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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凶手的杀人夜 [日] 东野圭吾 著 袁斌 译 黑键の继承者 录入 目录: 小小的恶作剧故事………1 黑暗中的两个人…………39 舞女………………………79 无尽之夜…………………103 白色凶器…………………131 别了,教练………………163 没有凶手的杀人夜………195 ========================= 「小小的恶作剧故事」 1 达也死了。仿佛一片从屋顶飘落的枯叶一般坠落而死。这事就发生在放学后,我正像个白痴一样追赶着足球的时候。 “刚听有什么声音响起,就见有人落了下来。那声音很响,一时间我都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同班一个名叫田村的同学告知了我这个噩耗。他也是为数众多的目击者之一。 达也坠落的校舍旁,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群人,旁边停着辆救护车。我拨开人群走上前去,正巧看到达也的尸体正被人用担架抬出来。看到上边盖着的白布,不知为何,我只觉得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达也。” 我冲过去想看看达也的脸。看他一眼,和他开句玩笑,“怎么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但这时,有人猛地拽住了我的手臂。我瞪了对方一眼。是我们的班主任井本。 “别慌。” 井本平静地说。然而他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厉喝的味道,让我无法动弹。 这时,周围响起了“哇”地一声吵嚷。达也的右臂从担架上无力地耷落下来。那条胳臂细得就跟假人模特似的,不自然地弯曲着。 “好恶心——” 身边一个软弱的家伙说。我刚想伸手去揪住那混蛋的衣衫,井本就出言阻止了我。 救护车载着达也离去之后,所辖警署的警察便展开了调查。他们似乎还找了几个目击现场的学生问话。看到田村的身影混在那群凑热闹的人里,我朝他走去。 “他们没找你打听情况吗?” 听我这么一问,田村一脸不服气地噘起了嘴。 “一班那个叫藤尾的家伙作代表,去接受警方的询问了。虽然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看到,但藤尾似乎是最先报警的人。还有就是因为那家伙成绩好的缘故。” “藤尾啊……” 那学生我认识,个头儿挺高,脑门儿也挺宽。 “达也……行原他怎么会从楼顶摔下来的?” 听我一问,田村把两臂抱在胸前。 “我也闹不明白啊。” 他歪着脑袋,一脸沉思状。 “总而言之。忽然就见他摔下来了。当时我正在下边打球,就连行原上了楼顶都不知道。” 据田村说,或许是自杀吧。看到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强压着心里的怒火向他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我一边寻思着今后该怎么办,一边在现场周围徘徊。校舍旁,三个女生用手绢摁着哭肿的眼角,她们是我和达也的同班同学。尽管我也想纵声大哭,但这却并非此刻我该做的事。 过了一阵,就见班主任井本从校舍里走了出来。他似乎刚刚接受过警方的询问,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估计这也是他从教以来,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 井本看起来似乎是在找什么人,转脸看向我这边之后,他便一溜小跑地来到我身旁。 “中冈,你能来一下吗?警方有话想问你。” 听我说过我什么都没看到,井本点点头。 “他们说想见见行原的好友。如果你不愿去的话,那我就去找别人好了。” 他一脸认真地说。 井本让我到教员室旁的接待室去。屋里有名头发稀疏的中年刑警和另一名年轻刑警正等着我。 询问是从我与达也的关系开始的。我说我们从小学起就是好友,现在也在同一个班里。 紧随其后,对方又问了些达也的性格,最近的情况,还有交友状况之类的问题。我也很清楚,刑警们认为他是自杀的。等他们问完之后,我试探着说。 “达也他不是自杀的吧?” 听我这么一问,中年刑警满脸意外地“哦”了一声。 “为什么呢?” “他没有自杀的动机。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有,那家伙也不是个会自杀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两名刑警对望一眼,嘴角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随后,刑警又问除我之外,达也还与谁关系密切。我想了一阵,列举出佐伯洋子的名字。刑警们也曾听说过这名字。 “似乎是他从初中起的恋人吧。我们听井本老师提过。” 我摇了摇头,订正道:“是从小学起。” 与刑警之间的谈话持续了三十分钟。我所得到消息,就是达也他确实已经死了。 走出接待室,就看到井本在走廊上等着。然而吸引了我注意力的,却是低头站在一旁的佐伯洋子。她似乎刚哭过,眼圈通红。她看了我一眼,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其后仿佛又悲由心生,用手绢按住眼角,什么也没说。 看着洋子走进接待室里,我想了片刻,走上操场,在饮水处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约莫三十分钟之后,刑警放走了洋子。看到她脚步踉跄地出现在校舍门口,我连忙从长凳上站起了身。 “辛苦你了。” 就连我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总而言之,我实在是没有和她多说两句的勇气。 洋子的身体僵硬得就像是坏掉的机械人偶一样。我们两个都相对无语。 就在我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洋子抢先开口,“别说同情的话。” 她的话语速稍快,但口齿清晰。随后,她伸出右手,撩起了垂在额前的黝黑直发。之前的泪痕已然消失不见。 我便不再言语,因为我是正打算说几句安慰的话。说起来,记得念小学的时候,她就最讨厌别人在她被欺负后安慰她。 洋子缓缓向我走近。她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盯着我的眼睛,“今天阿良你……代替他送我吧。” 她的话里仿佛带着一丝哀求。我只能默默点头。 我们两人各自推着自行车,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一路上,洋子不停地讲述着刑警问她的问题。 “你是在什么时候,在哪儿得知案件的?” 这似乎就是对方提的第一个问题。而她回答说,是留在教室里的同学告诉她的。 “刚开始的时候,我都还没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弄明白是阿达死了,我一下子眼前发黑……醒来之后,我就已经躺在保健室里了。” 所以警方对她的询问才延后了吧。 其后的问题,与他们之前问我的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她也不清楚达也为什么会在那里,而达也近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证词也与我相同。 直到在她家门口道别,洋子都没流一滴泪。我生性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人,但这一点反而帮了我的忙。她异于常人的坚强让我感到惊讶。 回家的路上,我顺路到达也家看了看。玄关的灯没开,整个家都静悄悄的。家里的人估计不是到警署,就是上医院去了。我踩动了自行车的踏板。不知为何,我的眼中突然盈满了泪水,夕阳下的风景变得歪斜模糊起来。 一到家,我就立刻给目击到整个经过的藤尾打了电话。听我说有话想问,希望能够立刻见面,藤尾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他说,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疑惑。 我和藤尾在他家附近的公园里见了面。尽管是个只设有秋千和滑梯的冷清公园,但正因为人迹罕至,才更适合谈些私密的事。 “我们班在达也坠楼的校舍对面的三楼上。当时我正在教室里看书,觉得眼睛有些疲劳,打算看看窗外,稍微休息会儿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一幕。” 藤尾晃动着秋千上的纤瘦身体,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缓缓说道。 “那……你看到达也坠楼的瞬间了吗?” 我略显紧张地询问。藤尾重重地点了点头,说,“看到了”。 “我看到行原的时候,他正在翻爬楼顶的护栏。我倒是替他的危险行为捏了把冷汗,但他自己却满不在乎地在上边走动。之后他突然摔了下去,感觉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样。” “达也爬到楼顶的护栏上去了啊……” 所谓护栏,是一堵宽三十厘米,高一米左右的水泥围墙。一部份男生为了试探胆量,流行爬上去站着。校规上别说是爬到围墙上,就连上楼顶也是严令禁止的。 “这么说来,达也当时摔下去,而并非跳下去的咯?” 然而藤尾却很慎重。 “我可说不准。行原当时爬上楼顶的护栏,之后就掉了下去——仅此而已。除此以外,都只是些不负责任的猜测。我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究竟是置身还是事故,目前尚不得而知。 “不过话说回来,达也那家伙跑那地方去干吗?” 藤尾双手抱胸,偏着头说。 “上楼顶这事也就罢了,我总觉得有件事比这更令人纳闷。” “更令人纳闷?什么事?” 我问道。藤尾平静地说。 “行原当时是独自一人上楼顶去的。这才是最令人想不明白的一点。” 2 与藤尾道别,回到家里,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我硬逼着自己咽了几口无味的饭菜。也不知是听谁说的,吃饭的时候,老妈和小我一岁的朋子一个劲儿地想套我的话,结果却让我彻底无视了。 吃过晚饭,我便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估计朋子今天也不会再随意闯进我屋里来了吧。 躺倒在床上,挂在墙上的相框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初中时参加足球部,在县预选赛的首场比赛里便遭遇败绩时拍的纪念照片。前排左手边,是我满身泥泞发身影。当时我是边卫。在我身旁,是达也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笑脸。当时他是门将,白色的队服亮得晃眼。 ——达也,你怎么会死了…… 我朝着照片里的挚友发问。那家伙明明就没有半点该死的理由,结果他却死了。这猜不透的原因,让我楸住了自己的头发。 我和达也从念小学时起就相互认识。我们成为好友,不仅只是家住得近的缘故。满身缺点的我,和完美无缺的达也竟然能够如此投缘,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管是在学习上还是在运动上,我都远远不及达也。他个头挺高,和我站在一块儿的话,甚至会让人误会我们是兄弟俩。念小学的时候,我整天就想着要努力赶上达也。 念了初中之后,我们两人的关系依旧亲密无间。因为和他一起参加了足球部,让我心里的这份意识变得更加强烈。每天我们都会踢球踢到很傍晚,之后再相约一起去泡澡堂。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流就是泡在澡池里那几十分钟的闲扯。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在学校里的成绩开始划出上升的曲线,与达也之间差距也开始渐渐缩小。 中考时,听说达也要考县立的W高中,我开始发奋学习。我不顾班主任提出的“危险,你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的意见,报考了W高中。虽然最后顺利录取,让周围大跌眼镜,但事后回过头想想,当时也真是下了一番狠心。说句心里话,其实我也是因为听说达也打算更改志愿,改考比W高中稍低一档的学校,也就是那些我能考上的学校的传闻后,才下定了决心的。 就这样,我们两人一直相伴走到了今天。既是宿敌又是挚友。甚至有人说,有行原的地方就有中冈,有中冈的地方必有行原。 但我们两人之间,却存在着一处不同点。 那就是达也身边有恋人佐伯洋子。 洋子是在我们念小学五年级时,从东京转学过来的。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毫无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加速。虽然她是我第一次“来电”,但对她抱有着酸酸甜甜的感觉的人,却并非只有我一个。搞搞恶作剧,找点麻烦出来,希望能够借此来吸引她注意的少年绝不在少数。这也说明,当时的她给了我们怎样的震撼。 稍稍感觉有些成熟,而且成绩也极为优异的洋子,没过多久就成了女生里的头头。同时她也是从那时候,变得与某个特定的男生关系亲密起来的。那个男生就是达也。 当时达也是儿童会的副会长,学习方面自不必说,就连运动也是无人能及。由于面对的是他,所以其他班的学生也只能甘拜下风。 达也与洋子的关系密切,这事在学校里很快就风传开来。除了平常的休息和午休时间,远足与运动会时两人也时常在一起。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我就机灵地远离他们俩。 念初中之后,他们俩变得很少会当着其他人一起行动。虽然其中也存在有洋子开始与同性朋友交往的缘故,但看起来达也与洋子两人也体会到了单独相处的乐趣。周六下午或周日我邀请达也时,他也曾不好意思地拒绝过我几次。后来听传闻说,有人曾在街上看到他们俩,我也就尽可能不再去打扰他们了。 洋子也和我们两个一样,报考了W高中,并轻松地通过了考试。因为她总和达也一起学习,所以成绩自然比我要好。后来我听说,他们一般是在镇上图书馆里学习。在听说这事之前,我甚至连图书馆里有自习室都不知道。 后来达也和洋子两人的关系也一直没变。他们两人之间的恋爱,即便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也让人感觉到如此地清爽,包裹在暖暖的氛围之中。面对他们两人,就连那些对男女关系苛刻啰嗦的高中老师,也采取了一副宽容大量的态度。公开的,令人羡慕的关系,这就是达也与洋子。 每次看到他们俩,我就会感觉分享到了他们两人的幸福。与此相反,事实上也存在有一丝苦涩的心情。究其原因,不过就只是些令我自我厌恶到头痛的无聊事罢了。 也就是说,我在面对挚友的恋人时,感觉到了自己的初恋,而且至今不能忘怀。实在是傻到家了。 3 翌日清晨,一早醒来,我便抢在所有人的前头去拿报纸。从报箱里拿早报这种事,对我而言其频率大致也就是一年里有那么一两次。 《高中生坠楼身亡》。 几乎每份报纸的社会版上都以这样的标题报道了昨天的事。其内容也我从田村和藤尾那里听到的大致相仿。究竟是事故还是自杀,报上并没有提及这方面的观点,与达也父母的谈话也刊登到了报上。说是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最大的不孝什么的——我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类话。 话说回来,达也又为何会跑到那地方去呢——目光从报纸挪开,游荡在半空中,我陷入了深思。 达也向来行事慎重,就算看到我跑到楼顶,也是会板起脸来厉声训斥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 还有就是藤尾所说的话。 他为何会独自一人呢——藤尾提出的问题,确实令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来到学校,正如预料中的一样,昨天的事已经吵得沸沸扬扬。老师们召开了紧急教员会议,因而第一节课改成了自习。 “这事会牵扯到学校一方的责任问题,所以那些家伙也拼了命了。” 同班的万事通笹本说。 “这种事本来应该是可以杜绝的。既然校规里已经禁止了学生到楼顶上去,那就该把事情做彻底,找个人来巡视一下什么的。众人肯定会这么说的。” 笹本就仿佛是在询问我的看法一般,盯着我,我什么也没说。 聊着聊着,话题扯到了洋子身上。女生们说这事给她的打击估计挺大的,男生们则说行原这家伙可真是干了件蠢事,反应个个不同。 下了第一节课,我立刻爬上了通往楼顶的楼梯。我想看看当时达也是从什么地方,又是怎么掉下去的。但楼梯尽头的门上,却已牢牢地上了锁。倒也算是在亡羊补牢吧。对学校的这种马虎劲儿,我只觉得很可笑,却再也生不起气来。 我狠狠地踹了大门一脚,刚开始下楼,就听有人正从楼下往上爬。是个我曾经见过的女生。记得她应该是个高二的学生,和达也同是英语对话俱乐部的成员。 “门锁着。” 听到我从楼上说话,低着头的她就像是痉挛似的身子一震,原地站住。抬头看到我,她的嘴微微半张了开来。 “来祭奠达也的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看到她的右手里握着束花。洁白朴素,但我却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名字。 她把花束藏在身后,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我心想,这女孩的眼睛真是又黑又大。 “我去找老师商量商量,让他们放我上楼顶去。要不,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她往后退开,靠在墙边。 “我……我还是不去了。” 说完,她便转身冲下了楼梯。空气中还残留着白色花朵的淡淡幽香。 从第二节课起,课堂恢复了之前的安排,但是却没有哪位老师提前昨天的事。或许是因为教员会议里已经特别叮嘱过,让他们别说废话。 午休时间里,我到对面校舍三楼的高三一班的教室去了一趟。藤尾正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书。 “你就是从这里看到了吧?” 我两眼望着相邻的校舍,说道。因为达也坠楼的那栋校舍是三层建筑,所以从这里向上仰望一层楼的高度,就能看到楼顶。 “没错。当时我看到行原他就在这上边儿。” 藤尾走到我身旁,用手一指。 “但从这位置的话……” 我望着藤尾所指的方向,说道。 “倒也确实可以看到护栏上的达也,但除此之外既便还有其他人在,也会被护栏挡住,没法儿看到了啊。” 藤尾轻轻点头,充满自信地答道。 “按说倒也确实如此,可如果当时有人和他在一起的话,不是应该会露出头来吗?既然目前没人出面,那就说明当时周围没人。” “嗯,的确如此……” 暧昧地回答过之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再次详细地询问了一遍达也坠楼时的状况之后,我离开了教室。 走出教室,我继续上楼。这栋校舍是四层建筑,所以从四楼上望去的话,相邻那栋三层校舍的楼顶应该就在侧面。 四楼上并没有一般的教室,而是服装裁剪室、音乐室、阶梯教室和放映室。藤尾所在的高三一班教室的正上方是服装裁剪室。这是一间女生上家庭课时使用的房间,学习西式和日式的服装裁剪……估计如此。 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把手扶在了门上。门没锁。我向屋里窥视了一下,缓步踏进屋中。自从念了高中之后,我就从来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屋里感觉要比普通教室宽敞一些,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西服和和服的画,并排放着几张很大的桌子。桌子配有大小合适的抽屉。 我大跨步地横穿过教室,走到窗旁。窗边放着缝纫机和穿衣镜,但这些东西全都与我无关。 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屋里。我不由得皱起眉头,眯起了眼睛。 用手掌挡住阳光,往窗外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相邻校舍的楼顶就在眼前。如果当时这里有人的话,那么应该没有谁能比在这里的人看得更清楚了。 我仔细审视了顶楼的每一个角落,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它依旧还是往日那片没有半点长处的混凝土空地。 达也坠楼那栋校舍的对面,还有一栋三层高的校舍。也就是说,从这里可以看到两栋校舍的楼顶。 ——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能到对面去看看。 心里这样想着,我拉上了窗帘。 五六节课上,我一直在发呆。说是发呆,心里却也并非什么都没想。达也的死因令我想破了脑袋,但还是找不出半点头绪来,最后还是等于在发呆。 下了第六节课,班主任井本通知说达也的葬礼将在明天举行,预计应该是全员出席。虽然这么做是为了表示与达也之间的友情,但他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还有些人与达也基本没有什么交往。 除此之外,他还通知说,上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已经贴出来了,而大伙儿对这件事的兴趣似乎要更浓一些。 刚走出教室,我就遇上了洋子。或是“遇上”这句话用的并不贴切。她似乎是在有意等我。 “送我回家吧,阿良。” 洋子并没有看我,而是盯着脚下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行……” 说完,我便迈开了脚步。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说些什么。洋子毫不犹豫地紧跟在我身后。 路上,我们从教员室门前走过。教员室门旁有块告示栏,周围聚集着二三十名学生。似乎是发表了上次期中考试的成绩。虽然我对这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因为个头儿较高,所以就瞄了一眼自己能看到的那块。从第一到第五,就只是那些经常出现的家伙稍稍调换了一下位置。其中也有藤尾,不愧是他。 找找我的名字,发现正好排在第十。相隔两名之后,是洋子的名字。达也则排在第十九。 “这也是阿达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了吧。” 洋子说话的时候面带寂寥,幸好并不悲戚。 与昨天一样,我和洋子两人推着自行车回家。一开始,我们讨论了一下有关期中考试的问题。洋子说,“阿良你可真厉害,最终还是挤进前十了啊。” 听她说完,我就只回答了一句“侥幸罢了”。 交谈到此结束,但我的心里却不禁为自己成绩的提升感到惊讶。考高中时发奋努力才赶上的末班车,所以刚入学的时候成绩处在相当靠后的位置,而到了高二的后半学年,我的成绩便开始飞速地提升。其原因却不甚明了。另一方面,达也和洋子则从高一时起就一直保持着较为靠前的排名。只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连他们俩,也很难跻身前十。因此,这次我能排到第十,或许也确实担当得起“厉害”这两字。 其后,洋子又说了些她所在的体操部的事,问了我一些有关足球部的情况。我感觉她似乎是在有意寻找话题。 “阿达他为什么没有踢球了呢?” 她忽然问,“念初中的时候,他不是还经常和阿良你一块儿踢球的吗?” “不清楚啊……” 我的回答有些暧昧。 和洋子一道并肩前行,我回想起了小学时代的事。当时,与洋子并肩而行的人肯定是达也。晴天的时候两人手牵着手,下雨的日子里,两把伞也会相互靠拢。他们两人之间就连像头发那么细的缝隙都没有,就更别提能够容得下我的余地了。但此刻,也她并肩而行的人却是我。把我们两人联系到一起的人已经不在了。而明天,就是那人的葬礼。 沉默了一阵,我提起了今天我上服装裁剪室去的事。洋子兴趣颇浓地问。 “裁决室里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啥,我只是到那屋里去看看相邻的楼顶而已,不过却没什么收获。” 我说完,洋子简短地应了一声。 之后,我又和她讲了我在第一节课后的休息时间里跑去楼顶上,在那里遇到了个高二女生的事。我刚说出对方似乎和达也同在英语对话小组,洋子便知道是谁了。 “嗯,肯定是笠井同学啦。” “笠井?” “笠井美代子。好像是在高二八班的吧。” “知道的可真够详细的啊。” “这个嘛……”洋子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是听阿达说的。听说她还曾经给阿达写过情书。” “情书?” 我重复了一遍。这话听起来总有种过时的感觉。 “那达也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呢?” “不清楚……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拒绝的。” 洋子说,总之当时达也也拒绝了笠本。 如果达也没死的话,或许这事将会成为一件令人开心的话题。我会逗她说感觉她身上有股子醋味儿,而她也会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来。然而,今天我们两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容,再怎么幽默滑稽的事,听起来都跟安魂曲一样。 “对了。” 我把刑警认为达也可能是自杀的事告诉洋子,问她是怎么看的。她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不知道。这回答让我感觉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你会说,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呢。” “绝对……我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可是……” 你们不是恋人吗——话说了一半,我便再没往下说了。因为这样说的话,感觉自己似乎挺凄惨的。 翌日的葬礼上大雨滂沱。四十多名学生撑着伞聚集在一起,狭窄的道路立刻变得拥挤不堪。 我是第五个上香的。前往灵前的路旁,我看到了达也的父母。小时候,他们曾经关照过我。几天没见,他们仿佛便已老了十岁。 “谢谢。” 从达也母亲面前路过时,她轻声对我说。那声音听起来比蚊子叫还小。 佛坛上,照片里达也那张就像接受过整容手术一样白皙的脸庞上洋溢着笑容。我照之前老妈教我的步骤上过香,把双手合在一起。 没有任何的感应。 我想问达也的就只有一件事——你怎么会死了。然而即便将两手合在一起,我的心里也没有半点的感应。果然,人死魂在这类的话,纯粹就只是在瞎扯。尽管效率已经算得上很不错了,但等全班所有人都上过香之后,其中也有洋子的身影。洋子看起来镇定自若,淡淡地上完香之后便离开了。她似乎和大叔们交谈了几句,表情也很平静。 看到洋子,达也的父母似乎再次悲由心生。之前或许他们还打算让洋子做儿媳妇呢。 “这种葬礼,真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上香归来,刚一看到我,洋子便开口说道。 “对死者而言的确如此,但葬礼其实是办给活人看的。” 听我这么一说,她一脸复杂的表情,点头说了句“是啊”。 这时候,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一看,只见藤尾一脸乖巧地站在我身后。 “藤尾你也来了啊?” 他微微一笑,“也算得上是缘分吧。”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其实,当时还有其他人看到了达也坠楼的瞬间。而且那人看的角度还跟我有些不同。” “哦……” “这事儿有点意思吧?” “那人是谁?” 听我这么一问,藤尾故意压低嗓门,说是几个念高一的女生。 “高一?” “没错。我听传闻说,与行原坠楼的那栋楼相邻的顶楼上,总有群人在那里打排球。如果出事那天她们也在的话,很可能会看到。” “既然如此那她们应该会出面作证的啊?” “不会的。因为学校里禁止上楼顶,而她们却在那里打球。” 确实有这种可能。或许她们觉得要是为此遭到呵斥的话,那就亏大了。 “那你认识她们吗?还是说,只知道是些念高一的女生?” 藤尾回答说不认识。 “不过我觉得要找到她们也不难。放学之后,她们肯定会另找地方打球的。高一的女生就是这样的。” “说的也是。” 我点了点头。 上完香之后,大部分的同学都回去了,而我和洋子则一直留到了出棺。大雨之中,达也的身体被人抬出了家门。背景也好,众人的衣着和表情也好,全都只剩下黑白灰三种颜色,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看一场老电影,而且电影的胶片上划痕累累。 “拜拜。” 洋子在我身旁喃喃低语。 4 第二天放学后,我换上足球球服,回想着藤尾所说的话,在校园里来回转悠。在楼顶打排球的那些女生肯定换到其他地方去了。她们找的地方,肯定是处围成圈垫球或者不留神把球打飞都不会影响其他人的地方。 在图书馆后边的空地上,我发现了貌似她们的一群人。虽然距离学校的围墙很近,但看起来她们的球技也还没有差劲到会把球给打出围墙的地步。我缓缓向她们走去。 那群女生总共有六个人。幸运的是,以前我曾经在小组后辈的介绍下,认识她们当中的一个,记得似乎是叫广美。 目光与我相撞,她似乎吃了一惊,但旋即便又展露出了笑容。她和同伴们说一声,离开圈子,略带羞涩地向我小跑过来。 我开口先问她说是不是曾经到楼顶上去打过球,她伸了下舌头,承认曾经去过。 “学长,你可别说出去啊。要是这事儿传出去了,那可就麻烦了。” “这我知道。话说回来,既然你们每天都上楼顶打球,那应该看到那天的坠楼事件吧?” 广美四下张望了一番,用手捂住嘴,悄声说。 “确实看到了。当时还吓了我们一跳呢。” “然后呢?” 我精神一振,“能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吗?” “也没什么情况不情况……当时行原学长走上顶楼的角落里之后就晃晃悠悠地掉了下去。” “晃晃悠悠地啊……” 之前据藤尾说“感觉像是失去了平衡”,但相较之下,还是广美的说法更加容易理解。 “那掉下去之前呢?你们有没有看到达也在干吗?” 广美一脸迷惑地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一直都在盯着他看。” “兴许其他人会看到些什么吧。” “其他人?” “你等我一下。” 广美转过身去,跑回到那些围成圈打球的女生当中。她指着我说了几句,之后便带着另外五名女生走了回来。几个身高相仿的女生把我围在了中央。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据说当时是她最先发现的。” 广美指了指左手边第二个女孩。广美叫她“小逸”,不管身材还是脸蛋,甚至就连眼睛都滚圆滚圆的。 小逸摸着自己的头发,先说了一句“我看的也不是很清楚……” 这种把最后一个字的发音拖得老长的毛病,似乎就是她平日说话的习惯。 “不过记得当时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闪了一下?” “之后我扭过头去,就看见旁边的楼顶上有人,我正准备告诉大伙儿……他就掉下去了。” “等一下,你刚才是说,闪光是从旁边的楼顶传来的吗?” 小逸点头说明。 “怎么个闪法儿?是闪光还是明暗交替?” 我急匆匆地问道。然而她却满脸困惑地望着广美。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改口问道。 “是一闪而过?还是忽闪忽闪的?” “一闪而过啊……” 这一点与达也的死是否有关,我根本就无法判断,只能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就在我向她们几人道过谢,打算离开的时候,最右边的女生说了句“那个……”。我停下了脚步。 “今天有人找我问了和你相同的问题。” 那女生留着长发,不光看上去要比广美和小逸成熟,就连说话感觉也比较镇定。 “其他人?谁啊?” “体操部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同时也稍稍感觉到一丝满足。 “佐伯洋子吗?” 长发女孩点了点头。感觉就像是被人呵斥了一样,她翻起眼睛来看着我。 昨天洋子可能是听到了我和藤尾之间的谈话,也或许她是通过自己的途径,打听到广美她们的事的。但不管怎么说,洋子似乎也感觉达也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佐伯她都找你问了些什么?” “和你问的一样。除此之外还问,说当时行原学长是不是独自一人。” “对了。” 我的目光在广美她们的脸上扫过,“本来我也想问你这问题的。那么情况到底怎样呢?除了行原之外,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吗?” 长发女孩看了一眼其他人,确认了一下,缓缓摇头。 “应该就只有行原学长一个人。” “是吗……那,洋子她还问过些什么其他问题吗?” 长发女孩回答说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如此一来,我也终于得以从她们面前离开了。 因为和广美她们谈话,足球的训练我迟到了五分钟。依照处罚条例,每迟到一分钟,就要绕操场跑一圈,因而我接连跑了五圈。 独自一人在操场上默默跑着,我回想起了洋子前两天的话。阿达他为什么没有加入足球部呢——这就是洋子的问题。的确是个很直率的疑问。而且其答案也极为简单。 因为足球部的水平很高,所以他退缩了——仅此而已。或许洋子并不清楚,即便在初中,达也也并非正选门将。尽管刚入部的时候备受期待,但其他部员中却有人比他进步得更快。县里的大赛上,他也没能入选。 “足球就交给阿良你了。” 刚进高中,决定自己加入哪个小组时,达也就是这样回绝了我的邀请的。当时,我理所应当地邀他一同加入足球部。 又何必非要做正选——尽管当时我可以这样对他说,但我却没说出口。这种话纯粹是在骗人。努力成为正选吧——这样的话我也说不出来。 这话不该由我来说。 当时惟一清楚的一点,就是在足球这方面,我比达也更加适合。 达也放弃足球的原因,必须得对洋子保密。这是我和达也之间的约定,就算他现在已经死了,我也不能出尔反尔。 结束了小组的训练,换过衣服出门时,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七点。这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跟往常一个样。 我在幽暗的夜路上蹬着自行车,之前与达也的英语对话小组的活动时间一致的时候,常常这样子一起回家。有时还会比一比谁骑得更快,刚开始的时候各有输赢,但后来就变成了我连连取胜。打那以后,这样的比试也就中止了。 眼前出现了车辆的前灯。这种时候,达也可说是百分之百会下车避让。他这人就是这样小心谨慎。达也从楼顶摔了下去?这种事实在是令我无法相信。 我跨在自行车上,打算与来车相互错开。这时,前灯突然在我前面射向了上方。该死的司机,居然把前灯改换成了远灯。而且切换的时机还相当之糟。灯光晃到眼睛,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险些摔倒在地。我连忙捏住车闸,拿开脚停住车,也算是避让了过去。真是好险。 “混蛋。” 我冲喷着尾气扬长而去的车子大吼。但我的心里,却已经开始思考其他的事了。 5 “你说真的?” “真的。” 哪儿会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达也是让人给杀了的。” “可是……” 洋子想了一阵,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是怎么杀害他的呢?” “用光。” “光?” “没错。用强光晃花达也的眼睛,让他失去平衡,从楼顶上摔落。” “……原来如此。” 洋子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番。这里是上家政课用的服装裁剪室。 “所有你才约我到这里来的吧?” “没错。” 我把广美她们看到的闪光的位置和达也坠楼的地点用一条直线连在一起,之后便能延长到这间服装裁剪室的窗户这一点画在身旁的黑板上,加以说明。 “可是,这间屋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发出那样的强光来吗?” “有。” 说着,我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白色的窗帘。五月耀眼的阳光,霎时间呈锐角射进了屋里。 “那天也和今天一样,天气晴朗。如此一来,凶手也就可以利用这耀眼的阳光了。” “镜子……” “没错,就是用那玩意儿。” 我把身旁的穿衣镜拖了过来。上次到这间屋子里来的时候,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东西竟会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 我调节了一下穿衣镜的角度,让阳光反射到对面的校舍楼顶。楼顶上的楼梯口,顿时出现了穿衣镜的长方形光影。 “当时阿达看到的就是那光线吧?” 洋子走到我身旁,望着楼梯口墙上的光影说道。 “不过……这事能这么顺利吗?就算反光能晃花他的眼睛,他却也未必就会一脚踩空啊?” 其概率要么是十分之一要么是百分之一,总之要远远低于百分之五十。 “所以我觉得凶手并非有意想要杀害他。比单纯的恶作剧要强,稍稍带有一丝恶意,估计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吧。” “恶作剧……” “当然了,也不能就这样放过凶手。人命关天,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凶手给楸出来的。” “你手上有线索吗?” “没事,我自有主张。洋子你就不必担心了。”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之后转过脸去喃喃说道。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如果你查明了凶手是谁,可要第一个告诉我。” 我回答了声“明白”。把穿衣镜放回了原位。之前投射在楼梯口墙上的光影,瞬间消融在了蓝天之中。 当时凶手可能是偶然来到这间服装裁剪室里的——这就是我所有想法的基础。为了搞恶作剧而故意跑到服装裁剪室里来,这种可能性不大。用穿衣镜反射阳光这种主意,估计也是临时想出来的。 如此一来,那天放学后都有谁到过服装裁剪室这一点,就成了问题的关键。首先必须把这一点查清。 “那天在这里上课的是高二的七班和八班。” 面对我这毫无来由的问题,加藤老师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或许他其实很清楚,我这是在调查那件事。尽管达也的死最终被当成了事故,但因为其中遗留可太多的谜团,所以很多人都对此抱有兴趣。 “那天的第六节课是七班和八班的课,不过据说那些没能在课堂上完成课题的人,放学后也依旧留在了服装裁剪室里。不过,事故发生的时候,里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留到最后的人是谁?” “这就不清楚了……啊,你来得正好。” 加藤老师叫住了一个从我们身旁路过的女生。那女生是高二七班的副班长,名叫木岛礼子。留着一头短发,皮肤黝黑,给人一种活泼的感觉。 老师问了她我想问的问题,可她回答不清楚。 “这事和那个事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看我有些失望,木岛礼子问道。我轻轻点头,“不过眼下还说不清楚。” 她的表情稍显犹豫。 “要不,我给你去查查吧。” “你帮我查?不好意思麻烦你啊。” “没事的。我乐意。” 木岛礼子两眼放光,接连列举了三部她一集不落地收看的刑警电视剧。虽然她说的那些片子我都没看过,但我随即附和了两句,接受了她的协助。 这天夜里,她就告知了我一些消息。 “留到最后的人似乎不是七班的,照这样说来,那么应该是八班的人吧。” “是吗?那我就去找八班的人问问好了。” “我去给你调查好了。” “当你又不是八班的人啊?” “没事儿。如果我提供的消息帮你查到些线索的话,你可要告诉我哦。” 尽管感觉有些为难,但木岛礼子的协助也确实很有帮助,最后我只得说了句“我会的”来蒙混过关。 “那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木岛礼子似乎干劲儿十足。 两天后,我听说了笠井美代子企图自杀的事。她服下大量安眠药,但由于未能达到致命剂量,因而保住了一条性命。告诉我这消息的,是足球部的女主管,因为她在高二八班里有朋友,所以才得知了这消息。 “有关她企图自杀的事,就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所以学长你可别到处向人宣扬哦。” 那主管说让我保密,结果她自己却跑去和别人讲了这事。 夜里,木岛礼子再次打来了电话,听筒里传出了她兴奋不已的声音。 “我查到了,据说那天在服装裁剪室里留到最后的是笠井同学。不过这事我还没找她当面确认过。她今天请了假……” 6 翌日午休时,我把洋子叫到了校园的长凳上,之前她在操场上打垒球。 我先把事件的要点和她说了一遍。洋子吃惊的程度,似乎还要比前两天我对她说“达也是被人杀害的”的时候还要稍强一些。 “笠井同学吗?” 我点头肯定。 “怎么会……为什么?” “这个嘛……” 这一次我又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就像个摇头娃娃似的。 “我也不太清楚。” “你也不清楚……那你为何要说笠井同学就是凶手呢……” “这是我调查后得出的结果。” 我把木岛礼子协助调查和笠井美代子试图自杀的事告诉了洋子。洋子似乎并不知道笠井美代子自杀未遂的事,受了不小的打击。 “木岛的行动大张旗鼓,见人就说这事和那起事故有关。笠井从中感到了危机,所以才会试图自杀。” 这件事总是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其实我并不希望把凶手给逼到这种地步的。 “可笠井同学她又为何……” “有关这一点,洋子你心里是否有什么头绪?达也的事,你应该都很清楚的吧?” “就算是阿达的事,我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啊。”