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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平行世界的爱情故事
2011-02-13
 
序章

经常会有一种情况,在两条不同的铁路上,两辆电车朝着同一个方向、又停在同一个站台。在田端,往返于品川的山手线和京滨东北线就是这样。
研究生在读的时候,敦贺崇史每周要乘坐三次山手线,目的地是位于新桥的大学资料室。他每天早上在固定的时刻坐着同一班电车。虽然过了上班高峰,但也没有座位,他一直站在门边,永远是同一节车厢,同一扇门。
他无目的地眺望窗外的风景:杂乱无章的楼房,灰暗的天空,劣质的广告牌。
然而这些景色经常会被同向驶来的京滨东北线所挡住,那辆列车时而靠近时而远离,以几乎相同的速度相同的方向飞驰着。两列电车最靠近的时候,简直就像合为了一体,连对面乘客的模样都看得十分真切。当然,靠得再近双方都无法交流,只是各自驶向旅程的终点。
有一天,崇史的目光落到了对面车厢里的一个年轻女性身上,她和崇史一样,站在车门旁,两眼望着窗外,是个长发的大眼姑娘。可能是个大学生吧,崇史从她休闲的穿着上推断。
随后每周的星期二,她必然会出现在对面的电车上。同一个时刻,同一班电车,同一节车厢,同一扇车门旁。
而崇史开始慢慢变得盼望星期二的到来。
只要是看到她的日子,他一整天都会感到莫名的愉快。相反,在看不到她的日子里,他一下子又变得无所适从。总而言之,他爱上了她。
几天后,崇史有一个重大发现。
那就是,她似乎也在注视着自己。
两扇车门有一瞬间是相互贴着的,此时两人几乎处于面对面站立的状态。
崇史当然一直盯着她看,那一刻仿佛她也在看着他,短短的两三秒钟,两人隔着两面玻璃对望着。
我要不要冲着她微笑一下呢——崇史犹豫着,但却没能付诸于行动。因为他认为,很可能对方看着自己只是一种错觉,她只是盯着窗外在看而已。
最后,崇史只好装出一副完全不注意她的表情,靠门而立,接着她也没发出任何信号。
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崇史修完硕士课程后,找了份工作。不用说,星期二他也不再有机会乘坐山手线了。
最后一个星期二,他准备冒一次险。
他准备乘坐一次京滨东北线。然后站在她一直站立的地方,接近一次本来只能隔窗而望的她。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是吃惊,还是完全无视?光是想到这儿,他的心脏就狂跳不止。
没想到的是——
她并没有出现在那里,他还以为自己搞错了车厢,在电车里来回走着,然而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她没有坐上这辆车。
沮丧的崇史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在窗户外面他看到了自己一直乘坐的山手线列车,那电车原来看上去是这样的啊,他呆呆地凝视着。
当两列车慢慢靠近的时候,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在对面的电车上,他发现了她的身影。她的目光并没有转向这里,而是在车里慢慢走动着。
崇史在下一站下了车,急忙换乘了山手线,然后再次寻找起她来。
然而,刚刚应该还在这里的她,现在却没了踪影。崇史顾不上周围乘客异样的眼光,在狭窄的车厢里走来走去。虽然现在只是三月份,他额头上的汗水却不住地流淌。
还是找不到她,她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
崇史望着窗外,京滨东北线慢慢向远处开走了。
我和她可能是出于两个平行世界里吧——
他这么想。

场景一

“我正在制造一个平行世界”
对于我的说明,夏江停下了正不断用调羹翻搅着水果凉糕的手,歪起了脑袋,深棕色的长发也跟着飘逸起来。
“那是个假想的世界,你听说过‘现实模拟’吗?”我补充道。
就是这个啊,夏江露出不屑的神情,伸出舌头舔了舔奶油。
“这我知道,就是用计算机制作出人类的图片给试验者看,然后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那个人,你说的是这个吧?”
“不光给人看模样,还给他听声音,赋予他触觉呢。简而言之,让人误以为人工制造的世界才是现实。机器人训练用的模拟装置就是其中一种”
“我很久以前在电视里看到过,让试验者戴上一个很夸张的目镜和手套,在那个人的面前呈现出一个水龙头,然后让他关上那个水龙头,他便会作出拼命旋转的样子,而且还会感到自己真的握着水龙头”
“那也是一种‘虚拟现实’。只不过那是初级阶段”我喝干了咖啡,隔着玻璃窗望着大街。
我们俩正坐在新宿大街稍往里的一家咖啡店里,手表指针刚走到下午五点整,因为是星期五,路上到处都是白领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你是说你现在正在研究的要更高级一点吗?”夏江用勺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看似并不可口的西瓜,问道。
“没错,而且还不是高级一点,是高级很多呢”我抱起胳膊,“你刚刚说的那种东西,说到底也只是种通过人的触觉器官而赋之于现实感的系统罢了,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与此不同,是直接通过控制神经让人产生现实感”
“什么意思?”
“比如说”我说着,伸出了右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那是一只柔软的小手。“我这样子,你会有种左手被握住的感觉,但其实作出任这并非是你的左手到的,而是从左手收到信号的大脑做出的。所以说,即便手没被握住,只要向大脑发出这种信号,你就感觉自己的左手被握住了”
“这种事也能办到?”夏江问,手仍然被我握着。
“办得到,从理论上说”
“那也就是说还办不到咯?”
“如果大脑裸露出来的话”
“裸露出来?”
“把头脑切开,然后对暴露的大脑按上电极,通过程序接通脉冲电源”
夏江做了个厌恶的表情,嘴也歪了。
“什么呀,真恶心”
“所以,我们正在开发不用这么做也能向大脑传输信号的方法呢”
“噢”她的表情仍然带着不悦,搅乱着剩余的凉糕,突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看着我,“对了,这样做出来的世界和现实一模一样?”
“这就随制作者的兴趣而定了,只要他想做得和现实生活一样,就能办到,不过做一个和现实完全平行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呢?”
“到最后大家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界了”,夏江缩了缩肩膀,一脸顽皮的表情。
“安部公房的‘完全电影’里就用了和我们的构想很接近的系统,最后果然出现混淆了现实和假想现实的人呢,而最后的下场也是因为使用了这个。不过,实际上我们不可能做出这种程度的系统来”
“什么啊,真没意思”夏江立刻显出一副失望的神情,嘟起了小嘴。
“如果要实现这个可能,必须使用容量和计算能力超强的计算机,多半本世纪是开发不出来了。尽管威廉基普森在‘蒙娜丽莎’里描述了能把现实世界里的所有信息全部囊括的无限记忆容量的生物集成片,但现阶段这只是幻想而已。在平行世界里出现的人类都如同模型一样,此背景的细节部分还很粗略”
“嗯,那也就不可能和现实搞起来咯?不过无所谓了,我倒挺想看看这种平行世界的”
“虽然我很想说随时恭候你来参观,但其实当前时点上很难满足你的要求。我们现在研究出的向大脑传递信号的办法,只是停留在尽可能让试验对象认清超级简单的几何图形阶段呢”
“哎,真失望啊”夏江又开始用勺子翻搅着奶油,然后很快停了下来,“今天要到这里来的人,就是研究这个的吗?”
“算是吧,虽然采取的方法不尽相同,不过大致目标是一样的”
“你说是你的高中同学?”
“是初中,从初中开始到研究生一直是一个班级”
“到研究生?嘿,你们俩气味还真是相投啊”
“算是至友吧”我说着,夏江睁大眼睛,就像漫画里的猫头鹰一样,大概是觉得这话老掉牙了吧。不过我还真想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了。
“我想先提醒你一点”我竖起食指,看着夏江的脸。“你见到他可能就会注意到,那家伙走路时右腿有一点瘸,因为略微有些不好使。那是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
“噢,真可怜”说完夏江砰的拍了下手,“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说话时候小心不要提及他腿的事情吧?”
我摇摇头。
“没那个必要,那家伙很讨厌别人时刻注意着这个问题。我想让你理解的是,右腿瘸是他的走路方式,而并不是什么痛苦。所以不需要过于顾虑,当然更不需要同情,知道了吧?”
夏江听了我的话,开始不住地点头,不一会儿加快了速度,说道,
“只要把它想成是那个人的特征之一”
“完全正确”我满足地点点头,瞥了一眼手表,已经五点零五分了。
“啊,就是那两个人吧?”夏江目光移到我身后,我回过头。三轮智彦身穿灰色夹克衫,肩背挎包,正在店门口张望着。旁边站着一个运动服装的短发女人,她的长相看不太清。
我扬起手,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向我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智彦的右腿依然瘸着,“我还是坐这边吧”夏江说着,走到我边上的位子坐了下来。
智彦和短发女性走到了我们桌旁。
“不好意思迟到了,刚才迷路了”智彦站着说。
“不必在意,快坐下吧”
“嗯,好”
智彦让短发女人先坐下之后,自己才坐了下来。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还没出现过他让谁先入坐的场景。
然后我们四个面对面坐着,在我面前坐着短发女人,我若无其事地游走着目光,和她对上了眼。
一霎那,我心中大叫,怎么可能!
智彦对她说,“他就是敦贺崇史,初中时代就和我是至友”然后又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崇史,这位是津野麻由子”
怎么可能?我心里再次嘀咕了一声。

前几天,智彦对我说,要把他女朋友介绍给我认识。那时我们俩正在学校的食堂吃午餐,他支支吾吾地开口说出来的。
那时我刚喝了一口茶,听完后差点呛着。
“喂,这是真的吗?”
“不可以是真的吗?”智彦摆正了眼镜的位置,眨眨眼。这是他心潮起伏时候的一贯动作。
“当然可以,是怎样的女孩儿?”
智彦说出的,并不是我们俩毕业的大学。那女生读的是信息学科专业,今年三月,也就是刚刚才毕业。
“你们何时何地认识的啊?”
“嗯,应该是去年九月份,电脑商城里”
据他所说,那女孩正在向店员询问,但由于问题过于专业,店员无法回答。当时智彦在一旁给了她些建议,以此为契机两人熟了起来,然后就开始约会了。
“你真不够意思啊”听他说完,我故意提高了嗓门,“我们相识了这么久了,你一句话都没跟我提过,你这不是把我当外人吗?”
当然我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想戏弄一下他,没想到他连忙解释:
“我没跟你说的原因,是因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才跟我交往的。之前也有过这种事儿吧?我单方面把她当恋人,然后介绍给崇史认识,我可不想再丢这种脸了”
听了这话,我一下子不吭声了。其实智彦这些往事,我最清楚不过了。
“那么也就是说”我手搭在他肩膀上,“你的意思是,这次的女朋友是真心喜欢你的吧?”
“嗯,可能,当然我也没有很大的自信”虽然这么说,可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没自信的样子。
我这次拍了拍他背脊,“这不是正好吗?嗯?”
智彦害羞地笑了笑,“说实话,其实因为某些原因,我必须得介绍给你认识了”
“什么原因?”
“嗯,是这么回事”智彦又扶正了眼镜,“她要进MAC了”
我不禁吃了一惊,“进MAC?也就有可能进Vitec公司了咯?”
“是啊,我昨天接到她的电话,说被MAC正式录用了……”
“喂喂,有这等好事?”我撑着脑袋,“这事千载难逢啊,你还瞒到我现在”
“我说了,是昨天才正式决定的啊”
“你这个混蛋”我戳一下他了胸口,那家伙露出高兴又带点抱歉的神情挠了挠头。
MAC是我们现在上的学校——MAC技术专科学校的简称。但其实质并非是单纯的专科学校,而是某个企业以培养最尖端技术的研究和对员工施行英才教育为目的而建造的。
那个企业是一家总部设在美国的Vitec公司,硬件方面,上到超级计算机下到家用电脑都进行生产,软件方面在世界上也处于领先地位,总之是一家综合的计算机生产商。
而我和智彦都是这个公司的职员,我俩一年前在毕业于一所私立大学的工学部后进了公司,更幸运的是,我们的实力和前途都得到了认可,所以被送进了MAC学习。像我们这种刚大学毕业的学生一般会在MAC带上两年,在致力研究公司布置的课题的同时,也让我们的知识水平提高,技术也得以进步。对于我们想要出人头地的研究者而言,一边接受教育一边还能领到工资,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差事了。只是学校方面经常要检查研究的进展情况,所以其严酷程度是大学所无法比拟的。
而现在,智彦的女朋友也要进这个学校了。
“这么一来,指不定那天我们就在学校里碰上了,被我发现只是时间的问题,对吧?比起那时手足无措地辩解,还不如现在坦白,是这样吧?”
被我这么一说,智彦挠挠额头,腼腆地笑了笑,似乎我说中了要害。
“你的演技还真是一流啊,竟然瞒了我半年”
“对不起”
“也难怪了”我又拍了拍智彦的肩膀,然后手指加力推了一下,那家伙瘦弱的肩膀前后摇晃起来。“不过这实在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这样能持续多久”
“必须得维持下去呢,她是个好女孩吧?”
“嗯……说不定别人会觉得跟着我太浪费”
“完了完了”我作出投降的姿势,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从心底里为他高兴的,甚至以为,他终于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了。我会这么想,因为我自认为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和智彦从初中一年级起就建立起了相当深厚的友情,午休的时候,我先和读着科学杂志的智彦搭了话。
“当真有‘莫诺坡儿’这回事吗?”这是值得纪念的第一句话。
他立刻回答,“在量子物理学上假定它存在也没出现矛盾吧?”
这是我们互相认可的瞬间,我们俩从此就一直针锋相对地展开着激烈的争论。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当然不理解基本粒子理论,只是以交流些一知半解的知识为乐而已。然而那段时间,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充满新鲜的兴奋感。我们俩顷刻间成为了好朋友。
他一只脚有一些不便,这并没有对我们的友情产生任何妨碍。他身上有很多我又不具备的品质,聪明的才智,敏锐的直觉。他提出的意见往往会让我深受启发,少走很多弯路。而我也会让有些自闭症的智彦充分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总之我们俩算是取长补短的关系。
然而,当我们俩维持这份友情的同时,也存在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俩都注意到了,但谁都没有去触及。
那就是恋爱问题。
我加入了很多社团,因此拓宽了自己的交际范围,身边有很多能够称为女朋友的伙伴。其中几个还真和我朝着恋人方向发展过。然而,我却几乎从没在智彦面前提过她们。曾经以为没必要刻意避讳而尝试在他面前提过,但却以造成尴尬氛围而告终,使得我们以后都选择了回避。
本来以为,只要智彦交到一个女朋友,这问题就能圆满解决,但事实却并不顺利。不可否认,他的体形非常瘦弱,再加上深度近视,确实会给人造成一种体弱多病的印象。但在我认识的人里,比他形象更不引人注目却抱得美人归的男生比比皆是。年轻女孩对她敬而远之的理由,毋庸置疑,是他身上的缺憾。曾在高中时候从女生口中听到过关于他的传言,我有时真的很为他忿忿不平,只是因为一条腿的不便,就对形象大打折扣了吗?
在大学时期,有一次我拖着智彦去女子大学参加联谊。因为我听说对方是一些对流行不感兴趣很朴素的女学生,所以还期待智彦能和她们相处的融洽,但这种期待在30分钟后便宣告破灭。那些女学生关心的话题大致都是男生的滑雪和网球达到什么水准、开什么牌子的车之类的。期间智彦问了她们的专业,然而连像样的回答都没得到就被无视了。随后,有个男生因为担心而向女生们提到了智彦的腿,一下子大家陷入了恐怖的尴尬氛围中。智彦再也忍耐不住,起身离开了,我追了过去。
“今后的联谊崇史你就一个人去吧”智彦回头对我说道,我都不知道如何应答。
从那以后,我和智彦之间再也没有谈论过任何关于恋爱的话题。我们俩人升研究生不久,发生了他和同校三年级女生交往事件。事实上,对方只不过是敬佩他的学习能力,而错把其当成爱情的智彦向我介绍了那个女生,她却当场表明了自己并不打算和智彦交往的态度。一刹那的尴尬回想起来都让人哆嗦。
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此次智彦向我摊牌后,我是喜上眉梢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比他本人还要高兴。
听智彦说她叫津野麻由子,尽管我完全想象不出她的长相和性格,心里却祈祷着那是个动人的女子,能永远爱着智彦,并能和他结为连理。
万万没想到,见到津野麻由子的那一瞬间,这种念头却烟消云散。

坐在眼前的,正是京滨东北线上的那个女孩。虽然头发剪短了,但的确就是她。我每周都会凝视着她的脸庞,大约维持了一年,之后我脑海里也会经常浮现她的身影。
她看到我后,似乎也吃了一惊。我们目光交错了,在隔着车门玻璃对望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不过她立刻就恢复了笑脸,说道“多多关照”,那嗓音不高也不低,并且平易近人。“彼此彼此”我回答。
很可惜,我无法判断它是否记起了我,她表情的变化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毕竟连那个时候她是不是看到了我都无法确定。
“听说敦贺也在做着关于次度现实空间的研究呢”寒暄完之后,津野麻由子问我。
“啊,是的……刚才我还在跟她聊这方面的话题呢”我说着,看了一眼夏江。
“他说要制造一个平行世界,不过我有点不太明白”夏江看了一眼智彦二人,吐了吐舌头。可能和麻由子产生了对比,突然感到夏江这种女人实在太轻浮了,我开始后悔自己带她来了这儿。本来我觉得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有点失衡,所以把以前网球社团的拍档夏江也叫了出来,但现在看看其实失衡什么的都无所谓了。
“必须连大脑的信号系统一块儿解释给她听吧?”麻由子说。
“是啊,这是我头痛的原因,对吧”
我和智彦对望一眼,笑着说。
展示电脑绘制的图片,并播放声音,这种通过实际刺激人体感官系统而制作出的假想现实世界称之为‘虚拟现实’;而像我刚刚跟夏江解释的,直接向大脑输入信号而在人脑中制造的假想世界,则被Vitec公司称为‘次度现实空间’。
而对于次度现实空间的开发,是Vitec公司的终极研究课题。而对此所提出的知识方面的要求,就不止是计算机技术层面上的了。MAC几年前新开了一个‘大脑机能研究小组’,我和智彦都在那个小组里协助研究。
“其实她也被分配到了现实科学室”智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和智彦目前都附属于现实科学研究室。
“噢?那说不定还能进行合作呢”
“嗯,就不知道会不会如我所愿”说罢麻由子偷看了一眼智彦。
“要是一起的话,那真得多多拜托了。我们还为人手不够发愁呢”
“视听组似乎做出了了不起的成果呢”智彦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他说的‘视听系认知系统研究组’正是我所在的小组,而智彦从属于‘记忆加工研究组’。确实从未听说他的小组有过什么突出的成果。
“一直听他说,敦贺很了不起”麻由子说着,直直地盯着我看。她瞳孔里散发出的光辉,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没这回事”我移开目光,说道。
走出咖啡店,我们准备去吃意大利料理。我和夏江走在前,智彦和麻由子紧随其后。我慢慢地走着,默默计算着智彦的步速,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看。智彦正专心地和麻由子说话,而麻由子也望着他的脸听着,似乎一句都不想听漏他说的话。
“她真漂亮啊”夏江在我身边说。
“嗯,是啊”
“说实话,感觉两人并不是很般配,你不觉得吗?”夏江悄声对我说。
“别说傻话”
正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又不希望被别人看穿,所以不禁加重了语气。本想开个轻松玩笑的夏江一下板起了脸。
在餐厅里,我们一直在聊着各自的兴趣。据说麻由子每个月都会去听音乐会,正因为这样才和智彦应该很投机吧,我暗自点头。智彦儿时学过小提琴,现在也是个古典音乐专家。
而他聊到这话题后,夏江一下子产生了兴趣,似乎她也学过小提琴,两人开始攀谈起来。这样我就和麻由子聊上了。
我无意中看了一眼津野麻由子,她比起和我隔窗相望的时候又增添了一份魅力。诚然,她身姿婀娜并且容貌属于标准日式美女,但其实真正的魅力并不在于此。她的嘴唇能使人联想到无与伦比的温柔,并带有母性的包容力,而她的眼里又泛出睿智的光芒。内在的美会不经意地从表情上流露出来,说的就是这种女人。此时我立刻就理解了,能够感受到智彦的优秀并爱上他的女性,理应有着闪光的内在。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抱有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就像自己心上蒙了一层灰色的纱一般。那就是——为什么这个女人会选择智彦呢?
连我自己也感到很意外,此时,立刻消除这种邪恶念头的想法在我心里占了主导地位。
“敦贺你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呢?”麻由子问我。
“我没有这方面的喜好呢,不光是音乐,我几乎和艺术无缘,自叹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咦?但智彦给我看过你做的CG(Computer Graphic),真是太棒了,什么没有艺术才能,完全没有这回事呢”
在学生时代我用电脑作过起名叫‘外来星球植物’的计算机绘图,她好像说的是这个。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但CG这种东西谁都会做,而且做出来的也都很漂亮的啊”
麻由子摇摇头。
“并不仅仅是漂亮,我有一种心灵被震撼的感觉。一看到那个作品,我就觉得这个制作者敦贺一定是能够看到宇宙的”不知不觉,她双手握拳放在了胸口,大概是强调语气时候的习惯。她发现我盯着看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面。然后,害羞的笑笑,“不是这样吗?”问我。
“我能受到这等赞扬真是万般荣幸,只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呢”
“反正我觉得很厉害”麻由子一口认定,又投来让我晕眩的目光。我有些不好意思,把餐巾在腿上折起又摊开,当然,心情并不坏。
要不要提及在山手线上看到她的事儿呢,我揣摩着。或许她心里也很想确认,正是大好时机。但即将要开口的那一瞬间,我还是踌躇了。一方面考虑到智彦的心情,还有预想到万一她不记得的话,我将会落入的悲惨境地。
“你们已经有将来的打算了吗?”端上饭后甜点的时候,夏江分别看看麻由子和智彦,问道。
智彦差点被蛋糕塞住喉咙,连忙喝了口水。
“不,这些事情我们还没……”
“嗯?你们也已经交往了半年了啊?”夏江紧紧追问。
“将来的事情很难预料的”智彦说着,时不时看两眼麻由子。她先是垂下目光,然后也看看智彦,迷人的嘴唇带着一丝微笑。看到这表情那一瞬,我心中荡漾起一股难以言状的焦躁。
“为了两个人的将来干杯吧”我伸出装有咖啡的杯子。
夏江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胡说些什么呀,用咖啡干杯?”
“刚才喝啤酒的时候忘了干呢,来,智彦”
“嗯,那么……”智彦也拿起杯子。
“总感觉有点怪。嗯,算了”
说着,夏江也跟着举了起来,最后是麻由子。这时,我轻轻碰倒了她的指尖,不由得冲她看了一眼,她表现得没有察觉的样子。
从饭馆走出来后,智彦说要送麻由子回家。而夏江约我去喝一杯,我却没有心情,在新宿车站一个人回家。
从电车里我仰望着灰暗的天空,试图回忆起麻由子的脸庞。然而,此前已经在脑海里刻画了无数遍的面孔,偏偏今天却想不起来。然后我尝试着回想在饭馆坐在我们邻桌的那对中年夫妇,那女人几次三番看着我们的菜,我故意回敬了她几眼。我轻易就想起了她的长相,画出来也没问题。
我又再次对麻由子的脸进行挑战,但还是不行,短发、温柔的嘴角、充满魅力的瞳孔、明明对着这些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但无论如何都无法绘制成一个完整的图像。
差不多晚上十点,我回到了早稻田的公寓,一打开房间的灯,电话铃就像恭候多时地响了。是智彦打来的,他好像刚和麻由子分别。
“感觉如何?”智彦问道。
“什么?”
“就是女朋友啊”
“啊……”我咽了下口水,“真是个好女孩,又贤惠又漂亮”
“我说吧。你也这么感觉吧”智彦有些得意洋洋,继续说道“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太可惜了?”
我语塞了,但他似乎并没查觉这沉默代表着什么,接着说:
“她对崇史好像也很有好感呢,说你‘真是个好人’”
“那就太好了”
“我放心了,也能顺利进行下一步了”
“是啊——你考虑了结婚的事吗?”我一针见血地问,让自己早些死心也好。
“我考虑过了,但还没跟她提”
“这样啊”
“但是”智彦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跟她提出来,除了她以外我不会再考虑其他女人了”
“也是啊”
“你会支持我的吧?”
“当然”我条件反射地回答。
挂断电话后,我坐在了地上,尽管没法想出整个容貌,但满脑子浮现的都是麻由子。
这时,另一个自己说,你真是个傻瓜,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呢?你和津野麻由子今晚才第一次见面,她脑子里根本没有你这个人,而且她是智彦的恋人,我最好的朋友智彦——
不经意间我看了一眼窗户,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样子,我的脸丑陋地扭曲着,似乎表面变形了一般。
那是一张嫉妒的男人的脸。  
第一章 不协调

睁开眼睛后,敦贺崇史感到一种不协调。
似乎有什么东西和平时不太一样,但又无法探知其根源。双人床的毛毯还是和以前一样乱,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阳光的角度也和昨天没有区别,椅子上的长袍也保持着他昨天脱下时的形状。硬要说和昨天有什么不同的话,是厨房传来的香味吗?嗅觉告诉崇史,今天吃的是烤薄饼。但那种不协调感绝对不是来源于这气味。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开始更衣。穿起裤子、白衬衫、打上领带。他只有四根领带,而且其中一根还是老家的亲戚祝贺他就职送的,是他不太中意的款式。但仅仅三条替换不过来,所以这条领带只能也参与了轮换。今天恰好轮到系这条领带,照镜子的时候,崇史顿感一阵郁闷。
“总觉得这个勾玉模样的花纹很奇怪呢”把外套搭往肩上,崇史走进餐厅,抱怨起来,“不管怎么看都像线粒体一样”
“哈,你起来了啊”用平底锅烤着薄饼的津野麻由子,回过头来冲着他笑笑,“又开始了,你每次打这条领带都要说一遍呢”
“是吗?”
“你上礼拜说像眼虫藻”
崇史皱起了眉头。
“不管是线粒体还是眼虫藻,都是些恶心的东西呢”
“你买条新领带不就得了?”
“总感到有点浪费,去公司要穿上工作服,根本看不见领带呢。虽说每天上班都要打领带,但现在还严格这么做的也只有新进员工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你才刚转正两个月,显然就是个新进员工嘛”
麻由子把两人分的烤薄饼、熏肉蛋摆放在餐桌上,说道。这周轮到她做早饭。
“我可是两年半之前就参加过就职仪式了啊,那时候和我一批的人里,早就有人摆出一副自认为是骨干的样子了,凭什么我就要遭到新进员工的待遇啊。真是气死人了”崇史用叉子往薄饼中间一戳。
“那你的意思是不进MAC就好咯?”说完,麻由子往崇史面前的杯子里倒上了咖啡。
崇史没加糖奶就把咖啡端到嘴边,喝前还撅出下嘴唇,把头偏向一边。“当然我也没这么说咯”
“公司给你工资还让你在里面学习,被当成新员工你也忍一忍嘛”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真的有很多辛酸呢,麻由子你到了明年就能尝到这滋味了”崇史抿了一口咖啡,随后看了一眼杯子,歪起了脑袋。
“怎么啦?咖啡味道不对吗?”看到他的表情,麻由子也喝了一口。
“不,不是这个”崇史把咖啡杯转了个角度,液体表面立刻微微泛起了波纹,他对着凝视了一会儿。
心里有着什么无法释怀,就是刚刚醒来的时候的那种不协调感。到底什么呢,他想着,是什么让自己这么不安呢?
“喂,究竟怎么啦?”麻由子问道,表情稍显不安。
崇史抬起双眼,然后说,“咖啡杯”
“嗯?什么?”
“就是咖啡杯啊,装意式浓咖啡的那种小杯子”
“这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我在梦里见到了,拿起杯子然后这样……”崇史把咖啡杯拿到与眼睛同高,盯着麻由子的脸。“我记得你也在”
“这是什么梦啊?”
“不知道,只是心头一直无法释怀。总感觉是个有着什么意义的梦境”崇史晃着头,“不行了,想不起来了”
麻由子微微一笑,似乎把一直屏住的气息全吐了出来。
“崇史啊,难道不是因为你这段时间满脑子都是研究,才会变成这样的吗?”
“做梦和研究有什么关系啊?”
“好比一时想不出好点子的小说家或者漫画家,他们作了梦后,就会直呼‘啊,这个能作为题材用呢’。然后就赶紧用笔记录下来,趁还没忘记的时候”
“就像研究进行不下去的汤川博士,用这种方法想出了中子理论的故事,我好像在那里听说过。但我的情况不同”崇史摇摇头,“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把梦的内容完全忘记了,还来不及做笔记呢”
“你也用不着这么懊恼啦,刚才说的那些艺术家回头再来看自己笔记的时候,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最后成了一张废纸”
“灵感这种东西不会这么轻易来的,想想也是”
崇史往薄饼上抹上黄油,切成一口大小后,放进了嘴里,烤的火候以及柔软度是麻由子的一贯风格。
把手伸向咖啡杯时,崇史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四个人拿着杯子相互碰杯。
“正在干杯”崇史嘀咕道,“用咖啡杯来干杯,但为什么会这么做却完全记不起来……”
尽管在此前后发生的事极为模糊,但唯独对这四个杯子记忆犹新,因为过于清晰,以至于无法想象那只是梦中出现的场面。
最后崇史扑哧笑了出来。
“真无聊啊,谈论人的梦境毫无意义”他的口气中带着自嘲,看看麻由子,以为她也会一笑了之。
然而她却没有笑,她停下了正切着薄饼的手,睁大了比杏仁还大的眼睛。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崇史出声之前,她脸上又重新洋溢起一丝笑容。
“是不是太累了啊?还是放松下心情比较好”
“可能吧”崇史点点头。
吃完早餐后,餐桌留给麻由子收拾,崇史先一步离开了公寓。尽管住处离MAC只是步行的距离,但到达赤坂的Vitec中央研究所则需要换乘两辆地铁,而且也只是坐到长田镇,下车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到研究所已经将近十点了,崇史的直属上司习惯十点上班,考虑到工作效率,他也应合了这个习惯。
他乘电梯上了七楼,出来就是一扇门,门边有一个身份验证卡的插槽,还装着一个数字键盘。他插入卡,键入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码,咔嗒一声门开了。
门打开后,迎面而来的是浅棕色的一条走廊,两边并排着很多扇门。崇史站在最靠外的门跟前,那里也有一个身份验证插槽。在这里,别说是公司以外的人,就连公司内部员工都不允许随意进入非本部门的办公室。
他所打开的门上,写着‘Reality System开发部 Section 9’的字样,那就是他所在部门的名称。
进入办公室后,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房间里放着两个笼子,一个笼子里放着一只雌性猩猩,另外一个是空的。
“早上好啊,乌匹”崇史对猩猩打招呼。
乌匹并没有对他做出反应,而是蹲坐在笼子的角落里,似乎在眺望着远方。不单是今天早上,她平时就一直是这个表情。
办公室里,大体分割成了两个研究区域,其中一个是崇史的工作场所,另外还有一个和他们研究课题不同的小组也在此办公。当然,他们之间会有交流,因为只是用透明的挡板相隔,所以可以看到对方做研究的身影。
另外一个研究组有四名成员,早就开始工作了。崇史换上灰色的工作服,看了一眼那些人。一个叫桐山景子的女人看到崇史后,微微扬手向他打招呼,她和崇史同时期进公司。而其他的三个人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
严格意义上说,挡板对面的那四个人不单单只是研究者。他们所围坐着的桌子上装有一个小床,上面睡着一只四肢被束缚的雄性黑猩猩,名字叫裘伊,头上戴着一个特别的头盔,上面安有将近一百根电线,这些线连着各种各样的脉冲机和分析仪器。
他们研究的课题是感觉情报的直接输入。也就是尝试着向大脑直接发送信号,而不触及感官系统。其实,这个课题是崇史在MAC培训时候做的。两年中,他一直以此研究为基础不断进行着学习。所以今年四月在宣布部门分配的时候,他深信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入这个小组继续做研究。
然而,最后交给他的任务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尽管在同一个部门里,但分配给他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课题。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对直属上司进行了带有抗议性质的提问。但这个叫须藤的上司的回答,却难以令崇史满意。
“那个研究其他人也能做,而这边的研究只有你才能胜任,所以我想让你来做”这是须藤的回答。
但对于新提出的课题崇史几乎一无所知,须藤对此也只是草草解释 “具体的要看公司的方针了,我也不清楚”
那个新课题是关于空想的,就是用电脑来分析人类在进行空想的时候,大脑如何进行运作。在研究报告书的第一页上所写的最终目标,本质上是想对空想的内容进行外部控制。但是,崇史估摸着自己在工作岗位上是盼不到这一天了,当前时点上的进展程度,仅达到能够判断实验对象的黑猩猩乌匹是否是处于空想状态。
他还有个疑问,即便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能够办到,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空想这种事情,任何人都能做到,完全不需要借助计算机的力量。但光是空想又是完全不够的,必须得达到假想现实的程度才行。而做出这种假想现实,不是‘Reality System开发部’的职责所在吗?崇史想。
看到桐山景子他们把完美的假想现实在人脑中成像,崇史就无法克制自己的焦躁情绪。而想到他们所使用的参考资料里,还有着自己当初在MAC时候的发表作,就更为窝火了。
崇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着数据,快到11点的时候,须藤出现了。对这个男人来说也算到得晚了。他腋下夹着公文包,两手插着口袋,冲着崇史点点头并使了个眼色,这就算是早上的问候了。
这个须藤,也是崇史在MAC时候的指导老师之一,而他的年龄看起来也才35岁左右。因为学生时候练过剑道,身材显得很厚实,肩膀也很宽。但和外表形成鲜明对比,他经常会把崇史逼出神经质来。对崇史来说,话少、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男人,是最难打交道的。
“这是昨天的数据?”看了一眼崇史面前的电脑屏幕,须藤问道。
“是的”
“显著差异呢?”
“没有”也就说明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须藤也没显出特别失望的表情,点点头坐了下来。他的位置在崇史边上,不过每个人的书桌上围着隔板,所以如果是面朝书桌而坐的话,互相都看不见对方。
“我有疑问”崇史说。
须藤表情有些呆滞,把头转了过来。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做法,并没有朝着控制空想时的大脑活动这个方针在前进”
须藤抽动了一下眉毛,“什么意思?”
“我们为什么要干预记忆回路呢”崇史问道,“空想是基于记忆而产生的东西吧,也就是说记忆是基础,但我们却要篡改它,我就不知道要取什么数据了”
“空想也好记忆也罢都是思维活动,你可不能分开来对待哦”
“这我知道,但我们应该把对记忆的干涉降低到最小限度,不是吗?否则就无法正确捕捉到空想时脑部作出的变化了呢”
崇史把憋了几天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须藤抱着手臂考虑了一会儿,随后又放开,对崇史说:
“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再思考一下的。我们还是从一开始提出的那个研究项目开始好了,你就先按照那个做”
“但是”
“不好意思”须藤伸出右手打断了他,随即站了起来,“主任叫我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吧”说完他拿起了桌上的一份文件,不等崇史回答就离开了办公室。因为关门的时候过于粗暴,笼子里的乌匹轻微地惊叫了一声。
须藤这一天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座位,崇史独自分析着数据,直到七点才离开了研究所。
他恍惚地走在通往地下铁的地道里,中途有点热,所以脱下了外套。
在他的前面走着一个男人,身材纤细,个头很矮。看着他的背影,崇史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就是三轮智彦。
崇史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使得走在他身后一个白领模样的女人差点撞上了他,那女人带着不悦的表情从他身边超了过去。
已经没有想起智彦了,这对于崇史来说非常意外,自己和他从初中以来就一直在一块儿,一次都没有把他遗忘过。
这事儿已经有段时间没在脑海里浮现过了,是因为太忙了吧?崇史回想着。但我们俩不是同甘共苦的至友吗?
那家伙,现在在干吗呢?
崇史想着,突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智彦现在忙些什么自己全然不知。
他开始回忆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智彦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何时开始和他再没见过面呢?
不对,崇史睁大眼睛,他感觉最近还和他见过,可那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呢?
然后,他倒吸了口气。
是昨天的梦,他出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但那真的是梦吗?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真是愚蠢至极,他立即打消了自己的想法。回想起来那确实是梦,和现实有着巨大差异。
智彦把麻由子当成是他的恋人向自己介绍着。
“真无聊”
崇史小声说,又迈出了脚步。

场景二

午休的铃声响了,我一个人留在了办公室,修改着计算机里的模拟程序。其实那并不是特别紧急的工作,我只是想错开和大家去食堂的时间。当然严格来说并不是“和大家”,而是“和那两个人”。
已经到了五月份,透过我书桌前的窗户,可以看到一棵花瓣全都飘零了的樱花树。带着阵阵暖意的微风轻轻吹着,却不会吹开摊放在桌上的笔记。现在是开窗的最佳时机,再过一会儿对面的网球场上,就会有填饱了肚子的业余爱好者来打球了。他们来回奔走会扬起一阵尘土,要是把窗开着的话,桌上的图表和数据表就会布满沙尘。
传来一阵敲门声,回头一看,智彦正站在门口,津野麻由子也在他身后出现了。
“不去吃饭吗?”智彦问。
“噢,不,正准备去呢,不过还有点工作没做完”说着我看了看麻由子的手上,跟往常一样,她拎着一只纸袋。
“但还没到要削减就餐时间的程度吧?这种工作方式可是教官严令禁止的哦”智彦微笑着,用他特有的步行方式走了过来。朝我电脑显示屏看了一眼,“什么呀,我还以为你说的工作是写报告之类的呢,原来是修改程序啊”
“虽然不是什么急事”
“那就去吃饭吧,今天是鸡肉三明治呢”他回头看看麻由子,“对吧?”
她随即提起纸袋,“尽管不知道是不是好吃”
“没关系啦,你做的肯定好吃”智彦说着,把手放在我肩上,“快,走吧”
我看看智彦和麻由子,又回头看了看电脑显示屏,最后对智彦说,“好吧,你们先去,我马上来”
“快点噢”
“嗯”
目送他们离开后,我深深叹了口气,要是缠绕在我心上的结能解开该多好,可它就是久久挥之不去。
今年四月,和社会上的很多学校一样,MAC专科学校也招了一批新生。从高中毕业生一直到硕士研究生,数量增加到了50人,但其中只有不到百分之10的人能够进Vitec公司。
大部分只有高中毕业的新生绝大部分上的都是基本技术培训课,能够分配到专业研究室的只有其中几个人,他们都是在本科或者硕士生里面的佼佼者。
而我们所属的‘Reality工科研究室’招进了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唯一的那个女生就是津野麻由子,她想研究Reality的希望也终于得到了实现。我们这个研究室一共由五个团队构成,每个团队都配备二到八个研究人员。人数的多少取决于研究内容的难易程度。
我所在的‘视听系认知系统研究组’一共四名成员,提出了至少要两个新生的申请。但结果只分配了一个叫柳濑的大学毕业生。
而智彦所在的‘记忆加工研究组’因此占到了便宜,尽管没有做出特别显赫的成果,但获得了余下的两名新生——津野麻由子和叫作筱崎的毕业生。当然他们小组以前就很缺人,刚成立的时候只有须藤教官和智彦两个人。正因为有了这个背景,对于这次新生的分配,其他小组也没任何意见。
对于这个结果最高兴的,无疑是智彦和麻由子二人。从此以后,这对情侣就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受着同样的教育、从事同样的职业。没有有比这更值得欣喜的结果了。
“祝贺你啊,真是太好了,你是不是贿赂了幸运女神啊,嗯?”发表新生去向的那天,我向智彦送去了祝福。
“谢谢”智彦的脸上泛着红晕,这是他兴奋时候的一贯表现。然后他说,“可能是因为崇史一块儿跟着祈祷的缘故呢”
“是啊,肯定是,所以你得请客噢”我一只眼睛眨了一下,一边拼命按捺着自己强烈的嫉妒心。
老实说,我完全没有为智彦保佑过,虽然认为自己应该这么做,但却做不到。在潜意识里,我所作的祈祷完全是相反的。麻由子被分配到智彦那里,其实我是最担心出现的结果。
同时,我心里这么默念着。
分到我这里来吧——
这样我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她,做着同样的研究,抱着同一个目的,还可以跟她在一起聊天。脑子里浮现着各种各样的邪念,妄想到最后,甚至还幻想着可以无视智彦的存在,哪天我能和她成为一对——
意识到这些念头都是对好朋友的背叛后,我开始痛斥自己:你真不是个东西,下流胚,恬不知耻。而另外一个自己歪曲着脸,弱弱地反驳着: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她现在还没有属于任何人呢。
到最后,我还是克服不了自己的本能,证据就是当我获知麻由子的分配去向的时候,走起路的脚步都沉甸甸的,并全身袭来一种虚脱感。向智彦道贺的时候,我会那么大声嚷嚷,也是由于扭曲的心理在作祟。
必须得割舍掉了,我心想,这种事儿还是尽早了结的好。
但麻由子在我面前出现的频率更高了,虽说不是一个小组,但时常会碰面,这使我的思绪再次零乱起来。一旦她的身影进入视野,我眼里就容不下别的东西了;而在走廊里一听到她的说话声,我的听觉神经就把其他一切声音自动屏蔽了;只要想到她,我的大脑就闭合成了一个环形,只是机械重复着同一个念头,哪儿也到达不了。
偶尔因为一点小事跟她说话的时候,我的心脏都会狂跳起来。她的嗓音听起来像悦耳的音乐,而目不转睛盯着我的瞳孔更会使我乱了阵脚。每当此时,我都会故意用很事务性的口吻回答她,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并且隐藏起和她多待一秒也好的情绪,反复看着自己的手表。以至于每次和她道别的时候,她总是要道歉“不好意思,耽搁您的时间了”。
回到自己住处后,麻由子仍然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不,应该说我一个人之后满脑子想的全是她。眼前浮现起她的脸庞,她的身体。每次打飞机的时候,脑子里都是关于她的幻想。非但没有玷污了梦中情人的罪恶感,还凭添了一丝兴奋。发展到最后,连白天在学校碰到她的时候,头脑里都会不自觉产生这种猥亵的场景,完全无视了智彦的存在。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忘记麻由子了,因为担心如果再这样下去,指不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另一方面心里也害怕,要是对她的思念继续按此势头扩大的话,那么一旦智彦和她结婚,自己会从此一蹶不振。
食堂位于五楼,我走进去之后,看到智彦在窗边的座位向我挥手。几乎所有桌边都坐了人,而智彦对面的椅子是空的,看来是他们为我预留的。
“你来的还真晚”我走近了他们后,智彦说。
“还有点没做完”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在故意拖延。
等我坐下后,麻由子递给我一个四方的塑料饭盒,通过半透明的盖子,可以看到里面装着三明治。
“真是感谢,一直麻烦你”我伸手拿起饭盒,时不时还瞄她几眼,“我这份你其实不需要做的”
“其实做两人份和三人份的没区别呢”麻由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笑脸真灿烂。和她对上眼后一下子慌了神,把本来想要说的话忘了。为了掩饰过去,我打开饭盒盖子。
“看上去真好吃”我发出一声感叹。
“还是让有人帮你做现成的好吧?”智彦在桌上撑着脑袋,戏谑似地说。
我对此没有作答,而是问,“你们俩都吃好了?”智彦和麻由子的饭盒跟前都放着一个自动贩卖机买的喝空的咖啡纸杯。
“嗯,因为崇史你太慢,我们就不打算等你了”
“没关系,不用等我的”我咬了一口鸡肉三明治,肉很嫩,色拉的味道也正好。
“怎么样”智彦问。
“好吃”
“太好了”麻由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从唇间依稀露出的门牙,被光一照闪闪发亮。“光智彦一个人这么评价总有点不放心”
“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呢”智彦挠挠头。
大约两周前,麻由子偶尔会带自制便当到公司,她不但做了她自己和智彦的,没想到连我的分也一块儿包括了。肯定不会是智彦叫她这么做的,所以多半是她自己的意思吧。
吃她做的便当的时候,我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能尝到她的手艺当然很开心,但另一方面,也带着一种把智彦托付给我的感觉。
“智彦,你还要来杯咖啡吗?”麻由子问着自己的恋人。
“啊,好啊,再来一杯吧,你有零钱吗?”
“我有”她看看我,莞尔一笑,“敦贺也来一杯吧?”
“啊,不用了,我自己去买好了”说完站起身来。
“好啦,你就坐下吧”智彦摆摆手阻止了我,于是我重新坐了下来。
麻由子笑着站了起来,穿上宽大的外衣,因为是背对窗户,光透过薄薄的布料,那一瞬间她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穿。光是这一幕就足够让我产生无限的遐想了,目送着她走到自动贩卖机的背影,我脑海里呈现出她裸体的样子:她拿起托盘,裸着身子在自动贩卖机前排队。
“刚才她说了很莫名其妙的话呢”智彦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好友所作的肮脏臆想,悄声对我说道。
“什么话呢”我吃了口三明治,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朝麻由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她说崇史是不是在故意回避我们”
我往嘴里塞满三明治,看着智彦,默默地咀嚼着。这样就可以不用说话,并且有充分的时间考虑如何作答。
“我跟她说不可能,但她似乎还是这么认为,而且她还说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我停下了咀嚼,对他眨了眨眼睛,表示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也很想听听,这个原因怎么得出来的。
智彦小声说,“喂,崇史,你对她怎么看呢?”
我咽下口中的三明治,感觉就像喉咙被一把刀顶着,忐忑不安地说,“什么怎么看?”
“她呢”说完他又瞟了眼麻由子,继续说,“担心崇史你讨厌她”
我差点呛着,“我讨厌她?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和崇史谈公事的时候,感觉你对她很冷淡的样子。我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过来搭讪,而她在我旁边你就不会,她就是这么说的”
真是天大的误会。“这是误会啦”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她一直耿耿于怀”
“我有什么理由讨厌她呢”
“我说啦,我也不知道,不过喜欢讨厌本来就没有理由啊。不过她所说的也不见得就是错的呢”
“什么意思呢?”
“比如像今天”智彦回头看了看,确认一下麻由子还没有回来,继续说,“你似乎有意不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沉默了,还是被发现了啊,算了,最后总会发现的。
“喂,崇史”看到我的沉默,智彦似乎确信了麻由子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表情开始僵硬起来。“要是你对她有什么看不顺眼的话,你就直言不讳吧。如果我们俩的关系由于她的原因出现裂痕就太可惜了,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要和她交往下去了”
“你,你,你等一下”我在他面前摊开双手,“不是说了这是误会吗,我从来没有说过对她看不顺眼的话噢”
“那你为什么要回避呢?”
“其实原因是”说着,我心想完蛋了,必须要编出个理由来才行,我用手指敲着桌子,总算有了个主意,“我那是客气”
“客气?”
“你想我和你从初中就在一块儿,认识的人都一样,当然会有很多话题。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很多我们俩之间的话题,她可能会因此感到自己被忽视了,这样多不好”
智彦的表情有些疑惑。
“她说这样她也会很开心的,她喜欢听我们俩说过去的事情,你不要以为这样就会把她排斥”
“那就好”
“仅仅是这个原因?”智彦偷看了一眼我的表情,那锐利的目光仿佛在说,绝对不可能只因为这个。
“还有嘛,就是”我做了个鬼脸,“因为我很知趣,情侣肯定是两人世界比较开心啦”
智彦立刻收起怀疑的表情,难为情地笑着,“你就不用操这份多余的心啦”
“但我可不想做电灯泡啊”
“说实在的,我还真希望你也在边上呢,光凭我一个人,话题实在是有限,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会介意啦,完全不会”
“那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有所顾忌,经常陪陪我们,知道吗?“
“嗯,我明白了”
“好,这件事圆满解决”智彦靠在椅背上,抱起胳膊。看到那张愉快的笑脸,我再次遭受了良心的责备。一般的男人交了女朋友之后,都不希望让她靠近别的男人,而智彦对我却是百分百的信任。我依靠想象麻由子的裸体来度过不眠之夜,他完全不知道。
麻由子用托盘端着三人份的咖啡走了回来,智彦突发奇想,说道,“对了,我们今天晚上去喝一杯怎么样”
麻由子微笑着说,“我完全可以”
“崇史也没问题吧?”智彦看着我说。
刚刚进行的对话让我再想不到托辞,“嗯,好啊”我回答。

