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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之门(さつじんのまん) 作者: 东野圭吾 译者: 张智渊 ISBN: 9789866954047 页数: 528 定价: 360元(新台币) 出版社: 独步文化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60928 录入:kratti 简介 · · · · · · 小心,别因阅读本书而唤醒你沉眠已久的杀意! 人的内心深处是否都隐藏着杀人欲望?要怎样的引信才会跨过杀人之门? 是需要一时的冲动,还是动机、环境、时机、导火线缺一不可? 一本以喧腾一时的诈欺事件为题材,探讨人性黑暗面的深度小说。 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大部分不只是单纯的巧合。 “你对我下了诅咒,而我则逃不出那个缚咒。” “如果有一条界线,决定能不能成为杀人犯……我的心应该游走在界线边缘。” 毒杀、诈欺、诅咒信、家破人亡…… 看似时运不济的背后,隐藏着充满预谋、恶意的真相。 当真相大白时,长久以来的杀人憧憬,是否能付诸实行? 正文 · · · · · · 一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的死亡。我想那是在过年结束,第三学期(* 日本小学一学年有三个学期)刚开学没多久的时候。带给我这个经验的是祖母。当时,我并不确定她实际的年纪,根据日后父母所言,祖母应该刚满七十岁。 就当时而言,我生长的老家算是一栋历史悠久的日本古厝。一进玄关,正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和室挟着走廊并排两侧,最里头的是厨房。当时厨房的地板还是泥巴地,因此就连要做个菜也得穿鞋,流理台旁是后门,附近卖酒和卖米的经常会来询问是否需要叫货。 厨房前面向右转,有一条走廊通往建在院子里的别舍;那是祖母的房间。或许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的关系,印象中挺宽敞的,但房间里不过放了个小衣柜,再铺床棉被就差不多了,所以顶多两坪多一点吧。这房间据说是将原本比现在更小的茶室改建之后,才成了看护祖母的房间。 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总是睡卧在床。虽然有时候她会醒来,但我却不曾看见她离开睡铺。我只有看过几次她在吃饭时,辛苦地挺起上半身的模样。父亲好像说过祖母的脚有问题,但实际如何却是不得而知。毕竟我并不特别在意祖母总是睡卧在床这件事,所以也就不会特别想去问出详情。当我懂事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等到后来我去朋友家玩,看见别人家的祖母身体硬朗地四处走动时,反而觉得对方很奇怪。 打从吃饭到打点祖母的周边大小事,都是由小富在照料。小富住在我家附近,我压根儿不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我家的。大概是在祖母卧床不起的同时,父母以看护祖母为主要工作内容,雇她为女佣的吧。 我的父亲健介是名牙医,在住家的隔壁开了一间小型诊所。父亲并非牙医第二代,而是自行创业。原本家里开的是木材行,但父亲这个唯一的独子却坚决不愿继承。 我想那是祖母死前的夏天,父亲告诉我他为什么会选择走牙医这条路。他说:“因为商品买卖会受景气的影响。”吃过晚饭,父亲以泡菜当下酒菜,喝着啤酒。我已不记得怎么会讲到这样的话题,大概是在聊有关我的未来志向吧。 “就这点来说,医生这一行并不会受景气影响。无论景气再差,人都会生病。不,人在不景气的时候反而会更拼命,所以容易生病。没钱归没钱,但人只要一生病就无法工作,因此就算其他的部分省吃俭用,医生还是一定得看。” 我问父亲为什么选择牙医呢?穿短裤的父亲拍了一下大腿,一副这问题问得好的表情,盘腿坐下。 “那你觉得当什么医生比较好呢?”父亲反问我。 “内科或外科吧。医生不是有很多种吗?” 我说完后,父亲抿嘴一笑。兴趣钓鱼的父亲总是晒得一身古铜,或许是这个缘故,他脸上深邃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多。只要一笑,眼睛就埋入了皱纹堆里。 “为什么那种医生比较好呢?” “因为要是感冒流行起来的话,就会有很多病患来,可以赚大钱啊。” 父亲听了我说的话,这次是开口大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夸张,并且发出“哈哈哈”的声响。他喝起啤酒,以团扇对着脸扇风。 “要是感冒流行,病患的确会增加,不过医生本身也有可能会被传染啊。” 我发出“啊”的一声。 父亲继续说道:“一般的小感冒也就罢了。可是感冒有很多凶猛的类型。你去给传染看看!到时诊所就非得休诊不可了。这么一来,岂不是损失惨重了吗?虽然说是医生,但并不代表医生就不会生病。就这点来说,至少牙病就不会传染给人。你没听说过蛀牙会传染的吧?从这一个层面来说,眼科和皮肤科就不太好,因为眼睛和皮肤的疾病会传染。” “可是感冒的人说不定也会来看牙医。” “感冒的人就算牙齿有点疼痛,还是会忍耐在家休息。来看牙医通常都是等感冒好了之后。还有,对付感冒或肚子痛有很多成药,对吧?可是牙痛却绝对不可能不药而愈。想要治愈,就非得找一天去看牙医不可。” “可是生病或受伤要动手术的时候,不是要花很多钱吗?这样一来,医生不就可以赚很多钱了吗?” “动手术是外科。”父亲将杯子放在餐桌上,面对我重新坐好。 “你听好了,爸爸选择当牙医的原因很多,就像刚才讲的那些,不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 面对父亲不同平日的严肃表情,我稍微端正了坐姿倾听。 “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不用跟人的死亡扯上关系。至少不用去想病患会因为蛀牙而死。为重病患者开刀,取出内藏不好的部分,如果病患因为这样的大工程而得救也就算了;要是死了的话,心中不知道会蒙上多么令人不快的阴影。弄不好的话,说不定还会被家属怨恨。” “可是医生已经尽力了,病患回天乏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父亲缓缓地摇头。“人死这档子事,不是那种大道理三两下就可以道尽的。总而言之,最好还是不要跟人死扯上关系。就算知道不是自己害的,还是会一直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 所以还是牙医好,这是父亲的结论。我虽然点头,却觉得无法全盘接受,毕竟当时我还不了解人死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峰子是一个具有行动力、争强好胜的女性。至少在我看来,她是如此。母亲的数字观念强,每天晚上都会在餐桌上摆放一些文件,拨打算盘。应该是在计算诊所的支出或收入吧。有的时候,父亲会从旁插嘴,但会计的事是由母亲负责,每个月会有一位不知打哪儿来的税务代书来到家里,与母亲谈论许多事情。脸型细瘦的税务代书总是身穿灰色的西装。 母亲也在诊所帮忙,所以每当我从学校回来,家里就只有小富跟祖母在。我嫌学校的营养午餐难吃,几乎没什么吃的我回到家的时候,肚子总是饿得咕噜咕噜叫,而餐桌上则会放着为我准备好的饭团。祖母死后,我才知道那是出自小富之手,而非母亲为我做的,因为自从小富没来家里之后,餐桌上也就不再出现饭团了。 即使如此,在经过多年之后,对我而言,那个饭团就是妈妈的味道。每当想起那饭团的滋味,就感到既怀念又哀戚。 我家几乎没有过全家人一起去哪里旅行的经验。一到星期天,父亲就出门钓鱼,而母亲大多也会跟朋友出去玩。边看电视,边吃小富为我做的午餐,就是我星期天的过法。 小富看起来像是阿姨辈的人,但也许是当时我年纪太小才会这么认为,实际上说不定她还不到三十岁。我记得母亲曾经背着她,对人说她是“退货”的坏话。内容不外乎是她好不容易嫁到一个好婆家,不到两年就回来娘家,在家里闲着也不是办法,所以才会来我家工作。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她常会来跟我说话:“小和,寂不寂寞啊?”接着陪我一起打电动,或教我翻花绳的变化方式。有时候,她甚至会叫我别跟父母说,偷偷煎松饼给我吃。虽然不过就是将面粉和水去煎而已,但对我来说却是人间美味,甚至连溶化的奶油香味都有别于以往。 我已无法清楚地想起当时的小富长得什么模样,脑海中顶多只能模模糊糊地浮现她将长发随性地绑在脑后,以及她圆润的脸形轮廓。 不过,我倒是记得她的肤色很白。不,说肤色白并不精准,正确说来应该是屁股很白。 我想那件事情是发生在某个星期六。那天我很反常地想要从后门进入家中,打算让在厨房准备午餐的小富吓一跳。 通往厨房的小板门上了锁,但我知道围墙有一部分坏了,因此轻而易举地就翻进了围墙,然后悄悄地打开了后门。 小富不在流理台边,瓦斯炉前也看不见她的踪影。于是我将门再开一些,目光扫过整间厨房。乍看之下,原以为她不在,但小富却在紧邻厨房的和室里,背对着我,看起来好像蹲着。我悄悄地走进,却看见她的裙摆被撩起,露出下半身,我的身体仿佛被捆住似地僵住了。 她的身体下面有人。那人穿着藏青色的袜子,两只脚底板朝向我,灰色的裤子褪及脚踝。 我的目光发现了放在和室角落的公事包,那绝对是税务代书的公事包不会错。 小富跨在仰躺的税务代书身上,上下摆动着屁股。此时,我才发现到两人激烈的喘息声,税务代书还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音。 我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这个想法向我袭来,我僵着身体走出屋外,悄悄地掩上了门,随即跟刚才进来的时候一样翻出围墙外。 我跑了起来,只是为了甩掉刚才看到的情景。然而,即使在几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够清晰地想起小富的白屁股。 近来,即使是小学生也对男女之间的性行为具备相当的知识。但当时的我却一无所知。即使如此,我还是直觉地知道自己看到了大人的隐私。我没有对父母说这件事,不光是父母,这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提起。 在那之后,我想我对待小富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我绝不主动对她开口,也极力试着不去接近她。不过真要说我讨厌她,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搞不好幼小的我已经将她当成一个成熟女人看待,所以当我发现她的本性跟自己所想的相去甚远时,才会感到畏怯。 我完全不知道小富跟税务代书发展到何种程度,持续到何时,因为在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遇到会令人联想到两人这层关系的事情。相对地,我却知道了她跟别的男人之间的关系。所谓别的男人,不用说自然就是我的父亲。 那天是国定假日,诊所休息,父亲照例出门钓鱼去。但因为母亲和我约好了要带我去看电影,所以我的心情很好。 然而,就在我们要出门的时候,有通母亲的朋友打来找她的电话。讲完电话的母亲歉然地对我说:“抱歉,妈妈有重要的事,下次再带你去看电影,今天就忍耐一下。” 当然,我哭着向母亲抱怨,说她太贼了、不守约定、妈妈黄牛。 在这种时候母亲就算刚开始会一脸困惑地道歉,但是一旦超过了忍耐的极限,便会恼羞成怒。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当时,到了最后她也是对着不断抱怨的儿子,摆出了令人害怕的神色。 “吵死人了,什么电影、电影的念念念!有重要的事我能怎样?不是跟你说下次再带你去了吗?话又说回来,你学校的家庭作业呢?应该有家庭作业吧?别光是想玩,书也要读一下!” 我哭丧着脸上楼,不过我的房间却不是在二楼。当时的我还没有自己的房间,二楼的房间里只放了客人用的棉被和衣柜。只要一有不如意的事,我往往都跑到这个房里哭泣。 母亲大概懒得搭理我这个爱哭鬼儿子,看也没来看我就出门去了。 我事后回想,这个时候小富应该在家,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母亲与我的对话,所以不知道母亲留下了我,独自出门。 母亲外出后不久,楼下便发出了声响。是父亲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照理说他去钓鱼的时候,应该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楼下还有小富的声音,两个人似乎在讲什么,但内容听不清楚。 不久之后,好像有人上楼,我慌了。之前父亲曾撞见我在放棉被的房里哭泣,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 我马上躲进柜子里,隐忍声息。 有人打开纸门,走了进来,我感觉到是两个人。 “婆婆呢?”我听到父亲比起平日更为低沉的声音。 “刚吃完饭,我想现在应该在睡觉。”对方果然是小富。 我感觉他们在脱衣服。小富发出了一种类似撒娇的声音。 接下来我就不太记得了,或许是因为我拼命抗拒耳边传来的物品发出的声响和两个人的声音,但我知道衣柜门的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好事。脑海中浮现了之前看见小富和税务代书的身影,我清晰地想起了小富的白色屁股。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三十分左右吧。完事的两个人离开了房间,但我却在柜子里抱膝又待了好一段时间,无法动弹。 我趁机下到一楼,悄悄地走到外头。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又走进家里,还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咦?你已经回来啦?妈妈呢?”从里头出来的小富一脸意外地问。 我回答我们没去看电影。 “那你刚才在哪?”小富吃惊地问。 “公园。” “公园?你一个人?” “嗯。” 我穿过小富身边,走到摆着电视的客厅去,没能仔细看到她的表情。 到了晚上,父母相继回家。父亲拿鱼炫耀,说是今天的收获。小富拿那条鱼做菜,我心想:“那条鱼应该是在哪家鱼店买的吧。” 爱吃鱼的我,那天却没有对生鱼片下箸。大家都问我怎么回事,但我并没有回答。母亲对父亲说,大概是因为没带我去看电影,所以在闹脾气。 在那个宽敞的家中,我渐渐地失去了立足之地。 与仓持修开始变得熟稔,正好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他自从升上五年级之后,就在同一个班上,当时我们比邻而坐,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仓持并不特别显眼,说起来在班上应该算是个独行侠。即使大家聚在一起打躲避球,他也只是一脸扫兴地从远处旁观,从来不想要加入大家。 而我也是属于不擅交友的人,总是避开人群,因此性情相似的人才会臭气相投。不过就他看来,他实在意想不到会和我被认为是同一类。他总是这么说。 “我最讨厌一堆人吱吱喳喳,好像很快乐的样子。一旦有状况,终究还是自己最重要,那又何必虚情假意装出感情很好的样子,真是无聊。这些家伙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啊,一群小鬼!” 五年级的孩子称同班同学为“小鬼”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但实际上仓持真是个小大人,虽然不太引人注目,成绩倒是颇为优秀。他教了我很多学校里学不到的事。譬如我们学校附近经常有很多江湖卖艺的,也是仓持告诉我他们的手法。 那些卖艺的,有的是让人以十元抽一次签,拿出诸如一奖无线对讲机、二奖照相机等奖品,来吸引孩子。然而,一大群的孩子不管再怎么抽,就是没有人中奖,于是走江湖的就会看准时机,自己伸手进箱子里抽签,打开一看,竟是中奖的签,以示里头真的有中奖的签,不是骗人的。 “骗人的啦。”仓持偷偷地在我耳边说。 “大叔把手伸进箱子之前,就把中奖的签藏在手指间了。箱子里哪有放什么中奖的签。” “那得跟大家说才行。”我说。 “不用了啦。”他皱起眉头。 “别理那群笨蛋。反正他们有的是钱,随他们去吧。” 我想仓持应该不讨厌江湖卖艺的人,因为每当他们出现,他就会在一旁观看,直到孩子们离去为止,但他自己本身却绝对不出钱。现在回想起来,那对他而言或许是上了一课,如何骗人钱财的一课。 仓持家是卖豆腐的,身为长男的他照理说将来应该会继承家业,但他却说他绝对不干。 “夏天也就算了,碰水的感觉还蛮舒服的。可是问题就出在冬天了。冬天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好像会冻伤,我才不想将手伸进水里哩。” 他接着补充说道:“而且一块豆腐才几十元,这种买卖要做到哪一年啊。做生意最好就是要一口气大赚一笔。” “卖大的东西?像是房子或飞机什么的?” “那也行啦,不过也有方法可以一口气大量卖掉小商品。除此之外,还可以卖无形的商品。” “无形商品?那是什么?那种东西怎么能卖?”我笑着说。仓持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 “你真是无知,这个世上多的是在做买空卖空的人。” 过一阵子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从哪里获得这些想法的。当时,我只觉得这家伙讲的话很奇怪。 第一次带我到电动游戏场的也是仓持。当时还没有什么电玩中心,只有百货公司楼顶上的游乐场的部分场地会架设游戏机。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像今天的电视游乐器这种东西,最常见的就是弹子台和射击游戏了。 仓持几乎没花过自己的钱。首先,他会带我到游戏机前,告诉我那多有趣。当时他说得口沫横飞,而他的话也有股吸引我的魔力。 等到看准了我有那个意思之后,他便说:“如何?要不要玩一次看看?” 我立即答要,接着掏出钱包。 然而,当我把钱投入机器的时候,他却说:“先让我示范给你看吧。” 反正我想要个范本,也就答应了他。于是,就由他展开了第一回合的游戏。 有些机器只要得分高就可以再玩一次。像这样的游戏,几乎都是由他先玩,而将硬币投入机器的则是我。实际上,他的分数都打得很高,所以我不用再投钱就可以玩,但即使他失手没有打出高分,他也不会说要付钱。他只是不高兴地八气迁怒在机器上,我也就说不出口要他还钱了。 仓持还常常带我去捞金鱼和弹珠台的店家。我从来没有在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看过这样的店,第一次去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仓持在这里也完全不花钱按,只不过他也不会打算用我的钱去玩。他只会在我玩的时候,从一旁观看,有时也给我一些指示。我问过几次仓持为什么不玩,他的回答总是一样。 “我不用了,玩太多次,已经玩腻了。而且我喜欢这样看人家玩。” 跟着仓持玩,我的零用钱不断地减少,但我却不曾想要跟他断绝来往,因为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接连不断地遇上新奇有趣的事情。这股新鲜味,对于快要失去在家中立足之地的我而言,成了一种慰藉。 没和仓持约要去玩的时候,我常常会跑到别舍去。祖母会一边握我的手或摸我的头,状似愉悦地听我说在学校的事。 但事实上,我讨厌祖母。 第一,我讨厌祖母身上发出来的臭味,混杂着馊味、灰尘霉味,还有药膏和樟脑丸的臭味。祖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洗澡,帮她擦澡也是小富的工作,但我几乎没看过小富为祖母擦身体。 再者,祖母皮肤的触感也令我感到不快。每当她用皱巴巴、干瘪瘪的手摸我的时候,我总觉得背脊发凉。老实说,看她的脸也不太好受。眼睛和脸颊凹陷、头发掉尽、宽阔的额头突出,看起来就像在尸骨上覆上一层薄皮。 既然这么讨厌,为什么还要去祖母的房间呢?因为我别有居心。只要一股劲儿地跟祖母讲在学校的事,她一定会这么说。“啊……对了。不给你零用钱怎么行。” 祖母在棉被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掏出一个布制的钱包,从中取出零钱给我,叫我不能跟爸爸说。 我老实地收下,道了声谢。卧病在床却持有金钱,这对小孩子而言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不过这件事我当然没跟父母提过。我家应该比其他人家还富裕,但我的父母对花钱却精打细算,只要我的通途不清,就连一角也拿不到。要是跟他们说祖母给我钱的话,一定会马上被他们没收。 不过,母亲确实很讨厌祖母,我经常听她在电话里说祖母的坏话。 “真没想到那样的年纪就卧病在床了。真够烦的。不过啊,幸好因为这样不用跟她碰面,照料的事交给女佣去做就好,我反而乐得轻松。有本事起来走动走动嘛!要是像之前那样碎碎念,我可受不了。什么?嗯,那倒是,要是她早点那个就好了。呵呵。” 母亲在谈话之间不时把声音压到最低,时而流露另有它意的笑,让我感到了她对祖母深不见底的憎恶。我也知道“早点那个就好了”的含义,事后我听亲戚说,母亲自从嫁过来之后,就因饱受婆婆的欺凌所苦。 我不太清楚父亲怎么看待自己的母亲,因为我几乎不记得父亲提过祖母什么。然而,夹在老母和好胜的妻子之间,父亲想必也有他的难处吧。我知道父亲时常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跑去别舍。那时父亲的背影,看来格外地渺小、伛偻。 但是只要我一想起在柜子里听到小富的喘息声,就会感到些许的迷惘。父亲竟然在家里金屋藏娇,还让情妇去照料老母的日常起居。直到今日,他的心境终究是一个谜。 总之,我家人的心就像是以睡在别舍的老太婆为轴心,彻底地扭曲了。说不定扭曲的程度已经达到极限。 那个老太婆死在一个冬日的早晨,而发现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二 当时,我的手头很紧。 这简直不像是个小学生说话的语气,但这既不是在开玩笑,也不夸张,事实就是如此。事实上,我迷上了一种东西,把仅有的一点零用钱几乎全用在那上头。拜其所害,我甚至连糖果店都逛不起。 让我沉迷其中的是五子棋,我记得那也是仓持修邀我去玩的游戏。当然,五子棋的玩法是我知道的,而他教我的则是如何靠它来增加零用钱。 他带我去一处位在河畔的住宅区,里头聚拢着许多铁皮屋顶的小房子。我们的目的地是其中的一间,一个称之为玄关却又显得粗糙的入口处镶嵌了一扇铰链坏掉的大门。门很矮,连我们这样的小学生要进去都得留心头顶。 一进门就是水泥地,地上放了一张小桌子,桌子的两旁各有一张椅子。桌上放有五子棋盘,墙上则贴了一张五子棋游戏规则的纸。 当仓持一吆喝,旁边的纸门马上打开,出现一个男人。男人身穿工作裤、衬衫,上身套了一件肮脏的日式短外套。在我看来那男人应该一把年纪了,但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才三十五岁上下。他原本应是剃成五分头的头发长长了不少。 仓持递出两个一百元铜板之后,男人将那放在桌上,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接着从桌子底下拿出棋子。 仓持坐在我跟前的椅子上,双方并无交谈就下起了五子棋。仓持起手先下,我站在他的斜后方观战。 仓持在途中犯了个重大的失误,所以第一局由男人轻松获胜。虽然我发现了仓持的失误,却不能告诉他,因为墙上贴了一张“旁人出口 罚钱一百”的纸条。 第二局势均力敌,仓持和男人都无失误,最后仓持下了一手妙招取胜。男人低叫了一声输了。下棋过程中,他只有这个时候发出了声音。 紧接着第三局上场,又是一场胶着战,但最后赢的是男人。 “田岛也试试嘛。你应该会赢。”仓持乍舌地说。 据他所说,只要拿出两百元,跟男人三战两胜,赢了的话就可以得到五百元。此外,如果连赢两局的话,还可以得到一千元。对当时的小学生来说,一千元可是个一大笔数目。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挑战。我付给男人两百元,坐到仓持坐的座位上。我对五子棋很有自信,看了仓持刚才下的模样,我暗忖这个男人不会强到哪儿去。 第一局由我取胜,竟然赢得如此轻而易举,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还真有点扫兴。 “耶!可以拿到一千元啰!”仓持拍手叫好。 我也有些得意忘形。这下胜券在握,我甚至已经开始思考一千元的用途。 不过男人在第二局开始稍微改变了作战方式,困惑的我因而不小心犯了个错,无法连胜。 “就差一点,你好好下!”仓持跺脚,大呼可惜。 不用他说,我自然小心谨慎地向第三局挑战,要是这一局输了的话,别说一千元了,就连两百元也飞了。 然而,我却看错了对方的棋路,无法拿下第二场胜利。我并不觉得这男人有多强,但这反而让我更加感到懊恼。 那天,我一共花了六百元,也就是在那之后我又挑战了两次。可是结果还是一样,总是在棋到酣处时,男人在最后扭转形势获胜。连我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赢不了。 在那之后,每隔两、三天我就会跑去下五子棋。要是我不堪一击也就算了,偏偏有好几次就快赢了。实际上,我几乎没有直接输棋过,因此总觉得获胜是迟早的事。此外,二连胜可以获得一千元也很吸引我。虽然电玩中心或捞金鱼也很有趣,不过那种东西再厉害也赚不了钱,热衷的程度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因此,我想要零用钱。话虽如此,我又不能说出钱的用途,所以也不能向父母要钱。这么一来,我能指望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趁还没有人起床的时候,跑到祖母睡觉的别舍,拉开留有印渍的纸门,唱歌似地叫了声“婆……婆”。 祖母闭着眼,半张着嘴。室内依旧有些霉味儿,室温比平常更冷。在我拉开之门之前,室内的空气仿佛完全静止。 “婆婆。”我小小声地又叫了一声。要是叫太大声被人听到可就糟了,何况我特别不想让母亲听见。 祖母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的迹象。我合上纸门,爬进睡铺,闻到一股老人惯有的臭味。 我想祖母大概睡着了,于是隔着棉被摇了摇她的身体。祖母像只玩偶般晃了晃,她的身体有如石头般冰冷、僵硬。 祖母平常总是鼾声雷动,但现在别说是鼾声了,从他半开的嘴里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呼吸声。 我想,可能死掉了吧?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人类的尸体,所以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否就是死亡的状态。猫狗或虫子的尸体倒是看过几次,但它们的死对我而言,不过就像是玩具坏掉的程度。理论上我能够了解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但就是无法体会。 我决定不再进一步思考祖母是否已经死亡。重点是祖母好像不会动了,也就是说现在是将零用钱据为己有的绝佳良机。 要是手脚不快一点的话,可就要被母亲发现了…… 我心怀忐忑地揭开棉被,看见祖母瘦骨嶙峋的身体。祖母的睡袍胸前部分敞开,露出皮包肋骨的胸部。而我讨厌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 接着我将棉被全部翻开,马上发现放在肚子上的手正紧握着我的目标,从她枯枝般的指缝间可见钱包上小槌形状的装饰。 我将目光从祖母的脸上移开,试着取出钱包。但她的双手却紧紧地抓住钱包,我稍加使力拉扯亦是纹风不动。由于完全不能动之分毫,这甚至让我联想到祖母是不是还活着,而且不打算把钱包交给我。 不过事到如今,我可不会打退堂鼓。只有蛮横硬抢了。我用双手将祖母抓住钱包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她的手指全无弹性,而且冰冷,那种触感就像是在玩干掉的粘土工艺。 我确认了一下总算抢来的钱包,里头除了有几张印有伊藤博文和岩仓具视人头的钞票(* 分别为一千日元、五百日元的旧版纸钞。),居然还有圣德太子的大钞(* 五千日元和一万日元的旧版纸钞。)。我在心里欢呼呐喊,自从过年从亲戚收到红包之后,就没有再拿过大笔的金钱了。 既然目的达成,在祖母的房间多留无益。我将棉被恢复原状,站起身来,原本打算不看祖母的脸,但她的脸还是在一瞬间映入眼角,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感觉祖母死不瞑目,不光如此,仿佛还在瞪着抢她钱包的逆孙。 我没有勇气去确认这件事。突然,恐惧感向我袭来,我就像个齿轮坏掉的机器人,动作僵硬地离开了睡铺。我觉得祖母仿佛随时都会开口对我讲话。我小心地不发出声响,出了房间之后,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有人发现祖母去世,引起了一阵骚动。 父亲的麻将牌友——一位住在附近名叫西山的医生来检查祖母的遗体,原本我也想去看看情况,却被小富阻止而无法进入房内。 尽管确定祖母已经死亡,西山医生还是迟迟不从房里出来。父母都在房间里,好像在与西山医生讨论什么。 当天夜里举行了守灵仪式,整天弄得大家鸡飞狗跳的。从下午起,除了亲戚之外,附近的邻居也蜂拥而来,并且着手将我家布置成简便的守灵会场。他们在佛堂里设祭坛,放置棺材。 最后没有人告诉我祖母是怎么死的。不过我从亲戚的对话中,听到了“寿终正寝”这个字眼。 我问舅舅什么叫做寿终正寝,舅舅以一种让我较容易理解的说法告诉我:“和幸你也有利用马达驱动的塑胶模型对吧?是不是最后就停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不是因为没电了?” “没错。人终究和那模型一样,就算没有故障,总有一天也会因为没电而停止动作。这就叫做寿终正寝。人跟模型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人不能够更换电池。” 这么说来,人终究也不过是机器嘛。医生看病就跟修理机器一样。这么一想,我才发现原来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坏掉了,无法复原罢了。 守灵与其说是追悼故人,倒更像一场宴会。家里放了几张不知从哪运来的长条茶几,上头摆着附近外卖餐馆送来的菜肴。许多人进进出出,轮番下箸夹菜。此外,现场也准备了很多日本清酒和啤酒,吊唁客人当中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在客厅,喝酒喝到讲话含糊不清。有几个人则在背后说他坏话,损他老是如此。 身为丧主的父亲自是不在话下,母亲也忙着应付吊唁客人而忙得团团转。客人们表示同情与哀悼,而父母则一脸打从心里哀戚难过地回礼。话虽如此,母亲却对娘家的人眨眼表示:“这下总算安心了。”对方也一副心领神会地点头。 隔天举行了葬礼,来的人比守灵的时候更多。 对我而言,这是个无趣的仪式,虽然不用上学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当我忍着哈欠听和尚诵经的时候,我心想与其这样倒不如去上课。 出殡之前,身穿黑衣的男子请大家做最后的告别。我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应该是葬仪社的人吧。 大家将花朵放入棺材里,其中有好几个人还哭了。 “和幸,你也去跟婆婆道别。”父亲对我说。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棺材,稍稍看见了祖母的鼻尖。那一瞬间,无以言喻的恐惧和厌恶感向我袭来,我停下脚步,并向后退。不知道是谁在我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不要。”我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出乎意料的反应,让周遭的人都慌了手脚。我的父母格外不知如何是好,两人从两旁搀扶抓住我的手臂,让我站在棺材前。 “不要啦,好恶心。” 我想要甩开父母的手,但接着却被父亲掴了一巴掌。 “别胡说!快点献花!” 父亲硬逼我拿花,要我将花放入棺材里。那个时候,我看见了祖母的脸。祖母尸骨一般的脸似乎在微笑。那副笑容,让我更加颤抖不已。 祖母的周围没有当时我讨厌的那种气味,而是满溢着花香,但闻到那股香味的刹那,一阵猛烈的呕吐感涌上心头。 我向后飞也似地逃离棺材,父亲不知喊了什么,我却听不见。我在当场狂吐。在那之前,我才刚喝了柳橙汁,片刻之间我的脚边就染成了一篇橙黄。 直到在火葬场等待的时候我才平静了下来。我没有年龄相仿的堂兄弟,只好无所事事神情恍惚地看着大人们的情况。父亲告谕母亲在回家之前,不准让我吃喝东西,因此我也不能伸手去拿准备好的零食。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没有丝毫的食欲。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陷入那样的恐慌。前一天,不是才刚听舅舅的话,体认到人终究不过是机器吗?而人死即意味着机器坏掉,换言之,尸体不过是单纯的物质罢了。既然如此,又为何会……? 大人们边饮茶酒便谈话。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有不少人还在笑。虽然母亲的脸上没有笑容,但表情看来却比平常更为生动。除此之外,父亲也是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心想原来大人们都知道尸体不过就只是个坏掉的机器。 火葬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之后我又被带到捡骨的位置。父母担心我会不会又来胡闹,但看来这层顾虑是多余的。我看着像垃圾屑般的骨头残骸,心想:“什么嘛,不过如此。”丑陋可怕的尸体一旦火花,几乎一无所剩。这样一来,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抢了婆婆的钱包。 人死,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我的感想。 小富自葬礼的隔天就没有再到家里来。原本她就是被雇来照顾祖母的,没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之前小富总是自行决定厨房里调味或烹饪用具的摆放位置,以方便自己使用,但母亲似乎并不中意她的配置,有时候还会到厨房里去整理一番。她似乎想要重新整顿一切,即使容器里头还剩下一点砂糖或盐巴,也都直接丢进垃圾桶。 头七那天,亲戚们再度聚集。这天可真成了一场宴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彼此心知肚明而疏于注意的关系,有不少人尽兴过了头。 表面上,父亲的亲戚和母亲娘家的人状似亲密,但身为孩子的我也察觉到,他们实际上并不和睦。特别是姑婆们似乎对于最终这个家的财产成为母亲的囊中物,感到不悦。 “峰子这下子就可以随意改建了。从以前她就一直抱怨她不喜欢这样的古厝,现在总算让她如愿了。”大姑婆歪着嘴说。她说话的对象是父亲的堂姐妹们。不知何故,田岛家的子嗣大多是女性,亲戚也是压倒性以女性居多。 “峰子一直忍耐到现在吗?” “是啊。因为大嫂不肯。毕竟这个家还是登记在大嫂的名下。” “哦,原来如此。”其他的女人们暗自点头。 我之所以能够偷听到她们的对话,是因为我在隔着一道纸门的走廊上看漫画杂志,而她们并没有看到我的缘故。 “除了房子的事,峰子大概可以落个清闲了。听说以前跟伯母之间发生了不少事。”一个父亲的堂姐妹说。 “噢,那倒是啦。”另一个父亲的堂姐妹语重心长地随声附和。 “听说伯母的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好像对峰子挺严的不是吗?” “才不严呢。对我们而言,那算普通了。之前我会听大嫂诉苦,心想娶媳妇儿的时候,真的是要充分调查一下才行耶。当初如果娶一个更乖巧一点的媳妇的话,大嫂一定可以活得很长寿。她常说,都是峰子害她折寿的。” “说不定就是这样唷。因为伯母被关在那个原本是茶室的房间里,不是吗?一整天都待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并根本治不好嘛。” “再说,峰子最近完全都没有照料伯母的起居,不是吗?听说请了个女佣,大大小小的事都丢给那个人去做。” “那个女佣也真的是。”大姑婆说。“听说人不机灵,做起事来马马虎虎的,做的菜也很难吃,吃她做的菜还真辛苦哩。” 女人们一同叹息。 “这么说,伯母简直就是被峰子杀死的嘛。” 其中一人的发言让所有的人霎时都沉默了。 “话不能这么说。不管怎样,这句话也说得太过火了。”有人发出了一句责备的话,但话中却带有幸灾乐祸的语气。 “不,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大姑婆说。这已不是半开玩笑的说法了。“我认为大嫂是被那个人杀死的。只不过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就是了。”这下果然不好轻言附和,所有人都不发一语。 当时因为出现了“被杀”这类令人不安的话语,所以这段对话我记得很清楚。虽然我对于电视剧里的杀人事件早已耳濡目染,但在现实生活中倒是前所未闻。 还是孩子的我也察觉到了母亲期盼着祖母的死。但是当时的我,却还无法联想到母亲是因为如此,才故意把祖母关在那样的房间或请来一个做事不利落的女佣去照顾祖母。 自此之后,我看待母亲的眼神有了些许的转变。 祖母死后,大伙儿忙碌也是一个原因,几乎没有全家聚在一块儿好好地吃顿饭。父母交谈的内容不是哪里的谁包了多少奠仪,就是奠仪的回礼要送什么才好。两个人绝口不提对于祖母去世有何感想。 在法事按照世俗礼法结束之后,这个情况也没有多大的改变。暂时休诊的诊所重新营业,父母又与从前一样被工作追着跑。 不同的是,三餐改由母亲下厨,但厨艺并不如小富好,做的是所谓的快速料理。父亲对此并无任何怨言,我自然也就没有立场说话。父亲训示过:挑剔食物就是奢侈。在那个时代,应该所有家庭都是如此吧。 每次吃母亲做的菜时,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大姑婆所说,祖母好像曾经抱怨小富做的菜不好吃,但我却从来没有那么想过,父亲也总是赞不绝口。 我想,搞不好婆婆才是太奢侈了。 吃饭时,父母也几乎不交谈,顶多就是有关诊所财务状况的简短对话。祖母死后,特别是父亲变得不太爱笑了。他也不陪我玩,看起来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就在那个时候,传出了一个奇怪的谣言。 有一天,当我一个人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我。回头一看,有三个六年级生靠了过来。其中一人是附近铁工厂老板的儿子。他人高马大,长的一副大人样,在学校是头目级的人物。 老大面露奸笑,站在我面前一脸不屑地打量我。 “听说你家的婆婆被杀了是吧?”老大说。其他两个人讪笑着,一脸这下有好戏看的表情。 “才不是。”我回答。听说这些六年级生只要一动怒,就会立刻痛殴低年级生,不争气的我声音有些颤抖。 “你说谎!我都听说了,牙医家的老婆婆每天被人一点一点地喂毒,然后死掉的。” “没那回事!” 待我发火,他们三人大概觉得好笑,便笑了出声。 “哎哟,怕死了咧。要说说错话,搞不好营养午餐里会被人下毒哦。”其中的一个小弟语带消遣说。 “哦,对喔。这下不妙。”说完,铁工厂的儿子和两个小弟走开,但还不时回头向我张望,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隔天,似乎全班都听到了这个谣言。其他的人什么都没说,只有仓持修告诉我这件事。 “不过这是假的吧?”他压低音量问我。 “假的啦!当然是假的。我婆婆是寿终正寝的。” “是哦。所谓的寿终正寝不就是没有特别的死因吗?” “就是大限到了,跟电池没电一样。” “可是,”他靠近我的耳边说。“听说有时候老年人死掉,搞不清楚病名什么的时候,医生因为嫌麻烦,就会说是寿终正寝耶。” “可是如果是被毒死的,医生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不过反而那种情形医生好像都看不出来。毕竟被毒死的病人并不多,很多医生并没有亲眼看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真的开始生气的关系,仓持也就没有再多问了。 此时,原本我还以为只是孩子之间的谣言,但没想到谣言散播的范围竟超乎我的想象。 附近面包店的阿姨是出了名的亲切,可是当我站在展示橱窗前面的时候,她却立刻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然后挤出生硬的笑容,对我说:“今天好象没有和幸爱吃的面包哦。”一幅就是要我快点走人的样子。 不光是面包店的阿姨,碰到我的人都是一脸尴尬的表情。刚开始我以为是心理作用,但还是仓持告诉我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妈也知道那个谣言耶。”在学校的时候,他偷偷小声地告诉我。 我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谣言会散播得那么厉害。大家究竟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也偏着头想着。 “我是从别班的一个家伙那里听来的,我妈则是一个客人告诉她的。” 他的话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闷,眼前浮现了那些爱说长道短的主妇,在各家店里眼神闪烁地大谈八卦的嘴脸。 当然,我想父母亲应该也知道这个谣言,但两人却都没有提到这件事,也许是想要避免在我面前提吧。 但是父母看来坐立难安,上诊所的客人也大幅减少,想必与谣言脱离不了关系。 没多久,警察来到了家里。当我从学校回到家时,发现玄关放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鞋子,从走廊可以看到两个男人在和父母亲说话。一个男人身穿制服,而另一个男人则身穿便服。我看过那个穿制服的警官,他经常站在车站前的派出所。 “不,我们绝对不是在怀疑贵府。只是想要请教贵府对于散播谣言这件事心里是否有个底。”制服警官说。“要是一般的谣言,我们警察是不会出面的,不过,由于谣言的内容并不单纯,所以才会请刑警一同前来。” “我们怎么可能心里会有底?这谣言没凭没据,我们倒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散播谣言。”父亲的声音出奇地粗暴。 “真的很伤脑筋。”母亲从旁附和。 “所以,这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恶作剧……” “就是恶作剧。”父亲从中打断了警官的话。 “而且是恶意的!” “那么,您是否知道谁有可能做出这种恶作剧呢?” “天知道。人这种动物总是在一些令人想象不到的事情上嫉妒、憎恨别人。说不定就是有人想要敲我家的竹杠。” “是否可以列举一些这类人物的名字呢?我们不会泄漏只字片语的。” “嗯……这个嘛。”父亲沉吟了一下。“虽然你说不会泄漏,但是我怎么知道会不会从哪里泄漏出去。” “不会的,绝对没有问题。” “与其如此,为什么不去一个个调查听到谣言的人呢?这么一来,应该就可以找到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了。” “这个嘛,因为消息错综复杂,我们无法限定出处。况且其中也有人会不肯告诉我们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真是一场大灾难。到底是哪个家伙会干出这种无聊的事呢?!”父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是你们回去的时候被人看见,大概又要被人说警察终于来调查了。” “不会的,我们离开的时候会十分小心。”穿制服的警官慌张地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刑警,这个时候终于开口:“您知不知道砒霜?” “砒霜?” “是的。这里……或是诊所,有没有在使用砒霜?” “没有耶。”父亲立即回答。“那是毒药吧?” “不是砒霜也无妨,是否有什么含有砒霜的药品呢?” “没有。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是不是有谣言指出我母亲是被人灌下砒霜而死的呢?” “实际上正是如此。田岛家的婆婆就是因为每天吃的饭里被混入少许的砒霜才死的——这就是目前传得最厉害的谣言。” “鬼扯!完全是胡说八道。要是找到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非告他不可。”父亲大声地撂下狠话。 三 自从那天之后,刑警就没再来了。大概原本就没有特别的嫌疑,只不过是有点在意那个谣言罢了。 我们渐渐地不再听见那个谣言,镇上的人对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不再感兴趣。比起别人家发生了何种不幸,大家更在意自身的明天会如何。 然而,尽管谣言的热度降温,其内容却没有为人所淡忘,只不过说的人变少了而已。当谣言不再成为大家的话题,这个不祥的故事感觉上不再是单纯的想象,而成为一个事实,深深地烙印在众人的记忆中。从父亲的诊所离开的病患,从此不再上门求诊。原本朋友就不多的我,在学校日渐孤立。所谓谣言不会长久,但是这个定论似乎并不适用于负面的谣言。毕竟,过了好几年即使在我家被拆掉了之后,那个城镇里还是流传着“那家有个老婆婆被人谋杀”的谣言。 我的父母亲持续以坚决的态度度过当时的难关。不论病患再少,父亲还是跟以前一样,继续牙医的工作,假日则邀约朋友出外钓鱼。此外,他还嘱咐与邻居处的不好的母亲,积极参与邻里集会和家长会。母亲虽然兴趣缺缺,但原本个性就不服输的她,在听了父亲“老是关在家,更会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的话之后,反而比平常更可以梳妆打扮,穿上最喜爱的服饰出门。我后来听别人说,看到这样的母亲,在背后暗骂她“不要脸”的人还真不少。 双亲似乎想要对世人宣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并没有改变。不过只要一走进家中,就会发现事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在我看来,父母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父亲的样子特别奇怪。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听见厨房里传发出了声音。心想,怪哉!那天,母亲应该是去了亲戚家。 我提心吊胆地通过走廊,听到了两声咳嗽声。听到这个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是父亲没错,父亲当时得了轻微的感冒。 等我走到厨房的时候,发现父亲蹲在流理台前,打开下方的柜子门,盯着里头瞧。父亲的身旁摆着原本应该放在柜子里的酱油和日本酒的瓶子。 我环顾四周,发现还有好几个餐具柜和收纳柜的抽屉及拉门也都开着,买来放着的调味料及食材都有搬动的迹象。 父亲很专心,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进入,继续在流理台下找东西。当父亲把醋瓶子拿出来的时候,总算察觉到有人在了。他一脸吃惊地回过头来。 “搞什么,原来是你啊。” 父亲的声调偏高。他的脸色异常红润,似乎不只是低着头的缘故。 因为没有别的话好说,只好说声:“我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我刚回到家而已。” “这样啊。” 父亲当时大概正在想如何圆场,但又发现自己拿着味醂瓶子的不寻常举动,只好慌忙地将瓶子放在地上,故作苦笑。“所谓君子远庖厨,就是说男人不可以进厨房。这是死去的爷爷教的。我一直在实践这个道理,才会一旦想要找什么,都搞不清楚放在哪里。” “你在找什么呢?” “没有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这个。”父亲做了一个倒酒的动作。“威士忌啦。我记得有人送我一瓶,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你现在要喝威士忌?” 当时好像才四点左右。 “不是要喝,是想送人。”父亲开始把拿出来的酱油和酒的瓶子归回原位。“真奇怪,你妈是收到哪去了?” “问妈不就得了?” “嗯,啊……,也对……”父亲一边含糊其辞地回答,一边继续收拾善后。 当我察觉自己不该待在那里,转身要走的时候,父亲叫了声我的名字。 “和幸,这件事别跟你妈说哦!” “咦……?” “你妈的个性就是那样,一旦是别人送的东西,打死也不肯送人,对吧?说穿了就是小气鬼。像那瓶威士忌也是,明明自己不喝,我想送人她也一定会反对。我懒得被她碎碎念,才趁她不在找找看。所以……你知道了吧?” 这不像父亲平常的口气,感觉像是在找借口。通常,他会直接命令我“不准跟你妈说!”才不会啰哩叭嗦地向我解释原因。 “嗯,我知道了。”我回答。 父亲满意地点头,继续收拾剩下的东西。但是他好像不太记得什么应该放在哪里的样子。我心想就算我不说,母亲也应该会发现吧,不过我还是闭上了嘴巴。 到了傍晚,母亲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回诊所去了。我在客厅看电视,同时注意母亲是否发现了厨房不对劲的地方。 吃晚饭时,答案揭晓。 “你在厨房做了什么?”母亲边吃饭,边若无其事地问父亲。 “厨房?什么做什么?”父亲装傻,继续倒啤酒。 “你进了厨房对吧?” “我吗?没有啊。” “是吗?真奇怪。” 母亲将视线转向我。我低下头,只是默默地动着嘴巴和筷子,深怕被母亲问到话。 “可是厨房的样子不太对。”母亲再度向父亲开口。“像是调味料的位置什么的,都跟平常不太一样耶。” “单纯只是你的错觉吧。应该是你之前都不太进厨房的关系啦。”父亲喝着啤酒说。父亲像是在挖苦母亲,小富在的时候几乎都不做家事。 “可是像盐巴跟胡椒都跑到了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位置上,你说这有可能吗?” “天晓得,不知道。” “老实说吧!”母亲盯着父亲直瞧,父亲好像刻意不跟母亲对上眼。 “老实说什么?” “你是不是在检查?检查有没有那个东西?” “哪个?” “前一阵子刑警说的东西啊。” “他说了什么?他说的话莫名其妙,我根本没专心在听。” “你还真敢说……” 母亲对于父亲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感到不耐,开始有些动怒。 原以为母亲就要发作,但她却隐忍了下来。我察觉那是因为我在一旁的缘故。这使得我更加坐立难安,于是努力扒饭,打算及早离开现场。 吃完饭后,我下了餐桌离开餐厅,走到隔壁的客厅打开电视。不过我的目光却没有对着荧幕,反倒是耳朵贴着墙壁。我知道这样就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对话。从前,税务局的人来的时候,小富就是这么做的。 “你把话说清楚不就得了吗?既然怀疑,就说你怀疑嘛。”是母亲的声音。 父亲应了几句,可是声音模糊,听不清楚。 “你是在找砒霜之类的毒药,对吧?你听了那个刑警的话之后,认为我搞不好真的会那么做,对吧?” 我听见父亲啐了一句“无聊”,之后的话又听不清楚了,但感觉上应该是在否定母亲所说的话。 “你不用装蒜啦,我看你的脸就知道了。你老实说清楚,我反而落得轻松。我说老公啊,你对亲戚那边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妈突然猝死很不寻常。这,不是在怀疑我吗?”母亲的音量大概就算我耳朵不贴着墙也听得见。 “我可没那么说。”父亲稍微提高了音量。 “你说谎。” “我没说谎。” “那你为什么检查厨房?太诡异了吧?” “不是跟你说我没检查吗?你很啰嗦耶!” “要不是你,那会是谁干的好事?到处都有翻过的迹象。” “我不知道,说不定是和幸在找点心啊。” 突然跑出我的名字,让我吓了一跳。 “那要不要我们去问问和幸?怎么可能为了找点心,去打开流理台下面的门嘛。” “总而言之,我不知道。别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等一下,你别逃离!”母亲说。父亲似乎想要离开。 “我没空陪你说浑话,浪费时间。” “我没有做啦!何况,我根本没办法在妈吃的食物里下毒啊。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我这一阵子又没进厨房,能这么做的就只有照料妈三餐的人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过度亢奋的关系,母亲的话岔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父亲的反应有点慢半拍。 “愚蠢至极,她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她?这个叫法还真是意义深远啊。” “我称小富小姐叫‘她’有什么不对?” “你也不用刻意加个小姐啦。明明私底下都叫她富惠,对吧?” “你这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听不见父亲的声音,但应该不是听不见,而是父亲沉默了。 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发现父亲和小富之间的关系。而且明明发现,却吭都不吭一声,这点让我很惊讶。 父亲嘀嘀咕咕地说了些话,似乎并不承认和小富之间的事。 “别装蒜了你,反正我也觉得无所谓。相对地,你钱可要给我按时入帐。只要你遵守这一点,我也就不跟你啰哩叭嗦了。” “钱、钱、钱,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要不要脸啊?” “你才要不要脸哩。竟然被那种女人耍得团团转。” 当一声,突然听到东西翻倒的声音,同时也听到餐具撞击的声音。我的眼前浮现了父亲踹倒餐桌的身影。 “就是因为你讨厌妈,才只好叫小富来帮忙的不是吗?人家对我们那么好,你居然还说得出那种话!” “又不是没付她钱。” “钱还不是我付的!你什么也没做,只希望妈早点走。你对娘家的人说妈什么我都知道!” “所以就说是我杀的吗?那你拿出证据啊!然后叫警察把我抓走不就得了?” “吵死了!”父亲怒斥。听到一阵粗暴地开关纸门的声音之后,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通过走廊。 在那之后,我紧贴在墙上的耳朵听到“碰”的撞击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在墙壁上,随即在墙下发出东西哐啷碎掉的声音。 若从客厅的角度思考,父亲似乎却是在怀疑母亲,因为父亲当时在厨房的样子并不寻常。况且,我知道父亲在书房阅读有关毒品的书籍。有一次,我到书房想借百科全书,偶然发现那本书塞在书柜的角落。我被“毒”这个字所吸引,抽出来一看,发现书中夹着书签,而且那一页是有关砒霜中毒的内容。 亚砷酸是一种无味无臭的白色粉末,不易溶于冷水,但易溶于温水。中毒症状可分为急性和慢性两种,若喝下大量的毒药,会出现急性中毒症状,若喝下少量的毒药,则会变成亚急性中毒。亚急性中毒的主要症状有胃肠不适、肾脏炎、蛋白尿、血尿、脂肿大、知觉障碍、肌肉萎缩、神经炎、失眠、全身无力。 书的内容如上,症状的最后以“会导致死亡”做总结。 我想起发现祖母尸体时的情景。此时眼底浮现的是她那像鸡骨般瘦弱衰老的身体,以及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肤色。祖母死前,说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那应该就是胃肠不适所引起的,而且她的肝肾功能一定也不正常。此外,还有明显的知觉和运动神经失调,全身衰弱无力更是自不待言。 如此想来,被人喂下砒霜的推论似乎越来越趋真实。另外书中也写到,有不少医生误判成其他疾病的案例。 父亲既然阅读了这一页,当然对于祖母的死抱持疑虑,连我也觉得那个谣言可能并非单纯的恶意中伤,毕竟母亲希望祖母死是事实。 这件事可能是母亲下的毒手,但是为什么我并不特别感到害怕呢?虽然我知道杀人是一种犯罪行为,却无法体会实际罪孽有多深重。这或许是因为我对祖母并没有亲情之爱,总觉得睡在那个房间里的老太婆是个肮脏丑陋的生物。再说,我并不认为死有什么特别,不过就是从生物变成单纯的物质罢了。诚如舅舅所说,人死就像是玩具坏掉无法再动,我非常喜欢这个比喻。然后,我想起了在火葬场捡骨灰的情景。 死人本身一无所知……。 假使母亲是杀人犯的话,祖母会感到悔恨吗?我的答案是——不会!因为祖母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喂毒,也不会知道身体的异常是毒药所致。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所以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不,她应该连自己会不会死都不知道,因为确认她是否死亡的是活着的人。 我从那时起就不相信有死后的世界和灵魂的存在,今日亦然,因此我并无法理解被杀害的人会心存怨恨这种概念。当然,我知道许多深爱死者的人,他们的憎恨与悲伤是存在的。只是想起大家在葬礼上并不十分哀戚的表情,也就可想而知他们的憎恨与悲伤不过尔尔。 相较之下,当时我心中更感兴趣的是,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祖母喂毒?而计谋顺利得逞时的欣喜又是如何? 我时而会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里翻阅有关砒霜这类毒药的书籍。书中介绍的毒药之多,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其中,还描述了古今中外如何利用毒来杀人,诸如马莎·马雷克使用铊的犯罪案例、凡宁卡利用鸦片毒害他人而声名大噪的案例、被人灌下氰酸钾却没死的怪僧拉斯普金,还有在日本国内毒害事件中属于较近期的帝银事件(*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在日本东京丰岛区的帝国银行椎町分行发生的强盗杀人事件。当时歹徒佯装成卫生局人员,声称附近发生痢疾,要求行员喝下预防口服液,结果十六名行员因误饮氰酸化合物而丧生。)。 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案例。她虽然已是有妇之夫,却和丈夫的友人珊多·克洛亚坠入情网,也就是现在所谓的婚外情。她的父亲杜布雷因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并将珊多·克洛亚送进监狱。夫人等他出狱之后,和他联手毒弑亲父。据说杜布雷在乡下静养期间,夫人为了松懈父亲的防备,在让他喝下毒汤之前,竭尽所能地孝顺父亲。 当她察觉两位兄长怀疑父亲的死和她有关时,更派了手下到兄长的身边,成功地将之一一毒害。根据书上记载,她的大哥到死亡约花了七十天;二哥则为九十天左右。据说她为了让毒性能够慢慢发作,在犯案之前还曾到认识的医院里做实验,对贫穷的病患下毒。 然而,让我惊叹的是他持久的杀人念头,以及在执行杀人过程的冷静态度。以往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杀人的欲望应该是爆发性的、短时间一涌而现的。或许是因为电视剧中描述的杀人情节,从产生动机到实际执行没花多少时间所致。此外,在小孩的心目中大概也认为,在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的案件都是所谓的“血气上涌失手杀人”。因此,我对于复仇烈焰持续燃烧数十年,且为了杀害对方,不惜花费数十日的执着念头,心怀畏惧。 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我想,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真正对杀人感兴趣。每当我在调查毒药的内容,就会想象使用毒药的情景。要是我的话,会这样做,不!那样也可以。只不过当时还没有让我想要下毒害死他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想要知道实际下手的人他们的心境如何。 那本书中,并没有画出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肖像。但在我心中,那张脸却跟我母亲的脸重叠在一块儿。 在那之后,父母就不曾在我面前争吵。我将之解释成两人已经采取某种形式的妥协。相较之下,我更忧心自己在学校的地位。原因在于之前的谣言,使得没人愿意靠近我,跟我说话。就连老师,感觉上也想避免跟我扯上关系。 唯有一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那个人就是仓持修。然而,他似乎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和我有往来。有人在的时候,他就不靠近我,甚至经常在我向他搭话的时候,他也无视于我的存在。 “听说上村他妈到校长室去了耶。”又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来到附近堤防的时候,仓持告诉我这件事。 我问他上村他妈去校长室的原因。 “听说是希望校长不要让她儿子跟田岛在同一个班级。他妈说,那个谣言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只要想到班上有一个这种家庭的小孩,就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仓持消息灵通,不知为何地总是他别擅长搜集这类的情报,格外清楚小道消息的细节。 “校长怎么说?” “好像是说这种事情他办不到。那也难怪啦,要是每个人的要求他都一一采纳,可就没完没了了。” 总而言之,全班的人都想转班。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变得郁闷起来。 “话说回来,好像有警察去找医生耶。”仓持又道出了另一个小道消息。 “什么医生?” “好像是叫西山医院的吧。” 我会意地点头。西山是确认祖母遗体的医生。 “为什么警察要到西山医院去呢?” “天晓得。应该是要去问田岛婆婆死时的事吧?人家不是说被毒死的尸体会有什么变化吗?” 关于这点,我应该比仓持还要清楚,毕竟我一天到晚都在看这类的书籍。 “医生怎么回答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没有提到什么有毒杀嫌疑之类的。要是那样说的话,现在你家前面应该早就停满警车了。” 真是不会讲话,但仓持却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为西山医生不可能包庇犯罪,所以大概没有发现典型的中毒症状吧。 我无法判断母亲是不是对祖母喂毒。何况究竟从哪弄来砒霜也是个问题。不过另一方面,有个画面却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在祖母死后,母亲丢掉盐巴和砂糖等调味料的情景。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真的是盐巴和砂糖吗?难道不是什么其他的“白色粉末”吗? 从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奇怪,但我完全不想感情用事地相信母亲。老实说,直到最后我还是不清楚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不懂杀人的心理是怎么一回事。我甚至无法想象母亲的内心是否萌生了那名为杀人念头的东西。如果她告诉我人是她杀的,我大概也只会觉得“哦,那样啊”,而如果她告诉我她没杀人,那我也可以接受。 我刚说到,直到最后我还是不清楚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而那个“最后”就在我刚升上六年级的时候突然地来到。 有天放学回来,父母已在家里等着我。那天原本就不是诊所休息的日子,所以更让我感到事情非比寻常。父亲的身边坐着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后来他们才告诉我,他是律师。 父母想要逼我做一个选择,看我要选择跟着父亲还是母亲,因为他们两个人已经决定要离婚了。 四 我这才知道,原来夫妻也会分开。我身边就有好几个这样的人,甚至连小富也经历过离婚。然而,我从没有想到自己的父母亲也会离婚。因此,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着实有点会意不过来。 但那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一个假设。从父母亲绝不正视彼此就道出了这一点。 “随便你选择。”父亲说。 “你没选的那方,也不是从此就见不到面。想见面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见面。只不过是看你平常想要跟爸爸或妈妈一起生活而已。” “和幸到长大成人为之,完全都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这点,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母亲提起了赡养费的问题。 “而且不转校也没关系。”母亲补上一句。 “没有必要急着逼他答复,不是吗?”在我不知如何做选择的时候,律师帮我说了句话。于是,他们给了我两、三天考虑的时间。但是父母分手却一天也没拖延。当天,母亲就带着基本必须的行李离开了家。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母亲已经在外面租好了房子。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也许预期自己不在,儿子会感到寂寞吧。如果她真是这么想,那她也未免太不了解我了。我对着她离家而去的背影,感到了如同冰一般的冷漠,与其说她是母亲,我更将她视为“搞不好是杀死婆婆的女人”。 另外,我的脑袋中还算记者:父亲可能会支付赡养费,不过那应该不会是笔太大的金额。况且,没有人能保证母亲不会把那些钱用在养育我之外的其他用途上。过惯优裕生活的母亲究竟能不能让我过安稳的生活,也令人感到不安。 母亲离家的那天夜里,父亲待我异常和善。他订了外卖的特级寿司,叫我爱吃多少吃多少。虽然没有叫我要留在这个家,但有点多话,不断地问我在学校所发生的事。 “明年你就是国中生了,差不多也该给你弄间书房了才行。”父亲喝着啤酒,以一副心情极佳的口吻说道,似乎深怕我心情不好。 这样的父亲真是让我感到郁闷,看着父亲那张脸,我的眼前同时就会浮现小富的白屁股。我想到,那个屁股曾经骑在眼前的父亲身上,并且像当时的税务代书般喘着气。 不过,这样的郁闷我还可以忍受。反正白天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在家。对了,根本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书房。反正从明天起,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这个家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那天夜里,我醒来了好几次。每次入睡,就会梦到母亲。她在梦里不断责骂我,骂到我受够了。 当我回答要留在这个家里时,母亲脸上浮现的不是失望,而是愤怒。她仿佛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好啦,反正想见面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见面啊。” 父亲打圆场地说。父亲说得轻松,母亲则不发一语,或许是觉得发牢骚会显得更落魄吧。 即将迈入梅雨季之前,母亲从家里带走了所有的行李。父亲去诊所之后就没再露脸,只有我一个人待在院子的角落,望着熟悉的家具一件一件地被运上卡车。 其中,包括了母亲的化妆台。化妆台上镶着一面大镜子,布套从上头垂下来。我并不喜欢那个化妆台,当母亲的脸映照其中的时候,看起来总不像是母亲的脸,而是别的女人的脸。当母亲坐在镜台前,即意味着她要丢下我,一个人外出。当然,母亲带我外出时应该也化了妆,但那样的记忆比起她独自外出的记忆模糊得多。 那个镜台的左右都有抽屉,我知道右边上面数来的第三个抽屉里放有白粉的盒子。很久以前,母亲曾和一个女性的亲戚聊到脂粉。 “你在用这种老旧的脂粉啊?” “噢,那个是很久之前买的,现在没有在用,可是又觉得丢了可惜,所以就放在那儿。好像也该丢了。” 刚上小学后不久,我曾经把脂粉抹在脸上,就像大部分的孩子都会想要玩玩看化妆。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色彩鲜艳的口红。我知道母亲在上口红之前都会先把脸抹白,所以我心想首先得先扑脂粉。 然而,就在我扑完白粉的时候,却被母亲发现了。母亲看着我哈哈大笑,接着拿出口红,把我的嘴唇涂成了红色。 “这下看起来像个女孩了。”母亲说完后,又笑了。 夜里,母亲将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垮着一张脸。 “男孩子别做那种事!”父亲对我凶道。 原本以为父亲也会一笑置之,真让我失望。 当行李全部被运上卡车之后,母亲走到我身边来。 “这你拿着。” 她给我的是成田山的护身符。我将符握在手里,她握住我的手,让我放进口袋。 “要随时带在身上哦。不过可别让你爸发现了。就算被发现,也不能说是妈给你的哦。” “知道了吗?”母亲再三叮咛。我默默点头。 到了下一秒钟,一颗颗的泪珠开始从母亲的眼眶掉落。她的表情跟平常一样带着半分怒意,刹那之间我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要注意身体哦。睡觉的时候,被子要盖好。” 说到这里,或许是因为声音哽咽,母亲抓住我的肩膀,垂下头。过了好一阵子,母亲又再度抬起头。 “要是想见妈的话,就把刚才的护身符打开,知道吗?” “嗯。” “那,妈差不多该走了。” 我在大门前目送母亲坐上卡车副驾驶座离去。后照镜映照出了母亲的面容。 那天夜里,父亲的心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父亲不大说话,尽是咂嘴,似乎是对找不到换穿的内裤、厕所的擦手巾不干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当然,家里已经没人可供他使唤。很快地,他开始感到不耐,因为连喝杯茶都得自己泡。那一阵子,我们吃的都是从外头餐馆叫的便菜便饭。至于吃了些什么,我已不太记得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吃的食物当中并没有特级寿司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一个人的时候,我打开了母亲给的附身符,里面装了一张白纸,上头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 即将迈入暑假之前,邮差送来了一封署名给我的信。那是一封令人毛骨悚然、充满恶意的信。 在信纸的一开头,就写着一个“咒”字。文章内容如下—— 这是一封诅咒信,请协助我的诅咒,用红笔在明信片上写下“杀”字,并以匿名的方式,寄给记载于这封信上最尾端的人。寄信时,务必注入你的咒念。 接着在一星期以内,将与这封信内容完全相同的文章,以匿名方式寄给三个人。届时,从列在信尾端的人名当中,去掉刚才提到的最后一个名字,然后在最前面写下你想要诅咒的人名和地址。五周之后,应该就会有两百四十三人的咒念寄到那个人的手上。 千万别切断这个诅咒之轮,否则诅咒将会降临到你的身上。大阪市生野区绿之丘市的奥林千代子小姐就是因为切断了这个诅咒之轮,连续五十三天为高烧所苦,最后丧命。 你一定有想要诅咒的对象,请诚实地面对你的内心。 最后,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收到了这封信。 内文的最后,记载了五个不认识的人名和地址。我收到的这封信最后写的人名是一个叫做铃木的女性,地址是北海道的札幌。 我曾听过班上同学在讨论这件事,所以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但我没亲眼看过实物,也不知道里头的详细内容。 这是一封邪恶的信,充满令人无法轻忽的黑暗力量。 有两件事让我很犹豫。首先是我要不要寄封写有“杀”字的明信片给这个名叫“铃木”的陌生女子。其次是该不该把这封信寄给别人。不管是哪一样,都让我觉得既麻烦,又不是滋味。不过写在信最后“如果切断诅咒之轮,诅咒将会降临你身”的这段文字,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先前说过,我是一个不信神佛的小孩。读信的时候,我也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然而当距离一个星期的期限日子所剩不多的时候,我的心绪逐渐浮动了起来。我感到迷惑的是,信中因诅咒而牺牲的案例未免描写过于具体。不但死因如此,连地址和姓名也都清楚载明,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其实只要稍做调查,就会知道大阪市生野区里根本没有绿之丘町这么一个地名,而且我也该想到奥林千代子是改编自当是受欢迎的女歌手艺名。然而,当时我却无暇思及这些,只觉得既然信上都写得这么具体,就应该不会是随便乱写的。 虽然信上使用了诅咒这个不科学的字眼,但它的实践方式却很具有数字概念。这点也让我无法释怀。两百四十三这个数字乍看之下,并不是什么整数,但是根据信上内容左右推敲之下,我才理解该数字的涵义。信的最后列了五个人名,若收信人依照指示不断寄信的话,写在第一个的人名被写在信尾的总数将会是3×3×3×3×3=243封信。 要是有人收到这么多只写了一个“杀”字的明信片,将会做何感想?我想大概无法将它当做单纯的恶作剧而一笑置之吧。 我很想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收到这样的信,但是信尾特别叮咛“绝对不能对人提及”。在意这封信的本身,是否就意味着自己中了诅咒了呢?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很在意,那就是这封信是谁寄给我的。信封上并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就一切以匿名的方式进行这点来看,也是这封信阴险的地方。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几个可能寄这种信给我的人。其中也包括了仓持修。 列在信尾的人名是推论出寄信人的提示,只要遵照信的指示,写在第一个的应该就是寄信人想要诅咒的对象,而信中第一个人名是一个住在广岛县名叫佐藤的人。当然,这个人我不认识。 我所想到的人之中,包括仓持,没有人和广岛县扯得上关系。不过,如果他们在广岛县有亲戚,我也不肯能会知道。 最令我感到不舒服的就是,我不知道寄信人但寄信人却知道我。虽然我觉得像对方那种神秘人物不可能知道我是否切断了诅咒之轮,但我还是担心会因为某些诡计而被识破。毕竟,寄信的人即成了所谓的诅咒共同体,一旦切断了诅咒之轮,难保不会遭到他们报复。 但最后我既没有将写有“杀”字的明信片寄给那个叫铃木的女性,也没有将诅咒信寄给任何人。这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坚定的信念,而是在我左思右想的时候,期限到了。因此,我根本没时间将这篇冗长的内容抄三遍。既然期限不守,寄信也是无谓,所以我就没有寄出“杀”字明信片了。 然而,我倒也不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我将那封信收进抽屉,心里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 之后不久,仓持向我提起了诅咒信。他问我知不知道有这样的信,我告诉他我知道。 “你看过吗?”他进一步询问。 “不,那倒是没有。” 我无法将那封信已寄到家一事说出口,依然遵照着“不准对人说”的指示。 “这样啊,我也没有。”仓持说。 当时,我心想搞不好他也收到了。毕竟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从同样的人收到信的可能性很高。 “要是信寄来的话,你会怎么做?按照上头写的去做吗?” “这个嘛。”我慎重其事地回答。“没有真的收到信,我也不知道。” “听说要是切断诅咒之轮的话,诅咒可是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哦。” “怎么可能嘛。” “是吗?听说真的有人死了耶。” “那一定是碰巧啦。” “不过听说就算真的收到诅咒,只要将诅咒的数目刻在神社的鸟居上,就能得救唷。” “是哦。”我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 另一方面,当时家里有些微妙的变化。父亲为了逃避每天的家事,雇用了新的女佣,不过究竟没有再次雇用小富。新来的是一个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他已经过了五十岁的瘦小女子。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的全名,父亲要我称她阿春姨。 阿春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打扫的动作干净利落,每当我放学回家,家里总是一尘不染。除此之外,她也经常帮我们洗衣服。如此一来,洗完澡就不会找不着内裤了。她做菜的功夫普通,不过当时偏瘦的我马上就恢复了原本的体重。 只不过她的个性是给一分钱,做一分事,从来不做份外的工作。她只要一做好我跟父亲的晚饭后就赶紧回家了。连父亲晚归,我必须一个人吃晚餐的时候,她也不曾陪过我。说到底,她只要没事,就不会跟我说话。她大概认为陪小孩是薪水范围外的工作吧。她的态度完全符合了“沉默寡言”这四个字。 从孩子的眼中看来,阿春称不上是个美女。况且她的年纪比父亲还大,父亲好像也没有想要和她做出当时跟小富的行为。星期六的午餐是我们三个人唯一齐聚一堂的时候,但父亲对阿春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前面说过父亲有时候会晚归,但那并不是因为工作。受到先前的谣言影响,上诊所的病患有减无增。屋漏偏逢连夜雨,车站前新执业的牙医颇受好评,病患似乎都跑到那边去了。 虽然那大概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父亲在工作之后,出外喝酒的频率增加了。刚开始,父亲还会回家一趟,告诉我他要出去一下。久而久之,他说都不说就出去了。因此,有好几次我都是等了半天之后,才吃起冷掉的晚餐。就我而言,我是想要恪守“不能比父亲先下筷”的训示,不过久而久之我也就不等父亲,自己先吃了。 父亲似乎去了银座,每次回来总是满脸通红,嘴里吐着酒气,说的话让人摸不找边际,而且还有好几次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父亲原本就爱杯中物,只不过在那之前从未如此丑态百出,着实让我有些吃惊。他的酒力没道理突然变弱,应该是酒量增加了吧。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天父亲这么说道:“我今晚有重要的事,会晚一点回来。搞不好就不回来睡了。你明年就上国中了,一个人没问题吧。” 这句话令我吃惊,不过我还是默默地点了头。父亲见状露出满意的表情。 “睡觉的时候门窗要锁好。原则上,我会拜托阿春尽量晚点回去。” 当时父亲的穿着与平常有些不同,就像是出现在外国电影中的绅士。只不过他没有像银幕明星那样会穿西装。 是夜,父亲没回来。父亲说“搞不好就不回来睡了”,但其实他原本就打算那么做吧。 自此之后,父亲三不五时就在外过夜。不过他从没告诉过我,他是在哪儿过夜。 有天夜里,父亲也外出。隔天没放假,照理说父亲应该不会外宿。我一边在被窝里看书,一边等着父亲归来。渐渐地,我习惯了一个人过夜。当时,我热衷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她的作品内容大多与毒杀有关,对于因祖母事件而对毒药感兴趣的我而言,是很好的教科书。不过,我对她的作品也不是完全满意。即使理智上能够接受小说中所描述的犯罪动机及犯人心理,但感觉上还是觉得有点难以认同。直到现在,我还是完全无法了解,凶手在设下毒药陷阱之前,突破心理障碍的瞬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父亲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回来的。当时看的小说着实有趣,让我完全忘了时间,一页接着一页。 若是平常,这时已是就寝时间,但我听到外头有声音,于是直接穿着睡衣起身。我很期待父亲有时候带回来的盒装寿司,心想说不定今天也…… 然而,那天夜里父亲带回来的却不是吃的。 当我走到走廊,正好撞上隐着脚步声从玄关走进来的父亲。父亲狼狈异常,大概是笃定儿子在睡觉的关系,不过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父亲的背后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噢,搞什么,你还醒着啊?”父亲僵硬的脸上浮现要笑不笑的表情。 我说我在看书。但父亲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回过头说道:“这是爸爸的朋友。” “晚安。”那女人点了个头。她身着和服,挽着头发,脸蛋娇小,肤色白皙。此外还有一对迷人眼睛以及细长睫毛。不过大概是假睫毛吧。 “晚安。”我点头回礼。那女人身上飘散着一股我没闻过的气味。我心想,父亲就是去了这种粉味的场所。 “爸爸跟朋友有点话要说,你快去睡觉。” 我顺从地对父亲点点头。穿和服的女人看起来像是在低头微笑。 我不知道父亲把我当成几岁小孩,但至少我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察觉到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好事。我想,父亲之前与小富在放棉被房间里做的事,现在换成和这个人做吧。 隔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穿和服的女人已经不见了。父亲在寝室里打鼾。 过不多久,阿春一走进邻近厨房的和室,就微微抽动着鼻子,接着到流理台去不知道在检查什么,然后又回到和室来。 “昨天有客人啊?”阿春问我。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谎,微微地点了头。 阿春于是趴在地上,直盯着榻榻米瞧。不久之后,阿春好像发现了什么,用手指掐着。 “头发。” 阿春歪着半边脸颊和嘴角,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春的笑容,一种让人有不祥预感的笑容。 我接到诅咒信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实说,我的脑袋里尽是家里的事,压根儿没空去理会别人的诅咒。 不过就在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寄来了令我震惊的东西。 那是两张明信片。两张都是标准明信片,一封的邮戳是来自荻窪;另一封则是来自品川。印象中,一封的署名是用黑色原子笔,而另一封则是用蓝色墨水的钢笔写的。 问题出在明信片的背后,两张明信片的背后写着完全一模一样的字——用红色铅笔写的“杀”字。 看到这个的时候,我的大脑因为过度恐惧霎时陷入混乱。我心想,会受到这种东西,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切断了诅咒之轮的缘故吗?不过在冷静思考过后,我大致理解整件事的情况。 信尾列举的五个人名当中,有人加上“田岛和幸”。只要收到信的人遵照信的指示,这个名字就会依序地被寄到许多的人手上。三的五次方——两百四十三个人。 有人诅咒我——这个事实让我的心情变得暗淡无比。我承认自己有时候会为点小事情与人起争端,但从来没有被人诅咒过。明信片的寄件者是谁不重要,反正他们不过是遵照指示寄信罢了。 我不想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只是某人开玩笑干的好事。况且,也不过才两张写有“杀”字的明信片。 然而,等到隔天寄来三张,后天又寄来两张诅咒明信片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闷了。那些明信片当中,有不少除了“杀”字之外,还写了些其他文字。其中,甚至还有在“杀”的周围,围上一圈“死”字的。另外,照理说信中应该只有指示要“用红笔”写,但有些明信片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那是用鲜血写的。 我无法理解,能将如此令人不快的东西寄给陌生人的人,究竟在想什么。一张张的明信片还不至于令人感到不舒服,但是一旦累积起来,便会成为一股邪恶的负面力量。 写有“杀”字的明信片在一个星期内不断寄来,总共二十三张。两百四十三分之二十三是这个诅咒的达成率。 我想视若无睹,但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如此。或许是我察觉到四周的世界正在历经重大的变动。 我想起了仓持的话——就算真的受到诅咒,只要将诅咒的数目刻在神社的鸟居上就能得救。 某天夜里,我半夜出门前往附近小学旁边的神社。我的手里握着雕刻刀。 神社里最大的鸟居是混凝土制的,但我知道神殿旁有一座木制的鸟居,于是我毫不迟疑地前往那座小型的红色鸟居。 虽然“做这种事才会遭到诅咒天谴”的想法掠过脑际,但现在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候了。我尽可能找不显眼的地方,在鸟居的下方刻上了“二十三”。在刻最后的“三”时,雕刻刀一滑,割伤了左手的大拇指。我一面舔着伤口流出来的血,一面踏上了回家的路。 五 父亲带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回家仅只一次。但他们的关系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反倒是父亲夜里出门的频率增加,夜不归营的次数变多,而我也习惯了独自一人过夜。 诊所的生意连我看来也觉的清淡。偶尔有事到诊所去,候诊室里常常空无一人,只有柜台的小姐闲闲无事。 即便如此,当时的父亲还是一脸愉悦,穿着派头,上理发店的次数也增加了。 某天夜里,我听到父亲在讲电话,对方似乎是个女性。 “我就叫你早点辞掉店里的工作嘛。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辞职?”父亲压低声音说,但我还是听见了对话的内容。 “倒也不是现在马上就要结婚,可是那是迟早的。我没骗你,我是认真的。所以志摩子,尽早辞掉工作吧!听到没?拜托你了。” 我听到父亲的话,大吃一惊。母亲离开才没多久,但父亲似乎是来真的。 要是现在的我,就能给当时的父亲许多建议,但还是孩子的我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我猜想,对方应该也像父亲一样,是打从心里爱着父亲的吧。 某一个星期天,我切身感受到父亲日渐加深的爱意。 “喂,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吃稍晚的早餐时,父亲开口说。 我问父亲去哪。 “银座。去买东西。买点什么给你吧。然后去吃点好吃的。” 我乐翻了。父亲好一阵子没有带我出去了。 我想,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去银座。高级的店家栉比鳞次,打扮光鲜亮丽的大人昂首阔步。整条街充满了活力,一切的事物看来都金碧辉煌。我完全无法想象这和自己平常生活的世界,是连接在一起的同一个空间。 “如何,这条街很壮观吧?”父亲边走边说。 “和幸变成大人之后,一定也要有本事在这条街上购物才行。” 我点着头,环顾四周。心想,来到这里就证明成功了吗? 虽然说要购物,父亲却先进了咖啡店。店里排着皮革椅,一些看来福态的客人谈笑风生,女侍者身着轻飘飘的围裙。这让我想起了母亲从前说过的话,她说她实在搞不懂为一杯咖啡付好几百元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当时是我第一次踏进咖啡店。 父亲点了咖啡,他看我慌张失措地不知道该点什么,于是建议我点柳橙汁。 送上来的柳橙汁,比起我之前喝过的任何果汁都要美味。而它们竟然同样适用柳橙汁这个名称,简直令我感到不可思议,喝起来完全是天差地远。我用吸管小口啜饮者。 过没多久,店里出现了一位女性,是那个之前穿和服的女人,不过此时她身上穿的不是和服,而是质地轻薄的连身洋装。或许是头发放下来的关系,她看起来比之前见面的时候更为年轻。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她笑着说,在我们的对面坐下。 “不会,我们也才刚到不久。”父亲回答。他的语调比平常更为轻快。 她点的是柠檬红茶。父亲在茶送来之前,再度为我们彼此介绍。但说是介绍,其实只是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志摩子”,所以直到如今我还是不知道她姓什么。 父亲滔滔不绝地说我的事,像是擅长什么科目、喜欢什么游戏,还有我的个性如何。听着父亲说话的内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因为跟我差太多了,简直无法想象那就是我。譬如我的擅长科目,我想父亲的记忆大概还停留在我小学低年级的阶段。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已经十二岁,却还在玩怪兽游戏的幼稚小孩。 父亲大概是想将我当做一个“天真好应付的小孩”介绍给志摩子吧。大致上,谈话过程中我都低着头,只是偶尔在喝饮料的同时,顺便抬头瞄志摩子的脸一眼。不知道在第几次的时候,我和她的视线对上了,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于是我满脸通红,慌张地低下头。 “只要你喜欢,爸爸都买给你。”走出咖啡店后,父亲对我说。 我说,我想要音响。当时我对音乐开始感兴趣。 “好,就买给你。”父亲铿锵有力地说,开步往前。 可是父亲的脚步,却先停在高级珠宝店前。志摩子勾着父亲的右臂,不知道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那么,我们就去瞧瞧吧。”父亲意气风发地点头,接着就被志摩子勾着手臂,步入了店内。 店内是一个令人目眩的世界。展示柜里陈列的物品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店员的身上也具备了之前我不曾接触过的高尚气质。店里充斥着唯有被挑选出来的菁英才能在场的优越感。 店内有一处放置接待用沙发的场所,父亲叫我在那里等候。女店员拿给我饮料和巧克力。从店员的样子看来,父亲他们似乎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家店。 身着灰黑色上衣的男店员与父亲他们应答着,但主要在交谈的却是那个店员和志摩子。父亲只是不时颔首,听着他们的谈话。 志摩子让店员接连将戒指、项链排放在展示柜上,并且一一地拿在手上实际试戴,接着询问父亲好不好看,而父亲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还不错啊。” 花了好一段时间,志摩子获得了戒指、项链、耳环之类的首饰。刚得到一堆礼物的她,心情自是好得没话说,而父亲也像是让情人瞧见自己威风的一面而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志摩子才刚买完一堆珠宝,一走出店门口却又对父亲说:“人家好想要诞生石唷。手上一颗也没有怪寒酸的。” “好,下次来的时候再买给你。” “真的?你最好了。”她紧紧地勾住父亲的手臂。 我曾听过志摩子的生日是五月。但我不知道父亲事后是否信守承诺买了祖母绿给她。 走出珠宝店后,这下换进了和服店。我等得不耐烦,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才要买音响给我,但父亲似乎没有将我的事放在心上。当时的父亲心里,说不定正在为成功地将情人和儿子介绍给彼此认识而感到喜不自胜呢。 志摩子在和服店也是东穿西戴,最后买了看起来最昂贵的和服及衣袋。和服店的老板满脸笑容地对父亲点头哈腰,连声道谢。 接着,父亲的脚步总算走向电器行。但惊人的是,就在我选音响选到一半的时候,志摩子竟对父亲小声地说:“人家想要新的电冰箱。” “耶?电冰箱你不是有了吗?” “我想要大一点的嘛。你也知道,我平常又没办法去买东西,人家想多买点东西存起来,以免你突然来的时候没东西吃嘛。” “原来如此。” 不消说,买完我的音响之后,父亲自然又前往了电冰箱卖场。 我无从得知父亲究竟在那个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钱。父亲几乎天天到银座的高级酒店报到,而且包含奢侈品在内,负担她全身上上下下的行头。一个月的费用换算成今天的物价,恐怕不会低于两百万日元。除此之外,还要给母亲赡养费,可以想象父亲的经济负担并不小。重点是诊所的生意依旧不尽理想。 然而,父亲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实情,所以也没人会给父亲任何忠告。唯一察觉到田岛家危机的是女佣阿春。 “先生还真能撑耶。他晚上花天酒地的时间,比待在诊所里的时间还长吧?”阿春经常在准备晚饭的时候,夹针带刺地说。“不过反正先生只要按时付我薪水,我也没资格说话。” 每次回想起当年,我就觉得可恨。不论谁都好,要是有人提醒父亲一下就好了。或许要让迷恋上年轻貌美女性的父亲觉醒并不容易,但当时要是有人阻止他继续荒唐下去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引发那么严重的后果了。 到银座购物后过了一个多月,那天夜里父亲也外出。我一边用新买的音响听披头四,一边像平常一样看着推理小说。 接近凌晨一点的时候,电话响起。在那之后,从来不曾有人在那么晚的时间打电话来,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走到走廊上,提心吊胆地伸手拿起放在柜子上的黑色电话。 “喂。” “啊……请问……”打电话来的男人似乎感到困惑,话只说了一半。他大概没有想到接电话的会是一个小孩子吧。“这里是田岛家吗?” “是的。” “啊,这样啊。你母亲在家吗?” “她不在。” “那么,家里还有其他大人在吗?爷爷或是奶奶都可以。” “没有,只有我在家。” “只有你在家?” 男人不知如何是好,和身旁的人讲了一些话之后,才又拿起话筒讲话。 “其实我是警察。你父亲受了伤,被送进医院了。” “咦?”我吓得全身发冷。 “等一下会有巡逻警察到你家去,在那之前,可不可以帮我查一下亲戚或是熟人的联络方式?” “哦,好。”我回答时脑中一片空白。 男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告诉他和幸的写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在慌乱中度过。先是警官到家里来,然后亲戚也赶来,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又命令我做东做西。 当我到达父亲被送进的医院时,天早已亮。然而,却因为谢绝会客的关系,我最后还是无法见到父亲。 事后经人说明,综合我知道的部分,那天夜里发生的情形大致如下。 父亲像平常一样前往志摩子工作的店,喝到十二点多,然后一个人离开酒店,到另一家酒吧去。他和志摩子约在那家店里碰面。 然而,父亲在前往另一家酒吧的途中,却被人从身后袭击,当场昏倒。那条路没什么人经过,所以并无目击者。在父亲昏倒之后,经过的路人皆以为他是醉倒街头,压根儿没想到要报警。直到后来,才有一个拉着摊子卖拉面的大叔发现父亲的头在流血。 父亲的钱包等随身物品都还在身上,警察从他的身份证和名片确认他的身份,于是才打电话到家里来。 现场找到一把占有血迹的螺丝扳手,上头的血迹和父亲的血性一致。警方认为这并不是一起抢劫财物的案件,而是和父亲有仇怨的凶嫌所为,经过搜查之后发现,嫌犯是一名在新桥工作的酒保。这名酒保和志摩子在交往,志摩子一个星期有一半的时间会在他的住处度过。 志摩子和父亲交往纯粹只是为了钱。她的最终目的是和她的酒保男友开店。为了这个梦想,她似乎能忍受暂时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不喜欢的男人。 但是,年轻的情人可就受不了了。那天夜里,他找到志摩子和父亲相约的地方,就低埋伏等待父亲的到来,再从背后袭击父亲。 他被警方逮捕招供之后,还声称自己无意杀人,只是想要让父亲吃点苦头,或许父亲就会有所警戒,不再接近志摩子。犯罪的动机竟是出于如此单纯的想法。 父亲被送进医院之后不久就恢复了意识。他的头上有两处重伤。我见到父亲是在事后的的第四天。父亲的意识很清楚,对于事件的经过也记得一清二楚。父亲在被殴打之前,看到了躲在大楼背后埋伏的男人的脸,使得警方得以及早破案。 父亲住院期间亲戚们轮流到家里来住。他们不断像阿春打听志摩子这个风尘女子的事,关心的焦点集中在父亲到底在她身上浪费了多少钱。从阿春那里听到事情经过的亲戚,无不皱起眉头。 同时,亲戚们偷偷地在我家召开了一场家族会议。当时,还找来了负责诊所会计事务的税务代书。他就像个被告,坐在众人面前被质问我家的财务状况。 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牙科诊所的经营情形每况愈下,以及田岛家的存款大幅减少。有人攻击税务代书为什么放任不管,让事情落得这般田地。税务代书小小声地反击说自己只负责税务,对于经营没有置喙的余地。再说,税务代书根本无从掌握顾客私底下怎么用钱。 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说:“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田岛家会完蛋的,一定要快点想想办法。”