳子上能系的重物要多少有多少啊。大费周章地把歌未歌杀死,在割下她的头,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不,恰恰因为使用了人头,使这个诡计得到了升华。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人头竟然是被作为一个道具,而且是用来锁住窗子的道具。比起挂上别的重物,悬挂人头几乎可以完美地把调查的注意力从绳索的诡计上引开吧。”
雾冷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歌未歌今天不来这里呢?或者到得晚了呢?”
“我想他会退而求其次,用书之类的东西代替吧。为了更好地伪装他的诡计,恐怕会尽量使用那些写有诅咒短剑的相关记载的书,或者记录了无头骑士的传说的书吧。”
雾冷开始佩服起眼前这个“孩子”来。无论绳索下系着的是人头还是书本,他都不可能想到那不过是锁窗诡计所用的道具。
“那美希的头是做什么用的?”
“把美希小姐的头也那样吊起来的理由嘛,过会儿再跟你讲。”
“好吧——用人头来锁上窗子的机关我已经理解了。可是,就算制作了这样一个锁窗装置,一旦到了窗外,合上了玻璃,也就无法触发这个机关了吧?就算假设他把歌未歌的头搁在了窗帘轨上,他出去以后要怎么让她的头掉下去呢?”
“使用一个定时装置就可以了。”
“哪里有这种装置?”
“不是都好好的在这个图书室里留着吗?”
雾冷开始一丝不苟地环视整个图书室——看到的尽是空洞的书架和散落一地、血迹斑斑的书本。哪里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定时装置”的东西?任凭他在怎么观察入微,落尽眼里的还是没完没了的书——浸满了血的书,纸张四处散落的书,规规矩矩地排成了线的书。
“是书吗?七芒星上的书?”
  “开始有点想法了吗?”
  “我始终觉得那些排成了七芒星的书有什么问题。好像它们是会流动的。看起了就像是一道一道的波浪,而且每条线的走势都不同。当我看到这些波浪的时候,我想,也许这才是七芒星被描画的真正理由。”
  “嗯。七芒星为何被描画在这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比起听我讲解,还是我们一起实践一下吧。”
  SNOWY从身边拾起一本书,把它翻开,保持着半开状的竖在地上。从上往下看,书本呈内角极小的“人”字形。他用手拍打开着不服帖的书页,以便让书平稳地保持竖立的姿态。然后他又拾起一本书,像刚才那样翻开,贴着第一本书竖在了地上。第二本书与第一本之间有一道不大的间隔,一本书的封底正对着另一本书的封面。
  SNOWY抬起头,对雾冷说了句过来帮忙,于是雾冷也是拾起身边的书,像SNOWY做的那样,把书竖在了已经放好的两本书边。
  “如果书的封皮很硬,或者书本身比较厚重的话可以很轻易地竖在地上,就算是普通的书,像这样稍稍打开以后,竖起来也是很容易的。”
  两人照这个样子排列了差不多五册书以后,SNOWY示意停止准备。
  “树徒原本是要把这些书都竖着排出七芒星的形状?”
  “正是。不过,如果把所有的书都竖着排列就太花时间了。他只是把必要部分的书竖着排列而已。至于这些竖起来的书要做什么用呢——当然是用来推倒喽。”
SNOWY说着,对着那几本垂直竖立的书,用食指在书皮上轻轻压了一下。于是,那本重心不稳的书缓缓倒倒了下去,靠上了它边上的另一本书,而边上那本书也因此失去平衡,靠向了下一本书。就这样,排在一起的书一本一本按照顺序倒向地面,呈现出一条波浪形的书链。最后一本书倒地瞬间,SNOWY滿足地吹起了口哨。
  “这叫做多米诺骨牌效应。只不过顺序倒下的是书而不是骨牌。真是个发明啊。一个嘲弄世界的发明。把原本拿来阅读的书像这样树立来又随心所欲推翻,简直像是他的玩具积木。”SNOWY双手叉腰,兴致勃勃的发表着评论,“好了,让我们用这套‘多米诺装置’歌末歌小姐头,来把窗锁上吧。”
SNOWY捧起散落在窗台下的大开本地图册,像刚才那样把他们竖在地上排成了一列。这次的书尺寸大了很多,看起来倒真能让人联想到机关装置什么的了。歌未歌的头被搁在了竖直的图册上部的夹角处。大大的图册上孤零零地搁着一颗人头,这番景象与其说恐怖,倒不如说是滑稽。头颅获得了较高的支点,细绳便不再紧绷了,弯曲的绳扣越过第二道窗帘轨探出头来。SNOWY踮起脚尖捏住绳扣,把它拉下来套到了半月形锁环的扳手上。
“完成了,”他说,“在这册书倒下的同时,人头也会落下,锁环就会被拉进锁扣里了。”
SNOWY开始实践自己所说的步骤。他用指尖推到了地图册。于是歌未歌的头从书上跌了下来,细绳被绷紧了,拉扯着绳扣,掰转了锁环。  
“刚才你的假设是,头是被搁在窗帘轨上的。很可惜,打错了。书是被放在这些大开本的图册上。用来搁头的书册正好位于七芒星的一个顶点,而这个顶点正是多米诺装置的终点。你能想象这是怎样一个设计吗?这条多米诺装置的起点,是该顶点附近的另一顶点,排列好的书从那个起点开始逐本倒下,直到最后推翻了那本搁着头的书。也就是说,树徒只要启动多米诺装置的起点,再利用书列运动从起点到终点的时差,爬到窗外就行了。所以,他先是推到了附近那个顶点的第一册书,然后优哉游哉地爬了出去,等待着窗子被这个装置上锁。要是失败了,他大不了再回到图书室,重来一次就好了。”
“多米诺装置的中途有一个接近锐角的曲折呢。书列能顺“利走完吗?”
“嗯,这是一个问题。不过,看来他已经用心良苦地在那个地方排了两层书呢。或者说,正因为使用的是书,只要在翻开角度和放置的位置上下一番功夫,就可以让它们顺利地顺着锐角的曲度依次倒下了。”
雾冷仔细看了看那个折角附近的书堆,正像SNOWY说的那样,那里的书堆得格外密。
“外面的雪积得那么厚,难道就不会留下他的脚印吗?”
雾冷拉开窗子,眺望窗外。北国的寒风刺痛了他的面颊。他的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天地。不论他望向多远的地方,所见的只是单调乏味、没有尽头的雪白。大雪依然铺天盖地。或许是因为降雪的缘故吧,脚印被遮盖了。
“难道说,就连会下雪这点也在他的计算之中?他是算准了一切,然后杀死歌未歌,还有君代的吗?”
“我想,他应该是做好了两全的准备吧。如果不下雪的话,他也许会把屋檐上的雪拨下来盖住脚印,或者把书丢到自己的脚印上什么的。”
SNOWY淡然地说着。
  “那好,我来问你,一个有关动机的问题:树徒为何要煞费苦心地制造出这样一个密室?还把仍然活着的君代留在这里——”
“是要让你感到绝望,对吧?”
“让我绝望?”
“亲手杀死了君代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SNOWY冷笑般的仰起了头,看着雾冷的脸。
“你说什么呢?杀死君代得企会使我?”
“描画了七芒星、杀死了歌末歌小姐和美希小姐的人,是树徒。他很可能是用药物迷昏了君代,让她不醒人事地躺在了七芒星里。直到不明真相的你闯进图书室前的那一刻,她还一直是活着的。但在你到达她身边以前,短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胸膛。制作了装置的人是树徒,但启动了装置的人,是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个图书室里,除了那个用来上锁的多米诺装置,还有另一个相同原理的定时装置。那是一个专门为你准备的装置,用来让你把短剑刺进君代的胸口,。装置的起点,也就是另一个精心排放的书列的起始位置,正是你踹开了的那扇门——那扇门本身就是多米诺队列里的第一张牌!事实上,这个图书室的两扇门,都是装置的启动点。就在你破门而入的瞬间,多米诺书列开始了运动。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有破门而入,君代小姐就会安然无事。可惜的是,你的行动与他的算计完全吻合了。你启动了多米诺装置,所以短剑刺进了君代小姐的胸膛。”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雾冷几乎是呻吟着说道。
“只要你认真观察一下这些书倒下的走向就会明白了。从入口附近开始,书列转过了两个弧度,笔直地指向了君代小姐所在的位置,不是你吗?利用了多米诺装置的最后诡计,便是为了让短剑刺向君代小姐。要领与锁上窗锁时一样。你看,在君代小姐被刺中的附近,是不是散落着一些大开本的书,还有,堆的乱七八糟的厚辞典?”
SNOWY穿行在满地书堆中,一面说着一面用脚尖做着指示。果然,那里显眼地散落着大大的地图册和厚厚的国语辞典。就像刚才模拟装置时一样,SNOWY把地图册垂直地竖在了地上,在地图册上端,依然是夹角的位置,这次他水平的叠上了几本后辞典。然后,他用手指按压着地图册的封皮,测试着平衡性。
“要是叠得太过了,就会推不倒了。”
“你在做什么呢?”
“在辞典上再放上短剑。假设我的发箍就是那把短剑——”
说着,SNOWY在层叠的辞典上放上了自己的发箍。没有了发箍,他前额的头发纷纷滑落,瞬间勾勒出一副酷似女性的面孔来。
“为了让你无法透过玻璃看清装置的核心,短剑被刻意放置在了图书室的深处。另外,为了遮挡视线,有几个书架上也还剩着些少量的书。于是,以门为起点,多米诺装置开始了运行,最终推到了那叠承载着短剑的书册。这一次,落下的不再是人头,而是缠绕着诅咒的短剑了。短剑向着多米诺装置的行进方向,也就是君代小姐胸口的位置,笔直地落了下去。之所以要叠上这些辞典,无非是为了保证短剑与地面的高度差。如果没有足够的高度,是无法保证短剑剑刃向下落下的。”
SNOWY语毕,一把推倒了刚刚摆好的书堆。发箍瞬间掉到了地上,又弹了起来。他捡起发箍,重新戴到了头上。
“短剑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刺进君代胸口!”
“这些短剑似乎都挺锋利,我想这未必没可能。话说回来,君代小姐胸口的短剑,确实刺得不深。事实上,君代小姐并没有立刻死去,可见刺入的威力和状况都不太狠。”
“若短剑没有顺利落下或多米诺装置运行失败了呢?”
“我想,树徒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已经想好了最终手段。比如说,跟你们同归于尽。无论如何,他都会想尽办法让你启动那个刺杀装置,这点毋庸置疑。就算是间接的行动,他也会确保由你来杀死君代小姐。”
“胡扯什么!”
雾冷忽伸手欲抓住SNOWY的肩,却抓了个空。SNOWY把身子轻巧一闪,站到不远处用不痛不痒的表情看着雾冷。
“你想连我也一起杀死?”
“我没有杀死君代!没有!”
“不,是你杀死了她。执行了致命一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之前你不是问我:树徒为何要制作这个密室?答案就是,他要排除你以外的其他人进入现场的可能,也就是说,让你在推理和想象的时候彻底排除凶手是其他人的可能。进一步说,就是为了让你避无可避地意识到‘凶手就是我自己’。这个密室,是一个把你变成了凶手的密室。如果君代小姐在临死前不曾留下指认凶手的遗言,一定会为谁是凶手而一直苦恼下去。为何打开入口前依然活着的君代小姐,会在打开入口后的短短几分钟内被刺身亡?这个图书室是个密室,谁也无法从这里离开凶案现场。而你,是留在凶案现场的唯一一个活人——想必你一定会对事件的过程进行推理。但最终,由于这是一个密室,你无法将罪责归于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你不得不承认你就是那个凶手。或者,你会敏锐地注意到,那扇被踹开的门,正是致命的多米诺装置起点,而歌未歌小姐的头颅则是用来锁上窗子的。即便如此,你也会哀叹。若当初未曾破门而入,该有多好!顺便告诉你,美希小姐的头,其实是被吊在了那个多米诺装置的另一个起点上。万一你今天没有按时来上班,从美希小姐颈部滴落的血液就会把下方的书本染透,吸取了血的重量的书本,会因失去平衡而自动倾倒,如此便能从另一个方向发动短剑所在的多米诺装置。算是一个保险措施吧。”
“那,没有用到的多米诺装置里,没倒下的书要如何处理?”
“这些书都是确保了可以从两个方向倒地而排列起来的。也就是说,一点你破门而入,启动了装置,只要是多米诺队列中连续的部分,就不可能不倒下。从另一个入口出发的队列,还有从美希小姐的头部出发的队列,都是如此。只要你推动了第一颗棋子,所有的书都会依次倒下。本来,在进入这里以前就注意到多米诺装置的话,那就可以挽回君代小姐的生命了呢。可是一见到君代小姐倒地的身影,你就沉不住气了。”
“若我在多米诺装置到达前,就赶到了君代的的身边呢?”
“不可能,你的速度不可能赶得上多米诺装置。树徒在入口附近堆放了大量的书本,事实上起到了阻止你快速逼近核心的路障作用。你不得不清楚这些路障,才能赶到君代小姐的身边。就算你拼命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解除了障碍,当你赶到时多米诺装置也不慌不忙地推落了短剑了。”
雾冷的表情开始渐渐变得复杂。他似乎已经无法理解SNOWY的解说了,话语声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句意却没有进入他的大脑。那一个一个轻描淡写的单词,是如何重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的,他已经无法理解。裂痕,从雾冷那层层防线的核心部分无可救药地伸张出来。
“有那么失望吗?喂,真相会让你这样灰心丧气吗?你因该没有像君代小姐喜欢你那样喜欢她吧?你没有觉得,她只是一位身患不治之症的可怜的女孩吗?过不了多久,她一样会死在医院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就算是这样,你还要这样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吗?我真想不通你是什么心情。你杀死树徒有什么意义呢?你有资格杀死他吗?”