酒吧的名字叫‘椰子果实’,位于新宿伊势丹附近一所商厦的五楼。走出电梯后,眼前就是两颗巨大的椰子树,这就是酒吧的入口。我们被带到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坐下,而另一边有一个小舞台,三个怪模怪样的人正弹奏着具有夏威夷风情的音乐。
我们点了几个中式海鲜和几杯啤酒,菜单上的内容和夏威夷完全没有关联。
“今天发生了挺有趣的事情呢”智彦喝了口啤酒,说道,从边上麻由子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也知道‘有趣的事’指什么。
“我们拿筱崎君做了试验,对他的颞叶作了一个刺激性测试,崇史你应该也知道,就是那个具有证明颞叶有回想功能的试验”
“就是唤醒过去记忆的那个吗?”
“嗯,他这几天终于能够稳定下来好好进行回想了”
“但这个实验不是必须脑机能研究组的人员在场才能做的吗?特别是对人体进行试验的时候,但今天那些人没来呢”
“我也这么说呢”大碟子装的冷菜端了上来,将其分成三等分之后,麻由子插话了。
“那种程度的电流没关系的啦”智彦撅起了嘴,好像被母亲训斥了的孩子一般。
所谓的回想功能,就是通过用电流刺激大脑来使得实验对象想起以前的往事。由加拿大的脑外科医师,潘菲尔德发明。只是当时使用的并非是现在这种非接触式刺激法,而是在裸露的大脑表面通上微弱电流的原始手段。
“那筱崎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记忆呢”我脑海里浮现一个长相白净、面相和善的年轻人,他今年和麻由子一块儿被分进了智彦所在的研究小组。
智彦往嘴里放了一块腌章鱼,像嚼口香糖一样咀嚼了起来,然后探出身子,“也不能说有意思,就是很奇怪,他所说的记忆是错误的”
“错误的记忆?”
“是的,把和现实不相符的事情错当成了事实”
“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不是事实呢?”
“因为”智彦喝着啤酒,两手摊开,“和以前的回答完全不同啊,对于同一个问题”然后转向麻由子,“没错吧?”
她也一脸疑惑不解的样子,点了点头。
“筱崎君想起了什么事情呢?”我问,稍许产生了些兴趣。
“是小学时的记忆”智彦回答,“他能够把六年级时候教室的模样描述得一清二楚,首先他看到了很多同班同学的后脑勺,他的座位应该是靠后的吧。右边是窗户,窗外能够看到高压电线杆,教室似乎位于三楼或四楼,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算术题,筱崎君努力地解答着这些题。任课老师站在黑板边巡视着学生们”他像是自己的记忆一样一口气描述了下来,然后竖起了食指,“问题就是那个老师”
“老师怎么了?”
“上次做实验的时候,筱崎君说那老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但今天他却这么回答‘那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女老师’,你看,很奇怪吧?”
我猛吸了口气,看看麻由子,又朝着智彦呼了出来。
“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呢?”
“是中年男子”他回答,“昨晚试验后,我跟筱崎君确认的,就像你刚刚这么问了他‘哪个是真的呢’,他考虑了一下,回答我是中年男子。然后还说,‘我怎么会想到是年轻女老师的呢’”
“嗯……”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的确呢”我说,“如果这不是单纯记错的话,就应该被篡改了记忆”
随即智彦,啪,敲了一下桌子。
“对吧?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声音显得很激动,“你看,崇史和我的想法一样呢”对麻由子说,她也半信半疑地歪起了脑袋。
“但这究竟如何办到的呢?”我说。
“问题就在这里啊,我很想查明这点,并把这种现象重现一遍。要是成功的话,研究就会突飞猛进呢。这心情就像走在一条很长的隧道里,终于在前方看到了光明一般”智彦把啤酒一口喝干,向刚好经过的服务生又点了一杯。
和我所在的‘视听系认知系统研究组’通过直接刺激视听觉神经来做出假想现实不同,智彦的‘记忆加工研究组’则是通过外部对记忆中枢神经添加信息来实现的。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我们让试验者实际体验到假想现实,而他们只是赋予试验者对假想事实的体验记忆而已。然而,即使是对脑部结构已经了如指掌的现在,对记忆的机理几乎还是一张白纸。智彦他们连记忆信息以何种形式加工都还没有掌握。
酒量并不好的智彦,今晚的效率特别高,喝的酒差不多是平时的三倍,已经开始饶舌了。一方面研究上已经看到了光明,情绪特别高涨,而且又得在自己至友和恋人面前逞强成东道主角色,使得他最终做出了这种反常的举动。中途有一个穿夏威夷衫的男人向我们走过来,说要帮我们拍一张店内宣传用照的时候,智彦非但答应了,而且还把男人手中的相机挂在了自己脖子上。周围传来一阵嘲笑的喧闹声后,他还挥挥手应和着别人。这样的行为会发生在他身上,在平时是无法想象的。
不过这一连串非寻常的事儿还是使他精疲力竭,不久,他就靠在墙上呼呼大睡起来。
“他太紧张了,让他睡会儿吧”
麻由子点点头,偷笑了一下,她也意识到智彦过于逞强了。
我喝着威士忌,思忖着这种场合下该聊哪种话题,没想到还真让我盼到了这种和她两人单独聊天的良机。但随即我的良心谴责了自己,干吗要把其称为良机?
她脸上虽然带着淡淡的微笑,但目光一直停在喝到一半的橙汁上。她应该已经从智彦那里听说了我并不讨厌她,但可能要让她抬头,还得我先开口才行吧。
“你习惯了研究室的生活吗?”考虑再三,我最后提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嗯,很习惯了”她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但一直很忙,处于忘我的状态”
她那张纯真的笑脸,完全让人感受不到心理的阴暗面,让我心里也缓和了许多。能不能把她变成为我的人呢,一股邪念顿时又涌上心头。
“偶尔偷懒一点也没关系啊,放松一下心情嘛”我目光转向睡着的智彦,“不过和智彦在一起,就没这必要了吧”说着,歪着嘴巴丑恶地笑笑,连自己都讨厌起来。
“Reality研究室打网球来放松心情的人很多呢”
“是啊,前面就是个网球场”
“敦贺你不打吗?”
“想打来着,可是硬式的我不会”
“那你会打软式的?”
“嗯,高中的时候一直打”
听了我的话,不知为何她开始忸怩起来,瞟了一眼智彦的侧脸确认他没有醒过来后,开口说道,“那个,其实我也会……”
“哪个?”
“就是刚刚说到的软式网球,在初高中的时候”
“噢?”我心中一直被自制力紧闭的门打开了一扇,我喜形于色,“你也会打软式网球?”
“虽然打得不好”她耸耸肩,吐了吐舌头。那是一副至今为止没有见到过的,带点孩子气的表情。
一找到共同的话题,我们俩就忘我地攀谈起来。失败的历史,辛苦的往事,她接着我的话继续说,然后我再接过话茬儿。可聊的话题层出不穷,在对话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她并未在智彦面前提过打网球的事,而且想尽量避免在他面前谈到体育方面的话题。
对我而言最最开心的时刻,突然就被终结了,睡着的智彦开始扭动起身子,我和麻由子便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我摇摇智彦的身体,让他完全醒过来,“快起来,差不多要回家啦”
他搓着脸,“啊,我竟然睡着了”
“你喝得太多了”
“好像是,嗯,你们俩刚才在干吗呢?”
“因为主角不在,我们没法子只好闲聊了一会儿咯”
“是嘛,对不住啊”他继续搓着脸。
我付了账走出店门后,在电梯前智彦问麻由子,“你和崇史说了什么呢?”
“说了很多呢,关于学校的话题啊,电影的话题啊”她回答着,似乎注意到我走了过来,回头看看我,我小幅点头。
“呵呵”智彦之后就没再问什么。
电梯很挤,我们三个只能靠在一块儿,麻由子的脸就在我的眼前。为了不让她和小个儿的智彦增加负担,我用手扶着她身后的墙,用力顶住。她嘴唇动了一下,像是在说谢谢。不用谢,我用目光回答。
我和她之间开始有小秘密了,这使我在心里增添了一份优越感。同时我也察觉到,这是我对智彦的背叛所踏出的第一步。

第二章 忐忑

回过神,发现身边有一面灰色的墙,自己正靠在上面,这是一个阴暗、狭小的房间,四面都被包围着。
敦贺崇史站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又是在做什么。然而他看到自己的样子,苦笑了一下。他的裤子拉到膝盖,正坐在一个抽水马桶上,下半身完全裸露着。
他想起来了,工作到一半产生了轻微的便意,就起身去了厕所。脱下裤子坐上了马桶后,突然袭来一阵睡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尽管不记得是不是解手完毕,但便意已经消失,他小便完后就提起了裤子。
走出单间的时候,崇史立刻感到自己看到过类似的小房间,似乎是梦到了自己在电梯里,但细节想不起来了。不过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由于在狭窄的空间睡觉的缘故。
他看了一眼手表。从进厕所后才过了十分钟,因为比睡着的时候的感觉要短,他松了口气。其实差不多也到了让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
崇史回到实验室,门口等着一个今年刚高中毕业的器材部的年轻职员,边上放着一辆手推车。
“今天还要做实验吗?”他问崇史。
“不,已经完成了,你带回去吧”崇史打开门,让他进了房间。房间里已经没了须藤的踪影,另外一个小组正在挡板那边开会。
年轻职员点头应允,把装有裘伊和乌匹的笼子抬到了推车上,管理实验动物是器材部的职责。借动物的部门可以实行一般的喂养,但从星期四晚上到星期一早晨必须归还到器材部的饲养课。在这段时间里检查一下动物的健康状况,要是出现问题的话,那个部门就得改进自己的实验方法。
“乌匹的样子仍旧很奇怪,没有什么异常吗?”崇史指着在笼子里越缩越小的雌性黑猩猩问道。
年轻器材部职员也表示不解,“不太清楚,没有健康检查的证明什么都不好说……但要是有异样应该会联系你的”
“话是这么说”崇史看着乌匹,试图消除自己心中渐渐萌生的不安。最近试验的时候,这个小家伙经常会露出虚无的表情,他一直很不放心。
“我想去饲养室看一看”年轻人正推着推车离开的时候,崇史说。“你能给我带一下路吗?”
“嗯?”年轻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慌张地看看笼子,再看看崇史。最后憋出一句话,“嗯,我觉得不太合适呢”
“不合适?为什么?”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现在那里不允许闲杂人进去,发现后要被骂的”他挠挠头,有点语无伦次。
“啊,是吗,那也没办法”
“不好意思”男生鞠了个躬,走出了房间。
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器材部职工竟然有这么大反应,他不禁心里一阵疑惑。那个员工应该一无所知,只是上面领导关照他说不许让闲杂人等进入饲养室吧。崇史思考着究竟为了什么需要这般警惕,可完全想不出合理的解答。
走出公司后,绕远路去了一次新宿。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突然很想去那条街而已。这种心情就好像寻找值得怀念的东西一般。
在大街上闲荡了一会儿后,我走进了纪伊国屋书店。在专业书籍的柜台站了一会儿,忽然背后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崇史回过头,意识到对方是谁之后,“哈”一声喜笑颜开,原来是一个名叫冈部大学同学。
“好久不见了啊,还好吗?”崇史问。
“嗯,不错啊,还没被开除”大嗓门和大学时候完全没变。
走出书店,他们俩进了一家咖啡吧。冈部毕业于和崇史同一个学校的模控专业,现在正就职于一家运动器材制造厂。皮肤依然呈小麦色,而且粗糙,不过穿上灰色的西装还挺像那么回事,这足以证明他比前沉稳了不少。崇史想到自己今年春天刚踏入社会,很好奇自己看上去会是的模样。
两人怀旧了一会儿学生时代后,谈到了同校生的就业话题:有人已经结婚生子,也有人分到了外地的工厂水土不服。
“我对你的事也略有所闻,据说你已经同居了?”从学生时代性格就很直爽的冈部直截了当地问。算是吧,崇史简短地回答。“真羡慕你啊”冈部摇着头说。
“我可是几乎和女人无缘啊,不过你以前就一直很受女孩子欢迎呢,也是Vitec工作的?”
“嗯”崇史点头,跟他大致介绍了下麻由子的背景,去年刚进公司,在MAC共事了一年。
“噢,这么说,那女孩儿进来后你就注意她了?”冈部笑嘻嘻地说。
“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进MAC之前就见过面了,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
“是吗,谁介绍你认识的?这个人我听说过吗?”
“你肯定认识,就是三轮啊”崇史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对了,介绍麻由子给自己认识的正是他,之前完全忘记了。为什么会忘了呢?是否只是因为没有机会想起来呢——
“三轮?啊,那个家伙啊”冈部似乎回忆了起来,大幅点头。“他和你的关系很好呢,不过那家伙会结识那种女性还真是令人意外啊”
“他说是在电脑商城认识的”
“嗯,那三轮有女朋友了吗?”
“嗯,让我想想,不,还没有”说着,一阵莫名的不安向崇史袭来。
“这样啊,那家伙也真是与众不同呢”冈部苦笑道,“明明自己没有女朋友,竟然还介绍给你”
“嗯,的确是啊……”崇史低着头,望着杯中的咖啡。
那时,智彦说麻由子是他在电脑商城认识的同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他说要介绍给自己认识,于是那天才去了新宿。至少,崇史记得是那样的。
不对,崇史胸口一下子堵得慌。
真的是这样吗?
突如其来的思绪,带来了一阵疑问,记忆之火开始摇曳、模糊起来。智彦当时介绍麻由子是自己的恋人吧?然而那个女人,却是自己曾经一见钟情的对象——
不,不,崇史立即就否定了这一说法,那只是前几天的梦境而已,并非现实。他好像混淆在一块儿了。
“那么现在那个家伙在干吗呢?”
嗯?崇史重新抬起头,“什么在干吗?”
“他和你一起进的Vitec吧?现在还好吗?”
“啊,是啊”崇史喝了一小口已经冷掉的咖啡,“嗯,他现在应该挺好的吧”
冈部有点意外,睁大眼睛说,“你们不怎么见面吗?”
“嗯,那家伙现在正在洛杉矶的总公司呢”崇史回答。
“哇,在美国啊。能上调到总公司,一定是非常优秀啊”这是冈部通过别的公司了解到的,“一时半会儿不回来吗?”
“这个”崇史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嗯,你们俩人本来那么要好呢”冈部感慨万千地说,点了几下头。这一成熟举动证明他也深知,进入社会后就不可能像学生那样了。
两人并肩走出了咖啡店,一起来到车站后,崇史和冈部道了别,往返方向走去。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那是三轮智彦的事。
其实崇实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去了洛杉矶的事儿,做了那个奇怪的梦的第二天,他从须藤那里听说的。在MAC时代,须藤是智彦的直接导师。
“因为很突然,可能连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吧,过几天他就会联系你的,差不多也该安顿下来了”对于惊讶的崇史,须藤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但作为崇史来说,这理由完全讲不通。再怎么紧急的事情,智彦也不可能完全不和自己联系。比如在出发前至少可以从机场打一个电话。
更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已经从MAC毕业了两个多月了,自己却完全疏忽了这位朋友的去向。那这两个月里我在干什么?他回想着,其实做了什么自己记得清清楚楚,但为什么完全想不起智彦来呢,关于这点,他完全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洛杉矶吗——
心里隐隐作痛,上调到美国的总公司曾是崇史的夙愿,如果在MAC获得的成就得到认可,那这个梦想很有可能就会成真。然而他却迟迟没有等来总公司的提名。而事实上,总公司却选中了智彦,崇史必须承认,他的嫉妒心到现在为止还依然存在。
智彦说不定是不想伤害好友而默默地去了美国,崇史转念想,然而他却立刻否定了自己:这种问题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崇史胸怀纠结的心情走着,经过伊势丹的门前时,目光突然停留在了对面的那幢商厦上。那上面挂着一排餐饮宣传招牌,看到其中的一家店时,他站住了。
他视线捕捉到的,是那块写有‘椰子果实’的招牌。
崇史脑子里涌来一阵复杂的思绪,杂乱无章得都无法称之为思考。首当其冲的,是关于这家点的记忆。一年前,他带着麻由子和智彦来过这儿,喝得烂醉的智彦,和麻由子聊起的软式网球话题。
那一瞬间之后,又一个情景模糊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和他刚刚浮现的记忆极为相似,只是略微不同。他深吸口气,发现了这个不同之处,那就是自己在这个回忆中的心情,他对智彦怀着一种内疚感。当意识到这种内疚是出于对至友的爱人产生了爱慕之情的时候,崇史愕然失色。继前几天的梦之后,麻由子是智彦恋人的错觉,又一次在大脑回路中出现。
他试图把那时的情景更细致地回忆起来:一边喝着酒一边和麻由子聊天,把烂醉如泥的智彦叫醒离开酒吧,之后又把她送回了住处——
从这里开始,记忆开始朦胧起来,取而代之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场景:智彦和麻由子手拉手渐渐离开了。
这不可能,崇史摇摇头,他们和自己分开后两个人一起回家?绝不会有这种事。随后,他又扪心自问,如果不是现实,那这个场景是哪里见到的呢?
他额头渗出了汗水。几个白领模样的人冲崇史吃惊地看了一眼,走了过去。他便也离开了那里。
难道又是梦吗?在颠簸的电车上,崇史想着,我把梦当成实际发生过的事情了吗?看来只能这么认为了。但为什么一下子又会做这种梦呢?这个梦和最近想不起智彦一事有什么关联吗?
崇史不管怎么想都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崇史拖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公寓。麻由子似乎已经回来了,窗户里灯亮着。
“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麻由子出门迎接时看到他鞋也不脱,呆呆地望着她,便说道。
“不,没什么”他脱了鞋,走进了房间,餐桌上放着盒装寿司,应该是麻由子从学校买回来的。
崇史换了衣服,回到桌前,麻由子立刻给他盛了一碗清汤,崇史在伸手前问道:
“喂,麻由子,你还记得智彦吗?”
“三轮君?”她右边的眉毛微微上扬,不过除此之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至少崇史看不出来。“记得啊,我当然记得了”轻声笑了笑,“怎么啦,突然这么问?”
“那家伙如今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呢”她啪嗒眨着眼睛,“我什么都没听说”
“果然啊”
“什么果然?”
“那家伙现在在美国呢,洛杉矶的总公司,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
“哦?真厉害啊”麻由子喝了口汤,伸出筷子夹了个寿司。崇史在她脸上看不到任何异样的表情。“三轮本来在MAC的时候就深受教官好评啊”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崇史说,“我们俩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想起智彦呢,竟然把这么重要的朋友完全抛在脑后”
“不能说是忘记,只是没工夫去想吧?你这两个月一直在拼命适应新的生活呢”
“即便是这样,一点不想也很不正常啊,在MAC的时候曾经那么亲密”
麻由子本来想吃个明虾寿司,结果又放回了盒子,有些困惑地皱皱眉头。“虽然是这么说,但想不起来也没办法嘛”
崇史点点头,用筷子在木碗里搅拌起来。“你说的也对,再怎么不可思议,这就是现实也没办法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想不起三轮的事情又怎么样了呢?”麻由子狐疑地望着崇史的脸。
“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不通而已”崇史筷子也不用,用手拿起一个寿司就往嘴里塞,海苔的口感一点都不好。
对于他莫名其妙的话,麻由子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转身去泡茶。在凝望着她的时候,崇史脑海中又呈现一幅奇妙的画面:她正站在智彦旁边往他的茶杯里倒茶。他晃晃脑袋,想抹去这画面。
前几天所做的奇怪的梦,当然没有告诉她。因为怕她笑话,也怕她生气。但今天看到‘椰子果实’招牌后所萌生的感受,使得他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他说。
“你刚才说得已经够奇怪啦”麻由子把茶碗放在他跟前,“好吧,你说”
“你和智彦,你们两个人,嗯,只是普通朋友吗?”
麻由子一下闭紧了嘴,表情顿时阴沉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声音也开始低沉,“你在怀疑我和三轮的关系?”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知道——”说到这里崇史语塞了。
他想,自己究竟要知道什么呢,说实话,他很想确认一下去年自己和麻由子是不是真正的恋人。但他知道,这问题纯粹属于废话。正是因为两人是恋人关系,才开始了现在这样的生活。
“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不正常,你忘了刚才说的吧”他捂着自己额头,一阵胸闷使得他对眼前的寿司失去了兴趣。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想稍微躺一会儿,头很痛”
“没事儿吧?”麻由子立刻来到他身边。
“嗯,可能太累了”
“百分之百是”麻由子轻轻握着他的手腕,露出忧郁的眼神。崇史觉得,她是担心着自己的身体才做出了这样的表情。
本来洗完澡下国际象棋是他们的爱好之一,但这天晚上却没有摊开棋盘,早早地上了床。崇史少许张开右边的胳肢窝,麻由子钻了进来。他翻了个身,左手抱住她的腰,把手指伸到了她睡衣里面,正要拉开内衣的时候,麻由子笑着说。
“你不是累了吗?”
“没关系”他说着,开始爱抚起来。脱去了她下半身的衣服,也把自己的衣裤脱掉,两腿交叉,两个人的脚都有点出汗。她拿起他的阴茎,他勃起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他试图亲吻她,她闭上了眼睛。
这时,崇史又产生一种不祥的念头。
他看到了智彦的脸,一阵罪恶感涌上心头,心中被不安占据着。这种风暴般的压迫感足以夺走崇史的性欲。
麻由子睁开眼,有些惊讶,因为感觉到了她手中的阴茎正迅速缩小着。
“怎么啦?”她小声问。
“没什么”他回答。
但至少这个夜晚是泡汤了,他迟迟未能勃起。麻由子轻轻拍了拍他胸脯,说道“这种情况属于正常,你别担心”
崇史没有回答,只是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深处。

场景三

我在房间里凝视着黑夜,大脑思考着,思考着麻由子,还有智彦。
我的良心在我耳畔低语:以后不能再接近麻由子了,否则就会失去一个无可替代的至友哦。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会喜欢我。
随即另一个自我反驳,对自己诚实一点吧,爱一个人没有罪过。
苦闷、痛苦、烦恼、焦躁,不一会儿我就精疲力竭,陷入了睡眠——这几个夜晚一直是如此。转眼到了六月。
这天上午的休息时候,我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罐咖啡,麻由子走了过来。她T恤外穿了件白大褂,因为五官非常庄重,所以比起那些华丽的服装,我觉得她更适合这种打扮。当然对我而言,她穿什么都很好看。
她冲我微微一笑,说“今天智彦请假没来”,最近她终于对我不用敬语了。
“生病了?”
“好像是感冒,我刚给他打了电话”
“严重吗?”
“他说有热度,虽然吃了药”她显得很担心。
“那我们今天回家的时候去看望一下吧,说不定吃东西都不太方便呢”
“好啊”麻由子笑着说。
五点我们便从MAC出发前往智彦的住处。他家住在高田马场,虽然走路需要30分钟以上,但麻由子提出还是步行去。“今天的风感觉非常舒爽呢”,这是她的理由,尽量想和她多呆一会儿的我当然不会有异议。
“你去过他的住处吗?”我若无其事的提问。
“只去过一次,去看看他的电脑”麻由子作答,这较为随意的口吻无意中让我松了口气。此刻只要她露出一丝踌躇之色,我就立刻会联想到她和智彦有了肉体关系。当然也不能断言这种随意的口气就能说明什么没发生。
“那他有没有到过你的房间?”
“还没有,他一直只是送到我公寓门口”
本想问为什么不让他进去呢,我还是咽了下去。这问题太奇怪了。
“你一个人生活了多久?”
“从上大学就开始了,所以已经第五年了”她摊开手掌。
我从智彦那里听说她住在高円寺。
“你老家是新泻?”
“是啊,那可是正宗的乡下”她皱起鼻子笑了,“你可不要到处传噢”
“那你父母知道你们的事吗?就是,嗯,你和智彦交往的事情”
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就像前方的晚霞顷刻间阴暗了下来。接着,她挤出了一丝凄凉的笑容,摇摇头,“他们不知道,我还没说”
“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她停下了脚步,前面的信号灯正好变成了红色,“他们肯定不会理解我的,他们思想极其守旧,简直跟古董一样”
“但男女交往之类的总会同意吧?”
“不是这个意思”她思考着合适的用词,然后把头转了过来,“还是免不了带着歧视的眼光”
“歧视……”
“就是对身体像他那样的人”她加强了语气,声音里饱含着愤怒,“你一定决定很过分吧?都这种年代了”
“原来是这样啊,但智彦的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都一样的,总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虽然嘴上说得好听,但其实心里充满着偏见。如果引见了他给我父母,我妈妈肯定会说‘没什么本事也就算了,你至少给我找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啊’”
“怎么可能……”
“你一定觉得我在开玩笑吧?可是这是真的,我都烦死了”麻由子像对母亲一样瞪着红绿灯,绿灯亮了之后,我们又迈开脚步。
“但最后你必须得说的啊”我说,“如果你们一直交往下去的话”
“是的,而且我有义务打破这种歧视观念,但是……”麻由子一边看着脚下一边行走着。
“那你又怎么样呢?”
“我?什么怎么样”
“对于智彦的缺陷,你是怎么看的?不会一点都不介意吧?”
“是啊……”她开始支支吾吾的,但过了一会儿态度又坚决起来,“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注意到他走路的样子不太对劲的确是事实,但我从来没有觉得讨厌,一次都没有。我想助那个人一臂之力,觉得如果自己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
“我真羡慕智彦啊”
“是吗”麻由子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我说,“那不是一种同情吗?”
她又停了下来,但这次不是在十字路口,前方也没有红绿灯,而是人行道的中央。她把脸慢慢转向我。
“我觉得不是”杏仁般的大眼睛折射出严肃的光芒。
“是吗?”
“因为成为了他左臂右膀之后,我自己也能获益。一旦他幸福的话,我也能得到幸福”
“你就不带一丝怜悯之心?”
“嗯……”麻由子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起来,我略微感受到了她的不安。
“还是有一点的吧?”
麻由子仿佛全身一下子没了力气,摊开双手。
“不可能没有的啊”
“也是”我点点头,“我也同样如此,要是有人问我是否夹杂同情心,还是无法否认的”
“但不光是如此”
“那当然,但这种同情心起的作用还不小呢。经常会怕伤害到他而说话小心翼翼的”
“我倒不怎么考虑这种事”
“我会经常有所顾忌的”我断言,“之前你也不是向他隐瞒了我们正谈论网球的话题吗?”
“那个是……”麻由子语塞了。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心意。智彦是我的好朋友,你也是”我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都是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我第一次对她表达了自己的感情,不过麻由子似乎没能领会到这告白的本质,只是爽朗地笑笑,并说了声“谢谢”,然后继续往前走。
她沉默着,表情看上去像在沉思。我开始厌恶起自己来,明知道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却再三地质问她,无非是企图动摇她对智彦的感情而已。
“对他说谎不太好”她半天憋出了这么句话。
“那也不一定噢”我回答。
我们途中经过了一家超市,便准备进去给智彦买些食物。麻由子对智彦爱吃的东西完全没有概念,所以决定权便掌握在了我手上。
超市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家卖宝石和金银首饰的折扣店。麻由子不由停下了脚步,静静望着陈列柜。
“有你喜欢的东西吗?”
“嗯,不过五万日元有点贵”她耸耸肩,吐了吐舌头。“对不起,我们快走吧”
我看了一眼陈列柜,一枚镶有蓝宝石的胸针正好是她说的价格。
来到智彦的房门前,我从兜里拿出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转了一圈,门开了。智彦留了一把钥匙在我这儿,因为他母亲说“如果放一把钥匙在敦贺君这里就安心了”,当然智彦不在家的时候,我是不会随便进来的。
打开门口,我叫了一声,“喂~,你在吗?”在窗边的床上,凸起的蓝色床单动了一下。
“你来了啊”智彦直起了身子,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睡衣。他从枕边拿起眼镜,“麻由子也来啦?”,脸上露出了笑容。
“身体感觉如何?”
“还有点热度,不过放心吧,明天就能去上班了”他说道,并观察着麻由子的一颦一笑。
“你可不要勉强哦,要是恶化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话说回来,现在可是关键时期啊”说罢,看了一眼麻由子,“关于试验计划和须藤商量过了吗”
“他说改到下周了”
“是吗”智彦躺在了枕头上,“本来大脑机能研究组应该今天过来的,真遗憾呢”
“你着什么急啊,做出很可观的数据了吗?”
智彦摊开放在枕边的文件,上面还插有图表,我瞟了一眼。
“嗯,这话以后再说吧,总会有机会说的”他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赶紧合上文件。
“智彦,你吃过饭了吗?”麻由子问。
“早上吃了一碗杯装泡面”
“我猜就是”我拿起塑料袋站起了来,“今天给你熬点特制的菜粥喝”
“啊,那我也来帮你吧”
“你就别去了,让崇史一个人做吧”智彦躺在床上,笑着说,“崇史的手艺可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哦”
不过麻由子还是走到我身边,帮我切起了青菜。
熬了三人份的菜粥,外加一盘红烧带鱼,这样,三人的晚餐就大功告成了。菜粥的味道还算不错,“真好喝,我要对你另眼相看了呢”麻由子也说。
“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是这样喝着崇史熬的菜粥呢”晚饭后,智彦喝着袋泡绿茶说道。
“说起来的确如此啊”
“回想一下,我几乎每年的这个季节都要得感冒呢”
“所以你得注意身体了”麻由子说。
“得感冒的一直是我,崇史从来不生病的呢”
“也并非如此噢”
“但从来没有卧病在床啊,如果不是盲肠炎初中就是全勤,高中时候的缺勤也都是逃课所致”
哈哈哈,我大笑,智彦继续说着,“果然是练过身体的人啊,初中时候就一直是运动俱乐部的成员呢”
我马上收起笑容,低头盯着已经空了的碗。
智彦对麻由子说,“崇史以前是软式网球选手呢,在静冈的高中里可是很出名的哦”
“没到哪种程度啦”
“绝对是这样,你别谦虚了”
“其实”这时,麻由子开口了,看了看我,再看看智彦,脸上泛着有点僵硬的微笑,用明显是装出来的欢快语气说,“其实我也一样呢”
“一样?”
“软式网球,我在高中时期也打过,我跟你说过吧?”麻由子对着智彦说。我低下了头,不忍看她做作的表情。
“没,我可没听你说过”智彦回答,也许是心理作用,语调低了下来。“要是你说过我肯定记得,这种话我不会忘记”
“是吗……”麻由子声音快听不见了。
“那你打软式网球……崇史知道吗?”
我抬起头,由于日光灯反射在他的眼镜上,我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所以有些不安。
“不知道啊”我回答一声。
“呵”那一霎那,智彦的目光落到了被子上,随即又立刻转向了麻由子,嘴角重新浮现出笑容。“那你以后和崇史一起打吧,大楼前刚好有一个网球场,对吧?”
最后的‘对吧’,是冲着我说的。
“那以后一块好了”麻由子看着我说,我含糊的点点头。
然后,我和智彦聊到了高中时期的往事,但总是气氛不太够,其间出现了很多次沉默。因为智彦是音乐发烧友,我提到了他推荐给我的CD和MD,但那只是增加了对话的中断次数而已。
等到过了夜晚十点,我站了起来。麻由子也说要回去了。
“你们特意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啊”智彦在床上目送着我们。
我扬起一只手,和他道了别。
我和麻由子两人一直走到高田马场站,她显然有些消沉,脚步很沉重。
“那种话要是没说就好了”走了一会儿后,麻由子开口说。
“网球的事?”
“嗯”
“看来来这儿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多余了”
“那倒没关系,是我的问题”她小声叹气,“他肯定听得出那是谎话”
“你是指我不知道你打网球的事?”
“是啊”
“嗯……”智彦直觉的敏锐程度我是最了解的,“可能吧”
麻由子又深深吐了口气。
我们在高田马场车站告了别,她乘的车先来了。
“你别想太多了”这是我最后跟她说的话,她微微一笑,点点头。
望着麻由子乘坐的电车渐行渐远,我胸中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并相互纠结着。那就是:她对智彦的感情明显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后,所产生的罪恶感和欣喜感。



第三章 丧失

崇史一说自己要去公司,麻由子露出了略显意外的表情。那是星期六的上午,两人和往常一样吃着早午饭的时候。桌上放着烤面包、咖啡、色拉,还有荷包蛋和番茄酱。除了咖啡之外,其他的都是崇史准备的。
“双休日还要上班?真少见呢”麻由子带着怀疑的神情说道。她还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的毛衣。
“我还有一些需要整理的数据,本来想昨天做完的,但服务器出了点问题”崇史说着,往面包上涂了点黄油,目光没敢对着麻由子。
“你昨晚怎么没说呢”
“我正犹豫着该如何是好,结果还是决定去一趟”
“一定要今天去吗?是很紧急的工作?”
“下周马上就要开部门会议了,到时候需要用到这个数据”
“嗯”麻由子似乎仍然有些不解,耸了耸肩,微笑着说,“今天本来还想让你陪我买东西的呢”
“不好意思,你一个人去吧”
“明天也不行吗?”
“现在还不知道,说不定也会有事”
“是吗……,那我自己去好了”
“嗯,对不起”崇史说完,番茄酱也不蘸就吃掉了荷包蛋。吃完早饭之后,他回到卧室,打开了和麻由子公用的书桌第二个抽屉。里面装的都是办公用品以及一些计算机相关的备件。他从里面取出一只装订书针的小盒。打开后,里面不是订书针,而是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放在手掌上,作出思考状。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但却不知其缘何而来。
换完衣服,崇史对麻由子说,“那我走了啊”
此时她正洗着餐具。
“你就穿成这样去上班?”她回过头来问,崇史穿着牛仔裤和休闲衬衫。
“双休日上班这样穿没关系”
“是吗,早点回来噢”
“我会尽量的”他穿上运动鞋,离开了公寓。
坐地铁到早稻田后,他买了一张车票,和去公司相反的方向。他在第一站就下了车,高田马场。三轮智彦的住处就在这里。
昨天崇史在公司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打给智彦在MAC学习时所住的公寓,本以为他可能会搬走,没想到他还住在那儿,是电话录音自动接听的。
“现在我不在家,请在哔一声之后留言”
那不是智彦的声音,而是事先设置在电话里的合成录音,但崇史对此有印象,智彦还住在那儿,他深信。
另外一通电话,他打到了智彦的老家。
和崇史一样,智彦的老家也在静冈市,他们以前经常会到对方家里串门。智彦的父亲经营者一家印刷厂,崇史还记得,他是一个为了养活独生子每天起早贪黑工作的父亲。他母亲是一个很善良、一直带着慈祥面容的小个子女人。崇史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进入Vitec公司前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那时她还管自己的儿子叫‘小智’呢。
接电话的,正是那位母亲。崇史自报姓名后,本以为她会回以怀念的口气。
然而智彦母亲的反应,却不自然得出奇。
“啊,敦贺君……”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崇史问。
“嗯,没什么啊,对了,敦贺你有什么事吗?突然打电话过来”
“关于三轮君的事情,我有点要事相问”
“智彦的事……,这样啊,是什么呢?”
“他最近完全没有联系我,然后我就很好奇,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啊,智彦啊,我听说那孩子现在在纽约呢”
“洛杉矶对吧,这个我知道,但在那边怎么样了我完全不知道,信也没来一封”
“信……,哦,对,这么说起来,他也没给家里写信呢。对不起啊,那孩子懒得动笔。不过你用不着担心,他好像在那儿好着呢”
“他打来过电话吗?”
“嗯,来过几次”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嗯,大概上周中段左右吧,吃晚饭的时候”
“你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吗?我也想给他打电话呢”
崇史说完,智彦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其实呢,他的房间里没有装电话,而且那是个临时的住处,他说过不了几天就要搬走的……”她没再能继续往下说。
“那您如何与他取得联系呢?”
“嗯,这事儿我也担心过,不过现阶段也没什么大事,他也会时不时给家里打电话的”
说到这里,智彦母亲又不说话了,像是在等崇史的回应。
“……这样啊”
“是的,你还特地打电话来,真是对不住了”
“那接下来他什么时候会打来电话呢?”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他的来电总是很突然”
“你说他住处没有电话,那他是从公司打过来的吗?”
“应该是”
“……我知道了,那么,如果他要再打电话过来,阿姨您能不能让他也联系一下我呢,对方付费的那种也没关系”
“嗯,好的,我会跟他说的”
“拜托您了”
挂了电话后,崇史拿起书桌上的记录用纸飞速地写下几个数字,他在计算着与洛杉矶的时差。如果是晚餐时打来的电话,那智彦那边应该是半夜才对。
不可能,崇史想。至少电话不可能是从公司打来的。
除此之外,他母亲的话里还有很多疑点。最奇怪的是,她似乎对于无法联系到自己儿子这点并未抱有什么不满。
她一定隐瞒了什么,崇史立刻作出猜测,三轮智彦消失了踪影肯定是有缘由的——
从高田马场站下车,步行大约五分钟就到了智彦的公寓。这是栋细长型的房子,墙上砌着砖块图案的瓷砖,他的房间位于五楼。崇史按下电梯的按钮,发现这个电梯很旧,速度也很慢。
“等急了我有时候也会走楼梯”崇史想起智彦曾经这么说过,同时也暗示着自己的腿脚并没有不便之处。
到了五楼,眼前就是智彦的房间,503室,名牌上用记号笔写有‘三轮’的字样。崇史从牛仔裤口袋掏出钥匙,还装在订书针盒子里。
其实昨天确认了智彦还住在这里之后,完全没有产生过到这来的念头,因为觉得就算来了,不进房间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今天早上,崇史猛然回想起了自己有智彦房间的钥匙,并且放在了抽屉里的一个订书针盒中。那时才萌生了要去一次智彦住处的念头。
然而崇史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至今为止完全忘了那把钥匙的存在,而为何又一下子回忆了起来呢?当然日常生活中也不乏突然回忆起遗忘许久事情的事例,但回想起这把钥匙时候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就和想起智彦的时候的一样,崇史深切感觉到。
他估摸着继续想下去也没有一个结果,便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锁很顺利地打开了,他拉开了房门。
房间是一室户,往房内瞥了一眼之后,他就在门口呆住了。
眼前出现的情景,使得他怀疑是否这里经历了一场暴风雨。
墙边的两个不锈钢书架上几乎没有一本书,而全都杂乱地堆放在了床上,书桌也是如此。抽屉里的几乎都被倾倒一空,衣柜里的衣服也都全都拿了出来,音像套装边也到处散落着录像带和CD.
崇史脱了鞋,尽量不踩到地上的物品,走进了房间。再次环顾屋内。
首先映入脑海的,是这里被小偷入侵了。崇史曾见过有过此种遭遇的人家,那是住在附近一个朋友。那时崇史还是个小学生,不懂得同情,他出于好奇心才进去看的。那时候看到的房间,就有点这样的感觉,整个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
是不是要通知警察呢,他考虑着,当然如果真得有小偷来过,的确应该这么做。不过首先得找到能够作此断言的证据才行。
他尽量避免着无心的触碰,走到窗户边上。窗边放着一只小床,床上的毛毯很自然地翻卷开,让人感觉智彦最后起床后就没人再动过。不过床下方的收纳抽屉都被拉了出来。
崇史检查了一下窗户玻璃的状况,既没有碎,月牙锁也锁得牢牢的。那么入侵途径一定就是玄关了。
同时,崇史得出了结论,这并非是一起单纯的盗窃。
若是熟练的小偷,不用钥匙或许也能打开锁,并且趁着房门没锁入室盗窃的小偷也不占少数。然而,不管是何种情况,小偷在离开房间的时候,绝对是不可能把门再次锁上的。而这个房间的大门是锁上的,如果这不是小偷干的,那又会是谁呢?
第一个人选,当然是智彦自己,在赴美之旅前,他会不会到这里找过东西?但崇史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太了解智彦的性格了,不管是何种紧急的情况,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破坏性的行为的。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某人出于非盗窃的目的,弄乱了房间又离开了。如果目的不是盗窃,那很可能就是寻找什么东西。
他若无其事地拿起胡乱摆放在书桌上的新型迷你软盘,简称MD。崇史这些Vitec研究人员经常把其当作计算机外部储存设备来使用,因为它的容量是三寸软盘的几百倍。这个MD很可能是智彦为了工作用途而买的。
书桌上满是尘埃,在放有MD的地方清晰地留下了一个四方的洞。入侵者进入这里,似乎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崇史正考虑是否要将这种状况向智彦父母,最终认为还是不汇报为妙。因为昨天智彦母亲在电话里的谎话连篇的事儿仍心有余悸,而且他有种预感:这房间变成了这幅景象,他们很有可能知道。智彦已经离开这里两个多月了,这个房间纯属多余,本该退租才对。但他们没有这么做,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而这个原因,绝对和目前这种反常的状况不无关系。
崇史把MD放回桌上,开始检查起摊放在地上的书籍。有分子生物学、大脑医学、机械学、热力学、应用科学等等,都是一些控制论所必需的专业书籍,其中一大部分崇史也有。剩下的是一些小说、写真集之类的。还有几本音乐的专业书,因为智彦对小提琴很感兴趣。
看着这些书的标题,崇史开始嘲笑起自己的愚昧来,就算是把这里的书看了个遍,肯定还是不知道入侵者要找的东西。想知道入侵者的目的所需要确认的,不是留下的东西,而是缺少的东西。
虽然不可能对智彦的持有物了如指掌,但这里崇史也来过多次,对什么地方放了什么东西还是有个大致概念的。崇史把书放回书架,整理着脑中的记忆。
他立刻意识到,原本应该放在书架最上层的文件夹全都不见了,崇史知道,智彦把在MAC时候的实验结果和报告书都按课题分类保管着。
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电脑旁,果然如此,装MD和软盘的盒子空空如也,只剩下了未使用过的新盘。他又翻找了书桌上和抽屉里,别说是笔记了,连记录用纸都没发现。
被入侵者拿走了吗?不,现在还不能妄下判断,崇史想。
最有说服力的可能性,是智彦去洛杉矶的时候带走了。换成是崇史被派往美国就职的话,他很可能也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毫无遗留地带走。
只是有一点,崇史重新审视着书架,要是这样的话,他不会把这些专业书也一块儿带走吗?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继续搞研究的必备书本,在美国是很难买到的。
同样的说法也可以套用在衣服上。散乱者的衣服里,有几件崇史清楚地记得智彦穿过。为什么这些衣服都没带到美国去呢?
崇史在床上坐了下来,仔细察看着房间的每个角落,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音像架上。他走了过去,仔细检查着内部。
果然,MD找不到了,并不是电脑使用的那种,而是其原来的用途,作为视听媒介的MD。里面装有智彦很喜欢的古典音乐。不光是MD,连古老的盒式磁带也没了。只有市面上销售的CD还放着,只把录了音的东西带到了美国,怎么想也觉得太蹊跷了。
经过检查还发现,录像带也都消失了踪影,只剩下未开过封的。连拷制那些假面超人的电影、还有智彦每周必看连续剧的录像带都不知了去向。
崇史开始整理起思绪,这个房间里消失的是:文件以及笔记、软盘、MD、盒式磁带、录像带,这些东西有什么共同点呢?
都是能够写入信息的东西。
也就是说,智彦把所有装载着情报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了。
顿时,崇史的背上吹起一股寒风,无法想象这是智彦自身所为,只能解释成是入侵者带走了一切。
这个入侵者究竟想要什么信息呢?MD和软盘暂且不论,连盒式磁带还有录像带也卷走,有点非同寻常。盒式磁带作为计算机储存媒介使用,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于录像带,市场上能买到的机器都无法办到。当然未必是作为计算机的储存媒介,也可能是通过实际播放来留下信息,但据我所知,智彦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做法。
简单的考虑,入侵者的目标最有可能是智彦的研究成果。但为什么呢,崇史想不通,智彦小组的研究成果应该还没有达到需要盗取的地步吧?或者说还没成形——
不对,崇史糊涂了,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会不会做出了了不起的成果呢?
“颠覆Reality学科常识的重大发现”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崇史不由得抬起了头。
是什么呢?他想。
他感觉到谁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话,是某人在对智彦的研究加以赞赏的时候,究竟是谁,又在何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这又是种错觉。
崇史环视着房间,想找出一些能解释这状况的提示,入侵者到底是何许人也?他的目的又何在?他达成了目的吗?智彦自己知道这事儿吗?
崇史目光移到了音响边的架子上,那上面摆放着几本乐谱,旁边还有几本相册。说是相册,但也没有很花哨的封面,只有薄薄几页,就像是照相馆的赠品一样。
崇史翻开看了看,一张久违的脸庞立刻映入眼帘。那是在进MAC之后,崇史和智彦二人的东北之旅,这些照片就是那时候拍的。智彦站在一块巨石上挥手,肤色罕见地晒得很黑,看起来很健康。而在他身后的流水便是严美溪。下一页是两人在恐山拍的,他们还开玩笑说要照出身后幽灵。
在东北之旅的照片后面,是智彦的单人照,上面没有日期,从他身着的运动衫和牛仔裤来判断,应该是五六月份的时候。他正坐在长凳上笑着,身后依稀可以看到一座城堡。
崇史意识到,这里是东京迪斯尼乐园,又往后翻了一页。两页之后还有一张同时期拍的,智彦独自站在迪斯尼乐园的入口前,右手提着纸袋,左手作着V的手势。
令人猜不透的是,这两张照片之间空开了一页,看起来就像是事后抽出来的一样。
而且这究竟是什么时候拍的呢,崇史回想着。崇实不记得他和智彦两个人去过迪斯尼乐园,那也不是两个大男人一起去的地方。
当然,智彦一个人也绝对不可能去,也就是说,智彦的同行者应该是一个女人。那么应该会留下他和那女人的合影以及她的单人照,那些照片肯定也在这本相册里吧。
但这些照片被人拿走了,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崇史疑惑不解。那个女人又会是谁呢?结合其和东北之旅的时间先后来推测,这些照片应该是去年的初夏拍的。那时候,智彦有交往的女人吗?
没有,崇史立即得出结论。不光是去年的初夏,智彦和女性从来就没有过这类交往。他深信,如果智彦交了女朋友,第一个就会通知自己。
然而,此时头脑里一下浮现出麻由子的脸庞。同时,这几天来一直困扰着崇史的烦恼,再一次萦绕在他的心头。
是麻由子和智彦一起去的?
他不住地摇头,安慰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是自己的恋人,现在是,一年前也是。然而这却无法抚慰他内心的不安。为什么自己对智彦和麻由子成双成对的景象如此熟悉呢?相反,他试图回想自己一年前和麻由子的往事,记忆却开始模糊起来。
他强忍着不悦,合上了相册。他的本能拒绝了自己继续深究此事。
他打算先查明入侵者的身份以及其目的所在,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这么干下去也不会得到有益的情报了。崇史来到了门口,穿上运动鞋,一定要和智彦取得联系,就这么定了。
准备最后再看一眼房间的时候,突然窗外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窗帘拉开了一半。
对面也有一户同样的人家,一个人正站在外面的楼梯上,好像是个男人。他手上拿了一只照相机,镜头上还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崇史脱了鞋,跑到窗户边上,男人消失了。不知是乘上了电梯还是躲到了某个房间。
崇史打开窗,搜索着男人的踪影。不一会儿,在一楼的大门处出现了一个穿着灰色西服的男人。崇史无法判断他是否就是刚才看到的那个,但步伐看上去极为慌张。西服男跳上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子后,立刻飞驰而去。