但吵了半天也讨论不出立即见效的解决方法,所以只好等到父亲出院再说。 然而,事情的严重性却超乎他们的想象。 三天后,父亲出院。父亲的堂姐妹们说要去接他出院,但父亲却自己回家。他的心情糟透了,亲戚上前迎接,他也懒得搭理。 “他是恼羞成怒啦。钱被女人骗了,还遇上那种倒霉事,才会感到难为情,没脸见大家。”亲戚嘟囔地回家去了。 我和父亲好久不曾一同吃饭。那天夜里,阿春为我们煮了一顿大餐。 然而,饭吃到一半,父亲却突然停下筷子,瞪着自己的右手。我也发现到,父亲的指尖在微微地抽搐。 “爸……你的右手怎么了?”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他盯着自己的右手好一会儿之后,才回过神来往我这边看。 “耶?啊,哦,没什么。”父亲放下筷子,直接走出餐厅。 牙医就像工匠——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你想想看!牙医又削又补的,还要将金属填进牙洞里,再说又不能将齿模师做好的假牙,直接放进病人的嘴里就算完工了事,还得依照每个人的情况,做最后的修整。这哪里不像工匠?牙医和金属雕刻师、手工艺将一样都是工匠。证据就在于,不但做出来的工要好,价格也要便宜。这都是要靠技术的。同是做金牙,金子用的量越少,价格自然就越便宜。” 父亲以自己的高超技术为傲。只要一有病患跑来找父亲哭诉,抱怨别的牙医做的假牙戴起来有多不舒服,父亲就会高兴一整天。 “口腔就像是从人体独立出来的生物。要是像最近的年轻牙医那样,只有那么一千零一招的话,根本应付不来各式各样的病患。唯有彻底看清口腔的情形,才能完全根治病症。” 父亲以麻醉注射为例,说明他的高超技术。 “我们不是常常听说,有人打了好几只麻醉针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吗?那就是因为技术太差劲。将麻醉药注射到牙龈的时候,靠的是集中精神和直觉。重点在于如何一口气将针头插进那一点,必须快、准、狠,而且手不能颤抖。” 父亲经常把筷子当成针筒,对我说这些。而这一段话说完后,他几乎都会补上一句:“总而言之,有一技在身的人就占了上风。爸爸只要这只右手还在,就不怕没饭吃。” 我总是抬头看着父亲的右手,觉得很有安全感。 然而,那只右手却出了问题。父亲接连几天跑到各式各样的医院及民俗疗法的诊所。有时候,还会将身怀绝技的按摩师找到家里来。 父亲绝口不提他的右手出了什么毛病。他大概是不想让儿子感到不安吧。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愿承认自己失去了唯一足以自夸的右手吧。因此,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然而,我还是略微察觉到了父亲右手的症状。他的右手手腕到指尖的部分不时会酸麻或是抽搐,伴随的症状是没有感觉,使不上力。而且这种症状总是毫无预警地发生,因而我好几次都看到筷子、汤匙,还有铅笔之类的东西从父亲的手上滑落。这明显是头部受伤的后遗症。 也难怪父亲会紧张,处在这种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知觉的情况下,根本没办法继续当牙医。实际上,那一阵子诊所都没营业。 纵然尝试了所有的治疗方式,父亲的右手依旧不见好转。过一阵子,附近的人都知道,父亲的右手不听使唤了。或许是这个缘故,甚至出现了田岛牙科就要关门大吉的谣言。 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干脆就不治疗右手了。反正不管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所以他放弃了。他越来越常从大白天喝酒喝到晚上,还把气出在我和阿春身上。 不但如此,父亲每到晚上就会漫无目的地出门。他不说去哪里,但似乎是在银座或新桥一带徘徊。我曾经有一次听到父亲对着话筒这么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店里的时候你们不是无话不谈的手帕交吗?……你那么说,只是为了包庇志摩子吧?反正不管什么都好,告诉我你知道的!她家的地址,还是电话号码也好,告诉我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事情发生后,父亲再也不曾提起志摩子这个名字。我想,他应该是真心想要忘掉这个名字吧。可是每当头部受伤的后遗症发作时,他还是无法忘怀。我猜想,父亲应该还想再见到那个女人,对她破口大骂一顿。 后来父亲找来律师,对那个让父亲手上的酒保提出损害赔偿的诉讼。既然是因为后遗症导致无法继续当牙医,提出损害赔偿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就结论而言,我不记得父亲由这起诉讼得到了什么赔偿。酒保因伤害罪入狱服刑,出狱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有钱赔偿。 我就在这一连串狗屁倒灶的事中,迎接小学六年级那年的过年。既没有年菜可吃,也没有红包可拿,只有寒冷与我相伴。父亲大概是想逃避残酷的现实吧,成天不是喝酒,就是酩酊大醉,窝在棉被里呼呼大睡。 三个月后,我国小毕业,确定要进入当地的公立国中就读。原本父亲打算让我进入私立中学,但家里的经济完全不允许。再说,牙科已经到了非关门不可的地步,父亲也没有心思思考我的升学问题。 一切都因为父亲受伤开始脱轨,害得我躲在棉被里哭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这个时候我想起诅咒信。我的手边寄来了二十三封只写了“杀”字的明信片。带着二十三个人的咒念的明信片…… 我想,我被诅咒了。 六 那些诅咒明信片我只看过一次就包上报纸塞进了抽屉深处。我总觉得随便处理掉不太好,所以没有将之丢弃。后来在鸟居上刻上数字,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虽然我并不相信有诅咒这回事,但却完全受到诅咒的束缚。 有一天,我从抽屉里拿出放了好久的明信片打算丢弃。我认为,拥有这种东西会带来不幸。 我手上的明信片共有二十三张,但只实际仔细看过几张。因为我知道上头写的内容一模一样,越看只会越让自己受伤。不过,在丢弃之前,我还是一张张地看了一遍。不可思议的是,我比第一次看到那些明信片时还要冷静。大概是因为当时已经发生了不好的事。 再次看着明信片,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收信人姓名写错了。我的名字是田岛和幸,但所有明信片上写的确是田岛和辛。我稍微想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原因。寄出这些明信片的人并不认识我,他们只是照抄写在诅咒信上的地址和姓名罢了。所以,是第一个在那封信上写下我的名字的人写错了我的名字。 我想,犯人和我不熟。他应该是在哪里发现了我的地址和姓名,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情将我列在那封诅咒信上而已。尽管如此,这个失误也未免太讽刺了吧。不过是把我的“幸”写错成“辛”,就让我的人生扭曲变形。 我猜想,那个犯人应该和我读同一间学校。这么一来,我更想去念私立中学了。小学的朋友大多会念当地的公立国中,如果我去私立中学的话,就不用再见到他们了。 然而,我家的情况改变,捣毁了我念私立中学的梦。我至少必须度过三年孤独的学生生涯。这件事,比起校规硬性规定学生要剃光头更令我郁闷。 不过,真的成为国中生之后,我发现天底下倒不全然是坏事。我念的那间国中也有不少来自其他小学的孩子,完全不知道我家过去的同学倒也不会排挤我。 当然,那间国中里也有和我是同一间小学毕业的人,不难想象他们会在背后损我。我想实际情形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我找到了克服这个困境的方法。 就在休息时间和大家聊天的时候。“田岛家是开牙医诊所的吧?真了不起,所以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啰。”一个同学说。他来自别间小学,说话应该没有恶意。 身旁一些听到的人一脸尴尬地低下头。不用说,他们自然是和我同一间小学毕业的人。 “我家现在歇业中。”我回答。有的人住在我家附近,可不能胡诌。 “是哦,为什么?” “因为客人说我爸的技术不值得信任,所以都不来了。”我半自暴自弃地说。 然而,听到我那么说,不知情的人都笑了。他们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 “为什么不值得信任呢?难道在你家看完牙的人,嘴巴都肿起来了吗?” “天晓得。说不定是害怕会被杀掉吧。” 我这句话也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但从别的小学来的同学们却捧腹大笑。 “搞什么,原来是会杀人的牙医啊?” “大家好像是这么说的。”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困惑了。 大家的笑声中不带恶意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这么说,你们家现在已经不是有钱人了吗?” “当然不是。所以原本我想念私立,却只能进来这里。我是‘前’有钱人。” 前有钱人这个词一时成了我们班上的流行语。被他们这么一笑,我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的遭遇。一切成为别人的笑柄也无所谓。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了。说不定,觉得和我说话很闷的人也会减少。 自此之后,我便故意将家丑当笑话传,彻底成为班上的小丑。前有钱人、前大少爷之类的话语受到大家的欢迎。两、三个月过后,田岛已成了公认爱搞笑的家伙。 “婆婆去世的时候,真是整惨我了。有谣言说她是被人喂毒死的。连刑警都来了。不过,最痛苦的还是吃饭的时候。因为我都会边吃饭边想:‘这饭里该不会真的掺毒了吧?’” 大家很喜欢这种自虐式的玩笑话。我心想:‘要是大家听腻了可就该糟。’于是自爆其短的情形越演越烈。到最后,我终于还是在学校里搬出了父亲被酒家女的爱人痛殴那一段,但却有不少人以为这是我编出来的故事。 在人前说出这段丢人现眼的糗事并不有趣。只不过,我认为大伙儿在笑闹之间,我不会遭到排挤,于是拼命地扮演丑角。每听他们笑一声,我的心就痛一下。我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卑微,但欲罢不能。 有一个同学名叫本原雅辉,他是我进国中之后交的第一个朋友。他住在隔壁的村镇,完全不知道我家那个令人厌恶的谣言,认为我的话有大半是言过于实。他的身材娇小、身型纤细、皮肤白皙,要是留长发、脱掉制服的话,大概会被误认成是女孩子,因而也有不少人叫他人妖。 可是,真正的他却是一个典型的十多岁少年。他崇拜女歌手,老是在说班上的某某某最可爱。我第一次看到进口的外国杂志也是在他的房里,当时,连露出乳房的彩页照片都难得一见,而那本杂志上竟然还刊登了露出下体的照片。只不过,重要部位会以奇异笔涂黑。我和木原在他房里,试过各种方法想要将奇异笔的部分弄掉,什么稀释剂啦、挥发油啦,甚至连乳玛琳、特殊的橡皮擦也都试过,却几乎没什么效果。尽管如此,只要我们的目标物偶尔隐约可见,就会让我们乐得欢天喜地。 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看过真人,而不是照片。 “妈妈或姐姐的不算哦。”木原贼贼地笑着补充说道。这时候我们一如往常在他房里聊天。 “没有很清楚看过。”我老实回答。“不过,如果是一点点,我倒是在大人嘿咻的时候看过。” 我的话让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马上一脸很感兴趣地凑到我身边问我:“什么时候看见的?” 我告诉他小富和税务代书做那档子事时的体位。他半张着嘴,听得入神。 “我都没看过那种场面。”他羞红脸颊地说。“不过我倒是看过几次女孩子的那里,但是都是小孩子。” “那我也看过呀。像是亲戚在为小婴儿换尿布的时候。” “没那么小啦!大概和我们同年的女生。” 据木原所说,有的女孩子只要你肯出钱,她就愿意露给人看。五十元只能看;一百元就可以稍微摸一下。木原说:“跟我们同年,可是好像不同学校。” “不过她是个丑女。”木原补充一句,笑了出来。 那女孩住的地方似乎离木原家有一段距离。听他在讲那女孩家在哪儿的时候,我想起了别的事;她家就在我从前沉迷下五子棋那间房子的附近。 我说出那件事后,木原的表情似乎并不特别意外,并且点点头说:“如果是赌博的五子棋,我知道呀。有三战两胜跟五战三胜的,对吧?” “我玩的是三战两胜。先胜两局的人可以赢得对方的钱。” “没错。”木原想了一下之后说,“不过,那是骗人的。” “骗人的?” “我是听来的。” “怎样骗人?” “详情我是不知道,不过听说绝对赢不了。” “可是,如果是五子棋的名手应该会赢吧?” 木原摇摇头。 “他们是不会跟这样的人比赛的。他们只会选那种一定会输的人。” “怎么选呢?对方是强是弱,不下一局怎么知道?” “他们不会跟自己上门的客人比赛,只会和知道对方实力的人比。所以,他们稳赢不输。” “可是,我看过是客人赢的耶。”我反驳说。 “三战两胜,他赢两次了吗?” “嗯。” “那家伙是不是带你去的人?” 我默不作声。被他说中了。 “我想他是和店家串通好的。”木原歉然地说。 “要是都没人赢得了,客人就会放弃走人。但那是不行的,必须让客人觉得就差那么一点儿就赢了才行。为了做到这点,他们会让客人看到眼前的其他客人赢棋。不光是这样,他们也会让那个客人赢,但是只会让他赢三局中的其中一局。” 听着木原的话,我感觉全身汗毛竖立。那简直就是仓持修第一次带我去赌五子棋时的情景。 只会和知道对方实力的人下棋,这一点也吻合。换句话说,他们只跟同伙人带来的人下棋。我是“稳输不赢的大肥羊”,因此被带到那里去。 “那人是你的朋友吗?”木原有点犹豫地问。 “不是。”我摇摇头。“他是一个不太熟的人。” 木原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说:“我想也是。” 仓持修和我进了同一所国中,不过因为班级离得远,所以当时几乎没有来往。 我开始思考当时花费在赌五子棋上的金额。从小学生的零用钱这个观点来看,应该是笔不小的数字。我就是为了这笔钱,从祖母身上偷走了她的钱包。 我想找仓持确认这件事情的真伪,问清楚他是不是欺骗了我。然而,现实情形却不容许我那么做。眼前发生更紧急的事,一个弄不好,可能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任谁都看得出来田岛牙科诊所事实上已经经营不下去了。父亲的右手不见起色,诊所的大门依旧深锁。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没有打算从事其他工作,照样每天从早喝酒喝到晚,喝得烂醉就呼呼大睡。渐渐地,他也失去了寻找志摩子的力气。 我家的经济状况不断恶化,渐渐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父亲如今就算舍不得投注在志摩子身上的金钱,亦为时已晚。 索性阿春依然到我家帮忙。她领到的薪水应该不多。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来帮佣不是单纯出自一片好心。 为了东山再起,父亲选择放手一切。一开始,他似乎想将诊所租给别人,却找不到人肯租。想是田岛牙科诊所的名声太糟糕,以致新开业的医生也望之怯步。不得已之下,父亲只好将整间诊所卖掉,却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每天都有不动产业者在我家进进出出,与父亲商讨事情。他们最后的结论是,土地连同房屋一并出售。 父亲打的如意算盘是——卖掉土地房屋,再找个地方盖间小公寓,靠房租收入度日。失去唯一技能的他,只对坐着不动就有钱滚进门的事业感兴趣。 而不管父亲做什么都要讲上一句的亲戚们,自然不可能默默地看着父亲为所欲为。他们按例在我家召开了家族会议。父亲的提议当场被所有人驳回。众人一致认为,系出名门的田岛家绝对不许将祖厝变卖他人。 即使众人反对,房屋的所有权却握在父亲的手中。父亲力排众议,或者该说是无视于众人意见,遂将房屋和诊所卖给了某家不动产业者。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上国中那年新年过后不久。 我喜欢那间大房子,而且好不容易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各个房间,现在却不得不搬家,令我大受打击。而我对于今后不知何去何从更感到不安。我并不讨厌父亲,但自从他被那个叫做志摩子的女人骗了之后,我完全失去了对他的信赖。父亲原本那么宽厚的背膀此刻看起来却是如此瘦弱。 此外,我心里还有个单纯的疑问。搬家之后要吃饭怎么办?打扫谁做?脏衣服谁洗?纽扣掉的时候该怎么办? 父母离婚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选择留在父亲身边。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后悔当初做下的这个决定。 一个寒冷的傍晚,我出门到附近的书店。我并不是有事要去书店,我的目标是书店前的电话亭;口袋里装着满满的十元硬币。 我一踩进电话亭,立刻拿出母亲给我的护身符,里面写着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打电话给母亲。因为虽然无凭无据,但我相信母亲总有一天会打电话给我,或来找我。可是,母亲却没有和我联络。 我将十元硬币投进投币口,拨电话号码,心里七上八下地听着电话铃声。 过不多久,电话通了。 “喂,您好,这里是山本家。”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口吻听起来很冷淡、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我无法立刻应答,对方更不耐烦地问:“喂、喂,找哪位?”要是再过几秒还不说话,电话一定会被挂掉吧。 “喂,请问……”我总算说出话来了。 “嗯……?”大概是因为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对方不知该作何反应。 “妈妈在吗?” “妈妈?” “是的。那个……我妈叫做峰子。” 这下换对方沉默了。他似乎知道了我是谁。 “喂?”我又问了一次。 “她现在不在。”男人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冷淡口吻说。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不清楚。她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找她。” “哦,麻烦你了……”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掉了。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在等母亲的电话,但她却没打来。我本来想再打一次给她,但总觉得又会是那个男人接的,也就不敢打了。 于是我决定星期天去母亲家。我事先买好地图,确认大致的位置之后,出了家门。我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独自搭电车到陌生的地方。 母亲住的地方比我想的还要简单就找到了。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公寓。不过,我却没有勇气立刻登门拜访,一直站在路边望着门。其实我期待母亲不久会从屋内出来。 过不多久,大门开了。出来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和年约三岁的小女孩。男人身穿厚夹克,围着围巾,手上拿着洗脸盆。 男人的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对着屋里说了什么。他和小女孩迈开步伐后,从屋里伸出了一只手臂砰一声关上门。那只手臂穿着粉红色的毛衣。 我确信那是母亲的手。同时,一股心灰意冷的情绪在我的心中扩散。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投入母亲的怀抱了。我明白,母亲的身旁已经容不下我了。 父亲在距离旧家颇远的地方买了一块地,决定在那里盖公寓。就结果而言,那不过是个被中间业者蒙骗的计划,但却没有人给失去冷静判断的父亲忠告。亲戚们完全放弃父亲了。 公寓一盖好,我们就可以住进其中一户,于是在公寓盖好之前,我和父亲在附近赁房居住。这一切进行得非常仓促。 距离搬家剩下寥寥数日。有一天父亲为了整理物品,去了一趟久违的诊所。入夜后,我也去了诊所,发现父亲双眼无神地坐在诊疗台上,东西都还没什么整理,地上放了好几个打开的瓦楞纸箱。 “噢,是和幸啊。”父亲看到我,张开千斤重的嘴。 我问父亲在做什么。 “不,没什么。”父亲从诊疗台上下来,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这里看过多少个病患呢。” “如果换算成牙齿的数目,那数字一定更惊人。因为一个人不见得只看一颗牙。” 父亲听了我的话,落寞地笑了。“是啊。” 父亲环顾室内后说:“剩下的明天再收。把电灯关掉,那边的东西不准碰。”然后往门方向走去。 我跟在父亲身后,看到身旁的一个瓦楞纸箱,停下了脚步。里面放了许多药瓶,其中一瓶上头写着“昇贡”字样。 我悄悄地将那个小瓶子放进了夹克口袋。 搬到租赁的房子后,我还在原本的国中上了一阵子学。原因出自于父亲拖拖拉拉,没有赶快把该办的各项手续办好。我曾经在从学校到车站的途中绕远路去看过从前的家。那栋古老而气派的日本古厝失去了主人,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般沉没在群屋当中。 不久,我正式确定要转学了。几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朋友舍不得我要离开。当然,拼命扮小丑博得欢笑,也是他们舍不得我的原因之一。 最依依不舍的要算是木原雅辉了。 “好不容易成为朋友却要分开,我觉得好遗憾。”他说。 “我也是。” 我送给他披头四的黑胶唱片。那是他们东京公演时的盗版唱片,虽然不太能听,却是我的宝贝。他收下后很感动,说在我最后一天到学校上课之前,也会准备东西送我。 有一天,我一如往常地来到旧家附近,发现一群男人开始拆房屋。他们用推土机推倒围墙,铲平树丛,轻而易举地折断梁柱;土墙如纸般应声倒下。 没花多少时间,那栋历史悠久的古厝就在我的眼前化作一堆瓦砾。男人们一脸工作告一段落的表情,开着卡车扬长而去。 等到四周不见人影,我往旧家的断垣残壁走去。我的家,彻底变成了粉尘灰烬。光看几片残破的瓦砾,根本不知道那曾是家的哪个部分。 有钟摆的挂钟摔在地上。我记得,那原本是挂在二楼那间放棉被的房间里。只要有不如意的事,我都会跑到那个房里哭泣。望着那个挂钟,我的眼眶热了起来。我蹲了下来,小心忍住声音地哭了一会儿。 过了一阵子,我感觉有人在看我,抬起头一看,阿春站在路旁静静地盯着我。她一和我四目相交,一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表情,慌慌张张地离去。她大概是买完东西要回家吧。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提着菜篮。说不定她已经找到了新的雇主。 父亲说要解雇阿春的时候,她要求父亲连本带利,全额支付之前积欠的薪水。 “那个女人知道我跟不动产业者见面,企图总有一天要我连本带利付她薪水,所以之前她才会坑都不吭一声。”阿春回去之后,父亲恨得牙痒痒地说。 三月的结业式那天,也是我和大家道别的日子。明天起就是春假,同学们的脸上满溢着雀跃之情,只有我是满腹的不痛快。离开大家并不难过,我却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不安的心情压得我快要喘不过起来。 对我完全没帮助的女班导向同学宣布我要转学,一听就知道她是故意选择煽情的辞藻,害得我光是站在她身边听她讲话都觉得难为情,结果果然没有任何一个笨蛋因为她的话而流泪。 最后,班导要我向大家道别。我走到教室前面,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冷淡的话。教师并不满意我的发言;至今喜欢看我扮小丑的同学们也是一脸期待落空的表情。 那天,木原到车站送我。好像还有其他几个人也来了,不过我完全没有印象。对当时的我而言,木原是唯一的朋友。我到现在还是会想,要是小学的时候就遇到他该有多好。 “这个送你。”他递给我一支钢笔。我知道这是他经常在英文课上用的笔。 “这样好吗?” “当然好。还有这个。”他又从书包拿出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纪念册。打开一看,里面写满、画满了同学的签名、留言和涂鸦。长期以来,我在班上一直戴着小丑面具,不过看到那本纪念册的时候,我的内心到底还是澎湃激昂的。 谢谢,我小声地道谢。 我搭上已进站的电车。其实,我又不是要到别的县去,今后想见面的话随时可以见得到面,但当我在电车里向大家挥手道别时,却有一种今朝离别后,永无相见日的愁绪。 事实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木原见面。后来,成绩优秀的他进入我怎么也进不去的高中,上了国立大学的国文系,毕业后并且在总公司设在东京的报社工作。不过,这件事和我的命运倒是没有任何关系。 和木原道别后,我在电车内再度打开纪念册;每一页由一个人签名留言。当我看到连不太熟的同学也有留言时,心情很特别。 翻着翻着,我才发现原来留言的人不只有同班同学,还有因为体育和工艺课而熟稔的其他班同学。我很感激木原,是他将这本纪念册传给其他班级留言的。 不过,这种幸福的心情却随着我看到某一页的内容顿时烟消云散。 那一页是仓持修的留言。木原大概是听谁说过小学时代我和仓持很熟吧。 “到了新的学校也要加油!别输给其他人!” 仓持修用彩色签字笔写着,字的一旁还漂亮地画了一张《巨人之星》(* 漫画家梶原一骑所画的棒球巨作,一九六〇年代轰动一时。主角为星飞雄马。 )主角的脸。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就没什么了。问题出在写在右上角的文字。 上头如此写着——献给田岛和辛。 七 新学校座落在水质污浊的运河旁。凉爽的季节还好,一到天气转热非开窗不可的时候,教室里热烘烘的空气中尽是油臭味和腐臭味,课根本上不下去。不过,我很快就知道,就算不是身处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之下,我的国中生涯也不可能过得快活。 班导是一个长的像山羊的老人。他实际上应该没多大年纪,但我完全无法从他那放弃一切的为人态度中感受到一丝活力。这群国中生就够难带的了,现在又要加入一个异类,他大概觉得很郁闷吧。我甚至可以察觉到,他觉得自己被选为担任我的班导,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幸。我这个转学生因为不安而心情低落,但他的脑袋中,压根儿没有想到要让我放松心情,对我毫不关心。 “我来介绍新同学。” 坦白说,班导第一次带我到班上的时候,只说了这一句话。剩下的就是非常事务性地要我像大家自我介绍。 四十多位同学对于突然跑来的转学生,投注的眼神中夹杂了各种恶意。诸如看到珍奇异兽的眼神、感到厌烦的眼神、品头论足的眼神、充满敌意的眼神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一面做形式上的自我介绍,一面心里想:“这些是蛇的眼神。”我现在正被一群蛇所包围。 我印象中那个班级里没有坏到骨子里的家伙。一言以蔽之,那是一个由普通的学生、极度平凡无奇的国中生所组成的班级。没有人会剃眉毛;也没有人会在课堂上无视老师的存在而玩起纸牌来。我也不曾听说班上有人接受辅导。 不过,所谓的“普通”即意味着不好也不坏。这样的人虽然不会主动采取行动,却往往会不假思索地参与他人提出的坏主意。 一开始,并没有出现直接的“恶作剧”。所有人都在四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要是这个时候有人跟我说话,而我也能够圆滑应对的话,说不定我就能慢慢融入这个班级。可惜不幸的是,他们一开始对我采取的行动就是“什么都不做”。换言之,就是视若无睹。 首先,第一个人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看到他这么做的第二个人,于是被迫选择要如何对待转学生。看是要仿效第一个人呢?还是采取自己的做法。基本上,选择后者需要某种程度的勇气,必须做好与第一个人对立的心理准备。就这样,第二个人也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对我不理不睬。如此一来,剩下的人会怎么做不用说也知道。从第三个人开始,总不能只有自己采取和大家不同的态度,只好有样学样。 转学后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成了一个班上可有可无的人。大家总是避免和我四目相交,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想到有一个同学叫做田岛和幸。 好比说,有些课是以分组的方式进行,这个时候唯有我是多余的。老师看到这个情形,自然会让我加入某个小组,但小组中也不会有人找我讲话,即使课堂的设计目的是要让一个小组齐心合力完成工作,我也不会被分配到任何工作。整节课我就只是看着大家动作。 体育课打垒球的时候,我既没有防守位置,也轮不到我打击。但是我还是一度站上了打击区,只不过投手投的尽是球棒够不着的坏球。然而,担任裁判的同学却判定每一球都是好球。结果,我一球也没打到,就被判三振出局。对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意见,只有人在私下窃笑。 我时常回想当时的情景,但就算我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受到那种对待。我应该没有过错才对。我总是尽可能积极地和同学说话,试图融入团体之中。但是当我回过神来,我和他们之间已形成了一堵厚实的墙。 书上说,“霸凌”(Bully)是在一九八〇年代之后才开始浮上台面。不过,大人应该都知道这是存在已久的问题,只不过没有人特别提出来讨论罢了。 教育人士和学者针对霸凌事件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从受过霸凌的人的立场来看,霸凌事件必然就会发生。想要排斥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是一种自然的本能。就跟他人的不幸会令人产生快感一样,看到别人痛苦是一件快乐的事。事实上,决定一名牺牲者,大家借由攻击那名牺牲者,即可让彼此产生同侪意识。有团体的地方,就有霸凌的行为存在,这是很难避免的。 其中,转学生特别容易成为被霸凌的对象。这样就不用伤害已经认识的人,并且得以反复进行“霸凌”这个吸引人的活动。如果转学生没有被霸凌,原则上必须具备相当程度的条件。举例来说,像是外表看起来擅长打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成绩卓越出众等。当班上的带头者愿意让转学生融入大家时,转学生有时也能幸免于难,但说起来还是要算他幸运。 我看起来既不像擅长打架的人,家里也不有钱,而且本来就嘴拙,一和人说话就结结巴巴,会被渴望欺负他人的家伙视为绝佳的牺牲品一点也不奇怪。 视若无睹这种霸凌方式其实对身体根本不痛不痒,但却对我的精神造成了实质的伤害。然而,我连一个能够商量的对象也没有。父亲满脑子都是如何妥善经营公寓,而一副山羊脸的班导则是摆明了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在一次所谓全班校外教学的活动中,我们要去参观某家报社,在搭乘游览专车时,发生了一件让原本漠视不理的霸凌行为变为暴力相向的事。 游览车上全是双人座,同学们两两落座,问题是谁要坐田岛和幸的旁边呢?座位不多也不少,没有办法让我独自一个人坐。 结果最后采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座位,一个名叫加藤的男同学要坐我旁边。其他人因为没有抽到这个位子而松了一口气,但加藤却很火大。“为什么我要坐那家伙的旁边?真是倒霉透顶。” 我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坐在一旁听他这么说。大家虽然同情他,却还是窃笑不已。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加藤将一只脚伸到走道上,和坐在其他座位的人聊天。内容大半是今天真倒霉。 过一会儿,加藤开始出现了奇怪的举动。他微微抽动鼻子说:“有股怪味儿。”不久,他将脸转向我,直接皱起眉头,捏住鼻子:“搞什么,原来臭味就是从我身旁发出来的。” 听到他这么一说,立刻有几个人笑了出来。他们也跟他一样,做出在嗅味道的动作,甚至还有人说:“真的,臭死人了。” 那一阵子我确实连续几天穿着没好好洗过的制服,但是还不至于臭到要捏住鼻子。我火上心头,狠狠瞪着加藤。就算众人无视于我的存在,我也一路忍了下来,但这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加藤反瞪我一眼。 “干嘛,你有意见吗?” 我别开视线,因为我无意吵架,加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车上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这次的校外教学期间没事发生,但隔天放学后,包括加藤在内的四名男同学将要回家的我团团围住,把我带进体育器材室。 “你昨天很臭屁嘛。”加藤叫嚣道。 就在我想要回嘴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架住我,我还来不及抵抗,加藤尖尖的鞋尖一脚就踹中我的胃。我发不出声,向前倾倒,又被他踹了两、三脚。 身后的人放开我,但我痛到无法站立,捧腹蹲在地上,接着又是一阵乱踢。他们除了脸以外,不断地踢着我的肚子、腰,还有屁股。大概是怕弄伤了我的脸,会惹祸上身吧。 不知道他们是踢够了,还是踢累了,终于停止了绵密的攻势。有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另外一个人搭腔。我不记得详细的交谈内容,或许应该说当时的我意识模糊,完全没有力气仔细听他们谈话。 他们抬起瘫软的我,将我放在一个四方形的箱子里。就在我恍恍惚惚,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们合上了盖子,把我关在一个黑暗狭窄的空间里。 我刚才说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不过我记得加藤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胆敢跟父母和老师打小报告的话,我就杀了你。” 撂下这句话后,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 我忍着全身的疼痛,想弄清楚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不久,我便明白自己是在体育器材室的跳箱里。因此只要推开最上面的一层,我应该就出得去了。然而,盖子却异常沉重,无法轻易抬起。我不知道和盖子奋战了多久,最后逃出去时,我已筋疲力尽,倒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跳箱的上面还盖着体操用的垫子。 我拖着疼痛不堪的身体回家。擦肩而过的路人看着全身被体育器材室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的我,面露恶心的模样。 当时,我和父亲还是赁屋而居。透天厝不过是虚有其名,除了狭窄的厨房之外,就只有两间脏兮兮的和室。 回到家中,我看到父亲开着电视,人在睡觉打鼾。餐桌上留有许多日本酒的空瓶子,一旁摆着一本笔记本。我好几次看过父亲将经营公寓相关细节清楚地写在上头。 然而明明有了土地,最重要的公寓却迟迟不见开工。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应该是因为资金不足吧。虽然可以将土地抵押给银行借钱,而且父亲应该也打算那么做,但是这么一来,房租收入必须得足以支付预估的还款金额。就算所有的房间都出租了,房租至少该收多少呢?若从地点等条件考量,恐怕必须兴建相当高级的建筑物才合算。相对地,如此一来就需要更多的资金,增加借款金额,而还款金额也就随之增加。原来父亲每天晚上就是在这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兜圈子。他用酒灌醉自己,显然是在逃避现实。 餐桌上摆着几盘附近熟食店里买来的菜肴,都冷掉了。平常的话,我总是将那当做晚餐,可是那天我实在没有胃口。我到隔壁房间换衣服,脱下衣服一看,全身上下都是淤青,肿胀发热,不过倒是没有出血。 我想,今天没办法去澡堂洗澡了。 在那之后,霸凌行为仍然持续着。全班除了无视于我的存在,更是经常突如其来地遭到暴力相向。欺侮我的主要是加藤那帮人,有时候也会有别人加入,甚至对我而言,那些看到我被欺负而感到高兴的人都算是帮凶。即使是佯装没看到的旁观者也是一丘之貉。 但是为什么明知会被霸凌,还是每天乖乖地到学校去呢?关于这点,我找不出明确的理由。就像霸凌我的人没有理由一样。我深以为只要没有生病就得去上学。我只能说,这是让我去上学的唯一理由。要是“拒绝上学”这个说法早点广为流传的话,说不定我就会选择这个方法了。 如今只有一件事情支撑着我,让我得以忍受苦痛。我一面受人霸凌,一面这么想着。 随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们…… 大概从在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具体思考如何杀人。我每天都在想像杀人这件事;这不单单只是个幻想,我的手中握有杀死他们的方法。我就将它藏在家中书桌的抽屉里。 昇贡的瓶子。 书上说,昇贡正式的化学学名叫做二氯化汞,是一种无色的结晶,在医学上用来当做消毒剂、防腐剂等药品,毒性猛烈,0.2到0.4克即足以致死。 从父亲的诊所里偷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决定如何使用。对毒药感兴趣的我,一看到瓶上的标签,就知道那是宝物,因而偷偷地放进口袋里。 从以前开始,我就渴望使用这个毒药。我常在想,总有一天我要让某个人吃下它。如果哪天出现了一个我想杀害的人,我一定会用这杀死他。 于是每天晚上我的脑袋都在幻想,如果让班上同学吃下昇贡的话,不知道会怎样。不过,我不想马上对加藤那群爱霸凌他人的团体下手。因为他们一死,恐怕警方就会出面调查,说不定还会经由解剖,发现有人对他们使用昇贡。如此一来,我一定会被怀疑。大家都知道我有杀人的动机,警方只要一调查,就会知道我能拿到昇贡。 要杀害加藤那群人,我完全不会感到良心不安。不过,除非他们把我逼到不惜同归于尽的地步,我才会实行这个计划。当时,我还没有那么绝望。 话虽如此,我却没有打消杀人的念头。我反而想要证明自己真的能够杀人。再说,我也想要确认看看昇贡的效果如何。 这个时候,我脑中浮现的人影是仓持修。 我想,我是有理由恨仓持的。 他不但骗我,还把我带到五子棋那个耍老千的男人那里去。因为他的关系,我花光了零用钱,还落得从祖母的尸体身上偷钱包的下场。 撇开这件事不谈,还有之前的诅咒信。 将我的名字写在诅咒对象的名单上的,一定就是仓持。把田岛和幸写成田岛和辛,除了他还有谁会犯这种错?因为他的缘故,我收到了二十三个人寄来的“杀”字明信片。 我真的曾经一度认为,那个诅咒已经成真。自从接到写有“杀”字的明信片以来,我三番两次遭遇不幸。我不知道诅咒的效果如何,但仓持修希望我遭遇不幸却是事实。一想到这里,憎恶之情立即涌上心头。亏我还曾经相信他是我的少数朋友之一,这个想法更令我懊悔不已。 我心想,这样不足以构成杀人动机吗? 世界上,有千百种杀人凶手。为了区区数千元而一时冲动杀人也时有所闻。不过,我对于那样的杀人动机并不感兴趣。我憧憬的杀人魔形象是具有确切的杀人动机,心中长期怀有杀人的念头,并且冷静地付诸实行。就像从前在书上看过的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案例一样。 杀人这个行为很诱惑我,但不能没有杀人动机。我的想法是,若是没有杀人动机,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杀人。 有人诅咒我、期待我遭遇不幸,这些足以作为杀人动机吗?我总觉得,这可以成为憎恨他们的理由,却还不至于让我想要杀掉他们。我对自己憎恶他人的情绪无法膨胀感到焦躁,也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软弱的人。 然而讽刺的是,消除我心中软弱的也是加藤他们。当时,体育课因为下雨改成自习。当我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推理小说的时候,他们凑了过来。 “唷,这家伙在看这种书。”其中一人抢走我的书。 “自习的时候可以看什么小说吗?”加藤马上接着说。 你们自己还不是到处乱晃,凭什么讲我。这句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我将两手放在桌子上,歪着头看地上。 “这是什么书?外国小说耶,跩的哩。” “喂,拿过来我瞧瞧。”加藤从同伙手中接过书本,开始出声念了起来。每当他遇到困难的汉字就会卡主,念得七零八落。念完两、三行后,他说:“哼,这什么玩意儿。写什么让人看得莫名其妙。” “侦探小说吧?会不会出现鲁邦和福尔摩斯啊?” “不会出现那种东西啦。不过应该会写犯人怎么犯罪什么有的没的吧。这书是在找犯人的吗?” “大概是吧。侦探到最后会找出犯人。” “真了不起呢。”加藤回话的口气令人讨厌。他打开书本最后面的地方。 “喂,田岛,你猜猜看犯人是谁!如果猜对的话,我就把书还给你。” 我默不作声。要猜什么呢,那本书我才刚开始看,连有哪些角色都还不知道。 “什么嘛,答不出来啊。那就当做家庭作业吧。”加藤话一说完,从我胸前的口袋里抽出钢笔。那支笔是木原雅辉送我的,我顿时慌了手脚。 加藤开始用钢笔在文库本(* 文库本书籍一九二七年于日本推出,为携带方便<小开本>、廉价的单行本,至今仍深受日本读者喜爱。)的最后一页上乱画。他的举止很粗鲁,笔尖好像都快被他弄坏了。 “还来!”我扯开嗓子大吼。 一向逆来顺受的人居然出声反抗,加藤一脸自尊心受伤的表情。 “干什么,你有意见吗?”他将文库本摔在地上。对我而言,书怎么样都无所谓,重要的是钢笔。 “还来!”我试着从他手中夺回钢笔。 但加藤可没那么容易放手。在我们抢夺的时候钢笔的墨水喷了出来,弄脏了加藤的制服袖子。 “啊,你这家伙!”他的脸整个扭曲了。他抓住我的制服领口。“你搞什么鬼!混账东西!” 我才正想回嘴,就被推倒在地上。我想要起身,却被加藤的同伙们压住动弹不得。 “把他的裤子连同内裤扒下来!” 两、三个人遵照加藤的指示,将手往我的下半身伸过来。我双脚乱踢抵抗,却只是白费力气。他们解开我的腰带,脱下了我的裤子和内裤,露出小不拉几、缩成一团的小鸟。女同学别过脸去;男同学则大半都在笑。 加藤在我的脚边蹲下,开始分解木原送我的钢笔。他打开墨水匣的部分,两手牢牢握着两端。想也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双手一用力,钢笔“啪嚓”一声折断,黑色的墨水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下体,将缩成一团的小鸟弄得黑不隆咚的。看到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去拿板擦过来!”加藤下令。有人快手快脚地去拿来递给他。 加藤用板擦往我的下体拍了好几下。原本乌漆抹黑的小鸟这下变成了雪白一片。看到的人无不捧腹大笑,甚至还有人笑出了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叫:“老师来了!” 加藤他们动作迅速地将我的裤子和内裤拉上,手脚利落地为我系上腰带,就这么将我丢在地上,各自回座。 当秃头的体育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还站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体育老师看着我说。从体育课上课时的情形看来,那个老师应该也已察觉到我遭同学霸凌,但他和许多老师一样,没有为我做什么。 我默默地摇摇头,慢慢地回到座位上。我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讪笑。要是我向老师告状,加藤他们一定会在事后围殴我。 我在心中暗自决定——我要杀了你们,总有一天我要杀掉你们这帮人! 我纯粹想要获得力量。我想要确信,自己是一个有心就能杀人的人。我再次阅读布兰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情节,得到了一个启示。她连察觉到她弑父的兄长也一并杀害。实际上,他曾以人体进行杀人实验。换句话说,也就是杀人预演。 这个时候,我又开始思考仓持修这个人。 我当时并没有非杀仓持修不可的动机。不过,我想要事先预演一遍,为实现更大的野心做准备。所谓更大的野心指的自然是杀掉全班同学。我想,只要透过杀人预演,肯定自己的能力,就能拾回因为被同学霸凌而失去的事物。 从那天起,我开始思考杀害仓持修的方法。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拟定杀人计划,而且并不只是单纯的幻想。 我决定使用昇贡作为杀人凶器。但是要怎么让仓持吃下去呢?我最先想到的是混在食物里送给他吃。不过,稍加思考过后,我发现这个做法并不可行。如果食物来路不明,手下的人应该会提高警觉。我也可以假借仓持好友的名义将食物送给他,可是无功不受禄,一般人在吃之前说不定会先打电话确认。当然,如果以我的名义送的话,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然而,就算仓持不起疑,我也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能够只杀掉他一个人。一个不小心,可能会误杀其他人。这有违我的本意。毕竟,我只想解决掉我看上的猎物。 东想西想之后,我下了一个结论,看来还是得由我亲手将掺进毒药的食物交给他。这样一来,就能设法让仓持独自吃下。 不过,我必须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仓持见过面。只要做到这一点,警察怀疑我的可能性就不高了。自从小学毕业以来,我和仓持走得并不近,转学后更是一次也没联络过。警察应该也料想不到,转学到其他国中的学生竟然会特意拟定复仇计划,回到原来的学校行凶。 我思忖,什么食物适合掺进昇贡呢?书上说,昇贡只能稍微溶于水,却能够溶于酒精和丙酮。换句话说,果汁之类的软性饮料不能用。 我的思绪回到和仓持一同度过的小学时光。我们经常两个人一起去电玩中心玩打弹珠台。 我想起了他常常一边咬着鲷鱼烧,一边打弹珠。 八 要毒死仓持修,必须先完成下列条件。 首先,必须两人独处。不但不能让第三者看见我和他在一起,也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他见过面。 其次,不能让仓持起疑心。这个计划要让他毫不猜疑地吃下我送的鲷鱼烧才能成功。 问题是他吃下去之后该怎么办呢?假设我成功地毒死仓持,可以放任他的尸体不管吗?但话说回来,要搬运他的尸体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犯罪之后就必须迅速逃离现场,不被任何人发现。当然,也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成为警方侦查线索的物证。至于鲷鱼烧要在哪儿买,也必须经过审慎的考虑。万一店员记得我的长相的话,一切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衡量以上的情况,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想,我都不认为事情顺利地进行。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打算放弃。实行下毒杀人计划的决心,可说是我当时唯一的精神支柱。 考虑到最后,我想先调查仓持的日常生活作息。如果知道他每天的作息,说不定就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隔天放学后,我急忙赶到车站搭电车。不用说,目的地当然是从前住的城镇。 仓持家在商店街上经营豆腐店,对面有一家书店,距离豆腐店约二十公尺。我决定在那家书店一面站着看书,一面观察仓持家的情形。快到吃晚饭的时间,商店街上人来人往,我一直在书店门口看书(* 日本书店门口常会摆陈列书籍的推车。)也不会显得形迹可疑。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国中、小学生站着看漫画杂志。 仓持的父母在家里应付客人。五点过后,店里排着许多提着菜篮的家庭主妇。我想起了仓持从前曾说:“一块豆腐才几十元,这种买卖要做到哪一年啊。” 六点过后,仓持从店里出来。他跨上放在店门口的旧脚踏车,不知道要去哪。他骑车经过我所在的书店前面,好像并没有发现我。我很想知道他要去哪呢?我想跟踪他,但对方骑脚踏车,要追上他是不可能的。 隔天我照样去监视他。那天下着雨,当我撑伞到那家书店前世,只见老板为了避免书淋湿,将店门口的书全收进了店里。要是进了店里,就不能监视仓持家了。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转移阵地至稍远的一家旧模型店。小学时,我曾在那家模型店买过雷鸟神机队的模型。 那天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路上行人小猫两三只,豆腐似乎也卖得不好。等着等着,仓持又出来了。他比昨天还早出门,不过毕竟没有骑车,撑着雨伞走起路来。我眼看机不可失,随即离开模型店展开跟踪,有种在当刑警或侦探的感觉。仓持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独自走在雨中。他可能在赶时间,感觉脚步稍快。 过不久,我们来到了河畔的住宅区。这个地方我有印象。从前仓持曾带我到这里赌五子棋。他在那间只能称之为木板房的屋子前停下脚步,撑着伞左右张望四周的情况。我马上用伞遮住脸,躲在一旁的角落。 我收起雨伞,从建筑物的内侧探出头来,看到仓持蹲在那间屋子前面。那里摆了好几个盆栽,他好像在搬动其中一个。他站起身来,摸了摸破旧大门的把手一带。我知道他在开锁。门一打开,他便迅速进屋。 我在那里待了十分钟以上,但仓持却没有出来的迹象。我不清楚他在里面做什么。 这是一个大收获。我确信,他昨天一定也是来这里。而且他自己开锁即意味着屋里没有其他人在。 隔天是晴天。我放学后先回家里一趟,换过衣服再出门。我搭上电车,在同一个车站下车,不过我没有前往商店街,而是直接往那间在河旁边的屋子走去。抵达的时间刚好是六点左右。 我躲在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后面,不久仓持便骑着脚踏车出现了。他和前一天一样,先察看四周,从盆栽下面取出钥匙,然后开门进入屋子。我确定他进屋之后,就离开了那里。当时,我已在脑中慢慢勾勒杀人计划了。 要在哪里买鲷鱼烧是一个大问题。我四处观察了好几家店,选择了客人最多的一家。我在那里买了两个鲷鱼烧,走进附近的公园,坐在板凳上,确定没人之后拿出一个鲷鱼烧。 首先,我小心不留下指印地将鱼头部分的皮稍微弄破,露出里头的馅来。接着,我伸手进口袋里,拿出一包有昇贡的小纸包。我摊开纸包,谨慎地将它洒在馅上。就我所知,仓持在吃鲷鱼烧的时候,会从鱼头吃起。如果他的习惯没变的话,第一口应该就会把我掺进去的昇贡全吃下肚。然后,我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样秘密武器——前一天晚上我用太白粉做成的淀粉糊。我先前在想,该如何将鲷鱼烧一度弄破的皮修复原状呢?结果想到了这个好方法。没想到小学上的实验课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派上用场。 为了避免和空气接触,我将淀粉糊装在塑胶袋里。我用手指沾起淀粉糊,再将鲷鱼烧的皮粘起来。成果比想象中的还要完美。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应该不会发现这个鲷鱼烧曾经有人动过什么手脚。 最后,我用指尖捏掉另一个鲷鱼烧的尾巴,然后将两个鲷鱼烧一同放回袋子里。不用说,捏掉尾巴自然是为了做记号。一切大功告成之后,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前往车站。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并不想杀仓持,而是沉醉在想要下毒杀人的计划之中。正因为自己乐在其中,所以才能准备周全,一直不死心地监视仓持。 我在六点前抵达那间屋子。我知道仓持会从哪个方向来,所以决定埋伏在稍远的地方。 约莫过了十分钟,仓持来了。他将脚踏车放在屋子前面,从盆栽底下拿出钥匙。一如往常的动作程序。等他进到屋子之后,我便展开行动。 四周无人,这很重要。要是被人瞧见我进入屋子,计划就必须终止。 我站在门前,做了两次深呼吸之后敲门。那间屋子没有对讲机或门铃这种方便的东西,为了控制敲门的声音大小花了我不少精神。要是太小声,怕屋子里的仓持会听不到;要是太大声,又怕被附近的人听见。在仓持应门之前,我整颗心都悬在半空中。 过了一会儿,屋里好像有反应了。仓持应道:“来了。”大门缓缓开启。 他见到来的人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睛眨了好几下后才开口说:“咦?怎么会是你?” “嗨,”我试着发出开朗的声音。“好久不见。”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还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 “我来到这附近的时候,看到了你。本来想叫你的,结果你就进了这间屋子。” “是哦。”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说辞,一副“天底下居然有那么巧的事啊”的表情。“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去朋友家,回家的路上到处闲晃。” “这样啊。” “倒是你,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啊?我在打工。”他贼贼一笑,总算露出他应有的表情。 “打工?” “进来再说。” 屋子里和以前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改变。不同的是,之前用来下五子棋的桌椅不见了。至于贴在墙上的那张写着游戏规则的纸仍旧在那儿。 屋子里只有一间狭窄的和室和厨房。榻榻米变成了焦褐色,到处都起了毛絮,而厨房则是漆黑脏污。和室里放了一张矮餐桌,上面放着许多由瓦楞纸裁成的细长纸条。矮餐桌旁有一个瓦楞纸箱,里面装着用瓦楞纸做成的套子,约指尖大小。 “你在做什么?” “就说了我在打工嘛。”他在矮餐桌前盘腿坐下。 “给你看样好东西吧。” “嗯。” 仓持从口袋拿出一块紫色的薄布。他用双手拿着那块布,像个魔术师似地,让我看看布的两面。 “好,我没动手脚,这块布也没有机关。”说完后,他左手握拳,将布一点一点地塞进左手中。完全塞进手里之后,他在我面前摊开左后,那块布竟然不见了。 “咦?” 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我马上发现了仓持左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皮肤色的套子。 “什么嘛,那是骗三岁小孩的把戏。”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刚才还不是被我骗了。” 仓持拿下大拇指上的套子,放在矮餐桌上。套子里装着刚才的那块布。 我将它拿在手上,很没质感。 “你在做这种东西啊?” “将瓦楞纸裁成这般大小,以浆糊黏合,等干了之后再放入箱子。这样一个赚五元,真不是人干的。”他虽然耸肩表示无奈,但手还是拿起了剪刀,剪起了瓦楞纸,仿佛分秒必争。 “你每天都做吗?” “是啊。我今天打算做一百个。但也不过五百元。”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呢?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 “住在隔壁的婆婆死了。这份工作本来是那位婆婆在做的家庭代工。岸伯伯接下这份工作之后,却都没有在做,只好由我接手。” “岸伯伯?” “你知道吧?你不是跟他下过五子棋吗?” “噢,就是那个人啊……” 我的眼底浮现肮脏的日式短外套和工作裤。那个人好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卖艺的要是没了道具就嚷个不停,岸伯伯是因为邻居的交情才帮忙做的,但他原本就不喜欢干细活儿,所以我就把它当做打工在做了。你如果有时间的话,要不要做?你做多少我会把钱分你唷。” “不,你做就好。” “这样啊。” 仓持在说话的同时,手也没闲下来。眼看着瓦楞纸做的套子一个个增加,他的动作非常熟练,大概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吧。 “你跟岸伯伯挺熟的哦?”我试探性地问。 “嗯,算是吧。他教了我很多有趣的事。从他身上可以学到比学校老师教的还要受用的东西。”他抬起头来,又一个奸笑。 “那个人的五子棋很强哦?” “是啊。不过他已经不行了。他的本领已经被人看尽了。有一次来了一个像是学生的客人,连赢了他三局。那个客人好像之前从没见过。事隔一天,又来了别的客人,也是连赢他三局,然后走人。这下岸伯伯才知道大事不妙,他被其他玩赌博游戏的人盯上了。对方彻底分析过岸伯伯的棋路,岸伯伯不管下几局都不会有胜算。他担心日后对方会上门要求赌大的,所以就收手不干了。” “有那样的人啊?” “好像有。赌象棋、赌撞球、赌麻将,听说赌什么的人都有。”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因而只能点头。 “当初,”我说,“你就是认为我赢不了,才带我来的对吗?” 我原以为仓持会有些动摇,岂止他那裁瓦楞纸的手连晃都没晃一下。他灵巧地上完浆糊后,泰然地应了句:“对啊。” “那个时候都没客人,岸伯伯很头疼,所以我就带了几个人过来。” “也就是说,你跟岸伯伯是一伙的啰?故意一会儿赢、一会儿输,让客人抱持希望。” “你对这件事情怀恨在心吗?”仓持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我。 “老实说,我有一点生气。” “不过,比赛是真的唷。你要是真有实力的话,就能像那些玩赌博游戏的人一样,连赢三局带着奖金回家了。” 被他这么一抢白,我无话可说。话虽如此,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在五子棋上可是花了不少钱唷。” “好像吧。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那么着迷,所以那时候有点担心。这句话可不是说来骗你的唷。” “好,又做好一个了。”他说。他又做完了一个套子。 “岸伯伯去哪了?” “大概在哪个道路施工的路段帮忙吧。工作完之后,他会去路边摊喝酒,晚上大部分都不在家。” “你有跟父母说你来这里吗?” “没说啊。我跟他们说我在朋友家玩。反正我家的小孩都是放牛吃草。” 也就是说,就算他死在这里,在岸伯伯回来之前,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我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粗心到处乱摸,以免留下指纹。 我将纸袋放在矮餐桌上,说道:“你要不要吃这个?” “那是什么?” “鲷鱼烧。” 仓持停下了手边的工作。他的眼神像小学的时候一样,熠熠生辉。 “这样好吗?” “我买了两个,我们一人吃一个吧。” “谢啦。我刚好肚子饿。”仓持露出笑容。 我从袋子里拿出有尾巴的鲷鱼烧递给他。我的心跳加速,感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那放那边吧。我做完这个再吃。”仓持说。 我将纸袋的一边稍微撕开,放在矮餐桌上,然后再将鲷鱼烧放在上面。用淀粉糊修补过的痕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我不是因为你买鲷鱼烧来才这么说的,但我或许该为另一件事向你道歉。” “另一件事?” “就诅咒信那件事啊。你记得吧?” 我发出“啊”地一声。 仓持一脸尴尬,用手帕擦手。“你收到过写有‘杀’字的明信片吧?” 我点头。我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不过和刚才心跳加快的理由不同。 “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诅咒信上头了。” 我一听瞪大了眼睛。他慌张地说:“我不是因为恨你才那么做的。我当时想,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所以才会半开玩笑地把你的名字写了上去。” “就算是半开玩笑也不能那么做吧?”我咽下一口口水,然后继续说:“被写名字的人可不愿意呀。” “大概吧。所以我才要向你道歉。” “你知道你那么做,让我的心情有多不痛快吗?”我的声音里透着怒火。 “哎哟,别那么生气嘛。我之所以那么做,一半是开玩笑,一半则是为了实验。” “实验?” “我想确定一下,收到那种信之后,大约有多少人会掺一脚。结果是二十三人,对吧?如果所有人都参加的话,就是两百四十三人,所以有回应的大约是十分之一的比例。” 我很惊讶他竟然知道二十三这个数字。不过,我马上就明白了他的诡计。 “你想要知道结果,所以才会告诉我把数字刻在鸟居上就能得救吗……?” “是啊。鸟居上漂亮地刻着二十三。”我对他那副爽朗的表情感到憎恶。 我当时是用多么悲惨的心情刻下那个数字的,而且手指还被雕刻刀割伤。 “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个数字?” “嗯,重点就在这儿了。我说,你收到了二十三张明信片,所以才会变得那么不吉利。假设是更好康的事,像是请对方寄一千元纸钞给写在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会有人把钱寄给陌生人。” “那很难说唷。因为我会把信的内容写成这样——钱寄出去之后,请将你的地址姓名写在名单的最后面。如此一来,过几天就会有两百四十三个人寄千元纸钞给你。” “耶……?”我看着仓持的脸。他奸诈地笑。 “如何?有趣吧?” 我不发一语地缩起下颚。这件事的确有意思。我看到诅咒信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那种事。 “不过,会不会有人不寄钱,只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名单上呢?” “问题就在这里。我现在还在想方法,如何防止这种侵占他人钱财的行为。” “你说你在想……难道你真的打算要做吗?” “总有一天,”仓持歪着嘴角笑了。“你看看我做得这么努力,一个也不过五元。接下来的时代要赚钱靠得可不是手脚了,而是这里。”仓持指着自己的脑袋。 “所以呢……”他继续说道。“我才会做那种实验,利用你真的很对不起。不过,请你谅解。我还是有替你着想的,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你的名字写错了,对吧?田岛和幸的‘幸’字应该被写成了‘辛’字。要是写正确的名字,我也会过意不去。”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所以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他低下头。 “事情过去就算了。”我说。 “是嘛。那么,这个我可以吃吗?”仓持伸手要拿鲷鱼烧。 “啊,等一下。”我比他抢先一步拿起鲷鱼烧。“这个沾到头发了。我这个给你。”说完,我将袋子里那个没有尾巴的鲷鱼烧递给他。 “我无所谓呀。” “不行,这一个我吃。”我将下毒的鲷鱼烧放进袋子。 “你不吃吗?” “嗯。我现在不太想吃。” “是哦。那么,我就不客气了。”仓持和以前一样,一口咬下鲷鱼烧的鱼头,吞咽下肚后脸上露出笑容。“冷了,不过很好吃。” “是吗。”我点头。 “我说田岛,新学校怎么样?好玩吗?” “该怎么说呢。”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 听到我这么说,仓持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似地说:“不管到哪里去,都会有讨厌的人。重要的是要让对方怕你。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行,只要让对方怕你就好了。岸伯伯说过,人类终归会采取行动,逃离他所害怕的事物。” “嗯。”我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仓持吃鲷鱼烧吃得津津有味。 我之所以我让仓持吃有毒的鲷鱼烧,倒不是因为他为诅咒信的事向我道歉,正确说来应该是他独特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困惑,进而失去了杀害他的念头。我后来再仔细地思考一番,发现他的道歉中有可疑之处。他说,他是故意将田岛和幸错写成田岛和辛,那么我很想问他,我转学前他在纪念册上写错的名字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两边都写错了。 他说不定早已下意识地察觉到,我发现了是谁将我的名字写在诅咒信上。大概是我提到五子棋诈术时,让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和那个叫岸伯伯的男人是同伙,因而认为趁这个机会跟我摊出另一件事情才是上策也说不定。 我和仓持告别之后不久就想到了这些,但我已无意再次尝试杀害他了。说穿了,我觉得很扫兴。 出了车站,在回家的途中,反方向走来几个年轻人。一开始因为天黑,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哦,黑鸟鸟在散步耶。”加藤脸上浮现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我无视他的存在,想要就此擦身而过。但他们闲得很,并不打算默不作声地放我一马。“喂,等等。”有人抓住我的手臂。 “我们经过的时候,你要在一旁等候!”加藤说。 “跪下道歉!”另一个人说。 我瞪着加藤的脸。这个举止好像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的脸色又变了,双手抓住我的领口说:“你那是什么表情!”然后把我举了起来。即使如此,我仍旧瞪着他。 “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有人从我手中抢走纸袋,瞧瞧袋里,笑着说:“什么嘛,原来是鲷鱼烧啊。” “拿来!”加藤将那个鲷鱼烧拿在手上,脸上挤出一抹轻蔑的笑。“吃这么寒酸的东西。”说完,他打算一口咬下去。 “里面下了毒哦。”我说。 加藤张大嘴巴,停止动作。接着又伸手来抓我的衣领。 “别撒那种无聊的慌了。” “如果你觉得我在撒谎的话,尽管吃好了。你会死哦。” 加藤用憎恶的眼神看着我。其他人呲牙咧嘴地笑。 “我掺了昇贡。” “ㄕㄥㄍㄨㄥˇ?” “又叫二氯化贡,吃下0.2到0.4克就足以致死。我在鱼头的部分掺了一大堆。” “少胡说八道了!为什么你会有那种东西?” “为了……”我的目光扫过加藤和其他人的脸。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心一横,“为了杀死你们!” “什么!”加藤手臂使力,将我整个人压在墙壁上。 “他骗人的啦,加藤。”有人说。 “我知道,这一定是骗人的。好家伙,你以为这么说我们就会怕了吗?”他将眼珠子瞪得老大。 “所以我叫你吃啊。吃了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人。你会死哦。” 加藤轮流看着鲷鱼烧和我的脸,脸上浮现迷惘的神色。 “你身上干嘛带着喂毒的鲷鱼烧?” “你要问几遍?”我摇摇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为了给你们吃的吗?” “听你在胡扯!” “加藤,就算他胡扯好了。那么,你喂那边的野狗野猫看看啊。如果它们吃了没事,就证明这家伙在撒谎。” 加藤一脸觉得同伴的提案有道理的表情,将手从我的领口放开。 “好,那么接下来就做动物实验。反正一定不会有事的。喂,田岛,你明天给我做好心理准备,可别落跑!” “你们才别落跑!” 听我这么一说,加藤的脸扭曲得更严重了。下一秒钟,随着冲击的力道,我的眼前金星乱冒。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马路上,脸颊上留着吃过拳头火辣辣的感觉。我抹了抹嘴巴,手背上沾着鲜血。 “那种毒药我还有。我还能把它掺进你们的便当里!” 加藤咂嘴,往我呸了地吐了一口口水,命中我的运动鞋。 “大伙儿找只狗或猫。”他们迈开步伐。我还听到了“明天杀了你”的声音。 隔天上学时,我包了好几包昇贡,放在制服口袋里。我打算万一如果他们的动物实验失败,就拿出来让他们瞧瞧。 不过,我是多此一举。 当我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加藤他们并没靠过来,只是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我。不过,当我一瞪回去,他们随即别开了视线。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行,只要让对方怕你就好了——我想起了仓持说过的话。接着我在想,被用来做实验的是狗,还是猫呢? 九 我的国中生活过得水深火热,不过三年级那一年却转眼即逝。暑假一过就得开始考虑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但是我对未来却没有任何理想与目标。从前,我曾隐约想过,自己大概会继承父亲的诊所,成为一名牙医,但如今诊所已经关门了。再说,要当牙医就得进入学费高昂的医学大学就读,但是我家应该没有那么多钱。或许进国立医学大学也行,但我对自己的成绩有自知之明,要进国立医大无疑是痴人说梦。 于是我没有考虑太多,就决定要念高工。我并不特别喜欢理科或数学,反正心想既然念不成大学,不如选择毕业后容易找工作的工科念念也好。 我念的那间高工,一入学就强迫学生决定主修课目。我一样没有想太多地选择了电子科。因为当时正开始流行电脑和电子等辞藻,我只不过希望自己所学能够合乎未来时代的需求。一阵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选择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从教室的窗户能够看到正在兴建的高速公路,这所高工是我期盼已久的休息之所。班上没有人和我来自同一所国中,所以没人知道我的过去、遭遇,也没人会对那些事情感兴趣。我依旧不擅长交朋友,交到的朋友顶多就是在下课时间闲聊几句罢了。 一年级的夏天,我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兼差。工作的内容是在公营游泳池的贩卖部店里卖果汁和霜淇淋。学校虽然严禁学生打工,但几乎没有学生将校规放在眼里。 贩卖部的客人很多,一个人得做好几份工作,相较之下时薪则显得微薄。不过,我总是满心雀跃地去打工。理由很简单,因为可以见到江尻阳子。 那家店里除了一位中年的女店长和我之外,还有一个工读生阳子。她念的是当地的商职。 身材娇小、鹅蛋脸的她,脸上的稚气未脱,说她是国中生也不为过。每当她的脸上浮现笑容,我心中的愤怒、烦恼等负面情绪总是一扫而空。我希望看见她的笑容,所以嘴拙的我总会没话找话地向她搭话。不管是多么无趣的话题,她都会直视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并且最后一定会对我微笑。 “田岛真是个有趣的人,净想一些有趣的事儿。” 从头到尾,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这样的话。或许当时的我就如她所说,是一个有趣的年轻小伙子。是她,改变了我。 店长对钱管得很严,不过要是店里没客人,我们聊天她也不会讲话。而不仅如此,只要稍有空闲,我和阳子就会溜到凉爽的地方去,因此我们经常有机会两个人独处。 阳子家是单亲家庭,念小学的时候,父亲因胃癌去世。从那时起,就全靠母亲帮人做和服过日子。当她一听到我也是和父亲相依为命时,仿佛遇上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般眼睛眨呀眨地说:“是哦,真巧耶。” “不过,阳子真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不像我,常被人说个性阴沉。” “我妈跟我说过:‘你呀,没有什么优点,所以至少要笑口常开唷。’再加上我天生就开朗,毕竟我的名字里有个太阳的阳嘛。”她说完后,又微笑地补上一句:“你也很开朗呀。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当时她的声音和笑容不知几度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想,大概到我死都不会忘记吧。她是我一生中遇见过的美好事物之一。 那份工作还有几个附带的好处。那就是中午可以任意吃店里卖的东西,霜淇淋更是爱吃多少就吃多少。这的确很令人高兴,不过最让人期待的莫过于可以到游泳池游泳。贩卖部下午五点关门,工作结束后到六点游泳池关门前,可以尽情地游泳。 我和阳子几乎每天工作结束之后都会一起去游泳。我们比赛谁游得快、相互追逐,在水中嬉戏,就像小学生一样嬉笑玩耍。她穿的是学校规定的蓝白条纹连身泳装,那身古铜色的肌肤总让我看得目眩神迷。 我想,我是真的恋爱了。真希望这份幸福能够持续到永远。 时序进入八月后,不速之客来访。 那天大概是阴天的关系,店里的客人比平常少。我很高兴能有多点时间和阳子说话。 当工作告一段落,我心头小鹿乱撞地想“又可以和她说话”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一支霜淇淋。” 当时我背对着柜台,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即使天气热到人不动也汗如雨下,听到那声音的刹那,我全身上下的汗毛还是竖立了起来。 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仓持修那贼贼的笑容。看来他已经察觉到店员就是我了。 “仓持……” “嗨,你气色挺好的嘛。” 仓持比国中的时候看起来更像大人了。他的身材抽高,一身游泳装扮,修长的身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发问,他滑稽地张大嘴巴。“我才想问你哩。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卖霜淇淋?” “打工啊。” “这我知道。我要问的是,为什么你在做这种投资报酬率低的工作?” “没有你说的那么糟啦。” “是吗?看起来好不到哪去。”他很快地环顾店内一周。“不过话说回来,我在等你的霜淇淋。” “啊,抱歉。” 当时阳子离开去上厕所了。我一边将霜淇淋装进蛋卷饼干上,一边心里想,她最好暂时别回来。我下意识地不想让她和仓持见面。事后回想,那可说是一种惊人的直觉。 然而,仓持接过霜淇淋,付完钱之后,却不肯马上离去。他一边吃霜淇淋,一边和我东扯西扯。我敷衍地回应他,心想:“下一位客人怎么不快点来。”但偏偏这时候就是没人来。店长依旧不知道跑到哪里纳凉去了。 自从那次鲷鱼烧事件以来,我就没再和仓持见过面,所以不知道他进了哪间学校。他一只手拿着霜淇淋,臭屁地说他进了一般高中,在学校还参加了英语会话社和网球社。 “英语会话社还好,网球社不是很花钱吗?” “还好啦。我用学长送的旧网球拍,学校不用场地费,请教练也不用花钱,真是赚到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训练很严格,不过忍耐一年就好了。反正学长没在看的时候还可以摸鱼。再说,我又不想要变成正式的网球选手。” 原来还有这种思考方式啊。我感觉又被他上了一课。我就是讨厌严格训练和花钱,才没参加社团的。 这个时候,阳子回来了。她应该是看到了我们的样子,于是问我:“你的朋友吗?” “小学同学。”我回答。 “是哦。”阳子对仓持微微一笑。“你好。” “你好。”仓持也以笑容回应。“你也是高中生?” “嗯。”她点头应了一声。 “我叫阿修,仓持修,你呢?” “我姓江尻。” “江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感觉好像会叫美代子。” 他的玩笑话让阳子笑得更阳光了。她的表情让我感到紧张。 她回答自己叫做阳子。仓持又接着问她名字怎么写。对于不认识的人,当时的他早已练就不让对话中断的交际本领,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 “这里的工作到几点?”仓持问我。 我不想回答,因为我猜想得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就在我犹豫不说的时候,阳子从一旁回答:“到五点半。” “那么,还有三十分嘛。这样的话,我等会儿去换个衣服,然后五点左右再来,看回家路上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咖啡店坐坐?” “这个嘛,可是……”我看着阳子,内心祈祷她会拒绝。 但我当时的祈祷也没如愿。 “我可以呀。”她说。这么一来,我就非去不可了。 “我也可以。不过,仓持你没有带朋友一起来吗?” “没有。我一个人来的。那就五点见。”仓持举起一只手,人总算是走了。 “他很风趣耶。”目送他离去后,阳子说。她对仓持的亲切令我很在意。 “那家伙从以前就很会讲话。” “他说一个人来,我想他一定很喜欢游泳。” “是吗……”我歪着头回溯小时候的记忆,印象中他并没有特别喜欢游泳。 “今天不能游泳了耶。”我试探性地说。我想要强调快乐的时光被不速之客打扰的心情。 “那就请他等一下再换泳衣,三个人一起游到六点再去咖啡店也行呀。” “不,算了。那家伙说不定已经去更衣室了。”我说。我可不想让仓持看到阳子穿泳装的模样。 仓持五点准时来报到。他身穿方格花纹衬衫,配一条白裤子。两者看起来都是高档货。 他带我们到最近的闹区,直接走进一家咖啡店,感觉他对这里很熟。 仓持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一样的,但我完全不知道美式咖啡是怎样的饮料。我既不知道它和普通咖啡哪里不同,也没喝过真正的咖啡。阳子点了一杯牛奶苏打。 我们坐在咖啡店里,由仓持主导话题。他变得比国中的时候更会讲话了。举凡最近看过的电影、艺人的八卦、流行事物、音乐等,仿佛有源源不绝的话题可讲。而我,只能出声附和,对他说的内容时而感到佩服,时而感到惊讶,间或喝着不知道哪里好喝的淡咖啡。 阳子变得异常多话。我不但第一次听到她是滚石合唱团(Rolling Stones)的歌迷,而且在那之前,我压根儿不知道她和一般的少女一样,会注意流行动向。当她提到未来的事时,脸上甚至还浮现出平常不曾看见的严肃表情。 仓持不单单是口才好,似乎也很擅长让对方说出真心话。他不动声色地撒下众多诱饵,然后立即看穿对方吃下的是哪一种诱饵。看穿这一点之后,他再怂恿对方,或是装作对对方的话感兴趣的模样,有时还故意唱反调,营造出能让对方畅所欲言的气氛。在他面前,任谁都会变成说话高手,但说话的人却不知道,其实自己是在他的如来佛掌中翻滚,按照他的脚本演戏。 我们在那间咖啡店里混了两个小时,几乎都是仓持和阳子在说话,我只有在一旁听他们聊天的份。 走出咖啡店后,他说要送阳子回家。 “因为我等一下得去一个地方,刚好跟阳子同方向。”他看着手表说。 我想起他在刚才聊天的过程中,巧妙地问出了阳子家在哪里。 早知如此,要是我也说“一块儿走”的话就好了。只是我家和阳子家的方向实在差太远了,这句话根本说不出口。我期待阳子拒绝,可是她没有。我甚至觉得她对仓持的话表示欢迎。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在那里和他们两人告别。我从月台的另一边看着两人上电车,他们早已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聊得好不开心。 当我回到白鹭庄时,管理员室的灯还是暗的。我拿出钥匙打开门,进入管理员室,没有打开灯直接走到里头,纸门的另一面共有两间房间和厨房。那里是我们父子的居住空间。 父亲日夜期盼的公寓约在一年前完成。父亲在不管成本收益是否划算、许多前提尚未明朗化的情况下,决定破土动工。但是跟银行借的钱根本不足以盖好房子,于是父亲向已断绝关系的亲戚低头,而最后愿意借钱的则是父亲最亲的堂兄。不过,那位伯伯也要父亲瞒着伯母和其他亲戚。当然,他还特别叮咛父亲,这是最后一次借钱。 感觉上,父亲想盖一栋高级公寓,但就预算来看是不可能的事。这里的交通不算方便,收不到好房租。最后,父亲决定盖一栋以单身人士和学生为出租对象的公寓。一、二楼共十六间房间;入口处隔了一间管理员室作为我们的新家。 就像先前担心的一样,经营公寓并不简单。花费比想象中的还要凶,每个月的收益不见起色。毕竟,光是没租出去的空房就有三间。还掉每个月的借款之后,剩下的钱只能勉强度三餐,因此我之所以打工,到不完全是为了见阳子。 父亲那天很晚才回家。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喝醉了。当时,父亲经常和一个名叫前田的男人在一起。他总是拖着醉醺醺的父亲回家。前田在附近的小钢珠店工作;父亲经常去那家小钢珠店,而前田好像都会偷偷告诉父亲,今天哪一台最有可能中奖。乍看之下,他是一个亲切的人,实际上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我并不喜欢那个中年男子。 父亲一进屋里,整个人就倒在管理员室的地上,开始鬼吼鬼叫些莫名其妙的话,嘴里还流出口水。 “你怎么醉成这样?”我对父亲说,话中隐含着对前田的抗议。反正前田一定是靠父亲的钱白吃白喝,拉着父亲一间接一间地买醉。 “哎哟,我本来说要回家了,是田岛先生要我再陪他喝一下的嘛。” 我心想这一定是骗人的,但还是歉然地说:“老是给你添麻烦,真是对不起。” “我是没关系,反正早上不用早起。不过,田岛先生是怎么了呢?整个人好像突然变得很奇怪。” “变得很奇怪?” “嗯。我们在关东煮的店喝酒时他还像平常一样好好的。可是当我们前往下一家的路上,他却突然停在路边,一直朝着完全无关的方向看。我问他怎么了,他也说没什么,但那之后就变得很奇怪。明明不太会喝,却开始大口大口地灌酒,结果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副德行。” 父亲在看什么呢?是什么会让父亲如此失控? 前田大概是怕我要他帮忙照顾父亲,逃也似地回去了。我从壁橱里拿出一条毛巾被,盖在躺在地上的父亲身上。我想都夏天了,躺在地上睡应该不会感冒吧。 隔天一早,当我醒来时,父亲已经起来了,坐在电视机前看报纸。他皱着眉头,装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明显是要我别问昨晚的事。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烤土司、煎荷包蛋,解决了早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家开始有了自己要吃东西自己想办法这种不成文的规定。父亲几乎天天在外吃饭,而我则经常吃速食,有时候也会去超市买熟食回来吃。 吃完饭后,我急急忙忙出门。酒醉的父亲不重要,我比较关心的是阳子。 她比我还早上班,已经穿好围裙了。她看到我所露出的微笑表情,和昨天之前的一样。 “后来怎样?”我提心吊胆地问。 “昨天吗?” “嗯。” “没怎样啊。我们就直接回家了。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仓持很风趣耶。他知道好多事情。” “是吗?”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从小学就很受欢迎了吧?感觉是班上带头的。” “那家伙吗?不,没那回事,他挺不起眼的。” “是哦,感觉不像耶。”阳子头微偏,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噗哧一笑。 “倒是田岛你应该很安静吧?听说你在朗读国语课本的时候,因为声音太小,老是被老师骂。” “那家伙连这也说了吗?” “有什么关系,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她说得轻松,这对我可是一个大问题。我对自己的少年时期感到自卑。如果可以,我不想让她知道当时的自己。不但如此,我也想要隐瞒祖母被毒死的谣言,更不想让她听到随着田岛家没落,我在学校惨遭同学霸凌的事。 我一边像平常一样卖霜淇淋和果汁,一边在心里祈祷仓持永远不要再来。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的祈祷如愿,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现身。五点下班的时候,我心情愉快地对阳子说:“那么,我在那个游泳池畔等你。” 那里是我们在下水前集合的地方。然而,她却双手合十,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今天得早点回去。” “啊,这样啊。” “抱歉,改天吧。” “那就明天啰。啊,明天放假,那么后天……?” “好啊。再见。”她微微挥手,走出贩卖部。 我心中感到不安与落寞,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今天变得好遥远。 那一天,父亲在管理员室里。他看到我,要我晚饭叫外卖。对父亲而言,这事一件稀奇的事。因为他老是说:“反正既然都要付钱,当然是去店里吃比较省事。” 吃饭的时候,父亲和平常不大一样。他平常对我的高中生活总是不闻不问,那天却问了。话虽如此,他看起来却不像认真在听我说话。他摆出一副和儿子交谈的样子,却完全心不在焉。电视上在转播巨人战,即使父亲支持的选手被三振出局,他也没像平常一样激动地拍桌子。 我看得出来父亲很在意时间。吃完饭后,他看了好几次时钟。当指针过了十点,父亲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我出去一下,会晚点回来。你门窗锁好先睡觉。” 我默默地点头,可是父亲却连看都没看我。 都已经夏天了,父亲却穿着外套出门。我知道他刚才不但确认过钱包,出门前还整理过头发。 过去好像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就是上国中之前的那年,父亲迷上了一个叫做志摩子的酒家女,每天晚上外出。我能从父亲山上嗅出和当时一样的气氛。 我不安地想,他该不会又在哪个女人身上乱花钱了吧?真是如此的话,这回会是哪里的女人呢?父亲只要跟女人扯上关系,不幸就一定会降临。他和小富搞婚外情之后导致离婚,迷上志摩子之后又失去工作。我可不想再遇上灾难了。 但另一方面,我又会梦想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有一个女性能够拯救我们。我想要吃热呼呼的家常菜。我需要心灵上的平静。我心想,萎靡不振的父亲如果和一位好女人再婚,说不定就能恢复昔日的可靠。 父亲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回来。我假装入睡,竖着耳朵听着父亲的动静。父亲一反我所料,没有喝醉,感觉好像坐在餐桌前。 父亲既没摊开报纸,也没有打开收音机。每当他酒醉入睡,就会发出如雷的鼾声,但我也没听见。 我悄悄地起身,将脸凑近纸门的缝隙,看到了父亲伛偻的背影。他的衬衫被汗水浸湿,浮现出背心内衣的形状。 餐桌上放着瓶装酒,好像是回家路上买的。 父亲喝了一口酒,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看不到他的脸,不过眼神应该是盯着某一点。 隔天游泳池放假,我整天待在家里看高中棒球赛和漫画。父亲魂不守舍地坐在管理员室里。 入夜后,父亲又开始准备外出。 “你又要出去啊?”我试探性地问。 “嗯。”父亲只是点点头。 “你去哪?” “我……有点事情。”父亲像先前一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出门了。 不会错!父亲一定是去找女人。 十 看夜间棒球转播的时候,我也坐立不安,频频看时钟。巨人队赢也好,输也罢,我都不在乎。 我十点离开家门,目的地是附近的小钢珠店。 小钢珠店已经关门了。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店内,前田边走边用团扇对着脸扇风。我敲敲玻璃门,引起他的注意,往我这边看过来。他一脸意外的表情,帮我打开玻璃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如果是要找你父亲的话,他今天没来唷。” “这我知道。我有事情想要请问前田先生。” “这可真难得哩,你居然会有事要问我。什么事你说吧。” “之前,我爸喝醉酒的时候,前田先生不是跟他在一起吗?我想请你告诉我,你们离开关东煮的店之后去了哪里?” “离开关东煮的店之后去了哪里?”前田皱起眉头。“噢,你要问我那时候的事啊。离开关东煮的店之后,我们去了一家叫‘露露’的酒店。不过,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吧?” “那家酒店在关东煮的附近吗?” “说近也近,走路的话……大概十二、三分左右吧。” “可以告诉我那家关东煮的店和叫做‘露露’的酒店在哪里吗?帮我在这里画出大概的地图就可以了。”我递上从家里带来的便条纸和原子笔。 “啥?搞什么,你要去好你父亲啊?这样的话,不同特地跑一趟,打电话给他就行了吧?我告诉你‘露露’的电话号码。” “不,我不想打电话。” “那么,我帮你打。你应该有急事找你父亲吧?”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反正,你只要告诉我地点,剩下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是哦。好啦,随便你。不过,我不太会画地图唷。” 前田总算在我递给他的便条纸上画起了直线、四方形和圆形。那地图确实画得不好,但勉强能够知道大致的地点。 “谢谢你。”我收下地图,向他道谢。 “你跟你父亲说一声,告诉他我说:‘不可以太让儿子担心。’” 我微笑点头,在心里回了他一句:“还不是因为你拉他去喝酒害的。” 地图上显示的地点是附近的闹区。不久之前,我和仓持以及阳子去的咖啡店也在那条街上,有一家路边摊。根据前田的地图,那应该就是关东煮的店。我走近一瞧,果然有香味飘来。 一条约能容纳五个人的长板凳上,坐了三个客人。因为布帘(* 原本是禅寺在冬季用来防风的垂帘。江户时代之后,商家将其印上店名用来招揽生意。)的关系,看不见他们的脸,不过没有一个背影看起来像父亲。 我看了看地图,再度迈开脚步。这条路通往“露露”,但我的目的地却不是那儿。 父亲喝得烂醉回家的那一天,前田曾说:“我们在关东煮的店喝酒的时候,他还像平常一样好好的。可是当我们前往下一家的路上,他却突然停在路边,一直朝着完全无关的方向看。” 据前田所说,后来父亲的样子就变得很奇怪。我很笃定父亲应该不是去“露露”,而是前往酒店途中的某个地方。 从关东煮的店到“露露”有好几条路。我将那些路全都走了一遍。一路上,有好几家酒店和小酒吧。如此一来,要是父亲进了其中的一家店,我要找到他终究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我死心断念,要回车站的路上,望向马路对面时,看到了一个在自动贩卖机买香烟的人的背影,不禁呆立原地。那一定是父亲的背影没错。 我马上躲到停在一旁的面包车后面,父亲似乎没有发现我。 父亲拿着香烟盒,走进身旁的建筑物。一楼的花店已经打烊了,二楼是咖啡店。父亲从楼梯走上楼。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抬头一看咖啡店,玻璃窗的那一头出现了父亲的脸。我吃了一惊,赶忙将头缩回。 然而,父亲根本没往我这边看。他的视线落在离我二十公尺处,咖啡店正对面的一栋大楼。那栋大楼挂着几间酒店的招牌。 我察觉到父亲好像在等人。他等的人一定在一整排招牌的其中一家店里。 不久,有人从那栋可疑的大楼出来。我看见父亲趋身向前一探。 从大楼里出来的,是三名穿着花俏的女人,和两名看似上班族的男人。不用说,那些女人自然是酒家女。 父亲在咖啡店里看着他们,又恢复原本的姿势。看来他的目标并不是这写人。父亲的面前突然起了一阵白雾,他似乎在抽烟。 酒家女和客人在一阵卿卿我我之后,两名客人终于从大楼前离去。三名酒家女目送他们之后,消失在建筑物中。 过没多久,又有人从大楼里出来。这次是一名客人和两名女人。这两个女人并不是先前的那三个女人。 父亲和刚才一样,将脸贴在玻璃窗上,俯视他们。不过,父亲这次一直保持不动,虽然我站的位置距离很远,但是我知道父亲的表情僵了。 我再度看了两名酒女一眼,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身穿淡蓝色套装的女人,就是那个志摩子。她比之前见面的时候还要消瘦了些,原本脸就小的她,下巴看起来更加尖细了。 没想到她竟然在这种地方工作…… 父亲和前田去喝酒的那天夜里,一定是偶然看到了志摩子。他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去,才会喝到烂醉。 我原本以为父亲说不定会从咖啡店里冲出来,然而父亲却只是隔着一层玻璃俯视着她。我想志摩子一定做梦也想不到,受她之累而灾厄连连的一对父子就在咫尺之遥。她送走客人之后,和另一个酒家女有说有笑地走进建筑物里。 我看见父亲重整坐姿,没有起身离席的意思。 我又在原地待了二十分钟左右,但志摩子没有再出来。然而此刻差不多是最后一班电车发车的时间,何况再待下去恐怕会让路人起疑,于是只好放弃,离开现场。 我在家里等到凌晨一点多,父亲才回来,看起来很憔悴。我想,像那样一直在咖啡店里枯等,当然会感到疲惫。 “你还没睡啊?明天要打工不是吗?不睡没关系吗?”父亲看着我的脸说。他那不悦的口气,或许是因为对我感到内疚的缘故。 “你这一阵子都很晚回来哦?” “嗯……因为公会的关系,有很多应酬。”父亲坐在矮餐桌前,摊开手上的体育报。那大概是他在咖啡店等人的时候打发时间买的。 我比父亲先躺进被窝闭上眼睛,但是许多事情放心不下,根本睡不着。当我翻来覆去的时候,纸门开了,我睁开眼睛。 “你果然还醒着啊?”父亲站着说。 “嗯。有事吗?” “噢……你有雕刻刀吧?” “雕刻刀?小学用的倒是有。” “那就行了。借我一下。” “可以是可以……现在吗?” “嗯。”父亲点点头,一副想不开的表情。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一个盒子,装有五支雕刻刀和磨刀石。我最后一次使用这套工具,是因为诅咒信事件,收到了二十三封写有“杀”字的明信片,跑到附近神社的鸟居上刻下二十三这个数字。 “你要雕刻刀做什么?” “不,没什么。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爬起来找。”父亲说完后,拿着雕刻刀组的盒子,离开了房间。 我再度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但怎么也睡不熟,不时转醒。每当我一醒来,就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咻咻咻地,像是一种在磨什么的声音。父亲在做什么呢?我一面想着这个问题,一面进入梦乡。 隔天一早,当我在吃早餐的时候,父亲还没起床。他昨天似乎弄到了三更半夜。我环顾室内,没有使用过雕刻刀的痕迹。雕刻刀组放在电视机旁边。我拿起来打开盒子,五支雕刻刀的刀尖依旧锈迹斑斑。心想这根本不能用,接着我看了磨刀石一眼,却发现有使用过的痕迹。印象中,我记得以前不曾用过磨刀石磨刀子。这么说来,父亲昨天夜里用过磨刀石,只不过磨的却不是雕刻刀。 我想了起昨天夜里听到的“咻咻咻”的声音。那正是在磨某种刀时所发出来的声音。原来父亲想要的不是雕刻刀,而是磨刀石。 我走到厨房,打开流理台下方的门,门的内侧有一个菜刀架。不过话说回来,我家几乎不开伙,所以家里只有水果刀和菜刀。 我发现菜刀的刀柄是湿的,拿起来一看,完全没保养的菜刀理应布满铁锈,可是此时非但刀锋闪着银光,连生锈的地方也少了许多。很明显地,父亲磨过刀。 和做菜无缘的父亲,应该没必要用儿子磨雕刻刀的磨刀石来磨菜刀。就算真的有其必要,他的目的也一定不是为了做菜。 那天的天气和往常一样,从一大早起就很热,但我却感到不寒而栗。 我敢肯定,父亲打算杀死志摩子。 千万不能让他那么做——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想到志摩子把我们害得从天堂掉到了地狱,我觉得父亲要杀她是理所当然的。 我反而对别件事情比较感兴趣。那就是父亲打算用什么方法杀她呢?打算什么时候杀她呢?杀了她之后要怎么做呢?还有,他想要杀她的念头有多强呢? 在咖啡店里盯着志摩子的父亲,以及以前埋伏在仓持修家旁的自己,这两个影像在我脑中重叠在一块儿。当时,我没有成功地让仓持吃下毒药。虽然那是我自己不让他吃下毒药的,但事后回想起来,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失败。我自以为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却被他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三言两语弄得晕头转向,松懈了心情。原来我的杀人意念,也不过尔尔。 也许这样的说法很奇怪,但我想要父亲示范给我看。祖母去世的时候,有谣言说母亲下毒。要是那件事是真的话,当时的我也很想问母亲,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面对“那种事”的呢? 父亲磨好菜刀,是打算拿来当做凶器使用吗?如果是的话,我觉得好像还少了什么。用菜刀杀人的行为总让人感觉是冲动行事、漫无计划的。我希望父亲务必成为一个冷酷的执行者。我希望他能让杀人的念头在体内发酵,缜密地拟定计划,然后大胆地执行。