  “你知道吗?我爱君代——可是,对我来说,君代到底算什么呢?”
“君代小姐在临死前不是对你说了吗?她说了,‘凶手就是树徒’。这最后的话,不正是她对你的情意的证明吗?如果没有她的这句话,你就会首先陷入自己才是凶手的思维定势中,承受折磨直到自我崩溃吧。但你却幸运地凭借君代小姐的临终遗言逃脱了罪恶感,锁定了树徒这个凶手。于是你杀死了树徒。树徒必须是凶手。因为你不可以是凶手。”
“险恶地布下了陷阱的人可是树徒!”
“但下了杀手的人却是你。你一直在下着杀手。杀死了君代小姐,也就是玛莉。而玛莉也在不断地将你杀死。背负着在每一次轮回转世中互相残杀的命运的,不是树徒和君代小姐,而是你和君代小姐才对。因为,你是雷音,而君代小姐是玛莉。”
“你撒谎!我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记忆。你说的那个什么叫做玛莉的女人的事,还有雷因这个名字,还有短剑什么的,我从来就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命运。你别再骗人了!”
“别说那么失礼的话啦。我可不会做骗人的事情。你不知道玛莉的事情,这是自然的。因为从今往后,你还要继续抹杀玛莉而存在下去呢。我想,也许你对一个重要的事实产生了误解——轮回转世的起源,绝不是十三世纪的法兰西王国。这个‘最尽头的图书馆’才是被诅咒的轮回转世的真正起源。之前被你杀死的君代小姐,转世成了法兰西王国一位叫做佐夫洛的城主的独生女。而你后来杀死的树徒,转世成了那个叫做佐夫洛的男人。”
“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些关于短剑的记载怎么会被作为传说流传下来?发生在法国的无头骑士的事件又算什么?”
“是经历着轮回转世的你们自己,把你们所知道的故事做成了留给未来的传说。你们所说的‘历史’,其实是无法逃避的‘命运’。所谓‘命运’,便是一张定好了一切时机的计划表。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世界不过是一个点。只不过我们所处的现在这个点,恰巧是一个了解了许多其他的点——所谓的‘历史’的世界罢了。下一次你们相遇的那个点,位于‘历史’的正中。或许你认为,轮回转世只可能发生在未来。但是,这是一个只会将世界看做是线的人的思维方式。”
“不懂你什么意思。完全不懂。”
雾冷摇摇晃晃地靠在了墙壁上。他抬起手,按住前额,然后慢慢地俯下了身子。君代在七芒星里死去了。选择了七芒星的人是树徒。而树徒的选择又成了尚未发生的事件的标志,标志又选择了七芒星。这简直是一个悖论。
“为了让你容易理解,我就退一步,按照线性世界的思维方式来讲解吧——对于玛莉这个人物所在的世界而言,如果把一九八九年作为尽头,那么历史就像一个轮环,串联着一二四三年的时空。虽然事实上,玛莉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出生了,但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是短剑敲下了钉刺的一二四三年,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九一六年——问题在于,尽管玛莉已经失去了终站的记忆,佐夫洛却完好地保留着这段记忆。佐夫洛还清楚地记着,他在这个图书馆里被叫做雾冷的你所杀死了。”
“你是说,树徒也是个不断轮回转世着的人?”
“是的。你也是噢。只不过,你早就遗忘了轮回转世的记忆。不对,是纯粹地遗忘了,还是仅仅没有完整地继承之前的记忆呢——轮回转世的构造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怎么清楚呢。或许就是,一个灵魂一样的物质,移转进了新生的一个叫做肉体的容器里,这样而已。又或者只是,一个死去的灵魂寻到了又一个可以依附的生命。不管是通过哪一种方式,你将成为雷因。然后继续去杀死玛莉。你之所以会接受君代小姐的爱,也是因为命运为你这样安排了。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
“人们经常叫这里作‘最尽头的图书馆’,”雾冷喃喃道,“这里真的是一九八九年的日本?我不禁有所怀疑。不对,这图书馆从最开始,就是最终的尽头。这世界的尽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我们的命运?君代一定会到天堂的,会在那里看着月亮,快乐地唱歌的。对吗?”
“天堂里没有月亮,”SNOWY漠然道,“只有孤独和寂寞。”
雾冷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无奈地嘲笑着SNOWY的冷漠。
“我们就算死了都得不到救赎?呵呵。可是,树徒呢?为何只有他没失去记忆,只有他知晓自己轮回转世的命运?”
“因为他正好是一个‘例外’。”
“‘例外’?”
“他曾说起过一九七一年发生的事吧?一对青年男女死在了某个大学停车场内事先画好的七芒星图案里的那个事件。如果看过一九七一年当天的报纸,也许你就会明白了。报道中所写的死亡的那对男女,其实就是玛莉和树徒——也就是佐夫洛。佐夫洛谎称自己是雷因并因此接近玛莉。虽然做法有够卑鄙,倒是蛮有创意的。而玛莉被蒙骗了。这就是一九七一年发生了的——哦不,应该说是将要发生的事件的概要。当时的女主角深深地爱着雷因,所以轻易地上当受骗了。不过,这次的君代小姐倒是非常谨慎,没有被树徒蒙骗,坚定地爱着你呢。”
“杀死了一九七一年的他们的人是谁?”
“没有谁杀死了谁,也没有谁是别人杀死的。他们两个都是自杀身亡的。”
“自杀不会违背短剑的原则吗?你是说,用短剑杀死的对象,也可以是自己吗?可就算是这样,短剑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报道里没有说那个男生身上带着短剑之类的东西啊。不仅如此,附近的居民也因为一直待在自己家里而完全免除了嫌疑。”
“树徒在那里与‘例外’不期而遇了。事件的原委是这样的。一九七一年,佐夫洛伪装成了雷因接近了玛莉,说服她与自己一同制作了一个仪式。在诡异的七芒星中进行的仪式。那个仪式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并不清楚。也许当时的佐夫洛是真心想要终止这永无休止的轮回转世也说不定吧。然而,佐夫洛却在仪式中途与一个‘例外’不期而遇。而这个‘例外’,便是他自己——另一个佐夫洛的转世。更确切地说,是当时年仅八岁的树徒。我想,这多半是——不,应该说绝对是他所无法理解的。在他们那个点的世界里——一九七一年的那个时间点上,佐夫洛的转世发生了重合。一个是成功地接近了玛莉的大学生,另一个则是年仅八岁的少年树徒。你虽然想到了树徒的年龄与轮回转世的时机不符这一点,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其中还有一段重复的时间吧。作为‘例外’存在的少年树徒,在八岁那一年亲眼见证了自己本不应该知道的命运。我并不认为,年仅八岁的树徒但是就理解了事件和命运的全部真相。但树徒生来就是个绝顶聪明又性情冷淡的人。他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短剑丢进了七芒星里,要求另一个佐夫洛的转世自我了断。因为对于树徒来说,叫做‘自己’的存在有他一个就足够了。八岁的树徒回到家里,制造了不在场的假象。我想,他很可能根本没有被警方叫去录口供,顶多只是因为家就在附近而被问了几句话而已。就这样,佐夫洛在七芒星里自杀身亡。而玛莉意识到身边的人竟然不是雷因而是佐夫洛,惊恨交加,也用短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等等。君代——玛莉出于悲观而自杀我还可以理解。为何   


   
连佐夫洛也会用短剑自杀呢?”
“因为他无意中窥知了‘例外’这个意义重大的存在。”
“意义重大?”
“轮回转世的生命会存在重复,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现象。佐夫洛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瞬间对玛莉的存在和自身的存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选择了自杀。”
“那有什么恐怖的?”
“重复。比方说,假设某A死了,转世成了某B,但某A与某B的人生中的若干年存在着重合,那是一段两个人同时存在的重复期间;然后某B死了,又转世成了某C,而某B和某C的人生也存在着若干年的重复;接着,某C死了,转世成了某D,某C与某D的人生也存在着若干年的重复——如果像这样的轮回转世中的重复本身无限制地重复下去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你身边坐着的某个陌生人,可能就是前世的你自己,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在巴士站上一起等车的某个陌生人,可能是前世的你自己,有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舞台上忘情地歌唱着的歌手也可能是前世的你自己,又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那么究竟,此时存在于时尚的人类之中,有多少其实就是曾经的你和未来的你呢?或者更甚者,其实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只是你自己?保持着轮回转世的记忆的佐夫洛对这样的重复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从何处始到何处终的才是他自己呢?依然记得前世种中的他,对自身存在无限扩张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你能想象吗?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间,自己还作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着。在那个同玛莉一起画下七芒星的夜晚,他是佐夫洛,也是树徒。这两个人物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区别。就算区别存在,他也不可能想得到。这是一种对充斥于整个世界的‘自己’这一存在的恐惧。如果只是单纯的‘自己’的重复,或许还在他能够容许的范围内。但如果这样的重复是在世界范围内泛滥着又会如何呢?至少我是无法对这样恐怖的世界做任何想象的。”
“这不是很可笑吗?按照你的说法,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置身于七芒星中的佐夫洛,曾经就是树徒,不是吗?那他当时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对他来说,重复不是早已经历过了的事吗?”
“不错,佐夫洛或许就是树徒。然而他却是首次面对同是佐夫洛的‘自我’。所以说,这是一个‘例外’,不知道是树徒出生的时候发生了偏离,还是佐夫洛死去的时机出现了延迟。”
“你是说世界发生了扭曲,重复与日俱增吗?可是即便坐在我身边的人也许就是我自己,那又如何呢?真正的自己,只存在于我此刻感知到的肉体之中。这个肉体的大脑进行着思考,神经传递着信息,肌肉支持者行动。”
“倘若跟自己想维系的肉体消失了,也许,接下来你就将作为坐在你身边的那个人生活下去。所谓的自己明明只有一个,却存在着两个相联系的肉体。我想,这种凭借所谓境界不同而加以区别的肉体,其本身就很容易让人丧失信任吧。若他能把有关轮回转世的一切都忘掉的话,大概就可以回归属于他的唯一的境界了。”
“重复只发生在了树徒一个人身上?”
SNOWY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就难说了。就算还发生在了谁的身上,他们彼此也可能没有任何交集。就算他们相遇,只要互相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经历,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那君代又跟着重复有着什么联系呢?”
“在树徒的想象中,玛莉的重复也成了充斥于世界的存在。世界上存在着两种性别,他就把女性的性别全部归结在了玛莉身上,想着也许全世界的女性都是玛莉的转世。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过于奇异,但他这种想法的趋向却十分单纯。男性就是佐夫洛,女性就是玛莉。世界其实仅仅是由一男一女的两个人构成的。真是足够自我中心的狂妄想法呢。”
“简直是妄想。”
雾冷使劲摇了摇头。
“我同意你的看法,认为他是在妄想才是正常的判断。把全世界的女性都认做是玛莉的转世,这种想法本身就走得太过头了。而且,并不是说女性就一定会转世成为女性。但是树徒作为‘例外’来到了这个世界,决定对重复的秘密一探究竟。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扭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就酿成了今天的悲剧吗?让君代沉睡在七芒星里,又不知所为地杀死了歌未歌和美希,然后一步一步把我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树徒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树徒应该是想毁掉玛莉吧,毁掉充斥在这世界的玛莉的存在。他把同样处于轮回转世的轨道上的你也卷了进来,兴许是想要把整个世界的构造都彻底摧毁。制作出密室,把你变成杀人凶手,没准是要让你彻底绝望,从轮回转世的锁链中脱落出来。若运气好的话,你跟玛莉的命运锁链就会被彻底斩断。那最后就只剩他一人无尽轮回了。”
“哪知到头来却没有如他所愿,呵呵。”雾冷在零乱书堆的缝隙中缓缓踱步,“我和你,还会在某处再相遇吧?你对所有的前缘后续都了如指掌,让人难以置信。简直像是亲眼看着我们一路走来一样。不,你确实是亲眼看着我们一路走来的吧?”
“算是吧。”
“我不知道轮回转世的时候,我能保留住多少这世界的记忆,说不定会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吧。但我一定要去君代的身边,你说呢?若你也会出现在下一个世界里的话,我想请你保佑我们,不要在如此悲哀地走向毁灭。”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了”
雾冷跑了起来,踢散碍脚的书障,扬起半屋的尘灰,飞也似的奔出了图书室。
他跑回了大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放射着清冷的光辉,清冷的光辉下,君代面容安详地横躺在沙发上。雾冷走进君代,俯身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这是他在向她告别。雾冷直起身子,从君代的胸口拔出短剑,把那片侵染着君代的鲜血的剑刃,贴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没有什么痛感。君代的鲜血从剑尖滴落下来,濡湿了他握剑的手。那血起初还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变得冰冷了。失去了温度的血液,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君代的死亡。雾冷深深吸了口气,义无反顾地用力一抹。短剑割开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这情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清晰地呈现在了雾冷眼前。他只觉得意识正随着血液从喉管的开口处不断流出。雾冷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另一张沙发上。他不希望他的血弄脏君代。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咳嗽着,尽管他早已咳不成声。嘴里充斥着血液的腥味,像被腐蚀了一样,双手完全没有力气了。短剑从掌上滑落,再没有力气将它抬起来了。头晕目眩……两耳凄鸣……思考成了奢望……视线被黑暗吞噬……
只剩下笼罩一切的黑夜。
雾冷死了。