崇史离开智彦的住处后,前往了MAC。其实很早就想要来一次,只是平时在那儿会碰到麻由子,这是他希望避免的。因为当前时点他并不希望把自己抱有的疑问和烦恼告诉她。
和Vitec一样,MAC双休日也休息,门前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门卫还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崇史向他出示了自己Vitec公司的工作证,走了进去。
大楼内部还是有些人在工作,学术峰会以及研究会召开在即,研究室的人员应该无暇休息。
崇史敲了敲一楼最边上的一扇门,“请进”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回应道。崇史推开门后,一个正在窗边书桌埋头写东西的男人回过了头,他瘦得脸颊凹了下去。他是崇史在这里工作的时候的教官,名叫小山内。
“嚯”发现了崇史的小山内坐着转过了身,笑容使得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好久不见了啊,你还好吗?”
“还算挺好”说着,崇史也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小山内老师星期六也肯定在,我猜得没错”
“你以为研究又碰到什么麻烦了?不过你要这么想也没法子,因为我们就一直做着重复的工作”
“中研也是每天尽做动物实验呢”所谓的中研,就是崇史现在工作的地方——中央研究所的简称。
小山内拿起烟灰缸上正冒着烟晕的香烟,吸了一口,满足地哼了一声。
“你那边也没什么成果吧?有人说只是把我们这里的基础数据重新试验一边做个确认而已”
“确实没什么有起色的进展,还没达到应用的程度”
“不过,据说明年视听系认知的研究也要全部合并到中研去了呢”
“嗯?真的吗?”
“当然还没正式决定”小山内吞云吐雾,表情很是严肃。
对于同一个课题的研究,MAC和中央研究所分别承担着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职责。但一旦基础研究被视作为完成,这项研究就会完全归到中央研究所,这时候,中研通常就会把MAC的人吸收过来。
“那小山内老师明年也回到中研来了吧?”
“那倒可能不会”他掐灭手中的香烟,“我们这些教官都留下,上面指示让我们探索新的课题”
“什么意思啊?这无异于缩小了规模嘛”
“正是如此,似乎Vitec的上层已经放弃了采用‘视听系认知系统’来虚拟现实吧”
“放弃了……那他们准备用什么呢?”
小山内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到鼻下闻了闻,对崇史说,“只有对记忆加工了”
“有这种荒唐事?”崇史骂道,“那个部门才应该缩小规模呢。MAC不是已经不研究了吗?在中研那已经是个冻结的课题了呢。在MAC的教官须藤老师,现在也在和我研究不同的课题”
“好像是,是叫空想时候的脑部活动解析……吧?”
“这个研究很不顺利呢”崇史自嘲地笑笑,而且自己毫无兴趣,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小山内点上了烟,猛吸了三口,顿时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白蒙蒙的一片。
“我略有耳闻”他吐着烟,说道,“Vitec仍然对记忆加工情有独钟,还给脑机能研究组加了人”
“真的吗?不过那也并不说明就搞这个研究啊……”
“嗯,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小山内皱着眉头。
然后两人沉默了十秒左右,崇史看了一眼小山内身后的窗户,窗外有一棵樱花树,旁边是一个无人的网球场。
好久不打软式网球了呢,崇史回想着,上一次打是什么时候呢?嗯,应该是和麻由子一块儿打的,强烈的阳光、汗水——
“对了”小山内说,“今天你有什么事呢?总不见得是来听我发牢骚的吧?”
“的确不是,不过和刚才的话题有点相关,是三轮的事情”
“‘粉碎机’三轮吗?”小山内冷笑着,因为智彦的思维极为敏捷,所以在MAC时期大家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怎么了?”
“您知道那家伙现在去哪儿了吗?”
“不是在洛杉矶吗?”
崇史点头,“是的,小山内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嗯,大概是一个月前吧,我去中研的时候听须藤说的。说实话,我还有点意外呢。当然不是对三轮去美国的事意外,但一般这种事儿都会通知我们教官组的”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
“真的吗,你们两个人不是关系很好吗?”
“所以我也非常惊讶”
“噢?”小山内又抽起烟,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烟灰落到了裤子上,他急忙用手拍掉。
“三轮在那边在搞什么研究,您没有听说吗?”
“嗯,完全没听说,你呢?”
“我也不知道,完全联络不上他”
“估计也没时间联系你呢,想在那里安居乐业是得花上一段时间”
小山内似乎有点理解。
但崇史依旧无法释怀,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人刻意隐瞒了智彦的存在。但为什么需要这么做呢?
“对啦,你的新生活如何?很舒适吧?”小山内嬉皮笑脸地问。
“舒适?”
“别装傻啦,听说津野经常出入你的住处啊”
“啊……”
不光是进出,其实已经同居了呢,崇史憋着没说出口。
“脑机能研究小组的人都失望至极啊,总算盼到了一个美女,竟然还名花有主了”
“是吗”崇史挠挠头。
麻由子所在的‘记忆加工研究组’今年春天解散了,所以她被分到了脑机能研究小组。由于她并非硕士毕业,所以只能作为主研究员的助手。
“哎,我也是大吃一惊啊,真没想到你和她走到一起了”
小山内的这句话正中崇史的痛处,他眉毛猛地抽动了一下。
“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我们交往的事情呢”
“当然我知道你们走得很近,你和津野,另外还有三轮。你们三个一直形影不离呢。但是我总以为和津野交往的是三轮呢,而你又和三轮是好朋友,所以最后你们三人就一起出入了。我本来一直这么认为”
“她和三轮……吗?”崇史的心情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其实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俩属于同一个小组,经常看到他们一起工作而造成了这种错觉吧。不过再仔细想想的话,津野那么漂亮,绝对是和你更般配的呢”说完,小山内看了看崇史,表情有些尴尬。“你要是听了不高兴了我表示道歉,其实我也没细想过呢”
“没有”崇史摇摇头。
他回想了一下,的确自己在MAC里没有公开过和麻由子的关系,而又不忍心撇下智彦,所以经常三个人一块儿行动。
然而,有人因此以为麻由子和智彦是一对却是不争的事实,绝对不止小山内一个人这么想。
想到这里崇史焦躁起来,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麻由子是他的恋人,最清楚这点的人不是自己吗——
“你准备和她结婚吗?”小山内问。
“是的,不过我打算等她分配到Vitec之后再提出来”
“嗯,真不错,她可是个好女孩啊。如果和你在一起,肯定会很幸福的。即使在Vitec内部,大家也早就摒弃了必须把夫妻安排在不同部门的规矩。说不定你们会在一起工作呢”说着,小山内露出了被烟染黄的牙齿。

把该问的都问完了之后,崇史便起身准备告辞。不过在离开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对了,那个人现在在哪个部门?就是三轮的下属,一个叫筱崎的大学毕业生”
“筱崎?”
“他本来也是记忆加工研究组的呢”
因为筱崎本来做过智彦的助理,所以他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崇史打算去找他问问。
然而,小山内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他不可能在这里呢”
“不可能在这里?”
“咦,你没听说吗?他几个月之前就辞职了,那时候你不是也在这里工作嘛?”
“嗯……”
被他这么一说,崇史开始整理自己的回忆。虽然和筱崎并非很熟,但碰了面还是会聊上几句。
有一个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那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大家纷纷议论着筱崎。
“啊,你这么一说”
“想起来了吗?”
“刚才一下子忘了呢”
“嗯,他一直无故旷工,所以就作为退学处理了。退学申请最后似乎没有通过Vitec,也没经他本人同意。本以为最近的新职员都对这种不负责任之徒习以为常了,没想到,和他同时进公司的人也很震惊”
但崇史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呢?
“你找筱崎有事?”
“不是,倒也谈不上有事”要是他之前就辞职的话,即便找到他也没有意义了。
“说起筱崎,不久前有个奇怪的女孩来过”小山内抱起胳膊,看着墙上的挂历,“差不多两个月前吧,说她正在寻找筱崎”
“寻找?怎么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我先是接到门卫的电话,说是来了个找筱崎上司的女人,问我该怎么处理。按说筱崎的上司应该就是你现在的领导须藤,但那时候他刚好不在。没办法,只好我去接见了她。那个女人,其实也就20岁上下,说她现在无法找到筱崎,不知如何是好。老家也没联系,住处也一直没有人。她一听到筱崎几个月前就辞职了,显得很吃惊。还反复询问了他去了哪里,当然我是没法回答的。跟她说,退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她只好无奈地回去了”
“真奇怪啊”
“简直就是个谜呢。她之后又打来过两次电话,我跟她说我也无能为力,问了别人也都说不知道。不知道后来如何了,电话也不来了,可能是找到了吧”小山内歪歪嘴。
这事儿还真蹊跷,崇史想,随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说不定这和三轮智彦的消失有着某种联系——
他觉得,筱崎和智彦同属一个研究组这点值得怀疑,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偶然。
不管怎样,得和她见面问个究竟。
“那个女人是筱崎的恋人吗?”崇史问。
“我猜应该是,感觉上不像是亲人,姓氏也不同”
“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你等等”小山内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大堆小纸片之类的零碎物品,他拿出其中一张,“在这儿”
上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名字叫直井雅美,住址是板桥区,崇史拿起一张纪录用纸抄了下来。
“你想起什么了?”小山内问。
“不,这倒不是。我最近会联系一下三轮,顺便问问他筱崎的事儿,知道的话我联系您吧”
“那家伙也很热心呢,不过很可能三轮也什么都不知道吧,我们这儿都没再见过筱崎呢”
“嗯,话是这么说”说着,崇史站了起来。
“你要走了?”
“嗯,对了,要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我来这里的事您别告诉津野哦,因为我不想陪她去购物,骗她说我今天去上班了”
小山内扑哧笑了出来。
“你们怎么想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呢,你现在该理解我的难处了吧?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跟她说的”
“拜托了”崇史鞠了个躬。
离开MAC后,他找了一个电话亭,拨通了直井雅美的电话。不过她不在家,传来了留下姓名的声音。她说话似乎还带着鼻音,感觉20岁都不到。
崇史在留言里说,自己是三月份从MAC毕业的,有些事要找一下筱崎,希望能够联系自己,最后还报了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回到早稻田的住处后,发现麻由子不在家。崇史知道她是一个人出门购物去了,看了一眼时钟,刚过六点。麻由子肯定以为他会更晚些会来。
在卧室更了衣,崇史往床上一躺。脑海里的各种想法交织在了一起:麻由子、智彦、还有自己,他试图将所有这一切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但发现不管怎么做都是枉然,完全成不了形。即使成了形,也无法说明任何问题,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断。说到底,现在要得出结论,未知数还太多。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崇史回想起在智彦公寓对面的大楼里窥视自己的男人来,他确信,当时那男人确实是在窥探自己。
但究竟为了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呢?
现阶段完全没有推断的依据,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他翻了个身,此时放在衣柜上的一个小照像框映入了眼帘,里面放着麻由子的照片。崇史起身将它拿了起来,照片上,麻由子在黑色T恤外面穿着一件涤纶外套,正冲着镜头微笑着,耳朵上戴着红色耳环。
她背后是蔚蓝的天空,还有一排茶色的栅栏,这个背景崇史有印象。
这是在东京迪斯尼乐园照的相片。
应该是去年的初夏,两人一块儿去了迪斯尼乐园,然后拍了照。
到这里,记忆开始模糊起来。真的是这样吗?崇史回忆着,他记得自己确实去过迪斯尼乐园,玩了各种各样的游乐设施:空中缆车、海盗船、星光之旅、等等。麻由子还把爆米花打翻在灰姑娘城堡前——
不对,崇史轻轻摇头,打翻爆米花的不是麻由子,那是大学时候交往的女朋友。
和麻由子一起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她穿了什么衣服?对了,是随风飘动的迷你裙,每次下落的时候都要小心护着。我对她说,穿牛仔裤该多好,她回答这样看起来更漂亮。
也不对,这也不是麻由子,我回忆不起和麻由子一起去时候的情形。
崇史聚精会神地回想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还在房间里巡视起来。那时候的其他照片放哪儿了呢?他想,肯定是在房间的某处。
走到房间中央时,他停下了脚步,背上吹来一阵冷风。
没有去过,他最后得出结论。自己根本就没和麻由子去过东京迪斯尼乐园,他只是把过去的记忆混淆在一块儿了。
为什么会以为自己去过呢?这才是值得思考的地方。
崇史的目光落到了手中的像框上,凝视着麻由子的笑脸。
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崇史心理回荡起来,他从照片上的氛围受到了启发。
眼前浮现出今天白天在智彦房间里看到的照片,像册里只放着智彦的单人照。
这张麻由子的照片,会不会是和智彦一块出去时候拍的呢?他们一起去了迪斯尼乐园?智彦个麻由子拍了照,麻由子又给智彦摄了影?
这怎么可能呢?
崇史开始不安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尽想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呢?
头有点痛,并伴随一阵轻微的呕吐感,他把照片放回原处,往床上坐了下来。一种不可言喻的厌恶情绪,开始在胸中蔓延开来,继续思考下去也只是徒劳。
这时,玄关传来一阵开门声,紧接着是麻由子的声音“我回来了”,她拖着木屐走进了卧室。
“我回来了,你真早啊”说完,她发现了崇史惶恐的表情,“你怎么啦?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崇史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啦,只是有点累了”
“工作都完成了吗?”
“嗯,算是吧”
“是吗,太好了”
麻由子打开衣柜的抽屉,开始换衣服。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像框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崇史犹豫着是否应该问她照片的事儿,本该无关痛痒的问题,为什么如此难以启齿?他有一种预感,一旦说出了口,就无法挽回了。
“马上就能开饭,我买了很多菜”说着,她离开了房间,只剩下崇史一个人坐在那儿。
晚餐时,麻由子说着今天的购物经历,由于大减价的缘故,买到了很便宜的夏装;回家时的电车上一个大妈过来搭话,等等。崇史尽管知道自己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和着。没被她察觉还真是万幸,他想。
吃完晚饭正在品茶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麻由子拎起无绳电话递给了崇史。因为两人同居的事情没有向大家公开,所以家里的电话一直是他先接的。他不在的时候,电话就设置成自动答录机的模式,在录音里确认了对方声音之后,麻由子才会拿起话筒。
喂,他说。
“噢,请问这里是敦贺崇史的家吗?”是个年轻女人,他对这声音有印象,就是直井雅美答录机里的声音。
“没错,您是?”
“我是直井”电话那头说道,“因为你在我电话里留了言……”
“嗯,是的,为我的冒昧深表歉意”说着,崇史看了一眼麻由子。她的表情像是在问,是谁打来的啊?崇史拿着电话站了起来。
“那个,请稍微等一下”
他用手捂着听筒,对麻由子小声说,“我要去找一下工作资料”然后走出了卧室,麻由子略显意外。
他坐在书桌前,“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先跟对方道歉,“嗯,就像我留言里说的那样,关于筱崎,我有些事儿想跟你确认一下”为了不让麻由子听见,他压低了声音。
“是关于伍郎失踪的事儿吗?”
“伍郎?那是筱崎的……”
“啊,不好意思,是他的名字”
“噢,原来如此。你说得没错,就是关于他失踪的事儿”
“伍郎……不,筱崎的下落您知道了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似乎她还不知道筱崎的去向。听到崇史的留言,肯定是满怀期待地打来了电话,崇史不禁感到有些歉意。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她和我一个朋友很熟,我想问问他那个朋友的事情。其实我也是今天刚知道他失踪了”
“是吗?”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很明显的叹息,肯定失望至极。
“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他的去向吗?”
“完全不知道”她回答。
“他什么时候下落不明的呢?”
“这我也不知道,完全联系不上他,而且今年的正月也没回老家”
“你最近一次和他联系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去年的秋天”
那就是他离开MAC的时候。
“直井,我们能不能见个面?如果听完具体的细节,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
“嗯,可以。我也很希望多点线索”直井雅美立刻回答。
“那明天下午两点在池袋见如何?”崇史想起了她家住在板桥,说道。
“没问题,那去哪儿呢?”
崇史指定了池袋西口的一家咖啡店,可以,直井雅美回答。
“我会在桌上放一个印有Vitec标记的纸袋,作为我们的暗号”
“我明白了”
挂了电话,不一会儿门开了,麻由子端着放有茶碗的托盘走了进来。
“电话打完了?”
“嗯”
“是谁啊?”
“工作上的事儿”崇史拿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回答道,“明天我也不得不出门了”
“嗯,真辛苦”她伸手从崇史的肩上摘去一根碎线头。

两人躺下后,崇史提到了筱崎。为了不让麻由子和刚才那通电话联系起来,他留了一段足够长的时间。
“筱崎?就是那个筱崎啊?”她把身体靠向崇史这边,问道。
“就是那个筱崎,麻由子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那个人不是去年就辞职了么”
“嗯,好像突然就不来上班了”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须藤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他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作为社会一员的责任”
“随便就辞职,他这么说也难怪,你和他关系好吗?”
“也谈不上关系好,因为被分到了一个小组,自然说话机会多一点”
“对他突然的旷工,你有头绪吗?”
“没有”她摇摇头,“怎么了,突然这么问,筱崎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我在公司碰到MAC的同事的时候,他问了我很奇怪的事儿,好像不知道筱崎的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
“就是失踪了啊。他的家人好像也到公司来打听过呢”
“啊?……”
“你没听说?”
“这么说来,教官好像以前说过,但现在换了小组,我也回想不起什么来,回答不上来呢”
“你看吧”
“真是令人担心呢,不过你和筱崎不太熟吧?”
“是啊,只是这事儿太奇怪,一直放在心上罢了”
崇史把麻由子拉到身边,并闭上了眼睛。

场景四

到了六月中旬,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气象局所做的干梅雨的预报,又一次出现了偏差。尽管本来就没有什么指望,但把打网球作为午休时唯一乐趣的人们,肯定也会怨天尤人起来吧。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到午前总算停了下来。我凝望着窗外,猜想那些已经手痒的家伙们吃完午饭一定会立刻冲向球场吧。
“总之很壮观噢,虽然具体的现在无可奉告,简直就是划时代的呢。或许还能称得上是颠覆Reality学科常识的重大发现呢”
一个‘记忆加工研究组’的研究员,带着激动的口吻说道。他叫筱崎,是和麻由子同时进公司的男生。与他对话的柳濑,也是今年刚刚入社的。
“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吧,到底是什么发现啊?”柳濑催促着说。
“虽然我很想说,但不进一步证实是不能公开发表的呢。在那之前我无可奉告”
“什么嘛,弄到后来还是这种不值得期待的东西啊”
“谁说的啊,真得很了不得呢,反正以后你就会知道的”筱崎有些生气。
“是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吗?”我在边上插嘴。可能是没有料到我会仔细听,筱崎表情有些意外,然后猛地点了点头。
“的确是,敦贺你还真清楚啊”
“我前不久听智彦提起过,你似乎出现了和小学时期不同的记忆”
“嗯,正是如此。不过在那之后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噢”
“噢?真厉害啊”
筱崎好像还想就研究成果的话题继续往下说,不过转念又意识到自己有义务保持沉默,就笑了笑草草收场。
“详情的话,以后三轮和须藤会向大家宣布的”
恰好这个时候,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我打开了门,一看是智彦。他先朝筱崎看了看,筱崎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带到脑研的资料整理齐了吗?”
“嗯,还差一点”
“那你能快点弄完么?我希望在这星期内出分析结果”
“啊,好的好的”筱崎向我行了个礼,从智彦旁边溜了出去。而智彦一边苦笑着一边走了进来。
“只要稍不注意,这家伙就会偷懒,真伤脑筋啊”
“不过听他那自以为是的口气,你们好像对研究结果很有自信啊”我说着,看了看柳濑,他也笑着点点头。
“他的缺点就是嘴太快”智彦说完,往我边上一坐。“你那边呢?进展还顺利不?”瞥了一眼书桌上摊开的资料。
“呈螺旋式上升趋势呢”
“呵”智彦点头。
我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而此时除了我们俩,柳濑也在我旁边。我便对柳濑说,“你能去一次资料室帮我找找下次学习会需要用到的资料吗?中午你就直接去吃饭好了”
可能是察觉了我的意图,柳濑二话不说就离开了房间。
“那么,你要说什么呢?”房间就剩了我们两人之后,我问智彦。
智彦移动着椅子,向我靠近了一点。
“我有事儿要找你商量呢”他眼睛布满了血丝。
“关于她的?”
“是啊”智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了。“下个月就是她的生日了,我在考虑送她什么好”
对于他的话,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原来是商量这个,心里不免觉得好笑。但随即我又有点难过,他到了这个年龄却没有和女孩子的交往经验,当然就更谈不上送女孩礼物了。
“下个月几号?”
“十号”
我看了一眼墙上了挂历,十号是星期五,周末,他们吃完饭,有可能准备在外过夜。不对,他心里肯定就是这么计划的。想到这儿,刚刚对智彦还抱着的同情心,转眼就化为了妒嫉,同时还心存一份焦虑。
“肯定是送首饰比较好吧”智彦说道,似乎全然没有察觉我内心的波动。
“随便什么都行吧,你不管送什么她都会很开心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想尽量送她喜欢的东西会比较好”
“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
“她好像喜欢戒指和胸针一类的东西呢”智彦抱起胳膊。
一听到胸针,我脑海里立刻回想起那一幕。智彦感冒请假的那天,和麻由子一起去看望他的时候,她途中看中了一个金属制的翡翠胸针,流露出很想要的意思。要是把这话跟智彦一说,他肯定会不假思索地买这个送给她的。
“喂,崇史,我该如何是好?”
“耳环之类的应该不错”我说,“她留着短发,应该很适合戴耳环”
“耳环啊,不错不错,但挑选起来也花一番功夫呢”
“你让店员给你推荐几个好了,跟他说你的预算,之后就全凭你的感觉了”
“我可是一窍不通啊,不过还是值得试一试”智彦凝望着远处,像是在考虑该到哪家店去。
“你要找我商量的就这些?”
“不,还有一件事”说着,智彦扶正了眼镜,表情也换了一种。“关于我房间钥匙的事,崇史你有一把吧?”
“嗯,我是拿了一把,是你母亲拜托我的”我回答,其实已经预感到了智彦准备说什么。
“那把钥匙你今天带了吗?”
“不,没有,在我房间里”我撒了谎,那钥匙现在就串在我的钥匙圈上,放在我裤子的右边口袋。
“你要拿回去?”
“嗯,不过也不是很急……”他又推了推眼镜,耳根也红了。
我努力表现得自然一些,作了个取笑他的表情。
“你就实话实说嘛,是不是要交给她?”
“不是……”智彦试图否认,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我正有此意,不过还没跟她说”
“你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也不是,我想以此为契机呢”
“契机?”
“嗯”他低下了头,随即又抬起来重新望着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我想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的发展”
“嚯”我含糊地回答,不过我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同时确信,他和麻由子之间还没有肉体上的接触。智彦是个处男吧,我猜想,正因为如此,他跨出这第一步应该需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所以,他想借此机会给自己壮胆我深表理解。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拿来还你的,确实被我拿着你也很难办啊”我说,口气无意识的变得生硬起来。不知智彦对此作何理解,他的表情有些慌张。
“这也不是急事,你记得就带过来好了”
“我还是做个笔记为好”
我正寻找着笔记本,午休的铃声响了。与此同时传来一阵敲门声,请进,智彦回应道。
“啊,你果然在这儿”麻由子走了进来,“我们去吃午饭吧”
“好吧,一块去啊,崇史”智彦拍拍我的肩,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刚才一直在谈论她,声音有点不自然。
今天吃的,不是麻由子做的便当,而是食堂的套餐。虽然不好吃,但对我而言倒是轻松了些。
“据筱崎说,你们的进展很快啊,真实的情况呢?”我吃完了汉堡套餐,向智彦问道。这时他还剩了一半的汉堡没吃完,他咽下嘴里的一块之后,歪起了脑袋。
“怎么说呢,现阶段还无可奉告啊。总之,目前为止还没有获得可以说明问题的结果”
“但从筱崎君的口气听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说他夸张了嘛,对吧?”智彦寻求麻由子的同意。她一下子停下了舀着汤的手,看看我,再看看智彦,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看不出是肯定还是否认。
‘智彦这家伙,肯定隐瞒了研究结果’,看到二人的表情后,我顿时产生了这种感觉。上个月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闲聊的时候,他明明还那么兴奋地说前景开始乐观了呢,而现在说话却出奇的慎重。可能并非因为研究停滞了,而是到了不能随便透露的阶段了吧。果然不出我所料,走出食堂后,智彦突然就谈论起最近的电视剧和喜欢的音乐来,简直毫无连贯性可言。
等电梯的时候,他终于闭上了嘴。因为电梯上走下两个穿着网球衫、把毛巾搭在脖子上的男人,似乎在吃饭前先出身汗。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并觉得麻由子此刻应该和我的心情一样。而这种担心还是成了事实,上了电梯只剩我们三人的时候,智彦开口了。
“崇史,你打网球的用品都放在更衣箱里对吧?”
我的视线一下子游走到麻由子身上,“嗯,是啊”
“有两个拍子吗?”
“有啊”
“那么”他看着麻由子,“你们现在两个人去打一会儿如何?那两个人打完之后,现在场地应该空出来了吧”
“但”麻由子把脸转向我,表情很是为难。
“今天就算了”我说,“场地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人来用的”
“是吗?”
电梯到了一楼,智彦快步走到窗户边,往窗外看去。然后转过身对我们说,“网球场没人呢,你们还是去打吧”
“但我没衣服啊”
“这样穿也能打嘛”
麻由子身着T恤和牛仔裤,当然她并非穿成这样来上班,而是到了MAC后换上的衣服,因为搞研究时有很多体力活。
“偶尔活动一下身体有好处噢”智彦接着说。
麻由子用迟疑的眼神看着我,她一定不知道此时应该如何做才算是尊重智彦的意愿。我也有些迷惘,尽管内心非常希望和麻由子一块打球,但决不能在这里表露出来。
“怎么样?”麻由子问我。
“我随便”我最后只能给出一个狡猾的答案。
“去打吧”智彦说,“我待会儿也要到资料室去办点事呢”
“啊,是吗”
“嗯,所以啊”智彦冲着我和麻由子笑笑。
麻由子看了眼手表,想了想之后抬头对我说,“就打一会儿吧”
“好的”我当然不会有异议。
大约五分钟后,我和麻由子站在了网球场上,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条黑色运动裙。
“果然,他还是很在意的”麻由子说,指的是前几天去探病时候说的事。
“因为他喜欢你呗”
“但他这么做只会让我尴尬啊”她耸耸肩。
“你还是别想太多为妙,那样才不会伤害到他”
“也是”她微笑着说,手握着球。“虽然好久不打了,应该没问题吧,别打得太激烈噢”
“我也几个月没打了呢”我们分别走向各自的场地。
因为刚下过雨地面有些潮湿,但这样不会扬起尘土,正是好好打上几个回合的绝好时机。一开始由于不知道麻由子的实力,我试探性地击了几拍,没想到回来的球质量很不错,接下来我的挥拍也加了不少力量。她反手惊人的强势,经常会打出漂亮的穿越球得分,使我猝不及防。麻由子在跟随球奔跑时严肃的表情,简直能称得上是球场高手才具备的。
大约打了十五分钟,我已经满头大汗了。更重要的是,我被麻由子那熠熠生辉的表情所迷住了。
“你辛苦了,打得真开心”
“我也是,不过我水平太臭,你应该很没意思吧”
“没这回事,我真没想到你击球这么有力量呢”
“真的?你真会说话,以后我们再一起打吧”
“好啊”
麻由子的脸泛着红晕,向着我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脖子上都是汗水,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想抱住她的冲动。
此时她开口说话了,“那个……”
“怎么了?”
然而麻由子微张的嘴停住了,立刻摇摇头。
“不,没什么了”作了个灿烂的微笑。
“嗯……”
莫非,我想象着,莫非她想对我说在京滨东北线上见过我的事儿?我的直觉这么告诉我。
两人一块儿走向大楼的时候,我注意到二楼的窗户里有一个人在注视着我们,那是智彦。
麻由子也几乎同时注意到了,不知为何,她连忙和我的距离拉远了点。
我向他挥挥手,智彦也做出了回应,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这天晚上,我把智彦房间的钥匙从钥匙圈上摘了下来,放入订书针的空盒,往抽屉里一塞。
除非他提醒,否则就一直放在这里吧,我只当作把这事儿忘了。
第四章 矛盾

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崇史到了约定好的咖啡店。偌大的空间里,四方的桌子呆板地排列着,毫无情调可言。他点了杯咖啡之后,把印有Vitec公司商标的纸袋放在了桌上。
他立刻意识到有人走了过来,他一回头,发现一个长发的小个子女孩儿看到桌上的纸袋,再看看崇史的脸,便往这儿走了过来。她身着一件薄荷绿的短袖,下面配着一条紧身迷你裙。
崇史站起了身,她的脸很小,但眼睛和嘴却相对比较大。可能是紧张的缘故,给崇史一种很疲劳的感觉。
“我是敦贺”崇史微微鞠躬。
雅美的位子在斜后方,桌上放着她点的咖啡。崇史便跟服务员打了个招呼,坐了过去。
“特地叫你出来真是抱歉”和雅美面对面坐下后,他先说道。然后递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片,雅美依然用严肃的神情瞅着名片。
“伍郎君……您在Vitec公司里和筱崎是同一个学校的吗?”她放下名片,问道。
“尽管不是一个研究组,但在同一层楼,经常会碰面,也会聊上几句”为了使对方放心,他有点夸大其词地说。
雅美默默点了点头,从她的眼神看,像在思索着什么。
“嗯,你是筱崎的女朋友?”
她略显犹豫,然后回答“我们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交往了”
“那是同班同学咯?”
“不是,我比他小两岁,我们俩都参加了羽毛球社”
怪不得,崇史明白过来,如果和筱崎同岁,现在就该23、4岁了,但从雅美的外表看,说是高中生也不为过。
“那你现在还是学生?”
她摇摇头,“我读的大专,去年就毕业了”
“这样啊”崇史正点着头,服务生端来了咖啡。他往里加了点糖之后继续说,“你们经常见面吗?”
“以前每天都会见面,但从去年的四月份开始,见面就不那么频繁了”
“去年的四月,那就是他刚进Vitec公司的时候咯”
“嗯,伍郎……筱崎他”
“就叫伍郎好了”看她一副叫不惯的样子,崇史苦笑着说。“顺便也去掉那些生硬的敬语吧,这样我说起来也方便点”
“我们的老家都是广岛,两个人都在当地读了大学,所以那个时候随时都能见上面。但自从他去东京工作以后,就变成一两个月约会一次,而且几乎都是我跑到这里来见他的”
“你没在这里工作吗?”
“我今年刚到这里来,因为家里的原因,去年在当地找了工作”
“噢”她家发生了什么呢,崇史带着疑问进入了正题。“对了,你说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就联系不上筱崎了吧?”
“嗯,电话也没人接,写信也没有回音,我还一度以为是他工作太忙的原因呢”
“那是他已经辞去了MAC了工作并离开了Vitec公司噢”
“好像是,当时我还吃了一惊……”
“他老家是怎么说的?”
“伍郎本来就不怎么往老家打电话,所以他的父母也没有特别担心。好像全然不知他辞职的事情……。虽然正月他没回家,但这事儿他在盂兰盆节已经事先打了招呼,所以他们也没有太当回事儿”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失踪的呢?”
“两个月前,我去了一次东京,他在住处留了张条子”
“留了条子?”
雅美打开大大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好的信纸,摊开后递给了我,说“就是这个”
崇史接了过来,上面用圆珠笔写着:
“我要出门旅行一段时间 请勿挂念 筱崎伍郎”
斜上方的日期是十月二日。
“我看到后很意外,就去了伍郎所在的学校,是叫MAC吧?没想到他们说他很久前就辞职了……”
小山内就是那是碰到了雅美。
“你把这事儿通知他父母了吗?”
“我立刻就通知了,他父母很震惊,当天伯母就赶到了东京”崇史从她的口气察觉出,似乎两边的父母都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然后又怎么样了呢”
“我们问了他大学时期的朋友、还有其他熟人、但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伯母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联系警察了吗?”
“伯母去过一次附近的警局,但这和离家出走不太一样,有了这张条子后,警察也不会积极地帮忙寻找了”
“的确有可能”崇史抱起胳膊应了一声。
这是怎么一会儿事儿呢?他思考着,年轻人突然萌生了独自旅行的念头,然后付诸了行动——真的只是如此吗?崇史试图回想筱崎是不是会干出这事儿的人的时候,他开始不知所措了。因为脑海里根本无法搜索到关于筱崎的记忆。
“您说MAC那边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吗?”轮到雅美发起提问。
“嗯,他辞职之后似乎没人见过他”
“是吗?”雅美垂下双眼。
“他的住处仍然租借着吗?”
“是的”
“租金谁来支付呢?”
“似乎是从银行账户直接汇过来的,一次都没有拖欠过,房东是这么说的”
“你见过房东了?”
“嗯,房东还说,伍郎在他的信箱里留了一封信,说自己暂时会离开一段时间,请多费心之类的话”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貌似还是去年秋天”
“嚯”崇史的视线从雅美身上移开,开始眺望远处。
和三轮智彦的情况很相似,他回想着。当然,状况还是有些不同。智彦留下了讯息说自己前往了洛杉矶总公司,这事儿公司和家人的口径都保持一致。只是,他们消失前都未通知自己最亲近的人,以及续租了没人住的公寓这两点是相同的。最重要的是,两者给人的整体感觉非常类似。
崇史的目光又回到了雅美身上,问道,“筱崎的房间什么状况?”
她有点听不太明白,“什么叫‘什么状况’?”
“没有被翻找得一片狼藉吗?”
“没有”她摇摇头,“不过据伯母说,他的一些私人用品以及贵重物品全都没有了,应该是伍郎自己带走的”
“是么”那这一点也和智彦的情况不同,智彦的房间少了很多软盘和MD呢。
“那么,敦贺先生您掌握了什么线索吗?”雅美偷看了一眼崇史,问道。
“现在什么都不好说,不过我自己也在进行调查呢。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三轮这个名字?全名是三轮智彦”
“三轮?没听过,他是谁?”
“是和筱崎同属一个研究小组的男人,不过现在身在洛杉矶,一旦联系上他,我帮你问问筱崎的事儿吧”
“那拜托您了”
望着雅美鞠躬嘱托的样子,崇史脑子里隐约有种预感:从智彦那里不可能打听到筱崎的事儿。如果两人的失踪存在某种联系的话,那任何一个都不会单独出现。
“那么你要是有什么消息再联系我吧”说着,崇史抓起两张付款单,雅美这才反应过来。“我来吧”他说,“是我约你出来的”
“那多谢您了”她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你现在在这里干哪一行呢?”
“我目前一边打工一边在专科学校里学习”
“你是为了找他而特地到东京来的?”
“不是,我决定到这儿来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过他会失踪呢”
“那你本以为又能和他经常见面了吧?”
“嗯”她用虚弱的声音回答,“如果去年四月我和他一起来这儿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听你说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吧”
“我爸爸病了,家里需要有人找看他。妈妈忙着照看她的店,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小的美容院”
“照看你父亲?你还真孝顺啊”
对于崇史的话,雅美的眉毛猛地抽动了一下。
“你这么认为么?”
“难道不是么?”
“每次听到别人用这个词,我就一肚子火”
“嗯?为什么啊?”
“因为‘孝顺’这个词,给人的感觉像是把作子女的看扁了,你不觉得吗?”
“噢?是这样吗?”
“这么说吧,我极端讨厌侍候我爸爸大小便。每次碰到他恶臭的身体,帮他换尿布的时候,我都巴不得这个老头子快点见阎王。这已经不是尽孝心那么简单的了”
“嗯,其实这可能还是你的孝心”
“每当这种时候,要是有个亲戚的大婶在边上的话,她就会很感动地发出赞叹:雅美,你真孝顺啊。这话的潜台词就是,你是女儿照顾父母是应该的,其他人就没必要来帮忙了,绝对错不了。不管我多么辛苦,他们只要一句孝顺的夸奖就可以冷眼旁观。我真是气得要死,恨不得把沾着大小便的尿布朝他们扔过去”
在此之前看来弱不经风的雅美,语气一下子变得气势汹汹的,崇史不免有些不知所措。他手拿付款单,呆呆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才像醒悟了过来一样摸了摸头发。
“对不起,不知不觉说了些傻话”
“没关系”崇史笑笑,“不过你就这样到东京来,你妈妈一个人怎么办呢?没人照看你父亲了呢”
雅美摇头,“没关系,我爸爸已经没必要照看了”
“呃,也就是说……”
“去年年末去世了,否则我妈妈不可能放我来东京的”
“那倒也是”
崇史还想继续往下说,雅美伸出右手制止了他。
“请您不要说节哀之类的话,我和妈妈都为此很庆幸呢”
听到这句话,崇史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筱崎君会选你做恋人的心情,我现在总算是理解了”
雅美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了皓齿。

周一,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试验-报告循环。
崇史发现,乌匹从器材部回来后,似乎比以前精神了一些,不过仍旧在笼子里不怎么走动。而一成不变的是她那种忧郁的眼神以及飘忽不定的表情。
崇史让乌匹坐在高速椅子上,用带子固定住她的手脚和身体。此时他总是抱着一种罪恶感,心想,若是被动物保护协会看见就完了。尽管这只刚来时十分暴戾的母猩猩最近变得相当温顺,但对他而言,这依然无法成为慰藉。
崇史先让被固定在椅子上的乌匹套上一个特殊的网兜,紧贴头部的地方连着一百个以上电极,这是为了获取大脑发出的微弱信号。其实这不光是要获得脑电波,还要让计算机分析其类型以及大小,从而来推断神经元的具体运动。具体说来,神经元的活动被视为一种‘偶极子’,通过模拟模型和比较,来判断这种‘偶极子’出现在大脑的哪个部分。产生的‘偶极子’有多个的情况下,就需要巨大的运算量。这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与计算机的运行速度同步发展的技术。
在网兜外面,是一个头盔,其内侧有着几十个接线头,这是为了给大脑施加刺激。
崇史又在乌匹的身体缠上几个测量装置后,把一个白色的盒子放在了她的眼前。这个盒子是崇史手工制作的,一个角的缝合处有点瑕疵。
“准备完毕”崇史说。
“好,那我们开始咯”本来还在修改程序的须藤回答。
在常人眼里,这一定是个很搞笑的实验。白盒子朝着乌匹的一面有一扇小门,这扇门会时而开启时而闭合。门的另一头也能够打开,但那只是为替换盒子里的东西所用。盒子里放的,都是黑猩猩很感兴趣的东西,即苹果和香蕉。每当乌匹眼前的白盒子打开门后,就可以看见里面的食物,不过在门打开前她是无法得知里面放着什么的。所以,在门闭合的时候,乌匹肯定会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这点正是崇史几人感兴趣的。
“果然和预想的一样”须藤看着电脑屏幕说道,“T1的模式会在乌匹想象着香蕉的时候出现”
“好像是啊”崇史应允着,所谓的T1模式,在不了解的人看来无非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曲线互相缠绕而已,也只有他们俩能看出其中区别。
“好吧,如果下次T1再出现的话,就用9号程序来刺激她”
“9号程序?”须藤的话让崇史摸不着头脑。“要对记忆中枢干涉吗?目的何在?”
“为了找出想象的内容是如何从记忆演变而成的。开始实行研究计划,你先继续实验下去”须藤说,看也不看崇史一眼。
“9号程序设置完毕”崇史故意说得不带任何表情。
尽管已经被分配到工作岗位上两个月了,崇史依然对须藤的目的一头雾水。虽说是上级的命令,但究竟是出于何种意图而为之,完全无法理解。开始崇史以为是自己本来一心做着视听系认知系统的研究,换了个领域的内容就无法充分领会情况了。但他最近渐渐不这么认为了,须藤交待的工作完全没有连贯性,只是胡乱地用动物的大脑做着实验。
这天工作结束之后,崇史向须藤打听了筱崎的事儿。当然须藤还记得他,但他似乎没表现得很怀念的样子,也没说出什么崇史未曾听说的事实。
“他不是那种肯专心呆在实验室的人,一定是到外国去了吧”听说他失踪,须藤也没显得很惊讶,用淡淡的口气说道。

