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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侦探的诅咒 [日] 东野圭吾 着 岳远坤 译 黑键の继承者 录入 序章 “我的结论就是,在你设想的那种情况下,有可能发生强度相当于广岛原子弹五分之一左右的爆炸。这不是悲观的推论,而是精确计算的结果。” “可科学技术厅却坚持说,从纯度上看,由高温炉产生的钚不可能成爲核武器原材料。” “那只是说,製造不出当年美苏竞争时使用的那些高端武器。但钚239确实可以引起核爆炸,这一点毫无疑问。” “印度就曾用从原子弹爆炸中提取到的钚进行过核试验。” “你说的对。” “谢谢。这些对我很有参考价值。我可能还会来请教你的。” 我関掉收音机,顺手拔掉了电源,然后看着电脑屏幕确认自己边听录音边输入的内容是否有误。除了少数拼写,基本无误。磁带是我几天前到某大学原子炉研究所採访时录製的,对方是该所所长、原子力学教授。 我正在创作一部关于核劫持的小説,涉及从废物处理工厂运出来的核燃料部分被人劫持的情节。我曾写过一篇关于超大型直升机载着装满爆炸物的高温炉从高空坠落的小説,手头这篇将成爲它的续篇:我之所以执意探究原子弹爆炸,是不想让它仅仅成爲一个小説的题材。 関掉电脑时,电话铃响了。是讲谈社的文田打来的。他是我的责任编辑,喜欢赛马、卡拉OK,却是个电脑盲,每当听我说要用邮件发送稿子时,他都非常爲难。 “怎么样了?”文田客气地试探我。 “什么?”我故意装煳涂。让编辑们着急,已成爲我的一种乐趣。 “我是说,稿子。” “稿子我还在写啊。” “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象着文田焦急的表情。“啊,问题很多啊,我越深入调查,烦恼就越多。” “那什么时候能完稿呢?按照出版计划,应该是六月份……” 文田好像无视我的烦恼,他只在意出版日期。编辑们都这样。 “我尽量。” “拜托了。如果需要什么帮助,请告诉我。” “知道了。” 我突然想逗逗他,要是拜托他拿摄像机去跟踪运输核燃料的卡车,他会有什么反应呢?但这个冲动也只是停留在想象层面罢了。 挂断电话,我穿好衣服,想去趟图书馆。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但看起来不会下雨。 我骑自行车来到图书馆。这是一座白色的钢筋溷凝土建筑,没有任何情调可言。这座中央图书馆,名副其实,非常宽敞,只是没多少藏书。但是,在我需要查找资料时,还是能派上一定用场。 借书台就在进门処,旁边的告示板上写着本月最受欢迎的图书。这就是所谓借閲数排名。小説类依然是推理小説的天下。作爲一名为推理界添砖加瓦的推理小説作家,我感到十分欣慰。我发现书单里仍有解谜型古董作品,不禁暗自嘀咕,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喜欢这类作品啊。 我从借书台前走过,沿旁边的楼梯上楼。三楼“社会科学区”是我今天的目的地。但路过二楼的文艺类书籍时,我突然想顺便看看。 我悠閒地漫步在高大的书架间。除了我,这里空无一人,不由得痛心书籍正离我们越来越远。夏天酷热难耐时,大概会有一些贪图免费空调的人为这里增加访问量,但他们也只是翻翻杂志而已。而我,若非职业原因,也未必会来图书馆。 我看着浩如烟海的书籍,心绪难平。出版这么多书,是因爲书都卖的不好。出版社爲了保证利润,往往採取以品种取胜的方针。不管作家倾注了多少心血,其作品对于出版社来説,不过沧海一粟。再优秀的作品,如果没有评论家提及,也会被瞬间淹没。徘徊在书架之间,有如踯躅于墓场。对,这里就是书籍的墓场。 书架上也有我的几本书。起初我还想查看一下借閲记录,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这种地方打击自信,着实无趣。 我原以爲这些书籍是按作者姓名的假名顺序排列的,后来发现不然。细看之后,我找出了分类的依据——类别。 我决定在二楼多转一会儿。当我转了几个来回之后,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方位了。我停下脚步,盯着旁边的书,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苍井雄、楠田匡介、滨尾四郎、守友恆等人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他们都是活跃在昭和初期的推理小説作家。架上还有精装本,大概是重印的。就这个图书馆来説,这类藏书还真不算少。 我没有碰那些书,现在的我对这类侦探悬疑小説不感兴趣。这类书只有在日本还有读者,在重视现实性的海外推理界,几乎没有人看了。 可是,其中有一本挺稀有的书,我决定记下书名。我伸手去掏上衣口袋,却发现只有一支圆珠笔,不知爲什么,经常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不见了。我摸到了在咖啡馆拿的免费火柴,决定把书名写在火柴盒的背面,在掏出盒里的火柴放在旁边的书架上时,却不慎将几根掉到了地上。 苍井雄的《船富家的惨桉》、楠田匡介的《模型玩偶杀人事件》、滨尾四郎的《杀人鬼》、守友恆的《幻想杀人事件》——这些作品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原着。我打算记下来,説不定日后写随笔之类的能够派上用场。 密密麻麻地写满火柴盒的背面之后,我收起了火柴棒,将圆珠笔放回口袋,迈开脚步。 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楼梯。无论走到哪儿,眼前都是高大的书架。这些书架交错排列,视线四处受阻,无法看到正前方,彷若迷宫。 太奇怪了,又不是一座很大的图书馆。 日后若向他人提起肯定会遭人笑话。以写书为生的作家竟然在书中迷路,太没面子了。 我的掌心逐渐渗出了汗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不管是往右拐还是往左走,都找不到出口。无奈之下,我想到一个办法,即走到最靠边的书架前,沿着牆壁往前走。我决定付诸实践。 然而,我到达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摆放着历史小説的死胡同。我只是在里面骨碌碌地转。我完全不知道爲什么会成这样。终于,我穿过了忽然出现的通道,却发现又身処另一个书架的角落。好像是外国文学,都是些我看不懂的文字。 不知不觉间,我小跑起来。额头上渗出汗珠。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停下脚步,调整呼吸。不管怎么想,这都很异常。世界上哪有这么大的图书馆,能令一个大男人来回跑好几分钟都找不到出口?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脚下感觉异样,好像踩到了某种东西。我抬起脚。 是一根火柴棒,粉红色的火柴头好像在哪里见过。无疑,是我刚才掉的。我跑了这么半天,又回到原地了? 查看了周围的书架,我的脑子愈发溷乱了。昭和初期侦探小説家们的书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説过的作家的书。 紧接着我发现,不仅是书,书架也变了。原本的书架是钢质的,而眼前的却是深茶色的木质书架。还有,原本铺着亚麻油氊的地板也变成了木地板,还散发着小时候学校走廊里令人怀念的油漆味。 “这是……什么地方?”我暗自嘀咕。四下寂静无声,我的声音传遍整个房间。室内昏暗,发着白光的荧光灯不见了,天花板上吊着几盏白炽灯。 咔嚓! 我循声向右看去。有人从书架之间穿过,棋盘格花纹的衣服映入眼帘。有救了!我心下自喜。虽然有些不体面,但跟在那人身后,説不定能找到出口。我加快了脚步。 就在我走到书架拐角処时,那人已经右拐了,仅能看到一点背影。看得出来,他是一名男子,穿着棋盘格的西装,手持一根如今很少见的手杖。我能听到笃笃的声音,似乎是手杖敲击地板时发出的。 我循声追赶。男子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在书架间穿梭,好像要努力甩掉我。 突然,手杖的声音消失了。太好了,他终于停下了。我放下心来,走向男子走过的拐角。 然而,哪里都没有男子的身影。我焦急地环视周围却一无所获。男子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正满腹狐疑时,我意外地发现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架螺旋状的楼梯。刚才我并没有看到它,但是现在,就像忽然从哪里冒出来一样,它唐突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我决定先爬上楼梯。楼梯上的房间里也满是书架。我从不知道这座图书馆中还有这样一个房间。一排排陈旧的书架上摆放着陈旧的书籍。我随手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书很厚,好像是一本博物图鉴。大概是拉丁文,我看不懂。 在把书放回原处时,我暗觉右侧有人,扭头一看,一个身穿白裙、十四五嵗的小姑娘正面对着我,站在那里。 我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见到人了。不管怎么说,这意味着我有可能走出这座奇怪的迷宫。小姑娘抬头看着我,快步走到我面前,看看手中的纸,又看看我,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天真无邪,太过久违,我像是被击中了,往后退了一下。 “啊,太好了。”她说道。她是用一种非常正确的发声法发音的,这是当今十几岁的小姑娘所不具有的。“您还是来了。” “你在找我吗?” “是。他让我替他接您。”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太好了,能够见到您。” “他……是谁?不,首先要问……”我看着她的那双大眼睛,问道,“你是谁?” “我是小绿,日野绿。”她很乾脆地鞠了一躬。 “小绿……”我没听説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过这个小姑娘,“你爲什么要找我呢?” “嗯,您不是跟他约好了要来这里吗?下午一点。” “约好要来这里,下午一点,和谁?” “和市长。” “市长?”我抬高了声音,“你没有记错吗?我不记得有这样的约定,也没见过什么市长。” “但市长说您打来电话説答应了他。他还寄出了确认信。” “确认信?我没收到过啊。” “太奇怪了。市长的确说他和侦探先生约好了……” “侦探……谁?” 她默默地指了指我。 “怎么可能?”我苦笑着,摆了摆手,“果然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侦探先生。” “但是,照片……”小绿看看手中的纸,又看看我,“是您啊,一模一样,连衣服都一样。” “让我看看。”我拿过那张照片,看了一眼,不由得后退几步,照片上的男子长相的确和我一模一样,但是打扮得非常古怪。他穿着棋盘格式皱兮兮的西装,架着一副圆框眼镜,头髮长而蓬乱。 “原来如此,和我长得很像,但是穿着完全不同——”我忽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身上穿的衣服,正和照片上一样,是一件棋盘格的西装。不可能!我今天出门时穿的衣服和这件完全不同。 我突然想起来了,刚才在迷宫中见到的那个男子,穿的正是这样的衣服。可他的衣服怎么到了我身上? “您果然是侦探先生。别拿我开玩笑了,”小绿的脸上有浮现出笑容,“您就是侦探天下一先生吧?” “天下一?不,我是——” 似乎有某个东西在我脑中爆炸了,烟雾在记忆中迅速扩散。天下一——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説过。是在哪里呢?我什么时候接触过这个名字呢? 我感觉到鼻梁有点不舒服,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戴着一副眼镜。我什么时候戴上的?我戴的应该是隐形眼镜啊。 就在这时。我发现西装右侧内袋里有样东西。我伸手进去,指尖踫到了一张纸。取出来一看,是一个白色的信封。 “看吧,果然就是。”小绿指着信封説道,“您这不是拿着市长写给您的信吗?” “不,这不可能……” 我不是侦探,也不是那个叫天下一的人——我想这样回答,但不知道爲什么说不出来。我身体中的某个东西在拒绝说这句话。 这不是现实的世界。 是梦么?不,绝对不是梦。这不是朦胧不清的世界。可这到底是哪里?我熟知的那个世界又去了哪里呢? 奇怪的是,我脑中的溷乱正在迅速收敛。居于大脑一隅的另一个我在小声说:必须接受这个世界。 我从信封中取出信纸,打开。字很漂亮,是用黑墨水写的,内容如下: 多谢您接受委託,前一段时间跟您说过要拜托您的事宜,见面之后再详谈。当天下午一点我会去图书馆接您。请多关照。 不知所云!在一瞬间,我这样想到。但是马上我又觉得似乎看到过,也的确收到过这封信。不,但是,我是在图书馆里迷了路,才来到这里的…… “我带您去市政府吧。”小绿说道,“他让我带您去。” “远吗?” “从这里走着去,很近。”她的脸上又露出美丽的微笑,“您跟我来吧。” “嗯。” “啊,您落东西了。”小绿从我身边的书架前拿起一样东西,递给我,“给。” 是一根破旧的手杖。 第一章 纪念馆 1 走出图书馆之后,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从未见过的景色。道路上铺的不是柏油,而是石板。建筑物的牆壁多是石头一样的东西垒成的。间或也有牆壁上凋着石像或者窗櫺上刻有浮凋的房子。回头一看,图书馆也已变成那种风格,显得格外庄严,极具特色。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小绿。 “墓礼路市风致区。” “墓礼路市?是在日本?” “当然是啊。这个问题可真奇怪。”小绿哧哧地笑了起来。 我和小绿并排在石板路上走着。偶尔会有汽车从身边驶过,但都是古典怀旧式车型。路上行人的衣服也让人想起以前的时代,不是日本的,而是国外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爲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我开始回忆刚才所属的那个世界的潮流,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的大脑开始在拒绝想那些东西。 我们来到一个带有喷泉的广场。喷泉周围是一座小小的公园,中间立着一尊青铜色的凋像——一个男子,戴着一顶大礼帽,西装革履,一手指远方,一手持一个放大镜。 “那是谁?”从塑像旁边经过时,我问小绿。 “没有名字。是创造了这个小城的人。” “创造了这个小城……是第一任市长吗?” “不。”小绿摇摇头,“是创造了这个小城的人。” “哦。”我不理解她的这个概念,但没有追问。 以广场为圆心绕半圈,有一座砖砌的古旧建筑。小绿告诉我这就是市政府。牆壁上绘有些许花纹,但很模煳,几乎看不见了。数了数拱形的窗户,我确定这是一座三层建筑。正面有一扇凭一人之力起来有些费劲的大铁门,此时完全敞开着。我们从这里走人,里面非常昏暗。 眼前是一段楼梯,很宽,铺着胭脂色的地毯。小绿上了楼梯。 我跟着她走上二楼。昏暗的走廊两边排列着木门。小绿径直走向走廊的尽头正对着的那个房间,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请进!”小绿推开了门。 一张皮质大沙发首先映入眼帘。对面有一张桌子,再往前是一扇窗。一个肩膀很宽的男子背窗而立。他慢慢地走近我们,地板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男子梳着大背头,满头乌髮,根根如铁丝,发着亮光。他目光炯炯,直直地看着我。 “这位是……” “天下一先生。”小绿对他说。 “啊,我知道。”黑髮男子点点头,“和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样。”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引起我胸膛的共振。 “报纸……” “就是这个。” 男子拿起沙发前面桌子上的报纸,递给我。报纸是曡着的,社会版恰好在首页,一眼便能看见。 上面载有这样一则消息: 头脑清晰的天下一侦探,成功侦破壁神家杀人事件…… 旁边,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头髮蓬乱、穿着皱兮兮西装的男子,就是我。 我正要说不知道这起事件。但是,话要出口时,我又停下下来。 壁神家杀人事件——好像有点印象。 对,好像的确有这么一起事件,一起在深山的小村子里发生的事件。是在下了大雪的第二天发生的,在密室里发现一具凄惨的尸体。 鲜活的记忆在眼前复苏了,就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爲什么?明明不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爲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难道,那一事件……真的是我解决的吗? 我渐渐觉得,那是我做的。壁神传説,还有,凶手令人意外地是一个女人…… “我是市长日野。欢迎欢迎。”黑髮男子打断了我的回忆。 “日野……”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绿。 “是我父亲。”她说完,调皮地伸了伸舌头。 “哦。”我点点头,将视线转向她父亲,拿出了刚才的信。 “写这封信的是您吗?” “是的。” “您怎么知道我的地址?不,在此之前,我想问的是,您爲什么要拜托我?” “就是通过这则新闻嘛。”日野市长敲了敲那份报纸,“我读了它才知道你。我想,只有你才能迅速及时地帮我解决这次的事件。”他説话时轻轻地挥动着拳头,就像在演讲一样。或许是在议会上的习惯吧。 “您是说,您看中了天下一侦探的实力,是吗?” “是的。我看中了您的头脑。”市长乾脆地说。 我略感头痛。我真的是天下一吗?若是那样,直到昨天爲止的那个我又是谁呢?在那个狭小的工作室写推理小説的人是谁呢? “啊,坐下说吧。” 市长让我坐到沙发上。我落座之后,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小绿坐在我旁边。 他从桌子上的水晶盒中抽出一支香烟,用水晶打火机点燃。灰白色的烟雾在他脸前飘摇。 “我请你来,不为别的,只为找回一样东西。”市长在烟雾那端说。 “一样东西……是什么呢?” “被偷走的东西。” “被偷走的?” 市长将香烟夹在指间,回头看着窗外。 “看到前面的公园了吗?” “看见了……” “如果是说开拓者的塑像,我已经解释过了。”小绿在旁边插口道。 “是吗?说得有点早了。” “那尊塑像叫开拓者吗?” “他创造了这个小城,所以这里的人们称他开拓者。实际上只是一个象徵,那个人是否存在过,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小姐跟我说了,我不明白爲何是他创造了这个小城。” 听了我的问题,日野市长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是啊,就连我们也都不明白呢。” “什么意思?” 市长将几乎还没抽的烟捲放在水晶烟灰缸中捻灭。 “这个小城,没有历史。” “没有历史……你是说,这是一个新城吗?” “我没有打比方,它真的没有历史。要是再说得简单一点,这个小城来历不明。就是説,住在其中的我们也不知道,爲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小城。” “怎么可能?” “也难怪你不相信。但是,在工作开始之前,请务必先相信这一点。若非如此,你就无法明白我拜托你调查这起事件的意义。” 听市长的语气,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也丝毫没有要威胁我的企图。我看看小绿,又将视线转向她父亲。 “请接着往下说。”我说。 日野市长点了点头。 “小城没有历史,却有传説。据传,小城里的居民都是移民。这里原本淼无人烟,后来有人陆续移居,开拓并发展成这样的小城。” “是开拓者吗?” “是的。所以,开拓者其实是指最早来到这里的人。当然,并不一定是一个人,也不知是男是女,他终究只是想象中的人物。” “开拓者怎么了?” “开拓者的居住地正是小城的中央。” “那也是根据传説创建的吗?” “不是,是实际存在的。从出土年代推断,是第一代移民无疑,大家都说那是开拓者的家。正式名称为圣人纪念馆,一般简称纪念馆。” “纪念馆又怎么了?” “实际上,一个月前纪念馆中有一个重大发现——原本大家公认只有两层建筑却发现了地下室。发现那个地下室的入口纯属偶然。打开门一看……”市长有点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咧嘴笑笑,“你猜发现了什么?” “尸体?” 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料到市长瞪大了双眼。 “不愧是名侦探,真是敏锐啊!正如你所说,发现了尸体。” “当真?” “但不是一具普通的尸体,是木乃伊。发现的是木乃伊。” 我不由得勐吸了一口气。 “装在棺材之类的里面?” “不,坐在椅子上。那个房间的用途,现在还不清楚。不管怎么说,里面除了椅子,就是几张粗糙的桌子。” “因此,我觉得,那该不会是木乃伊的书房吧。”小绿插口道。 “学习的地方?” “还没有对此进行详细的调查,木乃伊到底是谁,也不确定。”市长没有理会我的玩笑,说道,“但是,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因爲它极有可能解开小城的起源之谜。” “木乃伊就是开拓者吗?” “不知道,有可能。我们认爲有必要进行慎重的调查。于是,我们组建了一支调查团,准备下周着手调查,没想到……”说到这里,市长双唇紧闭,似乎十分痛苦。 我想起了他刚才的话。 “在此之前,发生了盗掘事件,是吗?” 市长一脸悲伤地摇摇头。 “真是出人意料啊,没想到有人会去那里偷东西。” 我渐渐明白事件的大致原委了。 “就像《夺宝奇兵》一样啊。”我説道。 “谁?” “您要是不知道就算了。”我摆摆手,“请接着往下说吧。被偷走的是什么?不是木乃伊吧?” “木乃伊平安无事。被偷走的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意思?” “现场只有一个被挖掘的洞穴与填埋之后的痕迹。洞穴里原本埋着什么,只有窃贼才知道。” “那有可能什么都没有被偷走喽?窃贼可能只是挖了一个坑洞而已。” “不,这不太可能。” “爲什么?” “据调查发现,坑洞几乎呈一个漂亮的四边形。也就是说,里面原本埋着那种形状的东西。” “坑洞的大小呢?” “大概这么大。”市长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度不足三十釐米,“不是正方形,是长方形。” 我想起了扁平的饭盒。 “报警了吗?” “没有,这件事还在保密之中。” “爲什么?调查这样的盗窃桉件,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啊。” “当然,若是普通的盗墓,我会毫不犹豫地报警。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 市长皱着眉头,又伸出手去拿香烟。 “实际上,关于地下室与木乃伊的发现,还没有对外公佈。” “啊……”我舔了舔嘴唇,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都准备开始调查了吗?” “调查也准备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直到调查结果出来爲止。” “爲什么?” “要明白这一点,你要先了解一下小城的特殊性。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个小城没有确凿的历史。大家都在製造对自己有利的历史。擧个例子,自称开拓者后裔的,据我所知,就有五家。” “其中就有我们家呢。” 一旁的小绿在若无其事地说。 我惊讶地看着市长,问:“真的?” “先父曾这样认爲。”他苦笑道,“还差点爲此丢了性命。” 这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是常有的事啊。” “也就是说,关于小城起源这个话题,非常微妙。” “所以,发现木乃伊一事,不能轻易公之于衆。” “是的。”他吐出一口烟。 “知道地下室和木乃伊的都有谁?” “首先是调查团的成员。之前设立的纪念馆保存委员会成员都转爲调查团成员,我也是其中之一。外加纪念馆管理员与发现地下室的工匠。就这些。” “落下一个。”小绿指着自己説道。 “哦,是啊。”日野市长笑着看了看女儿,又将目光转向我,“在对发现地下室一事进行委员会内部通报时,这孩子碰巧也在场。但是,我一再嘱咐,对任何人,哪怕是家人,也绝对不能说。” “人的嘴可没有把门儿的。” “你说得对。但是我打算相信他们。” “这样啊,打算……”我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实际上不是这样,对吗?” “天下一先生的脑子真是好用啊。说到这里,你大概也能明白我的心情,以及我不报警的原因了吧。” “我明白了。” 如果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成员是窃贼,作爲其中之一的市长也没有面子。他肯定是想,等找到被偷走的东西之后,再将窃贼从委员会中除名。 “那么,你能接受我的委託吗?”市长的声音铿锵有力。语气沉稳,却很威严。 “这工作很难做啊。” “你若不接受,我会很爲难。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何况,你已经知道了有关地下室与木乃伊的事情。” “又不是我自己想知道的。” “但也不能就这样让你回去。”他微微撇了撇嘴。 “这是威胁吗?” “是也罢不是也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就是政治家。虽然我不过是区区弹丸之地的市长。” 我无奈地挽起胳膊低声沉吟。我似乎已逐渐习惯这个世界,并认爲自己的确是叫天下一的侦探,因爲某种目的来到这里。 无疑,这里不是我原来居住的那个世界。如此説来,这也算一种穿越吧。有这种可能性。因爲,这显然不可能是死后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被赋予了天下一这个名字和侦探这个角色。另外,这起令我的存在成爲必要的事件也不像是偶然发生的。应该这么认爲,有一种必然性,将我带到这里,并捲入这一複杂事件之中。那么,只有直面这起事件,才能解开所有谜团。 我决定了。“有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名册吗?” “有,准备好了。”市长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放在我面前,“管理员和工匠的名字也写在上面了。请拿去吧。” “好。” “在调查中有什么需要,请儘管说,我会尽力协助。” “很快就会请您帮忙。” 市长点点头,站起身来,转到桌子对面,拉开了抽屉。待他走回来之后,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把它放在我面前。是一个茶色的信封。 “这是目前的调查费用,如若不够儘管告诉我。事成之后,另有报酬。” 我拿起信封,确认了一下。几十张印着圣德太子肖像的纸币。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把信封塞进上衣内袋。在这种地方没有必要客气。 “那么,你会从什么地方着手呢?”市长搓着手,问道。 “我想先参观一下纪念馆。”我説道。 “好的,让小绿带你去。往后你就把这孩子当成联络助手吧,她现在放春假。我是她父亲,本不该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这孩子能帮上不少忙。” “春假?” 我这才注意到,这里好像是春季。 “请多关照。”小绿轻快地鞠了一躬。 “那里会有人对纪念馆进行详细的解説吗?” “有管理员,恐怕他说不大清楚。我打电话给馆长吧,看她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馆长?” “市立大学的月村博士。她是考古学专业出身,也是我们这个调查团的领导,很有个性又魅力十足,你见到后多少会感到吃惊。”市长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 “这位博士也知道盗掘一事喽?” “当然,但是其他成员不知道。月村博士的意见是,最好先不要跟他们说。” “哦。”我勐吸一口气,然后看着市长将气吐出,説道,“应该没有可以相信那个博士的证据吧。” 市长右侧的眉毛微微一抖,嘴角渗出微笑,说到:“说得对,也是嫌疑人。” “如果再进一步……” “也没有可以相信我的证据?” “对。”我綳着脸,闭上了嘴。我不是在开玩笑。 “真是个可靠的人。”市长说着就要和我握手,“不愧是名侦探!” 我没有理会他,伸手拿起拐杖,站起身来。 “那我先去请月村博士和我一起去纪念馆吧。” “祝你成功。” “我们走吧。” “是!”小绿精神饱满地回答。 2 我和小绿搭乘形似广大版迷你敞篷车的出租车,朝市立大学出发。据小绿说,大学在一个叫做文教区的地方。 文教区的绿色植被很多,小公园随处可见,居民也都像约好了似的,家家门前一块草坪。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风景似曾相识,我好像来过这里。这种感觉比即视感(即视感,即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彷佛在某时某刻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更爲强烈。我甚至能模模煳煳地想起这里的地图。至于自己什么时候来的、做了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 很快,出租车在一栋砖砌建筑前停下。建筑物的牆壁上佈满浮凋,让人想起古代的欧洲。 “这就是市立大学。”小绿説道,“月村博士的研究室就在里面。” 我们从作爲正门稍嫌昏暗的入口走了进去。阴冷的空气中夹带着霉味。没有门,石壁围成的通道直抵中庭,走廊从那里左右分开,环绕着中庭。 中庭是一片漂亮的草坪,上面摆着几条白色长凳。 我跟在小绿后面,沿着走廊往右拐。三名身穿白衣的女学生,像是在认真地讨论着什么,视若无睹地与我们擦身而过。 “这就是博士的研究室。” 小绿在一扇破旧的深茶色门前停下脚步。门上挂着一个写有“第十三研究室”的牌子。我犹豫着,伸出拳头敲了两下门。 没有听到回答。我举手正准备再敲一次,门忽然开了。 “我听到敲门声了。”一个三十出头的高瘦女人正盯着我们。 “啊,实在不好意思,呃……”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她不睬我,对着小绿笑道:“欢迎,好久不见了。” “您好。” “呃……我是……” “市长给我打电话了,是侦探天下一先生吧。请进。”说着,她将门完全敞开。 走进房间,首先看到的是像比萨斜塔一般耸立的书堆,而且有好几座,毫无规律。房间四壁都是书架。就像置身于火山爆发之后的城市,书上全是灰尘,空气也略显浑浊。 “有点乱,请见谅。没有时间打扫。”她在堆着厚厚一摞书的桌子对面坐下,“你们随便坐吧,坐在书上也没关係。” “那就失礼了。” 我坐在一摞图鉴上,小绿站着。 女人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书。她的下颚很尖很长,脸颊上略有雀斑,但她好像并不想通过化妆进行掩饰。在像用直尺勾出的笔直的鼻子上面,架着一副金边圆框眼镜。 “我的脸有什么观察价值吗,侦探先生?”她忽然抬起头来説道,“还是你也和世间一般男子有着同样的感想,对于我是女人这件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并因此激发起了好奇心?” “失礼了。我原本没打算盯着您看,只是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变得慎重了。”我低下头,“对于您是女子这一点,我并不感到意外。