要做到这点,下毒无疑是最适合的杀人手法了。那时候,那个装昇贡的瓶子,还藏在我的抽屉里。我甚至在想,要不要告诉父亲这件事。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父亲夜里不再出门。但相对地,他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认为他可能在想杀人计划吧。 因此,即使我人在游泳池贩卖部工作,一颗心却也是悬着。我在想,父亲会不会在我工作的时候跑去杀死志摩子。老实说,我甚至希望能够当场亲眼看见父亲杀死她。 当然,我也不是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还有另一件事令我烦恼不已。 我想,江尻阳子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管怎样,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心情产生了变化。内在的变化也会显现于外在。她一天天地改变,那令我着迷天真少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纯真无邪的笑容原本是她迷人的地方,但现在她的脸上却经常露出忧虑的表情。可偏偏这种不曾见过的表情,更为她增添了成熟的魅力。 “阳子,你最近有点怪怪的,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看准时机,决心好好地问她。那时刚好没有客人。 “没什么呀。”她笑着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烦恼呢。看你经常想事情想得出神,不是吗?” “噢……我没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挥挥手。“谢谢你担心我。” “如果没事就好。嗯……对了,今天还是不行吗?” “今天?” “游泳啊。工作结束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一起游泳?就像之前一样。” “噢。”她的笑容变得僵硬。“对不起,我有事耶。” “是哦。那就算了。”我也试着挤出笑容,但应该只会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不自然吧。 打工结束后一同去游泳的乐趣完全被剥夺了。只要一到下班时间,阳子就像是被什么催赶着似地,匆匆忙忙回家。 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那样的。是从见到仓持那天开始。自从那天以来,她就变了。 但我不愿意去想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在我心里,除了不想让别人抢走我喜欢的女生,也不想让别人玷污了她的纯洁。 “那么,下个星期三如何?”我问。 “星期三?” “嗯。打工也快结束了,那是最后一次休假了吧?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去看场电影什么的?”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阳子。后来,我不知道后悔了几千几万次,要是早一点约她的话就好了。 她一脸抱歉地双手合十。“对不起。星期三我有事了。虽然我也想跟你约一次会……” “噢,这样啊。既然如此……,嗯,那就算了。那么,我只能再见到你五天耶。” “啊,对耶。时间过得真快。”她扳起手指算了算日子之后说。 我们的打工到中元节为止。 到了下个星期三,我去了最近的百货公司。我心想,既然会约不成,至少送点什么礼物给她。 话虽如此,不曾和女生交往的我,完全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好。我在首饰专柜和女性用品的楼层逛了好几圈,最后买了一条平凡无奇的手帕。我原本想买条更美的,但都贵得离谱,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隔天,也就是打工的最后一天,我从一大早起,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时候把礼物交给她。 “你今天也有是吗?”我趁工作的空挡,试探性地问。 “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忙。” “你真辛苦。” “还好啦。”她的语气有点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下午五点,暑假的打工结束。领完打工费之后,我和阳子一起走出游泳池,往车站而去。 “嗯……,十分钟就好,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她一脸意外地回头看我,好像有点困惑。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所以……” 阳子垂下双眼,一手放在头上向我道歉。“对不起。我在赶时间。” “这样啊……”我边走边将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那么……这给你。”我将纸袋亮在阳子面前。她总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 “一点小礼物。本来想送你更实用的东西,可是想不到什么可以送。” 她从袋子里拿出手帕,脸上硬挤出笑容。“哇,好漂亮。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买来送你的呀。”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不用啦。是我自己要送你的。倒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说不定再找你出来。” 阳子拿着手帕低下头,默不作声,好像在犹豫什么。 “你怎么了?” “嗯,啊,告诉你电话号码是没关系,”她微微抬起头,看着我说:“不过,我有男朋友了。所以,嗯,就算你打电话给我,我想我大概也没办法出来。” “啊……”我呆立原地。倒不是因为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而是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白。 “啊,我没别的意思,只要你把我当做普通朋友,跟我见面就行了。” “抱歉。我不擅长处理感情这种事。”她将手帕放回袋子里,递给我。“这,我不能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不用还我。请你收下。” “可是……” “真的没关系。况且,像这种图案的手帕,我也不能用。” “是吗……,那么,我就收下做纪念好了。”她将袋子放进包包里。 我们再度往前走,但我的心情好沉重。我的初恋就这么简单地落幕了。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通过车站的监票口之后,我说:“那个和你交往的人,我该不会认识吧?” 阳子显得不知所措,但看来不是很惊讶。她大概也预料到我已经察觉到了吧。 她一语不发地点头,紧抿着唇。 “是嘛,我就知道。”我叹了一口气。“今天等会儿也要见面吗?” “嗯。等她也打完工之后。” “是哦。”我没有其他该问的问题,也不打算让她受折磨。 我们在上月台的楼梯前停下脚步。我和她要搭不同的电车。 “那么,保重。”我说。 “嗯。”她点个头,步上楼梯。电车好像刚好进站,当我走上月台的时候,已经不见她的芳踪。 我到套餐店解决晚餐后才回家。父亲则在超市里买来烤鸡肉串,当做啤酒的下酒菜。他已经喝光了三大瓶酒。 我看了酒瓶一眼,走到厨房拿了一个玻璃杯回到客厅,坐在父亲面前问他:“我可不可以喝一杯?” 父亲惊讶地瞪大了眼。“搞什么,你还是高中生,别开玩笑了。” 我心想:“没好好工作的人凭什么这么说我。”但我闷不吭声。电视上正在转播夜间棒球赛,我别过头去看电视。 过一会儿,我察觉父亲在倒啤酒。转头一看,他将啤酒倒进了我的杯子里。我向父亲道谢,灌下啤酒。沁凉的口感和恰到好处的苦涩在嘴里散开。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喝啤酒。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父亲问我。 “不,没有。倒是爸爸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喝酒就喝罢了。” “我也是。”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幕滑稽的画面。我们父子俩居然都因为忘不了离开自己身边的女人而在喝闷酒。 后来大概是酒精发挥作用,我睡着了。之后因为听到了某种声音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等到醒来一阵子之后,我才想到那是玄关大门的声音。 当时的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多,到处都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我一惊之下跑到厨房去,打开流理台的门一看,那把菜刀不见了。 我的心跳加速,全身发热,腋下却冷汗直流,不禁打了个颤。 我急忙换穿衣服,离开家门。我的口袋里放着今天刚领的打工费。一到大马路,我马上拦下一部计程车。当时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搭计程车。我告知目的地后,计程车司机露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因为一个高中生竟然在夜里要去不该去的地方吧。但他没有拒载(* 日本司机基于下列四种情形,得拒载乘客。一、在车内做出违反法令规定、公共秩序及善良风俗,且不听从制止、指示者。二、酩酊大醉、服装不洁,可能造成其他旅客困扰者。三、无人陪同的重病患者。四、身患传染病的患者。)。 我在车站前下车,和那一天晚上一样走路过去。卖关东煮的路边摊也一样在营业。 我和之前一样走到同一个地方,抬头看那间深夜营业的咖啡店,果然在窗户的那头发现了父亲的身影。他一直盯着对面的大楼入口。那姿势宛如一座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可惜的是,没有车停在附近,我只好走到马路对面,躲在小巷子里。小巷子有小便和呕吐物的痕迹,发出阵阵恶臭。 不时有人三五成群地从那栋大楼出来,却不见志摩子的身影。 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以上,志摩子总算出来了。她独自一个人,身穿朴素的连身洋装,好像是要回家。 她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小巷前面穿过。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此时父亲正跟在志摩子的身后。 十一 父亲微微弓起的背部,释放出一股无以言喻的迫人气势。我确信,父亲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下定决心要跟踪那个女人杀了她。 我吞咽下一口口水,却感觉到口干舌燥。我忍受着舌头黏在口腔上的感觉,悄悄地走出小巷,尾随在父亲身后。 志摩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们父子在她后面,径自往车站的方向走。那时早已过了最后一班电车发车的时间,她大概打算拦计程车吧。而父亲应该也很清楚她平常总是在那一带缆车。 父亲加快了脚步。要是在追上她之前让她坐上车,可就没戏唱了。我小心翼翼地不被两人发觉,也加快了脚步。 我在想,父亲打算如何犯罪呢?一旦到了车站,就算是深夜,无论什么行动都会被人看见的。要是突然挥起菜刀砍人,必须马上引起骚动。难道父亲已经有所觉悟,纵使被人看到也要执行杀人计划吗?刺杀她之后父亲就只能逃跑,在没有预备逃走用的车辆的情况下,他认为能够顺利逃脱吗?还是他认为只要杀了她就了无遗憾,即使当场被警察逮捕也无所谓? 我边走边想象自己是杀人凶手儿子的情景。光是想象就令人害怕得快要发抖,但事实上,我的心里仍对此有所期待。杀人凶手的儿子——我总觉得这句话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我期待自己能够得到那股力量。 要是别人知道我是杀人凶手的儿子的话…… 应该就不会有人敢瞧不起我了吧。不仅如此,所有人一定会对我退避三舍。他们心里会想:“别惹恼他!那家伙很可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毕竟,他身体里流着杀人魔的血液。”想象大家用那种害怕的眼神看自己的感觉还不赖。 志摩子在离车站数十公尺前的一栋大楼前停下脚步。她看着马路前方,大概是在等计程车吧。 父亲沿着建筑物的墙壁走去。志摩子面向马路,没有察觉到父亲。我感觉心脏狂跳,手心开始冒汗。 父亲走到她的背后时,先停下脚步,左右观望四周。我一看到父亲四处张望,马上躲到身旁一台可口可乐的自动贩卖机后面。此时我离父亲大约有二十公尺的距离。 父亲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并且缓缓地靠近志摩子。我的脑中浮现父亲拿刀直接刺进她背部的情景。 然而,父亲的举动却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他紧挨着志摩子,站在她背后。 这个时候,来了一部白色计程车。 她的手举到一半停在半空中。她明显察觉到背后有危险。父亲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白色计程车从他们面前驶过,两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好一阵子。他们身旁只有一个客人摸样的人不知道在对酒家女说什么。客人对酒家女死缠烂打,企图将她弄上手,酒家女想用手肘给他个拐子吃,又碍于他是熟客,不能对他摆出臭脸,所以感到很头疼。 终于两人动了起来,不过他们的动作不管怎么看都显得很不自然。父亲跟在志摩子的斜后方,右手环抱她的肩;左手在她的背后游移。他的左手里确实握着那把菜刀。 我看志摩子的模样,很清楚她全身僵硬。虽然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必是表情紧绷,而且脸色铁青。父亲的表情应该比她更不自然。志摩子的脸看着正前方,父亲注意周遭的情形,但就是没有余力回头看。 两人在第一个转角转进一条狭窄昏暗的马路。马路上没有路灯,连外头大马路上的霓虹灯也照射不进来。 我停下脚步,从转角探出头来观察两人的行动。只见他们走进一条小巷子,我也快步跟进。 当我走进小巷子的时候,听到了女人微弱的尖叫声。我赶忙靠近,悄悄地查看情况。父亲背对我站着。志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身洋装的裙摆零乱,好像是被父亲推倒的。 “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父亲的声音经由小巷墙壁的共鸣而产生回音。他的背影看得出来,他激动地肩膀上下摆动。 “我不知道。是那家伙擅自动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家伙指的应该是殴打父亲的男人吧,也就是志摩子的男友。 “你完全没提过那家伙。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身边有那样的男人。”父亲激动地语塞,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怎么能说?我可是陪酒卖笑的,怎么能对客人说我有男人呢?”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骗我是吧?” 志摩子用充满憎恶的眼神抬头看父亲。酒女欺骗客人哪里不对?——我心想她的嘴里说不定会溜出这句话。然而,她的眼神却突然变得软弱,似乎是想起了父亲手上拿着菜刀。 “我也觉得我有错。我并不想骗你。” “你说谎!” “我是说真的,所以才会急着早点要和那家伙分手。我不想一直欺骗你,而且也不知道那家伙要是知道你的事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可是……我迟了一步。我真的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我没骗你。求求你,请你相信我。”这女人说话的口吻变成了哀求的语气。 不可以被那种人骗了!我在心中呐喊。杀掉她算了!就是她害得我们今天这么穷途潦倒的。这样的仇恨千万不能忘了!我希望自己的呐喊能够传到父亲耳中。 “那你为什么逃走?!”父亲问。 “因为我害怕。我想你一定很生气。我想,不管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原谅我。再说,我没脸见你。我真的觉得对你很抱歉……。其实,我很想和你当面说清楚。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一点背叛你的意思都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我从志摩子的话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诚恳。然而,关键是父亲心里怎么想。我看不见父亲的表情,心中不安了起来。 “我……我……因为受伤的后遗症,不能再当牙医了。甚至连老家都不得不卖掉。亲戚也和我断绝关系。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虽然我知道道歉也无济于事,但我除了道歉,还是只能道歉。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也很恨他。我打从心里恨他,居然让你遭遇到那样的不幸。我不知道几度想要找他报仇,可是我凭我一介女子的力量根本毫无办法。我懊悔到几乎无法入睡。”志摩子巧妙地将所有责任推到男友身上,并将自己说成了受害者。 “你和他还有来往吗?”我感觉父亲的声音里有些微妙的变化。我很着急。父亲的怒火正逐渐平息。 “怎么可能还有来往。我连他出狱了没都不知道。我恨他,而且老实说,我不想再被他缠上。我刚才说我是怕你才逃走的,但我更不想让他发现。” 我心想,这女人尽挑好听的话讲。先把自己讲成是逼不得已,然后再说一大堆理由把过错全推到男友身上。显然她认为这么做才是上策。 父亲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作何表情,但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刚才小了一圈。 志摩子抬头看着父亲,脸部出现了态度改变的征兆。她的恐惧之色敛去,渐渐恢复成一种游刃有余的表情。她整理裙摆,端坐原地。“不过我想这种话说再多也没用,你一定不可能会原谅我的。你打算杀了我,对吗?你打算杀了我,所以才会带菜刀来,对吗?你用那刺我就会消气了吗?” 父亲看着自己手边。他的目光应该是落在菜刀上。那把半夜用儿子的魔导师磨的菜刀。 “要是你那么做就会消气的话,”志摩子挺起胸脯,做了个深呼吸。“就请你用刀刺我吧。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补偿,但至少可以平息你的愤怒。” 她的双手在胸前交握,闭上眼睛。 父亲站在原地不动。他的心明显动摇了。大概是因为事情发展完全和他脑中的剧本不一样。他原本或许以为,要是志摩子破口大骂心中的怒火会更加炽烈吧。 父亲的左手无力地垂下,握在手中的菜刀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并不想刺你……”父亲低声说。 “你大可以刺我。” 父亲摇摇头:“那种事,我办不到。” 志摩子再次深呼吸。这次是对自己一生一次的好戏顺利演出松了一口气。但父亲却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她缓缓地站起来,拂去连身洋装上的泥巴。“这次我非得躲得远远的才行。” 父亲抬起头说:“躲得远远的?为什么?” “因为,”她握紧手提包。“我没有脸见你。你一定光是想到我在这里就很不愉快吧?我明天起就从你眼前消失。”话一说完,她从父亲身旁穿过,往我这边走来。我慌张地将头缩回来。 “等等,”父亲出声叫住她。“我一直在找你。我有话想要问你。我想知道你心里真正的想法。” “事到如今,你不是全都知道了吗?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此时很明显地,两人的立场已经完全对调。我的眼前浮现志摩子那张骄傲自满的脸。 下一秒钟,我听到一句令人无法置信的话。 “志摩子,我们重新来过吧。拜托你,我们重新来过。” 我小心翼翼地偷看。这次看到的是志摩子的背影。父亲在她面前,两膝着地。 “什么重新来过?那是不可能的。我可是害你不浅的女人,不是吗?” “不,仔细一想,我没有道理恨你。不管怎样,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好吗?志摩子,拜托你。” “可是……” “算我求你。” 我看到父亲双手着地、低头哀求的样子,脑袋里一片混乱。原本想要杀那女人的父亲,竟然向她伏首乞求。 我离开了那个现场。父亲的形象彻底在我心中幻灭。不,或许应该说我对父亲薄弱的杀人意志感到失望。父亲终究也是杀不了人的。 我搭计程车回家。过了两个小时之后,父亲才回来。当时,我躺在睡铺中,却还没睡着。 回家的父亲喝着啤酒,不时哼着歌。 迎接那个荒唐可笑的结果之后又过了十多天,暑假便结束了。这个夏天没发生过一件好事。不但被江尻阳子甩了,还见识到了父亲愚蠢的一面。好久不见的同学看到我晒得比任何人都黑着实吓了一跳,但这一身古铜色不过代表了一段痛苦的回忆。 父亲在那之后又变得经常外出了。只不过,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外出的目的和之前完全不同。父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注意服装仪容,而且没再带那把菜刀出门。 彻底被志摩子吃定的父亲,摇身变成了她上班酒店的常客。我从父亲带回来的火柴盒知道了这点。与其说是感到生气,反而更觉得可悲。 一心以为和志摩子重修旧好的父亲,整天眉开眼笑,假日好像也都和她见面。我想起几年前和他们一起去银座时的情景。父亲受到那么惨痛的教训,却完全没有学乖。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左右之后,某个星期六,我一个人弄泡面当午餐。我打开早报的社会办,一边侧眼看报,一边将面条送入口中。我很喜欢看社会新闻,特别是杀人案件,不论是多么小的报导,我都会仔细阅读。 那一天的社会版里没有杀人案的报导。不过却刊登了一则学生在学校跳楼自杀的消息。我起初侧眼读着,接着停止了吃面,随即将报纸拿在手上。我的食欲瞬间消失无踪。 那间学校是江尻阳子念的高职,而跳楼寻死的正是江尻阳子本人。 事情似乎是发生在放学后。在傍晚六点半社团活动之前,一切都很平静。晚上快七点的时候,几乎所有学生都回家去了,校园里没剩下几个学生,而还留下来的人正好目击到事情的经过。他们看到有人从对面校舍的窗户往下跳。 那是一栋四楼高的校舍,江尻阳子从四楼的窗户跳下来,摔落在水泥地上。 尸体的头盖骨破裂,脸部遭到强力撞击,光看尸体根本无法辨识出死者是谁。不过从死者身上的学生证得知,她是一年级的江尻阳子。在调查教室之后,并没有发现类似遗书的物品。 我反复看了好几次那篇报导,怎么也无法相信。我无法想象,那个深深吸引我的开朗的阳子,竟然会烦恼到想要寻短。 我的心情陷入无尽的悲伤。虽然失恋很苦,然而和江尻阳子一同度过的时光依旧是我重要的宝物。无论是在上课或是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在脑中回想起关于她的一切。她的笑容总是填满了我的心。 我也很在意仓持,但是我尽量避免想起他,因为他的出现会成为快乐回忆中的唯一污点。 阳子死亡两个星期后,有一通电话打到我家来。由于父亲不在家,于是我接了那通电话。 “嗯,请问是田岛家吗?”感觉上是一位年长女性的声音。 “是的,不过我父亲现在不在家。” “不,我要找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一位名叫田岛和幸的人,请问他在吗?” “我就是。” 听我这么一说,电话中的女性发出“噢”地一声。 “我姓江尻。我是江尻阳子的母亲。” “啊……”事情太过突然,让我说不出话来。 “请问,你知道阳子的事吗?” “嗯,我知道。我们一起打工。”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欲言又止,大概是难以启齿吧。我察觉到她想要说的事。 “如果您要说的是自杀的话,我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噢,果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感觉她好像在犹豫什么。我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因而感到不安。 “嗯,我想跟你谈谈有关阳子的事,可以吗?”她的语调生硬。我知道她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打电话来的。 “可以是可以,什么事呢?” “这个……我想要当面跟你谈。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 “哦……” 听到她这样说,我实在感到忧心,但是我还是回答:“好吧。”她问了我家的住址:“不知道等会儿是否方便登门拜访?”那时是晚上六点多,我回答:“可以。” 挂上电话后过了四十分左右,她出现了。鹅蛋脸和大眼睛与阳子神似,不过阳子母亲的眼角有点下垂。 父亲还没回来。这个时间他要是不在家,一定会在外面吃过饭才回来。不用说,和他一起吃饭的人自然是志摩子。 管理员室里放着简陋的沙发。我请阳子的母亲坐下,自己坐在管理员专用的椅子上。 “我听阳子提过你的事。说在打工的时候经常受你的照顾。” “哪里,我才受阳子的照顾。”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想要请你老实地回答。”阳子的母亲低着头说。“你和阳子是不是在交往?” “您是说……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的意思吗?” “嗯,是啊。”她的眼珠往上看着我。 我马上摇头。“完全没那回事。我们只是很要好而已。” “真的?” “真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江尻阳子的母亲极力想要看穿眼前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是不是在骗人。她紧闭的嘴唇和锐利的眼神道出了这一点。 “今年夏天,那孩子确实是和某个人在交往。她念的是女校,所以我想,要是她有恋爱对象的话,一定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 “不是我。” “是吗?” “是的。” “就算你们没有意识到彼此是男女朋友,该怎么说呢?嗯,你们有没有发生什么踰矩的事情?毕竟就各种层面来看,到了夏天人都会变得比较开放,不是吗?所以……”她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闭上了嘴。感觉好像是后悔自己说太多了。 在她说这些之前,其实我本来打算说出仓持的名字,但听完她的话,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我察觉到了江尻阳子自杀的原因。眼前的这位母亲想要调查出女儿自杀的详细原因。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阳子只有在店里的时候会说话。两个人也不曾去喝过茶。” 阳子的母亲盯着我的脸,然后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吧?”我默默地点头。 隔天,我去见仓持修。我傍晚打电话给他,要他到附近的公园来。我坐在长条椅上等他。 “夏天之后就没见了,你好吗?”过没多久,他出现了。他的脸上露出可以称之为爽朗的笑容,在我身旁坐下。“你说的急事是什么?” “你知道阳子自杀了吧?”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一脸诧异地皱起眉头。“阳子?那是谁啊?” 我不禁瞪大了眼。 “江尻阳子啊。和我一起在游泳池打工的女孩。” “噢。”仓持张大嘴巴,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是有这么个女孩子。咦?她自杀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星期左右前。” “是哦,我完全不知道。我不太看报纸的。” 我确定他在装傻。要是他真的现在才知道的话,应该会更惊讶。毕竟,他们曾是男女朋友。 “你和阳子自从那一天之后就没见面了吗?” “哪一天?” “我们三个人不是去了一间咖啡店吗?就那一天啊。” “噢,那时候啊。嗯,我自从那之后就没见过她了。” 看到仓持那张睁眼说瞎话的嘴脸,我真想一拳揍下去。我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我还有其他事想做。 “阳子好像怀孕了。”我把心一横,试探性地说。我边说边盯着仓持的表情。我不想看漏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霎时我看见仓持的脸上闪过狼狈的神色。 “是哦。这样啊。然后呢?” “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她可能是为这件事所苦才自杀的。但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那可真是不得了啊。”说完之后,他看着我。“田岛,你是从谁那里听说这件事的?” “跟阳子念同一间高职的朋友。这件事情在学校内好像成了一个大八卦。” “是哦,成了八卦呀……”仓持盯着空中。他明显动摇了。 阳子怀孕这件事,不过是我从她母亲的话中推测出来的。看到仓持的模样,我知道我猜中了。同时,我确定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田岛,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我可以回去了吗?”他从长条椅上起身。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嗯,可以。” 仓持快步离开了公园。他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才逃走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还好刚才没揍他。”我必须给他更大的惩罚。 我不会像父亲那样丢人现眼,也不会熄灭自己的怒火。我在心里发誓,我总有一天会完成杀人计划。 十二 父亲对志摩子执迷不悟,几乎每天晚上都外出,回来的时候往往不是深夜,就是隔天早上,要是遇到隔天放假,有时候甚至要到中午才会回来。 他白天只会在里头的房间睡大头觉,管理员的工作几乎都不管。管理员室不过是徒具虚名,其实常常放空城。不得已我只好在放学回家之后坐在管理员室里,而房客们仿佛等待已久似地一个个跑来抱怨。 “走廊上的灯什么时候才要换啊?乌漆抹黑的,很危险耶。” “我不是说过雨水会从楼上的阳台漏下来吗?都已经过两个星期了,你还在拖拖拉拉个什么劲儿啊!” “我不是说了,我家窗户下面有一只猫的尸体,你不快点帮我处理掉,我很头痛的。要是腐烂发臭的话怎么办?” 这些事我并不是没有传达给父亲知道。我一一记在管理日志上或形式上地写在黑板上,甚至直接告诉父亲,但父亲大都喝得醉醺醺的,从没见他留意过日志或黑板。 不过,好像还是有房客直接向他抱怨。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吃晚餐,父亲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没想到公寓管理员要做的事情那么多,真是辛苦。” “那是当然的啰。公寓管理员就是得把公寓弄得舒舒服服的,让所有人都住得舒适自在才行啊。”我心想,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鬼话啊? 父亲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说不定自己当管理员是个错误。看来还是该请人才对。” 我一听吓了一跳。我们就是没闲钱请人才会自己当管理员的不是吗?再说,要是不当管理员,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父亲完全没有心思工作了。他的脑中净想着成天和女人鬼混。他从前不是这么窝囊的。我打从心里憎恨那个叫做志摩子的女人。是她,让我尊敬的父亲堕落到这副德行。 “我说爸,你也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我直截了当地说。 原本在扒饭的父亲抬起头来,用一种“你这兔崽子在说什么”的眼神看我。 “我觉得有喜欢的女人不是坏事。可是,也用不着每天出门吧?” 被我点出女人的事,父亲到底拉不下脸。他试图以愤怒的表情蒙混过去。 “你在说什么蠢话?哪有这回事?你这小鬼,少在那里大放厥词。我出门是为了工作应酬。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那么,你都和谁见面?是怎样的工作应酬?” “那些事,跟你说你也不懂。” “爸爸偷懒放着管理员的工作不做,到头来伤脑筋的还不是我。拜托你,把事情好好处理一下啦!” “啰嗦!”父亲“碰”地拍了一下桌面。“还在靠我吃饭就给我闭嘴!不过是暑假打了点工就跩起来啦?工作可没那么轻松!”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正视父亲的脸。我没想到一个完全丧失工作意愿的人嘴里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与其说是生气,我反倒觉得可笑。如果这是玩笑话,也未免太具效果了。然而,父亲的表情是认真的。 “是那个人,对吧?以前一起去银座的人。” 父亲瞪大了眼睛。他大概没想到,儿子居然会发现他和志摩子旧情复燃。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继续说下去。“都是那个人害我们落到现在这个样子的,不是吗?” “责任不在她。” “所以你就原谅她了吗?” “问题不在这。” “你想见她是人性使然。可是,你也不用每天跑去他们店里喝酒吧?你们可以像一般的情侣一样,星期天约约会不就好了吗?” “我就说不是那痒了嘛。大人有大人的世界。”父亲拿起报纸,走进管理员室。 我的指责绝对是站得住脚的。既然是两情相悦,就没有必要特地跑到店里去,假日见面有的是时间。我想父亲心里一定也是那么想。因为这样不但比较省钱,又可以两人独处。 不过父亲大概是害怕志摩子看轻他吧。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落魄的一面。 在那之后,父亲还是继续到志摩子上班的酒店光顾。我看过酒店寄来的请款单,上头写着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的金额。原来父亲一直付给酒店那么多钱。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时的心情应该就像是在地狱的上空踩着钢索吧。我家的经济已经陷入窘境,存款也已见底,不知道父亲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待递减的数字。还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视而不见呢? 然而,再怎么视若无睹,也不可能从现实逃离。不久之后,我家的钱用尽。我在某一天傍晚知道了这件事。 那一点,父亲很稀奇地待在管理员室里。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泡面。我听见从管理员室里传来声音,父亲在和别人说话。因为太过稀奇,于是我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对方是房客之一,一个有两名小孩的家庭主妇,她的先生在民营铁路公司上班。我将门微微地拉开,偷看他们的情况。我看见坐在管理员专用椅上的父亲背影,看不见那名家庭主妇的脸。 “是,房租我确实收下了。这是收据。”父亲说。 “那么,管理员先生,那边的玻璃就请你快点修理。” “好的好的。我下礼拜就修。”父亲只有那张嘴讨人喜欢。这种敷衍的口吻是他唯一学到的东西。 接着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画面——父亲将那名家庭主妇给的房租放进了自己的钱包。按照之前的做法,本来应该是要收在里面的保险箱,等收齐所有房客的房租之后再一并拿去银行存。 我悄悄地合上门,因为我怕再看下去不知道还会看到何等丑陋的景象。然而天不从人愿,这次让我听到拨打电话的声音。 “喂,是我啦。你在做什么?……噢,这样啊。不,没什么事啦。我只是在想好久没吃好料的了,到店里去之前,要不要去吃……我想想,螃蟹怎么样?也差不多是螃蟹的产季了。” 我听着父亲的声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跌落一个黑暗的深渊。我祈祷父亲不要傻到这种地步。 但我的祈祷没有如愿。父亲出门之后我走进管理员室,先看了房租账本,上头记载一般以上的房客都已经付了房租。接着,我打开保险箱,里头只剩下一点散钱,连一张圣德太子也没有。 我在打开的保险箱前瘫成了一个“大”字,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就那么躺了好一阵子。 明明没什么积蓄却将刚收进来的房租挥霍殆尽,生活当然过不下去。再说,盖这间公寓时的借款也还没还完。 即使身处在如此拮据的状况,父亲还是没有恢复理智。他依然不断地光顾志摩子上班的酒店,不但如此,似乎还不时送她昂贵的衣服和首饰。 说不定父亲完全自暴自弃了。我想父亲已经做好了破产的觉悟,纵使破产也要将财产拱手献给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的女人。我只能如此解释父亲的行为。对于右手残废、失去社会地位、财产和亲戚的父亲而言,他只能执着于志摩子这具年轻的肉体。 然而,没钱的窘境却残酷地反映在现实生活中。盗用房租应该是父亲的最后手段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夜里外出的次数大幅减少。要是他肯放弃志摩子的话,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可惜事情根本不是如此,他只不过是因为财库见底,无法再常常出门挥霍罢了。证据在于父亲一到深夜就会打电话:“喂,是我。你刚回到家吗?……怎么可能?我三十分钟前也打过电话给你……,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店应该早就打样了吧?……那就没办法了,不要弄太晚哦!” 当时,我不知道偷听过几次父亲嘀嘀咕咕讲电话的声音。父亲没办法再到店里去消费,相对地非常在意志摩子做什么。每天晚上一到志摩子差不多回家的时间,他就会拨电话。黑暗中听父亲的低沉嗓音,震动着屋里的空气,令人毛骨悚然。 话说有一天,那天是学校的创校纪念日,放假一天,我从早上就待在家里。中午过后,我出门去买文具用品,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父亲。我从父亲前往的方向判断他可能要去车站。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父亲戴深色太阳眼镜和弓着的背影,可以感觉出他似乎想要避开旁人的目光。我马上尾随在父亲身后。我心想,这是第几次跟踪父亲了呢? 父亲买了电车票之后,我心中的疑虑较为确信。那一阵子,父亲搭电车出门的次数少之又少。 我将票出示给站务人员看之后,便通过了剪票口,在月台上稍远的地方监视父亲。父亲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样子。他单手提着一家有名蛋糕店的盒子。不久,电车进站。我看到父亲上车,也跟着上车。 父亲在第三站下车。我没想到会这么近,不禁想:“这么近的地方,骑脚踏车都能到。” 那一带是住宅区,没什么商店,要持续跟踪并不容易。如果父亲回过头来的话,恐怕就会发现我。然而,父亲的心却全被等会儿要见的人给占据了。父亲到了一间白色全新的高级公寓前,非常自然地走了进去。我找了一个能够看见公寓外面走廊的地方,等待父亲出现。他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在第二扇门口前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从父亲的举动看来,我知道这是他的另一个窝。 等了三十分钟左右,仍不见父亲出来,于是我毅然决定进入那栋高级公寓一探究竟。 我站在父亲进屋的那扇大门前面,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可惜这里不像我家那间破公寓般简陋,什么也听不见。我束手无策地盯着门瞧,门上没有挂门牌。 过了一阵子,我听见了屋里传来声音,感觉门的另一边有动静。我慌张地从门前逃离。 我隐身在走廊转角观察情况。不久,大门打开,父亲走了出来,志摩子跟在他身后。他身穿毛衣搭配荷叶裙,头发自然地在脑后束成马尾。 “那么,我明天再来。”父亲说。 “等你。”志摩子说。 她目送父亲往楼梯走去。 我等志摩子进屋之后才迈开脚步。然而,就在我通过她的房门前时,大门竟然毫无预警地打开来,险些与走出来的她撞上。我紧急停下脚步,和一脸错愕的她四目相交。 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是在几年前。我想她不可能会记得我,于是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经过住宅区,但就在我往前走了几公尺之后,她突然出声叫住我:“等一下。” 我只好稍微回头。志摩子朝我走来。 “你,是田岛先生的……” 我很意外,她竟然记得我。既然如此,我也就装傻不得,只好微微点头。 “果然没错。一阵子不见,你长大了哪。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因我当然不能说,只好缄默。 “你跟踪你父亲到这里来?” 我还是只能默不作声,不过这跟默认没两样。“这样啊。”志摩子理解他说。她双手环胸,端详着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本来想回答没什么事。但脑中突然浮现了新的想法。 “我有事想拜托你。”我一改原本沉默的态度。 “拜托我?是哦。”她点点头,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那进来吧。” 她二话不说地打开门。 一进门是一道走廊,里面有一间饭厅,饭厅的隔壁是和室,和室里有小茶几、电视机和衣柜,买一件看起来都是全新的。不过,我的目光却是落在角落的瓦楞纸箱。除那里之外,饭厅的角落也堆了许多瓦楞纸箱。 “我才刚搬过来,东西都还没整理。” “你搬过来了吗?” “是啊。”志摩子要我在椅子上坐下。我默默地坐下。 “所以,你要拜托我什么事?”她开始煮开水,并且从餐桌上拿出茶杯和茶壶。其中一个茶杯应该是父亲在用的吧。我想象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这里的模样。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看到我紧张的样子,噗哧一笑。大概是高中生紧张的样子很滑稽吧。 我鼓起勇气说:“我希望你和我父亲分手。” 志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但嘴角马上放松了下来。“为什么?” “因为,你并不爱我爸爸。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和他交往吗?”我看着她的脸,抬起下巴。 志摩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不讨厌你父亲。而且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这样不行吗?” “你们不会结婚吧?” “结婚?他完全没跟我提这档子事,所以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心想,怎么可能?父亲分明想要让志摩子变成他所独占的女人。 “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解释道。“结婚并不代表一切。人长大之后,有些事情是很复杂的。”她一副想说“等哪天你就会知道了”的样子。 “可是,我家被你给害了。” “此话怎讲?” “我家完全没钱了。我爸最近都没去喝酒,对吧?他是没钱去。” 听我这么一说,她“哼”地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你家有那么大一间高级公寓,房租收都收不完了。你爸没来店里,是因为在忙吧?” “那不是什么高级公寓,而是一间破公寓。我们不但欠了一屁股债,而且我爸已经将这个月的房租花光了。” “不会吧?” “我说的是真的。所以,请你别再让我爸花钱了。” “这……” 水蒸气从茶壶口冒出,发出“咻咻”的声音。志摩子关掉瓦斯炉的火,但没打算泡茶。 “你这么说,我很伤脑筋。是田岛先生自己要来找我的。这间屋子也是他租给我的。” 我哑口无言。其实看到父亲拿出钥匙的时候,我就察觉了这点。 这个时候,放在瓦楞纸箱上的电话响起。志摩子向我说声抱歉,接起话筒。 “喂……噢……那个,我现在刚好有朋友来家里。所以……嗯,好的。”她很快地挂掉电话,看着我说:“是店里的人。嗯……刚才说到哪?” “你可以和我爸分手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她偏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会考虑。” “我爸一定是脑袋有问题。” 志摩子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的脸,然后说:“也许吧。” 回到家后,父亲躺在电视机前面喝啤酒。我走进隔壁房间,坐在书桌前假装在做功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愤怒。他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如此寒酸,却让那个女人极尽奢华之能事。除了租高级公寓给她,他一定还买了家具和电器用品给她。 这个时候,我的心中第一次对父亲涌现杀意。当然,我不是真的想要弑父,但确实幻想过好几次。每当看到父亲像北海狮一样,邋里邋遢地醉倒睡着的背影,就会想要掐住他的脖子。 我也想过要杀志摩子。对于杀她的幻想心情上带有几分的认真。想到志摩子脸上浮现的轻蔑,我在脑中幻想过好多次用力掐紧她那细长脖子的情景。我想,我有足以杀人的动机。我不会受到罪恶感的苛责,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一种正当的杀人行为。 然而,每当我想要付诸行动时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尽管杀害志摩子的幻想让我的情绪亢奋,但一想到事后一定会遭到警方逮捕,想杀她的念头就会打住。 在一个寒冷的傍晚,终于来了三个地狱使者。 三人一身西装革履打扮,年纪约莫三、四十岁,其中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提着黑色大公事包;另外两人则像手下一样站在他身旁。 金边眼镜男问我:“你爸在吗?”当时,我刚好在管理员室里。我告诉他,父亲人在里头的房间。三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打开了通往里头房间的门。 我听见父亲惊慌失措的声音。有人擅自进入家里,理应是生气,但父亲似乎是在害怕。三个人进屋之后,用力地甩上门。我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有一句父亲的话从门缝中泄了出来。他说:“我会想办法。”他的声音很小,而且在发抖。 不久之后,三个男人打开门,走了出来。他们瞧也不瞧我一眼。金边眼镜男走出管理员室的时候,回头说了一句:“那么,就下个月了。” 父亲在里头的房间低垂着头。 “什么下个月?”等到那三个男人回去之后,我问父亲。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 “啰嗦!”父亲突然躺在地上。“这事跟小孩子无关。”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确定即将发生不祥之事。 从那天起,父亲变得益发憔悴。不过我事后回想,或许父亲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憔悴不已了。他很清楚,将有索命的地域使者会到家里来。 父亲日渐消瘦。他气色很差,脸上总是浮着一层油光,眼窝凹陷,皮肤毫无弹性,脸颊的肉丑陋下垂。而眼睛充血大概是因为睡不好吧。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时外出。他一定是去志摩子那里。我想,他大难临头,但仍想沉溺在短暂的快乐之中吧。 两个星期后,晚饭吃到一半时,父亲突然说:“和幸,你觉得住在松户的姑姑怎样?” “住在松户的姑姑?”她是父亲这边的亲戚,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怎样……?” “你不讨厌她吧?” “不会呀,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是吗?”原本在吃素食乌龙面的父亲放下筷子。 “你暂时到松户的姑姑那边去。我会事先跟她打声招呼。” “去她那边是什么意思?” “嗯。我说和幸啊,我们很快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我想,该来的总算来了。筷子从我手上滑落。“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这里啊,我卖给别人了。” “卖给别人……可是,为什么?”我感觉血液往脑门冲。 “说来话长,以后我会告诉你。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你这么做,以后怎么办?爸,你会做其他的工作吗?” “嗯,会。”父亲避开我的视线,小小声地回答。 “做什么?” “这我还没决定。” “可是。” “没问题的。我马上就会去接你。在那之前,你就待在松户,知道了吗?我会拜托你姑姑让你去念高中的。” “不要。我才不要住在那种陌生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卖掉公寓?你别卖嘛。” “事情已经决定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我站起来。 “和幸!” “什么嘛!一下子说跟小孩子无关,一下子又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你太自私了吧!”我踢倒餐桌。餐桌上的大碗翻倒,白色面条和汤汁全洒了出来,里头却没有像样的料。 我直接穿鞋,冲出家门。我没有听见父亲出声阻止。 我不记得在夜里的街头徘徊了多久,只记得在公园、车站和商店街不停乱晃。 回家后,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弄倒的餐桌整理过了,弄脏的地方也打扫干净了。我想喝水,到厨房去。 我打开流理台下面的门,原本应该插在门上的菜刀不见了。 我霎时全身发烫。我察觉父亲去了哪里,再次穿上鞋子,骑上放在公寓前的脚踏车。 我在志摩子住的高级公寓前下车,冲上楼梯。我来到门前,转动门把。 门没上锁。我冲进屋里。屋里一片漆黑。我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打开开关,灯却没亮。 我打开门,靠着屋外照进来的光线,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旧皮鞋。那是父亲的鞋子。除此之外,看不见其他鞋子。一关上门,屋里再度笼罩在黑暗之中。 我抹黑往里头前进一脚踏进饭厅,觉得和先前来的时候不太一样。我伫立原地,等待眼睛习惯黑暗。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模样朦胧地浮现眼前。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言以蔽之,这里的样子完全变了。屋内空无一物。餐桌、我坐过的椅子、瓦楞纸箱全不见了。 我看了隔壁的房间吓了一跳。那里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房间的正中央。那个人影一定是父亲。他背对着我,盘坐在地上。 我顿时明白了。志摩子逃走了。她一定是从父亲的憔悴模样,猜测到这个男人已经身无分文了。没钱也就罢了,说不定会还赖到自己身边来,那可就麻烦了。她一定是这样想,所以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消失了。当然,连同从父亲身上骗来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一把菜刀掉在我的脚边。大概是父亲带来的吧。父亲说不定是想杀死志摩子,然后自杀。我捡起那把菜刀,再度看着父亲的背影。 那是一个何其悲惨的背影,那是一个何其愚蠢的人啊!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憎恨,反倒更接近于厌恶。厌恶自己因为是这种蠢人的儿子,所以要受到这样的煎熬。那个背影令人如此不快。 我的手握着菜刀,向父亲走近一步。 “你想捅我吧?”父亲突然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古老的井底发出来的。 我浑身僵硬。 “想捅就捅吧。”父亲说,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向我。他端坐原地,低下头来。“抱歉,有我这种不成材的父亲。” 看到他那个姿势的瞬间,我感到极度厌恶。我高举菜刀至肩膀位置,之后只要用力挥刀砍人就是了。 这个时候,父亲抬起头来。“还是,我们一起死吧?” 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布满泪水,但他却在笑。一抹失魂落魄的笑。 我感到一股寒风吹过心中,同时带走了某些东西。一种称之为一时冲动的东西。我失去了挥下菜刀的勇气。 “怎么了?”父亲问。 我无力回答。我放下右手,菜刀从手中滑落。 我随即掉头往玄关走去。连穿上鞋走出大门,也没回头。 十三 那天晚上父亲没回家,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不但不意外,甚至隐约感觉到,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我的预感是对的。到了隔天,甚至后天,父亲都没有再回到公寓来。 又过了几天,家里来了几个父亲那边的亲戚。其中一个是松户的姑姑。他们的嘴里接连说着:“真麻烦呀、伤脑筋呀。”没有任何一个人正眼看我一眼。他们只问了我一次:“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去了哪里?”我回答:“我不知道。” 那一天,之前的那三个地狱使者也来了。他们和亲戚间没有特别发生争吵,只是低调地办了一些事务性的手续。三个使者面无表情,亲戚们垮着一张脸听他们说明事情原委。 几天后,住在三鹰的亲戚来接我。我只带着必要的行李离开了公寓。那位亲戚在经营造园事业,家里有一间没人使用的空房间。 我从那位亲戚家通学,但生活并没有因此获得安稳的保障。我在他家待了三个月左右,接着寄宿在别的亲戚家,过了两、三个月之后,又被踢到另一个亲戚家。 就这样,当我升上高工三年级,才搬到父亲说已经打过招呼的松户姑姑家。她家的女儿已经出嫁,因此允许我住进她原本使用的房间,但是严格禁止动她房间里的物品,只可以使用书桌和书柜。紧闭的壁橱在缝隙贴了几张纸,而且还捺上封印。至于衣柜则是上了锁。 房间里摆了一台小型音响,使用的时候必须经过他家人的同意,不过我还是经常擅自使用。我会带上耳机,收听FM播放的流行歌曲和外国音乐。听音乐的时候,是我在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当中唯一心情平静的片刻时光。其实,我比较想听唱片,但是唱片应该都放在壁橱里吧。 书柜上排列着小说、上学时用的参考书和少女漫画。其中,还掺杂着几本女性杂志,杂志的内容让从没看过这种书刊的我大吃一惊,里面有许多关于性爱的大胆表现。我这才知道,原来女性对性爱也有兴趣。好一段时间,阅读那些杂志成了我私密的乐趣。 我每天疲于应付他们家的人。不过,事后回想起来,其实那家人都是好人。他们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却供我吃住,还让我去上学。虽然他们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很碍事,但他们却不曾把厌恶的心情写在脸上,或用难听的话挖苦我。我后来想想,其实在壁橱上封条或衣柜上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她女儿嫁出去了,不过也真亏她肯同意把房间借给我呢。 她女儿经常回娘家,看到我的时候,还会笑着对我说:“房间你可以随意使用。”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着,我发现衣柜和墙壁间的缝隙间塞有东西。我用三十公分的尺将它勾出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六个未使用的保险套。 我当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只不过实际看到还是头一遭。我不清楚房间的主人公为什么会有保险套,又为什么会将它塞在那种地方。然而,发现保险套却让我想象到房间主人做爱的情景。那种幻想让我感到异常地兴奋。我生平第一次戴上保险套自慰。不用说,我在脑中侵犯的对象自然是房间的主人。罪恶感和破戒意识交融,化为一股刺激,让我达到至高无上的快感。射精之后,我虚脱地思索着该讲使用过的保险套丢到哪里才好。 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亲戚是否积极地调查父亲的下落,至少松户家的人应该不会认为保持现状即可。只不过,他们似乎在思考别的解决方法。因为姑姑曾经这样问过我:“我说阿和,你会不会想要跟妈妈一起住呢?” 她指的妈妈当然是我的生母。她大概是认为,与其找到父亲,不如把我交给母亲比较快。 老实说,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和母亲同住。我对她的母爱抱持怀疑,更对她的不负责任感到生气,但是我却回答:“我不知道。” “可是,还是和亲生母亲一起住比较好吧?”姑姑还是继续问我。 我偏着头,回答:“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姑姑不满地点头。 后来,把我交给母亲的计划好像失败了。她们不可能找不到母亲住的地方,说不定是母亲拒绝了。我从很早以前,就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建立了一个和乐的家庭。在那之后,松户的姑姑不曾再问我与母亲同住的事。 升上三年级,自然必须考虑未来的出路,但这完全轮不到我操心。在我几乎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学校就已经帮我安排到一家制造厂工作了。虽然名为造船厂,但实际上却不制造船只,而是一家以制造重机械为主的公司。 毕业典礼后不久,我就住进了位在府中的单身宿舍。一个离车站很远,连要到公车站都得走上附近二十分钟的地方。工厂就在那个公车站附近。 宿舍很老旧,细长型的房间里铺着八张榻榻米(* 两张榻榻米约一坪。),活像个鸽子笼。如此狭窄的房间由两人共用。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名叫小衫,看起来曾当过混混的男人。他好像生性对什么都有意见,一搬进宿舍就抱怨连连,不光是对狭窄的空间有意见,一会儿抱怨工作服的造型太俗气,一会儿说戴上工作帽会弄塌发型,连护目镜他都能碎碎念,说它看起来愚蠢至极。除此之外,宿舍的伙食难吃和浴室的水流太小,也在他抱怨范围。格外令他不满的是,舍监会擅自跑进住宿生的房间。小衫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还拿着雨伞跑去舍监室找他理论。连同我在内,有几个人听见了他的咆哮声。不过,幸好他没有笨到拿雨伞敲舍监的头。 小衫从不看布告栏,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舍监通知住宿生的各种事项。多亏我有罩他,他才没有出洋相或挨骂,因此尽管他总是开口闭口抱怨,却不曾对我发过一句牢骚。我甚至还帮他写过新进员工必须写的日志。我想,他本性应该不坏,只不过,他明知道头发会被帽子弄塌,还是要一大早起来用吹风机吹个老半天,好将头发立成鸡冠头,这点实在令我受不了。 不管怎样,单身宿舍是我期盼已久,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自己的城堡”。 我隶属于机器马达的生产线,最先分配到的工作是将瑕疵品解体,然后是检查和包装。每一项都是极耗体力的工作,因此每轮一次晚班,我的体重就会掉两公斤。 我的小组自组长以下有十三个作业员。没有人和我同时期进公司,全部的人资历都比我老。其中,有一个大我三岁名叫藤田的男人,凡事都要找我的碴。 藤田的做法很阴险。好比说,他负责的是我上一个制程,但他会先大量囤积产品,然后再一口气流到我手上。对于新工作还不熟悉的我,马上就一阵手忙脚乱。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时还会故意将瑕疵品混在产品中。他这么做是期待我在慌忙中没找出瑕疵品。实际上,我的确好几次没找出瑕疵品,每次都被组长狠狠地骂了一顿。我很想告诉组长都是藤田在搞鬼,可惜我并没有证据,只好乖乖挨骂。 等到我习惯了工作之后,藤田又耍出了另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蛮横花招。他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瑕疵品混进平板架上已经检查完毕的产品中。还好当时我刚好察觉到,要是就那么包装出去的话一定会招到客户抱怨,并且引发一场大骚动。 我不太清楚藤田讨厌我的理由。他似乎没有捉弄所有后进员工,或许是特别讨厌我吧。我听过闲言闲语说他就是看不爽我的长相,所以我想说不定就是两人不投缘吧。 然而,我受不了只是因为两人不投缘就捉弄我。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停下手边的工作,走到藤田身旁。藤田的目光透过护目镜,恶狠狠地瞪着我,一副在说“有何贵干”的样子。 “你刚才把瑕疵品混进平板架上检查完毕的产品中,对吧?” “我才没做那种事呢。”藤田别过脸去,继续手上的工作。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被骂的可是我唷!”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想找人吵架吗?” “想找人吵架的人是你吧?” 但藤田没有回答。他无视于我的存在,继续组装产品。 “反正,会做出那种事的……”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警铃在我背后响起。回头一看,我负责的地方堆了一堆产品。我慌忙地赶回去却已太迟了,运送产品的输送带已经停了下来。 “田岛!”耳边传来组长尖锐的叫声。“你在发什么呆呀!好好干!” “对不起。”我在道歉的时候,瞥见藤田面露嘲笑的侧脸。我一时火上心头,把手上用来检查产品的工具朝他丢去,击中了他的右肩。 “你搞什么鬼!” “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你想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吗?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我拿起一旁的扳手,直接朝他丢去。 “混帐!”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被人从身后架住。原来是组长。“田岛,你在做什么?!” “都是那家伙害的。”我想用穿着安全鞋的脚踢藤田,但脚却不够长,踢不到他。 藤田一面讪笑,一面往后退:“我好怕唷。这家伙的脑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 “藤田,你做了什么?”组长问。 藤田伸出手在脸前挥呀挥。 “我不知道呀。这家伙突然跑来找我的碴。” “我没有找碴。” “闭嘴!总之,你们两个一起给我过来!” 组长将我拖到工厂角落。 我说明事情原委,但组长并不相信我说的话。组长后来也问了藤田,藤田当然不可能承认,但组长却没有怀疑他。 自从那天以来,我遭到众人的孤立。我从生产线上被调了下来,主要的工作变成调度材料和将装箱的产品搬到出货区。我好想被视为大乱团队合作的害群之马。当休息时间大家吵吵闹闹地在玩纸牌或扑克牌的时候,我也一个人看书。 就在我开始为工厂生活感到忧郁的时候,同寝室的小衫偷偷带女孩子进来宿舍。有一天,当我结束晚班工作回宿舍睡觉的时候,小衫带着女孩子走进房间。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他那天请特休,似乎忘了我上晚班。 “她叫奈绪子。”小衫红着脸为我介绍。那是一个短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她畏缩地低头向我行了个礼。 据小衫说,他不是第一次带她进宿舍了。 “因为,带女人进来的又不是只有我。”说完,小衫贼贼地笑了。“我也看过好几个人带女人进来。不过我不会去告密的啦。大家礼尚往来嘛。你也这么认为吧?” 小衫在暗示我,要我别张扬这件事。当然,我并没有打算打小报告。 原来奈绪子住在同公司的女子宿舍。她和我们同期,在别间工厂工作,好像是透过联谊认识小衫的。闲聊之下,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事。奈绪子竟然和江尻阳子是同一所高职毕业的。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江尻阳子的同学。没想到奈绪子竟然眨眨那双大眼睛,说她们是同班同学,而且感情还挺好的。 “同班同学……换句话说,是一年级的时候,对吧?” “嗯,毕竟……” “我知道。”我点头制止她继续说下去。阳子只念到高职一年级的秋天为止。 小衫想要知道事情原委,于是我将阳子自杀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小衫也一脸黯然地低声说:“真是难为她了。” “那你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吗?” 我问奈绪子。她低头有些犹豫地说:“好像有很多谣传……” 我察觉到她知道原因。 “我听说她怀孕了。”我试着套她的话。 “嗯,我想这件事应该没错。因为阳子她母亲在找让阳子怀孕的男人。” 我的推理果然没错。 “等一下。她是因为怀孕而自杀的吗?”小衫插嘴说:“一般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我念的高中,有个女生大着一个肚子,也没见她特别在烦恼什么啊。毕业的时候她还挺着大肚子,抬头挺胸地和大家站在一块儿呢。”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吧。再说,我想那个女生应该也不是一点烦恼都没有。” “是吗?” “挺着大肚子出席毕业典礼,是表示她打算把小孩子生下来吧?”奈绪子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虽然会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是有了喜欢的人的小孩,高兴的心情应该会大过于羞愧。不过,要是小孩子不能生下来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了。” “毕竟她才高职一年级,又不能把小孩子生下来。”我说。 “那把小孩拿掉不就得了。” “你别说得那么简单,拿小孩跟割盲肠可是两码子事。” “割盲肠反而比较严重吧?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念高中的时候就堕了两次胎。她本人也若无其事地说:‘堕胎哪用得着住院。’” “她只是看起来若无其事吧。” “当然啦,她应该还是会有点烦恼吧,但我认为她不会想要自杀哩。” “所以每个人处理的方式不同嘛。” 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奈绪子说:“不对。” “重要的是男朋友的心态。女生要是感觉到男朋友是为自己着想,虽然觉得难过,但应该还是能够忍受堕胎。可是阳子的情况,大概就不是那样了。” “不是那样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奈绪子的脸。 她先是低下头,然后抬起头说:“阳子在自杀之前,做了些奇怪的举动。” “什么事?” “她用很快的速度在学校的楼梯爬上爬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有好多女生看过,我也看过一次。” “她在做什么?”小衫问。 奈绪子摇摇头。“当时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一个朋友看到阳子在放学后边哭边讲公共电话。” “她在和谁讲电话呢?”我心里有个底,但还是姑且一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那个朋友听到了一些阳子说的话。” “她说了什么?”我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 “内容不是很清楚,总之阳子好像边哭边说她想停止了。” “想停止了?停止什么?” “她好像没说,只是一直哭着说:‘我想停止了。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不过,她看起来好像被对方说服了。” “是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衫抱着胳臂,陷入沉思。 我隐约窥见了事情的真相,但却不想要进一步推论心中那个逐渐成型的部分。因为,那实在太过悲惨,而且令人不舒服。我默不作声地盯着老旧榻榻米的缝隙,看了好一阵子。 “我觉得这件事好过分。”奈绪子突然说了一句。 从这句话中,我知道她也察觉到了阳子的泪水所代表的意义。 “过分什么?”迟钝的小衫好像还不懂。 “电话里的那个男的啊。”我说。“他大概就是让阳子怀孕的人。” “她哭着说她不想怀孕吗?” “不是那样啦。都已经怀孕了,说她不想怀孕又能怎样?” “那是怎样嘛?” 我看着奈绪子,和她四目相交。她似乎不想开口。 “对方那个男的想要让样子流产。”我不得已只好说了。 “咦?是这样吗?”小衫一脸完全没想到的表情,轮流看着我和奈绪子。 奈绪子微微点头,说:“大概是吧。” “你没听说过吗?孕妇不能做激烈的运动。快速上下楼梯更是不行。” “这我是知道。”小衫将手放在用定型喷雾剂固定的头发上。“为什么要让她做那种事?带她去医院不就得了吗?” “因为去医院要花钱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阳子家是单亲家庭,所以她不想为母亲添麻烦吧。再说,她大概也不想告诉母亲她已经怀孕了的事。” “钱由男方出不就得了吗?谁叫他要让她怀孕。” “那家伙大概没钱吧。” 或者是不想为那样的事出钱的人。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仓持修在下五子棋时的背影。 “真过分。所以让她上下楼梯,强迫她流产吗?那就难怪她会哭了,会说她想要停止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小衫义愤填膺起来。 “她为什么会对他言听计从呢?”我低声说。 “应该是不得不那么做吧。我想,阳子也很清楚自己不能把小孩子生下来。要是有钱的话,可以不用想太多,就去医院拿掉孩子。假如她是比较会玩的女孩的话,说不定就会想到跟朋友说,向朋友筹钱去堕胎了。”从她说话的口吻听来,好像有认识的朋友那么做似地。 “而且……”奈绪子继续说道。“我猜她大概还喜欢那个男的,所以才会照他说的去做。她喜欢那个男的,害怕要是违背他的话,对方会讨厌自己。” “她喜欢那种恶劣的男人?” “嗯。”奈绪子点头。小衫摇头低喃:“真是搞不懂女人啊。” 即便是刚上完晚班,那天我无法入眠。纵然我躺在船上盖好了棉被,悲愤之情却不时从心中涌现,让我辗转反侧。 和江尻阳子在游泳池里嬉戏的时光,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但仓持却夺走了它,还用卑劣的手段害死了她。没错!那样的行为简直与杀人无异。 我的脑海浮现出阳子在无人的校舍里默默地上下楼梯的身影。她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咬着牙听从心爱的人的命令。再没有比残害怀有身孕的身体更痛苦的事了吧,更何况是心爱的男人命令自己那么做,想必更加悲哀。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肯停止。因为她相信,唯有顺利流产,才能挽回男人的爱。或者,她只是因为太过绝望而丧失判断力,机械性地移动脚步罢了? 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临界点,一旦超越那一条线,心中的一切将会崩溃。她停止上下楼梯,走进教室。或许是从教室的窗户看出去的风景非常吸引她,也或许是她认为,跳下去就能消弭一切的痛苦,拔除烦扰。 阳子并不是基于一个悲壮的决心,而是在一种做梦的氛围中从楼上跳下去的。至少,我想要那么想。若不那么想的话,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再度燃起了对仓持修的憎恶之情。原本因为自身命运的巨变,而将那份感情长久封存在记忆深处,然而此际却鲜明地复苏了。 不能让那种男人活下去——那股激动的情绪不同于之前萌生的杀人念头。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了江尻阳子。我要杀了他。 十四 当然,我并不想马上跑去杀掉仓持。我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从小到大对于杀人的憧憬弄得胸口胀痛,但要动手杀人还少了什么。我想,那可以是对仓持更深一层的憎恶,说不定多点冲动或自我陶醉也已足够。只不过这些都是当时的我所欠缺的。 在尚未习惯工厂生活的情况下,我必须要花费最大心力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每一天。光阴飞逝,转眼又到了年底,我依旧待在工厂里,做着非生产线的工作。总有一天要杀掉仓持的念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点是,这个念头只是暂时消失,并没有不见。我意识到这件事,是在我到某个地方,看到某样东西的时候。 那个地方是机械制作工厂的仓库。所谓的机械制作工厂,指的是制作或调整生产线上使用的机械的工厂。当时,组长命令我到那里去拿某种树脂的粉末。 那间仓库有仓管人员。只要亮出取货单,他就会将上头记载的物品拿到窗口。不过,有时候若是东西太重,或者仓管人员没空时,也会叫取货者自己去拿。我去的时候,仓管人员看起来并不忙。然而,他看了取货单后却点头对我说:“你去拿吧。知道地方吧?” 我回答我知道,仓管人员便低下头继续弄一些文件。大概是因为我常常进出的关系,他对我松懈了戒心。 我确实知道我要的东西在哪里,因为我经常来拿。我从固定的架子上取出固定的需求量,放在推车上后准备离开仓库。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一旁放置药品的柜子门没关,里面有许多咖啡色和白色的瓶子。我蹲下身,兴趣昂然地看看有哪些药品。 瓶上的标签写着药品名称和化学式,竟是我不熟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少用,大部分的瓶子上都蒙了一层灰。 当我打开另一边的门时,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最下面的柜子里,有一瓶咖啡色的大瓶子,上面的标签印着氰化钾(KCN)的字样。也就是所谓的氰酸钾。我从以前就知道这是毒药之王,一直想要亲眼目睹。而现在,梦寐以求的毒药就在眼前。 机械制作工厂也从事金属加工,有时会用氰酸钾冶金或镀金。不过,使用的机率应该并不高,因为那已经是一种旧技术了。 如此宝物就在眼前,我的身体顿时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察觉自己将要抵挡不了眼前的诱惑。我的良心发出警讯,要我速速离去。 然而,警讯却越来越弱,继而消失。我从仓库里找来一个塑胶袋,将树脂粉末装进去,再将氰酸钾的瓶子从柜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装的白色结晶略为结块,瓶中还有一支细长的汤匙。 我知道氰酸钾属于强碱,皮肤只要一碰到就可能引起发炎,所以我小心地不碰到手,挖了三匙左右的白色结晶到塑胶袋里。我将袋中的空气完全挤出,用橡皮筋绑住袋口,氰酸钾一旦接触空气,就会变成碳酸钾。 我将塑胶袋放进口袋中,若无其事似地离开仓库。经过仓管人员面前时,我还故作平静地向他打了声招呼。仓管人员依旧低着头回应我。从他的表情看来,他怎样也想不到菜鸟作业员居然会带走恶魔的毒药。 我将氰酸钾藏在宿舍桌子的抽屉里。虽然我很怕同寝室的小衫会擅自触碰,不过和他交往一阵子之后,我很清楚,这个好相处的小混混不是那种会随便开别人抽屉的人。 拿到氰酸钾,使得沉睡在我心中的杀人念头再度苏醒。总有一天我要用上一用。吃下它的人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死去呢?会想小说中常见的情节一样,吐血而死吗?杏仁味究竟是怎么样的气味呢? 我就跟拿到手枪的人一样,陷入了一种自以为变强了的错觉——要是有哪个讨厌的家伙,尽管让他吃下这个毒死他。 我想起了中学时代的事。拿到昇贡的我,曾警告欺负我的同学,我可以用昇贡毒死任何人,因此得以从卑劣的霸凌行为中逃脱。我认为,在大人的世界中,这样的做法一样有效。好比说,藤田就是个好目标。他仍然不断使用阴险手段捉弄我,要是我告诉他我手上握有秘密武器的话,不知道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然而,我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有氰酸钾。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仓持的身影。 “哎哟,有没有办法能更快存到钱啊。像现在这样,就连结婚戒指也买不起。” 藤田在休息时间一面跟死党玩牌,一面抱怨。我冷冷地望着他。要不是我计划杀仓持的话,说不定你早成了我的实验白老鼠!我的目光中隐含着这样的想法。 所谓的结婚戒指,是指他计划结婚。对象是在隔壁组工作的一个女性作业员。我很意外,没想到像那样卑劣的男人也找得到结婚对象。不过大家都知道,那个女性作业员经常一觉得工作太累就会用生理期为借口翘班。或许他们算是物以类聚吧。 就这样到了年底。我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只好一个人留在单身宿舍里过年。小衫回家之后,房间显得宽敞许多,住起来很舒服。 年假结束后过了两、三天,松户的姑姑家寄来了一个大信封,里面是贺年卡,其中夹杂好几封从之前公寓转寄来的卡片,几乎都是高工朋友寄来的。 当我拿起其中一张时突然浑身发热。寄件人是仓持修。在新年快乐与舞龙舞狮的插画中间,写着以下的文字: 你现在在做什么?大学生?还是社会人士?我有好康的事要告诉你,见个面吧。请和我联络。要是不和我见面的话,你一定会后悔唷。就这样啦。 他的地址改成了练马。贺年卡上还写着电话号码,看来想见面不是场面话。 我想,这大概是上天赐予我的良机吧。既然对方说想见我,我去找他就完全不用担心他会起疑心了。某个星期六,我总算打了通电话给他。他在家里,一听到我的声音,好像就知道是我打来的样子。“你总算打给我了。我等你很久了唷。”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他用兴奋的语调说:“你过得好吗?” “还好啦,普普通通。” 我提到近况,仓持便用一种不知是钦佩还是揶揄的语气说:“你在稳定的公司里,做着稳定的工作啊。” “你呢?在做什么工作?”我尽可能亲密地问。 “嗯,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个。我在贺年卡上也写了,我有好康的事要告诉你。要不要见个面?我想见面之后再慢慢聊。” “什么事?” “这当然是要留到见面之后再说呀。明天怎么样?我有空。刚好咱们哥儿俩去喝点啤酒吧。” “嗯,我也有空。”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就约在……” 仓持约在池袋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店。 当天,我犹豫要不要带之前从仓库拿来的氰酸钾赴约。我想要尽可能地按计划杀人。要是因为一时冲动犯罪,一定会马上落网。 即使如此,我最后还是将塑胶袋放进口袋里,离开了宿舍。毕竟很难说今后会不会有第二次不被起疑接触他的机会。我想起无法下手杀死志摩子的父亲的背影。命运女神可不是天天出现的。 我身穿廉价毛衣和粗呢短大衣,打扮成随处可见的外出装扮前往约定的店。那家咖啡店纵使在白天也很昏暗,而且座位很多。如此一来,只要没有太过醒目的动作,其他客人和店员应该不至于会记住我的长相。 仓持坐在角落一个两人座的座位。我很意外,他竟然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几分钟。我想必然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呢。 “好久不见。你是不是瘦了点?”仓持看到我说。 “因为在公司里被当狗使唤啊。仓持你现在在做什么?昨天电话里,你好像说你没上大学。” “我在做销售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推销员。” “你在卖什么?” “很多啊。嗯,工作的事情待会儿再说。” 仓持将头发规规矩矩地分边,有梳子梳整过的痕迹。我想,因为他做推销员,所以要注重服装仪容吧。他身上穿的外套也很有质感,看起来更加老成。在旁人的眼里,大概不会以为我们俩同龄吧。 我们聊些无关痛痒的事,并且喝了杯咖啡之后就离开咖啡店。他约我上啤酒屋,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们吃着炸鸡块和毛豆这些随处都吃得到的东西,干了好几大杯的啤酒。他专问我的工作情形,但一提到他自己的事情却又含糊带过。我感觉,他有什么企图。 “从你的话听来,你的工作好像挺耗体力的。这样的话,薪水和工作分量好像不成比例吧。”仓持直言不讳地说。 “我没那么想过。反正能够确实领到钱,我就心存感激了。再说,只要继续待下来就不用担心住的问题。” “住还不简单。我是说,那样的生活方式你快乐吗?弄得全身油腻腻、脏兮兮的,却一辈子只是公司的一颗小螺丝钉,你不觉得无趣吗?在那种地方工作,就算再拼命,能赚的钱还是有限。人生取决于你赚的钱多寡。再这样下去,你就只能找个普通女人结婚,买间鸽子笼大小的房子,然后一辈子被贷款追着跑。” “那也无妨。我觉得结婚有个家,就很幸福了。” “别说得一副你好像大彻大悟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等着你的是什么?生两个不太聪明的小孩,过着令人厌烦的家庭生活。这种日子要过几十年唷!不,是到死为止。你还不到二十岁,就打算选择这样的人生吗?” 我定定地看着仓持热切诉说的嘴角。 “有很多人连这种生活都得不到。光是念到高工毕业就费了我好多力气。今后我想要过的是风平浪静的生活。不像连续剧那样精彩也无所谓。” 听我这么一说,他摇摇头。 “瞧你讲得那么没志气。我们还年轻,一点干劲都没有可怎么办啊?我说,田岛,想想你当初把一丁点零用钱投注在五子棋上的样子!那时候的你跑哪儿去啦?” 我惊讶地再次看着仓持的脸。让我将零用钱投注在五子棋上的人是他,而且他和那个赌五子棋的家伙还是一伙的。这件事情我可没忘,而他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在我面前提起,我真怀疑他的神经有没有问题。然而,他却无视于我的惊讶,继续说道:“我是为你好才说的。像那种工作你最好早点辞掉。在这个世界上,再怎么辛苦耕耘也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只有想到好方法的人,才能赚大钱。” 听他说到这里,我总算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你刚才说你在做推销员,对吧?那就是‘好方法’吗?” 他贼贼地笑。“是啊。听完我的话,包你吓一跳。你一定想不到有这种好方法。而且,你绝对会加入我的行列。” “这很难说。” 他趋身向前靠近我。“怎么样?等一下要不要来我家?我想跟你好好谈谈这件事。我家从这里搭电车十多分钟,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仓持总算进入正题了。我对他要谈的事多少有点感兴趣。再说,我也想实现看看他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因为这会成为今后拟定杀害他的计划时的重大参考依据。 “好啊。”我回答。 仓持拿着账单朝收银台走去,我连忙追上他。当我拿出钱包,他轻轻挥手制止我。 “不用了,这里我请。是我约你的。” “可是,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他将一万元纸钞递给收银员,凑近我的耳边说:“要是听我的话,以后你一定会觉得这只是一点小意思。” 我一看他,他愉快地向我眨眼。 仓持住在一栋距离练马车站步行几分钟的二楼公寓,好像才刚盖好不久,外墙的白色油漆都还是光鲜亮丽的。 “进来吧。” 仓持要我进屋。一走进去,一个大型衣柜吸引了我的目光。衣柜旁是床和书柜,眼前的厨房里有餐桌、电冰箱、电锅、迷你烤箱。这里和我住的宿舍简直天差地远,是一个可以称为家的空间。 “天啊,一应俱全。” “大致上啦。不过,大部分都是中古货。前辈便宜卖给我的。” “前辈?” “职场的前辈。嗯,我来泡咖啡吧。” “不,不用了。倒是你说的事情是什么?” 仓持喜上眉梢,很高兴我主动发问。他大概是觉得,发财的话题让我上钩了。 我们面对面,隔着餐桌而坐。他将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几张文件。信封上印着“穗积国际”。 “那是什么?” “我工作的公司。我想让你也参一脚。” 他在我面前摊开介绍手册,上头展示着红宝石、蓝宝石等色泽鲜艳的宝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拍照时特别强调光泽的关系,即使是照片看起来也很耀眼。 “你在卖宝石吗?”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基本上,这家公司卖的是宝石。”仓持的说法听起来怪怪的。“不过,公司的目的不是赚钱,而是打造一个相互扶持的组织。” “相互扶持?” “互助的精神。也就是借由买卖宝石让大家轻松过日子。” “完全不懂。”我百思不解。 仓持要我等一下,然后起身拉开里头房间的柜子抽屉。我随意浏览室内,只见家电用品和家具虽然一应俱全,感觉却都有点旧,的确好像是中古货。而且看来仓持不常打扫,表面上东西收得很整齐,实际上角落却积着灰尘。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嗯。虽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不过很自在。宿舍就很难保有个人隐私了,对吧?” “是还好啦……有人常来吗?像是你女朋友。” 仓持颤肩笑道:“我没有女朋友。玩玩的女人倒是有,不过我不会带到这里来。因为事后很麻烦。” 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江尻阳子那件事,心里也燃起一股熊熊怒火。原来阳子对他而言,也是一个“玩玩的女人”,所以他才无法接受那样的女人怀孕,更对她的自杀感到棘手,于是选择装傻到底。我想,在这里杀了他也无防。反正没有人看见我进到这间房子里。 我后悔没要他泡咖啡了。 仓持完全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拿着一个看似珠宝盒的小箱子回来。 “你打开看看。”他将小箱子放在我面前。 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几颗货真价实的宝石,但都不怎么大颗。 “很惊人吧?”仓持盯着我的脸说。 “是啊。”我回应道。从前母亲有一个珠宝盒,里面装的宝石更美更大。 “这些全部至少值一百万。” “是哦。”我一时会意不过来一百万是多少。 “你要不要用六十万买下它们?” “你说什么?”我看着仓持的脸。他一脸正经。“你开玩笑吧?” “如果你没钱的话,可以分期付款。我会和上头商量,帮你把利息压到最低。” “别闹了!” “我是说真的。你现在可能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不过听完我的话之后可以再重新考虑。” “不管你怎么说都一样啦。我买宝石做什么?” “你可以转手卖掉。” “什么?” “转手卖掉。就像我刚刚说的,这是一项一百万也卖得掉的商品。你用一百万卖掉看看,马上净赚四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有些心动,但随即恢复了理智。 “要怎么卖?我又不认识会买宝石的朋友。” “你不是有亲戚吗?要是你说这些宝石只卖一百万的话,他们一定会高兴地买下来。” 我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不靠亲戚了。再说,我已经一阵子没见到他们了,今后也不打算见面。” “是哦。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仓持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四十万如何?” “咦?” “我问你如果四十万的话,买不买?” “为什么突然降二十万?如果这样的话,一开始就卖四十万不就好了?你想从我身上赚一手吗?” 仓持两掌对着我,试图安抚我。“在你动怒之前先听我说。以四十万卖出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你必须先成为穗积国际的会员。” “你说什么?” “只要成为会员,就可以用优惠价格购买。只不过,想要成为会员必须达成一定的业绩。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想起来这是很有前途的工作。我当初是想便宜地买到宝石,不得已才成为会员的,不过这比你的正职做起来还有意义,而且赚钱,甚至有人辞掉一流企业的工作,改行来卖宝石。那个人的年收入超过一千万唷!” 话题的内容突然变得更夸大,我全神戒备。 “这是怎么一回事?业绩是什么?” “会员的业绩很单纯。首先支付两万元的入会费,再将一组宝石卖出去就行了。公司会从那个会员带来的客人身上,拿回没有从会员身上获得的利益。谁也不吃亏,对吧?” “原来如此。”听起来这件事情本身倒是合情合理。“可是,为什么会员能赚到钱?” “有佣金呀。卖出一组宝石,公司就会支付五万元的佣金给会员。” “卖掉几十万的宝石,才给五万佣金啊?” “你把话听完嘛。会员的业绩是卖掉一组,但又没人说不可以多卖。卖越多,就会有越多的佣金滚进你的口袋。” “这我知道,问题是六十万的宝石有可能那么轻松就卖得掉吗?如果真有可能,一开始早把自己手上的宝石转手卖出去了。” “重点就在这里。我刚才说业绩是卖掉一组宝石,可没说要以六十万卖掉。” 仓持竖起食指,轻轻一笑。 “不是六十万的话……” “也可以卖四十万啊。换句话说,让那位客人成为会员。” “噢,”我突然感觉像是开了眼界。“原来是那么回事啊。” “而且最好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公司照样支付佣金。只不过一开始是两万。我说一开始是有原因的。接下来才是有趣的部分。”仓持上半身趴在桌上,开始对我说明。“你拉进来的会员如果再招到新的会员,还是会有佣金的百分之几进你的口袋。也就是说,当你的下线会员、下下线会员,还有下下下线会员不断增加的时候,佣金就会以十万元为一个单位,汇进你的账户。这么一想,你不觉得与其单卖宝石,不如增加会员比较有利吗?” 听仓持讲得舌灿莲花的同时,一堆数字钻进了我的脑袋。那股气势让我稍微愣了一下。 “一开始需要四十二万啊……” “而且那四十万也不只是付出去,还会以宝石的形式留在你的手上。实质的投资不过才两万。怎么样?这个金额应该连穷上班族也凑得出来吧?” 我抱着胳臂,发出低吟。我来这里是为了拟定杀害仓持的计划,怎么完全被他的话拖着走了。 “要不要试试看?我已经转了两百万啰!” “两百万……” “我预计还会有很多很多钱进来。”仓持小声地继续说。“先下手为强。最好有许多下线会员和下下线会员。如果你要做的话,我明天一大早就帮你送件申请。星期一人会很多,不过我会试试看的。” 他的言下之意是好像没时间考虑了。 “这样啊。”我考虑半天之后回答,“如果可以按月分期付款的话,倒是可以试试。” “你要做吗?” “可以做做看。” 仓持站起来,突然哈哈大笑。他指着瞠目结舌的我,捧着肚子说:“田岛和幸先生,你振作一点好不好。你怎么可以上这种当呢?” 话说完后,他还是笑个不停。 十五 仓持说:“这是一种老鼠会唷!” “你动动大脑嘛。要是按下线会员、下下线会员、下下下线会员这种速度增加下去的话,一眨眼就会超过日本人口了。实际上,有钱的人比想象中的还少,所以这种生意很快就做不下去了。依照数学原理,就算想要回收投入的资本,也招不到人成为新会员。到头来,就只剩下一屁股债。” “这我知道,但是及早加入是不是就会赚钱呢?” “当然会赚。至少一开始就加入的人会大捞一笔,不过如果不是一开始加入的会员,要回本就很难了。”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才加入已经太迟了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仓持笑笑点头。“那是当然的啰。这种东西当干部们赚一笔之后就玩完了。半途加入的人只是大肥羊。” “可是,他们手上还有宝石吧?卖掉宝石就能收回投入的资本,不是吗?” “卖给谁?”仓持的眼神还带着笑意。 “卖给谁都行吧?如果珠宝商不行的话,最坏的情形下,还可以卖给当铺。” “卖给当铺的话,”仓持抱着胳臂,微微偏着头。“五万……不,能拿回三万的话就要偷笑了。” “咦?可是,你不是说那些珠宝值一百万……?” “那是个人价值观的问题吧?但是,当铺老板可不会认为那些珠宝值一百万。没有笨蛋会把钱砸在这种粗制滥造的人造石上。” “咦?那是人造的吗?”我再度看着宝石。 “而且还不是普通差的劣质品。虽然不至于是玻璃,但连一般的装饰品也谈不上。不过,外行人光是用看的,大概也看不出它的优劣吧?大家都是一副不懂装懂的样子,只会看标价,然后讲些有的没的。” “那么,你这不是欺诈吗?” “我压根儿就没说这是天然石。就算我说了,买的人也没有证据。” 我瞪着仓持。“这种做法真下流。” 然而,他却不为所动。“赚钱就是那么回事。不过就是合法地从别人身上获取钱财。只要合法,没有什么下流不下流的。”他收好装有宝石的盒子。 “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内情?你不是打算骗我,才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吗?” 仓持看着我,感到意外地耸耸肩,睁大了眼睛。“我骗你?为什么要骗你?要是我有意骗你的话,就不会连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早在刚才你有意思要买的时候,就若无其事地让你在契约上签名了。” “我一直以为你要找我入会。” “田岛啊,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而且还是从小玩在一起的交情,是吧?我怎么可能会骗你嘛。就算你是开玩笑的,我都觉得很受伤呢。” 仓持一脸认真地说。我看着他的脸,心想:“设计让这个朋友收到诅咒明信片的人不知道是谁唷?” “你说不是有好方法吗?”我对他说。“而且说我听完一定会想加入。现在又告诉我老鼠会的内情,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说的重点在后头。倒是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不喝咖啡的话,啤酒怎么样?” “来一瓶吧。” 仓持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将一瓶放在我面前。