这天晚上,崇史坐在餐桌上读书读到了深夜,麻由子先上床睡了。临睡前她问他,“你读得还真专心啊,这书这么有意思吗?”
“是啊,这本是推理小说,一开头就很吸引人,所以就想一口气把他看完”崇史回答。事实上,这本书一点都不有趣,是他从公司回家的途中顺便去书店买的。
而他把这本无趣的书读到了凌晨三点,读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不过这对崇史而言无所谓,他只是为自己深夜不睡找一个借口,又不能让麻由子起疑心。
他手握无绳子机,为了让卧室里听不见说话声,他进了洗手间。然后把一张笔记放在洗脸台前,那是洛杉矶总公司的号码。他对照着拨了号,打国际长途的时候,崇史总是有些紧张。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崇史自报了工作单位和姓名后,说自己找日本研究员的人事负责人有要事。等候了一会儿之后,“您好,电话转过来了”对方一口流利的日语,也是个女性。
崇史再次自报家门后,说,我想问一下今年刚被调去洛杉矶工作的三轮智彦的工作地点和联系方式。
“您是敦贺崇史……吧。请报一下您的ID行么?”
崇史说了一遍自己的工号,那女人说,‘请稍等’。应该是去通过计算机验证自己的身份了,崇史想。
“让您久等了。嗯,是这样的,三轮先生被分配到了B7部门”听到这句话,崇史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智彦果然在洛杉矶,但那女人继续说道:
“只是他当前时刻并不在那里”
“嗯?不在那儿是什么意思?”
“他被委派了一个特殊的项目,没有公布所在地”
“哎……那联系方式呢?”
“有急事的情况下请您联系B7,他们会帮您传达给本人的”
“也就是说无法直接联系上他咯?”
“正是如此,不过一旦传达到他本人,三轮先生应该会跟您回电的”对方的口气似乎更生硬了,崇史感觉到。
“我明白了,那我就这么干吧”
“我帮您再转给接线员吧”
“谢谢”
电话转到总机后,崇史要求连线到B7,而接电话的男性,英语说得语速惊人。崇史表达自己的意思,让他转达三轮智彦联系东京的敦贺,但表述的是否准确,他完全没有自信。
不对,即使他准确无误地表达了,对方真的会转达智彦吗,他心存怀疑。‘委派了一个特殊的项目,没有公布所在地’、‘无法直接取得联系’就算是担心泄露机密,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如果真有这种必要,那所谓的项目又会是什么呢?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便关上灯走进了卧室。钻进被窝的时候,他发现麻由子眼睛睁着。
“你书看到现在?”她问。
“是啊”他回答,很纳闷麻由子是什么时候醒的。
第二天,崇史回到公司后,信箱里收到一封空邮。一看寄出人的姓名,腋下夹着的包也差点掉下来,上面写着‘三轮智彦’。
他急忙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用美工刀割破信封,这是美国总公司的信封,里面的信纸也一样。
“前略、你身体还好吗?”信这么开头道,黑色的墨水,并且是手写的。看着这个字迹,崇史这几天一直堵塞在心口的东西,嗖的一声畅通了。笔迹绝对是智彦的,尤其是平假名的写法。
“没和你打招呼就来了这里,让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但我没有时间写信,转眼就拖到了今天。总之美国总部下达的命令很突然,我出发得也很仓促。可能你听说了,我甚至顾不上回一次静冈的老家。而且到了这里之后,我也是被拉着东奔西跑的,曾有几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这样对身体也并无害处呢
言归正传,我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中央研究中心的B7,主要研究对脑电波的解析。只是我现在不在研究中心,而是在Vitec集团里一个公司的研究所里。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这里的地址。虽然研究规模不大,但确实很了不起。
我现在吃住都在这里,环境很好。物质资源很丰富,总体来说很宽敞。吃得也不差,不过昨天还是出了回丑。同事家里请我吃饭,餐桌上摆出了牡蛎。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吃这个了,但心想着不能得罪对方,就勉强吃了一点。
尽管偶尔会有这种事儿,但我还是健健康康的。我以后还会给你写信,并且也很想知道你的近况。收信地址已经信封上写明了,还有,别忘了写上B7噢。那么,一切都拜托了”
崇史把信读了两遍,特别是最后的那部分反复读了好久。
刚开始读信时那种欢快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变得比以前更大了。
这封信是伪造的,崇史怀疑。
关键词就是‘牡蛎’。
的确,智彦不吃牡蛎,但原因绝不是他信上写的那样不喜欢吃。
崇史想起了初中时候曾听他说过的一个故事,是关于智彦祖父的。
“自从我因为患病腿脚不好了以后,爷爷就不吃牡蛎了,说是要在我的腿恢复之前完全断绝。牡蛎以前可是爷爷最喜欢吃的呢,尽管他过世快三年了,但这事儿我还是最近才知道的。我还在他面前吃得狼吞虎咽的,感觉真对不起他啊”
所以,智彦说了,自己决定以后也不吃牡蛎了。
如果是智彦本人,他一定不会这样写的,崇史断定,‘牡蛎’对他而言是一种很有含义的食物。
崇史推断,这封信是出自其他人之手,而且这个人只知道智彦不吃牡蛎。于是他妄下定论:不吃就是因为讨厌吃,还为了看起来像是本人写的信,特地提到了这事。
很有可能,这一说法比信是智彦自己写的要解释得通。
但笔迹又是怎么回事?崇史马上摇摇头,这点小事应该轻而易举,拿到智彦的笔迹让计算机来模拟简直是小菜一碟。
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问,真的智彦发生了什么不测吗?
这天崇史几乎没有心思工作,须藤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这话决不能对任何人说,他心想。
崇史比平时提前离开了研究室,但他没心思立刻回家,呆呆地走在去六本的路上。他感觉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说不定现在自己正位于一个至关重要的岔道口。
“这不是崇史吗?”突然,有人叫他。他停下了脚步,开始四下张望起来。一个穿着迷你的红色套装的年轻女人,笑着向他走了过来,她嘴唇涂成了和衣服同样的颜色。她开口说,“好久不见啊,你还好么?”
这个女人是谁啊,他立刻回想了起来,是他以前在网球社团的搭档。
“是夏江啊,真的好久没见到了呢”崇史笑脸相迎,“快两年了吧?”
“你说什么呢,我们去年不是还见过么,在新宿”
“去年?”
“是啊,嗯,是叫三轮吧,他不是还把女朋友介绍我们认识了吗”
“啊?……”崇史盯着夏江的脸,记忆乱了套,过去的一幅幅画面错乱了。

场景五

被报到名字之后,我做了个深呼吸,查看了一下领带结,站了起来。同时,大荧幕上开始播放幻灯片,首先出现的文字是:“关于视听觉神经信息导入的研究 第七篇”。我环顾了一下整个大厅,这里是学生们演讲用的阶梯教室,拉上了黑色的窗帘,几乎座无虚席。一百人,不对,说不定这里有两百个人,这就是受关注的证据。不过我没有义务向在座所有的人报告我的研究成果,我的主要报告对象,是坐在前三排的男人们。他们是从Vitec公司来的,尽管我们都只是刚来的学生,不过他们想大致了解一下这些人究竟有多少潜力。如果不得到他们的认可,就无法晋升。好好表现!崇史,什么都不要想,把你的实力展现给他们看看!
“我是Reality学科研究室的敦贺崇史,关于视听觉神经信息导入的研究,现在由我来向大家汇报一下研究成果”说话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流利,照这个势头应该很顺利才对。我看到第二排的一个男人扶正了眼镜,然后,第二张幻灯片跳了出来。
进入七月份后,MAC惯例要举行一次研究发布会。每个研究小组派出一名代表来发表本小组的研究课题。演讲者没有特别规定,只不过,若有人已经确定进入下一期Vitec公司名单,一般都由此人进行演讲。所以今年就轮到了我发表演讲。
“……这张图,是现在采用的系统把苹果和香蕉视觉信号化之后的图像输入实验者的大脑里的时候记录下的大脑反应,实验者并未被告知信号的内容。而下一张图,是向同一个实验者展示了实物的苹果香蕉后,大脑反应的纪录。去除一些细微的白噪声后,就成了这种极为类似的模式。然而我们在询问实验者在接受信号时有没有看到什么的时候,一部分人说知道这是香蕉,另外一部分回答不知道。对于大小形状都很独特的香蕉认识起来很简单,但和苹果大小类似、也同属球状的东西有很多,那么可能就需要给出更详细的信息才行了”
这一周里,我牺牲了自己的睡眠准备了这些。小山内建议我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是“你究竟希望让你的听众听懂多少内容?”给出一大堆细节,而能理解的研究内容只有一点点,是没有意义的。尽量把大家都能理解的出挑内容都放在前面,这样让评审员都觉得自己理解的话,对你的评价就会提高了,这是小山内的观点。我本来还在谈话中加入了一些自己在研究时的辛酸史,这个老教官当即命令我全部删除。
“谁也没兴趣来听你付出多少辛劳”小山内说,“他们想听的,是研究进展得如何,离实用化还剩哪些弊端没解决,投入批量成产的话能否盈利,是这些。知道了吗?一句话概括,不要说自己的辛苦,要说这个研究有多少价值”
这和大学里论文发表的时候不同,小山内又补充说。
“……那么今后的课题便是,一、形状以及颜色认知数据的细分化,二、数据录入的高速化,三、眼球位移量和匹配提高。那么我的发言就到这里”我鞠了个躬,把指示棒恢复原状,虽然响起了掌声,但纯属礼节性的,并非在褒奖我的演讲。灯亮了之后,我看见了观众们的表情,后面还有人伸了个懒腰。
主持人开始征求大家的疑问,前排立刻有人举手。是关于数据分析方法的问题,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轻而易举回答了他。接下来的两个问题,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就像面试时候问兴趣爱好一样简单。眼看着我的部分就要平安结束,第三排的一个男人举手了,主持人点了他。
“关于脑内电流的分析,还是像往常那样出色”那个头发虽稀少,但应该没到四十岁的男人先对我致以赞扬之词。我警惕了起来,同时扫视到作为共同研究人员的小山内也坐在边上。这个男人继续说,“然而,前六次演讲略微提到过的关于脑内化学反应的分析,这次好像您没有说呢,这是为何呢?”
还是逃不掉啊,我首先跳出这个念头,其实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但既然被问到了,那就不得不作答了。
“关于脑内化学反应,现在正在研究当中。但正如您所知,因为需要外科手术患者的配合,所以现在我们还很难得到大量数据。因此,在下一次发言中,我们会以无法预见数量的间接刺激法为中心来进行分析”
“你们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视听觉认识显然和个人情绪密不可分吧?”
“您所言即是”
“获得了情绪这个参数后,才能对化学反应有一个精确的把握,这点绝对不可否认。但是,如果对此不加以考虑的话,刚才我所展示的脑内反应图表的一半以上都没有任何意义,特别是第四张图表”
放映员多管闲事地在大屏幕上回放了那张图表。
“当然我们并非未加考虑,我们以后打算将这类图从化学反应的观点来分析。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承认,结论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没法子,我只好退一步,“当然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非常低的”并做着最后反击。
男人满足的点点头,坐了下来。之后,主持人宣布时间已到,我的演讲结束。
“还是被问到了呢”回到休息室后,我对小山内说。他也一脸无奈的笑容。
“那个男人是化学部的,叫杉原。以前是研究脑部麻醉的”
“我听到过这个名字,怪不得呢”
“要是那家伙来了的话,你真该多准备一点呢。你取了化学反应的模拟数据吧?”
“虽然有,但没什么用。对方可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泛泛之辈啊”
“那倒也是”
我们视听系认知系统研究小组一直难以逾越的一个瓶颈,就是先前那个提问者质疑的脑内化学反应。用猴子做试验,无论如何也得不出和计算相同的结果,有的时候竟然还会得到完全相反的结论。最后,我们一方面不能放弃对动物的外科手术,同时必须使用人体来进行试验,严重阻碍了研究的进程。
“不过你不用担心,Vitec肯定会认可你的实力”小山内拍拍我的肩膀,“你也累了,去研究室的床上躺一会儿,昨天你肯定没睡吧”
“嗯,是啊”我松开了领带,“不过我还想听听其他小组的演讲”
“我觉得肯定听不到像你这么精彩的了”小山内安慰我说。
我最想听的,是智彦的发言。上个月,叫筱崎的研究员激动地吹嘘着他们获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从那时候起,他们小组的行动开始鬼鬼祟祟起来。比如智彦和麻由子很晚还留在研究室、并严格限制外部人员入室,而且他们房间的窗帘一直拉着,从外面根本无法看到里面的行动。
真的是获得什么跨时代的成果了吗?看来只能这么认为了。但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们,很多人认为那只是发表研究成果前的突击式工程而已。事实上,在发表前经常会有这种事,而且本来各个研究小组都是保密主义者,禁止小组成员外其他人入内的研究组不占少数。
即便如此,我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不用说,正是智彦和麻由子的关系。这几天,我几乎没和他们打过照面,即使在食堂里吃午饭的时候,也多半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偶尔遇到的时候,问了他们最近在忙些什么,也往往得不到明确的回答。
由于态度过于冷淡,使得我甚至产生怀疑,智彦并非出于研究的原因,而只是不想让我接近麻由子罢了。我永远忘不了,我和她打完网球后他投来的那种阴郁眼神。
然而,从智彦谈论研究以外话题时候的态度来看,事实并非如此,他还是以前那个智彦。只是身处这样的环境,连续进行与研究完全无关的谈话甚是困难。我们小心翼翼地选择话题,并多次出现令人发窘的沉默。然后,最重要的是,由于需要对研究内容保密,智彦成为了麻由子接近我的一种妨碍。因为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她想要跟我说的是关于研究的事。而同样看穿了这点的智彦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在这几天里,我没能和麻由子说上话,这使我略微有点焦急。为了准备研究发言稿,我也在研究室里熬了几天夜,智彦房间的灯亮到很晚,而且经常锁住,我有时候还会浮想联翩。当然我知道,房间里并非就他们两人,他们在里面也只是搞研究而已。
快轮到智彦小组发言了,我脱去西装外套,拉开领带走进了会场。虽然开着空调,但自从Vitec总公司来访以来,在个盛夏里我的西装一直没有离身。
会场已经暗了下来,主持人开始了介绍:
“嗯,接下来,我们要请上下一个发表小组——Reality工科研究室的记忆加工研究组。他们的课题是‘关于过往式虚拟现实发生时间错误的可能性’演讲人是须藤隆明”
什么?我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台上分明站的是须藤教官。智彦去哪儿了?同组成员的席位上一个人也没有,别说智彦了,连麻由子和筱崎的影子也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目光重新回到须藤教官身上,他用淡淡的口吻开始发言了。
蹊跷之处不光是智彦等人失去了踪影,他发表的这个课题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尽管乍看上去标题很复杂,但简而言之,是用某种显示屏传递信息的过往虚拟现实装置情况下,能够使人对时间的流逝产生多大的错觉。如果显示屏里的世界和现实世界里的时间流逝相同,不用说,会有实时的体验感。但一旦显示屏的时间流逝比实际要慢呢?本人以为自己过了一整天,但实际上只过了一分钟,这种情况会不会发生呢?这就是他的发言内容。
有关这个内容,其实早有定论,从结论来说,这种情况只有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才会发生,除此之外不会发生。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体内部有时钟,睡眠时间无法骗过受此时钟控制的饥饿感,疲劳的恢复也是同样道理。虚拟现实装置经常会有把现实虚拟混淆的功能,但只有在短时间内有效,时间一长,这种事情就不可能发生。
问题在于,为什么智彦的小组会现在搬出这种古老的课题,还由教官亲自来发表?我本以为他们是旧瓶装新酒,但就须藤教官的发言来看,只是把已经确定的东西重新翻出来谈一遍而已,幻灯片也尽是别处抄来的。
15分钟后,须藤教官发表完了,在有限的时间内,他的发言还是相当简练的。
主持人照例征求大家的询问,原以为大家会对这种内容忿忿不平,没想到谁都没有一句怨言。也可能发表者是教官的原因吧,提出的问题也都很温和,毫无尖锐性可言。
到了休息时间,前排的审查员纷纷站了起来,看到他们,我心里纳闷起来。怎么比我演讲的时候少了几个人呢?我迅速环视了一下,发现至少有三名成员没了踪影,里面还包括向我提问的杉原。
真是怪事,审查员理应听完所有的发言才对,难不成他们预先就知道须藤教官的发表内容是老生常谈,而破例提前离席了?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找到智彦再说。我走出阶梯教室,直奔记忆加工研究组的房间而去。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走到他们的研究室旁,看到房门正开着,我祈祷着麻由子能从里面走出来,但事与愿违,里面走出一个穿西装的大个男人。看到正面后,发现他不是日本人。茶色的头发,额头突出,我对这张脸有印象,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看见过。
又走出一个人,这位我认识,其实也就是刚见过,是Vitec的杉原。老外和杉原似乎在谈论着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和我擦肩而过,根本没朝我看一眼,看来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讨论的话题上。
我走近了他们出来的那扇门,没听须藤教官发言的杉原,为何在这个研究室里呢?而且还带了一个老外——
想到这里,我回忆起了我是在Vitec公司的社内报上见过那个洋人,他是洛杉矶总公司来的研究主任,名字是叫弗雷德……吧,据说是个脑部解析专家。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敲门再说,杉原他们既然从里面出来,那智彦等人肯定在里面。正当我拳头要击到门的那一刻,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您有何贵干?”
我回头一看,站在我面前的是刚才在台上发言的须藤教官。
“噢,我想找智彦,哦不,三轮君有点事情”我放下手,回答道。
“急事吗?”
“也不是,只是想问他点事”
“那么”说着,须藤教官在我身前进了门,“能不能以后再说呢,我们现在要开个会”
“是吗”
“不好意思”
我点点头,准备往回走,但立刻又回头叫了一声“须藤先生”,正要拉上门的教官回过了头,站在原地,“您刚才的发表是怎么回事?”我问道,教官听到后扬起眉毛。
“什么叫怎么回事?”
“你们不可能为了做那种发表天天开夜车吧?而且为什么不是三轮发言呢?”
须藤教官耸耸肩,“这个嘛,我们也有自己的理由”
“这个理由不能告诉我吧?”
“是啊,你肯定也有你们自己的内部情况吧?不能对外部人员说的情况,比如脑内化学反应之类的”说着,须藤教官会心一笑,走进了房间。
研究发表会的结果,我得了第一名,但这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Vitec公司倾注了全力的‘次度现实空间相关’这几年一直名列第一,事后我并未因此受到什么特殊的表扬。尽管如此,研究发表结束后,我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打算暂时放松一段时间。
发表会的次日,我久违地遇见了智彦和麻由子。是在我去食堂吃午饭的途中,经过他们研究室前偶然碰到的。喂,智彦先叫我,语气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
“恭喜你得第一名啊,不愧是崇史”智彦要和我握手。
“你为什么没有发言呢?”我对此没有理会,而是厉声问他。
“这个,有各方面的原因咯”他收回伸出的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皱起眉头。
“须藤先生也是跟我这么说的”
“简单地说,现在还没有到能发表的阶段,还需要‘加一点N’”所谓的‘加一点N’,指的是增加样本的数量。
“昨天,我看到Vitec公司的杉原从你们房间里走出来了呢,另外还有一个老外……是叫弗雷德吧”
听我这么一说,智彦露出为难的神情,“你说的是布赖恩?弗雷德先生吧?他确实来了我们研究室,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想来看看实验装置”
“在研究发表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弗雷德又不是审查员,因为杉原先生和他比较熟,所以跟发表会主席请了个假,来帮忙当翻译”
我的视线从情绪有些激动的智彦身上转向麻由子,但此时她似乎想一切都交给智彦解释,低头不语,这也使得我非常不舒服。
“筱崎说你们得到了非常有意义的结果呢”
“所以说他夸大其词了嘛”
“是吗?我倒觉得你们俩有意在隐瞒着什么呢”
智彦表情有些不耐烦,瞥了一眼麻由子,然后又看着我。
“喂,崇史啊,我们既然干了这种工作,免不了会有一两个秘密的呢,难不成我任何事都要向崇史汇报?”
麻由子在一旁对智彦投以吃惊的表情,我也略感意外。从初中以来,智彦还从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点点头,并且越点幅度越大。
“你说得没错,你没有什么都告诉我的义务”这句话一方面是出于赌气,另一方面也是真心的。或许我真的有必要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毕竟和可以共享秘密的学生时代不同了。“不好意思,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了”
智彦尴尬地闭上了嘴。
“我们去食堂吧”麻由子欢快地说,我们俩慢吞吞的迈开步子。然而在食堂,只有麻由子一个人在说话,我和智彦都用阴沉的表情随声附和着。
尽管智彦说了那种话,但我内心还是挂念着他们在进行的研究。一想到智彦自己都默认对我有所隐瞒,这种挂念就越发强烈了。
在研究发表会前忙成那样的他们小组,在会后也恢复了原状。所以大家都理解成了他们只是为发言而忙碌着,只有我持否定态度。那种程度的发言,根本用不了怎么准备。
我有一种猜想:在发表研究的那天,除了本会场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地方也在举行研究发表会。这个场所,不用说,正是智彦小组的研究室。
关于这点,我略有耳闻:Vitec公司真正关注的研究内容,在公司内部是不会发表的。通常连报告书也不会写,仅是把主要的关联者聚集起来,秘密地进行讨论。
要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须藤教官的发言,只是一种障眼法。不对,或许连同我的发表在内,那天所有的演讲都是形同虚设的幌子罢了。研究发表的内容,会由Vitec的主要技术人员一次性送到MAC去,谁都不会起疑心。
这么说,这唯一的成果,是由‘记忆加工研究组’也就是智彦发现的吗?脑海里又浮现出筱崎的话来:那是个颠覆Reality学科常识的重大发现——
我不得不承认我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理,并且颇为焦急,难道智彦比我做出了更杰出的研究成果吗?对此我没有丝毫祝福的心理,对此我非常痛恨自己,但却感到无能为力。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迎来了七月九日,对我们而言,这是有着特殊意义日子的前一天。七月十日是麻由子的生日。

傍晚,我离开MAC之后,一直在附近徘徊。天空阴沉沉的,凝重又潮湿的空气把身体压得透不过气来。每当汽车在身旁驶过,扬起的沙粒都会粘在皮肤上。我不断用手绢擦着脸,蓝白相间格纹的手绢转眼就变得脏兮兮的。
说是徘徊,其实也并非漫无目的踱步,目的地的确存在,我只是在犹豫该不该往那里去。话虽如此,我现在确实在向那儿慢慢接近。我意识到自己事实上只是装作犹豫的样子,以此缓和一下自己此行所产生的罪恶感。
不一会儿,我来到一家珠宝店跟前。这里我之前来过,去看望感冒卧床的智彦途中,麻由子曾在这里驻足过一会儿。
那枚蓝宝石胸针还在吗?她看似非常想要的那枚胸针。
今天我也和智彦二人一块儿吃了午饭,打那以后,我和智彦之间一直存在一种尴尬的氛围。心情就像调音不良的收音机一样波长发生了偏移。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回避他们。是不想破坏和智彦之间的友情吗?不对,另一个自己说道,因为想和麻由子在一起。说得更确切一些,是想亲眼见证一下他们俩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何种程度。本来觉得自己该对麻由子断念,甚至不想和他们多接触,但此刻的我却做出了完全相反的举动。
午餐时,智彦对于麻由子生日一事只字未提。显然,他希望第二天晚上由自己单独帮她过生日。他一定是担心,如果把这事对我一说,说不定我也会要求加入。只是智彦却没有说出,“明天你就不要来打扰我们俩了”,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说,智彦凭借那敏锐的洞察力发现了什么吗?
我浏览着珠宝店的陈列柜,让麻由子眼睛一亮的那枚胸针还放在老地方,发出淡淡的蓝光,像一张轮廓分明的女人侧脸。
就算让智彦看透我的内心,我也不管了。
想着,我往珠宝店门口一站,自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在家庭餐馆解决了晚饭后,我喝了两杯咖啡,从餐厅离开的时候已经临近八点了。我走向东西线的高田马场站,到站台买了票后,我乘上了和往常反方向的电车,在高円寺下了车。
我并不知道麻由子的住址,只知道在这站下车。我走出车站,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拿出电话本确认了一下她的电话号码,其实纯属多余,因为这号码我已经滚瓜烂熟了,曾经无数次想要拨通,却又打消了主意。
电话铃响了三声,第四声的时候她接起了电话,“喂,你好”
“喂,是我,敦贺”
“啊,是你啊”那声音又让我联想到了她微笑的脸庞。“什么事啊,真少见呢”
“我在附近,高円寺这里”
“哎……?”她很惊讶,这在意料之中。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呢?”
“现在?”
“嗯,十五分钟就够了,有点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明天不行吗?”
“不好意思,明天不行”
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肯定是在揣测我找她何事。说不定她看穿了我真正的意图,就算这样也不足为奇。
麻由子终于开口了,“你那边有没有咖啡店一类的地方?”
我拿着听筒,环顾起四周来,看到蛋糕店边上有一家咖啡店,便跟麻由子说。
“那家店我知道,那你能在那里等我吗?我大概10分钟左右到”
“我知道了”我放下听筒,取出电话卡,走出了电话亭。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着,就像初中时期和女孩儿第一次打电话一样。
说是10分钟,我到那家店不一会儿,麻由子就出现了。她冲我笑笑,我心情缓和了一些。
“真快啊”
“嗯,因为就在边上”她向走过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红茶。
“研究怎么样,忙吗?”
“也可以说忙,到了忘我的地步。只是我感觉自己所做的工作里,有一半我不理解其意思”
“内容不能告诉我吧?肯定他们不让你说”
麻由子随即露出为难的神色。
“其实智彦一定也很想对你说实话的呢,只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红茶端了上来,她便停止了说话。
“没关系,你别放在心上。那家伙说得没错,研究内容是不可以随便告诉外人的。不过你就告诉我yes或no就行,智彦真的发现了什么吗?”
麻由子正拿起红茶的杯子,她又放了回去,听了几秒钟,凝视着我的脸,慢慢点点头。“那回答应该是‘yes’了呢”
“谢谢,这就足够了”
“大概不久的将来,智彦就会亲自和你解释的”
“那就好”我喝了一口咖啡,这是今天的第三杯了。
麻由子眼珠向上翻了一下,“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不是”我放下咖啡杯,打开边上的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只四方的小包裹,放在她面前,“我想送你这个”
麻由子直眨巴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桌子上的包裹。
“明天是你生日吧?”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
“智彦跟我说的”
“是吗”她原本吃惊的表情,一下子又变成了疑惑,然后露出了僵硬的笑容,大概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吧。“我真意外呢”
“我猜也是”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呢?”
“没为什么啊,听到是你的生日,就送你礼物了呗,很简单”
“嗬……”
“你打开看一下啊”
麻由子犹豫了一下后,把手伸向了包裹。用小指指甲揭开玻璃纸,小心地打开了包装,里面出现一个小方盒,她打开了盖子。
“我相信你会喜欢的”我说。
她的眼睛开始放光,不过立刻眼角就浮现了一丝阴暗。
“这事儿智彦他……”
我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那家伙找我商量送你什么礼物的时候,我也没提这个胸针的事”
麻由子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她望着胸针,陷入了沉思。
“真难办啊”她自言自语,“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似乎在说我们三人的关系。
“老实说,我也很为难。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不知道。可能的确是不太好,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那你就把这个包袱丢给我了?”
“当然也不是,不过,我的确让你为难了呢”
“是非常为难呢”说完她喝了口水,“不过……或许我不该这么说”她看着放胸针的盒子,“我并不是不高兴”
“嗯,那就好”
“但这个我不能收”
“你不用想得很复杂”嘴上这么说,我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吗?
“就算你这么说也不行”麻由子笑着说,但这种笑容的心境和刚才不同,她关上盒盖,开始把包装恢复成原样。
“我想送你一个胸针,仅此而已”
她停下手,看着我说,“真的只有这样?”
我叉起手腕,叹了口气,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我想保持之前的那种关系,要是接受了这个,我,就不能和以前那样和敦贺君说话了”
“那也没办法呢”
“我不希望那样,我很喜欢三人在一起聊天”
“反正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她把盒子包装完毕,因为揭开玻璃纸的手法很好,这个包裹看上去就像从没被打开过一样。然后,她把它放到我跟前,“请你收好”
我依然抱着胳膊,静静望着包裹,然后问她,“智彦也肯定准备了礼物呢,那你会收下吗?”
“嗯,那我多半会”
“因为你们是恋人?”
这个问题似乎触到了她的痛处,停顿了一下之后,她回答,“是啊”
除了点头,我别无他法,拿起咖啡杯后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喝空了。
“前几天智彦叫我把他住处的钥匙还给他,好像准备要交给你,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有还,看来得尽早了”
麻由子把手放在腿上,手臂猛地一抖,在店里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后,看着我说,“这事儿已经了结了”
“了结了?”
“他跟我说要给我一把备用钥匙,是上周的事儿吧”
“然后呢?”
“我回答我不需要”
“为什么啊?”
“没为什么……”麻由子耸耸肩,“只是不想这么做呗”
“噢”怪不得智彦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事儿,同时我也松了口气,包含着多重意味。
旁边的蛋糕店开始打烊了,说不定这正是个好时机,我们走吧,我提议,麻由子也点头同意。
外面正下着小雨,她没有带伞。我正担心着,她回答,“没关系,我就住在附近,那以后见”
“请等一下”我喊住了她,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后,我拿出刚才的包裹,“我还是希望你能收下,不喜欢你扔了也行”
麻由子的眼神里带着哀伤,这使得我的决心有些动摇,但我还是没有缩回手。
“我是在智彦之前喜欢上你的”我说。
麻由子微张着嘴,但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她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表情也变得严肃了。
“两年前,你一直乘坐京滨东北线吧?”
麻由子没有回答,脸部一直僵硬着。
“每个星期二,我都会乘山手线,两辆电车并驾齐驱的时候,我一直会盯着你看,你那时是长发”
她还是一声不吭,然而正是这种沉默让我更加确信了,果然她也和我一样,从对面的车上朝着我看呢。
“你也……记得吧?”我问她。
麻由子看着我的眼睛,摇晃着头。
“不记得了,这种小事”
你撒谎,我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事到如今,再追问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又一次把包裹伸向她,“你还是收下吧”
麻由子看了我一会儿后,右手慢慢地接了过去。
“那我先帮你保存着”她说,“直到敦贺你头脑冷静下来后,我再还给你”
“我很冷静啊”
“你不冷静”
她摇了一下头,往深夜的大街跑去。

第五章 混乱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啊”崇史朝着夏江直点头,“在新宿,对了,那个时候夏江你也在呢”
“什么意思啊,说那种话,真冷淡呢。说起来,你自那次以后再也没有打来过电话呢,一直在干吗呢?”
“没,没什么特别的……有很多事要忙”
“我猜也是,嗯,你现在是个勤奋踏实的公司职员了呢”夏江对身穿西服的崇史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不知为何,一种很恼人的感觉向崇史袭来。的确,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身边坐着一个女性。可这是为何呢?为什么邀请了夏江呢?而自己为何又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呢?
“夏江最近在忙什么?”
“老样子,还是搞搞运动。不过最近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工作呢”她撩了一下棕色的长发,指甲的颜色和衣服一样。“对了,他们俩发展的顺利吗?”
“他们俩?”
“就是三轮和他女朋友啊。那个时候看上去很甜蜜的呢,后来怎么样了?”
崇史皱起了眉头。
“刚刚你就这么说,你搞错啦,那时候三轮带来的,不是他的女朋友”
“啊?”夏江睁大了眼睛,“什么呀,不是说了是恋人的吗?”
“不是的,只是朋友而已,他们在电脑商城相识后,慢慢变得很投机,那天就带来了”
“哎?”她又叫了一声,“怎么可能?你自己明明说,他那天要把女朋友介绍给我们认识,你也最好带个伴,才来约我的”
“绝对……”不可能,崇史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记忆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脑袋里空空如也。
渐渐觉得她的话是对的,那是一个玻璃环绕的咖啡店,我们在二楼俯视着大街,夏江坐在我边上。我跟她谈论着三轮,我初中时代的好朋友,虽然他的脚不太灵活,但没必要过于注意。而且还对她说:今天他要把女朋友介绍给我们——
崇史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连自己都觉得脸部肌肉在抽搐。
“你弄错啦,她并不是智彦的恋人,是很好的女性朋友。只是你错认为那是他的恋人了”
这次轮到夏江摇头了,比崇史还猛烈。
“敦贺君,你到底是怎么啦?他们俩不都承认了是恋人吗?真是不敢相信,你怎么一下子会这么说呢”夏江的声音像管弦乐一样回荡着,经过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崇史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按着两边眼角,开始有些轻微的头痛。似乎胃里有什么涌上来一样,很不舒服,心跳也开始加速。
他再次看了看夏江,问她,“他真的说是恋人吗?”
“是啊,你刚刚说什么呢,你到底怎么啦?”夏江开始担心起来,从她的表情上,崇史可以确信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从咖啡店出来之后,我们去了哪儿呢?”
“嗯?”
“我们和智彦是在咖啡店碰头的吧?那之后呢,我们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呢,嗯,应该是……”夏江使劲儿按着太阳穴,回答“店名我忘了,是一家意大利餐馆”
“意大利餐馆啊”崇史慢慢闭上眼,他回忆起来了,昏暗的店里,墙边放着蜡烛,麻由子坐在对面,旁边是智彦。“的确是啊”崇史睁开眼睛,说道,“意大利餐厅,我点的是虾肉饭”
“嗯。你没事吧?脸色很差呢,我们到哪里坐坐吧”
“不用了,你能稍微陪我呆一会儿吗?我快要想起来了”
“想起来?”
“总之你等我一会儿吧”崇史伸出右手,夏江有些不快,忸忸怩怩起来。
模糊的场景立刻清晰起来。崇史问夏江,“用咖啡干了杯?”
“啊?你说什么呀?”
“在那个餐馆里啊,最后四个人不是还干杯了吗?举着咖啡杯”
夏江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立刻就明白了似的点点头。
“是的是的,干杯了,用意式咖啡杯呢。敦贺君还发了言呢,说为两个人的将来干杯什么的”
“两个人的……”
“就是那两个人啊,三轮和他的女朋友,嗯,对了,她叫麻由子”
“是的”崇史颔首,为了两个人的将来,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那时有些苦涩的心情再一次涌上心头,为什么会有那种情绪呢?是因为麻由子是智彦的恋人,而不是自己的——
“喂,敦贺君,你究竟怎么啦?”夏江盯着他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莫名其妙的话”
“呃,没什么,不要放在心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视而不见啊”
“真的没关系,最近有些疲劳,所以有时会说一些胡话。算是神经衰弱吧”哈哈哈,崇史强作笑容,连自己都觉得这演技糟透了。
“是吗……没事儿就好”夏江朝上看了一眼,还是透着疑惑的神情。她虽然担心崇史,但又可能觉得还是不要继续深究的好。
“夏江,你不是说马上还要去其他地方吗?”崇史开始打发她。
夏江微笑了一下,点头说道,“嗯,是的”
“不好意思,对你说了些奇怪的话”
“没关系,以后见”她举起右手。
“嗯”崇史说完,夏江转身离去。他目送着她的背影,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夏江”叫住了她。她回过头之后,他又问“那天在餐馆,你和智彦聊了小提琴的事儿吧”
夏江向上翻着眼珠,然后点点头回答,“嗯,聊了”
“是吗?果然如此啊”
“怎么了?”
“没什么”崇史摇摇头,为了证明我没有记错,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他朝夏江笑笑,“没什么,谢谢你”
“你还是别工作过头噢”
“我会小心的”
再见,夏江轻轻摆着手,用比先前更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可能是怕再次被叫住吧。
崇史走了一会儿,走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到新宿的伊势丹跟前”对司机说道。

他坐上车,闭目沉思着。他试图将自己头脑里的影像重新整理一下。
和夏江谈过话之后,过去的记忆变得清晰很多,尤其是智彦介绍自己认识麻由子的那一幕。是的,那时候智彦确实说要把自己的恋人带过来。现在崇史可以清楚地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了,包括谈话的内容,麻由子的一举一动。
然而,他另外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而且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出奇地错综复杂,他的心被这事儿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之所以要拦出租,除了想立即赶到新宿之外,也是由于自己无法继续站立的身体原因。
第一个疑问是,为何自己会拥有和现实不符的记忆?智彦只是把麻由子当作普通朋友介绍给了我,而那时身边并没有那个叫夏江的女孩——自己为什么会想当然地这么认为呢?
只是崇史发现,对于这个记忆偏差,自己似乎并未感到多大震惊,这是因为最近频繁出现的那种不协调感的缘故。麻由子以前并不是自己的恋人,而是智彦的恋人——这个念头经常会在脑海里回荡。虽然无法解释,但却以那是自己的梦来自我安慰。然而,那不是梦,是事实。
第二个疑问,对于崇史而言,这个问题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智彦的恋人麻由子,为什么现在又成为了自己的女友呢?并且麻由子对于自己以前的恋人是智彦这一点只字不提,不对,不止是不提起,上次崇史对她和智彦的关系提出质疑时,她勃然大怒,还反问崇史,难道是怀疑她和三轮的关系不成。
这么说,麻由子在撒谎了,可为了什么呢?
又开始头痛欲裂了,崇史把脑袋靠在了窗户的玻璃上。
到了伊势丹,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一幢大楼跟前。在一排眼花缭乱的饭店广告牌里,有一家店的名字叫‘椰子果实’。不久之前经过这里看到这块广告牌的时候,也曾思绪万千。他记得和智彦以及麻由子三个人一块儿来过这里,可当时麻由子是谁的恋人,他一时有些混乱。那次崇史毫无依据地安慰了自己——
现在,这一幕变得清晰起来,崇史也有一种那是自己梦境的错觉,可惜那不是梦而是现实。
他乘电梯到了五楼,下来之后便是一个餐厅的入口,里面似乎已经坐满,一群公司职员模样的青年男女站在外面。店员看到了崇史,问他,“先生几位?”崇史竖起一个手指,店员说完“请稍等一会儿”之后,走进了店内。
在外等候的几对男女先被带了进去,崇史在入口观察着餐厅内部,目的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到底哪部分是正确的。
收银台边的墙上贴着许多快照,上面似乎都是到过这家店来的顾客。
他突然回想起了某个场面,仔细地察看起照片来。
他要找的照片在靠下的位置,尽管周围很昏暗,但相片上的人还是能清晰地辨认。看清的一刹那,崇史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在慢慢地变凉。
错不了的,果然这不是梦境。
崇史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餐厅,正好这时店员走了出来,告诉他位置已经准备好。可他对此视而不见,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那张照片上出现的人物是崇史、麻由子和智彦。崇史甚至还想起,替他们照相的是一个身穿夏威夷衫的男人,照片上的智彦带着花环,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而且,他搂着麻由子的肩。
崇史却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冲着照相机不自然地笑着。

房间里的灯还暗着,说明麻由子还没有回家。崇史拿出一瓶威士忌和酒杯,衣服也不换就在餐厅里喝起来,此时他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他盼望着醉意能够让他精神上好受些。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喝醉。
冷静地思考一下吧——他一口气喝了半杯威士忌之后对自己说。不管多么不可思议的现象,背后一定会有逻辑可以解释,一味的头脑混乱将会一事无成。
他先冥想起自己的记忆为什么会和现实截然相反,只是纯粹的记错而已吗?他手握酒杯,直摇头,不对,这绝非只是错觉。那只可能是记忆遭到了某种形式的修改,是偶然的呢,还是有谁故意这么做的呢?
这不可能出于偶然,否则记忆和现实的不同应该更离谱才对,但现在的状况是,崇史那错误的记忆并没有产生明显的矛盾,比如麻由子是他自己的恋人这件事。
对了,得问一下麻由子才行——崇史看看表,已经过了八点了,最近她没有如此晚归过,难道是因为实验拖久了吗?
他又喝了一口酒,接着思考起来。
如果不是偶然的话,那这种奇妙的现象就是人为所造成的了,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在此之前崇史就试图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有没有可能是某人故意干的呢?也就是说,人的记忆可能被篡改吗?
这的确是篡改记忆,他能肯定,而这项内容是他们研究‘次度现实空间’的终极目标。
怎么可能,他摇摇头,这种技术还没开发出来呢,要是开发出来的话,现在和同事们的辛劳就全都是白费了。
但是——
崇史目光聚焦在空气里的某一点上,现在自己不正带着被篡改的记忆了吗?以当前时点的技术水平,再想些法子,就变为了可能。不对,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所认知的现状是否属实,说不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已经产生了这种难以置信的技术。
想到这里,背后的操纵者已经显而易见了,崇史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信封,是那封以三轮智彦的名义伪造的信。他将其放在桌上,一边审视着,一边自斟自饮起来。
制造出这种情况的,一定是Vitec公司。对于他们而言,伪造出这种信简直是易如反掌。他们既然进行了这种伪装工作,那就说明智彦现在并不在美国。至少不像这封信上说的那样被委派了特殊的项目。
崇史确信,自己的记忆被篡改和智彦消失一事不无关联。但Vitec公司究竟为何要这么做,我们俩都只是一个小小的研究员而已,而且是几个月前还在MAC学习的新手。
他把本来要放到嘴边的酒杯又摆回了桌上。
难道说,在MAC时期有什么秘密吗?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正要想着,崇史停下了回忆,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回忆,未必是真实的过去。
那么真实的过去是哪些呢?不正确的、制作出的记忆又是哪些呢?他觉得,必须首先把这些搞清楚才行。
就从麻由子开始,她是智彦的恋人,这是真实的记忆;而她和智彦仅仅是朋友是错误的记忆。
把她介绍给自己之后,大吃了一惊,因为那正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这也是事实,那么——
想到这儿,崇史的思绪开始复杂起来,撇开那是至友恋人的事实,自己对她的情感又重燃了吗?
崇史站了起来,绕着桌子走了一圈之后,进了洗手间,他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脸。然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面出现一张苍白的脸。眼睛里的血丝恐怕不光是酒精的作用,湿了的刘海粘在了额头上。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回想,对了,我爱上了智彦的恋人。虽然知道朋友妻不可欺,但始终无法对麻由子切断对麻由子的感情。每天头脑里想的都是她,她进入MAC之后,这种感情就更甚了。只要她的身影映入眼帘,都会非常痛苦,而另一方面又禁不住想要见到她,心里越是想要放弃,她的存在就变得越发清晰。
忽然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初夏的阳光,网球场,麻由子在对面场地上来回奔跑着。那是和她一块儿打网球的时候,崇始回想起来。那并非制造出来的回忆,而是实际发生过的事。但为什么是自己和她呢?事态又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呢?崇史立刻反应过来,因为在那一幕里,还存在着智彦俯视自己的目光,那时麻由子依然是他的恋人。
那之后,他也一直度日如年,藏起自己的真心,陪伴在智彦和麻由子左右。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他想起来的,已经和麻由子在一起了,而那之前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麻由子是什么时候和自己成为情侣的呢,而智彦对此的反应又是如何呢,他全然不知。
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那是关于智彦的研究。当时崇史心里一直对他的研究内容耿耿于怀,他怀疑,智彦做出了十分重大的发现,却把这事一直瞒着自己。
“颠覆Reality学科常识的重大发现”这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对了,这话是筱崎伍郎说的。
水龙头不停地在放水,崇史将其关上,再次面对镜子。
莫非……他想。
智彦从事的研究是记忆加工,就是对别人的记忆进行操纵,如果他完成了的话,那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不难解释了。难不成他们把自己当作了实验品?
崇史回想起,智彦的房间被翻找的一团糟,所有的数据都被搜寻一空。他们的研究与此次事件之间的联系已是板上钉钉。
总之先得问问麻由子再说,崇史又看了一眼时钟,已经过了九点。真奇怪啊,再怎么说现在也太晚了,一般这么晚她一定会事先来个电话。
崇史走进了卧室打开灯,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若无其事地扫视着房间,最后目光停在了书桌上。那上面竖着一面小镜子,麻由子一直用它来化妆,但跟前的那些化妆品却不见了踪影。
他打开衣柜,里面横向挂有很多衣架,本来那些衣架的一大部分挂的都是麻由子的衣服,而如今映入他眼帘的,只有角落里少数几个挂着崇史的衣服,剩下的衣架都空了。
崇史连忙检查其他的衣柜,麻由子那只大旅行箱也不见了,不光如此,她所有携带的东西被一扫而空。
他拿起电话子机,急不可待地拨着电话号码,他先打到麻由子MAC的研究室。
铃声大约响了十下之后,他挂断了电话,然后又开始按起按钮,这次是高円寺的公寓,那里依然是麻由子的住处。
然而传来的声音,是电话局的服务信息“您拨打的电话已经不再有效”,麻由子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她停用了电话。
他来到厨房喝了大量的水,心脏的跳动开始加速,一阵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拿起桌上的钥匙,飞奔了出去。
虽说去找,可去哪儿找却完全没有头绪。从来没有听麻由子说过平时和谁比较亲近,崇史无奈只好驶向了高円寺。
麻由子搬出了崇史的住处肯定是错不了的,但究竟是为什么,他却全然不知。或许这也可以归咎为这一连串怪事中的一个环节吧,没理由否认这种可能性。
到了高円寺,他直奔麻由子的公寓而去,现在已经不是慢悠悠踱步的时候了。他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麻由子正在渐行渐远,他甚至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一回到家就走进卧室。
麻由子的住处在一幢旧公寓的三楼,崇史向上看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睛,房间的灯亮着。他顾不上等电梯,从楼梯上飞奔了上去,她所住的302室就在楼梯口旁边。崇史拼命地按着门铃,发现有人走了出来。
哗的一声门锁被打开了,不过门链仍然挂着,麻由子,本想这么叫唤的崇史硬是把声音咽了下去。门缝里,一个素为谋面的女人惊讶地探出了脑袋。
“您是哪位?”她看起来很年轻,但脸上脏兮兮的,长长的卷发看起来也有些受损。
“嗯,请问”崇史瞥了一眼门牌,上面没有写名字,但房间号的确是302室,“这里不是津野家吗?”
“你找错人家了”
“您住在这里吗?”
“是的”女人的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就差把门关上了。
“您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呢?”
“上个月”
“上个月……”
也就是说,麻由子在那之前就搬离了这里,可是她从没跟崇史提过这件事。
“请问你还有别的事吗?”女人不耐烦地问。
“最后还有一件事,您听说以前住在这里的女人的事情吗?”
“没有听说过,够了吧”她砰得一声关上了门,上锁的声音也显得极为不悦。
崇史望着紧闭房门上的‘302’三个数字,然后转过身,按下了对面304室的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个学生模样的男子。
“有什么事吗?”男人问,房间里面传出一股咖喱味。
崇史指着302室,问他是否知道对面住着的女人是何时搬走的,年轻男子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下。
“啊,你是说那个美女啊,是叫津野吧”崇史点点头,他继续笑着说,“大概是三月末吧,我春假回了趟老家之后,回来她已经不在了”
“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不知道啊,我们见了面都不打招呼的呢”说着,男子把崇史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想问,你和那个美女是什么关系,崇史向他道了谢,转身离开了。
以防万一,他又去问了其他住户,可是没有问出什么结果,毕竟他对麻由子和公寓的邻居有交流不抱任何希望。
崇史离开了公寓,在通往高円寺车站的马路上慢慢地走着。他打算明天再往MAC打一次电话,不过总觉得这将是徒劳,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并非如此简单。
麻由子也消失了,崇史坚信,这也是最合理的解释。从目前情况来看,这并不是绑架之类的,那就一定是出于自己意愿。这件事也同时说明,麻由子对于本次的事件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怎么会这样,只有他一个人没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被歪曲了——
高円寺的车站前有个电话亭,他拨通了自己住处的电话,本来他还抱着一丝希望,麻由子说不定回家了,可惜这个愿望立刻就落空了,电话无人接听,他拔出了电话卡。
此时一家小店映入了眼帘,那是家蛋糕店,旁边是咖啡屋。
对了,那个时候——
雨在不停地下,在那家店跟前,他把生日礼物交给了她,盒子里面装的是翡翠胸针,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很冷静啊”自己这么对麻由子说着,她是如何回答的呢?崇史回想了一会儿,晃了晃脑袋,他想不起来。