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阵。一个是恋人,一个是挚友,可我们却都不了解达也。 良久,洋子缓缓开口道。 “我去见见笠井同学,向她打听一下真相。面对我的话,她肯定会说出真相来的。” “洋子你吗?” “嗯。” “也好……” 这样或许也不错。面对洋子,或许笠井美代子还会说出实情。 “我知道了。那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了。”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三天后的周日,我被洋子叫到了家里。院子挺宽,感觉整个家就像是用白色的盒子组合而成的。洋子的房间在二楼,自打小学毕业以后,我还是头一次到这里来。 “其中也有阿达的原因。” 洋子啜着母亲端来的红茶说。 “阿达曾经让英语对话小组的其他人看过那封情书。之后似乎也是通过那些人拒绝了她的。阿达他这人就是这样的。或许他觉得这么做会比直接拒绝要好些,但其实他并没发现,他的这种做法是在践踏女孩子的心。” 洋子的口吻就像是在代替笠井美代子说话似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躁。 “所以笠井同学为了稍稍报复他一下,就想吓唬吓唬他。之后她哭着说,她没想到后来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 “……” “之后的事,大概就与阿良你推测的一样了。当得知有人在调查有谁曾去过服装裁剪室的时候,她就彻底放弃了。虽然之后她试图以自杀来赎罪,但没能死成这一点却让她懊恼不已。” “……是这样啊。” 这种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这事到底该怪谁。我想,这事或许谁都不怪,也谁都该怪。 “小小的恶作剧啊。” 我说出了这句突然想到的话语。洋子却什么也没说。 7 凛冽的北风仿佛撕扯着我的耳朵,卷起地上的按摩传单,缠在脚下,之后又飘飞远去。每次走上人形天桥都会看到一两摊白天醉酒后的呕吐残迹,让人感觉污秽不堪。 一脸疲累的圣诞老人和抱着年底互助运动捐款箱的女孩从我面前走过。这样的组合虽然感觉有些怪异,但却也已经司空见惯。 竖起夹克衫的衣领,我不禁心想,为何会约到这种地方来。或许是因为打电话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吧。天气寒冷而干燥。 一封来信,让我感受到了这样的心情。寄件人名叫行原俊江,达也的母亲。 “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可我却又来旧事重提——” 信的开头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这话让我感觉无比紧张,以为是她发现了那件惟有我和洋子知道的,有关达也之死的秘密。 然而信的内容却并未提及这事。达也的母亲似乎并不知道服装裁剪室的穿衣镜和笠井美代子的事。 “一年了,我去打扫那孩子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东西。” 信里就只写着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东西”。我感觉自己握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要是当时知道这事的话,事件的结局或许就会完全不同。 毕业之后,昨天是我头一次回母校。回到当年达也摔落的楼顶一看,不知为何,之前上了锁的楼顶门再次开放了。 站在楼顶,我解开了所有的谜团。答案很意外地出现在了我所未曾料想到的地方,同时也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虚脱感。我甚至想,不如干脆就把真相埋葬在我的内心之中好了。但我却做不到,我是最清楚我做不到的人。 凛冽的冷风再次刮起。 几个看似念初中的女生压着裙子从我面前走过。刚把目光投入她们的背影,就感觉有人在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啥呢?” 扭头一看,只见化妆后带着几分成熟风韵,就连在女性职业者面前也不遑多让的洋子,正笑意盈盈地站在我身旁。 “开始改投萝莉控阵营了?” 看着洋子迈步向前,我说:“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约会。” “我有话要和你说。” “什么话?” 洋子的声音略带困惑。她歪着头提议,“那就到咖啡厅去坐坐吧。我认识一家店,感觉还挺不错的。” “不必了。” 我一脸忧郁地望着她,“在这儿说就行。” “这里?站在这寒风里交谈?” 是不是大脑短路了——换作是以往的洋子,肯定会说这样的话。但她却并没有这样说。或许她已经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话里丝毫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是有关达也的事。” “有关达也的?……我说阿良,咱们之前不是约好再不提他了吗?” “下不为例。” 我正视着洋子的脸。她盯着我看了一阵,之后挪开了目光。 “好吧,那就在这儿说吧。” 她把手塞进外套的衣兜里,俯视着天桥下边的车辆。堵在路上的车子就仿佛是在相互竞争一样,轰鸣的引擎排散着汽车尾气。卡车如此之多,或许也是因为眼下时值腊月的缘故。 仔细想想,这样约洋子出来谈话,感觉倒也有些奇怪。我一直都是达也的陪衬,我的初恋,早已作为淡淡的回忆,与旧相册一同尘封埋葬。尽管在那起事故发生之后,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迅速变得亲密了起来,但在面对达也时,我的心中总有愧疚的感觉。我总在心中告诫自己,达也死去之后,洋子愿意敞开心扉的对象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就这样一直走到了今天。 然而,这样的事,的确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当时……” 望着洋子白皙的侧脸,我开始说道。 “有件事我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那就是当时达也他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跑到那地方去。” “而你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洋子不动声色地问。 “弄明白了。” 我的回答中,带着一丝绝望。“达也他并非独自一人。你当时也和他在一起。” 洋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地望着桥下。我把达也的母亲给我写信的事告诉了她。达也的母亲在打扫房间时发现的,是达也去年用过的一张日程表。上边写着他去世那天的日程事项。从日程上来看,达也和洋子似乎打算在放学后约会。 “那天放学之后,你们两人在楼顶上见了面。而当时达也他就在你的眼前坠的楼。” “可是……当时看到现场的那些女孩不是说,除了他之外没人的吗……” “楼顶上有处楼梯口。” 我打断了洋子的话。“我昨天已经去看过了。从她们打排球的那地方看去,楼梯口挡住你身影的可能性很大。” 我歇了口气,“但我想弄清的事却并非这一点。” “昨天,我还去见了笠井美代子一面。” 洋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我感觉到她的呼吸骤然停顿。 “她总是不愿说实话,嘴闭得比牡蛎还严。我跟她说,我是不会跑去告诉警察的,她这才说出了实话。据她说,当时你的确和他在一起。但你却不让她告诉任何人。而你开出的条件,就是不把真相告知警方。我想知道,你为何不惜如此,也要隐瞒你当时和达也在一起这点?” 洋子突然转过身来。虽然脸色苍白,但表情中依旧带着一丝笑意。 “难道阿良你就一点儿猜测都没有吗?” 我摇了摇头,“不,我自己倒也有些推测。” “说说看。” 她就像是在催促着我讲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盯着我的脸直看。这一次,我也走到桥边,抓着扶手往下看了看。 “就像那天一样,我到楼顶上去看过,站在你当时所在的位置上试着推测了一番。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之前我从未察觉到的事。当时,那面用来反射阳光的穿衣镜里,肯定曾经映出过你的身影。” 我停顿了一下。 “你听好,接下来的这些话,全部都只是我的一些推测,或许该说是空想。但总而言之,麻烦你把我的话给听完。” “达也和洋子是一对恋人——这一点自打小学时起,就是一件难以撼动的事实。他们两人总在一起,形影不离,这一点在谁的眼中都很明白。但对你而言,这一点或许却是个包袱。因为人心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的。并非是因为你已经接触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灰色的空间包裹住了我们两人。不知在旁人的眼中,我们两人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或许是认为男的在恳求女的别走,也或许是在恳求女的分手……那一天,阿达他……” 洋子缓缓开口。我心说“完了”。什么完了?我并不清楚。或许所有的一切全都完了。 “他把我叫到楼顶,对我说他打算报考北海道的大学。当时我吃了一惊,但随后便明白了过来。之前他曾经说过,将来想要当一名兽医。但紧接着他又说让我也报考北海道的大学,跟他一起到北海道去,这句话让我震惊不已。见我沉吟不语,他又接着说,‘今后我心里也永远只有你一个。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爬上了楼顶的护栏。当时,我从心底里感觉到他已经成了我的包袱。不管是他的好意,还是他的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 我问。 “告诉他,从今往后各走各路吗?” “你应该告诉他。” “我这样和他说的话,阿良你还会和我交往吗?” “我?” 我感觉有些困惑,不,其实一点儿也不困惑。答案明摆着。不。说来感觉似乎有些过时,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友情。 “对吧?所以我才会觉得痛苦。说句实话,念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阿达他的确是我理想的恋人。他的那种绝不服输的性格,对我充满了吸引力。可是在念了高中之后,他开始变得不再完美。他开始习惯认输,满足于平凡之中。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开始对阿良你倾心了。尽管阿良你并不能在所有的方面都做到最好,但你的心中却永远都有着奋斗的目标。我喜欢的,就是这种目光有神的人。你说,我这算是花心吗?不过就只是个高中生,移情别恋,喜欢上其他人,这样可以吗?” 洋子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悲伤的双眸,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我已经不想再被幼年时的恋爱所束缚。我就是我,不是阿达的恋人,我想做一回我自己。然而我却无法得到任何人的认知,感觉就像是自己的人生被掌握在他人的手里一样……甚至就连对自己喜欢的人表白都不行。而阿达的那股认真劲儿,又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就在这时,对面的校舍里闪了一下。我不否认,当时我的心里的确对那十分之一,或者是百分之一的概率抱有着期待。当时我满怀期待地说‘阿达,你看那是什么’。”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我耳中感觉却如同惊雷。幼年萌芽的爱恋,最后发展到这副模样,这结局又有谁曾料到过?虽然当时用穿衣镜反射阳光的人是笠井美代子,但让达也扭头去看的人,却是洋子。 夕阳照在洋子的脸上,她紧闭着双唇。一行清泪,顺着她那映着橘红色的脸颊上滑落。那滴泪究竟是为谁,又是为何而落,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搞懂。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从今往后,估计我和她也不会再见面了。 我缓缓迈步。路上行人的目光,在我和洋子的脸上来回游弋,在他们的眼里,或许觉得是男的抛弃了女的。 漫步的我下意识地接过长发女孩适时递来的冰茶传单。 「黑暗中的两个人」 1 黯淡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 闹铃的响声震撼着空气,永井弘美原来规律的心跳突然加速。她从被子里一下子跳起,眯着还没适应光亮的眼睛,在桌上摸索闹钟。按了几次闹钟开关闹钟都没停下,拿在手里仔细一看,才发现响个不停的原来并非闹钟。 ——这么早…… 上午六点五十分。这种时间会打电话来的,不是乡下的父母,就是那些学生。她裹着毯子爬起身来,伸手拿起电话听筒。周围的感觉就跟进了冰箱一样冷。 “我是永井。” 说话的声音中充满着倦意。 “喂。” 听筒里传出年轻男子略带犹豫的声音。似乎曾经在哪儿听过,可是脑海里就是回想不起对方的长相和名字。直到对方说出“我是荻原”之后,永井这才反应过来。 “今天我请假。” 荻原信二的声音有些低沉。弘美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 一阵沉默。良久,对方才憋出了句:“我弟弟他……” “你弟弟怎么了?” “……死了。” “……” 这次轮到弘美陷入到沉默之中。她脑海中浮现的,是荻原信二到底有没有弟弟这么个极其基础性的问题。 “因病?” “不。” 信二说话的语气,让弘美吓了一跳,“我弟弟让人杀了。” 弘美“哎”了一声。握着听筒的手,已经被汗水浸湿。 “他被杀了。早上起来之后,就发现他死在婴儿床上……所以……” 2 弘美给教务主任打了个电话,说因为自己要上荻原家一趟,所以要把第一节课改为自习。学校那边似乎还没人知道这事。她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下,教务主任吃了一惊,但旋即又用嘶哑的声音说:“可这事就算教师亲自去家访,也是根本就无济于事的啊?” 弘美的火儿一下就上来了。 “他现在受了不小的打击。这种时候,如果能够有人安慰两句的话,心里会好受些。我要去安慰他两句。” 她本想压低嗓门,但最后说出的话却依旧很大声。或许是因为她的气势盖过了对方,教务主任便再也没说什么。 ——可又该怎么和他说呢? 前往信二家的路上,弘美一直都在考虑这问题。大学毕业之后,当了三年的中学老师,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当然了,之前也曾经遇上过两三次学生亲属去世,参加葬礼的事,但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事。弘美心想,哪怕几十年教龄的老师也未必会有这样的经历。 在一片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同样窄小,同样形状的日式住宅群中,荻原家那栋西式白墙的房子显得格外瞩目。庭院宽敞,停车场里甚至可以停下两辆自家车。然而弘美并非是从其外观上认出这是荻原家的,而是因为门外的几辆警车。 弘美从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下,只见院子里和玄关处站着不少身着制服的警察和相关人员。院子里甚至还有人趴在草坪上。 看到她在门口张望,身穿制服的警察走来询问了她的身份。或许是因为她的行为,让对方感觉到有些可疑的缘故。 报上姓名身份之后,警察的态度立刻便缓和了下来,还说会去把信二叫来。没想到对方居然还会帮助自己。 信二的身影出现在玄关处,他的脸色还算不错,就是眼睛有些发红。看到弘美,他甚至还能从容地打招呼。 “我的房间还没搜查。” 信二略显冷漠地说。 信二在二楼上有间八叠宽的西式房间。淡紫色窗帘摇曳的窗旁放着书桌,桌上干净整洁。地毯上一尘不染,床上也叠放整齐。 “你还挺爱干净的。” 听过弘美的话,信二什么都没说。 信二打开了电炉的开关。微微的亮光渐渐变得明亮。两人在地毯上坐下,盯着温暖的炉光看了一阵。 “你弟弟……几岁?” 问过之后,弘美才想起之前对方说的那句“婴儿床”。 “三个月。” 信二沉沉开口。 “是吗……” 弘美寻思,是否能找些什么话来安慰鼓励一下信二。因为自己此行的目的正是为此。但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是白搭,老实说让人感觉有些怕怕的。信二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 “老师,你就不必费心了。我没事。” 弘美“哎”了一声,看了看他的侧脸。 “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或许是因为没什么真实感的缘故,也没感觉到太大的打击。” “是吗……能听到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 弘美感觉对方似乎反过来在鼓励自己。 信二站起身来,走近窗边。他打开铝合金玻璃窗,指了指左边。 “当时我弟弟就睡在那间屋里。” 弘美站到他身旁,朝他指的方向望了望。 “今早六点左右吧,当时我还躺在床上,突然听到了惨叫声。跳起身跑到老爸他们房间一看,就见那女的正抱着婴儿发疯似的哭。” “那女的?” 听弘美一问,信二粗暴地关上玻璃窗,“老爸的老婆。这还用我说吗?” “哦……” 弘美回想起之前自己曾经听说信二的母亲已病故,两年前父亲再婚的事。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就“不用说”了。 “通往院子的玻璃窗没有上锁。” 信二摆弄着窗户锁,说道。“凶手似乎就是从那里出入房间的。” “可为什么要把那么小的婴儿给……” “刑警说,估计凶手原本是打算入室行窃,看到我弟弟醒来欲哭,所以就下手把他给杀了。不过目前情况还不太清楚。” “你父母当时就没发现吗?” “屋里用折叠帘隔开了,我弟弟是单独睡的。半夜里,老爸和那女的睡的都挺熟的。而且婴儿也是无力挣扎的。” 说完,信二又冷漠地说了句,“啊,对了。” “他似乎是让人给掐死的。” “掐死……” “嗯。窒息而死,他身上还残留有痕迹,只不过外行人看不出来。” 之后信二比了个两手陷入脖子的手势。 从他的动作上,弘美想象着婴儿细嫩的脖颈,背着一阵发凉。一个成年人,伸出长臂把睡在婴儿床里的弱小生命给弄死,这样的情景,实在是让人感觉与现实相去甚远。 “那,你父母呢?” 信二微微偏起头。 “不清楚……估计老爸他正和刑警谈事吧。那女的大概还睡着,听说她晕过去了。” 倒也难怪,弘美心想。 信二把弘美送到门口。虽然院子里还有不少警察,但警车的数量却减少了一些。 一辆白色高级轿车不知何时,静静地停在了荻原家的面前。拉起手闸的声音传来,引擎熄火,一名三十出头的高个儿男子从车里钻出。男子身穿着灰色的三件套西服,向着弘美二人快步走来。 “董事呢?”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年轻。 “在家里。” 信二朝着家门呶了呶下巴,冷漠地回答。男子似乎早已对他这态度习以为常,脸色都没变一下。冲弘美礼节性地致了下意,男子便匆匆地进了门。 “这人是谁?” 弘美问道。看着男子走进玄关之后,信二回答说。 “公司里的人。老爸的部下。听说挺能干的。” “嗯……怎么个能干法儿?” 信二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清楚。” 弘美轻轻拍了下信二的肩,“要打起精神来哦。” 信二微微一笑。 “没事。真的没事。” “那就好……” 转身背对着再三强调自己没事的信二,弘美迈开了脚步。看到他比想象中要有精神的多,弘美的心里也松了口气。但她却发现,信二的双眼充血泛红。面对弟弟的死,或许他也曾哭过,决不能放过凶手,弘美望着自己的影子,喃喃念道。 3 回到学校,消息还没有传开。不过教务主任片冈似乎提过这事,负责初三课程的老师们已经都知道了。 “听说是起杀人案啊?” 刚坐下身,旁边的数学老师泽田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弘美平常便很讨厌他。虽然他动不动就抽烟,烟味儿飘散到弘美这边也是原因之一,但最大的原因,还在于一个大男人却喜欢八卦。 “荻原的弟弟应该还在念小学吧。凶手可真是够残忍的。” 说话的气息中带着一股子焦油味儿。弘美站起身避开,“三个月大。” 瞟见泽田目瞪口呆的侧脸,弘美感觉出了一口心里的怨气。 去上英语课的路上,教理科的早濑叫住了她。早濑年纪约莫四十四五,身材高大,头发已然花白,却依旧浓密。他同时还是升学指导的主任。 “这事对荻原的打击挺大的吧?” 早濑用洪亮的声音问道。 “也还没到让人担心的地步。” 弘美把见完信二的印象告诉了他。早濑连连点头,看似已经放心。 “那就好。现在可是最关键的时候啊。” “嗯……” 眼下已是十二月初,距离有名私立高中的入学考试已经不到两个月时间。 “荻原准备报考私立W高的啊。如此一来,情况也就越发不妙了啊。” “这我知道。” 那是一所即便放在全国范围内,也算不错的好学校。其他县填报那所学校的学生也不在少数,弘美所在的初中里,每年也就只有一两名学生能够考上。而荻原信二这学生却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应该没啥问题吧。那家伙从以前起就挺坚强的。” “对了,老师您在他念初二的时候,曾经当过他的班主任吧?” “对。不过那家伙的性格脾气,直到最后我也没摸透。” 说完,早濑无声地笑起来。 午休过后,也不知是谁泄露的情报,事情已在学生之间传开。走在走廊上,甚至还有学生跑来,询问传闻的真假。弘美辞令暧昧地敷衍几句,蒙混过关。 下了第五节课,刚走出教室,初三二班简井典子的提问让弘美再也没法儿蒙混过关。弘美知道,她是荻原信二的女朋友。 “是真的吗?” 身材矮小的典子抬头盯着弘美。那目光让眼前的女老师感觉无比沉重。 “是真的。” 弘美回答。语言刚落,典子顿时双颊抽动,眼眶泛红。 “前不久我还去看过那小婴儿呢……” “你到荻原家去了?” “是的,说是一起去学习……那婴儿很可爱,长得就跟荻原君一样。听我这么一说,荻原君立刻板起脸,说没那回事儿……” 典子懊悔的直咬牙。 “你还是去参加一下葬礼吧。” 弘美平静地说,典子默默点头。 回到公寓翻开晚报,弘美大致了解了搜查的进展状况。据报道来看,警方似乎已经查到凶手翻越住宅后墙,横穿庭院潜入家中的痕迹。室内并不算乱,估计是凶手刚潜入家中,婴儿便开始哭泣的缘故。虽然警方看好指纹调查结果,但目前还未发现什么较大的线索。 ——不过这事倒也有些不可思议呢。 弘美握着报纸心中寻思。 ——门为什么会没上锁呢? 婴儿安睡的房门竟然会没有上锁,这一点令她感觉颇为不可思议。 当然了,人都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也存在当时婴儿的母亲以为自己已经锁上了门,但其实却没锁的可能。然而最大的问题却还在后边。 ——凶手为什么会知道门没锁呢?莫非是凶手当时潜入荻原家,在门口搜寻财物时,偶然间发现那扇门没有上锁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可真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了。弘美心想。 4 傍晚六点过,荻原丽子终于缓过劲儿来,能够回答警察的问题了。在受刺激,陷入癫狂状态的她虽然在服下安眠药后一直睡到了四点,但醒来后却一直呼唤着婴儿的名字,根本无法向她询问任何情况。 警方在荻原家的客厅里对她展开了询问。 “也就是说,”县警搜查一课的高间用尽可能温柔的语调说,“太太您是在十一点左右上床就寝,而您丈夫大约是在十二点左右出差回来的——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 回答警方提问的,是撑着丽子身体的荻原启三。他头上稀疏的头发纷乱不堪,脸上的皮肤也失去了弹性,感觉已经是疲累不堪。他回答过之后,丽子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警方对启三的询问早就已经结束。从他的证词来看,昨天他因为出差,原本打算在外边过夜的。但后来工作提早结束,明知已是深夜,却还是回到了家里。 当时大概应该已经是十二点了。 “丈夫回来的时候,太太您是否醒来过?” 尽管屋里点着暖炉,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睡袍,她的身子依旧抖入筛糠。她那平时水嫩滑腻,棱角分明的面庞,此刻已是脸色铁青,就连开口说话时,嘴角的动作也显得机械呆滞。 “醒来过……” “原来如此,那其后您是否又立刻睡着了呢?或者比方说,躺在床上想了半小时左右的事之类的?” “或许想过吧……我记不太清了。” “想来也是。那您当时也没听到什么响动吗?” 丽子无力地点了点头。 其后,刑警的问题涉及到了锁门的事。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呜咽起来。 “都怪我。要是当时我把门给锁好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启三沉默不语,心中那股无以渲泄的悲痛,深深刻在了他眉宇间的皱纹里。眼下的他,就只能默默扶住妻子几欲倒下的身体。 “您是否经常会忘记锁门呢?” 她的整个身子都在摇晃,仿佛是在回答说没有一样。 高间刑警重复了一遍问题。他又提了些以前是否也曾出现过窃匪闯入的事,家附近有没有看到过可疑的人——诸如此类的问题,拼命想要从中找出些线索来。 “那么最后——虽然提这样的问题似乎有些失礼——您二位以前是否与什么人结过仇怨?” 夫妻两人对望了一眼。也不知是感到意外还是什么,两人都没有立刻开口回答。启三反问。 “您是说……凶手是因为对我们夫妻俩怀恨在心,所以对婴儿下毒手的?” 高间面无表情地说道。 “凶手的行径实在是太过残忍,所以我才会有这样的猜测,还请两位不要介意。” 夫妇俩再次对望一眼,之后,启三代表夫妻二人回答说。 “不可能的。好也罢坏也罢,我们俩从未对他人有过如此之深的影响。” 离开荻原家后,高间刑警和年轻的日野刑警在附近转了一圈儿,向着车站走去。 “话说回来,”高间撇着唇角,“这案子可真是够让人生厌的。” “的确有些令人生厌。”日野同意他的观点。 “虽说杀人这种事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但这案子也实在是太那个了。哪怕就算是恶魔,也该有他们的规矩……也应该有万万不可触犯的那什么……” “禁忌。” “对对,就是禁忌。要是真存在有这玩意儿的话,那这次的案件可以算是犯戒了。如果这还算不上禁忌的话,真希望那些家伙赶快给加上条‘严禁杀害婴儿’的戒条呢。” “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啊。” “确实看不下去。” 高间皱着眉点头。 接到通报赶到现场时,小孩的尸体还躺在婴儿床上。虽然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但皮肤已失去了正常的光泽,全身已经变色。就连早已看惯尸体的高间,都不禁感觉到后背有些发凉。不知为何,脑海中同时回想起了几年前看过的一部名叫《迷迭香的婴儿》的电影。故事的内容早已忘记,就只记得里边有个长得奇丑无比的婴儿。 鉴识科的人用例行公事般的声音告诉他,死因似乎是勒死,高间虽然回应了一声,但心中却委实没有半点的真实感。 一想到有人下手把这么一团柔软的肉块给捏死,内心之中就不禁阵阵发恶。 “有没有找周围的人打听过情况?” 高间问道,日野满脸抑郁地摇了摇头。 “很难办。死亡推定时间是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那时候几乎没几个人还醒着。” “找不出半点线索来啊。” “截止目前,情况还是这样。” 高间嗯了一声。 两人来到车站,坐上了开往所辖警署的电车。搜查本部便设在那里。 路线原本倒也算不上拥挤,这时候却找不到半个空座。高间把身子靠在紧抓吊环的右臂上,喃喃念道。 “实在是让人感觉费解啊。” “什么?” “就是玻璃门的锁啊。据说昨晚只是偶尔忘记锁门的,而晚上又碰巧有匪徒闯入。” “也太凑巧了吗?” “你难道不觉得吗?” “但如果对这一点起疑的话,那就等于是在怀疑荻原家里存在共犯啊?” “可以吗?” “也不是。”日野寻思道,“至少这事超出可我的理解范围。” “我也一样无法理解呃。” 高间不快地说。 5 翌日,高间与日野两人在荻原家附近展开了查访。虽然得知案情之后,周围的居民都很配合,但是却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收获。正如日野之前所说的那样,半夜三点还不睡的人才是让人感觉不对劲。 不过,两人从不记得是第几家的主妇口中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据说那主妇有家亲戚住在附近,而那户亲戚家的独生子似乎有深夜出门慢跑的习惯。跑步的线路里,也包括有荻原家周边。 “半夜三更地出门慢跑?” 高间睁圆了眼睛。 “那孩子是个备考生,已经复读两年了,白天睡着不起,晚上爬起来开始学习。说是看书看累了的话,就会出门慢跑,换换心情。他本人似乎乐在其中,称之为‘夜半跑步’……” 听说有这种事,两人立刻去见了那名备考生。那户人家距离荻原家稍稍有些远,并没有包括在查访的范围内。 “夜半跑步啊。” 高间苦笑着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备考生身体缺乏锻炼啊。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备考生看到过些什么的话,那我们可就得感谢他这夜半跑步了。” “的确如此。” 高间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时,那个名叫光川干夫的备考生还躺在被窝里。手表的时针指向正午时分,两人请考生的母亲把考生叫起来。过了十分钟左右,一脸倦意的干夫穿着睡衣出现了。 “真是抱歉,听说你还睡着?” 听到高间道歉,干夫一脸冷漠地说,“没,我才刚钻进被窝里。” 干夫对案件一无所知。平时他也不看报,和家人交谈的时间也很短。听两人说过案件的有关情况之后,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向他打听了有关慢跑的事,只听他自鸣得意地说:“那些个愣头考生之间还没流行起来呢?” “那你昨晚是不是也去跑了呢?” 干夫搔了搔乱蓬蓬的头发,回答说。 “没跑。” “没跑?为什么?” “昨天有点感冒,身体不太舒服。” “是吗……” 高间和日野对望了一眼,轻声叹了口气。这样子的话,就没法再继续问下去了。之前两人满怀希望而来,但现在看来又只是白跑了一趟了。 “那,就算问他,估计他也不大清楚吧?” “是啊。” 高间和日野两人彻底放弃希望,打算起身告辞时,干夫的一句话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除了那天之外的话,倒也还有些有趣的事。” 正准备起身告辞的高间停住了脚步。 “什么有趣的事?” “这个嘛,”干夫缩了缩脖子。“我几乎每天都要从那附近过,有时也会感觉有些吃惊。” “能麻烦你说说吗?” 高间再次坐下身来。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有时从那户人家周围跑过时,偶尔会遇上别的车子停在路上。过上一会儿再从那里跑过时,之前那辆车又不见了。这种事前后发生过五次。” “车子……是辆什么车?” 高间的询问满怀期待,而干夫却只是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清楚”。 “男孩子要等念了大学之后才会对车子开始感兴趣,不过那车可不是辆普通的大众车,车身白色,而且很宽。” “司机长什么样儿?” “没见过。每次都只是看到那辆车。” “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那车的吗?” “大概是从一个月前起吧……” 高间两人又问了干夫两三个问题,便离开了。 “你是怎么看的?” 车站前的咖啡店里,高间用咖啡咽着嘴里的一块三明治,问道。 “有两种可能。” 日野大嚼咖喱饭。“第一种可能,凶手是在为行凶展开事前调查,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时常偷偷地出入荻原家。” “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那种事是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开着车来的。” “如此一来的话……” “大概是婚外恋吧。” 语调中的肯定因素远远超过了措辞。 “荻原丽子还年轻。光是启介一个人的话,不知是否能够满足她,而且他还时常出差在外。” “每次出差都会与人偷偷幽会吗……说起来,案发那天启三原本也因为出差,打算在外边过夜的。”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那天夜里,婚外恋的对象也到家里来了,而两人却没想到启介会突然回来。丽子也正是为了防备这种紧急状况,才故意不锁玻璃门的。” “可是启介却回来了,那男人进家时,启三早就已经躺在床上了。而就在那男人打算逃离的时候,婴儿却哭了起来。” “这种时候是绝不能把启三给吵醒的,所以就掐住了婴儿的脖子吗?如此说来,当时丽子应该也处在睡眠之中吧。就算是为了隐瞒自己与人偷情,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的。” “那还用说吗?” 饭还没吃完,两人便猛地站起了身。 6 案件发生后,已经过去了五天,荻原信二至今没有返校,葬礼早已结束,应该再没有什么非得请假的理由了。永井弘美已经从学校打了几个电话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接。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怀着一颗担忧的心,弘美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趟荻原家。加上葬礼那次的话,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这里了。出席葬礼时,信二看起来挺有精神的。 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住宅感觉安静了不少。之前来的时候不是案发就是葬礼,总之都是那种人满为患的时候,而今天天突阴沉,屋子里也没有灯,整个家给人一种格外沉寂的感觉。 弘美稍稍犹豫了一下,摁下了大门旁的呼叫器按钮。也不知铃声究竟有没有响,总之屋里没有半点反应。弘美站在原地等了一阵,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白费时间。 等了两分钟,弘美缓缓迈动了脚步,家里似乎没人。 然而就在这时,呼叫对讲器里传出了“老师,请进”的声音,是信二在说话。弘美连忙转身冲着麦克风说。 “荻原君,你为什么……” “你先进屋,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玄关的门没锁。” 叹了口气,弘美走进了院门。她发现原本停在车库中的两辆车,其中那辆较大的轿车不见了。 打开玄关的门,信二一脸笑容地迎接她进了屋,家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 “为什么不去上学。” “先别忙着说教。” 信二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门铃响起的话,先用这东西看看,如果是个不想见的客人,那就不予理会。” 信二手拿着望远镜,站在窗边,从那里的确能够看个一清二楚。 “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光听铃声,谁知道是从哪儿打来的嘛。所以电话我一概不接。” “你父母呢?” “不在。” 信二似乎毫不在意。 “不在……” “老爸到公司去了,那女的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们两个都不会回来的。” 信二一屁股坐到床上。“老师你还记得案发那天的早晨,开着辆白色皇冠来的恶心男人吧?” “记得”,弘美点了点头,“你不是说过他是你父亲公司里的人呢?而且还挺能干的。” “那家伙被抓走了。” “什么?” 瞬间,弘美没搞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面不改色地反问。 “那家伙叫中西,似乎是那女人的姘头。虽然我也不太清楚情况,但是我老爸每次出差,那家伙都会在半夜里摸进家里来。因为案发那天我老爸原也打算在外头住的,所以警方怀疑他很可能曾经潜入过。” 继母与父亲的部下偷情……信二的语调,听起来就是在说同学家的传闻一样轻松。 “昨天警察去了趟公司,把中西给带走了。老爸昨天回公司上班,晚上也没回来。警察跑到家里来,找那女人问了好一阵的话。当时我偷偷地听了一阵他们之间的谈话。那女人对自己偷情的事矢口否认。不过自从那天晚上起,她就不知上哪儿去了。这完全就是在不打自招。我手上还有不少钱,所以就乐得清闲了。” “你知道你母亲上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而且也没必要去找她。” “可是……” 弘美深思的目光望着信二,“如果那个中西真的是凶手,我想你母亲应该是不会否认她偷情的。她这么做的话,就是在包庇凶手了。” 信二并没有回答。他躺在床上,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半晌,他才挤出了一句:“谁知道呢。” 弘美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扭头在屋里环视了一圈。书桌上放着摊开的教科书和笔记本,台灯也亮着。她感到有些难以理解,面对这样的一种局面,信二居然还能主动地学习。 “那,”弘美意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呢?” “学校啊……” 信二猛地坐起身来,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翻了起来。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瓶子,递给弘美。 “送给你。” 那是一只香水瓶,瓶上贴着“Vol de nuit”的标准。弘美知道这种法国香水,日本名叫做“夜间飞行”。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弘美问。 “你就别管了。” 信二说,“总之送给你。” “我没理由接受。” “你就收下吧。” “我不能收下。” 弘美语气强硬。信二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那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吧。” 信二喃喃地说道,“你现在擦点儿试试吧。” 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哀求一样。 这目光令她难以抗拒。 “下不为例哦。” 弘美打开小瓶的盖子,在中指上喷了一点,抹到自己的耳后。甜中带苦的香气缓缓地弥漫整个房间。 “可以了吧。” 听到弘美的问话,信二略带犹豫地说:“我可以凑近闻闻吗?” 弘美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立刻便答应了。她最怕的就是这种哀求的目光。 信二走到弘美身旁,把脸缓缓凑了过来。他把鼻子贴到弘美脸上,轻轻吸了口气。 “好香。” “行了吧。” 就在弘美盖好瓶子,准备递还信二的时候,对方突然猛地扑了上来。与其说是扑,倒不如说是死死抱住不放。她就像是被人抱摔一般向后倒去,信二则跨骑在她身上。 “你干嘛?快住手。” 弘美拼命挣扎,但还是没法摆脱信二,他的力气很大。弘美感觉到,对方的双唇已经贴上了自己的脖颈。 “住手,你这个小鬼。” 弘美使劲挥动右臂,掌心打在信二耳朵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一击让信二放松了手上的力度,弘美终于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时间很短,但弘美却已是满身大汗。 信二低头不语。弘美靠在墙边,默默俯视着他。两人都没说话,寂静之中,只有两人粗喘的呼吸声。 “你……干什么?” 弘美俯视着他再次说道,然而声音却已不再像刚才一样尖锐。 信二的背脊随着激烈的喘息不停起伏。弘美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 “荻原君……” 信二默不作声,他紧握双拳,全身僵硬,仿佛是在忍受着痛苦一样。过了好一阵,他才呻吟着说了句“对不起”。 “你到底是怎么了?” “对不起。” 信二低着头重复道,“你回去吧。” 弘美拿起包和外套,上了走廊。信二一动不动,弘美冲着横躺在床上的背影问道。 “明天……你会去学校吗?” 信二没有半点反应。弘美叹了一口气,向着玄关迈步走去。 7 中西幸雄对罪行拒不供认。不光是罪行,他甚至连与荻原丽子有染的事都矢口否认。搜查人员一时间也无法找出什么像样儿的证据来,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令人费解。”高间在烟灰缸里摁熄烟头,说道。 “中西与丽子之间有一腿,这是事实,绝对错不了的。而案发当夜中西曾经潜入荻原家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听过复读生光川干夫的证词后,高间与日野把与荻原家相关的人员,驾驶白色高级车的人给列了三个名单出来。之后,从中选出夜晚能够自由行动,也就是独自生活或情况类似者,然后又从中找出与荻原丽子见面机会较多的人。 没花多少时间,他们便将目标锁定在了中西幸雄的身上,他是荻原启三的心腹手下,出入荻原家的机会自然很多,和丽子也有机会见面认识。此外,他的爱车是辆白色皇冠,当警察把那辆车的照片拿给光川干夫指认时,虽然不是很确定,只说“感觉就是这类车子”,但至少也算是句证词。