我一边打开易开罐拉环,一边在心里想:“这下要掺进氰酸钾可就难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像这种老鼠会的生意,只有一开始就加入的人才赚得到钱,后来加入的人就只有赔钱。”仓持喝一口啤酒之后,开始说道。 “这我知道啊。” “我接下来要讲的才是重点。”他将一只手肘靠在桌上,趋身向前对我说。“总而言之,这种生意的目的不在买东西,而是想办法增加会员。这么一来,就出现了另一种生意。” “另一种生意?” “我们自己不要成为会员,而是帮忙让别人入会。组织只要有人入会就会赚钱,所以只要我们帮忙让别人入会,获得报酬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我看着仓持的脸。他接收我的视线,频频点头。 “那就是你的工作吗?” “目前是啰。”仓持别有意涵地说,并且喝了一口啤酒。 “你说有好康的要告诉我……” “就是这件事。听起来不赖吧?我们和那些成为会员的笨蛋不一样,绝对不会损失自己的银两,而且不用业绩,只需具备演技。” “演技?” “待会你就明白。” 仓持对我说明报酬的事。若是换算成时薪,的确不是我现在的工作所能相提并论的。我很惊讶,真的那么赚钱吗? “老实说,最近新会员一直减少。这次组织里想举办大型宣传活动,可是人手不足,所以上头的人问我身边有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其实,我今天约你出来已经跟上头报告过了。” “报告?你说了我的名字吗?” 仓持摇摇头。 “名字倒是没说,我只说是从小学认识的青梅竹马。刚才听我说了那么多,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份工作必须保守秘密,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怎么样?你可以继续做现在的工作,要不要当做打工试试看?” 我啜了一口啤酒,叹了一口气。“没兴趣。反正说穿了,就是要跟你们合伙骗人,对吧?”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赚钱就是从别人身上获取钱财。要是你想不通这点的话,一辈子都会吃亏。” “不要。”我拿着啤酒瓶,摇摇头。“我不干。不可能有那么好康的事。” “我希望你相信我。” 仓持没有继续死缠烂打要我加入。 我喝完啤酒,从椅子上起身。既然无法实行杀人计划,就没理由花这么长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我发现,心中最重要的杀人念头正在萎缩。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和仓持长谈,我的想法总会被他拖着走。 “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在玄关穿鞋之前,我对他说。 “什么事?瞧你一副正经样。” “你记得一个叫做江尻阳子的女孩吗?” 我心想,反正他一定又会装傻,但还是忍不住问了。然而,他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出神地微微张开嘴巴,然后皱起眉头说,“记得呀。游泳的那个女孩,对吧?” “我之前跟你说过她死了,对吧?” “嗯,你说过。几年前的事了啊?”他搔着鼻翼。 “那个女孩在我们念高一的时候去世。我应该也跟你说过她是自杀的吧?” “嗯……” 仓持难得露出老实的表情,让我不知所措。我原本笃定他一定会假装连她死了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按摩自己的后颈,开口说,“田岛啊,我知道你对那个女孩有意思。我第一次在游泳池看到你们的时候就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慌了阵脚。“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听我说。你对她有意思,所以才会对她的死耿耿于怀,对吧?可是,我劝你早点忘了她。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我感觉嘴角抽搐。“那种女人是什么意思?” 仓持伸手搔了搔吹整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 “田岛啊,你在怀疑我跟她的事,对吧?你以为你喜欢的女孩子被我抢走了。” 我不发一语,呼吸急促地瞪着他。老实说,我感到惊慌失措。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我招了。我,跟她上过床。瞒着你是我不对。”说完他微微低下头。我茫然地看着他头上的发旋。 “你果然是阳子的……” “等等。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要是你以为是我害她怀孕的,那误会可大了。” “还不是你害的吗?你都说你跟她上床了,还想逃避责任吗?”我扯开嗓子大吼,向他逼近了一步。 仓持两手向前平伸,摊开手掌试图制止我。 “我不想提这件事,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她,不过我不想让你误会,不得已只好说了。” “你在说什么?给我说清楚!” “那我说啰。是她约我的。” “耶……?” “你介绍她给我认识之后,她马上就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玩。我对你感到很内疚,但还是厚颜无耻地赴约了。这件事我道歉。不过,她是个天大的假淑女。” “这话怎么说?”负面情绪开始在我心中发酵,让我感到微微的胸闷。 “第一次约会那天,她就问我:‘你没有没做过爱?’她一脸清纯地说,吓了我一大跳。我老实回答说我没有。然后你猜她又说了什么?她说,想做就做吧。” “……你说谎……”我低吟地说。只要一闭上眼,我的脑中立即浮现出阳子的笑容。她那甜美的笑和仓持的一言一语完全是矛盾的。 “我骗你做什么?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所以我也开玩笑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结果她居然问我:‘你身上有多少钱?’” “钱?”我心想,阳子怎么可能向仓持要钱。 “当时是我第一次约会,我也很紧张,身上带了五千多元。听我这么一说,她居然说:‘五千元就好,要在哪里做?’” “你骗人!”我激动地摇头,大声喊道:“这一定是骗人的!你别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到她不是在开玩笑。后来我心脏扑通扑通跳,害怕的人居然是我,真是逊毙了。她一副家常便饭的样子,说打野炮也行。” “野炮?” “就是在户外办事啦。结果,我们走到附近的河边,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仓持说到后来开始支吾其词。 我再度摇头。“我不相信。”但我很清楚,我的声音变得虚弱而无力。 “这是事实。她当然不是第一次,毕竟都习以为常了,相形之后我可糗大了。完事之后,她迅速地穿上内裤,对我说:‘五千元拿来。’完全不享受事后的余韵,真有点扫兴。” “她那么做……岂不是跟妓女没两样吗?” “岂止没两样,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妓女。你不是说她家没钱吗?所以才会在游泳池打工吧。不过,我想在那里打工的钱到底还是不够用,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来。” 听仓持这么说,我的内心滚烫得如烈火中烧,心跳紊乱。我的耳朵里听见脉搏的声音,却仍不断地在心中呐喊:“不可能!她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情!” “我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是有用保险套唷,而且那也不是我准备的,是她带来的。这代表她一开始就打算那么做。她只要找到有钱的对象,就会主动接近对方,出卖灵肉赚钱。我想,和她做过的搞不好有十几二十个人。我仅此一次,我想那些人当中说不定有人是她的常客呢。” 不可能。我心中呐喊的声音渐渐变小。我对江尻阳子这个人并不十分了解,或许该说是一无所知。 “我啊,原本以为你和她也有一腿。” 听到仓持这么一说,我抬起头,看见他的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 “所以我还在想,这下跟你可成了‘兄弟’,但你却没有上过她。这样说来,她还真小气呢。看在打工同事的情分上,至少也该免费让你玩一次嘛。反正都已经被一堆男人上过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我一拳挥过去。脑中一片混乱,充塞着愤怒、悲伤和惊愕等情绪。他闪开我的拳头,反抓住我的手腕,一拳飞过来将我击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抬头瞪着他,却没有力气站起来。 仓持重重地喘着气,坐在椅子上。 “我想你一定会大受打击,所以才一直沉默至今。可是我想还是必须化解这个误会。” “我听她高职同学说过她的事,她同学可没告诉我她在卖春。她同学说是让她怀孕的男人命令她把小孩拿掉,她才自杀的。” “那只是谣传吧?再说,她也不会在自己的学校卖春。” 我咬着嘴唇。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 “你有证据吗?你能证明她做过那种事吗?” “我没有证据,不过我就是证人。” “她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人不可貌相。这是一个相互欺骗的世界。”仓持在我面前蹲下,单膝着地,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下星期六跟我出去走走。我让你见识见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隔周的星期六,仓持带我到一栋新大楼中的一间房间。房间的大小约莫一间小学教室,里面排了三十多张铁椅子。我们到的时候,椅子已坐满了三分之二以上。我和仓持坐在前面数来第三排右边的位子。我穿着一般便服,仓持穿西装。 “按刚才说的做就行了。然后你不说话没关系。”仓持悄悄在我耳边说。 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角落,环顾整个会场。 “非常感谢您今天莅临穗积国际的说明会。我想,接下来就开始今天的会议。首先,请保住浩太郎董事长向各位致辞。董事长,请。” 一个男人随即出现在讲台上。他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像是知识分子,中等身材。虽然挂着董事长的头衔,不过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 住保开始致辞。他的语调铿锵有力,不时加重语气强调某些语句。演讲的内容诸如这个世界充满机会;时下一般商品的买卖系统费时费力又荒诞不经;自己要赚钱,唯有先让别人赚钱,唯有这种相互扶持的精神才能拯救明天的日本等等。他滔滔不绝,并且适时穿插笑话,可说是一个能说善道的演讲者。 当他在演讲的时候,他的背后已经架好了一块黑板。保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消费者=销售者”,然后画了好几个圆圈将字圈起来。 “各位都懂这句话的意思吧?人想要买东西的时候,最相信谁说的话呢?他们不会相信店员的话。因为,店员只要把东西卖出去就好,才不管客人买了之后会怎样,所以他们最相信的是实际买过那个产品的人说的话。各位也是如此,对吧?那么,如果买了该产品的人向你推销的话,又是如何呢?这下具有说服力了吧?当然,有的人即使自己吃亏也要拖别人一起下水,不过这种人以后就会被列入拒绝往来户,所以这种行为并没有意义。” 他的话里适度夹杂着轻松的语气,这似乎也是演讲技巧之一。事实上,我感觉到会场上的人们逐渐被他的说话技巧所吸引。 保住的话锋一转,变成了在讲宝石的事。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们组织如何开发出一种特殊的销售通路,在讲成本减到最低的情况下,还能进口高级宝石。 “不过,问题就在这儿了。”他提高声调说。“就算进货价格再怎么低,若是在到达各位手上之前还得经过好几个关卡的话就没意义了。再说,开家大店铺这种做法也太花钱了,于是这就是我们的想法。”话一说完,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消费者=销售者”的地方敲了好几下。 接着他开始说明销售系统的相关内容,那和仓持对我说的相差无几,只有语调不一样。我明知这是个陷阱,但听着听着,还是受到保住全身散发出来的氛围和巧妙的说话技巧的影响,陷入一种错觉,觉得听他的话去做搞不好真会赚钱。既然连知道内情的我都那么想了,第一次听到的人会被骗自是理所当然的事。 保住演讲完毕后,刚才的司仪又站了起来。 “那么接下来,我想要请在上一次说明会入会,且已做出实际成绩的会员为我们报告。渡边和夫先生,请。” 听到司仪这么说,坐在我身旁的仓持站了起来。他走到前面,动作僵硬地行礼。当然,那也是演技之一。 “我是渡边和夫。嗯……,这次组织指名要我上台,我真是受宠若惊。” 说完开场白之后,仓持开始叙述他的成功经验。说他从加入穗积国际之后,到今天为止获得了多少利益。不用说,这个成功经验当然是虚构的。他的说话技巧虽然不如保住,却演技十足,表现得像一个咸鱼大翻身,一跃成为成功人士的平凡青年。我这才理解,原来他上星期说的演技就是这么回事。所有与会人士对于他的成功经验都感到振奋不已。 仓持讲完之后,在众人的拍手声中回到座位上。他的表情依旧是一个木讷的青年,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骄傲的神色,仿佛在说:“帅吧?”我眨眨眼,透过眼神告诉他:“干得好!” 这就是仓持负责的工作。一个诉说成功经验的演员。我来到这里之前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的回答简单明了:“因为实际上根本没有那样的成功人士。要是大谈成功经验的都是干部的话,会被人起疑吧?于是这个时候就轮到我们出场了。” 当另一个演员讲完成功经验后,司仪又站起来了。 “那么,说明会就到这里结束。接下来各个小组会有一个负责人,请各位移驾至隔壁的房间。” 隔壁的房间里,放着好几张圆桌。客人们依照会员指示陆续就座。每四个人一张桌子。 我一坐下来,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我的对面竟然坐着藤田。他也察觉到是我,先是一阵惊讶,接着一脸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想起了之前听他说过:“有没有办法更快存到钱啊。”准备结婚的他,应该很需要钱吧。 一个女会员来到我们的桌子,向大家打招呼。她给我们看各种手册之后,滔滔不绝地说着保住董事长是一位多么伟大的人物,还有穗积国际的销售系统有多么优秀。 “听到这里,各位有没有什么问题?” 听到她这么问,一个女性怯懦地开口说。 “你们会不会教我们如何将自己买下的宝石转卖他人的方法?” “我们会介绍店家给没有销售通路的客人,将宝石放在店里寄卖,等到卖掉之后,再将钱交到各位的手上。” “可是如果是饰品还好,光是一颗宝石卖得掉吗?” “有些店会帮忙加工成饰品,各位也可以亲手设计,再放在店头寄卖。虽然要花加工费用,但相对可以卖到更好的价钱,所以也有许多人选择这种做法。” “能够自己设计哦。真棒耶。”发问的女性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舔舔嘴唇,下一个轮到我发问了。 “招入的会员多多益善吧?” “那是当然。招入的会员越多,相对佣金的金额就会越大。” “这么一来,我的上线会员也会有好处吧?总觉得不太公平。说不定我的业绩比上线会员还好,赚的钱还得被他抽成。” “组织的本意是相互扶持,业绩好的人要填补业绩差的人的不足额业绩,但是业绩优良的人一直当下线会员也很可怜,因此我们有一种晋级制度,也就是只要找到一定人数的下线,就可以晋级。”女会员对我的问题应答如流。不过这个问题只是按照对好的剧本照本宣科,能够回答得那么顺也是理所当然的。 事实上,在我之前发问的女性也是安排的暗桩。换句话说,这张桌子的五个人当中,有三个是穗积国际这边的人。三个人串通起来,让另外两个客人掉入陷阱,就是这个组织的目的。 女会员迅速回答我们提出的各种疑问。由于突然被带到这种地方的人很难冷静分析事情,因此若能对其疑问给予合理的答案,即能逐渐获得对方的信赖。 我看见藤田和另一个客人点头的次数增加了。 “如何?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呢?”女会员对串通好的女客人说。女客人重重地点了个头。 “好的,请务必让我加入。” “非常感谢您的加入。那么请带着这份文件到那张桌子填写。” 女会员的目光接着转向藤田。这下可是真正的工作了。 “您考虑的如何?” “我……该怎么办好呢……”藤田搔头。 我知道,他无法理性思考。他之所以犹豫,除了因为没有勇气用四十万这笔巨款买宝石,一定是因为直觉在作祟。 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想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本来今天的工作只有刚才的那个提问,接下来可以默不作声。然而,我却开口说话了:“要入会的话,还是趁早加入比较有利吧?” 我突然提出没套过招的问题,女会员顿时显得惊慌失措。 “是……的,是那样没错。” “所以要是下次的说明会才入会,就可能成为今天入会会员的下线,对吗?” “嗯,是的。” “那么,我要加入。越晚加入,可能成为会员的人会越少。” 我接过文件,往办理手续的桌子而去。仓持在那里等我。 “怎么了?即兴演出吗?”他一脸意外地问我。 “是啊。”我回头望刚才的那张桌子。 藤田正一面接受女会员的说明,一面接过入会文件。 十六 话说,新年过后没多久,有一天吃完午餐,我走到更衣室,听见不知哪儿传来的说话声。说话的人好像在我的衣柜后方。有两个人在讲话,其中之一肯定是藤田。 “总之,你来听演讲就是了。我不会害你啦。你一定会感谢我的。” “可是,公司禁止我们打工,不是吗?” 我听过另一个人的声音。这个男人在隔壁的工厂工作,应该和藤田同期。 “你不说公司就会知道啦。再说,又不会花你多少时间。你只要放假的时候做就好了。放心啦。要来听一次说明会唷。” 我很清楚,他们是在说卖宝石的事。藤田似乎没有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还拼命招募会员。他是想要尽早拿回四十万元再大捞一笔吧。 和他交谈的男人含糊其辞地说他会考虑,之后即刻离去。 我打开衣柜的门。不知道藤田是不是因为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从最旁边的衣柜那头探出头来窥看。当他一看到是我,随即松了一口气,嘴巴扭成一种令人厌恶的形状。 “搞什么,是你啊。”他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你在偷听吗?” “是你自己讲给人听的。”我不看他的脸回答。“招募会员吗?你真积极耶。” “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藤田从身后抓住我的肩膀。“你不准对工厂里的人下手!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客户。知道了没有?” 藤田认定我已经是那个骗人生意的会员了。 “我并不打算在工厂招人入会。” “好,那就好。不过,就算你这种卒仔找人入会,大概也不会有人听话加入的。” 我很想对他说,被那个卒仔演的戏骗得团团转的不知道是谁呢。 “在公司里招人入会不好吧。要是公司知道的话,可能不是被骂一顿就能了事。” 藤田“哼”地冷笑一声。“公司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死党当中可没有那种会跑去打小报告的卑鄙小人。要是公司知道的话,那一定就是你!”话一说完,藤田揪住我的工作服领口,狠狠地瞪着我。我任他抓住我的领口,反瞪着他的脸。 过不多久,他放开了我。 “不过,你不可能会说的吧?毕竟,我们是一伙的。” “你成功地招人入会了吗?” “是啊。我招了几十个人入会,马上就能变成干部了。这么一来,你就成了我的下线。真爽呀!” 藤田用手背拍了拍我的胸口,双手插在工作裤的口袋里,走到通道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了仓持说过的话。他在先前的说明会结束后,告诉我一些事情。 “老实说,干部们准备要卷款潜逃了。他们在找好时机,拍拍屁股走人,因为警方已经快盯上了。接下来就算有会员找再多的新人入会,他们也不付佣金,打算将卖宝石的钱喝入会费全部据为己有,然后落跑。” 仓持补上一句:“要是警方出面调查的话,他们的行为大概是违反出资发吧。” “他们能够逃出警方的手掌心吗?” “逃不出也无妨。只要有充分的时间把赚的钱藏起来就好了。就算真的遭到逮捕,董事长以外的干部只要装傻,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就连董事长也会声称他没有意思要骗会员。” “这样就没事了吗?” “嗯,这样就没事了。等到这阵子风头过去之后,他们计划再想一个新的骗人生意,骗一大群笨蛋上当。”仓持抽动鼻子,洋洋得意地说。 我不太清楚藤田对多少人提过那件事。只不过,他口中的死党似乎不如他说的那么值得信任。奇怪的宝石买卖谣言,比我想象得还早传开。同寝室的小衫告诉我时,我才知道这件事。 “总之就是很可疑。只要成为会员,就可以用便宜的价钱买宝石,要是介绍会员加入,还可以拿到佣金。有可能那么容易吗?”他用指尖摸着他引以为傲的飞机头。 “我总觉得好像有陷阱。” 我明知有陷阱,还是装傻回应。“对啊。乍听之下,好像能赚到钱,但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有人找你入会吗?” “不,那倒是没有。这话是从工厂的资深员工听来的。好像公司里有人到处宣传这个赚钱的方法。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要是公司知道的话就糟了。” “是啊。”我出声应和,同时感觉到危机。既然谣言传成这样,早晚会传进上头的耳力。公司方面要是知道谣言是藤田传出来的,必然会找他本人确认。如果藤田矢口否认也就算了,要是他坦白承认的话,事情会变得如何呢?他被炒鱿鱼不干我的事,但他一定会说出我的名字。 就在这个时候,宿舍内广播小衫的名字。好像有电话找他。他一脸高兴地站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是奈绪子打来的吧。”电话设在各走廊的入口处。他走出房间去接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房间里,一看到我就问:“喂,田岛。下星期六你有没有空?” “没事啊。” “那跟我们一起出去吧。奈绪子会带朋友来,我想办个联谊,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吧。”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联谊这个词。 “你们去就好了啦。” “为什么嘛?很好玩耶。” “我不习惯那种场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听我这么一说,他开口大笑。“你还真清纯耶。你这样永远交不到女朋友哦。所以我才说要帮你介绍嘛。放心啦。如果你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别开口静静地听就好了。渐渐你就会习惯了。” “嗯……可是,还是算了啦。” “看你啰,不勉强你啦。不过,你不去的话,找谁好呢?奈绪子的同学都是同年纪,我们这边最好也尽量找相同年纪的比较好。” “同学?高职的?” “对啊。哦,看你的表情,好像开始感兴趣了。” “没啦,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低下头,想了一下之后抬起头。他仍然看着我。 “对方是奈绪子的同学,去去倒是无妨……” “是啊,不去你会后悔。接下来就剩决定要找谁了。” 小衫倏地站起来,走出房间。他似乎打算找宿舍里的其他同事一起参加。 星期六下雨。我们和那群女孩子在新宿的一家咖啡店集合。那是一场四对四的联谊,男女隔着一张长桌,对坐在桌子的两侧互相自我介绍。我们这边都是住在公司宿舍的同事,对面的女生则身份不一。 目前在家帮忙的香苗长相普通,却是四人当中妆画得最浓的一个。她说,她和奈绪子高一同班。换句话说,她和江尻阳子也是同班同学。 无论如何,我想弄清楚阳子自杀的真相,因此才决定参加联谊。 离开咖啡店后,我们来到一家距离大约几分钟路程的西式居酒屋。店内相当宽敞,还有几群跟我们一样的年轻人。我们找了一张方桌,男女比邻而坐。我本来想坐香苗旁边,却被其他两个男同事抢走了她左右两边的位子。其中一个男同事明显对香苗有意思。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先和别的女孩子聊天,再伺机找香苗说话。我不时与她四目相交,原以为只是单纯的巧合,但当我起身去厕所时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上完厕所,要走回位子时,香苗迎面走来。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她微笑着。我也以笑容回应。 “你叫和幸吧?” 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吓了我一跳。我只是在咖啡店里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过一次我的名字。 “你记得真清楚。” “嗯,不知不觉就记起来了。”香苗别有含意地眨眨眼。“你今天玩得尽兴吗?” “还可以啦。” “是吗?看你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 “咦?会吗?大概……吧。” 她一看我偏头思考的样子,扑哧地笑了起来。 “对了,联谊结束之后你要做什么?” “不晓得,做什么好呢?行程的事我完全交由小衫处理,我只是陪他来而已。” “那你想做什么呢?”她有点不耐烦地问。 “我都可以……”我搔着后颈说。 “那么,要不要去哪里?我想和你多聊聊。” 事后回想起来,她倒是挺积极的。然而,没有和女孩子正式交往过的我,只是愣头愣脑地想:“一般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吧?” 能和香苗两人独处正如我所愿,于是我马上答应了她。 不久,联谊结束。离开居酒屋后,所有人步行至车站。香苗第一个脱队。好像只有她要搭地下铁。她离去的时候,用眼神暗示我。 我犹豫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脱队才好。然而,我的担心却是多余的,当其他人提议我们这群男人再去续摊时,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说要先回宿舍,便和他们道别了。 当我到达约定的咖啡店时,香苗早在里头的座位等我。我看到她在喝啤酒,吓了一跳。 “你还在喝啊?” “还喝不够嘛。” 我想我一个人喝咖啡也说不过去,于是也点了一杯啤酒。 香苗问了许多我的事。工作方面我还答得上来,但当她问到我的兴趣或假日怎么过时,我显得穷于应答。当时,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兴趣的东西,也对此感到不好意思。 “你和奈绪子是高一的同班同学吧?你记得一个叫做江尻阳子的女孩吗?” 早苗瞪大了眼睛。“你认识阳子?” “我和她一起打过工。” “是哦。”她的眼神稍稍变了。也许在怀疑我和阳子的关系吧。 “她因为怀孕而自杀了,对吧?” “谣言是那么传的。” “你知道让她怀孕的男人是谁吗??” “你和她熟吗?” “还好,普通吧。不过,她在第二学期念到一半就去世了,所以也熟不到哪去。对了,为什么你净问阳子的事?” “因为她母亲曾经怀疑过我是不是小孩的父亲。” “是哦。”香苗定定地看着我的脸,颇感兴趣的样子。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什么怎样?” “就是,她是不是那种随便和男孩子交往的人?交往……嗯……该怎么说呢……” “你要问她是不是随便和人上床吗?”香苗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下来。她似乎不讨厌这个话题。 “嗯,是啊。”我回答。 “这个嘛。她看起来是乖乖的,但说不定私底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话怎么说?” “毕竟,女孩子光看外表不准。有的看起来爱玩的女孩子个性一丝不苟;有的看起来乖乖的女到处乱搞胡作非为。” 我心想,早苗这话是不是在说她自己呢?早苗明显是“看起来爱玩”的那一类。 “听说她自杀之前,在校舍的楼梯爬上爬下,对吧?然后用公共电话和谁通话,还边说边哭……” 香苗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你知道这些事啊。对哦,你从奈绪子那里听到的。” “那不是恶意中伤吧?” “应该不是恶意中伤吧。我听到那些谣言后心想:‘原来阳子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啊。’所以我刚才会说:‘有的看起来怪怪的女孩子确实到处乱搞。’” “这话什么意思?” “利用爬楼梯让小孩流产,这个方法在当时曾经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就像是一种流行。” “流行?不会吧。” 大概是我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香苗觉得有趣,笑了出来。而我瞥见了她白色的牙齿。 “说流行好像不太恰当。该怎么说呢,大家是口耳相传说这种方法可以流产。不过,真要那么做,就代表事情并不寻常。” “怎么说?” “也就是说,她怀的不是男朋友的小孩,而是和不喜欢的男人发生关系之后有的孩子,所以才能用那种残忍的手段让小孩流产。要是男朋友的小孩,应该就没办法用那种残忍的方法强迫自己流产吧?” 听香苗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江尻阳子怀的不是她男朋友的小孩啰?” “我是这么认为。要是男朋友的小孩,应该会到医院拿掉吧?我想,钱应该不是问题。” 照香苗这样的说法,虽然我还不愿相信,但仓持修的话就有了几分可信度。 我喝下啤酒,酒已经不冰了。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阳子的事了呢?我不太想谈那些。” “再一个问题就好。女孩子经常使用那种方法流产吗?” 听我这么一说,她耸耸肩,摇摇头。 “真实情况怎样我不知道。除了阳子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实际做过。再说,阳子在流产之前就死了。不过,我后来听说,没有那么简单就流得掉。” 或许这是在性行为开放的女孩间流传的耳语吧。 “要不要到哪走走?我知道一间半夜也营业的店。” “等一下吗?” “反正还早不是吗?” 我看一眼手表,最后一班电车快没了。不过,我若这么说的话,恐怕会被瞧不起吧。听了香苗的这一席话,我才知道自己至今是活在一个多么单纯的世界里。 “那走吧。”我回答。 人生中有许多纪念日。首先是生日,然后大概是上小学的第一天。当然,这因人而异,说不定有人清楚记得学会骑脚踏车的日子,也有人将生平第一次考一百分那一天当成满分纪念日。 然而,有一个日子是大多数人共同的纪念日。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日子。即使不记得确切的日期,我想应该很少人会将当时的情景遗忘殆尽。 和香苗见面的那一天,对我而言就是那样的日子。到她说的那家店之后,我和她喝了一堆酒,全部是我没喝过的,每一种都很好喝。我只知道是鸡尾酒,详细的名称一点儿不记得了。我连自己喝了几杯都不确定。我只记得,原本长得不怎么漂亮的香苗,看起来可爱多了。 我一走出店外就吻了她。我们站在路边,完全不在意有没有被人看见。 不知道是谁提议,或者只是顺势发展,总之三十分钟后,我们进了宾馆。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飘在空中,和香苗相互拥抱。我的头昏昏的,心中却异常冷静,清楚知道自己接下来终于要做爱了。 我想,我的第一次还算顺利。大概是因为她很习惯了吧。 隔天中午过后,我回到宿舍。宿醉使得我头痛,却感到莫名地愉悦。我觉得自己跨越了人生的一道大墙。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墙不墙的,单单只是凡事必有第一次。 小衫不在房里。我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初体验。明明刚和香苗分开,却想马上见到她。一想到她身上的柔软触感,我立刻勃起了。 我想,我交到女朋友了。当然,那只是错觉。就连心里那种喜欢她的感觉,其实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冲昏头。然而,当时的我却还没成熟到察觉这一点。毕竟,第一次的性爱实在太迷人了。 十七 香苗的全名叫做津村香苗。听说她父亲是一个普通上班族。她之所以没升学也没工作,是因为有别的梦想。 “我想演戏,所以进了某家剧团,但那里的团长很不负责任,完全没有意思要获得大众的认同感觉好像只要自得其乐就行了。我想,在那种地方再待下去会完蛋,所以很快就辞职了。” 香苗告诉我,她现在正在考虑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没有舍弃当女演员的梦想,但又觉得说不定有其他适合的工作。因此,她打算好好地思考一阵子。 自从第一次性经验之后,我和香苗每周见面,看看电影,打打保龄球,就像一般情侣那样约会。轮到上晚班的话,我要到星期天早上才能回宿舍,但通常我只是小睡两、三个钟头就外出赴约。我只能说是爱情让我冲昏了头。 同寝室的小衫不可能没察觉到我的状况。有一天晚上,他对着正在看电视的我说,“田岛啊,你在和那个女孩子交往吗?” “哪个女孩子……?” “你用不着跟我装傻。联谊时的那个女孩子啊。她叫香苗吗?”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话讲得结结巴巴。 “你们在交往吧?” “嗯,算是吧。”我终于笑逐颜开。原本以为会被他揶揄一番,但他从来不曾嘲笑过我。其实我很想尝尝害羞的滋味。 然而,小衫却没有调侃我,用一种不像平常的他的严肃表情,开口对我说,“呃……奈绪子告诉我,你最好放弃那个女孩子。” 我看着他的脸。他故意闪避我的目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也不太清楚实际情形,不过奈绪子说,她很会敲诈,你最好多防着她……” “很会敲诈?敲诈什么?” 小衫玩着飞机头前面的部分。“那个女孩子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和男人交往,目的是要对方请她吃好吃的东西。说得偏激一点,听说只要对方不是太讨厌的男人,是谁都无所谓。总而言之,她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家伙。” “这些是奈绪子说的吗?”我瞪着小衫。 “你别怪她。奈绪子认识香苗很久了,很清楚她的为人,所以才特地告诉我的。” “就算她是想跟我玩玩,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是吗?” “所以她是在打发时间啊。她好像很喜欢找个清纯男,让对方迷上自己。” 我气得较紧了牙根。要是我的个性再粗暴一点的话,大概已经把小衫打得满地找牙了吧。 “她不是那么坏的人。”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电视机前。小衫也没有再说什么。 在那之后,有一天仓持打电话到宿舍来说有重要的事,问我能不能出去一下。当时是九点多。我有点犹豫,但他说有话一定要跟我说,甚至还补上了这么一句:“要是你不听我说的话,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语气相当认真。 结果,我和他约在车站前的咖啡店见面。我骑着脚踏车出门。 “倒了。”我才一坐下来,仓持就开口说道。 “倒了?什么倒了?” 仓持将脸凑近我,小声地说:“那还用得着说,穗积国际呀。” 我发出“啊”地一声,不禁浑身僵硬。 “所有的干部今天都消失地无影无踪,只是办公室还在就是了。明天回去上班的只有毫不知情的临时员工。媒体应该会发现这件事,到时候会引起一场小骚动。但是,他们挖不出任何新闻。穗积国际的做法就是钻法律漏洞,所以弄到最后不过是倒了一家中小企业罢了。”仓持将咖啡杯端到嘴边,幸灾乐祸地说。 “受害者怎么办?” 他仿佛就在等我问这句话似地贼贼一笑。 “受害者?哪儿有受害者?” “会员啊。在说明会上入会的那些人。” “等一下。那些会员是自己想要加入穗积国际的,他们也是组织的一部分,为什么会是受害人呢?” “可是,他们付了钱不是吗?四十万耶!” “那是买宝石的钱。或许那些宝石是劣质品没错,但是买卖契约成立啊。如果你要将他们买了不值钱的东西说成受害,那他们将相同的东西硬卖给别人又怎么说?那也是一种加害行为唷。” 我看着他贼笑的脸,心想:“原来如此。受害者同时也是加害者。” “话是没错,但还是会有人声称自己受害,出来闹事。”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是藤田的脸。 “所以我才叫你出来。”仓持正色说道。他压低声音,接着说,“我们既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加害者。不过,有些人可不这么认为。要是被他们找到的话,可就麻烦了。” “你该不会是要叫我逃走吧?”我心想,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 仓持摇摇头。 “没有必要逃。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他竖起食指。 和仓持见面的几天后,媒体报到穗积国际倒闭。虽然仓持说媒体挖不出新闻,但报纸和电视还是用了“受害”这个词。警方展开搜查,却找不到相关人士的落脚处,留在办公室里的员工毫不知情。这些都和仓持说的一样。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工厂内开始传出奇怪的谣言。好像有几个穗积事件的受害者,但他们不可能主动露面,所以应该是曾被招募入会的人当中有人告发。 藤田没有再来上班。他没有告诉组长他缺勤的理由,后来由我代替他的工作。 “二课有一个叫做泽村的,对吧?听说他被警察逮捕了。”休息时间一个在玩牌的组员说。 “为什么?”另一个人问。 “详情我不知道,好像是在酒店里闹事。听说那家伙也是那个宝石买卖老鼠会组织的一员。” “最近吵得很凶的那件事啊?哎呀呀,那家伙也是受害者吗?” “听说那家伙借酒装疯,痛扁了拉他进老鼠会的人。在那之前他们应该是边喝酒边商量今后要怎么办才好吧。” “是哦,这种被捕的原因还真无趣啊。” “喝酒闹事被捕还算好的了。问题是他们加入了那个老鼠会,要是公司知道的话,可不会轻易放过的。” “那倒是。”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心跳加速。被那个叫泽村的痛殴的人是谁呢?难不成是藤田吗? 两、三天之后,人事部的人跑来找我。我和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坐在搭在工厂一角的一间办公室里,其中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瘦小男子,脸上始终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另一个比他年轻一些,几乎是面无表情。 瘦小男子一开口就说:“放轻松一点。” “我们接获有关你的消息,有点在意,想跟你确认一下。”瘦小的男子保持笑容问道。“你知道一家叫穗积国际的公司吗?” 我全神戒备,心想:“该来的总算来了。” “透过会员推销宝石的公司,对吗?” “你很清楚嘛。” “我看过报纸,而且工厂里也流传着一些八卦。” “工厂里?怎样的八卦?” “听说员工当中有人受骗。” “是哦。”瘦小男子微微点头,双手在桌上十指交握,然后将下巴靠在双手上。“我们接获的消息指出,你也是那里的会员。” “我吗?不,我不是。”我摇头。“是谁那么说的?” 瘦小男子没有回答,盯着我看。他的眼神仿佛想要看穿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可是,有人在那家公司举办的说明会上看过你。” 毫无疑问地,消息来自藤田。这么说来,他已经接受过人事部的调查了,那么,继续说谎并非上策。 “是藤田先生说的吧?” “藤田?哪里的?”瘦小男子的眉毛抬也不抬,装傻给我看。 “我们工作单位的藤田先生。他今天休假。你们是不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呢?” “为什么你会那么想?” “老实说,我去过说明会。我倒不是因为感兴趣而去,而是因为有人死缠着我要我入会,我嫌拒绝麻烦才去的。那个时候,我曾碰到过藤田先生。不过,那当然是巧合。” 我不需要否认出席过说明会这件事,重点是不要说出是谁找我入会的——这是仓持给我的建议。 “那时你不是入会了吗?” “不,我没有入会。他们要我入会,可是我拒绝之后就回家了。” 两个人事部的男人互看一眼。 “真的吗?就算你有所隐瞒,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查清楚的唷。”瘦小男子说。 “我没有说谎。你们调查就知道。” 瘦小男子看着我的眼睛。他大概以为看我的眼睛就能知道我有没有说谎。我也回看着他的眼睛,而且忍住不眨眼。 “据藤田所说,你确实办了入会手续。”瘦小男子终于说出了藤田的名字。 “可能看起来是那样吧,但我只是在和带我去说明会的人说话。他也一直怂恿我入会,但我断然拒绝了。因为我根本拿不出四十万这么大一笔钱。” “听说可以贷款。” “我不想借钱。再说,我总觉得这件事很可疑。” 瘦小男子微微点了个头,嘴角仍带着笑意,却一副在思考什么的表情。他大概正在犹豫,不知道该相信藤田还是我吧。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有人告诉我藤田辞职了。听说是他自动辞职的,但事实如何不得而知。他参加老鼠会,还拉了几个员工加入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我们公司禁止副业,光是这点就足以构成处分的依据。就他让更多员工受害这一点来看,人事部也不会放过他吧。 另外,这也是个八卦,听说原本决定的婚事也取消了。藤田想多存点结婚资金而加入那种不正当的组织,却使得婚事吹了,这只能说非常讽刺吧。 好一阵子,工厂里到处流传着他的八卦。一有人听到新的消息,就在休息时间说给大家听。有人说他成了领日薪的工人,有人说他全心投入了老鼠会,净是些不知道可信度多少的内容。 然而,这一连串的事情却没有到此结束。 约莫过了一个月,连日天气暖和,工厂里早早就拟定好了赏花计划。我已渐渐习惯新的工作,也和大家有说有笑。藤田的事情几乎不再有人提起了。 那一天,我加班两个小时,换完衣服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八点半左右了。我跨上脚踏车,朝宿舍的方向骑去。宿舍的餐厅开到十点。 我在途中的超市买了饼干和罐装啤酒,将袋子放在车篮里,一路骑回宿舍。吃完晚餐后,在房里慢慢喝啤酒是莫大的享受。 脚踏车停车场在宿舍后面。那里灯光昏暗,一旁是垃圾场,飘散着一股怪味。我总是停止呼吸,将脚踏车停放到指定的位置。 当时,我也推着脚踏车,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那个时候,垃圾桶的阴暗处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与其说他是跳出来的,倒比较像是弯着身体滑出来的感觉。 我伫立在原地,对着那个人影叫了一声“喂”。 我的身体僵硬。远方的灯光隐隐照出对方的脸。是藤田,他穿着黑色短夹克,脸上布满了胡渣。 “你竟敢设陷阱害我!”藤田大吼着说。 我完全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我想不通藤田为什么会突然现身,又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 藤田向我靠近。我反射动作地向后退。“设陷阱……你在说什么?”我总算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藤田一脸扭曲。 “你别装蒜了!明明是你设下陷阱,让我上了那个骗人生意的当。” 我听他那么一说,总算了解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知道我在说明会上演戏的事了。但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呢?他是听谁说的呢?满腹的疑问让我的脑筋霎时间陷入一片混乱。 “我没有。”我勉强挤出这句话,心想:“怎么不快来人啊!” “你别装傻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我被迫辞职,婚事付诸流水,还被那些我找他们加入会员的人责骂,所有的钱也一去不回。你要怎么赔我?你说啊!” “所以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在公司里找人入会……” “少废话!”藤田咆哮着,“我听人事部的人说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说你没有加入会员。他们不但放你一马,还不处分你。只有我被炒鱿鱼,而你却接任我的工作,对吧?妈的!岂能让你占尽便宜!” 他好像拿出了什么来。我发现那是刀子,不禁全身颤抖。 “啊,哇,住手!”我不顾颜面发出惊叫,放开了脚踏车。一声巨响后,脚踏车翻倒在地,车篮里的灌装啤酒和饼干也四处散落。 藤田一脚踩过饼干袋,饼干随着碎裂声散落一地。 我心想“不逃不行”,但却只是看着他的脸,双脚无法动弹。只见他的眼球因憎恶而暴胀,脸色铁青,嘴角扭曲,脖子到太阳穴一带的青筋暴露。他身后的影子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更显诡谲恐怖。他的呼吸纷乱让我陷入一种错觉,仿佛从他嘴中吐出的臭气全往我脸上扑来。 他继而从狰狞而扭曲的嘴角发出一种不知道是语言还是呻吟的声音。他边咕哝着,边向我走来。刀子的光芒映入了我的眼帘。这时候,我的脚总算可以动了。我开始向后跑。 但是,有东西勾住了我的脚。等我察觉那是倒在地上的脚踏车手把时,已经太迟了。我向前扑倒,膝盖和下巴猛力撞向地面。 我慌忙起身,藤田就在此时向我袭来。与其说我闪避他,其实是身体失去平衡,向一旁翻滚而去。霎时,我的左肩隐隐作痛。我一看,藤田的刀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左肩。 “啊……”我发出尖叫。原本隐隐作痛突然成了剧痛,宛如烈火燃烧般向四处扩散。数秒后,身体左半部疼痛不堪。 藤田拔出刀子,好像打算再刺我一刀。我已做好了就死的心理准备。说也奇怪,比起死亡,反倒是令人痛不欲生的想象更令人害怕。 然而,藤田没有再刺我一刀。他一个转身,突然跑开,消失在脚踏车停车场的黑暗深处。 我感觉有人冲了过来。只有感觉,而听不到声音,仿佛听觉麻痹了。 我倒在地上,有一张脸盯着我瞧,不知道在叫喊些什么。 “……作!”我突然又听得见了。“你还好吗?” 我点头。左半身热热麻麻的。 四周好像不只一个人。有人扶起我的头。出现在眼前的是小衫的脸。 “田岛,振作!”我听见了他的叫喊。我想点头,但脖子不太能动。 这个时候,某处传来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 医生诊断我的伤势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还好手臂没有残废,我总算安心了。要是那时候几个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同事没有赶来的话,我一定会被刺死吧。 据说藤田行凶之后翻过宿舍的围墙逃走,强行穿越六线国道,被一辆大卡车当场碾毙。据说是当场死亡。于是,我只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向刑警述说整件事情的经过。 我开头就说:“真是莫名其妙。” “不知道为什么,藤田先生好像认定我加入了穗积国际。他好像对只有他遭到处分,我却没有受到任何责备感到非常不满。” “所以他为了泄愤,拿刀刺你是吗?”年纪大的刑警问我。 “我是这么认为。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原因。” 大概是因为嫌疑犯已死,我从刑警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干劲。他听完一遍我对于案情的陈述后,马上就回去了。我不太清楚警方在那之后怎么处理。 伤口的疼痛日渐减缓,然而,有些事却无法随着时间淡去。 那时藤田绝对是抱着置我于死地的决心而来的。他浑身上下充塞着一股杀人的气势。 即使伤痛不再,那股令我全身动弹不得的杀意和令人厌恶的记忆,恐将永远不会消失。 十八 原本说伤势痊愈需要一个月,然而我只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星期,出院后我休息了两天,隔周的星期一就到公司上班了。 我回到工厂时,大家的态度很冷淡。所有的同事都避免和我的四目相交,即使我主动加入大伙儿的谈话,他们也会故意各自走开。虽然我早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但是实际看到大家的态度,还是很受挫。 他们一定很在意我招来藤田的恨意这件事。我想,他们一定觉得我很可怕,是个双面人。我可以感觉到,他们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宁可避开我,明哲保身。我回去做原本搬运资财的工作。 午休前三十分钟左右,组长来找我。组长像是被大雨淋成落汤鸡似地,一脸灰败,要我跟他过去一下。 他带我到离生产线稍远的一处休息区。一旁立着一块黑板,可以挡住来自通道的视线。身穿白色制服的课长坐在那里抽着烟。我和那位课长几乎不曾交谈过。 组长要我和课长面对面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椅子落座。 “你是田岛吗?”课长的目光透过眼镜,看着我的名牌说。“发生了很多事情,真是难为你了。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嗯,差不多好了。”我含糊其辞地点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心里惶惶不安。 “那件事之后,警察也来找我问了一大堆事情,真是累死了。噢,警察也去找过组长吧?” 组长突然被课长点到,一语不发地点头。 “给您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我先道歉再说。 “嗯,那没什么。问题是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课长在说什么,看着他的脸。 “毕竟,加害者是藤田吧?而遇刺的人是你。同一个工作单位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总是个问题。生产线上重视的是团队合作,对吧?要是小组内出现纠纷,组员就会无法集中精神上工作。” 我想,我已经很清楚课长想要说什么了。“我会被调到其他工作单位吗?” 然而,课长却没点头。他用手指抵住眼睛的正中央,调整位置。 “嗯,这也是一个方法。”课长嘴里像是含着一颗卤蛋,咕哝地说。“但是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间工厂,这么一来,我们可能很难继续用你。” 听到这里,我终于了解了他们真正的意思,睁大了眼睛。“你们要我辞职吗?” “不不,”课长挥挥手。“我们没有要你辞职。只是,你再待下去也很辛苦,再说你还年轻,还有本钱从头开始……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心想:“这跟要我辞职有什么两样?”但我没说出口。 我看着组长。他脱下工作帽,抚摸帽缘的地方。深蓝色的帽缘表示职位是组长。 我并非不能理解他们的困扰。虽说藤田已经辞职,但同一个工作单位的员工发生杀人未遂的案件,直属上司当然会被追究管理责任。设法处置田岛和幸很可能是公司的指示,而不是他们的本意。 然而,我实在无法点头同意。我举目无亲,要是被赶出单身宿舍的话,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再说,要找到下一个工作谈何容易。我唯有留在现在的公司里才是生存之道。 “我不能辞职。”我老实说,“课长说的我懂,但我一旦辞职了,不知道接下来要靠什么维生。而且重点是,我算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我一点也没有……” 这个解释虽然不得体,至少强调了错不在我。课长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但没有反驳我。 “我知道了。那么,今后的事我再好好想想。”课长从椅子上起身,对组长使了个眼色。组长重新戴上工作帽。 我不认为事情就这么落幕。我很在意课长打算怎么重新思考。我看着组长闷不吭声走在前头的背影,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脚底虚浮,摇摇晃晃了起来。 在那之后过了好一阵子,什么事也没发生。工厂里依旧没人开口跟我说话,不过也没有人作弄我。即使如此,我每天还是过得很不安。 另外,香苗的事也一直搁在我心上。 住院期间,她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小衫和奈绪子来看我的时候,奈绪子说她也通知了香苗,所以她应该知道我受伤。我打过一次电话给她,接电话的是她母亲。她母亲只是淡淡地说她不在家。我请她母亲告诉她我来过电话,但是否确实传达就不得而知了。出院之后,香苗也没和我联络,我这才慌了起来。有一天夜里,我拜托小衫,能不能请奈绪子帮我问问香苗怎么了。 “她没跟你联络吗?”小衫问。 “对啊。”我回答。气氛极度尴尬。 “请奈绪子问问是无妨,可是……” “可是什么?” “不……没什么。一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谢谢你。”我说。 过没多久,组长又在工作时找我。这次他叫我去办公室。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走进办公室,我发现我的预感是对的。之前见过面的两个人事部的人就坐在桌子的一边等我。瘦小男子发现我来了,轻轻地抬起手。 “伤都好了吗?”瘦小男子问我。 “嗯。” “那就好。”瘦小男子简短说完后,随即看着手边的资料夹。“废话不多说,我想要大概整理一下这起事件的内容,所以想问你一些事情。” “嗯……” “总之,我最不清楚的是,”瘦小男子看完档案夹抬起头看我。“动机。为什么藤田想要杀你?” “这我已经跟警方说过了。” “嗯。你是说,不知道为什么,藤田认定你也参加了那个买卖宝石的老鼠会,对于只有你没有受到处分感到不满,是吗?” “是的。” “那么,藤田为什么会那么笃定呢?” “这我之前也说过了,我去说明会是事实,藤田在那里遇到我,就认定我也……” “认定你也入会了,是吗?”瘦小男子打断我的话。“可是啊,就算再怎么误会,会到想要杀你的地步吗?” “这种事你问我也没用。”我低下头,却依然感觉到瘦小男子的视线。 “其实,之前和你谈过之后,我们又和藤田见了一次面。” 他的语气稍微加重,我这才抬起头。他的脸上不见平常的笑容。 “他一口咬定,你绝对不可能没加入穗积国际。” “他骗人。我没有加入。” “可是,他说他亲眼看到你加入所以才想加入的。他看起来不像是在骗人。” 那个瘦小男子身边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当时也在场,微微地点了个头。 “藤田先生讨厌我,他怎么可能会因为我入会?” “但他说,他不想让你一个人独得好处,所以就加入了。” “他骗人。”我摇头。“我没有加入。” 瘦小男子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臂,用一种观察的眼神,目光依旧不离我的脸。 “我们确实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你是会员,所以才认为你的话比藤田说的值得相信。但却发生了他攻击你的事,而且在那之后,我们接获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我的心脏在胸口砰砰乱跳。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而且不是出于单纯的直觉。我很在意藤田当时说的话。 “明明是你设下陷阱,让我上了那个骗人生意的当。” 藤田为什么会知道呢?当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这件事也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个消息大致上是说你虽不是穗积的会员,却受雇于穗积,在那里打工。”瘦小男子说。 打死我也不能问为什么你会知道。 “是谁?是谁随便乱说的?” “是谁说的应该并不重要吧?我们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们没有笨到不经大脑思考就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消息。我们接获任何消息,都会先调查以了解内情。就像我们没有直接相信藤田的话一样。” “那……你们了解内情了吗?” “噢?”瘦小男子的表情终于变得和缓,趋身向前问我:“你在意吗?” “那当……” “这不是很奇怪吗?你刚才不是说那消息胡说八道吗?既然如此,等闲视之不就得了。” 瘦小男子看我说不出话来,嘴角浮现出狡狯的笑容。 “关于穗积要求的打工内容真的骗得蛮像一回事的,不但据可信度,而且很有意思。总之一句话,所谓打工就是负责讹人。公司派这些人出席说明会,然后趁势推犹豫不决的人一把。也就是说,表面上装作入会的样子,但实际上却不入会。因为讹人的家伙本身很清楚穗积的真面目,因而只帮忙招人入会。仔细一想,这种做法比自己加入会员、找死党入会还要恶质。因为,他们是在助纣为虐。”瘦小男子眼珠子向上翻地看着我。“怎么样?不觉得情形跟你很像吗?藤田说他确实看到你入会了,可是你却说你没有,而你实际上也没有入会。因此,如果假设你在打那种工的话,一切就都说得过去了。” 我的腋下冷汗直流,嘴里干渴,脑中不断地思索:“是谁散播这种消息的?” “我没有做那种事。” “那么,你是说这个消息有误啰?” “是的。”我回答。我告诉自己,不可以避开视线。 “那么,若是出现证据或证人,你怎么办?倒是你可是会因为欺骗公司而被处以更重的惩罚,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从眼珠子向上翻地看着我的瘦小男人脸上,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恶意。我觉得自己正被逼进一条死胡同。或许实际情形就是如此,但我已无法回头。 “没关系。”我回答。“很好。”瘦小男子点头。 “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从位子上起身的他,脸上充满了胜券在握的自信。 那个周末我决定要和仓持修见面,我主动找他出来。我们在之前约过的站前咖啡店里碰面。仓持穿着深蓝色夹克,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看起来倒有几分像一流企业的业务员。 我告诉他人事部质问我的事。仓持边喝咖啡边听我说,等我说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总而言之,要是公司方面找到证据证明你在打工、招人入会的话,就要炒你鱿鱼吗?” “我想他们是这个意思。自从发生杀人未遂的事件以来,公司就视我为眼中钉,千方百计想要开除我。” “那也难怪啦,站在公司的立场,当然不会希望带来那种麻烦事的人留下来。”仓持换一只脚跷二郎腿。“那么,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而且从他们说话的口气看来,好像握有什么证据。这件事情有可能吗?” “我们的事应该没有在穗积里留下记录,而且一般会员应该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存在。”仓持耸耸肩。“不知道耶。反正再想也没有用。” “没有用?” “不是吗?若是公司方面握有什么证据,事到如今才着急也无济于事。” 我握紧了拳头捶向桌面。一旁的女客惊讶地往我们这边瞧。 “我可是在你的怂恿之下才一头栽进那什么打工的唷。” “是又怎么样?你要叫我负责吗?我看你好像忘了,让我提醒你,当时你的工作只是在说明会上适时地发问,但你却想让那个叫做藤田的男人上当而假装入会。如果要追根究底,事情的源头就是如此,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对于他的反驳,我无话可说。他说的没错。要是当时我没那么做的话,藤田说不定就不会入会。不,就算他入会,大概也不会特别怀疑我。 “我说啊,”仓持压低了声调。“你心里真的没有个底吗?” “有什么底?” “那件打工的事,你有没有对谁说啊?” 我本来要说:“那还用说,当然没有啊!”但却犹豫了一下。我回答:“没有。” 仓持没有看漏我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他抬起眼盯着我的脸瞧。 “真的吗?” “嗯。” “你说谎。”仓持贼贼地笑,拿出香烟来,抽出一根,轻轻地敲香烟盒。“你对谁说了吧?你的脸上明明就写着:‘我有说。’” “我信得过那人。” 仓持一听到我的回答,苦笑地别过脸去,微微摇头。“几个人?” “一个而已。” “女人吗?”仓持竖起小指(*在日本小指意味着女朋友。)。 看我没回答,他当我是默认了。“你最好找她确认一下吧。” “她为什么要将这种事告诉我的公司呢?那么做对她又没好处。” “她跟别人讲,别人又跟别人讲。讲着讲着,就传进了你们公司的人的耳里。事情就是这样。” “不可能。” “所以我才要你去确认呀。你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还没决定。” “那么,”仓持指着店内角落的公共电话。“等一下就去见她。马上问本人最快。” “我要用什么理由找她出来?” 仓持笑得全身抖动。“找女朋友出来还需要什么理由?” “她最近常不在家。” “那又怎样?未必今天也不在家吧?” 我无言以对,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我已经二十多天没和香苗联络上了。就算没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差不多该打个电话给她了。另一方面,我心想:“千万别再被她母亲冷言以待。” 犹豫半天,我还是打了电话。但接电话的还是她母亲,说香苗出去了。 “你到底是联络不上她,还是不想联络她?”听完我的话之后,仓持说,“直接去见她不就得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要怎么做……” “你知道她家吧?说不定她现在真的出去了,但总会回家啊。” “你要我埋伏在她家前面吗?” “你自己看着办,”仓持将咖啡的钱放在桌上。“要是我的话,就会采取行动。东想西想,什么也解决不了。” “先走啰。”他说完便走了。 一个小时左右之后,我躲在电话亭后面盯着一户人家——香苗的家。我曾送她回这栋有小型庭园的日式宅院过几次。 我心想,这是我第几次像这样埋伏等人了呢?很久很久前,我在仓持卖豆腐的老家旁边埋伏过。几年之后,我跟踪过迷上酒家女的父亲。而父亲当时也在等待从店里出来的酒家女。 我不太清楚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大概有两个小时了吧。或许是因为每当有人出现时,我就很紧张,所以感觉时间格外漫长。 晚上十点的时候,一部车停在屋子前。我清楚地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香苗。当看到开车的男人时,我屏住了气,那是参加联谊的成员之一。当然,他也和我同宿舍。一个名叫芝山的男子。 两人的身影霎时在车里交叠在一块儿,接着副驾驶座的门打开,香苗从车上下来。她穿着一件成熟的连身洋装,好像不曾在和我约会的时候穿过。 香苗站在家门前,直到车子离去。车子走远后,她转身走进家门。我在她背后喊:“香苗!” 她回过头来,表情僵硬,面露畏怯和狼狈的神色。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对着低下头的她说。 “你为什么会和那种家伙见面?” “爱跟谁见面是我的自由吧?” “那我怎么办?打电话给你也都不接。” 香苗开始闹脾气,闷不吭声。我再次呼喊她的名字:“香苗!” “别那么大声啦,家里会听到。” “那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知道了。那我就坦白说,我已经决定不再见你了。” “为什么?” 香苗叹了一口气,将刘海拨上去。 “对不起,我喜欢上别的人了。我总不能脚踏两条船吧?所以……” “你……” “毕竟,人的感情是会变的。还是说,一旦开始交往就绝对不准变心?非得一辈子在一起才行吗?” “我没那么说,只是……” “再说,”她抬头看我。“和幸,你得辞掉工作了,不是吗?” 我嘴巴张开,全身僵硬,下意识不断眨眼。“你在说什么?” “芝山先生都说了。他说,打哪种危险的工,若是公司知道了,一定二话不说就开除。” “你跟芝山说我打工的事了吗?” 她一脸“完蛋了”的表情,咬着嘴唇。我抓住她的手臂。“是不是?” “好痛,放开我。” “回答我!你是不是告诉芝山了?” “痛死了。来人,救命啊!”她的声音传得老远。 玄关内的灯亮了。门内出现人影。我放开香苗的手。她按住我刚才抓的地方,冲向玄关。“快点,快开门!” 我跑起步来,听见背后有人发出怒吼。 回到单身宿舍后,我闷不吭声地待在房间。我本来想去找芝山,又觉得那么做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不久之后,小衫回来了。我不动声色地向他打听芝山的事。 “我不太清楚那个人。他好像比我们大三岁吧。那天联谊,他是去代打的。” “他在哪个单位?” “不晓得。你干嘛问他的事?” “没什么。”我含糊其辞地回答。 大我们三岁,也就是说芝山和藤田是同期进公司的。他当然认识藤田。很有可能是他从香苗那里听说我的事之后,再告诉藤田,而藤田死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人事部的也一定是芝山。 我跌坐在椅子上,觉得全身虚脱。 十九 人事部建议我主动辞职,这样的话,公司还会发点离职金给我。 “你还年轻,得为将来打算。被开除和主动辞职听起来可是两回事唷!未来假如你到别家公司上班,对方一定会向公司打听你的事,到时候你不想被说得很难听吧?再说,我们公司也不会讲主动辞职员工的坏话。”之前那个人事部的瘦小男子不时皱起鼻子,轻描淡写地说。 这次面谈一开始他就给我看一份文件,上头记载着询问某位证人的调查结果;内容是有关田岛和幸从事泯灭良心的副业。对方的名字保密,但我猜一定是芝山。 我想就算我此刻依然采取否认的态度,人事部大概也不会停止调查吧。最后他们一定会找香苗问话的。事到如今,我不能期望香苗会为我说谎。 “就由你主动辞职,可以吧?”瘦小男子一脸巴不得我立即答应的样子,低头盯着我瞧。 “好吧。”我点头。我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耐性。 当天,我告诉小衫我要离职了。大概是从那起刺伤事件以来,关于我的谣言传得满天飞,他没有太过惊讶,但还是露出一脸沉痛的表情。 我希望他知道真相,于是我将和穗积的关系、香苗漏露消息等事情,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他听我说完后,拼命揪着他引以为傲的飞机头。 “都是那次的联谊不好,对吧?要是我没介绍香苗给你认识的话,你也就不用辞职了吧?” “你不用放在心上。错在我自己要去做那份可疑的打工。再说,你也警告过我,最好别和香苗交往。” “那女人果然是个骗子。” “她让我上了一课,以后我会小心女人。” 小衫无力地点头,低声说:“女人真可怕呀。”听到他这句话,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我发现自己和从前父亲犯的是同样的错误。 我得赶紧思考下一个落脚处。因为公司规定员工自离职日期一周内必须搬出单身宿舍。 但我无处可去,也不想住在亲戚家。再说,自从工作以来,我就和所有亲戚断绝了来往。 等到宿舍里的同事都去上班后,我在房里翻阅就业杂志。我不对薪水挑三拣四,我需要的是提供住宿的公司。然而,不管我再怎么降低条件,要找一家肯中途雇佣一个既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证照的人的公司实在很少。如果还要求附住宿的话,那更是少之又少。 我一直找不到下一个适合的安身之处,时间却无情地流逝,就在我开始感到焦躁不安的时候,一个危险人物打电话来了。不用说,那个人就是仓持修。 他问我要不要见个面。 “我想听听之后的事,而且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我应该严词拒绝,告诉他我们没有必要见面。我应该认定将我逼上今天这种绝境的就是这个男人。然而,我还是答应了和他见面。老实说,我想和人说说话。如果能够说些心里的话,对方是谁都无妨。重点是我好寂寞。发现这个事实让我感到不知所措、更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但接近约定时刻,我还是出门前往车站前的咖啡店。 “在那之后怎么样?”仓持斜坐在椅子上,一看到我就问。 我咬着下唇,低下头,然后抬起头来瞪着他,叹了一口气:“我辞掉工作了。” “果然,”仓持一副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是女人出卖你的,对吧?” 我没有回答。仓持冷哼了一声。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会被赶出那间宿舍吧?” “嗯,我会想办法。” “有地方住吗?” “我正在找。” “你能在宿舍待到什么时候?” “再三天吧。” 仓持对我的回答满意地点头,脸上露出别有含义的笑容,然后趋身向前对我说:“不然你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老实说,我最近搬到一个挺宽敞的地方,地点一样是在练马。为了下一个工作,先静下心来准备也不错吧?” 我看着他奸诈的笑容,缓缓地摇头。“我不会再答应你的邀约了。” “你说那是什么话?”仓持苦笑。“你在恨我找你去穗积打工吗?本来我认为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但是我有骗你吗?打工性质和穗积的内情我事前都跟你讲过。你是在知情的情况下答应的。你的公司知道这件事跟我无关。我实在不想这么说啦,但是你被刺伤,被公司开除,可都是你自己捅出的纰漏唷!”仓持简直像洋片里的电影明星一样,挥舞着双手说。 我无法反驳。他说的一点没错。可是我却不想承认。 “好啦,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要是你真的无处可去,记得跟我联络。希望你在三天内找到地方。” 我含糊地点头。“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不,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过今天还是算了。时机不对。”他抓起账单,往收银台走去。 我认为这个时候没理由住进仓持的屋子,而且至今为止只要一和那个男人扯上关系就绝对没好事。 就这样,到了最后一天。在那个快走投无路的晚上,小衫对着在打包行李的我说:“决定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之后,告诉我一声。” “嗯,我一定会告诉你。”我对着一脸认真的小衫回答,一股怅然若失的心情向我袭来。我相信今后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了。之前也是如此。之前国中的同班同学木原,以及那些只要对我敞开心扉的人,到最后一定会落得别离的下场。 “虽然相处短暂,不过能和你同住一间房间真好。” “是吗?”我看着他。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超级无趣的家伙呢。可是你不但教了我许多事情,而且还做了令人惊讶的决定,该怎么说呢……嗯,你这个人很出人意表。” “因为这样所以才得辞去工作呀。不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听我这么一说,小衫愁眉苦脸地低下头。 “田岛你是个可以信任的男人。我啊,很少相信人。不过你不一样,我不认为你会对我说谎。” “是吗?其实我也有很乱来的地方。” “只要住在一起就会知道了啦。人就算在外面摆出好人的样子,一回到家就会露出真面目。我可是一直在观察你哦,所以大概知道你的个性。” “或许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对小衫敞开了心扉。一开始我还认为他是个素行不良的混混,但和他长期生活下来,才渐渐发现他拥有和外表迥然不同的性格。 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要解开对仓持修的各种疑问,和他住在一起是最快的捷径。想要看穿他至今的言行是谎言一箩筐或是发自真心诚意,说不定这是最好的方法。 这个想法紧紧地攫获了我的心。原本,我深信和仓持同居绝对没好处,但现在想来却没那么糟。 直到那天深夜我仍然犹豫不决。毕竟要住进仓持家,心里多少还是会有所抗拒,但我更想看看他的真面目。 “你用这间房间。不好意思,有点窄就是。” 仓持指着一间一坪半的和室。他的住处是一共两房一厅,和之前一样一进门就是厨房,不同的是里头有两间房间。虽说是两间房间,其实不过是用纸门隔成三坪和一坪半大的房间罢了。据他所说,这间旧房子比之前住的地方离车站还远,但相对的房租比较便宜。 “不用客气,你就随意使用。冰箱里的东西你也可以吃,只是没放什么好东西就是了。”仓持笑着,然后竖起食指继续说:“我们要尊重彼此的隐私唷!我可不想弄得彼此不愉快。” “同感。”我说。 “好了,接下来吃晚饭吧?你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不,那倒是没有。” “那太好了。要是还得为吃的事情费神的话,不免让人觉得烦躁。” “你也不挑食吗?” “几乎不挑。不过只有一种食物我不想吃。” “什么?” “豆腐和豆腐渣。”说完,他的嘴角往下撇。“毕竟,我从小就一直吃那种东西,大概把一辈子的份都吃完了吧。” 我想起他家的豆腐,点了点头。 那一天的晚餐是仓持煮的炒青菜和味增汤。虽然不是什么工夫菜,但我还是很佩服他那利落的动作。看来他至今都是自己开伙。 “老是吃外卖或外食,会营养不均衡。而且花费也吃不消。”吃完饭后,他抽着烟说。 会做菜、讨厌豆腐和豆腐渣、喜欢的香烟品牌是七星(SEVEN STAR)——这些都是至今我所不知道的事。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我问。 “脚踏实地的工作。总归一句话,就是推销员。” “又是推销员?这次是卖什么?” “金子。黄金。” “金子?之前是宝石,这次是金子啊?” “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嘛。我就说是脚踏实地的工作了。” “该不会又是老鼠会,卖假东西吧?” 仓持耸肩苦笑。“这次不是那种骗人生意,而是我们推销员挨家挨户登门推销商品。不会说‘只要招募会员,就有佣金可领’那种好听话。” “那是怎样的公司?” 我开口一问,仓持就到房里去,拿了一张名片回来。名片上写着“东西商事”的公司名称。仓持隶属于业务一课。 “这家公司我听过。是东西电机的相关企业,对吧?” “变成相关企业了吗?印象中是有关系没错。” “东西商事啊……这家公司应该没问题吧。”我定定地看着名片,喃喃地说。东西电机是日本前五大的家电厂商。“亏你进得去这样的公司。” “朋友介绍我进去的。不过,我不是正式员工。做推销员的几乎都是临时员工,一旦业绩不佳,马上就会被炒鱿鱼。” “听起来很辛苦。” “公司有规定业绩,要达成目标很辛苦。不过,只要习惯也很有意义。公司会依照业绩好坏,发给临时奖金。虽然我刚才说一旦业绩不佳,马上就会被炒鱿鱼,但其实人手不足,上头经常在问有没有认识有干劲的年轻人。” 听到这里,我沉默了。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这让我想起了他找我去穗积打工时的事。 “前一阵子,我不是说有事要跟你说吗?”仓持说。“其实就是这件事。要是你还没找到下一份工作的话,我可以介绍你进去。” “要我当黄金的推销员?” “不是老鼠会唷!”仓持贼贼地笑。 我考虑一下之后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拒绝。我接下来打算从事脚踏实地的工作。” “我不是说这是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了吗?不过,我不会勉强你。”他收起自己的名片。 就像仓持说的,这是一份脚踏实地的工作。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穿上朴素的西装出门上班,回到家最早也是晚上八点左右。回家之后按摩脚部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说是四处登门拜访,脚走得很酸。 在那一段期间,我也在找工作。我想进一家正常的公司上班,却怎么也找不到,结果只好靠打工度日。一开始是搬运冷冻食品,然后是到印刷厂排版,再来是大楼的清洁工。每当拿着拖把拖地时,看着和自己同辈的男人精神抖擞地昂首阔步,到底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的焦躁不安,经常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家事由我和仓持共同分担。我只付给他三分之一的房租,家事各分担一半。他对这点没有怨言。他对于我的厨艺不如他,似乎也不太在意。虽然我心里认为其中可能有陷阱,但是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和他同居对我而言,明显是一个有利的抉择。 我不太清楚仓持的收入,但确实比同辈的上班族丰厚。他好像经常领到奖金,销售成绩应该很亮眼吧。 重点在于仓持这个人的性格。我很难看到他的真面目,或者该说我连他是否有另一面也不清楚。他对我很好,对任何人也都会表现出适度的关心。越和他在一起,我越觉得至今对他的认识有误。我甚至开始觉得,他的言行之中不带有任何的虚伪和企图。 有一天晚上,吃晚饭时他再度提起他的工作。 “你这样一直扫地下去也不是办法吧?你可能以为现在还年轻没关系,但要是不趁现在累积实务经验,未来出路会越来越窄唷!我不会害你的,要不要到我们公司面试看看?你没问题,一定会胜利录取。我也会帮你美言几句。” 要是以前的我,即使听到他这么说,一定立刻当场拒绝。然而,当时的我却拒绝不了。事实上我参加了几家公司期中招募的面试,却都没有录取。我感到走投无路心中焦躁不安,对仓持的疑虑也减轻了。 “不过,我没办法做推销员。” “不做看看怎么知道?先做做看,觉得不行的话再辞职就好了。” 我紧闭双唇,只是沉吟,于是仓持说:“我明天和上头的人说说看。他们应该随时都愿意面试。” “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啦!包在我身上!”仓持拍拍自己的胸脯。 三天后,面试在位于池袋的公司举行。仓持借给我西装和白衬衫,还带我到理发店去,叫理发师帮我理个一般社会新鲜人参加应征用的发型。 当天我盯着一头和五官不搭的发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与仓持一同前往东西商事的总公司。替我面试的,是一位名叫山下的男人。他的年龄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五官轮廓深邃,将一头卷发全往后梳。 山下根本没仔细看我的履历表,劈头就问:“你想要钱吗?” 他一看到我不知所措、穷于回答的样子,又不耐烦地问了一次:“怎样?不想要钱吗?” “当然想。” “那该怎么办才好?”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马上回答。山下双手环胸地盯着我。 “既然来了我们公司,如果你想要钱的话,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卖黄金。黄金卖出去,公司就赚钱,也才能付你薪水。你能做的事就只有卖黄金。我希望你尽可能多卖一些。要做到这点,就要思考效率,必须排除所有不必要的浪费。所谓的浪费,有很多种。要是浪费体力、时间的话,生意就不用做了。另外,还要注意一点就是不要做无谓的思考。你该思考的只有如何将黄金卖出去这一件事。除此之外的思考都是无谓的浪费。知道了吗?” “思考销售对象的事情也是无谓的浪费吗?”听我这么一说,山下用力地摇头。 “如果是为了卖黄金,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不用去思考不买黄金的人的事。因为那种人跟我们公司没有关系。千万别忘了这点。知道吗?” 被山下这么一说,我不禁侧眼看了仓持一眼。他微微点头。看到他的样子我回答山下:“我知道了。” “OK,录取。那么快点去拜访客户!” 山下从位子上站起来,吓了我一跳。“接下来马上去拜访客户吗?” “当然啊。你有什么意见吗?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公司不许无谓的浪费。” 山下离开之后,我看着仓持。他大概看到我露出一脸错愕的神奇,哧哧地偷笑。 “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总之,顺利录取真是太好了。那么,我们就出去推销吧,伙计。” “伙计?” “嗯。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搭档。”仓持用手拍拍公事包。 我搞不清状况地离开公司,搭上西武线,在保谷车站下车。 “接下来要去的是一个叫川本的老婆婆家。她孤家寡人一个。你只要在旁边听就行了。老婆婆大概会提出很多问题,你可以适当回答。只不过,我希望你注意一件事情,在老婆婆的面前,绝对不要提起工作的事。” “工作的事……?” “像是要她买黄金之类的。我们绝不主动提这件事。” “可是,那样就不是推销了,不是吗?” “安啦。对付那个老婆婆,就是要用这种方法。” 仓持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嘴角的线条稍微和缓了下来。 川本房江的家是一间不太大的独栋日式建筑。仓持向对讲机报上姓名后,马上就听见有人回应:“等一下唷。”不久,玄关的门打开,探出一张老妇人的脸。她有一头银发烫卷得非常漂亮。 “你很烦耶。不管你来几次都没用。”老夫人说。不过,相对于他那拒人于千里外的话语,表情却很和蔼。 “我只是来向您打招呼。我有了一个新的伙伴。” 她一脸惊讶地看着问我。 “我叫田岛。”说完,我低头敬礼。 “他才刚进公司,还没有名片。等名片做好之后,我们会再登门拜访。” “你这么说。就是想找理由跑来嘛。你一定以为总有一天能做成生意,对吧?”川本房江瞪着仓持。 “关于这点,我已经放弃了。”他在面前挥挥手。“造访府上纯粹是趁工作之余过来的。今天也是因为有一位客人住在大泉学园,所以回来的路上顺便绕到这里。”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把你当成客人,招待你进来坐。我想我之前也说过,我儿子成天在我耳边念,不准我买那种东西。” “是的,这我知道。我想,您不用勉强。”仓持打开公事包,从中拿出一个小纸袋。那是途中在池袋的百货公司买的。“这是一点小意思。” 老妇人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噢,这是桃山堂的最中(* 一种日式甜点,两片糯米制成的饼干,中间夹馅料。)吧?这好意思吗?” “请收下。这是用我的零用钱买的。”仓持用一只手捣住嘴吧,仿佛在讲悄悄话。 和她闲聊一阵子之后,我们告辞离去。到最后一刻也没提到黄金的事。“那样好吗?”我问。 “安啦。那个老婆婆就是要用这招。你如果到这一带来的话,也去看看她,跟他聊个五、六分钟就行了。” “可是,她不会跟我们买黄金吧?这岂不是山下先生说的浪费力气吗?”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突然停下脚步,用手肘顶我的侧腹部。 “安啦。”他贼贼一笑。“这个做法是山下先生教我的。”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怀疑自己说不定又踏入了另一个陷阱。 二十 第一份工作结束后,隔天一上班,公司要我和仓持到会议室去。会议室里有好几组和我们一样的两人小组。我问仓持即将举行什么,他的脸上浮现别具深意的笑容,低声说:“课程呀。” “课程?” “让新近人员学习推销的诀窍。不用紧张,我刚进来的时候也上过这种课程,你马上就会习惯了。” 我心想:“如果是为新近人员开设的课程,为什么仓持也在这里呢?”此时,之前负责面试我的山下走了进来。“全员到齐了吧?那么,我们开始我说话技巧的课程。请各组成员面对面坐好。” 我和仓持依照他的指示,将椅子搬动成面对面的形式。 “接下来,各位新同事请将资深前辈当成客人推销。前辈记得修正新同事不妥的部分,请认真练习,开玩笑或讲废话的人将会被扣薪。那么,开始。” 山下一下完指示,就有几个人开始对话。他们好像已经接受过几次这种课程了。像我这种第一次参加的人,完全抓不到要领,只感到手足无措。 “怎么了?快点说句话呀。”仓持小声地催促我。“不然的话,可是会挨骂的唷!” “该说什么好?” “我是客人耶!先从打招呼开始吧。” 就在其他人叽叽喳喳的讨论时,山下对我和仓持发出怒吼。“你们两个,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快点开始练习!” “快点!”仓持招手催促我。 我干咳一声,然后开口说道:“您好。” “你是谁?要是推销商品的话,恕我拒绝。”仓持用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说。 “我是东西商事的员工。我在想,不知道您对买卖黄金有没有兴趣……?” 当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仓持摇摇头。“没有人听到这句话,会回答他有兴趣的。再说,你一开始就没必要报上你是东西商事的员工。首先要这么回答:‘我不是来推销商品的,只是想要请教您一下年金的事情。’你说说看!” 我像鹦鹉学语地将同样的话说了一遍。 “年金怎么了吗?”仓持又演起了客人的角色。 看到我支支吾吾的样子,他稍稍趋身向前对我说:“接下来的台词有点长唷!您知道之前的预算委员会修订法律,年金从明年度起可能会缩水吗?……记住了没?”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仓持又说了一次。但我还是记不得,他反复说了几次之后,我才终于能够朗朗上口地说出同样的话。 “OK!继续。对方一定会说不知道,而你要这么回答: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度时,年金给付额最高会减少一半。不知道您方便让我看看一些存款资料吗?如果有存折的话,自是再好也不过了。好,你说说看!” “那是真的吗?”我一般注意山下,一面发问。 “什么东西是真的?” “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度的时候,年金会减半?” “我不知道。”大概是害怕挨山下的骂,仓持的嘴巴几乎没有张开。“那不重要。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 我心里在想:“那样真的好吗?”但还是照仓持说的做。接着,课程依然继续。 “我很清楚你要说什么,可是我得跟儿子商量看看才行。”仓持说。 “我知道我这说法有点危言耸听,不过孩子都会觊觎父母的财产。有很多案例是父母靠买卖黄金增加了存款,结果孩子开始巴望父母的财产,最后落得亲子不睦的下场。我想,一开始最好对孩子保密。”我回应道。 “可是,这又不是一笔小数目,我看我还是和其他人讨论一下之后再……” “跟其他人讨论更危险唷!这的确是一笔大数目,不过您只要把它想成又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只是换个地方存钱就好了。如果您只是将钱从邮局改存到合作金库,应该不会找人讨论吧?要是您那么做,等于是让人知道您手上有大笔金钱,反而更危险唷!” “可是,我很少会换地方存钱。” “那是因为利率差不了多少,对吧?可是银行和我们公司的利率可是差了三倍之多唷。银行的年利率顶多百分之五,我们公司却高达百分之十五。再说,要是您将钱存到我们公司的话,市公所就不会知道您有很多财产了。还是您认为年金从明年开始缩减一半也无所谓?” 事后回想,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但是反复几次练习下来,这些内容竟然能够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不光如此,在不断试图说服对方的情况下竟然慢慢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当然,让我们陷入这种错觉也是这堂课的目的。这堂早上的课程持续进行了三天。 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当存款金额超过一定额度时年金就会减少一半。这事一种巧妙利用老人心理的话术。毕竟,老人疏于接触这方面的讯息,而且听到年金相关资讯又很难不在意。而一开始不提东西商事的名号,是为了借由年金的话题让老人错以为我们是市公所或其它相关人员。 然而,这间公司最可疑的一点,莫过于和对方签下购买黄金的契约之后,却不将实物交给对方。相反地,只交给对方一纸保障支付利息的证明文件。正因为如此,才会需要“您只要把它想成又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只是换个地方存钱”这种话术。 我虽然感到可疑,却没有完全掌握它背后的恶质之处。我天真地以为,从事这种生意的做法多少有点强硬,但只要老人们能够拿到比银行利率还要高的利息,终究对他们有利的。 进公司一个星期左右,我和仓持被叫到山下的面前。他抬起下巴,眼珠子向上翻地看着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星期你们一件契约也没签到。只有你们两个挂零。” “对不起,我们已经进展到临门一脚的阶段了。”仓持辩解地说。 山下不耐烦地摇摇头。“那种话我不想听。你们听好了,在奥林匹克的比赛上,光是骁勇善战没有人会开心吧?没有赢得胜利,就没有掌声。你们输了,还不觉得可耻吗?” “对不起。”仓持低下头。一旁的我也学他低下头。 “仓持,”山下说完后看着我。“果然是他拖累了你吗?自从和他一组之后,你的情况就很糟。” “不,没有那回事。我认为田岛很努力。”仓持马上予以否定。“我想是我自己不够成熟。” 一想到仓持在袒护我,我觉得受辱而全身发热。我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想不到任何反驳的话。事实说不定真的是我拖累了他。 山下靠在椅背上,轮流看着我们的脸。“没办法。暂时先做拜访兜售好了。这么一来,他应该会慢慢习惯推销吧。” “我知道了。” “拜访兜售?” “你教他。”山下说。“我想三角签应该很适合。” “三角签吗?好啊。我试试看。” 我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和仓持一起离开山下面前。 “三角签是什么?”我边走边问。 “别问那么多,你看了就知道。” 我们走到公用的办公桌。推销员没有个人专属的办公桌。 仓持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彩色纸、口红胶、印泥和某种印章。我拿起印章在纸上盖盖看,盖出了“中奖”的文字。 “这是什么?” “抽签的材料啊。要这么做。” 仓持在彩色纸背面盖上“中奖”的章之后,有字的部分朝内,对折成一个三角形。接着再用口红胶牢牢地黏住边缘的部分。 “一个完成。”说完,他微微一笑。 “三角签啊?” “这个要做一百个左右。我负责盖章折纸,你负责黏浆糊。” 我完全不知道做这个有何用意,但看来只好先做再说。这个动作很简单,只要将仓持递过来的纸黏上浆糊,无需任何思考,只要默默地动手就行。我觉得这并不是推销员该做的工作,但决定先将这样的疑问赶出脑海。 当我做好三十个左右的签时,新的疑问又浮现脑中。 “我说,‘中奖’的签会不会太多了?” 仓持听到我这个出人意表的问题,先是张嘴哑然,然后表情渐渐转为笑容。“安啦。” “为什么?你打算让中奖几率是百分之几?” “一百。” “咦?” “百分之百。全部的签都是中奖的签。这是理所当然的啊。不中奖的签,做了也没用。” “可是这么一来,为什么要抽签?” “你别管那么多,乖乖地找我的话做就好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仓持继续作案。 我看着默默动手的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曾经看过和眼前相同的情景,但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看过。 做完一堆“中奖”的三角签之后,仓持拿来一个装文件用的大型信封,将签放进去。 “好,那么我们走吧。” “去哪?” “推销啊。那还用说。走,出发了!” 东西商事的总公司在那栋建筑物的五楼。一进电梯,仓持马上按下B1的按钮。在那之前,我不曾去过地下室。 “地下室有什么?” “停车场。”仓持让我看他手上的车钥匙。“今天要开车代步。开车兜风壮阔。不过,两个男人气氛热不起来就是了。” “由你开车吗?” “别担心!我的驾照可不是考来好看的。你别看我这样,我开车很谨慎。”他说,他一满十八岁就考到了驾照。 那是一台白色的轻型轿车。上车前仓持交给我一张文件;上头并列着三十人左右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及年龄等个人资料。有的人的资料中,还记载了存款金额、家庭成员、兴趣等。名单上的人有两个共通点。一是住在池袋附近;二是所有人都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 “首先我们去上面数来第二个名叫宫内的人她家。我记得地址应该是在江古田。”仓持边开车边说。 宫内公惠的栏位中,资料记载如下:“丈夫去年因癌症去世,目前独居。原本预定和长男夫妇同住,但因长男外派海外工作,回国日期未定,因而作罢。存款金额约八百万元,仰赖年金度日。” “这些资料是怎么搜集到的?”我问。 “基本上就是不断地打电话。如果是老人接的电话,就适当应对,然后深入交谈。据负责打电话的人说,许多老人话都很多,要让话题延续并不用耗费太多力气。他们在聊天过程中,会不经意地询问老人的家人或存款的事,而大部分的老人都会毫不起疑地说出来。” “如果接电话的是年轻人呢?” “这种时候就二话不说,直接鸣金收兵。我忘了告诉你,他们都是在白天打电话。白天有年轻人接电话的人家,就不是我们公司的客人。” “总而言之,”我瞥了一眼名单之后说。“就是看准了老人独自在家这一点吗?这份文件就是为了这一点所搜集的资讯。” 仓持直视前方开车,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因为老人好骗吗?” “骗?谁骗谁?”仓持依旧看着前方说。“卖黄金是骗人的行为吗?” “那对象为什么尽是老人?” 仓持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将车靠左停下。他松开安全带,对着我说:“我说田岛,你忘记面试时的内容了吗?我们要思考的只有如何卖黄金这件事。会以老人为对象,是因为这样比较容易卖得出去。如果有容易推销的客人,跟不容易推销的客人两种,当然是挑容易推销的客人啊。” “老人容易推销,是因为他们的判断力差啊。” “是吧。我们抓住这个弱点下手有错吗?就算我们不这么做,也会有人趁机敲他们一笔。这些人可能是没做什么事却索取高额报酬的帮佣;或是极尽奢华的老人之家的经营者;也可能是强迫推销一些莫名其妙的健康食品的人。可以确定的是,缺乏判断力的老人总有一天会把钱拱手送人。既然他们一定会把钱送人,送给我们不是很好吗?这有什么不对?” “与其说是送给我们的,我倒觉得是我们用抢的。” 仓持肩膀微颤笑道:“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爷爷奶奶们可是付钱买黄金的耶。不但买到了黄金,还可以拿到利息,有什么好不满的?再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继续说:“瞧你把我们讲得像是在夺人钱财似地,问题是你到今天为止成功地抢到一块钱了吗?想抱怨的话,等你签到契约之后再说!” 被仓持这么一抢白,我毫无回嘴的余地。仓持大概是说完了心里的话,开始发车前进。 “刚才山下先生说,你在和我搭档之前的成绩好像很不错哦?” “是不差。” “和我在一起不好下手吗?” “不会不好下手,只是有点客气吧。” “客气?对谁客气?” “倒也不是对谁客气。而是之前和我一组的家伙很强悍,受到他的影响,连我也变得强悍了。而现在我常常觉得自己好像太温和了。” 我慢慢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因为在我面前你没办法狠下心来把事做绝吗?” “不晓得。” “别在意我,你尽管放手去做吧。我不希望成为你的累赘。” “我并没那么想啦。” 我想,这或许是个好机会。如果顺利的话,就能看到仓持的本性。 