场景6

七月十日的晚上,我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度过的,在常去的食堂点了份套餐。现在说不定麻由子和智彦一边正品尝着意大利菜,一边还用白葡萄酒干杯呢,我呷着啤酒想象着。他们离开餐馆之后会去哪里呢?还是去喝酒吗?如果这个餐厅里还带有宾馆的话,他们就可以直接去能观赏到夜景的酒吧了呢。喝上几杯鸡尾酒之后,就可以去预订好的房间了吧。
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吗?现在自己干着急也无济于事,他们两个是恋人,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倒不如祝福智彦能够永远被幸福伴随左右。我反复对自己这么说,可就是无法平息混乱的思绪。我去酒吧买了份火鸡,回到房间,开始喝起威士忌来。我之所以不去外面喝,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会醉成什么样。
尽管拼命想着其他高兴的事儿,但头脑里尽是他们两个。现在那两个人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呢?她欣然接受了智彦的礼物吗,另外,她今晚决定对他以身相许了吗?想到这里,麻由子的裸体又条件反射似的浮现在脑海中,这是每次打飞机时头脑里都会描绘的景象。可惜今天没有这种心情,勃都勃不起来,只是身体由于强烈的焦躁感而变得滚烫。电视虽然开着,可是眼睛却完全没有把播放的画面映入头脑中。大型综合建筑的贪污事件如何,巨人队胜利与否,明天天气怎样,完全置若罔闻。凝视着播音员那副认真的面孔,我脑子里出现的,却是一张双人床,智彦和麻由子躺在上面。
这与我何干,突然这么想,他们现在是恋人,有了身体接触也无可厚非。我自己也曾经和女人有染,对麻由子而言,也只是和一个男人交往了而已,不能继续对这种事情纠结下去了。然而,就在感觉自己下定决心后,一下子又燃起割舍不了的情怀,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想她被人夺走。而另一方面,在思绪的某个角落,又怀着对还是处男的智彦最终有没有如愿以偿的担心,我心里不断矛盾着。

醒来后,我坐了起来,似乎刚才睡着了一会儿。电视里正在播放着黑白的西部片,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咚咚咚,传来一阵敲门声,敲得很粗暴。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开门之前问了一声,“是谁?”
没有回音,我警惕了起来,悄声站在门口,从门孔里观察门外的动静,智彦正蹲在那里,我大吃一惊打开了门,没想到撞倒了智彦,摔了个底朝天。
“你怎么啦?”我抓起智彦的胳膊,扶他站了起来。智彦双眉紧蹙,脸色发青,呼出一股浓烈的酒味。
“我要喝水”他大声嚷道。
“你先进去吧”我拽着智彦手臂,可能动作太大弄痛了他,他的脸痛苦地歪曲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智彦醉成这样,自己的醉意转眼间烟消云散。
让他喝了水之后,刚想要扶他躺下,“我头晕”他说,然后当场呕吐了起来。智彦提出要帮我清扫,我命令他待着别动,转身去拿清理工具。我不禁想起了大学时代的联谊。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智彦坐在我的床上,情绪稳定了下来,但脸色还是出奇的难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智彦问道。但智彦并未作答,他两手抱着头,一直默不作声。没法子,我只能转换起电视频道来,不过换来换去都是一些低俗的节目,最后只能再次调回西部剧。
这时,智彦嘴里嘟囔着,“什么?”我问他。
“她拒绝我了”他的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些。
“被拒绝了?什么事?”
“我们进了房间之后,她对我说,这样不行”他双臂交叉放在膝盖上,脑袋搁在上面。
我总算明白过来,智彦今天晚上果然在宾馆订了房间。
“说不定今天不太方便呢”我说,“女人嘛,会出现各种情况,你也知道”
但智彦摇着头,“不是生理的问题,她自己说的”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呢,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毕竟我没权利在这里打破沙锅问到底。
智彦说,“今天先回去吧,她这么跟我说”
“嚯”我凝视着房间脏兮兮的墙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弄到最后,我们也不过就是这种关系,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呢”
“不是这样的吧”
“就是这么回事,我自己知道”智彦把手指插到头发里来回挠着,弄得乱蓬蓬的。“她拒绝我的,还不止这个”
我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将来的事情呢,我跟她表达了想尽早结婚的意思”
“然后呢?”
“她说需要些时间来慢慢考虑”
“这又不是拒绝你咯”
“不,我心里明白,她很为难的,那是一种婉转的拒绝”他头越摇越猛烈,“今天她的样子一直很奇怪,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心不在焉的,我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话题,结果都劳而无功。她可能觉得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唉,到最后还是搞成这样了”他口齿开始有些不清楚了。
由于不知道两人究竟进行了怎样的谈话,我无法判断智彦的猜测正确与否。从他的这番话听起来,事情可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不过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对于恋爱完全没有自信的他,现在却拥有了麻由子这等出色的女性,产生了多余的担心,唯恐她会离自己而去。所以说,他此刻的心情可能相当于常人失恋时的低潮。
话又说回来,麻由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她是受了我昨晚一番举动的影响了吗?这种可能性应该是最高的。
说不定,麻由子最终选择了我,而不是智彦?
怎么可能!我立即打消了这份涌上心头的微弱期许。
之后,智彦带着呆滞的目光,啰里啰唆地絮叨,或许麻由子对自己怀有的是同情,她果然和其他女人没有分别。和他相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会是这种粘液质的醉酒方式。不过,今晚对他而言的确是个特殊的日子。
整整一个晚上,我用尽了各种安慰之词,“你别放在心上啦,智彦。这种事经常发生的呢,她也总得谨慎考虑一番的啊,只是还没下定决心罢了,她是喜欢你的,我保证”——
一阵又一阵的自我厌恶、焦躁和嫉妒交替向我袭来。不可否认,得知麻由子依然没被智彦所拥有之后,我的确松了口气,并且对他报以幸灾乐祸的心情。
不久后,智彦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我替他盖上了毛毯。
我关上灯,正要往地上躺下的时候,只听见智彦叫了一声“崇史”
“怎么了?”我问,他没有立即回答,本以为他还在梦乡,他出声了。
“麻由子真是个出众的女人啊”
“是啊”
“不管哪个男人,都会被她吸引的吧。不被吸引都不可能”
“……可能吧”
“但其他男人还能找到别的女人,有很多选择,并不一定非麻由子不可”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可是我只有麻由子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人了”
我依然不吭声。
“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让她被谁夺去”
我一直沉默,尽管知道智彦在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回答,但我却无能为力。
天亮了之后,智彦不见了踪影,他在床上留了一张条子:“给你添麻烦了 智”
星期一——
实验告一段落之后,我去自动贩卖机买冰咖啡。自动贩卖机吐出纸杯,放上碎冰块,加上浓缩咖啡和适量水的时候,我向窗外眺望起来,然后惊奇地发现,在这个远处景色都似乎被蒸得摇晃起来的炎炎夏日,网球场上竟然还有人。更惊讶的是,打球都是教官,虽然MAC有不少以体力好著称的的教官,但从来没想到有那么多。
我从自动贩卖机上取出纸杯的时候,注意到边上站着一个穿牛仔裤的人,视线慢慢往上移,发现麻由子正冲我微笑着,笑容有些复杂,并略显僵硬。
“呵”我说,“好像觉得很久没有见到一样呢,明明只有两天”
“是啊”她把零钱投入贩卖机,按下了冰绿茶的按钮,立刻传来了纸杯掉落和放冰块的声音,“今天你没来食堂吃饭吗?”
“我出去吃的,好多年没吃杂样煎饼了”
“杂样煎饼?哦?”我也要吃,看情形她似乎想这么说,然而最终没有说出口,而是接着问,“为什么不在食堂吃呢?”
“要说为什么嘛,嗯”我喝了一大口冰咖啡,味道和平时一样糟糕,“那时候不也说了嘛,已经恢复到以前那样一块吃饭了”所指的‘那时候’就是送她礼物的时候。
“我不也说了么,我不希望如此,所以不想接受你的礼物”
“我不想在你面前演戏啊”
麻由子叹了口气,“真是伤脑筋,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呢”
“我的本意并不是想让你为难”
“可事实上我的确很为难”
“对不起,我该向你道歉”
“你不后悔吗?”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否认把事情说出来很痛快,但同时也发现自己做得有点过分”
“你真的很过分呢,希望你能充分意识到这点”
麻由子用的是说笑的口吻,我不禁松了口气。
“那家伙到我家来了呢”
对于我的话,麻由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我又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就是你生日那天,他铁青着脸,满嘴酒气,跌跌撞撞地”
麻由子把纸杯捧在胸口,垂下了目光,睫毛一动一动的,“然后呢?”督促我说下去。
“他把和你之间的事都告诉了我,虽然醉得很厉害,但大致内容我还是听明白了”
“是吗”她把冰绿茶一饮而尽,嘘~地长叹一声。虽然表情很平静,可我看得出,那是她强装出来的。
“听完他的话,我很难过”我对麻由子说。
她捏瘪了纸杯,转身扔到了纸篓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说,“你不要误会哦,那天我没有同意他的要求,并不是因为知道了你的心意,而只是想重新审视自己对智彦的感情而已。说实话,我现在还是很矛盾,就这样和智彦结合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已经没有方向了。当然,让我产生这种动摇的,就是敦贺君你。但倘若我对智彦的情感是真心的话,照理是不会这样动摇的,我对这样的自己很震惊,也很失望。而同时也很庆幸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也就是说,我的举动并非对你全是坏处咯?”
“看来是这样了”她转过头,歪着脑袋。
“你告诉那家伙不是挺好”我说。
“什么?”
“就是我对你的所作所为”
“这怎么能说呢?”麻由子望着我的视线带了些怒气,然后难过地说,“要是说了的话,俩人的关系不就无法挽回了吗”这里的俩人当然指的是我和智彦。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是我先背叛他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奢望和他的友情能依然如初了”
“俩人的友情可不光属于敦贺啊,对他也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呢”
“可我不想对他撒谎”我对着她的侧脸说,“和最爱的女人之间产生问题,喝了个烂醉之后,智彦还是到我这儿来了。那个家伙至今为止还是最信任、最依赖我的。可我真想告诉他,我并不值得他这么对我”
“他会到敦贺家去找你谈心,正是说明你值得被信任啊”
“可我就是那个让他如此烦恼的罪魁祸首啊,我隐瞒这点而假惺惺去安慰他,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但你还是安慰了吧?”
“说了一大串违心话呢,心里明明盼着他失恋”
“谎话也没关系啊,如果能收效也不错呢,今后你也要这样,因为你们是好朋友”
“别说没用的话啊”
“你说的才是没用的话呢,花了十几年精心建立起来的友情,难道你想要积木一样推倒它吗”
在我们面面相视的时候,走过去三个身穿实验工作服的研究员,其中两个和我关系挺好,我强颜欢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三个人走过去之后,我把自己的纸杯也投进了纸篓。
“今天智彦情绪如何?那时候情绪异常低落呢”
“嗯……怎么说呢”麻由子撸着头发,“尽管看起来和平时并太大分别,的确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午饭你们还是照常一块儿吃的吧?”
麻由子紧闭双唇,嘴歪了一下,回答道,“今天没有一起吃”
“没有一起?为什么?”
“说是有个实验脱不开身,轮换着吃饭的”
“这种事儿还真少见啊”
“是啊”
“我想我还是按照我的打算去做的”被我这么一说,麻由子不安地扬起双眼,我看着她继续说,“哪怕让你们的感情出现一点裂痕也好”
她果然生气了,对我怒目而视,但我继续说了下去,“我就是这种男人”
没想到她愤怒的表情消失了,低下的头又重新抬了起来,说道,“你得向我承诺不告诉他”然后伸出右手的小指,她的指甲很短,这在年轻女性里很少见,可能是因为做实验的时候碍事。
我伸出自己的小指和她的勾在了一块儿,“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不对,说不定已经发现了也有可能”
我回想起了智彦喝醉之后来我房间的情形,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让她被谁夺去——
“你绝不能让他发现,为了我们三个人”
“也就是说,你对于我的告白不会有答复之日了,是吗?”
麻由子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的确是这样呢”声音不响,却很坚定。

第六章 觉醒

崇史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衣服也没换,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事实上可能迷迷糊糊假寐了一会儿,不过这并非自己本意,遇到这种事情睡不着也很正常。
最后麻由子也没有回来。
然而他对这事儿并不感到意外,结合所有状况进行冷静判断,很容易能推测出她是不会回到这里的。尽管有些难过,另一方面也感到松了口气。自两人同居以来,麻由子从来没有一声也不吭就在外过夜的情况,要放在平时,自己一定会担心坏了吧。
崇史彻夜回想了原来的记忆,尤其是关于智彦和麻由子的。
他想起,自从送了麻由子翡翠胸针作为生日礼物以来,对她的思念又比以前加深了。他也渐渐认识到,自己希望智彦和她的关系产生裂痕也是不争的事实,并且不得不承认,自己最终还是一个重色轻友的人。想到这里,崇史一阵悲哀,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和智彦的关系甚至强过父子。
脑海里不断浮现着中学时代和智彦之间的点点滴滴,简直就像在看“怀旧电影回忆录”一样,里面不乏一些青春励志片里经常出现的感动场景。
那是初二的时候,崇史因为阑尾炎住了院,向学校请假倒是无关紧要,可他有着自己放心不下的事情。几天后将会有一个人气超旺的游戏软件上市,本来还想一早赶去店前排队的。可自己在发行日之前出院是没指望了,正要死心的时候,智彦在发行日那天晚上来医院看了他,慢慢掏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游戏软件。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若无其事的回答,“我知道你很想要就去排队买了阿”。从那天的晚报上,崇史得知了只有在商店营业前三小时来排队的人才能买到这个软件,智彦竟然拖着不便的身体,为自己在店前排了几个小时的队。
智彦无疑是把崇史当成最好的朋友的,所以崇史作为他的至友也努力表现得称职。要说崇史在初中时期所起到的最大作用,还得算保护智彦不受那些嘲笑他身体缺陷混蛋们的侮辱。那种愚昧的人到处都有,在运动会那天,有个男人看到智彦穿着体操服,就讽刺地说“你不是光来观战的吗?”那个男人以前就经常责难腿瘸的人,现在也会出言不逊,戏谑地说些歧视性的话,“有适合某某某做的体育运动吗?”崇史把那个人揪到智彦看不到的地方,一顿暴打。那个男人被打了之后,哭丧着脸,嘴里依然连呼歧视用语,还大声嚷嚷“我说真话有什么不对?”崇史听完又给了那家伙一拳。班主任知道了,他把崇史叫来了解完情况后,只说了一句“你也不要用暴力嘛”,就没有继续追究责任。崇史确信,自己并没做错什么。
崇史不认为自己当时的怒气是一种伪装,并且这并非出于自我满足和优越感而做出来的。然而,当他回忆起自己一年前的行为之后,他的这种自信开始动摇了起来。他无法否认,在自己想方设法想得到麻由子背后,存在一句狂妄的潜台词,“在我和智彦之间,没有女人会不选择我”,并且其依据就是智彦身体上的缺陷,这样的话,那时的自己和反复使用歧视性语言的那个男人有什么区别呢——
此刻的心情,就像是看清了自己曾经坚信不疑东西的本质,崇史觉得,自己没资格谈友情,更没有权利轻视那些有歧视心理的人们。
那么,自己果然还是得放弃麻由子吗?确实也只能这样,他思考着。然而,崇史丝毫没有悔过之意,因为他认为,如果她就这么和智彦结为连理,自己一定会备受煎熬的。
自己真是个懦弱的人啊,崇史感叹,尽管这么想能使自己好受一些,但他同时也意识到,那只不过是种逃避而已。
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站起身,换了衣服后去洗漱。刷牙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粉红色的牙刷上,麻由子好像忘了带走。
即便如此,为什么,崇史一边对着镜子刷牙一边想,为什么麻由子没有选智彦而选择了自己呢?根据自己的记忆,她应该不可能会倾向于崇史。
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麻由子和崇史同居也是这一连串阴谋的一部分。智彦和筱崎的失踪和崇史的记忆被篡改不无联系。也就是说,麻由子是在演戏。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非常喜欢”
崇史回想起曾和她在床上有过这样的对话,这难不成也是早就策划好的?
绝对不可能——崇史摇摇头,牙刷还塞在嘴里,可是这种固执的坚持并没有任何根据。

崇史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进了公司,脑袋里像灌了铅一样,感到一阵一阵的疼痛。
像往常一样插入ID卡之后,‘Reality System开发部 Section 9’的大门打开了。
立刻感到不对劲。
本来崇史打开门后,马上就会听到放在门边的笼子里黑猩猩乌匹发出的骚动声,这是每天的开始,可今天早上却没有这种声音,转头一看,昨天还在这里的笼子不见了。
他歪着脑袋走进了房间,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变化。
崇史小组的实验用具全部消失了,不光是用具,连崇史和须藤的办公桌也不知去向,只剩下放在窗口的白色写字板。
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一头雾水的崇史走到空旷的办公区域中央,呆呆地望着周围,完全没有方向。
在塑料挡板的另外一边,另一个研究小组的成员都在,他们也正用疑惑的表情看着崇史,和崇史同时入社的桐山景子也在其中,似乎他们的办公区域没发生任何变化。
他看到在白板上贴着一张记录纸,崇史走过去将其拿了下来,“致敦贺君 离开公司之后请到我房间来一次 大沼”
看完记录纸的内容后,崇史不禁紧张起来,大沼是Vitec公司的董事,Reality System开发部的负责人。崇史只有在会议上见过他,私底下却没有交谈过。崇史本来就是个新进职员,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崇史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后面有人叫他,“你们课迁移了?”
他吃惊地回头一看,同期入社的桐山景子正站在他身后,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大框眼镜里的目光充满着好奇的神色,眉头微蹙是她准备认真听对方说话的一贯表情。
崇史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有可能”
“你没听说迁移的事儿吗?”
“完全没有,你们今天几点到这儿的?”
“大概九点十分吧”桐山景子看了一眼手表,回答,“我是最早到的,那个时候已经变成这样了,大家都猜测一定是紧急迁移”
“须藤呢?”
“今天没看到过他呢”
崇史点点头,低头看着表,这个时候他应该到了。
“我先去一趟董事长那边再说”
“董事长?”
看到景子皱起了眉头,崇史指了指那张留言,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董事长办公室和崇史的研究室在同一楼层,走廊的拐角处。白色的门旁按着一个对讲电话机,崇史做着深呼吸按下了按钮。“哪位”,喇叭里立刻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我是敦贺”崇史说。
“进来”同时传来了门锁开启的声音。
崇史推开门,“不好意思”
大沼面对办公桌而坐,背对着被百叶窗遮着的窗户,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大沼的眼睛盯着电脑显示屏。
“你坐那儿等我一下”说完,大沼敲击起键盘。这个美国的Vitec公司从事软件开发的董事长拥有着如同钢琴家一般柔软的指法。
崇史立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董事长办公室其实也不怎么宽敞,靠墙放着塞满了文献的书架,还有一个电视会议专用的巨型显示器,感觉接待装备配置得勉强合格。
“好了,应该可以了吧”他自言自语地敲完最后一个键后,脱去眼镜站了起来,走到了崇史身边。尽管听说他已经过了五十岁,可苗条的身材加上假发般乌黑的头发,让他看上去顶多只有四十出头。崇史听说,他认为身材发胖会导致头脑迟钝,所以一直进行着节食。总之,他是个传闻颇多的人物。
“我不想浪费时间,我们长话短说吧”大沼说着,在崇史的对面坐了下来。“你们的研究当前时点需要暂时冻结”
“啊?……”崇史禁不住挺直了胸板,“冻结?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公司方面的判断是,你们继续研究下去也没有意义,这就是理由”
“呃,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觉得没有意义呢?”
“从预见性、发展性以及可行性等多个方面来看,才下此定论的。现在不会更改了,这事已经定下来了”大沼直直地看着崇史的眼睛,口齿像配音演员一样清楚,他的声音具备不容人辩解的魄力。
崇史有些混乱了,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突发事件,不过他还是想出了一个这场合适宜提出的问题。
“那么,呃,接下去我该做什么工作呢?”
嗯,大沼点点头,从上衣里拿出一个茶色的信封。
“我希望你调到专利部去,这是调动令,你去找专利部的酒井部长吧”
“专利部……”他感觉眼前一黑,这是自己始料未及的。
“你不用担心,特地让你在MAC蓄积的能力,不会一直让你用在从事体力劳动上的,你把这次调动理解成是决定下一个研究课题之前的待机时期好了”
“所谓的下一个研究课题是?”
“美国总部正在为此进行着商讨呢,决定之后立刻会通知你的。在此之前,你在特许部里把关于Reality学科其他公司的专利彻底调查一下,虽说是待机当中,你可不许偷懒啊”说到这里,似乎要事已经交待完毕,大沼起身又回到座位上。
“请问”崇史说道。
还有事吗,大沼露出这样的表情回过头。
“须藤教官被委派了什么工作呢?”
“他去美国了”
“美国……?”
“我刚才也说了吧,为了探寻下一个研究课题,决定让须藤到那里去一次,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不,没了”
“那么努力工作吧”大沼戴上眼镜,面向办公桌。
“那么我告辞了”崇史鞠了躬,转身离开了房间,随后立即袭来一阵难以言状的窒息感。他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来。

专利部的酒井部长,是一个用发蜡固定住花白头发、身着深蓝色西装的男人,他西裤上的折痕就像用规尺画出来的一样笔直。看到崇史来到他身前,酒井把看了一半的文件往桌角上一放。
“你的事我听说了,这次想请你来负责Reality学科相关的一些专利和许可。因为那是一个新开发的技术,所以我们希望找一个专业人士”
酒井满足地说完,崇史望着他的嘴角,不免有些心潮起伏。大沼的意思明明是自己调到这里是临时的,可听酒井的口气,简直如同获得一个得力助手一般。心里很想就这点提出质疑,不过还是忍住了没吭声。他猜想这事儿可能没这么简单,万一出言不慎给酒井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那就糟糕了。即使时间再短,在当前时点上他还是崇史的上司。
崇史被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处,认识了一下他的直属领导。那个男人的头衔是主任,Vitec公司几年前就摒弃了课长、部长这样的称呼了。
这里的座位排列几乎呈一个正方形,崇史的办公桌被安排在了最靠近走廊的角落里。书桌还是昨天为止放在Section 9的实验室里的那个。换工作岗位但不换书桌,是公司的一贯制度。只有被移了座位后,崇史才深切感到,自己只不过是这个大型组织的一个齿轮而已。
脸部瘦若骷髅的主任向崇史交待,他在这里的第一个职责是Reality System相关专利的整理。他大体解释了一下工作流程,但说明得过于粗略,导致崇史不得不多次提出疑问。他的回答方式也非常不友善,与其说是事务性,还不如说态度生硬来的贴切。在崇史看来,他那张绷着的脸仿佛在抱怨,为什么你这种家伙会到我们部门来?他抱着这样的印象看了一眼周围,发现每个人都有一种十分厌恶他的感觉,就像小学班级里转来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学生。
崇史认为,自己到这里来工作,对他们而言非同寻常。
他一边用电脑检索着专利数据,同时脑子里思考着本次的人员调配。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绝对也和之前发生的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有关。崇史察觉到自己的记忆被篡改,进而发现这和Vitec公司有联系之后,先是麻油子不见了踪影,随即连工作岗位也被换了。须藤也不见了,这肯定不是偶然的。
到底是为了什么——崇史突然产生一种想叫喊的冲动,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Vitec公司出于什么目的,而使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他仰起头,视线投向前方,这些新同事的背脊就像一座座墓碑无声地矗立着,他不由得感到,公司也像那样将自己遗弃了。
虽然新实行了用餐时间灵活制度,不过大家吃午餐大致还是在同一时间。崇史和别人一起从房间来到职工食堂,但一路上没有人和他搭话。无奈他只得自己凑上去,崇史左前方的男人快步行走着,崇史看了他的名牌,知道他的名字叫真锅。
“专利部比想象当中人要多呢,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崇史走到真锅边上和他搭起话来。真锅一瞬间似乎还没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和崇史对上眼后,还吓了一跳。随即他先用山羊般的脸庞张望一下周围,在崇史看来,他仿佛在求助一样。而周围的那些人,都尽量避免和自己扯上关系而加快了步速。
“一共有多少人呢?”崇史又发问,真锅不知为何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嗯?……什么多少人?”
“就是专利特许部啊,总共有多少人呢?”
“呃,应该是三十四个人吧”真锅歪着脖子回答,鼻子上渗出了汗珠。
“有这么多还人手不够吗?”
“不,人员应该充足”真锅视线明显回避着崇史。
“可是酒井部长好像跟我说你们人手不够,所以才临时把我调了过来呢”崇史故意暗示这是酒井的意思,真锅立刻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噢,要是部长说的话,那可能就是不够的吧。我也只有专注着自己手头的工作,无法从全局上来把握呢,嗯,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得去个地方”说着,他匆匆忙忙往走廊的另外一头走去。崇史停下了脚步,目送着他离开,等他回过神,发现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独自吃完午饭后,他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MAC的总机,转到脑机能研究小组,麻由子应该属于那里的成员。他没有自报家门,让她来听电话,然而不出所料,麻由子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津野刚巧昨天调到了别的部门呢”接电话的男人语气非常冷淡。
“能不能告诉我那个部门的联系方式呢?”
“不能,对不起,我们做不到,这是上面的规定,你如果一定要联系到她的话,就请你把名字和联系方式都告诉我,我们会通知津野的”男人直截了当拒绝。
完全一样,崇史想,和要联系智彦而向美国总公司打电话时得到的回答一模一样。
他正要告知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转念一想,他们会不会通知麻由子呢,不,即使通知了她,也对她能联系自己不抱任何希望。如果她有意联系的话,昨天晚上就该往家里打电话了。
那就算了,崇史挂上了电话。
到了下午,崇史在重复枯燥的检索工作的同时,脑袋里拼命的寻找着解开谜团的突破口。虽然心里怀疑整件事的背后和Vitec有着联系,但只要没有证据,就不能打草惊蛇。现在只能静观公司方面的态度如何了。
在检索Reality System相关的专利信息时,他看到显示屏上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便停了下来。
“视觉信息导入专用的磁性脉冲装置 敦贺崇史(MAC Reality学科研究室)”
这是前年提出申请的专利,标题看起来很了不起,其实他只是对磁性脉冲装置的探针少许作了些改进而已。不过这毕竟是崇史的第一个专利,也算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回忆了。
看着看着,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在MAC进行的研究都会以实验研究报告书的形式上报给Vitec公司,照理说,所有的报告书都应该录入公司的数据库,当然也包括智彦的研究。
崇史敲着键盘,尽管看不到报告书的内容,但只是一个标题的话,就能轻易搜索到。他估计,只要看到标题,就能知道智彦的研究究竟是什么,并且进行到了何种程度。
崇史输入了三轮智彦的名字进行了搜索,想把智彦所有的报告书全部查出来。
然而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文字后,崇史却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会是误操作吗?他重新试了一遍,还是出来了和刚才一样的文字。
“符合的报告书件数 0件”
有这种事?他小声叫道,智彦的报告书不可能一份都没有录入,他在MAC同年级的学生里提交的报告书是最多的,这点崇史非常清楚,而且其中有几篇他还亲眼阅读过。
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他所有的信息都被公司删除了。

傍晚六点,崇史离开了公司。然而他并没有直奔车站而去,而是进了途中经过的一家咖啡店。那是一家能够俯瞰大街,明亮宽敞的店。
崇史在位子上坐了几分钟后,桐山景子走了进来,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看到他之后,面带微笑地向他走来。看到身穿橙红色衣服的她,崇史估计很少会有男人看得出她是个研究人员。
“你还是第一次跟我约在这种地方见面呢”她点了一杯柠檬茶后说道。
“不好意思这么急着把你叫出来,你很忙吧?”
“也不算特别忙,总公司下的任务还不至于那么紧”
“那就好”
今天下午,崇史给景子打了电话,约了她下班之后出来见面。
“听到你的事儿我真是大吃一惊呢”她说,“调到专利部去了?怎么回事啊?”
“我也一头雾水呢,据说是在下个课题决定之前的暂时去处”
“噢?会有这样的事情么”景子微微摇头。
“研究进展得怎样了?”崇史问。
“说实话,有点停滞不前了呢。估计得重新审视方案才行”
“前几天从MAC听说,Vitec公司对‘视听系认知系统研究组’已经开始断念了,这是真的吗?”崇史复述着在MAC听小山内说的一番话。
桐山景子的表情立刻阴沉下来,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研究遭别人说了坏话,而是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就拨的预算来看,我不认为总公司给予我们很大期望”
“经费也削减了?”
“是啊”
柠檬茶端了过来,桐山景子在喝之前从包里拿出一盒烟,然后问,“我可以抽吧?”。崇史尽管有些吃惊,但还是回答“没关系”。他从没听说过她抽烟的事儿,研究室里是禁烟的。
“我从MAC还听说,Vitec公司认为,次度现实空间的重点研究对象应该是记忆加工呢”
桐山景子向斜上方吐出烟晕,说道,“有可能”
“果真是这样吗?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也谈不上风声,我也是初来乍到”
“不过对我来说你算个前辈了呢”
“只是形式上如此,你很快会超越我的”
“你别说笑了,我听说你的口碑很好的”
桐山景子未经过MAC学习,两年前在中央研究所工作。她并非本科毕业,而是来自于各类专科学院,能解释此次人事调动的也只有这个原因了,崇史经常这么想。
“我就是觉得自己不配这种好评才感到郁闷的呢,不谈这个,话题扯远了。刚才说到公司致力于记忆加工了对吧,虽然详细情况我不知道,但听说脑研小组又增加了成员噢”
“那么和我从MAC听到的一样,他们也说脑机能研究班似乎要增员,但光是如此的话……”
“不光如此,据说还由杉原主任亲自负责呢”
“杉原?……就是研究脑内物质的?”
“是啊”景子拿起茶杯,点点头,“那个人在脑研小组里也是一个崇尚记忆加工的积极分子呢。他最近发表的报告基本上也都是关于记忆原理的呢”
“杉原吗……我从没听说过呢”
崇史想起了一年前MAC的研究发表会,杉原向崇史提了一个关于脑内化学反应的问题。
而且他还回忆起,那天杉原和总公司的布赖恩?弗雷德一起去了崇史小组的研究室。
一切的一切全都吻合,崇史想,把这些收集起来之后,再按照特定的方式排列组合一番,应该就能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当前时点,他只能看着这一片片拼图却束手无策。
“关于记忆加工的研究成果,你是否有所耳闻?比如跨时代的发现之类的”
景子摇摇头,“没听说,不过既然会特地委派杉原主任作为负责人的话,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成果呢”
“记忆加工的研究会不会在脑研里进行的呢”
“虽然是在那里进行的,但可能领导权还是在大洋彼岸呢”
“总公司啊?”崇史觉得有可能,头脑里又重新浮现出布赖恩?弗雷德的金发。
“他们为什么要专攻记忆加工这一个项目呢?”桐山景子问完后,似乎自己找到了答案似的点点头,“对了,说不定那就是下一个研究课题呢”
“不,不可能”
“为什么呀?”景子直直地望着我,脑袋倾斜着。刚才她嘴里吐出的烟还回荡在她脸部上方。
崇史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总之得找个人倾诉。不过,他无法确定这个举动正确与否,说不定还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并且有可能给桐山景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也不能断定桐山景子就一定可靠。
“因为这个信息还不算很牢靠,我就先告诉你一部分吧”考虑再三,崇史决定把整件事的一小部分说给她听。他向餐桌探近着身子,压低了嗓门说道,景子也把脸凑了过来,“貌似出现了一个被篡改了记忆的人,而且是有人故意改的”
她瞅着崇史的脸,皱起眉头,“你哪儿听来的消息?”
“这个不能告诉你,不好意思”
她摇着头说,“我不相信”
“我也一样,但是可信度真的很高”
“不是因为疾病引起的吗?比如受脑功能障碍影响之类的,或者神经衰弱一类的精神疾病”
“要是记忆丧失或者模糊,你说的那些可能性很高,但那个人的记忆是完整的,而且和现实相反,当然其程度已经远远不止记错这么简单了”
“精神也处于正常状态吗?”
“是的”因为过于肯定,崇史连忙修正道,“我觉得算正常吧”
“真是难以置信啊”景子重复道,“虽然不亲眼看到那个人记忆相关的数据什么都不好说,但过往的虚拟现实技术也好,我们现在研究的技术也罢,都不可能做到记忆的彻底修改,至少理论上是如此。这已经不是热衷于游戏的孩子所产生身临游戏世界的错觉那么简单了”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很想知道有关记忆加工的事呢”
“嚯”景子交叉着双臂思考着,然后淡淡一笑,“你告诉我这么多但却不说信息来源,真是很过分啊”
“以后我会说的,一定”
“我再问一次,那个人的精神状态真的正常吗?”
崇史点头,然后转念一想,回答道,“我再去确认一下吧”
那可是先决条件呢,她说。

场景七

人们过完盂兰盆节后,差不多到了该跃跃欲试投入工作的时节,在某个市内的酒店里,举行了一年一度的盛会。我穿着平时不常穿的有些过时的白领装,和柳濑以及小山内二人一起进了酒店。
“真是浪费钱又浪费时间啊,办这么夸张的酒席”乘坐着通向会场的电动扶梯,柳濑小声说道,他身着的那件西服看着也挺别扭。
“嗯,说的就是啊,不过这也算公司的福利之一呢”小山内苦笑着说。
“话是这么说,你不觉得这份福利用错地方了么。要是慰劳性质的,那向各个研究小组发些现钞,或者大家喜欢吃的食物,还比这样好多了呢”
“是吗,我倒觉得这种慰劳的方式挺不错的。难道你还在怀念以前那种舒爽的温泉之游,可以穿着浴衣欢唱卡拉OK的那种慰安会吗?”
“这我可没说,不过你不觉得这样的方式不适合日本人吗?”
“我说你就凑合一下吧,每次出席这种派对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啊,我们是最上层的日本人’的感受呢,喂,你说是不是,敦贺君”
被询问到之后,我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如同一般公司常有的那种慰安会和联欢会,MAC每到八月会把所有的职员和研究人员聚集到一起开一个这样的派对。我自去年那次以来,这已经是第二次参加了,但觉得这聚会与其说是慰安会,还不如说是Vitec公司的上层领导用喝酒的方式来激励研修中研究人员的一种形式。
聚会当然是以立餐的形式,听完职员们无聊又冗长的自我介绍之后,大家终于举起酒杯开始干杯,然后就可以从餐桌上拿取食物吃了。
正当我盛完里脊肉和牛肉时,我看到了麻由子,是抬头后和餐桌对面的她对上目光的。她穿着淡蓝色的套装,耳朵上一对耳环金光闪闪。
我连忙环顾周围,找了个空桌子搁下自己的碟子,欲再次向麻由子投去视线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我边上,手上拿着盛了食物的餐碟。
我先开口了,“这次可是真正地久违了呢,你还好吧?”
“嗯,还算挺好的”麻由子回答,“敦贺你呢?”
“活蹦乱跳着呢”我说,然后喝了口清酒。
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是什么时候呢,精确的时间我想不起来,应该是她生日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吧,转念一想又不对,之后应该也跟她打过招呼什么的。但总之和她在这一个月里面几乎没有正儿八经聊过天。
“智彦也来了吗?”我巡视着周围,问她,同时也承认,心中的确有种他不来也不错的念头。
“他也来了,现在应该跟教官在谈天吧”
“是吗?”我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失望表情,“你们还顺利吗?你和那家伙,在那之后”
接下来的一霎那,她的表情仿佛要对我诉说什么,然而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脸部僵硬着,强挤出一丝微笑,“嗯,还在交往呢”点头说道。
关于这一个月里我为何要回避他们俩这件事,麻由子没来向我提出任何质疑。她不问应该也知道答案吧,我不想看见恋人模样的他们俩,也不想伪装成好朋友的样子出现在智彦面前。
然而我和他们两人真正疏远的原因,并非只是我回避了他们,他们俩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来叫我一起吃午饭了。我觉得,很可能智彦感到了什么所以不想让我接近麻由子。在麻由子生日那天他醉醺醺地来到我房间的那一幕,又重新在我脑海里回荡起来。他铁青着脸说着‘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让她被谁夺去’,这难道不是对我的宣言吗?
想到这里,麻由子向我发问了,“盂兰盆节你去了哪里呢?”
“我去了趟北海道”
“一个人吗?”
“没人和我一起去啊”我说,言毕又后悔了,这话说得真失水准。“你也出去玩了?”
“嗯,是啊”
“去了哪里呢?”
我这么一问,麻由子又像刚才那样窥视了我一眼,一副有话要说的神情。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把视线移向我身后,用平静的表情说:
“他好像找到我们了,正朝这儿走过来呢”
“那我还是离开的好”我捧着酒杯,正要踏出脚步,麻由子立刻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啊,你哪儿也别去,这样像逃跑一样,多怪啊”
“我就是想逃,不想在你们面前演戏”
“演戏也无所谓,你就在这里呆着吧,求你了”
她的口气像在恳求一般,要不要拒绝她呢,我踌躇了。忽然,右臂被轻轻拍了一下。
“嘿”我作出一副刚刚注意到的样子对智彦说,“刚刚怎么没看到你?”
“我被中研的人拖住了,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他们问起以前报告的事情就完蛋了呢”智彦交替着看看我和麻由子,说道。然后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转而望向餐桌上,“你没怎么吃嘛,再不吃菜就要没有了噢”
“我去帮你们盛点东西吧”麻由子说。
“好啊,听说奶汁烤菜很好吃噢”
“那我去拿好了”
“好啦,让她去吧”智彦伸出手制止了我,然后对她使了个眼色。他离开之后,智彦又看着我。“真是好久不见了呢”
“刚才也在跟她这么说呢”
“嗯”智彦颔着首,视线落到自己手中的酒杯上,但他没有喝就抬起了头,“上次真是不好意思了”
“上次?”
“就是自说自话闯到你房间来那次啊,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别放在心上”
“嗯,那就好”
“工作怎么样了,进展得还算顺利吗?”
“嗯,算吧,还是有进有退,崇史呢?”
“还是老样子,原地踏步”
“不会吧?”智彦瞥了一眼放满食物的大餐桌,又重新望着我,脸上莫名地挂着谄笑,“你和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闲聊啊”
“你们看起来很严肃呢”
“我们?你多心了吧?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严肃的话题?”
“我也觉得应该没有,所以有点好奇,没有就好了呗”
“没啥事的嘛”我一边回答,心里顿时一阵不悦,延续这种表面上的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麻由子走了回来,两手都端着盘子,都盛着同样的食物。“喏,这个给你”说着,她把右手的盘子递给了我,我说了声谢谢便接了过来,智彦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让麻由子端着盘子,吃了几口奶汁烤菜。
“好像还有寿司呢”智彦停下拿着叉子的手说道。
“有啊,要我帮你拿点吗?”
“不用了,这种地方的寿司肯定是不好吃的”说着,智彦冲着麻由子笑笑,“前几天去的那家店的寿司才好吃呢,真想再去一次”
“噢……”麻由子不知为何偷看了我一眼,随即点点头,“是啊”
“你们开发出什么好吃的店吗?”我问他。
“不是,我们去的是‘福美寿司’店,那家店完全没有变呢”
“福美寿司?”我一怔,“就是在某所中学边上的那家?”
“嗯”智彦点点头,表情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对了,崇史你还不知道吧,前几天休息天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带上麻由子一块去的”
“你的老家……吗?”我不由得看着麻由子,她默默的低着头。
“我难得回老家一次,只能趁这种时候把麻由子介绍给他们认识啊”
“你介绍给你父母了?”
“嗯”智彦的表情像是在说,那当然咯。
“嗯,那真是,那真是”我用酒润了润喉咙,心情如同针扎一样,但还是继续往下说,“那真是太好了呢,你父母一定高兴坏了吧?”
“他们情绪太激动,让我很难办。还自说自话做了很多菜,我本来打算外面搓一顿的”
“噢?但不是去了寿司屋吗?”
“那是第二天去的,第一天是我妈亲手做菜招待的”智彦干脆地说。
那你留她在家过夜了?本想这么问,但转念想想老是纠结于这种事儿很怪,至少在智彦面前。
我去过智彦家几次,正试图回想着那里有没有供麻由子一个人睡觉的房间,立即发现这么做完全没必要,就停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智彦的父母不可能让儿子和未婚对象睡在一个房间。
回过神之后,发现我们组的柳濑和智彦的助手筱崎走了过来,大声谈笑着,似乎在商量着下一场聚会的去处。
我本来想问麻由子,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的智彦家,以及智彦是如何向父母介绍她的,不过在当前情况下不太可能。
而且问了又能怎样,我自问道。
“我说了嘛,那家店太小了不行。去我认识的那家吧,没关系,价格好商量的”筱崎在一旁精神百倍地说着,可能由于声音太大,智彦也转头看着他。
“那就交给你了,不过筱崎你会知道那种店还是真没想到啊”柳濑佩服地说。
“这还真是意外,外地人竟然会这么了解这里”其他小组一个叫山下的男人用揶揄的口吻说道,“因为来东京之后立刻熟读了很多旅游指南吧?”
“啊,我说呢,怪不得”柳濑也应和着。
筱崎随即说道,“什么呀,你们在说谁?”
“什么在说谁?就是说你啊”山下笑着指向筱崎。
“我?”筱崎带着疑问的口气,“我可不是外地人噢”
“说什么哪,你不就是乡下来的嘛”
“好啦好啦”柳濑笑着打圆场,“筱崎不希望别人把广岛当作乡下呢,对吧?”
“广岛?哦,你说这个啊”筱崎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嗯,的确上大学是给人有点背井离乡的感觉,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人当外地人对待吧?在此之前我可一直在这里的哦”
柳濑差点把刚喝下的啤酒呛出来,同时我发现,看着他们聊天的智彦也露出狼狈之色。
“你说的‘这里’是指哪里啊?”山下疑惑地问。
“当然是东京啦”
“啊?你是东京人?我还真不知道呢,东京哪里?”山下明显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但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从筱崎的话语里丝毫感受不到这点。
“阿佐谷啊”他淡定地回答。
山下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啊,你原来从小到大都住在那间破公寓里啊?不过一家三口住六塌的房间不挤了点吗?”
“你说什么哪?那个房间是我今年一个人租的,不明摆着的嘛,我的老家在车站附近呢”
从筱崎的语气上,我觉得他说的并不是玩笑话或者谎言,而是事实,这是因为我对他的出生地完全不了解的缘故。而作为他朋友的两人对于他的话,却显得完全不可理解,山下和柳濑对望了一眼,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问道。
“你这家伙,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你们才在开玩笑呢”
“你的老家真的是阿佐谷?”
“嗯”
“不过现在是广岛了吧?”柳濑从旁插话,“你父母现在在广岛吧?”
筱崎转向柳濑,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后,立即点起了头。
“我们搬家了,所以我就在广岛上了大学”
“那么你高中是在东京读的咯?是哪所高中呢?”山下问。
“高中是……”说完这三个字筱崎沉默了,表情僵在那里。“高中是……让我想想,哦,对了,高中也是在广岛读的,搬家是在那之前”
“你的意思是在东京读完了初中?那初中的名字呢?”山下继续问。
“初中的名字”筱崎作出欲回答状,但却没有说出初中的名字。只是嘴巴微张,眼睛呆滞地望着空气,不断地眨着,“初中是……初中的名字是……”
“玩够了吧!”山下不悦地叫了一声,对着柳濑说,“这个家伙,在糊弄我们吧?我听不下去了,真无聊!”
“我不是糊弄你们啊!”筱崎尖声吼道,然后又陷入了沉思。
柳濑叹了口气,“筱崎,之前可是你自己告诉我们你出生并成长在广岛的啊,所以你撒这样的谎没有任何意义啊”
“我说了不是撒谎”
“那你倒说说看初中的名字啊,小学又是哪里上的呢?”山下的口气明显不耐烦。
“我在想呢,初中是……”筱崎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他用一只不拿杯子的手顶着额头,脸部扭曲着。“真奇怪啊,太奇怪了!”嘴里嘟嘟囔囔起来。
杯子从他另一只手里脱落,笔直的掉在了地上,哗啦一声打碎了。薄薄的清酒和即将融化的冰块散落一地,筱崎两手抱头,目光飘忽不定。
第一个冲到他身边的,不是他跟前的柳濑,而是智彦。他扶住筱崎,试图支撑住他的身体。
“快去叫须藤”智彦指示着麻由子,她点点头快步离开了,脸色铁青。
柳濑和山下,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幕惊呆了,站着一动不动,周围的人们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投来目光。
“智彦,这究竟……”
但他没让我说完,他在我面前摊开右手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没什么事,可能是喝多了吧”
“但是”
“别罗嗦了,这里交给我吧”智彦的声音透出一丝紧迫感,眼镜里的目光微微向上吊着。
麻由子带着须藤教官赶了回来,须藤一看到筱崎的样子,迅速来到我们身旁,“快把他带出去”对智彦耳语道。
“我来帮忙吧”我说。
然而教官跟刚才智彦一样阻拦了我,“不,不用了,你不用担心”然后为了让周围人都听见,用戏谑的口吻说道,“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节制,真伤脑筋。都是因为酒量不好还喝,才弄成现在这样”并且不自然地笑笑。
柳濑在我旁边嘀咕着,“筱崎明明没喝很多啊”
筱崎被智彦和须藤左右搀扶着,离开了酒席的会场,有好多人嘲笑着目送他们离开。他们似乎对于‘年轻人喝多’的解释没有任何怀疑。
麻由子这时也准备跟在他们后头追过去,我飞奔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吃惊地回过了头。
“到底是怎么了,筱崎怎么会这样的?”
麻由子一筹莫展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须藤和智彦那副慌张的神情可不多见,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故吧?”
“我无可奉告,对不起,请放开我”她挣脱了我的手,走出了会场。
麻由子的身影消失后,我回到了原来的餐桌。柳濑和山下表情凝重地窃窃私语着,我走近了他们。
“我想问你们点事”我说,那二人拿着酒杯,瞬间挺直了腰板看着我,“筱崎的出生地到底是东京呢还是广岛啊?”
“是广岛”柳濑斩钉截铁地说,“MAC入学的时候,我就和他在一块儿了,那是他亲口说的,出生之后从没离开过广岛”
“肯定没错吗?”
“错不了的”柳濑说,然后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为什么又会突然说出那种话呢?”
“要说爱虚荣也太说不过去了,骗我们有什么意思嘛?”山下也显出想不通的神情。
我望着他们离开的大门,脑子里想出一种解释,但没有说出口。
第七章 踪迹

