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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手指 东野圭吾 著 雷骑士1985 译 1 临近晚饭时间,隆正突然说想吃刚才的蛋糕。那是松宫为他买的。 “现在吃合适吗?”松宫一边拿起纸袋一边说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肚子饿了就得吃,这样对身体才最好。” “到时候挨护士小姐批评了,我可帮不了你。”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松宫仍然很高兴看到年迈的舅舅能够表现出食欲。 松宫从纸袋中取出盒子,打开了盒盖。一小块一小块的蛋糕被分别包装着。他取下了其中一块的包装纸,将蛋糕递到了隆正那瘦骨嶙峋的手上。 隆正用另一只手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他想让自己靠起来。松宫上前帮了他。 一般成年人两口就能吃完的蛋糕,隆正却花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地送进了嘴里。虽然吞咽时有一些困难,不过看得出他还是很享受这股香甜的味道的。 “要喝水吗?” “嗯,帮我拿过来。” 松宫将旁边移动柜上的塑料瓶子递给了隆正,上面插有吸管。隆正一边躺着一边熟练地喝下了其中的水。 “发烧的情况怎么样了?”松宫问道。 “还是老样子。在37度到38度之间徘徊。我已经习惯了,现在都把这当成是自己的正常体温了。” “嗯,只要不难受就好。” “倒是修平你,来这里合适吗?工作怎么样了?” “世田谷的那个案子办完后,这阵子是出奇的空。” “你正应该利用这段时间来准备升职考试。” “又来这一套。”松宫挠着头皱眉道。 “如果讨厌学习,那就找女孩子去约会什么的。总之,不用这么操心我的事情。你就别管我了,克子不是也会来么。” 克子是松宫的母亲、隆正的妹妹。 “我没有可以约会的对象啊,再说舅舅你不是也挺闲的吗?” “不,没你想象的那么闲。别看我这样,我可还有很多问题要思考呢。” “你是说这个?”松宫指了指旁边移动柜上的棋盘。那是一块将棋盘,棋子为磁铁制,可吸附在盘面上。 “别碰棋子,我还在对局呢。” “我是不懂这个,不过局面似乎和我上次见到的没什么两样嘛。” “没那回事儿,战况时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对方也是一把好手呢。” 隆正话音未落,护士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来。是一位圆脸蛋儿、三十岁上下的女性。 “我来替您测量体温和血压。”护士说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现在正在让这小子看棋盘呢。” 听隆正这么一说,圆脸的护士微笑了。 “你想好下一手了没?” “嗯,当然。”她一边这么说道一边伸手移动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松宫吃了一惊,来回看着隆正和护士。 “咦?对手是护士小姐?” “她可是我的劲敌。修平,拿近点让我看看。” 松宫拿着棋盘,站到了床边。隆正看了之后皱起了眉头。他脸上那无数的皱纹又显得更加深重了。 “原来是桂马啊。料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请您等一会儿再思考,不然血压要上升了。” 胸口挂着印有“金森”字样名牌的她熟练地为隆正测量了体温和血压。之后隆正告诉松宫护士名叫金森登纪子,还问他要不要和她约会,虽然对方年长一些。当然松宫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她看起来也没有。 “感觉有什么地方痛吗?”测量都做完后护士问隆正。 “不,没有。一切一如既往。” “那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马上叫我哦。”金森登纪子微笑着走出了病房。 目送她走了出去,隆正迅速将视线投回到了棋盘上。 “给我来这一手啊,虽然也不是没想到过,不过还真有点意外呢。” 瞧这阵势,确实是不必担心他会感到无聊了。松宫稍感安心之后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那我就先走了。” “嗯,代我向克子问好。” 当松宫打开房门正装备走出去时,突然传来了隆正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怎么?” “……真的别再硬抽时间来看我了。你现在应该还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 “我都说了,没有硬抽时间。我还会来的。”说完之后松宫便离开了病房。 在前往电梯的途中,他顺路去了一下护士办公室。发现金森登纪子在,就招手把她叫了出去。对方带着一副疑惑的表情走了过来。 “请问最近有没有人来看过我舅舅?我是说了除了我母亲之外。” 