宫内公惠的家位于江古田车站步行几分钟处,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建筑。她承租这个房子住到现在已经超过四十年了,今年七十三岁,除非搬去跟儿子一起住,不然应该是离不开这里了。 那栋房子没有街门,玄关的门直接打开就是大马路。仓持按下门旁的门铃。不久,出现一个身穿花纹罩衫的瘦弱老太婆。 “您是哪位?” “我们来是想要请问您有关年金的事情。请问,您是宫内公惠女士吗?”仓持开始施展课堂上的说话技巧。 他的说话技巧完美无瑕,但宫内公惠却不像外表看来那么没有戒心。不管仓持怎么解说,她就是没说要签约。她大概是因为手上有八百万的存款,所以有恃无恐,就算存款不会因利息而增加,也绝对要避免减少一分一毫。 我心想:“这下又签不到契约了。”眼前浮现山下的脸。 “我知道了。那么,我可以留下手册给您参考吗?” “那倒是无妨。” “非常抱歉,占用您这么多时间。噢,对了,”仓持从我手中接过装有三角签的信封袋,递到老婆婆面前。“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您抽一个签呢?我们目前正在举办促销活动,如果抽到中奖的签,将会送您精美礼品。” 听到有礼品,宫内公惠的表情才缓和了下来。“我没跟你们买黄金,抽签好意思吗?” “不要客气。目前是促销活动期间嘛。” 她抽出一张中奖率百分百的三角签,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中奖”的字,用一种惊喜交加的表情看着我们。“哎呀,中奖了耶。” 仓持做一个往后仰的夸张动作。“哇,您手气真好!今天第一次出现‘中奖’的签耶,对吧?”他征求我的同意。 我脸上浮现不置可否的笑容,并且点头附和。不过他确实没有说谎。 “我能获得什么奖品呢?” “公司也没告诉我们。宫内女士,您能不能拨出三十分钟,我们想带您到兑奖处去领奖。” “不是马上在这里领奖吗?” “我们并没有随身携带奖品。我们开车带您去,一下子就好了。” 然而宫内公惠却露出犹豫的神情。“可是,我穿成这样。” “您不用想太多,领完奖品之后就可以马上回家。啊,对了,能不能请您准备印章?领奖品的收据上需要盖章。” “简易印章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那么,我去把车开过来。”仓持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别让到手的肥羊跑了!”的意思。 当车子停在大门前,宫内公惠到底也不好拒绝,只好脱下罩衫走了出来,并且手中拿着印章盒。我请她坐后座,自己坐副驾驶座。车门一关,仓持立即驱车前进。 车子一抵达东西商事的大楼前,仓持马上下车打开后车门。宫内公惠抬头仰望大楼,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领奖品是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吗?你刚才说兑奖处,我还以为是一家小店呢。” 仓持笑而不答,牵着她的手走进大楼,而我跟在两人身后。 仓持让她搭上电梯,带她到五楼的东西商事。柜台的女员工一看到两人,立即起身招呼:“欢迎光临。” “这位女士中奖了。”仓持说。 女员工一脸心领神会地点头,进到里面的房间,旋即回来对仓持说:“那么,请到三号会客室。” “三号吗?”仓持推着宫内公惠的背,带她到会客室。那是一间只放了小茶几和廉价沙发的狭窄房间。东西商事里约有十间像这样的会客室。 老婆婆的脸上果然蒙上一层不安的阴影。“排场挺大的耶。礼物呢?” “负责人马上就来,请您在这里稍后。”仓持的语调变得冰冷。我们留下孤立无援的老婆婆,离开会客室。 当我想问仓持要怎么处置她的时候,山下向我们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名属下。 “看来你们兜到一个人啰。她的名字叫宫内公惠,对吧?”山下看着一份档案说。 “是的。我们利用三角签引她上钩的。” “我知道了。”山下挥挥手,意思是那种事情不重要。他打开会客室的门,其他三个人跟在他身后。 仓持看着我说:“好,走吧。” “走去哪?” “那还用说?去抓下一个客人啊。”说完便往前走。 看着仓持快步前进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在做三角签时的侧脸和当时那张在赌五子棋的屋子里做骗人人的魔术道具时的脸一模一样。 “接下来到名单上第五个人的家。那人叫什么名字?”仓持边系安全带边问我。 “上村繁子,六十八岁,住在东久留米市。” 我很在意宫内公惠的事。她到底会怎样呢?山下他们不可能将奖品交给她后直接放她回家。他们恐怕是打算硬逼她签下契约吧。我的眼前浮现出他被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包围,浑身发抖地在文件上盖章的身影。我对此感到自责。 “兜售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还有很多其他的方法。我不知道三角签是谁想出来的点子,不过这是一个没啥经验的推销员也做得来的便利法门。” 我默不吭声,只是隔着挡风玻璃一直看着前方。突然觉得与仓持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让我感到不愉快。我心想:“这个男人果然不是好人。”要不是有一颗冷酷无比的心,根本无法骗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婆,还将他交给山下他们。 上村繁子住在一间老旧公寓的一楼。按下缺角的门铃却没人应门。仓持敲敲大门,结果还是一样。 “不在家吗?真倒霉。”他咂舌。 我心想,上村繁子真走运。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家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老人。一个顶上发量稀疏,七十岁上下的老爷爷。他好像打算要去澡堂,手上拿着洗脸盆和毛巾。蓝色的薄夹克上还套了一件米白色毛衣。 我事后听仓持说,他那一瞬间就看出他是一个独居老人。就算公寓再怎么老旧,也不可能没有浴室。有浴室还跑去澡堂,是因为一个人烧水洗澡还要打扫实在麻烦。老人手上有足够的钱,才能毫不吝惜地花费绝不便宜的澡堂费。 要是当时上村繁子在家的话,或者老人没有拿着洗脸盆走出来的话,大概之后的故事发展就会大不相同了。在这段故事情节中,自然也少不了我和仓持。 老人只瞥了我们一眼,没说半句话便径自走开。仓持从背后叫他:“请问一下。” 老人停下脚步,回头问:“你叫我?” “是的,其实我是想要请教您年金的事。” “什么事?”老人微微睁大满是眼角皱纹的眼睛。 “您知道年金自明年度起可能会减少吗?” “咦?你说的是真的吗?那可就糟了。” “存款超过一定金额的人就会被这条法律所规范。冒昧一问,请问您现在的存款金额大概多少呢?” “这个嘛,有多少呢?不看存折我也不知道。” “请您查一下,我等您。” “是嘛。那我去查一下好了。”老人开门,仓持跟在老人身后迅速进屋。他招手要我也进去,我不得以只好跟着进去。 十几分钟后,这个名叫牧场喜久夫的老人将手伸进装有三角签的信封袋里。这位老先生拥有的存款加起来将近一千万,虽然还不至于毫无戒心地向素不相识的推销员买黄金,但却是个相信可能获得精美礼品这种鬼话的好好先生。当他看到“中奖”二字时,就像个孩子似地,乐得欢天喜地。 “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来没有抽签中奖过。天真是要下红雨了。” 于是当仓持提起等一下要去兑奖处的时候,老人也不疑有他。看来他对于中奖感到相当高兴。 当牧场老爷爷拿着印章和我们一起走出屋子时,一个女孩子对他说:“咦?牧场爷爷,你要去哪?”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年约二十岁,五官端正秀丽,皓肤如玉,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他一身运动衫牛仔裤的搭配,手上拿着一个塑胶保鲜盒。 “噢,由希。爷爷抽签中奖了,现在正要去领奖品。”老人眯着眼睛回答。 “是哦,抽签中奖。真是太好了呢。”名叫由希的女孩子用一种略带警戒的眼神,看着我们说。 “这是烤鸡肉串。” “烤鸡肉串啊?那个好。那么我回来的时候去找你拿。” “嗯,好。慢走。要小心哦。” 在由希的目送之下,我们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她是住在附近的女孩子,从以前就对我很好,经常拿吃的来给我。” “真是个美女呢。”仓持说。 “嗯,女大十八变。”仿佛自家人被夸奖似地,老人笑了。 上车之前,我回头一看,她还在看我们。 “要小心哦”这句话仍然不绝于耳,挥之不去。 二十一 我心想要尽快辞掉这份工作不可,却又拖拖拉拉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老实说,我的确舍不得按时发薪的生活,不过,我还是应该早点下决定。 东西商事的做法,怎么想都很可疑。卖出黄金却不将食物交给客人,只塞给客人一张作为收据的纸,会被认为是诈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受害者却不会立刻到处声张,这是因为前一、两次的利息确实会汇进受害者的账户,而个性温和的老人们看到那些数字,也就完全地放心了。 我几乎都和仓持一起行动,只有一次他感冒请假的时候,和别的推销员一组。那个男人叫做石原,总是扳着一张扑克脸。他看到我的时候,这么对我说:“你就是田岛啊?原来如此,果真和仓持说的一模一样。” 我偏头不解他指的是什么。石原嘴角略为上扬笑道:“他说你有一种可以让老人放心的特质。就算没有特别可取之处,这种特质就是你最大的武器。你今天就待在我身边,不管我说什么,你就拼命点头称是,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的眼中是那样的一个人。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赞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和石原走出公司。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独居老太婆的家,而且是一个耳背的老太婆。当然,石原很清楚这点。 “买、黄金、比较好哦!”石原在老婆婆耳边大吼。“要是、有很多存款、就领不到、年金了。” 然而,老婆婆却陷入沉思,看起来似乎没有打算要买黄金。 石原再度大吼:“你有、存折、和寿险的保险单吧?有的话、请你、拿到、这里来!我会帮你看。” 老婆婆说不定是对自己听得见感到高兴,也可能是平常没有说话的对象,他竟然按照石原所说的将存折和保险单拿了来。 “印章呢?”石原问。不过,这句话的音量比刚才小了些。 “咦?”老婆婆反问。石原用手指比出印章的形状,又问了一次:“印章呢?”他的声音依旧不大。老婆婆焦急地将耳朵凑近他。 “印章!”石原这下总算提高了音量。老婆婆会意地点头,走进屋子里去。 这是一种巧妙的作战方式。要是石原一开始就要求老婆婆同时拿出存折和印章的话,她一定会有所怀疑。然而,石原却分别要求她拿出来,而且故意花时间让她明白他要的是印章,以防止老婆婆思考。 在她回来之前,石原检查了存折和保险单。 “银行存款没多少钱。没必要冒险。”石原看着数字,喃喃自语。 当老婆婆一拿着印章出现,石原立即将存折还给她,然后从她手中接过印章,确认和盖在保险单上的章是否相同。老婆婆大概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吧。 石原将保险单和印章交给我。“你回公司将这个交给黑泽小姐,然后照她的话去做。”石原小声而且快速地说。老婆婆大概听不见。 “咦?带这个回公司吗?” “对啦!动作快!她会起疑的。离开的时候别忘了对老婆婆微笑!” 我不明就里地按照石原的吩咐做。当然,老婆婆神色慌张地不知道对石原说了什么。我听见他安慰老婆婆说:“没事的。”于是我离开了老婆婆家。 黑泽小姐也是推销员,但实际上我很少看她跑业务。她大多时候都是对着共用的办公室桌吞云吐雾。五十开外的她,看起来是女推销员的头头。 我一回到公司,她果然抽着烟在看女性周刊。我将保险单和印章交给她,同时传达石原的话。她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听我说完后,看着保险单低声地说:“七十岁啊?嗯,应该有办法吧。” 接着,她开始在嘴里反复背诵保险单上的地址、姓名、出生年月日等个人资料,同时一面从椅子上起身,往厕所去。 几分钟后,我看到回来的她,大吃一惊。从她卸妆的脸,蓬松凌乱的头发看来,完全感觉不出之前的精明干练,好像突然老了十几岁,就连举手投足也有微妙的变化,而且她身上还穿着不知道哪来的朴素毛衣。 “好,走吧。”她的声音也变了。 “去哪里?” “当然是保险公司啊。快点,别拖拖拉拉的。” 在我们前往保险公司的路上,黑泽小姐要我扮演她的亲戚。她一样叫我“静静坐着就好。” 大楼一楼是接待柜台。黑泽小姐出示保险单和印章,说要解约。柜台小姐脸上笑容可掬,好像在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非节约不可呢?” 黑泽小姐驼着背,开口说道:“因为啊,我最近需要一笔钱,可是有还不至于要解除其他较高额的保单,所以不好意思,我想解掉你们公司的约,对不起啦。” 我吓了一跳。不管是缓慢的语调或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完全就是七十岁老太婆的说话方式。柜台小姐毫不起疑地说:“那就没办法了。”开始进行解约手续。首先要在解约书上填写地址、姓名、出生年月日等,黑泽小姐除了对填写的栏位装出迟疑的模样外,流畅地运笔填写个人资料。当她填到汇款账户的栏位时,还边看便条纸填上某家公司的账户,说:“这是我儿子的公司。” 手续不到三十分就完成了。一出保险公司,黑泽小姐递给我一张文件。那是购买黄金的收据。 “你拿着这个,回到石原先生那里去,告诉他剩下的手续我会处理。”黑泽小姐已经恢复成了中年女子的声音。 我按照她的吩咐回到石原那里,他还是坐在老婆婆家的大门边。老婆婆不安地坐着。不过,看到石原身旁放着一个茶杯,我想老婆婆应该没有吵闹。当然,这一定是因为石原靠他那张嘴安抚她的缘故。 “辛苦啦!”石原满意地从我手中接过收据。 “那个……保险呢?”老婆婆问。 “对不起啦。”石原在她的耳边说,“他也误以为你要买金子,把保险解约了。不过,你瞧,他带来了购买黄金的收据,这样就没差了吧?这比保险还有利呢。”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请放心。”石原站起身来,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闪人。 老婆婆还在嚷嚷什么,但石原无视于她的举动,离开了她家。他的表情又恢复成了一张扑克脸。 回家后,我对仓持提起这件事。稍微退烧的他听我说完后,贼贼地笑了。“那是石原先生惯用的伎俩。许多老人都有耳背的毛病,就算做法有点强硬,只要说自己误会他们的意思就没事了。” “可是,我不知道公司还有替身这一招。” “黑泽大姐是公司专门雇来当替身的。她的变身术很厉害吧?她以前老是讲她扮过八十五岁老太婆的事拿出来说说嘴。” “与其说这是欺诈,倒比较接近是小偷的行为。” “我们又没有偷东西,而是在卖金子,所以应该不是小偷吧?不过,如果你要说这是强行推销的话,我也无话可说。我也没办法那么硬干。” 仓持裹在棉被里动了动脖子。我在心里怒吼:“你还不是一丘之貉!” 仓持的确不会使用蛮横的伎俩,但从另一个观点来看他的手段更加卑劣。明显的例子就是川本房江那件事。 川本房江是仓持带我去见的第一个客人。他在去之前叮咛我绝对不能提起工作的事,至于理由,他只字未提。 在那之后,我们也经常造访她家。仓持每次去都会准备伴手礼,大多是日式糕点,偶尔也会带蛋糕或水果。我们总是一起吃他带去的东西,一起闲话家常。一聊下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有个和我们同年纪的孙子。她孙子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和坏朋友无照骑车撞上了电线杆去世。她责怪媳妇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放任儿子的不当行为,后来才知道死去的孙子讨厌待在家里是因为她们婆媳不睦。在那之前,房江和长男夫妇一直住在一起。 知道真相的长男决定和母亲分居。因为他还没有乐观到期待妻子和母亲的关系会因为儿子的死而有所改善。 因为这件事,川本房江和长男一家几乎不再来往。她的自尊心似乎不允许她主动去看长男一家人,更妨碍了与原本就不甚往来的邻居之间的互动。 很明显地她每天过着孤单且无趣的生活。每次我和仓持到她家造访,她总是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不会买黄金唷!”拒绝之后,再用一种像是在哼着歌的愉快表情招呼我们入内。她打从心底期待我们来访。 不用说,这一切都在仓持的计算之中。真要问他的话,他一定会说:“我只是按山下先生教的做而已。”换句话说,这也是东西商事传授的技巧之一。 进入梅雨季后不久的某一天,外面依旧下着绵绵细雨。那天仓持没有买伴手礼,相反地他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今天和平常不一样,你今天绝对不能笑!另外,你也别吃她拿出来的点心或饮料。知道了吗?” “你想做什么?” “你在一旁听了就会知道。你只要配合我的话就行了。听到了没?” 我点头。不知怎么着我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直以来,我都很期待到川本房江家做客,但是今后将有所不同。 川本房江从对讲机听到仓持的声音,像少女似地欢天喜地跑出来,但一看到我们的模样,脸色马上暗了下来。 “怎么了吗?”她问仓持。 “嗯,老实说,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对您说。”仓持抓抓后颈。 “是哦……别站在那里,先进来再说。你们都淋湿了。两个人怎么都不打伞呢?” “不好意思,因为我们急着过来。”仓持说谎。车子里明明放了两把伞,是他要我别撑伞的。 她想要带我们到客厅去,但仓持却不打算脱鞋。他站在脱鞋的地方说:“我们在这里就好。” “为什么?至少把外套弄干比较好呀。” “不了,弄不弄干没关系。” “到底怎么了?田岛也一脸郁卒的表情。” 我可不是在演戏。一想到仓持等会儿要做的事,我真的觉得很郁卒。 “川本女士,我必须跟您说件不太愉快的事。”仓持开口说道。 “不太愉快的事……?” “今天是我和田岛最后一次来找您了。” 川本房江一脸摸不着头绪的样子,发出“咦”地一声。她手足无措地将脸转向我。 “真的吗?” 我不愿做任何回答,看着仓持。他斜眼要我按照计划行事。 “是真的。”我不得已只好那么回答。 “为什么?”她将视线拉回仓持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调职?” “不,不是那样,”仓持抿了抿唇。“上头的人谴责我们,为什么在上班时间定期出入非客户的家……” “咦,可是……”川本房江不知所措,呼吸变得急促。“基本上,你们不也算是来要我签约的吗?” “话是没错,该怎么说呢?老实说,公司派人对我们进行了突击检查。” “突击检查?” “也就是说,公司派人偷偷监视我们,看我们有没有认真地在工作。结果公司发现我们经常出入您家,却完全没签到契约,觉得很可疑……”仓持边说边地头,一副非常难以启齿的样子。我真佩服他高超的演技。 我从没听说公司有突击检查。对于没有签到契约的员工,公司会以不支薪作为处罚,因此没必要突击检查。 然而,川本房江对于仓持的说词却不疑有他。“原来是这样啊……”她双眉下垂,低下头。“毕竟,我连一件契约也没让你们签成。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 “不,没有关系。那笔存款对川本女士很重要,我认为没有必要用在您不认同的地方。反正,我们又不会被炒鱿鱼。只不过从今以后我们不能像之前一样拜访您而已。” “可是,公司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派人监视你们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们已经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行动了。公司将我和田岛拆开,各自和别人搭档。我们必须遵照对方的指示,而且负责的地区也会改变。” “那放假的时候呢?” “这个嘛,我想放假的时候应该可以,只是我跟田岛都会帮得不可开交……” “那么忙啊?”她皱起眉头。 “因为我们两个都还是菜鸟。”仓持苦笑,抓抓头。 川本房江并膝端坐,陷入沉思。我感觉到她的心在动摇。 “所以,我想今天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来找您了。虽然相处短暂,不过受到您很多照顾。”仓持发出开朗的声音,成功地酝酿出故作开朗的气氛,连他挤出来的笑容都很高竿。 “那么,我们走吧。”他对我说。“嗯。”我点头。 “等一下。”川本房江说。那一瞬间,仓持的目光闪了一下,但六十七岁的她却没有发现,继续说道:“那么,只要我签约就行了吧?我买黄金就可以了吧?” “不,那怎么行。”仓持挥挥手。 “为什么?” “因为,川本女士之前不是一直说您不会买这种东西吗?” “此一时彼一时。既然知道公司会那样责怪你们,我也不能坐视不理。若是我签约了,那个处分是不是就会撤销?” “这个嘛,大概吧……” “你们等一下。” 看着川本房江消失在屋里之后,仓持微微向我点个头。我叹了一口气,以示心中的不快。他不知道将我的叹气误解成什么意思,低声对我说:“就差一点点,加油!” 川本房江手上拿着一个小包包回来。“要签多少钱的契约才行?五十万?还是要一百万?” “川本女士,真的不用您费心。田岛你也说句话啊!” 仓持突然把头转向我,吓了我一跳。 “请您不要勉强比较好。最好……不要签什么契约。” “是啊。您不是说令郎千交代、万交代,要您别乱买东西吗?” “我手上也有点钱能够自由运用。来,你们老实说,要签多少钱的契约才行?” 我们的劝阻反而坚定了她的意念。这件事也在仓持的计算之中。 然而,他却一脸困惑地用双手搔头,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那么,我就老实说了。公司的确说过,如果今天跟川本女士签到契约的话,这次的事就当做没发生过。只是,这种情形下的最低签约金额非常高,我曾经向公司抗议,可是公司完全置若罔闻。” 听到他这么一说,川本房江到底也感到不安。“非常高是多少?一百万不够吗?” 仓持一副苦恼至极地垂下肩膀,看着地板低声地说:“公司说……至少三百万。” “三百万……” “对不起,讲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我们老早就决定不和川本女士谈生意了。所以这件事就当我没提。” “等一下。签三百万的契约就行了吗?”她打开手上的包包,拿出存折,确认里面的金额之后说:“这里刚好有三百万的定期存款。只要解约,问题就解决了。” “可是,怎么可以动用那么重要的钱……” 川本房江摇头。“你们不也说过,如果要储蓄的话,买黄金比把钱放在银行有保障吗?没错吧?” “是那样没错。” “那么,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吧?现在想起来,要是早一点跟你们签约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真是对不起。” “哪里,川本女士不用向我们道歉。” “总而言之,我就跟你们签三百万的契约。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仓持盯着存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然后微微低头看着她。“真的可以吗?” “可以啦。我不都那么说了。” “如果您愿意跟我们签约的话,最好是在今天签。” “今天吗?好啊。我该怎么做?” “首先到银行解定存,再将钱汇到这个指定的账户,明天我就会带正式的契约书过来。因为公司必须确认汇入款……” “我知道了。那么,我等一下马上就去银行。”她站起来。仓持一脸深不可测的表情,我仿佛从他的肚子里听见了“大功告成”的声音。 能够助两个年轻人一臂之力,让川本房江感到喜不自禁。人似乎一上了年纪,就会觉得不被人需要而感到落寞。在那之后,川本房江又上了两次仓持哀兵政策的当,被他骗走了更大笔的钱。 东西商事内部称这招行销手法为“请婆入瓮”,是参考女推销员原本对老男人施展的“请爷入瓮”而来。两者都是看准了老年人的孤独感,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甚至比用暴力抢夺存折更加蛮横。 不过,我也没资格指责仓持他们。我明知他们的恶行恶举,在当场却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人被骗,一点一滴存起来的棺材本被抢走。而我就是共犯。因此,我在责难仓持的同时,也憎恨自己的软弱。我苦恼不已,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丑陋? 当时,我经常一边听着在纸门另一头睡觉的仓持的呼吸声,一边问自己:“现在正是杀他的大好良机,不是吗?”我已经完全看透他的本性。我想,现在要杀他是轻而易举。我只要悄悄打开纸门,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掐就行了。或者我也可以用湿纸捣住他的口鼻,不消几分钟,他大概就停止呼吸了吧。 然而,那些念头总是仅止于想象。我心中还未涌现足以令我付诸行动的杀人念头。我从小就对杀人感兴趣,而且我有杀害仓持的理由。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对他的憎恨还不至于让我想杀掉他呢? 当我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总会想起藤田。究竟有多少憎恶之情在他心中翻转,让他下定决心,并且采取行动要来杀我呢?要引燃名为杀人念头的导火线还需要什么。我想要知道那是什么。 有一天傍晚,我们利用类似骗婚的手法,获得一件新的契约,回到公司时,看到柜台有一位小姐正和山下在争执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放弃争执来到走廊上。 当我们和走出来的她擦肩而过时,她出声说:“啊,你们是……” 我这才看了她一眼。我见过她但想不起来她是谁。她的五官端正秀丽,刹那间我还以为她是电视明星。 “啊,你是……”仓持比我先有反应。“东久留米的……那个,住在牧场老爷爷附近的人,对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拿烤鸡肉串到牧场老爷爷家的女孩子。 仓持似乎说对了,她微微颔首,但表情严肃。 “哎呀,我一时认不出是你。你的打扮和当时差蛮多的。” 我和仓持的想法一致。当时她好像是穿运动衫搭牛仔裤,也没化妆,而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女子却穿着成熟的连身佯装,摇身一变成了个大美女。 然而,她却似乎没有听到仓持说的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用尖锐的口吻质问我们。“为什么不还钱?太莫名其妙了吧?” “等一下。你没头没脑地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仓持往公司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管怎样,我们先到楼下去吧。在这里没办法好好讲话。” 我们到一楼,走出大楼,仓持带我们来到一家不用担心会遇到东西商事员工的咖啡店。 “你们不把那笔钱还来,我们很头痛的。那可是牧场老爷爷仅存的老本。”她没打算端咖啡起来喝。她说她不要饮料,是仓持随便帮她点的。 “他是不是突然急需用钱?”仓持问。 “那倒不是。老爷爷他现在没有在工作,那是他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钱,却拿去买什么黄金……”她狠狠地瞪着我们。“你们太过分了吧?说什么抽签中奖,居然带他去公司之后说不签约就不放他回来。这不是恐吓吗?” “你这么说,我们也莫可奈何。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的小推销员而已。有人抽签中奖,带他到公司来也是……” “说到抽签,”她眼睛往上盯着仓持。“里面根本没有鸣谢惠顾的签对吧?全部都是中奖的签对吧?” 我大吃一惊,但仓持却很镇静。 “没那回事。里面应该也有鸣谢惠顾的签,至少公司是那样跟我们说的,对吧?”说完,他看着我,征求我的同意。 我只好点头,心想:“又要跟他联手骗人了。” “老爷爷好像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他说有很多人被迫向东西商事买黄金,都吃了苦头。据说,付出去的钱会要不回来,于是老爷爷马上打电话到公司,说要解约,可是对方好像说了一堆,最后就是不肯答应。老爷爷越来越担心,终于在上个礼拜卧病不起。” “所以你代替他来要钱?”我试探性地问。 “我想要请你们公司还钱,所以跑来了。可是你们公司果然还是不肯还钱,说什么这是违反契约、无法跟本人以外的人谈契约的事。就算我说老爷爷不能行动,由我代替他来,你们公司也完全不搭理。” 我的脑中浮现出山下冷酷的表情和语调。 “我说,这不是很莫名其妙吗?为什么不还钱呢?要是不还钱的话,就把老爷爷买的黄金交出来!”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看着仓持,心想:“不知道他打算怎么辩解。”不久,他开口说:“老实说,我最近也觉得有点奇怪。” 听到他用严肃的语调说出这句话,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二十二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仓持的三寸不烂之舌,却还是忘不了当时的震撼。他怎么能说得出那种话?他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撒谎?我真想把他的大脑剖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对他来说,适度地应付前来抱怨的客人不过是小事一桩。当时,他只要假装我们毫不知情,应该就能规避责任,但他却没那么做。 “之前曾发生一件小事,不过公司处理的态度让我觉得很可疑。”仓持一脸认真地开始娓娓道来。“哪怕看一眼也好,我想要亲眼看看金块长什么样子,就是出现在电影或电视节目中的金条。” 代替牧场老爷爷前来的小姐一脸兴趣昂然地盯着仓持。就迅速掌握对方情绪这点而言,仓持无疑是个天才。 “于是我问了很多人,究竟黄金放在哪里保管。” “结果呢?” 仓持摇摇头,就像个演员般,装模作样地摊开双手。 “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一个推销员没必要知道。” 这件事我倒是头一次听到。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黄金的保管场地。 她皱起眉头。“那不是很诡异吗?既然是在卖黄金,黄金应该放在某个地方吧?牧场老爷爷买的金子应该也放在某个地方,对吧?” “应该是吧。”仓持偏着头。“总而言之,既然我也觉得可疑,我会试着调查看看。不过,我必须小心行事,以免被公司发现,所以可能会花上一点时间。” “麻烦你了。按照现在这种情形看来,老爷爷晚上也睡不安稳。” “我会尽快。一有什么发现,我就会跟你联络。”仓持取出记事本。“话说回来,我还没请教你尊姓芳名。” 被仓持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自己还没自我介绍,露出一脸突然想起的表情。 “对不起,我姓上原。” “上原小姐。那个,这样写对吗?”仓持在记事本上写下“上原”。 “对。” “能不能顺便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 在仓持的催促之下,他说出自己叫做上原由希子和电话号码。我想起了之前牧场老爷爷叫她“由希”。 “可以解约吗?” “我觉得如果不能解约就奇了。毕竟,我们都跟客户说随时可以解约……对吧?” 仓持征求我的同意。我点头回应,发现他的遣词用字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谦和有礼。 跟上原由希子道别后,我和仓持决定回公司。等电梯时我问他:“你怎么说得出那种话?” “哪种话?”他抬头看着电梯的楼层显示灯。 “你觉得公司很可疑啊。你之前从没说过,不是吗?” “说了也没用啊。我们只能把工作做好。” 电梯到了一楼,所幸乘客只有我们俩。 “难道你明知公司有问题还去拉客人吗?而且还是用那种肮脏的手段。”我不在乎他是否会动怒,然而他却面露微笑地按下五楼的按钮。 “赚钱的手段不分干净或肮脏。你回想一下一开始山下先生对你说的,不要浪费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你该思考的只有如何将黄金卖出去这一件事……你忘记了吗?” “那么,为什么你今天要对他说那种话呢?你是真心想要调查吗?或者只是说说场面话渡过刚才的难关?” “你干嘛那么气愤啊?”仓持一脸愕然。“哈哈,你爱上她了。也难怪啦,美女嘛。” “你才是吧?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想要让她喜欢上你。” 仓持笑着微微耸肩。 一回到公司,他要我“在这里等”,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按照他的吩咐在共用的办公室等他。我没看见其他推销员的人影。负责跑外务的员工就算待在公司里也没事可做。唯一的例外就是负责伪装他人的黑泽小姐。 不久仓持回来了。“你跟我来一下,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 “跟我来了你就知道。”他贼贼地笑。 他再度搭上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我从没去过六楼。 “六楼也属于东西商事,你不知道吧?” 我点头。大楼一楼有一块说明各楼层的面板,六楼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走出电梯,空荡荡的走廊上有一件隔间,隔间有一扇小铁门,门上的锁看起来很牢靠,而且锁的上头还安装了计算机般的键盘。 “看起来戒备挺森严的嘛。”我说出心中的想法。 “你那么认为吗?” “不行这么认为吗?” “不,你那么认为是正确的。这副锁就是为了让人看起来有那种感觉才装的。” 仓持手上拿着一大串钥匙,上头有好几支钥匙。好像是他刚才去拿来的。他将其中一支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又在键盘上按了好几个号码,在“叽”地一声之后,感觉好像什么“咔嚓”地打开了。 仓持握住门把,用力转动,大门随着细微的倾轧声打开了。 “进来吧。” “可以吗?” “嗯。” 我穿过有点狭窄的入口,室内幽暗,只有散发着柔和的红色灯光。定睛一看,前方有铁栅栏似的东西。铁栅栏上也有门。 “这里是做什么用的?”我问。 “保管室。”仓持回答。“客人百百种,有的即使不用强硬手段,也觉得买黄金无妨。不过,那样的人会对公司很感兴趣,有的甚至想要看看公司如何保管黄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让他们看那样的人会对公司很感兴趣,有的甚至想要看看公司如何保管黄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让他们看的话,好不容易上网的大鱼可就要跑了。遇到这种情形,我们会带他们到这里来。平常带客人来参观的时候,公司都会派警卫站在刚才的大门旁。”说完,仓持嗤嗤地笑。“当然,那只是叫打工的学生假扮成警卫的样子而已。” “黄金就被保管在这里头吗?”我指着铁栅栏。对面只有一条长的走廊,走廊的左右各有一扇门。 “先生,”仓持突然发出拔尖的声音。“您购买的黄金全保管在前面的保险库里,由警卫二十四小时看守,而且如您所见,这条通道上设有两道门。刚才的大门如果没有在电脑中输入密码,是绝对打不开的,铁栅栏的出入口也设有特殊的门锁。除此之外,从您所在的位置到里头的保险库,一路上有监视器全程监视。铁栅栏里面还有红外线监控设备,如果有可疑分子胆敢越雷池一步,警报装置马上就会启动。我可以充满自信地告诉您,我们公司的安全措施绝对万无一失。”仓持比手画脚地说完一大串之后,对我露出一口白牙。“负责带客人参观的是一位身穿导览制服的女孩子,一般叫做女导览员。听说她也是公司请来的工读生。”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墙角装有监视器,但它的功能如何却无从确认起。 “光是这么说明,客人能接受吗?” “这个嘛,一般的客人是不会接受吧。” 仓持走进铁栅栏,又取出钥匙串,将别支钥匙插进钥匙孔,一阵喀嚓喀嚓的声响之后,发出了锁打开的声音。 “那个锁怎么个特殊法?” “天晓得。公司什么也没告诉我。进来吧。”他打开门。 正要从那扇门进去的时候,我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将脚缩了回来。 “红外线监控设备呢?要是我们一脚踩进去,就会启动警报装置吧?”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挺直背脊,又开始用刚才的导览员语调说话。“刚才我已经和警卫室联络过,关掉监控设备的开关了。因此就算您进入,警报器也不会响起,敬请放心。” 我感觉自己被他当猴子耍,但还是一脚踏了进去,确实什么也没发生。我仔细盯着墙壁直瞧,哪有什么红外线监视设备啊?简直是莫名其妙! “平时,”仓持开口说话。“各位的脚边会布满红外线。一旦红外线碰到了障碍物,就会视为有可疑分子入侵,启动警报装置。” “首先,警报器会响起,刚才经过的门会全部自动关闭,楼梯的栅栏会落下,电梯也将不能使用。换句话说,入侵者会被关在这里。当然警卫就会火速赶来,同时,保全系统还会与当地警察联络。” “别再用那种怪腔怪掉说话了!” “您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我知道监控设备和警报装置了,重点是黄金在哪里?不,在那之前我想问你……”我盯着仓持说,“为什么只有你知道这些事情?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仓持微微皱起眉头,抓抓头,一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的表情。“不是只有你不知道,而是只有部分推销员知道。毕竟,要是不知道这里,一旦客人要求要看保管室可就伤脑筋了。目前为止我和你负责的客人当中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所以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事情就是这样。” “听起来像是不能主动告诉别人这件事。” 仓持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然后点头。“是啊。公司希望尽可能不要告诉别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要是推销员辞掉工作之后还将保险库的事情到处跟人说,那就危险了。” “公司方面只会告诉值得信任的推销员吗?” “也许你的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公司信任仓持。” “应该吧。”仓持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串钥匙。“你不是想要看黄金吗?” “你……你对上原由希子撒谎,对吗?你不是说你不知道黄金放在什么地方吗?为什么你不告诉她这件事?” “要是我告诉她,我猜她一定会说她想看吧?” “那是当然的啰。” “我不喜欢那样。” 我还没问原因,仓持就将钥匙插进墙壁上的门锁。那扇门看起来也是金属制的。他一打开门,回头对我说:“来,你尽管看吧。这就是你想要看的东西。” 我从门前往里瞧,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里头虽然昏暗,但堆积如山的金块和金条在微弱的光线照射下,浮现在一片漆黑当中。仔细一看,前方隔着一面玻璃帷幕,金子看得到却摸不到。堆积如山的金子另一头,有一座银色的保险库。 “您的金子就保管在里头的保险库。在您面前的,只是敝公司拥有的一部分金子而已。”仓持在我身后说。 “真壮观。原来真的有金子啊。” 在那之前我曾怀疑公司根本没有金子,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大感意外。 “来,里面请。请再靠近一点看。这些都是如假包换的金子。” “我不是叫你别再用那中怪腔怪掉的方式说话了吗?” 我凑近玻璃帷幕的正前方,光线十分微弱,金子却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让我频频眨眼,赞叹连连。 然而,我一面赞叹的同时,却又觉得有点不对劲。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开始觉得事有蹊跷。脑中出现一种疑虑,令我无法释怀。 不久,我就发现了是什么引起我的疑虑。我回头看着仓持。“为什么我们两个人能够独自进来这里?我不认为公司那么信任你。” 仓持没有回答,从我身上别开目光。 “譬如说,”我继续说道。“我们现在也可以打破这面玻璃,带走里面的金子。当然,假设我们那么做,可能马上就会遭到逮捕。但是,让我们两人独自进到这里,公司也未免太不小心了吧?甚至连警报装置都关掉了。” “没有必要打破玻璃。”他在我面前亮出钥匙串。“这里也有进去里面的钥匙。” 我的身体微微向后仰。“还有那串钥匙?未免太容易就借到手了吧?应该需要经过更繁复的手续,不是吗?” “这串钥匙是我擅自从山下先生的办公桌上拿来的。” “山下先生负责管理钥匙?就算是这样,管理程序也未免太松散了吧?” “没关系啦。” “为什么?” 仓持拿着钥匙串,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靠近玻璃帷幕。他用一支钥匙前端轻轻地敲打玻璃表面。 “这面玻璃采用厚度高达两公分的防弹规格,是美国FBI推荐的商品。即使是用手枪从一公尺处激发,也不会出现一丝裂痕……”仓持说到这里,冷哼了一声。“什么厚达两公分的防弹玻璃嘛。如果是的话,哪会发出这么廉价的声音?”说完,他又敲了几下。 “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他慢慢地转向我。“我说田岛,我可没说谎唷!我之所以模仿导览员,只是想告诉你公司是那样对客人解释的,但我可没说这些内容都是真的。” “全部都是……假的吗?” “假的、假的,全都是骗人的。那几扇门的锁,只要是有点本事的小偷,不用一分钟就打得开。这里不但没有红外线监控设备,也没有警报装置,就连警卫室也不存在。说到这面玻璃,也不过是普通玻璃,就像你说的,随便就能打破。” “公司打算用这种东西保管黄金吗?至少,这是黄金吧?”我指着玻璃帷幕里面。 仓持听着金块和金条,抱着胳臂。“是啊。要是把这里面的黄金全部收集起来,说不定就只有小指指尖大小。” 我一时会意不过来他的言下之意。不过,当我盯着玻璃帷幕里的黄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假货吗……?”我低声呻吟。 “恐怕是吧。用瓦楞纸或保丽龙做出黄金模样之后,再贴上金箔……大概就是那种玩意儿吧。真正的金块怎么可能放在这种地方?那不过是说服参观者的寒酸道具罢了。用来骗三岁小孩,不,骗老头子、老太婆的。这些人本来就有老花眼了,公司还不忘再把灯光调暗呢。” “这么说来,保险库里也是空的啰?” “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的保险库呢。说不定只是在三合板上贴上铝片还是什么的,然后在加工看起来像是保险库而已。走廊上那面煞有其事的隔间墙,还有这间房间,如果真有意思要拆除的话,搞不好几个小时就能办到。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可以湮灭证据而设计的。” “大家知道这件事吗?” “天晓得,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我现在说的,并没有人告诉过我,都是我自己推论出来的。” “没有人告诉过你,但你却看穿了这是骗人的把戏?” 他听了我的话之后苦笑。“没看穿的人脑袋才有问题吧?只要稍微留心观察,这里根本就是破绽百出。最好的例子就是这堆黄金。田岛,你还记得黄金的比重吗?” “比重……是多少哩?” 自从高工毕业之后,我就不曾使用过比重这两个字,突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二十。也就是说,相同的体积是水的二十倍重,十公分大小就有二十公斤。这么一来,光是展示在这里的金子就有一吨。加入这只是一部分,再加上保险库里的金子,究竟有几十吨呢?当然,还得加上保险库的重量。那么,你觉得这栋大楼的设计足以负荷这样的重量吗?这可是一栋普通的商业大楼唷!就算地板会穿洞,梁柱会扭曲也不足为奇。”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他说的没错。然而,我却反驳他的话,以掩饰自己的无知。 “我想,既然要放保险库,公司自然做了耐重的设计吧。” “你认为楼下是什么?我们的办公室耶!一间梁柱不多,空荡荡的办公室耶!如果想要做成能够承受这些重量的设备,一般来说下面的楼层就不能用了。话说回来,公司里根本没有那样的施工记录。” 我沉默了。仓持的说法一点也不错。 “你倒不用因为没看出这点而感到沮丧,反正这些设备本来就是做来骗人的,你被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看过几次,就一定会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所以你迟早也会发现这点。” 我没有说话。他试图安慰我,反而更伤我的自尊。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呢?”仓持偏着头。“我曾经和资深员工带客人到这里几次过。大概是去年的秋天吧。在那之后,我就觉得这里有问题。” “你知道这是骗人的,却还是照卖黄金?”说完,我摇摇头。“不,你卖的不是黄金,而是‘黄金收据’。而且还把我拉来跟你一起骗人。”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仓持靠在墙上向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向前伸。“我可没打算骗人哦!” “你这哪里不是在骗人?明明就在卖不存在的东西。” “我只能断定一件事,就是这个保险库里没有放真正的黄金。说不定公司将黄金藏到了别的地方。没有人说东西商事手上没有黄金。我是觉得很奇怪,但我没有任何证据。因此,我能做的就只有遵照上头的命令,做好我的工作。这哪里是骗人呢?” “如果你觉得奇怪,确认清楚不就好了?就像你看穿这个保险库是骗人的时候一样。” “为什么我得那么做?我不过是个推销员,又不是警察。不知道的事情就继续不知道,这有什么错吗?” “会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出现,不是吗?我们是在制造受害者啊!” “为什么你能一口咬定他们是受害者?他们不过是和公司缔结了黄金的买卖契约罢了。” “可是,那些黄金却不在受害者的手上。即使他们想要解约,原本的钱也要不回来,这还不是受害者吗?” “这我不知道。那是公司和客人之间的问题。” “我们也是公司的一份子,不是吗?” 然而,仓持却摇摇头。“公司雇用我们是事实,但我们却不是公司的一份子。公司没告诉我公司里没有黄金。如果公司里真的没有黄金,那么受害者就不只是客人,连贩卖不存在的东西的我们也是受害者。就算打起官司,我们也不会被追究责任。毕竟,我们什么都不知情。” “我们要为契约负责任吧?” “为什么?契约书上盖的只有东西商事和客人的印章。你在上头盖了自己的章吗?没有吧?我们是和契约无关的第三者。这件事情为什么你不明白呢?” “我们明明隐约察觉到那些老人重要的存款会化为乌有,还是用强硬的手法让他们签约了,不是吗?结果你竟然还想摆出第三者的姿态!” “谁说我察觉到那样的事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我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保险库里没有金子。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情。我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按照公司教我们的范本,向老年人推销商品。你说我们用强硬的手段,但我什么时候干过那种事了?石原先生好像对一个耳背的老婆婆用过类似小偷的手法,但我可从来没做过那种事情。你忘记川本老婆婆那时候的事了吗?当时,我可没说任何一句要她向我们买黄金的话,是她主动说要买的。” “是你设下陷阱,让她不得不买的,不是吗?” “你问我的是有没有用强硬的手段。我有将川本老婆婆逼到无所遁逃的绝境吗?” “那么,三角签你怎么说?你不是让他们抽必定会中奖的签,然后将他们骗到公司去吗?” “那是推销的手段啊。公司命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们带到公司再说,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我话可说在前头,我们利用三角签带到公司的客人,他们签的契约都不算我们的业绩。那些契约全部算是山下先生签到的。” 这件事情我第一次听到,但那已无关紧要。 “不管你怎么抵赖,骗人总是个事实吧?你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是间怪公司。”我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变得空虚无比。我低下头说:“不过,我也有罪。一开始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中途我发现了真相,却无法下定决心辞职。毕竟,自己最重要。” “任谁都是自己最重要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心中又升起一把怒火。我抬头瞪着仓持。他有些震慑于我的气势,缩起了下巴。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我刚才也说了,就算演变成诉讼案,我们也没有理由被追究责任。因为,我们不过是公司里的一颗小螺丝钉。只不过我们可能会遭人怨恨,你看到上原由希子小姐的眼神了没?她一开始简直把我们视为仇敌。” “她会恨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倒不那么认为。算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仓持站着背对骗人的商品。“最近有越来越多的客人在抱怨公司。听说还有人打算请律师把钱要回去,不过上头似乎瞒着我们。上原小姐也可以说是其中之一吧?” “这种骗人的生意怎么可能持久嘛。” “没错。看来骗人的风声不假。东西商事就像是一艘快要沉默的船,如果说我们是船底的老鼠,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仓持压低音量继续说:“差不多该弃船逃难了。” 二十三 所有内部员工都很清楚,东西商事已危在旦夕。仓持口中所说的老鼠,也就是一般的临时员工在察觉即将沉船后纷纷辞职走人。许多人因为违反契约而没有领到最后一份薪水,但事态紧迫,就算不要薪水,他们也要逃离东西商事。 知道保险库里的金子是假货的当天,我也决定辞职,并在三天后递出辞呈。山下一脸不悦,但没有挽留我。 除此之外,我还下了另一个决定,就是从仓持的屋子里搬出来。当我告诉仓持这件事,他不能接受地摇头。“你有必要那么做吗?没有法律规定你辞掉工作就不能待在这里啊!” “我不喜欢那样。我再也不想欠你人情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什么变糟糕?” “人性啊!”我看着仓持说。“要是没到这种地方来就好了。” “你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吧。”仓持没有动怒,反而面露苦笑。“你要知道,我也被骗了耶。” “那又怎样?” “唉,算了。如果你执意要搬出去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不过,田岛啊,你至少要记住这件事!”仓持的眼神变得认真。“或许这份工作不是出于自愿,但你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都要拜那间你嫌恶的公司所赐。再说,你现在手上多少有点存款,也都是因为从事了那份恶质的工作。除此之外,还有谁帮助过你?无论你怎么辩驳,你的身体已经染上了那间公司的毒素。不过你不用引以为耻,毕业社会就是个大染缸。” “我可不那么认为。”我摇头。“我应该可以不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谁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别再说了。”我开始动手收拾行李。“我这就搬出去。” 仓持不再说什么,只是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继续看着电视上的综艺节目。 搬出仓持的公寓后,为了找下一个落脚处费了我不少力气。毕竟,没有人会想把房子租给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先是在一家大型家具行的外包货运公司找到了工作。主要的工作内容是——从仓库里搬运家具送到指定地点,再依照客户指示摆放家具。这是一份煞费体力的工作,但我懂得知足,至少不用欺骗任何人。 新的住处是一栋位于江户川区的旧公寓,搭公车就能到公司。其实,那是一间称不上公寓的建筑物。区区一间平房里,隔成许多一坪半大小的房间,厕所和厨房共用。厕所用的不是抽水马桶,而厨房也只有一个装了水龙头的流理台。当然,这里也没有浴室。出入那栋公寓的大多是领日薪的劳工,其余就是外国人。 一开始,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习惯这份工作,等到三个月左右之后,才有了空暇的时间,手头也比较宽裕了。我会想起川本房江,大概也是因为心情放松了的缘故。 那一天,我和司机一同前往保谷运送一套新婚家具。三个衣柜、客厅酒柜、书柜、餐桌组等,货件多到令人想吐,却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搬运。 当我们将全部货件搬进刚落成的高级公寓时,四周的天色已暗了下来。再来就只等回公司了。 然而,我却没有坐上卡车。我告诉司机,我顺道要去一个地方。 “会情人吗?”司机发动引擎,竖起小拇指。 “不是啦。” “是吗?你今天一听到要来保谷,好像显得雀跃不已。” “这里住了一个从前照顾过我的人。” “是哦。好吧,姑且当做那么回事好了。我会帮你打卡。”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等到卡车一走,我环顾四周走起路来。不久,出现了熟悉的街景。 当推销员那段期间,每次离开公司要去拜访客户时我都会觉得很郁卒。脑袋瓜里尽是在想:“这次又是哪种骗人的花样呢?这次要扮演哪种骗人的角色呢?” 只有来到这条街的时候,我不会感到郁闷。只有要去川本房江的家时,我才会走在这条街上。我们不用对她做什么,只是到她家拜访,光是喝茶聊天,她也很高兴。 然而,我这唯一的喘息机会也被破坏了。仓持用最残忍的手段对她设下了完美的陷阱。 我不知道仓持最后从她身上骗走了多少钱。我害怕知道这件事的详情。 川本房江的家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静谧而低调。唯一不同的是,她家门前停了一辆脚踏车。我不记得她有骑脚踏车,总觉得眼前的情景不太对劲。 我调整呼吸,按下对讲机的按钮。我不知道川本房江是否察觉到了东西商事的恶行恶举,但还是想要当面向她道歉。如果她还没有察觉到的话,我打算建议她立即采取法律行动。 不久,从对讲机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哪位?” 我没想到会是一个男人应门,犹豫了一会儿,但心想要是再不出声,对方会觉得可疑,于是慌忙地对着对讲机说:“敝姓田岛,请问川本房江女士在家吗?” “请问有什么事吗?”男人的声音很沉稳。 “那个……我以前受过川本女士的照顾。” 对方默不作声。大概在想我是何方神圣吧。 “请你等一下。”话一说完,耳边传来切掉对讲机的声音。 不一会儿,玄关的大门打开,出现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全往后梳的头发中混着白色发丝,让我想起了川本房江那头美丽的银发。 “有什么是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向他点头致意。他一定是川本房江的儿子。 “敝姓田岛,之前受了川本女士很多照顾。今天刚好来到这附近,想要过来和她打声招呼……” “这样啊……”他一脸困惑地望向我的胸口。“噢,你是家具行的人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夹克上印着家具行的标志,来的时候忘了脱。 “嗯,是的,那个……我到家具行工作之前,川本女士和我聊了很多……” 我不想提起东西商事。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精明干练的上班族特质,想必经济状况不差。此时就算我再怎么强调自己找川本房江买黄金没有恶意,他终究难以理解。 “你和家母是怎么认识的呢?”他话中带着警戒的语气问我。 “这个嘛,嗯……”我抓抓头,无法立即编出一套说词。要是仓持的话,一定有办法含混过去,可惜我没有那种能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中浮现仓持,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经由朋友的介绍……” “朋友?介绍?”他皱起眉头。他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谁会相信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人经由朋友介绍认识老妇人这种鬼话。 “不,嗯,我是不知道朋友怎么认识川本女士的啦,”我继续抓头。“不过,他说有一个老婆婆对他很好,还会陪他商量事情。我说我也想见见她,我朋友就将她介绍给我了……”我说话语无伦次,内容显得支离破碎。 我向后退了一步。“啊……如果她不在家的话,我改天再来好了。”我打算转身逃走。 “啊,等一下。”他叫住我。我大可以无视他的叫唤,奋力前行,但我停下了脚步。一回过头,他贴近我身边说:“家母不在了。” “我的意思是……”他轻闭双眼,摇摇头。“她不是不在家,而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什么?”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我咽下一口口水,感觉有一大块东西通过喉咙,接着一股苦滋味在嘴里散开。 “她往生了吗?” “上个月。”说完,他点头,感觉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光。 “这样子啊。那样的话,那个……”我说不出“请节哀顺变”。 “既然你特地来了,能不能帮她上柱香?我想家母也会很高兴的。” “可是……” “可以吧?”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容抗辩的压迫感。我不由得点头。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玄关,在熟悉的地方脱掉运动鞋。然而,那里却没有任何一双妇人的鞋子,只有男人的皮鞋和凉鞋。 走进屋子里,我才想到自己忘了问一件重要的事。“她是因病去世的吗?”我对着川本房江的儿子背影问。 “不,不是。”他背对着我回答。 “那么是意外?” “嗯,也不是。”他往前走,似乎没有意思当场回答我。 他带我到一间以纸门和邻室隔开约三坪大的和室。我知道,纸门的另一边是客厅,我曾经有几次和川本房江在那里喝茶,吃点心。 三坪大的和室里头放了一座小佛坛,上面有一个相框。 “请坐。”他请我在坐垫上坐下。我在上头正襟危坐。 他盘腿而坐,叹了一口气。“这房子是我父母盖的,大概有四十年的屋龄了吧。虽然到处都翻修过,但依然是一间老旧的日式建筑。” 我不懂为什么他要提起这件事,我凝视着他的脸。 “有鸭居(* 日式建筑门框上方的横木。)的房子现在不多见了吧?” 他抬头看着纸门的上方,我也跟着抬头看。 “家母,就是在那里上吊自尽的。” 他的口气平淡,仿佛是在闲聊。然而,这句话却像把锐利的刀似地,贯穿我毫无防备的胸膛。我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出声。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我家和家母几乎没有来往,只有偶尔通通电话。可是上个月的某一天,我回到家后,我太太说傍晚母亲来过电话。我问她母亲有什么事情,她说不太清楚。就内人所说,家母一开口先问晚饭要煮什么菜,内人回答还没决定,家母说我爱吃筑前煮(* 先用油炒过鸡肉、根菜类、蒟蒻等,再以酱油、砂糖烹煮,属于日本福冈、筑前的地方料理。),弄那个好了。她们的对话内容大概就是这样。” 我想起了她们婆媳关系不睦,因而分居一事。 “我有些担心,于是打了电话。当时已经九点多了,但却没人接听。我本以为家母可能是在泡澡,所以再打一次电话,仍旧没人接。时间那么晚了,她不可能外出,虽说她年事已高,但毕竟那个时间睡觉还是嫌早了点。何况贾母的枕边放了一支电话,不可能没听到铃声,于是之后我每隔三十分钟打一次电话,却还是没人接。我想,干脆明天再打一次电话,如果还是没人接的话就过来看看,但还是担心得不得了,也就顾不得半夜,开车飞奔过来了。” 我想象当时他眼前的情景,全身汗毛竖起。 “吓死我了。”他静静地继续说。“说来丢人,我竟然失声尖叫。都五十岁的人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如此失态。老实说,我当时真的很害怕,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因为母亲的死而感到悲伤。在那之前,我就只是害怕,而对自己害怕母亲的尸体感到羞耻则是在过了更长一段时间之后。” “她用什么……”我总算出声,下意识地说。 “什么?” “嗯……她是用什么上……” “噢。”他一脸会意过来的表情。“她用的是暗红色的和服腰带。” “是吗?”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摇摇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接下来可辛苦了。一会儿警察做笔录,一会儿有的没的杂事一大堆。不过,家母死于自杀应该不容置疑。警方问我对于家母自杀的动机心里有没有个底,我回答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寂寞吧。自从和我们分居以来,家母就孤单一个人。她没有留下类似遗书的东西。警察做完笔录之后也能接受这个说法。反正对他们警方而言,如果没有他杀的嫌疑就没有调查的必要,也就想要早早结案。” 我低声说:“请节哀。”那声音真的很小,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不过,”他继续说,“在准备守灵和葬礼时我听到了很多奇怪的事。像是邻居说,不时有年轻男人进出这个家。我不认为家母会带年轻的情夫入室,但对方像是上班族这一点却令我很在意,而且好像是两个人一起来,还有人说听到他们在玄关聊得很愉快的声音,所以应该是相当熟识的人。” 我感觉全身发热。明明是个凉爽的季节,我却开始冒汗。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那就是家母的存款被提领了很多钱,分成好几次,领走了几百万元,连定期存款也解约了。” 我低着头听他说。他如果认为我是陌生人的话大概就不会对我说这些了吧。不,大概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开口要我进来上香了吧。我想逃离这里,但却像是被人施了法似地下半身黏在坐垫上。 “根据存款的记录,我发现钱是汇进了一家叫做东西商事的公司。老实说,当我听到这个名字,真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因为我知道那家公司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和它扯上关系。不过,这总算让我知道了家母自杀的理由。从银行领出来的大笔现金大概也是进了东西商事的口袋。那些钱可以说是她的全部财产,当她发现那些钱被人骗走了,八成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吧。” 听完他的话,罪恶感再度排山倒海而至。当时,川本房江说那些钱只是她一部分的存款,但那一定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而撒的谎。 “我马上联络东西商事,却像是在鸡同鸭讲。或许该说是,他们根本不打算要处理。我心想,既然电话里讲不通,干脆上门讨回公道。可是,如果想要回钱,就必须要有购买黄金的收据。我找遍了家母全身上下,整个家里都找不到类似收据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没有收据——我心想,这是为什么呢?仓持确实交给她了呀。 “我是这么认为的。家母可能把收据处理掉了。” 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川本女士自己吗?” “对。” “为什么……?”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虽然真相不明,但能够想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单纯不想让世人知道她上当受骗。家母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她说不定是因为怕死后不知要被人如何嘲笑,无法忍受才将收据处理掉的。” 我也觉得这有可能。 “另一个原因是,”他舔舔嘴唇。“她可能要包庇对方。” “包庇?” “包庇强迫推销怪东西给家母的人。那人能够获得家母的信任,大概很会讨她的欢心吧。家母即使知道自己受骗了,也还是无法憎恨那个人。不但不恨,她还湮灭了所有的证据,以免给那个人添麻烦,或让那个人受苦。唯有存折上的记录她无力更改。” 我心想,不可能吧。这世上会有人想要包庇欺骗自己的人吗?但相对地,我也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我眼前浮现川本房江在和仓持聊天是那张幸福洋溢的脸。有时,她也会笑容满面对着我。 “不过,我不会放弃。”他用尖锐的嗓音低声说,“我不知道家母多么重视那个推销员,但对我而言,他是折磨家母的恶魔。我不能对这件事情置之不理。他也许有他的苦衷,但不可能不知道内情,所以和那家叫做东西商事的公司亦属同罪。我想告诉他,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总有一天我会以某种形式向他报仇。” 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他看穿了我就是推销员之一。同时,他要我将这句话告诉另一个推销员。 他叹了一口气,浅浅地笑了。“我一时情绪激动,好像有点说太多了。不过,对你说这些可能也没用,毕竟你是家具行的人。你什么时候进现在这家公司的?” “三个月前。” “是吗?”他仿佛了然于胸似地点头。“没想到你还会来这里。”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送货到这附近来。” “是哦。那么,你既然特地来了,就为家母上个香吧。”他伸出手掌比着佛坛的方向。 我低着头凑近神龛,合掌祝祷,感觉有东西压着胸口。上香之后,我再度合掌看着相框里的遗照。那里有一张令人怀念的脸。川本房江那头美丽的银发吹整得一丝不乱。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猛烈的晕眩,身体极度不适,即使坐着也很难受,于是逃也似地离开神龛前。 “你怎么了?”川本房江的儿子问我。我无法回答,向他点头致意后慌忙地走向玄关,运动鞋没穿好久走出大门了。 出了大门后没走几步路,一阵强烈的呕吐感向我袭来。我当场蹲下,液状的呕吐物不断从我嘴里涌出。好不容易呕吐感消失之后,我还是无法马上站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 突然我的脑中浮现了令人厌恶的记忆——祖母的葬礼上,我望着躺在棺材里的祖母,花香令我作恶,并且吐了出来。这种感觉和当时完全一样。 几天之后,我前往东久留米。我想要去见一个人。不用说,那个人就是牧场老爷爷。我非常担心他,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 我担心的人不只有他。我在东西商事工作期间虽短,却骗了不少老人家。我没有恶意,一切都是仓持害的——这种借口应该说不过去吧。毕竟,我对交易的流程虽然感到怀疑,却没有辞掉工作。 在众多可怜的老人家当中,牧场老爷爷之所以令我特别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是最倒霉的一个。原本他并没有被东西商事盯上,只不过是因为隔壁的老婆婆不在家,仓持才心血来潮地向他搭话。要不是遇上我们,他应该可以继续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 另外,我要坦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心里惦念着上原由希子。我们只见过两次面,但她的身影总在我脑中徘徊不去。每当我想起她那坚决的表情,心中就会涌起一股热意。 牧场老爷爷住的公寓我只去过一次,却记得路怎么走。我顺利地到达那栋旧公寓前。一楼的正中央,有一间屋子的大门前挂着“上村”的门牌。我们本来应该是要向住在这间屋子的老婆婆推销黄金的。想必直到现在她也没察觉,自己因天大的好运而得救。 她家隔壁是牧场老爷爷家。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按下门铃。 屋里似乎有动静,门锁打开,从门缝探出了一张头发稀疏、布满皱纹、脸型尖细瘦长的头。 “你是哪位?”老爷爷不记得我了。 我低头鞠躬,并且说明我是东西商事从前的员工。老爷爷好像想了起来,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 “因为公司的事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你是为了说这个特地跑来?” “我想要向您说声抱歉。” “噢……。”老爷爷一脸困惑的样子。 我拿出带来的纸袋。“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我在百货公司买了日式糕点过来。 老爷爷看着纸袋和我,摸摸下巴。“先进来再说吧。” “方便吗?” “总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吧?还是你要去其他地方?” “不……那么,我就打扰了。” 那是一间狭窄的屋子,只有一间三坪大的和室和厨房。大概是因为地上铺着睡铺,感觉比之前来的时候狭窄。老爷爷将睡铺弄到一旁,腾出能够容纳两人坐下的空间。 “你现在还在那家公司?” “不,我三个月离职了。” “是吗,逃出来啦?”老爷爷说。我摸不透那句话的真正含义,默不作声。他继续说道:“那件事该怎么说呢……真是把我给害惨了。” “真的很抱歉。”我再次低头致歉。 “算了,你跟我道歉也没用。那个时候你也不太清楚公司的卑劣手段吧?” 我没抬起头。 “你就这么到处拜访受害者的家啊?” “倒也不是所有受害者的家。” “是吗,辛苦你了。” “那个,您的身体好多了吗?之前听上原小姐说,您的身体有些微恙。” “嗯,就是睡睡醒醒,最近好很多了。” “那就好。”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我现在在搬家具的货运公司。” “靠体力的工作啊?嗯,那就好。那样最好。”老爷爷频频点头,抓抓脖子。他的手背上有老人斑。 “那么,那个,顺利解约了吗?”我问了心中一直担心的事。 “噢,那个啊。嗯,现在吵得不可开交呢。” “这么说来,您找过律师商量啰?” “没有,没那么夸张。” 不知道为什么,老爷爷说话变得支支吾吾。正当我想要开口询问详情时,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来了。”老爷爷回应道。 大门打开,我看见了穿着白色毛衣的上原由希子。 二十四 上原由希子看到我,仿佛录影带画面突然静止似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向她点头致意,她不由得低下头。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由希子困惑地望向牧场老爷爷。 “他说是来道歉的,”老爷爷说。“为了东西商事的事情。” “噢。”她点头,再度将视线拉回我身上。然而,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不语。老爷爷对她说明我目前的工作,她边听边点头,仿佛那些事情无关紧要。 “我刚才听牧场老爷爷说,解约手续好像还没办好?”我试探性地问。 我看到她轻轻点头。于是我继续问道:“按情形看来,好像不允许你们请律师,这样没关系吗?要是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我会帮忙。” 听我这么一说,由希子先是低下头,然后抬起头说:“不过,田岛先生也一筹莫展吧?何况你现在都已经辞掉工作了。” “话是没错……”她的话一针见血,实际上,我的确是束手无策,但我不能那么说,逼不得已只好开口说:“我想我应该能在各方面助你们一臂之力,像是请以前的朋友打探现在的情形。” 她摇摇头。“请不要说那种敷衍的话。耍嘴皮子谁都会。” “不,我没有那个意……” “放心。凭我们自己也会想办法帮助老爷爷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谢谢你。”她低头行礼。 她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姿态。我无话可说,同时也失去了待在那间屋子的理由,不得已只好起身告辞。“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他们没有留我。 我穿上鞋子,直到我出了玄关为止,由希子都站在大门边,仿佛是在目送瘟神离去。虽然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一想到自己被人如此嫌恶,不禁悲从中来。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想要助你们一臂之力。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希望你能跟我联络。”我递出名片,但上头印的是我上司的名字。“你打到这家公司,就会有人把电话转给我,就算我不在,只要你留言,我会回你电话。” 她闷不吭声地收下名片。我知道她一点想要和我联络的意思也没有,但为了避免我纠缠不休还是收了下来。 我才没走几步,背后就传来“碰”的关门声。 在那之后,过了一阵平静的日子。也就是说,由希子并没有和我联络。虽然说这事意料中之事,却让我感到非常沮丧。不论是在工作,或是在屋里喝点小酒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弄得心情很难受。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在乎她。 就这么地,警方总算对东西商事展开强制调查,因为有民众举报某推销员以强制手段推销产品。那名男子似乎向老人自称是区公所员工,使其放松戒备,强行夺走存折、健保卡、印鉴等物品。这起犯行之所以遭到举发,是因为犯人带着存折要到银行解约时,负责处理的行员觉得犯人行迹可疑,于是向存折的主人确认。那名男性嫌犯以诈欺罪被起诉,但警方似乎断定该公司涉嫌重大。 听到这则新闻时我全身汗毛竖立。遭到逮捕的推销员所做的事,简直与我和仓持合作诈骗老人的手法如出一辙。当初要是一个出错,被逮捕的就是我们了。 我想,东西商事大概会彻底毁灭吧,如此一来,说不定牧场老爷爷或多或少能要回点钱。我打算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后再去看看他。 然而,现实却不如预期般的美好。 强制调查的报道刊出来之后,约过了十天左右的一个假日,正当我躺在床上难得想要睡到下午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叫:“田岛先生、田岛先生!”那是一个我没听过的男人声音。我心想,大概是快递之类的吧。打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两个一脸凶神恶煞的男人。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三十五、六岁。 “你是田岛和幸先生?”国字脸的男人看到穿着T恤睡觉的我说。 我回答:“我就是。”几乎在此同时,男人从外套内袋里拿出警察手册。手册的表面因为沾满手垢而发出油光。 “可不可以请你跟我们到警察署一趟?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事情出乎意料之外,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来了就知道。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 “请等一下。至少让我知道是关于什么事……”两位刑警互看一眼。 国字脸的刑警笑着回答:“想请教你一些东西商事的事情。” “东西……噢。” “你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刑警看着我的衣着说:“你换衣服的时候我们会在这里等着。” “可是我……我几个月前就辞职了。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应该帮不上忙。” “帮不帮得上忙是由我们判断。”另一位体型瘦削的刑警说,“你最好快点去换衣服。” 他们的用辞与其说是在对参考证人,倒比较像是在对嫌犯说话。然而,我没有提出抗议的余地,开始慢慢更衣。刑警们在我的房间里看东看西。 他们将我带到池袋警察署。我隔着一张小桌子与他们两人对坐。国字脸的刑警先将一张文件递给我。“你看过这个吗?” 什么叫有没有看过,那份文件我根本不想再看第二次。 “这是东西商事的购买黄金的收据,对吧?”我说。 “没错。你知道正式名称叫做什么吗?” “我想,应该是纯金家庭证券。” “正确答案。”刑警满意地点头。“你什么时候进公司的?我指的不是现在的公司,而是东西商事。” “去年的……” 在这之后,他们针对我待在东西商事期间所发生的事情,提出巨细靡遗的问题。他们特别仔细讯问有关推销的手法。我想起了之前遭到逮捕的推销员,因此极力地含糊其辞。 “我知道你不想说出实情,但为了你好,你最好老实说。”过不多久,刑警焦躁地说:“有一种罪叫作伪证罪。” 看到我一脸僵硬,那位刑警抿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一点也不想逮捕你们这种小角色。要是那么做的话,刑警再多也不够用。我们的目标是公司本身。不,应该说是在背后操纵公司的黑手。所以啊,你有什么话都老实说不要紧。我不会害你的。” 我一边听,一边心里想:“要是这些刑警变成推销员,一定很优秀。” 他们似乎并不真的打算以诈欺等罪名逮捕我,于是我一点一滴地供述在当推销员时所用的强硬推销手段。刑警们一面听一面发出“噢、真过分啊”等感叹。然而,他们却没有显得很惊讶,大概是已经从其他推销员那里听过同样的话了吧。 不久,东西商事宣告破产。电视、报纸连日详细报导这起案件。据说受害者约有四万人,受害总金额高达一千五百亿元。这个天文数字,连我这个曾是内部员工的人都感到惊讶。这起案件的一大特征在于,大部分的受害者都是仰赖年金度日的老年人。 我还知道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东西商事的上头还有一个集团,旗下有好几家从事诈欺生意的公司。 东西商事位居高层的干部老早就销声匿迹了。公司的保险库里别说是纯金了,连客人寄存的现金也一毛不剩。想必是高层的人在破产之前就已卷款潜逃。事到如今,就算受害者众心一致,想要提起诉讼要回自己的财产,我怀疑又能拿回多少呢? 当我送一套新婚家具到千叶之后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那个国字脸刑警又在屋子前等我。他看到我疲惫的脸,对我说:“辛苦你了。” “又有什么事?我该说的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不过这个案子还没结束。”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刑警却在我将钥匙插进钥匙孔之前抢先一步握住大门把手,大门倏地打开。 我应该没忘记上锁,不禁心头一惊连忙进屋一看。 屋里明显有人侵入过。东西不至于被翻得乱七八糟,但四处留下遭人碰过的痕迹。 “白天我们搜过你家。”刑警说。“当然,我们有搜索令。我们请房东帮忙开门。” “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会慢慢说明这件事。总之,你先跟我来吧。”他指着停在路边的轿车。 一抵达池袋警察署,我们又和之前一样,隔着小桌子对坐。 “你知道公司倒了吧?有没有人跟你联络?” “不,一个也没有。” “在公司时一起行动的人呢?你现在应该还有跟谁联络吧?” “不,我现在完全没跟之前公司的人联络。”我的脑中浮现仓持的脸,但我试着不去想。事实上,自从搬出他的公寓以来,我甚至没跟他通过电话。 刑警用指尖轻轻地敲着桌面。“我们最近才知道,你的辞呈好像没有被受理。” “咦?” “换句话说,当公司破产的时候,你还隶属于公司。” “不可能。我确实把辞呈交给一个叫做山下的人了。” “山下……业务部长吧?” 我点头。被刑警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了山下的头衔。 “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所以说,公司一直以来都有支付薪水给你。至少帐面上是如此。” “我没有拿过那种钱。你们调查就会知道。”我从椅子上起身强调这点。刑警笑着安抚我。“这我们知道。所以我才说是账面上嘛。再说,还有其他和你一样的幽灵员工。干部恐怕是用了你的名字来分配公司的钱,因为他们知道公司迟早会面临破产。” “真是卑鄙……”我低声咒骂道。 “我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确认。”刑警竖起食指。“据你所说,签约的程序是这样的。一是先让客户将钱汇进公司的账户,当公司确认钱汇进来之后,再将购买纯金的收据——应该叫做家庭证券,以邮寄的方式,或由推销员直接送到签约者手上。另一个方法则是当推销员从签约者那里收到现金之后,将钱带回公司,再请公司发行证券,直接交给签约者。对吗?” “对,就是那样。” “问题是第二种签约程序。”刑警说。“如果是那种做法,推销员只要想办法弄到家庭证券,就可以将现金据为己有。” “咦……?”我霎时感到困惑,但随即理解了他的意思。“话是没错,可是客人只要打电话到公司确认,推销员的诡计马上就会被拆穿了。” “一般是这样没错。不过,在你辞职之后那家公司的内部怎么也称不上是一般正常状态。原本证券的发行或管理都应该严格执行,如今却是任意伪造,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简单来说,只要稍微知道公司内情的人都能轻易制作证券,至于为什么要伪造证券,应该不用我多做说明了吧?东西商事的干部们很清楚,那种证券再过不久就只是废纸一张了。他们打着纯金收据的名目,但打从头就没有纯金这种东西,所以不管是谁用那种废纸胡作非为,对干部们而言都无关紧要。” “实际上有人那么做……有人把钱据为己有吗?” “好像有。正确来说,有迹象显示有人那么做。” 刑警将一张影本放在桌上。那是一份文件。我看过无数次的表格。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现金的收据。” “没错。当签约者支付现金时,在还没收到证券之前,推销员会将这张纸交给签约者,作为对方支付现金的证据。看到这个,你有没有察觉什么?” 我凝视着那张纸,随即瞪大了眼,发出“啊”的一声。 “上头盖着我的印章……” “没错。上头盖着的印章是田岛的字样,对吧?根据我们警方的调查,东西商事里只有一个姓田岛的员工。” “可是,这不是我的印章。我不记得我有盖过章。再说,我平常负责的都是辅助性的业务,这种重责大任的工作公司从来没有交给我。” “除了印章之外,你还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还有什么吗?”我边想边将目光落在影本上。这次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到边缘处有几个小字。 “日期是……我离职之后的一个月。” “对吧?也就是说,有人利用你的名义推销,并且完成了现金交易。那个人先将盖有田岛印章的现金收据交给客人,过几天再将私自伪造的证券带给客人。” “可是那样的话,”我盯着影本直瞧。“应该就会在将证券交给客人的时候把现金收据要回来,像这样留下收据反而奇怪。会做那种事的人,应该会马上把要回来的收据处理掉吧。” “可是他却不能那么做。因为他还得瞒过公司那边才行。你或许不知道,东西商事为了管理发行的证券,会将现金收据、证券收据或挂号的收据建档。犯人必须偷偷地将收据混入档案中。” “那么,这是从那些档案中……” “我很想说‘完全正确’,但差了一点。”刑警搔搔鼻翼。“事实上,好像真有那种档案,但在强制调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干部不想让警方知道受害者的身份,所以处理掉的吧。这张是偶然从尚未归档的文件中找到的。” 我将影本拿在手上。上头写的金额是二十万,金额不大,所以应该是以现金支付的吧。 “这上头没有写客人的名字耶。” “嗯。姓名栏是空白的。” “为什么那个推销员没有写客人的名字呢?” “说不定是碰巧,但也可能是故意的。因为一旦知道客人是谁,就能锁定将钱据为己有的推销员。” 我点头。不过只要让客人看所有推销员的大头照还是抓得到。话说回来,利用离职员工的名字来骗人,这招真是高明。他应该是看准了东西商事即将倒闭,干部们会湮灭掉交易的证据吧。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并且抬起头来。“那个推销员盗用我的名字将钱据为己有是仅只一次吗?”国字脸的刑警双唇紧闭,偏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应该不止。因为使用这种手段就能轻易得逞。只可惜我们没有证据。” 我咬住嘴唇。虽然自己没有损失,但名字被人用来做这种下三烂的事,还是觉得悔恨不已。也就是说,在我辞职之后,仍然有自称“田岛”的推销员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老人家。 “我们之所以搜查你家,是想要看看你的印章。如果你握有和这张收据相同的印章,就代表是你将钱据为己有。” “我没有。”我瞪着对方。 “我知道,只是为了慎重起见罢了。另外我们也顺便调查了你的存款等。就结论而言,你没有可疑之处。不过恕我失礼,你似乎过着相当节俭的生活哩。” 我心想:“关你屁事。”将目光从刑警身上移开。 “所以,”刑警趋身向前。“讲到这里,你心里有没有个底?知道有哪个无赖盗用你的名字,见机从东西商事这家骗人公司揩油的吗?” 我的脑中马上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不,应该说是听着刑警的话时渐渐浮现脑海比较正确。 我调整呼吸,假装在思考的样子。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不久,我便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我看着刑警的眼睛说:“既然是那种公司,应该全部是能够面不改色骗人的推销员。老实说,与其说是心里有底,不如说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所以,真要说的话,全体员工都很可疑。” 刑警显得有些失望。 我经常在想,如果当时说出仓持修的名字,事情会如何演变呢?他是否会遭到警方逮捕,而我在那之后的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呢?不,我想应该不会。我不认为仓持会爽快地坦诚犯案。警方手上的证据几乎等于零。即使握有什么证据,法院应该也不会以重大罪名起诉他。 不过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刑警他的名字,倒不是因为考虑到这些事情的缘故,而是我认为发现他更坏的部分,并且放在自己心上,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我决定要亲手制裁他,我不希望警方介入。 几天后,我前往仓持的公寓。目的在于确认他是否盗用我的名字推销。 然而,仓持却已经搬家了。一问隔壁的邻居才知道他一个月前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对方似乎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顺道去了负责公寓管理的不动产公司一趟。一脸横肉的店长嫌麻烦似地翻阅文件,他告诉我仓持的联络地址是老家的地址。 “老家?是那间豆腐店吗?” “我不知道,他只有留地址。” 一看联络地址栏,上头写的果然就是那间旧豆腐店的地址。我决定打一通电话到仓持的老家。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我说,我是仓持的国中同学。“因为最近要做同学通讯录,请您告诉我仓持现在的住址。” 仓持的母亲对我的话不疑有他,但却在电话的那一头困惑地说:“他的住址啊,我也不清楚耶。” “咦?怎么说?” “他最近一次跟家里联络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之后就音讯全无了。他那时候是住在练马,但现在那里电话也打不通……”他母亲反问我:“倒是你知不知道我儿子的近况如何?”我答不上两句话,只好挂上电话。 我到之前一起去过的澡堂、餐厅、咖啡店等地方转转,但每个地方给的回答都是一样:“听你这么一说,他最近都没来。” 我也去过东西商事所在的那栋大楼附近。然而,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工夫。仓持根本不可能毫无警戒地出现在那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淡忘他的事。毕竟为了温饱度日,根本无暇找人。 我想,要是我就此忘记他的话,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实上,往后的几年我的确过着较为安稳且愉快的生活。 然而,牵系着我和他的黑色命运之线却没有断掉。 二十五 那一天,我负责的第三组客人是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男子坐四望五,满腹肥油,发量稀疏,但从他的打扮看来,经济状况似乎还不错。年轻女子穿着随便,但身上的饰品都是价值不菲的名牌货。她脸上的妆应该比平常淡了些,却还是比一般女性浓了点。我马上察觉到他们是酒女与恩客的关系。 “请问今天要找什么?”我递上名片,询问男子并装出一副对两人的关系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们想先看看沙发、茶几、还有床。” “好的。” “还有梳妆台。”女子向旁边的男人说。 男子一脸猪哥样。“噢,对哦。也让我们看看梳妆台。” “好的。那么,这边请。”我带领二人往前走。 我猜想,女子一定是刚得到新房子,想要家具,所以才缠着这个中年男子买给她。当然,两人并没有结婚。男子家有妻小,只是想和她继续所谓的外遇关系,共筑爱巢。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我就一一推荐昂贵的高级品吧。男方在女人面前铁定想摆阔,而女方也想看看这个男人肯花多少钱在自己身上。 如果对方是一般新婚夫妻,我会先带他们到国产品区,但这两个人可以跳过这个步骤。我直接带他们到德国制的沙发区,刚好还有某厂商即将改款商品的库存,上头指示要尽早推销出去,可是这款商品比起其他商品的价格明显偏高,一般客人怎么也不肯买。就在我头痛不已的时候正好肥羊上门。我暗自窃喜。 我到这家家具贩卖公司工作已经两年了。一开始是时制员工,一年前成为正式员工,不久即担任卖场销售员。这家店的一大特征是所有客人基本上都会有一名销售员随侍在侧,主要的目的说好听是提升服务品质,但其实也是要防止只看不买的客人在店内到处乱晃。 第一次上门的客人要先在入口的柜台登录成为会员,之后,公司会指派销售员跟着这位来客。而客人下次来的时候,可以指名上次负责接待的销售员,也可以要求换人。获得多数客人指名的,即是优秀员工。我在新人当中算是风评良好的。 “同样是皮革沙发,也分成很多种。让我告诉您简易的鉴定法。”我拿出小型放大镜,凑近一旁的沙发表面。“请看。看得见毛孔吧?这是动物的皮,所以当然和人一样有毛孔。如果这是品质低劣的皮革,毛孔就会被压坏。” 女子仔细盯着放大镜看,并且发出佩服的声音。中年男子也一脸满意的模样。 我按照目标推销出了一组德国制沙发,接着又顺利让他们买下了一张大理石茶几,然后前往美国制的家具区。他们决定要买流线造型的床架之后,我又在寝具区卖出了最高级的双人床垫。可惜的是,没有找到女子中意的梳妆台。 “那一对还会再来唷。”我回到办公室之后向同事报告成果。“他们好像买了一间中古公寓,虽然原本附有灯饰,但情妇好像不喜欢。她说今天买的客厅家具组是简单摩登的造型,和现在那盏乱七八糟的灯不搭。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高级的家具,就会想要完整的一套。他们大概最近还会再来吧。” “你抓到了好客人呢。”同事羡慕地说。 “那也得他们下次还是指名我呀。”我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几年下来,我换了好几份工作,这似乎是最适合自己的一份工作。我喜欢家具,也觉得为别人考虑家里的装潢很有趣。当遇到客人想要以低预算获得美丽舒服的生活环境时,我不会只考虑要做成生意,而会站在是自己亲友的立场上为他们着想。重点是,客人想要的是什么。 我打从心里想,如果能一直从事这份工作就好了。 抽完一根烟后柜台有电话进来,希望我服务一位第一次到店里的客人。当时,还有几个推销员也在待命,只不过刚好接起电话的人是我。我将第二根香烟放回烟盒,拿起外套站了起来。 我一面带好歪掉的领带,一面往接待大厅走去。“客人呢?”我问柜台小姐。 “那一位。”她指着入口。一名长发女子正盯着展示的古董家具。她身上穿着质地轻薄的蓝色连身洋装。 我从柜台小姐手中接过资料,并且走向她。所谓的资料,指的是客人登录成会员时填写的表格;上头写着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如果是平常的我,应该会先确认好姓名再往客人走去,但唯有那一天,我没有仔细看就走过去了。 “让您久等了。”我对着女客人的背影说,然后低头看资料上的姓名栏。 我不太清楚她回过头来的速度和我确认姓名的动作哪一个比较快,也许几乎是同时。不论如何,我如遭雷击般地全身僵硬。 站在那里的是上原由希子。她比几年前变得更为成熟,更有女人味,但却是是她没错。 她好像没有马上认出我来,但看到眼前表情僵硬的男人,不可能不感到可疑。 她微微皱起眉头。我向她走近一步,打算递出名片,但指尖却颤抖得无法好好拿住名片。 “呃……,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她先开口说。看来她是记得我的。 我总算拿出名片,抖着手指递上前去。“好久不见。当时承蒙关照。”我的声音也在颤抖。 她看着名片上的名字,目光在空中游移,一脸正在回溯记忆的神情。不久,她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啊”一声开口说,“你是当时的那位田岛先生……” “别来无恙。”我低头行礼。 “吓了我一跳。你在这里工作吗?” “嗯,之前换过很多工作。” “这样啊。” “当时,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啊,那件事就别……”她垂下目光。 我不知道这是否该称之为偶然。我从事的工作每天都要接待许多来来去去的客人,或许到目前为止没遇上从前认识的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上原小姐……”我看着手边的资料说。“我没有仔细看资料就向你搭话,真是太粗心大意了。我马上找其他人来为你服务。很抱歉,让你觉得不愉快。” 我再度低头致歉。就在我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之前,她说,“我是无所谓。” 我停下即将踏出的脚步,回过头去与由希子四目相对。 “以前的事,”她微笑地对我说。“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可是,由我介绍不会造成你不愉快吗……?” “我就说,我不会在意了嘛。还是,田岛先生不好做事呢?” “不,没那回事。”我抓抓头。不好做事是事实,但我并不是不想为她介绍。“由我来介绍,真的可以吗?” “麻烦你了。”她的笑容和当时一模一样。她说,她想看窗帘,似乎不是今天要买,只是想先看看。我问她:“是不是想改变屋里的窗帘样式呢?” “嗯,差不多算是。”