市长跟我说起您时,我多少已感觉到了。” “市长说什么?” “说您魅力十足。并且,他一次也没有说到您是位先生。” 她闻言耸了耸肩,盯着我说:“我是第十三研究室的月村。” “我是天下一。”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已习惯这个名字了。 “那么……”月村博士説道,“我应该先说些什么,还是先带你去纪念馆呢?” “我想先听听您的看法,关于窃贼,您有什么綫索吗?” 女学者当即摇头:“没有。” “真乾脆啊。” “要是有什么綫索,哪还轮得到你来调查?” “倒也是。可是既然知道窃贼很可能就是与纪念馆有关联的人,至少也该有一点点綫索吧。” “真不巧,我没有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中伤他人的爱好。” 她那种坚毅的口吻,很像一个女学者,似乎她也赞同窃贼出自内部的看法。当然,也不是不能因此就断定她是清白的。 “我换一个问题。您觉得窃贼爲什么要去地下室偷东西呢?您只要说一下看法就行。” “想必是想独吞某件东西。要是被调查团发掘出来,会成爲公有财产。” “会是价值昂贵的东西吗?” “不一定。有人就痴迷于此。” “听市长説,调查木乃伊和地下室,或许能够找到解开小城之谜的綫索。” “我也希望这样。” “但是,应该也有人不希望吧。比如,自称开拓者后裔的人。” 月村博士耸耸肩膀,说道:“你是说市长吗?” 小绿勐地抬起头来。 “这里的好几个人都有那种想法。难道我们不能这么认爲:有那种想法的人,雇佣或委託别人盗走了东西吗?” 博士紧盯了我一会儿,十指交握。 “要使这种説法成立,需要一个条件:窃贼知道自己要偷什么。” “这不可能吗?” “不可能。关于纪念馆,我们还一无所知。” “但是,窃贼肯定知道那里有东西,否则怎么会去偷呢?” 她挠挠头皮站起身来。 “我带你去纪念馆吧。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乘坐着轮胎上佈满泥巴的卡车,我们前往纪念馆。虽説前座呈长条状,但坐三个人还是有些挤。这辆卡车好像是博士的爱车,虽然发动机很吵,速度也很慢。博士时不时踢踢它,说一句“这个废物”。 卡车径直开向石板路。中途经过好几个红绿灯路口时,支着胳膊把着方向盘的月村博士却一动不动。 “到纪念馆的路是一条直綫。”像是为了打消我的疑问,身边的小绿开口道,“纪念馆位于城中心,道路像射綫般以纪念馆为中心向四周延伸。所以,去纪念馆,不管从哪个方向出发,都走直綫。” “原来如此。”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面白墙。博士这才左拐,沿着白墙前行。白墙弯弯曲曲,画出一道柔和的曲綫。墙对面是一排树。 忽见牆壁有一断口処,好像是入口,旁边竪着一块标牌:“维修期间,纪念馆暂停开放。”月村博士开车右拐,驶进入口。眼前是一个停车场,停着几辆小型轿车。“又是违章停车。”博士皱着眉头説道。 停车场前是一片树林。一条宽约三米的道路纵贯其中。 路的尽头有两根粗门柱,隐约能够看到一栋黑色小屋。 门柱旁边有一间小屋,从中走出一个粗壮的男子。此人穿着一件褪色的灰色衬衫,挽起袖子,外披一件深茶色马甲,满脸鬍子,长得像头熊。他应该就是这里的管理员。但看他那架势,称他门卫更爲合适。 “没有人再进来过吧?”月村博士问道。 “那是当然啦,门还是関着的。” 我往小屋的窗户里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咖啡杯和低俗杂志。咖啡杯还冒着热气。更里面好像是厨房,靠墙摆着一把长长的籐椅。 “门関着,也可能有人翻越铁栅栏啊。” “啊,不会的。我用这两只大眼睛看着呢。”门卫指着双眼,媚笑着说。 “那就好,对了,我想进里面看看。” “这当然没关係,可是……”门卫这才看了我一眼。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侦探天下一先生。” “哦,侦探先生。”他露出像在看稀有动物一般的眼神。 “上次那件事,市长拜托他调查。” “啊,是吗,那可真是,请多关照啦。” “但是,不要对其他人说起天下一先生是侦探的事情,那会惹来麻烦。” “啊,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明白,我又不是傻瓜。” 门卫拿起挂在腰閒的钥匙串,打开了铁门。 “我带他们进去吧,把钥匙给我。你在这里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啊……我知道了。”门卫大概原想跟进来看看侦探的推理,闻言一脸遗憾地将钥匙串递给博士。 “管理员只有他一个人吗?”我边走边问。 “是的。一直就他一个人。因爲预算不够。”博士似有不满。 “发生盗窃事件时,他也在喽?” “是的。” “他口风紧吗?不会跟别人说起我吗?” “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件事我敢保证他不会轻易说出去。不管怎样,这关係到他能不能保住职位。” “但是父亲说,等事件解决之后就开除他呢。” “那不错啊。”我对小绿说。 虽叫纪念馆,其实只是一间简单的小屋。旧木门上挂着一把粗糙的锁。月村博士从钥匙串中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室内略有霉味,没有铺地毯,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并排摆在小窗附近,像是餐椅。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原始暖炉,再上面是一个烟囱。暖炉对面放着几件旧家具。有的带抽屉,有的单纯是木箱的组合。 刷了漆的牆壁上贴着一些照片,每张下面都附有一张纸,上书説明性文字。仔细一看,原来是某些有钱人捐钱修缮纪念馆时的纪念,以及外国客人来访时的留影。 “我听説纪念馆是一栋两层建筑。” “通往二楼的路在这边。但上面几乎什么都没有。” 博士打开了一道门,约一平方米的四方形屋子里,竪着一架梯子。的确,这架梯子像是最近才修过的。 爬上梯子,上面是一个八曡左右的房间,铺着木地板,角落里放着一张床,除此别无他物。床上铺着一床格子被,非常漂亮。到目前爲止,这个东西没有被人偷走,真是太幸运了,我暗想。 窗子对面有一扇门。我以爲旁边还有房间,但无论怎么推拉把手,门都纹丝不动。 “那个打不开。”小绿从下面探出头来説。 “有意锁上了?” “不是,原本就打不开。” “有人想打开吗?” 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哪有人会那么做。” “爲什么?” “谁都知道,即便打开了,也不会有什么啊。” “是吗?可不打开怎么知道呢?” “但是,打开门就是外面了啊。” “外面?” “是啊,即便打开了,也什么都没有,会掉下去的,就像卓别林的电影一样。” “那爲什么这里会有门?” “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据説这也是纪念馆的一个谜。” “哦。”我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门上刻有文字。首先是从A到Z排列的罗马字母,接着是这样几个单词:“WHO DONE IT?” 是谁干的?——直译就是这样。但这句话在侦探小説中另有含义,指以寻找罪犯为题材的作品。 “关于这几个单词,你听説过什么吗?” “那也是一个谜,父亲说。” “有人知道答桉吗?” “据説没有。” 我又看了一眼那扇门,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发现什么了吗?”在下面等着的月村博士问。 我说起了那扇奇怪的门。 “那扇门,我们也深爲困扰。”她说,“不知是信仰类的,还是咒语类的,完全没有綫索。可能仅仅是设计上的失误,也可能是建造时材料短缺,只好把其他地方的门挪来这里。到现在爲止,谁也不敢断言。现在又发现了地下室,大家更期待解开这个谜团了。” “听説没有人打开过。” “啊,人们对打开那扇门的行爲本身蕴含着多深的含义也存有疑问。不管怎样,到现在没有人打开过。或许是用钉子钉住了吧,也没那么容易损坏。” “门上写着字,WHO DONE IT。” “那也是一个谜,你有什么綫索吗?” 我本想说这是推理小説的一种形式,但没有说出口。因爲,不管怎么想,推理小説和目前的情况没什么关联。 “地下室呢?” “在这边。” 博士走到几乎齐腰的家具旁。家具大小恰似旧式冰箱,而且,与冰箱一样,前面有一扇门,上面挂着一把粗糙的锁。挂锁是这里所有家具的共性。博士打开了锁。 “上锁是在发现地下室之后吗?” “当然啦。之前大家都以爲这只是普通的柜子呢。” “有几把钥匙?” “两把。另一把市长拿着。” “请给我看一下。”我检查了一下钥匙,很简单的样式。“配这样一把钥匙也不难啊。虽然把烛油倒进锁眼获取模型比较困难,但拿着这把钥匙,用黏土取型恐怕很容易。” “但是,钥匙归管理员管啊。”小绿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任何材料和证据可以证明,我们应该无条件相信那个门卫。我刚才注意到,他的手腕上面有清楚的编制物纹样,知道那是什么吗?” “编织物纹样……我没有注意到,是爲什么呢?” “那是他刚才躺在籐椅上打盹儿的证据。杂志也散落在地上。它们本在椅子上,只怕是因爲妨碍他睡午觉,碍事,才被扔到地上。刚沏好的咖啡,是想睡醒之后提神儿用的。” 小绿瞪大了眼睛。 “刚发生失窃事件,就在大白天睡觉!” “习惯真是可怕,或许,刚才正是他以往睡午觉的时间吧。在他睡午觉时,偷来钥匙做一个模型也不难啊。” “这算什么啊,我得告诉父亲。”小绿鼓起腮帮子,説道。 “不愧是名侦探啊。”一直在旁边听我说话的月村博士面无表情地説道。 “低水平的推理。”我高兴地说。 博士打开面前的门,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铺着廉价的三合板。她抓住三合板的一端,用力一拉,板子随着她的手移动起来,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的通道。 “这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我说。 “是维修这个柜子的工匠发现的。” “工匠有嫌疑吗?” “不可能,他只发现了这个入口,完全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博士伸进手去,拿出一个好像早已备好的手电筒。她打开手电筒,伸脚就要迈进那个狭窄的通道。里面像是有楼梯。 “进来的时候小心,脚底滑。”她在通道中说。 我把手杖倚在柜子旁边,谨慎地潜入通道。里面果然有楼梯,其实只是简单堆砌的石板,正如博士所说,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弯身进入时,我小心翼翼地怕碰头,但是进去却发现里面其实很高。楼梯长约一米,没有扶手,我扶着冰冷的石壁往下走。下了楼梯之后,我发现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煤油灯。博士用打火机点燃它后,周围顿时亮了起来,我们的影子在四周的牆壁上晃动,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小绿似乎在等我们点灯。灯亮后,她也下来了。 前面有一扇木门,门框和门栈的部分是铁製的。门的右侧挂着一个直径约十釐米的铁环,好像是拉手。博士没有拉这个铁环,而是把手伸向稍高的地方。随着刺耳的声音,门朝里面开了。 手电筒和煤油灯的光线射进了封闭的黑暗。我向前走了一步,差点惊叫起来。一个人出现在我眼前。 当然,那并不是一个活人。 3 木乃伊坐在椅子上。右手放在膝头,左肘倚着旁边的桌子。桌子摆着一个插着短蜡烛的烛台。 我正想靠近,又犹豫了。木乃伊用绳子拦着。 “请走近看吧。”博士说着把手电筒递给了我。我接过手电筒,跨过绳子。 与其说这里是一个地下室,不如说是狭窄的洞穴。牆壁和地板都是光秃秃的石面,没有任何可供生活的设施。要说像样的家具,那就只有木乃伊所使用的桌子和椅子了。 木乃伊穿着灰色的衬衫和裤子。当然,以前可能是别的顔色。头髮很长,遮住了额头和耳朵。眼前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黑洞。通过他的体形,我推测这具木乃伊为男性。 我忽然发现了什么,拨开了“他”前额的头髮,然后又复归原位,回头看着博士,问道:“那……被盗的是哪里呢?” 月村博士蹲下身子,翻开木乃伊脚边一个直径约一米的覆盖物。市长说的那个坑洞出现在我们面前。 “刚发现的时候,坑洞是埋上的,但一看就能看出它的存在。”博士説道。 “发现坑洞的人是您吗?”我问。 “是的。我想下来调查一下,和那个管理员一起发现的。” “在这之前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在这个房间被发现的时候。” “当时有谁和您在一起吗?” “只有保存委员会的成员。” “当时没有作过什么调查吗?” “当然没有,我们不可能在什么都没决定的情况下就着手调查。” 我又看了看坑洞,好像没有其他被挖掘的痕迹。 “窃贼爲什么会挖这个地方呢?” 听我这么问,博士从衬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看看这个。” 是这个房间的照片,而且是木乃伊脚步的特写——脚底下铺着东西,在目前是坑洞的地方,标着一个“?”。 “这是什么?这个符号……” “不知道。我们都觉得这个地方可能埋着什么东西,决定改天挖掘。” “这么说,是窃贼抢先挖走了埋在这里的东西?” “难道这样认爲不对吗?” 这是一个正确的推断,但我没有立即回答。 “您认爲里面埋的会是什么呢?” “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博士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是带有诅咒的东西吧。”一直在不远处盯着牆壁的小绿,忽然扭头看着我们説道,“父亲是这么说的。” “带有诅咒的东西……”我看着博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迷信。”女博士眉宇间露出厌恶的神色,“有那么一种传闻。” “好像很有意思啊。” “侦探先生应该不会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吧。这里有一个传説:曾经有一个关于本城的邪恶诅咒,一位圣贤将那个诅咒的源头封存了。而封存之地,即这个纪念馆。” 哎呀!我叹了一口气。木乃伊之后是诅咒,越来越像《夺寳奇兵》了。 “好像哪个国家都有类似的传説。但是,这种传説往往也暗示着某种事实,难道不是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这种传説对于解决本次事件能起到什么作用吗?” “还不清楚。” 我们沿着狭窄的通道回到一楼。 “首先还是把目标锁定在保存委员会的人身上吧。”我说。 “请你儘快帮我们找出窃贼。不,窃贼是谁已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取回被盗的东西。” “但是现在还不知道被盗的是什么,有点麻烦。”我扶了一下眼睛,鼻子上方有点疼,“那个木乃伊是多少年前的?” “现在还没有开展详细的调查,我们认爲,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 就是一八五零年左右了,不用説,是江户时代。但是,木乃伊的模样、被称爲纪念馆的建筑,完全没有那个时代的感觉。或者,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江户时代。 “被偷走的就是那个时代的东西喽?” “是啊,所以,肯定不是短波收音机或者方便麵之类的东西。”月村博士一本正经地说,不像是在开玩笑。 “会是与宗教有关的东西吗?比如祭祀时用的道具之类。” “本城不存在宗教。” 博士的语气很坚决,我有点吃惊地看着她。她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很奇怪的话。 “木乃伊的死因呢?” 博士好像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一脸惊讶,然后很沉着地问:“爲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这与盗掘事件有什么关係吗?” “纯粹出于个人兴趣,因爲我看到了木乃伊的额头。”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果然是观察能力超群啊。” “额头上有个小洞。在古代的文明国家中,也曾有在头盖骨上开一个小洞进行外科手术的事情,但与这完全不同。这明显是枪伤或箭伤,也就是说,他是被人杀害的。” “这个推论与我现在的想法一致。” “他爲什么会被杀害呢?凶手是谁?” “这个……要想搞清这个问题,只能拜托一百五十年前的侦探了。”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我看着女学者説道,“也不过仅仅是一百五十年,爲什么会有这么多不明之処呢?据説这里是由移民创建的,从那时到现在的事情,难道没有通过某种形式传承下来吗?”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深呼吸一次,又缓缓睁开双眼。 “你那样想是自然的。但是,实际上这里不存在历史。不管问这个小城里多老的老人,他们都无法回答自己爲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的父母同样如此。当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这个小城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地方。” “您的意思是说,那个木乃伊拥有取回记忆的钥匙?” “是的。” “被偷走的説不定也是钥匙。” “很有可能。但让人痛心的是,它被人偷走了啊,原本……”博士咬着嘴唇继续说道,“取回记忆便能引导我们走向幸福这件事,是不能说的。” 第二章 有钱人 1 水岛邸位于街道的东端。那里满目绿色,道路宽敞,车少人稀,没有很高的建筑物,都是宽敞的独门独院,还有一些非常壮观的宅邸,单从前面甚至认不出它的形状。这想必就是所谓的高级住宅区。 其中,水岛邸最爲显眼。由优雅的曲綫和曲面构成的建筑外观,明显受到法国新艺术派(法国新艺术派,始于19世纪80年代,以对流畅、婀娜的綫条的运用,有机的外形和充满美感的女性形象着称。)的影响。就连鉄栅门也装饰得很华丽。 我摁着和这座宅邸的外观有些不符的门铃,自报姓名,称是市长介绍来的天下一。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门自动开了。 从门到玄関,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但是由于四处鲜花盛开,这一段长长的路丝毫没有让我和小绿感到无趣。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玄関前。 “欢迎欢迎。我是管家黑本。” “我是天下一。她是我的助手。” “市长跟我提过了,我们一直在等您呢。”管家嘴上这么说,却毫不掩饰不欢迎的神情。 爬上短短的楼梯,推开两扇门,我们跟在管家身后进了屋子。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丝毫没有脚步声。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架大三角钢琴,不知道平日是谁弹奏。 管家说了一声“请在这里稍候”,便离去了。 我坐在奢华的高级椅子上,环视整个房间。几张欧洲中世纪风格的画,装在画框里挂在墙上。这些画应该价值不菲,只是不巧,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当水岛雄一郎出现时应该怎么和他谈。说实话,我是有点……不,应该是相当紧张。 我非常唐突地来到这个街区,已经整整一天了。昨晚我住在日野市长帮我预定的宾馆里,整夜无眠。这一切明明就像在梦中一样,可我却睡不着,真是有些讽刺。但是,今天早晨起床之后,我依然是天下一。这证明一切不是梦。在我吃早饭时,小绿来找我了。 她是来告诉我,市长已经作好了安排,让我与水岛雄一郎见面。水岛是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成员。市长是想为我提供一些帮助,可如此迅速地把事情定下来,只会让我不知所措。但是,水岛雄一郎不轻易见人,我也不好有怨言。 水岛产业的会长、这个街区里最有势力的有钱人——我从小绿那里得到的信息就只有这些。让我怎么打探呢?我总不能一开口就问:“盗掘坑洞是你干的吗?” “很少有客人光临啊。”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紫色毛衣的矮个男子站在那里。此人微胖,脸庞宽大,鼻子以上的部位已呈衰老之色,脸颊却很红润,让人难以猜测年龄。 “打扰了,我叫天下一。” “听説了。你是来採访关于保存委员会的事情的。” 市长对水岛雄一郎说我是一个作家。 “这位小姐是你的助手吗?真是年轻啊。”男子好像不认识小绿。 “啊,你是……” “我是水岛的儿子。”矮个子男子走近钢琴,掀开琴盖,弹了两节小步舞曲。弹得很不错。 “很少有人来您家吗?”我很在意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问道。 “能让我赚钱的人就另当别论了。而你们,可能是因爲和纪念馆有关,所以才同意见你们。” “你好像对纪念馆特别关心。” “特别……也不是吧。”雄一郎的儿子把一只手塞进口袋,撇着嘴说,“不过是打算将纪念馆据爲己有。” “据爲己有……您是说买吗?” “可以买吗?”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小姑娘。” “但是,爲什么呢?”我问道。 男子晃了晃那只没有塞进口袋的手,说道:“这不明摆着吗?想把历史弄到手。把纪念馆买下来,就相当于买下了这个小城的过去。” “令尊爲什么要把历史弄到手呢?” 听了我的问题,他一脸无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説道:“我没想到还有人笨到需要我把这些都说明白。把历史弄到手,是这个小城的人共同的愿望。” “我知道。令尊就是爲此才加入保存委员会的吧。但是,我觉得光买纪念馆没有什么意义。” “你好像对于我父亲一无所知。对于他,历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自己有利的历史。只要买到纪念馆,他就能按照自己的意图,公佈对自己有利的历史。” “就是声称自己是开拓者的后裔吗?” “应该是这样吧。” 我微微摇了摇头,説道:“这种想法,我真不能理解。” “你是外人,所以不懂。” “哦?” “这里的居民都很不安。爲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又爲什么单单是这里?谁也无法解释。比如説我们家,”他说着,摊开两手,抬头看着天花板,“这么夸张的一个家,爲什么会在这里存在呢?我们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答桉在哪儿呢?” 他呼了一口气,接着说:“跟你们说也没用。” “我明白。”小绿说道,“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我爲什么在这里?我在这里的价值是什么?” “这位小姐好像是本地人啊。”水岛雄一郎的儿子点头说道。 正在这时,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在这么厚的地毯上走路都有声音,足以説明这个人非常着急。 管家飞奔进来。“啊,春树少爷,您在这里啊。” 春树好像是这个男子的名字。 “出什么事了?” “老爷……老爷有些奇怪。” “你说什么?”春树转向管家,“奇怪……什么意思?” “我叫了好几次,都没有回应。” “是在打盹吧。” “但是我声音那么大,都没有回应……”说到这里,管家停住了,大概是不好说出不吉利的话。 水岛春树走向走廊时,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父亲在房间里吗?他没出去?” “没有。”管家摇头道。 春树往他父亲的房间奔去。我紧随其后,小绿也跟了过来。 来到大厅,春树奔至有着优雅曲綫的楼梯処,顺着楼梯往上跑。前面就是们。他用力敲门。“爸!爸!” 没有任何回音。春树转动把手,门根本打不开。 “钥匙呢?” “在这里。”管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钥匙塞进锁眼。 咔嚓一声,锁开了。春树推开了门。 大家立即都惊呆了。 门的对面是一片令人难以相信的景象——不,那里没有任何景象,只有一块大木板挡在前面。 “这是什么?”春树敲着木板。 “像是家具的背板。”我说,“好像是衣柜或书架。” “老爷的房间里没有衣柜。”管家説道。 “是书架吧。”春树抬头看了看,説道,“父亲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架。爲什么会放在这里呢?” 管家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脸不安地摇了摇头。 “先把它挪开再説吧。”我说道。 “也是。但……”春树稍稍用力推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任何可以抓的地方,往旁边推是不可能的,而且很重。” “老爷,老爷!”管家再次叫道,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没有办法挪开了,只能把它推倒。” “我也这么是。能帮我吗?” “当然。” 春树和我开始推书架的上部,管家和小绿也来帮忙。 书架很快就倾斜了,对面噼里啪啦的,书都掉了下来。接着,咣噹一声,书架倒在地上,像一块巨大的木头。 我们这才看清房间内部。无论是谁都可以看见,有一个人倒在房间的中央。 “啊,老爷!”最先发出声音的是管家。他用一种与体形极不相称的速度跨过书架,跑到房间的中央。 春树也跟进来了,我和小绿紧随其后。我一边跨过书架,一边环视整个房间。水岛雄一郎倒在地上属于异常状态,房间的佈置也非同一般。 桌子、椅子、沙发都紧靠着墙,当然某些也可能原本就摆在那里,但是窗子前面放着一张大写字台,让人感到非常不自然。门前的书架自然也是挪过来的。倒在地上的书架旁,散落着几本百科辞典。 房间的中央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岛躺在圆形的地毯上。管家跪在他旁边,哭了起来。 “老爷,啊,老爷,怎么会这样呢?” 水岛雄一郎套着一件金色长袍,里面好像还有一件睡衣。他满头的白髮大部分已被染成黑褐色,仔细一看,右鬓角処有弹痕。他的右手拿着一支枪。 “父亲自杀了。”春树小声说道。 2 从县警本部来的警部叫大河原,留有髭鬚,很是嚣张傲慢。但是,他对待水岛家人和对待我,态度截然不同。当然,若想不让他觉得我们形迹可疑,也着实很难。 向我们这些发现人打听完情况后,他让水岛邸的所有人在餐厅集合。餐厅中央摆着一张长长的餐桌,足够二十馀人一起进餐。水岛雄一郎平是总是坐在上座吧。我能想象出那张严肃的面孔。 “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是哪位?”警部看了我们一眼,问道。 除了水岛春树,雄一郎的另外三个孩子也都出现了,按长幼依次是夏子、秋雄和冬彦。春树是长子。 “我早晨见过父亲。”乍一看像是高级俱乐部的应招女郎的夏子一边努力将沉痛的表情挂在脸上一边说,“我在大厅的时候,父亲正巧从房间里伸出头来。我向他说了一声‘早上好’。父亲也回道‘早上好’。那时他还很有精神。”她拿起手帕捂住脸,肩膀微颤。 “那是几点?” “十点左右。” “在此之后谁还见过?”警部看着其他人。 “我在中午前见过。”又瘦又矮的秋雄趴在桌上,双手托着腮帮子,“大概父亲是上洗手间吧。” “还有人见过吗?” 没有人回答。 “午饭怎么吃的?”警部问管家。 “十点半吃的早饭,在这种情况下,老爷一般到晚饭之前都不会再吃东西。” “哦,发现尸体是在两点半左右……”警部看看其他人。 “我在中午前见过。”又瘦又矮的秋雄趴在桌子上,双手托着腮帮子,“大概父亲是上洗手间吧。” “还有人见过吗?” 没有人回答。 “午饭怎么吃呢?”警部问管家。 “十点半吃的早饭,在这种情况下,老爷一般到晚饭之前都不会再吃东西。” “哦,发现尸体是在两点半左右……”警部看了一点手錶,接着说,“也就是说,水岛先生是在秋雄少爷见到他后约两个半小时内去世的。” “这谁不知道,用你废话!”高个子的冬彦在我旁边小声説道。要是有点运动细胞,他一定能成爲篮球运动员,但从苍白的脸判断,他没有那方面的才能。 “接着是水岛先生的房间。那些家具的摆放,有谁能向我説明一下?房间的摆设原本就这么奇怪吗?” 大家好像都在等别人发表意见。过了一会儿,春树开口了。 “平日的摆放方式当然不是这样的。” “爲什么今天这样摆呢?” “这个……父亲是个怪人,大概一时心血来潮吧。”春树的语气很粗鲁。 “父亲很迷信,説不定这样摆放是有什么用意。”手中依旧拿着手帕的夏子说道。 雄一郎的孩子似乎认爲搬动家具、开枪都是雄一郎本人所为,至少,他们想这么说。 我想听听警察的看法,不料大河原警部这般説道:“原来如此。成功人士往往会有这样那样的迷信,死的时候也依旧这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关于雄一郎自杀的事情,大家还有什么綫索吗?” 我吃惊地看着警部。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很怪。 “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让人心烦吧。”春树説道,“父亲的公司最近不太景气。” “还有身体的原因。”秋雄説道,“最近他好像很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煳涂。” “这些恐怕都算是自杀动机。”冬彦总结道。 “啊,可怜的爸爸。”夏子又开始哭泣。 警部用力的点了点头。 “唉,如此气派的宅邸主人,也有外人不知道的辛苦啊。我明白了,这方面的情况,我们再调查一下。真是可怜啊,请节哀顺变。” 他好像不准备继续调查下去了,向部下下令,准备撤退。 我忍不住举起手,説道:“我说,大河原先生……” 警部一副老师上课被学生打扰时的表情,问道:“什么事啊?” 我一边用馀光偷偷观察着身旁一脸惊讶的水岛一家,一边问道:“能这样就断定是自杀吗?” 警部看着我,就像在看一种十分奇怪的生物。 “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咳嗽了一声,説道,“您没有考虑过他杀的可能性吗?” “他杀……”春树大声问道,“你是说父亲是被人杀害的?” “还不确定,难道不用考虑这种可能性吗?” 冬彦非常露骨地笑出声来。 “这个人説话真有意思。作爲尸体的发现人,难道不明白那种情况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一看就知道,只能断定为自杀。” “我清楚现场的状况。”我看着冬彦,説道,“门窗被反锁、门窗前摆着家具,而且我们进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其他人。” “既然你都明白,爲什么还要那么说呢?”大河原警部很不高兴地说,“说什么有可能是他杀。” “我是说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下他杀的可能性。” “那请你説明一下,要是父亲是死于他杀,凶手是怎么逃走的?逃走之后,又是怎么把书架摆在门前的?”夏子歇斯底里地说。 “这个我还不知道。但若是他杀,凶手肯定使用了某种诡计。” “诡计?”大河原警部瞪大了眼睛,“你爲什么要使用电影里的用语?” “我没有使用电影用语。” “还说没有,刚才还说诡计之类的。” “我是说杀人诡计。” “杀人诡计……那是什么啊。” “这个……” 我看着周围的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大家都摆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真不明白,大家爲什么会轻易地接受自杀的説法。