另外,案发当晚,启三出差的晚上,中西的不在场证明都极为模糊。 眼下就只缺少能够一举定案的证据了。 “没事的,迟早一天,肯定能够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邻座的日野手里端着水杯,斩钉截铁地说。 “这倒是让人感觉挺可靠的。但让我觉得不解的却并非这一点。” 高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弯折的香烟来,“我实在是摸不透荻原丽子的心理。” “丽子的心理……” “嗯。既然知道中西在那天夜里曾经潜入家中,那她应该立刻就会明白婴儿是他杀的,进而采取些行动。至少,在得知目前的状况之后,她也应该会对我们坦白,让中西接受法律的制裁。可她却什么都没做。不,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躲了起来。难道她为了隐瞒偷情的事实,甚至连杀子之仇都可以不计较吗?” “的确让人有些猜不透啊。” “我没说错吧?这事是让人觉得挺费解的吧。” 高间匆匆吐了口烟。 这天傍晚,荻原丽子终于在警署露面了。之前她突然失踪,搜查人员急得团团转,听到这样的消息,高间兴奋得一跃而起。 “看来她终于肯说实话了啊。” 高间意气风发地奔向会客室。 丽子面带倦容,脚步蹒跚得就跟梦游患者一样。素面朝天,面部的皮肤也显得松弛。 高间先是问她之前都上哪儿去了。丽子回答说,她上女性朋友的公寓里去住了几天。 “我在那里前思后想了一番。” “想什么……” “想凶手到底是谁。” 高间看了看丽子的脸。尽管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生气,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某处。 “荻原太太,我们希望你能对我们说实话。眼下案件马上便可以得到解决。那天夜里,潜入贵宅的人是中西幸雄吧?” 高间盯着丽子的嘴角。丽子的嘴唇微微颤动,回答道:“是的……” 高间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在他站起身来准备去联系的时候,丽子说道。 “中西他确实到家里去过,但他却不是凶手。” 高间停下脚步,抓住了她的肩头。 “你说什么?” 丽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接着说道。 “那天夜里,中西确实来过。发现他来了之后,我为了不惊醒丈夫,轻手轻脚地离开床铺,告诉他说我丈夫回来了,让他回去。我当时一直看着他翻过围墙而去,他根本就没碰过孩子一根指头。” 8 荻原信二的弟弟被害之后,已经过了十天。永井弘美终于找回了以前的那种感觉。再过两个月的时间,学生们就要参加考试了,不能这样被案件牵着鼻子走。 从昨天起,信二也算是回学校来了。虽然坐在自己座位上,他总是两眼望着窗外,也很少和其他同学交谈,弘美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打起精神来的。 今天放学后,弘美被教导主任给叫去了。秃顶的教导主任阴沉着脸,一脸不快地说:“警察来了。” “警察?” “在会客室里呢。说是为了荻原那事来的。我希望旁听一下,结果他们却拒绝了。” 教导主任就是因为这缘故,才满脸不快的。 前往会客室的路上,弘美揣测着警察此行的目的。虽然他们肯定是为那件案子来的,但弘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也叫过去。 来的警察一个年近中旬,另一个很年轻。中年警察身材较矮,身上的西装也是褶皱不堪,而年轻那个却身材高挑,一身干净笔挺的西装三件套。虽然两人鲜明的反差颇为有趣,但不知为何,弘美就只感觉到一种类型上的差别。 两人自称是县警的高间和日野。 高间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案件的内容和中西接受调查的大致情况。这些事虽然弘美早已听信二说过,但她还是决定在刑警的面前表现出吃惊来。 然而在刑警说到丽子出面证实中西是无辜的时候,弘美却真的吃了一惊。 刑警说:“母亲是不会包庇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我们认为她这话完全可以相信。” “说的也是。” 弘美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我们的搜查方向也就被堵死,只能再次返回原点了。真凶究竟是谁——搜查又得从头开始了。” 弘美有些摸不透刑警此行的真实目的。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不安的感觉一阵阵涌上心头。 “而有关信二君……” 刑警仿佛看穿了弘美内心的不安,话题忽然跃入了她的世界里。弘美吃了一惊,坐直身子,回答了声“是”。 “案发后,他的情况如何?是否有什么与往常不同的地方?” “这个嘛,倒也并非一点都没有。” “嗯,毕竟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 刑警话里有话。 “您是否和他谈过有关案件的事?” “稍微说过几句。”弘美回答。 “您有没有问过他,他母亲发现他弟弟尸体的情形?” “他说他是听到母亲的惨叫声之后醒来的……” “没错,没错。” 刑警连连点头,感觉整个上半身似乎都在动。“他确实说过,当时他是在听到惨叫声醒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 看到弘美一脸惊愕地询问,高间刑警也板起了脸。 “确实有点问题。” 他答道。“昨天我们到荻原家去了一趟。因为目前搜查工作又再次返回了原点,所以我们必须再回到现场去。但机缘巧合下,我们发现了一些令人感到难以理解的事。” 这话说得真够拐弯抹角的,弘美两眼盯着刑警的嘴角,心里揣测着对方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其实,不管在他父母的房间再如何大声叫嚷,在相隔几间房的信二房间里也是很难听到。至少,那声音是无法将一个熟睡的人给吵醒的。” 半晌,弘美才弄明白了刑警话里的意思。高间刑警仿佛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似的,动作缓慢地点着香烟,深吸一口,静静地吐出烟圈。弘美望着眼前那不停变幻的乳白色图形,略带困惑地问。 “您是说,荻原君在撒谎……” “就只有这种可能了。” 名叫日野的年轻刑警第一次插嘴。 “可是……那孩子又为什么要撒谎呢?” “让人难以理解地不光只有这一点。” 高间往前挪了挪,探出身子来说:“案发的前一天才刚下过雨,所以地面湿滑松软,中西翻越围墙的鞋印清晰地残留了下来。如果那天夜里除了中西之外,还有其他人潜入过的话,那就势必将会留下另外的脚印。但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不光只是脚印,就连其他人潜入过的痕迹都没有。” 弘美终于明白了高间要说的话,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掌心冒汗。 高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淡淡地接着说道。 “明白了吧?也就是说,凶手并非外人。再与之前的矛盾相对照,我们推测,或许是荻原信二君杀害了他弟弟。” 弘美感觉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开来。 “为什么……” 好不容易,弘美才憋出了这么句话。 高间抱起手臂。 “为什么……没错,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信二君为什么要杀害弟弟。而今天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也就是想找老师您商讨一下这件事。” “商讨……” 弘美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对此一无所知。” “说来也是。不过没关系,老师您只需从信二君的性格上出发,对我们的推理是否存在不妥的地方加以判断就行。” “你们大致已经有所推测了吧?” 尽管自己一无所知,弘美却惊得全身瘫软。 “比方说,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呢?之前信二君作为独生子,一直备受父母的宠爱。然而弟弟出生之后,夺走了父母对他的爱,因而心生妒恨……是否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这不可能。” 弘美斩钉截铁地说:“小学生的话姑且不论,中学生是绝对不可能这么想的。而且荻原君这孩子自立的很早。” “或许是吧。那么这样的情况是否有可能呢?信二君与他的母亲相处并不融洽。我们听附近的人说,他似乎一直避讳他的母亲,不肯承认他母亲。但如今他父亲和母亲之间生了小孩子,她已经彻底成为荻原家的主妇了。他们两人间的联系与羁绊变得更深,而这一次,信二君感觉受到了他们的孤立。对他而言,这样的心态令人难以忍受。因此,他下了狠心,把那两人间的羁绊,也就是他弟弟给杀了。” 弘美呆呆地望着刑警不停张合的嘴角。她无法告诉他们说,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的,或许这样的推理很得当。尽管弘美清楚,信二与继母之间关系紧张,但也却没想到,这事竟然把他紧逼到这种地步。或许,这其实不过只是因她还没能彻底看懂学生的内心。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 她叹息着说。两名刑警满意地对望了一眼。 “可我实在很难相信。那孩子他,就算那只是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要让他下手杀害自己的兄弟……听说之前他还很开心地让他女朋友看过那婴儿。当时他女朋友说他们兄弟长得很像,他还有些害臊……” “但事实上就是他杀的。” 高间对面前的年轻女教师投去了严厉的目光。“他们兄弟长得的确很像。这一点我们也曾有所耳闻,但遗憾的是,凶手就是他。” “很遗憾。” 弘美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那,我们就在此告辞了。” 刑警站起身来。弘美抬起头来望着他们,问道。 “你们准备去荻原家?” 高间回答说“是”。 “虽然还不至于立刻将他逮捕,但我们却得让他出面,对事情稍微解释一下。” “既然如此。” 弘美用哭诉般的目光看着高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9 七点左右,弘美来到了荻原家。她走在街灯下的细窄小道上,缓缓向着大门而去。刑警们稍后也会前来,她向他们恳求,让她再见信二一面,和信二谈谈。 “我想见一见他,让他亲口对我说出真相。” 刑警们接受了她的请求。 门前光线昏暗。弘美心想,或许从很久以前起,这个家的门口就一直是如此昏暗。 就在她伸手想去按响门铃的时候,她感觉有人从前方向自己走来,对方似乎也在盯着弘美看。黑暗中出现的,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纤瘦女子,长长的眼睛给弘美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弘美心想,此人必定是荻原丽子。 “您到我家来,有什么事吗?” 女子的话语中,听不出丝毫的感情色彩。果然是丽子。 “我有些话要和信二君谈谈……我是他的班主任永井。” 弘美稍稍致意了一下。丽子只是无心地“哦”了一声。 “信二他到学校去了吗?” “是的,从昨天开始去的……” “他还好吧?” “还好。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精神百倍,但也恢复了不少……” “是吗?他恢复得还挺快的呢。” 丽子两眼望着院里,说道。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冷漠,让弘美不禁感到一丝寒意。 丽子把目光转回弘美身上。 “不好意思,您今天还是先回去吧。我这边还有点事。” 她随手撩了下长发。弘美刚说了句“可是”,便闭口不再言语了。一阵令弘美颤抖不已的冲击,从她的身上划过。 “先告辞了。” 丽子轻轻地点了下头,消失在了门中。弘美就仿佛是中了定身法一样,呆然站在原地。两名刑警跑到了弘美的身旁。 “出什么事了?” 高间气喘吁吁地问。 “说是家里有事……让我今天先回去……” “家里有事?” “估计是来拿行李的吧。” 日野一脸严肃地说。高间立刻咬着嘴角,说了句“这可不妙”。 “丽子要把信二给杀掉。” 话音刚落,高间便已冲进了院门,日野紧随其后。弘美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 刑警进家之后,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尽管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弘美却感觉自己已经伫立了很久。弘美并不想去猜测此刻屋里上演的是出怎样的剧情,但她的心里却牢牢地贴着一层不能就这样逃走的意识。 听到有人粗暴地打开玄关大门,弘美抬起了头。同时,在屋里灯光的照耀下,几个人化作剪影,跃入了她的眼帘。相互扭在一起的几个人,之后又分成了两拨,走在最前的是丽子。高间死死地拽着头发蓬乱,眼睛红肿的丽子。两人的嘴里不停地呼出白气,随后晃动而来的身影,是信二和日野刑警。 恰在这时,巡逻的警笛声呼啸而至。或许声音从刚才就已响起。但弘美察觉到的时候,红色的回旋灯已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高间等人走出了院门。弘美很想说些什么,但看到丽子的那副模样,她又不禁往后退了开来。丽子的目光就如同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一样,不停地在半空中游荡。看到弘美,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应。 高间让丽子坐上了第一辆警车。在她和穿制服的警察交谈时,日野带着信二走了出来。 信二脸上的表情与今天弘美在学校里遇见他是一样。虽然脸色有些发青,但挺直的腰背,脚下的步伐也丝毫不乱。 看到弘美走来,信二也停下了脚步,弘美说:“我能理解你。” “……” “让荻原君你感觉痛苦的原因,就在刚才。” 信二两眼望地,之后他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一次,他的声音清晰洪亮。 “永别了,谢谢你。” 10 警车的窗外,五彩缤纷的光线瞬时流过。走在街上的每个人全都脸色忧郁地躬着背。但他们的脚步,却又如同有什么好事一样,行色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信二很羡慕他们能够消失在黑暗中。这司空见惯的场面,此刻不知为何在他眼中感觉如此宝贵。 “月光可真够明亮的啊。” 信二怔怔地念道。但身旁的刑警似乎没有听清,只是稍稍向他偏了偏头,之后又恢复两眼平视前方。 ——那天夜里的月色也很明亮。 信二回想起了一年前。去年与今年不同,当时已经冷到了即便上了床,也不能立刻入睡的地步。远远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信二蜷缩在床上,摩擦着冰冷的双脚。 当丽子关上房门时,信二才察觉到她进屋来了。他吃了一惊,竖起脖颈,丽子已经摸到了他的枕边。 丽子把脸凑近信二的鼻尖,看了看他,眼神扑朔,低声细语。当时她都说了些什么,如今已然记不起来。而脸颊上她呼气的温热,至今依旧不曾忘怀。 她把手伸进了被子里。那只手不停滑动,没有半点犹豫,立刻便滑到了信二的两腿之间。丽子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声哧哧,仿佛是从紧咬的牙缝中传出的一样。 她爬上了床,肉体柔软而冰凉。两个人的体重压得床嘎吱作响,那声响至今仍在耳畔。 这是他的第一次。 眼前既没有眩晕的感觉,也不像在做梦,两腿之间生疼。当这一切全部消失之时,事情已经结束,丽子也爬下了床。 “要保密哦。” 说完,丽子走出了房间。信二睁着空无一物的双眼,看着她离去。 ——那是一份契约。 信二回想起了过去。当时,信二对父亲不知从哪儿带回的这个新母亲感到极度厌恶。不管什么事信二都要和她拧着,坚不肯认她作母亲。新的母亲勾引了这个儿子。或许她是在想,只要与她发生了关系,那他也就不会再违逆了。而她这种成年女人的智慧,在他的身上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面对这个新来的母亲,信二的心中也萌发了那种复杂的感情。 一年过去了。 自从那天之后,信二与丽子之间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关系。虽然其中也有丽子怀了身孕的缘故,但信二总感觉她把自己给甩到了一旁,他却完全被她给牢牢地套住了。 出于讽刺的偶然,信二得知丽子红杏出墙的事。父亲出差在外的夜里,他鼓起勇气向着丽子的卧室走去。然而刚到门前,就听屋里传出了响动。把门轻轻打开条缝,信二窥探到了屋里的情形。 得知她与人偷情的事之后,信二终于觉察到了她身上的魔性。他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当机立断。但在那之前,他却想让她那洁白的身躯再次把自己拥入怀中。只要一次就好……这样一来,自己也就再没有半点困惑与犹豫了。 那个夜晚终于来临了。 那天夜里,父亲启三原本应该是出差在外。信二从窗户外窥伺着丽子的房间。今晚那男的是不是也会来?如果他没来的话,自己就要进丽子卧室。那男的平常一般会在半夜两点现身。 两点整,那男的出现了。只见他翻过围墙,动作敏捷地穿过庭院。玻璃门没上锁,男子轻而易举地进了屋。 信二咂了咂舌。他知道那男的叫中西,性格冷淡,精明强干,印象中有着薄薄的嘴唇。 今天也没戏啊——就在信二准备拉上窗帘时,他的手停了下来。中西立刻转身向外走去,小心翼翼地关上玻璃门,顺着来的路往回,消失在了围墙外。信二大吃一惊感到有些奇怪,但他没去想其中的原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毫不迟疑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他也可以直接到卧室去,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决定像中西一样,从院子里潜入。他这么做,是为了让丽子明白他已经知道她偷情的事,让自己占据有利局面。 从侧门走到院子里,之后再由那里靠近。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信二趴在地上前进,婴儿床上的婴儿发出着平稳的呼吸声。 褶帘后边就是夫妻俩的卧室。信二的手刚刚放到帘子上,他就如同被电击了一样,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他听到了启三的鼾声。 ——老爸回来了。 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难怪刚才中西会逃之夭夭。 而自己也必须回去了。 信二蹑手蹑脚地往回走去。就在那时,婴儿床上的婴儿发出了微微的响动。 ——嘁,竟然在这种时候。 信二目光恶毒地望着婴儿床,婴儿已然醒来。看到婴儿的脸,他的双腿一阵发麻。 ——这是……我的孩子。 见过这孩子的人都说和信二长得很像,不愧是兄弟……但如此看来,相像的容貌并非继承自启三,而是从信二的生母那里继承下来的特征。 黑暗之中,信二与婴儿彼此盯着对方。信二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瞬间,便已看穿了自己和婴儿的将来。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脱离这婴儿了——即便未来谁也说不清,但这一点毋庸置疑。婴儿的目光仿佛一只人偶般的小手,抓住他的脚跟,让他不停地挣扎。 而接下来的瞬间,发生了一件让他的心疯狂跳动的事。 婴儿在黑暗中笑了。面对眼前的少年,婴儿笑得那样安详。然而这举动却彻底把信二给逼上了绝路。 信二的心中一样巨大的东西坏了。就仿佛是在看慢镜头一样,无声无息。信二确认着心中的杀意,冰凉的手绕过了婴儿的脖颈。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刺激着他的大脑。令人吃惊的是,即便在他的手下,婴儿依旧满脸的笑容。 呜的一声,小小的生命发出了最后的声音。信二放开手,冷静的目光在周围不停地逡巡。 要让这事看起来就像外人干的一样——他的脑海中就只有这一个念头。一边留意着不要发出响动,他一边把家具的抽屉全都拉开。之后,他又用布把自己摸过的地方全都擦了一遍。 随后,他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但直到清晨都一直无法成眠。听到丽子的惨叫,走出房间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等了几十小时。 警方丝毫未对信二起疑,闻讯赶来的永井弘美也一样。他们根本就没去想,信二的眼睛为何会充血通红。 不知为何,信二已在警车里沉沉睡去。这对他而言,已经是久违的事了。刑警把他垂下的手臂放回了自己的膝上。就连刑警也不知道,那是一只同时杀害了弟弟与亲生儿子的手…… 「舞女」 1 傍晚六点到八点上英语实习班,就是孝志周三的日程安排。从补习班到家,徒步需要二十分钟的。因此,最晚的话八点半左右也应该到家了,但最近几天回家的时间却比往常还要晚十分钟左右。这一天,时钟上的指针已经过了八点四十分。 “怎么回事?”母亲良子望着墙上的钟问。 “最近回家都挺晚的啊。” “嗯,”孝志一只脚踏在楼梯上,看也没看母亲,回答道,“初二的课程开始变难了,下课之后也有学生缠着老师提问。” “嗯……远藤君?” 良子提起了孝志同班同学的名字。那个是常与孝志争夺第一名的少年。 “差不多吧。” “是吗……那你也得加油了啊。” 不知何时,母亲的话已变成了激励。原本她就没为回家稍迟的事担心过。她心里觉得,既然补习班愿教,那也挺不错的。背转身子,听着母亲激励的话语,孝志上了楼梯。 回到自己的屋里,孝志把包往桌上一放,之后便一下子躺倒在了床上。天花板上,贴着他喜爱的偶像明星的大幅照片和美国电影海报。不管哪一张,都是很难弄到的珍品。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其中的任何一张上。 心中还残留着一丝微微的兴奋,周三的夜晚向来如此。 说补习班拖堂,不过只是撒谎罢了,其实是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但那根本就说不上是在路上耽搁。 很早以前起,孝志就知道在去补习班的路上,有一所名叫S学园的女子高中。那是所不错的私立高中,孝志就读的初中里,每年也有几名成绩优秀的女生考到那里去上学。那是所教会学校,校规森严,作为“淑女学校”而久负盛名。砖墙里边耸立着红砖建成的校舍,浮现在月光中的钟楼颇有些年头,学校里的每一栋建筑都述说着它悠久的历史。但孝志路过时学校里早已过了放学时间,所以很遗憾一直都无缘看到那所学校里的学生。 看到她那天,是在一个周三的夜里。 那天,孝志就像往常一样,脚步匆匆地从S学园门前横穿而过,向着家里赶去。由于附近道路昏暗,行人稀少,所以从他开始去上补习班那天起,母亲就嘱咐他路上小心。从那时候起,匆匆的脚步就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学园里传出的钢琴声,令他停步驻足。母亲良子也曾教过钢琴,那音乐让孝志感觉既怀念又温暖,现在就是那种感觉。 ——这么晚了,是谁还在弹琴? 两眼望着校舍,孝志再次缓缓迈步。钢琴声也还罢了,究竟是谁留到这么晚,孝志对此颇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砖墙上的一扇木门还微微敞开着条缝儿。估计是后面吧,之前孝志一直都没注意到。 他回头确认了一下四周再无他人,于是便揣着一颗惴惴的心,拉开了木门。门上倒也按有门锁,那锁却已经坏了,一点儿用都没有。他把头伸进门里,窥伺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眼前的建筑,有扇窗户还开着灯。这建筑有许多平窗,孝志猜测可能是座体育馆。 钢琴声经久不歇,那声音仿佛是在引诱着他踏进园中一样,换作以往的话,他是绝对没有这份胆量的,但今天,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体育馆里只亮着一部分灯,各窗户透出的光亮明暗不一。孝志的目光从各个窗一一扫过,之后他向着一扇光亮稍暗的窗户靠近。他害怕屋里的人发现自己。 走到窗下,他听到钢琴声中还混杂着踩踏地板的声音。孝志缓缓探头向里张望,看到屋里有位少女正在独自起舞。手中握着的长长彩带,不停地在半空中上下翻转。在少女手中,那条彩带就仿佛活了一样,舞动不止。 ——新体操啊…… 最近电视上时常有播,孝志也曾看到过。他知道还有些项目是用细棒和球的。然而,这却是他头一次亲眼目睹。 少女身上穿的并非那种时常在电视里出现的紧身衣,而是上身T恤下身牛仔裤。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拢在脑后。身材均匀称有致,就像她手中的彩带一样,柔韧而敏捷。 钢琴声嘎然而止,少女的动作也随之停下。她向着距离孝志所在之处稍远的窗边走近,操作放在那里的录音机。钢琴声就是从录音机里发出的。过了一阵,同样的旋律以同样的音量再次响起。蹲在地上的她一脸满意地站起身来。 这一刻,孝志看清了少女的长相。 少女的皮肤白皙透亮,细致紧密,脸颊上淡淡地反射着灯光,让孝志联想起陶瓷做的人偶,却又丝毫没有冰冷的感觉。淡粉色的嘴唇下微微露出的牙齿,比脸上的皮肤更白一些。即便从孝志的位置看去,也能看清一丝汗水正顺着她的额头流向脖颈。红色T恤上的汗水渗透的地方,颜色还要更深一些。 女孩再次开始练习,身影在孝志的视野中奔跑跃动。 孝志感觉耳畔的乐曲是如此美妙,让人感动沉醉。每当他听到动听的曲子时,即便是头一次听到的曲子,他也会陷入到似曾相识的错觉中去,本能地刺激到他心底的某处。此刻,看到少女的舞姿,他心中的感觉就和那种时候一个样儿。自己之前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不,感觉似乎曾经见过她。 潜入女子高中时的紧张感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孝志盯着那少女看了良久。直到路上一辆摩托呼啸而过,他才回过神来,却已过了足足十五分钟。 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孝志随便编个理由离开家里,来到了女子高中的附近。和头一天一样。他再次绕到后门的附近。但今天他却没有听到钢琴声,体育馆里也没亮着灯。 再后来的那天,他也同样没能看到少女的身影。最后,在第二周的周三,也就是他去补习班的那天,他才终于再次见到了她。孝志终于明白,每周的周三,就是她练习的日子。 孝志从此有了一个偷偷地快乐的秘密。 孝志告诉自己,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不过只是在观看女子高中的选手练习新体操罢了。短短十分钟的快乐,一想到它,孝志就巴不得周三快点到来,前往补习班的脚步也随之变得轻快起来。 2 孝志的父亲是某商社的部长。尽管处在管理职位上,却是个实干派,成天都很少着家。独生子孝志的抚养事宜,全都托付给了母亲良子。或许是感觉到身上责任重大的缘故,良子对孝志的教育费尽心思。周三念英语实习班,除此之外,还有理科和社会的补习班。丈夫曾经下过命令,不惜在孝志身上花大笔的补习费,而孝志自己也从没抱怨过,对良子的话句句听从。也可以说,是孝志自己不懂得抱怨。 周五是教数学的家庭教师到家里来的日子。黑田是名来自私立Y大的男生,从初一时起,就一直在家里教孝志。他这人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口头禅是学习固然重要,玩也不能放松。他在大学里加入了球队,粗壮的臂膀和宽厚的背脊展现了这一点。夏天时,黑田总是穿着件运动背心,抱着个皱巴巴的运动包,满身臭汗地到家里来。之后他会从包里掏出初二的数学教材。包上花花绿绿地贴着不少贴画,其中的一张上,用记号笔写着“KIYOMI”的字样。 “……在焉啊?” 听到黑田的声音,孝志终于回过神来,眼前是空白的笔记本。他正握着自动铅笔,想要往上面写点什么。黑田望着他的脸,重复道:“你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啊?” 孝志连忙摇头,“没有。” “撒谎。” 黑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表情看着就跟什么都没听进去似的啊。” “……对不起。” 孝志低下了头。 “也没什么,你刚才究竟在想啥呢?” “……” “你一直在盯着这东西看。” 黑田提起自己的包来,递到孝志的面前,“这破包有啥问题吗?” “没……” 嘴上这么说着,但孝志的视线还是落在了包的某处上。黑田立刻便有所察觉。 “你在看这个?” 他指着写有“KIYOMI”字样的地方说。看孝志没有否认,黑田笑着说。 “是我的前女友。看你这副模样,估计是情窦初开了吧。刚才发呆,大概是在想可爱的那个她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那是怎样啊?” “……” 孝志心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编个理由蒙混过去,还是该对他实话实说。除了他之外,孝志再也找不到能够帮自己出谋划策的人了。 “既然你不愿说,那就开始学习吧。” 听黑田这么一说,孝志不由得嚷了句“等等”。黑田默默地盯着他的嘴角。孝志稍稍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如果想和一个从未交谈过的人搭讪,该怎么做才好呢?” 黑田让他一下子问懵了,半张着嘴。之后他笑了笑,“什么嘛,这不还是为了女孩子吗?” 孝志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就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从眼角红到了脖颈。 “不是老师你想的那样的啦。那人我根本就不认识的,就只是我记得她罢了。而且我就连名字也不知道……不过我却很想和她聊聊,也就只是想和她聊聊罢了。” 孝志把心一横,就把有关新体操和她的事全都说了出来。只不过他却没说自己是在周三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看她练习的。 打趣的笑容从黑田脸上消失,听孝志说完后,他故意逗了句,“什么嘛,比你大啊?”这是他故意安排设计,为了让孝志放松而说的。 “不可以吗?” 孝志似乎把黑田的玩笑当真了。 “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早就估计到,你也差不多快到情窦初开的年龄了。说句实话,我反而还有些期待,要是整天就当个书呆子,那你这初中也算白念了。”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孝志的目光中充满了真挚。 “没必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就等她练习完,从学校里出来时和她说说话就行了。她是搞新体操的,这一点正好。你带张签名纸去,就说你是她的粉丝,希望她能给你签个名。女人最喜欢别人把她当明星似的捧着,只要这样一弄,她就会对你有感觉的啦。” “除此之外呢?” “对了,你最好再找点话说,比方说加油之类的。不管男的女的,凡是搞运动的,只要有人声援自己,心里都会挺开心的。” “嗯……声援啊。” 孝志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她的身影。自己究竟该怎样声援她呢? “明白了。我试试看吧。” “加油。” “老师你自己是不是也是靠这办法成功的啊?” 黑田闭起一只眼睛,笑着回答说:“我是中了别人的这一手啦。” 3 第二周的周三。 就像往常一样,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孝志稍稍绕了点路,从S学园的后门进了学校。钢琴声依旧。曲目虽然大抵相同,但有时也会稍有不同。今天的曲子河第一次听到时的一样。 走进围墙里,之后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孝志走过往常那条路,向着往常的窗口靠近。那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身影,而对方却很难看到自己。 她已经满身大汗,那件鲜红的T恤依旧在屋里来回跃动。孝志感觉她喘息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声援啊…… 这主意倒挺不错,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白色袋子,里边装着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两瓶运动饮料和一张小纸,写着“我一直在看你练习新体操,你的粉丝。”这是他在补习班学语法时写的。 孝志在原地欣赏了一阵她的技艺,之后沿着体育馆的外墙绕到了玄关外。玄关门口一片漆黑,看看四下无人,他走上前去,放下装着运动饮料的袋子,快步沿着来路返回。不过只是这么一点点小事,孝志却已是满头大汗。 ——这样就行了。 在她练完回家的时候,应该会发现的吧?应该也会看看纸上的字吧?就算没有立刻觉察到这粉丝的真面目,那也无所谓了。每周都会有人给送运动饮料的话,她肯定会留意到的。不久之后,她必定会主动等自己现身——那一刻让孝志的内心激动不已。 一周后,孝志又一次送去了运动饮料。估计她做梦也想不到,今天她的粉丝居然还会再来。她应该还会像上周一样,心无旁骛地专心练习。 又一周过去,孝志心怀期待,从后门潜入了校园。他甚至心想,说不定她就在那里等着自己。但围墙里依旧传出钢琴声,她依旧在馆内不停舞动。 ——接连三周如此,估计也该会引起注意了吧? 孝志在心里告诉自己下周就有戏了,她故意重重地放下运动饮料。尽管心里很希望她能注意到,但实际上这声音根本不可能传到她耳朵里的。 周三再次到来—— “今天回来得挺早的呢。” 母亲良子望着孝志说。几周前他也是这时候到家的,但因为后来接连几周晚归,她似乎也已对孝志的晚归习以为常了。 “你手上拿着的那是什么呢?” 良子望着他手里的白色袋子问道。 “这东西吗?我在路上买的。运动饮料。” “你买这东西干吗?” “买这干吗……我想喝。” “家里不是有果汁吗?” “我就想喝这个。” 说完,孝志一脸不快地把袋子往厨房的桌上一放,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进了屋,他就像每个周三一样,一下躺倒在床上。换作以往的话,躺上一会,那具跃动的身影就会浮现在眼前。晶莹剔透的肌肤,四散飞溅的汗水——然而今天他的眼帘后却什么都没浮现。 进了后门,他的心里就一直在为体育馆里漆黑无光而直犯嘀咕。对,她不在。既没有听到钢琴的声音,体育馆里的时间也仿佛停止了一样,一片死寂。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猜测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因为自己那样做让对方感觉不快,所以就停止了周三的练习……可是就孝志看来,她对练习的热情,绝非仅仅为了这种事就会停歇,而且自己的行为应该也不会让她感到不快。 ——下周再去试试吧。 下定决心,孝志从床上爬起身来。没错,她未必就肯定已经停止练习了。或许她今天只是偶然有些不大舒服罢了,也或许是有什么急事。说起来,听黑田老师说,S学园是所淑女学校,一定是她家今天有派对之类的。对,就是这么回事。 他不停地在脑海里安慰着自己,渐渐对下个周三开始抱起期待,心里变得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但接下来的周三,体育馆里也依旧是一片漆黑。 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把运动饮料带回家里。母亲良子一脸讶异,但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孝志便已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怎么了?看你没精打采的。” 黑田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孝志的背,问道,“不会是被人给甩了吧?” 孝志并没有回答,而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黑田仿佛已经明白了一切,哈哈大笑。 “目标本垒打,结果却挥了空棒,有爱就有失恋。没必要这么悲观。她对你说什么了吗?” 孝志再次叹了口气。“如果有说什么的话,那倒也还罢了。” “挺严重的嘛。到底是怎么了?” 孝志终于对黑田说出了周三的秘密,他的确希望能够有人来聆听他的倾诉。 “你这一手倒也挺不错的嘛。” 听完孝志的讲述,黑田先对他的行动做了这样一番评价。 “我不会是惹她讨厌了吧?” 孝志不安地问道。 “没事。”还不等他问完,黑田便立刻否定说,“虽然有些女孩确实不大喜欢这种做法,但是却也不至于会逃走,如果有人对自己的练习感兴趣,就会想弄清对方是个什么人,这是人的习性,她没去练习,应该是另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 “好了,既然想也没用,那干脆就别想了。总而言之,下星期你再去看看吧。” 说着,黑田轻轻地拍了拍孝志的肩。 然而,其后的一周孝志还是没能遇上她。再后来的一周和再再后来的一周孝志也同样去找了她,依旧一无所获。闭上双眼之后,她翩翩起舞的身姿依然会鲜明地在孝志眼前复苏,但现实中的体育馆,却始终漆黑无光。 直到秋日结束,街上的树木开始飘洒落叶之时,孝志才再一次见到了她。 4 孝志是在照片上看到她的。一次,孝志到补习班的同学家里去玩,在翻看相簿时,偶然间在其中的一张上发现了她。孝志感觉自己血冲脑门,凝视着那张照片。错不了的,是她。长长的眼睛,姣好的唇形……照片里的她穿着水手服,与其他的同学站在一起。虽然那是一张班级合影,但孝志还是一眼就从众人中认出了她。 看到孝志盯着照片出神,朋友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 “这照片是我姐姐的。只是错插进这本相簿中了而已。” “你姐姐……念几年级了?” 虽然孝志尽力装得平静,但话到最后,却还是有些激动了。 “现在念高一。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大概还在念初三吧。” 如此说来,她现在S学园里应该也是念高一。 “这照片有啥问题吗?” “嗯,照片上有个我认识的人……你姐姐她现在在吗?” “不在……那我去把姐姐的毕业相册给拿来吧。那本上的照片还要更大一些。” 说着,朋友站起了身。 周五,孝志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了像往常一样到家里来的黑田。黑田听完之后,张嘴第一句话就是“挺幸运的嘛”。 “住址记下没有?” “大致记下了……不过当时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不知记忆是否正确。” 当着朋友的面,倒也的确不便用笔抄下地址。 黑田看了看孝志递来的纸条,说道:“什么嘛,离我家还挺近的呢。” “我是不是该给她写封信呢?” “等等,你有必要先察探下对方目前的情况。最好是连对方不再练习的原因也一起查清。” “可又该怎么去察探……” “我去帮你查好了。那地方离我家不远,最近划艇比赛刚结束,我正闲得发慌呢。” “可是……” “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要是老师你也喜欢上她了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啊。” 黑田被他这突然间冒出的话给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语塞。之后他苦笑着耸了耸肩,“我算服了你了。” 5 第二天周六,黑田花费了比预想中还要多的时间,才找到了那户人家。因为听说对方念的是S学园,所以心中就先入为主地产生了应该是处高级住宅的猜想,而纸条上写的地址附近,却全是一片公寓和租住房密集的地方。哪怕奉承,其家底也说不上丰厚。黑田在同一个地方来回转悠,向路人打听,最后终于来到了要找的那户人家门口。 ——话说回来,这地方真的是孝志说的那“舞女”住的地方吗? 站在那户人家门口,黑田不由得有些犹豫。那是一户夹在长屋间的人家。墙上镶着木框玻璃窗,门楣歪斜,那门看起来似乎挺难开合的。面朝路边的屋顶瓦沿也如同蛀牙一样参差不齐,或许是由于在门口生火的缘故,门外一片煤灰。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家里有美少女念S学园的人家。 穿过没有完全铺好的细窄道路,黑田走到对面的香烟店前。店里坐着一个满脸老人斑的老太,膝上盖着毛毯,正在打瞌睡。 黑田叫醒老太,买了盒七星,顺带问了她一下对面那户人家的户主是干什么的。老太眨巴着还没完全醒透的眼睛回答。 “以前似乎是个收废品的,现在就不太清楚了。” “他太太没做事吗?” “他太太身体似乎不太好,倒也听说有时会做个兼职啥的……你是信用调查所的人?” 老太一脸狐疑地抬头望着黑田。 “差不多吧。”黑田敷衍了一句,“他们俩有个女儿是吧?” 黑田说出了他从孝志那里打听到的名字。老太想了一阵,叹着气说。 “啊,你说那孩子啊?生得倒也标致,真是可惜了呢。” 黑田听她话里有话,赶忙问:“可惜了?” 老太探出身子,小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吗?那户人家的女儿,已经在三个月前自杀了。” “自杀?” 黑田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三个月前的话,与孝志看到那女孩的时间大体一致。 “她在前边车站的大楼上跳楼了。我倒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听说可惨呢。” “她为什么要自杀?” “不清楚。听说最近挺流行自杀的,估计也没啥特别的理由吧。” “嗯……” 该怎么和孝志说呢——黑田的心里已经开始思考起了这问题。