她微微偏着头。 店里有专门负责窗帘的女服务员,我将她介绍给由希子。 由希子心中似乎还没有确定屋内想营造的感觉。她听完几个提案之后,说还要再考虑一下。“款式太多了,真让人无从决定。”离开窗帘区后,她说。 “不用急。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 “谢谢你。” “不用跟我道谢,这是我的工作。” 由希子听了我的话,笑着点头。她说还想看点家具,于是我带她参观整家店。 “由希子小姐现在从事……?”我边走边问。 “我现在做的算是会计的工作吧。倒是田岛先生你至今做过哪些工作呢?” “我刚才说过我做过很多种工作。之前也曾经在这家店外包的货运公司工作过,透过那里的关系才以临时员工的身份进到这家店的。” “你很拼嘛。” “还好啦。”被她一夸奖,我乐得心花怒放。 我带她到放置桐木衣柜等适合和室的家具楼层。除了那里几乎没有客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站在那一层楼的入口,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感觉带有木头香气的空气进入费腔。 由希子抬头看我,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 “每当来到这里,我就会想起从小长大的家。那是一间老房子,厨房还没有地板呢。那时家里有机件桐木的家具。说起来你或许不相信,我家还请了佣人。” 由希子睁大了眼。“你家是有钱人啊。” “这个嘛。因为我父亲是牙医,我想,钱多少是有一点。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后来家庭四分五裂,我也一口气栽进了贫穷的生活。” “苦了你了。” “可是,我不该做那种事的。” “哪种事?” “东西商事。” “噢。”她别过脸去,似乎不想想起那件事。 “那位老爷爷……叫做牧场老爷爷吗?他在那之后怎么样?” “那件事你可以放心。钱顺利地回到他手上了。” “钱要回来了吗?全额?” 她轻轻地点头。“牧场老爷爷真是太幸运了。有人好像还在打官司呢!老爷爷是因为有人帮忙才把钱要回来的。” 能从那间公司把钱要回来的确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究竟是怎么……”我问到一半,讲话咽了回去。我想,没帮上任何忙的我,没有资格过问这件事。 “牧场老爷爷现在也很有精神唷。虽然脚和腰的状况好像变得不甚理想,不过他经常会到公园里散步。” “是哦,那真是太好了。”我心中夹杂着放心和内疚的心情。 带他在店里参观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回到接待大厅。她歉然地说:“真不好意思,什么都没买。”我摇摇头。“又不是每个来参观的客人都会跟我买东西。再说,今天我也很开心。” “那就好。” “窗帘的事你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如果事前打通电话,我会把那段时间空下来不排工作。” “嗯,谢谢你。” 我满心欢喜地目送玻璃门另一侧由希子离去的背影。 那天之后,我接连好几天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待在公司的时候我也静不下来,每当电话响起,我就抢先所有人接起电话,在为其他客人介绍商品的时候也心神不定地想:“她会不会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由希子登录为会员时曾留下资料,所以我知道她的联络方式。有好几次我想要主动打电话给她,可以编的理由多得是,例如只要说有进新的窗帘布就行了。然而,我却没有勇气拿起话筒。我不希望她认为,不过是稍微熟稔起来,我就以为她已经完全忘记过去的事情了。 我郁郁寡欢地过了几天之后,期待已久的电话终于打来了。当时,我刚结束一组客人,回到办公室。一个资深员工手里拿着话筒,告诉我一位上原小姐来电。 我从他手中一把抢过话筒,说:“喂,我是田岛。”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 “喂,我是上原。上次谢谢你。” “哪里,不用客气。”我一面注意那个资深员工的眼神,一面回应。办公室里禁止过分亲昵的说话方式。 “明天我想过去打扰,不知道方不方便?” “没问题。请问几点左右呢?”我压抑着雀跃的心情回答。 隔天是星期六。她说傍晚六点左右会过来。我告诉她,我恭候大驾光临。我差点哼出歌来,但马上忍了下来。 隔天一早起我就有些亢奋,不但很在意发型,还留意胡子有没有刮干净。幸好是穿制服,不用烦恼衣服的事。 星期六来店里的客人很多,经常人手不足,这时就会请客人自行参观。我必须不断地应付客人,但还是时常心不在焉,老是看手表,期待六点快点来临。 我在接待大厅目送一个没什么意思要买却不断要我说明商品的客人离去。就在这个时候,上原由希子走进店里来。她身穿灰色套装,看到我,对我微微一笑。 “你来的正好,前一位客人刚走。” “你那么忙,没关系吧?” “当然。再说,由希子小姐也是我们店里的贵客。” 她开口说谢谢。 “那么,直接到窗帘区可以吗?” 她默默地点头。接下来是我的幸福时光。 “老实说,我很担心。我以为你可能不会再到店里来了。” “为什么?” “因为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陈年往事就别再提了吧。都已经过去了。”她以告诫的口吻说话。“也是。”我说。 我们一到窗帘区,便看到女服务员一脸困惑地杵在那里。她往我们这边看,用眼神向我求救。 “发生了什么事吗?” “噢,田岛。刚才来了一个怪客人。” “怎么个怪法?” “他说要看窗帘布,我说:‘请自便。’结果,他竟然就把吊在半空中的展示品一一拉下来。不只是这样,连蕾丝的窗帘布也是……” “搞什么鬼!要不要叫警卫来?” “可是,要是他说他只是在比较款式的话,我们也没辙啊。” “话是没错,但他把展示品一一扯下来,岂不是造成了其他客人的不便吗?” “就是这样啊。所以我正在伤脑筋呢。” “那个人在哪里?” “在里头的桌子那边。” 我点头,并且将外套的纽扣扣上。 “由希子小姐请你待在这里。我想应该马上就能解决。”说完随即往前走去。 我走过两侧挂满一片片窗帘布的通道,看到女服务员所说,有一个男人面对着桌子,将十几张展示品放在桌椅上。 “先生,不好意思,因为别的客人也要看,能不能麻烦您一次只抽下二、三块布?”我对着穿象牙色外套的男人说。 然而,男人却没有反应,他依旧背对着我,变换窗帘布的摆放位置,或拿起来透着光线观看。 “先生……” “别那么小气嘛。”男人还是背对着我。“我只是看看而已。” “可是,这样会造成其他客人的不……”当我话说到一半,男人迅速转身,看到他的脸,我瞠目结舌,脑袋瓜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我家有很多扇窗,所以需要很多窗帘。不知道选哪个好。”从前让我烦恼的那张脸,现在就在我眼前。那张脸上贼贼一笑。“好久不见啦!” 说起来有点少根筋,我当时竟然回了他一句:“嗨!”大概是还没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吧。仓持修看到我恍惚的样子,笑得更开怀了。 “怎么了?瞧你一脸狐疑的样子。我在这里有那么奇怪吗?”他用舌头舔着唇。“不过,的确吓了你一跳吧。”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天晓得,这是为什么呢?”他像丑角似地摊开双手。 我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由希子正从窗帘布间走出来。 那一瞬间,我感到胸口抽痛。我没有具体思考什么,但不祥的预感却如针般,扎痛我的心。 “对不起。”由希子一脸尴尬。“他要我瞒着你,所以我才会一个人走进店里。我要他别做那种孩子气的事,但他不听。” “这是我导的一小出戏。毕竟,我们有五、六年不见了。直接出现在你面前,说句‘你好’,未免太平凡无奇了吧?”仓持开玩笑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分别看着两人的脸。“你们在捉弄我吗?” “你在生什么气嘛。”仓持面露苦笑,理所当然地站在由希子身旁。“之前由希子不是来过吗?之后她告诉我你的事情。于是我说改天我也要一起去。” 我看着由希子。我得表情应该很难看吧。“你之前怎么都没提到仓持的事?”我已经顾不得用客气的语调说话了。 “嗯,不知不觉就错失了提起他的机会。”她吐吐舌头。那个举止让我更加生气。 “你很厉害嘛。居然在这样一流的家具行工作。由希子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替你高兴。我一直在担心你。”仓持环顾店内说。他用的是佩服的语气,但我却听出了在那句话底下隐藏着的蔑视的弦外之音。 “你们两个……呃,在那之后一直有来往吗?” “在那之后是指东西商事那件事之后吗?嗯,对啊。那件事把我们都害惨了。”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自己是受害者。恐怕他在由希子面前一直都假装自己是受害者吧。 “上原小姐,”我问由希子。“帮忙牧场老爷爷的人该不会就是……” “就是他呀。”她爽快地承认。 我惊讶地看着仓持。他害羞地搔着鼻翼。“小事一桩啦。只因为我是内部人员,所以有很多机会可图。” “可是,东西商事里应该一毛钱也不剩了,不是吗?” “话是没错,不过我有很多方法让他们交出钱来。算了,那种事情不重要。话说回来,你带我们参观店内吧。你之前带由希子参观过了吧?我们一边看家具一边报告彼此的近况吧。”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那么做,我现在在工作。” “谁说要你翘班来着?我们是客人耶!带客人看家具是你的工作吧?介绍些你觉得值得推荐的家具给我们!”不知何时,仓持的手已经搭在由希子的肩上。我用眼角余光扫到这幕情景,决心问他一个问题。 “你们两个现在在交往吗?”丢脸的是,我的声音竟然破音。 “算是吧。”仓持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明年春天结婚,所以在找新家的家具。” 二十六 仓持说:“还是美国制的家具好,什么都做得特别大。”“最好是能够容纳十个人坐的餐桌。我说田岛,有没有那种可以呼朋引伴到家里来办派对的桌子?” “容纳八人左右,而且不显拥挤的餐桌倒是有几款。”我带两人到外国制的家具区去。仓持第一眼就看上了那里展示的一个餐具橱。 “这个好!有了这么大的餐具橱,就能够放置我们那个水晶盘了。”仓持看着由希子说。“这样一来,由希子收集的餐具也放得下。” 那个餐具橱的旁边,放了一张材质、色泽相同的餐桌。我向他推荐那张餐桌。 “现在是六人座,如果加上桌板,就可以容纳八个人坐了。” “是哦,挺不错的耶。”仓持抚摸桌子的表面,交相看着桌子和餐具橱。或许他正在想象那些家具摆在新家里的模样。 不久,别样家具又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离开餐桌,恣意地向前走。我看到他要去的地方,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喂,由希子,这个怎么样?”仓持对着未婚妻招手。他看中的是一张相同厂牌的床架;尺寸是双人床,相当大。 “很棒啊……” “这张床很适合那间房间吧?就像我之前讲的,我讨厌两个人睡在一张窄不啦叽的床上。而且它跟壁纸的颜色很搭耶。” “再说……”说完,仓持压低音量,在由希子的耳边低喃着什么。由希子露出害羞与困惑交杂的表情,睨了他一眼啐道:“死相。”我不禁低下头。 我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肉体关系。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当不愿正视的事情终于摆在眼前时,还是免不了心情郁闷。 “喂,田岛。就先买这个。”仓持指着床架说。“你该不会要跟我说现在没货了吧?” “我去查查看,我想应该有。前一阵子,那家厂商的货船才刚到。” “是吗。另外,这个也不错。”他的视线移到了床铺旁边的大型收纳箱。 仓持除了床架,还买了餐桌、餐具橱、大型收纳箱,以及放在床边的小桌,总金额将近三百万。我将两人带到签约者专用的大厅,为他们送上柳橙汁之后,做了几张账单。 “田岛,这都算是你的业绩吧?”仓持问我。 “是啊。”我回答。 “那就好。既然跟谁买都是买,我宁可帮你冲业绩。老实说,卖我公寓的那个不动产业者向我介绍了一家便宜的家具店,可是由希子告诉我你的事之后,我就决定到你这里来买。” “谢谢你。” “就一句谢谢哦?我以为你会更感动哩。” “小修。”由希子用手肘顶他的腋下。比起仓持的话,她的动作更令我沮丧。 “我很感谢呀。”我强颜欢笑地说。“我也很感动,不过该怎么说呢,事情太过突然,我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我们这么久不见,而你又要和她结婚……” “然后又跟你买了一对家具,是吗?”仓持愉快地笑了。“下次再好好聊吧。我想跟你说说我的工作。你好像经历了不少事情,不过我也是一路坎坷,起起落落,真的是吃尽苦头呢。”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简单一句话就是股票。” “股票?”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两个字。我对那方面一点概念也没有。 “就是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有买有卖;有赚有赔。” “你在卖那个吗?”听我这么一说,仓持噗嗤地笑了出来。 “我怎么可能卖股票嘛。我下次再跟你说明啦,这是一份有趣的工作。”他贼贼地笑着说。 “是哦……总之,你事业有成,而且还买了公寓。” “是间中古公寓,不过位在东京都内。”仓持微微挺起胸膛。“等我搬完家,一切就序之后,再跟你联络。改天来玩!到时候,今天跟你买的家具应该都摆好就定位了才对。” “我真羡慕你。” “只要你努力,你也可以。所以,我才说改天好好聊聊嘛。”仓持的这句话,让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大概是我的想法写在脸上,他皱眉地说。“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嘛!你放心,这次不会要你陪我骗人了……对吧?” 他向由希子征求同意。由希子一脸微笑地说:“这次应该值得相信。” 我在大门目送两人离去,回到办公室之后心情依然郁闷,一点都没有完成大笔业绩的喜悦,反倒是心中充满了屈辱。仓持不但抢走了由希子,还要我帮他们两人选择婚后放在新家的家具——仓持用来吃由希子亲手下厨的菜肴的餐桌、用来拥抱由希子肉体的床铺。 上司针对那天的销售成绩褒奖了我一番,但我几乎都没在听。 从天堂跌落地狱就是这么回事。自从和由希子重逢之后我每天都快乐得不得了,但遇见仓持以来我什么事情都懒得做。我无法专心工作,业绩一落千丈。 “你到底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当我在办公室里发呆的时候,上司对我说。 “不,没什么。” “是吗?可是你最近有点不太对劲唷。像昨天,听说你让一个好不容易要掏腰包的客人跑掉了,不是吗?” “嗯……” 一定是同事打的小报告。一对想买日式衣橱的中年夫妇来到店里,问了我很多问题,渐渐地我懒得回答,最后不小心说了“不用急着买”之类的话。 “总之,你这样会造成店里的困扰。如果你身体不舒服的话,就给我放假去。不然的话,就给我振作一点!” “是,真的很抱歉。” 上司好像还想说什么,但那个时候电话正好响起。他拿起话筒说了几句之后抬头看我。 “客人打来的,指名要找你。加油点!” “是。”我低头行礼,离开了办公室。 我毫无干劲地走向柜台。我想过要休息一阵子,但一看到客人名字的瞬间,脑筋变得一片空白。资料上的名字是上原由希子。 我来到接待大厅,只见由希子一个人在等待,不过我的心仍悬在半空中。我怀疑,仓持可能会和之前一样突然从哪里冒出来。 她应该没有察觉到我的存疑,看着我微微一笑。“你好。” “仓持呢?你们一定是一起来的吧?”我环顾四周。 她的微笑变成苦笑。“上次真是对不起。他有时候就是那么孩子气。” “那么,你真的是一个人?” “一个人啊。”她点头。“我想再看一次窗帘。” “我知道了。我带你去。” 我的心情真是五味杂陈。仓持抢走了她让我大受打击,但能这样见面又让我感到雀跃,我明知她是为了他们的新生活来选窗帘,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 仓持没有躲在窗帘区。我想之前一样找来女服务员,要她帮忙由希子选窗帘。女服务员询问由希子房间的感觉和窗户的大小。我在一旁听由希子回答,大致掌握了仓持买的那件公寓的内部格局。那是一间两房两厅的公寓,而且坪数不小。他们前几天买的餐桌组和餐具橱的确很适合这样的公寓。虽然我心中的嫉妒之火不致烧得炽烈,但也没有熄灭,并且不断地冒着黑烟。 由希子决定了窗帘的样式之后,我们和先前一样在会客厅面对面坐着。 “知道你要和仓持结婚,总觉得怪怪的。” “田岛先生可能会那么认为。毕竟,好几年不见了嘛。”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是啊……”她微微偏着头。“四年左右了吧。不过,如果只是见个面吃饭聊天的话,应该是在更久之前把。” “你们是因为牧场老爷爷才走得比较近的吧?” “嗯,可以这么说。因为那件事情我们经常碰面。” 我想起了辞掉东西商事的工作之后去见牧场老爷爷的情景。当时,老爷爷和由希子都拒我于千里之外,但仓持却抓住了他们的心。 “我之前听说受害者并没有打赢官司?” “嗯。就算打官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回钱,而且他说就算钱拿得回来,也只有一点点。” “结果他怎么做?” “详细情形我是不知道,不过他好像是趁还待在东西商事的时候,办好牧场老爷爷的解约手续,强迫会计到银行领出契约上写的金额。当时公司已经没剩下什么钱了,他说他和其他一样想要帮受害者解约的员工竞争得很激烈。说是先下手为强。” 我心想:“他骗人!”公司当时岂止是没什么钱,根本就是一毛不剩。重点是,契约本身就很乱来,根本没什么解约不解约的。 “到底要回了多少钱呢?”我一发问,她笔出三根手指。“三百万。老爷爷只损失了手续费。” 我越想越不对。那间公司不可能将那么大笔钱交给仓持这种基层员工。钱全被干部们带走了。 “事情有可能那么简单吗?” “似乎并不简单。我刚才也说过了,他们销售员最后就像是在抢钱,但他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把牧场老爷爷的钱要回来,所以拼了命地跟公司谈判。” “是哦……” 这些话完全不值得相信,但由希子却不疑有他。当然,由希子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对仓持的诚意心存感谢,并且为他所吸引。 她回去之后,我回到办公室抽烟,脑袋里想的尽是令人厌恶的事情。 几年前,刑警来访,提到有推销员盗用我的名字交易,将客人支付的金钱据为己有。我认为那个犯人就是仓持,但却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而钱又是用到哪里去。 我想,我找到了答案。他为了替牧场老爷爷还债,找了别的受害者做替死鬼。只要想到那之后的事情发展,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只给那个老人特别待遇。他要的不是老人感谢他,他真正的目的是博得由希子的好感。 不过,那三百万是从哪来的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大惊失色。我想起了上吊自杀的川本房江。她损失了好几百万,其中有一部分是从银行直接提领现金。难道仓持将从她身上骗来的钱转给了牧场老爷爷吗? 他是会做那种事的人。他就是靠那种骗人的手段存活至今的。 川本房江的儿子喃喃自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充满怨恨的声音。我真想让仓持听听看那声音。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仓持独自到店里来。我听说客人是他,本来想找其他人代替,但店里规定如果是客人指名,除非正在忙抽不出空,否则就得亲自接待。 “窗帘送到了。”他一看到我就说。“颜色很美。听说那块布是你推荐的,由希子要我向你问好。” “你喜欢就好。” “家具说好了下个月要送来,应该不会变更吧?” “不会吧。你是来确认这件事的吗?” “不,我是想来看看书桌,还有书柜。因为我有不少工作会在家里做。” “你说股票的工作啊?那跟证券公司有什么不同呢?” “有点不同。应该说完全不同比较正确。”说完,他盯着我的脸。“你研究过股票吗?” “称不上研究。只是站在书店里看过那方面的书。” “是哦,这样啊。”他一脸有所企图地点头。他露出那种表情,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书桌和书柜在同一区。我快步带他过去,希望尽早结束这件令人郁卒的工作。然而,仓持似乎并不急。他在看我推荐的家具同时,心里好像还在盘算别件事。 “所谓的股票,就像是国家认可的一种赌博。”他边摸书桌边说。“而且赌注很大。不过就算赌输了,下注的钱也不会全部不见。有时候,只要挨过去还是有翻盘的机会,独赢赚到钱了,就把股票卖掉。只要反复这个动作就不会赔钱。这就是玩股票的游戏规则。” “可是,我听说也有很多人赔钱,不是吗?” “那是因为他们把仅有的一点钱都拿去赌才会那样。他们败在没有本事挨过股票被套牢的期间。另外,玩股票必须重视资讯。想要快点致富,就得靠资讯。” “你该不会是要叫我买股票吧?”听到我这么说,仓持睁大了眼睛。 “是又如何?” “别开玩笑了。”我挥挥手。“我手上没有那种闲钱。我赚的钱只够每天温饱度三餐。如果你来是为了卖股票给我,不好意思,你可以回去了。” 仓持听我说到一半就在摇头,到了最后更开始挥手。“你放心啦!我一点那个意思也没有。再说,我之前应该也说过,我不卖股票,只不过,要是你有意思要买股票的话,我手上刚好有一支明牌,告诉你倒是无妨。今明两天之内买的话,赚钱的机率很高。” “既然如此,你自己买不就得了?” “当然,我会尽量买。我只是看在朋友的份上也想分你一杯羹而已。我估计至少可以赚个一、两百万,不过我不贪心,我打算到时候一口气全部卖掉。” 我看着不把大笔金钱当一回事的仓持,心想,这个男人干的就是这种工作吗?借由买卖股票就能过着奢侈的生活吗?炒股票有他说的那么容易吗? 仓持突然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骗你的啦!哪有那么多赚钱的明牌。再说,我自己本来就不买股票。” “那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 “我想要你了解我的工作内容。”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名片,上头印着投资俱乐部股票部门主任的头衔。 “投资俱乐部?” “投资顾问公司啦。有很多人想要买股票赚钱,却又不知道该买哪一支好。这时候就需要我们公司的帮助啦。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提供这些人资讯,领取报酬。” “提供资讯啊……” “你好像一脸怀疑那种东西也能做生意的表情哩。不过,就是有人需要。田岛你刚才也对我说的假资讯动心了,对吧?” “我才没有动心呢。”我气冲冲地说。“我只是在想,这世上可能有那么好康的事吗?我压根儿没有打算要买股票。” “可是,你应该会感兴趣。这就是玩股票的第一步了。想要炒股票的人都渴望资讯,不管任何资讯都能卖钱。我们公司的成功就证明了这一点。” 从仓持买的东西来看,就知道他的确成功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在想,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置身在这种摸不着头绪的行业呢? “你为什么会进那间公司?” “社长挖我过去的。你听到我们社长的年龄一定会吓一跳。他才三十岁不到。成立公司的时候,他二十八岁,和一个员工白手起家,现在拥有一百多个员工。很厉害吧?” “你什么时候进那间公司的?” “正好两年前。” “两年?那么,当时公司不是才刚成立吗?” “没错。当年两人公司时,社长手下唯一的员工就是我。”仓持用拇指指着自己,笑了。 当我们在会客大厅办理书桌和书柜的买卖手续时,他又像以前一样这么问我。“我说田岛,你现在的薪水多少?你满意这个数字吗?” “我还挺满意的。”听到我的回答,他嗤之以鼻。 “那是因为你无欲无求,可是这么一来你就不会成功。你要不要找天到我们公司来看看啊?我跟你说明工作的内容。放心!你马上就会了。” 我停下写账单的动作,抬头瞪着他。“你这是在拉我进你们公司吗?” “不行吗?” “你应该没有忘记东西商事的事吧?我被你拐去跟你一起做那种骗人的生意。我说什么也不要再干那种事了!” 仓持听到我这么说,非但没有动怒,反倒是吃惊地摊开双手:“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的工作是在骗人啰?东西商事那件事我觉得很抱歉。可是,我也是受害者。再说,当时和现在完全是两码子事。当时,我根本不认识公司的什么高层人员,可是现在我认识。我就是高层人员。” 所以才不值得信任。我勉强吞下这句话。“总之,我没有意思进你们公司。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真是可惜,你好不容易有机会出人头地。” 我迅速做好账单,请仓持确认签名。他一副嫌麻烦的样子,但还是签了名。 “你记得川本女士吗?”我边将账单放入信封边问。 仓持皱起眉头。“那是谁?” “川本房江女士。你忘记了吗?一个在保谷独居的老婆婆。你用‘请婆入瓮’的手法骗了她的钱。” “请婆入瓮”这四个字让仓持的表情沉了下来。他大概不愿想起这四个字吧。“那个老婆婆怎么了呢?” “她死了。自杀死的。上吊自杀。” 我原以为他至少会露出难过的表情,没想到他的表情却没多大变化。 “是哦。这样啊。然后呢?” “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觉得她很可怜啊。我觉得东西商事所有的受害者都很可怜。但我又能做什么?顶多就是把钱还给几个人。” “几个人?你只有把钱还给牧场老爷爷吧?而且还是想要博得由希子小姐的好感才那么做的不是吗?” 仓持笑了起来。他搔搔头,低声说:“真败给你了。” “这么说来,你好像也很喜欢她嘛。你在吃醋吗?” 我紧握原子笔,有股冲动想用笔戳他的眼珠。“你知道东西商事是一间骗人的公司之后还三番两次从川本女士身上骗钱,对吧?不只是川本女士,你还骗了好几个新的受害者。你盗用我的名义将那些钱据为己有后再还给牧场先生,我有说错吗?” 仓持的表情终于变得凝重。他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是没有证据,不过这种事情稍微动点脑就知道了。” “有些事可以凭空乱说,有的可不行唷!”他站起身来。“原本我要取消所有要买的家具。不过看在你是朋友的份上,我原谅你。” “有人因你而死!你骗走她相当于第二生命的钱!” 仓持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摇摇食指。“你说的不完全正确。骗人钱财的不只是我,你也有一份。我们曾经是搭档,不是吗?” 我霎时哑口无言。他继续说:“结婚典礼你要来唷!毕竟,你是我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 我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身影,心想:“我要杀了你!” 二十七 没想到过没多久,喜帖真的寄到家里来了。会场位于东京都内的一流饭店,结婚仪式将在饭店的教堂举行。喜帖上不但注明希望我参加婚礼,而且还要我上台致词。仓持似乎坚信我一定会出席。让我再度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当然,我并不打算出席。但几天后,由希子又来到了我工作的地方。 “他说光奇喜帖未免失礼,所以要我来确认田岛先生是否参加。”她天真无邪地说。我看着她的笑容,感觉又被仓持将了一军。他看穿我对他反感,于是先发制人。 “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他边走在家具卖场边看着我。 “嗯,应该……吧。”果然不出仓持所料。被她这么一讲,我就没办法说我不打算出席了。不过我想,今天姑且答应她,改天再拒绝。 “太好了。”她不知道我内心的盘算,高兴地说:“还有,我们想请你上台致词。” “这就饶了我吧。我不是那块料。” “可是,他说无论如何都想要请你上台致词。” “我不懂,为什么非我不可?” “因为,你跟他是老交情了,不是吗?他说你是他从国小认识至今的朋友。” “朋友啊……”我带她到意大利家具区去。店里平日上午的客人不多,外国产品区更是门可罗雀,正好适合我们好好讲话。 “我好羡慕你们哦。我身边倒不是没有国小或国中的朋友,可是到现在还是至交的却是一个也没有。而且你们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过,真棒。” 听到由希子天真的话语,与其说是焦躁不安,我倒是满腹疑惑。我们的关系哪称得上是至交?仓持不可能打从心里那么想,他只不过在她面前随口说说而已。 “他真的很信任田岛先生。”她继续她的论点。“他说他只能相信你,因为是你,你们才能交往至今。他说只有在你面前他才能说出真心话,露出真正的模样。” “是吗?” “是啊。所以,”她继续说。“请你务必要上台为我们致辞。他说,婚宴随我高兴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但唯有这点他坚持一定要这么做。” 我回答:“我再考虑。” 等她回去之后,我思考仓持心里真正的意图。他为什么要请我上台致辞呢?我不认为他真心希望得到我的祝福,看来是在捉弄我吧。他知道我喜欢由希子,为了让我知道这份情是郎有情妹无意,才会故意刺激我。或者是我针对川本房江和牧场老爷爷的事谴责了他一顿,他为此想要向我报复。 我气愤难平,那天夜里难以入睡。我在棉被里苦闷不已,心想有没有办法让仓持好看。我心想,为什么我要因为一个男人受到如此煎熬。话说回来,为什么仓持老是死缠着我不放?每当我有了栖身之所——即使只是心神暂时休憩之所,他总是会出现在我眼前,然后硬生生地将我从舒适的壳里拖出来,再推入地狱深渊。他就是为此才出现的。 接近黎明时分,我总算小睡了片刻。当时我心中已经决定了一件事。我要参加婚礼,也要出席婚宴。我要牢牢记下仓持幸福洋溢的身影,和由希子身穿新娘礼服的美丽模样。届时,我心中的屈辱和嫉妒之情一定会攀升到至今所不曾到达的高点。我想,说不定这就能让我超越至今一直想要超越却怎么也超越不了的临界点。 由憎恨转变为杀意的临界点。我想,或许我可以真正得到渴求已久的杀人念头。 仓持修和上原由希子的婚礼在三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举行。一个空气尚且冷冽,但我心情极佳的午后。 身穿银色西装的仓持和身穿纯白新娘礼服的由希子,宛如舞台上的超级巨星般闪闪动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我为这两个人高唱赞美歌,挤出虚伪的笑容。我心中自有盘算。既然仓持那么说,我就扮演他的挚友。反正仓持四处宣传,我是他从国小认识至今的唯一挚友,所以只要能够从头到尾顺利地骗过他身边所有的人,今后就算他发生什么事,也不会有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婚宴的规模盛大,聚集了两百名左右的宾客。客人当中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现在工作相关的朋友,学生时代的朋友竟然就只有我一个。既然如此,他会请我代表朋友上台致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说到这个,我一面回顾过去,一面思考,仓持身边有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吗?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密谋着什么。而他密谋的对象,总是我。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可笑透顶的人,完全没有发现他的本性。稀里糊涂地和他交往的岂不是只有我这个傻瓜吗?其他人不是老早就察觉到他的本性,和他保持距离了吗? 我似乎明白他一直对我纠缠不清的理由了。对他而言,最好欺负的人就是我。我是一只上等的肥羊。 仓持的家人缩在最里面的一桌,在众多身着华服的客人当中只有他们那一桌最不引人注目。每当其他客人前去打招呼,两老就赶忙鞠躬哈腰。我好久没见到他们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豆腐店以外的地方看到他们。 仓持出钱请来的司仪点到我,我站在麦克风前。我从小学时代的生活点滴中,选出温暖人心的片段,稍微加油添醋,话一出口,场内立即泛起了轻轻的笑声。感觉上坐在主桌的仓持很满意我的致辞,由希子也看起来一脸幸福。我最后献上一句祝福:“祝你们白头偕老,永浴爱河。” “谢谢你。你讲得真好。”离开婚宴会场时,仓持站在金屏风前握着我的手说。一旁的由希子也面带微笑。 我本来想酸他几句,结果只是点个头,就从他们面前离开。我不可以节外生枝,无论看在谁的眼里,我都必须是仓持的挚友。 仓持一脸胜利者的神情。就算他在人生这场竞赛中赢得了胜利,也是践踏着别人的身体而得来的。他之所以缠着我,只是因为我好利用而已。 每当看到他的脸,我心中的憎恨就接近了临界点。我有一股冲动,想要将他至今做过的好事全部抖出来。当司仪将麦克风递给我的那一刻也一样,但我忍了下来。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仓持。这项乐趣就留待以后享受。——唯有这个念头支撑着我。 和仓持重逢之前的那几年,我对杀人的兴趣肯定淡薄了些。因为努力活下去占据了我的所有精神,而且,我历经的几个难关也不是杀了谁就能解决的。 然而,当知道仓持要和由希子结婚时,我的脑中再度涌起了杀人的念头。年少时期,那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兴趣,那时候,我单单只是想知道杀人是怎么一回事、杀人的心情如何,以及当人被逼到什么地步时会决心杀人。 然而,此时萌生的疑问却和当年有些出入。简单一句话,就是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杀人吗? 过去我曾经几度想要杀害仓持。每次总会被种种困惑所阻碍而无法完成目标。不过,那到底是好是坏呢?若是我在某个时点杀了他,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吧? 人不能杀人——那应该只是个原则吧?有时候,人还是得杀人,好比说战争,杀人是国家下达的命令。又或者是基于法律上的正当防卫。但是任谁都无法决定何为正当,它的界限在哪里?如果只是预料到未来有危险而杀人,又算什么呢? 我应该早点杀掉仓持。这个念头此时此刻起占据了我整个脑袋。我责备做不到这点的自己,并随时随地告诉自己,下次有机会非杀了他不可。 然而,表面上我和仓持却比以前走得更近了。他想必是想要炫耀自己成功和幸福的模样吧,经常邀请我到他家。近十坪的客厅里摆着我推荐的餐具橱和茶几组,他则坐在皮革沙发上,边擦高尔夫球具,边告诉我工作的事。当然,他尽是在炫耀工作进展得多么顺利云云。 当然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去他家。我不想看到由希子身穿可爱围裙,为他勤快打理家事的身影。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寻找杀仓持的机会。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人,是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注,因此要花费相当的力气和时间做好事前准备。我不急。反正不用担心对方会消失不见,也没有时间压力。 那天,我在下班之后前往仓持位在南青山的公寓。只不过,找我去的人不是仓持,而是由希子。白天她打电话到店里说如果今天晚上没事的话,务必到她家一趟。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说:“你来了就知道。” 我人一到公寓,就看到身穿围裙的由希子早已久候多时。她的拿手好菜是意大利料理,厨房传出阵阵菜香。 “你再等一下,我想人马上就来了。”她看着手表说。 “谁要来?” “那是秘密。”她脸上浮现一抹意义深远的笑,消失在厨房。 我不明就里地打开电视,但看由希子背影的时间却比看荧幕还长。望着她修长的双腿和婀娜的腰线,我的心中再度燃起对仓持的妒意。 “仓持今天会晚点回来吗?”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嗯,可能会晚一点。我刚才打电话给他,他叫我们别管他,尽管先开始。” “是哦。” 尽管先开始——我心想,开始什么呢? 就在这时,玄关的门铃响起。由希子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拿起对讲机的话筒。“好,我马上开门。”话一说完,她踩着轻快的脚步往玄关方向走去。 门一打开,耳边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不好意思,迟到了。” “欢迎欢迎。路上塞车吗?” “就是啊。内堀大道上车子完全动弹不得。真实的,皇居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呢?没事盖那么大干嘛。” 这女人的嗓门真大。她穿上由希子递上的拖鞋,走路的声音也很大。她随着由希子走进客厅。那女人的五官明显,大眼睛、大嘴巴,轮廓也很深,肤色比由希子要深上许多。我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她们。 “来,我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和小修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田岛和幸先生。我之前跟你提过,你知道吧?”由希子连珠炮地说完之后看着我。“田岛先生,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叫关口美晴。” “咦?为什么我就连名带姓地叫?” “啊,对不起,这位是关口美晴小姐。” “我是关口。”五官明显的女人低头行礼。“我是田岛。”我也应了一句。 对我而言,这可以说是因缘际会的一刻。 关口美晴是一个很爱讲话的女人。听说她曾在寿险公司工作,我心想:“难怪。”她目前在百货公司的外销部上班。 “你还记得教世界史的山田吗?他很讨人厌吧?一打钟就开始上课,然后对还没就定位的同学碎碎念。一般老师都是打钟之后才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对吧?但那人却在打钟之前就在教室旁边等了。他在家一定饱受老婆的折磨,才会到学校里找学生出气……” 美晴就像机关枪一样劈哩叭啦讲个不停,由希子则是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我很少看到由希子那样的反应,有点不知所措。 两人兴高采烈地聊往事聊了好一阵子之后,由希子才将话题转到我身上。关口美晴一听到我工作的家具公司名称,两眼闪烁着光芒。 “我一直想去那家店看看。改天可以去玩吗?”美晴像个少女似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可以啊。随时欢迎。”我顺着她的话,递上名片。 “我想要一个古董梳妆台,可是大概很贵吧。” “有很多种。贵一点的要一百万以上……” “我可以只看不买吗?” “当然可以。” “那么,改天我一定去。哇,真令人期待。” 就在这时,仓持回来了。他穿着乳白色的双排扣西装,打招呼说:“大家都在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我身上。 等仓持换好衣服,我们便开始用晚餐。由希子亲手做的料理果然是意大利菜,前菜是海鲜冷盘,然后是汤品、青酱意大利面,最后是主菜焗挪威小龙虾。仓持并各开了一瓶白酒喝红酒。 我隐约察觉到这场聚会的目的。仓持他们似乎想要凑和我跟关口美晴。 我不清楚关口美晴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她的五官明显,但离大美女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似乎想要用化妆掩盖她不健康的脸色。不过,我倒不是对她有什么不好的观感,只是觉得仓持介绍的女人能交往吗?再说,我现在之所以和仓持保持来往,只是在等待杀他的机会罢了。 吃完晚餐,喝完餐后咖啡,我从椅子上起身。“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关口美晴也看了一眼手表,站了起来。“已经这么晚了呀。我也该走了。” 仓持他们夫妇没有留我们,但仓持到门口送客的时候在我的耳边说:“她家在木场,你送她回去吧。”然后将一张万元大钞塞在我的手里。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搭计程车。 当时,我已搬到西葛西,若是搭计程车的话,确实是会经过木场,但是这个时间还有电车,如果我是一个人,就不会搭计程车。 “钱不用了。”我将一万元退回去。“可是……”仓持话说到一半,我点头对他说:“我知道了,我会送她回去。” 我告诉关口美晴我要送她回去,本以为她可能会拒绝,没想到她却欣然接受。她和刚才一样,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耶……,这样好吗?” 我在仓持家外面拦下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处。美晴在电车上对我问东问西——你有什么兴趣?房价都在做什么?最近有没有去哪里旅行?都在哪种店里买衣服?当她问到了几个问题之后,我才发现这些问题看似没有条理,其实她是在不着痕迹地打探我的生活水准。我心想,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挺高明的,若是换个说法,她还挺攻于心计的。不过,她却没有让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住的木场的公寓比我租的房子还新,看起来也相当高级。我问她房间格局如何,她说是一房一厅。我想这间房子应该是租的,至于房租多少,我到底问不出口。 隔天,由希子打了电话给我,问我对关口美晴的印象如何。我劈头就抱怨:“没有人那样的吧。” “你们毫无预警就这么做,我很伤脑筋耶。我也是需要心理准备的。” 我是当真在抱怨,但由希子却笑着说。“毕竟,不要有奇怪的先入为主比较好吧?这样讲起话来也能比较自然些。” “老实说,并没有比较自然。因为我马上就看出你们的企图了。” “是哦。那,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她呀。”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很开朗,可是事情太过突然,弄得我手足无措。她应该也是跟我一样吧?” “我跟你熟,她好像很喜欢你唷。她说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见你。还说一定要去你们店里看看。” 对方喜欢我,感觉是不赖,但还不至于高兴到手舞足蹈的地步。 “来我们店里是无所谓,毕竟她是客人。可是,正襟危坐的聚会就免了。”我意在挖苦,但由希子却听不出弦外之音。“那么,我就先把你的意思告诉她。” 几天之后,关口美晴真的来到了店里。由希子陪她一块儿来,我总不能拒绝接客,只好硬着头皮前去接待。 “真的很谢谢你之前送我回家。”美晴一看到我马上低头行礼。她那大方爽朗的模样,倒令我觉得挺可爱的,不禁回了她一个笑容。 “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早来。”我对着她们俩说。 “好事不宜迟嘛。”由希子竖起食指说。 应美晴的要求,我先带她们到古董区去。美晴惊声连连,比较了许多件家具。我针对那些家具一一解说,不管说什么,她都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田岛先生真的很了解家具耶。”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呀。”我苦笑。 由希子大概是怕只看不买不好意思,于是向我买了床罩和床单。尽管买的东西不多,但还是得开立账单,于是我带两人到签约专用大厅,为她们送上柳橙汁。 “下次美晴一个人来如何?”由希子说。 “呃,可是,会不会造成人家的困扰啊?我现在又没有多余的钱买高级家具。” “又没关系,只看不买也可以吧?”由希子看着我说。 “随时恭候大驾光临。平常日的话,我比较不忙。” “是吗。那么,我真的会来唷。”美晴一脸愉快的表情。自己的一句话能让女性露出笑容,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好的,随时欢迎。”我轻声应诺。 美晴起身去洗手间。由希子仿佛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压低音量说:“我说的没错吧?她相当喜欢田岛先生。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这个嘛……” “反正,我觉得要不要交往你可以慢慢考虑,没有必要急着下结论。” “我现在完全还没有考虑到那件事。”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别有深意地咯咯娇笑。“小修也那么说,所以他才会没兴趣参与这档子事。” “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要将她介绍给田岛先生,小修反对我这么做,他还说他打算自己帮你找对象。” “仓持他……”我的脑中浮现了他那张端正的脸。既然如此,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叫我送她回家呢? 由希子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个请你拿去用。” “这是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里头装着饭店的晚餐券。 “我想,你们不妨两个人去。” “就我和她两个人……吗?” 由希子点点头,这时美晴回来了。我将信封收进口袋里。 二十八 那家饭店在东京都内也算是一家高级饭店。由希子给的晚餐券可以在饭店里的任何料理店、餐厅使用。如果可以,我想选的是日式料理,因为我从来不曾在餐厅里好好用过餐,然而美晴却马上表示她想吃法国料理。 “因为要不是这种机会,根本吃不到正式的法国料理嘛。”她在电话里天真无邪地说。 星期五晚上我们在饭店大厅会合,走进地下楼层的一家法国餐厅。那家店要求男性客人必须穿西装打领带,我心想:“幸好是在下班之后。”要是假日的话,我一定会身着土里土气的便服,连西装外套也不穿。 尽管手上握有晚餐券,菜色却必须要自己点。侍者毕恭毕敬地递上菜单,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菜单上写的是国字,但我对菜单上的料理是什么菜色,该怎么按用餐顺序点菜一无所知。身穿黑色制服的侍者也不管我的无所适从,劈头就问要不要点什么饮料。我知道他在问我要喝什么餐前酒,我却不知该点什么好。 就在我困惑不已的时候,坐在对面的美晴直接说:“我要香槟。” 我有一种得救的感觉。“我也一样。”侍者点头离去。 “我很少来这种地方、挺紧张的。”我稍微松开领带。说什么很少来,根本就是第一次来,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说。 “我也是。不过好开心。这里尽是高级的料理。” “可是,我不知道该点什么好。你可以点你爱吃的。” “那么,要不要点这个?主厨全餐。” 被她这么一说,我看了看菜单。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不用费神了。我放下了心,说:“好啊。”接着我的视线往下移,瞪大了眼睛。上头写的数字远远超过了晚餐券可以抵用的金额。不用说,超过的部分当然要自行支付。 点晚餐之后,轮到点酒。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侍者的问题,莫名所以地接受他的推荐。当时我并不知道酒比菜还贵,付钱时眼珠子差点儿掉了下来。 “吃顿饭还真辛苦。”我不禁嘟囔了一句,美晴微微一笑。“点菜辛苦你了。不过能够吃到美味的料理,真是太好了。” “那倒是。”我心想:“被她看到自己出糗的样子了。”但她似乎不以为意。我想这是因为她的个性大而化之,因此对她产生了好感。 至今从没见过的料理一一上桌,我们欢声连连。我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刀叉,喝汤时格外紧张,但还是享受到了这场约会的欢乐气氛。好不容易能够平静下来聊天的时候,已经轮到甜点上桌了。微醺让人的心情挺好。 “田岛先生将来的梦想是什么?”她边吃冰淇淋边问我。 “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我说完后偏着头,“真要说的话,是一个家吧。” “家?” “我希望有一天能有自己的家。我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但希望将来能有一块自己的地,盖一间有院子的家。” “所以是想要有自己的房子啰。” “小时候,我家跟邻近住家比起来算是一间蛮大的房子。我父亲是医生,家的隔壁就是诊所,我母亲也在诊所帮忙,女佣每天都会到家里来帮忙。” “原来你是好人家的大少爷啊。”美晴睁大了双眼。 “过去的事了。我现在没父也没母,什么都没了。所以,我希望至少能要回一个家的感觉。”我喝了一口餐后咖啡。 “你的心情我能懂,可是也不一定非得要有自己的房子不可吧?” “是吗?” “毕竟那很花钱呀。我身边的人都说,将来土地和房子会越来越贵唷。如果每个月都要支付高额贷款,过几十年苦日子,把那些钱拿来享受人生不是比较好吗?年轻时不做自己想做的事,等到房子变成自己的时候,都已经变成老头子了,我觉得那没有意义。” “这也是一种想法。”我并不认为她的想法有错。这也是不想买房子的人的代表性意见。我钦佩地看着她,心想:“她看起来很乐天,没想到也想那么多。” 离开餐厅后我们到顶楼的酒吧喝了两、三杯鸡尾酒,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种店。之前,家居卖场里摆了一组家庭式吧台,当时准备了几种展示用的鸡尾酒,所以我知道两、三种常见的酒名。 稍早之前,我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和一个女人独处,边看夜景边喝鸡尾酒。我只是怀着满腹对仓持的憎恨度过每一天。和美晴在一起之后,我觉得那样的自己真是可笑透顶。我发现,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一堆自己不知道的趣事。 在那之后,我们每个月会约会几次,又过不久,我们一放假就会见面。和美晴约会,为我带来了过去从未体验过的各种刺激感受。我们享用世界各国的料理,品尝从没喝过的美酒,买了只有在流行杂志上看过的衣服,进了原本过门而不入的音乐厅。我的眼前就像是敞开了一扇通往崭新世界的大门,那些令人目眩的体验感动了我。而我却将那些感动和对美晴的感情混在一块儿,遇见她的几个月后,我已为她深深着迷。 仓持几乎不曾提过我和美晴交往的事,和我联络的反而是由希子。她会打电话来关心一下进展。“听说你们去了东京迪士尼乐园?”一天夜里,我一接起话筒,她开头就说。 “原来你已经从她那里听说啦!” “她说你像个孩子似地,玩得很开心。” “丢死人了。不过既然东京好不容易也有迪士尼乐园,便想去玩玩看。” “约会就约会没有必要找借口吧?话说回来,你们好像进展得挺顺利的嘛。” “什么东西?” “你别装傻了。你们两个人的感情呀。我听美晴说,你们每个礼拜都约会。” “嗯,就那样啰。” “那么,怎么样?”她压低音量。“你是不是差不多该考虑具体的事情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具体的事情指的是什么,不禁发出一阵低吟。 由希子在电话的那一头噗嗤地笑。“你在嗯个什么劲儿啊?” “我还没有想通。不,不是说她哪里不好,而是我一想到自己的未来,总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你的心情我懂,可是你也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吧?毕竟女人的青春有限。” “我知道。” “算了,这种事也轮不到我催促。……啊,你等一下,他有话想跟你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仓持,就在我心中冒出一股烦闷的情绪时,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嗨,你好吗?” “嗯。”我发出了既不高兴也不难过的声音。 “由希子好像做了不少鸡婆的事。如果你觉得困扰的话就老实告诉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太闲了,老爱插手管别人的事情。” 我听到由希子不知道在仓持身后讲什么,内容听不清楚,但仓持嘻嘻地笑。 “没有那回事。” “是嘛,那就好。我担心会不会你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而由希子却自己一头热。” “我也没有抱着玩玩的心态在交往。” “是哦,这样啊。”仓持的语调变得平静了些。“那么,你在考虑将来的事了吗?” “也不是没有在考虑。” “嗯。”仓持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低声说:“我是觉得,还没有必要着急。”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结婚的事呀。像你这种个性的人最好慢慢找对象。你还年轻,今后还会遇到很多人,没必要着急。” 他用“着急”这两个字,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我当然没有在着急,像我这种个性的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仓持说。“你的个性一板一眼,又没什么跟女人交往的经验。像你这样的人突然被爱情冲昏头是很危险的。” “我才没有被爱情冲昏头哩!” “是吗?” “我认为自己很冷静。正因如此,我才会对由希子小姐说,我还没有真实感。” “我认为没有真实感和冷静是两回事。不过算了,既然你不会草率下结论,我就放心了。我从之前就在想,等你年过三十,比较稳重之后再组家庭比较好。你现在要考虑婚事,还嫌太早。” “你跟我不是同年吗?” “可是就很多方面来说,我和你不一样。” “你想说你善于和女人打交道吗?”我讽刺地说,但仓持却不觉得我在酸他。 “嗯,可以那么说。”他竟然恬不知耻地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我也跟由希子说过了。美晴小姐是不错,不过我想替你找个更好的女人作为结婚对象。总之,你记得好好斟酌。” 我想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但在我话还没说出口之前,电话就换人听了。由希子向我道歉:“我自作主张帮你们牵红线,他不太高兴。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好好跟美晴相处唷。” “我当然会。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真是个怪胎。” “就是啊。”由希子在电话里笑了。 我之前一直很介意我和美晴是在仓持家认识的这件事,但现在那种感觉已经淡了。讲起来,介绍我们认识的人是由希子,跟仓持一点关系也没有。别说是凑合了,我反而觉得他不希望我和美晴的感情有所发展。这件事让我感到痛快。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但如果他觉得一切都能如他所愿,就大错特错了。而且,被他说成是一个对女人晚熟的人,也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或许是逞强好胜的缘故,和仓持通完电话之后,我将和美晴的婚事视为一个现实问题来思考的次数越来越多。要是自己和她安然抵达终点,顺利地同组幸福家庭的话,不知道他会作何表情。光是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开心。 到隅田川看完烟火回家的路上,我搭计程车送美晴回家,到了她家公寓之后我也下车。她惊讶地抬头看我。 “我不太会讲话,”我拿出放在口袋里一整天的东西。“希望你能收下这个。” 那是一只镶着0.4克拉钻石的白金戒指。钻石的等级并不算高,但对于一个领死薪水的上班族而言,这已经是卯足了劲。 美晴睁大了眼睛。“这,该不会是……”感觉她在调整呼吸。“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向我那个吗?” “不是那个还能是什么?”我脸上浮现一抹害羞的笑。“你愿意收下吗?” 美晴看着戒指和我的脸,最后低下头,嘴角露出笑意。“我希望你好好亲口对我说……” “啊……”我浑身发热了起来。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用舌头舔舔嘴唇,我感到口干舌燥。“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声音有点沙哑,总算说出了这一句话。 她隔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我感到全身无力,差点当场蹲下来。 “谢谢你,我,一定会,让你……”当我话说到一半,美晴对我伸出手掌,要我等一下。“好像要下雨了。剩下的我想要进屋子听。” “方便吗?” “嗯。”她迈开脚步,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那天,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一个月后,我前往美晴位在板桥的老家。她的父亲以前是公务员,退休后进入一家制作学校教材的公司工作,母亲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胖女人,在日式糕饼店打零工。她还有一个在建材厂商上班的哥哥,不过据说住在札幌。她家看起来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 到了她家我才一打招呼,她父母马上低下头说:“我们女儿就请你照顾了。”看似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我想,他们大概觉得女儿差不多该出嫁了。接着两老缄默不语,连这种时候必定会聊的女儿小时候种种话题也几乎没有提起。 “不知道你父母喜不喜欢我?”回家的路上,我问美晴。 “那还用说,当然喜欢呀。”她说。“所以才会连一句话都没嫌你。” “可是,我总觉得有点生分。” “你太紧张了啦。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嘛。” “那倒是。”我笑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结婚前必须决定的事情堆积如山。预约婚礼会场也是其中之一,但最重要的则是莫过于住的地方。无论是我或她的公寓,要住两个人都嫌太挤了。 当我们两人前往房屋中介公司,接待人员问我们希望的房间格局时,我听到她说“如果可以,最好是两房两厅”,着实吓了一跳。因为事前商量时我们决定的是两房一厅。我提到这一点,她竟然耸耸肩,吐吐舌头说,“我觉得还是有客厅比较方便嘛。何况人家还想要摆沙发……” “可是预算有限。再说有没有多余的钱买沙发都还不知道……” “我爸妈好像会买沙发组给我们。他们说要在你的店里买。” “可是我们的预算……” “仔细找找,总会有符合我们预算的房子啦。……对吧?”她向接待人员抛了一个媚眼。 “我们找找看吧。”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子,脸上露出谄媚的笑。他介绍给我们三间房子,其中两间是两房一厅,一间是两房两厅。符合预算的是前两间房子,但美晴面有难色,似乎还是比较中意两房两厅。只是,那间房间地段好,又是刚盖好的新房子,房租我们完全负担不起。 从那时起,每天就是在找房子,几乎每天到房屋中介公司报到,又因为觉得一天只看一间太少了,有时候甚至一天看个好几间。一有不错的房子,我就拿着传单找美晴一起去看,然而她怎么就是不肯点头,不是嫌房子太小、太旧,就是嫌离车站太远,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确实,每间房子都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可是既然我们的预算有上限,要满足所有的条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我为了她四处奔走,走得脚都快断了。我的忍耐终有限度,最后,我终于对她发火:“你别无理取闹了!”“你也稍微替找房子的人想想!不可能事事如你所愿的。你难道就不能忍耐一点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变得面无表情,像戴着能剧(* 日本的传统技艺之一,自猿乐发展出来的歌舞剧。)的面具睨着斜下方,从鼻子呼出一口气。我感觉在她面前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布幔落下。从交往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 “那就算了。”她说。 “什么算了?” “哪里都行。由你决定。反正房租是由你付。” “你干嘛自暴自弃嘛。我只不过是说,你要做某种程度的妥协罢了。” “对我而言妥协一点、妥协两点和全部妥协是没两样的,所以,由你决定就好。我并没有自暴自弃。” “我们商量之后再决定不就好了吗?” “所以我说哪里都行呀。是你问我想要怎样的房子,我才说两房两厅的,既然你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所以住哪里都一样。我会跟我爸妈说不用买沙发组了。”她将脸转向一旁。 我叹了一口气。“真的可以由我决定?” “请便。” “我知道了。” 我们不欢而散。然而,那天晚上她打了电话给我,开口第一句就是“对不起”。 “不经意就说了任性的话,我觉得很抱歉。” “不,我才要跟你道歉,对你大吼大叫的。” “房子的事就交给你了。无论是怎样的地方,我都没有怨言。” “可是,你还是想要两房两厅的房子吧?” “是没错啦,但是……” “我会再找找看。” 隔天,房屋中介公司要我做选择。可供选择的房子有两间;一是房租适中的两房一厅,一是房租勉强能支付的两房两厅。 她那温顺的道歉声言犹在耳。我指着两房两厅的图片。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察觉这是错误的第一步,不,应该说是踏进恶梦的第一步。 隔年春天,我们在东京都内的饭店里举行结婚典礼。我请的客人几乎都是公司里的人,休息室里别说是亲戚了,连父母都不在场。 当我在新郎休息室里看贺电的时候,仓持和由希子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我和由希子经常见面,但和仓持则是他们介绍美晴给我认识之后没就见过面了。 “没想到你也会一脸紧张啊。”仓持看着我,贼贼地笑。“总之,先恭喜你了。” “谢谢。”我说。 “你到底还是没有听我的建议。”仓持说。“我都说了,婚事急不得的嘛。” “我并没有当做耳边风。”我没有说谎,不过,被他那么一说不禁逞强好胜到底还是占了大部分的因素。 “算了,结婚之后可要过得幸福唷!” “我会的。” “那么,待会见了。”仓持打开门。 “我再跟他说点话就过去了。”由希子说。 “好。我人在对面。”仓持独自离开了休息室。 看到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由希子嗤嗤地笑了出来。 “他嘴上是那么说,其实心里还是祝福你的。” “是吗。” “那还用说。毕竟……”由希子一脸调皮地看着我。“我想那件事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了。” “哪件事?” “嗯。这件事小修要我别说。”由希子吐吐舌,然后继续说:“其实,说要把美晴介绍给你的是他唷。” “咦……?” “可是,他说由我介绍,你应该比较能够接受,所以他才没有太过问这件事。” “不过,美晴是你的同班同学,没错吧?” “基本上是。” “基本上是?” “我和她自从毕业以来就没再见面了。我是在小修公司的派对上和她重逢的。她刚好在小修的公司上班,所以小修反而比我更清楚她的近况。” “可是,美晴完全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小修觉得不要讲比较好。他说,就说是我的同班同学就好。” 我感到血液逆流,耳后隐隐刺痛。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不过,你们走得很顺利,这件事应该没关系吧?”由希子滑稽地双手合十,微微一笑。 “可是,为什么那家伙要说婚事急不得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他是说,虽然介绍你们认识,可是不希望你操之过急,随便下结论。再说,不管什么事情最好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所以我是站在赞成的立场。”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久久不能平息。我看着她天真无邪说话的脸庞。 “啊,那我也要去对面了。加油唷!”她挥挥手,走了出去。 我茫然地站了好一阵子。我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自以为跳开了仓持设下的陷阱,没想到却彻底中了他的计。无以言喻的不祥预感掠过心头,我不禁大汗涔涔。 这个时候,敲门声再度响起。探出头来的是一个负责会场的女员工。 “新郎官,时间到了。”她恭敬地说。 二十九 和美晴的新婚生活还算顺利。所谓的“还算”,是指没有特别的改变。我每一天下班就直接回位在江东区南砂租来的两房两厅公寓,边吃她做的晚饭边看电视,然后洗澡、上床睡觉。假日大多出门购物。一旦展开新生活,才察觉到欠缺许多东西。 我们的新婚生活可谓平顺。我看得出来,美晴努力想要让我们的新家住起来更舒服。我也尽量帮忙她。日复一日,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置身在如此安稳的生活中,我觉得很舒服。 然而,这种日子有人觉得平静,有人则觉得无聊。美晴显然属于后者。 “你说你想打高尔夫?”我瞪大了眼睛。当时我们在吃晚饭。 “我身边的朋友大家都开始在打了呀。她们也经常约我。可以吧?” “你说要去哪练习?” “木场有一个大练习场,可以在那里上课。我带了介绍手册回来。” “可是,高尔夫耶……”我手上拿着筷子,停止吃饭的动作。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想过。“学费不是很贵吗?” “还好啦。又不是那种一对一教学。听说球具可以用借的,而且还有巴士能到那里。” “可是……” “我也想开始做点什么事情。”美晴一脸不悦。“我老是整天待在家里,没什么事好做。身边的朋友都在打高尔夫,偶尔见了面聊聊天,她们也都是在聊高尔夫的事,我根本插不上嘴。那样很无聊耶。所以,我想我也来打算了。” “不会影响到家里的经济吗?”我小声地说。 “这我会想办法。这样,可以吧?” “嗯,既然你都那么说了……” “太好了!”美晴说。我看着美晴高兴的模样,心中掠过一种不好的预感。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左右,美晴说想要自己的高尔夫球球杆。 “你当初不是说球具用借的就好了吗?” “想到租借费用,还不如用买的比较划算。再说,老师也说,不用适合自己的球具,球很难打得好。像现在这样,根本没办法上场打球。” “这些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我本来也想忍耐呀。可是,我想既然要买,不如早买早好,所以才会这样拜托你嘛。好不好啦,老公?”她双手合十,微微偏着头。 我叹了一口气。“球杆很贵吧?再说,要买的也不光只是球杆吧?应该还得买球袋、球鞋之类的,对吧?” “现在高尔夫球教室那边正在举办促销活动,上课的学生只要原价的六折就能买到。听说还有球袋和球杆整组一起卖的。” 我心想,她根本是中了高尔夫球教室业者的圈套了。 “要花多少钱?” “价位有高有低,我想尽量买便宜一点的。” 我又叹了一口气。社会上的确是掀起了一股高尔夫球热潮。相同的对话一定在许多夫妻之间上演。“我说,你知道我的薪水多少吧?这里的房租也不是小数目。你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打高尔夫很乱来吗?” “所以我自己也在想办法筹钱呀。老公,可不可以买嘛?” “如果有余钱的话,买是无所谓。” 家里的钱都是由她在管,如果她说没问题,我也只有相信她了。 美晴买了一整套球具之后,不久开始以每个月一次左右的频率,出门到球场打球。我对高尔夫球几乎一无所知,后来听说有的人去打一次球就要花上好几万,只好逼她说出实情。 “我们打的球没有那么奢侈啦。除非是高级的球场,而且还要是星期六或星期天的场地费才会花上好几万元。我们去的都是二流、三流的场地,有时候是淑女日去的,那一天的费用是平常的七折。再说,我中午都只吃拉面,根本花不到什么钱,所以你别担心啦。” 被她这么一抢白,我根本无话可说。我当时单纯地以为,她是有钱才能去打球,要是没钱的话,她就不会去了吧。 然而,事情还不光只是迷上高尔夫球那么简单。 我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寝室的梳妆台旁的衣柜。又一次,美晴不在家,我突然要找参加丧礼穿的衣服,打开许久不曾打开的衣柜一看,衣柜里塞满了名牌的盒子和袋子。我看看里头,装的尽是皮包、钱包、首饰、衣服等物品。每一样看起来都是全新,还没有用过的样子。 当时因为要参加守灵,我一找到丧服,也无暇顾及其他,直接就出门了。我回到家后马上质问美晴,但她却面不改色,大概已经从衣柜里的痕迹,察觉有人动过了。 “那些啊,都是人家送的,或是在折扣商店里买的。再说,那些看起来很高级,其实根本不值几个钱。” “人家送的……为什么人家要送你?” “原因很多呀。国外旅行的礼物啦,或是买了之后却不喜欢啦。”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觉得事情有异。“我问你,我们家现在有多少存款?” 美晴脸对着电视,没有马上回答。我又问了她一次。 “咦?你说什么?”她将头转过来。 “我们家的存款有多少?” “咦?有多少哩?”她偏头想。 “存折拿来给我看。” “看是可以,可是我最近没有去刷本子,你看了也没用。” “你提钱的时候,没有收据吗?” “呃,那种东西我平常都会丢掉。” “那么,你下次记得看。” “嗯,我知道了。” 我将家里的钱全权委托美晴管理,连银行的提款卡也交给了她,有她提款,再从中给我零用钱。 之后过了几天,她还是没有去查银行存款金额。我一催促,她就说什么忙得没空去银行,或是不小心忘了。我被逼急了,直接从公司打电话到往来银行,报上姓名之后再说出账户号码,询问存款金额。听到银行行员的回答,我的心脏差点停掉。那个数字竟然是负的。换句话说,别说是存款了,我们还负债。我在电话中询问事情为什么会变这样。对方是一个女性行员,好像被我怒气冲冲的语气吓到,连忙解释说是提款卡最高可以预借到定期存款金额的九成。 那天下班时间一到,我马上离开公司。一回到公寓,客厅里传来高分贝的谈话声。我马上察觉到,她们是美晴一起打高尔夫球的朋友。玄关并排着两只不曾看过的鞋子。她们似乎是发现我回来了,谈话声戛然止息。 我一走进客厅,除了美晴,还有两个女人。她们低头说:“打扰了。”两个人都和美晴差不多年纪。一个身穿黑底的衣服,另一个则一身色彩斑斓,两人的打扮都给人一种花俏的印象。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身穿色彩斑斓衣服的女人站起身来,另一个人也随着起身。 “这样啊。那么,改天见。”美晴在玄关目送两人的离去。 “她们是一起在高尔夫球学校打球的朋友。”美晴回到客厅说。 “美晴。” “听说她们改天要去夏威夷打高尔夫球。很棒吧?” “那不重要。你在那边坐一下。”我指着沙发。 “到底怎么了?”她狐疑地坐下来。 我站着说:“我今天查过银行存款金额了。” 那一瞬间,美晴的眼神立即沉了下来。看到她的模样,我心里凉了一大截:“果然没错啊。”我原本还希望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存款金额居然是负的。太奇怪了吧?你给我解释清楚!”我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说着说着,心情就激动了起来。 “对不起。”美晴坦率地道歉,双手放在膝上,头低低的。 “我不是叫你解释清楚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提太多钱出来,所以银行里没钱了。” “我知道。我是在问你,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 “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吧?你为什么要瞒我瞒到今天?” “我说不出口。” “你不说打算怎么办?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喘着大气。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你连定期存款的部分都花光了,接下来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美晴双手抱头,像个小孩子撒娇似地不断扭动身体。 “结果是你在高尔夫上花了太多钱,对吧?你说家里的经济你会想办法,结果却动用了定期存款,对吧?每个月都透支,于是你提定期存款来填补,反复几次之后,就成了今天的局面,对吧?” 她默默地点头。 “搞什么鬼啊你!”我气愤地跺脚。“除了高尔夫,连那些高级皮包、衣服也都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对吧?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没有骗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买那么多东西,而且那些真的是在折扣商店里买的。这点请你相信我。” “那些都不重要!”我踢倒沙发。“定期存款原本有两百万哦!你知道我是用怎样的心情存下那些钱的吗?想做的事情没做,想买的东西也忍住没买菜存下来的钱。那些钱是为了将来买自己的房子存下来的。现在呢?只剩下五十万不到。你打算怎么办?说啊!你到底要怎么赔我?!” 她说了什么,胆太小声,我没听到。 “啊?你说什么?讲清楚一点!” “……你。” “什么?” “我会还你。”她低着头说。“我会工作赚钱还你。” “别开玩笑了!”我捶打沙发的椅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给我听好了!花钱很简单,但要赚超过一百万的钱却很困难!那是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存下来的一笔钱,而你却……因为我好说话,把那些……”我气到说不出话来。 美晴突然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双手着地,整个人伏在地上向我磕头赔罪。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开始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在大家的邀约之下……。我心想,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但是,我好寂寞,我怕大家如果再也不来约我的话……。我不想被当成是难相处的人。”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洒落在地板上。看到她那样,我原本激动的情绪快速冷却下来。 “像我们这种领死薪水的人,从一开始打高尔夫就是个错误。” “我不会再去打高尔夫了。”她低着头继续讨饶。 “真的是……”我咂舌,坐在沙发上用手搔头。 我感觉美晴站了起来,但没有看她,但没有看她。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客厅,我以为她刚哭过,大概是去洗脸了。 然而,过了好一阵子,她还是没回来。我开始担心起来,跑去看她怎么了。她不在洗脸台前,倒是里头浴室的门没关,我往里面一看。 美晴割腕倒在地上。 送到医院后医师说美晴只是划伤了皮肤,原来要切断血管没有想象中容易。她之所以会晕过去,似乎是因为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 美晴在医院睡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便带她回家了。她一直默不作声,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那之后的几天,美晴也几乎不开口,整天郁郁寡欢,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寝室里躺着。 我决定自己管理提款卡和存折,尽量不去想花掉的钱,而且总觉得事到如今还去责备看似在反省的妻子,有失成年人的气度。我决定将这件事当做是她不习惯婚姻生活累积了一些压力,才会透过打高尔夫和疯狂采购消除压力。 然而,问题却没有因此而获得解决。 渐渐地,家里开始脏乱了起来。美晴变得不太做家事。每天我下班回到家,美晴别说是准备晚餐,就连食物也没买,只是一脸嫌麻烦地将囤积的冷冻食品加热摆上桌。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之后,我念了她一顿,她却以“今天累了”或“这个月没剩什么生活费了”为借口搪塞。而且她的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不久之后甚至只是口头上敷衍了事。她好像无时无刻都处在焦躁不安的状态,我若对她略有微词,她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老公,我可以出去工作吗?”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美晴看也不看我的脸,用平常那种随意的口吻问我。 “去哪工作?” “我一个朋友在池袋开居酒屋,找我去帮忙。” “居酒屋啊……” “就是端端菜,洗洗盘子而已。” “是哦。”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我看着美晴。她也面对着我。她的目光涣散无神。“我每天都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每天送你去上班之后,就只能一直我在屋子里看电视。我已经受够了自己一个人。最近朋友也不打电话给我了。我把一些约会退掉之后,渐渐地谁也不约我了。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有趣吗?我现在一点生活意义都没有。” “所以你想工作吗?” “我也有权享受人生吧?可是看看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我什么都不能做。所以我才想,玩的钱至少要自己赚。再说,到外面工作可以认识很多朋友,也可以转换心情。”她说话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一开始看着我的眼神也渐渐偏到别的地方去,最后她盯着桌子跟我说话。 这理由和刚开始高尔夫的时候一样。我想,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我说,要不要生个小孩?”我试探性地问。“一旦有了孩子生下来,你的想法一定会有所改变。” 听我这么一说,美晴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我既然闲着没事做,干脆去带小孩吗?意思是生活中只有家事太无趣的话,就找点更累人的工作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用在自己的身上,要是生了小孩,岂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你不也说过你想要小孩吗?” “那是将来有一天。可是,那和这是两回事。我还没有享受到任何的人生乐趣。再说,依照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要是生了小孩,生活会很难熬的。你的薪水又不会突然倍增,你说是吧?” 我们对于生小孩的意见一向对立。我想要早点打造一个家,所以想要早点有小孩,但她却说现在不要小孩。不过实际上带小孩的人是她,所以我也没办法强迫她。结婚前她还装出一副喜欢小孩的样子,没想到结婚后竟然会有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居酒屋要晚上上班吧?家里的事怎么办?” “我至少会先把你的晚餐准备好再去上班,不会造成你的困扰。这样可以了吧?” “可是那样一来,我们的生活作息就错开了。我们不就都见不到面了吗?” “我会在你睡觉之前回来。再说,还有假日呀。与其每天大眼瞪小眼,那样反而比较有新鲜感。” 我词穷了。结婚才没多久,她竟然就说出“大眼瞪小眼”这种话,真令我感到震惊。 “还是不行吗?”她叹气地说。“我从今以后都得一直过着像现在这样的生活吗?毫无娱乐可言,只能像个黄脸婆关在这间房子里变老变丑吗?” “没人那么说。” “可是你眼下之意就是要我这么做,不是吗?” “没有其他的工作了吗?不是居酒屋,而是能在白天做的工作。找一下应该会有吧?” “哪那么容易找。在那家店可以和朋友在一起,工作起来也比较安心。” “我一些朋友的太太也在工作,可是大多都是在超市或便利商店。” “总而言之,就是不行在居酒屋工作,是吗?你就是要我在超市或便利商店做收银员就对了?” “我没那么说。” “那是怎样嘛?!” 我一不作声,美晴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要或不要?!” 我败给了她来势淘淘的气势,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的提案。为了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只好答应她。看来,当时我应该还爱着她,所以才会不想被她当做不通情理的丈夫,只要是她的愿望,我都想尽可能地满足她。 当然,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因为当时的我还没发现美晴这个女人的可怕。 三十 美晴开始工作之后整个人明显地变了。我也看得出来,她变得朝气蓬勃,表情也变得生动活泼。不但如此,她还花心思在化妆、衣着上,整个人变美了。我心想,这个女人果然还是适合出外工作啊,准许她去工作是个正确的决定。 一开始,她会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回家。那个时候我大多还没睡,我习惯会和她喝杯睡前酒,听她说说工作上的事情。当她说起工作上的事,看起来好开心。 然而,那种美好时光却没有持续多久,美晴渐渐晚归,从十二点前变成十二点多,然后又变成一点多。每当她回家看到我醒着在等门,就会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 “哎呀,你还醒着呀?你可以先睡,不用等我啊。” 这句话我听起来像是在说“你先睡觉我比较省事。” 我质问她,最近经常晚归是怎么回事?她面不改色地回答:“因为人手不足,朋友拜托我工作到晚一点嘛。我朋友又没多的钱再雇一个工读生,她也很伤脑筋呀。” “你以后都会这么晚回来吗?” “应该只有最近吧。你也知道,这一阵子很多公司都会聚餐吧?” “话是没错……” “所以只有最近啦。你可以先睡。” “是吗……” 她口头上说“只有最近”,但之后回家的时间也没有提早。过了一点还不睡觉,对我而言是一种煎熬。于是当我早上开始换衣服时,美晴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次数越来越多。如果我勉强叫她起床,她就会明显表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好累,今天早上就饶了我吧。早餐你自己去买面包吃。”她甚至会这么说,然后拉起被子蒙住头继续睡。 我很想抱怨,但没时间和她吵架。再怎么说,我也不希望夫妻一大早就吵架,只好默默地离开寝室。 早上我出门时她还在睡,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她已经不在家了。再加上我的工作性质星期六、日也必须上班,因此很难能和美晴说上几句话。更何况,我休假的时候她也大多躺在床上。 一个假日的中午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发飙了。导火线是她起床后竟然也不换睡衣就直接来到客厅打算叫外送披萨。 “你差不多一点!你连假日都要让我吃那种东西吗?”我将手上的报纸摔在桌上。 美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偏头不解地说:“你不喜欢吃披萨吗?” “重点不是那个。美晴,你最近都没有准备吃的,对吧?你之前说,出门前会把晚餐准备好,但我回到家,你什么也没准备,不是吗?一开始约定好的事情,你都忘了吗?” 她手上拿着披萨的菜单,茫然地站在原地,视线看着地板,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我瞧着这样的妻子。 良久,美晴将菜单放回电话柜,对我低声地说:“对不起。” “就一句道歉吗?”听到我这么一问,她摇摇头。“我现在就去买东西。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我会赶紧煮点吃的,你可以再忍耐一下吗?”她语气平淡地说。 “等是无所谓。” “那么,我这就去换衣服。”话一说完,美晴就要回寝室。 “你等一下。”我叫住她。“你要不要适可而止了?” 她的手搭在门把上,头转过来对着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辞掉工作算了。若是你完全无法兼顾家事,去工作根本没有意义。” 于是美晴将头转回去对着门,垂头丧气地低着头。“辞掉工作的话,我又要失去活着的意义了。我不想回到毫无乐趣可言的日子。” “在居酒屋打工那么有趣吗?” “待在家里的话都遇不到任何人。” “可是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 “我不都跟你道过歉了吗?我都说了,以后我会好好做家事,不是吗?” “这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吗?我说你啊……” “你很啰嗦耶。” “什么?” 她转过头来对着我。看到她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我闭上了嘴巴。 她的样子简直像个恶鬼。以前从没见过她那种表情,我顿时大吃一惊,哑口无言。然而,那种表情转瞬即逝。她原本目露凶光的脸上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她低下头,双肩垂下。我听见她用力地呼了一口气。“对不起。”她低头赔罪。“本来说好不会让你感到困扰的。今后我会注意。”她说话的口吻突然平静下来,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中还留着她刚才的表情,尚未从那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随你高兴!”我总算吐出这句话来,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一阵子,美晴依约做好家事,但却没有持续太久。每当我回到家中,餐桌上经常不是放着看起来像是在便利商店或超市买的现成菜,就是将加热就能吃的冷冻食品放在冰箱。刚开始,她还会桌上放上一张道歉的字条,但久而久之字条也不见了。最后,他几乎不再动手做菜了。 除了不煮饭之外,其他家事也明显地看得出来她在偷懒。房间角落堆满了灰尘,这表示她完全没在打扫;洗衣机全无运作的痕迹,脏衣服多到从洗衣篮里满出来。即使如此,我还是有衣服穿,因为她不断地在买新衣服。 我忍不住念了她一下,她就又故技重施,低着头老实向我道歉。“对不起。我也知道不做不行,但就是没有时间。”然后马上跑去打扫、洗衣服。 只要我开口念人,她就会听话照做,然而顶多维持几天,过了一个星期,整个家又回到原本的状态。这种情形反复好几次之后,渐渐地我也懒得念了。再说,我也害怕要是太过唠叨,又要看她勃然大怒的脸色。 我几乎不再抱怨了。换句话说,我放弃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布满灰尘的家中边吃便利商店买来的冷便当看电视,以及在妻子呼呼大睡的时候出门上班。 仔细想想,这说不定正是美晴的目的。她大概完全看透了我的个性,反正只要对方道歉,我就会无话可说,而且我讨厌一直不断地骂人。 若是进行自我分析,我想我是不想被她讨厌。我不想失去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家,不希望她因为受不了我的怨言而提出离婚。 大概是我不再叨念的关系,美晴的行为变得越来越放肆,就连星期六、日也很少在家。 我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和首饰变得越来越华丽,而且看起来并不便宜。我问她怎么回事,她面不改色地回答:“前一阵子的拍卖会上买的。这些都是名牌货,不过价格不到原来的一半。” “就算搬家也不便宜吧?” “我的零用钱都买得起,没有很贵啦。” 听在我的耳里,感觉她特别强调“我的零用钱”这个部分。总而言之,她想说的是,既然是用我自己赚的钱买的,没有必要听你啰嗦。 然而我却无法释怀。她的新衣服、皮包、首饰不断增加,塞得衣柜满满的,放不进去的就推在地上。虽然她说每一样都是便宜买到的,但总金额加起来应该超过一百万,我不认为在居酒屋打工能够赚到那么多钱。 于是,就在我开始对美晴抱持怀疑的时候,有一天,新的邂逅降临在我身上。 寺冈理荣子身材苗条,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她到我们店里,指名由我服务。 “我朋友在你们店里买了一些家具,他很满意,所以我也想来看看。听他说,当时是由一位姓田岛的销售员陪同的。”寺冈理荣子对我说明她指名我的原因。我问她,她的朋友是何许人物,她只是含糊其辞地带过。 我猜想,她是在酒店里工作。她说的那个朋友可能是店里的常客,她怕要是说出他的名字,说不定会辗转传进他太太耳里。 她具备的魅力足以让人如此猜测。虽然不是太美,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刺激男人内心的妖艳。当她在询问家具价钱的时候,会扬起下巴,眼珠向上地盯着我看。一看见她那微微湿润的眼眸,就好像有一股电流窜过我的周身。 寺冈理荣子到店里的目的是要买照明灯具,说是现在用的灯和家里的气氛不搭,所以想把全部的灯换掉。 我带她到照明灯具的楼层。天花板上吊着各式各样的灯,一站在电灯底下,白炽灯就照得人发热。理荣子似乎挺中意西班牙制的灯具,却又没有喜欢到决定要买的地步。 “在这里看是很漂亮,可是不知道放在我家里怎么样。”她偏着头,抬头看着雕工精细的灯具。看来她也很热,从脖子到胸口一带的皮肤微微发汗。我别开视线。 “再说,只买这么一盏又没意义,对吧?必须考虑到和其他灯具的协调性。真伤脑筋呀。” “您府上的家具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个嘛,真要说的话,算是摩登的吧。” “摩登的啊。” “可是,也不完全都是摩登的。我还有古董的五斗柜,有些是朋友送的,所以很难统一。” 我心想,是客人送的吧。“如果您有府上的照片,我也比较好推荐。” “对哦。” “有人和您一起住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 寺冈在这一个楼层转了几圈之后突然盯着我看,她的唇边浮现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惹得我心头小鹿乱撞。“我想拜托田岛先生一件事。” “什么事?” “可不可以请你到我家看看?然后希望你推荐适合的灯具。” “我……吗?” 老实说,我很惊讶。至今倒也不是没有客人提出这种要求。有时候会有客人要我一同到他家里测量窗帘的尺寸,顺便看看家里的样子,讨论装潢的相关事宜,但那都是相当了解彼此个性的客人,从来没有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就提出这种要求。 “不行吗?”她偏着头说。 “不,当然没有不行的道理。” “那么,可以啰。” “如果时间上能够配合的话。那么,你觉得什么时候方便?” “我随时都行。请说你方便的时间。” “您说随时都行,是指平常日也可以吗?” “可以呀。只要你事先决定日期,我总有办法空出时间。” “哦……这样啊。”我确认行事历,问她下个星期一如何。那天我排休。 “可以呀。”她马上回答。于是我们说定那天下午四点我会去造访她位于丰岛区的公寓。 她回去之后我的心情还是莫名地亢奋。我好久不曾到女人家了。我并没有在期待什么,但心情却像是面临第一次约会,恨不得星期一快点到来。 那个星期一,我自己泡咖啡边喝边看报纸的时候,美晴窸窸窣窣地起床走出房间,坐在我的对面,点燃一根万宝路(Marlboro)抬头呼地吐出一口烟。她抽烟的习惯自从到居酒屋上班之后越来越明目张胆。她从以前就抽烟,但在我面前总会按捺住烟瘾。 “想吃什么?”她用粗鲁的口吻问我。 “咦?” “晚饭你想吃什么?我待会要去买东西。”她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我不希望她为了做饭摆出那么不悦的表情。我想告诉她我的想法,但打消了念头,今天我必须去寺冈理荣子家,在那之前,我不想搞坏心情。 “今天不用准备晚餐了。”我说。“我要去客人家讨论装潢的事,所以我会在外面吃过饭才回来。” “是哦,这样啊。”美晴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将香烟捻熄之后,又回寝室去了。 三点过后,我换穿上班用的衬衫,出了家门。美晴也不来送我出门。 寺冈理荣子的公寓说是在丰岛区,其实再走几步路就到练马区了。公寓贴着咖啡色炼瓦的瓷砖,看起来还很新。 我一到她家,只见她身上穿着身材曲线毕露的针织衫,裙子也是针织品,裙摆很短,而且没有穿丝袜。她的体型苗条,胸部却高高隆起,当场害我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 “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她看着我面露微笑,嘴唇上涂了淡粉红色的口红。 “哪里,希望能帮得上忙。” “请进。” 她家是一房一厅,餐厅里摆了玻璃桌面的餐桌和金属制的椅子,典型的摩登造型,但沙发却是庄重的皮革沙发,而茶几则像是美国制的木质茶几,整体装潢果然很不一致。 “房子的感觉不错。”我还是要说说场面话。 “可是,品味很零乱吧?” “不过,这倒也不是感觉统一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坐在墨绿色的沙发上,将房间的位置图素描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上。理荣子端了红茶过来。 “如果想要凸显家具,最好避免造型太过抢眼的灯具。像这种水晶吊灯,就太过于光彩夺目了。”我指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灯说。 “这是一间纪念品。”她看着上面,低声地说。 “这样啊。” “结婚的时候,我和丈夫一起去一家二手家具行买的。” “啊……您结婚了啊?” “两年前离婚了。”理荣子微微一笑。“对不起,讲这种煞风景的话。” “不会……”我摇摇头。 “田岛先生,你结婚了吧?” “是啊。” “有小孩吗?” “没有。” “这样啊。那还在蜜月期吧?” “没那回事。”我挥挥手。“内人也在工作,很难碰得上面。我们也很少交谈,已经是倦怠期了。像今天也是,我要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睡觉。” “不会吧。”说完,理荣子笑了。 “我常在想,单身的时候还比较好呢。寺冈小姐不再结婚了吗?” “结婚啊……” “啊,这是个人隐私,我不该多问的。”我慌忙地低下头。 “没关系的。我目前暂时不考虑结婚。反正工作也很有趣。” “您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该怎么说好呢?” 她站起身来,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张名片,递到我面前,上面印着像是银座酒店的店名,名字的地方写着寺冈理荣子。 “我不会要你来光顾的。”她笑着说。“因为这里很贵唷。我真不知道在那种地方喝酒的人在想什么。” “名人也会去吗?” “这个嘛,来的非常少。” 理荣子告诉我店里发生的各种事情。那些事对我而言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我一会儿“啊”地,一会儿“耶”地,从嘴里发出来的尽是感叹词。 在那之后,我们也兴高采烈地聊着与装潢无关的话题。猛一回神,竟然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哎呀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她看着手表说。“不好意思,把你留到这么晚。” “哪里的话,是我打扰太久了。