护士们当然也都认识克子。 金森登纪子想了一下,说: “据我所知,并没有……” “我表哥来过吗?就是我舅舅的长子。” “他的儿子吗?不,应该没有来过。” “这样啊,抱歉,上班打扰你了。” “没有。”她微笑着说道,然后回去继续工作了。 进入电梯之后,松宫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被无力感侵袭着,觉得有些烦躁,以及一种对今后仍然无能为力的自己的不甘心。 隆正那张沉淀着黄色的脸又浮现在了眼前。他的胆囊和肝脏都正在被癌症侵蚀。通过手术去除癌细胞已经不可能了,现在只是在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而已。松宫母子也已同意在隆正本人感到疼痛难忍时对他使用吗啡。两人的共同愿望就是让他至少在离开时能够没有痛苦。 这一天不知何时就会来临。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虽说在和隆正对话时完全意识不到,可倒计时确实已临近终结。 松宫第一次见到隆正是在快进初中时。之前松宫和母亲克子两人居住在高崎。当时的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搬来东京,只知道是因为母亲的工作。 当母亲首次把隆正介绍给他时,少年感到很惊讶,因为他从未听说过他们母子还有称得上是亲戚的人在。母亲是独生女,外公外婆也早已去世——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加贺隆正以前曾是一名警官,辞职之后,在保安公司担当顾问。他的时间绝不宽裕,却会频繁地拜访松宫家。给人的感觉是他并非是因为有事才来,而只是来看看他们过得怎样。他总不会忘记上门时带点东西,多是肉包子、大福饼这类能让松宫这样的正在长身体的中学生乐得眉开眼笑的美味。如果是夏天,有时还会带上一个西瓜。 令松宫感到困惑的是,对他们如此之好的舅舅,为何此前和他们毫无往来,东京和高崎之间的交通也并非不便。可这个问题无论是问克子还是隆正,他们都只会说“不过是暂时性的疏远罢了。”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令松宫满意。 不过在上了高中之后,松宫终于从克子处得到了解答。起因是户口本,上面父亲的一栏是空白的。松宫向母亲问起此事,却得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原来松宫的父母并没有结过婚。“松宫”只是克子前夫的姓氏。 二人之所以未能结合,是因为父亲已经和别的女性结婚了。也就是说松宫父母的关系按照一般的说法,是婚外情。不过并非玩世不恭的那种,男方也尽了全力想要离婚,但是并没有成功。于是他就离开了原先的家,和克子共同在高崎生活着。他的职业是厨师。 不久后二人诞下一子,可即便如此,父亲仍然无法成功离婚。虽不能如愿以偿,二人在表面上仍然以夫妻名义生活在一起。然而就在此时,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剧还是发生了。父亲死于一场事故。他工作的日式餐馆遇上了火灾,而他没能有幸逃出。 带着年幼的孩子,克子不得不去挣取生活费。松宫隐约记得母亲曾有过从事风月场所工作的经历。平日里总要深夜才能回家,每次都醉醺醺的,有时还会在厕所里呕吐。 为此时的母子二人伸出援手的正是加贺隆正。克子没把高崎的住址告诉过任何人,只有隆正一个人知道,并且时不时会有联络。 隆正劝克子返回东京。理由是这样方便自己帮助他们。克子虽不想给兄长添麻烦,可是考虑到儿子,想想不能再逞强,就决定进京。 隆正不仅为母子二人找到了住处,还给克子找了一份工作,更在生活上资助他们。 听完这一切,松宫终于了解到自己为什么能过上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正是因为有了一个如此为母亲着想的好舅舅。 绝对不能辜负他,一定要回报他的恩情——松宫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度过他此后的学习生活的。为了上大学而去争取奖学金,这么做也都是因为那是隆正的愿望。 然后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警察这条道路,因为这是自己最尊敬的人从事过的职业,别无他选。 虽然无法挽回舅舅的生命,但至少要让他离开时没有遗憾,这就是松宫的愿望。他把这当作是对隆正最后的报答。 2 整理完会议的资料,正在犹豫要不要关电脑时,和自己相隔两个座位的山本站了起来。他把包放到桌子上,正准备下班。 “大山,要回去了?”前原昭夫如此问道。山本和他同期进入公司,升职的过程也差不多。 “嗯,还有点杂务要处理,不过还是留到下星期吧。你那边怎么样?周末还干到这么晚?”山本提着包走到了昭夫身旁。他看着电脑屏幕,露出一副深感意外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会要下周末才开吧?你现在就在准备资料了?” “我想早点解决算了。” “你真了不起,我是觉得再怎么说也没必要在周末加班做这个,又没加班费。” “嗯,有点心血来潮罢了。”