直井雅美一身粉色衬衫搭配牛仔裤的装扮出现在了咖啡店前,长发扎成了马尾。肩上背着运动员用的那种大型双肩包,她说待会儿要去上业余学校,崇史不禁对她所修课程的内容产生了兴趣。
雅美看到他之后,笑盈盈地朝这里走了过来,并对刚好走过的服务生点了杯冰咖啡,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崇史把放在自己跟前的付款单也递给了服务员,说“一起付好了”。
雅美露出为难之色,“今天轮到我请你了”
“没关系的,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对了,突然叫你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崇史是昨晚打电话约了筱崎伍郎的前女友直井雅美的。在回家的电车上打了个盹之后,脑袋里忽来灵感,就联系了她。
“关于伍郎的行踪,有什么消息了吗?”
“谈不上有消息,不过,我找到疑似线索的东西了”
“线索?”
“他曾经参与了Vitec公司所在进行的一个很重大的研究项目,而且,他的失踪很可能也和这个研究有关”
“和研究有关……那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可以这么说,筱崎并不是自愿失踪的,恐怕这是出于Vitec公司的考虑”
雅美依然有些不明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崇史,“是Vitec公司的考虑?也就是说是公司下达的命令吗?”
“通常不会”崇史回答,“可这次决非一般情况,一切的一切”
“怎么会……为什么公司会这么做?简直太荒谬了啊”
“我接下去就会对这件事展开调查”
“真是难以置信”雅美自言自语的时候,冰咖啡端了上来,但她丝毫没有伸手去拿的意思,而是问崇史,“你所谓的研究是怎样的呢?”
“详情我不便透露,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崇史含糊其辞,不光是雅美,一般的人对于记忆篡改的概念都不会理解,如果解释不当的话,还会让她引起不必要的惶恐。“反正是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研究,这点我敢肯定”
“噢?”她终于从袋子里取出吸管,插进冰咖啡里搅拌起来。冰块哗啦哗啦发出带有凉气的声音,“伍郎参与了这么了不起的研究吗?”
“是的”崇史点头。
“真是不敢相信”雅美晃着脑袋,马尾辫也跟着摇晃起来,“听伍郎说,他身边尽是一些牛人,自己只是不断地被使唤着。有的时候听了领导指示之后也会一知半解不知如何是好呢”
“他那是谦虚了”
“是这样吗?”雅美侧着头,把嘴靠近吸管。
望着她喝冰咖啡的样子,崇史心里估摸着:不能跟她说真话。听到参与研究,雅美率先想到的一定是参与了研究工作,然而他实际充当的角色,只是一个实验对象。
“总之关于他的失踪有着这么一个幕后故事。这里我想先问你一下,Vitec公司没有和你接触过吗?比如和你见了面或者打电话找你之类的”
崇史说完前,她就开始不停的摇起了头。
“从来没有过,关于伍郎的事情跟我联络的,只有敦贺先生你一个人”
“是吗……”
“喂,敦贺先生,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伍郎是因为公司的原因而失踪的,我该联系警察吗?”
“你报警也没用,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你最好的选择是保持沉默。对了,昨天拜托你的事没问题吧?”
“去看看伍郎住处的事儿吧?嗯,没问题”雅美拍拍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我从他母亲那里拿来了钥匙”
“那我们快点出发吧,哦,对,等你把这杯咖啡喝完”
“我马上喝”说着,雅美迅速吸着麦管。
说实话,到筱崎的房间里去干什么,崇史心里还没有底。非得给一个说法的话,那就是去找寻线索,可究竟是怎样的线索呢?完全没有具体的猜想,他只是觉得,筱崎的失踪和这一连串的事情脱不了干系,无论如何想先亲眼看看他的房间再说。
从池袋的咖啡店里走出来后,崇史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阿佐谷”一旁的雅美表情略显意外。
“你以前去过伍郎的公寓吗?”
“不,没去过”
“那你怎么会知道在阿佐谷呢?”
“嗯,我以前听他提起过”
崇史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景:那是在联欢会的会场,筱崎伍郎正和边上的几个男人说着什么。
“他是土生土长的广岛人吧?”
被崇史一问,雅美有些奇怪,他问这干嘛,点点头回答,“是的”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父母曾在东京住过的事?”
“没听说过,这不可能,据我所知,他的父母从没踏出过广岛半步”
“嚯……”崇史转而望向窗外,他回忆起了去年夏天举行的那个派对,筱崎竭力声称自己是东京人,听口气完全不像开玩笑或吹牛。
他的记忆被修改了,崇史推理着,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在派对上呈现了那种状态,并且智彦几人神情都慌慌张张的。
“这是伍郎自己说的吗?”雅美在边上问。
“说什么?”
“说他父母是东京人”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不用放在心上”
“是吗”雅美开始低头沉思起来。她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呢,崇史产生了好奇的时候,她立刻抬起头,对着他说,“不过我觉得,五郎的话,说不定会撒那种谎的”
“为什么啊?”
“伍郎他极为讨厌自己生在了广岛,不对,其实和广岛没啥关系,他以自己不是一个东京人为耻”
“会有这等荒唐事?”崇史苦笑。
“是真的,他说乡下人会被耻笑……所以他为了自己看起来像东京人,做出了很多努力,比如注意尽量不露出广岛口音”
“呵,这种其实算不了什么大事,我也是静冈人呢”
“伍郎的内心有弱点”雅美简单概括道。
出租车从青梅街道开入了岔道,往北几十米的地方,又在一条更窄的小道转了弯。这是行驶过程中雅美指的路。
公寓的墙面上有着裂缝,并且颜色已经发生了变化,给人感觉已经建了20年以上。外部楼梯扶手上的油漆也像皮肤病一样一块块地掉了下来,并且锈迹斑斑。崇史跟在亚美身后上了楼梯。
筱崎的住处,在并排四户人家的最边上。崇史一走进门,迎面扑来一阵夹杂着尘埃的霉味,并且还伴有咖喱的清香,可能是因为沁透到墙上的缘故吧。
雅美打开荧光灯的开关,眼前出现了一个六塌的日式房间。墙边有两个收纳柜,一个小型整理箱。收纳柜上面放着一个CD播放机,窗户边是一个二十四寸的彩电。旁边堆着一些旧杂志,最上面的杂志封面打着卷儿,里面是一个穿泳装的女明星。
崇史踌躇了一会儿,便脱了鞋走进了房间。他打开整理箱的抽屉看了看,里面有几件衣物,但其数量并不能满足日常生活需要,崇史问了雅美,她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伍郎如果真的去旅游的话,把必需的衣服都带上也是有可能的”
“反过来说,为了要伪装成他去独自旅行,拿掉一些衣服也是有可能的咯?”
对于他的假设,雅美有些不悦地双眉颦蹙。
崇史细致地察看了一下房间,不放过任何细节,因为他极其渴望找到能够解释目前这种不可思议情况的启示。然而,堆成小山一样的报纸和杂志似乎不能成为任何线索,壁橱里塞着的衣服也无法提供有用讯息,尽管翻出了几本专业书籍,但从那上面也感觉不到任何提示。
崇史在房间正中央盘腿坐下,顿时感受到榻榻米上一股强烈的尘埃气息。
雅美在小型的水槽边查看着,脚边放着一个纸袋,“那是什么呀?”崇史问她。
“这个吗?是工作服和鞋子一类的东西”
“让我看看”崇史接过纸袋,看了看里面的物品,是一整套米色的工作服和一双安全靴。这些都是MAC里的男性助手穿的,崇史记得筱崎也穿过,上装上用黑笔写着‘SHINOZAKI’(筱崎)
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对于这东西放在了这里,似乎心中怎么也无法释怀。这是为什么呢?崇史自己也不明白。
“请问,那东西有什么问题吗?”雅美有些担心地问道。
“不,当然没问题”他把工作服和安全靴放回纸袋,胸口的疙瘩依然存在着。
“线索,貌似找不到呢”
“是啊”
房间里一时被尴尬的沉默笼罩着。
“敦贺先生”
“怎么了?”崇史看看雅美,不禁一征,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伍郎他还活着吗?”
“嗯?……”
“不会已经死了吧?”
雅美的话,深深地刺入崇史的心窝。不可否认,他的确隐约地感受到了这种可能性,却故意视而不见。
“你还是别这么想”崇史说,这同时也是要对自己说的话。
“我也不想去想,但不知不觉地就……”雅美垂下了目光,“前几天开始,我就每天做着同一个梦,是我父亲葬礼的梦。出殡的时候,我拿着父亲的遗像,那时的情景反反复复出现在我梦里……”
“这与此无关呢,而且我听说做关于葬礼的梦还是吉兆呢”
不料崇史的安慰没有起到效果,她仍旧青着脸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崇史站了起来,他觉得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并拉上了窗帘。
那一瞬间,头脑里出现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
诱因就是‘出殡’这个词,棺材,细长的四方盒子,还有抬棺材的人们。
崇史顿时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吸走,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了。
雅美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远了。
场景八

被Vitec公司的人事部叫去谈话,是在派对开完一周以后。我还是穿着和派对上的那件西装,去了位于赤坂的公司。尽管已经到了九月,但还是酷热难耐,走到一半,我脱了上衣搭在肩上。走到站台后猛然发现,我边上站着一个和我相同穿着、比我稍年轻的男人。原来还有很多人在找工作呢,我不禁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
到公司之后,先去人事课长处报了个到,头发秃得溜光的科长问了我的名字后,双眼在眼镜里眯成了一条缝。
“是敦贺君啊,有喜讯要通知你”
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心情大好。
“是什么喜讯呢?”我表情缓和了一些,问道。
“宣布此事还得到另一个房间,到走廊左拐有一个201会议室,你在那里等一会儿,我马上来”
“我知道了”
还真会卖关子,我心里嘀咕着,还是按照他的指示做了。到了写有201门牌的房间,门也不敲就推了进去,本以为里面没人。想不到里面已经有一位先到的客人,他身穿深蓝色的西装面对会议桌而坐,背影看起来很瘦,我立刻准备致以谦辞,然而,当他回过头之后,我又硬生生咽了下去,那个人是智彦。
“嘿”他说道,“你晚了嘛”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智彦这身装扮,这件西服被瘦骨嶙峋的智彦穿上后,看上去像挂在衣架上的感觉一样。
“智彦也被叫来了啊?”
“嗯,昨天他们向研究室发了邮件,崇史也一样吧?”
“嗯”我点点下颌,问他,“你听说了我也要来?”
“虽然他们没说是你,但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被指名了,所以我猜想多半是崇史”
“那找我们什么事你也知道吗?”
“嗯,大致上知道”
“是什么呢?”
智彦随即露出一副难为之色,移开了视线,用食指把眼镜往上推了一下,说,“人事课长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只告诉我是好消息”
智彦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没错啊,就是个好消息”
“那到底什么事啊?别让我着急了,快说”
“这个我来说不太合适,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切,真讨厌”我皱皱眉头,手指挠了挠太阳穴,智彦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看到他这样,我差点儿把我们俩的友情已经面临危机的事给忘了,就像回到了过去一样。
我立刻想起还有事情要问他,尽管这问题可能彻底改变目前的和谐气氛,但我不确认心里不安心。
“话说回来,筱崎那件事之后怎么了?”
果然,智彦听到我的问题后脸色大变,笑容一转眼消失了。
“什么叫怎么样了?”
“上周的派对之后,他好像看上去有些不对劲,你们还不是把他抬出去了么?”
“噢,你说那个啊” 笑颜又在智彦的脸上重现,不过性质和刚才的完全不同,“他醉了,喝得太多了呢。虽说要尽兴,但也不是那样子的啊,后来须藤还把他狠狠骂了一顿”
“我倒是不这么看呢”
听我一说,智彦的目光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啦”停顿了一下,我接着说,“我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实验的影响呢,以前你不是也说过,拿筱崎当过实验品之类的话”
智彦的脸上顿时没了表情,视线转移到了我身后,显然是在为自己找托词,不一会儿他似乎想出了什么张口了,然而在他发出声音前我先说道,“你还说,通过那个实验,记忆的篡改变为了可能呢”
这句话让智彦又重新有了表情,眨眼频率也高了,额头变得通红,这表现就是所谓手足无措吧,我深知。
“那个嘛……”他终于出了声,“和那个没关系呢,那天筱崎真的是醉了”
“是吗?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过他的样子,我还以为那次算是发生了事故呢”
“不是什么事故啦,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那就好”我说着,点了下头,视线从智彦身上移开。
我不期望能从他嘴里听到真相,不过从他刚才的反应看来,倒更让我确信了我的推测准确无误。在例行派对上筱崎奇特的行为,确实是来自于实验的影响。难不成,筱崎的记忆一直处于被篡改的状态而回不到原样了么?我又回想起广岛出生的他竭力声称自己是东京人的那一幕。
但是——
我心里还是很想否定这一推理的,记忆的修改绝不是那么轻易能实现的事。这可是Reality研究者们的终极课题。
我和智彦之间快要弥漫起令人发窘的沉默时,门很合时机地打开了,人事课长走了进来。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身着制作精良的灰色西装,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的样子。这个人我在上周的派对上看到过,他刚从美国总公司回来,姓青地。
人事课长朝着我们坐了下来,静静地开口说道,“让你们俩来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明年春天的分配去向”
我直视着人事课长的脸,他分别盯着我和智彦看了一会儿。
“或许你们俩也知道,每年公司会从MAC挑选一两名研究员送到洛杉矶本部去,当然前提是要足够优秀。而明年的人选就是你们两个”
我看了看智彦,他也向我匆匆一瞥,立刻又看回前方。
“这么早就要确定了啊”我说道,“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年呢”
“以往都是这样的,但今年有所不同”人事课长接着说,“虽然不知道去了那边之后会是怎样的工作内容,但多半会延续你们现在的研究。而到那里的期限现在也没定,最短三年,最长则要到退休为止”
“一般情况是五年到十年”一旁的青地用金属般的声音补充道。
“那么,你们的意见是什么呢”人事课长再次对我们说道,“有意去洛杉矶吗?嗯,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立刻回答我,不过,时间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充裕”
“可能的话,希望你们在三天之内答复”青地说,“因为一旦你们拒绝,我们还得另找他人”
“不过从没发生过拒绝的情况呢”人事课长在边上插嘴。
以我现在的心情,恨不得立刻就答应下来,根本不需要三天来考虑。进Vitec公司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被分配到美国的总公司。
“三天后我会再联系你们,你们那个时候再给我答复好了,有什么问题吗?”
对于人事课长的询问,我和智彦的回答一致,没有。
“那我们下周见,哦对了,你们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哦,MAC的教官也不行。这点要注意”
我知道了,我们异口同声道。
在回MAC的电车上,我和智彦并排而坐。此时的我感觉热血沸腾,所以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
“真令我吃惊呢,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来征求我们意见”
“因为接受方也需要时间考虑,所以就趁早把事情挑明了吧”
“可能吧,不过说实话,我总算可以安心了,本来对自己能不能被选上完全没自信呢”
“崇史选不上倒成了笑话了”
“没这回事,尽管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我觉得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当然不是运气啦”智彦抱起胳膊,凝视着斜下方。
我把身体转向智彦,“智彦,你这家伙知道这次谈的是去洛杉矶的事情吧?”
“隐约猜到了”
“为什么呢?”
“我以前和青地聊天的时候,他对我有过暗示”
“所以你才这么平静的?”
“与其说是冷静,还不如说是松了口气,虽说隐约有些感觉,但在实际听到之前还是安心不了的。只是要去美国的话,各种各样需要解决的问题可不少呢”我还在纳闷究竟有些什么问题,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比如她该怎么办的问题”
“啊……”这事儿我当然也没忘,“你打算怎么办呢?”
“真伤脑筋呢”智彦小声叹息。
智彦不可能会拒绝去美国的事儿,我也是一样,这毕竟是我们拥有的最大愿望。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必须和麻由子分居两地。虽说美国不是很远,但也无法每周进行约会。
恐怕智彦此时此刻的思绪一定是错综复杂的,我猜想着,不禁涌上一阵邪恶的快感,至少让他苦恼一番也好。
而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说不定是一次好好整理自己对麻由子感情的良机。因为只要她还在我附近,我就无法断绝对她的思慕之情。在大洋彼岸的土地上,或许存在能够让我遗忘她的东西。
“她能不能”过了一会儿,旁边的智彦自言自语,“跟我一块去呢”
我不由得抽动了一下眉毛,“去洛杉矶?”
“嗯,有没有可能呢?”
“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她也是有工作的啊”
“那么,就让她辞职呗”
“辞去Vitec的工作?”
“嗯……”
我无语了,盯着智彦那细腻的侧脸,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
“你的意思是要结婚?”我脸部僵硬地问,对说出‘结婚’这个字眼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情绪。
“我很想这么做”智彦回答,“否则她父母也不会接受的”
“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我本来要说的,是前几天智彦喝醉以后来我房间时候的事。那时智彦告诉我,他对麻由子提到了将来的事之后,得到的回答却是需要时间考虑。
“这可能是个分叉路口”智彦说。
“什么的分叉路口?”
“我们两个人的。说不定今后的一切都取决于此”
智彦的口吻是平静的,但里面似乎包含着他的深思熟虑。果然他对自己和麻由子的关系一直抱着某种危机感。
“原来如此啊”我简短地回答,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如此’指的是什么。
如果智彦对麻由子提出,跟我一块儿去吧,她会如何作答呢,我思考着。她一直以来都以自己是一名研究者而自豪,我感到她不太会选择像传统女性的那种辞去工作跟男人东奔西走的生活方式。然而,我并不了解他们两人的爱情已经稳固到了何种程度,倘若超出了我想象的话,她也很可能会接受智彦的要求。麻由子对智彦的感情,在自我牺牲的同时还一定包含着自恋的成分,这也加剧了我的不安。
万一麻由子同意的话——
想到这里,我全身发烫,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去了洛杉矶,那就不得不亲眼目睹智彦和麻由子的新婚生活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说呢?”我问智彦。
“嗯……可能今天晚上”
“这样啊”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这事儿要放在以前,或许我会无心地加上一句“加油噢”,然而我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样会加倍痛恨自己。
这天晚上,我迟迟没有睡着。智彦是怎么对麻由子说的呢?而她对此又表示什么态度,两个人会结婚吗?结了婚之后,我该跟他们一起去洛杉矶吗?还要藏起对麻由子的感情、装出智彦好友的样子吗?
曾几次想拿起无绳子机给麻由子个电话,但最后却没有,因为没有那种勇气。
我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头痛和胃胀让我更是辗转难眠。
昏昏沉沉的头脑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虽然那尽是一些漫无边际的空想,完全没有解决方案,然而有一点倒是明确了。
那就是,自己永远无法做到对麻由子死心。
本来以为去了美国就能忘记她,可那只是一个美好的心愿,放在心里想想就好。
倘若是下了放弃她的决心,应该对智彦和她的结合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事实上我却为此担惊受怕,而正是这种害怕过了头,导致我整夜难寐。
我不想把麻由子让给别人,不管以何种方式,都要获取她的爱。
为了达成目的,让智彦伤心也在所不惜。早在我送她胸针作为生日礼物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友情就已经化为了虚有。
第二天,我去了MAC找智彦和麻由子,当然也不能为问结果而直接闯入他们研究室,只能在走廊和食堂等待和他们相遇的机会。
然而最后他们两人我都没见着,我把自己的工作丢在了一边,找了各种理由离开研究室,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你今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宁啊”不一会儿小山内就注意到了这点,开始指责我报告做得心不在焉。
这天晚上,我离开MAC后,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高円寺站。然后走进那家送给麻由子蓝宝石胸针的咖啡店,那家店刚好人很少。我找了个可以透过窗户观察车站的座位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其价格算入消费税350日元,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站,拿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三个百元和五个十元的硬币放在桌上。
第一杯咖啡花了十五分钟就喝完了,随后的十五分钟就剩一个空咖啡杯在桌上放着,因为看到了服务生,就续了一杯。我从钱包里拿出一个五百元的硬币,又从桌上收回一个百元和五个十元。
在我第三杯咖啡喝到一半的时候,麻由子出现了,身着深黄色的收腰装,从远处就能很清楚地看出她略带疲惫之色。
我从桌上拿起付款单和1500日元,站了起来。柜台前的收银员此时正忙着,我说了一声“放这里了噢”,把钱往柜台上一放,急不可待地等自动门开启后,走了出去。
此时麻由子正拐到一条小路上,我深知这里的道路错综复杂,一旦让她离开自己视线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所以用小碎步赶了上去。
靠近了之后,她似乎察觉到了脚步声,在我说话前转过身来。可能由于光线很暗一时无法辨认出我来,她眼角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之后,立刻睁大了眼睛,同时停下脚步。
“怎么啦?”麻由子的神情里只有惊讶。
“我一直在车站前等你呢,有些事想在今天一定要确认一下”
“什么事啊?”
“就是去美国的事”我直视着她的脸庞,“智彦也跟你说了吧?”
哦,麻由子点点头,笑逐颜开,“听说敦贺君你也被选上了呢,这可太好了,恭喜你”
“在我道谢之前,有些事必须得问问你”我又向她走进了几步。她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但已经渗出几分警惕之色。我继续说道,“你是怎么回答智彦的呢?”
“啊?……”麻由子目光飘忽不定。
“请跟我一块儿到美国去吧,智彦不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她抽动一下眉毛,随即看了看周围,试图挤出一丝笑容。
“你喜欢站在路边说话?”
对她来说,这可能已经算尽最大努力的说笑了。我竭力缓和着自己的表情,肩膀也松弛下来。
“那我送你回家好了,应该很近了吧”
“大概五分钟”说着,麻由子迈开了脚步,我和她并肩走着。
走了一会儿,她开口了,“昨天,他告诉我了”
“去美国的事?”
“嗯”
“希望你跟他一块儿去?”
“嗯,还说要跟我结婚”
我沉默了,本该问她,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但却说不出口,因为我很怕知道答案。我默不作声地交替着踏出双脚,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心里堵得慌,腋下也直冒汗。
由于我没有提问,麻由子也不吱声了。我忽然有种感觉,她不太想告诉我是如何答复了智彦。
麻由子冷不防停了下来,我一愣,望着她的脸。她眼眸里透出些许不安之后,莞尔一笑。
“就是这里了”声音不免有些腼腆。
我们眼前是一幢砌了白色瓷砖的大楼,玄关装着一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并排着每户人家的信箱。
“门牌号是?”
她对我的询问略显迟疑,然后回答,“302室”
“那我送到你房间门口吧”
然而她摇了摇头,“送到这里就够了”
“噢”我两手插进兜里,无意识地仰望着大楼。
“我”麻由子说着,口气听上去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不会去美国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细长而清秀的双眸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代表坚定意志的光芒。
“你不准备和智彦一块儿去吗?”
她看着我,点了点下颌。
“为什么?”我追问。
“我觉得我们还没到这种阶段呢,要是怀着悬而未决的感情,而做出了无法回头的事,一定会后悔莫及的,最后我们俩都不会幸福。我们之间还需要一些时间”
“但这段时间你们俩要身在异地度过了呢”
“只要心连在一起,空间上的距离算不了什么。要是两个人分开后,心中的联系也随之淡化的话,那到头来还是和一般恋人没啥两样”
“你对那家伙也是这么说的?”
“嗯”
“他理解了吗?”
“好像没理解,不过他对我说,那也没关系,因为考虑到我也有工作,所以最好来理智地看待这个问题”
这些话果然像他的风格,我想,一个无法做到强行带走自己深爱女人的男人。说不定现在像几天前那样,他正独自喝着闷酒呢。
“你要问的就是这些?”她的表情放松了一些,问道。
“是的”
“那我回答这些够了吧”说着,她正朝着玄关准备踏上楼梯。但走了一格后她又回过头来,“你在美国要好好努力哦,敦贺君肯定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还要过半年多才去呢”
“但你去了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所以趁现在先做好心理准备”言毕,她立刻向我伸出右手,非常自然地要与我握手。“真的要努力哦,我很期待呢”
我对着她的手望了几秒钟,然后从口袋里伸出右手握住。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和麻由子握手,她的手细腻而又柔软,骨质却出奇的坚硬,而我的手掌不停冒着汗。
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把她拉过来的冲动,手指加了力。麻由子的眼睛立即瞪得比杏仁还大,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声说“这可不行噢”,语气就像告诫小孩一样。
“你真的不去美国?”握着麻由子的手,我问她。她点了点头。确认了这点之后,我松开手,说道,“我明白了”
麻由子抽回右手放到身后,拿着提包,说“那就晚安咯,谢谢你送我回来”
“晚安”
她走上了楼梯,打开玄关的玻璃门走进大楼。她的身影从我视线里消失后,我转身离开。或许是全身发烫的缘故,温暖的九月里吹来的风感觉上也是如此凉爽。
两天之后,我再次拜访了Vitec公司,目的是就分配往美国一事做出答复。去了之后,他们依然让我在上次的会议室等待,这次智彦没有先到。太好了,我暗自庆幸。
前几天见过面的那个叫青地的男人敲门走了进来,却没见到人事课长的身影,可能他觉得没必要听我的答复了吧。
“你决心已定了吗?”
“是的”
“很好,三轮君昨天也答复了我们。那我们会立刻联系总公司的”说着,青地欲从腋下的公文包里拿出文件一类的东西。
我连忙说道,“那个,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青地把脸转过来。
“分配到美国的事情……请允许我放弃”
青地似乎没有立刻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他用呆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张开嘴说:“你说什么?”勉强发出了声音,“放弃?……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绝对认真,我考虑再三才作出这个决定的”
“喂喂,你真的想明白了?这事可至关重要啊,你要是错过这次机会,说不定以后永远也去不了总公司了”
“这我清楚,我的决定是考虑了这个因素之后得出的”
青地长叹一口气,哗哗挠着头,弄乱了梳整齐的发型,“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私人的问题”
“你父母反对吗?”
“不是……理由一定得说吗?”
“不,倒也不是”青地双手放在会议桌上,十指时而交叉时而松开。很明显,我会拒绝这件事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青地仰起脸,“我觉得你肯定会后悔”
我没有回答,和他对望着,也知道自己在干傻事。然而,这已经是我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之后,得出的最后结论。
“没法子,我们只能再找其他替补候选人了”他似乎认识到了我决心已定,话语里夹杂着惋惜,“真是可惜啊,我觉得太可惜了”
“这是价值观不同的问题”我说,青地的表情略显意外。
这天晚上,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等着智彦的电话,我拒绝去美国一事肯定会传到那家伙耳朵里。他听到之后一定会来弄清我的本意,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我绞尽脑汁思考着,然而却怎么也想不出不让智彦起疑心的理由。曾有多次,我因低估了他敏锐的洞察力而被他识破谎言。
时间在流逝,我依然想不出合理的说辞。结果晚上电话却没有来,我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难道他想在MAC见面之后问我?不管怎样,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没想到第二天我和智彦没有见着面,住处也没来电话。莫非他们没有把我拒绝的事告诉智彦么?如果是这样还真是万幸。
然而,到了第三天——
我在研究室里写报告的时候,书桌上的电话响了。听筒里传来麻由子的声音,是内线电话,她好像也在MAC。幸好我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无需担心被偷听。
“你能出来一会儿么?我有话要跟你说”她说道。
“好啊,你在哪儿?”
“资料室,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到天台上去好了”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我坐着电梯来到了最高层,麻由子主动提出有话要说,这种事与其说是少见,不如说从未发生过,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呢?我猜想着各种可能。难不成她改变了心意,又愿意去美国了?想到这里,我突然心潮起伏,电梯的运作似乎异常缓慢。
我从最高层的楼梯走上了天台,只见麻由子背对护栏而站,身穿淡蓝色短袖夹克衫,相同颜色的裙裤下伸出两条纤细的腿。她怎么不穿以前的那件白大褂了呢,我有些好奇。
走近一看,发现麻由子似乎正对我怒目而视,我刚想张口问,你怎么啦,她却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拒绝了?”
语气像是在责备一样,她这句话足以让我意识到接下来她要跟我谈话的内容,同时我深感意外,为什么麻由子会知道呢?
“今天早上,我去了一次Vitec,是被人事课叫去的”
“你?”我胸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清水里滴入了墨汁。
“他们问我有没有兴趣去洛杉矶”
“什么……”我顿时一阵耳鸣,“这怎么可能……,你明明今年刚进MAC啊”
“我也这么对他们说的,然后他们说这次是特例”
“特例?”
“赴美的一个名额已经决定了,但还需要一名辅佐那个人的助手。其实这个名额已经有了候选,只是他放弃了,他们这么告诉我。所以破例找我来谈了话”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脑袋里一下子涌现了各种事情,它们就像洗衣机里面的洗涤物一样打着转。辅佐的助手?我的角色只是智彦的助手吗?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事儿的时候。
“已经确定的那个人,应该是智彦吧,这样的话,那放弃名额的就是敦贺了……。我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难道是真的吗?”
我右手捂着额头,走近了护栏。然而楼下的景色却完全没有映入眼里,‘我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对我而言,刚刚麻由子的话就是这些。
“是我……”我呻吟似地说,“放弃的那个人就是我”
“果然”麻由子在我身边摇头晃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个人的理由”
“但这可是百年一遇的机会啊”
我两手紧紧抓着护栏的铁丝网,手指用尽全力,拼命忍住想叫喊的冲动。
“是吗,原来是这样,我放弃了之后就找你谈话了……”胸口顿时一阵翻涌,“真是愚蠢啊,太可笑了,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试图笑出来,取笑一下滑稽可笑的自己。不过看起来可能只是脸部在丑陋地扭曲而已。
“对了,敦贺君”麻由子说,“莫非,和那天我说的话有关系?我不打算跟他一起去那番话……”
我低头不语,手指陷入了铁丝网里,但我没有松劲。
“是这样吗?因为这个而放弃了机会?”她再次问道,这个问题让我无法回答。
我低着头,把脑袋顶住铁丝网。
“我想在你身边”我回答,“长此以往的话,或许能够获得你的芳心。可能早就蓄谋要从智彦那里横刀夺爱吧。虽然你说空间上的距离没有关系,可我不这么认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深呼口气,“我不想离开你”
“你居然……”
“但这种龌龊的事却是想不得的,立刻就遭到惩罚了不是?我不去而换做了你,真是太戏剧性了”
“只要拜托他们取消就好了,应该还来得及”
“不可能了,而且,我也不想去了”我摇摇头,“这是自作自受”
“别说这种傻话,这可是影响你一生的大事。但你竟然……为了我这样的人,连生活方式都改变,你不觉得太傻了吗?”
“我只是在做真实的自己”
“可是,这也做得太过分了……”
意识到麻由子的声音在颤抖,我转头看了看她,她眼里的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眼眶也红红的,双唇紧闭,仿佛在强忍悲伤,我立刻有点手足无措。
“真伤脑筋啊,你别哭啦,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啊。只是我自说自话爱上了你,最后自食其果,仅此而已。你完全没必要当回事的”
“但我不能视而不见啊”
“真的没关系的”
我抬起右手,慢慢伸向麻由子的左脸,她一动不动地用真挚的眼神望着我,眼里布满血丝。我立刻触碰到了她的脸颊,不过她依然没有动。我用大拇指为她擦去了眼睛下方的泪水,简直就像被电到一样,体内燃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并变得滚烫起来。
麻由子用左手握住我的手指,问道,“为什么,会是我?”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
楼梯那边开始喧闹了起来,可能是到了午休时间。因为害怕有人上来,我们俩都松了手。
“去美国的事什么时候需要答复?”我问。
“他们说最晚明天”
“是吗……你对智彦说了吗?”
麻由子摇头,“还没呢”
“还是尽早告诉他为妙,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我强作出快活的语气,“那回头见”说完,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刚巧碰到两个男人拿着高尔夫球杆走了上来,好像打算做挥杆练习。但愿这些家伙不会注意到麻由子的泪痕,我默默祈祷。
带着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午继续在书桌前办公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跟小山内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非是装病,我真的痛苦到了无法站立的地步。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一站,发现自己灰头土脸的,顿时理解了小山内为何会立即批准自己休假。
我很想喝酒,想让自己醉到不省人事,但我还是直接回到了家。一方面不知道白天开放的酒吧,主要是不想出现在大家面前,想尽早一个人呆着。
房间里还有瓶喝到一半的芝华士威士忌,还有两只没有开封的野山鸡。把这些都灌到胃里的话,应该就会醉得失去意识了。可我只是往床上一躺,根本懒得动弹。非但没有喝酒的力气,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却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只是躺在床上痛苦的扭动着身子。是因为自己痛失了良机而后悔,还是因为彻底失去了麻由子而悲痛,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脑子里甚至会想,死了倒省心了。
就这样到了晚上,我慢慢地站起身,开始喝起带点热气的威士忌来。什么都不想吃,只是一味的灌着酒精。到了黎明时分,走往厕所的途中我在门口吐了一地,也只是一些黄色的胃液。而那种想吐也吐不出的苦涩,依然在我体内翻滚,连窗户里射进的太阳光此时也显得如此令人生厌。
结果这天我也向MAC请了假,实验也好报告也罢都无所谓了。
过了晌午,电话铃响了。虽然设置到了最低,但铃声依然使我的头痛加剧。我像青虫一样扭曲着身体从床上爬了下来,抓起放在地上的电话子机,“喂,我是敦贺”发出的声音如同患了感冒的牛一样。
停顿了一下后,“是我”传来了麻由子的声音。一瞬间,我忘记了头痛。
“啊……”本打算说的话也想不起来了。
“生病了吗?”
“身体稍微有些不舒服,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她像是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刚才,我去了Vitec公司”
“嚯”
顿时,各种杂念在我脑袋里打转,为什么要特地打电话给我?难道是最后通牒的意思?这时候智彦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了吧,一切都结束了——
“我拒绝了”麻由子说。
“嗯?……”
脑袋一时处于真空状态。
“什么拒绝了?”
“就是放弃了啊,去美国的事”
我手拿电话,语塞了。她也一言不发,听筒里只传来紊乱的呼吸声。
“为什么啊?”我问她。
“因为……我觉得我没理由去”她说。
我本想继续追问原因,可是没问出口。
双方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我问道,“智彦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他们问我赴美意向这事我都没告诉他”
“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
“是吗”我咽下一口唾沫,嘴里苦苦的,“这次的事情对智彦保密?”
“是的”
“我想跟你见面聊聊”
麻由子犹豫之后,回答,“以后再说吧”
我并未因此而沮丧,“我知道了,那以后说好了”
“注意身体”
“谢谢”
我们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我去了MAC。
我此刻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并由于魂不守舍而犯了好几次低级错误。别人和我说话也心不在焉的。
“你怎么啦,这段时间你可有点异常哦,是不是到了夏天容易疲劳?”
小山内终于忍不住做出了指责,连续的请假再加上这样的工作状态,责备几句也无可厚非。
我回答没什么,回到了座位上。刚开始工作,又想到别的事上去了。你振作一点!到底有什么值得庆幸的?我斥责自己。
庆幸,用这个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再恰当不过了。我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麻由子不去美国了,而且一想到原因是为了我,心里就洋溢起一股喜悦之情。这种心情,就像一直处于黑暗中的人发现顶上突然射入了光芒一样。
当然,我无法确定麻由子是否从此就会爱上我,但她非常尊重我对她的一片痴情这点是不会错的,这对我而言是个很大的飞跃。
不可否认,对于智彦我是深表歉意的,然而我尽量做到无视这种心情。我根本没资格来考虑这种事,我告诫自己。
我现在最希望的,是尽快见到麻由子,看着她的脸,听她说话,并且想尽可能准确地掌握她的心意。然后思忖着是否存在这种机会的时候,就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了。不过说实话,心情并不算坏。
“记忆加工组的那些家伙,现在干吗呢?”坐在我边上的柳濑,用唠家常似的随意口吻说道。“这段时间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呢”
柳濑研究完小山内布置的模拟程序,脸上一副疲惫的表情,冲我歪起了脑袋。
“最近一直如此啊,有传闻说,须藤和三轮都住在了实验室呢”
“住在实验室?真厉害啊”
“依我看,他们一定是加急赶着什么。可是又没有当面发表会,要真有什么紧急的研究,Vitec公司应该会给予支援才对啊”
我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个叫筱崎的,最近你见到过吗?”
“筱崎吗?不,完全没见到。那家伙难道不是和三轮他们在一块儿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嗯,应该是派对的时候”
听我一说,柳濑直点头。
“我也是啊,那次的印象还挺深。不知道后来是不是还那么贪杯”说着,偷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我打了个电话到麻由子住处,到七点家里还是没有人。我边看着美式足球的录像边吃完了再简单不过的晚饭,之后又打了一次电话,但依然没有人接。过了八点总算打通了,此时电视里正出现达拉斯小牛打进制胜一球的画面。
听到我的声音,麻由子并未感觉意外,“晚上好”声音依然如同往常一样沉着。
“昨天不好意思”我说道,技巧比较拙劣,声音略显激动。
“嗯”
“你好象还是很忙啊”
“今天倒还好,下班比平时早很多,因为顺便去了几个地方回家才晚了”
“这样啊”
早知道如此就来等你下班了,本想随口说句俏皮话,还是忍住了。我不想让她感觉从昨天到今天我的心情转换得如此之快。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说,“说句俗话,想听听你的声音”
然后,她呵呵地乐了,“还真是很俗的话呢”
“你对智彦说什么了吗?”
“今天几乎没有,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而我在座位上做数据分析”
“听说他晚上还住在实验室呢”
“嗯,他有点急事”
“是筱崎的事吧?”
这话正中靶心,麻由子在回答前停顿了一会儿。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不过我心里清楚”
“是么,你说的是派对上发生的事吧?”
“算是吧”
“发生了异常情况呢”
“筱崎的记忆发生混乱,是因为实验的影响吧?”
唉,麻由子一声叹息,似乎没有打算继续隐瞒。
“是有点小麻烦,不过已经没问题了。你不用担心,正因为如此我今天才能早回来呢”
“你是说已经解决了?”
“嗯”
“那就太好了,这样智彦的研究就完成百分之90了吧?”
“怎么说呢,应该算百分之80吧,只是还差一口气”
“真了不起”我说,调整一下呼吸后继续问道,“能够做到对记忆修改了吗?”
麻由子没吭声。过了几秒钟,这点时间用来下决心已经足够了。
她终于开口了,“能够做到”
“真的吗”
我的心头涌起五味杂陈,挫败感、憧憬、惊叹、当然还有嫉妒。
“智彦真是个天才”我说,说这话能使我得到自虐式的快感。
“我也这么认为”麻由子也同意。
“你难道不想跟着这样的天才吗?”
这句话当然是针对去美国一事而说的,但我立刻后悔了,表达方式实在有些令人不悦。果然,麻由子回答道:
“你要这么说,我的决定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不知如何来回应。
“智彦今天晚上也住在那里吗?”
“今天应该不会,这事告一段落之后,可以久违地回到公寓去睡了”
“那说不定已经到家了咯?”
“是啊,你要打电话给他?”
“我想打一下试试”
“应该没问题,不过……”
“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多余的话的,只是想关于研究的事问问他”
拜托你了,麻由子说道。她依旧竭力守护我们俩的友情。
挂断电话后,我立刻拨通了智彦家的电话。不过他貌似还没到家,铃声响了七下之后,我放下了电话。
第二次拎起电话,是在夜晚十一点刚过的时候,我倒上了一杯威士忌,不过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过了十二点,我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他应该还在MAC吧,虽然麻由子说麻烦圆满解决,难道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么?还是说解决这个小麻烦需要费一番功夫呢?
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可心里还是一直想个不停。到了凌晨一点,又拿起子机按下了重拨键。然而从电话里传来的,依然只是单调的铃声。
我站起身换上了牛仔裤和棉衬衫,穿上运动鞋,走出了房间。然后从公寓的停车场取出自行车,向MAC骑去。
MAC研究大楼的窗户基本都已经暗了下来,我向睡眼惺忪的门卫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
“我有东西忘在里面了,明天出差一定要用到的”
门卫不耐烦地点头应允。
我走上楼梯,快步来到智彦的研究室。门关得严严的,我侧耳倾听,但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不过这里的研究室都做过特殊的隔音处理。
虽然心存犹豫,但还是敲响了门,如果被人怀疑起来,只要说打了无数电话没人接所以不放心来看看就行了,毕竟这是事实。
但没有反应,我又敲了几下,同样如此。我果断地转动了把手,可是上了锁,门打不开。
也就是说,他不在这里。
正纳闷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有人把车停在了大楼边。我通过走廊上的窗户向外张望,一辆灰色的大篷卡车停在了网球场边,火也没熄。驾驶座的门开了,走下一个男人。他穿着工作服,但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脸,似乎是个不认识的男人。
我把脸贴近了窗户,那个男人打开了卡车后方的升降口。
两个男人向那里走了过去,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尽管离得很远,但还是意识到了那是须藤教官和智彦。
接下来出现的物体,比他们的身影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只横放在两辆推车上的长型的大箱子。从形状上看,像刚好可以装入一个冰箱的瓦楞纸盒。
卡车司机和须藤教官一前一后把箱子抱了起来,而智彦为了不妨碍到他们,走到了推车的一边。司机和须藤教官慢慢地把箱子搬到了卡车的载货台上,这幅场景简直就像葬礼上的出殡一样。
箱子稳稳地放上载货台后,司机关上了升降口。他和须藤教官交谈了几句后,坐进了驾驶座。大篷卡车就这样驶向了出口。
须藤教官和智彦目送着卡车奔驰而去,等它消失不见后,两人推着手推车迈开了脚步。
为了不和他们碰上,我往走廊另一边走去。不一会儿便加快了脚步,飞奔起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在心里蔓延。

第八章 证据

从远处传来了叫声,刚开始听不清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声音清晰了起来。敦贺先生!敦贺先生!那声音是这么叫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从一片漆黑的视野边缘,慢慢开始泛起了光亮。模糊的影像连成焦点后,变成了一张女人的脸。
崇史不断眨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的,视网膜上不断播放着奇怪的图像。他意识到自己正倚靠在墙上,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又立刻想了起来,这里是筱崎伍郎的房间。
“你没事吧?”直井雅美担心地问,从下方窥望着。
“嗯,没事,只是站着有些头晕”说着,他揉了揉眼睛。
“我吓了一跳,是不是贫血啊?”
“应该不是,可能有些累吧”
“工作很辛苦吧?”
“也不是”
现在换了个工作岗位呢,这话他憋在喉咙口没说出来。
“嗯,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崇史按着太阳穴问道。
“说到葬礼”雅美说,“我爸爸的”
“啊,没错”
崇史回忆起了一个场面,和出殡的仪式非常类似,几个男人抬着长长的箱子,智彦站在边上。尽管不知道为何之前没想起来,但不管怎样,这个记忆已经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形。
那个箱子里装的一定是筱崎,崇史猜想,理由就是在那之后立刻就传来了筱崎辞职的消息。事实上筱崎并非是辞职,而是被偷偷的运到了某个地方。
筱崎的身体肯定出现了某种异常情况,这种可能性很大。
但作为崇史来说,当然不能把这事告诉雅美。本来已经对筱崎的生死产生了疑问的她,要是再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完全绝望的。并且连他自己也开始认为,筱崎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总之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崇史考虑着。他到这里只是想确认,筱崎的失踪是不是被巧妙地掩饰起来了。
他正想离开房间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一个纸袋。里面的东西刚刚做过确认,那是筱崎在MAC时期穿的工作服和安全靴。
崇史推测,筱崎那天应该身上也穿着这些吧,如果他真的被装进箱子搬走了的话,那一定是某个人从他的身体上回收了这些,又特地放到这儿来的。这些繁琐的事,一定也是掩饰工程的环节之一。
崇史重新察看起工作服和靴子,都不是很脏,但也不像是洗过的样子。仔细一看,工作服的袖口上,还沾着几根细长的毛发一类的东西。那是刷子的毛吧,崇史猜测。
“特定让你带我过来,不过还是发现不了新线索啊”离开筱崎的公寓,来到青梅街道的时候,崇史说。
雅美摇摇头,“这也没办法,只要有人能真的担心着他,我就没有那么孤助无援了”
“你能这么说我就好受些了”他看着路上来往奔驰的车辆,转身想拦出租车,“我送你吧,现在有点晚了”
“不用了,我坐电车回去”
“但是”
“没关系,我想在伍郎住的街道上多走一会儿”
“那倒也是”崇史点着头,心里不免有些难过,他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把那天晚上看到智彦几人抬走‘棺材’的事儿告诉她。“这样也好”说着,他环顾了一下周围。
突然,右眼的余光扫到了奇怪的景象。
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崇史本能地把脸转向那里,却只看见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欢声笑语地散步。再往远处望去,一辆汽车从岔道开了出来,向青梅街道飞驰而去,那是辆黑色的轿车。
崇史想起几天前去智彦房间的场景,那个时候他也有一种被监视着的感觉,监视他的男人也同今天一样开车逃跑了。
自己一直在被跟踪吗?和直井雅美见面到前往筱崎伍郎的住处?
顿时,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来,紧接着心头涌上一股怒气。
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遭这种罪?你们要监视什么?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雅美似乎注意到情形有些不对,问道。
“噢,没什么”崇史装出平静的语气说,“那你自己小心点”
“有事请你一定要再联系我”
“你也是”
崇史凝望着雅美深鞠一躬后迈开脚步的背影,脑子里却开始思考起别的事情。