那么,我大致知道房间的情况了,我回店里会再想想哪种灯具比较适合。” “我也可以从型录上选吧?” “当然可以。” “那么,”理荣子说。“可不可以请你下礼拜带着型录再来一趟?我想在家里一边讨论也比较好决定。” “那是无妨,可是……,嗯……那么下礼拜一样是礼拜一吗?” “这个嘛,礼拜一比较方便。” 我很意外,没想到能够再次和理荣子独处。从隔天起,我立即开始寻找适合她家的灯具。我找来型录,一有空就看。有时候想象理荣子在我选的灯具照明下放松的身影,便会感有一种莫名的感官刺激。 于是下个星期一来临了。她要我傍晚六点到,我有点遗憾没有时间和她好好相处。 出来迎接我的理荣子身穿围裙。光是这点就够我惊讶的了,没想到她家里还飘着一股炖肉的香味。 “我想,既然客人特地前来,偶尔也要做点菜。” “您客气了,我哪是什么客人……”我显得手足无措,但当然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今天店里休息。我们要不要慢慢地边吃饭边讨论装潢的事?还是,你老婆煮好了饭在等你?” “没有,怎么可能。”我猛摇手。“她出门工作去了。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来。” “是哦,那么正好。” “真的可以吗?” “什么可以吗?” “就是,嗯,在这里吃饭。” “那当然。就是为了请你吃饭,不擅料理的我才会洗手做羹汤呀。” “是吗。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三十分钟后,我和理荣子面对面,吃着她亲手做的菜。虽然她说不擅长,但实际上厨艺却是相当精湛。我们还喝了高级的葡萄酒。 我心想,看来理荣子似乎对我有意思,而我也挺喜欢她的。平常老是看到美晴邋遢的一面,不禁将她们放在一起比较,心想:“这种女人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吃完饭后我们依然继续喝酒。我有些醉了,不知不觉间瘫坐在沙发上,手臂环住一旁理荣子的肩 “你今晚非回去不可吗?”她抬头用妖艳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脑中混杂着犹豫、困惑、高兴等情绪。事实上,酒让我失去了判断能力。 “不,没关系。”我回答。 “真好。”说完,她紧紧抱住我。我手臂使劲地搂着她。 三十一 在理荣子家过夜后的几天里我都还像是踩在云端。我的手掌记得她皮肤的细致触感,也时时回想起她呵气如兰的芬芳,那实在美好得太不真实了。我甚至觉得,这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叫做理荣子的女性,一切都是幻影一场。 “喂,田岛,你在发什么呆?” 当我在办公室里等待客人指名时,经常有同事这么对我说。大概是我一副心不在焉的关系吧。 我无法忘记那一夜,想要再次和理荣子联络,但电话却打不通。我衷心期待说不定她会到店里来,她却都没有打电话来预约。 就在我朝思暮盼的某一天,回到家时发现玄关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一开始,我还不明白是哪里不一样,等到脱鞋子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美晴没有出门。 邋遢的她平常很少会将脱下来的鞋子排好,一堆脱下来的鞋子总是挤在一起,而当她出门之后,就会空出一双鞋的空间,但那天却不一样,害我费了点力气才将自己的鞋子放好。 我打开走廊上的灯,走进客厅,客厅里一片漆黑。我按照平常的习惯,一面松开领带,一面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 当我打开开关,吓了一大跳,只见美晴竟然趴在餐桌上。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出门,看起来服装仪容好像已经打理完毕。 我想要出声唤她,却先吞了一口口水。桌子上居然放着威士忌酒瓶和酒杯,而且酒瓶里已喝得一滴不剩。一个溃不成形的盒子,掉落在她的脚边,装在里面的蛋糕上的奶油从盒子的缝隙渗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对着美晴的背影说。 然而,她却没有反应。我以为她睡着了,但她醒着。她的背微微颤抖。 “喂!”当我再次出声叫她时,她的头忽然抬起,烫卷的长发紊乱不堪。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她的眼神,我吓了一跳。只见她双眼里布满血丝,眼线因泪水而花掉,直勾勾地瞪着我。 “干嘛?”我的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总算勉强说了这么一句话。 美晴拿起桌上的威士忌杯,里头还有一公分高的琥珀色液体。我以为她要将酒喝下,结果却不是。她突然将酒杯砸向我。 我马上闪开。威士忌杯虽然坚固没有破裂,但砸在客厅的门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你干什么?很危险耶。” 然而,她这下却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我全神戒备。 不过,美晴却没有将酒瓶砸过来。她站起身来,高举酒瓶,发出野兽般的叫声向我扑来。我抓住美晴的手臂,从她手中夺过酒瓶,丢到沙发上。她哗啦啦地乱吼乱叫,试图挣脱,又是抓我的脸,又是捶我的胸。我忍无可忍地将她踢开。她正好倒在餐桌脚边,蛋糕盒掉下来的地方。 “你搞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她还是没有回答。这次她抓起蛋糕盒,往我丢过来,但却没瞄准,蛋糕盒掉到了别处,盒里的蛋糕散落一地。那好像是草莓蛋糕,却已完全溃不成形。 一颗草莓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丢进垃圾桶。这个时候,美晴突然吼叫:“你给我吃下去!” “咦?” “你给我把那种东西吃下去!你把我当傻子!”她声嘶力竭地大吼。 “喂,美晴。你在说什么?你在生什么气?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别装傻了!” 美晴将掉在一旁的蛋糕块拾起向我砸来,正中我的胸口。白色的鲜奶油沾黏在灰色的衬衫上,我茫然地盯着那污渍,然后火冒三丈地吼道:“你差不多一点!突然发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样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发飙之前,如果你有话想说就说!” “为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为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美晴伸长身体,从餐桌上拿起什么,又往我这边丢来,不过却轻飘飘地掉在地上。那是一张卷曲的小纸片。我看着她的脸,捡起那张纸。那是一张名片。看到印在上头的字,我浑身冒冷汗。 那是理荣子的名片。 难道是美晴发现了她给我的名片?我马上就察觉,不是那么回事。美晴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发飙。 我感觉脚底一滑,原来是踩到了鲜奶油。 美晴依然瞪着我。我心想,非得说句话才行。“这……怎么了吗?” “别装蒜了!你明明脸色铁青。我傍晚正准备要出门,那女人到家里来了。” “怎么……” 我心想,怎么可能。理荣子不可能知道我住哪,但我不敢打包票,说不定她有方法抄得到我的住址。既然名片就在眼前,美晴又那么说,理荣子来过家里的确是一个事实。 我舔了舔嘴唇。“然后呢?” “然什么后?” “她来过然后怎样?她怎么了吗?” “我不是叫你别装蒜了吗?你如果不是白痴,应该想得到那女人到家里来做什么吧?”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本来打算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我想,那只会惹得美晴更火大而已。 “你说句话呀!” “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好。反正你把我当成傻子,说点什么理由都好。” “我没有把你当成傻子。” “你明明就有!”美晴吼道。“我告诉你那女人对我说了什么。她一副不要脸的样子,问我要不要跟你离婚。” 我睁大了眼睛。“不会吧。” “我干嘛骗你?我啊,完全搞不清她在说什么。我心想,这个人脑袋瓜是不是坏掉了啊。可是,听她一路讲下去,我才知道那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美晴一口气说到这里依旧瞪着我,然后咬住嘴唇,摇摇头。“我好不甘心,我既不甘心又难过,痛苦得不得了。可是啊……可是那女人竟然还笑了。结果,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说:‘噢,看来他还是不打算跟你离婚啊。你先生是在玩危险游戏哦。’她看到我大受打击,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紧咬着臼齿,全身汗毛竖起,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于是低下头,看着被鲜奶油弄得黏答答的袜子。 “你倒是说句话呀!”美晴再度吼叫。接着,我听见什么东西当啷倒下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餐桌椅倒在地上。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心脏依然跳动快速。 “怎么样嘛?你答应那女的了吗?她说,你要和我离婚?” “不,我没有那么说。” “那你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胡扯!” “我没有胡扯。” “那么,你承认和那女人偷情吗?” 我沉默了。我觉得要是承认的话,一切就玩完了。不过,就算我不承认,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不承认也等于是一样。 “怎么样嘛?” 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击中了我的膝盖。茶杯骨碌碌地在地上滚。 我依然默不作声,耳边听见美晴的啜泣声。她趴在地上,哭声渐渐变大,然后开始像小孩子般嚎啕大哭。接着她边哭边念念有词,反复地咕哝。“好过分,好过分。” 我向她走近,提心吊胆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别让我!”美晴扭动身体,大声叫道。我只好将手缩回来。 美晴突然站起来,看也不看我便小跑步离开了客厅。我在想,她说不定打算离家出走,但接着我听见寝室的门被用力甩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从房里出来。我开始感到不安,跑到寝室去看看她。我想起了从前她曾经割过腕。 我将耳朵凑近寝室的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将门拉开一条细缝,看见她趴在床上,肩膀在抽筋,传来啜泣的声音,于是我静静地关上了门。 我坐在走廊上,叹了一口气。木质地板上沾着一个有一个的脚印。那是我沾了鲜奶油的脚印。 我脱下袜子,又脱掉外套,将它们卷成一团,放在角落,到洗脸台拿来抹布,开始擦起地板,顺便也收拾了客厅。这时我才发现,沙发旁有一件被撕成碎片的围裙。一定是美晴悔恨不已的时候撕碎的。 打扫完毕,换过衣服,我又去寝室看看她的样子。幽暗的寝室里,美晴背对着我躺在床上。已经听不见啜泣声,也没听见打呼声,不过,毯子底下的叫窣窣窸窸地在动,证明她还活着。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出神地想着理荣子的事。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难道她来只是为了打击美晴吗?我曾经在书上看过,有的女人有这种癖好。理荣子会是那种女人吗?可是,那么做究竟有何乐趣可言? 还是理荣子真心希望我离婚呢?难道她希望我离婚,和她结婚吗?从一开始,她的确表现得比我积极。可是再怎么说,我们才见过三次面,发生过一次肉体关系。再说,自从发生关系之后,她就再也没跟我联络了。 我想要打电话给理荣子。这个时间打到店里去,应该找得到她。然而,我只是想,并没有付诸行动。要是讲电话被美晴听到了,恐怕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完全没有感到肚子饿,反倒是喉咙干渴不已,喝了好几杯自来水。 凌晨十二点多,我听见寝室的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有人走在走廊上的声音,然后是厕所开关门的声音。两、三分钟后,美晴从厕所出来,然而我却没听见脚步声。她伫立在走廊上。我猜想,她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客厅。我的身体涌起了力量,将双手放在膝上握拳。 美晴进来了。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往厨房走去,像我刚才一样用杯子盛水喝,发出“呼”的吐气声。她缓缓地向我走来,像个病人似地动作缓慢地坐在沙发上。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开始抽起烟来,不断地吐着烟。她每吐出一口烟,我的胸口就会缩紧一次。 第一根烟抽到快剩烟屁股的时候,她在烟灰缸里捻熄了烟。我想起有人说过,从一个人熄掉香烟的方式,可以知道这个人爱不爱吃醋。 “你整理的吗?”大概是哭过的关系,她用沙哑的声音问。 “咦?” “地板。地板呀,有的没的。刚才不是乱七八糟的吗?” “噢。嗯,大致整理了一下。” “是哦。谢啦。”她又抽出一根香烟,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 我十指交握,手指头倏分倏合,手心冒汗。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美晴以一种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问我。 “什么怎么做?” “我问你想怎么样?那女人不是说你要跟我离婚吗?” “我说过了,我没有那么说。” 她吸了一口烟,或许是因为眼睛浮肿,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在怀疑我的话是否可信。 “几次?” “咦?” “你偷情过几次?”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想具体回答。 “都已经事迹败露了,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吧?你老实说!” “……只有一次。” “是哦。”美晴从鼻子吐出烟。“只有一次,对方可能跑来说那种话吗?” “真的。只有一次。”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美晴捻熄第二根烟。那根烟还挺长的。 “为什么?”她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 “抱歉。”这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我微微低头道歉。 “你觉得道歉就能了事吗?” “当然不是……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知道。”美晴侧脸对着我,从面纸盒抽出面纸,擦拭鼻子下方。 接着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外面一辆救护车经过。一旦沉默着,外面的噪音听得格外清楚。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她总算开口问我。 “她来我们店里,找我讨论装潢的事情,然后请我去她家里……” “你就毫不避嫌地跑去她家,被她勾引了,是吗?”她说。“简直是白痴。” “我一开始完全没那个意思。” “是吗?然后呢?你喜欢她吗?” “不,谈不上喜不喜欢……毕竟还没见过几次面。” “可是你们却上床了,不是吗?” 又是一个令人不得不闭嘴的问题。我低下头。 “那么,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怎么做……我完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吗。”美晴站起身来,离开客厅。我心想,这次她真的要离家出走了吧,不过却不是如此。她手上拿着一些东西,回到客厅。 “总之,你先写道歉信。” “道歉信?” “嗯……不是道歉信也无所谓,反正你再怎么道歉也没用。总之把你这次做的事情写在纸上。” “怎么写好?” “把你跟谁、怎么偷情写下来就行了。只写你偷情几个字也行。如果你不想写对方的名字,也可以不写,可是要写下日期。” “写那种东西做什么?” “爱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你让我写下这种东西,是要当作诉请离婚的证据吗?” “就算不写那种东西,我一样可以离婚。”她粗鲁地说。“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所以我要你写下来。” 我的目光落在纸上,拿起原子笔,思考文章内容该怎么写。“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 “真那你没办法。”美晴歪着嘴角说。“那你照我说的写。我,田岛和幸,结了婚却和一名来到店里,叫做寺岛理荣子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错全在我。我愿意做任何事,为这件事情负责。” 我按照她说的动笔,满脑子只想要如何让美晴的心情平静下来。 美晴最后要我用大拇指捺手印。我将大拇指沾上印泥,重重地盖在签名的地方。“这样可以了吧?” 美晴盯着写好的文章,仔细地将便条纸折好。“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离婚的。” “我也没有打算离婚。” “不过,我要你写这件事情负责。”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还不知道。我会慢慢想。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发誓,说你再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我发誓!” “你真的要发誓?” “我真的发誓。” 美晴微微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她的样子看起来比刚才稍微有精神多了。我总算放下了一颗心中大石,看来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些。她不提出离婚,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隔天午休时间,我打电话给理荣子,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然而电话还是打不通。而且电话没有跳到答录机,因而也无法留话。 我也想过直接到理荣子的公寓,但是一想到美晴,究竟令人裹足不前。要是理荣子告诉美晴我去找过她,恐怕这次美晴势必会离家出走。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我终究没有和理荣子联络上。我不再打电话给她,她也音讯全无。 或许理荣子真有奇怪的癖好,她诱惑我,只为了让我的家庭一团糟。又或许她是和美晴见过面后才打算不再和我继续交往。不管是哪一个原因,我都不在乎。我决定要忘了理荣子。 那一晚之后美晴绝口不提我偷情的事,她和之前一样,过着一到傍晚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的生活。有时候,她会为我准备晚饭。一切恢复成了原来的摸样。我从前会想要叨念美晴几乎不做家事、工作到那么晚,但现在我决定保持沉默。毕竟,我没有资格叨念那些事情。 没错。我已经没办法责备美晴了。不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三十二 感觉上,每天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夫妻的对话比以前少了许多,但我只得接受这个不愿接受的事实。毕竟,我是使我们夫妻关系不睦的始作俑者。 然而,走向毁灭的倒数计时却早已开始。 事实上,那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迹象。那就是美晴的随身用品变得比以前更华丽了。举凡首饰、皮包、衣服,还有化妆品,所有眼睛看得见的东西都变得更新颖更昂贵。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开口过问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我不想让她心情不好。 存折由我保管,她不可能擅自动用存款,因此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看她浪费的习性。因为一旦在意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不久,我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我在自动柜员机提领现金后看到明细表上现实的存款余额时,真怀疑我的眼睛有没有看错。我想,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之前美晴擅自动用家里的钱时,我将定期存款解约,全部转到了活存账户。在那之后,我又慢慢地存钱,照理说存款余额应该有六十万左右,但那数字却少了一个零。 我慌忙地跑去刷存折,一行行的交易记录当中竟然有两笔我完全不知情的支出,分别提走了二十多万。 这两笔钱都是转至信用卡公司,但我并没有办他们的信用卡。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打电话到其中一家信用卡公司询问。听到对方的回答,我差点晕倒。 对方说,有人用我的名字申请信用卡,卡片在两个月左右之前就已核发,而且同时还申请了副卡。请款金额好像都来自于副卡。 我这才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美晴擅自帮我申请了信用卡,然后用副卡购物。身为妻子的美晴,要拿到申请信用卡所需的资料简直是易如反掌。或许信用卡公司曾经打电话到我工作的地方,询问是否有一名叫做田岛和幸的员工,只是那件事却没有传进我的耳里。 信用卡公司的客服人员好像怀疑我的信用卡是否被人非法盗用。我马上含糊其辞地挂上了电话,因为我怕引起轩然大波。 这样就没必要再打电话到另一家信用卡公司确认了。美晴想必对两家信用卡公司使用了相同的手法。 事到如今,我不能再当哑巴了。我决定等美晴回来之后把话说清楚。那天晚上,她到凌晨三点多才回家。她看见我坐在餐桌等她,霎时大感意外地睁大眼睛,然后用一种爱理不爱的语气说:“哎哟,你还醒着呀。” “你为什么瞒着我,擅自办了信用卡?”我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问她。 美晴的眉毛挑动了一下。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仅止于此,然后恢复到一副兴趣缺缺的表情,到厨房用杯子接自来水喝。 “你有没有听见我在问你?”我正想要进一步发问,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大步走出了餐厅,随即回来,将两张信用卡放在餐桌上。那正是那两家信用卡公司的信用卡,可在卡片上的英文拼音,表示那两张都是我的信用卡。 “我忘了拿给你。对不起。”她不在乎地说。 我拿起两张信用卡,做了两个深呼吸,忍住想要怒吼的情绪。“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擅自办信用卡?” “我只是没机会告诉你嘛。” “这种事应该先跟我商量吧?这可是用我的名义办的耶!” “有信用卡比较方便吧?这样出门就不用带现金了。” “问题不在那里。” “要是叫你办的话,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所以我就去办了嘛。” “你还擅自办了一张副卡,是吗?” “是啊。人家也想买东西嘛。” “别开玩笑了!”我捶了一下餐桌。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你一个月花了五十万,到底在想什么?!这下我们家已经几乎没有存款了耶!接下来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起了之前也曾有过相同的对白。当时,美晴突然哭了起来,向我道歉说她要工作赚钱还我。然而,现在的她却和当时不一样。她先是望向身旁,耸耸肩膀,然后瞪着我。“只不过就那点钱,你干嘛啊?”她小声地丢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 “我说,不过就那么点小钱,你发什么飙啊?不过就五十万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自己在外面拈花惹草,我不过是钱花得稍微凶了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嘛。想想看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听到美晴的话,我一阵茫然。看来她果然还没原谅我。她对理荣子的事似乎一直无法释怀。 “那么……这是你的报复吗?”我低声地问。 “不是。”美晴摇摇头。“我只是想要忘掉讨厌的事情,单纯的消愁解闷。我想,花点钱应该是可以原谅的。毕竟,我……”她说到这里,再次用锐利的视线瞪着我。“我伤得很重。” 她一提起理荣子的事,我就无话可说了。她最近都没有提起,我深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她还是记恨在心。我真觉得自己太天真了。 我舔了舔嘴。“如果是要消愁解闷,应该有别的方法吧?而不是用这种方式……。如果你说你想要买东西,我也会二话不说拿钱给你啊。” “我不喜欢凡事都要得到你的许可。你以为是什么害得我受苦?原因还不是出自你!明明是你害的,为什么我连消愁解闷还要祈求你的许可?再说,我只能在你许可的范围内发泄压力吗?” “照你这种发泄方法,这个家会被你毁掉吧?你自己赚来的钱呢?” “那一点钱,随便买个东西就没了。”她赌气地又将头转到一边去。 “因为钱不够用,你就办信用卡吗?” 美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就算答了也一样。我叹了一口气。 “你之前说要我负责。这就是你所谓的负责吗?”听到我这么一问,她把脸转过来,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这点小事?你以为这种芝麻小事就算负责吗?因为你,害得我身心俱疲。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活下去,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我看你是不知道每天过这种日子是怎样的滋味吧?” “我知道。当时我不是发过誓,再也不会做出那种事了吗?” “你以为那么做就一笔勾消了吗?” “当然不是。” “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奇怪。可是,有的时候就是痛苦得不得了嘛。我只是想要暂时忘记那件事,做些奢侈的事而已。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我无话可说,双手握拳地盯着地板。美晴突然冲出客厅,接着听见寝室的门关上的声音。 好一阵子,我无法动弹。她的一言一语就像一根根的钉子,插进我的胸口。我拿着威士忌的酒瓶和杯子,不加冰块直接喝了起来。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不,就算睡得着,我也不能进寝室。 恶梦并没有在那一夜划下休止符。美晴浪费的情形也不见收敛。我原本笃定存款余额减少,她就会停止花钱,但我猜错了。她居然又办了两张信用卡,并且不断用那些信用卡购物或预借现金,利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使账面上的花费看起来不会太夸张。然而,越来越高的预付额一眨眼就超出了我的薪水。于是我只好解掉公司在银行办的优惠存款,用来填补不足的部分,但很明显,这种做法只撑得了一时。 当然,那段时间我对美晴的行为也不是坐视不理。我拜托她,买东西至少要用现金。 “这本存折和提款卡交给你保管,扣除生活费之后剩下来的钱,爱怎么花是你的自由,所以别再用信用卡购物了!” 然而,她却左耳进右耳出。 “我已经知道家里没有钱了,所以我才会到处借钱。” “你要是那么做,我们真的会倾家荡产耶!那样也无所谓吗?” “关我屁事。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就算你停掉我的信用卡也没用。你要是那么做,下次我就去地下钱庄借钱。” 我完全不懂美晴在想什么。她不可能没察觉,这么做等于是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但她却不打算住手。于是我怀疑,这说不定是一种殉情的方式。难道她要拖着我,一起坠入地狱吗……? 在公司上班时,我的心七上八下,非常担心美晴会跑去找高利贷公司借一大笔钱。说真的,我甚至想过把她软禁在家里。那段期间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工作错误百出。 “你怎么了?最近完全无法专心工作。你这样,我很头痛耶。”上司经常念我。我只好不停地低头赔罪。总不能说出家里的事情。 那一段日子里我的体重快速下降镜子里映照出一张面容憔悴、眼窝凹陷的脸。除此之外,我也很担心不知道每个月的账款该怎么办才好。要是放任不理,美晴恐怕会到别的地方借钱。 终于,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情。有一天当我回到家,发现美晴在等我。她给我看一张文件,要我签名盖章。看完文件内容,我差点吓晕过去,那是一张五十万的贷款申请书,对方是一家不曾听过的金融公司。 “不管我怎么算,下个月的账款都很吃紧,所以我决定要向这里借钱。”美晴用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说。“签名吧。还有别忘了盖章。” 我浑身颤抖起来。除了愤怒,还有对美晴这个女人感到的恐惧。在这一刻,我确定自己的结婚对象是一个可怕至极的女人。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干嘛啊,那脸怪吓人的。我当然知道啊,可是钱付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其实,我是想多借一点,可是对方听到你的薪水,说就只能借这么一点。薪水低的人,就是想借钱也没得借。”她说完后,冷笑了几声。 那一瞬间,我的愤怒达到了顶点。我站起身来,当我猛一回神,美晴已经用手捣着脸,倒在地上了。我的手掌带着痛麻的触感,很清楚自己对妻子下手了。 美晴用手掌捣着脸颊,抬头看着我,她红着一只眼睛,咬着嘴唇。 “滚出去!你这疯婆子给我滚出去!”我咆哮。 美晴以惊人的速度站起来,离开客厅,然后冲进寝室,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不到十分钟便走出寝室。我从客厅里看见她两手提着大手提箱,走向走廊。 当我在犹豫该不该阻止她的时候,玄关传来她穿鞋的声音。我走向客厅的入口,要走到走廊上时,就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玄关后,走进寝室。寝室的衣柜全开着,着实地留下美晴将整排衣服塞进手提箱的痕迹。有一支沾着头发的梳子掉在地上。 我捡起梳子,拿在手里躺到床上。床上残留着美晴的体味,我嗅着那股气味,一股异常空虚的情绪袭上心头。 那天夜里,美晴没有和我联络。我猜,她恐怕是回娘家了,所以当隔天由希子打电话到公司来找我,我吃了一惊。美晴昨晚似乎是睡在仓持夫妇的主卧室里。 由希子说:“不管怎样,我现在过去你那里一趟。” 越过三十分钟后,我们在公司的大厅里碰面。 “我听美晴说了事情经过,我想你大概也有你的苦衷。”由希子一脸严肃地说。 “美晴怎么说?” 由希子先是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然后开口说:“她说你背叛了她。她心烦意乱之下才会挥霍无度。然后你打了她,还叫她滚出去……。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打老婆,没想到……” 我发出低吟。美晴说的不假。她说的一点没错。然而,一旦话从由希子的嘴里说出来,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样?美晴说的是真的吗?”由希子问我。 “嗯,基本上是那么一回事。”我不得已只好那么回答。 由希子的脸上明显浮现了灰心的神色。不,应该说是灰心中夹杂了失望和轻蔑。 “外遇的事,我跟她道过歉了,而且在那之后我也没有做出踰矩的事。关于伤害到美晴这一点,我愿意做任何事情补偿她,可是……” “可是你出手打了她。” “出手打她,我觉得很抱歉。但是当时我也乱了方寸。毕竟她不断地到处乱借钱……” “你的心情我懂,但弄到今天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还是你吧?” “话是没错。” “既然如此,美晴耍点任性也是情有可原吧。” 听由希子这么说,我还是无法释怀。我了解她要说什么,但我觉得目前的情况并不如她所说的那么单纯。 “美晴说她想离婚唷。”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她说她想和我离婚?” “嗯。不过,我想她是因为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才会不顾后果说出那种话。” “离婚啊……”我垂下头。 “喂,该不会连你也想那么说吧?” “我昨天夜里也想过,是不是只剩这条路可走。” 由希子皱起眉头,摇摇头,“别那么急着下结论嘛。总之,你们应该好好地谈一下。我家那口子也是那么说。” “我家那口子……是指仓持吗?” 对了。眼前这个为他人着想,近乎完美的女人已经是为人妻了。那个仓持就是幸福的丈夫。那个仓持设计让美晴成为我的妻子,让我为那个女人所苦。 “你们彼此稍微冷静一段时间再谈唷!”由希子用稍带命令的语气说。“在那之前,我们会照顾美晴。” “她没打算回娘家吗?” “她好像不想让娘家知道。应该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吧。” “是吗……” 说到这里,美晴几乎从来不和娘家联络。自从结婚典礼之后,我也没有好好地跟她娘家的人说过话。 “你不用担心会给我们添麻烦。毕竟,介绍你和美晴认识的是我们,我觉得这点事是我们理所当然该做的。不管怎样,我和我家那口子都希望你们两个人能过得幸福。”由希子流露出真挚的眼神说。 我和我家那口子都?仓持也希望我们过得幸福吗? 我在心里低喃:“这可就难说了。” 三天后,我和美晴在东京都内的一家饭店的咖啡厅里展开对谈。我在角落的座位等候时,仓持夫妇带着美晴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一件我没有看过的白衬衫,感觉好像是表示她想要像白纸一样,一切从头来过。 仓持和由希子坐在稍远的一张桌子,只有美晴一个人走到我跟前。她在对面的位子坐下后,看也不看我地说:“对不起,这么忙还把你叫来。” “你好吗?”我问。 “还好。” 之后,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偷看仓持他们。仓持背对着我,我和坐在他对面的由希子四目相交。 “我冷静下来想了很多。”美晴总算开口。“我想,现在的生活再拖拖拉拉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而且我想,我大概会对你偷情的事一辈子记恨在心,你应该也不想跟一个心里有疙瘩的老婆生活下去吧?” “意思是你不能原谅我啰?” “我想,就算和你在一起,我心里的伤也无法愈合。” “也就是说,你想离婚吗?” “你呢?你不想离婚吗?” “我觉得如果能够重来,我还是想要重新来过。不过我们彼此都必须有所改变。” “我大概做不到吧。”她接着我的话说。“我和想要改变现在的自己,我觉得非改变不可。可是,要做到这点,就必须忘记过去所有的不愉快。我这么说对你很抱歉,但我光是看到你的脸,就会焦躁起来。” 我苦笑良久。我的脸颊抽搐。她这说法还真不留情面。 “如果你怎么也不肯离婚的话,我想我只好来硬的了。” “来硬的?” “我有朋友在当律师。我想,我们就到他那里去谈吧。” “你的意思是要打官司吗?” “逼不得已的话。毕竟,我手上握有你偷情的证据。” “证据……”我马上明白了美晴说的是什么。她指的是先前要我写的道歉信。我真是太蠢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当初慌忙地签名盖指印的那份文件。 “你当时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局面吗?”我忍不住问。 “我并没预料什么。我只是不喜欢事情结束得不清不楚。” 美晴的话不值取信。但是,就算我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局面,当时我也不得不签名盖指印吧。 “怎么样?这样你还是不同意离婚吗?”美晴用责备的眼神看我。 我突然了解答案原来早已出来。这场合根本不是为了让我们对话准备的,而是为了让我听她的答案准备的。我不容反驳。仔细一想,一对分居中的夫妇在饭店的咖啡厅这种众目睽睽的地方谈话,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本来应该是我要去仓持家的。 “我知道了。”我回答。我感觉自己的肩膀重重地垂下。 “你同意离婚了,是吗?”我感觉到美晴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一想到她如此想和自己离婚,真叫人情何以堪。 “嗯。”我点头。 “太好了。”她叹了一口气。应该是因放心而叹出的一口气。“还好没有生小孩,对吧?” “是啊。” 要是有小孩的话,事情的发展应该会完全不同,而且她应该也不会如此爽快地提出离婚。我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是料到会有今天,所以才无意生小孩的呢? “十万元就好。”美晴说。 “十万元?” “每个月的生活费呀。毕竟,光靠我现在的工作,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要我付吗?” “当然啊。没道理害我们离婚的人,一点责任都不用付吧?” “所谓的赡养费吗?” “嗯,是啊。其实,我是比较想一次要一笔大金额啦,不过我也知道你没钱,所以才要你至少保障我每个月的生活费。” “十万元我办不到。” “那么,这件事我们就改天再谈。”说完,美晴对由希子他们使了个眼色。 由希子先往我们这边来,仓持也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我们决定要离婚了。”美晴对由希子说。 “咦?”由希子瞪大了眼睛,盯着美晴看,然后视线随即转到我身上来。“田岛先生,这样好吗?” “好啦。我刚才已经跟他确认过了。”美晴代替我回答。 “可是……” “我想,我给你们两个添麻烦了。我今天晚上就会搬出去,你们别担心。” “等一下,美晴。你们真的好好谈过了吗?” “我说,我们根本就没有交谈的余地。那么,仓持先生,事情就是这样。”美晴也对仓持丢出了一句话。仓持一脸尴尬地搔搔鼻翼。 美晴拿着手提包站起来,一个人迅速往出口走去。由希子上前追去。 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托着腮帮子。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剧情发展。来这家饭店之前,我还深思熟虑过该怎么与美晴谈谈,但一切只是白费力气。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仓持坐在我对面的位子抽着香烟。他一和我目光相接,便将香烟捻熄。 “人生起起伏伏,这件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仓持说。 “我听由希子小姐说,美晴曾经在你的公司待过,对吧?因此听说你提议让她当我老婆不是吗?” 仓持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我会发现的心理准备,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只是想,如果你喜欢她的话。不过我只是想想而已。” “可是你却故意假装坚决反对我们交往。” “但你还是不顾我的反对,想要和她结婚,不是吗?” 仓持说的没错。我无话反驳。 “算了,反正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再说那些也没有用。如果你有事烦心的话,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商量。我会尽可能帮你。” 我摇摇头,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我不要欠你人情。”我往收银台走去。我想,至少在这个时候,我要佯装潇洒。 三十三 提出离婚申请书之前,还有几个手续要办。首先,必须拟一份包含赡养费在内的约定文件,然后还得寻找接下来要住的地方。我们退掉了之前住的公寓,毕竟一个人住空间太大,而且房租太贵。再说,美晴也说她不想住那里。 我找到了一间位于江户川区的公寓房子,名目上说是一房一厅,厨房却只是一座简陋的流理台,完全称不上是厨房。实际上,那根本就是一间套房,空间非常狭窄,放进床和小茶几之后,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和美晴相继找到新家,但我完全不知道她找的房子房间格局如何、房租多少。 天公不作美,我搬家的那天正好进入梅雨季。两名搬家工人的制服被雨淋得湿透,还得将寥寥无几的家具和衣服从旧家搬出。他们开来的是最小型的卡车。而结婚时购买的家具和电器用品几乎都归美晴所有,因此搬完家的那天晚上,我连要吃碗泡面都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我离婚的事在公司里造成了轰动。有人单纯只是感兴趣跑来向我问东问西,有人则是特地跑来告诉我一些与我有关的谣言。但是我想一定有更多人基于无凭无据的想象,在背后说我的闲话。 我也曾经被叫到人事部。人事部长拐弯抹角地打探我离婚的原因,我坚决表示是因为个性不合,但他相信到什么程度则不得而知。 将行李就定位后,住起来稍微舒服了些。原本美晴就是一个不太做家事的女人,所以我不太感觉得出来生活上有什么不便。我在打扫干净的房里吃着自己做的饭菜时,突然心想:“我究竟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了明白这点我可是付了一笔高额的学费。 然而,梅雨季结束后不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太低估那笔“学费”了。几家信用卡公司纷纷打电话来通知,说是存款不足,扣不到款。我一查之下,才发现美晴对好几家信用卡使用了奖金付款(* 日本一般公司除了年终奖金外,还有年中奖金,各于冬、夏季发放,奖金付款即是这种概念的延伸,为一种信用卡分期付款的方式,于每年的冬、夏支付该笔刷卡金额,至于利息是否加计与加计金额则依各家信用卡公司的规定而有所不同。)购物。听到应付金额后,我大吃一惊,那完全不是我马上付得出来的数字。 我立刻打电话给美晴,质问她是怎么回事。 “噢,那件事啊。我没跟你说过吗?”她冷淡地说。 “你没跟我说过啊。你打算怎么办?我可付不起唷。” “你跟我说这个我也很头痛啊。”她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可是,那是你花的钱吧?跟我又没有关系。”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顿了一下,然后说:“你忘了切结书中的内容吗?” “切结书?” “离婚的时候签过吧?我想其中应该有一条,结婚期间发生的负债一切由田岛和幸负责。” “那指的是分期付款的信用卡费。我并不知道还有奖金付款。” “那是你家的事吧?要怪就怪你没有好好问清楚。” “你故意隐瞒这件事吗?” “我并没有故意隐瞒。如果你要那么想,那随你的便。不过不管你怎么想,事情还是一样。” “我可是不会付钱的!” “请便。不过,不知道信用卡公司会不会接受你的这种说法呢。”美晴平铺直叙的声音使我的神经更加紧绷。 “如果你要那么做的话,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 她似乎马上察觉了我的言下之意,如此说道:“我话先说在前头,要是你不付赡养费,我可是不会默不作声的唷。到时候我会据理力争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法院上见吗?” “那就要看你的处理方式了。总之,我会主张切结书上写的权利。” “那种混账切结书是无效的。” “那么,你就在法院上那么主张吧。不过,要是打起官司,伤脑筋的可是你吧?到时候公司也会知道唷。” 听到她的话,我霎时沉默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确定自己吵赢了,电话中传来她意味深远的笑声。“反正你八成没有跟公司说老实话,对吧?你一定隐瞒了离婚是因为自己偷情这件事。要是又因为不付前妻赡养费而闹上法庭的话,你大概会更无地自容吧?” “够了,我知道了。”我挂上了电话。 我再度明白了美晴的狡猾。我不再认为她是因为压力太大才成了购物狂。当她知道我出轨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这出戏码。反正既然要离婚,就尽情奢侈浪费,让这个男人买单后再逃之夭夭——她一定是如此策划的。我只能这么想。而且,她早就料到我会全面隐瞒自己外遇的事情。 我懊悔不已,但她说的没错,为了保住我在公司的颜面,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灾难使者带着更严重的灾难找上门来。两个佯装是客人的男人到店里指名要我服务,而他们的真实身份是金融公司催款员。那是一家我从没听过的公司,男人礼貌的态度也只是表面上装出来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正派的人士。 美晴向那家公司借了一百万,而且连带保证人是我。 我说:“既然钱是她借的,冤有头债有主,要催款请去找她。”但那两个男人听到我这么说,脸上却浮现微笑,“就是因为在她那里要不到钱,我们才来找你的啊。再说,你和她离婚的时候不是和她约好了借款全由你负责偿还吗?她给我们看了一份正式的文件,上头是这么写着的。” 讨债的特别强调“正式的”这三个字。 不用说,美晴借的钱当然还要付利息。我顿时感到眼神一片黑暗。 “我们会再来唷!”男人们丢下这句话后走人。我猜他们打算每天来“拜访”我吧。他们会每天上门来,一直到怕被公司知道内情的我拗不过他们,对他们言听计从的那天为止。 当天我几乎无法工作。上司念了我一顿,但我却连听也没好好在听。可怕的画面接二连三地浮现脑海,我忍不住打电话给美晴,却打不通。不过,就算电话打得通,事情也不会有所好转,她只会像先前一样反驳我。 我总觉得那两个男人会在家门前堵我,因此实在不想回家,但也没道理一整晚徘徊街头,到了最后一班电车快要发车时,我总算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一回到家门前就看到一部宾士停在路旁。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是那个讨债男人的车。 就在我低着头快走进公寓时,身后传来开关车门的声音。我冲上楼梯。我家在三楼,虽然可以搭电梯,但我没时间等了。 我上了三楼,在大门前拿出钥匙,听见了电梯到达的声音,有脚步声向我靠近。我急忙打开大门,正要冲进家里,背后有人在叫我。 “田岛。” 我停止了动作。 我回过头去,看见仓持缓步向我走来,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加班吗?” “干嘛,已经这么晚了耶。”我喘着气。 “我有点事情想要跟你说,所以在楼下等你。我一看到你就出声叫你了,可是你好像没听到。” “找我什么事?” “就是有事要跟你说嘛。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可以打扰一下吗?”仓持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 一想到就是因为这个男人,自己才会落得和一个可怕女人结婚的下场,憎恨之情油然而生。我想至少要狠狠地臭骂他一顿,发泄一下,但奇怪的是,我今晚又很希望有人待在身边。一个不会向我讨钱的人。 我呼了一口气,再度推开大门。“屋子很小,进来吧。” 仓持点头,走进房间。“真的很小耶。” 仓持缩着身子坐在廉价的茶几和电视机中间,说道:“没有比较好一点的房子了吗?” “房租太贵了,这里已经是我能租到最好的房子了。”我老实地回答。 “房租啊……”仓持拿出香烟,发现我没有意思准备烟灰缸,于是随手抓了一个手边的空啤酒罐。“你是不是在为钱烦恼?” 我默不作声。我想要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却又不想让他以为我在说丧气话。不过,实际上现在已经不是逞强的时候了。 仓持吐出一口烟后说:“最近由希子好像曾跟美晴小姐通过电话。由希子说,她听到了有点令她吃惊的事。” 我一看他,他也看着我继续说:“听说你连她借的钱都得还,是不是?像是信用卡的借款……” “美晴那家伙把那种事也告诉由希子小姐了吗?” “好像是由希子在和她讲电话的过程中,觉得有很多地方不对劲,所以才逼她说出来的。据美晴小姐所说,那是你们离婚时约定好的,说要是不让你付那些钱,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我别开脸去,无法回嘴。 “你为什么又要在那种切结书上签名?你该不会没有好好看过内容吧?”仓持提出了他的疑问。 “我想要早点解说。再说,我没想到她的借款会那么多。” “真的有那么多吗?” 我不想回答仓持的问题,总觉得会被他当成天字第一号大白痴。 “看样子,她的借款应该不只信用卡吧?其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负债?” “不用你管!” “果然有吧?”仓持将吸没几口的烟捻熄。“是一家叫消费者金融的公司,还是……?” 他说的一点不错。我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他看见了我的反应。 “我说的没错吧?” “那种事不重要吧?” “怎么不重要。我和由希子都觉得自己有责任。我们应该介绍更好的女人给你。把事情全说出来!” 他那伪善的口吻反而惹恼了我。我心想:“他明明心里觉得我是傻瓜。他明明是来嘲笑我的……” “今天,那家恶质公司的人,”我将白天男人递给我的名片放在茶几上。“来过我的公司了。” 仓持看到名片,皱起眉头。“地下钱庄吗……?” “我打算找律师商量。真是太莫名其妙了。就算是在切结书上签过名、盖过章,也不能把所有债务都丢到我头上来吧?” “你有指定的律师吗?” “我没有认识的律师。我打算找一位。翻翻电话簿应该就找得到了吧?”我想告诉他,这种程度的难关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度过。不过,我也很清楚,那不过是在耍嘴皮子,只是想要逞强给他看而已。 仓持大概是看透了这一点,微微摇头,点燃第二根烟。 “全部大概多少?” “什么多少?” “借款啊。包含地下钱庄的那部分在内,你究竟得还多少钱?” “不晓得。”我将脸转向一旁。 “什么叫不晓得?你说个大概的金额!” “你问这干嘛?你要帮我付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一脸认真地轻轻点头。“我想,只好那么做了。” 我举起手用力一挥。“别麻烦了。我不想欠你人情。” “当然,这只是暂时帮你垫钱,将来你还是要还我。这应该好过跟恶质的地下钱庄借钱吧?再说,信用卡卡费如果不快点还,马上就会被列入黑名单了哟!” 不用你鸡婆——我将到了喉咙的话吞了回去。老实说,仓持的提议可真是绝处逢生。如果对方不是仓持的话,我一定会表示客气,但欣然地接受对方的好意。 仓持看着我闷不吭声,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来。鼓胀的信封看起来就像是个圆筒。“总之,你今天先收下这个。里面正好两百万。” “……这,什么?” “催债的应该不会等你吧?你就拿去应急吧。如果你不想欠我人情,就快点赚钱还我。总之,就是借钱的人不一样而已。我没有意思要收你的利息。”仓持站起身来。 “下星期再见个面吧。这笔钱你就先收下。” “等一下。你没道理要这么做。” “我不是说过了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吗?用不到那笔钱是最好。如果用不着的话,你下星期再还我。这样可以了吧?” “我也没写借据耶。” “如果你需要那笔钱的话,下星期再写收据给我吧。”仓持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等他回去之后,我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塞满了一万元纸钞。仔细一数,确实是两百张。一想到那家伙的身份地位,竟然可以完全不当一回事地留下这么大一笔钱,我对没出息的自己感到气愤。 更窝囊的是,我下星期无法将那笔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仓持。他来家里的隔天,金融公司的人就找上门来了。他们虽然没有使用暴力,却不断地用言语恐吓我:“田岛桑,如果你不能马上还钱的话,我们可以替你想还钱的方法啊!好比说像是办信用卡,你先去买高价的东西,再将物品交给我们。或者是介绍别家金融公司给你、介绍可以马上赚到钱的工作给你,方法很多啦!不过,你万一有个不测,那可就不妙了,所以不管怎样,请你先保个险吧。当然,要保寿险唷。你不用担心保险费,我们会替你付,反正不过是一年的保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问为什么是一年吗?因为我们一年之后一定会叫你还钱。到时候要是你还不出钱,不知道会怎么样哩。我们伤脑筋的话,你大概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吧。我们会让你不想活,弄到你想一死了断。话说回来,保了寿险在一年之后,就算自杀也领得到保险金。唉,我只说说而已啦,这跟你没有关系的……” 我无法从他们的口气中判断出这只是单纯的威胁,还是带有几分认真的意味。我根本连判断的心力都没有。我马上将仓持借我的钱拿出来放在他们面前。 美晴应该是借了一百万,不过他们同时从我身上削走了高额的利息。当他们满意地离去之后,我有好一阵子连站都站不起来。 既然仓持的那笔钱用都用了,我干脆将剩下的钱拿去偿还信用卡的债款,因此仓持借的钱没几天就一毛不剩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借你钱,就是为了让你还债的。能够帮上你的忙就好。”一周后,仓持到家里来,听我说明后也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反而用一种称得上是温柔的口吻安慰我。他大概早料到我会动用那笔钱了吧。我总觉得自己就快要负荷不了这种悲惨的心情。 “我会尽早把钱还你。”说出这句话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怎么也无法抬起低垂的头。 “别那么沮丧嘛。至少问题解决了,不是很好吗?要是讨债的每天上门,你工作大概也不用做了。” “我写借据给你。” “我很想叫你别做那种见外的事,不过还是写一下好了,不然你心里大概也不会舒坦吧。” 仓持拿出一份文件。那是一份正式借据,只要填上金额和几个数字,再签名盖章就行了。 他在借据上写下利息和还款期限;利息非常低,还款日期距离现在也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将借据让我过目,说:“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签个名。”我没吭一句,随即在上面签名、盖下正式印章。 “其他的借款怎么办?信用卡的卡债好像还不少。” “奖金付款的那个我已经还了一部分。至于每个月的账款,我只好再想办法了。” “你不是还要支付美晴小姐的赡养费?筹得到钱吗?” 我默不作声,完全不知道上哪儿筹那笔钱。 “你目前的收入如何?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薪水条?” “那种东西怎么能说看就……” “别说那么多嘛,让我看一下。我只是做个确认。” 我已经无法违抗他的命令了,于是将最近一个月的薪水条递给他。 “嗯,这应该是一般上班族的收入。”他看着薪水条说。“老实说,这份薪水拿来过一般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一旦考虑到借款和赡养费,就挺吃紧了。” 我微微点头,事到如今已经毫无反驳的余地了。 “怎么样?要不要帮我工作?”仓持将薪水条放在茶几上说。 “工作?卖股票的工作吗?” “替客人买卖股票,或当散户的顾问。你虽然是个生手,但不用担心,我会从头教你。” “你们公司应该不会人手不足吧?为什么找我加入?” 听到我这么一问,仓持不改盘腿的坐姿,伸直背脊,抱着胳膊。 “其实,我最近决定自立门户了。到底也该自己经营一家公司了。我在兜町附近租了一间办公室。” “自立门户?你吗?” “我从目前的公司带了几个人过去。社长也已经同意了。毕竟说到对目前公司的贡献程度,如果我居第二,没人敢居第一。我不会让人有机会说小话的。” 我端详着他意气风发的脸庞。 “看什么?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居然能够一个接一个地展开新的事业。我觉得很佩服。” “你在挖苦我吗?”仓持叼着香烟说。 “不是。我是由衷佩服你。”实际上,我真的不是在挖苦他。我虽然厌恶仓持的性格,却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本事利用无形的商品赚钱。 “不过,你现在才要成立公司,对吧?我这样说可能有点抱歉,但在公司未必成功的情况下,你有闲钱付我这种生手薪水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猛地喷出一口烟,一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的表情。“我说田岛,我在这之前拉你去做过各种工作。我承认,那些生意都有问题,不过我从来不曾让你损失过一毛半角。不管是穗积国际,还是东西商事,你应该都赚了一些钱。你之所以能有一些存款,也是因为做了那些工作的缘故,对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只有让你损失过一次,可是那跟生意扯不上关系。”说到这里,他贼贼地笑了。“五子棋。你忘了吗?” 我有点惊讶,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起那件八百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喔?” “当然记得。这世上没有人欺骗朋友心里还会觉得舒服的。” 我盯着他轻松说出“朋友”这两个字的嘴角。 “股票很有趣唷!只要动脑一定赚钱,会赔钱就是些没动脑的家伙。这世上笨的人比较多,所以笨蛋手上的钱才会不断跑进聪明人的口袋。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担心会失败?安啦!我敢保证,包你稳赚不赔。还有一点,我正在考虑副业,不过这是一个大规模的副业。”他压低声音继续说。“我想跨足不动产。” “土地吗……?” “公寓也行。”他点头。“你也知道,地价不断在涨,今后还会继续涨。我想先尽可能地聚集资金,接下来就要投资不动产。这赚的钱比股票还稳。” “宝石、金子、股票,接下来终于轮到土地了吗?”我叹了一口气。“你这家伙,怎么老是……”我讲不下去了。 “田岛,我告诉你赚钱的真髓。举例来说,假如这里有一万元,买了一百元的泡面之后,就剩下九千九百元。这么一来,钱就会快速用掉。首先是尾数的九百元,接着是减少一、两张千元纸钞。钱一眨眼就会花光光了。这你懂吧?” 我点头。我切身地明白这点。 “但是你可以倒过来思考赚钱。首先,把一万元变成一万零一百元,这并不难。接着把一万零一百元变成一万零两百元,这也不难。只要反复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轻易地将一万元变成两万元,大部分的人都是笨蛋,想要马上让一万元倍增,所以才会失败。” “听你这么说,世上的人好像都是笨蛋。” “是啊。脑袋不灵光的家伙真是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仓持爽朗地笑了。 “你考虑看看。”说完,他就离开了我家。我恍惚地咀嚼着他说的话。世上的人都是笨蛋——我总觉得这好像在说我自己——只不过犯了一次错,就把拼命工作存下来的钱系数散尽,而且还背负一身的债务。 三十四 几天后,我决定造访寺冈理荣子的家。我想既然电话不通,只好直接登门拜访。 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找她当面问清楚。为什么要做那种事?破坏别人的家庭很有趣吗? 那栋位于丰岛区的红砖式建筑依旧。我一边思考要怎么开头,一边走进了电梯。我的思绪尚未理清,就抵达了她家门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按下对讲机按钮,没有人回应。就在我心想:“大概不在家吧。”正要放弃的时候,听见一个女人说了声“来了”。那声音很模糊,听不清楚。 “不好意思,方便请教您几件事吗?”我之所以没有报上姓名,是怕理荣子如果知道是我,会不开门。我不认为她还记得我的声音,但说不定她会从窥孔看到我,于是我背对着门。 隔了一会儿,我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我在门打开的同时,转过身来。 然而,站在那里的确是和理荣子毫不相像的另一个人。原本打算从门缝一脚踩进去的我,赶忙停止脚下的动作。 “请问,有什么事吗?”一个看似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一脸讶异地抬头看我。 “啊,请问,这里不是寺冈理荣子的家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她摇摇头。“不是耶。” “那么,你是最近才搬过来的吗?” “说是最近……其实也搬来一年多了。” “一年多?”时间比我认识理荣子还要早。 “不好意思,你还有其它问题吗?看来你好像弄错人家了。” “啊,对不起……” 我不可能会弄错人家。当时,理荣子确实是带我到这里来没错。 门“砰”一声地关上。我在门前呆立了好一会儿。这时,我才注意到门旁挂上了名牌,屋主姓本田,但当初理荣子找我来时并没有挂出这种东西。这真是令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寺冈理荣子究竟跑到哪去了呢?不,更重要的是,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知道对方会嫌烦,但又按了一次门铃。 “有何贵干?我也很忙的。”本田小姐的脸上浮现警戒的神情。 “对不起,我有几件事情非问不可。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位名叫寺冈理荣子的女人。” 本田小姐马上摇头。“我不认识,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么,你曾经和谁共用过这间房子吗?即使对方不是常来,只是偶尔借人……” “没有。为什么你要那么问呢?” “因为……”我递出名片。“其实在半年前左右,我曾经送家具到这户人家来,可是你不是当时的那位客人,所以我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这样的,关于当时那位客人买的家具,我们有点事情想要和她联络,所以……” 名片似乎多少发挥了效果,本田小姐脸上的警戒神情淡了些。然而,她却依然一脸讶异地皱着眉头。“我没有订家具。我看你是不是真的搞错人家了?” “可是,确实是这里没错。请问你自从搬进这间房子以来是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有没有过长期空着房子没住人?” “这个嘛……”从本田小姐的表情看来,她好像在回想什么。 “曾经有过吗?” “只有半年前……我人在国外待了一个月,可是那段时间我没有将房子借给任何人,而且钥匙也在我手上。请问,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想一定是你弄错人家了。”她打算开门。 “请等一下。那么,我还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看看房子?这么一来,就可以搞清楚是不是我弄错了。” “恕我拒绝。我不会让来路不明的人进我的家门。”她使劲拉动门把。 “那么,你家的客厅里有没有伊莎艾伦的茶几呢?一张木制的大型茶几。”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我是有一张木制的茶几,但我不记得是哪个品牌。” “那么,餐桌是不是玻璃的呢?椅子是金属骨架,皮革垫的那种。” 本田小姐明显地感到惊讶。因为我说的准确无误。 “那些……本来都是随处可见的家具,不是吗?” “所以我想请你让我看看房子。只要让我看过,事情就清楚了。” 她好像在犹豫,她并不想让陌生男子进到房子里,然而自己家里却确实有眼前这个男人所说的家具。是不是有谁擅自使用过我家呢?——她的脑中一定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么……”她开口说。“我在这里,你进去看。不过,请你别乱碰那边的东西。” “我知道了。谢谢你。” 本田小姐任大门开着,人一动也不动。我从她身旁穿过,踏进室内。一进屋,有一条短短的走廊,里面是客厅。我打开门。 墨绿色的沙发、水晶灯、黄色的窗帘,一切都和之前看过的一模一样。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对家具过目不忘。那张茶几正是伊莎艾伦的产品。 “怎么样?”本田小姐不安地问我。 我不能回答是这间房子没错。要是我那么做,她八成会报警吧。把事情闹大对我绝非好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偏着头说。“感觉好像是这间屋子,又好象不是。毕竟在那之后又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请你仔细看清楚!如果事情弄得不清楚,我心里也会觉得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家里的家具和我说的完全吻合,她的态度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等我回到公司,说不定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再跟你联络。抱歉,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络方式吗?” 本田小姐爽快地告诉我电话号码。我将它抄下来。 “你真的没有把钥匙借给谁过吗?” “没有。” “请问,你知道这里房东的联络方式吗?我想由我们公司方面询问房东。” 然而,她却一脸不悦的表情。“如果真有必要问,要问房东的人也是我。毕竟如果被房东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过那种事,我说不定会被赶出去。” “如果你没把钥匙借给别人,应该不会被怪罪吧?” “我不希望房东认为我是个麻烦人物。我是经过一番严格的审查才租到了这间房子的。房东说过,如果我惹出一点小问题,就会请我搬出去。” 她不打算让步,我只好退一步。 “那么,你问过房东之后能不能把结果告诉我?请打刚才名片上的电话告诉我,我会感激不尽。” “我知道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会不会问房东。” “是吗。我认为你还是跟房东联络一下比较好。” 道完谢后,我离开了她家。接下来,她将会度过一段不安的日子吧。然而,从她的样子看来,似乎不会向房东询问这件事。 一般而言,房子出租后房东或房屋中介公司都会保管一份备用钥匙。我想知道那一份钥匙的下落,却又不能背着本条小姐自作主张出面询问。但仔细一想,就算房东和房屋中介公司知道寺冈理荣子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告诉我实情,而就算他们不知道,也不会承认房子可能被人乱用。 寺冈理荣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潜入别人的屋子勾引我呢?她不单单只是勾引我,还破坏了我的家庭。 唯一剩下的线索就是银座的酒吧,然而经讯问后,她告诉我的那家酒吧却不存在。我打到一家店名相似的酒店,却没有一个名叫寺冈理荣子的酒家女在那里工作,从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女人。 我总算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样的圈套。也就是说,寺冈理荣子打从一开始就存心接近我、勾引我,破坏我的家庭,然后再一走了之,消失无踪。 问题是,她的目的何在?破坏我的家庭,对理荣子有什么好处?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到银座或六本木的酒店街徘徊。我确定理荣子一定在做酒店工作。既然如此,说不定能在哪里遇见她。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到那些陌生的店一间间地询问。 就这样毫无斩获地过了两个月左右,有一天仓持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到他公司看看。就像他之前说的,他在一个月左右前自立门户了。 我不想去,但说不出口。我跟他借了一大笔钱,能够平安度日,都要拜他的金援所赐。 仓持的公司位在日本桥的小舟町,一栋七层楼建筑的五楼。仓持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一脸困惑前来的我。“我等你好久了。本来想早点跟你联络的,可是很多事情要忙。”仓持的心情很好。 办公室里摆有二十多张桌子,过了晚上七点,还有十名左右的员工留下来加班。每个人的年纪看起来都是二十出头。 “证交所收盘后,你们还要工作吗?”我问。 “证交所收盘后才是我们工作的开始。我们会根据今天的收盘结果拟定明天的作战策略,有时候晚一点还要跟客户联络。所谓时间就是金钱。” 一个看似高中生的女性员工为我和仓持端来咖啡。 “年轻人真多啊。”我看着她的背影说。 “大部分都是今年刚毕业的年轻人。” 我看着顺口回答的仓持。“都是没经验的人吗?” “有两个是我从之前的公司带过来的员工。不过,其他都没经验。” “这样……” “安啦!”仓持一手拿着咖啡杯,嗤嗤地笑了。“这份工作生手也能做,只要再教他们专业知识和技巧就行了。” 他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本小册子。“你看看这个。” 册子上的标题是《创造机会月刊》。好像是上个月的过期杂志。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的预测报导穿插着图表,介绍今后哪家公司的股票会上涨。 “这是我们公司开始发行的出版品。做得很棒吧?这是签顾问契约时的武器唷。我们会先请对方公司订阅这本杂志。” “是哦。可是,重点在于这些预测报导是否准确,对吧?” “那当然啰。所以我会命令跑外务的员工,连这一起让客户看。”仓持拿出一份剪报。那似乎是从工商报纸上剪下来的,一篇有关“Tronics的股价窜升”的报导。Tronics是一家半导体厂商,他们似乎不到过去成本的一半,开发出制造太阳能电池的技术,使得股价飙涨。 “你再看看我们公司的报导。”仓持打开《创造机会月刊》。“你瞧,这边。” 看到他打开的那一页,我发出“啊”的一声。上面的报导揭露Tronics申请到电池制造技术的专利。“太厉害了。你们怎么掌握到这种消息?”我真的非常惊讶。 “这是商业机密。看过这两篇报导之后,大部分的客户都会想要订阅一阵子看看。”仓持贼贼地笑,点烟香烟。 “嗯,大概吧。” “我说田岛,你要不要来帮我?”仓持吐着烟说。“我想要将这里当做基地,进而夺取天下。为了做到这点,我必须布下坚固的磐石,目前这样还不算完整。你如果来的话,虽然称不上是完美,至少会接近完美的状态。如此一来,我就能成为一国之主了。” “你这么说不是很奇怪吗?就算没有我,你也已经是一国之主了。毕竟你都已经盖好这么壮观的一座城堡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依旧用手指夹着香烟,手掌在面前挥呀挥。“你不懂啦。光有城堡这座建筑物,没有软体是不行的。有了城堡、军队、武器,你认为接下来还需要什么?” 不知道,于是我摇头。仓持说:“优秀的家臣,或者叫做智囊团。唯有这些都齐备了,我才能成为国王。” 按照仓持的说法,这间办公室是城堡;十多名部下是军队,而集资的技术则是武器。 “我是个生手,不可能成为你的智囊团。” “没那回事,你可以的。我刚才不是也说过了吗?有没有经验没关系。我会教你该怎么做。” 我苦笑。“你想要的是智囊团,对吧?所谓的智囊团,就是代替你思考,不足你欠缺的部分。如果是你培育出来的人,根本不能成为你的智囊团,毕竟又没有高于你的智慧。” “你或许没有帮我赚钱的智慧。但是,一个经营者需要的并不只有这点,也需要能了解部下的资质,使其团结一致的智慧。不管从事何种工作,都需要懂得做人处事的经验。” “话是那么说没错,问题是我在目前的公司也只是一个基层员工,从来不曾带过一个部下,更别说是当经营者的左手了。” “没那回事。既然我都这么说了就错不了。我们是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朋友,我最了解你了。就某个层面来说,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仓持用一种充满信心的口吻说。 “我办不到。我一点自信都没有。老实说,我连辞去现在工作的勇气也没有。” “哈哈,难不成你在怀疑我的公司可能会倒闭吗?” “老实说,是吧。”说完,我低下了头。“虽然我承认你有做生意的天分。”我半讽刺半认真地说。 “我知道了。那么,不然这样吧。你只要先挂名做我们公司的董事。然后,我希望你出席每个月一次的董事会。我会在不妨碍你工作的日子举行董事会。这样如何?” “你为什么那么需要我的名字,非得做到这种地步不可?” 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皱起眉头,将椅子拉到我身旁,然后将手靠近嘴边,以免被部下听到。 “老实跟你说,我需要大人。” “大人?” “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些人说是部下,其实都是大学刚毕业的小鬼。不过,反正他们只是小兵,倒也无妨。但是,一旦遇到紧要关头,还是得大人出面才行。这个时候光靠我一个人,说服力是不够的。万一被客户看轻了,这份生意就吹了。这就跟做医生或律师一样,一定要获得客户的信赖,所以我需要大人。你懂了吗?” 我不是不懂仓持的言下之意。但是,对于自己的名字被用在这种目的上,我还是无法释怀。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问我:“我说,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虽然我是不太想提起啦……” “哪件事?” “就是,”仓持嘴唇几乎动也不动地说。“我借你的钱呀。” “噢……”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垂下头。“我会设法尽早把钱还你。” “话是这么说,但你大概没有办法还吧?何况你还要付赡养费给对方。”对方指的是美晴。 “那倒是……啦。” “所以啊,我之所以这么提议,也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如果你成为我们公司的董事,我就能付薪水给你,而你也就可以从中还我借给你的钱。” 我眼珠子往上翻地看着他,然后又低下头。“你没有理由为我做到那种地步。” “事到如今,我不准你再说那种话!再说,我有理由。你只要好好以董事的身份,努力为我工作,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而公司也会赚钱。这岂不是三赢的局面吗?” 我听他这么说,思绪有些混乱。想到自己目前的状况,我应该对他的提议心怀感激才对。即使再怎么深交的朋友,大概也不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吧。然而,我却憎恶他,甚至三番两次想要杀他。 我抬起头,正视仓持的脸。 “怎么了?”他问我。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如果你想要一个挂名的董事,想找多少有多少吧?应该不见得非我不可。” 仓持淡淡一笑,并且掏掏耳朵。“这我刚才应该也说过了。我们介绍朋友给你认识,而你娶了她,却为你带来莫大的苦难。我想,我该以某种形式向你道歉。” “就算是这样……” “当然不只是这样。”他继续说。“如果我只是因为内疚就将重要的职位交给你的话,公司马上就会倒了。我刚才用了家臣这个字眼,不过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1528?~1582>,安土时代的武将,通称十兵卫。侍奉织田信长,担任近江坂本城主,人称惟任日向守,后来成为丹波龟山城主,奉命支援攻击毛利,却在本能寺袭击信长,迫使其自杀。而后仅十三日即在山崎败给丰臣秀吉,于小粟栖<地名>遭农民杀害。)也是织田信长(* 织田信长<1534~1582>,战国安土时代的武将,信秀的次子。大破今川义元于桶狭间,征战四方。一五六八年拥足利义昭上京都。一五七三年消灭幕府。筑安土城,致力于统一天下的雄图霸业,却在京都本能寺遭明智光秀袭击,举刀自裁。)的家臣。明智光秀的实力虽然可靠,却不能将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的头颅割下的人当做家臣。当我要找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时,我的身边似乎只有你一个。” 我大感意外,眼皮眨了好几下。仓持所说的内容,还有他讲话时的表情,竟然带有至今我几乎未曾见过的羞涩。 “怎么样嘛。要不要帮我?我想这对你应该是个好消息。” “是啊……”我要他让我再考虑一下,说完就离开了。然而,当时我可以说已经下定了决心。 从下一周起,我以董事的身份每周到仓持的公司一次。但说是董事,其实主要的工作就是金钱和人员的管理,特别是考核员工的工作表现,并将其反映在员工的薪资上。 至于重要的买卖股票,仓持几乎都不教我。根据他的说法是,管钱的人不用知道那些事情。 “你上班的公司也是那样吧?居于要职的人会知道窗帘的布料和书柜的零件吗?我们就像是交响乐团的指挥,指挥没有必要弹奏乐器。” 从资金流入的情形看来,说仓持的公司大赚特赚也不为过。大把大把的钞票不断进账。大学刚毕业、脸上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不断以百万、千万为单位,将钱赚进公司的口袋。一开始,我不太清楚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不久之后便知道那些是想买股票的客户寄放在公司里的钱,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钱完全没有在流动。 “如果只是依照客户指示说买就买,说卖就卖,顾问公司不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吗?所以,客户将买、卖的时机也委托我们决定。钱之所以都没有流动,是因为时机未到。”仓持流畅地回答我的疑问。 “可是,你不是将那些钱拿去转投资吗?一旦时机来的时候,要是没钱不就糟了?” “到时候再从别的地方挪钱过来不就得了。一旦进入我们公司的钱,不管是谁的钱都一样。” “可是,那样会混乱。” “所以,”仓持拍拍我的肩膀,“为了避免混乱,才要请你当管钱的人呀。” 但实际上我已经混乱了,一周只看一次钱的进出状况,根本无从掌握钱的流向。而且,虽然说我是管钱的人,平常存折和印章却都是由仓持在保管。我只是名义上的管理负责人罢了。 有一天,我上班的家具公司放假,于是我决定上午到仓持的公司去。到公司时,仓持还没来上班,一个他从之前公司带来的名叫中上的男人,在办公室一角的会议室桌为新进员工举行研习会。其他员工大多外出。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像平常一样过目只有一堆数字的文件。 “总而言之,要看穿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中上拉高音量说。 我不自觉地侧耳倾听。 “事业成功的人很聪明,不会因为好听话而上当受骗。只要你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对方起疑心,所以,遇到那样的人说话要尽量保守,不要夸张。在谈话当中,穿插一些证券公司方面发布的消息,自然可以增加说服力。当然,对方可能会露出觉得无趣的表情。因为对方认为,明明应该可以赚到更多钱。这个时候,你们要这样回答:‘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就像您有今天的地位,应该也不是轻易建立起来的吧?’这么一来,对方就会开始信任我们。” 我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疑,从文件堆中抬起头来。 中上继续说道:“对于继承到土地、财产、领到退休金,或突然领到一笔横财的人,要尽量说些扰乱他们思绪的话。话术请参考刚才发下去的讲义。我说过好几次了,首先要让他加入友谊会,诀窍在于先催促再说。不管说什么都行,反正就说些危言耸听的话让对让紧张。例如动作不快一点的话独家的明牌就要跌价了,或是特惠期间就要结束了。一旦对方同意加入友谊会,我们就能收取顾问费。不过,你们听好了,一开始千万别报低价,首先要将价格哄抬到一百万左右,如果对方犹豫的话再一点一点地降价。只不过,每降一次价,都要打电话回公司装出好像在跟上司商量的样子。就算是降价,也必须给对方一种‘特别给你折扣’的印象。但是,绝对不能降价低于十万。连那一点小钱都要斤斤计较的人,就不要理他了。另外,我刚才也说过了,绝对不准说:‘拜托您,请您加入。’我们要装得比他们伟大,所以说话的态度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不会害你,加入吧。’用这种说话方式就行了。再来,如果对方委托我们买卖股票,绝对不要忘了最最重要的一点!” 中上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我不禁伸长了脖子。中上凝视着新进员工一轮,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收下的钱绝对别还对方!这是铁的法则!” 三十五 仓持到公司上班后我将他拉到外面的咖啡店。一进咖啡店,点完咖啡,我立刻表明我想辞职。听到我这么一说,仓持到底也吃了一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你在抗议我给的薪水太少了?”他的脸上露出浅笑。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过,我不会帮你做骗人的生意。” “骗人的生意?我觉得你的说法有些不妥吧?” “你那种拉客入会的手法,哪里不算骗人?” 我大致告诉他中上在新进员工研习会上说的话。听着听着,他的脸色明显地沉了下来。等到我说完之后他还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喝了一口服务生送上来的咖啡之后,还是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是社长吧?难不成你要说,那是中上擅自做主干的好事?” “不,我不会那么说。” “所以呢?” “好啦,你听我说。”仓持在我面前摊开手掌。“我知道你心里很不舒服。除了穗积国际的事情之外,东西商事也让我们留下了不好的回忆。你一定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对吧?我告诉你,我也一样。何况现在我自己是经营者,要是发生什么事情,被警察通缉的可是我自己啊。既然如此,你认为我会做出那种危险的事情吗?” “可是,事实上,中上他……” “他只是在教导新进员工应付客人的方法,对吧?如果只是笑脸迎人,像我们这样的生意根本做不成,所以还是需要某种程度的虚张声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本来就是推销的基本原则。东西商事不也是极力灌输员工这个概念吗?” “别提那家公司!那是例外。” “其他公司也一样,大家都这么做。特别是证券顾问这一行,如果不是能说善道、精明干练的人,根本混不下去。这一行很竞争,光说些漂亮话是赢不了竞争对手的。” “可是,中上说:‘收下的钱绝对别还对方!’”我瞪着仓持。“他还说:‘这是铁的法则。’不还给客人寄放在我们这里的钱,不是很奇怪吗?” 听我这么一说,仓持皱起眉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喝了一口咖啡,嘴角和缓了下来。 “并不奇怪。那是铁的法则。” “你说什么……?”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侵占客人的钱。我的意思是不要让客人把钱拿回去。好比说,我们让客人买A股这支明牌,假设客人因此而赚钱,这个时候别傻到让客人卖掉A股,拿回全部的钱。你可以让客人卖掉A股,但要想办法在让客人买B股这支明牌。也就是让钱流动。这么一来,客人和我们公司的关系就不会断了。如果不这么做,客人怎么会增加呢?这是简单的算术。你懂吧?” 我皱起眉头,看着仓持的脸。他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在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我还是无法释怀。 “但是中上说话的语气感觉起来却不像你说的那样。” “那家伙的情绪经常过于激动,所以讲得过火了吧。我会提醒他的。不过,他要说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意思。你别担心!” “如果客人就是希望我们还钱怎么办?” “那就还钱呀。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过,我们的工作就是想办法绝对不让客人这么要求。”仓持对我眨了眨眼,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这么晚了,再拖拖拉拉下去,该赚到的钱可就要飞了。”他拿起桌上的账单。 “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还有什么事?” “买卖股票需要证照吧?你有那种证照吗?” 霎时,我看到仓持的目光转为凶狠,但那只是一刹那,很快地他脸上的表情随即恢复成从容的笑。“当然啰。你别把心思放在无谓的事情上。” “下次让我看看你的证照。” “嗯,下次吧。”他又看了一眼手表。“糟糕。那么我赶着回公司,拜拜。”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向收银台。 他离开咖啡店后,我望着玻璃门,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我想辞职的事又被含糊带过了。 我无法全盘接受仓持的说辞,然而每次和他争论总是如此。他总会看穿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先准备好答案,让我完全无法反驳,到最后,心中只感到一阵怅然。 然而,我决心这次绝对不再被他蒙混过去。就算仓持再怎么会抵赖,只要稍加深入调查,一定能马上知道公司是否从事非法活动。我想,以中上那种干部级的资深员工而言,口风一定很紧,不过应该能够顺利地从年轻员工嘴里探出口风。 不过,下定决心后没有多久,我自身就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有天当我在家具卖场工作时,一个比我资浅的员工走近我身边,在我耳边低声说:“昨天,我看见了一个田岛先生的客人。”他的话语中带着弦外之音。 我看着他的脸说:“我的客人?谁啊?”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一个一年前独自到店里来的女客人,长得挺漂亮的,不过感觉有些粉味,大家都在传她一定是个酒女……你不记得了吗?” 我瞪大了眼睛。独自到店里来的女客人并不多,而且还给人酒家女的感觉,那么我只想得到一个人。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寺冈理荣子……小姐吗?” 资浅员工偏着头。“啊,好像是这个名字耶。” “她在哪里?她在哪间酒店?” 看到我劈哩叭啦地接连发问,资浅员工脸上的贼笑敛去,表情变得有点畏缩。 “在六本木。一家位在六本木大道再进去一点的店……。呃……,我应该有拿那家店的名片。”他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名片。“就是这个。名片背后有地图。” 名片上写着“Curious松村叶月”。 “这个叫叶月的就是她吗?” “不,她当时在坐别的台。她身上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超级露背装,跟之前看到她时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不过我想应该是她没有错。她叫……寺冈小姐吗?那个人第一次到店里来的时候,是我为她办理入会手续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她发现你了吗?” “不,应该是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叫她。” “是哦……这张名片可以给我吗?” “可以啊。如果田岛先生想去那家店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资浅员工的脸上,带着一抹曲解的笑。他大概是被激起了好奇心,而且期待能免费喝到酒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事情想要和她联络……。再说,那家店的消费一定很贵吧?” “贵倒是还好。毕竟,我们都去得起了。那并不是什么高级酒店,女孩子的素质也不太好。老实说,这个叫叶月的也长得不怎么样。” “是哦。没差啦,反正我又不会去。” “是吗?如果要去的话,记得找我。”资浅员工的话里带着半认真的语气。 那天一下班,我简单用过晚餐便火速赶往六本木,不过我并没有打算进店里找她。因为在四周都是人的情况下,没有办法好好说话,而且她也未必会到我的位子上坐台,反倒是可能一看到我,就会一溜烟地消失无踪。 我的目的在于确认那家店的位置,以及理荣子是不是真在那间店里。我想,今天只要达成这两个目的就行了。我按照名片背面的地图,马上就找到了“Curious”。黑色的招牌上印着白色的字,好像在一栋白色大楼的三楼。 问题是该怎么确认理荣子在不在。我观察大楼的入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其中也夹杂着酒女,但不知道是不是“Curious”的人。我在想,要不要随便抓个人,如果正巧是“Cruious”的员工,就问问他有没有一个叫做寺冈理荣子的女人在店里工作。但是,如果这件事传进她耳里,她一定会提高警觉,因此最后我只好待在稍远的地方监视。 我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但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站下去。反正距离打样还有好一段时间,于是我决定拟定计划之后再来一趟,于是就离开了那里。 这个时候,又有人从大楼里出来了,一看就知道那两个人是客人和酒女的关系。一个看似四十五、六岁的男子,身穿剪裁合宜的西装,轻轻挥着手离开女人身边。在此同时,男人说:“那么,再见啰,叶月。” “晚安。下次去吃法国料理唷。” “好啦好啦。”男人边说边离去。目送男人离去之后,叫做叶月的女人转过身去。 “啊,等等。”我对着她的背影出声叫唤。 她回过头来,脸上立即浮现酒女应有的笑容。“什么事?” “今天理荣没来上班吗?” “理荣?我想想……” 我从她的表情看出,她们店里没有人叫那个名字。仔细一想,寺冈理荣子也未必是真名。 “那可能是我弄错名字了。昨天她有上班,穿着大红色超级露背装的那位。” 叶月看着我,偏着头。她心里说不定在想,这位客人昨天有来店里吗?她同时应该也在搜索,关于身穿红色套装的女人的记忆。 “噢,你说的一定是公香小姐。她今天有上班。请进。”她笑容满面地伸手请我进电梯。 “不,我等一下还得去别的地方。晚点我再来。” “那么,你最好在十一点以前来唷。她今天上早班,十二点以前就会回去了。” “我知道了。谢谢。” “请问尊姓大名?” “啊……我姓中村。不过,我想她应该不记得。” “中村先生是吗?我会告诉她一声。” 在叶月的目送之下,我离开了那里。腋下和背后都是汗。 她叫公香啊…… 公香听到叶月转述后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到底想不到来的人是我吧。中村这个姓氏随处可见。说不定,她现在正拼命想着是哪个客人呢。 时间还早,我决定去咖啡店坐坐。那里虽然看不到“Curious”的那栋大楼,但可以看到从六本木大道出来的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边喝咖啡边注视着大马路。 突然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感觉之前好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仔细一想,原来那并不是我自身的经验。从前像这样走进咖啡店,等酒女从酒店里出来的是我的父亲。我那沉溺女色,失去一切的笨蛋父亲。那个不光是财产,连辛苦得来的牙医头衔都失去的父亲。 难道我现在和当时父亲做的是同样的事情? 我摇摇头。绝对没那回事。当时父亲眼里完全没有家庭,只是一味地想要得到女人而埋伏。现在的我不一样,我想要知道破坏我家庭的始作俑者心里真正的想法,并试图抓住她。 然而,我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悄声地对我说:“你和你父亲做的是完全相同的事。结果还不是一样吗?被女人玩弄于鼓掌间,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你和你父亲有什么不一样?没有什么不一样!根本就是重蹈覆辙。” 自我厌恶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我努力着想将这种感觉抛诸脑后。咖啡融在嘴里分外苦涩。 我在咖啡店里,耗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才离开。时间快要十一点了。 当我再度来到能够看见“Curious”正面的地方,立即隐身在路边的宾士车后面。进进出出的客人好像比刚才更多了。有许多穿着十分类似的酒女。我定睛凝视,心想绝对不能看漏了理荣子,不,是公香。 十一点半多,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我心想:“不能老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于是转移了好几次阵地。当我要再度回到宾士车后面时,大楼里出现了她的身影。 她必定是寺冈理荣子。虽然她化妆的方式和发型有所不同,但全身发散出来的气氛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 她往六本木大道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总觉得若是突然出声叫她,会被她逃掉。不过,若是闷不吭声地抓住她,弄得她尖叫可就糟了。 我心想:“如果她搭上计程车,可就麻烦了。”幸好她步下了地下铁的阶梯。那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好,要跟就跟到底!”总之,先查出你住在哪里再说。 地下铁月台上人很多。我把心一横,干脆就站在她的正后方,但她却没有发现到我。 她在中目黑下车,我和她间隔几公尺,尾随在她身后。我不知道她会在哪里下车,刚才买了较贵的车票,顺利地通过了剪票口。 出了车站要跟从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年轻女性走夜路往往注意身后,因此我低着头,以免被街灯照出脸部。我决定就算她跑起步来,也不要慌张地追上前去。反正我知道她工作的酒店,也知道她在哪个车站下车。我不用着急,只要肯花时间,迟早会查出她住的地方。 