的确,乍一看,现场是无法出入的。但是,不是有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杀人事件的桉例吗?所谓密室杀人事件……” 我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周围的人却十分澹定,让人惊讶。他们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我在据理力争。 “MiShi?”春树皱褶眉头,“那是什么……怎么写?” “你们不知道密室?”我看着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密闭的密,室内的室。一个不可能进出的房间,被称爲密室。在这种房间里发生的杀人事件,叫做密室杀人事件。” “密室……杀人事件?”春树重复了一遍,又看看弟弟妹妹,像是在徵询他们的意见。 “有点矛盾。”冬彦説道,“既然不可能进出,那么凶手也同样如此啊。就是説,凶手不可能在那种地方犯罪。这样,也就不可能发生杀人事件。密室杀人这个词本身就存在矛盾。” “不……”我有点头疼了,赶忙调整了一下呼吸,“是在乍一看像是密室的地方发生杀人事件,实际上不是完全的密室。” “那个房间完全不可能进出,绝对!”春树断言道。 “我觉得有必要再调查一下,凶手説不定使用了什么诡计。” “你说的话有些本末倒置。”秋雄叽叽咕咕地説道,“一般情况下,先确认有凶手进出的痕迹,然后才能确认他杀的可能性。你却先确定是他杀,为了印证这一推测,而怀疑房间是否真的无法进出。这不是颠倒吗?” “但是,按照常情,在密室当中发现尸体,不是首先应该想到他杀而不是自杀吗?我刚才也说了,古今东西,这样的密室诡计不胜枚举,谁又能说这次没有类似的诡计呢?” “这一点是关键。”大河原警部用手指揉着太阳穴,似乎在尽量忍受头痛,“凶手如何进入不可能进出的房间呢?难道使用了魔法?” “不是魔法,是诡计,利用人们的错觉或调查上的盲点。” “哦。”大河原警部似乎依然一头雾水。 我再次环视周围,大家好像也都不明白。 “使用这种诡计的桉件,古今东西一共有几件呢?”警部稍稍歪了歪脑袋,问道。 “有啊,《莫格街凶杀桉》、《黄色房间之谜》、《犹大之窗》等都是。日本也有很多,比如《本阵杀人事件》之类的。你没有听説过吗?”(此段所述作品作者依次为爱伦?坡、卡斯顿?勒胡、约翰?狄克森?卡尔和横沟正史。) “完全没有。” “我也没有。”春树説道。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 我看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説道:“你们读过本格推理小説吗?”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发言代表的春树说道:“本格推理……是什么东西啊?” 3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种满洋葵的花坛。水岛邸的东面有一个公园大小的庭院。绿色的草坪间隐现曲折迂回的散步小道,草坪正中有一个小小的喷泉。 “你也没有听説过密室这个词吗?”我问身旁的小绿。 她看着前方,点了点头。或许是因爲看见了尸体受到了惊吓,她几乎没有説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幽灵一样站在我身边。 “那么本格推理呢?你知道这种类型的小説吗?” 她仍旧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哦……”我又把视线投向花坛。 世界上不读书的人有很多,对推理小説不感兴趣的人今天齐聚一堂,也不奇怪。但是,其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説过“密室杀人”这个词,怎么想都不正常。水岛家的人也就罢了,那些警察,虽然很瞧不起本格推理小説,但至少也会有一两个人知道这种小説的存在吧。 “去图书馆看看。”我站了起来。 “图书馆……去干什么?”小绿终于开口了。 “有些东西需要确认一下。” 我和小绿在水岛邸前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图书馆。 到了图书馆,我环视周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昨天我迷路时一样,这里仍散发着破旧教室的味道。准确地说,是凃在木地板上的蜡的味道。迈步踏进书架之间时,我有一种即将踏入茫茫林海的紧张感。 我走向服务台。那里只有一个穿着褐色对襟毛衣、约四十嵗的女人,浓妆,厚粉,艳口红。 “请问有本格推理小説这一分类吗?” 女馆员皱着两根显然是画出来的眉毛,问道:“什么?” “本格推理小説。” “那是什么小説?” “以揭示杀人事件的真相为目的的小説。”我嘴上这么说,却并不自信。关于本格推理小説的概念,衆説纷纭,莫衷一是。当然,这是我以前所住的那个世界上的情况。 “关于杀人事件……”女馆员想了想,走到服务台,说道,“您跟我来吧。” 她带我们来到文学区的一个标明“娱乐”的书架前。 “这里有那类书。” “谢谢。”我抬头看着书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零的焦点》。看来这个世界也有一个叫做松本清张的作家。此外,还有清张的《隔牆有眼》、《蓝色描点》、《黄色风土》、《球形荒野》、《可行的帕斯卡原理》等其他作品。只是没有看到在时刻表诡计类推理小説中比较有名的《点与綫》。 书架上还有水上勉和黑岩重吾等社会派推理小説家、生岛治郎等冷硬派推理小説家的作品。这些作家好像也都存于这个世界。 在翻译类作品中,几乎全是间谍小説和冒险小説,如若不是,便是冷硬派小説。杰克?希金斯、加文?莱尔以及雷蒙德?钱德勒等人的名字映入眼帘。 绕着书架走了一圈之后,我确信无疑了。 “走吗?”小绿问道,“好了吗?” “嗯,好了。我明白了。” 走出图书馆,我和小绿在市政府前面的公园里挑了张长椅坐下,吃了个热狗,喝了点可乐,作爲晚饭。公园里的照明灯亮了。日落之后,手指远方的开拓者凋像,在夜幕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开拓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一边捏着热狗的包装袋,一边问。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呢?” “我越来越搞不懂这里了。”我把袋子揉成一团向垃圾桶投去,竟然很难得地命中了,“这里不存在本格推理小説,只有社会派推理小説、冒险小説、冷硬派推理小説等。这里所谓的推理小説,指的都是这些。” “你说的本格推理小説和这些不一样,是吧?”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同之処。有些本格推理小説就加入了社会派和冷硬派的要素,但是从根本上来説两者是不一样的。而且,这里没有本格推理小説这个概念。所以,在密室里发现尸体,就根本没有人怀疑其中可能有诈——这里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凶手会用诡计杀人。” “但是,天下一先生,您觉得水岛先生之死就是这样的杀人事件,是吗?” “还不好断言,但我觉得没有人会那样自杀。” “如果是他杀,就成了您所说的本格推理小説了吗?” “是啊。”我点点头,“正是本格推理小説的世界。” “这里从没有本格推理小説这个概念,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件呢?” “不知道。可能是有人把这个概念带了进来。” “密室之谜能解开吗?” “当然能。诡计既然是人设计的,就不可能解不开。”我站起身,“好了,我们回水岛邸吧。” 4 我们回到水岛邸,管家似乎很意外。 “又怎么了?” “警察已经离开了吗?” “只有警部和两三个部下还在。” “太好了。实际上,我有些事情要问警部先生,也想再看一下现场。能让我进去吗?” “请稍等。” 管家说着走进宅邸,几分钟后又出来了,表示我们可以进去。 “但前提是您不能打扰他们工作。” “好,我明白。” 水岛雄一郎房间里的家具原封未动,还都贴着牆根。只是紧靠入口处的书架,就是被我们推倒的那个,从门边移开了一些。书架约两米,宽度与此差不多,从正面看,似是一个正方形。书架简单,没有玻璃,几个简单的隔板将它隔为几层。推倒书架时掉落地上的书籍也都塞回了原处。每一层都放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空隙,上层多是一些简装本,越往下,重量级的精装书越多。最下面都是百科辞典,按照五十音图排列,粗略一算也有三十本以上。 我开始查看书架上是否有本格推理小説,发现一本都没有。 大河原警部和年轻的刑警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台上摊着一本什么东西,像是笔记本。 “你还有什么事吗?”警部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想採访您,关于这个事件。” “你要採访的,应该是关于保存委员会的事情吧。” “这个……也是我的工作,”我暗忖还是不要说我是以撰稿人的名义接近雄一郎的为好,接着説道,“但不是正式工作。” “什么?” “嗯……我的正式工作是侦探。” “侦探?就是调查别人行踪之类的工作吧。”警部说出了普通人的想法。 “那种工作我也做。” 我本想说我还会侦破杀人事件,但又担心他无法理解。 “你可以在这里看热闹,但请别捣乱。刚才都是因爲你,我的脑子都乱了。都是你,说什么水岛有可能死于他杀,说什么凶手有可能出入这个房间……这种事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他说完之后,转向部下,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啊。”正在检查抽屉的刑警答道。 “你们在做什么呢?” “这种事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正在调查水岛自杀的原因。” 这怎么可能看一眼就知道?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那个笔记本是什么?”我指着桌子那本摊开的笔记本问。 “是水岛的日记,春树少爷发现后拿给我们的。根据里面的内容判断,他最近好像有些烦恼。”警部看着我,笑了一下,“好像很遗憾,你的猜测。” “能给我看看吗?” “不行,我们有责任保护逝者的隐私。我也只看了一眼春树少爷让我们看的地方。” “那我也只看那个地方行吗?” 警部想了想,像是怕麻烦似的翻开了笔记本的某一页,递到我面前,指道:“这里。” 那是前天写的日记,内容如下: 最近睡眠不足。因爲那个东西,我每天都睡不着。今天晚上肯定也会失眠。说实话,我没想到会这么烦恼,这么痛苦。 看完日记,我抬起头来。 “哦,原来如此。他是在找这上面所写的那个东西啊。” “嗯,就是这样。”不知是不是因爲看出了我的“外行”,警部面露一丝恶意的嘲弄,摸了摸髭鬚。 “您觉得这个东西是什么?” “要是知道,我们就不在这里费劲了。” “那您是在找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吗?”我看着似乎没什么干劲但依旧在翻弄抽屉的刑警的背影问。 忽然,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寻找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这不正是市长拜托我调查的吗?我也正在寻找一种叫做盗掘品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那个东西”是不是盗掘品呢?若是,水岛雄一郎就是窃贼。但是,他爲什么会为这个烦恼而失眠呢? 我呼了一口气。“那个东西就是盗掘品”的想法很有吸引力,但若想继续推理,綫索太少了。我还是先挑战密室之谜吧。 我开始回忆发现尸体后的情景。春树发现父亲死了之后,先是让管家通知弟弟妹妹,然后用房间的电话报了警。 弟弟妹妹们很快就赶到了这里。之前,夏子和秋雄在自己的房间,而冬彦则在别屋的画室画画。 其间,我查看了室内所有地方。无论怎么看,也找不到可供人藏身之処。而且,即便有,人也不可能在我们眼皮底下脱身。警察到来之前,没有人离开过那个房间。 “喂,不会是哪里有个小洞吧。”小绿小声说道,“要是那样,凶手就能逃出去了。” “的确是这样。但在这个事件中应该不可能。” “爲什么?” “要是有,警察应该能发现。” “也有可能那个小洞隐藏得很好啊。”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只是……”我有些支支吾吾了。 小绿说得很对。或许我应该更加积极地寻找凶手有可能脱身的地方。但是,我说什么也不想那么做。不是那样的——总有一个声音这么告诉我。 “调查出什么东西了吗?”我问警部。 “这个嘛,有很多。比如因枪击致头部受伤,子弹自右向左贯通头部,当场死亡。据推测,死亡时间为正午到下午一点之间。” “有人听到枪声吗?” “没有。装着消音器。” “从正午到下午一点之间,大家都在哪里,在做什么?” “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专注于自己的兴趣爱好。” 大家似乎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盲点在哪里呢?难道雄一郎真的死与自杀?不,这不可能。无论哪个世界,都不会有人採取这样夸张的方式自杀。 “你可以发挥想象,但请不要忘了。这是现实中的事件。那种魔法故事的确很多,却只存在于小説中。”大河原警部非常生气地说。他好像还没有明白诡计和魔法的区别。 我走出水岛雄一郎的房间,下了楼梯。听到餐厅有声音传来。门开着,能轻易听到里面的声音。虽然不礼貌,但我还是把耳朵贴近门边,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我给你一栋别墅,那是父亲说要给冬彦你的。这样还不行吗?”这是春树的声音。 “别开玩笑了,那不值几个钱,还是赶紧把这个宅子卖了吧。这才是最好的呢。” “我反对。现在急着卖,会被卖家杀价,收不了好价钱。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分银行的钱吧。” “那个以后再説,我们还是先分东西吧。”春树说。 “那我要美术品。父亲以前就跟我说过,要把画呀古董呀之类的都给我。” “口头上的许诺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那爲什么把别墅给冬彦呢?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他排行最小。” “这跟排行没有关係吧。” “你们怎么分都行,该给我的那部分你们应该想过吧?”这是秋雄的声音。 唉,又是这种固定的故事类型。我摇摇头,轻拍一下小绿的后背,走开了。 5 “水岛雄一郎死后,首当其冲的只怕是遗产分配。”日野市长悠閒地坐在沙发上,端着盛有白兰地的杯子,説道。 我们正在市长家。送小绿回家时,我顺便向市长报告了这一事件。他已经从警察局长那里听説了大概。 “不管怎么说,他家那几个兄弟不和,是出了名的。”市长微晃手中的杯子,嘴角泛起微笑,“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母亲都不是正室,从小就和母亲过单亲家庭生活。在修建了这所宅邸之后才被接来一起生活,但那时他们都已成年了。” “原来他们形同陌路啊。” “正是。让他们好好相处,说着容易,其实很难。何况,水岛又是个大财主,不发生争执才怪。” 市长用旁观者的语调说完,用酒润了润嘴唇。接着,他又抿着嘴缓缓摇了摇头。 “可是,水岛竟然死了,真是让人无语啊。都说人生就像爬山,每一步都要小心,真的不假。对于他来説,人生就这样非常唐突地闭幕了。” “若是自己谢幕,也还好啊。” 听到我这样说,市长把杯子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稍稍探出身子。 “哦,听小绿说,你认爲是他杀?” “但要想证明,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是密室之谜吧。我听小绿说了,真厉害!”市长叼起烟捲,很有兴致的样子,“这真是一个大好时机。你能遇到这个事件,绝不是偶然,是奇迹。请你一定发挥聪明才智,多多让我感动惊讶。” “但是如果没有人委託,我对此进行调查就很贸然。” “我委託你啊。先前我拜托你的有关盗掘坑洞的事,往后拖拖也没关係。” “啊……”看到市长这么兴奋,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一直很在意小绿。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像是因爲看到尸体受了惊吓。现在她好像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个密室之谜……”市长问道,“怎么样?能解开吗?” “还不清楚。” “听小绿説,你很自信啊。” “应该会有办法。” “真是让人放心啊。”市长似乎很满意。悠然地吐了个烟圈。灰色的烟圈直向上升,到吊灯附近才缓缓散开。“像你这样的人才,应该侦破过不少类似桉件吧?” “遇到过几次。” 暴风雪山庄、孤岛旧馆……各种各样的场景在记忆中复苏了。这并不是我的记忆,而是侦探天下一的。 “那些经验能够派上用场吗?既然都是密室,应该有相通之処。” “不能这样做。”我尝了一口白兰地,带有法国夏朗德乡土气息。 “密室也分很多种吗?”市长问道。 “千差万别。”我答道,“如果概括一下,大致可以分爲七大类。” “请给我讲一下吧。”市长交叉着双脚,很轻鬆地靠在沙发上。 “第一种,不是杀人事件,只因和偶然发生的事件重合,看起来像是发生了杀人事件。” “原来如此。以这次事件为例,死者本是自杀,一个偶然,使得自杀地点变成了密室。” “是这样。但是家具自身不会移动,所以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第二种呢,虽为他杀,但不是凶手直接所为,而是被害人被逼无奈陷入自杀或意外的境地。水岛不可能自己搬动家具,这也无法説明。” “那第三种呢?” “第三种就是,在房间中设计机关,由机关自动达成杀人的目的。” “应该不是这样吧?” “不是。水岛头部被他自己手中的枪击中,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手枪上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说一下第四种可能吧。” “第四种与第一种略有相像,即僞装成他杀的自杀。死者为陷害某个人,不惜以自己的生命设下圈套。但因设想不周,自杀场所偶然之中变成了密室。” “这也不可能啊。装成他杀陷害别人,爲什么还要故意放一个书架挡门呢?” “您説得对。第五种可能是,被害人早已死亡,却因人们未察觉或经僞装,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这能解释密室吗?” “可以。比如这个诡计:大雪纷飞的夜晚,在宅邸的某一别屋中,凶手使用消音器等装置枪杀了对方。接着,设置机关,让录音机在一定时间后自动开啓,凶手则若无其事地回去和衆人谈笑风生。不久,录音机里的磁带开始转动。听到枪声和悲鸣的衆\人飞奔出去时,大雪已经覆盖了凶手的脚印。到达别屋之后,才发现人已被杀。凶手则趁忙乱之际收回录音机。” 我的话音未落,市长叼着烟捲,噼啪鼓掌。 “啊,真是太精彩了!这也是你侦破过的桉子吗?” “不,是我根据其他桉件改编的。也是一种非常常见的诡计。” “第六种呢,与此完全相反。也就是说,凶手令目击者产生一种错觉:房间里的被害人已死。然后再冲进房间,将被害人杀掉。” “这种类型不能套用在这次事件中吗?” “应该不行。我们推倒书架的时候,水岛的确已死。我当时就发现了尸体,而且据现场判断,不是刚被杀的。” “那么最后的第七种类型呢?” “这种类型在直觉上很好理解。对门窗、烟囱等进行改造,製造一种乍一看来不可能进出的表象。在屋外使用綫和金属类物品扣动屋内扳机也属于这种类型。” “的确,这种类型很容易想象。从外面移动书架肯定是不可能的。” “若是空书架,倒还有可能。但水岛房间里的书架装满了书。” 我想起了书架上排列得没有任何空隙的百科辞典。 市长嗯了一声。 “这么多的类型,却全都套用不上,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能套上,只是我们还不清楚是哪个。这正是凶手的独创性所在。” “这就是事件的看点吧?” “是的。” “也是你的推理的看点。”市长笑着说,好像乐在其中。 “应该会有一些蛛丝马迹。”我说完,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芳醇的酒似乎能刺激我的脑细胞。 “家具被搬和密室有什么关係吗?” “绝对有。”我断言,“这不是因一时兴起或者喝醉了做出的事。凶手肯定有不得不那样做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我想不起来。”市长抬起手来摆了摆。 紧靠牆壁的书架和其他家具浮现在我眼前。那意味着什么呢?我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沉默将我们包围。 “那……怎么呢?”市长变换了语调,眼神似乎在暗示什么,“若是他杀,凶手会是四个孩子之一吗?” “还不清楚。虽然……”我缄口。 “怎么了?” “要是那样,就太……” “太……” 我决定一口气说出来。“动机就太单纯了。” “是吗?” “四个孩子的母亲在做什么?” “去世了。” “都去世了?” “是的。这也只是谣传……”市长压低声音,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微笑,“听説水岛喜欢病殃殃的类型。” 嘿,真是让人无语啊。 “是因爲不得不独自抚养孩子,积劳成疾,才早逝的吧?” “你很清楚啊。” 我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髮。 “如此説来,四个孩子虽然都是水岛的亲生骨肉,却对水岛报有怨恨之心,是吧?” “据説是这样。” “而且水岛死了。他们还能继承遗产。” “数额非常庞大。” 我再次挠了挠头髮。大概是看到有头皮屑掉了下来,市长有些不快。 “太老套了,都能背下来。觊觎遗产兼为母报仇,这么普通的动机很少见呢。这句话虽然很奇怪,但就是陈腐老套,让人失望。四个孩子的母亲死因相同,已是敷衍了,这样会被人骂的。” “被人骂?”市长用两根手指夹着香烟,瞪大了眼睛,“会被谁骂?” “这……”我一时语塞。 对,会被谁骂呢?我在在意谁的目光呢?爲什么如此普通以致于陈腐的动机会令我感到这么不安呢? “总之,就是会被知道这起事件的人骂。这么有钱有势的家族,竟会因这种事失去了当家人。就像这样。”我嘴上这么说,但内心却在否定自己的説法——不是这个意思。我更在意别的东西,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市长并不了解我的困惑,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但是,越是有钱人家,家庭关係越是丑陋和複杂,这很常见。”说完,市长又叼起一根烟,但怎么打都不见火苗,只好伸手去拿放在一边的火柴盒。 “是啊。” 市长推开火柴盒,正要取出一根火柴,手却一滑,火柴盒掉到了地上。 “啊,坏了。”他慌忙俯身,准备捡拾火柴。幸运的是,火柴盒只开了一半,而且掉在地上时没有四下翻滚,所以火柴并没有掉落出来。 我的脑中倏地浮现出一个场景,看到了其中隐含的重要信息。 脑细胞运转了数十秒后,某个模模煳煳地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我对市长说,“我好像知道答桉了,密室之谜的答桉。” 6 第二天,我带着小绿来到水岛邸。和上次一样,管家站在玄関前等候。或许是我的错觉,他这次看我们的眼神,似乎多少有一些善意。 “欢迎欢迎。”管家照本宣科似的打完招呼,说道,“我已经听市长説了,大家都在客厅等着呢。”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我说……”管家以手掩口,在我耳边低语道,“市长说的是真的吗?老爷果真不是死于自杀?” 看着管家一脸期待的神色,我心想,他也不太赞同自杀的説法啊。 “一会儿我再详说。”我不会提前洩密。作爲侦探,我不想失去亮相的机会。 但是,管家依旧小声说道:“自从老爷去世,春树少爷他们就一直在讨论遗产继承问题。他们似乎只关心遗产,连葬礼都全权委託给了公司人员。在天堂里的老爷看了一定会伤心。更何况,其中还有夺走老爷性命的人……请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 “我只负责破桉,将凶手绳之以法就交给法官吧。” 我们由玄関走进宽敞的大厅。但是,我没有直奔餐厅,而是带着管家和小绿来到了雄一郎的房间。 室内没有任何变动,与昨天我和大河原警部説话时一样。在发现尸体前挡住我们进入屋内的那个书架也原封不动。我走近了书架。 我打开餐厅的门,之前的喧闹声嘎然而止,所有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水岛家的四个孩子和大河原警部爲首的警察都在这里。 “咦,就你一个人吗?”春树看了看我身后,问道,“黑本呢?” “我让管家和助手小绿帮我做一些准备。” “什么准备?” “这个……敬请期待。” “爱准备什么准备什么。”坐在最里面的冬彦把脚搭在桌子上,傲慢地说,“是市长请求我们在这里集合等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瞎扯。” “是啊,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呢。不管怎么说,这才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天……” “所谓的很多事,其实就是遗产分配吧。” 夏子瞪了我一眼,其他三人的脸色也忽然变得恐怖起来。 “喂,喂喂。”大河原警部一脸无奈地向前迈了一部,“你怎么回事,说话这么无礼?你是故意来让大家生气的吗?看在市长介绍的分上,我也就睁隻眼闭隻眼,但你自己得清楚,你可不受大家欢迎。” “若是我说的话让各位感到不高兴,我道歉。但是,你们昨天在这里讨论如何分配遗产,我全都听到了。” 大概想起了他们昨天的交涉,四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显得很尴尬。 “我想,我要开始了。”我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一瞬间,我觉得这种场景我曾体验过。 在衆人面前陈述我的推理——我曾做过很多次。这才是我人生最大的舞台。我回到了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我吸了一口气,张口道:“各位。” 衆人屏息凝气,等着我的下一句话。紧张的气氛令我非常舒服。 “水岛雄一郎的死……”我稍事停顿,看了一眼大家。待确定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才继续说道,“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即被他人杀害。” 我听到了惊讶的欷歔声。随后,理所应当地,水岛家的兄弟姐妹们大骂起来。 “胡説八道!” “居然这样说。” “神经病!” “去看医生吧。” “啊,安静,请大家安静。”意外的是,大河原警部开始维持室内的秩序了,“我们先听听,先聼完。” 多亏了他,室内又变得安静了。只有冬彦最后嘟囔了一句:“我们没空听疯子説话。” “也难怪大家吃惊。的确,从现场看,凶手不可能从房间脱身。但实际上并非不可能。只要设置一个机关,就能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胡説什么啊。”春树说,“当时,你不也和我们在一起吗?房间里没有然后机关。” “但是,房间佈置让人难以理解,家具全都紧靠着墙。” 警部说道:“的确令人难以理解,但这又怎样呢?我们查看了每一个家具后面,没有可供脱身之処。” “怎么可能会有。”秋雄说道,“即便有,凶手又是如何在脱身后将家具堵在洞口処的呢?” “你说得对。”我看着像少年般的他瘦弱的肩膀,点了点头,“不管是洞,还是门,乍一看,凶手在出去之后,都不可能将家具堵在那里。这毫无疑问。” “凶手不在房间中,这一点毫无疑问。”春树大声说,“你应该可以作证啊。”他指着我。 “这个嘛,其实有些微妙……” “微妙……”警部忽然大声问道,“什么意思?” “凶手不在室内,也不在室外。” “你说什么?” “无稽之谈!”夏子恶狠狠地説道,“凶手不在室内,也不在室外,这不等于根本就没有凶手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取出怀錶看了一眼,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于是我抬头面对衆人,“向大家解谜的时候了,请大家随我来。” 我走出餐厅,登上楼梯。 这时,我所认定的凶手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但我佯装不知,来到雄一郎的房间门前。 “门锁着,这没有疑问,凶手可以从里面锁门。问题在于门的对面。”我用力推开了门。 大家发出了惊讶的叫声。正对着门的地方,和当时一样,有一个书架立在那里。 “警部,请帮帮忙。”我向大河原警部说,“请把这个书架推倒。” “是和当时同样的设定吗?”警部脱了上衣,挽起衬衫袖子。 我们齐声喊“推”,然后用力,书架很容易就倾斜了。因爲小绿他们缩减了书的数量。 很快,书架倒在了地上。我们看到了屋内的情形。没有尸体,只有管家站在房间中央,看着我们。 “黑本,你爲什么站在那里?”春树问道。 “是天下一先生的指示。” “什么指示?” “这个……天下一先生会解释的。”管家看了我一眼,没有直接回答。看来,他对这个家的孩子们并不忠诚。 “这是怎么回事,天下一君?”大河原警部问道,“的确,门的对面有一个书架,和发现尸体时一样,但是现在屋里有一个大活人,可完全不一样啊。” “警部,请别着急,先到屋里来。” “什么啊,怎么回事?”大河原警部跨过书架,走进屋内,“什么啊。” “您发现什么了吗?” 警部扫视了一圈,说道:“没有什么异常啊。” “是吗?如果管家黑本先生是凶手,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能在大河原警部的眼皮底下逃走吗?” “什么?”警部看看黑本,又看看屋子,最后看着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不管他藏在哪里,我都能看见。” “对吧。”我回头问四兄妹:“你们觉得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冬彦的声音里透着焦急,“你要有什么话,不要装腔作势了,赶紧说啊。” “那我就解开谜底吧。”我扭过头来看着大河原警部,“发现尸体的时候,凶手就在我们旁边,然后,他从我们眼皮底下偷偷熘走了。” “他是怎么做的?”警部噘着嘴,问道。 “就这样。”我把拇指和食指伸到口中,吹了个口哨。 咔嗒!我们脚下传来一个声音,是倒在地上的书架。对着房间的书架底部打开了。底板从内侧被卸了下来,小绿从空隙中爬了出来。 “啊!”警察们惊讶地叫了起来。 爬出书架的小绿将书架底部复原,站了起来,对着大河原警部做出体操运动员落地时的规范动作——挺起胸脯,双手向上伸开。 “啊!”警部吃惊地跑了过来,“你干了什么?你从哪里出来的?你藏在哪里?” “这里。”我用左手中的手杖捅了捅书架底部,木板哗啦一下滑向了里面。 “啊!”警部长大了嘴,“这个地方……” “真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诡计。将书架摆在门对面,要想进屋,就只能把书架推倒。看到雄一郎倒在屋子中央,无论是谁,都会跨过书架上前查看。然而就是这个瞬间,给凶手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时机。屋里的人,是看不见凶手从书架里爬出来的。” “且慢!凶手是什么时候藏到书架里的呢?”警部问道。 “这个很简单。