4

“我说,SNOWY,有河没河的就别管啦。怎么样了?关于雷因他们从这里失踪的谜团,你解开了?”
“呵呵,是说刚刚解开了才好呢,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谜底呢……”
“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知道真相的。”
SNOWY从怀里取出一把刻着数字“Ⅵ”的骑士短剑,对着苍穹举了起来。他仰着脸,出神地凝望着短剑忧郁的轮廓,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玛莉,走下了窄窄的阶梯。
玛莉连忙追着SNOWY回到了塔顶的小屋里,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问道:
“竟然带着短剑这种东西,到底拿来做什么的?”
“没什么,只不过正好到战场和图书馆里去了一趟。不过现在回来了。对了,玛莉——公主殿下。你对雷因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什么样的……其实是真的真的好喜欢。可是现在,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要知道,他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了。他们都说,到了晚上,无头骑士的幽灵就穿着铠甲在这座城里到处走……”
“你为何会认为幽灵就是雷因?”
“只有雷因才会这么做,难道不是吗?他离开的时候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没有机会了。丢在我房间外面的头盔不就是他留下的提示吗?他一定是想要对我传达些什。可是我好害怕。真的。如果见了幽灵之类的东西,我……多半会昏倒的。”
“那就要雷因真的成了幽灵才行。”
“雷因还活着呢?”
“他是不会死的。”
SNOWY一面说着一面向着下层走去。玛莉愣愣地跟在后面。
“那些无头尸当中,难道没有雷因的尸体吗?”
“有才怪呢。”
“那……那样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了。骑士们从这座城里消失,尸体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而雷因居然还活着……这些事我一样都想不明白。”
“公主殿下真是无知得可爱啊,”SNOWY不无嘲弄意味地说道,“关于事件的原委,让我们回到屋里去说怎么样?”
“好吧。”
于是,玛莉与SNOWY结伴回到了玛莉的房间。为了避免被谁看见问这问那的,玛莉随手合上了门,而SNOWY则径直往玛莉的床上一躺,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好了,公主殿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位优秀的提问者。而我,是一位有问必答的更为优秀的侦探。只要你提出确有价值的问题,我便会奉上字字珠玑的答案。开始吧,公主殿下请。”
“毁灭了‘玛莉专属白骑士团’的凶手,是谁?”
“呵呵,还真是开门见山啊。凶手嘛,是佐夫洛,公主殿下的父亲大人,这座城的城主。”
“就连我自己,也曾认为父皇也许就是凶手呢。但是,这不可能。因为父皇根本没有离开过这座城一步噢。一个连城都没有出过一步的人,要怎么才能把尸体运到那么远的‘十字泉’附近呢?就算假设是父皇下令让谁把尸体运走的,可是这座城的周围不是一个脚印都没有吗?起码也得用上马才行吧。不,就算是用上马,也不可能在农夫发现尸体的那个时间以前把尸体运到。那个农夫发现了根本赶不上被发现的尸体。”
“简直像是穿越了时空一样,是吗?”SNOWY轻轻钩起嘴角,“当然了,那个农夫——即使是佐夫洛也不可能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尸体的移动是通过一个华丽的诡计实现的。一个利用了月亮、太阳和十字架的诡计。”
“月亮、太阳和十字架?”
“我说的十字架,当然就是横卧在城外那个山坡上的巨石十字架,还有‘十字泉’。对了,听说还有‘十字泉’会动这样的传闻,这一说纯属扯淡。那个湖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是被改造——它是被人为地做成了十字形状的。那是在北部拥有与新兴的王朝分庭抗礼的势力的朗格多克地方诸侯的杰作。修建这样一个十字形的湖泊,虽然是一个跨越数个世纪的浩大工程,但却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几乎是被历史埋葬了。要问缘故的话,那是因为谁也不愿意谈论有关‘十字泉’的事。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论‘十字泉’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佐夫洛。”
“什么意思?”
“佐夫洛在又一次的轮回中,出生在了图卢兹家族祖先谱系中的贵族家庭。那应该是九世纪左右的事吧。他凭借诸侯的权利,下令奴隶们修建了十字形的湖泊。是一个联结着地中海的巨大的湖泊噢。与大力推行着货币经济的北方势力相对,几个世纪以来,腐朽的奴隶制在南部地区依然根深蒂固。也许正因为是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最终湖泊被改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形状。那个湖泊的每一步沧桑变迁,其实都是奴隶们的血汗结晶。”
“湖的由来我算是明白了。可是父皇的出生在图卢兹家族,这是怎么回事?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轮回转世啦。轮回转世是无所谓过去和未来的。全部要我解释实在太麻烦了。你倒是快点想起来啊。公主殿下曾经是叫君代这个名字的呢。”
被SNOWY这样一说,玛莉的心头上涌上了一股莫名的不安,似乎某种熟悉而又酸楚的情感正在狠狠敲打着她的内心深处。可是,她却无法窥见这番忐忑的真相。
“总而言之,”玛莉面色苍白地直视着SNOWY说道,“‘十字泉’是由父皇下令修建的,这点我已经清楚了。而另一个十字架呢?那个石头的十字架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之所以选择十字架的形状,其实是为了蒙蔽众人的眼睛、掩盖它真正的用途。事实上,就算不是十字架,照样可以充分发挥那个作用。”
“我不正问你是什么作用嘛。难道真是宗教上的道具?”
“不是。那只不过是个滑轨罢了。”
“滑轨”
“哎哟,别总是重复我说过的话嘛。你不觉得这样挺像个笨蛋的吗?”
“你真够烦的哎,从刚才就拿无知和笨蛋反复说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哎呀,生气了呀。”SNOWY笑眯眯地拍起了手,“不好意思,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如何?那巨大的石头十字架正是一个滑轨,公主殿下想必也注意到其表面十分光滑,摸起来光溜溜的吧?尤其是下雨的日子,我想其光滑度一定胜似宝石。至于在十字的滑轨上下滑的东西,当然就是尸体了。”
“尸体要从什么地方放上去呢?”
“东侧塔,塔顶的窗口。”
玛莉马上想起了藏在石壁后面的那段秘密的阶梯和那扇秘密的窗户。从窗口向下望去,就能看见巨石十字架了。
“步骤是这样的。佐夫洛先在会议室里将骑士们毒杀,再把所有尸体都背到第四层,然后通过塔顶那扇秘密的窗子把尸体丢到了外面。尸体滑过塔顶的斜面,获得了加速度,呈抛物线落到了下方的巨石十字架上,落点恰好位于十字架横轴的左端。于是尸体顺着右下倾斜的横轴迅速滑向十字架的中心,到达中心以后又顺势转到与山坡斜面平行的纵轴,在雨水的增滑作用下继续向下加速滑行,直到滑进卢多河里。佐夫洛就是通过这个方法,不着痕迹地把尸体送到了城外。”
“你是说,十字架竟然是用来运送尸体的工具……”
“是的,隐藏在石壁后的秘密的窗子、巨石十字架,都是佐夫洛为了遗弃尸体而精心准备的道具。”
“尸体——能那么顺利地滑进河里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为了这一天佐夫洛已经做过很多次实验,这是可以肯定的。比如说,公主殿下的母亲大人就被拉上了试验台。公主殿下,你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带进了塔顶,对吧?我想,那个时候应该还是计划的实验阶段。他利用各种机会进行着落地冲击力大小、血痕遗留情况等的调查呢。”
“母后被拉上实验台了——”
“实在是不幸啊。”
“可是!就算尸体落进河里,也不可能到得了那里呀?尸体应该会向着海洋的方向漂流才对。怎么会到了‘十字泉’——”
玛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语音渐趋细小,最后停住。
“有点明白过来了吧。对,原因就是那条河跟‘十字泉’是相通的。把落进河里的尸体捞上来,用马车拉到上游——或许这也不失为一个主意,但是,那一晚偏偏没有马出过城。所以,我们只能认为,尸体是自己顺着河水漂到了‘十字泉’那一带的。那么,尸体是怎样漂向上游的呢?对了——只要让河水发生逆流,尸体就可以向着上游移动了。”
“我听说过这个呢。关于会发生逆流的河。好像北部有一条大河就是。”
“是塞纳河吧。别的还有,像亚马逊河和中国的钱塘江。公主殿下肯定是不会记得世界各地的河流的名字了。所谓的逆流现象,在现实中又被叫做潮津波 注1:Tidal Bore,海水倒涌造成的涌潮现象,但没有海啸的破坏力。 或者海啸,海水疯狂地倒涌过来,正面像是陡峭的崖壁,一面崩塌着一面前赴后继地越堆越高,向着上游咆哮而去,可壮观了呢。发生潮津波的条件包括扇形的河口、坡度较缓的河床,最重要的一点是,河口必须有足够大的潮差。 注2:一个潮汐周期内,相邻高潮位和低潮位的差值,又称潮幅。 而诱发了这个潮差的,正是月亮和太阳。”
“月亮——”
“月亮对地球的影响你知道吗?看来是忘记了呢。因为公主殿下已经被重置过了。虽说应该能想得起来的,哎,我还是辛苦讲解下吧。月亮自古以来就是人类信仰的对象,甚至也被用于创制和解读历法。月亮是夜晚的灯塔。但月亮影响着人类的时间绝不仅止于夜晚。月亮的引力,引发了潮汐,也就是潮水的涨落。潮汐并非直接由月亮的引力造成,它是在地球中心和地球表面的引力差作用下形成的。月亮在绕地球运行的同时操纵着潮水的运动。通常情况下,位于月亮的正下方区域,以及地球另一面相对的那片区域,会发生涨潮。一日两次,潮起潮落。不治是月亮,太阳也具有这样的引力。在地球、月亮、太阳三个呈一直线排列的新月和满月的日子,太阳和月亮对潮水的牵引作用就会叠加在一起,把高潮位和低潮位间的落差拉到最大。在全世界的涌潮湾中,甚至还有高达食物米的潮差记录。现在,请把这个作用放到卢多河和里昂湾中,看看会发生什么。潮水在引力作用下从东部徐徐涌来,最终在里昂湾一面形成了几近饱和的高潮位,而卢多河与‘十字泉’却仍然保持着普通的低水位。于是,顺理成章地,潮津波现象发生了。海水势不可挡地倒灌进卢多河,一鼓作气地把尸体冲到了‘十字泉’那里。好了,现在明白了吧。这就是让骑士们的尸体从这座城里消失,又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的诡计。佐夫洛制造‘十字泉’的真正目的,就是引发河水的逆流现象。”
“半句都没听懂。”
“哎呀呀,”SNOWY大摇其头地说道,“在这个连地球是球体都还不知道的年代,我也不勉强你理解这些了。总而言之,佐夫洛就是利用了月亮、太阳和十字架,成功地转移了尸体。他应该一直都在等待着一个既下着雨又是新月或满月的夜晚。佐夫洛本是树徒的转世之身,应该对潮汐作用知道得很清楚。虽然六个小时以后,高潮位和低潮位就会互换,但到了那个时候,尸体早已经被冲上了‘十字泉’一带的堤岸了吧。”
“果然是父皇策划了一切呢?”
“正是如此。”
“可是,万一你说的那个潮啊波啊的没发生呢?”
“没发生就没发生好了。骑士们从这座城里消失的后果不会改变。说穿了,只是佐夫洛本人更希望尸体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而已吧。因为这样的结果增加了事件的不可能性,而且能造成更大的精神打击,对于公主殿下来说。”
“这是为什么呢?父皇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导演这出血腥的闹剧?”
“佐夫洛通过设计不可能的犯罪,逃脱了凶手的嫌疑。我想他应该料想到了,如果他就是凶手这个真相暴露了,成立的骑士们可能会集体造反的。果然是个脑子很好的家伙呢。”
“那他又为何要杀死我的六名骑士?”
“全是为了公主殿下。”