次日的中午,崇史乘上了“小玉号”新干线。车上的空位很多,不过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车门口,旁边没有其他乘客。
他从东京站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想休带薪假,主任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猝不及防,但也二话不说就批准了。因为部下提出休假的时候,是禁止询问理由的。
崇史看了眼手表,拿起放在地上的运动背包,马上就要到静冈了。
自己现在有两个选择,崇史想:一是把须藤或者麻由子这些对此次事件的真相有所了解的人找出来,质问他们事情原委。而另外一个则是自己先找个地方藏身,直到恢复记忆。
然而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本来把麻由子等人找出来就难于上青天,何况在记忆尚未恢复的时候闹太大动静也不会有好结果。
在记忆恢复之前,有什么地方可以暂时藏身呢,想到这里,他脑海里立刻浮现了静冈的老家。真是讽刺,在此之前从来没怎么回过家,也不怎么想回家。因为产生思乡之情的行为在他看来有一种倒退的感觉,这种事等年纪大了再考虑也不迟。
但结合自己现在的状况,回到静冈的老家不失为是一种上策,因为在那里有着自己货真价实的过去。对于这些过去,自己丝毫不需要抱有任何不安。
随着列车内的广播,‘小玉号’很快就驶入了静冈站。这时,崇史身边站着几个乘客,都是白领模样的男人。
‘小玉号’停了下来,车门开启后,乘客全部下了车,却没有人下车。崇史暂时没有动,停车时间是一分钟,他用手表计着时。
到车门将要关上的一刹那,崇史从车厢上飞奔而下,他一下车,车门立即就关上了。他看了看周围,似乎没有像他那样等到关门时点才下车的乘客。
他从静冈拦了辆出租车,告知目的地后崇史回头张望了一下,貌似没有被跟踪的迹象。其实,即使被跟踪也无所谓,只要把自己关在家里,就不用担心被监视了。
对于儿子突然的到来,比起惊喜,母亲脸上更多的是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吗?”这是她问的第一句话。
“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到附近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崇史这么一说,母亲终于安心了一些,开始对他问寒问暖起来。崇史有个叫小茂的哥哥在当地工作,已经成了家,所以对母亲和子来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在东京孤身一人的二儿子。
崇史选择合适的回答应和着,必要时还添油加醋一番。换工作岗位的事不能告诉她,麻由子的事也得瞒住,就更别提同居了。况且自己关于她的记忆根本就不完整。
“三轮君还别来无恙吗?”把儿子的近况一股脑儿问完之后,和子问道。
“应该好着呢”崇史回答,“那个家伙,现在在美国总公司呢”
“美国?真的嘛,哦?他依然是那么出众呢”和子感慨地说。她从很久以前就有种错觉,自己的儿子能好好学习全是托了智彦的福。
一提到智彦,崇史不禁萌生了去一次他父母家的念头。他还记得,以前在询问智彦母亲他近况的时候,她的回答显得很不自然,感觉像隐瞒了什么。
直接去一趟跟他们谈谈说不定能够抓到什么把柄,崇史考虑。面对面的交流更容易判断对方是否在说谎,说不定还能当场对他们进行追问。
我晚饭时候再回来,说完崇史离开了家。
智彦的老家位于车站前的商业街稍往里的位置。门口竖着一块“三津轮印刷”的牌子,这个名字是智彦父亲绞尽脑汁想的,但智彦却很讨厌这个店名。因为曾在小学时期,他的同学看到这块店牌后,就给他起了一个‘三津轮’的绰号。
多年不见这个挂着‘三津轮印刷’牌子的玄关,崇史觉得比他印象中的要小很多,门前的道路也很狭窄。崇史意识到,这是因为小时候一切东西都看起来很大的缘故。而且事到如今,他觉得记忆已经不可信了。
小店的玻璃门关得紧紧的,里面拉上了白色窗帘。他试着打开门,却发现上了锁。
店铺的里面应该是他们住的地方,崇史在玄关周围寻找起来,在邮箱上方发现了一个对讲门铃,他按了一下,但里面完全没有反应。又重复了多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崇史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看到旁边的自行车商店里走出一个穿工作服的老先生。崇史记得他的长相,他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在这家店买的,之后也让他们修理过几次。不过那个老先生似乎完全没认出他,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今天这家店休息吗?”崇史指着智彦的父母家问道。
“噢,好像是呢”自行车店主说,“突然就休业了”
“突然?”崇史皱起眉头,“您说的突然,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今天啊,上午还是开得好好的,到了下午就一下子关门了。然后夫妇俩提着一个去海外旅行才会带的大包离开了”
“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这我不清楚”老先生咧开嘴笑着,摇摇头。
“他们两人的神情如何呢?”
“什么意思?”
“就是……样子是不是很开心?”
“那表情可称不上开心啊”老先生抱起胳膊,“总之是匆匆忙忙的。叫他们也不予理睬,虽然可能听力不太好。他们的样子总给我一种被人追赶的感觉,嗯”
被追赶?
他们在躲避谁呢,崇史思考着,然而他立刻有了答案。
他们躲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崇史来静冈的事,‘敌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非常害怕崇史会去拜访智彦双亲,所以先下手为强联系了他们——
这并非无可想象的事,以前打电话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智彦的双亲是隐瞒事实一方的人。
大家都一个个消失了,崇史想,筱崎、智彦、麻由子、须藤。现在,又有两个人不明了去向。

崇史回到家后,父亲浩司已经到家了。浩司是食品生产工厂的厂长,离退休还有三年。
吃着母亲亲手做新鲜的鱼类和贝类,父子二人久违地喝起了啤酒。浩司很想知道崇史的工作具体内容,能够看出,他作为一个技术人员前辈,很希望给崇史提些意见。但崇史也只能编一些话来糊弄他。
“你即便有各种各样的不满,公司也一定是想方设法为职员考虑的,你怀着这种信念错不了的”
听到这话,他也随声附和,父亲的人生观不可能会改变。
吃到一半,他哥哥夫妇俩带着孩子走了进来,宝宝快满两岁了。看着自己父亲抱起孙子,一副慈祥老爷爷的神情,崇史不禁质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些什么呢?就算回到这里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崇史,你衣服好好在洗吗?”吃完晚饭,和子突然问道。
“当然洗啊,为什么这么问?”
“不是也有过今年春天这种事嘛”
“春天?”
“你忘了?你把积下来的脏衣服一股脑儿全都快递了回来,把那些全部洗掉可费了我一番功夫呢”
“啊……”的确发生过这事儿,他回想起来,两个瓦楞纸箱。
“都是冬天的衣物,放在二楼的衣柜里呢,你要的话就带回去”
“嗯,现在还不用”
“其他东西怎么处理?可以扔了么?”
“其他的东西?”
“就是一块儿放在里面的书啊,漫画一类的东西”
还有那些东西啊,记忆开始模糊了起来,似乎也放进去过。
“纸箱都放在二楼的房间里,你把不要的东西分开放吧”
好的,崇史回答。
在这栋房子里,崇史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件四塌半的日式房间,靠墙放着书桌和书橱。他睡前会从壁橱里拿出被子,不过今天晚上已经铺好了。
崇史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抽屉里、还有书橱里的东西统统翻了一遍。每一件都有印象,现在都能回忆起来,完全没有变化,仅仅在和麻由子的关系这一点上,记忆和现实存在出入。
在书橱跟前放着一只纸箱,好像就是和子说的那只。崇史在被子上盘腿而坐,打开箱子。乍一看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物品,先是十本漫画、因为没有放的地方,扔了又觉得可惜,所以送回了老家。然后是八本小说和纪实文学、旧闹钟、设计糟糕的帽子,在箱底还有一些只能称之为破烂儿的零碎物品。
崇史叹了口气,随即从那些东西里找出了一个小纸包。长度大约在二十厘米,呈细长的形状,用包装用纸包上后,还一圈圈缠上了透明胶带。
这是什么呀,崇史回想,然而在想出答案之前,他已经剥开胶带并拆开了包装纸。里面是个茶色的信封,但里面装的不是信,而是有什么物品。
他倒过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东西。滑落之物正好被崇史左手接住。
那是一副眼镜,镜框镶着金丝,右边的镜片碎了。
他对这副眼镜的形状有印象,不仅是形状,连镜框的设计、镜片的厚度都是那么眼熟。因为这是‘他’在高中时期常戴的那副眼镜,神经质的‘他’硬是觉得其他眼镜和自己不配,只戴这一副。
‘他’就是智彦,这是智彦的眼镜。
崇史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压迫着自己的大脑,自己的记忆有种从底部浮上水面的趋势,可同时也有一种力量抑制其上升。
眼镜,智彦的眼镜,我是从哪儿弄到这个的呢?
他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正在变窄,并非是错觉,他无意识地闭上眼睛,并且躺倒在了一旁的被子上。
大脑的荧屏上似乎要出现某个影像,可是久久不成形,就像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浓雾。
突然,浓雾一下子褪去,一幅鲜明的图画在眼前展现。
那是智彦的脸,没有戴眼镜,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
崇史回忆起,自己正从上方望着他,包括那时候的心情。
崇史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受了打击,思维一片混乱。他不由得叫出了声:“我杀了智彦!”
这声音令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刚才是谁的声音?我发出来的吗?还是自己在记忆中的呐喊呢?
不一会儿,眼前又被一团迷雾包围。
场景9

醒来之后,发现和周围有些异样。我从床上起身,拉开了窗帘,看到窗外有些白花花的东西在纷纷飘落,最近几年的十二月都不怎么下雪吧?我搜索着记忆,可完全想不起来。
由于寒冷,我哆嗦着来到厨房打开了咖啡机,当我往吐司涂上黄油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是我”传来麻由子的声音,“你起床了吗?”
“刚起”我回答。在清晨,尤其是双休日的清晨,听到自己喜欢女性的声音真是心情大好,今天是星期六。“下雪了呢”
“是啊”她回答地漫不经心,似乎正在考虑其他事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她随即的话语正应验了这种预感,“我想说今天晚上约会的事”
“嗯”
“想想还是算了,我是考虑再三才决定的”
我握着听筒默不作声。
昨天,我约了麻由子共进晚餐,之前曾犹豫了很久。这两个月来,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她,可从来没有向她提出约会之类的事。昨天下了此决心是因为她告诉我智彦在圣诞之夜约了她,也就是下周二。
“为什么呢?”我冷静了一会儿,开口问她。
“我还是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很别扭,暧昧不明的”
“脚踏几船的女人有很多呢”
“话是这么说,但不适合我的个性”
“圣诞节你怎么办,和智彦见面吗?”
“我和他约好了啊,可是和你却没有。我说了,这事我考虑了很久”
胸中涌上一股焦躁感,刚刚还打着寒颤的我,现在身体莫名地发烫。
“你自己的心意如何?”我说,“到现在还是更喜欢他吗?”
我感到麻由子一下子无言以对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出声,“我要是这么说,你会接受吗?”
“前提要是真话,但我对你的感情依然是不会变的”
传来了呼气声,那似乎是一声叹息。
“不好意思,我现在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那意思是说,你现在还无法确定喜欢我们中的哪一个吗?”
“你这么理解也没关系,反正现在请容许我保留意见”
“真狡猾啊”
“嗯,我也明白。所以至少不想弄得像双保险一样”
“如果必须割舍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回绝智彦才对”
“可能是,不,恐怕就是这样。不过,我说想和他坐下来谈谈,还有另一层意思”
“另一层意思?”
麻由子一瞬的踌躇还是被我感觉到了,那一刻我料想到了她会说什么,同时猜到,这是个我试图回避的话题。
“最近他的样子很怪”她说,“几乎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还在里面上锁,连我都不让进。可是他却什么实验都不做,完全听不到声响,好像连灯都没开”
“搞研究可不光是做实验噢”
“这我也知道,可这也太异常了啊。这段时间,我趁他偶尔没锁门的时候朝里面张望过,他关着灯,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一动不动。我进了房间后,他似乎也没立刻发现,感觉就像死了一样。我问他,你在干吗呢?他的回答是,‘在思考问题’”
“他那么说那就是这样咯”
“可每天都是如此啊,你不觉得奇怪吗?”
虽然有点奇怪,可我感觉还是不说为妙。
“搞研究总会有犯愁的时候啊,以前就时不时会发生呢。你还是别去惊动他比较好”
然而这个提议并没有起到效果,她开始触及问题要害了。
“他是在研究告一段落之后才变得这样的,大概是九月末十月初的时候吧”
“那又怎么样呢?”我努力表现得平静。
“我总有一件心事放不下,就是筱崎君的事”
心里嘎噔一征,但不能让她察觉到。
“筱崎?就是今年秋天辞职的那个家伙吧?”
“他的辞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因为过于突然了”
“很突然有什么不对么?”
“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不明白……总之我想关于这件事和智彦好好谈谈,请你明白”
“作为一个研究室的同事间的谈话吗?”
“是的”
“那我就插不上嘴啦”
“对不起”
“你不用向我道歉”
通完电话后,我心头的阴影久久无法退去。咖啡已经做好,我将其倒到一个大口杯里,糖奶也不加就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胸中残留的芥蒂究竟是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既然今晚的约会被她拒绝似乎没有特别失望,那让我耿耿于怀的可能就是她关于智彦的那番话了吧。
我没有把那晚的事情告诉麻由子,就是智彦几人半夜三更搬运棺材的事。当然我也没问智彦什么,所以到现在为止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此举的目的又何在,我全然不知。
不过我有自己的想象,和麻由子刚刚提出的疑问一致。
是筱崎,那天之后筱崎就失踪了,然后就传来的他辞职的消息,理由是个人原因。
箱子里放的是筱崎,这想法并非奇思妙想,并且还很合情合理。问题是,里面的筱崎是出于何种状态之下呢?
到这儿,我中止了想象。虽然存在猜测,可那只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重要的是这想法没有任何根据。
没有对麻由子说,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只要她不知道,就不会受连累。
思考至此,我有些糊涂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没有告诉她的理由真的只是这个吗?
不对!我回想着,没有把棺材的事告诉麻由子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也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口,恐怕一切就会毁灭。
什么被毁灭?为什么会被毁灭?这些我自己也没完全理解,所以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但这种恐惧确实存在,并向自己发出了警报。
圣诞夜麻由子和智彦见面,她可能会知道些“事情”。
我就是怕这个!现在,心中蔓延的不安正是由此而来。

周一是天皇生日,所以从周六开始是一个三连休。本来如果周六晚上能见到麻由子的话,对于身心都是种恢复,可实际上我碌碌无为地过完了这三天,其收获只是看完了堆积已久的录像以及读完一本纪实小说。
正当我开始虚度连休的最后一个夜晚时,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到智彦带着正儿八经的表情站在门外。
“怎么啦”我问他,手抓着门把。
“嗯,我想拜托你点事”智彦的神情有些僵硬,削瘦的脸庞比原先更苍白,看上去很憔悴。
“你先进来吧”
我对他说,可智彦依然站立在门口,鞋也不脱。“你怎么啦,快进来啊”我又说道。
“不,在这里就好,这事很快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本正经的?”想笑一下,可发现我脸上也抽住了。
“嗯,其实我想问你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智彦倒吸了口气,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避孕套”
这回轮到我吸气了,我抱起胳膊,一边把气吐出来一边说,“是这个啊”
“你上次说过吧,去买肯定会不好意思,所以叫我需要的时候说一声,所以我就……”
我确实这么说过,说这话时,作为智彦的好友我还有资格。
“这样啊,为了这个特地跑一趟”我挠挠头,不敢看他,“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次,我手头没有呢”
“是吗?”
“嗯”我点点头,看着智彦。他也一直盯着我看,完全没有失望之色。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我自己想办法了”
“不光是药店,便利店也有卖的”
“嗯,我知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智彦抓起门把。
“我们去喝杯啤酒怎样?”
“不,今天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智彦最后望了我一会儿,走出了房间,我刚想锁上门,踏出一步之后却停住了,因为我没有听到智彦在走廊上发出那耳熟能详的脚步声。
这家伙一定还在那儿,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霎那,我终于明白了智彦来这里的原因,他是来确认我心意的,现在我对麻由子的感情,那家伙一定已经确信无疑。
隔门而站的我和智彦如同铜像一样矗立着,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但绝对错不了,而且他也一定意识到我也这么站着。
这样持续了几秒钟,我就像被点了穴一样静止着,心中却有一种慢慢崩溃的感觉。就像前不久电视上的亚马孙大树被锯倒瞬间的慢镜头一样,背景音乐放的是‘安魂曲’。
咔嗤一声,门外传来智彦踏出第一步的声音,这如同解除魔咒的信号一般,我的身体也能活动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锁上了房门。
就在此时,心里顿起一阵奇妙的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感觉以前自己经历过这一幕。
不对,事实并非如此。今晚的事我很久以前就预感到过:智彦来了我家,得知我们二人的友情走到了终点。虽然原因不明,但我就是知道。
袭来一阵剧烈的头痛,使我有些犯恶心。
子时将至的时候,我离开了公寓。寒风一下子把暖和的身子吹凉,我两手插进皮大衣的口袋,一出大街就开始找起了出租,呼出的气就像抽烟时吞吐的烟雾一般呈乳白色。
终于我拦到一辆车,“去高円寺”跟司机说完,我便靠在了后座上。大脑又不听使唤地运转起来,我竭力阻止着进而转头望窗外,现在尽管是大半夜,可来往的车辆还是和白天一般多。
我感觉到,我正极度冷静地审视着如同脱缰之马的自己,就像旁观者一样,观察着自己的行动,分析着自己的思考。而下一瞬间,立场又转换了过来。我看着我自己,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以及结果会是如何,我都能预见。然而,我却无法控制,只能冷眼旁观。
车辆从七号环线驶入通往高円寺的公路。在车站前停了下来,我支付了车费。电车似乎刚开动,从车站里陆续走出了很多乘客。我随着他们来到一条小型商店街,可没有一家店开着。
我一边回想着上次和麻由子一起散步的路线,一边朝前走着。虽然只来过一次,可我完全没有迷路。几分钟后,眼前就出现了一幢砌满白色瓷砖的大楼,我不假思索地走上正面几格台阶,推开了玻璃门。右手边并排着各户人家的信箱,302室的名牌上写着‘津野’二字。我乘电梯来到了三楼,302室就在楼梯边,门旁安着门铃。
如果不按下门铃,我的未来将会截然不同,‘我’深知这点,并且闪过一丝不该去按的念头。可我还是按了下去,‘我’看到自己从大衣里伸出右手,慢慢举了起来,伸出食指按下了门铃。门那头响起了铃声。
有人走了过来,我盯着猫眼,在玻璃的另一端,应该出现了麻由子那杏仁般的眼睛吧。
开锁的声音比预料中大了些,门开到一半,麻由子探出脸来。她瞪大眼睛,表情里夹杂着不安、惊讶还有疑惑。
“怎么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发梢湿湿的,可能刚洗完澡。这么说来,的确有一股清香飘来。
此时此刻,编个合适的理由当场离开此地,绝非是一件难事,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掠而过。可我最后没有这么做。我无法克制住内心强烈的冲动,连克制不了这件事情,‘我’也知道。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门敞开了,麻由子‘啊’的叫了一声,我推搡着她的身体闯进了房内。另一只手把门带上,并上了锁。
“你要干吗?”麻由子向我投来责问的目光。
“我想抱你”
‘我’听到了我的声音。

麻由子冲我怒目而视,小幅摇头,我把手伸向了她的脖子,她不由得向后一退,躲开了。
我脱鞋走进了房间,把外套也脱在门口。
麻由子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电视开着,画面上一个外国男人正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叙事曲。在电视跟前放着玻璃茶几,上面是一个盛满了橘子的箩筐,边上还有一只吃到一半的橘子。电视对面贴墙放着一张床。
我再次想伸手去搂住麻由子,不料她身子一斜,从我手下钻了过去,企图往玻璃茶几方向逃跑。而我猛地抓住她的右手,她失去了重心,一下子跪倒在铺着地毯的地上。
我抓着她的手想把她身体拉过来,但她的表情显得很痛,我便松了点力。
她默默地晃着脑袋,挣脱了我的手,然后在少许远离我的地方面对我坐了下来,她的两手在穿着运动裤的膝盖上紧紧攥成拳,看着我的眼神里隐隐透着哀伤。
一瞬间,那眼神使我踌躇了,可毕竟只是一瞬间。我再一次握起她的右手,她试图甩开,可这次我没有松手。
她转身欲逃,但我用手搂住她的左肩,把她拉了回来。
我零距离看着麻由子的脸,还有一股肥皂的清香,可她眼里的哀伤依然没有改变。
我也立刻无法动弹,就像被施了五花大绑一般,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的脸,她也目不转睛着朝着我看。
突然,她全身松了劲,那本来硬如石像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又轻又软起来。
我吻了她,并将她紧紧抱住。

我和麻由子淡淡地做了爱,宛如举行仪式或是习惯的行为一样,整个过程两人一语不发。把电视机关上的是我,而关台灯的则是麻由子。我脱了她的内衣,也脱了自己的,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
暴风雨结束后,麻由子的头搁在我右臂下,我用指尖抚摸着她的秀发。可没过多久麻由子迅速从床上站了起来,在一片昏暗中,她那苗条的躯体若隐若现。她捡起丢在地上的衣服消失在浴室里。我打开台灯,把光线强度调到最小。
麻由子回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裙子和毛衣,双眉看上去略微颦蹙,分不清是因为对灯光有些意外,还是光亮过于耀眼。
她往床上一坐,默不作声,但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小声叹息。
我把手叠在她手上,说:
“考虑一下和我结婚吧”
麻由子肩膀抽动了一下,深呼吸之后,头也不回地说:
“这……我办不到”
“为什么呢?”
她再次站了起来,走到了灯光照不到的玄关处,回过头说:
“你把今天晚上的事忘了吧,我也会尽力忘掉的”
“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意思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将选择智彦吗?”
“我觉得自己”她摇头晃脑,“没有选择的权利”
“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请不要让我在说下去了”麻由子走下玄关,开始穿起了鞋。
“麻由子……”
“我到外面走走,请你在这段时间内离开,求你了”
“你等等,我还有话……”
但她并没有理睬,走出了房间。我噌地从床上飞身而起,急急忙忙把脱下的衣物套在身上。
等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是否该等她回来?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按下了电梯的按钮。因为我感到,只要我还等着她就不会回来。
我走出大楼,为了找寻麻由子儿在深夜的马路上来回疾走着,迎面袭来的冷空气使我的脸部和头部迅速降温,可腋下依然冒着汗。
哪儿都不见麻由子的身影,可我还是不死心,仍然到处寻找。无论走到哪儿,迎接我的都是毫无生气的黑暗街道。
我的脑海里产生了对智彦的憎恨,并且这种恨正逐渐膨胀着,直到主宰了我的思维。
麻由子被那家伙束缚了。
倘若他的身体和平常人一样,麻由子一定早就下了和他分手的决心。然而,要抛弃身患残疾的他,麻由子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那家伙看准了她的善良。
他充分利用这点来得到她。
要是没有他的话——
要是没有智彦——
一种邪恶的念头将我的心紧紧包围,意识到自己深受其害时,我不禁愕然失色。
不,事情并非如此。
这时候的我,已经无法冷静评判自己的想法了,愕然失色的,不是那个时候的我。
那是旁观着自己的另一个‘我’。
我停下脚步,左顾右盼。
‘我’在哪里?这里又是哪儿?
突然,我明白了一切。
这里是过去,记忆里的世界。‘我’是在观察着记忆里的自己。
内心敲起了警钟,像是在警告我:‘必须得回去了’,那是‘我’心中发出的声音。
‘我’挣扎着,想拼命抓住周围的空气。

第九章 醒悟

先是黑漆漆一片,然后在中间慢慢裂开了一道缝,模糊的景象在眼前越变越大,并慢慢出现了清晰的轮廓,崇史感到。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他自己的右手,就像在抓空气一样,手指颤抖着。
不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只有右手在动。
“敦贺先生,敦贺先生”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从枕头上抬起头,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正在床边盯着崇史看。男人的身后站着一个很瘦的护士。
这个穿着医用白大褂的男人在崇史眼前摆着手,“能够看见吗?”
“请你自报姓名”
“敦贺崇史”
医生和护士对望了一眼,崇史觉得他们似乎松了口气。
“请问,我究竟……”正准备坐起身,发现脑袋上缠着什么。有几根类似电线的东西连到了枕边的仪器上,崇史看出那是脑电波仪。
“帮他断开吧”
医生说完,护士从崇史的头上解开了电线。崇史搓搓脸,坐了起来。
“感觉如何?”医生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不好也不坏……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这里好像是医院嘛”我环顾着房间,是个白得有些煞风景的单人房。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要问你呢”医生说着,揉搓起了手掌。“据你家人所说,似乎你倒在了自家的房间里。但他们一开始以为你只是打瞌睡,没想到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你也没醒过来。不管你母亲怎么叫,你都没有一丝睁眼的迹象,然后一直睡到了晚上。你父母觉得怎么说也太不正常了,担心了起来,就联系了医院把你送到这里了”
“常睡不醒……吗?”
崇史有着模糊的记忆,在家里的二楼打开瓦楞纸箱,找到了智彦的眼镜,之后的记忆嘎然而止。
“不过”医生又说,“经过我们检查,你的身体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你为什么会长眠不醒,我们完全搞不明白。你睡了大约40小时,我们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营养补充的问题了。就在这时,听到你开始苏醒了,我连忙飞奔了过来”
崇史摇摇头,“四十小时?真是难以置信”
“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不,从来没有过”
“嚯……”医生的表情有些阴沉。
“请问,真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异常吗?”崇史问。
“没有,我们一开始怀疑的是不是脑部损伤,可完全……”说完,医生瞟了一眼脑电波仪。
“怎么了?”
“不,这称不上是异样”医生开始说,“你脑电波的状态给我一种和常人不同的印象”
“也就是说?”
“简而言之,似乎做了很多梦的感觉”
“一直在进行精神活动是吗?”
对于崇史的话,医生大幅点头。
“说的一点没错,当然常人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但这种脑电波在你身上出现得过于频繁了”
“噢?”
“可就像我一开始说的,这称不上是异常。只是目前关于你的休眠我们还不知道原因”
崇史点点头,这点他也很清楚。
“那么我现在能回家了吗?既然没有异常”
“接下去还要进行些检查,如果还是没有问题,你就可以回去了。只不过”说着,医生抱起胳膊,“你这段时间还是小心行动为妙,比如不要开车”
“说得我好像嗜睡者一样”
“那种病人虽然会突然陷入睡眠状态,可也就几分钟到几十分钟而已”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对了,今天星期几?”
“星期天,你是从星期五的晚上开始睡的”
太好了,崇史庆幸道,这样至少避免了无故缺勤。
“呃,他母亲在哪里呢?”医生问护士。
“在外面呢”护士回答,“从刚才就一直等着”
“那你在检查之前,让她看看你健康的样子吧”说完,医生冲崇史笑了笑。
母亲走进病房,一看到崇史就哭了出来。她似乎以为儿子就这样一睡不醒,听了医生解释说病因不明后,她很担心会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不安地皱起眉头。
“你先呆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吧,明天一早就联系公司,就不算无故缺勤了吧?”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母亲说道。
“这虽然可以,但我总不见得一直留在这里吧?”
“可你至少得休息两三天吧,崇史,你太累了,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
崇史深知再怎么争论母亲也不会服输,所以一声不吭。
父亲在家里等着,一听到母亲的复述病因无法确定后,有些不满地说:
“带他到更大一点的医院去看看吧”
“可那家已经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医院了啊”
“但这种查不出病因的诊断,真是不靠谱呢”
“我也对他们说了”
对于这眼看要起争论的场面,崇史也懒得去调解。
虽然在睡着期间完全没有补充营养,但他却没有饥饿感。不过他依然花了很长的时间把母亲做的几个家常菜吞咽入腹中。
到了傍晚,崇史回到了自己房间,偷偷地整理起了行装。然后用绳子捆扎好,慢慢地从窗户放到楼下胡同里,转而又想到还得留一张条子,写完放在了书桌上。大致内容是:我还有事,先回去上班了,请你们不用担心。
跟父母提出想出去散散步,他们果然不同意。
“你今天就乖乖呆在家里吧”母亲带着恳求的语气说。
“可能是睡多了,身体到处酸痛,想出去走一走,你们放心,我不会走远的”
“可是……”
“最多走到商店街”
崇史离开依然放不下心的父母,走出了家门。随即绕到后面拎起刚才放下的行李,一走到大街上刚好一辆出租经过,他毫不犹豫扬起了手。

在开往东京的‘小玉号’列车里,崇史打开了背包,最上面放着装有智彦那副坏眼镜的信封。他一边看着,喝了一口车上买的啤酒,同时啃着三明治。
喝完第二罐啤酒,崇史把座椅斜放下来,舒舒服服地躺下后,闭上了眼睛。脑海立刻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智彦的样子。
智彦失去了知觉,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还有回荡在自己耳边的声音,我杀了智彦——
他意识到,那不是错觉,而是的的确确的事实。
智彦死了,所以哪里都找不到他了。
崇史同时还回忆起自己曾对智彦怀有的杀意,幻想着只要没有他就好了。那时自己丑恶的嘴脸,现在总算能清晰地回想起来了。
八点刚过,列车抵达了东京。回到位于早稻田自己的公寓后,发现母亲在录音电话里留了言。让他到了之后立刻联系家里。可是崇史仅是删除了留言,而没有给家里回电。然后拔除了电话线,衣服也不换就往床上一躺。尽管睡了四十小时之多,但头还是很沉,或者这正是睡得过多带来的影响吧。
过了十二点后,他走出了房间。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处于监视之下,可以防万一他还是特意选了一条小路走。其间他多次回头张望,并未发现有人跟踪。
崇史步行走到了MAC旁,整幢大楼寂静无声,因为是星期天晚上,所以应该没人在这里通宵工作。
崇史思索着进入的方法,如果把Vitec公司的工作证向门卫出示,并编一些合适的理由的话,即便这个时间也能够轻易进入大门。但他不想选择这种方式,因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来了这儿。
最后,他攀上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的货台,站在上面翻越了MAC的围墙,潜入了公司用地。
进入大楼内部之后,他通过楼梯走上了智彦研究室所在的楼层,这条无人的昏暗走廊,使他想起了去年秋天同样在此地藏身的那段经历,那便是智彦几人搬出了‘棺材’的那个晚上。
与此同时,崇史站在了智彦等人的研究室跟前。他转动门把,发现上了锁,这也和那时一样。
崇史抬头一看,发现上面挂着一个关门时用来缓冲减震器。他伸出手,在上面摸索着,指尖立刻触碰到了什么,用透明胶带固定着,他确认了之后松了口气,果然没有记错。
他剥开胶带,上面粘着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右一转,门咿呀一声开了。
打开门后,迎面扑来一股尘埃的气息。他打开随身带的钢笔式电筒,光虽然不亮,但足以照到前方的墙壁。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大约几个月前这里还放满了不锈钢架子、橱柜、书桌、各种仪器,可现在全被一搬而空。别说废纸篓了,连一张纸屑都找不到。
在房间内部还有一道门,崇史走了过去,里面应该是智彦的实验室。
这扇门没有上锁,可能认为没有必要吧,因为这个房间同样空空如也。
崇史站在这个曾经作为实验室的空房间中央,来回察看着灰色的地板和墙壁。在他的记忆里,这个房间里曾被巨大的装置占据着,可能是第一次看到那些装置时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根本无法把那个房间同这个空屋子联系在一块儿。
可房间里这股气味还是很熟悉的,掺有汽油和药品的气味。
错不了,崇史想起来,智彦就是死在了这个房间,是我杀死了他——
借着钢笔式电筒的光,崇史仔细检查起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个时候一定留下了什么痕迹,证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确实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然而,证据似乎被完美地消除了,崇史找不到可以印证那个可怕记忆的任何东西。是谁干的呢?可是他发现现在追究这个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走出实验室,回到外面的房间,又在这里用手电来回查看了一番,依然一无所获。地上微微飘着一股地板蜡的气味,应该是用拖把打扫过了。
在走出屋子之前,崇史的手电停在了地上的某一处,他蹲下来,用手指从地上抓起一根头发。
这是谁的呢?是智彦的吗?还是——
他一本正经的推测了一会儿这根头发来自于何人,没过多久,他又意识到这么做无济于事,独自在黑暗中苦笑起来。就算这是智彦的头发,那又说明什么问题呢?这里是他的研究室,即使有一两根头发掉在身上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他丢了头发站了起来,然后把门掀开一条缝,确认了门外没人后,来到走廊上。
正在此时,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之所以会突然出现,是因为从‘毛发’这个词上联想起来的。
崇史在这幅场景中思索了几十秒,这些时间足以让他把所有的想法理清。把钥匙归位之后,他整理出了一个假设,这个假设从任何角度看都没有矛盾之处。
沿着上次隐匿在此的同样路径,他走出了MAC,并准备沿途回到自己公寓。路上找到了一个电话亭,他停了下来。
他看看手表,已经是午夜两点了。犹豫再三,他还是打开了电话亭的门,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笔记本,翻找起直井雅美的电话号码。

次日下午一点,崇史在JR新宿站东边剪票口附近等候着。他今天又向公司请了假,对于他身体不舒服的理由,上司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崇史觉得,这不光出于公司的禁止询问部下休假缘由的制度,更多的是由于上司在回避自己,并且他对这个推测非常自信。
扎着马尾的直井雅美于一点十分在地下道出现,白衬衫配黑色迷你紧身裙的装扮。崇史感觉这应该是她打零工时穿的制服。
两人站在了贴有‘中止’标牌的售票机前。
“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才找到溜出来的机会”可能是奔跑太快的缘故,雅美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脖子上渗出了汗水。
“没关系,对了,昨天真抱歉,你吓到了吧?”
因为电话是在深夜打来的,所以雅美在广岛的老家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到崇史的声音后,还以为是无聊的骚扰电话。
“没关系,只要知道了关于伍郎的任何事情”说着她点点头,依然喘着粗气,看上去并非单单由于奔跑的缘故。
“我拜托你带来的东西,就是那个吧?”崇史指了指她手中拎的纸袋,问道。
“是的,因为你说手不能碰,所以我就这么拿来了”
“这样就好,谢谢你”崇史接过了纸袋。
“请问,您快要知道伍郎的去向了吗?”雅美目不转睛地仰视着崇史,眼神透出一股严肃。
“现在还无法确定,但说不定这将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崇史轻轻拍着纸袋,说道。
她真挚的目光从崇史的脸转移到了纸袋上,“是这样吗……”
“我一查到什么就会联系你的”
“拜托您了,即使像昨天那样半夜里也没关系”
“我知道了”
“那我先告辞了,还有工作呢”说完,雅美毕恭毕敬鞠了个躬,转身小碎步离开了。
万一她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崇史目送着雅美的背影,心里带着些许好奇,尽管这有些残酷并不合时宜。
到了傍晚,他来到永田街区地铁站,走进边上一家咖啡店。他一小时前和桐山景子约好在这里见面,然后又去了一个地方,带着筱崎伍郎的工作服,目的是确认一下自己的推理正确与否,而结果令他很满意。
正当崇史咖啡喝到一半的时候,桐山景子通过自动门走进了店里,他挥了挥手。
“这段时间你经常约我嘛”她一坐下就从包里取出烟盒,并点了一杯柠檬茶。
“因为除你以外没人能帮我了”
“你又说笑了,我可听说你有个漂亮的女友噢”景子一边吞吐着白色烟雾,一边看着崇史,似乎察觉到他表情的微妙变化,便停止了戏谑。“怎么,不能提她吗?”
“也不是,接下来要拜托你的事就和她有关”
“你打什么坏主意哪?”
“我只是想让真相水落石出”崇史把身子凑近了她。“以前我跟你说的记忆加工的话你还记得吗?”
“当然”她颔着首,“你说有人的记忆被篡改了”
“我要说的是那个消息的后续报道。记忆被修改能够肯定,也就是说方法已经研究出来了”
景子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把脸靠近崇史,“真的吗?”
“千真万确”
“真是难以置信”她眨眨眼睛,“如果那是真的,为什么不向社会公开发表呢?至少也别对我们Reality工科研究室的研究人员保密嘛”
“因为有无法公开发表的内情”
“什么内情?”
“这我还不能说,因为我还得确认一些事情”
“真会卖关子”景子歪起嘴。
“不是这样的!我不想告诉你道听途说的事儿而给你添麻烦”
“这借口找得不错”
景子把一根烟夹在唇间时,女侍端来了柠檬茶,两人的谈话暂时停了下来。
“我把一切都搞清楚之后,一定会对你说的”女侍离开后,崇史说道,“所以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景子喝了一口茶,又点上第二根烟。
“既然这样,我会尽我所能协助你的,只是我帮不了什么大忙,没有什么人脉,也不是公司上层的情妇”
对于她独特的调侃,崇史一笑而过。
“不需要人脉,有件事只有你能完成”
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景子立刻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呀,出于什么目的要这么做?”
“我说了,等一切解决了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景子叹了口气,端详起崇史的脸来。那眼神夹杂着困惑、惊讶以及猜疑。
“我知道这要求很无理,但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查明真相”
“要是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绝对不能败露。不对,就算万一被发现了,我也绝不会给你增添任何麻烦”
“你这么说也没用啊,要是被发现的话,我也不能装得事不关己的样子嘛”
崇史提不出反驳,低下了头。随即又抬起来望着她。
“你知道三轮智彦吧?”
“听到过这个名字,是个优秀的人才啊,好像在MAC的时候和你不分伯仲呢”
“现在别人以为他美国总公司去了”
“别人以为?”对于崇史微妙的措词,景子立刻作出了反应。“什么意思?”
“其实他根本不在美国”
“那在哪里呢?”
他已经死了——如果这么说,这个智慧美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崇史想象着。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我就是要知道这一点,才需要你的协助”
崇史望着桐山景子的双眸,她手拿茶杯,加速地吸起了烟,也紧紧盯住他的眼睛看。
景子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蒂,另外一只手拿起柠檬茶喝起来。
“要实施的话只有明天了,除此之外就没有机会了”
“你愿意帮我吗?”
“没法子啊”景子重新翘起二郎腿,“不过你当真要做?”
“绝对当真”
“那里会有什么呢?”
“这个嘛——”他欲言又止,“也得以后再告诉你”
“你又来了”桐山景子微微一笑,摇摇头,“明天你来上班吧?具体的方案明天下午我会打电话通知你的”
“谢谢”崇史道完谢,把手伸向桌上的付款单,可景子先一步抢了过来,“啊”他叫了一声。
“茶水费就我来出吧,你可得所有实情告诉我哦”
“一言为定”崇史断言。

第二天,崇史像往常一样去了公司,来到专利部的自己位置,做起了自己不习惯的工作。周围的同事没有人来向他打听为何隔了一天后又请了休假。不光如此,无论什么事都没人来问。每个人似乎都在躲避他,生怕与他有任何瓜葛,而且他感到这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下午一点整,崇史左前方的电话响了,拎起听筒的是坐在那个位置一个叫真锅的男人。他说了几句之后,就像遇到了不吉利之事一般,转头看了看崇史。
“找你的电话”
“谢谢”崇史道谢后接过听筒。
电话是桐山景子打来的。
“已经准备好了,你五点半过来吧,晚一分钟恐怕就不妙了”
“我明白了”他回答完这一句就把电话挂了。
可能由于通话过于简短,真锅用惊讶表情看着崇史,并且貌似周围的同事都在侧耳倾听着。崇史望了一眼周围后,他们立刻不约而同地背过脸,装出埋头工作的样子。
五点之前,崇史一直在自己位置上做着枯燥乏味的工作。五点一到,回家的员工慢慢多了起来。他也装出一副要回家的样子整理起书桌并穿起了外套。
五点二十五分,他走出了专利部的办公室,并且尽量不让别人看到乘电梯到了七楼。走廊上最近的那道门,正是他前些日子的工作地点——‘Reality System开发部 Section 9’的入口。
虽然门边有一个卡片插槽,但如今的他已经没有卡了,他看了眼手表,五点半刚到,他就按响了插槽边的按钮。
咔嚓一声,门开了。从里面露出了桐山景子戴着金框安全眼罩的脸。
“没有别人吧?”她迅速环顾了一圈走廊。
“嗯”
“快进来”她招呼崇史进屋,并立即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有景子一个人。
“其他人呢?”
“两个人出差去了,其他的人刚才都回家了”
“这样啊”
崇史环视着房间,不久前他进行研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空壳。他站在房间中央,不停摇头。
“所有东西都被收拾一空了啊”
“敦贺君调动之后,这里的设备就立刻全被搬走了”
“略有耳闻”
“好了,现在可不是沉浸在感伤里的时候,时间不多了”
见景子推来摆放猩猩笼子的手推车,崇史连忙帮了她一把。
笼子的四周都敷上了铝合金板,不让人看见里面情况。景子打开上面的盖子,这是个空笼。
“气味有些难闻,你得稍作忍耐。现在已经没时间好好清理了”
“裘伊在哪儿?”这是原来放在里面那只黑猩猩的名字。
“放在房间角落里的塑料箱里了,一晚上估计还是能应付过去”
“听不见他的叫声吗?”
“对”景子点点头。
崇史脱去上衣,解开了领带。放进包里之后,把包递给了景子。“把这藏在某个地方吧,要是嫌麻烦扔了也没关系”
“放在我的更衣箱里好了”
“拜托了”说完崇史穿着鞋,右脚踏入了笼中。这时,景子叫住他“敦贺君”,崇史回过头。
“你一定要找到这个答案吗?”
“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她手拿崇史的衣服和背包,脑袋翘向一边,“这个世上有很多问题还是不解决为妙呢”
崇史点点头,“我也同意”
“那么”
“不过这件事不行,这是一个必须得解决的问题”
景子低下头,一声叹息。“我明白了,那你进去吧”
崇史爬进笼内,抱着腿蹲了下来,景子盖上了盖子,他把头弯得更低了。虽然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可光线还是会从周围的小孔射进来,好像是透气孔。
“在里面没问题吧?”景子问。
“应该没问题”
“能问个问题吗?”
“说吧”
“你说的那个记忆被篡改的人……就是敦贺君你自己吧?”
崇史默不作声,不过正是这沉默成为了回答。景子没有继续问下去。
蜂鸣器响了,景子走了过去,然后传来了开门声。
“您辛苦了”她对来者说。
“我们只收走笼子可以吗?”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崇史对这声音有印象,是器材部的年轻负责人。
“是的,请明天一早再送回这里,我会在此之前赶到这里的”
“我明白了……咦,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好像说的是铝合金板。
“为了隔绝噪音,我们给猩猩安上了特殊的装置,这样做能让他尽量处于睡眠状态,请一定要把他放在安静的地方”
演技真够可以的,崇史感叹着,这样就不需要担心被怀疑了。“中途不能打开盖子吗?”
“请不要这么做,否则一个月的试验就会白做了”
“可要是猩猩大声叫嚷的话……”
“这我觉得应该不会,迫不得已必须打开的时候请通知我一声,总之不要随意打开”
“我明白了,当然没有问题是最好的”
崇史感到推车开始移动了,“好像比平时重啊”器材部职员说。
“因为装置比较重”景子说,“当心一点噢”
“你放心吧”器材部职员回答,崇史心里明白,她对谁都会说‘当心一点’。
崇史保持着别扭的姿势,被运了出去。虽然脖子慢慢地疼了起来,却一下都动弹不得。推车在经过台阶的时候,强烈的震动从腰部传递到了脊梁骨,再加上异常的闷热,汗水从额头上直往下淌,一直流到了眼睛里。
然而,这辆推车最终到达的地方,有着崇史渴望得到的答案。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证据就是筱崎工作服上附着的那些毛发,崇史昨天和直井雅美分开后,立刻拿着工作服去了趟兽医站,去调查一下毛发究竟为何物。
答案立刻出来了,和崇史料想的一样,那是猩猩的毛。
从来不涉足动物实验的筱崎竟然在工作服上粘着这个,实在有些蹊跷,本来MAC就不饲养猩猩。
去年秋天,崇史亲眼目睹智彦几人偷偷地从MAC搬出了像棺材一样的长箱子,而且他推测里面放的正是筱崎。
那筱崎被搬入的地方应该有黑猩猩,崇史推理,由于某种原因,粘了几根毛发在他的工作服上。
然而,‘那伙人’却没有发现,把工作服脱下后就直接放到了筱崎的公寓里,应该是想造成他失踪前还回过住处的假象。
这却是他们自掘的坟墓,崇史想。
推车时而停下,时而坐上货梯,又时而拐弯,不断接近着目的地。最后在第无数次的停止后响起了说话声。
“这是从Section 9运来的,据说是放到明晨”年轻器材部职员说。
“这是什么呀,看不见里面啊”这个声音略微年长,好像是器材仓库和试验动物管理室的进出审核负责人。
年轻职员把刚才桐山景子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
“噢?不会对其他动物造成伤害吧?”
“应该不会。只是睡着了而已”
“这有点不太寻常呢”崇史头上的铝合金板咣咣响了几声,似乎是审核负责人在敲打。
“您别敲了,把猩猩弄醒可就糟了”
“放到饲养室去吧”
推车再次移动了起来,崇史完全不知运往何处。
又停下来的时候,传来了开门声。器材部职员吹着口哨,貌似把推车送到了一间屋子里。门关上后,崇史感觉周围一片寂静。
等了几分钟,他慢慢推开顶盖。虽然很暗看不清,但能闻到弥漫着的动物排泄物的味道。
崇史小心翼翼的爬出笼子,打开装在口袋里的钢笔式电筒。这个房间大约有十塌左右,向街道上的宠物商店一样摆放着大小各异的笼子及盒子。不过就动物的种类来说,只有猩猩和小白鼠两种。
入口的门上有一块小窗,他透过窗户窥探了外面的情形。走廊上没有人,也没有说话声和其他声响,他便迅速走出了房间。
隔着走廊,对面一排都是带窗户的门,上面写着‘计量仪器保管室’、‘光学仪器室’等等,里面没有灯光,所以应该没有人。
他顺着门牌号往下走,直到走廊的拐角处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崇史连忙寻找着附近的那扇门。
这时,一块‘实验动物解剖/诊疗室’的标示牌映入眼帘,他毫不犹豫地打开门溜了进去,然后又把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崇史打开手电,比起解剖和诊疗的地方,这个房间更像是一个厨房。水槽、餐具干燥机模样的东西一样不少,甚至还有冰箱。不过当他看到墙边并排着无数的解剖标本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的确是个牺牲了很多小生命的地方。
房间顶端还有一扇门,上面没有窗户。崇史慢慢拧着门把试图打开,不料门上了锁。尽管找到了一块门牌,但上面什么也没写。
没错!就是这里,他确信。真相就在里面!
他纵身躲到了解剖机下面,这个位置从门口无法看到。他在这狭窄之地等待着机会的降临,今天晚上总会有可趁之机。
他双手抱膝等待着,边等边考虑着所有的事。麻由子、智彦、还有自己的将来。
他已经做好了告别所有这一切的决心。