然而,她却不如我想的那般对夜路感到不安。她几乎毫无警戒心地走到了一栋公寓前。那栋公寓面对马路,有一整排窗户,我数了一下,是一栋五层楼建筑,但一楼好像没有住家。 她没有回头,从公寓的正门进入。不久,便消失在自动上锁的玻璃门那一头。 我站在马路对面,抬头看着屋子的窗户。灯光明灭的窗户各半。我聚精会神盯着,绝对不能看漏丝毫的变化。 过不多久,四楼右边数来第二扇窗的灯亮了。 隔天我下班之后马上前往中目黑。时间才八点多。 我从马路对面,抬头看着前一天确认过的窗户。屋里的灯没开。我尽可能不让人看见地接近公寓。自动上锁的大门左侧,排列着各个屋子的信箱。此外,还有一间管理员室,但这个时间管理员室里好像没人,窗户的窗帘是拉上的。 我确定没有人后,溜进玄关,站在一整排信箱前面。依照窗户的位置,我很笃定寺冈理荣子家不是四〇二号房,就是四〇七号房。我看着一整排信箱,觉得四〇二号房的可能性比较高。 我从怀里取出某样东西,是我特地在午休时间跑去买来的。 那是一支镊子,而且还是一支颇大号的镊子。 我将镊子伸进四〇二号房的信箱口,发现里面有东西,接着用镊子夹住里面的邮件,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最上面一封是化妆品公司的广告邮件,收件人是村冈公子。 我确信,一定是这个没错。公子应该是念作“KIMIKO”吧。 为求慎重起见,我也偷看了四〇七号房的信箱。里头的明信片抽出来一看,很明显地收件人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于是我将明信片放回信箱里。 我将村冈公子的邮件揣入怀中,赶紧离开公寓,心想等到回家之后才能好好地看看邮件的内容。要是在这里拖拖拉拉,受到居民的盘问可就麻烦了。 我一回到家,连衣服都没换就马上打开偷来的邮件;一共有四封,其中两封是广告邮件,另外两封分别是个展的邀请函和美容院的介绍信。 我对此感到失望。光靠这些东西根本无法知道她是何方神圣。她好像有朋友是画家,但横竖一定是店里的客人吧。再说,就算知道她常去的美容院也没用。 然而,我没有必要感到沮丧,光是知道她的真名就是一大收获,何况接下来要偷出邮件也不愁没机会。 说来奇怪,我突然有种发现新乐子的感觉。事实上,隔天我也前往村冈公子的公寓,去偷出邮件。当然,偷邮件的时候我顺便将前一天偷出的邮件放了回去。虽然收信时间有些延迟,但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偷看她的邮件吧。 当时,还没有“跟踪狂”这个说法。如果有的话,无疑是在指我的行为。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检查邮件,推测村冈公子的日常生活和交友情形。要不留痕迹地打开信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总觉得,越难开的信封里面的资讯就越有价值,所以丝毫不觉得麻烦。当我取出她的信用卡账单时,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让剧烈的心跳平息下来。 村冈公子似乎过着相当奢侈的生活。之所以一天到晚收到高级名牌商品的型录,大概就是因为她从前买过的关系。就独居的人而言,她的电话费算是高的。毕竟,她信用卡上扣款的金额足以让我瞠目结舌。分期付款的金额好像也不少,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美晴。 虽然我搜集了这些资讯,但就达成真正目的而言,这些资讯根本派不上用场。她为什么要对我做出那种事?又为什么只有那一段日子住在别间公寓里,佯称那是自己的家? 我也想过算准公子在家的时候突然登门造访,可是她未必会说真话。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她还会将事情闹大,找警察来。到时只要没说我偷了邮件,应该不至于会遭到逮捕,但一定会对今后的行动造成莫大的阻碍。而且,她很可能会再度逃得无影无踪。 我一定要取得铁证之后再直接去见她。要获得这样的证据,我所能想到的还是只有偷取邮件。 就在我整日偷人邮件时,社会上正逐渐发生严重的变化——股票开始暴跌。即使对证券交易一无所知的我,也知道仓持的公司正处于危险的状况。 我打电话到公司想问问情况如何,却没有找到仓持。不光是仓持,其他干部好像也都不在公司里的样子。负责接电话的工读生尖着嗓门,告诉我一直有客人气冲冲地打电话进来,他很头痛。 我试着打电话到仓持家,接电话的是由希子。“您好,这里是仓持家。”她报上姓名的声音显然在害怕什么,知道是我打来的才松了一口气。 “仓持在家吗?”我问。 “这两、三天都没回家。不过,他倒是有从外面打电话回来。” “他在哪里?” “他也不告诉我。只说过一阵子就会回来。” “还有谁打电话来吗?” “很多人。甚至有人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就算我说外子不在家,对方怎么也不肯相信。可是,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家里的电话号码呢?” 我想大概是威胁工读生说出来的吧,但我没说出来。 挂上电话后,我不禁窃笑。仓持终于陷入困境了。至今为止,他总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这个世界可由不得他横行无阻。那家伙身上的羊皮终于被掀开了,骗人的伎俩终于会被拆穿的。 当然我心里一点也不担心仓持。我心想,他最好早日被揪出来,让大众严加挞伐。 那天,我也去了村冈公子的公寓,像往常一样偷走邮件。那已经变成了我的例行公事。 那天的收获是三封邮件。其中两封是广告邮件,而剩下的一封让我的心脏狂跳不已。那是一封封了口的信,感觉上像私人信件。淡淡的粉红色信封上用原子笔写着“村冈公子敬启”的字样。寄件人究竟是谁呢?从信封款式和笔记来看应该是个女人。有一种说法说女人之间的秘密比男女之间还多,我雀跃不已,有一种终于可能钓到大鱼的感觉。 一搭上电车,我迫不及待地看了那封信的寄件人名字。霎时,我的脑中一片混乱。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竟然发生了的感觉。因为,我认得那个名字。 关口美晴…… 这个名字我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为什么这封信上会出现前妻的名字呢?美晴到底有什么是找公子呢?不,话说回来,美晴为什么会知道公子的地址呢? 一种近乎恶心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并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确信,那对我而言一定是件不祥之事。 我在下一站下车后立刻粗鲁地撕开信封。我已经没办法像平常一样好整以暇地打开信封了。 我从信封里倒出几张照片和便条纸。几张公子的照片好像是在国外拍的。而其中一张竟然是公子和美晴的合照。两个人状似愉快地对着镜头笑。 我抖着手拿起信纸,上面写着:“这是在西班牙拍的照片。要是再多拍点就好了。改天再去哪里走走吧。” 三十六 我知道美晴住哪儿,但我不打算马上跑去兴师问罪。我看着眼前无法解释的信和照片,思考了一整晚之后,脑中终于浮现出一种假设。 我会不会是中了她们的仙人跳? 她们两人原本就认识。我不知道是哪一方的提议,两人想出了一个计谋,设下了陷阱,打算对我这个笨老公狠狠地敲我一笔。 说到步骤,很简单,首先由公子接近我、勾引我,等到她顺利地跟我发生关系之后,接下来就轮到美晴上场了。她扮演一个对偷腥的丈夫大动肝火的妻子,在丈夫开口提出分手之前,拼命挥霍。一旦丈夫提出离婚,就开出对自己有利的条件,然后离婚。当时就算我想找公子,她也早已经躲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剧情。如果不是发现了这封美晴寄给公子的信,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相信这样的事。然而,既然亲眼看见了那封信和照片,反而想不到还有其他的解释。 不过,说到美晴那个人,就算我将这些证据摊在她眼前,她也不可能一五一十地坦白招认。能言善道的她可能会声称她是在离婚后才和公子走得比较近。想必她会如此抵赖:“我偶然遇到前夫的外遇对象,想要骂她几句,没想到讲着讲着,最后居然和她很聊得来。”而等到我改天找到证据,推翻她的说法时,推翻她的说法时,她又已不见踪影。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必须在和美晴见面之前搜集好各项证据。 我决定到美晴的娘家走一趟。离婚之后我还没和她父母见过面,不过话说回来,其实结婚期间我也几乎没见过他们。美晴从来不回娘家,她父母也不曾和她联络,顶多就是寄寄贺年卡罢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们离婚这件事,美晴是怎么向她父母解释的。 我毫无预警地造访她家,以免她的父母通知美晴。想当然耳,她父母见到了我也大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女儿的前夫竟然会登门造访。但是要不是发生这种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到她家。 他们看起来很困惑,而且很困扰,但我还是诚恳地表示,我有事情想要请教。他们大概是觉得对女儿的前夫便显得太过冷淡也说不过去,只好招呼我入内。美晴的母亲之前在外面打零工,这一阵子都待在家里。而美晴住在札幌的哥哥也正好出差顺道回家。 我们聊着无关痛痒的彼此近况,不过场面并不熟络,每当话题间断,气氛就沉默得几乎要令人喘不过起来。他们似乎只在乎我登门拜访有何贵干。关于离婚的理由,我不知道美晴是怎么说明的,不过他们并没有提起我外遇的事。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要请教两位。” 一听见我提到重点,美晴的父母立刻挺直腰杆,神情看起来颇为严肃。 “您们人不认识一位名叫村冈公子的女性?” “村冈……小姐。”她母亲不安地看着丈夫。他只是闷不吭声地摇摇头。 “您们不认识吗?” “我们不太清楚……请问她怎么了吗?” “详细情形我还不能说,不过是她导致我们离婚的,所以我想要知道她和美晴之间的关系。” 夫妇俩又对看了一眼,一脸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我确定美晴还没对父母提起离婚之前发生的事情。美晴的哥哥假装在一旁看报纸,但必然竖起了耳朵在听我们讲话。 “美晴完全没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离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母亲问我。 我本来想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们,但姑且还是把话吞了下来,等到一切弄清楚之后再说也不迟。 “说来话长。总之一句话,就是个性不合。” 她父母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却没有再多问。 “您们真的不认识一位名叫村冈公子的女性吗?”我进一步问。 她母亲摇头。“我们不太清楚美晴的事。您应该也知道,她连这个家都不回。”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奢望能从他们身上打听到有用的资讯。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美晴亲近的朋友的联络方式呢?” “朋友……吗?”她母亲的脸上再度浮现困惑的神色。 “我想这你应该比我们还要清楚才是。”沉默至今的父亲开口说。他明显地心情不好。 “她几乎都没有告诉我结婚之前的事,所以我今天才会登门拜访。” “我们也不清楚。”她父亲话一说完,站起身来,离开客厅。 我将视线拉回她母亲身上。“我好像惹伯父生气了。” 她母亲生硬地苦笑,叫我等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我看着美晴的哥哥。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 不久,她母亲回来,手里拿着一张便条纸。“这是之前那孩子上班的公司的电话号码。你能不能打电话去那里问问看?” 看到上面的电话号码,我很失望。那是仓持从前上班的公司。我心里想:“如果是这支电话号码,根本不用特地请你告诉我。”但又不能那么回答,只好道声谢,将便条纸收下。 当我出了关口家门口,才走没几步路,就听见有脚步声从身后追上来。我回头一看,美晴的哥哥正扳着一张脸朝我走来。我停下脚步等他。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他说。“好的。”我点头。 我们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名叫义正。我们一坐下来,点完饮料,义正马上开口说:“我大概知道你们离婚的原因。” 他突然这么说,令我穷于应答。他继续说:“是因为钱吧?” 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我会知道吧?说起来丢人,其实对我们来说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义正的脸皱成一团。“那家伙真是的,老是要人帮她收拾烂摊子,我爸妈都已经受够了。” “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吗?” “嗯,说来话长。要是细说从头的话会没完没了。我家又不是多有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她很奢侈,或者该说是喜欢搞派头,总之就是浪费成性。她没有办法忍耐,只要有想要的东西就算借钱也要买到手。如果借的钱她还得起也就罢了,偏偏老是累得周遭的人替她擦屁股。”他喝了一口服务生端上来的咖啡,然后继续说:“我们原本以为等到结婚之后得要自己持家,她那种个性可能会有所改善,不过看来还是无可救药。” 我想起了第一次到美晴家的情形。当时,她的父母几乎没有提起她结婚以前的事。现在想想,原来他们是想不到任何值得提起的往事。 “因为这样,我想她大概也给和幸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我默不作声。既然他们自行解释我们离婚的原因,我也就没有必要多嘴了。 “可是,”义正用手拨头发。“你看过我家应该知道,我家的经济状况很拮据。我自己的小孩也大了,手头真的很紧。” 我不知道义正话里的意思,看着他的脸。他别开视线,继续说道:“所以,嗯……,该怎么说呢,关于你和美晴的金钱纠纷,我希望你们两个人自行解决。就算你把问题带到我家来也于事无补。” 听到这里,我终于了解了。义正是在害怕我和美晴之间金钱上的纠纷会波及到他们。 我苦笑。“我没有打算那么做。” “那就好。”义正好像松了一口气。他喝了一口咖啡,好像想到什么似地抬起头来。“刚才你说的那个人……叫做村冈公子,是吗?” “是的。你对她有什么印象吗?”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姓村冈,不过我印象中,美晴确实有一个叫做公子的朋友。” “她是个怎么样的朋友呢?”我精神一振地问。 “该怎么说才好呢。”义正抱着胳膊,偏着头。“只能说是酒肉朋友吧。她好像是美晴年轻时在酒店工作的时候的常客。” “美晴在酒店工作?”我重新问了一次。“你是不是说反了?应该是美晴有一个叫做公子的朋友在酒店工作,而美晴去那个朋友的店里吧……” 然而,义正却摇摇头。“美晴曾在一家营业到深夜的酒吧工作。我也去过。还在那里遇见过那个叫做公子的女人。她明显就是一个……”他稍微压低了声音,“在卖的女人。从她给人的感觉就看得出来。” 我缩着下巴,吞了一口口水。我心想,如果她之前是在做鸡的话,看在条件不错的份上是很可能接下勾引朋友丈夫的工作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呢?好几年前了,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美晴没有告诉过我,她有一个那样的朋友。不过话说回来,我本来就完全不知道她的交友情况。 “你说,你和公子见过面,是吗?” “嗯。” 我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照片。不用说,是那张和信附上的照片。“是这个女人吗?” 义正将照片拿在手上,皱起眉头看了好一阵子之后,点了点头。“是这个女人。她比我之前见到她的时候老了不少,不过是她没有错。” 我按捺住想要大叫的情绪,接过照片。这下证据成立了。有了亲哥哥作证,美晴应该只好放弃狡辩了吧。 “从你刚才的话听来,好像是这个女人害你们离婚的,她究竟是干了什么好事呢?我看还是跟钱脱离不了关系吧?”义正问我。 “这个嘛,嗯……”我语意不清地含糊带过。 “是不是美晴借钱给那个女人,结果钱收不回来了呢?从前发生过一次那样的事。”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要我说明详细情形,请你饶了我。” “嗯,是啊。我就算问了也没用。”义正抓抓头。 我打成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没事需要问眼前的男人了,于是伸手抓起账单。 “美晴也是个笨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稳重的男人却又闹得离婚收场。她大概是忘不了和之前交往的男人一起过的奢靡生活吧。” 我用手势打断他。“她之前和怎样的男人交往呢?”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我没见过那个人,不过听说是同一间公司里的同事。” “人寿保险公司吗?” 义正摇头。“比那更早之前。那家公司该怎么说呢?好像是什么股票买卖的顾问公司。” “他们在那家公司里谈办公室恋情吗?” “嗯,大概是那么一回事吧。不过,最后分手了。” “分手的原因是?” “不晓得。”义正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美晴说他们的感情由浓转淡,不过我猜大概是美晴被甩了,毕竟对方那个男的和美晴分手之后马上就和别人结婚了。这代表对方从一开始就是脚踏两条船。如此一来,美晴很难再在公司里待下去,所以辞掉了工作。”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的心中逐渐蔓延。“你知不知道对方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耶。当时美晴只告诉过我她身边有这么个男人,等下一次见到美晴的时候,我问她和那个男人进展如何,她就一脸不太高兴地说他们的关系变淡了。” “同一家公司……会不会连工作单位也一样呢?” “工作单位……”义正露出在回溯记忆的表情。“噢,对了。跟工作单位什么的没有关系。那并不是一家多大的公司,而且对方是老二。” “老二?” “公司的第二把交椅啦。他好像是社长成立公司时的第一个部下。像那样的男人想必也很有权势,奢侈成性的美晴会看上他是很可能的。不过,她也不该用他的标准来要求你,对吧?”话一说完,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你怎么了?怎么好像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啊,不是,我不是在说你没出息。我只是想说,美晴到底是哪根筋有问题。” 就像他说的,我的脸色一定变了。我不太记得义正在那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当我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咖啡店,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了。 第二把交椅、社长成立公司时的第一个部下…… 我记得仓持确实说过,当年他们社长正立两人公司时,唯一的员工就是他。 我的脑袋里一团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我陆续想起遇见美晴、交往、结婚、离婚等种种情景。这些事在我脑子里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块儿,似乎很难解开来。 “怎么会这样?!”我停下脚步,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个卑鄙、冷血的男人,将自己抛弃的女人塞给我,还利用由希子巧妙地引导我和美晴结婚。我想起仓持在喜宴上的表情,真想放声大叫。那男人表面上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一定在嘲笑我。 我决定要离婚的时候,他也在我身旁。在美晴离开我之后,他说:“人生起起伏伏,这件事你别放在心上。” 那男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呢? 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既然曾经交往过,仓持应该很清楚美晴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然而,那家伙竟然认为她是一个适合我的女人。难道他认为我和她结婚能够得到幸福吗?不可能幸福的!那个肮脏的男人,只不过想要和自己抛弃的女人断得一干二净,才将她塞给别人。他只是挑中了我,作为可能接收二手货的。 猛一回神,我已经坐在计程车里了。我要司机前往仓持的住处。我还没有决定见了他之后打算怎么做。这只是愤怒之下,失去理智所采取的行动。 我一抵达仓持位于南青山的公寓,立即在一楼入口处的对讲机按下他家的门铃。然而,却没有人应门。我试了好几次,结果都是一样。这时我才想起仓持躲起来了。说不定由希子也出门不在家。 就在我咂舌,离开对讲机的时候,发现有人站在我的正后方。那是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看似四十开外的男人,他的脸色接近灰色,眼珠子浑浊不清。 “你是仓持的朋友吗?”男人用低沉的嗓音问我。 他好像看见了我刚才再按对讲机。我下意识地判断,不能回答是他的朋友。男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警戒。 “不是,我是家具行的员工。”我拿出名片,“最近店里进了新家具,我想要通知他。请问,您也是这栋公寓的住户吗?” 男人一语不发地将名片还给我。他脸上的表情显得不再对我感兴趣。 我离开公寓后才发现,马路上停了几部车。每部车里都坐着奇怪的男人。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在等仓持回来。 我再度拦下一部计程车,转念一想,要质问仓持可以留待以后,当务之急是先见美晴一面。说不定义正他们已经和她联络,通知她我去过关口家的事了。要是美晴发现我察觉到她们的计谋,很有可能藏匿起来。我可不能给她时间那么做。 美晴租的公寓位在北品川。这是我第一次去。当我站在公寓前面,憎恶之情再度涌现。那是一栋豪华的建筑物,比我住的地方新上许多,房间一定也相当宽敞。 这里的大门也采用自动上锁的系统,跟仓持住的地方一样,设有从一楼呼叫住户的对讲机。我走近对讲机,但在按下房号之前想了一下。美晴如果知道是我,说不定不肯开门。 我在脑中整理好思绪之后,才按下美晴家的门铃。 “哪位?”美晴爱理不理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 “关口小姐,快递。”我用手帕捣住嘴巴回答,让声音听起来模糊。 “嗯。”随着一声慵懒的回应,门锁咔嚓地打开了。 我走到美晴家的门前,让身体贴在窥孔上,然后按下门铃。我感觉室内有人在走动,想必她正拿着印章,满心期待不知道是谁寄了什么东西来吧。 当她开锁,打开大门,我立刻抓住门把,将大门用力拉开。身穿灰色运动衫的美晴惊讶地抬头看我。她的脸倏地浮现厌恶扭曲的表情。 “搞什么啊你!” 我没有应声,先将一只脚踩进了门的缝隙。她一看,赶紧想要把门关上。“你干嘛啦?别那样!” “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想听,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还要跟你说话?”她直勾勾地瞪着我。“你假装是快递骗我!” “先让我进去再说!” “我不是说我不想听你说了吗?你再不把脚缩回去,我要叫了哦!” 她的脸上明显地写着憎恶二字。我将那张照片亮在她面前,她皱起眉头,但表情随即和缓了下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为什么你手上会有那张照片?”美晴瞪大眼睛地问我。 “如果你想知道就让我进去!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先解释这些照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美晴别开视线,下巴的两侧微微抽动。 “我在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会和这个女人合照?” 她呼地吐了一口气,松开了要关门的手。我趁隙让身体溜进门内。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她粗鲁地说。 “我也不认为你三言两语解释得清。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美晴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说:“请进!” 屋子里放着我们结婚时使用的家具、电器制品。杂乱无章的情形依旧。敞开的衣柜前,堆着好几个印有名牌标志的盒子,这点也和以前一样。 “喝茶?还是咖啡?” “饮料就免了。你倒是解释给我听!” 美晴一脸索然地坐在椅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张照片怎么了嘛?为什么会在你手上呢?” “我刚说了,我等一下再告诉你。问问题的人是我。” 然而,美晴却似乎非常在意照片在我手上这件事。她诧异地看着我的手,然后皱起眉头。“该不会是你潜入她的屋子偷走的吧?不,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毕竟那张照片是我寄给她的。”说完,她打量了我一眼。“难不成……是你从她的信箱里偷的?” “我说过,这件事等一下我再告诉你,先请你解释这张照片如何?跟你合照的人是寺冈理荣子,也就是勾引我的那个理荣子。不,这不是她的本名,她叫做村冈公子,对吧?你们两人竟然还一起去旅行,这代表你们的感情挺好的,不是吗?” 美晴像是戴着能剧的面具,面无表情,但脸颊微微抽动。“你连旅行的事情也知道?你果然看过了那封信,对吧?”她缓缓地点头,嘴角扭曲。“原来是那么回事啊。你怎么办到的我是不知道,不过你找到了公子住的地方,然后偷看她的邮件,是吗?” “回答我的问题!”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已经跟你离婚了,我爱跟谁去旅行,是我的自由吧?跟你没有关系吧?” “是那个女人勾引我,导致我们离婚的唷!你为什么会亲近那种女人?” “我刚不是说过,那是我的自由吗?” “你在发什么飙啊?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什么和我离婚之后才跟那女人亲近的狗屁理由可是行不通的!我已经知道你们是老朋友了。听说她是鸡,而你在某家酒店里工作过。” 她大概没有料到我会调查到这个地步,把那张闹脾气的脸转向了一旁。然而,她这么做的同时,心里一定在想如何克服眼前的难关。美晴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女人。 “你倒是说句话呀!” “吵死了!”美晴用一种般若(* 能剧面具之一,为长角的女鬼,神情充满嫉妒、痛苦、愤怒。)般的表情看着我。“事到如今,你还在吵个什么劲儿?你和公子上床是不争的事实。是谁不敌勾引,随随便便就上钩的?不就是你吗?!不但如此,看看你还做了什么好事?阴魂不散地找到公子的住处,最后还偷人家的信件。你这个男人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你……”我气到气血倒流,脑袋发烫。“这……这不是你设下的陷阱吗?你设计我,制造离婚的原因……” “干嘛啦,你在激动个什么劲儿?你是白痴吗?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请你出去!” “你承认了吧?你承认那是个陷阱了吧?” “你少在那边自以为是了。你外遇是个不争的事实吧?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这既没有民事责任,也不会造成刑事责任。今后我一样会向你要钱。” 看着美晴呲牙咧嘴的模样,我失去了理智。我站起身来,朝她扑过去。 三十七 那或许是所谓的情绪激动,也可能是我心中许久不曾出现的杀人念头,从身体深处涌出的憎恶之情,在一瞬间支配了我的肉体。新闻节目经常用“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这样的字句来形容,当时的我正是如此。那一瞬间,我脑中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死对方。我完全无暇顾及杀死对方之后该怎么办。 我将美晴推倒在地,掐住她的脖子,即使撞倒身边的物品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也不在乎。我只是一味地使劲掐住她。 美晴死命地抵抗,想扳开我的手指却扳不开,于是扭动身体,往我的肚子和鼠蹊部踢来。即便如此,我的双手还是不肯松开。 然而她却抓了我的脸。她用留有长指甲的手指戳向我的眼睛,我到底忍受不住,只好放松力道。她想要趁隙逃走,但我想要是此刻被她逃走可就前功尽弃了。于是我勉励抓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捣着被她戳中的眼睛。 “放开我!”美晴说完猛地呛了一下,在我耳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大声吼叫,脑中却想不出任何具体的言语。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就此放过这个女人。 我再次伸出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美晴吓得整个脸扭成一团。她大概搞清楚我是来真的了。 “不是我啦!”她叫道。“那个计谋不是我想出来的。” 这句话我是听见了,但以没有力气去思考话中的含意。我只觉得,她在求我饶命。她又喊道:“是山姆啦。山姆叫我那么做的。真的啦。我说的是真的!” 此时突然出现这个陌生的名字,我的注意力总算转向她说的话。美晴死命地扳开我的手,趴在地上逃到了墙边。她面对着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护住脖子。 “山姆?那是谁?” “你也认识的人。” “所以我问你是谁啊!” “仓持先生啦。仓持修。我都叫他山姆。” 我想起义正说过的话,低头看着美晴。“果然没错啊。我听你哥说你好象跟仓持交往过。你竟然瞒着我这件事,还不要脸地……”我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 “全部都是他策划的。山姆想从你身上骗钱。”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上你。总之,他只是想要把烫手山芋赶快推到别人身上。” “烫手山芋?” “就是和我之间的关系啦。这件事要是曝光,也会破坏他和由希子的感情。” 我走近美晴。她的脸因害怕而抽搐。难道当时的我,全身散发如此骇人的气势吗? “我知道那家伙将自己抛弃的女人推给我。不过你呢?你明明知道他的意图还和我结婚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美晴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咬住下唇。我抓住她的下巴,使横将她的脸转向我。“好好回答我!” 美晴充满敌意地看着我,然后叹了一口气。我放开她的下巴。 “结不结婚都无所谓。”她脱口而出。“我知道山姆想要将我推给别人。她甚至利用了由希子。老实说,我觉得很生气,而且无地自容。一开始我想,怎么能如他所愿,可是渐渐地我的想法变了。事情既然演变到这个地步,跟谁结婚都没差。但是,我绝对不要离开山姆。” “原来你和我结婚,是不想切断和仓持的关系,是吗?” 她将脸转到一旁代替肯定,“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有一种被人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的感觉。不过,算了,反正我们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是一团糟。 “那么,仓持有什么必要陷害我?” 美晴对我的问题三缄其口。我察觉到其中大概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我再度抓住她的下巴。“不回答的话,我就杀了你!” 这个时候,其实我的杀人意念已经很淡了。然而,我当真想要杀美晴的这个事实,却让我维持了对她的优势。 “我找他商量过,说我想离婚了……。然后,他就帮我想了一个让你外遇的方法。我说的是真的,那是山姆提出来的计谋。相信我。” “为什么他要帮你想出那种计谋?他不是已经和你分手了吗?” “我想,他大概是不想让我生气。大概怕我如果一生气,会将我们之间的事告诉由希子。” “你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是主谋吗?” “那间公寓……公子勾引你的那间公寓,就是他准备的。你应该知道,他之前上班的公司也有处理不动产吧?他物色由公司管理的出租公寓,擅自使用一房客长期不在家的屋子。如果光是我和公子,应该办不到那种事吧?” 美晴说的有理。没有调查管理那间屋子的不动产公司是我的严重疏失。如果我知道那是仓持上班的公司的话,说不定就会有迥然不同的剧情发展了。 “另外,山姆还想到了从你身上榨财的方法。他说就算从上班族身上要到赡养费,也不会是一笔大数目,所以只要在离婚前尽量借钱举债,再将债款全部推给你就好了。这也是他唆使我的。” 不知道美晴是不是因为感觉到我愤怒的矛头渐渐转向仓持,这段话听起来像是说仓持的坏话。 “你说的是真的吧?”我瞪着她说。 她微微颤抖地点头。“我都说是真的了嘛。要不是受到山姆的唆使,我也做不出那么恶劣的事情。一切都是他的指示,我只是依照指示行事而已。” 很明显地,美晴只是嘴上道歉。她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的话,不要听从仓持的指示不就得了。然而,我却连这么容易发现的矛盾之处都没察觉到。对仓持的憎恨,使我觉得其他的事情都不足为道。 我站起身来。美晴缩着身体,抬头看着我。她的脸上还留着害怕的神色。 “我死都不会再给你钱了。借款你自己还!” “可是……” “如果要债的再来找我,我就先杀了你,然后自杀。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你听懂了吗?” 她默默地点头。 “你知道仓持在哪吗?” “不知道。我们最近都没见面。” 这句话倒不像是在说谎。我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大门而去。然后再开门离开之前,又回头对她说:“你逃也没用!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把你找出来杀掉!” 美晴铁青着一张脸,我随即离开了她家。 如果有一条界线,决定会不会变成杀人犯,我想我的心当时应该游走在界线边缘。要是美晴没有提起仓持的名字,恐怕我已经杀掉她了吧。我边走边回想,那是真正的杀意。 我对美晴的憎恨渐渐转变成杀死仓持的念头。我再也无法容忍那个玩弄我的人生的男人了。 我前往日本桥小舟町。太阳早已下山,仓持很可能已经不在公司了。 然而,当我走到公司旁,却看到一群不认识的男人正在搬瓦楞纸箱。男人们的手臂上全戴着臂章。一开始我以为那些人和我无关,然而当我看到他们身边有几个是仓持的部下时,我便察觉到有事发生了。 我向一个讲过几次话的工读生走去。他也发现到我,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啊,田岛先生……”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听说是强制搜查。那些人突然跑来公司……,然后把我们赶了出来。中上先生他们还在上面。” “仓持呢?” 工读生摇摇头。“他最近一直请假。” 我心想,他抢先一步落跑了。此时的情形和穗积国际、东西商事当时一模一样。只不过,主谋终于换成了仓持本人罢了。 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朝我走来。他还没停下脚步,就拿出一本手册。 “我是警视厅生活课的人员,你是‘创造机会’的员工吧?” “不,我并不是正式员工。” “这话怎么说?”调查人员的眼中发出令人害怕的光芒。 “仓持拜托我帮他处理一点会计上的事……。不过,公司的事情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搜查人员一副在推测我说的话是真是假的样子。接着,他说:“可以请你跟我来一下吗?”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答应。何况,我也想要亲眼确认,事情究竟演变到了什么地步。 他带我到大楼里面。办公室里还有十多个搜查人员,正将所有文件和档案夹塞进瓦楞纸箱中。我看见了中上他们,他们只是一脸茫然地杵在那里。 中上往我这边瞄了一眼,但没有向我搭话,只是双眼垂下。 我在偏角落的地方接受搜查人员的询问,诸如进公司的过程、至今做过哪些事情等。他们的用字遣词虽然客气,却有种强硬的感觉。我想,我没有必要说谎,于是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然而,搜查人员似乎不完全相信我说的话。 “照你这么说,你是在不知道公司实际经营内容的情况之下在这里帮忙的啰?虽然你没有办理进公司的正式手续,但却是董事级的待遇,不是吗?” “那是仓持自己决定的。我只是想赚一点零用钱……” “可是,你的工作是负责管钱的吧?” “说是管钱,其实只是形式上的头衔。实际上,仓持可以自由运用资金,而我只是看看资金流进流出的金额而已。” 搜查人员似乎并不接受我的说词,脸上甚至连挤出苦笑都没有,一副想说“谁会相信你那种鬼话”的表情。 强制搜查的目的似乎在搜集公司违反证券交易法的证据。我从搜查人员话中得知,仓持无照从事证券买卖。 “你知道仓持先生没有执照吗?” “我完全不知道。我之前问过他本人,当时他告诉我他有执照。” “他说有,你就信了?” “是的。” 搜查人员听了我的回答,狐疑地偏着头。 接下来的问题,主要是关于仓持的出没地点。搜查人员表示,仓持连自己家都没回。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关于这点,搜查人员倒是相信了。 他们晚上十点过后才放我回去。我精疲力尽地拖着脚步回家。一天当中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的心情还来不及整理,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而,一旦躺在床上,脑袋却莫名清醒。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仓持的愤怒、愤恨,还有怀疑。我还想起了八百年前的往事,只后悔至今为什么没有对他痛下杀手。 就在我烦闷地辗转难眠时,突然电话铃响,吓了我一跳。在拿起话筒之前,我先看了闹钟一眼,时间接近凌晨一点钟。 我拿起话筒,低低地说了声:“喂。”隔一会儿,对方才出声回应。“喂,田岛吗?” 听到那声音的刹那,原本有点恍惚的脑袋突然清醒了。 “仓持……你,在哪里?” “我在电话亭里。就地名来说,应该是深川附近吧。门前仲町一带。”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 “我只是单纯经过这里。倒是你身边有没有人?” “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公司怎么了吗?” “强制搜查对吧?我知道啊。”我从仓持的口气听不出危机感。 “大家都在找你。”我想说我也在找你。但忍了下来。 仓持在电话的那一头低声笑了。“要是我现在出面的话大概会闹得满城风雨吧。” “你别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知道啦。我现在不能出面。不过,我想见你一面,我有点事情想要拜托你。” “你去找警察自首如何?” “别开玩笑了。我问你,等一下能不能见个面?我去你那边。” “等一下?现在吗?” “如果能在大白天见面那当然最好啦,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 听到他毫不担忧的口吻,我真怀疑这家伙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好。那你过来我这边。你知道地方吧?” “我之前去过,知道在哪里,不过我们最好换别的地方,因为说不定你家也有人在监视。” “我家?谁在监视?警察吗?” “警察说不定也在监视,但可能还有其他的……。好了,别说那么多,反正最好在别的地方。” 我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和他约在附近的一家美食餐厅。仓持确认好地方和时间之后挂上了电话。 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慢慢地换衣服。随着思路渐渐清晰,我慢慢又想起了美晴说的话。同时,对仓持的憎恶之情也逐渐加深。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不过,从电话里听起来,他似乎对我毫无戒心。 我不经意地想:“不可以放过这个机会。” 我走到厨房,打开抽屉。里面放着菜刀和水果刀。水果刀是附有刀鞘的那种。我将它拿在手上,拔出刀鞘。薄薄的刀尖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发出寒光。我心想,非得有人下手不可。那个男人害太多人遭受不幸。当然,最大的受害者就是我,所以我是下手的不二人选。 我穿上外套,将刀子藏在内袋里。这么一个动作,让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体温逐渐升高。 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点时间,但是我的心静不下来。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离开家门。 一走出门,夜风沁如水。不过怀着一把刀的胸口却莫名发热,我隔着外套确认了好几次刀子的位置。 我走进美式餐厅,点了咖啡等待仓持,此时,身穿黑色皮夹克的仓持缩着背出现在我面前。他看着我,笑嘻嘻地朝我走来。 “不好意思,半夜找你出来。”他在我对面坐下,并且向女服务生点了一杯热可可。 “你到底住在哪?” “很多地方。大部分都住在商务旅馆。” “你打算逃到什么时候?” “嗯,等时机成熟了,我就会去找警察自首。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事要办。” “有什么事要办?” “像是处理钱呀。好不容易赚到的钱要是全被没收的话,岂不是白忙一场?” 我盯着他的脸。他之前说不会做东西商事那种骗人生意果然是在骗人的。这个男人之前在不少骗子底下做事;他是在走他们走过的旧路。 仓持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两个厚厚的信封叠放在我面前,上面的信封上用原子笔写着:“由希子收。” “我说有事情要拜托你,指的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 “我希望你将其中一个交给由希子。我想我不在的时候,一定发生了很多让她头痛的事。你能帮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去接她,在那之前希望她忍耐一下。” 我稍微打开信封口往里面看了一下,里头应该装了一百张左右的万元大钞。 我心想:“他连跑路身边还是有钱。” “另一个你手下。大概各方面都会给你添麻烦,该怎么说呢,就当作是我的一点心意吧。”仓持津津有味地喝着服务生端来的热可可。 我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一方面利用美晴对我设下那么冷酷的陷阱,一方面却又表现得朋友有难,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眼前的这张脸总是让我感到困惑,使我的杀人念头萎靡散去。 “我想要跟你确认一件事。”我说。 “买卖证券的证照对吧?那件事骗了你是我的错。不过,我想迟早必须告诉你的。” “不是那件事。”我摇摇头。“是美晴的事。” “她怎么了吗?” “听说她是你的旧情人,是吗?” 仓持半张着嘴,表情定格,然后喝了一口热可可,将烟灰缸拉过去。“你发现啦?”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竟然瞒着我,让我跟她结婚……” “那么,你觉得我在介绍她的时候应该说她是以前跟我交往过的女人吗?那么做你只会觉得不愉快吧?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那么一开始你别介绍她给我认识不就好了吗?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你只是想把自己手边难搞的女人推给我罢了,对吧?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 “喂,等一下。我之所以将她介绍给你,单纯只是认为你们会相处愉快。你和我不一样,你做人诚实,而且规划了一条稳固牢靠的人生大道。事实上,你们也是个性相投才结婚的呀。” “什么稳固牢靠的人生大道!还不是被你给搞砸了。” “喂,田岛,你干嘛那么生气嘛。我之前应该也为介绍美晴给你的事情跟你道歉过了呀。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才跟你说好,我会尽可能帮你,不是吗?” “我听说,设计让我陷入圈套的人也是你。” “啊?”仓持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美晴找你商量,说想要跟我离婚,对吗?然后你就想出了那个圈套,利用一个叫做公子的女人引诱我中计。听说那间公寓也是你准备的,不是吗?” 仓持听到我的话,表情扭曲。他将手抵在额头上,微微摇头。“这是她说的吗?” “是的。” “田岛,我做了一件错事。她真是一个卑劣的女人。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你说什么?” “你听我说!我确实陪她商量过离婚的事。可是,我并没有提议,也没有设计要让你陷入圈套。我当时是这么对她说的。只要田岛不外遇,你就算提起离婚也没用。美晴大概是听了我那么说,才想到要让你陷入圈套的。” “你别乱说!明明是你准备公寓的。” “那我承认。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那样使用。当时,美晴只是拜托我,要我替她准备一间能够自由使用一个晚上的屋子。所以我把那间屋的钥匙教给了她。事后我知道你是在那间屋子里被女人勾引,简直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又不能告诉你那件事情,真的让我很头痛。”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相信我!还是,美晴比我值得信任?把你害到今天这种穷途潦倒的地步的,可是那个女人唷!” 我盯着仓持的黑色瞳孔。瞳孔中,有一种能够骗倒全天下人的认真眼神。在这之前,我不知道背着对眼睛欺骗了多少次。 “我把你当做至交。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得过的人。就是因为那么想,我才会冒着危险跑来见你。”仓持伸出手臂,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从手掌传来。“相信我!这件事,我将来再好好跟你解释。我想,误解一定会冰释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皱起眉头。“这么晚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等一下。” “抱歉。你也知道,我现在是警方追缉的人。我再跟你联络。”仓持一把抓起账单,起身往收银台走去。 我满脑子一团乱。我老是这样,就算是我在质问他,也只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桌上放着他留下的信封。我将信封拿在手里。写着“由希子收”的信封下面那个好像是给我的。另一个信封上也写了字,看到字的那一刹那,我全身如遭雷击。 上面写着——田岛和辛先生收。 我回过神来又确认了一次,上面正确地写着“田岛和幸先生收”。然而,当时那个“幸”字看在我的眼里,却成了“辛”字。 过去令人厌恶的情景瞬间又在我的脑中掠过。我站起身来,追在仓持身后,冲出餐厅。 他正走在停车场里。我将手伸进外套内侧,手碰到了水果刀。 就在我要追上他时…… 突然间,一旁窜出了一道黑影。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像一只野兽般,动作敏捷地往仓持扑去。仓持应声倒地。他哼都没哼一声,男人就已经跑掉了。 我惊慌地冲到仓持身边。大量的鲜血从他的脖子流出。 三十八 刹那间,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当我听到身后传来尖叫声才回过神来。我回过头去,一个年轻女子惊恐地往我们这边看。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同行的男子。 我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四周围了好多人。不久之后,警官也赶来了。警官一连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却完全没有自信能够好好地回答那些问题。恐怕我对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办法好好回答吧。警官带我到警察署去,把我关进一间叫做调查室的房间。 事后我才知道,好像是餐厅的店员报警的。那名店员告诉警官,遇刺男子和我在一起,以及我追出餐厅的事,因而警官才会质问我,但我的回答却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于是警官将我的行为解释成冲动行刺而导致心智失常,立刻当场将我逮捕。 负责调查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凶犯,所以似乎以为接下来的工作就只要录犯人的口供即可。也难怪啦。毕竟我身怀水果刀,而且实际上也是打算刺杀仓持才冲出餐厅的。 然而,刺杀仓持的人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我渐渐恢复平静,告诉了刑警当时的情形。刑事一心认定凶犯会招供,对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展感到愤怒,对我吼道:“事到如今,你休想抵赖。” “我说的是真的。请你相信我。因为用来刺杀他的是别件凶器,不是我的刀子,对吧?” “你怎么敢说不是你的刀子?” “因为,我的刀子没有使用过。你们调查之后就会知道。我的刀子上应该一滴血迹都没有。” “你马上就把刀子擦干净了,对吧?不用你说,我们也正在调查。不过,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刀子带在身上呢?” “这个……”我顿时语塞。 “说啊!你会打不出来了吧?你还是放弃挣扎吧!” 留着五分头的国字脸刑警持续恐吓我好几个小时,想让我招供。好几次,我因为身体疲倦和思绪混乱而感到意识不清,但我还是极力否认。 地狱般的拷问终于结束了。国字脸的刑警被叫出去之后,另一个刑警走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刑警戴着眼镜的关系,感觉他的五官看起来比刚才那个刑警清秀多了。 “非常抱歉,占用您那么多时间。我们已经证实您是清白的了。今天的询问就到这里结束,您可以回去了。”他的遣词用字也很客气。 情势突然逆转,令我感到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花了一番工夫才确认清楚。毕竟,您身上带着那种东西,那是平常不会带在身上的东西……”这个刑警仿佛在害怕我检举他们警方殃及无辜,因此提起了刀子一事,言下之意是在暗示我也要为这起乌龙事件负责任。 然而,我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件事。“犯人抓到了吗?” 刑警摇摇头。“在逃中。不过,有目击者指出,他看到一个男人从你们所在的停车场冲出来。那个男人在逃走途中丢弃了一把菜刀。我们调查刀上的血迹之后,发现和受害者的血型一致。顺带一提的是,您的刀子上没有检验出任何血迹反应。”说完,刑警扬起嘴角笑了。 “刺杀仓持的是一个瘦小男子,不过我没看清楚他的长相……” “你说的和目击者的证词一致。目前,我们正在找符合这项特征的人。” “大致上已经锁定嫌疑犯了吗?” “是的,大致上已经锁定。毕竟,该怎么说呢,就各方面来说,受害者是一个备受瞩目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创造机会’的受害者向仓持报复吗?” “嗯,也有那个可能。”刑警看了一眼手表。“田岛先生,如果您还不着急走的话,我想再请教您两、三个问题。” “有关刀子的事吗?” “嗯,是的。请您务必告诉我,您身上为什么要带着那种东西呢?” 我叹了一口气,思考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定了心。“我想……要杀死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说法太过直接,刑警脸上惊讶的表情维持了好几秒。 “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言难尽。总之,我们之间有许多过节……他骗了我好几次。这次的‘创造机会’也是。所以当他找我出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刀子。” “可是,别人却抢先一步刺杀了他,是吗?” “嗯,就是那么回事。”我抬起头来看着刑警。“身上带着刀子会构成犯罪吗?这算是杀人未遂,还是意图杀人……” “要看情况而论。实际上,如果你取出刀子袭击仓持先生的话,大概就算是杀人未遂了吧。可是,您却还没有那么做。” “难道该庆幸我那临阵畏缩的个性吗……?”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嫌犯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单就对仓持的憎恨而言,我想他应该比不上我。可是现实上,我却比他晚了一步。” 刑警戴的眼镜镜片闪了一下。 “您简直像是在后悔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抢走了你的行凶目标。” “倒不是那样……” 然而,眼尖的刑警却看穿了事实。我对自己没有成为杀人犯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因为被人抢走杀害仓持的这个最大目标,而感到怅然若失。 “田岛先生,有杀人动机不见得就会引发杀人行为唷。”刑警用一副告诫的口吻说。“动机当然是不可或缺,但一个人要杀人,还必须具备环境、时机、还有当时的情绪等复杂的因素。” “这我知道,可是……” “还有,”刑警继续说。“有的人需要有某种导火线才会采取行动。像您,可能就需要某种导火线。也就是说,只要没有导火线,你就无法跨越成为杀人魔的那道门。当然,那样比较好。最好永远不要跨越那道门。” “成为杀人魔的门,是吗?”话一说完,我突然发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另一个重点,于是询问刑警。“请问,仓持的情况如何?” 刑警挺直背脊,缩起下颚注视着我。“看情形,是保住了一条命。” “啊……”我顿时语塞。从仓持当时遇刺的情形看来,我本来笃定他终究难以幸免。 “不过,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结果还很难讲。他现在应该也还在医院里,继续接受治疗。” “由希子……你们跟他太太联络过了吗?” “当然联络过了。她可能已经赶到医院了。如果你想去探望他的话,我们可以送您去医院。就当做是您协助办案的谢礼。” “麻烦你了。”说完,我站了起来。 我一到医院,就看到由希子在候诊室里低着头。她似乎是匆促赶来的,可能顾不得上衣和裙子的颜色不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制服女警,在出入口待命。 由希子抬头看我,缓缓摇头。我不懂那个动作代表什么意思。大概有许多含意吧。其中也一定还包括了不敢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情绪。另外,想必也带了想要告诉我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心情。 “仓持的情况怎么样?我听说他保住了一条命。” “还在动手术。好像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由希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我。“他……去见过你了吗?” “嗯,他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在我家附近的美式餐厅碰面。” “要是告诉我的话就好了。”由希子忿恨不平地说。 “因为你好像被警方监视了……” “可是你也受到了警方的监视,不是吗?所以,犯人是埋伏在餐厅的停车场里,对吗?” 我心想:“你说的对。”却不知从何解释。 “因为仓持好像也不想让你知道。” “可能吧。”由希子转过脸去,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用手帕抵住眼角。 “仓持有话要我转达。”我说。“他说,等他安顿好一定会去接你,在那之前希望你忍耐一下。其实他还要我将一大笔生活费转交给你,可是刚才被警方没收了。不过,警方说只要查明那笔钱和这起事件没关系,就会还我……” “钱还不还无所谓。只要他能得救……”她呜咽地说。 事到如今,由希子还深爱着仓持,令我再度嫉妒起他了。我心想,非得设法告诉由希子那个男人的真面目不可。 走廊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过没多久,一个护士跑了过来。“太太,主治医生有话要跟你说。” “手术结束了吗?” “嗯,是的。主治医生会向你说明详细情形。” “怎么样?手术进行得顺利吗?他得救了吗?”由希子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我想,医生会跟你说明。总之,这边请。” 我知道护士禁止随便发言,但她的样子明显有异。我心想,只是告诉我们是否得救应该无妨吧。我们跟在护士后头,前往加护病房。一名医生向我们走来。 “你是病患的太太吗?”医生问。 “是的。这位是外子的朋友。”由希子这么介绍我。 医生看了我一眼后点头,并且将视线拉回由希子身上。“这边请。” 我们来到加护病房内。医生走到一间由透明塑胶膜隔开的隔间前停下脚步。 “那就是你先生。” 隔着塑胶膜,仓持就躺在里面一张床上。他的身上覆盖着氧气罩等各式各样的器具。 “就结论而言,”医生冷静地开口说。“你先生保住了一条命,但是还没恢复意识。我想,今后恐怕也不会恢复意识了,因为他控制意识的部位受到了损伤。” “咦……”由希子低吟。 “医生,也就是说,”我向医生确认。“他变成植物人了吗?” “是的。”医生点头。 由希子就像慢动作镜头似地慢慢地倒了下来。我没来得及接住她的身体。下一秒钟,我听见了她哭喊哀号的声音。 事情发生的一个星期后,警方逮捕了刺杀仓持的犯人。如同刑警猜测的一样,凶犯果然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他去年从公司退休,几乎将所有的退休金投资在“创造机会”上。过程中,他觉得公司有问题,要求返还投资的钱,公司却再三推托,就是不肯还钱。后来发生公司被强制搜查的骚动,当他知道公司还钱的可能性渺茫时,就下定决心要杀害仓持。他似乎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仓持住的地方。据说他最后之所以会盯上我,完全是基于直觉。 听到这些前因后果,我想起了刑警说过的话。他说,杀人光靠动机是不够的。时机和契机反而更重要。 警察一步步地对“创造机会”展开搜查。渐渐浮上台面的经营情形再度令我感到惊讶,甚至让我觉得佩服,没想到他们居然能用那么胡来的手段搜集资金。 举例来说,所属的业务员用的全是假名。一个人同时使用四、五个名字。除此之外,他们对客户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空穴来风的情报。上头好像指示他们说:“不管怎样,只要让客户把钱交给我们,就是我们的了。” 大部分的员工对股票一无所知。胜负的关键在于如何让谎言听起来像是真的。他们会打给问卷调查名单上的所有人。“恭喜您参加猜谜活动中奖了。让我告诉您一支能够赚大钱的股票。”好像有不少人上了这种玩笑般的骗人手法的当。 他们会提供客人一支股票名牌,让客人观察那支股票的动向一阵子。如果股票没有上涨,他们便默不作声,但如果股票稍有上涨,他们马上就打电话给客人。“我说的没错吧?入会金只要十万元。入会之后,我会告诉您我们公司独家的明牌股。” 员工的平均业绩自保为每个月争取十人入会,并且能够获得会员的入会金一成作为奖金。二十万上下的薪水加上奖金,每个月可以轻松领到三十万。 包含组长在内,员工几乎都在二十岁上下,另外还有不少大学生。 一名目前就读大学的学生在警察局里做笔录的时候提到:“简直是赚翻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家都拼了命地在做。” 警方也找过我几次。他们想查清楚仓持把钱藏在哪里。可是,我不可能知道实情。不知道警方是不是觉得从我身上大概也问不出任何内情,渐渐地也就不再找我了。 后来,我不得已辞去了家具店的工作。尽管说我不是“创造机会”的正式员工,但和这家公司扯上关系是铁一般的事实,一旦被人针对这一点指责,我连一句话都无法辩驳。我又再度陷入了找工作的窘境,但这次我却不怎么沮丧。我觉得凡事都能从头来过。 我之所以会那么觉得,是因为受到仓持目前身体状况的莫大影响。 仓持还活着。就像那一天医生宣布的一样,从他的情形看来,他已无法恢复意识,但他仍有生命反应。 我经常抽空去医院。仓持住在特别病房里接受看护。 由希子几乎都待在病房里照顾他。她卖掉之前住的公寓,搬到一间较小的出租公寓,剩下多出的钱就拿来当做仓持的医疗费。虽说是医疗费,其实也只是单纯地维持他的生命。 仓持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在睡觉,有时候眼皮也会睁开。我甚至还看过他眼珠转动的样子。那种时候,我会觉得医生说他没有意识一定哪里弄错了。 由希子似乎比我更这么认为。她有时候会对我说:“我想,小修一定听得到我的声音。因为,他的反应明显不同。只要我对他说话,他的眼睛就会动唷。虽然只是微微转动而已。像我帮他擦身体的时候也是,原本明明没有反应,可是当我帮他擦身体的时候,就会稍微出现反应。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有意识。” 当骨肉至亲或深爱的人变成植物人,看护的人好像都会有这种共通的感觉。毕竟,虽然说是植物人,到底还是有生命,经常都会出现一些生命反应,此时若是与自己的呼唤恰巧一致,就会产生那种错觉。 然而,我却不想纠正由希子的错觉。看护仓持需要非常坚强的意志力。我想,让那种错觉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也好。 由于部分媒体的报导,使得很多人都知道了仓持遇刺的事。于是想要会面的人不绝于途。其中,最多的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跑到医院来想要看一眼主谋的悲惨景况。由希子会对来访者严格把关,断然拒绝心存歹念的人与仓持会面。 不过,其中也有单纯想要看他而来的人。美晴就是其中之一。 她站在病床旁抚摸仓持的脸颊,指尖滑过他的颈项,然后无视于我的视线,吻了他的唇。幸好由希子恰好不在场,但我还是为她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要是由希子回来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意气风发的山姆居然会变成这样,人生真是残酷啊。”美晴低头看着旧情人,对着我这个前夫说。 “事到如今,我是不想这么说。不过,”我对她说。“仓持他说,他没有设计要让我陷入圈套。他准备公寓是事实,但他没想到你会那样使用。” “他说的?”美晴盯着仓持。“这样啊。他是那么说的吗?” “你们谁说的才是真的?你还是仓持?让我搞清楚!” 美晴偏着头,然后说:“既然他那么说的话,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好了。” “喂!” “反正你恨我,不是吗?既然如此,你就相信他吧。也许你不要连山姆都憎恨比较好。” “我想要知道真相。” “所以我说,他说的就是真相呀。” 除了美晴之外,还来了许多女人。几乎都是我不认识的,其中有的一看就知道是在色情行业中打滚的女人。她们看见仓持面目全非的样子,个个都流下眼泪。 “像我这种丑女人,仓持先生也一视同仁地温柔对待我。这世上除了他之外,没有那么好的人了。”有的酒家女甚至这么说完后号啕大哭。 当然,也有男性访客。他们的反应不一,却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都曾经因对仓持愤恨难消而绝交。 “这男人天生一副好口才,不管是任何废铁也会被他说成黄金。这不知道害我损失了多少钱。”一个上了仓持的当,投资将近一亿的人笑着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真有趣。拜这个男人之赐,我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想。看到他变这样,真的觉得空虚。” 总而言之,那些男人和他曾经绝交过,却没有一个人打从心里恨他。虽然由希子过滤来访的人,没想到这种人还进得来,真是令人意外。 就在仓持遇刺的一个月后,一个男人来到了医院。 三十九 由希子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个男人来探病,但不知道他是谁,感觉有些古怪,问我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来看一下。遭到家具公司解雇的我,时间多得是,于是我马上答应,穿上夹克后就出门了。那天的天气很奇特,晴空万里,但天上不时飘下细雨。 我一到医院,就看到由希子一脸不安地站在病房前。她看到我,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来访的人呢?已经回去了吗?” 由希子摇摇头,一语不发地转向病房的方向。 从病房的门口可以看到房里。那间是仓持的个人房,病床的四周装设着生命维持仪器,所有仪器都覆盖着透明塑胶膜。 病床旁边站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身穿深棕色的三件式西装。他的身材虽然并不壮硕,但挺拔的身影散发出一股威严的气势。他手上拄着一支收折整齐的雨伞当做拐杖,如果再戴上一顶帽子的话,看起来就像一名英国绅士。 男人缄默不语,静静地低头看着仓持的睡脸。当然,就算他开口说话,仓持也听不见。然而,许多来访者还是会想要对他说点什么。 “他是谁?没有自我介绍吗?”我低声问由希子。 她递出一张名片。“他给了我这个。” 名片上印着“企管顾问公司佐仓洋平”。办公室的地址在港区。 “他说他是小修的老朋友。” “你没听仓持提起过他的名字吗?” 她摇头。“他看起来不像是可疑人士,客气地拜托我让他进去探病,我也没理由拒绝……”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田岛先生也没看过那个人吗?” “从这里看不太清楚,不过我应该不认识。” “你三十分钟之前打电话给我时,他就一直那样站着不动了吗?” “是啊。几乎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小修的脸看。总觉得……”她含糊带过后面的话,大概是想说:“很古怪。”我也有同感。 我们两人在病房外等待,想要再观察他的情形一阵子,几分钟后,男人走了出来。他看着我,微微点头致意。 我心想,我果然不认识这个男人。然而几乎在同时我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说不定我曾经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人,所以产生了错觉。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么久。”男人向由希子道歉。“毕竟,我们好久不见了。” “这样子啊。”她面露微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我认为,要调查男人的来历,由希子最好不在场。“你最好去看看仓持的样子吧。” “啊……是啊。那么,佐仓先生。我就不奉陪了。” “噢,请便,不用招呼我。” 我看着由希子走进病房,缓缓地往走廊另一边走去。男人看到我那么做,也跟在我身后。 “您姓佐仓是吗?从事企业顾问?”我边走边发问。 “嗯,是的。不过,客户都是一些小公司。” “您和仓持是什么关系?”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却低沉地笑了。“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们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 我们在电梯前面停下脚步。男人似乎没有意思进一步说明,反问我:“恕我冒昧,你是?” “他的朋友。”说完,我反射性地撒了个谎。“我姓江尻。不好意思,我现在失业中,没办法给您名片。” “噢,哪里,没有关系。”男人笑着微微抬起手,看来他对我并不感兴趣。 我之所以没有报上真名,是因为担心如果他是“创造机会”的受害者就麻烦了。说不定受害者当中有人知道负责管账的是一个名叫田岛的人。 我们搭上电梯,在抵达一楼前,我观察了男人的侧脸。我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我心想,说不定他是个名人。说不定我曾在杂志或电视上看过他。从事企业管理工作的人,有些经常会出现在大众媒体上。我猜想,仓持大概也是因为生意上的往来才和这个男人变得亲近的吧。看起来并不需要特别警戒。 电梯抵达一楼。我跟在佐仓身后步出电梯。穿过一楼大厅之前,佐仓停下脚步,将脸转向我。 “那么,我就在这里告辞了。请你待我转达夫人,请她不要太过沮丧。” “我会如实转达。不过,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个茶呢?请您务必告诉我您和仓持之间的关系。” “非常抱歉,我待会儿还有事情。改天再让我好好告诉你我和他的关系。”男人委婉地拒绝了我。我察觉,他不会再来了。 “那么,我送您到门口。” “不,这里就行了。”佐仓举起一只手,转过身去。 然而,就在他要往前走的同时,一旁发出了声响。一个胖老太婆急忙蹲下来,捡拾散落一地的零钱。似乎是她把钱包里的东西撒了出来。 一枚十元硬币滚到佐仓的脚边。他将那个铜板捡起来,走到老太婆身边。“您的零钱。” “噢,真是非常感谢您。” 佐仓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十元硬币,放在老太婆的手掌心。老太婆连忙点头道谢。 那一瞬间,唤醒了我的记忆。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我快步追着佐仓。在他要跨越玄关的自动门之前,我出声唤他。 “岸伯伯,您现在还下五子棋吗?” 佐仓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地将头转过来,眼神变得黯淡无光。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旁人出口 罚钱一百,是吗?”说完,我做了一个下棋的动作。 我们进了一家医院旁边的咖啡店。佐仓从容地抽着香烟。 “那是年轻的时候我工作的一家公司里的人教我的。也有人是用象棋。不过,五子棋比较快分出胜负,所以我就将那当做快速赚取零用钱的方法,找了很多人来。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知道当时这件事的人。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佐仓缅怀地说。他所说的公司,似乎指的是地方的黑社会企业。 “你是那个时候认识仓持的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他深深地点了个头。 “一开始,他也是我的客人之一。不过,后来他开始带朋友来,自己就不再下棋了。当时我觉得他真是一个怪小孩。有一天,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如果他带客人来的话,一局给他一百元。听到他那么说,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小学生而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当时的感觉简直像是被人从头顶泼了一桶冷水。可是,我也不能就这样被他看扁了,于是叫他别开玩笑了,一局只给他五十元。”佐仓晃着肩膀笑了。 “听说仓持在你家里帮忙过你的副业,是吗?我听他说,好像是在做变魔术的道具。” 佐仓像是看着远方似地眯起眼睛,然后点了两、三下头。“是有过那么回事。他不但口才好,手脚也很灵敏,真的帮了我不少忙。” 我很想说:“他在你家打工的时候,我曾经在场。”但还是决定闭嘴。 “仓持说,他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比学校老师教的还要受用的东西。” 佐仓对于我说的话,露出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吐出一口烟。“我跟他聊了很多。如果有人听了一定会发噱,觉得我跟一个小孩子讲那么多做什么。当时我失业找不到工作,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于是我掺杂着怨言和玩笑话,将那之前做过的怪工作都告诉了他。没想到他竟然听得津津有味,真是个怪孩子。他家是开豆腐店的,他却对家里的事业丝毫不感兴趣,而且他也瞧不起脚踏实地,辛苦赚血汗钱的人。” “他是不是受到你的影响才开始那么想的呢?” 听到我这么一说,他连忙挥手否定。 “那个男人从小就是那样。他打从心里厌恶贫穷,经常说:‘出生环境导致人有贫富差距,真是没有天理。’” “出生环境……” “如果出生在有钱人家里,从小就能享尽荣华富贵,但是如果出生在贫穷人家里,就只能过苦日子。不过,我倒不觉得他家特别贫穷,只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而嫉妒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的家……”佐仓露出在思索的表情,继续说:“好像是当地出名的有钱人家。他父亲开了一家牙医诊所。” 我吓了一跳,脑中一片空白。 “他家附近有一块地价颇高的土地,在那里有整排高级住宅。你小时候如果也住过那个城镇的话,应该有印象吧?所谓住在山手的人(* 山手指的是今日东京山手线内的区域。从前东京一带会淹水,由于此地的地势较高,不会淹水,因此成为有钱人住的地方。在此指的是有钱人。)。其中有一栋格外壮观的大宅,就是那个牙医的儿子的家。” “他嫉妒那个孩子……” 我觉得口干舌燥,伸手拿起水杯,而不是咖啡杯。 “他有强烈的自卑感。我在想,可能是那种自卑感促使他有那种想法。他经常说:‘既然人家是衔着金汤匙出生,我也要轻轻松松地变得跟他一样有钱,所以我不要用劳力赚钱。’” 佐仓的一言一语就像一根根的钉子刺进了我的心。看来仓持果然是很我的,所以才会对我设下一个又一个的陷阱。 “可是啊,他并不是讨厌那个少年唷。这就是那个男人复杂的地方了。他虽然嫉妒对方的良好身世,却能够保持冷静的态度,分开思考对方的身世和人性。所以虽然称不上是友情,他确实对对方抱持着一种类似友情的情感,只不过,那充其量就只是类似友情的情感而已。” “这话怎么说?” “他好像希望对方遭遇不幸。因为他无法马上成为有钱人,所以想要先把对方拖下水。”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脑中浮现用血写的“杀”字。仓持虽然将我的名字错写成田岛和辛,但他确实将我的名字写在名单上。 “那个少年后来怎么样了呢?”这件事情我比谁都清楚,但我还是试探性地询问。“他遭遇不幸了吗?” “事实上,他的确是遭遇了不幸。”佐仓喝了一口咖啡。“大概是在他升上国中之后不久吧,他家分崩离析了,而且还卖掉了那栋大宅。那个少年和父亲一起搬到了别的城镇。” “正好如仓持所愿啊。真是太巧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佐仓用手指摩擦着人中,别有意味地干咳了一声。“哎呀,那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单纯的巧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牙医的儿子如仓持所愿地遭遇不幸,不是单纯的巧合吗?” “关于这点,我没有立场说话。只不过呢,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大部分都不只是单纯的巧合。” “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 然而,佐仓却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我不是说我没有立场说话了吗?再说,这件事情跟你无关,不是吗?” 我无法反驳,低下了头。我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 “你说,你是他的朋友?” 听到佐仓这么问我,我抬起头来,默默地点头。 “你是真心那么认为的吗?还是,你只是姑且或是表面上那么说的呢?” “为什么你会那么……” “因为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否真的交得到朋友。我想,以他那种生活方式,应该很难交得到朋友。” 我猜不透佐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将手边的咖啡杯拿了起来。然而,在我就口之前,他抿嘴笑了。我将咖啡杯放回桌面。 “你想说什么?” “没有,抱歉。我想我猜对了。你根本不是他的朋友。至少你不那么认为。你反而恨他。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为什么你会那么想?” “因为那就是那个男人的生存之道。或许也可以说是他的处世之道。那种想法的基本概念是我教他的,所以我也要负一些责任。” “你到底教了他什么?” “我教他的事情很单纯。那就是,人必须要有弃子才能成功。” “弃子……?”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的弃子,指的是人。不过,它的意思却不只是单纯地利用人。只要是人,任谁都会遇到要赌上一赌的事情。依照情况的不同,有时候甚至还赌上姓名。那种时候,有弃子可以使用,和没有弃子可以使用,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此外,弃子有时候还能发挥防波堤的效果,让自己免于危难。所以我教他——必须经常准备好适合当做弃子的人。还有,身为弃子最需要的一项条件,就是自己信得过的人。” 我无法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寻常又自然。佐仓好像察觉到了,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拿起一旁的雨伞,将它立在身体前面,像是拄着拐杖似地将双手在伞上交叠。 “你心里好像也有数。” “用那种方式过日子,人生有何乐趣可言呢?”我仍旧僵着一张脸问。 “我想,他应该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吧。虽然你可能很恨他,但他应该是把你当做朋友。” “不是弃子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佐仓又耸了耸肩,安静地露出微笑的表情。“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男人很复杂。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胸。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像你这样的人。讽刺的是,他会打从心里信任的就只有被他选为当做弃子的人。但这完全只是从他这个角度来看的说法。” “如果他那么想的话,就应该会希望朋友得到幸福啊。” “他是希望你得到幸福。只不过,幸福的背后附带着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让弃子幸福到失去身为弃子的作用。”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毛竖起。佐仓说出来的这句话中,仿佛含带着仓持想要控制我的人生的执着意念。事实上,我是受到了他的控制。每到我快要够着幸福时,仓持就会乘着不祥之风而至。 “我好像有点说太多了。难不成是因为见到他,不禁感伤起来了吗?”佐仓起身取出钱包,看了钱包里头,皱起眉来。“伤脑筋呀。我没有零钱。” “没关系啦,这里我付。”说完,我将账单拿到手边。 “是嘛。那我就不客气了。”佐仓低头行个礼,朝大门走去。 我想,企业顾问那个头衔大概是骗人的。他虽然穿戴整齐,但至今应该都在接受仓持金钱上的援助。我不认为当年那个穷途潦倒的男人,才不过二十年就能摇身一变成为绅士。 弃子——仓持巧妙地运用这种手法,让我一路过着充满屈辱的人生吗? 他说,牙医一家陷入不幸并非单纯的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究竟原因是什么呢? 四十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再去见佐仓一面。我心想,如果不去确认那个男人知道些什么,自己今后的人生将无法重新开始——没有仓持的人生将无法开始。 我打电话给由希子,请她告诉我佐仓名片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依照地图找到的是一栋五层楼高的旧大楼。这栋大楼有几家公司进驻,但每家公司光看名字,都看不出来属于何种行业。 我搭旧电梯上三楼。走廊上有些阴暗,而且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股怪味。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上头贴着一张“樱花企管顾问公司”的名牌。看到那张名牌,我有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觉。难不成佐仓真的在经营企管顾问公司吗? 我转动L字形的门把,拉开大门,门没上锁。 前面有一张桌子,中间放着一套廉价的沙发,里面摆着办公桌和档案柜,但看不到任何人影。 “有人在吗?”我出声叫唤,却无人回应。 我一脚踏进室内,走近前面的桌子,上头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过的咖啡杯。我伸出手指在桌面一摸,微微覆盖灰尘的桌面上留下一道手指的痕迹。看来佐仓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这张桌子了。 既然大门没锁,就应该有人在。我心想:“等一下好了。”正要在沙发上落座时,大门打开了。 进来的不是佐仓,而是一个将头发染成咖啡色的中年女子。她往我这边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大概是没想到有人来了吧。 我慌张地站起来。“啊,你好……” 她轻轻地点头致意,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全身。“您是哪位?” “我前一阵子和佐仓先生见过面……”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脑中有一部分产生了反应,感觉像是遥远的记忆快速被唤醒了。那种感觉跟见到佐仓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凝视着女人的脸。她的脸让我想起了漫画中的狸猫,脸上的浓妆让她看起来更像了。然而,我却在想象那张妆底下的脸在二十年前长得什么样。我发现她和某个人的长相完全一样。 “小富……” 她听到我这么一叫,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咦……?”她微偏着头,用一种观察的眼神,眼珠往上翻地看着我。过没多久,她张大了嘴巴。“啊……你该不会是田岛先生的?” “我是和幸。田岛和幸。” 她嘴巴张开了好一阵子。她用一双手捣住嘴吧,还是继续端详我的脸。 “好久不见。”她总算说出了一句话。她的语调当中,隐含一种不知该作何表情的困惑。 站在我眼前的是从前在我家工作的小富。富惠才是她的本名。一个我家雇来看护祖母,经常和我的父亲发生性行为的女人。 “小富,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倒是和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我大略地说明我有一个朋友变成了植物人,还有遇到前去探望他的佐仓。 “那个变成植物人的,该不会是豆腐店的……” “是仓持。” “是哦,果然没错。和幸,你现在还有跟他来往吗?” “你认识仓持吗?” “这个嘛……他经常提起仓持的事。” “他指的是佐仓先生吗?” “嗯。”小富点头。她看起来一副尴尬的样子。 我们对坐在沙发上。她问我要不要喝茶,我说不用了。 “小富和佐仓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她低下头,有点忸怩地说:“什么关系……” 我从她的模样察觉到他们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个嘛,嗯……大概二十几年前吧。” “从在我家工作的时候开始?” 小富点头。 我懂了。佐仓大概是从她口中得知镇上最有钱人家的内情,然后再凑趣地告诉仓持那些事情。说不定仓持就是因为这样才开始特别注意牙医的儿子。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小富,你为什么明明有情人,还要做出那种事情呢?”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皱起眉头。“哪种事情?” “跟我父亲之间的事情呀。我都知道了。” 小富屏住呼吸,但没有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下一秒钟,她好像突然变得全身无力,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个时候啊,有很多原因。” “你说的简单,但那却是造成我父母离婚的原因耶!” “他们会离婚应该不只是我的缘故吧?再说,勾引我的可是你的父亲。” 她这句话令我无话可说。她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别开视线,叹了一口气。 “田岛先生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和幸想必也很辛苦吧。” “小富至今一直和佐仓先生住在一起吗?” “我们没有结婚。不过,却是少不了彼此地活到了这把年纪。该说是孽缘吧。”说完,她笑了。她的笑容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刹那间,我似乎闻到了她为我做的咖喱饭的香味。 “我想要见佐仓先生。”我说。 “我想他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说是有好康的事情,他去新泻了。他好像又打算骗谁,赚点小钱。那个人,尽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我在心中嘀咕:“谁叫他是仓持的师傅呢。” “既然这样,我改天再来。下次来之前,我会先打电话确认。” 就在我起身的时候,小富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好不容易见到面,你就再坐一下嘛。况且我们从前处得那么好。要不要喝点啤酒?小和,你应该能喝吧?” “可是……” “你果然是在气我吗?” “倒不是啦。” “既然这样,你就再陪我一下嘛。我一个人也怪寂寞的。”小富握住我的手,不打算放开。 “那就再一下下。”我重新坐回沙发上。见到她让我感到怀念是事实。而且我想,进一步问问他和佐仓的关系也没有损失。 小富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啤酒、威士忌和一点下酒菜。我想,佐仓不在的时候,她大概都像这样自己一个人喝酒吧。 据她所说,这间公司虽然挂着招牌,却只不过是一个让人相信佐仓头衔的工具,实际上这间公司没有接任何的工作。她说,房租不知道是谁在付。我猜想,应该是仓持吧。 小富很快地喝起酒,诉说至今的上半辈子。原来她不是一直和佐仓在一起,曾经数度试着想要跟别的男人共筑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可是结果并不顺利,最后还是回到了佐仓的身边。 “虽然我觉得回到那种男人的身边也是枉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猛然惊觉,人就已经在他身旁了。这该说是斩也斩不断的孽缘吗?”她用一种口齿不清的怪强调说。 我想,那就像是我和仓持之间的关系吧。原来小富和我是同类。 她喝到一半,开始不加冰块地喝起威士忌。喝了几杯之后,她用一种迷蒙的眼神看我。 “不过话说回来,小和变成了一个大帅哥呢。你结婚了吗?” “结过一次,不过离婚了。” “是哦,原来如此。”小富移位坐到我旁边。“那么,有时候很寂寞吧?” “没那回事。” “是吗?可是啊,你现在正值年轻气盛,经常会想要吧?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唷。”她将手伸到我的胯下。 “别这样啦。” “为什么?你不用客气。我虽然是阿姨,不过技术很好唷。” 小富身上穿着衬衫,扣子开到胸口,一弯下腰,就能看到皮肤白皙、丰满的乳房。 突然间,我脑中出现了一幕情景。一个白屁股快速地忽上忽下。屁股下面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税务代书,而屁股的主人不用说,自然是小富。 那一瞬间,我的下体有了变化。手摸着那里的小富马上察觉到了这点,贼贼地笑了。 “你瞧,都已经胀得这么大了。” 她的手像魔术师般灵巧,一眨眼就打开了我裤子的拉链,褪下内裤,露出阴茎。她爱抚它之后,慢慢地将嘴凑近。 那个曾经当过我家女佣的小富现在正含着我的性器,想到她是偷偷和父亲性交的小富,一种异常的快感排山倒海而至。我将身体交给她,不久就在她嘴里泄了。 她用面纸擦拭嘴巴,抿嘴笑了。“味道一样。” “什么一样?” “我说,小和跟你爸爸的味道一样。你们果然是一对父子啊。” 我心想:“那种东西的味道会因人而异吗?”但还是保持沉默。我还处于虚脱的状态。 小富像是要去掉嘴里的余味,喝了一口威士忌,媚眼看着我。“我说小和啊,我不知道你父母离婚的事情你怎么想,不过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他们离婚比较好。而且他们除了离婚之外,别无选择。” “为什么?” “因为啊,太太一定不擅长那方面的事。” “你指的是我妈吗?” 小富点头。 “你说我妈怎样?” 听我这么一问,她先是有点难以启齿地撇撇嘴,然后又说道,“太太啊,曾经要我做一种非常奇怪的事唷。” “什么非常奇怪的事?” “她要我将白粉掺进饭里。” “啊?”我不太清楚她的意思,又问了一次。 “就是,”她说。“她要我偷偷地将那种化妆用的白粉掺进婆婆的饭菜里。” “白粉?那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太太说,如果我照她的吩咐做,她对我跟先生之间的事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太,她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事。” “所以,你就按她说的做了吗?” 小富摇摇头。“我是收下了白粉的盒子没错,可是我一次也不曾将它掺进饭菜里。事后我才知道,从前化妆用的白粉里有毒。” 我的脑中又浮现了另一个久远的记忆。那就是母亲的化妆台,还有化妆台抽屉里的白粉。那个化妆台在她离开家的时候被搬走了。 “在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婆婆就去世了。”小富说。“太太命令我将白粉掺进饭菜的时候,婆婆的病情正好急速恶化。” “你想要说什么?难道是我妈亲自将白粉掺进饭菜里了吗?” “毕竟,我只能那么想啊。太太虽然要我将白粉掺进饭菜里,但说不定她自己也找到了机会,偷偷地将白粉掺进饭菜里。不然的话,婆婆的身体突然变虚弱就说不过去了。” 我瞪着小富。她害怕地耸肩,啜饮了一口威士忌。 “小富,你跟谁说过那件事?” 她慌张地摇头。“我没对谁说过。那件事应该不能说吧?” “佐仓呢?你连他也没说吗?”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不语,头低低地一动也不动。 我站起身来,拿起脱掉的外套。小富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听见。我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公司。 我拦了一辆计程车。各种想法、念头在我脑海中闪现。至今发生过的事情如瀑布般打在我的脑袋上。 我总算得到了一个解答——这一切并非偶然。我之所以遭遇不幸,并不单单只是因为我倒霉。 计程车抵达医院。我从夜间入口进入医院。阴暗的走廊上寂静无声,我沿着走廊,直接往仓持的病房走去。 我打开病房大门,走了进去。仓持依旧躺在塑胶模里面。用来维持他生命的各种电子仪器,一闪一闪地发出光芒。 我走近病床,拨开塑胶膜。黑暗中浮现仓持的脸。一张宛如少年般的睡脸。 仓持——我在心中呼唤他的名字。 散播那个谣言的人是你吧!是你到处散布我母亲杀害祖母的谣言。 我到最后都不知道当时谣言从哪里传出来的,结果引发一场大骚动,连警方都出面了。而那一开始却只不过是小学校园内一角的对话。 那个谣言是一切事情的开端。田岛家分崩离析,父亲落魄潦倒。我被仓持这个恶魔操控,毁了一生。 诅咒的信——仓持,你干得好啊!你对我下了诅咒,而我则逃不出那个缚咒。 “不过,都结束了。”我出声说,俯瞰仓持的脸。 知道一切真相的我,已经从你的诅咒中解放了。今后我将能过着没有你的人生。你已经不可能再阻碍我了。 我将自己的脸凑近他的脸,近到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时,我低喃道:“再见了,仓持。” 这个时候,仓持原本闭上的眼皮缓缓睁开,那一双黑色的眼球捕捉到我的身影。 他应该没有意识才对。不,他应该已经失去了人的思考能力,然而,他确实盯着我。他一直瞪着我,仿佛要告诉我,仓持修依然活在我的心中,他不会让我随性而活。 你休想!——我听见了仓持的声音。他在我心深处,低声地对我说。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接着,那片空白的银幕上放映出一幕景象。 祖母的尸体。我想要偷钱包的时候,感觉她的眼皮在动。当时的恐怖感受又苏醒了。祖母的葬礼上我之所以不敢看她的遗体,是因为她还活在我的心中。 现在就和当时一样。 我的嘴仿佛在反抗我心中的想法,发出一种说不上是尖叫或怒吼的叫声。同时,我的手自己动了起来,开始掐住他的脖子。 我的全身充满了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感,像是一阵带有湿气的风般,裹住我的身体。我的手臂、指尖不断用力,以挣脱那股恐惧。我应该出声大叫了,但我的耳朵却听不见自己的叫声。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一大群人跑进病房里,试图制服我。然而,我的眼中只看得见仓持一个人。 仓持的眼睛死盯着空中。掐住的脖子以上一片淤青。 我一直掐着他的脖子,直到有人将我强行拖开。我一面掐着他的脖子,一面在心中问思绪混乱的自己。 我是否跨越杀人之门了呢……?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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