5

已经听不见雨声了。但空气中饱含湿气,依然让人觉得雨雾朦胧。玛莉抱着双臂,冷得瑟瑟发抖。明明还没有到晚上,周围却已是一片昏蒙,仿佛夜幕提早来临。
“为了我?”
“‘玛莉专属白骑士团’是佐夫洛一手建立的。但他又亲手将之摧毁了。公主殿下,就连你也是佐夫洛的作品,名副其实的作品。因为你是他的女儿。他是一个对摧毁其本人作品有着狂热兴趣的人。他知道了这世界的秘密。这一次,他创造了整个世界。那就是你。他生下了你,再从你身边一点点摧毁这个世界。这到底是救赎,还是纯粹的破坏,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破坏?”
玛莉忽然想起了佐夫洛曾说过的话——你为何会降生到这世上,你想过这问题吗?现在,她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她是为了被破坏才降生到这世上的。凡是玛莉周围的事物,或早或晚都一概面临着惨遭践踏的命运。掌握着他们命运的人,正是佐夫洛。他制造,他破坏。一想到他的血液也流淌在自己的血管里,玛莉甚至产生了自我毁灭的冲动。玛莉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
“简直是变态!”
“是支配者才对。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如果将玛莉的存在毁灭了,会发生什么?那么充斥于这个世界的玛莉的重复,也就是所有的‘例外’也就会随之消灭了吧。他就是这样想着,尝试着将这个世界彻底改变。”
“你说的这些,我真的理解不了。”
“就是我也理解不了啦。他确实就是佐夫洛没错,而佐夫洛也确乎是树徒无疑。可是,他这么做的动机究竟始于何处呢?是在这个世界吗?还是在之前的那个世界?又或者是在更前面的那个世界呢?”
“父皇到底是对我的什么如此的憎恨,才要这样折磨我呢?”
玛莉蹲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呢喃着。
“哪里有什么憎恨哟。公主殿下是他最爱的人了。只可惜,与公主殿下分享着命运的人不是他,而是雷因。实在是一份十分平庸,甚至是老套的情感呢——说穿了就是嫉妒心作祟呀。如果真的是出于憎恶,认为公主殿下是个可恨的累赘的话,他一开始就不把你生下来不就好了吗?”
“你的话让我心里更乱了,”玛莉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我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没关系,雷因应该会来帮助你的。”
就在SNOWY微笑着安慰玛莉的时候,忽然,玛莉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闯进了屋里。有那么一瞬间,玛莉以为那是雷因出现了。雷因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来帮助她、支撑她走下去。可是,那个黑影并不是雷因,而是作为佐夫洛近身侍卫的骑士他一手拿着巨大的弩,双目圆睁地伫立在了门口。他的身后,站着佐夫洛。
“父皇?”
“君代——不,玛莉。你己经什么都忘记了。”
四周一片昏蒙。看不清佐夫洛的表情。他的声音,哀伤得如同一缕叹息。
近身侍卫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弩,把矢尖对向了玛莉。玛莉绝望地背转身去。然后矢尖又慢慢地移动,离开了玛莉的方向,在正对SNOWY的位置停了下来。箭矢夺弦而出。弩弦切割着空气,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震荡声。SNOWY的右胸中箭了。他没有发出凄厉的尖叫,而是俯身倒在了玛莉的床上,双手紧捂胸口,两腿慌乱地蹬踢着。
“好痛!痛痛痛痛痛!”SNOWY痛苦地哀嚎着。
“SNOWY!”玛莉冲了上去抓住SNOWY的手,“撑住啊!SNOWY!”
然而SNOWY忽然停止了疯狂的踢闹,像团软泥一样,精疲力竭地摊开了身子。鲜血浸透了白衣,在他胸口迅速扩散开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玛莉嘶喊着。
“那家伙是个魔女。把她给我拖出去!”佐夫洛向他的骑士们下达了命令,“在地下室或者随便哪里找个地方埋了!”
于是骑士们七手八脚地把SNOWY拖下了床,像对待物品一样粗暴地拖拽着他离开了玛莉的房间。现在,房间里只剩下玛莉和佐夫洛了。
“差不多该想起来了吧。”
佐夫洛双手叉腰,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没有,什么都没有!”
话音未落,玛莉已经像一头小猛兽般地扑到了佐夫洛的面前,扬起爪子向他脸上抓取。可是佐夫洛迅速地闪开了身子。玛莉的突然袭击没能对他造成预想的重大伤害,只是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微微红肿的细小伤痕。进攻失败的玛莉,被自己扑前的冲力推得一个趔趄,在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被佐夫洛抓了个正着。她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悲鸣。
“看来雷因还活着,只是躲着不肯出来。我得给他放把火。这就要靠你的配合了。”
“放开我!”
“给我老实一点!求你了玛莉!”
玛莉仍然不停地挣扎着,佐夫洛用一把细锁锁住了她的手腕。被缚住的腕部很快被深深浅浅的擦痕布满了。佐夫洛扯住她的手肘,硬生生地将她拽出了房间。
“雷因,听到了吗?”佐夫洛在走廊上边走边喊着。“玛莉在我这里。在这么下去的话,你又会把她杀死了。这样的重复,你应该早就厌倦了吧?”
走廊上静得让人发毛,喊话声和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像是被吸进了墙壁里。玛莉在心中微微地期盼着雷因会就此出现,然而别说是雷因了,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出现。
“跟我走!去大厅!”
佐夫洛蛮横地拉扯着他的筹码。红黑色的伤痕已经层层叠叠地爬满了玛莉的手腕。玛莉含着泪,强忍伤痛。
大厅的入口,两块巨大的门板紧紧地闭合着。佐夫洛狠狠踢了一脚,门开了,一个高光恢宏的空间随即在两人面前展开。大厅的天花板上绘着创世纪主题的壁画,正对门的墙壁上镶嵌着木制的十字架,摆放着高大的耶稣像。耶稣面目惨然地注视着不知哪里的方向。冰冷的空气像是来自地狱。玛莉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不停地颤抖着。
父女二人站在大厅的中央。
“给我出来!雷因!”
佐夫洛凶狠地叫嚣着,大厅里回荡着他噩梦般的声音。
忽然,一道锐利的冷光从玛莉视线的角落一闪而过。是骑士的长剑!耶稣像的后面,一把双刃长剑缓缓地移动着。
“我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这几天来,我一直在等,等一个可以带着玛莉逃走的机会。”
雷因现身了。他一手握剑,一手抓弩,从耶稣像的身后慢慢走了出来。弩尖锁定了佐夫洛。玛莉忘记了恐惧,深深地凝望着雷因。一个已死之人重返人间,带给她的竟是这样难以名状的感动。曾几何时,真实的世界也变得亦真亦幻了。眼前的雷因,确实就是那个玛莉朝思暮想的雷因,却又确实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雷因了。有什么决定性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他形容憔悴,消瘦的身上到处是伤,腿上胡乱地捆扎着布带,布带上依然渗着血。
“之前真是多谢了,”佐夫洛皮笑肉不笑地向雷因行了个礼,“是非不问地就把我给杀了呢。”
“我明明发过誓绝不忘记的,却直到那么晚才想起来。要是没有想起来,索性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话,还更好受些也说不定。树徒,看来我终究还是非把你杀死不可了。”
寒光一闪,雷因举剑对准了佐夫洛的脸。
“对于我们来说,死是没有意义的,轻得如同薄纸一张。死或者不死,杀或者不杀,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佐夫洛卑屈地笑着,“我只是一时难以判断,到底谁才是你的转世。于是我把佩着短剑的六个人集合起来,安排在了玛莉的身边。短剑是由谁制造、从何处来,这些我并不清楚,但短剑总是将它选中的人留在身边,我只要确定这点就已经足够了。”
“树徒——佐夫洛,你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只求毁灭,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向着毁灭冲刺。动力为何,欲向何处,就连我自己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似乎窥见了你们所不知道的轮回转世的秘密。然而那与我所知的事实存在着某个重大的不同。这是世界正从某处开始崩塌的证据。虽然我的记忆并不可靠,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命运将不再仅仅是唯一的决定事项了。”
“那也没有必要非把我和玛莉卷进来不可吧。要亲眼见证世界的崩塌也好蜕变也好,你小子一个人看着不就行了?你为何要生下玛莉?要是她没有来到这世上,你的那些该死的期盼,说不定早就实现了吧。”
“你的话可真够伤玛莉心的呢。难道你认为世上没有玛莉一切就会改变吗?你小子其实什么都不明白啊。玛莉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绝对的。”
佐夫洛从腰间的剑鞘中拔出了短剑。那是雷因曾经佩戴过得,可有七芒星的短剑。他把剑尖抵上了玛莉的胸口。
“放开我!”
“玛莉,别怕,”雷因的声音十分平静,“谁也无法杀死你。我们俩个不会被彼此以外的任何人杀死,短剑的规则是绝对的。只要你乖乖的就会没事了。”
雷因的口吻变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能敬慕着主人的守护者,玛莉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改变。她相信雷因。玛莉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再也不试图挣脱双手的枷锁。这给变化让佐夫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哼,就是让你喝下了毒药,再从那么高的塔顶上扔下去,你也能活过来。当真是不死之身啊!”佐夫洛嫌恶地咂着舌头。
“你错了,我没有喝下那杯酒。只不过是做出喝下了的样子而已。”雷因拖着伤腿,小心翼翼地向着佐夫洛靠近着,“在你召集了会议的那个雨夜,我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头晕折磨得几乎迷失了自我。如果是平时,我会以为那只是单纯的身体不适,但那种晕眩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在晕眩中不停挣扎,试图找回自己。就在我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的时候,前世的记忆也随之复苏了。树徒、君代这些名字,就像是遗失已久的碎片,瞬间拼合到到了我的记忆里。我甚至还没有从过去的余韵中完全清醒过来,就接到了你集合开会的命令。虽然我一直隐隐感到,你——我的主人佐夫洛殿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但那天晚上,就在会议前的那一刻,危机感在我心中警铃大作,那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意识到,你就是树徒的转世。所以我决定偷偷在外衣下穿上铠甲,想着万一遭到斩杀,兴许能靠它逃过一劫。为了不至于在出席会议时显得太过可疑,我没有戴上头盔。把那个头盔留在玛莉的房间门口,也是为了告诉她,不管我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结果不出所料,那个所谓的会议,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狱盛宴。弗兰德和阿诺维他们喝了葡萄酒以后,一个个都意识不清地倒在了地上,有的人很快就死了,没有死的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我是最后一个喝酒的,并且趁你不注意时把含而未咽的酒吐在了角落里。然后我装成尸体的样子,扭曲着倒在了地上。你没有逐个地检查尸体,对我来说是不幸中之大幸吧。”
“哼哼,就连十字架的作用你也注意到了么?”