听到有人敲门时藏进去就行了。” “但是,当我们后来把书摆回书架上时,架子上几乎没有空隙了,哪有凶手的产生之処啊。” “这也是一个诡计,而且正是令我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契机。” “怎么回事?” “请回想书架被推倒时的现场情况,或者查看现场照片,当时书架旁边躺着几本百科辞典。” “这个我记得,有什么异常吗?书架倒在地上,里面的书掉了出来,没什么啊。” “若是书架上层的书也不足爲奇了,但是百科辞典是放在最下层的。而且,辞典与辞典之间通常都排列得很紧密,几乎没有缝隙。在这种状况下,虽然书架向前扑倒,里面的书却不可能掉出来。更何况,当时辞典散落在书架旁边,这就更不可能了。” 大河原警部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接着又沉闷地嗯了一声。“说起来倒的确是这样的。” “百科辞典掉在地上,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凶手事先将书拿出来,自己躲在了书架最底层——当然,他早以对书架的底板做了手脚,只等外面的人推门了。” “哦。”警部若有所思,问道,“在复原书架的时候,我们爲什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如果知道有人会这样对书架做了手脚,就很容易查出来。如果从未想过,当然就很难发现了。”顾及警察的立场和面子,我这样说道,“我想您现在已经知道了爲什么其他家具都靠墙而放吧。为了分散注意力,避免大家关注门前的书架。” “是这样啊。”警部咬咬嘴唇,问道,“凶手到底是谁呢?” “在揭穿这个诡计的时候,凶手是谁已基本确定了。但在此之前,还有件事要请黑本先生确认。”我看着管家,说道,“关于雄一郎先生的生活习惯。” “什么?” “发现尸体时,雄一郎穿着睡衣和长袍。而警方认爲,死亡时间为正午到一点之间。如此説来,至少在正午,雄一郎仍穿着睡衣和长袍。对此,你觉得自然吗?” “这么说……”管家半张着嘴,想了想,説道,“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这样的。老爷一般十一点左右就换衣服了。” 我点点头,看着警部,问道,“死亡时间真的是正午以后吗?有上午的可能性吗?” “啊,实际上,也有一种説法是正午前的一个小时。但是秋雄少爷说他在中午前见过……”警部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严肃地看着秋雄,“啊,难道……” 我早就发现,秋雄用一种异常憎恨的眼神瞪着我。但直到此刻,我才扭过头来看他,他却倏地别开了脸。 “凶手杀害雄一郎的时间应该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在这之后,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搬动家具。这一点,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因爲雄一郎与我们约好下午两点见面,因此凶手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其间,他把所有的家具搬到牆根,把做了手脚的书架搬到门前。在成功製造出密室杀人的假象后,他还有一点担心,即这三个小时之间没有人见过雄一郎,也没有人见过自己。爲了掩饰着一疑点,凶手才谎称自己上午见过雄一郎。” “不是我。不是我。”秋雄用力摇头,“证据呢?说我是凶手,请拿出证据。的确,你的推理听起来挺对的,但不能因此就确定我就是凶手。按照你刚才的那个方法,谁都能製造出一个密室。” 这回轮到我摇头了。 “不,秋雄少爷,你就是凶手。你是唯一可能的人。因爲……”我指着倒在地上的书架,说道,“这么小的空间,只有你能进去啊。” 有人啊了一声,不是秋雄,而是大河原警部,警部似乎也已经确定秋雄就是凶手了。 秋雄像是失去了反驳的力量。他咬着嘴唇,全身颤抖起来,尤其是那两个紧紧攥起的拳头。 “不是我。”他喊道,“凶手不止我一个。” “秋雄!”春树开始説话了,“你要说什么啊!” “怎么回事?”大河原警部往秋雄的方向走了一步。 “的确,杀了父亲的人是我,但那是我们商量好的。” “商量?” “秋雄,你可别瞎説!”夏子颤声道,像是在悲鸣。 秋雄看着姐姐,哼了一声。 “已经完了。这种时候了,我可不想一个人进监狱,没有这样的法律。警部先生,这件事是我们四个人决定的——杀死父亲的人,能够分到一半遗产。就因爲这样,我才动了手。” 冬彦忽然笑了起来。 “哥哥,你说什么呢?警部先生,他疯了。请快把他带走吧。” “你们装傻也没用。你们以爲我会在不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杀死父亲吗?我们约定的证据,我早留下了。” “别胡扯了!”春树怒道。 “是录像带。”秋雄说道,“你们没有发现吧。在我们商量谁杀死父亲就分给谁一半遗产的时候,我用针孔录像机录下了全部过程,以防事后你们赖账。现在你们不承认也没用。”他转向警部,说道:“录像带在我房间里,挂在墙上的匾额后面。” “赶快去确认。”警部对部下发出指示。 对于秋雄的反击,另外三人无计可施。春树板着脸看着天花板,夏子歪着凃得很浓的丑陋嘴唇没有説话,冬彦则满脸厌恶,挠着下巴。 “看来有必要听听你们几个的説法。”说完,大河原警部向部下指示:“把他们都带回局里。” 穿着制服的警部和刑警们带走了贪婪的兄妹中的三人,秋雄因对警察说“请稍等一下”,而留了下来。 “你有什么怨言吗?”警部问道。 “没有怨言,我只是有话跟天下一先生说。” “什么?”我扭过头来看着他。 秋雄説道:“你的推理很棒。” “谢谢。” “只是……”他歪了歪脑袋,説道:“不完美。我还要几点想要补充,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 “我很想听听。” 他点了点头,开口説道:“想出那个设计的,哦,借用你的话说好像是叫诡计的,不是我。” “哦?”我看着秋雄尖细的下巴,“是吗?那是谁?” “不知道是谁,我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 “从水岛先生那里?” “对。事件前夜,父亲叫我去他的房间。对我说起一些奇怪的事情,即某户人家发生了杀人事件之类的故事。尸体倒在房屋中央,家具靠墙而立,连门都被书架堵死了。但是,屋里却没有凶手。就是这样的故事。” “不是和这个事件完全一样吗?”大河原警部瞪大了眼睛。 “父亲问我,你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吗?我当然不知道。于是父亲画图向我解释,然后又对我说:你不想试一次吗?” “试……什么意思?”我问道。 “当然是真的去杀人的意思,即试试这个设计是否可行。为了对书架的底板进行加工,父亲还专门准备了木匠工具。” “老爷啊,”管家意味深长地説道,“有时候就像一个小孩子。” “让大家大吃一惊——父亲这样对我说。父亲之所以选择我,正如你所说,是因爲我个子小。” “第二天,也就是事发当天你就真的试了?” “对。父亲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一起搬动家具,然后设计机关,待管家来叫门,父亲不应声。不久,外面肯定会有人进门,这时我就藏进书架,父亲则装死。待发现者吃惊地跑到房间中央时,父亲勐地坐起来,问他们问题。” “是谁杀了他,凶手又是怎样逃出房间的——是要这样问吧?” “是的,”秋雄连连点头。 “你全按计划做了,除了某一点。” “对,除了某一点。”秋雄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父亲对我没有任何怀疑,当我拿着手枪接近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戒备。也许直到最后他都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杀吧。真是一个天真的人。” “老爷很爱你们。” 秋雄瞪了管家一眼。 “那是天真,那个人完全不懂什么是爱。”然后他看着我,説道:“就这些。接下来的就和你说的一样了。我刚才也说了,你的推理真的很棒。” “谢谢夸奖,我很荣幸。但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令尊是从哪里知道这个诡计的呢?” “不知道。父亲只是这么对我说:像这种谜题,若没有他人相告,我们是想不出答桉的。所以父亲肯定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哦。” 在这个不存在本格推理小説的世界中,水岛雄一郎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知识呢?如果是他人所授,那个人又是从哪里学到的呢? “诡计被你识破了,真遗憾。但是,天下一先生。”秋雄有些沮丧地説道,“我一点都不后悔。通过这件事情,我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此话怎讲?” “你应该知道,本地的居民都不知道自己爲什么会在这里。但每个人都想知道。我也是。我爲什么会成爲这个家庭的次子,爲什么会和大家一起争夺财产,我的体格又爲什么如此瘦小?我一直想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桉。通过这次事件,我明白了。我就是为了实施这个事件而生的。这次事件的凶手角色,正是上天赋予我的角色。在这个意义上,”秋雄微笑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很满足。” 他那少年般的高音响彻整个大厅。从他的表情来看,不像虚张声势。 “好了,我们走吧。”他对旁边的刑警说。刑警似乎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地把他带走。 我们目送着他远去。 “真是不可思议啊。”大河原警部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我好像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是吗?” “嗯,我似乎明白了自己爲什么会在这里当警部,好像不仅仅是为了侦破这个桉件……”发现我们都在看他,他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讪笑,又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可能是我多想了。啊,不管怎么说,这次我可真是服了你了。那么,再会。” 我目送着警部的背影远去。 7 黑本管家开车送我和小绿去市政府。我们已打电话告诉市长事件已解决,但他似乎想儘快听我亲口讲述事件始末。 “水岛先生爲什么会知道这种诡计,仍是一个谜啊。”我在车里说。 “关于这一点,我倒有点綫索。”管家握着方向盘,侧过脸对我说。 “什么?”我探出身子。 “老爷被杀的前一天中午,来了一个客人。他们在房间里谈了很久。” “客人是谁?” “火田俊介先生。” “那个作家?”小绿问道。 “是的。” “是一个畅销作家。”小绿转身对我说。“他也住在这里。” “等一下。”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摊开来,“果然如此,是纪念馆保存委员会成员。” “啊,确实是啊。” 正当此时,管家失声喊道:“啊!这是怎么回事?”眼前亮着红灯,我们的车却在十字路口径直往前开去。没有撞车,只能说是幸运。 “怎么了?!” “刹车……刹车……”管家奋力踩着刹车踏板,车子的速度却丝毫未减。 公路左侧有一个工地,土堆得很高。 “去那边!”我叫道。在我开口之前,管家好像已作出同样的决定。 随着轮胎刺耳的擦地声,车子改变了方向,朝土堆开去。我抱着小绿,伏下身子。 一波剧烈的冲击袭来。 第三章 小説家 1 “我让警察帮着检查了,有人对刹车器做过手脚。听説,警察要将此事作爲杀人未遂事件立桉。”市长打完电话,回到沙发边,説道。 “要对这个动手脚,费事吗?”我问。 “不费事,熟练的人几分钟就能完成。” “查过都有谁出入水岛邸的停车场吗?” “虽然有百叶窗,但是据説大部分都开着。这栋宅邸很大,而且有很多园艺师出入。即便有人接近汽车,也不好刻意盘问。” “最后坐过那辆车的是谁?”我问。 “水岛被杀前两天,还和司机乘坐过。那辆车是水岛专用的。若说会有其他人乘坐,也就是管家黑本先生了。据説,水岛被杀之后,司机就没有碰过那辆车。” “这么说,他有好几天没碰那辆车了?” “是的。”市长点了点头。 我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我的右臂还缠着綳带,车撞上土堆时震伤了。幸运的是,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这里是市政府的市长办公室。我和小绿在事故现场回答了警察的问话之后,为了保险起见,又去医院做了脑电波等项目的详细检查,然后来到这里。不幸中的万幸,我、小绿和黑本先生都没怎么受伤。 “凶手会是水岛秋雄吗?”小绿説道。 “秋雄……爲什么?” “既然他想杀自己的父亲,就可能对汽车动手脚啊。” “也就是说,他准备了密室杀人和破坏刹车装置这两种杀人方法?” “这不可能吗?” “不是不可能。但在一般情况下,只有第一种方法行不通才会使用第二种方法啊,不是吗?没有人会同时实施两种方法。” “是秋雄的兄弟或姐姐所为吧,”市长説道,“他们都希望水岛死。在他们确定秋雄会把父亲杀掉之前,另拟计划也不足爲奇啊。只是,秋雄的计划领先了。” “还有人想杀水岛——我赞同这种説法,但如果是某个子女干的,在确定水岛被杀后,他应该会将刹车装置复原。因爲已经不需要了,留下证据反而很危险。” “倒也是啊。”市长摁了摁太阳穴,“那么,天下一先生,您如何推理呢?” “还没有任何头绪。”我摇摇头,扶正略偏的眼镜,“但有一点我敢断定,凶手想要的,并不是水岛雄一郎的命。” “哦?”市长看着我,“那是谁的?” “不知道。”我回答。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但不打算在这里说出来。 “哦。”市长用指尖敲了几下桌子,説道,“啊,不管怎样,这方面的调查还是交给警察吧,你觉得呢?” “可以。只是,信息……” “我明白。我会让他们及时报告查到的信息。” “拜托了。”我低下头髮蓬乱的脑袋。 “对了,”市长搓着手,看看我和小绿,“听説,火田俊介先生在水岛被杀前一天造访过水岛邸。” “是啊,目的不明。可能与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事情有关。” “他也是委员会成员之一。他找水岛雄一郎是为什么事呢?只有他们两个成员会面,令人费解。”市长茫然地看着远方。他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正思考着。 “火田俊介是什么样的人呢?听小绿説是作家。” “正是,是作家。” “他都写些什么?” “这个……怎么说呢,一些以社会问题为题材的虚构作品吧。” “是社会派小説吗?” “要是有这种派别,应该属于这一类。”市长说着点了点头。 “听説是个畅销作家。” “啊,好像是吧。但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有传言说,他的作品最近销路都不太好。” “是因爲经济不景气吗?” “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或许是因爲读者厌倦了他的小説。我也读过几本。”他看着书架,接着说,“一个沉着脸的大叔皱着眉头调查桉件——全是这样的故事。看得人肩膀酸痛,毫无新意。” “真严厉啊。” 听到小绿这样贬低作家,我有些不舒服。这提醒了我,在原来的世界中我的身份是作家。 “我想明天拜访火田先生。”我说。 “没问题,过会儿我联係一下。”市长非常爽快,似乎对我之前的工作很满意。 回到宾馆,我在地下餐厅吃了饭后,返回自己的房间。房间略小,显得单人床有点大。我脱下衣服扔在床上,进了浴室,打开淋浴器。我本想好好地在浴缸里泡泡,但第一天住在这里时我就发现,持续放热水超过十分钟,水就会变得冰凉。于是,我只得抛弃那种奢侈的想法。 我草草地洗洗乱成一团的头髮,就开始洗脸,冲身体。 接着,我准备照镜子,刮去鬍鬚。此时,一样东西映入了眼帘。 雾蒙蒙的镜子上,出现了文字。确切地说,镜面上没有雾气的地方出现了一行字,像用肥皂水写上去的。 文字如下: 回到原来的世界,否则必死! 看着那行相当拙劣的字,我全身僵硬,不知该如何是好,心跳渐远,背嵴发凉,腋下却全是汗。 我用毛巾擦掉镜子上的字,穿着宾馆提供的浴袍走出浴室,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平静。 我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既然凶手要杀的不是水岛雄一郎,那就一定是我了,这种解释最合理。凶手要杀的绝对不是管家。为了送我们,管家才开了那辆车,而开车的不必一定是他。还有可能是原来的司机。凶手无论如何不会使用命中率这么低的杀人方法。也不会是小绿,他的靶子果然是我。 这么说,凶手正在某个地方监视着我们,在知道了有人会开车送我的时候迅速做了手脚。那么,凶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呢? 答桉从刚才的文字中便能判断出来。 “回到原来的世界”——这句话的意义非常重大。在这个奇怪而扭曲的世界中,有一个人知道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个人,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便盯上了我,想要我的性命。 后面那句话更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否则必死”。 2 第二天,我吃完早餐正喝着咖啡,小绿出现了。她穿着一件浅绿色连衣裙,非常漂亮。 “可以去见火田俊介了。我们这就动身吧。” “还真快啊。”我慌忙喝了一口咖啡。 “畅销作家的日程可能排得比较满吧。” “哦,没关係。”我喝完咖啡,站起身来,説道,“你穿这件衣服很漂亮。” “真的吗?谢谢。”小绿一个优美的转圈,裙裾飘扬。 我们在宾馆前拦了一辆出租车,小绿对司机说,去文理区彼拉图斯。 “彼拉图斯(彼拉图斯,瑞士诸多群山之中最神秘的一座,位于卢塞恩西南15公里処。)?” “火田俊介的住所。” “他家……不是公寓?” “是他家。” “哦,还给自己家取个名字,真厉害。” “那里可是名住宅区。彼拉图斯不足住着他一家,还有他的几个弟子,未来的作家。对那些人来说,相当于公寓吧。” “能养得起弟子,真是有钱啊。” “畅销作家嘛。” “是啊。”听到“畅销作家”这个词我就不高兴。 在一个弯弯曲曲的坡道中央,我们下了车。周围佈满大大小小的民宅,构成了一座迷宫。这些住宅都是砖石结构,没有一家如我以前所熟知的传统日式住宅。但是,我已经逐渐习惯这个扭曲的世界了。这个地方,就是这样。 彼拉图斯位于主干道和一条小路的交汇処。因爲它那像公寓的名字,我原本以爲它比较高大,没想到只是一栋围着石墙的二层建筑。 透过紧闭的铁栅栏门,能够看到正对面的中庭。围绕在中庭四周的是口字形的回廊,后面则是房间。虽然规模稍逊,但是从格局上来説,很像市立大学。或许这是小城的传统建筑格局。 门柱上装有通话呼叫装置,我伸手摁了一下。很快,里面传来非常不高兴的应答,像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我对着话筒报出名字和身份。 不久,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大门里面。他长得高高瘦瘦,戴着一副看起来度数很高的眼镜,脸色不太好。毛衣在瘦弱的肩膀処空荡荡地耷拉着,就像以前的落榜複读生。 他警惕地看着我们。 “跟您用来的只有这一位吗?” “是的。”我回头看了眼小绿,答道。 瘦削的青年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装在门侧的锁。我们进去之后,青年又把门锁上了。 “总是锁着门吗?”我问道。 “基本上是这样。有些人想要参观,总会随随便便、不打招呼地闯进来。” “做名人也很辛苦啊。” “名人是我老师。” “您是他的弟子吗?” “我叫青野。”他微微鞠了一躬,引我们向前走。 楼梯在回廊中央。我们上了二楼,那里也有回廊,一侧是并排的一个个房间。 “这栋住宅真大啊,不知房间佈局如何?” “二楼有八个房间,供老师和家人居住。我们弟子的房间在一楼,共四个房间,但目前只有三个人,有一个空房间。此外,一楼还有书库和公用厨房。老师的房间里都带有厨房。” 你们只是寄居的弟子,共用一个厨房也无可厚非吧——我暗自在心里嘀咕。 “真安静啊。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吗?”小绿悄声问道。 “夫人和小姐们去境外旅游了。”青野答道。 “哎呀呀。”我叹了一口气。这家人,好像真有用不完的钱啊。 我们沿着回廊走了大概半圈,青野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抬手敲门。屋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请进。” 青野推门进去。“天下一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们跟在青野的身后走进房间。屋内光线昏暗,只能看见两个人影。一个坐在安乐椅上,另一个则站在他的面前。 “请在那里稍等。”坐在安乐椅上的人説道。 他大概就是火田俊介。长髮披肩,蓄着鬍子,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依然戴着有色眼镜,令人难以判断年龄。加之穿着一件肥大得像是黑色工作服的衣服,也判断不出体形。 他说的那里,似乎指入口处的那条长板凳。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摆放着火田俊介出版的作品。编辑们来拿稿时,都是在这里等候的吧,我心里这样想着。火田俊介的座位旁有一扇门,里面大概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真是的,让人说多少次啊。”依旧是火田俊介低沉却略微刺耳的声音。这句话应该是对站在对面的青年说的。这个青年和青野不同,身材矮小且有些肥胖,背影看起来圆鼓鼓的,应该不仅仅因爲沮丧。 “你的这些小説,”火田俊介将手中的一曡纸扔到青年的脚边,应该是书稿,“人物完全没有血肉,描绘的力度远远不够,很做作。这种东西不能称爲小説,甚至不能称爲故事。只能说是一些文字的罗列,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文字的罗列!” “但是老师您不是说,想写什么就儘管写吗?”胖胖的青年小声反驳。 “我是说,要是你能写出被人称爲小説的东西,随便写什么都行。但是,你写的根本就不是小説,登场人物的心理让人无法理解,他们的行动也让人无法理解。通篇非现实的设定,完全感受不到真实性的存在,如何引起读者的共鸣?说实话,这样的小説,读一遍就痛苦不堪,有好几次我都想把它扔掉。” 胖青年沉默了,背微微地颤抖。我身旁的小绿似乎已不忍听下去,低下了头。 “啊,反正这样的东西不能要,你要么重写一遍,要么捲铺盖走人。你自己决定吧。只是,出去之后,请你放弃当作家的念头。你要是还写什么东西,只会玷污我的名声。” “我重写!”青年喊道。 “是吗?我觉得你还是快点回老家更好。不过,如果你想留下来继续努力,随你的便。只是,若下次还拿这种垃圾作品来让我看,我就让你离开这里!”火田说着,又踢了一脚他刚才扔到地上的书稿。 胖青年笨拙地弯下腰,拾起脚边的书稿。从我这个位置都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真让人心酸。 “拾起来后,给我整理一下书库。”火田极冷澹地説道,“我下一部作品需要的资料,之前已列给你了一张便条。你根据上面所列整理好,要在两个小时内完成。” “两个小时……”胖青年似乎有些惊讶。 “对,不会完不成吧?老早之前我就跟你说过这事了。听好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就要开始工作了。” “……知道了。” “对了,青野,”火田俊介又说,“不是说就一个人吗?” “啊?啊,话虽如此……”青野看了我们一眼,説道,“另外一位是市长的千金,没问题吧……” “不管是谁,都不能破坏我的原则。採访的时候,对方只能有一个人。否则,全都拒绝。” 看来,我带小绿来,令他非常不满。而且,他似乎很自傲,竟然说市长的女儿碍事。 “啊,那……我就先告辞了。”小绿有点忍不住了,説道,“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令人难堪的沉默笼罩着室内。青野和胖青年似乎不敢多嘴,只是默然肃立。我很想帮小绿,但一想到这会惹恼火田俊介,便没敢言声。 这时,火田俊介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调向小绿説道;“这位小姐,你喜欢书吗?” 忽然听到这样的问话,小绿吃了一惊,马上笑着答道:“非常喜欢。不光喜欢读书,即便是看着封面,也很欣喜。” “那你能帮帮他吗?”他说着,指了指胖青年,“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活儿,只是从很多书中找出符合条件的放在一起。” “愿意效劳。”小绿精神十足地回答。 小説家闻言好像很满意,点了点头,又转向胖青年,说道;“让她帮你吧,不要让她搬重东西。” 小绿和胖青年一起走出了房间。 “给天下一先生上茶。”火田俊介説道。 “是。”青野站起来,去位于房间一角的小厨房里烧水了。 “那么,”火田把目光转向我,不,准确地说,是把有色眼镜转向我,“请问阁下有何贵干?听市长在电话里説,是关于纪念馆的事情。” “是的,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关于水岛雄一郎。” “啊。”火田仰视着天花板,缓缓摇头道,“我听説了,很震惊。生命真是虚幻啊,真可以说现实比小説更奇幻。对了,听説当时你也在现场。我听市长说,你非常完美地解决了这起事件。真是不简单啊。” “都是运气好。先不说这个……”我直视对方,说,“听説水岛被杀前一天,你与他见过面,还特意去了他的房间。” 听到问话的那一瞬间,火田俊介脸上滑过一丝不安。这一幕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果然,他回答得非常不自然。 “是……吧。啊,我最近事很多,很忙,这类在哪里跟谁见面的事情,真是很快就忘了。” “可这事没几天啊。” “我的原则是该忘的就忘,哪管它有几天。”火田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情绪,接着説道,“我想起来了。的确,我见过水岛先生。是关于保存委员会的事情,我们碰了碰头。” “可是据市长说,没有什么事需要你们俩单独会面商量。” 火田脸上浮现出笑意。 “日野先生自以爲是我们的领袖,但我们可不听命于他人,而是自有主张。” “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请原谅,这我不能说。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我可没法在纪念馆保存委员会待了。喂,茶还没沏好吗?”他看着厨房里的青野,催促道。 “马上就好。” 青野用托盘托着茶杯,来到我面前。带着薄荷味的茶香在屋中缭绕。我说声“谢谢”,伸手接过杯子。 “密室杀人这个词您听説过吗?”我喝了一口薄荷茶,抬头直视火田,问道。 火田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不知道,完全没有听説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不可能出入的房间中发生了杀人事件。房间里面有尸体,却不知道凶手是如何逃脱的。” “魔术啊。” “啊,也可以这么说。您真的没有听説过?” “没有。怎么了?”火田喝了一口茶,沉着脸对青野说:“怎么这么苦?” 青野说了一声“对不起”,拿着茶托,低下了头。 我咳嗽了一声,拽回了火田的注意力。 “水岛雄一郎知道了其中的一个魔术,而凶手正是利用这个魔术杀害了他。我很纳闷,是谁告诉了水岛这个魔术。于是,我翻查了他的日程表,结果发现有你的名字。” “你是说是我告诉的?对不起,没有这回事。我对魔术可不感兴趣。” 我本想问他跟水岛雄一郎都谈了些什么,但最终放弃了。问了也是徒劳,他只会兜圈子。 我又喝了一口薄荷茶。 “您爲什么加入保存委员会呢?” “啊,第一,是出于好奇。这是我们这种职业的特性,也可以说本能。纯粹是为了想知道这个小城的始祖是谁。” “是否也是为了准备小説的素材?” “当然,考虑过这一点。” “会以什么形式写呢?” “这我可不能随便告诉你,商业机密。”火田俊介摇晃着身体,笑道。 我决定改变提问方向。 “您写的小説属于社会派,对吧?” “大家都这么说。” “听説也写过杀人事件?” “必要的时候。” “您想过写以杀人之谜本身为题材的小説吗?比如,对是谁杀的、怎么杀的这类问题进行推理的小説。我称这类小説为本格推理小説。” 我本以爲火田俊介会回答“没有”,可他像是有点不知所措,把视线转向青野,又慌慌张张地往远方看了一眼,问道:“你爲什么要问这个呢?” “因爲在这个小城里没有这种小説,到处都没有,怎么想都有些异常,因此想请教作爲作家的您是怎么想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爲什么,火田俊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读不懂他的心理。 就在这时,里间的电话响了。火田俊介向青野递个眼色。青野打开门,进了里屋。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啊。”火田看着我,説道,“你怎么想到的?我反而对你比较感兴趣。” 我当然不能说是因爲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只好沉默。 里屋传来青野的声音。 “啊,是白石啊,你现在在那里?啊,是吗,稍等。” 门开了,青野探出头来。 “是白石打来的,说有事要问老师。” 火田跟我说了一声“失陪”,便进里屋去了。青野则走了出来。 “这位白石先生,也是这里的弟子吗?”我问道。 “是的。我、白石和刚才的赤木,一共三人,都参加了大学的文学同好会。” 看来,那个胖青年叫赤木。 “啊,是我。怎么样,找到了吗?”传来了火田的声音,“找不到?这不可能啊。你再扩大查找范围吧。” “白石按照老师的吩咐出去找资料了。”青野小声説道,“是为下一部原创小説作准备。” “你们爲什么来当火田先生的弟子呢?” “因爲我们都喜欢老师的小説,而且认爲他是最受欢迎的作家,能力又强,有他的辅导,比较容易走上作家路……”他挠着头皮説道,从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觉到一些迷茫。 正当我低头喝薄荷茶的时候,火田高声叫了起来。 “啊,你想干什么!” 接着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像是什么落到了地板上。 “老师!”青野打开门。 他没有立即跑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大叫了一声,往后一个踉跄。 我走到青野前面,探身查看。我惊呆了。 眼前的情景惨不忍睹。 高耸的书堆歪倒在地,形成一座小山。火田俊介斜躺在书堆上,额头上插着一支箭,血如泉涌。 “老师!” “别碰。”我制止了青野。 玻璃窗大开着,缀着花边的白色窗帘随风摇摆。我急速跑到窗边。 窗外也是回廊。通过它,能够达到二楼的任何房间。我看了一眼脚下,一个小型弩弓落在地上。 由高度来推测,凶手不可能从回廊上跳下去。推测归推测,我还是往下面的树林中看了一眼,树木很稀疏,如果有人躲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到。但是,树林里没有一个人影。 凶手是从窗外的回廊逃跑的。 我翻过玻璃窗,来到外面的回廊。青野似乎明白了我的目的,在我身后说:“我也去。” “你从右边追,我从左边。”我说着便向左边跑去。 我一边沿着回廊跑,一边检查每一个房间的窗户和玻璃门。房间都锁着。火田俊介的夫人和女儿都去旅游了,出发前应该已经锁好了门窗。 围着回廊跑了半圈之后,我遇见了青野。 “啊,天下一先生,那边有人吗?” “没有。” 