他对那女孩是那样地着迷,听了这事之后,真不知会有多伤心多失落。要不干脆就说没找到她的家,先敷衍过去吧…… “她干吗这么急着想死啊?不是才念高一的吗?” “高一?” 老太满脸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黑田,之后她点了点头,“不过她那年纪也差不多吧。” “年纪差不多……她不是在念高中吗?” 老太露出了满口的黄牙,笑着说:“那户人家哪儿有那份财力。刚念完初中,那女孩似乎就打工挣钱去了。” 烟店的老太告诉了黑田到一家名叫“北京饭店”的中华料理店的路。初中毕业后,那女孩似乎就到那里去上班了。那家饭店,就坐落在车站后边那如同迷宫一般复杂的小巷中。 店里并排放着五张沾满油污的桌子,柜台上堆积着不少的漫画书。或许是因为下午四点这时间不早不晚的缘故,店里就只有黑田一位客人。 来问黑田想要点些什么的,是个浓妆艳抹、身材瘦矮的女店员。具体的年龄很难推断,但从对方脖颈周围的皮肤来看,估计年纪约莫二十岁左右。 把黑田点的菜品转告给柜台后的男子后,女店员便回到柜台旁的椅子上坐下身来,开始看起了女性周刊。 黑田起身走到柜台旁,装成是在搜寻漫画。每一本都是很久以前的杂志。黑田随手抽出一本,望着刚才的女店员说:“之前这里有个更年轻的女孩打工吧?”女店员似乎并没有立刻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 黑田说出了少女的名字。女店员这才爱理不理地有所反应。 “你认识她?” “也说不上认识,不过听说她曾经在这里打过工。” “那女孩已经死了。” “似乎是的。听说是自杀?” “那女孩性格挺阴郁的,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算她自杀了,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之前她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女店员用下巴指指柜台。 “洗盘子的。总不能让那种性格阴郁的人去招待客人吧?” 黑田把自己心里那句“你以为自己就大方热情吗”的话咽了回去,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我不是说了吗?她那样子就像是个迟早要自杀的人。谁知道她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黑田点的饺子和炒饭好了。女店员熟练地端来两个盘子。 “那你知道那女孩平常都有些什么兴趣爱好吗?” “兴趣爱好?我怎么会知道?” “比方说舞蹈之类的。” 女店员咧开红色的嘴唇,笑着说:“她可没那种优雅的天分。” 但旋即,她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闭起咧开的嘴。“啊,这么说来……” “想起些什么来了吗?” “我也不大肯定,但她经常会呆呆地看着电视上播的新体操。眼睛看着,洗盘子的手就不会动了。以前她经常会因这事挨骂。” “哎……” 与女店员之间的交谈便就此结束了。虽然店里来了其他客人也是其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从她这里似乎也没法儿再打听到什么了。走出店外时,黑田再次看了看这家店的招牌。 上边写着“逢周三暂停营业”。 6 其后一周的周五,黑田刚跨进屋里,孝志便两眼放光地向他打听情况。 “见到那女孩了吗?” “唔……没,没见着。” “为什么?她家的地址不是已经查明了吗?” “查是查明了,可还是没见着。她不在家。” 黑田默默告诉自己,自己这话并没有撒谎。 “是吗?” 孝志一脸失落地耷拉下了肩膀,但表情依旧很开朗。这让黑田变得更加难以开口讲述实情。 “不过你应该到她家去看过了吧?” “嗯……算是吧。” “怎么样?应该是处豪宅吧?” “嗯……不过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感觉比较普通。” “跟我家比呢?” “哎?和你家比啊?”黑田稍稍停顿了一下,“平分秋色吧。” “是吗?大抵相当啊。” 孝志将闪烁的目光投向半空。他的心里,应该也在描绘想象着少女的家吧。黑田不由得把目光从他身上挪了开来。 “这星期我也去过了。” 听孝志一说,黑田“哎”了一声,忙问:“去过哪儿了?” “体育馆咯,还用说吗?” “啊。”黑田抹了下自己的脸,“是啊,的确不用再说的。怎么样?遇到她了吗?” 话刚问完,黑田就感觉一阵强烈的自我嫌恶与空虚向自己袭来。 “还是没遇上。”孝志摇头,“她大概已经放弃夜里练习了吧。” “也是……或许是她已经放弃了吧。” “但我决定,今后每次从补习班回家时,我都要去看看。说不定哪天她就会重新开始练习的,不是吗?” “嗯,说的也是。” 到头来,这天夜里,黑田还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黑田在一家咖啡馆里与一名女性朋友见了一面。那女孩名叫江理子,和黑田同在一个院系。昨晚他查了下学生名册,发现这女生是S学园毕业的。面对黑田突然提出的邀约,江理子虽然有些吃惊,但一听说黑田请客,她便立刻答应了。 “S学园的新体操部?我对那地方不熟的。” 一边嚼着巧克力泡芙,江理子一边冷淡地回答说。 “你稍微帮我问一下就行。之后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到底用意何在?不会是看上哪个高中女生了吧?” “纯粹只是有点事罢了。拜托了,让我请你吃牛排也行。” “真够麻烦的啊。” 说着,吃完巧克力泡芙之后,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吧。” 到了周六的下午,学校里就只剩下了各小组的组员。站在S学园的正门前,黑田怔怔地望着在操场上四处奔跑的学生们。他在等江理子。她说会把新体操部的部员给带到这里来。 ——她肯定也曾这样远远望过…… 看着眼前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们,黑田心中想起了那个自杀身亡的女生。当时的她,一定在心里诅咒着自己不受上天眷顾的境遇,同时对眼前这些受上天恩宠的少女们也心怀着一丝敌意。想要焚却心中的这份忧郁,所以才会夜里跑到体育馆来练习。对她而言,那时光或许便是自己所有的青春,惟一能让自己做一回主人公的瞬间。 只不过,她又为何要抛弃那样的时光,选择自杀呢?这一点,便是黑田心中的疑问所在。 不一会儿,江理子回来了。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剪着短发,脸长得就像个男孩儿似的小姑娘。肤色不算太黑,紧绷的嘴唇给人一种不服输的印象。 “很遗憾。” 江理子的口吻听起来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 “新体操部今天没人。找体操部的人打听行吗?” “哎?怎么会没人?” “周六是新体操部和体操部轮番练习的时间。” 体操部的女生解释说。看来这问题与体育馆的使用有些关联。 “没事的。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江理子满不在乎地说。体操部的女生也说了句“您有什么要问的呢”,等着黑田发问。 ——嗯,反正这事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黑田心中暗忖,开口问道。 “大概三个月前,有个女孩每周三的晚上都会到体育馆里来练习新体操。只不过那女孩却不是这里的学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事?” 黑田感觉这事让自己说得跟什么鬼故事似的。搞得不好,或许还会让对方感觉不快。 然而体操部的女孩却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声说:“你说那事件啊?” 黑田稍稍有些吃惊,“你知道?” “不光知道,那事都已经传遍全校了。大伙儿都把那事叫做‘周三舞女事件’。” “事件?” 从刚才起,她已经两次提到了这个词。这让黑田感觉有些在意。 “那女孩似乎每到周三都会潜入体育馆里,装模作样地练习新体操。之前一直都没发生什么,但某天夜里,新体操部的几名部员偷偷躲在体育馆里监视。那女孩出现之后,刚拿起道具来玩,她们就蜂拥而至,楸住那女孩狠狠训了一顿。那些新体操部的人都挺小肚鸡肠的。” 她的话里似乎对那些打伏击的部员颇有微辞,让人感觉体操部与新体操部之间或许有些过节。 “教训了一顿……怎么个教训法儿?”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估计不是让那女孩下跪,就是让她把道具都给擦干净吧,总之很过分。” “……是吗?” 黑田感觉自己的心往下沉,或许那少女自杀的原因便在于此。那些部员不但剥夺了她展现人生价值的时间,同时还在这群自己敌意最强的人手中饱尝了屈辱。想到死,倒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话说回来,那些新体操部的人又是怎么知道那女孩潜入这事的呢?之前不是谁都不知道的吗?” 体操部的女生若无其事地回答了黑田的问题。 “估计是学习太忙的缘故吧。” 孝志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样,“虽然她喜欢新体操到了连晚上都要练习的地步,但高中的课程毕竟要比初中难得多,所以她得埋头苦学一阵才行。她家的母亲肯定也像我家一样啰嗦,肯定让她先把成绩搞上去之后再练新体操。” 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他却依旧无法忘记那个“舞女”。黑田从不主动提起这事儿来。即便如此,孝志也会在他面前提提起那女孩的事来。有时还会问黑田自己是不是该写封信,或者到那女孩家里去一趟。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黑田就会说,“这种做法可是很不理智的”,敷衍过去。 孝志接着又说。 “而且最近天儿挺冷的。或许她是想等过了年,天气暖和起来再说吧。黑田老师你觉得呢?” “或许吧……” 黑田的回答有些支支吾吾的。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要这样回答上多少次。如果把一切都说出来的话,那就全都结束了。但这样做的话,对孝志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每次看到孝志这副侃侃而谈的样子,黑田就会回想起那个体操部的女孩当时所说的话。当他询问那些新体操部的人为何会知道“星期三舞女”时,对方所说的内容。 当时她是这样回答的。 “听人说,每周四的早晨,她们都会发现体育馆的玄关处放着几瓶运动饮料。除了饮料之外,里面似乎还有一封写给新体操部的信。部员们对此一无所知,照这样看来,那么应该是有人在周三的时候偷偷放的。为了找出这个放饮料的人,部员们藏起来守株待兔,结果却发现了那女孩。因为那女孩与运动饮料之间没啥关系,所以也算是那女孩倒霉吧。估计她平常都是从后门进出体育馆的缘故,所以才没有留意到玄关处的袋子吧。” 这件事,就是所以一切的根源所在。 把这件事告诉孝志的话,或许他就能彻底抛弃心中对她的幻想了吧。 然而黑田却没有勇气告诉他,“其实杀害‘舞女’的人就是你——” 「无尽之夜」 1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厚子还在床上。看看钟,九点稍过。这台陶瓷座钟是之前到欧洲新婚旅行时买回来的。 怔怔地呆望了一两秒座钟,她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从床上跳起。 披上睡袍走出房间,或许是因为上身充血的缘故,掌心中传来听筒那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得心情舒畅。 “喂,你好……”厚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啊。你好。请问这里是田村先生家吗?” 对方询问道。声音有些粗犷,却口齿清晰。从口音的差别上,厚子立刻判断了出来—— 电话是从大阪打来的。 “是的……” “请问您是他太太吗?”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对方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调整了一下呼吸。 “这里是大阪警署。” 听筒里传出对方压抑着感情的声音。 “……” “您丈夫田村洋一被人用刀刺伤,不幸过世了。” “哎……”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您能到这边来一趟……喂?田村太太?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2 接完那通电话的两小时后,厚子坐上了新干线二号。每次坐新干线,她都会选择禁烟席。不光只是因为其他人吐出的烟气熏人,身上沾染上的烟味儿也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她想起自己出门时忘了喷香水,连忙从包里掏出,在脖颈上喷了一些。那是洋一生前喜欢的一种法国香水。 她顺带掏出了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刑警们在新大阪车站等着,厚子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脸上留有泪痕。 ——老公…… 透过从车窗外流过的风景,厚子在心中呼唤着洋一。那淡绿色田园风光的背景上,浮现出了洋一轮廓分明的脸庞。 厚子与洋一是在四年前的秋天结婚的,恋爱结婚。当时洋一在涉谷的某栋时装大楼里上班。经营者是他的大哥一彦,他自己二十出头便已当上了部长。 结婚后没多久,两人便在都内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每天送走洋一之后,厚子就会到从婚前起就一直任职的西式裁缝学校去,她是那里的讲师。不上班的时候,她会和朋友一起出门,做做有氧运动,去去文化中心,再不就是逛逛街。那些朋友,不是念大学的同学,就是职场时代的同事。她们住的地方大多都离都心较远。同伴们全都很羡慕厚子。 恰巧在一年前,情况开始发生了些变化。平常很少喝酒的洋一,某天突然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家来了。问他干嘛喝这么多,他只回答说是为了庆祝。 “庆祝?” “嗯。今天和大哥商量了一下,他就把大阪的店全权委托给我了。” 大阪的店,是处新设的分公司,准备在半年后开张营业。他似乎是受托掌管了那边的经营。 “哎?可那家店不是由宏明哥经营的吗……” 宏明是洋一的二哥。 “他让给我了,说是让我放手尝试一下。还说大阪那边注重商业,估计我能在那边学到些东西。” 洋一的声音兴奋不已。之前他一直都在给哥哥打下手,如今能有机会牛刀小试,看看自己做生意的能力,这当然会令他开心不已。 然而厚子却极力反对。 好不容易才有了处安身之处,上哪儿找比这里更合适居住的地方去?其他地方倒也还无所谓了,只要认得东京的情况也就行了。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离开这里了。 ——更何况还是大阪。 她对那地方没半点好印象。锱铢必较,精明世故,又没品味——那地方就只给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而且关西腔也让她觉得讨厌。如果搬到大阪去的话,估计每天都得和说那种话的人打交道了。大阪那地方,当然不可能有新宿有银座有六本木。 “你去推掉吧。” 厚子恳求丈夫,“又何必非要做什么经营者?现在这样也挺不错的,你还是推掉吧。我可不想到大阪去。” 洋一一脸的不耐烦。 “净胡说。我可是一直都在为了这一天而努力的啊。没事的,你也很快就会习惯的。要是能在那边搞出点成绩来的话,之后就能把事务转交给其他人,重新回东京来的。” 但厚子却死活不肯答应,说如果洋一想去的话,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好了。洋一听了自然火冒三丈。 “那我就一个人去。” 抛下这样一句话,洋一便当真开始着手准备起在大阪独自生活的事宜来了。 厚子的那些女性朋友都对她表示同情。 “嗯,大阪啊?那倒的确有点没面子啊。” 念女子大学时的朋友真智子这样说,“买套公寓也不容易,洋一他就不能稍微忍忍吗?暂时先推掉这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在东京开家新分店的啊。” 然而其中却也不乏批评厚子的声音,职场时代的同事美由纪就说,不管怎样,分居都不是件好事。 “你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在放任他去搞婚外恋。总而言之,你就先跟着过去,之后再说你想回东京就行了,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厚子也觉得美由纪的话很有道理。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或许自己也挺任性的。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但我就是不喜欢大阪…… 厚子把脸凑到玻璃车窗旁,喃喃念道。 来到新大阪车站,站在出站口,只见一名身穿淡灰色西服的男子向自己走来。男子肤色黝黑,感觉有些来头,大概三十五六的样子。 男子自称是大阪府警的刑警,名叫番场。 “我们已备好了车。” 说着,番场伸出自己的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要帮厚子拖旅行箱。厚子轻轻摇头,拒绝了对方,而刑警也就再没有坚持。 准备好的车是辆白色皇冠。厚子原以为会是辆警车,看到这车,她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去趟医院,请您确认一下。” 车子开动之后,刑警说道。 “确认?” 问过之后,厚子才明白过来是要让自己去认领尸体。 “您和您丈夫,” 刑警略带犹豫地说,“各自分居吗?” “是的……因为工作的缘故……”厚子低着头回答。 “是吗?”刑警点了点头。 朝车窗外望去,只见挤满道路的车辆正在竞相飞驰。听人说,大阪的乘用车数量虽然不多,但轻卡和面包之类的商用车却不少,事实上似乎也的确如此。而这类车总会硬往前挤,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空隙,也要抢先插进去。 “挺香的啊。” 刑警突然说道。 “啊?”厚子出言相询。 “我说香水。”对方接着又说。 “哦……” 厚子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肩头,心想或许是自己抹得太多了点儿吧。 来到医院,厚子确认了尸体正是洋一。不,她也并没有仔细盯着看。只看了一眼,她便把头扭朝了一旁。即便如此,残留在她眼睑之后的,依旧是丈夫的那张脸庞。 在医院里休息了一阵,厚子主动提出想到杀人现场去看看,现场就在位于心斋桥沿线的洋一的店里。一楼卖箱包与首饰,二楼是鞋子,而地下层则是精品店。 厚子以前只来过一次,而且因为当时是休假日,完全无法准确地计算客流量。 一楼箱包卖场的后边是事务所,洋一就是在那里被人杀害的。 “在这里。” 番场用手指着地上的白线痕迹,“您丈夫当时就倒在这里。面朝上,胸口上插着水果刀。正如您所见,他当时平躺在地上。” 就像刑警所说的一样,地上的白线标示出尸体姿势端正地躺在地上。尽管之前厚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类现场,她也能感觉到现场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太自然。当然了,如果刑警不说的话,或许她也不会察觉到。 “从他平躺在地上的状况上,是否查到了什么了呢?” 听到厚子的询问,刑警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查到,只是感觉有些奇怪罢了。” 厚子含糊地点了点头,再次望着白色的描边线。 “店里昨天休息,所以店员们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是在前天的夜里。” 番场望着手册说,“发现尸体的是一位名叫森冈的女店员。据说她是在今早八时许,上班的时候发现的。” “那,是否查明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已经查明了,不过也不是很准确。”番场回答,“从死亡时间推定来看,他应该是在昨晚的七点到九点之间遇害的。” 厚子颇为钦佩,觉得对方查得很详细。 “知道得挺详细的。” “如今的医学挺发达。” 番场微微一笑,仿佛厚子是在夸奖他似的,但之后他又立刻板起脸来问。 “对了,田村太太您最后一次和您丈夫交谈,是在什么时候?” 厚子想了想,回答道。 “记得应该是前天晚上吧,当时是我丈夫打电话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当时您二位都谈了些什么呢?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您能告诉我。” “也没谈什么……当时他说第二天店里休息,问我到不到这边来。” 厚子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声音,那口吻有些虚无,同时又带有一丝疲惫。 ——明天你到我这边来一趟吧?店里休息,我带你在大阪逛逛。 ——好啊,到大阪去开开眼界。 ——别说这种话。我这儿难得休息一天。 ——那你回来不就行了吗? “那田村太太您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番场再次问道。 “啊,这个……当时我回答说不去。” “哦?”刑警一脸讶异,“为什么呢?” “这个嘛……” 厚子闭口不语,目光投向地面,她知道番场正在盯着自己的嘴角。 过了一阵,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抬起头来。 “我不喜欢大阪这地方。” 一瞬间,番场就仿佛呆住了一样,面无表情,之后又缓缓变成一副满脸堆笑的表情。 “原来如此。”番场说,“这答案倒是挺有说服力的。” “真是抱歉。” 厚子微微低下了头。 “您也用不着道歉,我自己也有不喜欢的地方,比方说气候寒冷的地方。” 番场似乎是想稍稍缓和一下气氛。 其后,番场又给厚子讲述了一下有关现场状况的事。刀子本来就是这事务所里的,上边的指纹已经被擦拭干净,而且现场并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讲述这些情况时,番场的语气郑重得就跟个小学老师似的。 “并没有什么物品失窃。因为昨天店里休息,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营业款之类的说法。” 最后,他向厚子询问说,对洋一被杀一事是否有什么猜测。厚子回答说没有。厚子又怎可能会有什么猜测? “是吗?” 然而番场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失望来。 走出店门,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今天该怎么办了。 “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在这边住上一夜,稍微想想吧。” 厚子说。 “那您是准备到您丈夫的公寓去过夜咯?不如就让我们送您过去吧。” 洋一在谷町附近租了一间单间公寓,窗户下边还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公园。 “不,”厚子摇了摇头,“今天就不去了。等我稍微平静一下之后,我会过去收拾东西的。” “哦……” 刑警看起来似乎有些话想说,但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是吗”。 “那您今晚准备住旅馆吗?” “是的,不过我还没有预订房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找一处可以看看大阪街景的地方。” “这样的话,我倒知道处不错的地方。” 说完番场迈步向前,厚子紧随其后。 番场把厚子带到了一处距离洋一的店只需五分钟左右的白色高楼里。这是一家与航空公司合作的旅馆,厚子想起银座那边似乎也有一家。 刑警在二楼的前台处帮厚子订好了房间,是间位于二十五层的单人间。 “说不定明天我们还会来请您帮忙协助调查。” 临别之时,番场低头说道。厚子稍微回应了一句。 夜里,厚子依在二十五楼的窗旁,俯视着大阪的街景。眼前就是御堂沿线,火柴盒般大小的车辆挤在车道上,鱼贯驶过。 洋一不在了。 这件事给他一种与现实有些微妙差距的感觉。内心之中,总是对它缺少一种实在感。 洋一被人给杀了——厚子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如此一来,心中的感觉就仿佛是按着痛齿一般,稍稍会感觉舒服一些。 ——大阪这地方倒也挺不错的。 厚子的耳畔忽然响起了洋一的声音。这是他在大阪分店开始营业一个月后说的话。 “这儿有什么好的?” 眼望着心斋桥的夜景,厚子出声说道。这座城市究竟是哪一点让洋一如此着迷?换了让自己在这里居住的话,感觉就像是在度过一个旭日永远不会升起的漫漫长夜一样。 “是这个城市把他给杀掉的。” 不管直接下手的人是谁,厚子觉得这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3 翌日清晨,电话响起。正如厚子所料,电话是番场打来的。 “昨晚睡得还好吗?” 他的声音像昨天一样,清晰洪亮。听厚子说不算太好,他的音调也随之降了个八度,“想来也是。” 他打电话来的目的,似乎是想邀请厚子一起共进早餐。厚子答应了他,约好在二楼咖啡店里见面。 下楼后,只见番场早已先到一步,边看周刊边喝着咖啡等着。看到厚子的身影,他连忙收起周刊,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抱歉,在您疲累之时还来打搅。” 刑警连连致歉。厚子说了句“没什么”,坐下身来,向走近身旁的侍者点了杯奶茶,她也知道自己该吃点东西,但却总觉得食不下咽。 “其实,我们得到了一条有关您丈夫那家店的新情报。” 刑警重新落座,开口说:“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店里近来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批发商那头似乎也有账目没有付清,营业额也一直处在瓶颈之中,老实说,状况可说是每况愈下。” 番场的表情,仿佛是在向他人讲述自己的店经营不善一样。 “之前您有没有听您丈夫说起过这事?” 厚子耸了耸肩,回答道。 “隐隐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不过却没有听他亲口说过。” 刑警点头。 “就目前的调查进展来看,还并未发现有什么金钱方面的麻烦。只不过,如果您在这方面有什么消息的话,还望告知。” “没有……” 厚子小声回答,“我丈夫他很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那倒也是,男人一般都是这样的。” 刑警的话听起来感觉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侍者端来了奶茶。喝了一口,厚子回想起一个月前与大哥一彦之间的那番谈话。一彦此人从一家精品店起家,一直奋斗到今天这样以大楼为单位的经营级别。 尽管性格温和,但在某些方面却颇为严格。 “洋一的店,目前经营状况似乎有些不妙啊。” 三月里的某一天,一彦把厚子叫到附近的咖啡店里,稍显不快地说。 “虽然形式上是自负盈亏,但如果有困难的话,我也随时会帮他一把的——他有没有跟厚子你说过些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 “是吗?之前他一直是和我们在一起做事的,忽然一下子让他独立门户,我们心里也有点放不下。那家伙在家里是老三,有时有些稀里糊涂的。在大阪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能够坚持多久,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个考验。” 厚子心说既然担心,那你们一开始就不该派他去。话到嘴边,厚子又把它咽了回去。这位大哥在许多方面都对他们夫妇有恩。 “他对我和宏明或许不好开口,但他应该会找你商量。如果他和你提这事的话,你就跟他说,让他别太勉强,凡事可以来跟我们说。” “我知道了。” “对了,厚子还没去过大阪那边的吧?是因为工作太忙,无法抽身吗?” “对……估计还得再过一阵子。” “是吗?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过去吧,那家伙的性格,很容易感觉寂寞的哦。” 说着,一彦微微笑了笑。 ——这也是让哥哥们太有能耐给逼的。 回想着之前与一彦之间的谈话,厚子轻轻叹了口气。就她自己而言,她宁可不去开什么分店,也希望洋一能一直在一彦手下做事。如此一来,他也没必要到大阪去,更不会遇上这种悲剧了。 “对了,有件事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我还是得问一问您。” 听到番场说话,厚子这才回过神来。 “您对洋一先生与其他女性之间的关系是否了解?” “与其他女性的关系……” 厚子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这样的话语听起来感觉有些不自然,她就从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我就从来都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她摇头回答。刑警一脸窘困地摇了摇头。 “我这么问倒也不是有啥根据。只是因为你们夫妇两人两地分居,所以就想是否会有这种可能……纯粹只是瞎猜罢了。请别介意。” 说完,他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咖啡。 “请问,您要问的话就是这些吗?” 听厚子问完,番场立刻正色道。 “不,其实,估计今天还得耽误您一天时间。” “今天一天?” “是的。我们准备到您丈夫生前常去的地方打听打听,如果您能和我们一同前往的话,将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哦……” 洋一之前在大阪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厚子确实很想弄清这一点。而且她对这个名叫番场的刑警的印象也还不坏。 “好的。” 厚子下定决心说道。番场的表情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眼角上堆起了皱纹。 一小时后,把行李寄放到寄放处,退过房,厚子与刑警两人并肩走出了旅馆。御堂沿线的车流量已经开始增多,等过了漫长的红绿灯,两人横穿过马路。 先是沿着步行专用的心斋桥沿线往北走。明明是工作日,可路上却拥挤得就跟满载的电车一样。道路两旁倒也有不少的店铺,可还等不及搞清那些店里究竟在卖什么,身后的人群就会推着往前赶。 番场先是把厚子带到了一栋细长的银色建筑前。 “这里是索尼大楼,”刑警说,“您丈夫生前时常会到这里来购物。” 厚子跟在刑警身后,说道:“银座也有索尼大楼,没什么可稀罕的。” 刑警苦笑了一下。 两人爬上顶楼,望着脚下的心斋桥沿线。 “您究竟讨厌大阪的哪一点?”番场问道。 “全部。”厚子回答道,“哪点都讨厌。尤其是大阪对金钱的那种强烈执著。” 刑警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 走出索尼大楼,再次沿着心斋桥沿线南下。人群拥挤得让人感觉喘不过气。而且大阪人走路的速度还快得出奇,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一样。赶上他们的步伐,厚子就不必再去看周围了。 厚子讨厌的大阪腔也同样不绝于耳。走在身前的两个女高中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厚子就连她们俩对话的四分之一都听不懂。两人语速飞快,其间还夹杂着笑声。 就在厚子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两人终于来到一处稍稍开阔些的地方。眼前一座大桥,桥对面还是路。 “这里是道顿掘。”刑警说。 “今早就只喝了杯红茶吧?去吃点馄饨如何?我听说您丈夫生前有家时常光顾的店。” 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厚子还是跟去了。总而言之,她已经不想再走下去了。 过了道顿掘的桥往左拐,一个巨大的螃蟹模型便跃入眼帘,是家有名的螃蟹料理店的招牌。通电后螃蟹脚不停爬动的样子,让厚子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总是惹人注意,却又让人感觉不快,总感觉有些不大搭调,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内心的这种感觉,厚子无奈地把目光转朝一旁。 番场说的那家店就在不远处。门口就只挂了条小小的门帘,如果不留神的话,还真注意不到。走进店里,两人各点了一份清汤面。上面之前,番场把店主叫到一旁,打听了一番有关洋一的消息,店主倒也还记得洋一。 “哦,你说他啊?他几乎每天都来的。还曾经说过,这里的馄饨完全没法儿跟东京的比呢。” “他一般都是独自一人过来吗?”刑警问。 “是啊,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来。” “最近他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唔,应该没有吧。不过似乎有些没精打采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吗?真抱歉,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 番场刚道过歉,店员便把清汤面给端了上来。 “听说东京的馄饨汤汁色浓,只尝得出酱油的味道来,真是这样吗?” 喝了口汤之后,刑警问厚子。 “不清楚。”厚子回答,“我很少吃这东西。” 就连厚子都感觉到自己的回答很不礼貌。她偷瞧了刑警一眼,只见刑警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在呼呼地啜着汤。 离开馄饨店,两人沿着门前的路向前走去。路上经过一家挂着“吃穷”招牌,门口放着手持太鼓人偶的店。那人偶似乎也是电动的,只不过眼下还没通电。在这里,厚子也感觉到看见螃蟹模型时的那种复杂心情。 其后,番场又带着厚子在附近逛了一圈。不光路过了中座,还到一家名为南蛮花月的剧院去看了看。剧院门前的牌子上,并排贴着几位艺人的照片,一看名字,全都是些厚子既没听过也没见过的陌生名字。 走进咖啡馆里歇口气的工夫,厚子问番场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她实在是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拖着自己四处闲逛。 “如果我说这是搜查需要,你会相信吗?” 刑警的表情也不知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我搞不明白。难道带着我逛大阪也是搜查需要?” “这事就请您放手交给我们去办吧。” 番场始终不肯说出这么做的目的。 走出咖啡馆,望着左手边的新歌舞伎座,顺着御堂沿线北上。半道上,经过一家章鱼烧的小摊。 “这可是大阪的特产。尝尝吧?” “不,不必了。” “别这么说嘛,陪我一起吃点儿嘛。” 番场硬把厚子拽到摊前的椅子上,给她点了一份。 “大阪这里的口味,你在别的地方可是尝不到的哦。我们打小起就习惯了这口味,估计这辈子都很难忘记了。” 厚子望着递到眼前来的章鱼烧,迟迟不肯伸手。又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种牵人心魂,但又让人有些不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直到最后,她也没吃一口。之后番场又连声催促着她走上了御堂沿线。 4 “累了吧?” 番场靠在道顿掘桥的栏杆上问道,厚子回答说有一点。 “人挺多,可是路面却感觉挺窄的吧?所以总会给人一种格外拥挤的感觉。” 厚子点了点头。之后她怔怔地望着桥下的河水。 “您在大阪待了几年?” 番场若无其事地说。厚子一怔,扭头看了看刑警的脸,他的表情很平静。 “您在这里待过一阵时间的吧?” “为什么……?”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吧?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身上散发着一股气味,我对自己的嗅觉还是蛮有自信的。” 说着,刑警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厚子手扶栏杆,目光投向远方。 “一直待到我念小学的时候。” 她说,“我父亲以前是搞建材批发的。虽然一直都在和歌山那边,但后来说反正都是一样的生意,就搬到大阪来了。当时他也时常会带我到这附近来。” “那现在那家店呢?” 听刑警这么一问,厚子抿嘴笑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还不错,但后来那些同行业者逐渐价格卖得比我们家更低,出货也比我们家快。父亲虽然也曾努力过,但还是没法儿与他们抗衡。父亲始终觉得很纳闷,认为他们能卖这么便宜,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照那价格卖的话,肯定是要亏本的——厚子记得父亲当年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但嘴里却不停地在念叨这话。 “后来我们家债台高筑,母亲劝父亲把店给卖了,一起回和歌山去。父亲却死活不肯,说这是他最后的一战,购进了许多当时才刚刚发售的新型建材,估计是当时有人向他鼓吹,卖那东西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他就用店面作担保,找那人借了些钱。” 厚子还依稀记得当时的事。听说父亲用店面作担保,借钱周转资金,母亲疯狂反对。母亲当时甚至还从厨房里拿出菜刀来,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老公,算我求你了,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要是你非不听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白痴,卖这东西可是能赚大钱的啊。 父亲从母亲手里抢过菜刀。母亲蜷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 “结果父亲的这最后一搏还是以失败告终了。那种新型建材有缺陷,就连厂商也倒闭了。店面自然也就落入了他人的手中……” 厚子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我父亲因此上吊自杀了。” 番场什么也没说,目光怔怔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对方一直沉默不语,厚子在心里暗自庆幸。 “后来,我母亲靠做裁缝把我给抚养长大。母亲总对我说,大阪是个可怕的城市。如果在那里做生意的话,人就会像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一样,变得不由自主。” “所有您才对大阪感到厌恶是吧?” 番场略带客气地询问。厚子回望着他的眼睛,清楚地回答说:“是。”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刑警仿佛在看什么晃眼的东西一样眯起眼睛,之后又把身体转向过往的行人,“您曾经在大阪住过,但是却又说您讨厌大阪。所以我就觉得有些纳闷,打算叨扰您一天,打探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大街走走,或许就能搞清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了——原来是因为之前发生过这么件事啊。” 说完,他再次转身望着河边,“但我却很喜欢大阪。当然了,这里的确潜藏着不少的罪恶。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也早已看厌了大阪的腐败与邪恶,这却也有着惟有这里才能找到的优点。虽然只是我的一点儿猜测,但我想,您丈夫应该也是看到它的优点了吧。难道不是吗?” 一边听他述说,厚子一边怔怔地望着河畔上巨大的古力克霓虹灯,设计那灯时估计也没花什么心思,只是把古力克的那名马拉松选手的标志,扩大到了整个墙面上而已。要是让东京人看到的话,或许会说它太过老土。但尽管的确有些老土,其表现力也已经很充分。这,就是大阪人的做事风格。 “刑警先生。” 厚子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桥下的河,叫了番场一声。 “什么事?” 刑警问道。声音听起来极为慵懒。 “我……” 厚子把脸转向番场,他正表情沉稳地望着她。 “我……是我……把他给杀了的。” 厚子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心头,之后又渐渐退去。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然而刑警的表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一直盯着她的脸看,感觉就像是在等着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一样。 “嗯。” 这就是番场听过后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他嘴角的笑容依旧没有改变。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厚子调整了下呼吸说道。