“是的。但我只是做好了变成尸体被那样仍进河里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居然会顺着河水逆流而上。对于你会如何利用那个巨石十字架,直到现在我还在做着各种推测呢,呵呵。你把我们一个一个地运到了第四层,在从那扇秘密的窗子丢到十字架上。我是第五个被丢出窗口的。那个时候,你似乎已经‘工作’的精疲力竭了,根本无心确认我是生是死,就像丢垃圾一样地把我丢了下去。拜你所赐,从塔顶掉到十字架上的我,不得不承受撞击石面的剧痛,还要忍受冰冷刺骨的河水的浸泡。防护用的铠甲根本起不到一点作用,我重重地砸在了十字架上,右腿就是那样摔残的。好在身体还没有大碍。我无法控制地下滑,沿着十字架的斜面,掉进了湍急的河水。当时真是惊呆了,竟然是被冲向了上游。我想要尽快爬上岸去的,无奈水流比我想象中凶猛得多。不过好在我事先准备的木片起到了预想的作用。我进入会场以前就把木片分开藏在了后背和腹部。”
“木片——时任偶的头吧!”
玛莉若有所悟地惊呼。
“是的。我也想到了被扔进河里的可能,所以还为自己偷偷留了一手。那天晚上留给我做准备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我硬生生地扭下了人偶的脑袋,用剑劈成两半,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藏进了衣服里。如果会议不是在晚上,不是在昏暗的烛光下进行的话,我的防护措施说不定就会被看出来了吧。所幸的是,铠甲也好、木片也好,都没有被你发现。我在湍急的河水中,紧紧地抓着那两块小小的木片,才不至于被冲进‘十字泉’溺水而死。当时那副穷途末路的模样,真是狼狈到了极点了。”
“哼,说的倒是动听。割下了同伴们头颅的人也是你小子吧?雷因!”
“现在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弗兰德他们。要是我早点恢复记忆,就可以事先忠告他们,就不会让他们出席那个会议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疯狂的逆流退去以后,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骑士团的其他五名成员全都死了。能够守护玛莉的人,也就只剩我一个了。我借着渐渐发亮的天色,割下了五个兄弟的头颅,埋在了附近的小树林里。只是为了让城里的人分不出到底谁还活着。方法虽然古老,但在这个时代无疑还是很管用的。”
“可是,尸体不是有六具吗?”
“还有一具尸体,是来搜查我们下落的骑士的尸体。那两个骑士来得比我预想中还早了许多,显然是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大致方位、直奔‘十字泉’而来的。直觉告诉我,他们是奉佐夫洛之命来确认我们的生死的。我本来只是想夺了他们的马回到城里的,没想到那其中一个骑士看见了我。他像是见了幽灵似的,忽然发疯一样挥着剑砍了过来。我被迫应战,把他杀死了。我把自己的衣服穿到他的尸体上,割下了他的头颅,然后把他跟弗兰德他们放到了一个地方。我说服了另一个奉命搜查的骑士,他答应我,不会把他见到的一切说出去。于是我把他放了。”
“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是胁迫吧。那小子刚才死了。终究受不住严刑拷打呀。一开始还说是遇到了山贼云云,最后才把你雷因的事说了出来。接下来,就要拷打发现尸体的农夫了。”
“没用的。他什么都没看到。他不过是发现了尸体,根本没数到底是几具。”
“管他呢,无所谓,”佐夫洛发出了令人厌恶的低笑,“我说,你小子还敢说什么要守护玛莉,这不是痴人说梦么?雷因,看看你自己,满手血污。你不过就是个冷血杀手!这世上哪里还有像你这样、割下了同伴的头颅还能心安理得的骑士?”
“心安理得的人只有你!我真不知道你那颗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所谓的命运,又是个什么东西?其实你应该可以把我们的头都割下来的吧?难道不是吗?如此执着于命运的你,为何竟未把骑士们的头颅都割下再扔出去?你为了忠于命运,不是还兴师动众地建了那个巨石十字架吗?”
“那天晚上时间不够。就是如此简单。”
“不对——你这是说谎。你只是不能违抗命运。因为直到那个时候,你都没有找出我的转世。你在一九七一年的世界里,遇见了另一个你自己——一个保留着轮回转世的记忆的你。于是你向他打听了君代的事。所以你很快就找到了君代。可是那个叫做雷因的骑士的传说,你就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样。或许你也曾听说过却终究还是忘记了。所以你无法判断,喝下了毒酒的六个骑士里头,谁才是我的转世。如果有人中了毒还能活着回来,那你就能轻松做出判断了,因为只有短剑才能杀死轮回转世的人。可是你又想,也许幸存下来的人不止一个,如果把所有人的头都割了下来,不是就违反了短剑的规则、杀死了遵循命运轮回转世的人了吗?你一定感到了恐惧吧?对于命运。”
听着雷因的话,佐夫洛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你说我不能违抗命运是吧?现实确是如此。割下你们的头颅就等于断绝了命运的轮回,然而即便是不割下头颅就丢弃尸体,也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历史。那天晚上我所面对的,是容不得一丝错乱的、那个叫做命运的巨大阴影。不管我怎么做,世界都是扭曲的。我在兴奋和恐惧中迟疑了很久,最后选择了就那样把你们丢出窗外。”
“你在试验这个世界?”
“结果就在你的眼前。就算我有意违抗,命运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世界不会轻易就被破坏。无论何时何地,它永远是这样坚不可摧、美丽动人。”
佐夫洛神情恍惚地挥舞着手中的短剑。
后方传来一声巨响。大厅的门被推开了,一名骑士神情错乱地进到了厅里。他的双肩在急促的呼吸中不停上下起伏着。
“不好了!刚才我们抓起来关在地下室的那个魔女,她不见了!”
佐夫洛本能地回应着骑士的声音,转过头去。
就在他疏于防备的那一瞬间,玛莉挣脱了他的控制,靠着小小身躯所能发出的仅有的爆发力拼了命地向着雷因的方向逃去。佐夫洛急忙伸手去抓,却只有指尖擦过了她的脊背。玛莉在不顾一切的意志支撑下,成功逃脱了佐夫洛的魔爪。
混乱中,雷因看准时机放出了弩矢。弩矢从玛莉的身侧急速飞过直直地刺中了佐夫洛的胸口。
只见佐夫洛嘶哑地呻吟着,身体后仰,一只手按住胸口,歪歪斜斜地向后退去。没想到的是,退了几步之后,他竟然稳稳地直起了身子。
佐夫洛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向着雷因反扑过去。
雷因举剑招架,利落地当开了佐夫洛的剑锋。他又乘着反弹的剑势向斜下方一挥,长剑砍中了佐夫洛的腹部。
可是,随着一记猛烈的金属碰撞声,雷因的剑飞了出去。
“在这个时代,板金铠甲还没有普及,”佐夫洛拔出胸口的弩矢,不屑地丢到了地上,“虽然蛮麻烦的,不过我还是耐着性子从头教起,让铁匠为我打了一套。”
原来佐夫洛在外套下面衬上了板金打造的护铠。是钢铁制的板金,让他逃过了弩矢和长剑的致命击伤。
佐夫洛不慌不忙地从袍子里抽出了一块短剑大小的黑疙瘩。那是一个握手处粗而弯曲、前端突出带有小孔的奇妙装置。他用黑疙瘩的前端对准了雷因。“看明白了吧?是火枪。枪身是把铁盔加热之后加工而成的,枪膛保留了弩的构造,火药是木炭、硝石和硫黄的混合物。虽然看起来有点笨重,不过作为武器还是很实用的噢。”
下一个瞬间,刺耳的炸裂声响彻了大厅。玛莉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蹲下身子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当她抬起头,却看见了雷因痛苦扭曲着的脸。他双膝跪地,右手紧捂着腹部,鲜血从他的指缝中奔涌而出。黏黏的红色沿着砖石的缝隙,在红黑色的地面蔓延开去。玛莉就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刺中了心脏,发出了凄厉的悲鸣。
“你还要说我不能违抗命运吗?就算是这样?”
佐夫洛把手中的家伙往地上一甩,又从衣服里掏出一把一样形状的枪来。他就像冷血杀手一样无动于衷地举起了枪,对着雷因再次扣下了扳机。刺鼻的烟火散去。雷因身上又多了一眼血流不止的伤口。玛莉跌跌撞撞地向着雷因飞奔过去。她泪流满面地跪倒在雷因身边,用被缚的双手捂住她的伤口,却止不住血流如注。雷因用低哑细碎的声音不停地说着些什么,她怎么也听不清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煞白的唇和不停微微痉挛着的身体。
“雷因!听我说……没事的……雷因。你不是……总是这样对我说吗?一定没事的……可是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杀了他,”佐夫洛把短剑扔向了玛莉,“用短剑杀了他。如果你不这样做,他就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在死亡的深渊里彷徨挣扎下去吧。你看……雷因还活着。能够杀死他的人,玛莉,只有你呀。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哼哼,命运。无聊至极。”
伴着干涩的碰撞声,短剑在地面上弹跳着落在了玛莉的身边。锋利的刀刃在她的视线边缘闪烁着冰冷的银光。在那抹锐利光辉的刺激下,忽然,玛莉的记忆中某个沉睡的部分被唤醒了。
“树徒!”玛莉的视线由短剑转向了佐夫洛,“你……你是树徒。”
“终于想起来了呢。”
“骗子!你这个大骗子!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我大概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我想,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你我二人,就足够了吧。”
佐夫洛看着玛莉,含情脉脉地微笑着。
“我要杀了你!”
玛莉嘶喊着,忽捡起了身边的短剑,疯狂地向佐夫洛砍去。然而短剑只是呼啸着划破空气,佐夫洛轻巧地闪到了一边。扑空的玛莉失去了平衡,手中依然握着短剑,无助地向前倒了下去。佐夫洛伸出手,把即将倒地的她一把拉到了自己身边。玛莉猛地抬头,只见到佐夫洛抡起了手中的火枪。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头部就遭到了钝击。剧烈的疼痛从脑顶转入神经,几乎夺走了她的意识。玛莉像一具失去了控制的木偶,无力地滩在了地上。
“真是对不起,这枪的构造注定了每次只能安装一颗子弹,所以只好用打的了。不要恨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是为了被你摧毁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
玛莉紧咬下唇,挣扎着用手撑起了身子。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忽远忽近,温热的液体从额顶慢慢滑落。听见了骚乱赶来的佐夫洛的贴身侍卫们,剑拔弩张地将她围了起来。
“你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来吧,玛莉。拿着短剑,去把雷因杀死。”
玛莉颤抖着站起身来,用伤痕累累的双手紧紧握住短剑,神情恍惚地向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着的雷因走去。而后,她站定,跪在她心爱的骑士身畔。四周被寂静包围,每个人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玛莉吃力地扶起了雷因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玛莉?”
佐夫洛扬起一条眉毛,不解地看着玛莉。
“我选择死去。和雷因一起。我和他一定很快就能重逢的。我绝不会忘记这一切的,我要带着这段记忆转世轮回。我会让你知道,世界并不总是如你所愿。”
“住手!”
“我还不能死。必须让SNOWY逃出这里。把SNOWY带来!”
“那家伙不见了。”
“明明关起来了的,可是她从地牢里消失了。”
一个骑士接着佐夫洛的话,低声说着。那是一位爱慕玛莉比佐夫洛更甚的骑士。
“我们把她关进了地牢,锁上了牢门。然而等我们喊看守过来时,她就不在牢里了。谁都没看到她是如何逃走的。一定是——”
“顺利逃走了啊。那就好。”
玛莉将身子挪到了雷因的背后、和他恰好重合的位置,慢慢将短剑举过头顶。
“该死的只有雷因一个。玛莉,你应该跟我在一起。住手!”佐夫洛见状,狼狈地喊了起来。
“只有孤独的世界才配得起你。”
玛莉冷冷扬起了嘴角,双手往斜下方猛一用力,将短剑刺进了雷因的身体。短剑穿过雷因的腹部,刺进了玛莉的身躯。玛莉放开短剑,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抱住雷因。短剑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连结。这样真好,玛莉想着。目光所到之处,渐渐变成了一片雪白。剑尖在腹部留下的感觉……是疼痛吗?她辨不清了了。玛莉微笑着依偎在雷因身后,静静停止了呼吸。
玛莉死了。