当灯被打开的时候,有那么几分之一秒崇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差点就移动了身体,但最后那一刻还是忍住没动,似乎刚才睡着了。
他竖起了耳朵,好像有人进了房间。崇史估摸着自己被发现时该如何应对,最后他打算来硬的。
不过没那种必要,进入房间的人径直走向了里面那扇门,崇史低下脑袋,看到了那个人的下半身,那是一双女人的脚,好像还穿着白大褂。
女人打开锁,消失在房间里,现在门没有上锁。
崇史从解剖机下爬出后站起身来,大幅伸展了一下身体,走到门边。
他握住门把拉开了几厘米,从门缝向里窥视。
真相在他眼前一览无遗。
他就这样拉开了门,白衣女人回过头,那是个中年女人。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神情,随即便僵住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呻吟一般地说道。
崇史踏进了房间,“原来是这样啊,果然我猜得没错”
白衣女人注意着不和崇史接触,从他刚才进屋的门走了出去。对此他没有加以理会,往房间里走去。
里面放着两张床,上面各躺着一个人,异常消瘦,相貌已经面目全非,但依然能够看出一个是筱崎伍郎,另一个是三轮智彦。两人的身上都连着脑电波仪和维持生命的装置。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然后在崇史的身后停下。
“全部想起来了吧?”一个声音说,崇史回过头,须藤正站在他身后。
“一切的一切”崇史回答,“这两个人还处于死亡状态吧?”
“是的,还处于死亡状态”须藤说,“等你来让他们复活”

场景十

“……也就是说,一般从MAC毕业的人里,都无一例外的在Vitec公司做出了卓越的成绩。希望你们能步这些前辈们的后尘,当然,我也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
从Vitec公司来的人事部长,正铿锵有力作着发言。可我们下面听众为了做到伸直脖子认真听而不打瞌睡,已经竭尽了全力。要是规规矩矩听一两个人发言倒还不是问题,可连着三四个人难免会有点厌倦。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发言呢?特别是一到这种激励年轻人的场合,上了年纪的人会蜂拥而至,真是讨厌。
我转动着眼睛偷看周围的情形,左前方一个同事东倒西歪,其他人也为了忍住呵欠而苦不堪言。要放在一般学校的毕业典礼上,打瞌睡的人多的是,所以有人睡觉也不算显眼,但今天这个房间里的毕业生才几十人。为了不给人事部留下坏印象而影响到以后的分配,我拼命不让眼皮耷拉下来。
每个人都演讲完了之后,结业证书发到了每个人各自的手上。这证书不像一般的学校领到的那么大,只有明信片大小。毕竟这只是满足自己成就感的证书,这样足够了。
“那么毕业典礼到此为止”主持人用干巴巴的语言结束了仪式。
走出会场后,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回头发现智彦正盯着我看。
“呵”我说道,“你刚坐哪儿啊,我还以为你没来呢”
其实在典礼开始前我找了他好几次。
“我迟到了一会,坐在最边上”
“真少见啊,你家伙这种事竟然迟到”
从很早开始,脚部有些不便的智彦行动起来总是比别人预留更充裕的时间。
“因为实验室有点事情”
“实验室?在这种日子?”
“是啊,对了”说完,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用更轻的声音继续说道,“送别会你去吧?”
“我去啊”
我和智彦所在的Reality学科研究全体人员打算为我们开一个送别会,会场就设在附近的意大利餐厅。
“那之后的安排呢?”他问。
“没什么安排”
“那么”智彦舔着嘴唇说,“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可以……什么事?”
“我有话要说,有些复杂”智彦把手插进裤兜,左手挠了挠鼻子,“我想和你单独谈,在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虽然智彦的口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但我却心头一阵恐慌,绝对是关于麻由子的事。
“我知道了,那我们去哪儿说呢?”
“到我实验室来怎么样”
“没问题”我点头应允。
送别会于下午五点开始,Reality学科研究室的毕业生,包括我俩在内一共有六人。以这六人为中心把大家聚集起来搞一个派对,喝了很多瓶啤酒。
稍许过了一会儿麻由子才出现,尽管我很想立刻走到她身边,可周围很多人找我搭话,迟迟无法腾出身子。总算在我佯装去厕所时候摆脱了人群,走近了她。
一看到我,麻由子的身体似乎变得有些不灵活,但没有立刻逃走,而是站在了原地。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说。
“我当然会来,毕竟是受过照顾的人的送别会”她一边说,一边把视线转向其他地方。
我点点头,斜视着她的脸,“好像气色不错啊”
“我健康着呢”她回答。
从去年年末以来,我和她非但没有见过面,连话都没好好说上一句。当然,是她在刻意回避我,电话也设置成了自动答录机的模式。
“今天稍晚点我会和智彦见面”我小声说。能看出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绷紧,我察觉这点后,继续说,“在此之前我想和你聊聊,能抽点时间给我吗?”
然而麻由子没有回答,突然又装出了笑脸,经过我的身边,走到稍远处一个正和别人聊天的男人身边,“山本君,恭喜你顺利结业,你不在之后我可要寂寞很多了啊”大声和他搭话,但显得有些做作。
“喂,津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说宴会负责人不在了吗?”那个叫山本的男人带着戏谑的口吻开始和她攀谈起来。
我一声叹息,朝厕所走去。
送别会一直举行到了七点。我的教官小山内邀请我再去喝上一杯,我跟他说约了人有急事,婉言拒绝了。
走出餐厅后,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绕远路回到了MAC。通过大门口时,门卫问我“忘了东西?”,“没错”我回答。
今天总算没有加班的人了,虽然时间还不算很晚,但整栋研究大楼漆黑一片。我独自乘上电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踱着步来到了智彦的研究室,他还没有来。
他准备对我说什么呢?我思索着,难不成是想让我放弃麻由子吗?对于单枪匹马赴美的智彦,最担心的肯定是她,他不可能迟钝到完全没察觉我对她的感情。
只不过,我试图考虑其他的可能性,智彦和麻由子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如今还能称得上是恋人吗?
此时响起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我转头望向走廊尽头,出现了智彦那纤细的身体,他发出节奏非同于常人的脚步声,向我这里走来。
“晚上要是在这里的话”智彦边走边说着,“就会觉得这里和现实位于不同的空间,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与世隔绝了”
“你是想说,今天总算从这个世界里解放出来了?”
“怎么说呢,我们应该永远无法逃离这个世界吧”
智彦站在研究室门口,高举起右手,从门上的消音器上取下了什么,那是一把钥匙,似乎还用透明胶带粘上了。
他把钥匙插入锁孔,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快进来”说着,他把门敞开了。

智彦打开墙上的开关,研究室立刻被荧光灯的白光照亮。书桌和橱柜上整理一新,暗示着研究已经告一段落。几台电脑的键盘上都已经蒙上了罩子。
与走廊上的阴冷相比,室内的空气似乎依然残留了一丝暖意,所以我猜想今天智彦可能已经来过一次了。
“两年真是一转眼的工夫啊”智彦轻轻坐在窗户边的书桌上,两手往西裤口袋一插。
“就是啊”我拉了一把椅子,面对他坐了下来。“总觉得在不知不觉中就结束了”
“不过正式的考验才刚开始噢,你要加油”
“这也是我想要说的,想不到你这家伙要到美国总公司去工作了”
如果智彦不知道我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他本该露出吃惊的神情,然而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先是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看着我。
“崇史你好象拒绝了呢”
“嗯”
接下来肯定要问理由了吧,我猜测,到底是编个合适的理由糊弄他呢,还是如实告诉他对麻由子的感情呢,我犹豫了。
可是智彦并没有问,“真遗憾啊,本来以为我们又能一起共事了”说完,还心满意足似的点了点头。
这不像是他啊,我纳闷,他难道不好奇我拒绝去美国的理由吗?
“崇史,你好久不来这个房间了吧?”智彦看看房间,问我。
我颔了首,“这一年里,我就是想进来你也不允许啊”
“这是须藤的命令呢,虽然有些不悦,但我也不能违抗教官的规定啊”
“研究内容是绝密吧?”
“虽然我觉得告诉崇史应该没问题,但须藤却说这种事不做绝一点就无法保守秘密”
“可能他说得没错”
“我对你深表歉意,把你当作外人一样”
“没关系,这事已经过去了”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我本以为你会恨我”
“恨你?我吗?别开玩笑了”
我作了个笑脸,夸张地仰天长呼一声。但这举动正是为了隐藏起内心的起伏,因为我的确由于别的原因对他怀恨在心。
“其实我今天让你来这里的理由,就是想把至今为止对你保密的研究内容告诉你”
“啊……”
我略感意外,因为一直深信他要说的是麻由子的事。
“可是这样好吗?不再保守秘密”
“当然,这依然是头等机密哦,不过我还是想先向你透露一下”
“呵”我不知该作出何种表情,含糊地动动脑袋。
“我相信崇史一定也很想知道我究竟在进行什么研究吧?”
“嗯,是啊”
智彦点点头,然后把眼镜重新扶正。
“关于去美国的事”他说,“我很能理解崇史拒绝的心情,这也没办法,如果我们换一下处境,我想我也会拒绝的”
我看了看崇史,他这是在说什么呢?好像说的不是麻由子。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智彦再次推了推眼镜,这是他心慌时的表现。“我们的理想是因为自己的研究被认可之后赴美工作”
听完这句话我依然不明白他要表述什么,然后智彦又补充道。
“换作是我,得知自己是辅佐别人的角色后,肯定也不会想去美国了”
这一句话终于让我领悟到了他的本意,智彦认为,我放弃去美国的理由是由于得知了自己是个辅佐角色的缘故。
顿时,我的脑子里进行着各种思考:他要这么想就任他去吧,至少不提到麻由子事情就能了结,可接下来从我口中吐出的话语,完全与这种想法背道而驰。
“是这样啊,我原来只是你的助手啊,当时我得知自己被派去美国还高兴得手舞足蹈呢,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傻”
尽管知道自己的话很遭人厌,但就是停不下来。
智彦微微摇头。
“不是这样的,虽说是助手,但也至关重要呢,一定也是受到Vitec公司赏识的人。总之,要辅佐我研究的人没有足够的实力是不行的”
“好像是个颇具规模的研究嘛”
“算是吧,我有自信哦,这个研究可以从根本上颠覆Reality学科”
望着智彦自信满满的表情,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以前是个从不会夸下海口,并且经常妄自菲薄的人。
对于我的沉默,智彦似乎理解成了其他含义,连忙说了这番话:
“噢,当然咯,崇史的研究也是非常杰出的,同样是个很了不起的工程”
“好啦,你就别安慰我了”我歪起了嘴,心中开始萌生一丝反感。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这次刚好我的研究得到了认可,而崇史的研究以后也会得到好评的。因为脚踏实地是成功的根本”
脚踏实地?我的研究吗?明明自己在进行着最尖端的研究!
尽管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自然地扭曲着,可智彦似乎完全没有察觉,紧接着说:
“到了洛杉矶的总公司,我会尽早把崇史的研究向那边的人们推荐的,这样就可以拜托他们把崇史也调动到美国了,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你不用这么做的”我摇摇头。
“为什么?我们的梦想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去美国总公司吗?”
“话是这么说,可我想凭自己的能力去争取”
“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好了,这事交给我吧。我保证,在今后不久我会让崇史也被派到美国来进行自己的研究的。不做助手的话,也不会伤到你自尊心了吧?”
“自尊心?”
“难道不是吗?”智彦说,口气生硬了些,“你不愿意作为我的助手去美国,是这样吧?所以我就提出了一个不伤你自尊心的建议啊”
类似于恶心的不快从喉头一下子涌了上来,对感情波动的控制最终功亏一篑。
“不是的”我说,“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不是我所想的?”
“和自尊心没有关系,这种事无所谓,我拒绝去美国的原因不在于此”
“那是什么原因?”智彦从书桌上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我。“其他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你完全猜不到吗?”我问他。
“完全猜不到”智彦回答,眼神严肃起来。
我试图使心中的控制力重新运作,可惜开关扑哧一下闭上了。
“是因为麻由子”
“麻由子?”智彦皱起眉头,“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智彦的表情,和她什么关系,他竟然这么说,明明注意到了我的心意。
“我爱她”
听了我的这句话,智彦收起了脸上的所有笑意,那一瞬间,我感到轻轻飘起一股凉飕飕的空气。我们俩默不作声地互相望着对方,远处传来了汽车的疾驶声。
智彦动了一下喉结,接着张口了。
“那话是什么意思?”声音有些嘶哑。
“没什么意思,我喜欢麻由子,所以才决定不去美国的”尽管一阵口干舌燥,我仍旧说了下去,“我对她的感情,你不会没有注意到吧?”
智彦慢慢摇动着脑袋,踉跄地退了几步,手往书桌上一撑。
“不知道”他说,“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
“胡说”
“我没有胡说,怎么会……崇史对麻由子……我不相信”
不相信的应该是我才对,智彦不可能丝毫没有觉察。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说。
智彦一只手撑着,目光转向了窗户,可那边看不见东西,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我不明白”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就算是这样,崇史为了这个原因而放弃去美国的机会,我完全不理解。因为她……麻由子她……”他把头转过来,动作仿佛人偶一般,“麻由子是我的人”
“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她抢到手,所以才想趁你和她身处两地的时候下手,而且我想补充一句”我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接着说,“她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你”
“她是我的”智彦小声说,但声音却很尖锐,“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不是的!”
“即便崇史你对她有这样的感情”智彦重新转了过来,从僵硬的肩部动作可以看出他乱了方寸,“麻由子也不会顺从你的,她只属于我一个人,绝对,百分之百”他咽了口唾沫,“她一定只爱我一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他涨红了脸,我望着他站了起来,因为静坐在椅子上已经成了一种煎熬。
“的确,她现在并没有对我敞开心扉”
“你看吧”
“但这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说什么?”
“她不想让你受伤害,不想让你受到同时失去好友和恋人的双重打击,所以才不肯见我的”
智彦两手紧紧攥成拳,眼镜内侧的双眼对我怒目而视。
“你想说麻由子真正喜欢的是你吗?”
我点点下颌,“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不相信,这种结论毫无根据可言”
“我可有根据噢”我静静地说。
智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续眨了几下之后,把右拳从胸口的位置提了上来,并不住的颤抖着。
“你……和她睡过了?”智彦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
我稍作犹豫后回答,“是的”
可能是牙关紧咬着,智彦下巴的肉不停抽动。
“你骗我”
“是真的,去年年末的时候”
“去年……”
智彦半张着口,呼吸急促,脸色也变得煞白。
他有些呆滞的目光看着周围,从桌上拎起了电话。然后口袋里掏出笔记,开始拨起上面记录的号码来。
“你打给谁?”
但智彦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好像电话接通了,他先说道,“你们那边有一位姓津野的女性,你能帮我叫一下吗?”
好像是某处的咖啡店。
等候片刻之后,智彦再次对着话筒说。
“现在,我和崇史在研究室里。我希望你立刻过来,就是现在,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挂上电话之后,智彦看也不看我一眼,对我说,“她在附近的咖啡店,过来十分钟就够了”
“你们本来约了在那里见面?”
“是的”
“你把她叫过来做什么呢?”
“我想听听她的真心话”说完,智彦往椅子一坐,“崇史你应该也想听吧?”
我默不作声,在离他稍远点的椅子上也坐了下来。
对于向智彦坦白自己喜欢麻由子的这件事究竟做得正确与否,我一点自信都没有。因为智彦竟然对此没有觉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可我还是试图说服自己:这话总有一天得说出来。
“还是继续刚才的话”智彦又开口了,“崇史感觉如何?”
“刚才的什么话?”
“就是我被夺走恋人和至友的事,你怎么看?”
我长叹了口气。
“我觉得也无可奈何,我自己也倍受折磨,可到头来还是无法对麻由子死心”
“是吗……”
然后缄口了,我也闭上了嘴,感觉空气中增添了一份寒冷。
过了一会儿,智彦终于张口了,“我”
我向他转过头去。
智彦低着头,继续说着,“连一次也没和她睡过……”
我垂下了目光,依然沉默着。

走廊上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不由想起了麻由子穿着高跟鞋。尽管有种过了许久的感觉,但一看手表,离智彦放下电话才过了12分钟。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麻由子走了进来。她的眼神惶恐不安,仿佛已经知道了我俩谈话的大致内容。
“特地让你过来不好意思”智彦说。
“什么事呢?”麻由子挨个儿看着我们俩的脸。
“我有话要问你,关于你和崇史的事”
麻由子看看我,表情带着愤怒和哀怨。
“崇史都告诉我了,我想听听你的真正的心意”智彦说,“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我呢,还是崇史?”
麻由子僵直地站着,紧紧握住手提包的带子。瞳孔发暗,而且飘忽不定。
“这种事情……”她痛苦地说,“这种事我不想说”
此时,望着她已经越来越难受,我只能把脸转向了智彦,他应该已经从麻由子刚才的话里意识到她不再是自己的恋人了。
“是吗……不想说啊”
智彦的目光阴郁了起来,那一瞬间嘴唇歪向了一边,似乎浮现了笑容。不知道是讽刺的笑还是自嘲的笑,带着这表情,他呼啦一下站起身,然后迈开脚步。
“你去哪里?”我问他。
智彦停下来回头望着我。
“事已至此,我去哪里和你还有关系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短时间内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之后再谈”说着,智彦消失在了内侧的实验室里。
我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里面传来一阵‘嗡’的声音,是冷却扇的声音。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后面响起了说话声,我回头一看,麻由子正瞪着我,眼眶已经红了,脸颊上泛着泪光。“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轻易破坏呢?我不是还求你,不要做出无法挽救的事情吗?我不明白,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喜欢你,无论如何就是喜欢。智彦也很重要,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我觉得即便牺牲和他的友情也在所不惜,这也是没办法的,对这一切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啊”麻由子几乎喊叫起来,然后为了平息心情,做了两三次深呼吸,“过了今天,打算和你们俩都不再见面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管我选择谁,我们三人都不会幸福的”
“如果你选择了我,我辞去Vitec的工作也可以,这样就可以永远不和智彦见面了”
麻由子不停地摇头。
“看来你什么都不明白,就是那样大家才会遭遇不幸。你难道没考虑过这样把他置于脑后,他会是什么感受吗?”
她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箭只刺我的胸膛,我无言以对,只能盯着她的嘴唇看。
“你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吧”她冷静地说,“牺牲和他的友情,你最终还是做不到吧?”
我把头低了下来,很可惜,对于她的话我并不想反驳,尽管心里想‘没这回事’,可我内心还是有种踯躅而没有说出口。
难道我做错了吗?这种念头开始在心口回荡。
咔嚓,背后一声响,实验室的门开了。脱了外套的智彦用他那苍白的脸对着我。
“崇史,你到这里来一下”
“只有我吗?”
“嗯,我想跟你两个人单独谈谈”
我瞥了一眼麻由子,进了实验室。
室内放满了实验仪器,靠墙一边并排着很多分析装置,而从这些装置上伸出的同轴光缆就像‘印第安’的大群蛇一样在地上蔓延开。房间中央放着一只椅子,就像牙医诊所供患者坐的那种,那似乎是实验对象的座位。
“我来兑现刚才的诺言”智彦说,“告诉你研究内容”
“这事儿无所谓了”我摇摇头,“比起这个有更重要的事——”
“你不听可不行”智彦打断了我的话,“你要是不听就谈话无法继续,总之先听我说完”
“但是……”
“拜托你了”智彦用正经八百的眼神望着我,“听我说”
我抱起胳膊,再次环顾着实验室内。不知道智彦目前是何种心情。
“好吧,我听”我摊开靠在墙边的老板凳,坐了下来。
智彦点着头,往实验对象的椅子上一坐。
“我记得很久前也跟你提过,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那时的被实验对象——筱崎的记忆产生了一些偏差。把小学时代的老师从实际的中年男子错记成了年轻女人”
确实,这件事他以前说过,我默默点头。
“这事为何会发生呢?究其原因就是这个研究的第一步。不久我就找到了答案,知道了之后出奇的简单”智彦翘起腿,双手在膝盖上合十。“意识深处,或者是潜意识中的愿望所出现的空想,会对记忆产生影响”
“空想对记忆?”
“这并不特别,日常生活里谁都经历过。比如令人不快的回忆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对吧?事后回想起来,你会觉得那也是很美妙的回忆。实际上,我们会把自己的记忆无意识地加工成自己容易接受的形式,而那时的痛苦则会在记忆中缺失大半”
“还有学说称那是大脑受了麻醉药的影响”
“我有同感,大脑麻醉药和记忆篡改密切相关。我再举个例子,崇史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在向某人传达讯息时,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内容稍作夸张”
“不能说没经历过呢”我考虑了一下回答。
“对吧?我也一样,比如在大街上被不良少年盯上然后抢了钱,之后和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事实上对方只有两个人,但你会说成五个人。往后的事也就尽量说得不和这点产生矛盾”
的确有过这种事,我边听着智彦的话,边回想着。
“你会把这事告诉很多人,而在多次复述的过程中,自己脑海里的场景就渐渐成形了,当然在那个场景里,对手就是五个人,故事也越变越有条理。隔了一段时间再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大脑里浮现出的就不再是实际发生的事实,而是后来自己编造出来的画面了。然而本人却将其错当成了是‘真实的记忆’,回答得理直气壮,‘不良少年就是五个人!’而感觉不到自己在撒谎”
“也就成了记忆的篡改……吗?”
“某本书上曾写道:被警察逮捕但坚持自己是清白的犯人当中,逐渐形成这种错觉的人不占少数。尽管事实上犯了罪,但在反反复复作出假口供的过程中,渐渐将其信以为真了”
“这事我听说过”
“可能这些都可以解释为人类自我防御的本能吧,然后我就思考如何来利用这种本能。怎样通过人为的手段,来制造出这种效果。这一年当中,我在着手做的研究,正是这个”
智彦站起来,把放在一旁的一叠纸递了给我,那是一份装订成册的报告书。
我将其浏览了一遍,不,‘浏览’这个词不贴切,我对那上面写的内容相当震惊。
“那上面也写到了,只要有一个能构成导火线的画面就行了”智彦说,“当事人在脑中成像时候所运用的脑机能模式会将此画面记录,然后把这内容输入到记忆领域。到这里,基本步骤就完成了”
“之后就是识阈(心理学上,指某种意识的产生和消失时的界限)下的自主处理了……吗?”
“本人会无意识中将记忆里的瑕疵剔除,渐渐变为更自圆其说的形式。因为这种记忆的演变是连环式的,所以取名为多米诺效果”
“真是大吃一惊啊”我仰起原先低着看报告书的头,“真了不起”
“只是走运而已”智彦说。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报告上,多米诺效果的发现和应用首份报告——
这决不是走运,我想,倘若相同的情况放在我面前,我肯定无法作出此项发现,三轮智彦是个天才。
“我总算知道Vitec公司选你的理由了”我说,“绝对的首选”
“能被你这么夸奖我很开心”
“这可是真的”我把报告放在一旁的仪器上,觉得身体异常沉重,挫败感使我气力全无。
“崇史”智彦说,“想不想体验一下这个多米诺效果的实验?”
我望着智彦,不知他这句话的目的所在。
“把我当成实验对象”
“你说什么哪?”
“我可不是开玩笑噢”智彦的脸上透出一丝紧迫感,“我希望把自己的记忆改变”
“智彦!”
“所以我才向你解释了这个装置”他摘下眼镜放在一边的架子上,“我想把麻由子忘却,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我的恋人,我想把记忆变成那样。否则就无法像先前那样活下去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喂,崇史,拜托你了,我觉得你会帮助我的”
我不由得感到,这的确是一个解决良策,如果抹除麻由子的记忆是为了他着想,那何乐而不为呢?
“你不征求一下麻由子的意见吗?”
“她那边我希望由你来解释,因为那时候的我已经办不到了”
“可是……”
“求你了”智彦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记忆有时候会将人束缚,此刻折磨着我的,正是记忆,我希望你帮我消除”
他低下头,并且合掌作揖。
“你别这样”我说,“用不着这样的”
“那你同意我的请求吗?”
我按了按眼角,思索起来。虽然脑里浮现出很多台词诸如‘抛弃记忆是卑劣的行为’、‘别想逃避现实’,但我却完全不愿说出口,世上虚伪的语言太多了。
“好吧,我做”犹豫再三我说道,“不过我能做到吗?”
“当然能,比游戏机还简单”
智彦取出一本手写的操作手册,向我说明了步骤。这的确不难,重要的是时机的掌握。
阐述完一遍后,智彦设置完所有的设备,在中间实验对象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首先用绑带将身体固定住,头顶戴上一个称之为‘脑罩’的布满电极的网状头盔。然后脑袋靠在椅背上也用带子固定。
“好了”他向我做了个手势。
我打开了第一个开关,随即一个巨大的筒状头盔从上方缓缓下落,一直罩到了智彦的胸口。脑罩会感知到大脑的活动,通过头盔的磁力来控制其运作。这头盔也有阻隔外界电磁波的作用。
“第一部,核查”我说着,开始检查起每台机器是否进行着正常工作。似乎没有问题。“核查结束,无异常”
“好了,开始吧”智彦说。
“作为导火索的记忆你选好了吗?”
“这个嘛”智彦思考了一番,然后说“就从刚开始把麻由子介绍给崇史认识那时开始吧,可以吗?”
“好的”我简短回答道,“那开始了噢”
“嗯”
我首先发出从大脑输出信号的指令,四个电脑屏幕的画面上随即出现了不同的三元图像。
“要素一”我看着操作手册开始提问,“地点是在?”
“……咖啡店,新宿的咖啡店。店名忘了”头盔中的智彦回答。
屏幕上的画面没有特别的变化,我便转到了下个问题。
“要素二,那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进MAC一年之后的春天,三月份”
“要素三,你在那里干什么?”
“和崇史……敦贺崇史见面”
“要素四,为何见面?”
“为了向他介绍朋友,把津野麻由子介绍给敦贺崇史……”
此时,四个电脑的画面出现了剧烈的变化,其中一个失去了立体性,变为了平面图形,并出现了‘ERROR’的文字。
“发生错误了,智彦!”我说。
智彦随即一声叹息,“从头再来一次”
“明白了”我把所有的设备归零。
产生错误的原因,显然是智彦所用的‘朋友’一词,把麻由子当成朋友来介绍的场面,无法清晰成像。
第二次还是在相同的地方出现了错误,因为这部分和事实有出入,所以也不奇怪。
“真不顺利啊”智彦焦急地说。
“要休息一会儿吗?”
“不,继续吧——喂,崇史”
“怎么了?”
“异性之间真的有朋友关系吗?”
我一愣,回头看着智彦,但由于被头盔挡住无法看清他的脸。
是卡在了这一点上吗?我恍然大悟,所以才不能清晰成像啊。
“嘿,你怎么看?”他再次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也没有正确答案,从很久以前人们就开始争论了。
不久我意识到,自己现在要做的并不是解决这个疑问,而只需要将智彦心中的疑虑消除即可。
“即使喜欢对方,有时候也能保持朋友关系噢”我这么回答。
“什么意思?”
“只要隐藏起自己的真心,就不会发展成朋友之外的关系,至少在形式上”
“是吗……”智彦用右手手指打得椅子扶手咚咚作响,“只要我不向她表白,就能持续朋友的关系了啊?姑且在表面上?”
“这种想法也很普遍”
“不,我已经十分了解,而且好像能够想象出来了,我们再重新来最后一次”
智彦说完,我又重复起开始的步骤。把所有电脑的数据统统还原成初始值。
然而,我心里掀起一阵异样的波澜,感到堵得慌。不表明心意而保持着朋友关系?这不是本该我自己做到的事吗?若是我一年前就这么做的话,也不会落到这副田地了。
而为了摆脱此刻的状况,我向智彦提出了自己做不到的要求,明明自己是最清楚这么做得忍受多少苦痛的人。
“要素一,地点是在?”
然而,我却没有开口阻止这次尝试。

智彦第三次制作记忆篡改导火索的尝试终于成功了,并且他那时候的思考也被记录在了电脑中。之后,只要将其输入他的记忆中枢并定位就行了。
“我想问你件事”我说,“这个实验之后,你会遇到和开始记忆相矛盾的地方,会不知道自己在此处做甚,那该如何是好?”
“噢,你说那个”他的口气听起来考虑过这事,“结束后,估计会陷入轻微的失忆状态。然后就会慢慢开始了解事态,改变成对自己最合适的记忆。究竟是如何的记忆我现在还无法想象,所以崇史你只要和我的口径保持充分一致就行了”
这么做简直无异于赌博。
“麻由子怎么办?她可不知道你改了记忆啊!”
“之后你跟她说明情况吧”
“可是——”
“对了”智彦打断了我,“我希望你收下一样东西,你看到我挂在那椅子的上衣了吧?”
“嗯”
那是一件制作精良的深蓝色西服。
“那衣服的内袋里应该有一个相架”
我拿了出来,是一个又薄又小巧的相架,里面放着麻由子的独照。她身穿黑色T恤和休闲裤,还戴着红色耳环。
“那是在迪斯尼乐园拍的,是我最中意的一张照片”
“你要把这个给我?”
“我希望你收下,我想给你应该没问题”
真是一个令人为难的要求,只要我还拿着这张照片,我的自责感就不会消停。但这可能是智彦最低限度的报复了吧。
“好吧,我收下”
“这个太旧了,你把他换到一个新的相架里去吧”
这话挺像思维细腻的智彦说出来的,我明白了,我回答。
“那接下来我们开始吧”智彦说,“方法你知道吧?”
“嗯,没问题”其实我要做的,只是敲几个电脑键盘而已,剩下的都是机器的活儿。
“好了,开始吧”
“那个,智彦……真的没问题吧?”
“没关系”他静静地说着,“真的没关系”
“那么”
“嗯,开始吧”
我闭上眼睛,作了个深呼吸,然后睁眼按下了键盘。
四个电脑屏幕一起动了起来。
作为导火索的记忆影像输入只需要一分钟,是该说‘花了一分钟’呢,还是‘一分钟完成’,我完全不知道。反正这一分钟我都花在凝望智彦给我的这张照片上了。照片中的麻由子,确实美丽动人,熠熠生辉。
我不认为自己现在的行径是正确的,甚至还感到有些卑鄙。可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理想言论或冠冕堂皇的话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然而,目睹到智彦做出的这个悲怆决意时,一个念头开始在我脑海里孕育成形。那就是,我也应该忘记麻由子。这样就形成赢家一个都没有,每个人都是输家的局面。
这个主意并不坏,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无法否认自己有种临阵脱逃的心情。
智彦,你家伙太强了——我抬起头,自言自语道。
就在那时,我发现情况有些异常,四个画面中的两个显示着脑功能不正常,而剩下的两个则出现了错误的字样。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三分多钟了。我慌张地翻着操作手册,查找起发生异常时的对应来。可是,哪里都没有写遇到当前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的方法。
我打开门高声呼喊,“麻-由-子!”
只见麻由子正坐在凳子上发呆,眼神飘忽不定。
“你快来,出大事了!”
她倒吸口气,快步走了进来,“怎么啦?”
我不知该如何用语言解释,只得让她亲眼目睹实验室里发生的事,当她看见坐在实验者用椅上的智彦时,整个人僵住了。
“为什么他会……”
“详情我待会儿跟你说,先不说这个,他的脑机能有点奇怪”
麻由子看了看屏幕,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个是……”
“怎么了?”
“智彦给我看过和这类似的图像,这个是睡眠状态,而且永远不会醒来”
“什么……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以前我们是在模拟状态下做的”
“没办法?……”我飞快地打着键盘,操作手册上记录了紧急中止的办法。
系统停了下来,罩在智彦头部的头盔也升了起来,但他还是双眼紧闭、毫无表情。
我飞奔过去把固定住他身体的皮带解开,然后呼喊道:
“智彦,智彦!快回答我!”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身体像人偶一样摇晃着,一点没有劲儿。
“智彦,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
这件事完全在智彦的预料之中。失去了恋人,又被至友背叛之后,他选择了长眠不醒。永远处于睡眠,不就是死亡么?尽管有呼吸,脑电波也没停止,但这和死完全没有分别。
我一个趔趄,靠到了身后的装置上,于是放在上面那副智彦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我呆呆地望着它,然后捡了起来,一块镜片跌碎了。
悔恨和悲伤如同海啸般潮涌,并以惊人的速度袭来。
“我杀了智彦!!”
这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呐喊声。

第十章 回归

“在那之后,智彦立刻就被运到了这儿吧?”崇史看着床上的智彦,问须藤。
他点点头,“是的,因为这是第二次发生类似事故了,我们能够作出迅速应对”
智彦陷入深睡状态一事,崇史很快通知了须藤。他赶到后脸色骤变,命令崇史和麻由子不能把这事向任何人提起。
不久后,他们把智彦运到了车上,这辆车正是筱崎消失踪影前崇史目击的那辆大篷卡车。这使他确信了一件事:筱崎一定也和智彦处于同样的状态。
“那之后,谁也没能告诉我整件事详细的原委。智彦究竟被运到了哪儿,有没有苏醒的可能性,我完全没听说”
“你没有知道的必要啊,况且我们也希望你把一切都忘却,记忆篡改的事,三轮处于睡眠状态的事”
“因为这是Vitec的头等机密吗?”
听了崇史的话,须藤慢慢地摇头。
“这已经不是Vitec的问题了,世界上的很多研究机关为了寻求记忆篡改的信息已经展开了各种行动,知道得太多对你来说没有好处”
“然后你们就利用了麻由子吧?”
“她协助了我们,也是为了救你”
“说得真好听啊”
“不过”须藤目不转睛地看着崇史,“你自己不也同意了吗,不经过本人同意记忆修改是成功不了的”
崇史咬紧了牙关,他无法否认。
提出改变他记忆的,是麻由子。
把一切全都忘记,重新开始吧——
崇史最后接受了这个方案,尽管很痛苦,却容不得拒绝。
“麻由子的记忆没有改变吧?”
“本来想改,可是由于某种原因没改成”
“怎么了呢?”
“要解释其原因,还得追溯到不久之前”须藤站在筱崎躺的床边,“你应该也有一定程度的察觉,去年秋天,我们经受了第一次考验,那就是筱崎的昏睡。原来一切都很顺利,没想到他某个时期的记忆发生了混乱,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我们尝试了从记忆悖论来复原思考回路,首先必须找出引起睡眠状态的起因。我们认为只要知道了原因,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可是这毕竟不是一般的办法可以对付的,引起的条件不止一个。与其说这是个偶然,还不如说要不是多方面都遭受厄运绝不可能出现昏睡状态,真是讽刺。从这层意义上说,筱崎的运气真的背到了极点”
“但智彦也不是陷入了那种状态吗?”崇史指着熟睡的智彦问道。
“是的,也就是说他找到了这种条件,然后就以身试法了”
“也为了自杀,是吗?”
“这我不知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是有可能的。总之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再现昏睡状态。令人不解的是,事后当我们寻找三轮的研究纪录时,关于昏睡的部分全不见了。我们把他的房间彻底搜查了一遍,可还是找不到”
“所以智彦的房间才会乱成那样……”
崇史想起了那个一片狼藉的房间,软盘、磁带、MD、一切带有记忆的媒体全被一扫而空。
“不可能没有,肯定在某个地方。至少在进行最后的实验时,他需要用到那个。所以我就认为,他在最后那次实验前把它交给了某个人”
某个人?这么说来答案只有一个。
“我吗?”
“只有这种可能了。可惜为时已晚”
“那个时候我已经改完记忆了吧?”
须藤点点头。
“就在你记忆改变了之后,复原篡改记忆的技术未完成的部分还很多。要是做的不妥当,很可能出现第三个被害者。最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靠我们自己来找出三轮所发现的达成睡眠状态的条件,以此拯救那沉睡的两人。尽管没有公布,但这就是今年Vitec公司的最大研究课题”
“所以就削减了其他项目的经费?”崇史回想起桐山景子的话。
“总之是孤注一掷了,秘密地进行了无数的实验和数据分析,不分昼夜,你也参与了其中一个作业呢”
“我?”崇史恍然大悟,他想到了什么,“难道是用黑猩猩乌匹来进行的那个实验……”
“那也是记忆篡改技术的一个环节,让你参与研究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我们需要你关于Reality学科的才能,另一个是为了监视被修改了记忆的你”
“原来如此……”
这么一来,一切都能说通了。之所以无法理解研究的目的,是因为他们没有把真实的原因告诉自己。
“麻由子和我一起生活也是为了监视我吗?”
“幸好她的还没被修改。不过希望你别误会,呆在你身边是她自愿的”
“可是她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是事实啊”
“你可别这么说,她应该也备受了煎熬呢”
崇史脑海里掠过几个和麻由子共同生活的片断,可他现在不愿去回想。
“……然后,我就开始逐渐恢复了记忆吗?”
“津野君告诉我的时候我还大吃了一惊呢,因为没有料想到记忆可以自行恢复。可能记忆修改的技术各个层面上还不成熟吧。不过,这可是一个拯救那两个昏睡者的绝佳机会。从那天开始,你的行为就一直受到了监控。对我们最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想起从智彦那里得到的数据”
“我就搞不懂了”崇史说着摇摇头,“你们一定要采取这种令人焦急的办法吗?只要把事实告诉我,说不定我立刻受到启发而恢复记忆呢”
“我们也不想费那么多周折啊,可正如我刚才所说,如果胡乱地让对记忆深信不疑的实验者体会到自己的记忆存在偏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筱崎君会变成这样也是这个原因”
崇史回忆起筱崎在派对上发生混乱的一幕来,那果然是一个不祥之兆。而崇史在父母家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智彦样子之后所出现的长时间昏睡,可能也是一种征兆。
“必须让你的记忆自然而然地得到恢复,你得靠自己的能力发现记忆中存在的矛盾、从而想起真实的过去,而并非通过局外人的告知。知道吗?每个人都不能告诉你任何事”
“所以麻由子也消失了踪影,还有你和智彦的父母,对吧?”
“正是如此,可事实上也发生了千钧一发的事情。那就是你接触了那个叫直井雅美的女性,这完全出乎了我们的预料,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啊”
“也必须把这事儿告诉她才行”
“这我们会做的,你不需要担心”须藤走近崇史,然后把手搭在他肩上,“这些就是事实,其他就没有必要交待了吧?你应该想起了一切才对。好了,快告诉我吧,三轮君的确把数据交给你了吧?”
崇史把须藤的手从肩上甩开。
“嗯,的确是”
“在哪里呢?”
“我带你去拿”
“你告诉我,我们去拿就好了”
“我说了,我带你去拿”崇史瞪了须藤一眼。
须藤无可奈何耸耸肩。
“好吧,那你带路”

须藤开着车载崇史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后坐上还坐着两个陌生男人。不过崇史对其中一个人的脸有印象。那个人就是去智彦住处的时候,从对面大楼里监视自己的人。
近了房间后,崇史径直走向卧室,然后从书桌上拿起一样东西。
那就是麻由子的照片,是智彦给他的。
崇史打开相架的后盖,里面放着一张折叠好的小纸条和一张卡片。卡片就是储存设备。如果早一点听从智彦的吩咐把它转移到其他相架的话,一定会更早发现这些东西。
“这好像就是你们要的东西了”崇史把卡片递给须藤。
“他竟然藏在这种地方”须藤歪起了嘴,“这张纸呢?”
“好像是给我的信,你不会想把这个也没收吧?”
须藤甩了下脖子,向同行的那两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于是走出了房间。
“你辛苦了,我还会联系你的”说着,须藤消失在门口。
只剩自己一人后,崇史在床上坐下,读起了智彦的信。在阅读的过程中,眼眶渐渐发热起来,他久违地流下了热泪,滴在了信纸上。他把信读了好几遍。

“去年秋天开始,我就被两件事困扰着:一个是筱崎君,另一个则是麻由子。
我感到自己非常对不起筱崎君,一心只想着进行研究,全然没考虑安全性,而最终夺去了他宝贵的将来。我有义务拯救他,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而对于麻由子,我一只觉得还是尽早放弃为好,因为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心意是偏向于崇史那边的。可我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完全断念,今生今世应该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的女人了吧?即使遇到了,也一定做不到像她那样爱自己。
最近几个月我都是抱着这两个困扰度过的,最终我想出了一个可以将其同时解决的妙招。那就是——以自己作为实验对象重现筱崎君的事故。须藤他们借鉴得出的结果,就可以开发出拯救筱崎的方法了吧?而在我昏睡着的这段不短的时间内,崇史就可以和麻由子结合了。根据我的计算,我的记忆应该会篡改完成,醒来时一定能做到衷心祝福他们的。
而使我一直放不下心的,是崇史你的心意如何。不管用何种方式,我都希望确认一下你对麻由子的感情。所以才故意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对于这点我深表歉意。不过当得知你是真心爱她的时候,我着实安心了许多,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带给她幸福。
记忆修改系统只要正常操作就不会出问题,这虽是我的期许,你们俩能不能修改一下这一年的记忆呢?这样的话,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交往了。
因为即便修改了这一年的过去,对我们间的友情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等我醒来后再会吧!先暂时告别一下”

感动和自责一下子涌上崇史的心头,使他透不过气来。智彦原本一定打算让这封信在自己进入睡眠后被立刻发现才对,直到身处最后的极限状态,他都想保住和崇史间的友情。为此他甚至还让自己修改记忆。
与他相比,我是怎样做呢?崇史咒骂着自己,为了摆脱悲伤和痛苦而选择了接受记忆修改——
周围发出的声响使崇史抬起了头,麻由子正站在卧室门口。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虽然崇史脑子里充满了想说的话想问的事,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把手中拿的信朝她的方向举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接过信开始读了起来。读着读着,眼眶渐渐红了,崇史察觉到。
“我真是个懦弱的人”崇史终于憋出一句话。
麻由子站在他跟前,拉起他的手。
“你那个时候也这么说呢”
她的泪顺着脸颊落到了崇史的手心。
在他的脑子里放映起记忆里的最后一幕。

最后的场景

进入实验室之后,我依然没能下定决心。
被难受的旧事、悲伤的过往、辛酸的经历洗礼后,心头所留下的创痛,用忘却一切来消除的做法可取吗?难道人类不该抱着这种痛而走完一生吗?
背叛了至友而夺走了他的恋人,使他最终落到了等同于自杀的境地,这是事实,可我企图忘掉、当它一开始就没发生过,这是种何等卑劣的行径!
可是,我记住这些有好处吗?
我放弃了和麻由子的结合,既然智彦已经遭了那种罪,我就不可能和她毫无顾忌的交往下去。她肯定也和我有着相同的考虑。
也就是说,我们完全没有得到什么,而只是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而已。
摒弃记忆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我感觉到。
麻由子向我提出记忆修改的建议以来,我就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思维仅仅是在原地打转,没有得出最后结论。
她希望修改记忆,让一切成为一张白纸,从头来过。
我尽管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然后今天就来到了这里。我、麻由子、还有一名Vitec的技术员。
“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们俩单独待会儿?”我对Vitec的技术员说。他微微颔首,走到了隔壁的房间。
“你还在犹豫吗?”麻由子问。
“我不认为这是个正确的做法”
“对什么而言不正确呢?”
“对我自己……吧”
然后麻由子摇了摇头,“那不是什么自己,而是自己存在的记忆,大家都被这种记忆束缚了,你我都是”
“可改变记忆就是改变自己啊”
“我希望你修改,我也会修改自己的”麻由子凝视着我的眼睛,企图感染我的内心。
我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看着实验者用椅,那一瞬间,我仿佛感到智彦正坐在那儿。
“这样坐着就行了吗?”
“嗯,全身放松”
“我想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吧”
“那个时候,你在对面的电车上,也在看着我,对吗?”
麻由子慢慢眨了下眼睛。
“的确看着呢”
“果然……”我呼了口气,“我很早就想问了”
“那么,我把头盔放下来咯”
“再等一会儿”我摊开手阻止了她。
“怎么了?”麻由子担心地问。
我看着她,然后说道:
“我是个懦弱的人啊”
她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她抬起的脸上,睫毛被打湿了。
“我也一样呢”
麻由子放下了头盔。
我的眼前被一片黑暗包围。(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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