老实说,她现在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我倒也并不确信。” 刑警说,“今天让你陪着逛了一天,我也渐渐对自己的想法抱有自信了。” 厚子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迟早会暴露,但由眼前这名刑警来负责本案,对她而言也可以算是一种救赎。 “其实,我前天到这里来过。大前天夜里,我丈夫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决定要来了。” “您不是挺讨厌大阪的吗?可您最后还是来了?” “我也是被逼无奈的。” 当时的那通电话里,她确实曾经拒绝过。 ——别这么说嘛。我这儿难得休息一天。 ——那你回来不就行了? ——这可不成。其实,我是想让你把公寓的房产证给带过来。 ——房产证?为什么? ——我有点事想确认一下。具体的事等见了面之后再说吧。 之后洋一便挂断了电话。无奈之下,厚子只得在第二天的傍晚到了大阪来了一趟。 “之后,你们两人就在店里见了面?” 刑警问。厚子缓缓点了点头。 “见了我之后,他立刻就说,让我把房产证给他。” 厚子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河面。反射着霓虹灯的灯光,河面上波光粼粼,洋一的脸庞,交叠在这流光溢彩的彩饰之上。 “你倒是快点拿出来啊。” 洋一的话语带有一丝命令的语气,其中却又有种谄媚的感觉。 “你要拿它干吗?” 厚子质问道。洋一到底要拿它干吗,其实她的心里已经大致有数。 “你管我拿它干吗呢,反正不会坑害你的。” “我不要。你要把它给卖掉是吧?” “我现在急需要钱。” “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 “你要拿它去做生意是吧?” “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已。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在这边买套公寓。你也差不多该搬过来一起住了吧?” “缺钱的话,你可以去找大哥他们帮忙啊?一彦哥跟我说过的,让我劝你去找他。” “我可不喜欢整天被他们当小孩儿看待。不管怎么样,我都要靠自己的实力挺过这次的危机,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难道非要把房子给卖掉不可吗?” “这是生意人的志气。你就理解我一下吧。把房产证给我。” 洋一一脸郁闷地皱起眉,伸出了右手。厚子抱起包来,藏到身后。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水果刀。 “好了,快点给我。” 洋一抓起厚子的肩头,厚子则猛地把手伸向了水果刀。洋一虽然有些吃惊,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惧色。 “搞什么嘛,很危险的啦。” 厚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段不祥的回忆。就是那事令自己家庭破裂,夺走了她一生的幸福。 “你刚才一口的大阪腔。” “大阪腔?” “快点给我……就连声调也……” “嗯……那又怎么样啊。一直住在这里,肯定会受影响的嘛。” 厚子两手紧握着刀子,缓缓把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跟母亲当年做的一样。 “求你了。” 厚子哀求道,“听我一句吧。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无法自拔的。” 洋一终于表现出了动摇。但是却只有短短那么一瞬间,之后他立刻凑近过来。 “你说些啥呢?别再犯傻了。好了,把刀子和房产证都给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她却紧紧握着刀子不放。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轻易便让父亲夺走了菜刀,最终才闹得家破人亡的。厚子觉得,如果现在自己放开刀的话,那么悲剧必定会再次重演。 “放手。” “不放。” 两人扭在一起,倒在地上。只听“呜”地一声呻吟,洋一的身体开始不住的痉挛。等厚子回过神来之后,他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胸口上,插着那把刀。 “之后我便彻底慌了神。尽可能地擦去指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店里。坐上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到了东京。” 一口气说完,厚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刑警一直靠着栏杆,听她讲完之后,他用手指擦了下鼻子下边。 “听过您方才的这番话,我心中的疑问也解开了。” “疑问?” “对,如此一来,您为何会下手杀害自己心爱的人这一点,这下子也就变得清楚明了了。” 之后番场再次摸了摸鼻子。 “刑警先生你,” 厚子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为什么会知道我就是凶手?” 刑警用指尖弹了下鼻子,“闻出来的。” “调查尸体的时候,头发上有种很香的气味。那可不是洗发水的气味,而是香水的气味。所以当时就明白,凶手是个女的。而且这女的心中还深爱着被害者。” “深爱着被害者……为什么?” “因为就只有头发散发着那种香气。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就只有头发上残留有香水的气味呢?香气就只转移到了被害者的头发上,这一点委实让人感觉有些奇怪。后来仔细一想,那就只有凶手曾经这样抱过被害者这一种可能了。” 刑警比了个抱婴儿一样的动作。 “凶手当时是失手把被害者给杀掉的。离开杀人现场前,凶手应该曾经这样抱起过被害者。被害者被人抱起,之后又放回地上,所以躺着倒在地上。” 听过番场的讲述,厚子低头看地,之后又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如他所说的一样。 扶起一动不动的洋一,厚子把他的脸紧拥在自己的胸前。她哭泣不止,直到眼泪干涸。 “自从闻到您身上香水味儿的那一刻起,我就确信了自己的推理并没有错。但我却始终搞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人,又为何会下手杀害自己的丈夫。” 厚子想起刚见面时,这名刑警还曾夸奖过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儿。原来从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查知了真相。 厚子缓缓睁开眼睛,短短的一瞬,夜色便已迫近了眼前。街头的景色换上了另外的一副面孔,路上行人的面貌与白天有所不同。 “大阪的夜晚,接下来才即将开始。” 刑警忽然说道。他望着厚子的脸庞,小声低语:“我们走吧。” 厚子点点头,再次望了望周围的光景。街上依旧人潮匆匆,之后又消失不见。 “好了,我们走吧……” 她也小声地说。 「白色凶器」 1 “是你……杀的吗?” 一片漆黑中,女子说道。屋里的灯全都熄了,自来水龙头滴落的水滴打在水池里的碗筷上,发出响声。 漫长的沉默,良久。 “没错,是我杀的。”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种家伙,死了大伙儿都清省。你难道不觉得吗?” “我也觉得,可你也用不着杀人啊……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吗?” “没有,就只有这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警察肯定会来的,到时候就全玩完了。” “没事的,上天永远都会站在正义这边,我们是绝对不会遭受责罚的。” “可是,可是……” “不用害怕,肯定不会有事的。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像往常那样,你给我唱首摇篮曲吧。” “好,我唱。可是……啊,可是……我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 2 看到尸体,田宫警部皱起了眉头。不管是谁,都不会希望清早起来就看到这种场面。挪开目光,顺带抬头往上看。灰色的建筑向着天空延伸,玻璃窗反射着阳光。 “六楼。” 年轻刑警走到田宫身旁,指了指从上边往下数的第二个窗户。“似乎是从那里坠楼的。” “怎么知道是从那里坠楼的啊?” 田宫望着头上说。 “死者是购买部材料科的科长,那窗户后边就是材料科的房间。” “嗯,是吗?鉴识科的人已经上楼去了吧?” “早就上去了。” “那我们也上楼吧。” 田宫再次望了尸体一眼,皱起眉头向建筑走去。 这天清晨,有人在A食品株式会社的园区内发现了材料科科长安部孝三的尸体。七点,保安刚开始在园区内巡逻,就在主楼背后的通道上发现了尸体。 尸体在水泥路上躺成大字,流了许多血。 虽然所辖警署的搜查员随后赶到,但由于存在有他杀的可能性,所以县警本部也派来了搜查员。 “似乎就是从这扇窗户坠楼的。” 田宫等人刚走进六楼的材料科科室,就听西冈刑警指着大开的窗户说道。 “窗框上残留有疑似安部的血迹与毛发。” “在哪儿?” 田宫走到窗旁,从下方仔细查看了一下窗框。“是不是在坠楼的时候,脑袋撞到上边去了啊?” “似乎是的,应该挺疼。” “或许吧。” 田宫摸了摸自己那只剩稀疏头发的头顶。 “当时那扇窗户开着吗?” “据说是开着的。”西冈回答道。 “据说?” 田宫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这家公司的保安每到半夜一点,就会到大楼里巡视一番,昨天晚上他们也曾巡视过,当时这间屋里灯火通明,窗户也是大开着。” “保安之后是怎么做的?” “当时他们只是关上窗户,之后便继续巡视去了。估计是他们以为还有员工在加班吧。听说偶尔也会有人加班到那时候。” 田宫心想,既然如此,那么巡视还有什么意义?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 “那就是说,死者应该是在一点之前坠楼的。” “从死亡推定时刻来看,”西冈掏出手册,“应该是在昨晚的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原来如此。” 田宫站在窗边,底窗框只比腰部稍高一些。探出头去,可以看到尸检人员正在收拾尸体。这高度让人感觉两腿发麻。 “安部的座位在哪儿?” “这里。” 西冈指了指背靠窗户的两个并排座位中的一个。椅子上贴着一块写有“安部”字样的牌子,相邻的座位上则写着“中町”。 安部的桌上收拾得干净整洁。除了文件和笔记本全都用书架竖起之外,就只放着一只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 田宫望了望桌旁的垃圾箱。昨晚工作后的残迹,不是被揉成一团,就是被扯成了碎片。他把纸团一个个捡出,摊开来看了看。然而却并非会议资料之类的东西,上边用记号笔写着斗大的字。 田宫再次把纸揉成一团,扔回垃圾箱。 没过多久,员工们来上班了。专务董事、安全部长一类的人纷纷露面,田宫只是随意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他知道,问这些人纯粹等于白问。 材料科的员工们全都到附近的会议室里去了,随时等候询问。田宫把他们当中最为年长的佐野叫到了屋里。 佐野身材矮胖,脸色苍白,感觉虽然有些胆怯,却担任着组长的职务。据他说,昨晚安部本来预定要加班加到深夜的。今天购买部要开个会,为了做报告需要准备些资料。 “就只留下了安部一个人吗?”田宫问。 “不清楚,一般情况下都会同时留下几个人的……看过考勤记录之后您应该就会明白。” 田宫朝西冈使个眼色,西冈立刻便起身走出了房间。 “话说回来,你们估计也挺吃惊的吧?” 趁着等西冈回来的工夫,田宫点燃了一支烟,随口问道。佐野点点头,也跟着掏出了香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他的脸上才终于稍稍恢复了些血色。 “今天本来还有两件事等着科长确认签字,来公司的路上,我满脑子就在想这事。我就连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佐野手里夹着香烟,轻轻摇头。 “昨天安部的样子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不清楚……我倒是觉得他和往常没啥两样儿。” “你刚才说,今天本来要开个会的,那会议是否很重要呢?” “也不是特别重要吧,不过是个定期例会罢了。” 说完,佐野再次匆匆地吐了口烟。 没过多久,西冈便拿来了材料科员工的考勤卡。从考勤卡上来看,昨晚加班的是一名叫森田的员工和另一名叫中町由希子的女员工。森田和中町由希子两人先后在九点五分和十点二十二分打过卡。因此,警方决定先从森田问起。 “昨天有份必须完成的报告,所以就留下了。” 森田此人一脸天真,是那种属于运动型的人。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却依旧单身。田宫感觉他这人应该有不少追求者。 “你回去的时候,安部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准备什么资料吧。中町女士当时在给他帮忙。” “那他当时的样子如何?有没有表现得很焦躁之类的……” “没有,反而在笑,我在的时候,他还一直和我们开玩笑呢。” “哦?还笑着啊……” 从森田的供述来看,应该是没有自杀的可能。 中町由希子身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比她实际上二十四岁的年龄看上去要小上许多。她似乎很紧张,手里紧攒着手帕。由希子的工作主要是材料科的人事事务,所以她的座位才会在科长的旁边。 “昨晚一直在给科长帮忙。科长先写好草稿,之后再由我用打字机誊抄一遍。大概在十点过的时候工作结束,科长跟我说辛苦了,我可以回去了,于是我就先走了。” “当时安部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在收拾东西吧。” 由希子低着头回答。 “加班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些什么?比分说有人打电话来之类的。” “没有。” 声音虽然不大,但口齿清晰。 中町由希子出去之后,田宫问西冈:“有啥想法?” “现在还不好说。”西冈回答,“如果中町由希子所说属实的话,那么安部应该是在十点二十分以后坠楼的。还有,把他们两人所说的话综合到一起去看的话,自杀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是啊。还有一点——” 田宫望了望头上的窗框,“就算是要自杀的人,应该也不会把头撞到那地方去的。” 这事有点玄乎啊,估计有什么问题,田宫心想。 “只不过……您知道死者的大概体重吗?” 西冈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开口问道。 “不知道。多少公斤?” “八十到八十五公斤。” 嗯,田宫沉吟了一声。这间屋里并没争斗过的痕迹,从窗框的高度来看,如果只是有人从身后推上一把的话,估计也不会因此掉下去的。而且死者体重八十公斤的话—— “有点困难啊。” 如果有人想从身后把他给推下去的话。 “至少我是很难做到。”西冈说,“换成职业摔跤手的话,倒还有点可能。” “如此说来,难道是场事故?死者莫非是失足跌落的?” 田宫再次走到窗边,朝楼下望了望。“但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会让他从这种地方摔落下去?” 3 下午,搜查员们撤离现场,材料科的十五名员工才终于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森田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座位在安部的前边,佐野的对面。也就是说,右侧有科长,正面有组长。然而今天科长的座位上却空无一人。不光今天,从明天起,至少再也不会处在安部的监视之下了。心中如此想着,扭头看看空空如也的座位,森田心里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就在他准备开始做事的时候,只见斜前方的中町由希子站起身来,由希子似乎是要到复印室去。森田随手拿起几份文件,起身跟去。 复印室里再没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身影,由希子默默地伸出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让森田把要复印的文件交给她。然而森田却毫无反应,只是小声地问了一句。 “他们都问了你些什么?” 由希子默不作声,接连翻了几页复印用纸之后,才回答说:“问我昨天几点回去的,科长当时的样子如何。”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回去的时间和考勤卡上一致,而且当时科长的样子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就是如此。” “是啊。所以我也是这么回答他们的。” 听过森田的话,由希子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耳畔响起复印机的声音,森田接着说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4 “这次是那家伙,把那家伙给杀掉。” “不行,这可不成。” “没什么成不成的。那家伙也跟他们一伙的。难道你就不恨他们吗?” “当然恨。恨到发疯。可那些家伙却对他们的罪行毫不在意。” “他们那些人生性如此,干脆都杀掉吧。不必再犹豫了,把心里的怨恨全都发泄出来吧。” “嗯,是啊。把心里的怨恨全都发泄出来……” “怎么杀他们呢?怎么杀?” “还得想个……” “周全的办法——” 5 田宫焦躁不安,接连打听了几天,却没有找到半点像样的线索。中町由希子是在十点二十二分离开公司的,从死亡推定时间上来看,安部应该是在其后一小时内坠楼身亡的,但事情发生在半夜里,根本就没人听到任何响动。此外,那时候进出公司是自由的,不管谁进屋,都不会留下任何的记录。因此,虽然中町由希子是最后一个打卡离开的同事,但只要是知道安部那天加班的人,就都有机会行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要怎样才能把安部这么个彪形大汉给推下去呢?从解剖的结果来看,死者在死后被推落的可能性很低。就鉴识科的观点来看,从坠落的位置来推测,感觉当时坠楼的势头应该很猛。 如此说来,难道果真是自杀? “这不可能,他不管是在事业上还是家庭上都很稳定,他应该觉得很满足才对。他似乎还打算在下次休假时带着家人一起去旅行呢。” 这是死者太太当时的哭诉原话。尽管明知妻子的“绝对”这种话是靠不住的,但从其他人口中打听到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安部这人挺有肚量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应该会自杀的。 如此一来,就只能重新返回到他杀的可能性上来。 但就目前来看,安部生前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虽然性格上有些粗枝大叶,但为人热心,性格热情,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挺不错。说起来,案发当夜,他还跟森田和中町由希子开过玩笑。 那安部死掉的话,是否又有谁会从中得益呢?从结论上来看,这方面也缺少候选者。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么他手下的人或许也会因此得到提拔,但为了这种事而杀人的可能性却也不大。 到头来,他杀的推论也开始出现动摇。 就在这时,第二起案件发生了。 6 安部的死已经过去了一周。材料科里也算是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当员工们开始对空空如也的科长席不再感到陌生时,又一起事故发生了。 佐野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佐野不在,他今天到供货方的工厂视察去了。 “你好,这里是材料科。” 偶然间路过的科员拿起了电话听筒。“是的,佐野是我们这里的员工……哎?怎么会?真的吗?……是……是。” 听到他的话,以森田为首,一干科员全都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不停地用笔做着记录,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之后他重重地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冲着在场的众人低声说道。 “不好了,佐野组长他……他死了。” 乍一看,似乎只是一场单纯的交通事故。在汽车专用道路的转角处,因为没能及时转够角度而冲上了隔离带。尽管其他的车辆并未因此出现损害,佐野本人却当场死亡。事故发生前,行驶在佐野车后的司机证言说,之前就看到佐野的车摇摆不止,感觉有些危险。然后又补充说,所以当时他就拉开了些车距,因此幸免于难。 从现场的鉴证结果来看,事故的起因似乎是疲劳驾驶。 然而从之前起就在调查安部死因的县警搜查一科却对事故抱有疑问,委托他人将尸体送去解剖。肇事逃逸这类带有犯罪嫌疑的情况姑且不论,自行撞伤这类事故的尸体,一般是不用解剖的。 尸检结果出来了,警方从佐野的体内检查出了安眠药。 田宫与西冈两人再次来到A食品株式会社的总部,找了几名材料科的员工来问话。查明的情况,就只有科员们都知道佐野当天开车出差的事,还有他在出发前曾经喝过茶。那茶是每天早上十点,由中町由希子冲好,分给众人的。 两人把中町由希子叫来问话。和上次一样,由希子低着头走来,身体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田宫若无其事地向她确认了茶的事。由希子回答说,那天早上她确实给众人冲过茶。 “你当时是在哪里冲的茶?” “走廊上的茶水间里。” “是你一个人去冲的吗?” “是的。” “那天你冲茶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进过茶水间?” 由希子偏着头想了一阵,回答道。 “我记不清了。不时有人出入茶水间,那天的情况具体如何……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么,在你冲茶的时候,你是否离开过茶水间呢?” 稍稍停顿了片刻,中町由希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应该没有。” 田宫两眼紧盯着由希子。她两手时而掌心互擦,时而双拳紧握。虽然她的手掌不大,却白皙透亮得就跟陶瓷似的。 “不好意思,能有劳你带我们到茶水间去看看吗?” 田宫若有所思地说道。由希子并未表现得太过吃惊,说了句“好的”之后,她便站起了身来。 茶水间里空间狭窄,备有水池和大型的饮水机。由希子动作熟练地洗过茶壶换好茶叶,从橱柜里拿出两只茶杯,给田宫二人各冲了一杯茶。刑警恭敬地接过,连声道谢。 “这茶味道挺不错的嘛。对了,茶杯是不是各人用各人的呢?” 田宫朝橱柜里瞄了一眼,问道。 “不是的。”由希子回答道,“现在两位刑警手中的这种茶杯,橱柜里总共有四十六个,供人随意使用。” “原来如此。” 如此说来,如果只是往杯子里投放安眠药的话,是无法确认究竟哪杯会被分到佐野手上的。 “分发茶水的时候又是怎样分的呢?由你一张桌子放一杯吗?” “是的。” “哦,那还挺辛苦的呢——我们喝够了,承蒙款待。” 看到由希子再次往茶壶里冲热水,田宫赶忙推辞。由希子用不带半点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不是的,我顺带再给科里的冲上一杯。” 说着,她开始在茶盘里摆放同样形状的茶杯。 “实在是让人搞不明白啊。” 走出公司,向着车站走去的途中,田宫低声说道。 “从状况上来看,中町由希子最为可疑。安部坠楼时她是最后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人,而这一次的案件里,她也存在有行凶的可能。” “的确如此,但这一切全都只是些状况罢了。而且安眠药也未必是下在茶里的。” “说的也是。” “总而言之,先针对安部和佐野的周边展开彻底调查,肯定能查到些共同点的。” 7 有关佐野的情报不断汇集而来。然而能让田宫感到满意的情报却连一条都没有。相关者对佐野此人的印象,在胆小怕事和责任心强这一点上完全一致。除此之外,听说他生前既不酗酒,也不赌钱。田宫回想自己第一次见到佐野时,也给自己留下了这样的一种印象。 “除了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他和安部之间就再没有任何联系了。所以两人间的共同点,就只是同在一个科室任职这一点了。” 负责调查此事的搜查员一脸疲累地报告道。 莫非只是单纯的事故?而与安部坠楼身亡的事相互重叠,同时也只是出于巧合?——周围开始出现了这样的质疑。然而安眠药的事,依旧仍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 “据佐野的妻子说,佐野生前从不服用安眠药。他做事小心谨慎,据说开车前他就连甜白酒都不沾的。” 搜查员之一充满自信地说道。 但事情却也并非一点儿进展都没有。调查科室人员不在场证明的搜查员,确认了所有人在安部坠楼时的不在场证明。其结果,当时可能亲眼目睹到安部坠楼的人,就只有中町由希子一个。 这种事当然算不上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凶手未必就一定是安部的手下。然而从安部和佐野两人间的共同点来看,却又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中町由希子啊——确实让人有些在意。” 田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在安部坠楼身亡时,警方也曾对中町由希子展开过一定程度的调查。从报告书上看,可以发现那个平凡的年轻女职员其实也挺辛苦的。 四年前,从当地短期大学毕业后,她就进了现在任职的这家公司,公司把她分到了资材部。 直到这时,一切还可谓一帆风顺。 最初的不幸发生在一年后,由希子的母亲去世了。因为自幼便失去了父亲,没有兄弟姐妹的她从此变得孤身一人。 她之所以能够挺过这段难关,大致都归功于当时与她在同一部门任职的,一个名叫中町洋一的同事。不管遇上什么事,洋一都尽力帮她。平日寡言少语的她,在洋一面前也会变得活跃起来,时常会展露笑容。在她二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也就是去年,两人结婚了。 其后的半年时光,可谓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西冈等人听说,结婚之后,由希子感觉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神采焕发。 然而就像方才所说的那样,幸福的时光就只持续了短短的半年。今年五月,洋一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在一个雨天里他驾车时没能及时打够方向盘,撞到了电线杆上。 这次的打击,让她再也无力重新振作起来。当时她接连两个星期都没来上班。公司给她另外安排了一个职位,也就是现在的购买部材料科。 “她丈夫的意外死亡,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看过报告,田宫抬头向身旁的西冈问道。 “之前也曾确认过,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遗憾的是,当时对尸体并未进行过解剖。” “这事与安部、佐野之间是否存在有关联?” “这一点我也曾详细调查过,应该可以说没有关联。” “哎呀呀,啥都查不出来吗?” 田宫把双手反剪到脑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还有,后来我们了解到,之前她曾经流产过。” “什么?流产?” 伸懒腰的姿势定格在半空之中,田宫出声问道。 “对,流产。”西冈重复了一遍,“上个月,中町由希子流产过。” “说说吧。”田宫重新坐回椅子上。 据西冈调查,上个月月初时,中町由希子曾经请过十天的假。再加上周六周日,总计一共休息了两个星期。从请假条上看,她突然在半夜里感觉到肚子痛,之后就被救护车给送进了医院。 “之后就流产了吗?” “是的。”西冈语调平静地说,“主治医师说,那是她亡夫的遗腹子,对她而言可说是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几天时间里,她一直处在敏感状况之中,完全无法施行救治。” “亏她还能挺过来啊。” “听说过了七八天之后,她也逐渐变得冷静下来了。” “他们公司的人应该也知道,她怀孕和流产的事吧?” “当然知道。出院之后,公司里让她做的都是些比较轻松的工作。” 田宫嗯了一声,努了下嘴唇。 “这事与案件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呢?” “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发现相互关联的要素。失去孩子之后,她非常绝望,但这事却与安部、佐野二人毫无关联。” “嗯。” 田宫站起身来,两眼望着窗外。中町由希子那张满布愁云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丈夫去世,孩子胎死腹中,她的心中究竟藏着多大的悲伤? 8 佐野驾车遭遇事故,已经过去了三天。材料科里笼罩着一股莫名的阴郁气氛。其原因并不仅止于两人的死,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传出的消息,杀人凶手就在科员当中的传闻静静地在公司蔓延了开来。公司里规定,每个员工都必须在胸前佩戴写有科别岗位的徽章。公司里甚至有人一看到购买部材料科的名字,眼神都会随之改变。 如此一来,公司里的气氛也变得令人感觉如坐针毡,近来科员们留下来加班的人数也大幅减少。 这天刚一到点,森田便走出了房间。但他离开的原因却与众不同。 出门没走几步,森田就追上了中町由希子。看到森田的脸,由希子的黑眼珠便开始不停地晃动。 “我找到了一处公司里的人不会去的咖啡馆。” 森田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低声说,“我们到那里去接着谈上次说的那事吧。” “我没多少时间……” “只耽搁你一会儿就行。” 听森田说完,由希子轻声回答了句“好的”。 走了大约十分钟左右,两人来到了那家店。这是一家专营咖啡的店,灯光黯淡。正如之前预想的一样,店里没有半个认识的人。虽然年纪还轻,但由希子毕竟是个寡妇。而且丈夫死后,还只过去了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如果硬逼着她赴约的话,公司那边很明显会发出警告的。 森田掏出香烟叼在嘴上,默默地吸了半支。由希子则低垂着头,两眼望地。脸颊的线条,鲜明地浮现在昏暗的灯光之中。 “我知道这么做有些强人所难。” 森田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第一支烟,之后他再次掏出一支来,说道:“可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究竟还要让我再等多久?一年吗?还是两年?” 听到他的话,由希子微微露出笑容,偏起了头。 “我现在还没考虑过那种事。” “这我知道。那你也就不用考虑了。难道你就不能啥都别想和我交往上一段时间吗?” “可是……” “当然了。我会尽可能地避开其他人的。” “……” 由希子不再说话。但她似乎也并未因此感到不快。或许有些对森田的强硬感到厌烦,她的目光望着斜下方,唇角上却残留着一丝笑意。 离开咖啡馆,森田说要送送她,她并没有拒绝。森田心想,虽然对方并没有给出什么确切的答复,但也并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自从她调到现在这岗位上起,森田就彻底迷上了她。尽管她算不上什么美人,但身上却带着一种质朴的光芒。对以前总和那些奢华女子交往的森田而言,这种光芒是如此的新鲜。 他对由希子结过婚这事毫不在意。相反,上个月的流产事件反而给了他较大的影响。她那个死鬼丈夫的亡灵,似乎一直阴魂不散。 走到两层楼的小公寓前,由希子忽然停下了脚步。狭小的停车场上,一个身材高瘦的人影正向着她走来。灯光照亮了对方的脸颊,尽管身材高挑,却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手里还提着个大大的包。 “抱歉,阿伸。” 由希子说,“我绕了点路,所以回来晚了。让你久等了吧?” 少年摇了摇头,默默地递出了手中的包。由希子接过包来,说道:“加油哦。” 少年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又把目光转移到了森田身上,然而他的目光之中似乎又没有森田。少年轻轻致意了一下,从森田身旁走过,消失在了黑夜的路上。 “这是亡夫的弟弟。” 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由希子说道,“念夜高高一。在汽车修理厂里工作,吃住全包,每个星期都会拿换洗的衣服过来。” “让你给他洗吗?” 森田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责难,但她并没有回答。 “再见。” 说完,她便向着建筑迈步走去。 9 田宫眼望窗外,等待着部下的报告,忽然间,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对面大楼的旁边,有人爬上了台子。如果窗户是关着的倒还好,否则可是很危险的。 站在台上的男子拿着个类似镜框的东西下了台子。看来他是在取下挂在窗头上的镜框。 看着他,田宫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件事。 “喂。” 他冲着西冈招呼了一声,“虽然要把站在地上的人从窗户里给推下去是很难,但如果窗旁的人是站在椅子上之类的东西上,那不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对方给推下去了吗?” “哎?”听西冈的回答,似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假设对方是站在这上面的话。” 田宫把椅子拖到了窗边。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啊。” 西冈说道,“可哪有人会爬到窗边的椅子上去的?” “这可未必。不是经常会有人在窗户和天花板之间挂相框或者贴纸的吗?这种时候,就必须得在窗户边儿找个东西来垫脚了。” 西冈皱起眉头,用手指摁住太阳穴,在脑海里构思着田宫所说的状况。 “您的意思是说,或许安部当时是想往那里贴纸?” “没错。而纸上的内容则是‘注意不要吸烟过量’。” “为什么要贴那些字?” “那天我在垃圾箱里发现,里边有张纸上写的就是这几个字。估计那天安部就是为了贴这个才爬上椅子的。凶手此时缓缓接近,看安部没留神,打开窗户,之后就……” 田宫作出两手往前一伸的动作。 “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一推。椅子上的安部突然失去了平衡,向着窗外倒去。由于势头太猛,所以脑袋才砸在了窗框上。” “原来如此。” 西冈连连点头,“这的确是种办法。” “只不过,这种办法就得由安部相信的人来实施才能成功。要是原本不存在而靠近自己的话,那安部应该也会有所警戒的。” “我明白。也就是说,当时那人应该是个即便出现在安部身旁,也不会令他起疑的人吧?” “没错。” 田宫接着说道,“如此一来,剩下的问题就只有动机了。” “有关这一点,刚才我想到了某种可能。或许,中町由希子流产的事,与安部、佐野两人存在某种关联。” 西冈的话听起来话中有话。 “怎么个关联法儿?” “不,实际情况目前我也还没弄清。但关键在于,中町由希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最近我在报上看到过些消息,所以才会突然想到的。” “你这关子卖的可真不小啊。” 田宫苦笑了一下,“你究竟在说什么?” “刚才您自己不也指出了指示的吗?” 西冈指了指窗户,“贴纸的事。” 10 午休时间一到,员工们纷纷向着食堂走去。森田却知道,有时中町由希子会带着便当来上班,而今天正好她也带了。 等众人都离开之后,森田走到由希子的身旁。她的便当装在一只黄色的特百惠饭盒里。 “看起来味道不错啊。”森田说。 由希子手持筷子,盯着自己的便当看了一阵,之后又抬头望了望森田。 “你不去食堂吗?” “今天有点儿事。” 森田走到她背后的窗外,朝楼下看了一眼。前几天还曾经有人从这里坠楼而死,这一点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难以相信。 “抽个时间,一起去吃顿饭吧。” 他说,“只是见面聊上两句的话,事情很难有进展的。我知道一家还算不错的店。不光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而且我想你去了之后还会喜欢上那家店的。” “我不能去。” 她放下筷子,低下了头。 “为什么不能去?因为现在这时期吗?那种事都一样。如果是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饭的话,那就算了。你直说好了。” 他看着由希子的脸,那意思是在询问她究竟怎么想的。 由希子沉默了一阵,之后她就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森田。 “非得上馆子去不可吗?”她问。 “也不是,我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罢了。咖啡馆那类的地方让人没法儿安心说事。” 听森田说完,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这意思。” 森田并没有能够立刻明白她话里的含义。过了一阵,他突然笑了起来,把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我当然也OK了。我那边比较脏乱,今晚我会抓紧打扫一下的。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随时都行。”她说。 “那就明天吧。在上次那家咖啡馆见面。七点,行吗?” 由希子轻轻点头。森田打了个响指,“太棒了!明天会是最棒的一天。” “只不过……” 由希子表情严肃,与森田的满脸开心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事你可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如果你说了,下次我就再也不会见你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严肃,虽然被她的气势所震到,森田的声音里却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 “好,我答应你。” 11 田宫与西冈到由希子住院做流产的医院去了一趟,找当时的主治医师见了个面。那医师长得轮廓分明,让人感觉判断力很强。 田宫首先向医师询问了一下由希子流产时的情形,与西冈说的大致一样。 “医生您当时有和她说过流产的原因吗?”田宫问道。 “就只是说了些一般性的原因。不过也没跟她讲得太细。因为她当时情绪太消沉。而且比起这些来,还是今后的处置更重要。” 之后他又补充说,从医师的角度来看,与其纠结过去的事,还是今后的事更加重要。 “的确如此。对了,她当时似乎有些神经过敏。” “感觉她挺可怜的。”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医生轻轻地摇了摇头,垂下了眉毛。 “可她后来却还是平静了下来。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帮助,还是有什么契机让她重新站起来了?” 医生把双手抱在了胸前。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契机,不过当时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说是在她得知流产时,她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差点儿急疯了,但在她得知这事的原因不在自己时,她感觉松了口气……” “原因不在自己——她当时这么说过?” “对,记得应该是这么说的。” 田宫往前探了探身子。 “我还想再问医生你一件事。她当时是否问过这样的问题——” 回到搜查本部,田宫给A食品打了个电话,让人把森田给叫来,说是有紧急要事和他说。 但是最终也没能找到森田,据说今天才刚打下班铃,他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说是他今晚有贵客要招待,而那名贵客的名字则是机密。” “贵客?机密?” 一阵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田宫接着便问中町由希子在不在。年轻的搜查员向对方转达了田宫的话,但随后便又冲着田宫摇了摇头。 “据说她也是一下班就回去了。” “糟了。” 田宫咬住了嘴唇。 “喂,火速派人到森田家去。” 12 “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吧?” 走到公寓的门口,由希子再次一脸担心地确认道。就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自从昨天她答应到森田的公寓来时起,她就一直问个不休。 森田也明白,她这是不想让人看到。所以他也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今天要和她见面的事。而且这事也没什么可宣扬的。 “没事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森田对戴着深色墨镜的由希子说道。这公寓里没人认识她,但她却始终不肯摘下墨镜和白帽子。说起来,此刻她身上穿的衣服,也跟今天穿去公司里的不同。 森田的房间是间一居室。进门后左手边就是卧室。等森田进屋换好衣服出来时,由希子早已冲好了咖啡。 森田把咖啡端到角桌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由希子则坐在他的身旁。 “我早就希望能这样子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说着,森田喝了一口咖啡。 “森田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由希子拿起桌上的万宝路,递给了森田。他叼起一支来,用她身旁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森田心中暗想,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香的一支烟。 “好了,聊点儿什么吧。” “这个嘛……” 她把食指贴在自己的唇角上,“就来聊聊香烟吧。” “烟草是种田间种植的一年生植物……” 森田朝着天花板吐了口烟,“同时也是这世上最棒的嗜好品原料。但如果抽得太多的话,就会成为尤伯连纳的。” “尤伯连纳?” “死于肺癌。” 森田喝了口咖啡,吸了口烟。 “那森田你就不会得肺癌吗?”由希子问。 “我不会。我相信不会。” 接着,森田讲述了一段往事。是他上学时打冰球的事。他拼命想要增肥,想要射门,自己却冲进了门里—— 他突然间感觉有些困倦。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眼皮好沉,就连坐也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我这是……怎么了……” 森田朝着由希子倒去,但她在他倒下前嗖地站起了身。森田微睁的眼睛里,看到她俯视着自己的身影。 干吗这么一副表情——心里想着,他的眼皮重重地合在了一起。 13 “终于搞定了。这样一来,一切也就全都结束了。” “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事都很顺利。” “嗯,这样一来,我也就能安心入睡了,我真的要去睡了。” “对,没必要再感到痛苦了。那些刽子手已经从人世间消失了,他们全都下地狱去了。” “我没说错吧?警察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家伙根本就不会明白事实究竟如何的。” “你说得没错,我们是不会受罚的,上天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站在我们这边,站在我们——” 14 脑袋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晃动,森田终于睁开了眼睛。一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子在眼前出现,把森田吓得更加清醒了些。 “也算是醒了。” 男子说,仔细一看,是那名之前见过的刑警,记得似乎是叫西冈。 爬起身,只觉得脑袋里抽着疼,估计脸颊被对方揪得挺狠的。 “她呢?” 森田环视了一下屋里,问道。窗户和玄关的门都开着,不光只是西冈,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子在屋里来回走动。 “她呢?” 森田再次问道。西冈抓住森田的肩头,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 “她大概已经回家了,然后她将在那里被捕。” 森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杀人以及杀人未遂。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刚才险些就让人给杀了吗?” “怎么会……” “是真的。她给你下了安眠药,之后打开瓦斯开关就逃走了。幸好她对瓦斯一无所知,你这是天然气,不会引发一氧化碳中毒。” “怎么会,她怎么会……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大致知道些吧。”西冈说,“我来告诉你吧。只不过……我估计你不会相信的。” 15 田宫等人赶到由希子的公寓时,她家里已经有客人了。那是个穿着件黑色T恤,身材纤瘦的少年,手里还提着个大包。 看到田宫他们,少年便已明白了一切。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缓缓摇头。 “你是?” 田宫问道。 “中町伸治。” 他低下了头。 “啊,是由希子亡夫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换洗的衣服送来。” 伸治举起手里的大包,“而且我觉得最好还是经常过来看看情况。” “过来看看?” 田宫皱起眉头,“这话什么意思?” 少年并没有回答。相反,他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你们是来抓我嫂子的吧?” 田宫稍稍吃了一惊,之后他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事?” “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我猜应该是嫂子干的。”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少年低垂着头。 “哥哥死了,嫂子伤心欲绝。但得知自己怀上了哥哥的孩子时,她也算是打起了精神,说是要和孩子两个人一起生活下去。可到头来,她却流产了……自打流产之后。嫂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时会呆呆地想事儿,有时又会突然大哭起来。后来她开始变得不再说话。记得有一次,嫂子跟我说,她明白孩子流产的原因了,她说她上班的地方周围有许多人吸烟,就是因为她怀孕的时候待在那种地方,她才会流产的。” 少年咽了口唾沫。 “她说她要报复他们……我当时还是头一次看到嫂子凶成那样。” 田宫把手放在伸治微微颤动的肩上,“我知道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们去办吧。” 伸治抬起头来,用哀求般的眼神看着田宫。 “刑警先生,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说是对有精神病的罪犯,可以从轻处置的吧?” “嗯,是有这么一条。不过这一条估计是无法用在你嫂子身上的。” “刑警先生?”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吗?” 田宫看了少年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时常会到这里来,直到她把孩子给哄睡着。” “把孩子给哄睡着?” “你来看看吧,竖起耳朵来仔细听。” 伸治把厨房的窗户轻轻打开条缝,之后把空间让给田宫,田宫按他说的做了。 由希子就坐在厨房对面的房间里。她手里抱着个婴儿的人偶,嘴里喃喃地念着。 “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吧?对,再不必担心了。再没有人会妨碍到我出生了。对,再也没有了。所以今晚你就安心去睡吧。妈妈,谢谢你。说什么呢,妈妈什么也没做,一切全都是你干的。是你把那些家伙给杀掉的。我就只是在一旁看着罢了。妈妈,给我唱首摇篮曲吧。我唱。我们一起来唱吧——” 「别了,教练」 1 刚开始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不久,直美便从屏幕左手边出现了。 直美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望向这边。除了淡淡的口红之外,她像往常那样素面朝天,不见丝毫化妆的痕迹,背后的白墙,衬得她古铜色的皮肤愈发地显眼。短发下不时露出的耳朵上,戴着一对红色的珊瑚耳环。 她接连眨了几眼,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之后她深呼吸一口,用带有比之前更大决心的眼神望向这边。 “教练。” 这是直美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实在是……太累了。” 之后她再次闭上了嘴。她把右手放在队服的胸前,轻轻闭上眼睛,调整里一下呼吸。 这姿势持续了几秒钟,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放在胸前的右手一动不动。 “之前也曾经出现过好几次这种情况。虽然每一次我都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但教练你总会跟我说,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加油……” 直美不停地摇头,“但我真的不行了。我并不坚强,没法儿再坚持下去,没法儿再忍耐下去了。” 直美低下头,搓着双手。这是她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说时的习惯。 “您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低着头说完之后,她再次抬起头来。“状态最好的时候,除我之外,队里也还有其他的队员。中野、冈村,她们都在。如今她们都已经做了母亲,引退之后回去上班,但总觉得待不下去,最后把工作也辞了……” 说到这里,直美摸着头发。 “我是想和您聊聊这些往事。”她的脸上露出了寂寥的苦笑。 “您还记得吗?当我在三十米的比赛中,险些打破全国纪录时候的事?那是全国选手选拔的最后一天,虽然我之前的成绩不错,拿下冠军也并非不可能。可当时我双腿发颤,根本就没法儿瞄准,还剩六发的时候,就连手臂也开始随着心跳发颤……当时教练你这样握着我的手——” 直美就仿佛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把两手的掌心合在一起。 “没什么好怕的——当时您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就在你身后,我一直在看着你。所以你就射出无怨无悔的一箭来给我看看吧。不必在意其他人,赛场那么大,其实只有你我二人——” 直美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目光低垂,身子一动不动。 “您知道那句话对我的鼓舞有多大吗?” 她再次望向这边。“听了您那句话,我接连几发都没有半点失误,位列榜首……只要最后一箭能够射中十环,那么三十米的全国纪录就归我了,可最后一箭我却只射出了九环。教练,您当时注意到没有?射出最后一箭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颤动。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颤动的话,应该还能射得更加完美一些,可最后颤动停止之后,我却只射出里九环。现在,我终于明白当时那颤动为何会停止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感觉自己仿佛真的就在一个只有我和教练两人的世界之中。脑子里再没有什么比赛。所以我的心里再不害怕,身上的颤动也因此停止。可是教练,那样子却根本就赢不了。就只是那一环的差距,我便与一切失之交臂。” 一口气说完之后,直美歇了口气,舔舔嘴唇。 “可是教练,比赛虽然输了,我却依旧感到很满足。那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场比赛,同时也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天。比赛结束后教练您走到我的身旁,夸奖我说干得好,还亲切地和我开玩笑,说最后一箭稍偏靶心是我一贯的作风……” 她的话突然打住,低着头,两手在膝上紧攥成拳,肩头不住地微微发颤,她低着头接着说。 “教练,我当时真的好开心。公司对我的成绩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给队里的预算也大幅提升,宣传部长甚至还亲自跑来看我们训练。下次的目标是奥运——这句话真的成了我们之间互勉的话语。” 直美抬起头来,双眼通红。一眨眼,两行清泪便从眼角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她并没有抬手去擦,而是缓缓地环视了一下整间屋子。 “如今,这屋子也变得门可罗雀了。” 直美说,“以前曾经有那么多的队员,可如今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伸出左手,拿起了一只闹钟一样的东西。那是只秒表,看看电缆,就会明白那东西一直连接到她的队服里,她把计时器的表盘给展示了一下。 “现在三点半,再过一小时,开关就会开启,电缆便会通上电。说到电流通向何处的话——” 直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电缆连接着我的前胸和后背。一旦通了电,我就能毫不痛苦地死去。我接下来会吃些安眠药,死亡将会在我安睡的时候悄悄到来。” 她一只手拿起了身旁的水杯,另一只手抓起一把药片。把药片塞进嘴里,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或许是因为药片从喉咙里滑落的不快感,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重重地吐了口气,她把水杯放回原处,身子靠在墙上。 “别了,教练。” 直美喃喃地说,“能和教练您一起走到今天,我觉得很幸福。我不后悔,只是感觉有点累……别了,教练。我真的很开心。” 直美闭上了眼睛,坐在椅子上,面朝这边。几分钟过去,她的身子静静地倾斜躺倒。时间再次悄悄流过。 过了一阵,录像的画面中断。 “原来如此。” 关掉显示器画面的所辖警署刑警,看年纪,应该比我大个五岁左右。嘴边上虽然留着胡须,但是却打理得干干净净,并没有邋遢的感觉。脸型细长,但眼睛却挺圆,看起来人挺好。 “有准备的自杀啊。不过话说回来,居然用录像拍下自己临死的情景……时代变迁,就连遗书的形式也跟着变了啊。” 刑警感慨良多地说完并操作了一下录像机,把带子倒了回去。 “这事根本就让人难以置信。” 我说,“她怎么会自杀?” “但你却不得不相信。事实就摆在眼前。” 留着胡须的刑警扭转过头,看了一眼录像机。看我点了点头,他把目光投向一旁。墙边上,放着刚才录像里直美坐的那条长凳。直美的身影早已不见,只有四处奔忙的搜查员们。 三十分钟前,直美还躺在这条长凳上。 “是这部摄像机吧?” 刑警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设置在房间中央的三脚摄像机走去。 “操作方式应该挺简单的吧?” 刑警问。 “很简单。” 我坐在录像机前回答。 “望月应该也会用的吧?” “平常大多都是我教她用,不过她自己也曾经用过。那机器用起来挺简单,任何人都能轻松上手。” 刑警轻轻惊叹一声,仔细看了看那摄像机。不过此刻电源并未开启,应该是看不出啥名堂来的。 胡子刑警有些不满地把脸从摄像机旁挪开,干咳一声,回到了我的身旁。 “我再确认一次。你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到这里的吧?” “是的。” “门口有没有上锁?” “上了。” “你是怎么打开的呢?” “我有钥匙。” 我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扣,让刑警看了下房门钥匙。刑警盯着钥匙看了一阵,问道。 “之后你就发现望月她躺在长凳上了?” 他的讲述与之前我所说的一样,所以我就只是点了点头。刑警也默默地点了下头。 “看到当时的状况,你立刻就明白她自杀了?” 刑警说的“当时的状况”,似乎是指直美横躺的身上接着电缆,通过计时器连通着屋里插座的状况。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当时我根本就没闹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她是在睡午觉呢。” 刑警一脸赞同的表情,望了我一眼。 “但随即我便明白了那计时器是怎么回事,赶忙把线从插座里拔了出来。之后我晃了晃她的身体,可……” 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这些事,再说多少也没用的。 “之后,你就报了警,是吧?” 胡子刑警用下巴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电话。我回答说是的。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摄像机里有录像的呢?” “一进屋我就发现了。因为这东西平常不放在这里的。向警方和公司里通报过之后,我就播放了里边的录像带。之后……” “发现里边录有望月临终的一幕?” “对……” 刑警摸了摸胡须,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但不久他的手便停了下来。 “电缆和计时器是这屋里的吗?” “计时器是这里的。冬天的时候,我们会把它接在电炉上,练习归来之后用它烘一下屋子。不过这东西太危险,所以最近几乎都不用了。” “那电缆呢?” “不清楚。” “望月怎么会想出用这种方法来自杀的呢?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这个嘛……” 我暗自寻思。说来也是,她怎么会想到这办法的? 我回答说不知道。 “还有那些安眠药。望月平常拿它干吗用的?” “这个嘛……我想她应该经常吃那药的。” “经常吃?” 刑警一脸讶异地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重大比赛的头天夜里,她经常会兴奋得无法入眠。这种时候她就会服用安眠药。因为较大的赛事时要药检,所以我也曾禁止过她服用。” “原来如此。” 刑警点了点头。之后他在屋里环视一圈,两眼盯着我的脸。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2 自打学生时代起,望月直美在射箭圈里便已小有名气。虽然没有拿过冠军,但成绩波动较小,而且总是排名前列。 在她进入我们公司的时候,公司里的射箭队还颇为活跃。不光有几名较为有名的选手,还时常有人入选国家队。当时我也是队员之一。 八年的时光匆匆流过。 其间发生了许多事。就像直美在录像中讲述的那样,队里也曾经因为她的活跃表现而一度兴盛过。正如她所说,当时可谓最佳状态。但其后,队里就仿佛巅峰已过一般,开始走上了下坡路。 以我为首,几名选手从第一线上退了下来,总是让没有实力的队员顶上,再加上某大企业不断地把有实力的选手挖走,从企业规模上看,我们原本就属于中小企业的公司,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选手希望入队,正式比赛中的成绩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此一来,公司每年拨给的经费逐年减少,也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一种宿命。 三年前,连直美在内,队员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不久之后,就只剩下直美一个。公司方面似乎曾多次考虑过解散队伍,而之所以能够顶住这种压力,全都是因为直美还有着出赛奥运会的可能。如果她能征战奥运的话,对公司而言也有着极大的宣传作用。 前些天,奥运选拔赛开始了。不光公司方面对她抱以了极大的期待,就连直美自己也赌上了所有的一切。她牺牲了人的一生中最为完美的青春年华。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结果,她却在正式比赛里频频失误。其原因完全就无法去修正。在这种精神状态左右着比赛成绩的项目里,类似的事情常有发生。对她而言,不过只是出现在了最为关键的场合中罢了。 最终,她也错失了这最后的机会。 “因此——” 刑警说,“因此,望月便陷入了绝望中,最终选择了死?” “恐怕是的……自打那场选拔赛后,她就开始一蹶不振。” “可望月今年不是才三十岁吗?等到下次奥运也就三十四。虽然我也不大懂射箭,但她应该还有机会的啊?” 刑警一脸纳闷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 我静静地说,“为了这一次,她曾拼命努力过。可以说也正是因为把这次当成了最后的机会,她才会感觉紧张。这次不行的话还有下次——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是也没必要因为无法征战奥运而去死啊……总之,我是无法理解。” “或许是吧。那是因为您并不了解她曾经为此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的。” 听我这么一说,刑警似乎感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摸了摸下巴,轻点了下头。 “也许吧。” 没过多久,刑警便不再对我纠缠不休了。但接下来我却还得向公司方面说明情况。从某种角度来看,估计这事还会更为棘手。 离开房间时,我在门口站了良久,目光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里划过。直美死了,很明显,队伍也将彻底消失。所有的一切,都伴随着她结束了。 直美心爱的弓还挂在墙上。选拔赛之后,她就再没有拉开过它。 一只蜘蛛轻轻从她的弓上爬过,背上长着黄黑相间的条纹,连脚在内约有四五公分长。我用手一掸,蜘蛛飞快地爬上墙壁,逃进了天花板上的换气孔里。 3 三天后,直美家举办了葬礼。葬礼不巧撞上了个雨天,木结构的两层住宅之外,撑起雨伞的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直美的父母健在,还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弟弟早已结婚,独立门户,如今家里就剩直美和她父母一起生活。 正如我之前所预想的,直美父母看我的目光之中,带有着明显的憎恨。要不是迷上了那种玩意——直美的母亲擦拭着那满是皱纹脸庞上的、从眼角流下的泪珠。 “只要她开心就好。” 直美父亲说话的语气较为平淡,但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不停地跳动。 “运动本来是种享受。可偏就有人要去鼓吹教唆,说什么要征战奥运……” 直美的父亲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参加完葬礼,刚回到公寓门口,妻子阳子又来给我添乱。 “警察打电话来了。” 阳子把礼服挂到衣架上,说道。 “警察?” “对。我说你去参加葬礼了,他们就说过会儿再打来。” “嗯。” 我换上便服,在沙发上坐下身来。莫非是他们查到些什么有关直美的事了? “葬礼如何?” 阳子端来两只茶杯,在我身旁坐下。杯里的焙茶散发出阵阵香气。 “也没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我回答,“参加葬礼又不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她的父母一定挺伤心的吧?” “那是。” “他们挺恨你的吧?” 我默默地啜了口茶。光看我这样,阳子便已察知了一切。 “这也是没办法的。”她说。 “确实没办法。” 我喃喃说道,“说句实话,事实上我的确等同于动手杀了她。她曾经几次想要放弃射箭,而每一次,都是我出面阻挡挽留的。” 听我说完,阳子偏了偏脑袋,两只手捧起茶杯。 “如果不是你的话,那么情况又会如何呢?” 我看了一眼她的侧脸。 “不是我的话?” “不是教练出面的话,或许就没人能够挽留得住望月了。她其实很爱你的。你自己应该也有所察觉的吧?” 我叹了口气,喝干了剩下的茶。 “她需要一个精神支柱。我只是想,要是我能做好她的支柱就好了。” “那也不错。” 阳子痛切地说,“如此一来,这世界对她而言也就不再只是痛苦的深渊。因为她能和你在一起。别怪我到现在才说,当时我都有些吃醋了,真的。” 我默默地点头。阳子虽然是第一次对我说这话,但我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五年前,我三十岁时,我和阳子结了婚。她小我六岁,与我同在劳务科任职。话虽如此,但平常我基本上都不会在办公室里出现,不是整天在射箭场上指导队员,就是带着他们出去集训。 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我们深爱对方。现在我也深爱着阳子,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家人共享天伦,就是我的梦想。 晚上七点,刑警到家里来了。上次那个留胡须的刑警,身后还跟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刑警。估计到阳子或许不太愿意让他们进门,我带着他们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听说射箭队要解散了?” 进了咖啡馆,刚坐下没多久,胡子刑警便提起了令人不快的话题。无奈之下,我只得点了点头。 “连个队员都没有,这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说来也是。那,你现在回办公室了?” “昨天回去的。” 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只是挂个名而已,上司和同事们的目光总让人感觉有些冷冰冰的。或许过段时间就会调到其他部门去,但这些事也没必要在刑警面前提起。 “原来如此。那估计你还得适应上一阵才行啊。” 刑警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吸着。而那名年轻刑警则向我投来了挑衅的目光,真搞不懂这些家伙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对了,有关那卷录像带……” 刑警轻轻地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开口说道,“有些疑问。” “你的意思是说……” “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说着,刑警又吐了口烟,“望月最后躺倒,只过了一会儿录像就中断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正常情况下,录像带不是应该一直拍到最后结束的吗?” “肯定是她当时设了定时的缘故。只要预先设定好,时间一到,摄像机就会自动停止。” “说得也是。” 看到刑警如此轻易便不再追问,我反而有些吃惊。 “既然你们知道,那也就没什么问题……” “不,机器的功能就不必再谈了。我们调查过那台摄像机,查明录像半途中止的缘故了。我们抱有疑问的是,为什么要中断录制。望月她为什么要设定录像半途中断呢?既然用了录像带来代替遗书,说得极端点,应该一直要拍到死去的瞬间才有意义。还有,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还会有心思按着那种麻烦的步骤来设定吗?” 我摇了摇头。 “这我就不清楚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搞不好其实她只是不想让人看到她死去的瞬间罢了。” “嗯。” 刑警点头,“的确存在有这种可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试探着说,“望月君的死究竟有什么问题。” 刑警指间夹着香烟,稍显匆忙地摆了摆手。 “只是确认一下罢了。我们这些人的脾气,只要稍有不对,就会放心不下的。对了,望月生前是否与男性有过交往呢?” 话题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我喝了口咖啡,回望着刑警。 “没听说。我想她应该没那时间吧。” “射箭就是她的恋人啊。” 这说法听起来有够老土,我沉默不语。 “我们听以前射箭队的人说,” 刑警的目光落到了手册上,“望月她似乎对你抱有恋爱感情。其实,从那卷录像带上,我们倒也隐隐看出了点儿苗头。” 刑警翻起眼睛看了看我的表情,仿佛是在问我是否承认。 我舒了口气。 “如果我说我没察觉到的话,那也纯粹是在撒谎。但直到最后,我也只是她的教练,我自己有老婆。” “原来如此,这倒确实让人感觉有些难挨。与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女性待在一起,但是还得将教练与队友的关系给维持下去。” “也没什么觉得难挨的。” 我皱起眉头,心中的不快溢于言表。 面对我的如此反应,胡子刑警投来了饶有兴趣的目光。年轻刑警依旧沉默不语,两眼瞪视着我。这两人究竟有何目的? “能麻烦你再聊会儿吗?” 胡子刑警看了看表,“现在七点半,再聊一个钟头就好。” “可倒是可以。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接下来的问题更重要。” 年轻刑警突然开口说道。或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压抑着感情的缘故,声音中蕴含着一股莫名的力量。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说着,胡子刑警站起身来,“还是那边说话比较方便。” “那边?” “还用说吗?” 刑警说道,“就是望月死去的房间。” 4 屋里的状况和前两天搜查时一样,直美当时横躺的长凳没有丝毫挪动过的痕迹,除了摄像机让警察拿去了,现在屋里就只竖着那副三脚架。 “想来倒也有些奇怪呢。” 胡子刑警在长凳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我是说那段录像遗书,望月直美怎么会想到这么种办法的?” “这个嘛……” “你也不太清楚吗?” “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知道?” “比方说,之前你是否曾听她说起过呢?” 我回望了一眼刑警那长满胡须的脸,还以为他是在和我说笑。但看样子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她都已经死了,我又上哪儿听说去?” “我是说,在她死之前。” 刑警换了下跷二郎腿的脚,“其实,目前我们找到了一个说是对直美留下录像遗书这事知道些情况的人。想来你或许也还记得,那个人名叫田边纯子。” “田边?哦……” 除去直美不算,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射箭队的女队员。她做事踏实努力,成绩也还马马虎虎,但最终还是没能有所突破。我回想起,她其实算是直美生前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去年的这个时候,田边和望月两人曾经谈过。谈话的内容就是有关自杀。” “有关自杀?” “对。最近突然很想死——当时望月的这句私语,似乎就是谈话的开端。田边呵斥说让她别说傻话,但望月当时那样子看起来却并非是在说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望月就回答说感觉有些累。” 感觉有些累—— “望月还说,可能的话,她会把死去的瞬间也拍下来。然后再把那卷录像带献给她心爱的人,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儿忘记自己……” 让教练这辈子都没法儿忘记我—— “你怎么了?” 年轻刑警突然在一旁插嘴。“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没什么。” 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今天的天气也不很热,我为什么会出这么多汗? “你本人是否有听望月说过类似的话?” 胡子刑警问。 “没说过。” “是吗?” 刑警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手依旧抱在胸前,在附近来回踱步,年轻刑警默不作声。原本便已狭小的房间,让人更加感觉喘不过气。 刑警停下了脚步。 “其实,我们找到了望月的日记。” “唉……” 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何反应才好,我两眼望着刑警的嘴角。 “不,或许不该说是日记。说是随手写下的心情或是涂鸦的话,或许还更贴切些……那些话,就写在望月训练时记录成绩的本子边角。” 说着,刑警把手伸进上衣里边,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这是我们从那本成绩记录本上复印下来的。其笔记毫无疑问,就是望月的字迹。” 接过他递来的纸,我压抑着心中的不安,缓缓将纸摊开。写满杂乱数字的成绩表旁,清晰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选择了死,因为我无从选择,可教练却发现了,阻止了我。他告诉我说,还有希望。教练,到底还有什么希望?” 我的掌心渗出了汗。抬起头,刑警向我伸出手,从我手里拿走了那张纸。 “请你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这张比分记录表上的日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望月去年似乎也曾试图自杀,而当时是你阻止了她。” 刑警哗哗地晃动着手里的纸,再次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朝我伸了下手掌,“请说吧。” 我有些犹豫,但这事似乎已经没法儿再隐瞒下去了。我干咳一声。 “正如你所说,去年的这时候,她也曾试图自杀过。而当时发现这事并阻止了她的人,就是我。” “很好。”刑警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没能入选国家队。” 我回答说,“在那之前,她的情绪就极度消沉,比赛时成绩很糟糕。这件事对她而言完全就是雪上加霜,绝望之余,她想到了自杀。” “用什么办法自杀?” “就在那里挂了条绳子。” 我指了指天花板附近,几根交错在一起的四棱木材。在队里还有大批队员的时候,那些木材是给各个队员挂弓用的。 “当时她想上吊,却让我给发现了,阻止了她。” “哦。” 刑警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去年是上吊啊。嗯,也罢。那,当时她是否也设置了摄像机呢?” “……摄像机?” “对。刚才我也说过,望月决定用摄像机把自杀的瞬间拍下来。所以我想,她当时应该也曾设定过摄像机的吧?” “嗯……是啊。” “设过吗?” 刑警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刚见面时,我还觉得他人挺好的,如今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全然改变,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冷峻。 “没有。” 我摇了摇头,“当时她没设摄像机。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嗯,有点奇怪啊。” “会不会是因为自杀时太激动,所以就忘了拍录像呢?” “不,我并不是指这事奇怪。” 刑警微微撇了撇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之后他像刚才那样,把手伸进了上衣衣兜里。 一种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刑警掏出另一张纸来,默默地递给了我。我强忍着手指的颤抖,接了过来。 “这是刚才那通笔记的后续,就写在成绩表的后一页上。” 确实与刚才那张记录纸一样。笔迹也没错。 “留下那卷录像。那是我对死的决心的记录。” 为什么要写这些话?就我所知,她那人应该是不会写这些东西的。 “奇怪吧?” 刑警对呆立原地的我说,“从这句话上来看,望月在自杀时应该用摄像机拍过其过程。而你刚才却说,现场并没有设置摄像机。” 一张纸…… “当时她真的没有放摄像机吗?” “……” “其实她设过的吧?而且摄像机里拍下了她试图自杀的全过程。还有,她当时也不是上吊。” “……” “怎么不说话了?那好,我们再来看一遍那段录像吧。” “那段录像?”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高亢。 “还用看吗?前几天不是才一起看过的吗?” 胡子刑警打了个响指,年轻刑警动作敏捷地走到录像机旁,熟练地打开了显示器。 播放开始。 直美面向这边的身影。 “教练。我实在是……太累了——” 淡淡的语调,与画面一同流过。我搞不懂,这些刑警究竟想干什么。 “这里。” 胡子刑警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直美稍稍挪动身体的瞬间。当时她正准备讲解她要怎样自杀。 “仔细看看望月所穿队服的袖子,里边有点白色的东西吧?” 画面上的直美,穿着件白色的短袖队服。刑警指着她左袖的缝线处。 “后面还有处能看得更清的地方。不过如果没留神的话,还是很容易会错过。” 刑警继续播放录像,稍稍往前走了一段,他再次按下暂停键,“看,就是这里。”直美的左臂定格在半空中。 “看到了吗?队服里边缠有什么东西。” 那里的确有些东西。而在我明白了那是什么的瞬间,吓得我出了一身汗。 “这是绷带。” 刑警的话中有种耀武扬威的感觉,“奇怪的是,在发现尸体的时候,望月的左臂上并没有绷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教练—— “据我们调查,今年望月的左臂上从没有缠过绷带。而她去年的这时候却曾经缠过一次。据说是因为左肩肩周炎,所以就贴了块膏药。这事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教练—— “也就是说,这卷录像带其实是去年拍的。” 别了,教练—— 5 铅灰色的云覆盖了天空。潮湿的空气纠缠着身上的肌肤,让人感觉到梅雨正在逼近。 那天,由于要参加各公司领队、教练的集会,我没能陪着直美去练习。会议结束,我在四点差几分时回到了公司。 射箭队的活动室在体育馆的二楼。一楼的球场上,篮球队正在训练。 二楼的走廊静悄悄的,除了射箭队之外,垒球队和排球队的活动室也都在二楼,但此刻他们全都训练去了。 射箭队的活动室里亮着灯,但房门却从里边反锁上了。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换衣服的时候,直美会从屋里把门锁上。 看屋里没有反应,我掏出自己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直美躺在长凳上,看起来像是在午觉——刚开始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但在我看到从她队服里延伸出来的电缆与电缆相连的计时器时,我就明白她想干吗了。 我连忙从插座里拔下插头,抱起她的身体猛晃。 直美微微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了我一阵。那表情看上去就跟忘了自己想要干吗一样,一片茫然。 “教练,我……” “为什么?” 我使劲摇晃着她的肩,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这个……” 直美按住太阳穴,忍耐着头痛一般地皱起眉,“我没死吗?是教练您干预了吧?” “干什么傻事呢?你死了的话,那不就彻底玩完了吗?” “对。” 直美微微一笑,“我就是想要结束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别说傻话了,不就是没能入选国家队吗?只要努把力,马上就能恢复起来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 “不只是这原因,我总觉得好累……教练,我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可是,我却从来都没有做过一回普通的女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这样荒废下去的话,等我变成老太婆之后,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能留下的。” “别告诉我说只是回忆。” “……” “我们射箭队也快完蛋了吧?之后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可是从来都没在公司里搞过业务的,别说公司了,靠我现在这实力,就算是在公司的射箭队里也混不开的。” “所以你必须再努把力。” “之后梦想再次破灭……等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连个恋人也没有。” 直美在我的臂弯里嚎啕大哭。光靠嘴说,根本就无法抚慰她的伤心。因为她所说的一切,绝非只是在胡思乱想。 之后,我才发现摄像机还在拍摄。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让你看看我临死时的样子。” 她一脸虚脱地说,“让教练您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夜里,我带着她上街买醉,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自从明白了她对我的感情之后,我就极力避免与她单独相处。 “我想找个依靠。” 直美半醉着说,她的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我放在吧台上的手。 “我也想体验一下——身边有人可依靠的感觉。” 我看见,她的眼眶里含着泪。 一年过去了。