6

佐夫洛扭曲的脸上堆满了困惑。
雷因微微地睁开了眼。虽然腹部被刺上了短剑,但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痛楚了。他能感觉到的,只是依偎在身后的玛莉的分量。雷因凭着仅存的气力,拿出了一直藏在衣服里的枪。
潜伏在城内的这几天里,跟佐夫洛一样,雷因也为自己做了枪。由于条件限制,他的枪只是一个单纯利用弩身和打火石的发射装置,枪身跟一般的木弩并无区别。因此,他没有寄希望于用枪击倒对手。
但眼下,雷因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枪。谁都没发觉他这细微的动作。他把枪口对准了佐夫洛,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雷因没有看到结果。子弹到达终点之前,他就死了。

一九一六年
战壕 第一次世界大战德法交战前线

   7
   
“得救?自己想想做些什么自救吧。”
SNOWY这么说着,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消失在门的彼端。他确实是消失了,只留下我,木然看着吱呀作响的门板。
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我仿佛站在一个静止的世界里,时间不在前进。但我很快就清醒过来,追着SNOWY向门口跑去。
推开门,看见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上。竟是SNOWY。
“怎么了?”
“这个——痛——痛死我了——”
SNOWY的胸口,插着一只黑色的箭。
“喂,你没事吧?”
“我说,把剑拔出来的话吗,会出血吗?”
“会。”
我抱起SNOWY回到起居室。SNOWY的身体轻飘飘的,我抱着他,几乎没觉得有何重量。我让他躺在沙发上,点亮了小桌上的灯。
“你被佐夫洛暗算了?”
“嗯。”
“佐夫洛还在?”
“嗯。”
“在哪里?”
“城里。”
“——你是说‘琉璃城’”
“嗯。”
“现在可是一九一六年。那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想的起来吗?发生在那座城里的事。”
“玛莉和我互相杀死了对方。”
“怎么个互相法?”
“我遭到了佐夫洛的毒杀。那家伙利用十字架,把我丢进了河里。可是我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城里。我本想杀死佐夫洛的,但失败了,所以我跟玛莉选择自杀。我们各自拿着短剑,我刺向她,他刺向我。”
“不对。才不是那么回事!”
我的记忆被否定了。我看着SNOWY认真的面孔,忽而对我的记忆失去了自信。对我而言,所谓的记忆,就像是一个个老旧的记事本,不知是谁、在怎样的时空中写下了本里的文字。我试图探寻过去,却无法肯定记忆中的情节是否真的曾在我身上发生。轮回转世这种全屏“记忆”维系的现象,恐怕只是大脑制造的幻象罢了。在我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地叠放着不知多少个记事本。有记录着玛莉的记事本,还有记录着佐夫洛的记事本。那些记忆虽存在着,我却全不记得是否当真经历过记忆中的故事。回想过去如小说般的人生。也许我的记忆正慢慢消退。又或者,漫长的岁月中,记忆扭曲了本来的面目。所以,就算是被SNOWY宣告了“不对”,我也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是我的记忆扭曲了吗?还是,过去本身就是扭曲的?让它发生了扭曲的人,是你吗?”
“都不是,”SNOWY轻轻说道,“并没有什么是扭曲的。”
“那先不说了,总之你先待在这里。没关系的,伤口不深,我现在就去把玛莉叫过来。她是个护士。”
“你这就走了?”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受痛的吗?”
“我要你再给我说说话嘛。”
“说什么话?”
“比如尸体从战壕消失的事啦。”
“现在不是说那种事的时候吧。等你的伤治好了,你想听多久我就说多久。但是现在你得给我老老实实地躺着。我把枪借给你防身。如果那个袭击了你的人再出现的话,你就像这样——拿枪口对着他,然后,扣扳机。会用了吗?”
“别把我当成笨蛋了啦。”
我笑着转身,带着莫名的不舍离开了起居室。屋外一片漆黑,我小心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飞快地上了楼,向着玛莉所在的方向走去。走廊上静悄悄的,除了我的呼吸声、心跳声和脚步声以为,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来到寝室门口,把门推开一条缝,侧身闪进屋里。我呼唤着玛莉的名字。没有回应。我的声音像是被吸进了墙纸、被褥,瞬间消失殆尽。应该有玛莉躺着的那张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于是又仔细确认了周围的情形。旁边的床上,放着我的行李。窗口的风景也不曾改变。的的确确是我的房间,不久前我还曾待过的那个房间。只是玛莉已经不见了踪影。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背上渗出了冷汗。玛莉不见了!她不可能自己消失不见。一定是佐夫洛,他逃脱之后又回到了这里。玛莉被佐夫洛带走了——
我拿出藏在床铺下面的机枪,往枪膛里填上了子弹,然后握着枪迅速离开了房间。视线扫过走廊的暗处时,不仅以为看见了佐夫洛的身影。下意识地举枪瞄准了那个方向,几乎就要扣动扳机,才发现那只是我的幻觉。我回味着扳机留给指尖的冰冷触感,向走廊深处逼近。
轻轻推开隔壁房间的门。住在这里的是赫尔。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去,赫尔的床铺周围被浓密的阴影包围着。我很快意识到,那不是阴影,而是流了一地的血!赶紧跑到赫尔身边,抓住他的肩头前后摇晃了几下。没有反应。他的肩部已经几乎被鲜血浸透了,黏黏的红色很快黏上了我的手指,我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赫尔死了。喉管被人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我一把抓住枪,冲出了赫尔的房间。
“玛莉!”
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玛莉。
没有回应。不只是玛莉,就连驻扎在这里的士兵也没了声响。那些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训练有素的士兵,绝不可能全都倒头大睡、对于我的呼喊无动于衷的。愕然无措。恐惧感在心中急剧膨胀。沿着走廊逐一推开了各个房间的门。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又一幅血腥的画面。洛洛、伊古道尔、凡森,还有保罗,全都死了。他们都跟赫尔一样,颈部被利刃割开,鲜血喷涌,思想惨不忍睹。每个开门的瞬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正在游历着一个残酷至极的梦境。坠入梦渊的我,被混沌吞没。
不好!赶紧下楼。SNOWY此刻必然身处险境。确实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来到一楼,直奔起居室。
SNOWY也不见了。沙发上还能看得见人躺过以后留下的凹陷,摸上去甚至还能感到一丝温热。我扭动着脖子观察四周,试图发现SNOWY的踪影。房间的某个角落,不知为何变得一片苍白。我的双脚忽然开始颤抖,指尖的知觉也渐渐薄弱下去。视线中的白色急速膨胀,很快我就被白雾完全包围了。我已经无力保持站姿了,不知不觉间,膝盖已经撞上了地面。
是失能性赌气瓦斯!多半是液压罐装的喷雾型气体毒剂。我应该更早些就想到的,我的这些久经沙场的部下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全部遇害。他们一定是被人往寝室里喷了赌气瓦斯,在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被杀的。
我把来复枪用做拐杖,在仅存的意识支撑下艰难地挪着步子,从佐夫洛撞破的那个窗口顺势滚到了屋外。现在,我躺在了冰凉的地面上,调整着呼吸。四周弥漫的白色烟幕渐渐消散,跟前出现了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佐夫洛随时可能再次出现置我于死地。我一面注意着周围房屋和树木的阴影,一面平复着颤抖的手指再度握住了枪。我所惧怕的并非死亡,而是承受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能够杀死我的,只有玛莉和我自己,但是佐夫洛却可以让我在死亡边缘承受无尽的折磨。假如在这里被割开了喉管,我会如何?还是不会死吗?一定不会就这样死掉。就算我再怎么落入必死无疑的境地,能够结束我生命的仍然只有玛莉手中的短剑。短剑把我们召集到一起,短剑决定最后的结局。
那么如果我被佐夫洛用枪射穿了脑袋呢?就算是那样我也会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玛莉将我杀死吗?不。我不可能被佐夫洛用枪对着脑门。这样的状况绝不会再次发生。这个世界将要发生的一切早已被预先设定,预设之外的状况觉悟发生的可能。至今为止的其他人都无法将我们杀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谁也没能改写早已设定的情节。事实上,佐夫洛已经尝试了各种可能,却没有一次能摆脱命运的轨迹。
如果我的推论正确无误,那么在一九八九年的图书馆我将树徒杀死,无非也是早已设定好了的情节。也就是说,作为“例外”来到世上的树徒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例外。那样的话,世界就不过是一个单调的循环,我们将重复着轮回转世,再一次地重逢在一九八九年的图书馆,再一次地杀死彼此。
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
必须改变!绝不是痴人说梦。我在夜空下默默起誓。然而心中依然焦躁不安。不仅因为我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更可怕的是,也许我现在的这个思考过程也是早就被决定好了的。我不敢再这样想下去了。
我躺在地上,知道呼吸渐渐平静,身体似乎恢复了原本的技能。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微淡的藏青色。我直起上半身,确认了手臂自由活动的能力,然后顺次按压每个手指的关节。我站了起来,尝试行走。纵然不依靠步枪支撑,我也能够自如行走了。
我犹豫着是否应该回到宿舍楼里。里头应该还充满着瓦斯吧。我捡起地上的石块,绕着屋子逐个地敲碎了一楼每个房间的窗户,然后又投出石块把二楼的窗户也全部砸了个粉碎。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让屋里的瓦斯慢慢消散,另一方面是为了测试里头的动静。宿舍楼如同一座空城,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面前这栋窗格破碎的建筑,已经形同废墟。
宿舍楼的某个转角处,丢着一副防毒面具。面具的设计极其简单,护目镜加呼吸用圆形通气孔,仅此而已。面具的边上还躺着一幅皮肤防护用的手套。
我走到附近停着的一辆由运输卡车边上,先是查看了车篷,然后又检查了驾驶室。车里一个人也没有,甚至没有任何被使用过的迹象。卡车的前轮附近似乎掉着一个什么黑黑的东西。走近一看,是SNOWY的发箍。我马上喊了他的名字。SNOWY。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这个人,也许我曾经对他很熟悉。很熟悉,却被我忘记了。
SNOWY是凶手——
不可能。SNOWY从被洛洛他们逮到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待在起居室,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也就是说,他既不可能带走了玛莉,也不可能是杀死这些士兵的凶手。
遥望东面的天空,炮弹声依然不绝于耳。今天,战争仍会继续。但我知道,凡尔登战役会在圣诞节来临前结束,德法双方的军队共计战死七十余万人,以法军夺回凡尔登要塞告终。不久,毫无意义的消耗战就会落下帷幕,而我们浴血奋战过的战壕则会被彻底废弃,作为战争的伤痕,存留于后人的记忆之中。
输送通道一侧的枯树上,似乎倒挂着什么东西。我凝神再看,那摇摇晃晃的黑影,竟是一个人的身体。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奔到树下,仰头查看被吊着的那个人。他的腰部被系上了绳套,悬挂在相当高的一根枝干上。胸口突着一根细棍。是剪。苍白的指尖从被血染红的衣袖里伸出来,不自然地摇摆着。发箍不见了,散乱的发丝间露出的,俨然是SNOWY了无生气的脸。SNOWY一动不动地挂着,在微风的吹拂下飘飘荡荡,如同一片枯叶。
突然,树干微微地颤动起来。我本能地迅速蜷起了身子。树干上出现了一道弹痕。我一个翻身藏进了树丛。
一切都是佐夫洛的杰作,绝对错不了。把SNOWY作为诱饵,引诱我进入他的圈套。我静静地观察着四周,试图通过那枚子弹射出的方向推测出佐夫洛藏身的位置。
“玛莉在哪里?”
我喊道。可是得不到回答。
天色渐渐亮了。我跳出树丛,飞身跑向运输卡车停靠的位置。身后,枪声倏然响起。幸而那些子弹都没射中我,佐夫洛的狙击没让他占到多少便宜。我躲进卡车的阴影里,架起了机枪。
透过瞄准镜,我来回扫视着旧战壕的周边。佐夫洛肯定藏在那一带的某处。我摒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准心经过的方向。须臾,从废壕的某个低洼处走出两个人来。是佐夫洛和玛莉。佐夫洛用左手抓着玛莉的肩,右手则用枪抵着她的太阳穴。似曾相识的景象。玛莉被吓得面色煞白,呆站在佐夫洛身边不敢动弹。
我把准心对上了佐夫洛的前额,却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只要我的枪口出现了哪怕是仅仅几厘米的偏离,被子弹击中的人无疑将会变成玛莉。子弹是无法杀死玛莉的。只有短剑才能真正将她杀死。所以一旦子弹射偏击中玛莉,我能做的就只有用短剑结束她的生命了。
“为何要杀死那些士兵?”
我保持着隐蔽大声问道。
“我不过是把碍事的家伙扫出舞台罢了。”佐夫洛说着,慢慢移动到了吊着SNOWY的树下,“那些愚蠢的士兵到没什么,最碍事的就是这个自称侦探的家伙。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简直像是拥有穿越时空、干涉命运的能力。我在一二四三年曾遇到这家伙一次,却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因为当时我的护卫骑士一箭就把他收拾了。我想,若超越时空的能力确实存在的话,那家伙兴许就是所谓的鬼神、天使一类的东西吧。他不总是神神秘秘地现身在短剑附近,对你们的人生指手画脚吗?但你猜怎么着——我用短剑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杀了。就算是能穿越时空又如何,伤口不还是一样流血,跟人类一样的血。我一剑又一剑刺着,享受着虐杀天使的快感,直到刺不动了才停下来。再怎么特别的存在,到头来也无非就是这样。就像你们看到的,一具令人作呕的尸体。”
佐夫洛看也不看头顶的SNOWY一眼,面对着我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说着。我们之间还离着相当远的距离,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分外清晰。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瞄准镜。
“玛莉在我这里噢。雷因,给我出来!”
如他所愿,我从卡车的庇护下走了出来,沐浴着破晓的阳光,雪亮的枪尖泛着金光。
玛莉看着我,生硬地笑着。我不着痕迹地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只闭上一只眼睛,这是我们之间用来交换信息的秘密信号。
“让那个四个新兵的尸体消失了的人也是你吗?”
我继续着我的疑问。
“什么意思?”
“那些尸体从地下壕消失了。但我不知道那是谁干的,更不知道动机。”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不否认那个德国兵的脑袋是我炸飞的。我只是想借他的尸体从军队脱身。”
“别的就什么也没干了吗?”
我的脑海中再次描绘着战壕的地图,试图回想起尸体消失前的每个细节。四具无头尸体漂浮在泥水上,恰如四块巨大的浮木,贴着水面随波逐流——等等,浮木?随波逐流?没有任何人做过手脚,尸体却凭空消失,莫非是尸体随水流漂出了地下壕?战壕早就成了一片水渠。洛洛不是从前方寻着他被谁冲走的眼镜一路走来的吗?难道说,当时战壕里的水是流动着的?
我想象着,被炮弹轰击的地表向下凹陷变成了一块大大的洼地,如同一个干涸的湖泊。那是一块堪称巨坑的洼地。而不久之后,又一枚炮弹着陆了,它破坏了包括战壕通道和洼地边缘在内的大片区域。于是,撑满了战壕的雨水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浩浩荡荡地涌进了洼地。而地下壕里的泥水就被着洪流带动着,卷着那些漂浮的尸体泄进了炮弹打造的湖泊里,甚至没有经过沿着壕道行走的赫尔和洛洛他们的视野。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那些尸体一定是在我与洛洛相遇以前就被冲进了巨坑。



我终于解开了无头尸消失之谜,那原来并非什么诡计。但即便如此,我所面临的境地却依然没有改变。我曾以为一旦解开了这个谜团,必定会对我的困境大有帮助,这想法真是幼稚极了。我苦苦寻得的答案于我此刻并无半点益处可言。
“这场没有意义的重复,还要继续下去吗?”
佐夫洛打断了我的思绪
“只能继续,不是吗?”
我闭上了一只眼睛,再次向玛莉发出了暗号。玛莉立即对信号做出了反应。她把佐夫洛握枪的手猛地一推,拉大了原本紧贴的两人之间的距离。我看准机会扣下了扳机。只见佐夫洛的胸口忽然向前夸张地一挺,手枪随即飞出了他的手掌。他后仰着倒向地面,像团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狙击成功!
玛莉的脸上漾起了满满的笑意,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兴奋地向我飞来。我放下枪,放开双臂,准备迎接她投入我的怀抱。可是,玛莉的身后,佐夫洛鬼魅般地慢慢站了起来。我抓起手枪,用最快的速度装着子弹。玛莉不再奔跑,而是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佐夫洛已然端起了背在肩上的来复枪。
“玛莉!快跑!”
在我嘶声呼喊的同时,佐夫洛的枪口喷出了火舌。
子弹穿过了玛莉的颈项。血,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曲起双膝,倒在了地上。我不顾一切地感到了她的身边。鲜血不断从她颈部涌出,快到令人难以置信。
“玛莉——”
我绝望地呼喊着玛莉。玛莉睁开眼睛会看着我。她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她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已经连不成了句子了,鲜血充满了她的口腔,一旦张嘴血液就从她的喉咙里喷涌出来。
我握着枪,起身向佐夫洛走去。拜我先前那子弹所赐,佐夫洛已然奄奄一息。他的嘴唇急促张合,不规则地冒着白气。我毫不迟疑地把子弹射进了他的胸口。但他依然活着。我想再补一枪,却发现没子弹了,只好放弃了此念。让他受尽煎熬再去死吧。这样想着的我,只是一个残酷的杀戮者,我的所作所为,实际上跟佐夫洛并无不同。我微微一叹,走到佐夫洛的身边,从他的腰际的鞘中抽出短剑,又返回玛莉身边。
我把短剑刺进了玛莉的胸膛。玛莉安详地死去了。下一次就会成功了。我们总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把短剑刺进彼此的身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短剑的规则不过是我们强加给自己的信念。我们惶恐着,假如没有死在短剑之下,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在下一个世界重逢。那个令人绝望生厌的短剑的诅咒,才是我和玛莉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拯救。