昭夫操纵着鼠标把电脑给关了。“先不说这个,怎么样?难得有机会,接下来要不要去‘多福’那边……”他向山本做了个饮酒的动作。 “抱歉,今天不行。老婆的亲戚要过来,她让我早点回去。”山本以一个双手交叉的姿势表示回绝。 “什么啊,真遗憾。” “下次再叫我吧。不过你也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我看你最近一直都留下来加班嘛。” “不,也并非天天如此。”昭夫装腔作势地笑了笑,心想,人这种动物,表面上不注意别人,其实私底下还是在窥视着对方的。 “反正啊,你还是别太勉强自己为好。” 山本向他告别后便转身离去了。 昭夫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营业部这一层楼面还留有十来个人。其中的两个是由自己领导的直纳二科的科员。其一是去年刚进入公司的新人,昭夫每次和他单独谈话都会感到很困难。另一个比昭夫小三岁,和他最是谈得来,可偏偏是个滴酒不沾的家伙。也就是说,任何一个都不适合拉去喝酒。 昭夫悄悄地叹了口气,准备无奈地接受今天得早回家的事实。 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上是家里的号码。一瞬间,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现在打来,会是什么事呢—— “啊,老公。”听筒里传来了妻子八重子的声音。 “怎么了?” “这个,怎么说呢,总之发生了点事,想叫你早点回来。” 妻子的声音显得很焦急,语速变快是她惊惶失措时的特征。发现自己预感正确的昭夫感到一阵烦闷。 “什么事?我现在脱不开身。”他先铺设了防线。 “能不能想想办法?家里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电话里说不清楚,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你先回来吧。” 电话里可以听到对方的喘息声,她似乎已经相当激动。 “到底是和什么有关?这你总得告诉我吧。” “这个,怎么说好呢……反正是出大事了。” “你这么说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好好地把话给说清楚。” 可是八重子并没有做出回答。正当昭夫感到不耐烦并准备继续追问时,耳边传来了一阵抽泣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好吧,我现在马上回来。” 当他说完这句话装备挂电话时,八重子却又叫他等一等。 “怎么了?” “今晚我不想让春美来。” “她来会出问题?” 八重子的回答是肯定的。 “那我找什么理由不让她来?” “我的意思是……”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她似乎因为思维混乱而已无法正常思考。 “那我来给她打电话吧,我会想个合适的理由的,这样行了吧?” “那你快点回来啊。” “嗯,知道了。”昭夫挂断了电话。 比他小三岁的部下好像听见了他说的话,抬起头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我也不清楚。她只叫我早点回去,所以我得先走了。” “哦,好的,路上小心。” 又没什么工作却还要留在公司才显得更奇怪——部下的脸上分明这么写着。 昭夫任职于一家照明器材制造商,东京的总公司位于中央区的茅场町。在前往地铁站的途中,他用手机给春美家打了个电话。春美是昭夫的妹妹,比他小四岁,夫家姓田岛。 春美接了电话,一听是昭夫打来的,便迅速用一种疑惑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的话里应该是省略了“妈妈”二字。 “不,没什么。只是刚才八重子打电话来说妈妈已经睡了,所以我想不用吵醒她了,今天就让她休息吧。” “那么我……” “嗯,你今天就不用来了,明天再麻烦你吧。” “是么……明天再照常过去?” “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我这边正好也有些事要处理。” 大概是计算营业额什么的吧,昭夫心想。春美的丈夫在车站前开了家服饰店。 “我知道你也很忙,真是难为你了。” “别这么说。”春美低声道。言下之意是事到如今,已不想再听到这类话。 “那么,明天见。”昭夫挂断了电话。 离开公司后走了没几步,突然想起雨伞忘在办公室了。早上出门时还下着雨,何时停的昭夫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公司。想想现在回去取也太麻烦了,就径直走向了车站。如此一来,他已丢了三把雨伞在公司。 从茅场町坐地铁来到池袋,然后再换乘西武线。电车里还是那么拥挤,别说给身体转个方向了,就是活动一下手脚,也得小心翼翼。才四月中旬,车厢中已经闷热得让人的额头和脖子直冒汗。 昭夫好容易才抓着一根吊环,而前方的车窗玻璃上映着的不正是自己那张筋疲力尽的脸么?这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最近几年,头发也秃了不少,面部皮肤的松弛使他的眼角下垂。