自打那一夜之后,我和直美之间,就不再只是单纯的教练与队员的关系。 我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头。但自从出现了男女关系之后,直美那种可谓歇斯底里的精神状况却得到了迅速扼制。精神上的安定同时也反射在了身体方面,让她成功地找回了往日的那种活力。她在各种赛事里捷报频传,没过多久便被再次招回了国家队。 她并没有向我提出过结婚这类的具体要求,而这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能够持久的重要原因。而我自己也在为自己开脱,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直美享受着这种危险关系带来的乐趣。 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直美能够征战奥运,在她引退之后,便与她彻底了断一切。 然而我却从未想过,如果不能得到这最好的结局,这份恋情又该怎样处理。 奥运选拔赛过去了一个星期后,直美把我约了出来。她跑到我公寓外来了,在附近的公园里,我们见了面。 “我想放弃射箭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之前我对此就隐隐有些预感,因此倒也不是特别吃惊。 “是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对。我也再没什么留恋了。” “最后,一起再好好喝上一次吧。” 听了我的话,直美并没有点头。她的脸颊上带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教练。” 她说,“你能和你太太提提我的事吗?” “哎……?” “我想请你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她。” “你冷不丁地说些什么呢?” “我能放弃射箭,但我却忘不了教练你。如果教练你不好开口的话,那我直接去见见你太太好了,我会恳求她和教练你好聚好散的。” 直美的话似乎是真心的。之前她一直沉溺于征战奥运的梦里,如今梦碎难圆,她也只能另找一个结婚的梦来延续了。对缺乏男女之间社交经验的她而言,或许会觉得,把自己深拥入怀的男人,心里最爱的人一定就是自己。 我一下子慌了神,我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要求来。我劝服她,让她今天先回去,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 “好,今天我先回去。不过,教练你可别背叛我哦。如果你背叛了我,我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我二人的关系。” 说着,直美的双眸中闪现了光芒,我感觉背后一阵发凉。 “知道了,我不会背叛你的。” 我压抑着心中那种被她给逼到走投无路的感觉,说道。 如果去年她试图自杀时没有留下那卷录像带的话,或许我就不会想到这办法了。手里只要有那卷录像带,我就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把她给杀掉了。 除了杀掉直美之外,我别无选择。直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和妻子说过那事。一听我含糊其辞,她就说要直接与我妻子面谈。 我害怕她对其他人说起这事。如果让公司知道的话,那么一切就全都玩完了。 除了阳子和孩子,我只能杀掉直美——每次因为杀人这种行为而感到畏惧时,我就会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继续准备。 那卷录像带就放在书架的最里边。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了没人能够看出它是去年拍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录像的后半段里拍下了我救她的场面。我截去了那段,只留下了救醒她之前的那段。或许警方会对录像中断的事起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把房间里的布置复原成拍摄录像时的样子。之后还必须让直美本人也复原当时的模样,对于这一点,我自有安排。 “射箭队就快解散了,不如来拍段纪念录像吧?穿上队服拿上长弓。” 想也没想,她就开心地答应了我的提议,还说那可得好好化化妆才行。 “化妆就不必了,我喜欢看你去比赛的模样。头发最好也剪短一些……就像这张照片上一样。” 把她试图自杀时的照片拿给她看了看。她接过照片,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去弄成这种感觉好了。” 当天下午四点,我们在活动室里见了面。其他队的活动室依旧和往常一样,不见半个人影,这让我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她把头发剪成了我跟她说的样子,那副红珊瑚耳环也和去年时一样。 稍微聊了几句,我拿出一瓶果汁,当着她的面拧开瓶盖,递给了她,那是一瓶我下了安眠药后又重新盖好瓶盖的果汁。 没过多久,她便开始昏昏欲睡,就连说话也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我轻轻抱起她欲倒的身体。她就连睁眼都有些困难。 “我好困……” “那你就睡吧。” “教练……” “什么?” “别了……教练。” 不一会儿,直美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长凳上。 之后,就像她去年所做的那样。为了不留下指纹,我戴上了手套,在她的前胸和后背缠上电缆,通过计时器接通电源。之后我闭上眼睛,她的姿势与刚才完全一样,看起来就仿佛熟睡未醒一般。我轻轻把手伸到她的嘴边,呼吸早已停止。 全身上下鸡皮疙瘩骤起,一种新的恐惧压迫着胸口。然而我却不能有半分的迟疑,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设置好摄像机,我从架子里边拿出了那卷录像带。为了以防万一,我再看了一遍,没问题,这样子能行。 为了不让任何地方与直美自杀的状况有矛盾,我细心地在屋里检查了一遍。计时器OK,录像OK,指纹和直美的姿势也没问题。 很好。 我深呼吸了一口,向着房间角落里的电话伸出手去。警察是100。我该怎么说呢?是该紧张得有些结巴好吗?还是该淡定从容一些——还没拿定主意,对方便已接起了电话。于是我便心无杂念把情况告诉了对方。 进展应该还算顺利吧? 警方似乎并没有对我起疑。虽然声音听起来有些高亢,但或许这样还比较自然。之后再给公司打个电话就行了。 这时,一样东西堵在了我的心口。是直美最后的那句话。 “别了,教练。” 她当时为什么要说这话? 一阵不安在心头渐渐扩散开来,我拨通了公司的电话。 6 坐在苍白的日光灯下,我默然不语。听完了我漫长的讲述,刑警们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录像的画面仍在转动,这机种一旦暂停时间超过五分钟,就会再次开始自动播放。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胡子刑警终于开口说道,“除此之外难道就再没别的办法了吗?你的这种做法,就只能说是狂人的行径。” “对,恐怕是的。” 我把目光挪回录像的画面上。直美依旧还在讲述。 “但要维持之前的生活,就只有这办法了。” “话虽如此,可你也犯不着动手杀人啊?虽然你安排下了周全的计划,但到头来还是会露馅的。” “的确如此。” 我苦笑了一下,身上再不剩半点气力,也不想去设想,今后自己将会怎样。 “可我一直认为……我的计划是完美无缺的。”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完美。这次你也算是亲身体验到了吧?” “……是啊。” 画面上的直美已经讲述完了她的自杀方法,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这下子,之前那些绷带已全然不见。 说回来,我为什么会看漏了那东西? 整个计划的重点,就在于没人能够看出那卷录像带是去年拍的。为此,我也曾检查过许多遍,可说是巨细无余。左肩上的绷带的确不太明显,但我当时调查得那样仔细,应该是不会看漏的啊。 这时,两名刑警站起身来。年轻的那个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走吧。” 点了点头。再想下去也没用了。事实上我的确失误了。 “录像可以关了吧?” 胡子刑警朝着录像机伸出手。显示器上依旧是直美的身影。就在刑警准备按下开关的那一瞬,那东西出现了。 “等一下。” 制止了刑警,把脸凑近画面。直美横躺的长凳下边,有样东西在爬动。 蜘蛛。 黄黑条纹的蜘蛛,就是前两天直美自杀时,从她的弓上爬过的那只蜘蛛。 猛然间,我感到了耳鸣袭来,之后是头痛,心跳加快,呼吸困难。 莫非—— 不,就只是这一种可能性了。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也就全都水落石出了,这卷录像带,其实是直美最近才拍的。 直美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估计这是她从各种状况中分析得出的结论。或许我让她剪短头发,也更让她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然而直美却没有阻止我的计划。得知了我的爱不过只是一通谎言,她再次决定自杀,用让我下手的方法自杀。 但她并没有原谅我,她给我设下了一个天大的陷阱,等着我自投罗网。 被杀的头天夜里,她肯定曾经到这间屋里来过。之后她从架子里抽出那卷录像带,看了看自己去年的样子,当时自己都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动作,因为之前有过预演,回想起来很快。 之后她设定好了摄像机,演了一出与去年一模一样的戏。估计她当时也看了许多遍,重拍了许多遍。最后,她终于成功地拍下了一段几乎与去年一样的录像。不同之点只有一处。那就是左肩上的绷带。 刚才刑警拿给我看的那些成绩表角落上的话语,估计也是她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让刑警们看穿我玩的把戏。 “到底怎么回事?” 胡子刑警盯着我的脸看。我缓缓摇头。 “没什么。” “那就走吧。” 刑警推着我的背,向着门口走去。临出门时,我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条直美曾经躺过的长凳。 现在我终于明白,最后她为何要说那句话了…… 别了,教练—— 「没有凶手的杀人夜」 (夜晚) 拓也抓起手腕,把指尖贴在脉上,摇了摇头。 “不行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感到胸口一阵揪心的痛楚。 “死了吗?” 创介说。就连这样一位满头银发,说话稳重的绅士,声音中也不免带着一丝颤抖。 “对。”拓也回答,“没有脉搏了。” 他的呼吸也有些不大规则。这也难怪,我心想,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叫出声来的。 “大夫……现在立刻请个大夫来看看的话,应该还会有救的吧?” “不行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绝望,“已经晚了。还有……这么做的话,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你准备怎么和医生解释插在胸口上的刀。” “……是啊。” 创介似乎并没有想好自己该怎样回答,于是只好缄口不语。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时枝太太楸住创介问,然而她的丈夫依旧紧闭着双唇。不光只是他一个,在场的其余四个人——这对夫妇的儿子正树、隆夫,还有隆夫的家庭教师拓也和我——全都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各人都沉默不语,时间漫长得让人喘不过气,但其实并没过太久。 拓也掏出手帕来摊开,他似乎是要用它来盖住尸体的脸。几个人当中,感觉还是他比较沉着冷静。 “毋庸置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干咳一声。 “这是……杀人。” 他的一句话,让整个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现在) 来到岸田家,时枝太太面无血色地出现在玄关。她那张看起来就跟猫一样、平日故作镇定的脸,早已变得扭曲。 “出什么事了吗?” 一边慢吞吞地脱鞋,我一边问。她抓起我的手来。 “你来一下。” 太太把我拽进了客厅,她的手竟然如此有力,让我吃了一惊。 客厅里已经有人先到一步,是隆夫和他的另一位家庭教师雅美。雅美教英语,而我教数学和物理。 看我进屋,雅美便投来了紧张的目光。隆夫脸色苍白,弯着细细地脖颈望着地面。他这人原本就没多大出息,自打那夜起就一直惶惶不安,但今天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也有些不对劲。大概是出什么事了吧。心里一阵紧张,我的脸都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事情麻烦了。” 看我坐下身,太太便开口说道。从她的目光只望着我这点来看,估计雅美和隆夫都已经知道怎么个“麻烦”法儿了。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太太从身旁的橱柜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了我。那是一张名片。 安藤和夫,新澙县柏崎市×××——名片上如此印着,既没写公司也没写职业。但光看到这些,便已经足以推断出这人到底是什么人了,就连我也不禁心跳加速。 “这人刚才来过。” 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问我们有没有看到他妹妹。” “妹妹?那就是说……” “对。”她点了点头,“她似乎有个哥哥。” 我嗯了一声。那女的——安藤由纪子还有个哥哥啊? “你问过他上这儿来的理由吗?” 太太轻轻地点了下头,“她房间里的住址簿上,写有这里的地址和电话。” 那女人还搞了这种多余的事啊? 我在心中暗自咂舌,有够不顺的。 “见过安藤氏的就只有太太一个吗?” “是的。当时雅美在给隆夫做辅导,我家那口子和正树都还没回来。” “他问有没有看到他妹妹时,太太您是怎样回答他的?”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 “原来如此。” 我松了口气。与其胡扯一通,倒不如佯装不知。 “听太太您说不知道后,安藤氏有何反应?” “问我其他人情况如何。说我丈夫或者儿子是否知道……” 嗯,这倒也是。 “后来呢?” “我说我不知道,他就说今晚会打电话来,让我帮他找其他人打听打听。要是我不答应的话反而会引起他疑心,所以我就只好答应了下来。” “您这么做,可谓高明。”我附和道,“那之后安藤氏就回去了?” “是的。”太太点了点头。 我靠在皮沙发上,重重叹了口气。目前事态还不算太糟,可以有多种发展。但尽早做好预防措施,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您和您丈夫说过这事没有?” “刚才我给他公司里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会尽早回来。” 一种担忧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立刻再打个电话过去,告诉他说,如果见到安藤,要避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安藤他这样一个个地去找,如果各人的回答出现了不相吻合的地方,那么他就会起疑的——联系上正树吗?” “可以联系他打工的地方,我会把同样的话也转告给正树的。” “那就拜托了。” 我冲着太太匆匆离去的背影说道。 客厅门关上之后,我望了一眼雅美。 “我想你应该明白,现在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雅美耸了耸肩,用两只手把长发撩到脑后。白色的毛衣下,凸现出胸前的曲线。 “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从没想过退路。” “那就好。” 说完,我把视线转移到她身旁的隆夫身上。雅美不愧是我的恋人,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倒也还颇有胆识。目前我们的最大的弱点,还在这位公子哥儿身上。 “隆夫君,”我叫了这位公子哥儿的名字,“你没问题吧?这次的事,所有人都必须齐心协力才行。” 隆夫的眼眶和耳垂通红,他就如同发条人偶一样,机械地点了点头,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有时忍不住真想说他两句,但眼下就暂且算了。 “安藤是不是在按着她那本住址薄挨户打听?” 雅美一脸不安地问。 “我想应该是的,他没理由只盯着这个家的,现在倒也还不必担心。” “这个安藤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清楚。如果是个性情淡泊的人还好,但若是个纠缠不休的家伙,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我们几人聊了几句,时枝太太回到屋里,她的表情感觉要比先前镇定了一些。 “丈夫、正树都通知了。目前安藤似乎还没有去找过他们。” 果然,我点了点头,对方并非只盯着这户人家。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让他们见到安藤后别说太多,他们俩都会尽快回来。” “那就行——我们几个先来商量下对策吧。今晚安藤打来电话的话,都该怎么说。” “如果全家人都说不认识安藤由纪子的话,估计也有些不大靠谱吧?” 雅美的这问题,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确认。 “完全不靠谱。”我回答,“至少,如果没法儿说清她的住址薄里为什么会有这里的地址的话,那事情可就麻烦了。现在的问题是她那本住址薄到底写有谁的名字?” 话的后半段,我是望着夫人说的。她盯着半空想了一阵,回答说:“听安藤说,那本住址薄上就只写了个‘岸田’。” “既然只写了姓氏,那么她与家里的任何人都可能会有来往了。” 雅美用明快的声音说,她这人倒是不缺乏胆量,可有时候却会想得太过天真。 “大致可以说是这样的,但如果来往密切的话,那可就不妙了。对方要是缠着问个不休的话,会很麻烦的。最好说是没什么深交,也就只是在住址薄上留个地址而已。” “这话的意思是说……” 太太投来了真挚的目光。我回望着她,说道:“安藤由纪子似乎说过,她想做个自由撰稿人,是吧?” 太太立刻点头。 “那么,就干脆说她曾经来采访过您丈夫,这样如何?” 听过我的提议,太太沉思了起来,“采访我丈夫……” 时枝太太的丈夫岸田创介可谓日本国内名声赫赫的建筑家。土地变少,地价攀升,让人们对未来住家的不安感不断增大。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也开始更多地听取建筑家的意见。从我个人的想法出发,就说是安藤由纪子也在对此进行调查好了。 “但如果撒了这种谎话,今后是否会留下祸根呢?” 或许太太是为了保全我的颜面,才故意把话说得如此委婉。不管怎么说,直到今天,众人都是按着我说的去做的。 “既然要撒谎,那就干脆撒得大胆点儿。” 为了让她安心,我故意大声说,“真话里掺上一点点谎话这种办法是行不通的。这样子真相只会浮出水面,成为招致破绽的契机。相反,百分之百的谎言,反而难辨真伪。” 听过我说的话,太太低头沉思,但随后她便再此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决定,那就必须先商量好各种细节。比方说,安藤由纪子是什么时候来的,都谈了些什么内容这类的。” “必须仔细商量。”我说,“但如果太过详尽,反而会出现破绽。更安藤谈的时候,就只用大致地讲述就行了。如果对方问得很详细,那就不要当场回答,先观察下对方打算怎样出牌。” “那今天的电话里怎么说呢?” “就回答说,安藤由纪子似乎曾经提出说要采访您丈夫就好了。如果对方问起详情,您就说您丈夫还没回家,先敷衍过去。这里的难点,就在于不让对方觉察到您是在忽悠他。最好不要留下空隙,清晰明了地告诉对方。” “我知道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感觉就连她眼角上的皱纹,也在表明她心中的决心一般。 就在我们商量到这里时,玄关的门铃响了。可能是正树或创介回来了,太太站起身来。 “我也……” 隆夫纤瘦的身子也站了起来,紧随太太而去。估计是上厕所吧。这几分钟里,他紧张得不行。我露出一脸的不耐烦,冲着雅美撇了撇嘴角。 雅美把手放到了我的膝盖上,掌心传来阵阵暖意。 “拓也你可真够冷静的呢。”她说。 “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怕吗?” “我也怕。”我回答,“但是却不能因为害怕而迷失了自己,我这人一向都很冷静。” 这时,玄关外传来了有人进家的声音。 (夜晚) “这可是……杀人啊。” 拓也用手帕捂着脸说。半响,没一个人吱声。 拓也依旧还是那样冷静啊——虽然我也没吭声,但是却不得不对他那种沉着的行动感到钦佩。不论是谁,都不会希望看到一个已死女人的脸。 “好了。”拓也说,“怎么办?这事该报警吧?” “那可不成。” 创介立刻回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要是被人当成杀人犯的话,那这辈子就全泡汤了。不仅如此,甚至就连家人也会受到牵连……这事万万不可声张出去。” “话虽如此。” 长子正树忽然开口说道。 “话虽如此,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人命关天啊。” 或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嗓门本来就有些尖锐的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加刺耳。正树他虽然是创介病死的前妻生的孩子,但对岸田家而言这孩子算不得有出息,依靠父亲的力量,才勉强念了所私立大学。不光脑子不好使,似乎还很在乎外表,总是照着男性杂志扉页上的样式打扮自己,我生平最讨厌这种类型的人。 “别叫那么大声。万一隔墙有耳怎么办?” 说完,创介刷地一下拉上了窗帘。“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当然也不能告诉警察。” 语调中蕴含着他的决心。 “那您打算怎样处理这事呢?”拓也问。 “有关这事,我有件事想求你们。” 创介走到我们身旁,“请你们就当做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吧。我们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等着看拓也的反应。他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想要把这事给彻底隐瞒住,那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这我知道,我的心里早已有所准备。” 创介的声音中似乎带有着一丝怒火。就算是绅士,有时也会变得歇斯底里的。 我回想起以前看过的某本小说里,似乎就曾出现过这样的一幕。在那本小说里,记得应该是先对尸体做了一番手脚。 “总而言之,必须先把尸体给处理掉才行。” 这句话表现了说话者心中愿意协助的意思。创介沉默了一阵,小声说了句“谢谢”。他似乎稍稍放了点心。 说起来,我看过的那本小说,大致也是讲的一位女家教帮助一家人隐瞒犯罪的故事。 “要把尸体给处理掉,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正树用尖锐的嗓门说。人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这种总喜欢和别人唱反调的人。然而这种人心里,其实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不管容不容易,尸体都必须处理掉,麻烦你就安静会儿吧。” 创介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只听他冷冷地说道。 “尸体必须处理掉。” 拓也也重复道,“只不过最好是等到半夜之后再行动。要是搬运的时候让人给撞见了的话,那可就彻底完了。对了,家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装得下尸体的箱子之类的东西?” “箱子啊……”创介沉吟道。 “杂物间里不是有些硬纸盒吗?” 正树说,“就是买小冰箱时的那个。我记得外边似乎还用木框补过。” “去把它给拿来吧。” 创介带着正树走出了房间,房门啪地关起时,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是次子隆夫。一个瘦得可以数得清排骨的高中生。 “不行啊,不能这样,这样子……会招来麻烦的,还是去报警吧。” “说什么傻话呢。这样做的话,就只会让全家人都陷入不幸,刚才你爸不是也说了吗?” “但这样可不成啊……不要这样啊。” 简直就跟个任性的孩子似的,教他英语的时候,有时真想煽他两耳光。他反而嗲声嗲气地叫我雅美老师时的模样,实在是让我几欲作呕。 “隆夫君还是回屋休息去吧。” “是啊,还是我带他回屋去吧。” 回房间,自己去不就行了吗?话到嘴边,又让我给咽了回去。太太似乎多一秒也不想再在这屋里待下去似的。 拓也刚说了声“请便”,太太便抱起隆夫的肩走出了房间。 “从客观上来看,”拓也看了我一眼,说道,“估计这世上也找不出哪个家庭教师,能像我们这样倒霉,被卷进这种事里去。” 我本想笑笑,可脸颊的肌肉却只是抽动了一下,我就连笑的精神都打不起来了。 “隐藏尸体这种事一般会判什么罪名?” “尸体遗弃吧……大致就是这类的罪名。” “原来如此,尸体遗弃啊……” 拓也点燃香烟猛吸了一口,我看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动,他自己其实也挺紧张的。 “你打算怎样搬运那硬纸箱?” 我出声问道,但嗓音却有些尖锐,让人感觉有些丢脸。 “家里的二号车似乎是辆单厢的面包车,估计得用那车来搬运吧。” 我嗯了一声,只觉得喉咙干渴嘶哑。 没过多久,夫人回到了屋里,之后创介和正树也搬着硬纸箱回来了。 “大小正好合适吧?” 听创介说完,拓也回答了句“挺好”。 “那就来动手把尸体给装进去吧。正树,能麻烦你来帮把手吗?” “我?……那好吧。” 正树一脸不乐意地动手帮忙。 “冷凉。” 将尸体装进箱里之后,正树一脸不快地说。 “人已经死了,”拓也说,“体温自然会逐渐降低。” “还有……感觉脸上似乎也平平的。” “那是肌肉松弛造成的。” “我听说人死后肌肉应该会僵硬才对啊?” 正树在这点上倒是挺清楚的,大概他平常也还是会看点推理小说之类的吧。 “死后僵硬最快也得在死后一两个小时后才会发生,应该还得再过上一会儿。” “对了,记得你好像是医学院毕业的吧。” 创介一脸放心地对拓也说,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是靠不住的缘故吧。 “后来我退学了——这事就暂且先不谈了,还是来考虑一下今后的对策吧。首先是把尸体给处理掉,现在十一点,估计再等上三个小时比较好,在此期间,还有许多事得做。” “对,比方说还得把房间给打扫一下之类的……” 时枝太太的意见倒也颇有女人的见解。屋里乱得确实很不自然,红黑色的血迹沾满地板,直到这时我才觉察到,整个屋里充斥着血腥味。 “打扫房间固然重要,但还有些事比这更重要。” 拓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了不少,“有人知道她今天会上这儿来?” “这就不清楚了。” 创介回答,“或许来之前她曾和别人说过,今天她要到这里来,但我们无从知晓。” “或许有人知道她今天准备要上这里来。但实际上是否真有人知道她上这里来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能坚称她今天没有来过了。也就是说,她今天在从家到这里来的路上失踪了。” 原来如此啊——我钦佩地说道。拓也从以前起就很擅长撒谎,就连我也曾经被他骗过许多次。 “就我所知道的来看,应该没人知道她今天要来。” 时枝太太慎重地说道,“因为今晚并没有其他的客人要来。” “此话当真?” 拓也确认道。 “是的。”夫人大声回答。 “既然如此,就当做她今天没到过这里好了。都听清了吧?她今天就没在这个家里出现过。” 拓也已经完全掌握住了现场的主导权。 (现在) 玄关处传来了人声,应该是正树或者创介回来了吧,但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我站起身来,把耳朵贴到客厅的门上。 “……对。我说了,听说她是想来采访我丈夫。” 屋外传来了太太说话的声音,我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看来来人正是安藤由纪子的哥哥,之前他不是说要打电话过来的吗? “采访啊?那由纪子她到府上来叨扰了吧?” “不清楚……因为最近来找我丈夫的客人挺多的,所以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也没多久吧。大概就只是一周前的样子。” “这样的话,那就只能请你找我丈夫详细问问了。” 太太的话让人感觉有些不妥。如果这时创介刚好回来,而之前又没统一口径的话,形势就会变得很不利。 “那您丈夫是否回来了呢?如果他回来了的话,请您让我见一见他。” 安藤说话的语气慢条斯理,而且纠缠不休,这种男人是最难对付的。我嘁了一声,雅美似乎也看到了我的样子,一脸担心地凑了过来。 “他今天还没回来……今晚可能要到很晚才会回来。” “是吗?这可真是遗憾啊。那您家的其他人呢?” “我儿子也还没下班回来的。” “哦?都挺晚的啊。” 安藤的话音刚落,就听外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不由得撇了撇嘴,心想这下子可糟了。隆夫从厕所里出来了,那公子哥儿对状况没有丝毫临时应对的能力。 “哎?您儿子不是在家吗?” 说话声听起来开心无比,时枝太太此刻的表情可想而知。隆夫那白痴,估计这会儿正一脸哭相地傻站着吧。 “这是我的二儿子,出门未归的是长子。之前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不认识安藤由纪子。” “是吗?不过还是请他看下这照片吧,这是她的样子……” 安藤刚说到这里,就听有人啪嗒啪嗒地上楼了。夫人叫了声“隆夫”,那白痴,居然逃走。 “对不起,这孩子有点怕生。” 他可是个高中生啊。开什么玩笑,妈的。 “不不,怪我长得吓人,让他起了警戒。” 太太沉默不语,估计她此刻正一脸的苦笑。 然而我却在为创介是否突然回来而忧心不已。他要是这时候回来的话,那可就糟了。 “那我改天再来登门拜访吧。” 安藤终于起身了。 “是吗?那可真是抱歉了。” “打搅您了。” 关门声,上锁声,之后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太太推开客厅门时我和雅美正站在门旁,把她给吓得惊叫了一声。 “安藤回去了吧?” 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便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 安藤走了五分钟后,正树回来了。又过了十分钟,创介摁响了玄关的门铃,简直就是千钧一发。 除了隆夫之外,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客厅里,开始讨论对策。众人一致认为,目前的状况不容乐观。也就是说,之前对情势的分析有些乐观过头了。 案件发生三天后,我向岸田夫妇报告了情况。经过对安藤由纪子周边的情况展开调查,得出了没有任何人能将她与岸田家联系到一起的结果。基于这情况。众人决定,采取坚决否认有人认识安藤由纪子的策略。 但现在看来,这策略却必须改变了。 “也就是说,你的调查不够充分啊。” 正树这话,真想让人一拳打到他的脸上,但我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又没法调查她屋里的情况,这也算不上什么失误。也就是写在住址薄上的事,想一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创介松了松领带,说道。 “与此相较,更重要的还在于,眼下是否还存在有其他会把她和这个家联系到一起的东西。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存在,那我们的处境就很困难了。” “我想这一点应该没问题。” 我对自己的话很有自信,“在她的交际范围中,这个家应该是不会浮出水面来的。如果她的随身物品中存在有这种东西的话,安藤应该会提到的。” “要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创介点燃香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他朝着天花板吐出了乳白色的烟雾,雅美轻咳一声。 “我觉得她曾经提出要采访我的这种设定很不错。”创介说,“最近我也常常因为这事与人见面。那么,是不是就假定我曾经见过她呢?” “可能的话,最好是把话说得暧昧含糊一些,看看对方的反应,之后再见机行事。总而言之,必须先弄清对方究竟都掌握了些什么情报,我们才能灵活地对此做出相应的回应。” “明白了,那我就试试看吧。正树,要是安藤跑去找你的话,你可要彻底装作不知啊,听到了吗?” “我知道。”正树一脸不耐烦地回答。 创介看了看我和雅美,在沙发上坐下身来。 “我再次恳求你们二位,千万不要出卖我们。如果你们不帮我们的话,那我们可就彻底完了。还有——这话虽然说起来挺难听的,你们也可以说是我们的共犯。” “这我知道。” 我回答说,而雅美在我身旁轻轻点了下头。 第二天夜里,当我来到岸田门前时,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扭头一看,只见身旁站着个脸色灰暗的男子,男子身材不高,体型偏瘦,年纪约莫三十出头,脸颊消瘦,目光灵活,让人联想起猴子。就在我感觉不快的瞬间,直觉告诉我此人必定就是安藤和夫。 “您是在这户人家里,给他们家儿子上课的老师吧?” 或许他本意是想冲我笑笑,但看上去却跟撇着嘴说话似的。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安藤。您似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啊。” “嗯……” 安藤嗤嗤地笑了。 “我找附近的人打听过了。说是家庭教师每天晚上都会到岸田家来,而且据说还不止一个。” 我的心中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此说来,这男的已经在调查每天都有些什么人出入于岸田家了。他为何如此执着? “除了我之外,还有个女的。” 听我说完,安藤不怀好意地笑了。 “对,我听说了。不过只要找您就行了,我想向您打听点儿事。” “我没时间。” “别担心,耽误不了您多久的。” 安藤把手插进皱巴巴的西装衣兜里。那西装一看就是便宜货,衣服和裤子的料子还各自不同,肯定是在清仓大甩卖时买的断码货。 他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正是安藤由纪子。 “她是我妹妹,最近失踪了。请问您是否见过她?”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你妹妹上哪儿去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安藤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相反,他却这样说道。 “据我调查,我妹妹她上星期应该来过这里。所以我就想,您或许会见过她。” “她上周来过?这事你听谁说的?” “管它谁说的,莫非那人是在信口开河?” 他从下方盯着我看,那眼神让人感觉很讨厌。 “倒也不是。总而言之,我从没见过这女的。” 说了声“告辞”,我便走进了岸田家的院门。走到玄关回头一看,男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幸好玄关的门没有上锁,我径自进了家里,雅美正巧从二楼上下来。 “你现在最好先别出去。”我说,“安藤就在外边,刚才还把我给叫住了。” 似乎是因为听到我这话的缘故,时枝太太一脸担心地从里屋走了出来,“他问你话了?” “把安藤由纪子的照片拿给我看了,问我有没有见过她。” 之后我把和他之间的谈话告诉了她,太太的脸色变得愈发地苍白。 “他怎么会偏偏缠着我们家呢?” “不清楚,或许他已经掌握了些什么情报。” 我刚说完,就听身后响起了开门声,创介回来了。 “干吗全都凑在这里?” 他一脸讶异地脱下鞋子。我刚准备开口说明情况,就听门铃响了起来。太太按下了墙上的对讲机按钮,“请问是哪位?” 小小的扩音器里传出了对方的回答,“抱歉,总来打搅您。我是安藤。” 太太面带惧色地望了我一眼,安藤原来是在等创介回来。 “没办法,让他进来吧。” 创介下定决心说,“总是避而不见的话,只会让他更加起疑。我来亲口告诉他,我与安藤由纪子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好了。” 太太点了点头,告诉安藤请他进来。 “他知道安藤由纪子那天要来这里。” 我飞快地说,“您斟酌一下,再开口与他交谈。” “我知道了。” 看他点了点头,我和雅美两人上了楼。没过多久,玄关的门开了,安藤和夫进了屋。太太带着他进客厅,创介换好衣服后也走了进来。我和雅美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像昨天一样,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我妹妹她五年前离开了家,之后她就很少回家去。我这次来看她,等了好几天也不见她回去。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出门旅游去了,但看看屋里的情形,却又不像是那么回事。我有点担心起来,所以就找到您这里来了。” “这倒确实有些令人担心呢。” 创介给人的感觉确实话不多。 “我把之前查到的情况综合整理一下,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一阵沉默,估计是安藤拿出了记事本来。 “首先,上周周一的夜里,住在我妹妹隔壁的职场小姐曾经见到我妹妹外出归来。但她们之间几乎可以说是素不相识,所以也就没说什么。明明就住隔壁,结果还这样,都市这种地方人情味还真够淡的。” “近来都是这样的。” 创介随声附和了一句,声音听起来让人有些放不下心。 安藤接着说:“总而言之,就目前看来,最后一个见到我妹妹的人似乎就是那位职场小姐。还有,我妹妹房门外的报箱里塞满报纸,都已经堆到玄关外去了。从日期上看,是从上周三的早报开始积下来的。如此看来,我妹妹应该是自打上周三开始就不在屋里了——我这么说没错吧?” “是这样。” “周一的夜里还回去过,可到了周三早上人就不见了——也就是说,周二的时候,我妹妹出门之后就再没回去过。之前倒也并非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她这次出门的时间似乎太久了点儿。” 一阵沉默。或许是创介抽了口烟,而安藤则静静地望着他。 “据说我妹妹她似乎想采访您?”安藤问。 “对,是有这么回事。” “那她见到您没有?” “嗯,这个嘛……”说着,创介干咳了一声。这演技也太做作了点儿。“见倒是准备见一面,但具体的日期却还没定。” “哎?这可就奇怪了。” 安藤的嗓音变得黏黏糊糊的,“我妹妹的书桌上有张便条,上边说是上周二准备到您这里来拜访。莫非这事与采访无关?” 便条?——这不可能,我险些叫出声来。和雅美对望一眼,她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有那种东西?” 创介的表现也显得有些狼狈,但我却看不到安藤又是怎样看待的。 “有。所以我才会再三地打扰拜访。”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搞不好……或许是因为那件事吧。” “哪件事?” “为了决定采访的日期,她曾经问过我哪天比较方便。记得我当时似乎和她说过,周二的话可能能够抽出点时间来。或许令妹就是因此才预定在周二过来的。” “照这么说,那您不是已经和她约好了吗?” 面对创介这种牵强附会的诡辩,安藤的语调里表现出了怀疑。 “对,当然。”创介斩钉截铁地说。 对话中断了片刻。虽然可以听到安藤似乎在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些什么,但却听不到创介的说话声。 “那我最后再问一句。上星期二,您家里都有哪些人在?” 安藤问。这问题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家里都有哪些人在?你问这个干吗?” “不,也没什么重要的。呃,太太和您……” “还有我儿子和家庭教师。” “嗯,原来如此。您的两位公子,还有两位家庭教师,一男一女。” “是的。” “是吗?抱歉,打搅到您。” 沙发挪动的声音,安藤似乎站起了身。我和雅美赶忙离开门口,快步上了二楼。 “我想应该没问题。” 安藤离去之后,我对创介说。 “他应该是没法儿证明安藤由纪子到这里来过的。所以您说她没来过,应该可说是高明之举。” “在那种场合下,也就只能那样说了。”创介一脸不耐烦地说,“话说回来,当他说有便条时,还真的是让我吃了一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安藤故意诈唬人的?” 雅美的目光在我和创介的脸上来回游弋。 “有这种可能。”我回答,“即便如此,或许状况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安藤手上至少掌握了足以让他用话来唬人的根据。” “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盯上这个家了啊。” 创介咬了咬下唇,看到丈夫的样子,时枝太太也绝望地低下了头。 “此时悲观还有些为时过早。”我说,“眼下还没有任何的破绽。” “就是就是。” 雅美也在我身旁点头,“现在还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只是有个女人失踪了而已……只要对方还没找到尸体,这状况就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对,只要对方还没找到尸体,情况就不会改变。” 我也用不逊色于她的强硬语调说道。 (夜晚) 只要稍稍看过点推理小说应该就会知道,尸体的处理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其方法大致可以分为四种。埋到土里,沉到水里,焚烧,再或者用药品溶解——大致就是这样。虽然也存在有冻成冰后削成刨冰一样的扔掉,或者凶手自己把尸体吃掉这类的狠招儿,但从现实上来说,这类方法却很难做到。 拓也推荐用土掩埋的办法。 “我觉得用土掩埋是最为快捷安全的办法。如果沉到水里去的话,或许会受水流的影响而浮出水面,焚烧的话也会留下骨头。” “可又该埋到哪儿去呢?我可不想就近掩埋。” 听创介的口气,他似乎已将这事全权委托给了拓也。 “万一被人发现了,也不能让人对这个家里的人起疑啊。当然不能就近掩埋了。到琦玉县去找处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掩埋吧,因为要连硬纸箱一起运过去,我估计得用上家里的单厢面包车。” “就这么办吧。” “有铲子吗?还得用铲子挖坑。” “杂物间里应该有。” “好。等到了凌晨两点,就把纸箱给搬上车。” 我看了看表,指针指着一点稍过的地方。 (现在) 近来一直气温暖和,昨天终于下了场雨,那雨大得足以把水桶给掀翻。今早醒来,滂沱大雨的状况没有丝毫的改变,冬天里很少会有这样的大雨。 雅美站在面朝阳台的玻璃门前,怔怔地望着屋外。玻璃门上就仿佛挂了层薄纱一般模糊不清,她的面前却留下了一块用手擦出来的圆形痕迹。 “你在看什么?” 我缩在被窝里,冲着只披了件男式衬衫的雅美背影问道。石油暖炉虽然已经点上了,但屋里却还没有变暖。 “看看这片寂寥的街镇。”雅美说。她嘴中呼出的气息,让面前的玻璃再次变得朦胧。 我苦笑了一下,“我倒没感觉到有多寂寥。你知道在这附近买套独门独院的房子得要多少钱吗?” “不是这问题。”她再次用手擦了擦玻璃,“被雨淋湿之后,各种各样的东西就会剥落下来,让人感觉其实大家手头都不是那么富裕。” 我撑起上半身,拿起了枕边的烟盒和打火机。不知什么时候,收音机已经打开,播放着古典音乐。 雅美转身望着我,“我们到国外去生活吧。我再也不想在这个窘困潦倒的国家里,每天过着这种凄惨的生活了。” “你去帮我把报纸拿来行吗?” 她纤细修长的双腿从床前走过,向着玄关而去。之后她手里拿着报纸走回,啪地一下扔到我面前。 “真想变得有钱起来。” 雅美嘟哝着说。我瞟了她一眼,之后便立刻把目光转回了报纸上。 报纸的头版上登的是有关税金的问题。之后是裁军、地价——全都是些时隔多年,却依旧悬而未决的老生常谈。 翻开社会版,看到从昨天起就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在某地引发了泥石流的报道,怪可怜的。 就在我准备把目光挪到体育专栏的时候,一则不起眼的报道映入了眼帘。一看标题,《琦玉县泥沙之中惊现尸体》,我把报纸凑近了眼前。 昨天傍晚,在琦玉县××町骑车锻炼的一名公司职员,因雨势突然变大,车轮打滑而摔进了树林里。尽管没有受伤,但自行车却掉下了山崖。该职员在捡回自行车时,发现有东西缠到了车架上,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从地下漫出来的人的头发。该职员立刻抛下自行车,跑到距离该地一公里远的民宅,报告了情况,民宅的主人当即报了警。当时警方赶到现场,从泥沙中挖出了一具女性尸体。其年龄大致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长发,面部与两手手指均被破坏,无法辨认,胸口处留有尖锐刀刃刺伤的痕迹—— 报纸上的报道刊登了以上情况。 “出什么事了?” 看我两眼死盯着报纸,雅美露出了担心的表情。我把报纸递到她眼前,给她指了指那篇有问题的报道。 她的脸随之变色。 “这地方……不就是那里吗?” “说得没错。”我说,声音颤抖不止。“就是我们掩埋尸体的地方,真没想到,发现得竟然会如此之快。” “怎么办?” “给岸田家打个电话,问他们警察有没有去过他们家。如果说没去过的话,那就告诉他们我们随后就到。” 侧眼看着她拿起电话听筒,我从床上跳起身来,准备换衣服。 最近一周,安藤和夫一直没有露过面。妹妹的失踪虽然令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岸田家,但或许是因为手头没有确实的证据,对方就没有再追究此事。之前我还和他们夫妇说,估计这事也可以放心了呢。 安藤由纪子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一点。 (夜晚) 令人窒息的时间已然过去,采取行动的时刻即将到来。拓也,正树和创介三人合力把硬纸箱抬进了车里。半路上,吊钟花的篱笆与硬纸箱擦碰了一下,发出了刺耳的咔嚓声。 “我也一起去吧。挖坑是人手多些更好啊。” 创介把鞋子扔进硬纸箱里,说道。刚才几人商量时,已经决定让岸田夫妇和隆夫留在家里。拓也说,要是半夜里突然有人打电话来,夫妇两人都不在的话,容易引人怀疑。在这种情况下,隆夫这孩子就只会坏事。“不,这种事情,人数越少越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没事的,我们几个能行。” “包在我身上了。” 正树的语气大咧咧地。或许他早已算准,如果自己能参加处理尸体这种难办的事,那么父母对自己定会刮目相看。 “那就把这东西给带上吧,醒醒瞌睡。” “嗯?口香糖啊?谢谢。” “路上当心。” 太太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 “我们走了。”说着,拓也点燃了引擎。 车子开出了一段路,几个人都默不作声。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在反复思量着自己此刻的立场。 “雅美你不必跟我们一起来的啊?” 坐在助手席上的正树扭头朝着身后的雅美说。 “不,我有件事要让雅美去做,所以她还得跟着我们跑一趟。” 拓也手握着方向盘,说道,“没问题吧?” “没事儿。”我回答,“反正我这都已经是上了贼船了。” “话说回来,你这究竟准备上哪儿去呢?适合弃尸的地点,你心里有头绪吗?” “以前兜风的时候曾经迷过路,开进过一条周围全是树林的路上,估计那里是不会有人去的。不过我从没想过,那地方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真是的。”正树耸了耸肩,叹气说,“你这人可真够冷静的,事情都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亏你还能一脸不在乎。” “也就只是表面上而已,心里其实在怦怦跳呢。” 遇见红灯,停下车后,拓也叼起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他的嘴角亮起了一点红色的火光。 “掩埋掉尸体之后,这纸箱又怎么处理?”我问拓也,“上边似乎沾了些血。” “今晚就暂时先运回去吧,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丢弃。” “那就明天把它给烧掉吧。装成是在点篝火。”正树说。 “那样做太引人注意了,最好还是别这么干。把它给撕成小片,然后等到倒垃圾的日子,拿去扔掉。” “明白,明白。一切都照你吩咐的去做。” 说着,他往嘴里扔了块口香糖。 对,你就闭嘴吧——我在心中默默诅咒。 车子在黑夜中一路飞驰。 (现在) 安藤由纪子的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后,刑警来到了我家。当时我正在穿鞋,准备到岸田家去一趟,就听门铃响起。 其实,昨天时枝太太就已经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说警察到他们家去了。看来警方对尸体身份的判别,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得多。但刑警却没有缠着问个不休,就只是把安藤由纪子的照片给拿了出来,问说有没有见过这女的。据说那照片就是安藤上次拿出来的那张,太太当然回答说没见过。 刑警共两人,自称高野和小田。高野身材较高,总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样子。小田则给人一种银行职员般的感觉,金丝眼镜下的目光却炯炯有神。两人说有点事想打听一下,我回答说只有十分钟时间。 “您认识岸田这户人家吗?” 高野问。我故意一脸茫然地回答:“认识啊。我在他们家做家教。” “似乎是的。您每天都会过去吗?” “除了周六周日,每天都去。其实现在我也正准备过去呢。” “妨碍到您出行,真是抱歉。” “没事。话说回来,岸田家出什么事了吗?” 刑警从灰色的防水服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递到我的眼前。“请问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来了,我心想。那照片似乎就是安藤之前手上的那张,照片上的由纪子满脸笑容。 “这张照片我之前看到过。”我回答,“几个星期前,有个男的曾经拿给我看过,不过照片上的这女的我却没见过。” “有个男的给您看过?” “对方说自己是这女子的哥哥,感觉有些猥琐,嗯……” “安藤?”刑警问。 我接连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对,就叫这名字。” 高野刑警望了小田刑警一眼,小田正一脸忧郁地在手册上记录着什么。他们的这种行动,具有着扰乱我心神的效果。 “请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但却不知道是否能够发挥作用。 高野刑警用稍稍充血的眼睛望着我。 “这女的让人给杀了。” “……” 我半张着嘴回望着刑警,时间太长或是太短的话,都会让人感觉有些不自然。看准时机,我出声问道:“是这么回事啊。” “您知道四天前,有人在琦玉的树林里发现尸体的事吗?” 看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那具尸体就是照片上的这位女性。当时她的哥哥,也就是安藤先生来找我们,问那尸体会不会是他的妹妹。经过对牙齿等物进行辨别鉴定,我们已经确认死者正是他妹妹。” “哎……?” 我一脸困惑的表情,装得就跟事不关己似的。 话说回来,那个叫安藤的家伙,一看到报上登有消息就立刻跑去询问,他就那么在意他妹妹吗?之前见面的时候,感觉他也不像是个疼爱妹妹的人啊。 “那个,如果两位没什么事了的话,我想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啊,真是打搅您了。” 高野刑警连忙从身旁让开身来。我走出玄关,把门上锁。两人一直在一旁盯着我看,让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二位还有什么事吗?”我稍显不快地皱了皱眉。 “不,没什么。上岸田家去之前,您是否还准备到其他地方去呢?” 这问题让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我摇头说了句“不去”。 “那不如就让我们送您过去吧,我们也正准备上岸田家去呢,我们开车来的。” “哎?可是……” 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游弋,高野的脸上露出了令人不快的媚笑,小田则依旧面无表情地呆站着。 “请吧。” 高野把手掌伸到我面前,催促着我上车。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他。 几分钟后,我和高野两人并肩坐在小田驾驶的车后座上。 “我们调查了一些有关安藤由纪子小姐的情况,发现了许多令人费解的地方。” 车子刚开出不远,高野开口说:“短大毕业后,她就一直在文化学校里做事,但半年前却突然辞职了。其后给人打工,当过酒吧女招待。可是在大约一个月前,她又辞去了这份工作,失踪时正处于无业状态。” 我沉默不语,在弄清楚高野和我说这事的目的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开口。 “令人费解的,还在于她失踪前一周里的事。” 高野的嘴角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我不明白他这笑容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小田虽然一直在默默地控制着方向盘,但估计他也在竖着耳朵聆听着我们的对话。 “在那一周的时间里,她几乎谁都没见。当然也有人看到过她,可是却并没有交谈过。所以,根本就没人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可是……这种事情不也挺常见的吗?” 我的回答不痛不痒。 “对。近来的确如此。不过住在她隔壁的职场小姐却证言说,安藤由纪子当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出门去。那位职场小姐回家时看到她出去,两小时后又回家来,似乎是听开门关门的声音得知的。怎么样?这事有点儿意思吧?她究竟是上哪儿去了呢?” “不清楚。”我摇头。这动作的意思是想告诉他。我对这事儿没兴趣。 然而刑警却接着又说。 “还有另一件让人费解的事。从她的银行存折上可以看出,她在一年前,手上还有七百万日元的存款,之后却多次支取,现在就只剩了几万日元。” 我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离岸田家还很远。我心中不禁焦躁起来,感觉这段路怎么会如此漫长,车子开得实在太慢。 “钱当然是越花越少。” 高野说,“但我们对安藤由纪子的周边展开了调查,并没有发现有过什么大笔的花销。那么,那些钱究竟又上哪儿去了呢?” 我把目光从窗外的景色上挪开,转移到高野的脸上。之后我缓缓地眨了下眼,尽可能平静地说。 “您和我说这些干吗?” 听了我的话,对方颇感意外似的睁大了眼睛说道:“不过只是闲聊两句罢了。要是让您感觉不快的话,那我就不说了。” 他这是想让我说我感觉不快吗? 我决定再往对方的区域里深入一步。 “案件和岸田家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吗?” “这一点目前还不清楚。”高野回答。 “我们找安藤问过,他妹妹是否和人交往。刚开始的时候他说不太清楚。但因为他当时的样子有些可疑,所以就对他的行动进行了监视,结果发现昨天清早他就出门去了。经过跟踪,查明他是到岸田创介的事务所去。我们的人当场叫住了他,他当时的样子非常惊慌。” 高野盯着我的脸不放,估计是在试探我的反应吧,我尽可能地装作面无表情。 “安藤由纪子小姐似乎曾经约见过岸田创介。” “是吗?” “对。据安藤说,自打约见了岸田创介之后,由纪子小姐就失踪了。” “哦……” “您现在应该理解,我们盯住岸田家的理由了吧?” 我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到车窗之外,开口问道:“那安藤他为什么不立刻就跟你们说岸田的事呢?” “您说这事啊?” 高野哼了一声,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他说因为对方是位名人,所以不好提起对方的名字来,但谁知道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他给人的感觉也有些怪怪的。” 刑警话里有话。 我的脑袋飞快地回转着。警察究竟都掌握了些什么情报?或许我这边也必须跟着见风使舵才行。最糟的情况下——我的思绪已经想到了这方面上。 过了一阵,车子开到了岸田家前。我和高野下车之后,小田依旧紧握着方向盘不放,“我把车停到派出所的停车场去。” 看着车子驶去,我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看来他们到这里要解决的事,并非一会儿就能解决的。 “吊钟花啊?” 身旁的高野忽然说,刑警碰了碰岸田家的篱笆,扯下了一片叶子。 “我喜欢篱笆。”高野说,“不喜欢砖墙。如果发生了大地震的话,砖墙就会成为凶器,东京都的许多地方都在鼓励使用篱笆。” 我不明白刑警说这话的目的究竟何在。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我没有答话,而是伸手按下了岸田家的门铃。 太太出现在玄关外,看到我的脸,她露出了得救的笑容。可是在看到我身后还跟着警察之后,表情又立刻变得怃然,我把瘟神给带来了。 “我们有点事想请问。”刑警说。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门铃声,这时,雅美和隆夫两人也从二楼上下来了。雅美正在收拾着准备回去,我和隆夫一道,准备往楼上走去。 “能稍微耽搁一下你们的学习吗?” 高野在我身后说道。我转过头去,刑警冲我微微一笑,之后他又把脸转向雅美,“请您也稍等一下,要是怕回去太晚的话,就由我们送您好了。” 雅美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刑警。 “我有些话要和众位说。”他说,“而且很重要。” (夜晚) 拓也驾驶着面包车驶离干道,向黑暗中驶去。车体不停晃动,估计路面的铺设状况不够好。 “差不多了吧?” 正树仿佛已被周围的黑暗所吓住,说道,“在这附近掩埋掉就行了吧?” “我也觉得。” 我从后座上对拓也说。 拓也并没有答话,而是谨慎地操控着方向盘。他甚至连调节车速的余力都已不剩,这附近的路似乎很窄。 “你们以前来过这里吗?” 操控了一阵方向盘,拓也问道。 “没有。”正树摇了摇头。 “雅美呢?” “我也没来过。” “估计也是。” 拓也再次默默地驾车向前,周围几乎已经看不到民宅的灯火,我完全就想不出来他这是在往哪儿开。 “现在周围太黑,看不清楚,不过这附近正在改建成宅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挖土机给刨出来的。要是把尸体埋在这附近,身为建筑家的岸田先生或许也会让我们另找地方掩埋的。” “嗯?是吗?” 正树服气地连连点头,“估计老爸他倒是不会说这种话,不过要是让人给刨出来了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是比较麻烦。” 说着,拓也继续驱车向前。 几十分钟后,面包车终于停了下来。这是条只容得下一辆车驶过的山路,路两侧全都是树林。 拓也和正树从车上走下,我也紧随其后。下车时,我从前排座位上拿了块口香糖,放进嘴里,薄荷的香气在口中扩散开来。 月光照耀着周围,车外亮得出人意料。 “掩埋尸体估计得花多长时间?” 正树问。拓也点燃了一支烟,休整了一下开车的疲累。 “快的话两个小时,慢的话估计得弄到天亮。” (现在)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客厅里。不,或许应该说是被召集到一起。岸田夫妇和他们两个儿子,还有我和雅美,全都坐在沙发上,高野和小田则站在墙边。 “请你们告诉我实话。” 高野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滑过。创介闭着眼睛,太太和隆夫低着头。 “那天,安藤由纪子小姐曾经到这个家里来过的吧?” 我不由得看了刑警一眼,他的话里充满了自信。我不停地猜测,他这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可是却毫无头绪。 高野刑警和我对望了一眼。我感觉自己似乎笑了一下。 “岸田先生,”高野站在创介的面前,“您曾经对安藤说过,您说当时您虽然和由纪子小姐约好了,但实际上却没见面——是真的吗?” “是真的。” 创介的语气虽然斩钉截铁,但他膝上紧握的双拳,即便在我眼中看来也是那样的不自然。 然而刑警没再说什么,而是走到太太面前。 “太太,您说您不认识安藤由纪子小姐,这话您至今不会更改吗?” 太太细小的喉咙上下动了动,可以看出她在咽口水。之后她说:“是的,不会更改。”——话语中蕴含着一种悲怆感。净是些养尊处优且胆小怕事的人,连个戏都演不好。 刑警站到隆夫面前,隆夫就跟乌龟似的缩着脖子,脸色苍白,耳朵通红。 刑警并没有对这个看着就让人心疼的公子哥儿说什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他再次用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番,把手伸进了西装的内衣兜里。他掏出了一只小小的塑料袋来。 “尸体的面部和指纹全都毁了。估计是因为不想让人知晓死者身份,既然如此,那就该把尸体身上的衣服也扒掉,凡事半途而废都是不行的。” 刑警倒也并没有特别留意我,但我的心却还是咯噔地跳了一下。 “被害者穿着鞋子,这东西就在鞋里。似乎是植物的叶片,因为发现尸体的地点是树立里,所以原本鞋里有一两片叶子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经过对这叶子的调查,我们发现这种植物本身不容小视。” 高野干咳一声,几个人身子一震。 叶片啊…… 我倒吸了口凉气。我明白那叶子是从哪儿来的了。所以这刑警才会说那话……我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去咬嘴唇。 “这是吊钟花的叶子。” 高野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在揭穿魔术似的。之后,他就像个魔术师似的,等待着众人的反应。片刻之后,创介“啊”了一声,表现出露骨的惊讶。 高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没错,就是你们家拿来围篱笆用的那种吊钟花。前些天上门拜访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摘走了一片叶子。经过比较,发现两片叶子很有可能是在相同的环境生长的。” 说到这里,他再次停下来看了看众人的反应。看到大伙儿全都默不作声,他再次开口。 “当然了,吊钟花的确是随处可见。但条件如此吻合,却也不能说纯属巧合吧?” 重重的沉默再次袭来。我的脑海中,那只静静下沉的小船再次浮出了水面。究竟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是看到自己打出的牌发挥出效果的缘故,高野一脸从容地把塑料袋塞回了衣兜。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划过了一种想法:有关吊钟花的事,莫不会是他编造出来的?但我立刻便察觉到,即便现在再来大嚷大叫,也已为时过晚。 高野装起了塑料袋,之后又掏出了两张纸片来。似乎是两张照片,他拿着照片,走到了我的面前。 “听了你说的话之后,我才确认了安藤由纪子的确来过这里。” “我的话?”我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你这表情是在说,这不可能是吧?” 刑警笑着撇了下唇角,“刚才我让你看过照片的吧?而你当时立刻就回答说,之前安藤也让你看过这照片。不过只是在几周前瞟了一眼,亏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颇有自信。” “但那照片你就只是瞟了一眼,你就能准确地记住照片上的人的长相了吗?” “不光只是长相。我是看到整张照片之后才想起来的。比方说构图啦,背景啦。” “那光看长相的话,或许你会认不出来?” “没错。” “这可就怪了。” 高野高声说道。之后,他把手中的一张照片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我刚才给你看的那张照片吧?” 我点点头,是那张照片。 “你果然在撒谎。” 刑警突然间大声说道。他的嗓门是如此之大,我一瞬间只感到无言以对,刑警趁机接着说道:“其实这照片根本就不是安藤当时给你看的那张,安藤当时给你看的是这张。” 他晃着另一只手上的第二张照片。看到那照片,血一下子就涌上了我的脑门。 第二张照片与先前的那张完全不同。尽管照片上的人都是安藤由纪子,但一张笑着,一张却没笑。除此之外,色调和背景也全然不同。 “你看到了另一张照片,却说那是安藤当时给你看的那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其原因就在于,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个。你说光看长相你是看不出来的,但你却凭长相说那是同一张照片。其实你对安藤由纪子的长相非常熟悉,可你却想装作不认识她。你有必要撒这样的谎吗?” 看着两张照片,还有刑警那张夹在其间的脸,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不,我已经不想再答话了。脑子发热,但其中某处还算冷静的部分却已明白,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听过太太打来的那通电话,又听刑警之前说那照片是安藤的,所以就以为刚才刑警拿出的是之前安藤给我看的那张。 看我再不作答,刑警走开一步,对着所有人说。 “很明显,安藤由纪子小姐曾经到这个家里来过,之后她就不见了。几周后,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些事。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只能从最糟的事态展开推想——”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着我们出声。看到众人全都紧闭着双唇,他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晦暗语调说。 “这世上有种东西,名字叫做鲁米诺反应。它是用鲁米诺溶液与过氧化氢水混合,通过催化作用而发光。在难以识别血痕和大范围的现场里调查血迹时,可以使用到它。用了这种方法,哪怕有人将血液稀释到一两万倍,也能轻而易举地检测出来。即便是在肉眼完全无法看到,比方说用炊帚刷洗过之后,也依然能够查出血迹来。” 听了他这番话,所有人的寒毛全都倒竖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众人的反应,高野刑警接着说道。 “明白了吗?如果我们动了真格儿的,那就连人是在哪间房间里被杀的都能查出来。” 作为最后的一句话,这话具有极强的威慑作用。有人发出了呜咽,打破了屋里的沉默。是时枝太太。 “是我,是我把她给杀了的。” 我吃了一惊,扭头望着她,创介和两个儿子也吃惊不小。高野不可能会对此毫无觉察,他拉起太太的手,让她站起身来。之后他把太太交托给小田刑警,再次看着剩下的所有人。 “真相马上就会大白。”他说。 “只需要把太太的供述与众位的话加以对照便可。我们还没蠢到会去抓捕替罪羊的地步。” 高野朝小田使了个眼色,小田带着太太准备离开房间。一瞬间,有人就如洪水泄闸般地哭了起来。根本就不用去看,是隆夫。 “是,是我……是我杀的。” 隆夫扑在桌上,嚎啕大哭。创介等人那副充满苦涩的表情,仿佛在说明这才是真相。 “隆夫,你胡说些什么!” 太太高声厉喝,但小田却制止了她。 高野站到隆夫面前,俯视着问道:“是你杀害了安藤由纪子小姐的吧?” 隆夫把脸埋在双臂之中,点了点头。“我,我……我本来不想杀她的……” 我看了看身旁的雅美,雅美也正巧扭头看着我。 糟糕透顶——我们用目光相互传递着心中的想法。 隆夫被捕的第二天,小田刑警跑来找我,说让我到警署去一趟。大致的情况昨天已经在岸田家都说过,但他们似乎还得正式地记录一下口供。 “其他人的审讯已经结束了吗?” 坐上小田的车后,我问道。 “基本上都结束了。”小田回答。 “证词里有相互矛盾的地方吗?” “没有,大体上都一致。” 小田两眼正视着前方,他这人始终让人捉摸不透。 到了警署,他立刻就带着我进了审讯室,狭窄的房间里散发着臭味儿。过了五分钟,高野刑警露面了,他嘴角上的微笑让人感觉提心吊胆。 “先来整理一下案件的情况吧。” 问过姓名、住址等情况之后,高野首先说道,“案件的起因,似乎就只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啊。是因为这些不值一提的事,安藤由纪子和岸田隆夫发生了口角。” “似乎是的。”我配合着说道。 “后来岸田隆夫伸手推了安藤由纪子一把。由纪子倒向身旁的角桌,不巧角桌上果盘里的刀子正好插进了她的胸口。看到她胸前喷血,隆夫惊叫起来,听到叫声后,众人随即赶到。” “听说是这样的。”我说,“但我并不清楚这是否是实情。听到惊叫赶去的时候,她的胸口就已经插了刀子,隆夫呆站在原地这一点倒还属实。也存在有是他一刀捅上去的可能,不过事情究竟如何,我们都无从得知。因为以隆夫的性格来看,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所以我们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当时就没人怀疑过隆夫是否会撒谎。 “听说当时是你察看了由纪子的状况的,是真的吗?” “对,虽然中途辍学,但我毕竟也曾念过一段时间的医学院……当时我判断伤者伤势过重,无力回天,并把情况告诉了岸田一家。” “当时就没请医生来看看吗?” “我觉得不行。当然了,这还得由岸田先生来做决定。” “那么岸田先生当时做的决定又如何呢?” “他什么都没说,”我摇了摇头,“反而却向我征求意见,说该怎么办才好……” “那你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这事该立刻报警,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看了高野一眼,与我目光相撞时,他的脸偏朝了一旁。不知为何,这动作一直久久地留在我的心间。 “听你说了该去报警的意见之后,岸田先生都说了些什么?” “当时他回答说不行。相反,他说让我们协助他们隐瞒案件的真相。” 之后,我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案件其后的经过。受岸田夫妇之托,必须全力协助的状况,还有出门处理尸体的事。 听我讲述时,高野的目光始终盯着半空中。看他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我还在想他有没有在听。我稍稍中断了一下,他便缓慢地把头转朝我这边,催促着我继续往下说。 掩埋好尸体,回到岸田家之后,我的讲述便已全部结束。高野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我完全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离开岸田家的时候,”刑警终于开口说道,“岸田先生是否给过你们什么?不是你的话,那就应该是正树。” 给过我们什么? 我开始回忆起来。那天夜里的事,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先是搬运硬纸箱,然后…… “啊。”我点了点头,“他们递了些口香糖给我们,说是让我们醒醒瞌睡。” “你没记错吧?” “没有……那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刑警干咳了两声,听起来感觉就像是故意的一样。 “对了,安藤和夫这人呢……” 刑警改变了话题,“他说他是从住址薄上看到岸田家的地址,之后又看便条上写着那天由纪子与岸田先生有约,但他却拿不出住址薄和便条来。经过我们逼问,他说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来。” “出人意料的事?” “安藤与由纪子两人时常联系,有一次,他听由纪子说起了一件奇怪的事。她当时说,他们兄妹俩或许可以从建筑家岸田创介身上榨些钱出来。据安藤说,他们的父亲安藤喜久男曾经与岸田创介共事过。当时他们两人曾共同构思出一种划时代的建筑技术,但喜久男却因事故英年早逝。多年之后,岸田以当时的技术为基础,获得了巨大的名声,但他彻底把安藤家给丢到了一旁。因此,由纪子时常会把自己家也该从岸田那里分到百分之几这类的话挂在嘴边。也就是说,由纪子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主意接近岸田家的。” “这事倒挺有意思的。”我一脸兴趣索然地说。 “所以和夫在得知妹妹失踪之后,立刻便想到这事或许与岸田家有关,因此才会找上门去瞎诈唬的。其结果,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我也算明白了安藤当时纠缠不休的理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问题的关键还在后边。” 高野的语调变得严肃,“当时由纪子打算怎样从岸田家榨取钱财呢?据和夫说,由纪子手上似乎握有什么把柄,打算勒索上一笔钱。这把柄究竟又是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同时还表现出一副我不可能答得上来的态度。 “怎么样啊?” 刑警再次询问。 “我不知道。这事和这案件之间应该也没什么直接的关联吧?就像隆夫自首时说的那样,由纪子之所以会死,完全只是因为收势不及造成的。” “果真如此吗?” “难道不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高野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偏转了两三次脑袋,放松了下脖颈,传来咔啪咔啪的轻响声。 “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由纪子还活着的话,或许她的手上会掌握有足以拿去勒索岸田家的把柄。”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或许她手里掌握了岸田隆夫曾经杀过人的事实,这把柄足以勒索他们。” “无稽之谈。被杀的人可是由纪子自己啊?” “我说了,”刑警再次扭动脖颈,但这一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果她当时没死的话……要是当时她只是在装死的话,情况又会怎样呢?” “……” “当时她还没死。”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口香糖。” “口香糖?” “对,尸体的食道中有口香糖。然而据隆夫说,由纪子当时并没有嚼过口香糖。那口香糖是在你和正树两人出门处理尸体之前,由创介交到正树手上的。当时已经成为尸体的由纪子,又怎么可能还会嚼口香糖?” “……” 看我沉默不言,高野接着补充了一句。 “刚才正树已经向我们坦白了。” (夜晚) 空气冰冷。深吸一口气,冷空气感觉就像是渗入了脑子深处一般。 我伸直了身子。虽然已经下车,但之前却一直都憋在硬纸箱里。 话说回来,事情的进展也还顺利。 刚听拓也讲述计划时,我只觉得这种事情很难实现。根本就不可能顺利进行,但拓也不停地耐心劝说,最后终于成功了。 一周前,我化名“八木雅美”,与拓也一道。作为家庭教师,混进了岸田家。之前在文化中心上班时,为了做英语对话讲师而认真学习了一段时间,而这份努力终于派上了用场。 一周后的今天,我们动手实行了之前便谋划已久的计划。 到岸田家去之前,我买了把水果刀和一些苹果。听我说这是带去准备在他学习结束后吃的,隆夫开心得就跟个小孩似的。 吃的时候,我对隆夫说,让他试着削削苹果皮。他皱起眉,说不干。与预想的一样,这公子哥儿就连削个苹果皮都不会。 从削苹果皮这事发展开来,我举了各种例子来取笑他,责骂他,啥都不会啥都不懂的少爷—— 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对隆夫那种歇斯底里的性格了如指掌,而且在这几天时间里,我还反复确认过。他的反应正如我所分析的一样,满脸通红的他,就像只欲求不满的猴子,怪叫着楸住了我的头发。我抬手反抗,他就开始动起粗来,我装成被他推开的模样向着身旁的桌子倒去,桌上放着水果和刀子—— 我之前已经在我的内衣和胸口间塞了只泡沫塑料的小盒子。那盒子里有只装着一百毫升血液的塑料包。血自然是我的血,那是拓也今天帮我抽的,拓也不愧是曾经念过医学院的人,注射器用得很熟练。 倒向桌子时,我顺势把刀子刺在自己胸前,之后便呻吟着倒在地板上。刀子穿过泡沫塑料,刺破了血袋,我的胸口被染得一片鲜红。 隆夫大声怪叫,拓也瞅准时机赶来。拓也设法不让家里的任何人靠近我,巧妙地把一家人推入了陷阱之中。 其后就像之前安排好的那样,拓也、正树和我三个人离开了他们家。还别说,正树这傻儿子,戏倒还演得挺不错。 星空好美。 之后再稍微观望一段时间,就可以写匿名信要挟岸田创介了。岸田当年是靠窃取我父亲的功绩才做大的,我找他要钱,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等拿到钱之后,再给和夫哥哥买点啥吧。 (现在) 我和由纪子认识的时候,她还在文化中心里做事务员。我当时虽然也在培训班里工作,收入却不高,每天都过着穷酸日子。尽管我已有个名叫河合雅美的恋人,但还是带着玩玩的想法,与由纪子开始了交往。 可由纪子却真心喜欢上了我。由纪子手上倒还有不少钱,为了我,她倒还真的是毫不吝惜。我感觉自己似乎是抱住了一颗摇钱树,积蓄花光之后,由纪子开始做起了女招待,她似乎是在为了我而挣钱。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么坚强的女人,杀掉的话也怪可惜的。 但要是她怀上了身孕,逼着我结婚的话,那么事情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如果我和她提出分手的话,由纪子难说可能会因此对我心生杀意。必须得想点办法——就在我冥思苦想时,由纪子对我说起了岸田创介的事。她说要抓住些对方的把柄,恳求我帮她一把。 我没能推辞掉,开始对岸田家展开了调查。随后,我查明了许多有趣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有关隆夫的情况,这孩子背负着父母的期待,整天被逼着学习,既便请了家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他那人歇斯底里到了病态的地步,只要稍稍刺激他一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发起疯来。恰在这时,岸田家开始找起了家庭教师来。 正树这人也有点意思,他是创介与前妻生的孩子。无可救药的败家子一个,而且他和同父异母的兄弟隆夫之间的关系向来不睦。 由此,我想到了些主意,并且把心里的计划告诉了由纪子。 由纪子也同意了我这个把隆夫搞成杀人犯并借此来勒索钱财的计划。但无论如何,这事都需要有正树的协助,我想办法接近那家伙,和他说了我的计划。 那家伙立刻便上钩了。这事不但能陷害弟弟,同时把钱分一半给他的条件也令他怦然心动,看来他平常挺缺钱的。 只不过,由纪子自不必说,我对正树也从未说起过我心中真正的计划,我就只对雅美一个人说过。 我和由纪子各自访问了岸田家,作为数学和英语的家教,分别得到了录用。在隆夫早已是恶名远扬、没人敢来应聘的情况下,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依旧用了自己的原名,而让由纪子使用了假名字。我当时的理由是,这世界其实挺小的,要是以后岸田家的人知道安藤由纪子还活着的话,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假名字用了八木雅美这名字,即我真正恋人的名字,这一点虽然有些让人苦笑不止,但这也无所谓了。之后为了适应这名字,即便在周围没人的时候,我也还是叫她雅美。 计划进展一切顺利,但在最后关头,我实施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一个步骤,正树大吃一惊。 这样子才算完美,当时我就是这样对正树说的。反正这事的帐都会算到隆夫的头上,与我们无关。正树颤抖着点了点头,虽然他这人生性胆小,但只要他能把自己也是共犯这点牢记在心的话,那估计也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从第二天起,我就让真正的雅美——河合雅美做了隆夫的家教。她是我真正的恋人,我拍着胸脯向岸田夫妇担保,说她一定会严守秘密的。 我告诉岸田夫妇说她也叫雅美,并且还说出了安藤由纪子之前用了假名的事,这一点我是从由纪子的随身物品中查明的。得知由纪子的真名之后,创介的脸色似乎有些改变。但他却没问,她为什么要使用假名。看来他自己也回想起了由纪子父亲的事,想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估计他心里是在猜想,或许由纪子也是为了替父亲讨回公道,才用了假名来接近自己家的。 接下来的事,就只剩下掐准时机,进行勒索了。有关其方法,事先我曾经设计了缜密的计划。 这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事后,我和由纪子的关系,由纪子曾出入于岸田家的事,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为此,我一直保持着小心谨慎。 但整个计划却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彻底失败了。我万万没有想到,由纪子竟然会对她哥说起过这件事。 我把那女人想得太过聪明了。 (夜晚) 拓也的完美主义让我自叹弗如。 其实根本就不必到这种地方来,随便找个地方打发下时间就行了。真的跑到这里来,或许是为了避免对岸田夫妇说明情况时,出现什么矛盾吧。 或许这也是拓也这人较真的地方。 “好了。”拓也大声说,“动手掩埋尸体吧。” 我笑了,拓也也笑了。 “或许在铲子上沾上些泥巴更好些。” 正树说。在拓也的影响下,他似乎也变得会动动脑子了。 “不,这事倒还不必着急。” 拓也笑着,向我缓缓走来。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要过来亲我。 “过会儿再挖也不迟。” 他的右手上拿着样东西。是什么?还有,他到底要挖什么? 他的笑容蓦然消失。 他为什么不笑了? 他手上为什么会拿着刀?为什么……? 紧随而至的冲击,让我不由得咽下了嘴里的口香糖。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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