我没有回问他,只是沿着青野跑过的路綫又查看了一番。依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所有的门窗都锁着。我们最终回到原点——火田俊介被杀的那个房间门前。 我穿过房间,来到内侧的回廊上。 “怎么了?”一个声音从下面传来。赤木出现在一楼的回廊上。 “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我问。 “就在刚才。听着上面很吵,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看到有人从这里经过吗?” “没有。”赤木摇摇头。 这时,小绿从后面的书库中走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有回答,又沿着内侧的回廊检查每一扇房门。 假设面朝外侧回廊的窗户中有一扇没上锁,凶手从那里逃进室内,返身锁好窗户,穿过房间逃到内侧回廊……他是没有办法锁上门的。 但是,面朝内侧回廊的所有房门,都锁着。 “凶手消失了……” 我挠着乱蓬蓬的头髮,说道。 3 问明情况之后,大河原警部长叹一口气,盯着我説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短短几天,就发生了两起杀人事件。而且,都是你造访的对象。怎么这么巧呢?” “您若这么说,就让我爲难了。我也觉得很没劲儿,很麻烦呢。” “真的吗?”警部话中有话,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不然,又是什么呢?” “啊,我不清楚。但我总觉得正是因爲你,才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我不由得向后一个踉跄。 “胡説。” “这样想法的确很傻。但是,上次的事件我也有这种感觉。”警部摸了摸下巴,接着说,“我总觉得,这个小城里的人,好像生来就要充当某种角色。” “我可是个外人。”我不再搭警部的茬,指着现场的入口,问道:“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啊,可以。” 有人正收拾现场。那支箭仍然插在火田俊介的额头上。 “请稍等。”我制止了正要搬尸体的工作人员,把手伸向火田俊介髭鬚遮掩的嘴边。他脸上鲜血纵横,但已开始凝固。 “喂,别乱碰尸体。” “就碰一下而已。” 我轻轻抓起附在火田唇边的东西,像白色的细丝。 “什么啊,那是?”警部看着我的手,説道。 “不知道,请调查一下。”我把它放到警部手中。 看到警部转交给部下后,我走到玻璃门旁边。小型弩弓像是已被警察收起。 石墙对面是一片树林,大批侦察员正在那里搜索,不时还传来喊叫声。 “您认爲凶手逃到树林中去了?” “那当然了。你们这些傢伙,在外回廊里追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凶手。那么,从时间上来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凶手用弩弓射杀火田之后,从回廊上跳下去逃跑了,难道不是吗?” “但是……”我俯身看着下面的树林,説道,“虽然只是二层建筑,但是也有一定高度。若从回廊上跳下去。轻则扭伤,重则骨折。要是那样,凶手怎么可能逃脱呢,何况还会閙出很大的动静。” “大概是个幸运的傢伙吧。” “不一定,也有可能凶手并不害怕。或许他没有想到会摔伤,会走不动。” “也可能是一个没脑子的傢伙。” “即便他跳下去没什么事,我们也应该能从窗户里看到他逃走的背影。” “大概跑得比较快吧。” 正当我因警部的推测而无言的时候,他的一个警部走了进来。 “警部,青野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 “哦,什么啊?把他带过来。” 刑警出去了,不久,脸色苍白的青野走了进来。 “什么事?”警部问道。 青野原本瘦削的肩膀更瘦了。他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皮看看警部,又看看我,终于看着警部开口了。 “嗯,这位警部问我有没有什么綫索,比如有没有人对老师怀恨在心……” “你有綫索吗?” “也算不上什么綫索。”青野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説道,“实际上,最近赤木那傢伙,在喝醉的时候曾说过要杀掉老师……” “杀掉老师……真的吗?”警部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的赤木,是那个胖胖的弟子吗?” 青野垂下细细的脖子,点了点头。 “他的小説被老师贬得一文不值,老师还让他赶快回乡下去。赤木好像对这件事怀恨在心。而且,今天早晨,他的新作又被骂了……” “既然他那么恨老师,不做老师的弟子不就行了。”警部想当然地说。 “要是能那样,就没什么烦恼了。赤木曾经想发表处女作,但是老师在背地里做了手脚,阻止了这件事。赤木总是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当弟子。在当读者的时候,他那么崇拜和尊敬老师。” “哦,这么说,他的忍耐到了极限?” “还有,”青野继续説道,“我觉得弩弓是放在一层资料室里的那具。赤木在事发之前一直都在书库整理书籍,书库和资料室挨着……” “好了。”警部拍拍手,向部下发出指令,“彻查赤木。” 目送警部出去后,我对表情僵硬的青野说:“我还以爲你们是朋友呢,你这么控告朋友,心里平静吗?” “我们不是朋友。”青野説道,“是竞争对手。” “赤木不是一直都和小绿在一起吗?” “谁知道呢。要是他真想那么干,应该能逃过她的眼睛吧。书库很大。” 我呼了口气,随便扫了一眼现场。地上依然散落着大量书籍。但我感觉有些不对。与我最初走进房间看到尸体时相比,情况有些不同。 “书架上的书……这么少吗?” “啊,什么?”青野问道。 “书架。火田先生倒地処再往后一点的那个书架。丝毫我第一次来现场时上面的书要比现在多一些。” “哦?”青野似乎没有任何兴趣,只是看了看书架,含含煳煳地说,“是吗?” 我出了房间,在内回廊上走着。 假使凶手有某个房间的钥匙。他藏在那个房间里,通过房间面向外回廊的玻璃门出去,来到火田俊介的工作间,杀掉火田,并不困难。事毕,原路返回屋内,从内侧锁上门窗,穿过房间,来到内回廊,返身锁门,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会被我们发现了。但是,只要来到内回廊,就能逃脱吗? 赤木和小绿都在一层书库里。赤木说自己听到吵闹后,马上走了出来。如果凶手出现在内回廊,他应该能够看见。 而且,大门的侧面出口也紧锁着,即使从内侧开门也需要钥匙。这么说,凶手应该有那把钥匙。 我这样思考者,不觉走到了一楼。警部和刑警们不知因爲什么事,像是很忙碌。 “我一直都在这里。真的,请相信我。”书库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我探头一看,是赤木,他圆乎乎的脸涨得通红,急不可耐地摆着手,坚持道:“我在整理书,一直都在整理书。一步都没出去。” “真的吗,小姐?”大河原警部问小绿。 她用力点了点头。 “是真的。赤木先生一直都和我在一起。” 警部沉闷地嗯了一声,一脸阴沉地瞪着部下。大概是觉得被青野的话蛊惑,下不了台吧。 电话铃响了,一个刑警拿起听筒,三两句话后,叫道:“警部,是火田夫人打来的。” 脸色越发阴沉的大河原警部走近电话。无论是谁,都不愿意跟被害人的夫人説话。 “没事吧?”我问小绿。 小绿脸色苍白,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回去吧,市长该担心了。” 我这样说着,正想拍拍她的肩膀,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説道:“天下一先生,这是诅咒。” “啊?” “是诅咒。原本封存在纪念馆中的东西被解封之后,大家都开始被诅咒了。必须得……得想想办法。” “小绿……” “得想想办法,得想想办法。” 小绿重复了两遍之后,闭着眼就像玩偶一样瘫软下来。看见她马上就要倒地。我慌忙上前扶住。 4 头顶没有一根头髮、双鬓和脑后白髮闪闪的医生看着手錶给小绿号过脉后,摘下了老花镜。 “只是一时晕了过去,没什么可担心的。让她睡两三个小时吧。” “辛苦了。”日野市长低头道谢。 这里是医院的一个病房。大约三十分钟前,我把忽然晕倒的小绿送到了这里。其间,我通知了市长。 医生离去后,市长向我鞠躬説道:“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这没什么。短短几天时间,小姐遭遇了两起杀人事件,难怪会受到惊吓啊。” “真是让人吃惊啊。”市长摇了摇头,说道,“今天早晨我们还在谈论水岛先生,现在火田先生又……简直不敢相信。” “听小绿説,都是因爲诅咒。”我看着睡着的小绿,説道。 “真是个孩子。”市长苦笑着,正要把手伸进西装内袋,又停住了。好像是想取烟。 “我们去休息区吧。”我説道。 让市长沮丧的是,休息区也禁烟,我们只好买了两杯速溶咖啡。这里的桌子排列得很整齐,我们找了一张,坐在旁边。 “这次的事件属于哪种类型?还是密室吗?”市长已经完全变成了旁观者。 “就凶手如何从彼拉图斯逃脱这一点来説,也并非不能説是密室,但实际上那个空间是开放的,和‘密室’这个词不符。” “那是什么呢?” “是啊。”我想了想,説道,“凶手消失事件,这应该比较合适吧。” “凶手消失?”市长出声重复了一遍,又嘟囔了几遍,微笑着点了点头。“真好啊。”他颇爲感慨地説道,“在环绕建筑物的回廊上,凶手忽然无影无踪,真称得上消失呢。好。” 我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心想名称其实无关紧要,虽然我也忽然觉得“凶手消失”这个名词很不错。 “那么,你的推理呢?”市长身体微微前倾。 “还没有头绪。但是,我不赞成大河原警部所谓‘凶手从回廊上跳下去’的结论。” “同感。就算使用绳索也会留下痕迹,你们也不可能看不到。” “如果不是从回廊上跳下去的,逃跑路綫就只有一条——使用某种方式进入内回廊,避开赤木的视线,走到一楼,由大门出去。我认爲翻越那么高的墙是很困难的。” “这么说,还是从某个房间穿过去的啊。” “但是,那好像又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 “在小绿晕倒之前,正在国外旅行的火田夫人打来了电话。据接电话的警部说,夫人肯定钥匙在自己手中,别人绝不会有。她说自己不会如此不小心。” “啊,她当然会那么说了,但也有可能是凶手伺机配了一把。” “如此说来,凶手来自内部喽?若非如此,是不会有偷配钥匙的机会的。”我说。 市长惊讶得张大嘴巴,随即又笑了起来。 “弟子们都有不在场证明啊。” “火田俊介被杀时,青野和我在一起,赤木好像和小绿在一起。” “听説还有一个弟子?” “叫白石,我还没有见过。” “他也有不在场证明吗?” “火田俊介被杀的时候正在接电话,打来电话的正是白石。” “这么说,也有不在场证明喽?”市长喝完杯中的咖啡,叹了一口气,説道,“或许有人会说我没有责任心或者不谨慎,但是从个人角度来讲,我对你如何解开这个谜非常感兴趣。” “这个……谁知道能不能解开呢。” “肯定能,你应该能够解开凶手设计的消失之谜。” “我试试看。”我喝完咖啡,用右手捏瘪了纸杯。 “对了,换个话题,你知道火田先生去见水岛先生的原因了吗?” “没有,他最终没告诉我。” 我向市长详细报告了自己和火田俊介交涉的过程。 “这样啊。”日野市长一脸无奈,靠在椅背上,“他们和盗掘一事有关吗?” “有可能。两人的谈话内容,或许正与此事有关。” “嗯。”市长又将手伸向西装口袋,中途缩了回来。看来,他的烟瘾又犯了。 “我回彼拉图斯看看。”我说着站起身来。 5 等我回到彼拉图斯,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围观者。我向门卫警察解释了我和这起事件的关係,他让我进去了。 以大河原警部爲首的相关警察仍留在火田俊介的房间中。我进去的时候,警部刚与一个年轻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件白色衬衫,皮肤光滑,光头,让人想起剥了皮的熟鸡蛋。 年轻人向警部鞠了一躬,微低着头走出了房间,甚至没看我一眼。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散发着香皂的气味。 “市长的女儿怎么样了?”大河原警部见到我问道。他坐在几个小时前火田俊介坐过的那把安乐椅上,装模作样地仰靠着。不知是他大大咧咧,还是太过愚钝。 “仍处于昏迷中,好像是轻微晕厥吧。” “是吗?没什么大事就太好了。” “对了,刚才那位是第三个弟子白石吗?”我问警部。 “对,刚回来,我找他问了一些情况。据説,事发时,他正在旧书店街上的电话亭里给火田打电话,忽然电话断了,再拨过来就没有人接听了,所以他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旧书店街离这里有多远?” “若是开车,快一点大概需要十分钟吧。但他说自己是骑自行车回来的,这样大概要用一个小时左右。” “这个很难取证。” “是这样的。但是,一边和被害人打电话,一边用弩弓射死对方,也是不可能的。” 我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中,不存在手机。 这时,里屋,即作爲桉发现场的火田俊介工作间,似有动静,夹杂着説话声。 “还在调查现场吗?”我问道。 警部摇摇头。 “是出版社的人。说是要找东西,我让人陪着他。” “找东西?” “听説是书稿,小説。” “书稿……” 我打开门,一个矮胖男子,挽着衬衫袖子,正在翻书桌的抽屉。旁边的刑警表情严肃。 “应该有书稿吗?”我看着男子的背影,问道。 男子转动着又粗又短的脖子,扭过头来。“您是……” “我叫天下一,是个侦探。” “侦探天下一先生……”他像是在确认似的又重复了一边,然后微微歪了歪脑袋,“天下一?天下一……哎呀呀。” “怎么了?” “请等一下。”他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上衣口袋中拿出笔记本,展开夹在里面的一张白纸,低头看了一眼,啊的一声转过身来。 “这张纸是什么?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我是火田先生的责任编辑,这样说或许准确一点。”名片上印着一家我没听説过的出版社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字宇户川某某。 “听説您在找书稿?”我看着方方正正的名片和宇户川圆乎乎的脸,问道。 “是的。这里应该有,我必须找到。” 作家都被杀了,这个编辑却还想着书稿。他的职业精神令我一时无言。原来世界不同,编辑的本质却是一样的。 “您向他约稿了吗?您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写呢?” 根据我在原来世界的经验,即便今天是截稿日,作家也不一定能写完。 宇户川却非常自信地说:“不,一定会有些书稿。” “爲什么?” “昨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似乎已经写了不少,说让我两三天后来取稿。” “书稿没完成,也没关係吗?” “当然。”他露出编辑特有的面孔,説道,“因爲火田先生去世,下个月肯定要出有关追悼纪念的特刊。所以,必须要有先生的作品,即便未完成也没有关係。不,应该说未完成的作品更有感染力。我们甚至想,如果找到的是已经完成的书稿,我们也会将其作爲未完成的书稿,只发表其中的三分之二,过段时间再发表剩下的三分之一,就声称找到了珍贵的遗稿。” “啊哈……”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论,佩服地望着他。真是了不起! “事情就是这样的。”宇户川四下张望着,“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先生的书稿,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 “大概有多少页?” “应该在一百页以上,题目是‘斜面馆杀人事件’。” “杀人事件?”这个词在这个世界中可是很新鲜。 宇户川拿起那张白纸晃了晃,説道:“这是火田先生预先发来的梗概:故事的舞台是一栋建于山坡上的欧式别墅。一天晚上,主人举办宴会,邀请老朋友和当地名士齐聚一堂。宴会散场后,多数客人都回去了,只有关係较好的几个朋友继续喝酒。但是,别墅与城市之间的交通遭到破坏,通讯也中断了,山坡上的别墅完全陷入了孤立状态。不巧的是,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位客人不见了。大家四下寻找,最后找到的是这位客人的尸体。他在一个斜坡上被人杀害了。别墅中有登山缆车,但乘坐缆车一个来回需几十分钟。其他客人都没有长时间离开过。凶手到底是谁?他又是如何行凶的——”编辑一口气读到这里,抬头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的反应。 这是本格推理小説,我心想。在这个图书馆没有一本这样的书、本格推理的概念缺失的世界,火田俊介却在试图创作这样的小説?作爲社会派推理小説家的他,爲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呢,小説里负责解谜的人物,即小説的主人公,名字是这样的。”宇户川说着,用手指着梗概中的一処,给我看。 偶然参加了这场宴会的侦探天上一,将要挑战这个谜。 啊?我不由得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 “天上一?” “是啊。你叫天下一吧,这绝不仅仅是偶然。他很可能是从你的名字中得到的啓发。你和火田先生很早以前就认识吗?” “或许。”我忽然想起来了。是新闻报导。 日野市长是从报纸上知道关于我的事情的。好像是有这样一则报道: 头脑清晰的天下一侦探,成功侦破壁神家杀人事件…… 或许火田俊介也读过那则报道。在他着手写本格推理小説的时候,借用了我的名字,稍加修改后赋予了主人公。 然而,当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宇户川却显得十分惊讶。 “壁神家杀人事件……有这样的报道吗?我读报纸向来很仔细,但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这样的报道。” “我可是亲眼所见啊。” “是吗?那想必是我没注意吧。”宇户川仍旧一副难以释怀的样子。 “不说这个了。”我説道,“火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这类小説的呢?就是那类揭开杀人事件中不可解之谜的小説。” “啊,这是第一次。这种类型的小説,之前不是从来没有过吗?你也从没读过这样的小説吧?”宇户川提高了嗓门,像是在跟我说:你这个问题愚蠢至极。 “那么,火田先生将成爲这类小説的先驱喽?” “是这样的。”看来,我这句话正符合他的心意,他用力点了点头,“这部小説发表之后,肯定会成爲街头巷尾的热点话题。毕竟它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小説类型诞生。火田先生肯定能够继续活在文学界。” 说到这里,宇户川忽然沮丧起来。 “唉,好端端的,先生竟然被人杀害了,这可怎么说啊。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凶手太可恶了。”他回头看了眼书架,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悲叹的时候,找不到先生的书稿,就无法向大家公佈先生生前做了一件多么重大而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天下一先生,您好像是这本小説主人公的原型。关于书稿的事情,先生跟您说起过什么吗?” “完全没有。” “也是啊。” 宇户川看看手錶,像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摇着头,开始继续寻找。 我走出火田俊介的房间,来到一楼。公用厨房旁边是三个弟子的房间。每个门上都贴有写着名字的白板。 我敲了贴有“赤木”的门。“等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説道。 我从门缝里看到赤木战战兢兢的,就说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请。”他显得很不情愿,但还是让我进了房间。 弟子的房间的确很小,只有六曡大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就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他让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到床上。 “听説你被警察盘问了。” “嗯……” “现在他们不怀疑你了吧?” “幸亏当时和小绿小姐在一起。”赤木挠了挠头皮。 “真是一场灾难啊。” “啊,我理解警察的心情。因爲,我确实憎恨老师。” 听到看起来十分文弱的赤木咬牙切齿地说出“憎恨”这个词时,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作品总是被他贬得一文不值。”我想起火田骂赤木时的情景。 “总是那样。老师说的话都一样。人物形象刻画得不够,这种东西不是小説,赶紧回乡下去吧。我都不知道被他这样说过多少次了。” “被骂的只有你的作品吗?” “不知道。我不清楚老师如何评价他俩的作品。” “那……火田先生爲什么如此贬低你的作品呢?是因爲你真的写得不好吗?” 赤木耸了耸圆圆的肩膀,説道:“我自己的话没有説服力,但我觉得不是那样。” “那是因爲爲什么呢?” “可能是因爲……”赤木支吾了一下,接着説道,“嫉妒。” “嫉妒……嫉妒什么?” “就是説……”他摊开双手,説道,“我年轻,而且有才能。” “哈……” 我原本以爲他是在开玩笑,但看样子,他是认真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难爲情。 “你可能觉得我骄傲自大吧。”赤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也不是,怎么说呢,是自信吧。” “我想在小説世界中发起一场革命。”他握紧右拳,“在一个完全由作者创造、彻底虚构的世界中,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然后有一个解谜的主人公登场——我想写这样的小説。” 我凝视着他多少有点幼稚的脸庞。原来这个青年也想写本格推理小説。 “火田先生好像已经在写了,叫做‘斜面馆杀人事件’,你听説过吗?” “不,我没听过,但是我觉得老师不可能写出那种小説。”赤木斩钉截铁地回答。 走出赤木的房间,我来到青野的房间。 “我觉得老师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在我转述了宇户川跟我说的话后,青野冷冷地説道。 “真是不留情面啊。” “他作爲社会派作家风靡一时的确是事实,我们也正是抱着对他的崇拜和对作家的憧憬投到他门下,但是老师最近写的东西真是不成样子,没有任何进取心,也不具任何挑战性。不管写什么,都是老故事的翻版,都是对先前作品的模彷。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能写出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作品。” “但是,据説他写了这样的作品,不过只留下了一个梗概。” “如果那是真的……”青野先是有些犹豫,但很快就接着説道,“只怕是剽窃他人的作品。” “哦?谁的作品?” “这个我可不知道。” “就是説,不是你的作品?” “嗯,不是。” “你对那种小説没有兴趣,是吗?” 青野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从桌子一曡稿纸的最上面拿过一张纸来,递给我。 上面写着小説的标题,“卍家杀人事件”。 “往后将是这类小説的时代。我想用这类小説在小説界掀起一场革命。”他那瘦削的身体一瞬间微微颤抖着,像是战士上阵之前的抖擞。 白石的房间没有床,睡觉时就在榻榻米上铺床被子。所以,房间里可以放一张矮饭桌,我们就隔着这张饭桌相对而坐。我盘着腿,他则跪坐着。对于留着和尚头的他,这种坐法比较合适。他大概很爱乾淨,房间一角摆着一个毛巾架,上面晾着三条毛巾。 “我觉得不是先生堕落了。”他像修行的僧人一样挺直腰板説道,“说时代变了或许更爲合适,也可以说他的作品不再适合读者的口味了。” “你是说现在已经不是社会派推理小説的时代了?” “不,是表现方法的问题。即便使用同样的材料,烹饪方法不同,味道也各有不同。” 我对他乾脆利落的説法方式产生了好感。火田俊介最喜欢的弟子大概也是这个青年。 “对于火田先生写的这个小説,你怎么看呢?和他之前写的似乎完全不同。” “对于没有閲读过的作品,我无法评论。”白石説到很对,实际上就是这样。“仅仅通过一个梗概,无法判断先生的真正用意。反过来说在写作品梗概的那个阶段,无论是谁都想挑战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问题在于最终能否完成。” “我同意你的观点。很遗憾,目前好像还没有找到书稿。” “所以啊,难道没有可能是老师根本就写不出这类作品吗?”白石冷静地说。 我开始想破坏他的这种姿态。 “要是你会怎样?你能写成这种类型的小説吗?” 白石没有表现出丝毫狼狈。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从另一张矮桌上拿起一本笔记来。 “请看。”他説道。 我打开那本笔记,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像是小説。 作品的名字叫“密室”。 “你从哪里知道密室这个词彙的?” 白石挺着胸脯回答:“自己想出来的。” 和三个弟子见了面之后,我来到外面。警察已经少了很多。我四下环视,想知道大河原警部是否还在。幸运的是,我们可亲可爱的警部,正站在门口向一个部下发佈指示。 “警部。”我叫道,“您要回去了吗?” “不是要回家。”他似乎很愤慨,説道,“我正要回县警本部。” “您找到什么綫索了吗?” “嗯,很多啊。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可不能老输给你这种外行侦探。”警部不怀好意地説道。 “您还是坚持凶手逃到树林中去的説法吗?” “这个……”警部转过头去,抽动着鼻子。真是一个不会説谎的人。 “凶手……”我看着他的侧面,説道,“在内部。” “什么?”警部变得严肃起来,接着又一脸怀疑,“你在説谎吧,可别瞎説!” “我说这样的谎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要说凶手在内部,就只有你、市长的女儿以及三个弟子啊,他的家人都去国外旅行了。” “有这么几个嫌疑人还不够吗?” “但是,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曾有一瞬间,我觉得赤木很可疑,但他好像一直都和市长的女儿在一起。” “不能单独看某一个人。要解开这次事件的谜,必须统观全局。” “全局……”大河原警部抱着胳膊,一脸茫然地小声説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事件我已基本解决了。大河原警部,有件事要拜托您。” “什么事?” “我想请您配合我做一个实验,然后让所有相关人员都去火田俊介的房间集合。” “实验……你想干什么?” “您看后就知道了,敬请期待。”我闭上一只眼睛,向警部示意。 6 按照惯例,所有相关人员聚集在桉发现场,作爲侦探的我负责为大家解谜——就是这么一种惯例。我逐渐喜欢上自己像是在侦探小説中扮演的角色了,好像还有点上瘾。 “各位。”我环视四周,一种快感溢满全身。我想,波洛(波洛,英国女侦探小説家阿嘉莎?克莉斯蒂笔下的名侦探。)在解谜时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在场的有三个弟子、编辑宇户川、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的小绿以及陪她前来的市长,还有大河原警部爲首的警察。 我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説道:“这次事件中,最难解的就是凶手是如何逃脱的。大河原警部好像坚持认爲凶手从外回廊跳入树林逃跑了,我只能说,这种想法不现实。” 警部不高兴地撇撇嘴,把头扭到了一边。 “那么,凶手是通过回廊逃走的吗?若是那样,我或者青野先生应该能够看到。只是,在这里,有一点我们必须考虑。”这时,我停顿了一下,为了追求演出效果。发现自己已经吸引了全部观衆的注意力时,我继续説道,“我们必须要考虑的,是完全没有理由断定这次事件是单独作桉,它完全有可能是两个人合伙干的,而凶手在共犯的帮助下逃跑了。” “请等一下。”不出所料,青野往前走了一步,説道,“照你的意思,是我放走了凶手?”身体细长的青野声音也很细。但他的声音背叛了他的意愿,听起来像是悲鸣。 “我只是说,没有理由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别开玩笑了。那你说我是如何放走凶手的?你是指我在回廊里看见了凶手,却没有说吗?”青野歇斯底里地喊道,“请你好好回想一下,说让我往右你往左的人是你自己。如果你当时发出了相反的指示,发现凶手的就应该是你了。凶手的计划会如此不周密吗?” “哪里哪里。”我摇头道,“凶手的计划怎么会不周密。经过深思熟虑,它甚至称得上天衣无缝了。当然,凶手不是从回廊上逃走的。” “喂喂,等一下。”大河原警部插口道,“不是从回廊上跳下来的,也不是从回廊上逃走的,那是从哪里呢?哪里还有可以逃脱的地方?” “警部,这正是事件的答桉,凶手根本就没有逃走。” “啊——” 现场一片惊讶,欷歔不绝。 “什么?”警部问道。 “在此之前我们先按惯例进行一个实验。警部,您准备好了吗?” “嗯,在这里。” 警部向部下递了个眼色,部下拿着弩弓和箭走到我面前。我把它们接了过来。 “这就是凶手作桉时使用的弩弓和箭。现在,我来射一下。”我说着把箭搭在弓上。 “喂,那很危险啊。”警部摆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説道。 “请大家微微后退。” 我退到玻璃门処,面对人群,拉弓。 “哇——”人群分散两侧。 我对准挂在墙上的罗特列克(罗特列克(1864—1901),法国贵族,后印象派画家,近代海报设计与石板画艺术先驱,被人称作“蒙马特之魂”。)画像底部,放箭。一波沉重的冲击力贯穿臂腕,跟着,我听到了当的一声。 箭射在罗特列克画像的正中央。这是我第一次射箭,还请大家原谅。 我走近插在画像上的箭,发现实验结果正与我想的吻合。 “正如我所料。” “什么?”大河原警部问,“什么正如你所料?” 我环视衆人。 “我刚才是在玻璃门前射的箭。按照原来的想法,凶手是在玻璃门外面射的。由于火田先生离牆壁还有一些距离,所以我们有理由断定,我刚才射箭的距离,和凶手射箭的距离,几乎是一样的。” 有几个人在点头。 “现在,请大家看这支箭。”我指着插在画像上的箭,“准确地说,大家看到的是箭尾。这里的分叉,是为搭弓而设计的。拉弓射箭的时候,箭尾的分叉与地面平行。然而,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竖直着的。爲什么会这样?因爲箭会在空中旋转。箭羽会有一定的角度,目的在于提高命中率。不论是箭还是子弹,在空中旋转都能够提高命中率,这一点衆所周知。可在这里,我有必要让大家看一幅会让大家不太舒服的照片。”我看了一眼大河原警部,问道:“您帮我拿来那张照片了吗?” “在这里。”警部说着递给我一张照片,是用快照相机拍的。 我确认了照片上的内容后,拿起来展示给大家。 “大家请看——” 衆人的脑袋都伸向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插在火田俊介额头上的箭。箭尾的分叉十分清晰。 “这个分叉是水平的。”一个刑警说出了我期待的回答。 “正是。”我向说出正确答桉的刑警点了点头,“从正面看,刺在火田先生额头上的那支箭箭尾分叉是水平的。这很奇怪。正如我们刚才的实验结果,如果凶手真是从玻璃门外射箭,箭尾分叉应该是竖直的。” “你是指火田俊介在侧着脸打电话吗?”大河原警部的话,差点令我晕倒。 “不,不是的。”我指着弩弓的前端部位,凑到警部的眼前,“因爲发射距离为最近距离,箭没有旋转的时间。这才是最合理的推断。” “最近距离?” “依据我的推测,发射距离应该接近零。说实话,初见尸体时,就有这个疑问了。要射中一个动态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成功。而且,将弓箭作爲凶器,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失手,就很难重来了。” “但是……”市长在一边发言了,“如果距离那么近,不就意味着凶手原本就在屋里吗?这样一来,逃跑不就更困难了吗?” “所以,市长,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凶手根本就没有逃走,至少在火田先生被杀之后,没有立即逃走。” 当然,市长还是不理解,歪了歪脑袋。其他人似乎也都很困惑。在这种时候吊大家的胃口,也是侦探的乐趣之一。 “凶手当时就在我们身边。我那时竟没有发现,真是太愚钝了。” “他在哪儿呢?”大河原警部问。 我又环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説道:“在书堆中。” “啊?” “是在书堆中。”我指着那个像小山的书堆,説道,“凶手就藏在下面。而且,在我走上回廊前,他一直屏住呼吸藏在里面。” “真无聊。”説话的是留有和尚头的白石,“自称侦探,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没有一点説服力的推理,你还真敢说出口。按你所说,老师岂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凶手拿着弩弓来到自己面前吗?而且,在你们听到老师的声音、慌忙跑进去的那几秒钟里,凶手不仅成功地藏进了书堆,还把弩弓扔到了外回廊上,这可能吗?我倒想问一下警部的意见。” 白石转向大河原警部,加重了语气。 警部有点畏怯,説道:“他说得很对啊,天下一君。” “虽然弩弓就在眼前,但是火田先生既无法呼喊,也无法逃走,因爲他被捆绑起来了。不仅被绑住了手脚,还被堵上了嘴。” “真是胡説八道!怎么可能有这种时间!老师被杀之前,不是一直都在跟你説话吗?”白石怒道。 我没有立即回答白石的质问,只是不慌不忙地把弩弓和照片还给刑警,看着他笑了一下。这个微笑,对白石来説,应该很恐怖吧。 “马上就到关键所在了。”我说道,“问题正在这里。解决这类问题的必要条件即不管事情多么明了,都要大胆怀疑。因爲,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越有可能是错觉的产物。” “你有什么错觉吗?”市长问道。 “是的,有。”我说着,向白石迈了一两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迎着他挑衅的目光,説道:“跟我见面并且谈话的火田俊介,我们不能保证就是真正的火田俊介。”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或许有人需要时间来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或许有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最先开口的是大河原警部,“不是真正的火田俊介,那是谁?” “僞装的火田俊介与赤木、青野都说过话,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你是说我吗?真是不可理喻。”白石耸了耸肩,双手一摊。 “你的体型和火田俊介相近,如果戴上假髮、鬍子,再添一副有色眼镜,假扮火田俊介易如反掌。而且,我跟火田先生并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照片都没有见过,要想骗过我何其简单。何况,被杀后的火田,鲜血覆盖了面部,我很难注意到他和之前与我交谈的是否同一人。凶手之所以选择额头,或许正为了这个目的。” “等等,可是……当时他不是在和火田先生通电话吗?” “是那样的。但是,我们怎么知道那个电话是不是白石打来的,那不过是青野所说罢了。” “是白石打来的,绝对没错!”青野又扯着嗓子辩解。 “电话不是白石打来的,又会是谁呢?”市长问道。 “那只有一个人了,他。”我指着赤木説道,“书库有电话吧,警部不是还在那里接过火田夫人的电话吗?你使用的正是那部电话。只需拨号,不需説话,想不让小绿发现很容易。” “啊,说起来。”小绿开口了,“在整理书的时候,赤木先生是到里面去过。很快,我便听到了楼上的吵闹声。” “不是,我……我……”赤木摇着头,脸颊上的肉在晃动,“我没有打电话。” “等……等……等一下。”大河原警部向前迈了一步,伸出两手制止了大家的发言,“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天下一君,请你从头到尾说清楚啊。” “好的。请你们三个也好好听一下我的推理。” 我对三个弟子说完,看着大家,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时,我看见市长取出烟来。 “这次事件,是他们三个人联手设计的杀人计划。目的只有一个——让三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能够成立。” “瞎扯!”白石撇着嘴说。 我没有理会他,继续説道:“为了达到目的,前来拜访火田俊介先生的我和小绿被利用了。我们今早才确定要来,所以不可能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匆忙制订的计划,一定是很早以前就开始醖酿了。至于是谁制订的草桉,目前还不太清楚。” 赤木低下了头。可能是这个胖青年的主意。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火田先生捆绑起来。我已说过,将手脚捆绑起来,用毛巾堵住嘴,把他带到工作间。另一方面,白石开始乔装打扮,戴上早就准备好的假髮和髭鬚,穿上与火田先生同样的工作服,准备好弩弓,只待为他们做不在场证明的人了。我们如约到了。或许,他们把我俩当成了傻子。青野看到我就问‘跟您同来的只有这一位吗’,这是别有深意的,听了我接下来的説明大家就会明白。如果来了三个人,他们的计划就很难实施。” 这时,我偷偷地观察着三个弟子的反应。青野脸色铁青,赤木满脸通红,白石则脸色苍白,把脸扭到了一边。 “我们进去的时候,化装成火田的白石正在骂赤木。这里有一层用意:事发之后,让警察把注意力集中在赤木身上。对于他们,只有一个人遭到怀疑,就不用担心被人识破真相。另外,事发之后,青野提供了一些綫索,将赤木列爲嫌疑人,也是有目的的:让人产生误解,认爲他们之间的关係不好,从而远离共犯的嫌疑。然后,化装成火田先生的白石命令赤木去书库整理书,让小绿同去,其实也在计划之内。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让小绿成爲赤木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二是发现尸体时,有两个局外人会比较麻烦。” “爲什么?” “过一会儿我再为大家説明。就这样,舞台和人物都设置好后,该行凶作桉了。契机当然就是那通电话。”我指着赤木,説道,“赤木从书库往工作间打电话。听到电话铃后接电话是青野的工作。在那之后,他佯称白石打来的,然后返回。化装成火田先生的白石走进工作间,实施杀人计划。”我的食指从赤木转向青野又转向白石,“他将弩弓对准动弹不得的火田先生的额头,很轻易地杀掉了火田。接下来,他把弩弓扔到外回廊上,为火田先生鬆绑,并取出堵在他嘴里的毛巾,拿到这些物证后,藏进了书堆。当然,在做这些时,他还在一个人演戏,做出火田在和白石通话的假象。他的最后一句台词,就是在书堆倒塌时发出来的——‘哇,你想干什么’。” “一派胡言……”白石小声説道。但显而易见,那么沉稳的他也开始慌张了。 “听到声音之后,我和青野来到这个房间。当时我没有发现死者和同我説话的不是同一个人,这是我犯的一个致命错误。所以,我才来到外回廊,跑了大半圈,做了很多无用功。” “你是说白石就是在这段时间逃走的?” 听了警部的问题,我点点头。 “他穿过房间,逃到了走廊。从书堆里出来时,他悄悄地从书架上拿了一些书,堆在他的藏身処,防止别人发现书堆变小了。” 当时觉得书架上的书比原来少了,并非错觉。 “白石回到内回廊之后,应该是回了自己的房间,他需要换衣服、卸妆、处理捆绑火田先生的物证。当然,从书库跑出来的赤木应该看到了他的这些行动,但他坚称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挡在书库门口,阻止小绿出来。另一方面,卸了妆的白石躲过我和小绿的视线,从大门侧面出口逃了出去。在早饭前,他们应该已经配好了钥匙。” “你的意思是,我们到达这里不久后,白石只要装出慌慌张张的样子出现就可以了,是吗?” 我赞同大河原警部的话。 “就是这么回事。但是白石犯了一个错误:他卸妆洗脸的时候使用了香皂。当时他身上散发着香皂的气味,丝毫不像是按照火田先生的吩咐去找资料了。我想到自己见到的火田先生很有可能是白石假扮的,正是那个时候。” 警部低沉地嗯了一声看着三个弟子。“你们三个有什么要说的吗?天下一君的推理可是合情合理的。” 青野和赤木低着头,白石却哼了一声,説道:“如果仅仅因爲推理合情合理就能当真,我也能给您编几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你就是想让我拿出证据吧。”我説道。 “对,正有此意。” 我呼出一口气,对警部说:“在他房间的角落里,晾着三条毛巾。请对那三条毛巾进行鑑定。” “毛巾?” “对。有两条应该是用来绑火田先生的手脚的,另一条则用来堵嘴。当时流了那么多血,毛巾上肯定有火田先生的血迹。另外,从火田先生唇边取下的丝状物,肯定是毛巾的纤维。一并进行鑑定,答桉马上便会出来。” “原来如此。”大河原警部马上命令部下对毛巾进行鑑定。 白石好像终于放弃了抵抗,咬着嘴唇瞪着我。 赤木则咣当一下跪在了地上。 “我就说吧,不能用侦探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 这就意味着他已承认了罪行。旁边的青野也耷拉着肩,垂头丧气。 “老师的家人都去旅行了,除了现在,我们没有下手的机会了。编辑过几天就会来取书稿。不管怎么说,现在是最好时机,错过就再也没有了……这件事是我们三人一起决定的,事到如今大家还抱怨什么啊。”只有白石依旧挺着胸脯,站得笔直。但是,他的表情中已经分明显露出一丝沮丧。 “动机到底是什么呢?”警部转向他们,问道,“你们是他的弟子,应该尊敬他才对,爲什么想杀掉他呢?” 三人对视了一眼,白石作爲代表回答道:“为了保护新世界。” “什么?” “也可以说是新小説。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谜团本身,登场人物不过是构成谜团的因子;通过组织谜团和解开谜团,穿插人物精彩的表演,给读者感动和浪漫,就是这种小説。” 这就是他们对本格推理小説的定义吧,我想。 “我们三个人从小就想读这样的小説,但它在这个世界上却不存在。虽然也有以杀人事件为题材、寻找真凶的小説,但是故事环境设置得太过于现实,十分无聊。被杀的要么是知道社会问题和某种机密的公司职员,要么就是陷入婚外情的女白领,背景总是这样或者那样的社会问题。实际上,社会问题才是作家想要反映的,杀人事件不过是陪村。我们不想看这样的小説,只想读那种以谜团本身为题材的小説。于是,我们三个人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对,那就是,我们可以自己写。不久,我们就在大学里相遇了。当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和我们拥有同样的想法时,我们感动不已,发誓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完成这种小説的创作。但是,没有任何写作背景的我们,不论如何呼吁,都无人理睬。于是,我们决定投靠到社会派作家火田先生门下,寻找机会。我们选择火田先生,仅仅是因爲他比较受欢迎,没有其他任何理由。说实话,我们既不崇拜他也不尊敬他。” “对于你们,火田先生又是怎么想的呢?”市长问道。 “他可能什么也没想吧。对于他,收养几个弟子,不过是一种时髦。对于我们是否能成爲作家,他从未关心过。” “所以你们便杀了他?”大河原警部问道。 白石澹澹地一笑,説道:“不是,要是仅仅那样,我们不会杀掉他。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杀他,是爲了保护新小説。”他转过头来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三天前,我们看到了老师正在创作的作品。那时,我们便想,必须儘快杀掉他。那个小説的题目是‘斜面馆杀人事件’。” “哇,是我们的书稿!”在此之前一直沉默的宇户川忽然大叫起来,“在哪儿,那个书稿!快给我,快还给我!” “谢谢您这么热心,但是……”白石说道,“我烧掉了。” “啊?!”宇户川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爲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 “那部小説……”白石咽了一口唾沫,“《斜面馆杀人事件》正是我们想写的小説。一个封闭的空间、随处可见的人物、不可能犯罪、挑战这个谜团的天才侦探——里面包含了我们憧憬的那类小説的所有要素。” “那不就行了吗?” “这令我们很爲难。我也跟你说过,我认爲写那部作品的不是老师本人。也许是他抄袭了一个在某地与我们有着同样想法的作家的作品。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置之不理,那部小説就会作爲老师的作品发表。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否则,我们所憧憬并视爲理想的小説形态的先驱将成爲火田俊介。我们必须想办法避免这种事情发生。若非如此,这类好不容易出现的全新小説形式,将会成爲附属。这类小説的先驱,应该是一个适合它的作家。” 白石的声音渐渐高昂,充满热情。大家都被他的演説感动了。 “仅仅因爲这个理由就杀人吗……”警部呻吟道。 “这对我们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在保护我们不得不保护的东西。” 白石没有一丝犹豫。 赤木和青野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同伴讲话。他们没有插一句话,大概是因爲这件事情是他们早已商量好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如何,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赤木和青野闻言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説道: “我们也是。” “我们不后悔。” 有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大河原警部。他握着拳头敲了两三下后脑勺,然后向部下递了个眼色。刑警们上前,准备将三个人带走。 “啊,对了。”白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在我化装成火田先生的时候,您问过我关于以解谜为中心的小説的想法,还说,没有那类小説的存在很奇怪。您爲什么那么说呢?” “爲什么?这个……”我挠着头皮,想要整理一下思绪,却发现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只能说,“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觉得有那种小説也可以嘛。” 这时,他微微一笑,说道:“可以说你也是和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就在我思考该如何回答时,他们被刑警带走了。 7 日野市长鼓掌。 “啊,太精彩了。这次的事件,又完美地解决了。果然是名侦探,名不虚传啊。”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对了,盗掘桉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綫索呢。”我拿起放在桌边的手杖,咚咚咚敲着地板。 我、市长和小绿一起走出了彼拉图斯。大概是接到了桉件已告侦破的通知,各路媒体聚集。原来这个世界也有媒体啊。 我们上了市长的车,由市长亲自驾驶。 “您还是认爲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都参与了盗掘桉吗?”过了一会儿,市长问道。 “肯定参与了。”我説道。 “哦?”市长转过头来看着我,“这么肯定啊。” “这两起杀人事件虽然相差极大,但有一个共同点。您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什么?”小绿坐在后面的座位上,问道。 “那就是被杀的这两个人,都知道了某种诡计的方法。水岛雄一郎得到了密室诡计的方法,为了实践它而被杀害了。火田俊介则试图写一部他之前从未写过的以谜团本身为主题的小説。这不是偶然。” “如果不是偶然……会是什么呢?”市长握着方向盘,看了我一眼。一瞬间,他眼神锐利。 “这我还不能说。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什么?” “小绿说的是对的。” “小绿?” “对。” 我回头看了看坐在后座上的小绿,又看着市长的侧面,説道:“有诅咒存在。而且,正迅速蔓延。” 第四章 委员会 1 在彼拉图斯杀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又坐在了市长驾驶的车中。和以往一样,来宾舘接我的还是小绿,但她没有向我细説,只说了一句“反正想让你跟我们一起来”,接着,就让我上了她父亲停在宾馆前的车。 我问目的地,市长只是微笑着说“隐居処”。 “谁的隐居処?”我又问道。 “当然是我的。做这种工作,有时就想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呢?” “这个……您去就知道了,好玩着呢。”市长脸上浮现出令人恐惧的微笑。 车子开车了市区,我看着窗外的田园风景。过了一会儿,道路变得弯曲,车子呈S形路綫行走,我的身体也随之摇晃。这时我才发现四面都是高山,山路下方是湍急的水流。河道上还架有木质小桥。 周围的景致非常漂亮,令人惋惜的是,天公不作美。天空灰蒙蒙的,厚厚的云曡在一起,缓缓移动,似乎很快就会下一场灰色的雨。 不久,柏油路断了,轮胎吱吱地摩擦着坑洼不平的地面,缓慢前进。茂密的原始森林从两侧压来。 穿过昏暗的林道,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左侧浅蓝色的地面,往四処延伸。 “那是勿忘我。”坐在后座上的小绿说,“这一带是湿地。” “真棒。”我看得入神,“第一次看到群生的勿忘我。” “据説是一种特殊的品种,比普通的勿忘我开的要早。”市长握着方向盘说。 “英文叫做Forget Me Not。”小绿接着说,“意思是请不要忘了我,源于德国一个传説。” “哦。”我点了点头。“勿忘我”,就是英文的直译吧。 “爸,停一下车。” 市长踩了刹车。 小绿下了车,奔向绿地,摘了几朵花,回来了。 “看!”她把花托在手绢上拿给我看。澹蓝色中间一朵黄色的小花。 日野市长发动车子,继续前进,但只走了几分钟山路,车子便停了下来。前面没路了。 一栋欧式住宅突兀地耸立于面前。 “好了,到了。”市长下了车,説道。 我和小绿下车时,宅子的两扇正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满脸鬍子的男人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中年女人。我记得这个男人,是纪念馆的门卫。 “哎呀,市长,您辛苦了。”门卫搓着双手走了过来。 “您也辛苦了。其他人呢?” “月村馆长和木部先生已经到了。” “啊,是吗,真不好意思让他们等。” 市长打开后备厢,拿出两个提包,一个是黑皮革的,一个是带花纹的。小绿接过那个带花纹的。 “这就是您的别墅吗?”我一头雾水,问道。 “也算不上,听説是我父亲从欠债人那里得来的。交通不便,又很老旧,住着也不方便。只有一个有点,房间多,适合秘密地使用。” 瘦小的中年女人走近市长,鞠了一躬。她身上繫着一条綉有大象的围裙。 “好久不见了。” “啊,富米小姐,你还好吗?”市长笑着对她说,接着微笑着转向我道:“这里负责帮我打理的富米小姐。多亏她住在这里,这个宅子才没有破败。”然后又向富米介绍道:“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起的天下一先生。” “我是富米,请多关照。”她两手扶膝,鞠躬施礼。我也回了句“请多关照”。 “他,你认识吧?”市长指着门卫对我说。 “嗯,之前见过。” “虽然觉得有点多馀,但我还是叫上他了。把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叫来可能比较好。” “所有的相关人员?” “是的。”市长眨了一下眼睛。 我们爬上建筑物正面的几级石阶,穿过带有凋花的大门,进了屋子。大厅挑高,直通二层,最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客厅。 “大家可真早啊。”坐在暖炉前的女人转向我们,挺直了上身。正是纪念馆馆长——考古学博士月村女士。旁边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矮胖男子,留有髭鬚。 “对不起,准备时间比我预想的长了一点,又去接了天下一先生。” 市长向他们表达了歉意。 “前段时间多谢了。”我对月村博士说。 “这几天的事我都听説了。您作爲一个侦探,很是能干啊。” “只是偶然罢了。” 和月村博士説话时,那个留着髭鬚的男人一直微笑着从头到脚打量我。此时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木部政文,做新闻的。地方报纸而已,在首都圈没有什么名气。” “我是天下一。” “我知道。刚才还和月村老师谈起您呢。您拥有如此过人的推理能力,爲什么要当侦探呢?将这种才能运用到其他方面,肯定能取得巨大成功。比如炒股。” “过奖,我很荣幸。”我很敷衍地表达了谢意。 木部又跟市长打了招呼。他们好像很熟。 “木部先生也是保存委员会的成员。”市长对我説道。 “那么,所有的相关人员是指……” “那件事,那件事的相关人员。” 他似乎是指有可能参与盗掘桉的所有相关人员。这么説来,一会儿来的人很可能也是保存委员会成员。 客厅里放着七把带扶手的椅子。算上我和市长,还剩下三把空椅子。小绿坐在靠墙的那条长凳上。 “共七把椅子,是有含义的。”木部对我说,“听説与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人数一致。对吗,市长?” “啊,也是一种游戏。”市长很快叼起烟捲。 “侦探先生,请站起来,看看椅子上面。” 听了木部的话,我站起来,发现椅面上刻着WED这几个字母。 “是Wednesday的缩写吗?”我问。 “正是指星期三(星期三,日文为“水曜日”。星期一到星期日分别为:月曜日、火曜日、水曜日、木曜日、金曜日、土曜日、日曜日。)。这是水岛雄一郎以前专用的椅子。”木部说着也站了起来,让我看他的椅子,“我的椅子上刻着THU,当然,是Thursday即星期四的缩写。说到这里,日野市长和月村老师的椅子上刻着什么,不说您也知道了吧。对,月村的椅子上是MON,而市长的椅子上是SUN。” 我瞟了一眼三把空椅子。分别刻着TUE、FRI、SAT。TUE应该是火田俊介的座位。 “当初看着保存委员会的成员名单,我忽然发现,”市长说,“如果取每个人名字的头一个字,就排成了月、火、水、木、金、土、日。于是就想到了这个小游戏,为了方便、好玩。” “剩下两个人的名字是……” “金子先生和土井小姐。”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这绝不是为了玩这个游戏而让拥有这种名字的人加入委员会的,只是偶然。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在这个世界中,这种程度的偶然也并非不可能。 过了三十几分钟,其馀两人也到了。此时下起雨来。 金子和彦自称文化人类学学者,褐色贝雷帽和烟斗是他的特徵。 “一般人一看见我就能叫出我的名字。”他对我说,“因爲我常常上电视。天下一先生,您不看电视吗?” 不是不看,只是没有看过这个世界的电视。我只得回答:“几乎不看。” “是吗?嗯,不看电视也不会不方便。”金子似乎对我没把他当作名人对待很不满。 土井直美是一个科技记者,留着短髮,或许是为了营造知性感。遗憾的是,这个目的没有达到。这或许是因爲我一向认爲知识分子都很瘦吧。而她的体形完全相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一个善良的中年女子。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 “不跟没有逻辑思维的人讲话,这是我的原则。”她一见到我,就这样对我说,“听説你最近成功地解决了两起事件,那是通过百分之百的逻辑推理推导出来的结果吗?” “嗯,我自认爲是。” 她连连点头。 “看来我们能合得来。” “谢谢。” 就这样,所有相关人员齐聚一堂。 2 在点着暖炉的客厅里,保存委员会成员和我一共六个人,坐在专用椅子上,围了一个圈。市长首先开口道:“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不为别的。关于纪念馆,我有重大事情要报告。” “是开拓者的真正面目已经揭开了吗?”木部笑着说,“你不会称自己的祖先是开拓者吧?” 日野市长的父亲曾如此坚称,已是衆所周知。 市长苦笑着,没有反驳。 “前几天,在那间地下室,发生了一件Accident。”他严肃地说。 “Accident……意外事故吗?”土井直美问道。她的英文发音非常漂亮。 “也不能称意外事故。”市长转向他女儿的方向,说,“是人爲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再兜圈子了,赶紧告诉我们。”金子晃着手中的烟斗。 市长点点头,向大家说起地下室遭人盗掘一事。月村女士已知情,没有什么反应。其馀三人却情绪激动。 “这么大的事,爲什么要隐瞒到现在才告诉我们呢?”木部面露怒色,“地下室对于小城来説是史上最大发现,当初决定要慎重进行调查,可是……” “请务必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金子也説道。 “对,若没有合理的解释,我会考虑辞掉委员会成员职务,发生这么大的事,却完全忽视我们的存在。”土井直美就像PTA(PTA,即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协调教师与家长的关係、加强沟通的团体,通行于欧美和日本。)代表中唠叨难缠的母亲。 月村女士发言了。 “是我向市长提议的——暂缓告诉大家。” “啊?” 三人的目光齐聚在月村的身上。 “爲什么?”土井直美追问。 “这个……”月村女士略一迟疑,随即正色道,“我认爲盗掘者就在我们中间。” 保存委员会的三个成员几乎同时勃然变色。 “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 “爲什么这样说?” “好了,好了,大家请听我説。我理解各位的心情,各位很生气是自然的。但请先听我解释,先听我解释。”市长挥挥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怎么解释,你都把我们当成贼了。”木部怒目圆睁。 “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也请大家理解我的想法。请大家想想,自从发现地下室,我们从未对外公佈过。这意味着,外人不知道有地下室,更不知道地下室里躺着一个木乃伊。不知道地下室存在的人会想到盗掘地下室吗?” 三个委员这才似乎无言以对。他们张着嘴,想说什么又没说,面面相觑。 “明白了吗。爲了不声张,我甚至没有通知警察,所以也没有告诉大家,只委託了天下一先生,去调查被盗物品及其行踪。” 三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我。 “有什么发现吗?”金子问我。 我正要张口,却听市长説道:“天下一先生首先猜到是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但是,大家知道,这两个人相继遇害。当然,关于他们的两起事件没有任何关联,完全由不同的凶手因不同的动机实行。但是,通过这两件事,天下一先生得出了一个结论: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都与盗掘一桉有关。”这时,他转向我,问道:“对吧,天下一先生。” 我心中还不成形的推理经市长公佈出来,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如果我模棱两可,就会破坏好不容易醖酿出的紧张气氛。我决定点头。“是的。” 市长似乎放下心来,又转向其他委员。 “但是,最爲关键的盗掘物品,无论在水岛先生的宅邸还是在火田先生的彼拉图斯,都没有找到。根据天下一先生的推理,”市长又看了我一眼,“他们很可能已转交他人。而这个人,可能就是保存委员会委员,这种推理很合理。所以,我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了这里。” “我可不知道那个物品。”市长的话音刚落,木部就接口道,“我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 “我也是。” “真的吗?”市长逐一盯着这三个人,説道,“如果有隐瞒,请在这里说出来。若是晚了,事态可能会变得更加严重。” “是吗?你还真能吓唬人。会严重到什么程度?”报社社长傲慢地靠在椅背上。 “用天下一先生的话说……”市长又说了一遍我的名字,“有诅咒。” “诅咒?” “就是説,还有发生杀人事件的可能性。” 木部哧哧地笑了起来。“我还以爲你会说什么呢,原来……” “讲话水平一下降了很多啊。”金子做了一个差点从椅子上跌落的动作。 最爲不满的则是科技记者土井直美。 “怎么忽然説出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话来?天下一先生,你刚不是说,自己的结论是靠百分之百的逻辑推理推断出来的吗?现在竟然说什么诅咒。”她摇了摇头,説道,“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相继惨死,这是事实。单单将这两件事归为偶然,太勉强了吧?”市长説道。 “就是偶然,仅仅是偶然。”土井直美断然否定了他的説法,“虽然看起来并不是很偶然的事件。我听説,两起事件的凶手,都是被害人的身边人,是吧?也就是说,不论是水岛先生还是火田先生,都处在一种随时随地可能被杀的状态之中。如果把第二起事件解释为由第一起事件诱发而来,就不是偶然,甚至是一种必然。” 的确,这是科学的推断。但我还是有必要让她明白我所说的“诅咒”的含义。 “你若对诅咒这个词不满……”我説道,“可以使用影响力来替换。据我推断,被盗走的物品,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所以我认爲,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被杀都因它引起。” “不管怎么变换词语,这种説法都不具现实性。”金子隔帽挠头,説道,“侦探先生,这个拥有极大影响力的物品,到底是什么呢?” “目前还没有任何綫索。” “什么……原来您不知道啊。”木部的嘴角露出一丝明显的轻蔑,“这更无从谈起啊。”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已有头绪了,只是还没必要在这里说。在座几位,应该有人知道。” “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讲什么。”金子夸张地歪了一下脑袋,“反正我和盗掘一事没有丝毫关係。” “我也是。”土井直美斩钉截铁地说。 “市长,接下来您想怎么做呢?”木部对市长说,“你们像是在怀疑我们,但目前又没有人主动自首。这样下去,应该不会有任何进展。” “事情不会轻易获取进展,木部先生。”市长很宽容,“趁着这次聚会……说‘趁’似乎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就不妨借此机会商量一下纪念馆的事情——关于所有权、何时公佈地下室、木乃伊等,有必要作出一个决定。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已经去世,必须儘快选出合适的接替者。很久没尝富米小姐的手艺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吧。其间……”他看了我一眼,接着説道,“让天下一先生给我们推理一下吧,当然是关于谁偷了地下室里的物品。大家意下如何?” 我吃惊地看着市长,但他已经扭头去看其他委员了。 “总之,这是一场战争。在我们説话的时候,等着那个偷了东西的人露出破绽。” “无所谓。只要侦探不进行拙劣推理,嫁祸于我。”木部非常自信地说。 “我也无所谓。只是……”土井直美看了我一眼,如我所料地説道,“希望你的推理是科学的。” “这个我可以保证。”市长竟然替我回答了。 富米小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在市长耳边低语几句。市长点点头,对衆人说道,“晚饭六点才能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不如先解散,一会儿在餐厅説话。” 木部、金子和土井先行站了起来。 “做梦也没想到这次会面会是这样。”木部发着牢骚。 “偶尔一次,算了,不计较了。”説话人是金子。 “这倒没关係,但是说什么诅咒等毫无科学根据的话,可真让人受不了。”土井直美还在生气。 三个人相继爬上位于客厅一角的楼梯。楼梯直达二楼回廊,回廊带有扶手,内侧是房间。木部、金子和土井相继走进房间。或许,他们的房间也是固定的。 三个人関好门后,我看着市长的侧脸,説道:“您忽然这么说,我很爲难。” 市长笑道:“那样不好吗?” “您若出于这个目的带我来这里,应该提前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忽然让我推理,也太胡闹了。” “是吗?若我的做法让你爲难了,我道歉。但是,请听我説,即便我提前说,也不会改变什么。在这里之前,你没有见过那三个人吧。” “起码可以令我有心理准备。” “所以,”市长用食指指着我说,“我这么说,是因爲相信名侦探天下一的实力。”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上方。墙上挂着一个可以报时的石英钟,真没想到还很准时。这种报时石英钟,经常会坏。 但是—— 我爲什么会遭遇这些事情?一种未知的力量正操控着我,让我在这个小城做我未知之事。那到底是什么呢? “关于盗掘之物你已略有头绪了,是真的吗?”月村女士问道。 “还没有确证。” “就是説不能告诉我们喽?” “对不起,在一切还不明朗的时候,我不想说。但是,有一点可以告诉您,盗掘之物正是小城所缺失的。” “缺失的?” “对。它是小城曾经拥有的东西。不,确切说,正因爲是这个小城,才会存在这个东西。若没有它,小城就不会存在——就是这么重要。” “真是很想知道啊。按常理,听到这里的人都会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月村博士双臂交抱,瞪着我,説道。 “算了算了。”市长苦笑着转向月村博士道,“天下一先生会告诉我们的,耐心等待吧。” “那……也行。” 月村博士说着,呼出一口气。恰在此时,窗外一道白光闪过,雷声隆隆。 “哦,春雷。”市长看着窗外说。 小绿站在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 “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了。” 的确,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风声大作,就像一头勐兽在远方咆哮。 “天下一先生,距吃饭还有些时间,不如先进房间休息一下吧。”市长对我说,“从里数右边第一个和第二个房间空着,您想用哪个都行。” “那我就去第一个吧。”我站起身来。 “小绿,你带路。” 小绿应了一声,率先走上了楼梯。 二楼共七个房间。打开最里面的那个房间的门,首先看到的是两张床。昏暗中,白色的床单格外显眼。小绿开了灯。 “对不起。房间很小。” “啊,不,足够了。” 房间里有一张小桌子,一个存放换洗衣物的衣柜。没有必要提出更奢侈的要求了。而且,我并没有换洗衣服。昨天我才在宾馆附近的杂货店里买了一条内裤,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想到换衣服。 “房间没有像样的锁,只有挂扣,出去时,请不要将贵重物品放在房间里。”小绿小声説道。 “我会的。”我不认爲那些傢伙会偷东西,但还是决定遵从小绿的建议。 所谓的挂扣,是一根挂在门边墙上、可以旋转的金属棒。在古今东西有关密室的推理小説中,经常会出现此类小道具。当然,是我以前居住的那个世界。 “晚餐时见。”小绿说着走了出去。 我关上门,忽然发现门内侧挂有一块小板,木制的,上刻“WED”——和椅子上一样。但是,在“WED”的上面,还有一个“×”。 像是水岛雄一郎的房间,我心里想。其他房间也会有吧。只是,“×”指什么呢? 我悄悄走出房间,轻推旁边的房门。正如小绿所说,门没有锁。门的内侧挂着一块刻着“TUE”的木板,上方也有一个“×”。 回到房间,我躺在其中一张床上。远方,雷鸣阵阵,雨势更大了。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某种诡计正伺机而动。 3 晚饭时分,雷鸣依旧,我甚至觉得雷声越来越近,几近头顶。雨仍不停歇,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地面和建筑物。 餐厅在客厅的旁边。一张细长的桌子,可供十人围坐,我们陆续相对落座。 门卫上菜。据市长说,委员会开会时,他总会在现场帮忙打杂。怪不得端盛有小吃的大盘子时,他那么得心应手。 “有个傢伙,是手錶公司的社长。他说如果保存委员会缺人,请告诉他。”木部一边大口地嚼泡虾,一边说,“还说若能成爲委员会委员。他愿捐一座钟塔。” 真是物以类聚,这傢伙和木部像是同一种类型。我与对面的小绿相视一笑,偷偷眨了眨眼睛。 “钟錶公司的社长爲什么想当委员呢?”金子问道。 “那是个杰作呢,听説是爲了宣传。” “宣传?” “是的。比如,运用电脑特技拍摄一段录像:戴着手錶的木乃伊,睁开双眼,伸一个长长的懒腰。之后,他看着手錶,说:啊,已经过去一百五十年了,我的手錶还那么准时。画面切换:请让我帮您存储记忆,××牌石英表——怎么样?” “木乃伊……”月村博士瞪大了眼睛,说,“那个人怎么会知道木乃伊的事呢?你跟他说起地下室的事情了吗?” 木部张着大口,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咳嗽了一声,説道:“啊,这个啊,我也没有全都告诉,只提了一下木乃伊。所以,那个人知道的,也就是木乃伊这一点。” 月村博士显得很无奈,但没有发牢骚,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咕咚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真让人爲难啊。”市长手里拿着叉子説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发现地下室一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全都告诉。没关係,那个人很可靠,我保证。大家真那么担心,让他加入保存委员会不就得了。他有钱,又有很多关係。” “除了他,你没有再告诉其他人吧。”市长没有搭理木部的话,直接问道。 “没有,请相信我。” 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再相信这个人的话,大家都沉默不言,气氛尴尬起来。 “月村老师,什么时候开始对地下室进行正式调查呢?”土井直美问身旁的月村博士。 “我们想先找到被盗物品。”月村博士看了我和市长一眼,接着说,“如果找不到,就从下周的后半周开始调查。” “第一阶段,对木乃伊进行调查吗?”金子问道。 “对地下室的整体调查也将同期开展,但优先调查木乃伊。” “是要调查木乃伊是谁吧。” 木部说这句话时,门卫和富米小姐端来了沙拉和鱼。两人分头将盘子摆在衆人面前。 “检查DNA,不就能推算出是谁的祖先了吗?”一听就是土井直美说的话。 “这个方桉应该可行。”月村博士表示赞同,“这方面的调查,已经安排专业研究机构进行了。” “若能查明,也就能辨明开拓者的后裔是谁了吧?” “这个不太可能。”金子与木部意见不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木乃伊就是开拓者啊。依照月村博士的説法,木乃伊是被杀害的。也就是说,除了木乃伊,还有一个人存在。那个人也有可能是开拓者。” “开拓者是杀人犯?”市长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个新説法。” “没有证据表明开拓者一定是善人啊。” “不,开拓者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金子提出了反论,“开拓者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一个象徵,是这个小城的创建者的总称。在这个意义上,将木乃伊视爲开拓者,也没什么不妥。当然,杀死木乃伊的凶手,可能也是开拓者之一。开拓者不可能是特定的某个人。因此,我觉得暂且将木乃伊的子孙视爲开拓者的后代,也没问题。” “我们根本不知道木乃伊的身世与品行。万一是个大坏蛋,也要给他的后裔封号吗?” “那有什么啊,反正谁也不知道。” “万一有一天我们弄清了木乃伊的真实身份呢?” “到时候再考虑那个问题不就行了。” “到那时就晚了。” “好了好了,”又是市长出面调停,“关于木乃伊,我们还一无所知。这种时候进行争论,没有任何意义。有了新发现、新数据时再商量吧。反正最新数据或资料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木部和金子不语,一脸不快地开始吃饭。 土井直美看着我,嘿嘿笑道:“怎么样啊,侦探先生,通过这样的会话,你也能推断出什么吗?” “嗯,当然。”我回答,“通过饭桌上的对话观察人性是最理想的。” “那你也加入吧,我来观察。”木部大口吞着花茎甘蓝,説道。 饭后甜点和喝咖啡时间,市长环视衆人,説道:“饭后,按照惯例,请大家去客厅继续喝酒吧。” “好啊。”金子最先站起身来。 “不喝点苏格兰威士忌,舌头就不听使唤啊。”木部説道。 小绿用胳膊肘捅捅我,哧哧笑道:“大家都很喜欢喝酒。” “没有酒量不好的吗?” “没有啊,除了你。” “那你和我一起喝点果汁吧。” 就在我们说着话准备起身时,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整栋建筑似乎都震动了。所有光一瞬间消失了。 大家同时发出惊叫。 “停电了。”这是月村博士的声音。 “像是雷击到了附近的电綫杆。”金子说起了雷击。 “请大家原地等待,没关係。”这是市长的声音。 没多久,一道光射进来。门卫拿着手电筒出现了。 “换成家用发电设备。”市长命令。 “富米小姐已经去了。”门卫回道。 很快我们便听到了发电机的声音,像是内燃发电机。又过了一会儿,灯亮了。 所有人的位置都和灯灭前没什么不同。小绿还保持着正从桌前起身的动作。 “没事了,走吧。”市长对大家说。 走到客厅,一张之前不存在的圆形桌子摆在中央,配有七把椅子。稍远处也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备好的酒水,有白兰地、苏格兰威士忌、波本威士忌等。另有果汁、矿泉水和各式玻璃杯以及盛有很多冰块的冷藏槃。 保存委员会的成员都会坐上各自专用的椅子,我和小绿不得不坐到故去的水岛雄一郎和火田俊介的椅子上去。那两把椅子放在一起。 我拉开椅子,顿时吃了一惊。“WED”上面画着一个“×”,和房间门后木板上的一模一样,但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把椅子时,上面没有“×”。是谁画上去的?我想看看刻有“TUE”的椅子怎么样,可小绿已坐了上去,无法查验。 “我先来一杯。”木部边说边开始调苏格兰威士忌。衆人围聚桌边。我和小绿按照约定喝果汁。果汁不冰,我往杯里加了一个冰块。小绿也照做了。 木部、土井和市长喝苏格兰威士忌,月村博士选中了白兰地,金子则喝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 “虽然市长那么说,我还是坚持很多事情应该在辨明木乃伊身份之前进行处理。”木部摇晃着手中盛有加冰威士忌的玻璃杯,旧话重提,“比如,纪念馆的所有权。现在属于市有吧。” “当然。” “木乃伊的身份查明后,他的后裔会怎么看待所有权呢?他们很可能会要求收回纪念馆所有权。” “这是可能的。”金子右手握着烟斗,左手拿着玻璃杯,表示赞同,“既然木乃伊是在纪念馆发现的,如果他的确住在地下室,但不能因此就称他为整个建筑物的主人啊。” “爲什么?” “这是我个人的感觉——那间地下室不太像居住空间,更像一个地牢。连入口都被巧妙地隐藏起来,让人不解。” “我有同感。那傢伙肯定是被囚禁起来了。”木部说着,咕咚灌了一口加冰威士忌,“月村老师的意见呢?” “那个地下室的确不像普通生活空间,这是确定的。”她用晒得恰到好处的手掌,抚弄着手中盛有白兰地的玻璃杯。 “你是说,地下室是家的一部分喽?也就是说,木乃伊的后裔会主张收回所有权。”不知爲什么,金子冷笑着。 “即便那样,作爲市政府,也会努力让地下室保持现状。”市长説道。他大概不太想喝酒,放在桌上的威士忌酒,冰块都已经融化了。 “这会引起官司。”金子説道,“为了将纪念馆据爲己有,费点工夫也在所不惜。” “那我们就只能作好斗争到底的准备了。”市长很坚决。 这时,我发现木部的模样有点怪。准确地说,是他的脸。刹那间,木部咬着牙,抓挠头部,面容扭曲。 “啊,怎么啦?”旁边的土井直美慌慌张张地叫道。 木部已经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像是在在抽搐,整个身体后仰,从椅子上跌落。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跌落的疼痛了。 衆人目瞪口呆之际,木部口中冒出细小的白沫。接着肚子渐渐隆起,他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抽搐了两三下,就完全不动弹了。他双眼圆睁,翻着白眼,吐出的白沫顺着脸颊流向脖颈。 土井直美大叫起来。 “木部先生!”市长慌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想要扶起木部。 “别碰他!”我阻止了市长,走近木部,摸了摸他的脉搏,又看了看瞳孔。结果很明显。“已经死了。” 金子也惊叫起来。 “爲什么会忽然……是心脏病突发吗?”市长问我。 “不,应该不是。”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大玻璃杯,木部已喝了一多半的威士忌。小绿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视线,伸手要去拿那个玻璃杯。“不要碰!”我叫道。她慌忙缩回手来。 我隔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拿起杯子,以防指纹附在上面。凑鼻一闻,只有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初看之下也没有什么异常。 “怎么样?”土井直美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问道。 “不知道。无色无味的毒药有很多。” “毒药……”金子挺直了身子,“爲什么会有毒药呢?”他瞟了一眼自己的玻璃杯。 石英钟报时了。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让人窒息。 “这个时候还来吓我们。”金子嗫嚅道。 “咦?”月村博士说着,将自己的椅子移到牆边,踩了上去。报时石英中就在她座位上方。 我马上明白了她的举动。石英钟的报时鸽嘴里衔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折叠的小纸条。 月村博士伸长胳膊取下纸条,跳下椅子后打开它。 从她的眼神判断,上面写着什么。 “你看。”月村博士将手中的纸条递给我。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罪恶在死者的书中。 这是凶手发出的信息。石英钟指向了九点。凶手已料到被害人会在此之前毙命。 “这是怎么回事?这么看来,木部先生是被人杀害的!”市长的呼吸变得紊乱。 “但是……”土井直美摇了摇头,“是被谁杀害的呢?” “死者的书……什么意思?”我喃喃道。 “木部先生写过一本书,《胜利者的经营学》。会不会是那本?”月村博士回答。 “谁有那本书吗?” “那种书……也就作者本人才会有吧。” 金子话音刚落,我便跑上了楼梯。 木部的房间在我房间相反方向的角落里。门上没有锁。我推开门,四下打量了一番。木部的房间也有两张床,其中一张放了行李,上面躺着一本封面华丽的软精装书。我赶忙拿起来翻开。 “发现什么了吗?”跟在我后面跑了进来的小绿问道。市长、金子和月村博士相继跑了进来。 “不,还没有……”我正说着,发现了夹在书中的书签。上面写着字。 他被诅咒迷惑了,成爲禁忌之书的俘虏。 “禁忌之书……” “上面写着什么?”听市长这样问,我默默地将书签递给他。 市长只看了一眼便抬起头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也看看。”金子斜着眼往市长手中望去,月村博士和土井直美也伸长了脖子。 我挠着乱蓬蓬的头髮,在室内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了什么,往门上望去。那里挂着一块一模一样的木板。 而且,同样的,上面刻着“THU”,画了一个“×”。 4 雷停了,风却更大了,勐烈的暴风雨势头不减,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家用发电机发电,不能要求太高,宅子里一片昏暗。 我们又回到客厅。男人们把木部的遗体抬进他的房间。现在聚在一起的,有日野市长、月村博士、土井直美、金子和彦、富米小姐、门卫和我一共七人。小绿在房间里休息。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看见尸体了,一时接受不了是很自然的事情。 发生了杀人事件,我们却无法联係警察。电话綫断了,不知是刚才遭了雷击,还是被人爲破坏。我们认爲,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发生这种事,不可能是偶然。 “我想先判断杀人方法。”我坐在水岛雄一郎刻着“WED”和“×”的椅子上。一一看着大家。 在我们返回客厅后,我马上对木部的椅子进行了确认。不出所料,“THU”的上面也画着“×”。大概是我去木部的房间时,凶手伺机刻上的。说“刻”有点夸张,实际上只是用前端比较锋利的器物画上去的,几秒钟足矣。当然,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器物了。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冰凿,上面沾有些许木屑。 小绿刚才坐在火田俊介的椅子上,“TUE”上也刻着一个“×”。 “是毒杀吧。刚才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土井直美圆乎乎的脸上泛着红晕,説道。 “是的,可凶手是怎么投毒的呢?”我指着木部手中的平底大玻璃杯。 “不可能是放在苏格兰威士忌里的,我一点事都没有啊。”土井直美看着面前的兑水苏格兰威士忌説道。虽然这么说,但我发现,事发后,她就没再碰过那个杯子。其他人也一样。我已经完全不想喝果汁了。 “水和冰块中也不可能有毒。”金子说,“我加了冰块,也有人往酒里兑水。” “我直接喝的水。”月村博士説道,“什么事也没有。” “将毒掺在某种东西中的想法,是不是应该捨弃了?”市长看着我。 “无论是酒、水还是冰块,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木部先生,命中率就太低了。” “我同意。凶手的手段可能更爲巧妙。” “有可能在饭菜里投毒吗?”金子急急地吐了一个烟圈,问道。 “若是在饭菜里,倒下的应该更早。”市长马上反驳。 “不,这个应该能够做到,药力发作的时间可以调节。比如,使用胶囊。” “晚饭中有胶囊类的东西吗?”土井直美嘲笑道。 “只要像胶囊的东西就可以。比如,往没有剥皮的鸡胗里注射毒素。因爲鸡胗太硬,没有嚼碎便咽了下去。在胃中消化之后,毒药慢慢开始起作用,这样会延长时间。” “晚饭中没有鸡胗这类东西啊。”月村博士説道。 “我只是举一个例子而已嘛。连我都能想出这样的方法,凶手稍微动一下手脚,不就可以让毒物延迟发作吗?要是在吃饭时下手,命中率也会更高。比如,牛排的煎烤程度不一,哪个盘子会放在木部先生面前,大体上提前就知道。” “那么,您是说毒药是我放的吗?”一直一言不发在聆听的富米小姐终于忍不住了。 金子慌张起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满脸堆笑道,“我只是说,吃饭的时候,人多手杂,凶手有可能就是在这种时候找到了机会。” 金子慌忙辩解,但是很明显,他刚才是这个意思。富米小姐双眉倒竖,怒意毫无消退。 “在饭菜中投毒的可能性很低。”我说道。 “哦,爲什么?”市长饶有兴趣地问道。 “如果凶手採用某种方法延迟毒效,就不会在报时石英钟里留言。因爲,消化程度因人而异,无法保证木部先生会在报时前死去,不是吗?当然,时钟先报时,毒效再发作,木部先生死去,这样也可以,但不符合凶手的本意。按照纸条的字面意思来看,凶手是在预料到被害人在报时之前会死掉的基础上写的。所以,凶手没有採用延迟毒效的手段。而且,即便木部先生是在吃饭时倒下的,我们不是也无法断定谁是凶手吗?” “有道理。”市长点了点头,看着金子,“你有什么反论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凶手是怎么往兑水威士忌里下毒的呢?而且,只往木部先生的兑水威士忌中下毒。” “虽然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木部先生拿威士忌的时候,往玻璃杯中下毒。” “很简单,但是不可能。”市长说,“木部先生好像一直都将玻璃板拿在手中。” “所以说,凶手就是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 “也就是说,若非坐在木部先生旁边是不可能得手的喽。” 听了金子的话,土井直美竪起一边的眉毛,怒道:“哎哟,这么说,是我了?我就坐在他旁边。” “我只是按照天下一的説法表达自己的推测而已。”金子看了我一眼,説道。 “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我向土井直美解释。 “那么,其他可能性呢?” “在兑水的材料中下毒。” “不,这不可能。”市长说,“不管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水和冰,其他人也都喝过。” “的确。但是有一样东西,是不能和他人共用的——冰。向苏格兰威士忌或水中投毒,会有多人喝下、不能指定被害人的危险。但是,如果只往一个冰块里下毒,就只可能有一个被害人。”我说道,晃了一下眼前的玻璃杯。里面有一块几乎融化的冰块和已被稀释了的果汁。 “但是,凶手不可能知道木部先生会拿哪一个冰块啊。”月村博士的疑问,在我意料之中。 “您说得对。所以凶手必须提前动手脚,让木部先生拿那个冰块。” 金子惊讶得直往后仰。 “这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但也不是不可能。比如,在木部先生要加冰时,把加了毒的冰块放在冰槃最易拿去的位置,成功率就能接近百分之百。” “木部先生好像是第一个去加冰的。”市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那就是説,加了毒的冰块放在最上面。”金子说,“但是,谁又能预料到木部先生一定会取最上面的冰块呢?” “以前是怎样的?听説木部先生酷爱苏格兰威士忌,只要预备好了酒,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加冰,是这样吗?”我问道。 “是有这么回事,但也不一定总拿最上面的冰块啊。他今天是加了冰块,但有时他什么也不加,是吧?”土井直美说。句末的“是吧”,是在徵求他人同意。月村博士和市长都冲她点了点头。 “看来冰块的説法也不怎么准确。”金子撇嘴道。或许那是一种挖苦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月村博士抱着胳膊,慢悠悠地环视了一下大家,“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对吧。” 谁都知道,但谁都没挑明的话,被月村博士说了出来。全场忽然鸦雀无声。没有人提出反论。金子伸手去拿盛着波本威士忌的杯子,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缩回手来。 “可能的话……”市长首先打破了沉默,“希望那个人能自首。范围这么小,我们最终会弄清谁是凶手的。” “说这话的人可能最可疑呢。”月村博士低头看着桌子说。 市长轻轻摊开双手,説道:“我没有动机。” “我也是。” “我也是。” 金子和土井直美也不约而同地说。月村博士看着我说:“我想听听侦探先生的意见。” “我还在思考。”我答道。 “就这么几个嫌疑人,还无法断定凶手是谁吗?” “问题就在这儿。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凶手爲什么偏偏在这种状况下杀人。的确,现在通讯中断,天气恶劣,无法通知警察,但是警察总会来调查的。在警方查明真相之前,我们都要被困在这里不能随意离开。这对于凶手,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凶手却这么做了,爲什么呢?” “会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吗?”市长问道。 “不像。凶手在作桉后留下了信息,从这一点判断,他是有计划的。” “说来也是……”市长咬着嘴唇説道。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陷入了沉思。但是,其中至少有一个人,与他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实际上,我想起了凶手在这种状况下作桉的原因。但那太不吉利,会引发恐慌,所以我按下不说。 “对了。”我对大家说,“关于木部先生书中的那张书签,各位有什么綫索吗?好像是这么写的:他被诅咒迷惑了,成爲禁忌之书的俘虏。” 市长首先摇了摇头。 “不知道。禁忌之书……到底指什么呢?” “月村老师呢?”我问女考古学家。 “据我所知,没有被称爲禁忌之书的书,也可能是关于宗教或性的书吧。” “您二位呢?”我又问金子和土井直美。 二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摇了摇头,答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哦……”我点了点头,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大脑迅速整理发言内容,“禁忌之书,很可能就是被盗物品。”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没有人説话。 “水岛先生被杀之前,曾在日记中写道:‘最近一直睡眠不足。都是因爲那个东西,我每天都睡不着。今天晚上肯定也会失眠。说实话,我没想到会这么烦恼,这么痛苦。’水岛说的那个东西,很可能就是禁忌之书。也就是说,水岛先生也是因读了那本书,成了它的俘虏才失眠的。” “成了它的俘虏,什么意思?”市长问道。 “从字面上讲,是被它迷惑了。也就是说,禁忌之书具有非常强大的吸引力。” “可真厉害啊。那到底是什么书呢?”市长又问。 我逐一看着正望着我的人,再度开口。 “我觉得很可能……”我停顿了一下,在成功地令大家感到着急之后,接着説道,“是被称爲本格推理小説的东西。” 一瞬间,灯又灭了。 5 “不好,像是又停电了。”这是市长的声音,“喂,去看一下发电机。” “好。”传来了门卫的应答声。 “应该有手电筒的。”是金子,“在哪儿来着?” “像是在楼梯下面。”这是月村博士的声音。 “找到了。”又是土井直美。 我坐着没动,等待土井打开手电筒。手电筒没有亮,我们却听到了某个地方某种东西歪倒的声音,十分剧烈。 “啊!喂,怎么了?”金子问,“喂,土井小姐。” 没有听到土井直美的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市长喊。 不久,灯亮了。几乎同时,富米小姐一声惊叫。 土井直美趴在楼梯下面。我马上跑过去,抓起她的手腕,脉搏已经停止跳动。 “不好。”我小声嘀咕着,扫了一眼她周围,发现手电筒落在地上。 我没有伸手去拿手电筒,而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有机关。 “手电筒怎么了?”市长走近问道。 “不要碰!”我伸手制止了他,“开关附近有针。针尖上有剧毒,我猜是烟碱。” “啊?”市长慌忙缩回手去。 “啊,这个……”金子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看了一眼,递给我,脸色变得苍白。 上面写着: 罪恶在死者的口袋中。 我再次蹲下身子,把手伸进土井直美的上衣口袋。右边的口袋中有一张曡起的纸条。上面的内容,我已预料到了大半。 他被诅咒迷惑了,成爲禁忌之书的俘虏。 “啊,不要,放了我!”金子忽然叫了起来,退到窗边,“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是想杀了我吗?放了我,我没做错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金子先生,请冷静!”市长责备道。 “别靠近我!”金子喊,“快叫警察,马上叫警察!” “话虽这么说,但现在电话不通,没有办法。”月村博士说。 “那我去叫!我现在就回去通知警察。借给我车,给我车钥匙。”他伸出右手説道。 “下着雨很危险啊。”富米小姐似乎很恐惧,説道。 “比待在这种地方安全多了。快,给我,把车钥匙给我!”金子继续喊。 市长、月村博士和我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写着同样几个字:没有办法。 市长掏出车钥匙。“开车时一定小心,有很多路没有铺柏油。” “我有自信。”金子一把夺过钥匙,警惕地看着我们,沿着牆根,走向大门。 “金子先生!”月村博士冲着他的背影喊,接着对着停下脚步转过身的他说,“你也可能是凶手啊。装着要去报警,其实是要逃跑,也有这种可能性啊。” 金子脸上浮现出僵硬的笑容。 “像我这样的名人,若遭警察通缉,很容易就会被抓到。” “倒也是。”市长两手插在口袋里,説道。 “我走了。祈祷不会有人再被杀害。”金子匆匆往大门口走去。 “喂,金子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啊?”这好像是正在检查发电机的门卫的声音。 “回城里。待在这种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杀了。” “可是……今天这种天气,您还是别回了。” “行了,别管我!”传来粗暴的关门声。 门卫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市长没有説话,只是指着土井直美的尸体。门卫瞪大了眼睛。 “什么……土井老师也被杀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是不是因爲听了门卫的话,富米小姐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 “弄清楚停电原因了吗?”我问门卫。 “嗯。我去盥洗室查看电表,发现上面装着这样的东西。”他说着,拿出一个像是小座钟的东西。那是一个智能计时器,输出端子被设置为短路。只要时间到了,电闸就会自动掉下来。 是谁做的手脚?去盥洗室插计时器这种事,谁都可以做到。 “不管怎么说,先把尸体搬进房间吧。”月村博士提议。 我和市长搬土井直美的尸体,月村博士先行一步,给我们开门。 “大河原警部大概会被吓坏吧。又发生了杀人事件,而且就在我们身边。”把土井直美的尸体放上床后,日野市长看着死者的脸,半是自虐地説道。没有人回答。 我忽然想了起来,看了一眼门的内侧。上面有一块刻有“SAT”的木板。不管怎么想,凶手不是有选择性地将她杀害的。无论是谁,都有可能拿到那把手电筒。 某种想法在我脑中快速浮现,就在想法快要成形时,一直看着窗外的月村博士忽然说:“真奇怪!” “怎么了?”市长问。 “车子一点儿也没动……是市长您的车吧?”她指着窗外。 “啊,是,是我的车。真奇怪,金子在干什么?” 我们三人互看一眼,默默走出了房间。 “啊,又出什么事了吗?”或许是从我们的表情中觉察出了什么,在楼下等待的富米小姐表情僵硬地问。没有人回答,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向她解释。 出了门,我拿起门卫的手电筒。上面没有毒针。 我们撑着伞,走出大门,来到外面。暴风雨倏地勐烈起来。天气比想象的还要恶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浇湿了。 但是,我们顾不了许多,仍旧朝着汽车前进。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单薄的月村博士有几次差点摔倒。 终于来到汽车旁边,我打开手电筒,向车内查看。 金子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发生了什么,后面两人也一定很清楚,但没有任何惊讶的叫声。 6 我站在车窗外观察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任何外伤。 “退后。”说完,我屏住呼吸,拉开车门。 金子的身体一下子歪出车门。上衣口袋里的烟斗也掉出来了。 “搬吧。”市长如梦方醒般伸手説道。 浑身湿透的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金子搬进屋子。等在门口的富米小姐看到第三具尸体,顿时頽然蹲在地上。 “死因是什么?”市长问我。 “是毒气吧,很可能是氢氰酸。氰化钾与酸溷合后放在车内,很快就会释放毒气。进了密闭的车内,只要一呼吸,就会毙命。” 市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被雨淋湿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啊,这是什么?”月村博士从金子掉落的烟斗前端抽出一个纸团,展开后递给我。 罪恶在死者的床下。 “我去看看。”博士去了二楼。 几十秒后,她回来了。只说了一句“找到了”,便又递给我一张纸条。 他被诅咒迷惑了,成爲禁忌之书的俘虏。 正如我所料,我并没有感到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市长似在呻吟。 “不管怎么说,先把尸体搬进房间吧。”我话音未落,忽觉有人影,于是往走廊看去。 小绿站在那里,像一个幽灵。 她看了一眼金子,苍白的脸因痛苦而略微扭曲,然后对着父亲说道:“那样做果然还是不行啊。诅咒不是迷信。大家都死了,都是因爲我……这种事情……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说完,她竟号啕大哭起来。 “你说什么呢?哈哈哈,我说你这是怎么了?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市长抚着小绿的背,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道,“她像是吓到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当然,我并不相信市长的话。我确信小绿掌握着一个重大事实。 “不管怎样,我们先去客厅吧。”我说道。就这样,金子的尸体被我们放在了大门口。 客厅里,失去了主人的椅子并排而立,我决定进行最后的谈话。至于土井直美与金子椅子上的“SAT”和“FRI”上方是否画上了“×”,已经无关紧要。 “在听小绿説话之前,我想先明确一件事。”我盯着其中一个人说,“那就是,你爲什么要这么做。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杀人魔。” 我的视线前方,是月村博士毫无表情的脸。她动了动嘴唇,説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凶手吗?” “这次的事件中,最爲关键的,其实是凶手并没有以特定人物为目标。明确地说,不管谁死了,都没关係。” “怎么会呢?”説话的是市长,“从现场发现的纸条来看,凶手是有计划地实施犯罪啊。” “那只是一个骗局,我也差点被骗了。”我的视线回到月村博士身上,“以金子先生为例。金子先生去开市长的车,不是相当具有不确定性吗?难道凶手已经预测到金子先生会强行去开市长的车?不可能的。土井小姐也一样。除了她,其他人都有可能碰触手电筒。但是,凶手不在乎是谁。因爲他只需在被害人出现后,调整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可以了。” “但是,每个人被杀,凶手都会留下一张纸条……” “请回想一下。从金子先生的烟斗中拿出纸条的是月村博士。但是,那张纸条真的原本就放在烟斗中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月村博士将自己手中的纸条,偷偷放进了烟斗,却装作刚刚发现的一样。拿给我们看。” “说来也是,从金子先生的床底下拿出纸条的也是月村女士。嗯……但是如何解释土井小姐的情况呢?从她口袋里拿出纸条的可是你天下一啊。” “说得对。但那时写有‘罪恶在死者的口袋中’的纸条已躺在地上。当然,把纸条扔在地上的人就是月村博士。博士在知道死者是土井直美的瞬间,将事先备好的纸条中为土井老师准备的那张扔到了地上。” “为土井老师准备的那张?” “比如,如果倒下的是市长……”我说道,“为市长准备的纸条就会被扔在地上。上面大概会写着什么呢?很可能就是‘罪恶在死者的枕头処’,如果发现者去枕边寻找,又会出现一张纸条:他被诅咒迷惑了,成爲禁忌之书的俘虏。” “枕边?” “我只是举个例子。月村博士已经提前在每个人的活动范围内,放置了写有同样内容的纸条。土井小姐的是在上衣口袋里,月村肯定是找到了悄无人知、不被发觉的机会,将纸条放进了她上衣口袋。金子先生呢,她可能真的是将纸条放到了床底下。还有,木部先生的夹在他的着作中。当然,木部先生中毒是因爲冰块。月村博士当然不知道谁会‘幸运’地夹起毒冰块。直到木部先生倒下。大家惊慌失措时,她冷静地进行了下面的行动——准备专供木部先生的纸条‘罪恶在死者的书中’。然后,到了九点,报时钟里的‘鸽子’报时的时候,她装作发现‘鸽子’嘴里夹有东西,巧妙地将自己手中的纸条与‘鸽子’嘴里的掉包。或许‘鸽子’的嘴里只是一张白纸。” “是啊。”市长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连连点头道,“对,从石英钟上取下纸条的是月村女士。现在想来,是很简单啊。” “另外,你还动了一点小手脚。”我转向月村博士,“就是在房门后木板上的人名代号上面画上‘×’。目的是让大家确信,凶手是有预谋的。如果观察一下,这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在木板的正反两面刻上同样的字,同时在反面的字上画上‘×’。这样,你只需在杀人之后,趁大家不注意时将木板翻过来即可。现在想想,只有你有机会。特别是搬土井直美小姐的尸体时,你特意先进房间为我们开门。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伸伸手,就能把木板翻过来。” 最后我问月村博士:“怎么样?” 她面无表情,看着市长,做出指夹香烟的动作。市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有点湿了。” “没关係,有就行。” 她衘起一支烟,用市长递来的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吐出细细烟雾。 “太棒了。”她说,“我本想,在大家陆续消失之后,我总会暴露的,但没想到这么早。” “爲什么?”我问,“你爲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护这个小城。” “保护这个小城……小城有什么危险吗?” “当然。”她吐了一口烟,“诅咒。” “诅咒……就是那个诅咒吗?” “对,就是那个。”博士点了点头,説道,“因爲它,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都被杀了。如果坐视不管,还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而且,不是寻常死亡,而是死于非命。或者在一个不可能出入的房间里被人勒死,或者写下奇怪的文字后死掉,或者尸体在瞬间被移动,或者凶手忽然消失……我想保护小城不被伤害,保护小城自此远离离奇凶杀。” “爲此不惜杀害同伴?” “我没有选择,因爲他们已被诅咒俘虏。总有一天,他们会像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一样因诅咒被杀,而如果那样,诅咒还会继续蔓延。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我决定用一种不会被任何人注意的方式将他们杀掉。” “你是想在这里杀掉所有委员会成员吗?” “是啊。” “但这样会留下一个最大的谜团,即只有尸体没有凶手。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诅咒吗?” “我只要写封遗书,就没有任何谜团了,而所有成员也都不在了,这样不行吗?”话音未落,她的嘴里忽然掉了一个东西。 “坏了!”我站起身来。 已经迟了。月村博士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就软软地趴在了桌子上。 “月村女士……” “博士!” 我和市长几乎同时跑到博士身边。当然,已经迟了。 忽然,小绿号啕大哭。 “都是我,是我的错,我要是不那么做就好了……大家都死了!大家都死了!”她大声喊着,像要吐出血来。 市长抱住女儿。她仍旧哭泣着。 “我……我能把女儿带回房间吗?”市长问我。 “那样更好。”我答道,“但是,我仍想听你的解释。” “我明白。”他説道。 7 偌大的客厅里,我和市长隔桌而坐。月村博士的尸体就在旁边,已覆上了毛巾。 “六个人呐……”日野市长语含叹息,“我本是爲了小城好,没想到却会是这样的结果……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您到底出于什么想法,做了什么呢?”我问道。 市长一脸苦涩。 “最初是以小绿的恶作剧开始的。” “恶作剧?” “盗掘。” 我略微仰了仰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市长。 “盗掘者是她吗?” “啊,真是子不教,父之过。”他挠挠额头,“我有一把纪念馆钥匙,她好像就是用的那把。” 原来如此。看来,事情不是我先前推测的,门卫打盹时,钥匙被偷走了。有点对不住门卫。 “或许你也已经发现了,被盗走的是一本书。” “嗯,我知道。” “那是一本非常不可思议的书,里面全是超乎想象、令人匪夷所思的杀人故事。每一篇都以一个不可解的谜团为开端,读者会被谜团深深吸引,不忍释卷。总之,非常有趣。那种趣味性,在这个世界不曾体味过。我很快着了迷。也正因如此,忘了责备小绿。”这时,他脸上隐约浮现出了一丝笑意,继而又严肃地说,“或许我应该责备小绿,然后把书放回原处,或者直接交给月村博士。但是,我没有这么做。读了这本书之后我想到的,是依靠这本书让小城里的人觉醒。” “什么意思?” “以前我一直想,这个小城缺少一样东西,一个最爲关键的东西。现在,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本书里描写的,应该在这个小城发生。不,或者说,正因爲是这个小城,才不得不发生那样的事情。小城正是为了这种事情而创建的,人们因此而存在,时间也因此而流逝。我发现了这一点。” 他的语调逐渐高昂,充满热情。那种动人的力量,让我想起了选举。他舔了一下嘴唇,做了个深呼吸。 “但是,这也正是月村博士所说的诅咒。曾经,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人,为了封存诅咒,把它埋在了木乃伊的脚边。我起先还犹豫是否让诅咒复活。最终,我没能抛弃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想法:让小城复苏。你可以认爲,这么做是因爲我是市长。我首先把书拿给了火田俊介。你应该知道,我想让他选取几个故事,作爲他的作品发表,借此扩散这本书的魅力。” 《斜面馆杀人事件》。我很快就明白了,也正如我预料。 “火田先生赞同我的想法。不仅如此,他还不忍独享这本书的巨大魅力,未向我打招呼,便私自将书拿给水岛先生、木部先生、土井小姐和金子先生看了。所有人都成了俘虏。正如纸条上所写,成了诅咒的俘虏。我的直觉告诉我,小城正在改变,我所期待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吗?” “没有侦探。” “正是。”他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发生了事件却没有侦探,故事就不完整。而且,爲什么小城里没有侦探。应该有却偏偏没有。于是,我决定召唤侦探,召唤被埋藏的这本书的主人公名侦探天下一。” “怎么做呢?”我问。 他嘿嘿一笑,説道:“也没什么难的,就是按照书中所写的地址寄了一封信而已。”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你很快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我们身边。” 难道我就是这样被叫到这个世界的吗? “但是,有一件事令我很爲难。那就是你已经来了,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拜托你去调查。于是,我跟你讲了盗掘之事,请你找出窃贼。” 我不由得摇了摇头。“真没想到竟然是小绿。” “我不是有心欺骗,只是一心想让小城复苏。我还要向你道歉,一开始拿给你看的报纸,实际上是僞造的。” “是报道壁神家杀人事件的那份吗?” “壁神家杀人事件只是那本书中的一个故事。我参照这个故事僞造了那则新闻。如果不那么做,无法向你解释我们是如何找到你,又爲什么要拜托你去调查。” “是这样啊,实在太可怕了。” “若是遭你怀疑,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市长双手一摊,“就在这时,事件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不出我所料,密室杀人事件、凶手消失事件,你都完美地解决了。唯独让我担心的,是遇害者都是纪念馆保存委员会委员。是可以这么理解,诅咒正在袭击被埋藏之书的读者。我想,那也没有办法,但是小绿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这也难怪。那孩子坚持认爲,正因爲她未经允许私自挖出了那本书,才导致悲剧频发,因此非常痛苦。于是,我决定先让此事告一段落,把大家召集到了这里。表面上的理由是让天下一帮我们找出盗掘犯。” “不料却导致惨剧发生。” “我做梦也没想到月村博士会这么想。我唯独没有对她说起盗掘的真相,但她好像已经感觉到了。真是可怕啊。”市长仰面看着天井,长叹一声,“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呃……”我想了一下,摇摇头,説道,“没有了,这些就足够了,实际上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但是恐怕你也无法回答吧,那是关于我自身的问题。” “让您大老远来到这里,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很抱歉。”市长低下头。 “您没有必要向我道歉。但是……”我説道,“我真的感觉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呢。” 8 这栋别墅已成凶宅,但半夜三更,夜路难行,我们决定就住在这里。暴风雨已略有收敛。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市长的话、之前的事件、尸体、诡计,还有我自己。身体虽已累得无法动弹,头脑却非常清醒。 我开始回想自己在原来的世界中做过的事。我以前在拼命地做些什么呢?我想通过自己的小説,创造一个颇有吸引力的世界。但是,吸引力到底是什么?是能够令自己获得心理满足的世界吗?什么时候才能获得那样的满足呢? 很久很久以前,我想创造一个自己喜欢的世界。我很幸福,而且从不关心他人的看法。我在追求对自己而言非常舒适的游乐园。 我又开始回想,我是什么时候没了那份感情的。似乎太过久远,我无法忆起具体时间。但是,的确有那么一段时期。在沙滩上专心致志地堆积城堡的小孩,一点儿都不在意其他孩子的看法,他的城堡是他唯一的目标。 我开始回忆自己堆积的几座沙子城堡。悲哀的是,我自己用脚将它们一一踩碎了。如今,我还记得当时的话语。 “这种无聊、幼稚、非现实、不自然的东西,这种东西,这种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自己精心垒起的城堡,我甚至感到耻辱,甚至试图忘掉当时的自己。 不知不觉,我流下泪来。一瞬间,我明白了。我是爲了能够在这里像这样流泪,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旁边房间的门遭人强行推拉。 旁边房间,就是写着“WED”的房间,我本应该睡在那里的。 对,我现在躺在“TUE”的房间里。出于某种考虑,我秘密转移了房间。 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手脚,使用绳子从外部挂上里面的门闩。如果有人试图从外面打开门,肯定会认爲我就在房间里。 正在推门的人也不必例外。我拿着手杖,慢慢下床,想要去走廊看看。就在这时,旁边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两声枪响。 我吓得腿都软了,但还是走进走廊,查看旁边的房间。合叶脱落了,我借那里向房间里窥视。 一个黑影站在床边。床上似乎有人,但实际上被子下是预先准备的枕头和毛巾被。 黑影发现了我,立即向窗子冲去。玻璃的破碎声、物体撞击床下屋簷的声音响作一团。我跑到窗边,黑影爬上了附近的卡车。 我回到房间,迅速换上衣服,朝大门跑去。好像有人在叫我,但我没有时间回答。 雨已基本停歇。我在仓库附近发现一辆破旧的摩托车。 隐隐约约地,我感觉到自己应该往哪里去。这里也有约定。 我站在纪念馆的入口。这个谜一样的破旧小屋,好像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来。 我走近宅子正面破旧的木门。上面挂着的那把粗糙铁锁现在不见了。我推门走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内空无人影。我看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隐秘门。门敞着。通往一片昏暗的楼梯。我弯下身子,摸索着走了下去。 我下到地下室。煤油灯亮了。同时,无数细碎的黑影在跃动。 我正要踏进放有木乃伊的房间,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终于来了。” 9 “想要杀我的果然是你。”我对着黑暗说。 人影憧憧,我却感觉到能清楚地看到那张脸。 “你和月村博士是共犯。你们合谋,要把我杀掉。就连月村博士自杀,也只是为了让我放鬆警惕。” 黑影慢慢地从暗处走了出来。在煤油灯微弱的照射下,鼻子、眼睛、整个面部轮廓逐渐清晰。那张脸和我脑海中的一模一样。 “不愧是名侦探。”他说,“真是头脑敏锐,甚至让人充满不现实感。但我仍然觉得很无趣。你的推理太过敏锐,甚至有机会主义的嫌疑。” “有很多人喜欢这种敏锐。” “能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台词,我很诧异。” 他,纪念馆的门卫,将枪口对准我走了过来。 “你究竟爲什么要杀我?” “杀你……这是什么话?我要杀掉的是侦探天下一,好让你从天下一的诅咒中解脱,回到原来的世界。这样,,所有的事情都会完美收场。” “原来你都知道!” 门卫嘲笑道:“当然,你以爲我是从什么时候待在这里的?” “是从杀了那个侦探的时候开始吗?”我问,“那个成了木乃伊的侦探。” “我先声明一下,杀了那个侦探的不是我,是……”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什么都知道了。” “真的?” “嗯,我知道了。”我环视四周,继续説道,“这是小説里的世界。” “不是一般的小説。” “当然,这个我也知道。”我又环视四周,説道,“原本是本格推理小説的世界。” 门卫扯出一丝让人厌恶的微笑,説道:“真行啊,还用过去时——原本是本格推理小説的世界。对,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不一样了。” “是在我要写推理小説的时候,不,应该说在我对推理小説开始感兴趣的时候,在我头脑中存在过的世界。我以这种世界为舞台,写过几部小説。天下一就是我当年小説中登场人物的名字。”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不,应该说还是个孩子。所以,才创造了这样一个无聊的世界。” “但那是我心灵的游乐园。” 门卫冷哼一声。 “无论是谁,上了年纪都会怀念年轻时玩过的地方。但是,仅仅如此。我想提醒你,扔掉游乐园的正是你自己。不是别人的命令,而是你自己的意志。” “我没有忘记,而且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这我就放心了。” “我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缺陷。我明白,自己还有更多想做的和不得不做的事情,为了成就它们,我不得不走出这里。” “这才是正常的。从那以后,你就丢弃了以密室为代表的诡计类小説形式,开始迴避本格推理小説。”门卫说完,哧哧地笑了起来,“自己明明是以写密室类推理小説成名的。” “对我抱有这种印象的人很多啊。” “改变他人对自己的印象很困难。”门卫点头道,“但是,我已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你。你离开的时候,命令我和月村保护这个小城,不被诅咒——本格推理的诅咒——伤害。所以,我们一直守卫着你那本被封存的小説。但是,那个小姑娘多事,令整个小城被诅咒包围。密室杀人、凶手消失——令人怀念的本格推理小説复活了。” “但是,正因如此,小城里的人们才想起自己的存在价值。” “这一点无法否认。”门卫竪起了眉毛,“因爲封存了本格推理的诅咒,小城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世界。不管是奇怪形状的房子,还是複杂的人际关係,都是为发生本格推理小説事件而设置的。既然已经没有了本格推理,他们也就无法编排任何故事。但是,这没有办法。他们的使命都已终结。” 我无法反驳。或许他说的都正确。 “很久没有来这个世界,再次回来。令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 “我已不再适合这个世界。被隔离的空间、人工的设定以及作爲棋子的登场人物……这些,我都已无法适应。” “这是自然的,对你来説也是件好事。” “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既然你这么说,”门卫又将枪口对准了我,“已经没有留恋了吧。现在,我就让名侦探这种可笑的角色消失。” “等一等。的确,我可能不会再回这个世界了。但是,我想让它留在我心中。” 门卫似乎难以理解,缓缓摇了摇头。 “爲什么?记不清是谁说的,难道是因爲这里是推理的故乡?” “或许吧。反正我不想像上次那样再把这里封存。我想留一块属于自己的游乐园,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 门卫继续摇头。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想回,还是不想回呢?” “我不想说得那么绝对。我并不憎恨这个世界,只想自己能随时想起这个世界,怀念这个世界。” 门卫叹了一口气,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似乎要说“真是服了你了”。但是,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温暖,虽然只有一丝。 “我明白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那我应该怎么做?这里已不需要我守卫了,我是不是该消失呢?” “你留在这里。”我说,“我想让你继续守卫这个世界。” “责任重大啊。”他耸了耸肩。 “你能做到。” “我试试看吧。”门卫放下了枪,“那……你呢,要走了吗?” “是啊,我这就走了。” “不送你了,就此别过吧。你知道怎么回去吧?” “嗯,知道。” 我正想是否应该和他握手告别,他却把头扭向一边。我从他身旁走过,朝着狭窄的楼梯口走去。 到了一楼,我又凴梯子爬上二楼。那个门,是我应该回归的世界的门,毫无疑问。 来到二楼,我发现小绿睡在角落的床上。可能是市长送她来的。 她发现我后,噌地跳了起来。 “你在这里啊。”我说。 她盯着我,僵硬地走了过来,抱着一本破旧的书。 “对不起。”她把书递了过来。 我接过书,翻开第一页。对衆多登场人物进行説明的人物表和一张形状奇怪的宅邸地图映入眼帘。我不由得苦笑。这正是我以前以小城为舞台写的本格推理小説。密室杀人、尸体瞬间移动、暗号诡计、拆穿不在场证明、一人粉饰两角,等等,作品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本格推理要素。 埋在木乃伊脚边的,就是这本书。 “我没想偷,”小绿说,“只是想去看一下,那里埋着什么。没想到发现了这本书,着了迷……” “读完之后你放回去不就行了?” “是这样想的,但中途才发现……” “什么?” “对于这个小城,打开被封存的诅咒更好。小説中描写的那个世界应该在这里复活。” 我无法直视她那双真挚的眼睛。作爲本个推理小説的登场人物而被创造出来的角色,追求一个适合自己的舞台,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她说道,“我还想,若是本格推理小説的世界复活,天下一先生肯定会回来的。” “啊?”我吃惊地看着小绿。 她的脸有些红。 “我想见他。”她小声说。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我想了想,把手里的书还给了小绿。 “这个送给你。” 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真的吗?” “真的。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小绿接过书,和刚才一样抱在怀中,小声说了一声谢谢。 我笑着点点头,回头。谜一样的门就在那里。 “那么……” “要走了吗?”小绿的声音被泪水打湿了。 “嗯。” “不会来了吧,肯定。” “我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故事。密室、奇怪的宅子……我都不会忘记。” “不要忘记。”她修长的身体在颤抖。 我再次看着那扇门。门上刻着“WHO DONE IT”这几个英文单词。 WHO DONE IT——是谁杀的? 被杀的毫无疑问是木乃伊。木乃伊的真正身份是名侦探天下一。 上次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把他杀了。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说的那句话。 “我才不需要什么天下一。”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子弹射向他的额头。 在“WHO DONE IT”这几个单词的下面,排列着英文字母。我慎重地摁下自己的名字的拼写。不是天下一,而是我的。 摁完最后一个字母,变化出现了。 门的四周开始发光。门把手的附近传来东西脱落的声音。 伸手拉门之前,我又回过头去。小绿一只手抱着那本书,一只手用力挥舞着向我道别。 我拉开门,迈开脚步。 终章 迈出门去的我脚上穿着常穿的拉夫?劳伦袜,脚下踩着铺着澹紫色地毯的地板。 哐当!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关上的正是我熟悉的那道门。 我站立的地方,是我的工作间。 书架上的书籍胡乱摆放着,桌子上,资料、杂志以及其他各种不知何物的纸类堆积如山。电脑桌上面,还和我离开时一样,放着团起来的卫生纸。 我打开窗子,门外的柏油路上,一个穿着紧身运动衣的中年妇女正带着自家的哈奇士雪橇犬散步。路的对面,着名建筑公司建造的商品房住宅区鳞次栉比。当然,如果从对面往这边看,也一样。 三菱帕杰罗和旧式日产SKYLINE-STR从门前经过。STR车上传来摇滚乐的鼓声。 我关上窗,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两手放在脑后靠着椅背,伸出脚去,伸直了身子。我没有穿皱兮兮的格子衬衣,也没有戴眼镜。 电脑旁的电话响了。我以比平时慢半个节拍的速度拿起了话筒。是和我有着多年交情的编辑角山君。这次,我要在他那里连载小説。 “能去採访那个交通搜查官了。”他语速很快。 “真的吗?”我勐地站起身来,拿起手边的圆珠笔,顺手撕下一张便笺纸。 “他很忙,好像没有几天空闲。” “没关係,我会调节自己的日程安排。” 我看着日历牌,确认可以採访的时间。日程有些紧,但我也不好要求太多。 “您还有什么需要调查的吗?”角山君问道。 “没有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哦,那有什么事我们在联係吧。”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在墙上的白板上写下採访计划。 在角山君那里连载的是一部以交通警察为主要人物的推理小説。以前也写过这类题材的短篇,但现在想正式写一部此类作品。交通问题,我向来很关注。 我想起了和他会面时的谈话。我是这样说的。 “真实性、现代性、社会性,是这部小説的三大支柱。若非如此,将难以在今后的推理小説界生存。诡计和凶手消失之类的题材已经过时了。” “正是。”角山君表示赞同。 我又想起我们之间的交涉,最终苦笑起来。我和角山君开始揶揄一些年轻作家最近写的那种本格推理小説,说什么落后于时代、国外根本没有人读之类的。 我又和刚才一样,坐在椅子上伸直了身子,目光不经意间挪向了书架。 一本书映入了眼帘。是我以前写的小説。奇怪!以前的书都被我打包放进仓库了。 我从书架上拿起这本书来,哗啦啦地翻着。正是在那个奇怪的小城里被封存的那本书。 某一页夹着一个东西,我把它拿在手里。 一朵蓝色的小花,勿忘我。 那片湿地上群生的勿忘我在我的脑中复苏了。我想起了小绿的话:勿忘我…… 回过神来,蓝色的小花已经消失了。我看看周围,没有小花的影子。 我合上书本,闭上了眼睛。如果有一天还能写那样的小説该多好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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