我回头看向佐夫洛。他的头已然仰着,却苟延残喘地举起了枪。我看见他的手指稳稳扣上了扳机,枪口完美地锁定了目标。
我将中弹。
死,我已有觉悟。

一九七一年
停车场 日本

8

“你又欺骗了我。”
诗条艺术大学的停车场里,被画上了一颗歪歪斜斜的七芒星。那是一个凄冷的冬天的夜晚。玛莉躺在七芒星的中心,望着夜空中的满月。那月亮明媚得刺眼,周围却看不见一颗星星,反倒是停车场角落里的长夜路灯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眼睛。
七芒星的外边,倒着用来画星的石灰粉画线器。那是佐夫洛从学校的网球场里拿来的。他没有做过任何记号,只是凭感觉画下了那颗七芒星。星形的周围还停放着好几辆汽车,不过佐夫洛已经封锁了停车场的大门,所以谁也不会进入这里。这是一片独立的天地,如同与人世隔绝的地狱。
玛莉的手脚都被绳索缚住了,无法逃离这座地狱。
“应该差不多了吧——”
佐夫洛又看了一次手表。
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他的表情渐渐变得焦躁起来。
“奇怪了。”
佐夫洛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终于,在拂晓时分,一个男孩从停车场围栏的破口处钻进了这片禁地。佐夫洛释然地舒了一口气。
“跟原定的时间差了好久。看来世界果然是扭曲的也说不定呢。”佐夫洛向那孩子招着手,同时自言自语道,“准备了短剑的人,不是我,而是他。短剑从很早前就被小心收藏在他家里了。你,把短剑带过来了吧?”
男孩卸下了肩上的背包,从包里取出一把短剑。
“我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到了这里的星。这把匕首上刻着和它一样的标志——”
男孩如是说道。他所说的星,想必就是七芒星吧。看来,这孩子是带着探险的念头,从家里拿了短剑偷跑出来的。他此刻出现在这里,跟佐夫洛的意志显然并无瓜葛。
“无所谓,把短剑给我。”
男孩乖乖把短剑丢进了七芒星里。他似乎有些害怕,没有走进七芒星里的打算。佐夫洛满意地捡起了短剑。
“好了,玛莉。想死的话,就尽管死掉。现在我得跟他好好讲解一番了,我们轮回转世的结构。”
佐夫洛把他所能记得的情节,都告诉了那个男孩,不管男孩是否能够理解。他说起了那个人称“最尽头的图书馆”的地方,说起了玛莉的转世——那个叫做君代的女孩,说起了若非使用短剑便无法杀死的人们的命运。男孩不断点头回应。
“喂,雷因在哪里?”
玛莉忽大声问道。
“这里没有雷因。”
“我们三个总是出现在同一个时代的呀。为何现在只有雷因一个人不在?”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佐夫洛忽面色发青地瞪大了眼睛。
  他死死盯着七芒星外面的男孩,颤抖着问道:
  “——雷因?你难道不是雷因吗?”
  男孩摇了摇头。
  “我的名字不是雷因——是树徒。”
   
   佐夫洛自杀了,只因他要弄清楚他究竟是谁。若转世成了刚才转身离去的树徒,他的实验就算成功了。但若没能转世成任何人的话......

   马莉同样自杀了,只因她要和最尽头的雾冷相遇。她仿佛静静睡去,兀自习惯性地将胸前的琉璃石坠子紧紧握在手心......

一九八九年
图书馆  日本

   9

像往常一样,终于,《悼念公主的孔雀舞》在图书馆里回荡起来,于是年轻的恋人不得不依依惜别。君代还要回到阅览室去拿回自己的背包。她不记得跟雾冷在一起待了有多久,总之一定是很久很久吧。他们毫无畏惧地相互依偎着,多么美妙的时光。人生是如此短暂,君代想起了大厅里在她头顶上闪耀耀着的水晶吊灯,多美的花呀,美丽的事物总能被轻易想起。
尽量轻巧地拉开那扇聒噪的门,君代回到了阅览室。金色的余辉透过窗子洒进了空荡荡的房间,纷乱地散落在桌椅和白墙上。她拿起了那个留在桌子上的背包。
突然,君代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手臂。惊慌失措的她想要大声求救,却被那人捂住了嘴。于是她不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那只收的控制,可那双手如此有力,即便她用尽全力抵抗也只是白费力气。被紧紧握住的手腕处传来了剧痛。她拼命的扭动脖子、转头向身看去。是树徒!
“给我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好吗?”
树徒相在恳求似的对她说道。君代一时有些发懵,全身僵直地看着树徒,不再挣扎了。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树徒说着,伸手原本捂嘴的那只手,把阅览室反锁了,另一只手则依旧牢牢的抓着君代。然后他又拽着君代,两个人一起站进了一个透过门上的玻璃也窥探不到的角落里。君代不自觉地颤抖着,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那黑漆漆的厚布窗帘。阅览室里的日光灯熄灭了,太阳也下山了,她的四周别黑暗彻底吞没。
门的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脚步。是谁正在相阅览室走来?一定是正在进行闭馆巡视的雾冷。君代扯着声带,拼命地呼唤着雾冷的名字,可是嘴巴被树徒死死地捂住了,根本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树徒阻止了她求救 。门把处传来了钥匙的声音,是雾冷在开门!可是开锁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也许是接受了上锁的事实,所以不想在惊动这扇门了吧。君代的眼泪倐的从眼角滑落下来,浸湿了树徒的是手指,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啊......
雾冷的足音益发远了,绝望慢慢的爬上了君代的背脊。君代痛入骨髓地意识到,此刻若得不到雾冷的帮助,她就会失去一切。
她已经 听不见雾冷的脚步声了。
“求你了,别哭了,”不知何时,树徒手中多了一把短剑,他用剑尖抵住了君代的脖子,“虽然又是没有创意的做法,但希望你能见谅。别大声喊叫,好吗?”
君代含泪点了点头。树徒放下了捂在她嘴上的手。
“你想怎么样?”
“我已经发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最荒诞的秘密。所以,我要封印它。封印住这轮回转世的诅咒。”
“我疯了。”
“疯了的是这个世界。”
树徒把脸凑到了君代的面前,决然地说道。
“你怎么会拿着这把短剑?只有雾冷先生他们才知道短剑放在哪里。”
“短剑在这世上一共有六把,我跟你说吧?这只是其中一把罢了。你看,七芒星的纹章上刻着数字‘VI’不是吗?图书馆里的那把短剑上应该时刻着数字‘I’吧,所以,你看到的那把短剑跟这并不是同一把。”
“你身上也有短剑?”
“是的 。”
“你困住我想要做什么?”
“我们两个,有必要再一次进入七芒星里,一切必须在今晚有个了结。”
“一切早就结束了!”
君代打出了愤怒的悲鸣,她已无法忍受树徒如此强硬的走进她的生命。忽然,阅览室的门轻轻晃动起来。君代和树徒同时屏住呼吸,注视着微微颤动的门板。门外边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玻璃窗上透出了雾冷的身影。门被安安静静地打开了。
“雾冷先生!”
趁着树徒发愣的瞬间,君代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控制,冲到门边抱住了雾冷。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了。”
树徒一脸愕然地喃喃着。
“你到底想怎么样?”雾冷一面护着君代一面问道,“讲完了轮回转世的故事,接着又要来讲短剑的故事?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拿到这短剑的,但你要是再不把剑放下的话,我就报警了。”
   “离警察登场还早着呢。”
树徒扬起短剑,向雾冷砍去。雾冷敏捷地向后一跃,避开了剑刃。
“君代,去事务室,”雾冷大声喊道,“把门反锁,然后打电话报警!”
君代使劲点了点头,转身跑进了熄灯后的漆黑一片走廊。
其实君代最担心的是雾冷的安危,但她知道 回头也是无济于事。穿过前台、进入事务室,君代按照雾冷的指示马上将门反锁了起来。事务室里还亮着灯,但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君代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飞快的按下了110。可是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反应,应该说,电话本身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平时拿起电话筒就能听到的信号音也听不见了。她把整个电话举起来查看了线路,也没有发现异常。或许是因为积雪压断了馆外的通信线路吧。
君代试图通过其他通信方式与外界取得联系,却怎么也想不到可行的方案。她看向一旁仍然接通着的电源的电脑。她虽然听说过电脑的网络通讯,却不懂得如何操作电脑。索性放弃了求助,走出了事务室。
她实在担心雾冷。乖乖待在事务室里显然要比不知所错地待在外面安全得多,但她就是做不到眼巴巴得等待结局。
君代又跑回了阅览室。一路跑来,没听到任何动静。阅览室的门大敞着。君代站在门口窥探里面的情形。雾冷和树徒都不在了。
君代退了几步,转身朝着大厅方向跑去。黑洞洞的阅览室在突如其来的警告让君代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树徒从君代侧面的暗处跳了出来。短剑从君代的头顶斜劈下来,剑尖刷的掠过了她的前额。君代慌乱地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她看见雾冷在拼命向她飞奔,但是来不及了,他们离得太远了。
树徒已经调整好了位置,他举起了短剑,冲着君代刺了下去。君代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短剑刺穿她的心脏。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却没有降临。耳边传来了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睁开眼,看见的是树徒渐渐倒下的身影。
  树徒仰面倒了下去。君代的面前站着一个孩子。蕾丝边的白色上衣、织工繁复的裙装,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看上去相当沉重的长剑。
“晚上好,公主殿下,”那孩子出人意料地向君代行了一个鞠躬礼,“这柄长剑可是一二四三年的东西奥。大家都当我是没用的小鬼,逼得我给自己搞了个秘密特训呢。不过这玩意还是那么的重,一点没变呢。好了,站起来吧,公主殿下。”
“你是谁?”
“SNOWY。一个侦探。”
不知何故,君代对SNOWY这个名字和这孩子的声音,竟有一份说不出的亲切感,就连奇装异服和怪怪的名字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SNOWY笑眯眯地看着君代,把长剑随手扔到了地上。金属着地的声音响彻了大厅。
“呵呵,把我忘了?还是说,你把所有的事都忘了?”
“SNOWY!”雾冷兴奋地喊道——“我想起来了。”
“多谢多谢。别人忘记我可是会伤心的呢。虽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SNOWY说着,又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这个嘛,是一九一六年时,少尉先生借给我的噢。他还说,要是有谁来突击我,就像这样拿枪口对着我,然后扣下扳机。好了,慢慢地举起手来。不要乱动噢。”
SNOWY把枪口对向了树徒。仅从外观来看,分不出他手里的是枪是真还是假。
“我们至今为止所经历的过去,都是为了维持世界的平衡而生出的混沌吗?”雾冷或然问道,“你不止一次地说过。无序必须要多于秩序才行。也就是说,那就是所谓的命运?”
“别用命运这个词啦,我无所谓的无序,是一种能够逆命运而行的力量,一种非常美丽的力量噢。它强大到足以与所谓的秩序——这个严守规则、井井有条的、被整合了的世界相抗衡。那才是我所说的无序。为了对抗鼓吹着注定的‘名为命运的秩序’人们总是竭尽全力。正因为这样,无序才是必须要比有序更多才行。”
“闭嘴!”树徒嘶叫着,“一切早已注定,没有别的可能。那才是世界,才是我们对人生!难道不是吗?”
“可悲啊可悲。你被佐洛夫洗了脑了。也不对啊,你自己不就是佐夫洛来着?”
“我们会一直一直轮回下去。相互残杀着轮回下去!”
树徒将手中的短剑劈头盖脸的掷向了SNOWY。短剑在空中翻转着划出了一条弧线,直指SNOWY的鼻尖。SNOWY大惊失色地跌倒在地,慌乱之中扣下了扳机,于是朝上的枪口把子弹送进了天花板。尖利的枪声响起,开枪人自己别吓的发出了惨叫。
短剑以极高的加速度刺进了沙发附近的墙壁。
“你们以为我会怕死吗?如果注定轮回转世,死有何惧!”
树徒嘶喊着,抓起了落在地上的长剑。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不停挥舞着沉重的长剑,向着君代步步逼近。
君代就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白兔,圆睁着双眼却无力逃跑。
“SNOWY,开枪!”
雾冷喊道。
“知道了啦。”
SNOWY对着树徒的后背开了一枪。子弹大大地偏离了方向。
而树徒却逼到了君代跟前。无论他是何等的力不从心,只要长剑晖咯,君代总是必死无疑。这位可怜的公主,今天同死神几次擦肩,直到现在都依旧逃不出死亡的阴影。
枪声再次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树徒的惨叫。他倒在了与君代相隔咫尺的地方,趴在地上,再也无力动弹。他的背上,被子弹开出了一个红黑色的空洞。
开枪的人不是SNOWY,而是一位站在大厅入口的老人。君代记得,他是最常光顾图书馆的客人之一,那位总是戴着浅茶色眼镜的老先生。他和其他老人一样满头银发,但那只高高的鹰钩鼻,再加上白得醒目的皮肤,早已充分说明了他的与众不同。老人握枪的姿势,流露着超越年龄的强健与敏锐。他手中的枪,与snowy用的那把枪简直如出一撤,老人摘下了眼睛。一对深坠的蓝眼睛。
“少……尉……先……生。”
snowy对着老人唤道。
“让我等得够久的啊。这个时刻。”这位被叫做少尉的老先生说着流利的日语,“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很快就该有一百岁了吧,虽然也许还看不出来这个岁数吧,呵呵,用snowy的话来说,或许我本人正是一个无序的存在吧。不,应该叫做反秩序才对。在前线浴血奋战那会儿,我才二十六岁。这支枪也是当时的东西。我趁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混乱局势,跟这支老家伙一起来到了日本。”
老人的身后,站着另一名图书管理员,歌未歌。也许因为赶路匆忙,她的双颊泛着红潮。
“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这位老先生,说什么也要我带他到这里来——”
说罢,歌未歌又转身离开了图书馆,寻找公共电话报警去了。
“我已经彻底没力气了。”
老人说着,弯腰曲背地走到沙发边上,慢慢坐了下来。虽说老人的走姿仍然堪称硬朗,君代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他哪里来的力气扣动扳机。看着老人的身影的君代心中荡起了无名的波澜。他曾是她最重要的人。玛莉的脑海中,沉睡的记忆正慢慢苏醒。
轮回转世……雷因……短剑……玛莉……
“往后就得靠你了。”
“我懂,”面对老人的请求,雾冷给出了肯定地回答,“重复——我和树徒一样,拥有着‘列外’。在两次世界大战的炮火中幸存下来的我,远渡重洋定居日本,只是要等待今天的到来。我担心自己日渐衰老,会变得连扳机也扣不动,故而甜甜锻炼不懈。另一方面,我养成了泡图书馆的习惯。这里成了我每日必来的地方,万一错过今天我想我会含恨而终。所以今天,当我确信树徒没有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雾冷看着靠在沙发上的老人,静静诉说着应该是属于那位老人的记忆。老人闭着眼睛,身体贴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动。
“我已经活的太久了,就这样靠在沙发上咽了气也说不定。然后我将转世轮回,变成又一个雾冷。”
“雾冷先生。”
君代抱住了雾冷、
“都想起来了吗?”
“嗯,”君代把脸靠在雾冷的胸前,“可是一九一六年的时候,snowy不是被佐夫洛杀死了吗?”
“别随随便便就把人家说成死人啦,”snowy抱着手臂得意洋洋地说着,“虽说当时是倒挂在了树下,可我一直活的好好的呢,还自己准备了一个活扣缠在腰上,扮演尸体可是我英明决断下的辛苦成果啊。”
“但佐夫洛不是说他杀死了snowy吗?”
“佐夫洛残杀的认可不是我。只是一个被装扮成我的小男人罢了。”
“那人是谁?”
“少尉先生的一个部下。那个在战壕里不幸变成无头尸体的名叫克里斯托弗的男人。我记得,是他的同乡冉发现了他。事实上,他是被炮弹碎片刺穿肺部才死掉的。他的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呢,因为他的尸体从外表看来没什么大的损伤,我才请他当了我的替身,还拔出了身上的箭,像模像样地插在了他的胸口上,佐夫洛对我的长相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当他看见了横躺在沙发上的克里斯托弗的尸体以后,就把他当成了我。那个大笨蛋,拿着短剑恨刺一通,然后把尸体吊到了树下。我呢,就趁着他没有注意的间隙,偷偷把自己和那具尸体掉了包。”
“可是你又为何故意把自己吊到树下去呢?就让那具克里斯托弗的尸体一直代替着你不是更好吗?”
“因为那个黎明,我肩负着帮助少尉先生的重要使命。”
“一九一六年的那一天,枪杀了玛莉的佐夫洛用临死前最后的力气举起了手枪,想要把我也杀死。”雾冷接上了snowy的话,“我当时以为自己肯定会被打中了。可是snowy解救了我。佐夫洛当时就倒在snowy倒挂着的树枝的正下方。他没有想到snowy会让短剑落在他的身上。他还没有扣下扳机,就咽了气。托snowy的福,我才得以大难不死,熬过将近一个世纪,来到君代的身边。”
“等一下。如果克里斯托弗的尸体做了snowy的替身,哪在战壕里,冉最先看见的那具无头尸又是谁呢?”
“弗拉德——遥远的一二四三年,‘玛莉专属白骑士团’里的骑士,”snowy慢条斯理地解说着,“正好是个无头尸,哪来代替克里斯托弗最合适不过了。”
“哪……一二四三年的弗兰德的尸体又是谁的呢?”
“不是有四具尸体从地下壕消失了吗?就是那其中的一个咯。我精心挑选了一具跟弗兰德身材最接近的尸体,然后来一个偷梁换柱,就大功告成啦。不好意思啦,从地下壕里偷了尸体。谁让我有穿越时空的本事呢。骑士弗兰德的尸体很可能会被佐夫洛仔细翻查,因此我必须慎重挑选他的替身才行。哪四具尸体都被炮弹轰掉了脑袋,很合适,所以我才盗用了那些尸体。而且剩下的三具我已经老老实实放回战壕边上的坑里头了。”


尸体掉包过程

地下壕里的四句无头尸之一(一九一六年)

弗兰德的尸体(一二四三年)

克里斯托弗的尸体(一九一六年)

被佐夫洛杀死的snowy(一九一六年)

“你既然拥有着偷运尸体穿梭于不同时代的能力,你应该轻易就能改变世界才对吧?”
雾冷浅笑着,不无调侃地看着snowy说道。
而snowy则大大方方地笑了。
“是啊。如你所见,我能够在你们所说的‘时代’之类的存在中自如穿梭,也能够带着别的事物瞬间转移。虽然我的穿梭和瞬移被限定在短剑周围一片极其有限的范围里,但只要善加利用,从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闪到外面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没准我还能暗杀要员,大干一场把世界变个天翻地覆呢。但是对我来说,让世界发生巨变根本没有必要。我要做的,只是管理那些零碎的无序而已。”
“管理无序吗?……你是怎么担负起这个职责来的?”
“这个嘛……不告诉你。”
“原因呢?”
“我会不好意思的啦。”
snowy消失了,仿佛飘落指尖的一朵雪花,只留下回眸一笑。



终章


一九九零年


公园 日本



平成二年,一月。新年的假日里,我和君代来到了冬日的公园。虽说是在白天,北国的风雪依然不容小视。我们穿戴着厚厚的大衣、围巾和手套,全副武装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这是一个修建在高地上的公园。透过横排着的光秃秃的树群,无限延伸着的街道和房屋的轮廓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我是个怕冷的人。在君代的催促下无可奈何地坐上了长椅。冬日的寒风吹过,沙沙地卷起了我们身边的软雪,融化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梦一般的奇光。
我眯着眼睛,仰望着落下雪片的蔚蓝天空。这里不愧是被叫做最尽头的世界。要是能有一辆车,我想开着它和君代一块去看海上的浮冰。
我喝下一口热乎乎的罐头咖啡,然后慢慢吐着气。气息比刚才又白了几分。
图书馆大厅里发生的哪起案件,现在仍在警方的调查之中。确定无疑的是,持枪杀死了树徒的犯人,是一名死在沙发上的外国籍的男性——也就是曾经的我。光是检测那把被扣押的手枪就足以得出这个结论。据报道称,外国籍男子的死因被认定为心力衰歇。至于事实如何,我也无从得知。在案发现场,警方发现了两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手枪,这也作为案件疑点被写进了报道。虽然其中一把枪在几周后不翼而飞。至于那一唱一短的来自十三世纪的两把古剑,倒是神奇般地没有出现在报道中。
“那种消息一定是没有通过审核,被规制了呗。”
君代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
“就算犯人的身份已经确定?”
“你想呐,一九七一年的事件不也是这样吗?如果在过去也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与短剑相关联的事件,警方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考虑也并不奇怪呀。”
原来如此,一直围绕着短剑生存在这世上的人,绝不可能只有我们几个。那些人很有可能和我们一样,也不断地卷入以短剑为中心的事件里。
那天早晨大学生美希小姐在警方的初步搜查即将结束的时候,造访了图书馆。她果然会是第一个来到图书馆的客人。幸运的是,等待着她不再是树徒,而是工蜂般专注于调查取证的警察。于是她说,警察最烦人了。没多久,她就回家去了。
我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因为没有见到垃圾桶,我把空罐子放在了地上。
“我还能再活几天呢?”
君代凝望着不远处的喷泉。淡淡地说着。哪喷泉被白雪覆盖,化身成一尊纯白雕像。君代伸出戴着连指手套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软软的毛线带着她的体温,多么温柔的触感。
只恨君代身患绝症的事实从未有丝毫改变。
“就算逃过一劫,我还是会很快死掉,你不觉得我们一直拼命守护着的轮回转世,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不觉得。你应该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美丽死去。”
“谢谢你。”
君代幸福地笑了。
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投射在生长着城镇的大地上。几只黑色的小鸟从散开的光带间渐渐飞过,如同一缕绣线。
“雾冷先生,”君代怯怯说道“哪好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我曾在最尽头的图书馆里死去。”
“啊,记得。是在之前的那个一九八九年吧?”我看着远处的天空,“那时,我的重复明明光顾了这座图书馆,却没能把你解救出来。这是所谓的命运?还是他没有得到snowy帮助,没能唤醒轮回转世的记忆?被树徒杀死。割下脑袋的歌未歌……还有美希小姐也够可怜的。他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那个现实又被时间冲向哪里去了呢?就好像是在另一个,与我们现在感知着的现实遥遥相隔的另一个世界里,发生那一切,叫我仍然不时地想起。你说,哪里会不会冒出‘五名男女惨死图书馆’之类的报道呢。”
“按照snowy的说法,那是一个点的世界,收藏者‘五名男女惨死图书馆’的历史的点的世界。”
“我和雾冷先生在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样的世界应该也会存在吧?”
“谁知道呢。”
君代忽然把脸凑近,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嘴唇。
她很快又害羞地退了回去,低下头,涨红着脸,打开了自己的背包。
“我做了便当哦。我们去图书馆里吃饭嘛。”


二零零二年

图书馆 日本

君代死去,恍惚十年有余。忙碌的人们送走了二十世纪,迎来了二十一世纪的曙光。新世纪的躁动很快就失去了燃料,而单调乏味的生活却依旧日复一日,就这样,日本进入了她新世纪里的第一个冬天。
君代是含笑而终的,在医院里。病发后,她曾有过一段极其短暂的平静。“bye bye!”——当时,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君代走的那天,歌未歌和美希两人哭了整整一天。
我没有哭。不哭,是我和她的约定。君代说过:“就算死了,依然是幸福的。所以,不需要因我哭泣。”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没能遵守我们的约定。那是她一周年忌日那天,我来到她的坟前,放下了鲜花,而后便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失声痛哭。
君代,你现在过得好吗?这是我最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已经轮回转世,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又或者,她最终死得其所,再没有坠入转世轮回?
我会情不自禁地细细打量没一个光顾这里的女孩,习惯性地将她们以为君代的转世。歌未歌和其他几个同事都以此取笑我是个“萝莉控”。其实,就算君代真的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悼念公主的孔雀舞》又一次在图书馆里响起。我像往常一样,整理着读者归还的图书。就在我抱着沉重的书堆走向移动书架之际,从一本红色装帧的书里,突出了一个纸片的尖角,我翻开书,取出了那张纸片。
那是一张地图。一九一六年,我顶着枪林弹雨战过的那条战壕的地图。没错,这张图的作者正是我本人。着实不可思议,却又十足令人怀念。
我忘情地看着地图。刹那间,一串神奇的文字闪过眼前,向我提示了一项几被忽略的重大“列外” 的存在,那是一个超越了点的世界、默默管理着无序的——宛如天使一般、化身了侦探的“列外”。
“snowy!”
snowy从走廊深处走来,现身在我面前。蕾丝镶边的衣服、繁复的裙子,还有那装饰着羽毛的头箍……她一点都没变,就连外表都不曾发生任何改变。
“不对,不对。”
snowy摆了摆手。
“你是——”
“别说出来,”snowy看着我,优雅地闭上了一只眼睛,“我该走了。”
没有一丝风,但战壕的地图却从前台飘落坠地。
我俯身捡起那张地图。
地图上浮现的文字,只是一个美丽的偶然。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snowy如雪的背影融进了走廊拐角。临别一眼,我又见到了哪枚熟悉的坠子——翩翩白纱映衬下的、星野般的琉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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