看了也只能让自己不快,所以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心里惦记着八重子的电话,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政惠,难道是年迈的她出了什么事?但他觉得如果是那样,八重子的语气会有所不同。不过她既然不想让春美来,又很难让人认为此事和政惠无关。 昭夫不经意地撇了撇嘴,光是想象到八重子接下来会给他带来的难题,心情就变得阴郁了。其实近来这种情况一直在持续,每次下班回家,都会听到妻子的抗议。她时而凄切、时而愤怒地叙述着自己有多么苦闷以及忍耐已经到达极限,而昭夫的任务就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并且绝不做任何的反驳。哪怕是稍微说几句否定她观点的话,事态都会更加恶化。 没什么要紧事也非要留在单位加班,这正是因为他不想早早地回家。即便回到家里,疲惫的身体也无法得到休憩,不单是身体,连精神上都会增加更多的负担。 尽管有时也会对和老人共同生活感到后悔,但每每回顾整个过程,都只会让自己再一次地意识到当初确实非这么做不可,母子关系又怎能说断就断呢? 可为什么偏偏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不经意间还是会有诸如这般的怨言在心中。然而这些话,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3 昭夫和八重子结婚已有十八年了。他们通过上司的介绍认识,交往一年之后顺理成章地完成了这件人生大事。双方并未经过什么热恋,只是彼此都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对象,也没什么分手的理由,就选择了在女方尚未错过婚配年龄的情况下走到了一起。 独身时代的昭夫是一个人住的,两人也曾商议过婚后的住房问题。八重子倒是说怎样都没关系,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在昭夫租赁的房子里过起了新婚生活。昭夫的想法是家中还有上了年纪的父母,总有一天要在一起生活,而在此之前就尽量让妻子过得轻松一些。 三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八重子给他起名叫直巳,她说这是怀孕时就想好的名字。 直巳出生之后,前原家的生活状况就产生了微秒的变化。八重子开始以育儿为中心来考虑问题,虽然昭夫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妻子对其他的家务漠不关心还是使他感到不满。从前整洁的房间变得乱糟糟,晚饭也经常是用从超市买来的便当对付了事。 而当他为这些提醒妻子时,对方则对他怒目而视。 “你知道带孩子有多不容易?房间有点脏又怎么了?这么看不顺眼的话,你自己打扫一下不就行了。” 昭夫知道自己在育儿方面没出过什么力,所以对她的反驳也就无从应答了。他也知道带孩子的辛苦,有时还会觉得八重子能够坚持下来也已经不错了。 长孙出世后二老自然是非常高兴,而每月一次把孩子带给他们看也成为了一种习惯。八重子一开始也没有对此感到不悦。 可是有一回政惠的一句话却惹恼了她,缘起于老人家对孩子断奶后饮食的建议和她的方针完全背道而驰。八重子就抱着直巳冲出房门,叫了一辆的士回家了。 对像是追着她一般回到家的丈夫她做出了如下的宣言。 “我今后不会再去那里了。” 她更哭诉说自己已经受够了在育儿和家务方面所遭受的抱怨,那情景简直就如决堤的江水。无论昭夫再怎么劝说,她都拒绝接受。 无可奈何之下,昭夫只能同意她暂时可以不去公婆家。他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应该会冷静下来吧。然而情感上的裂痕一旦出现,却是无法轻易消除的。 后来的几年,昭夫都没能让二老见到孙子。就算有事要回父母家,每次也都是他一个人。父母自然对他有过责问,并不断要求他带孙子过去。 “我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哪个媳妇会乐意去公婆家,公婆总是很烦人的,所以你也不必勉强八重子,可能不能把直巳带来给我们看看呢?你爸爸他也很想念孙子。” 听母亲这么一说,昭夫感到万分为难。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可他并不认为八重子会同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勇气去跟妻子谈,如果跟她说只带直巳过去,她一定会暴跳如雷。 他只是糊弄二老说自己会想办法的,当然,他一次也没有跟八重子提起过此事。 就这样,七年的时间过去了。有一天他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因为脑梗住院了,并且已经处于丧失意识的危险状态。 直到此时,昭夫才要求妻子和他一起去,理由之一是这可能成为见老人家的最后一面。八重子大概也觉得公公临终时自己不到场毕竟不好,就没有拒绝。 昭夫带着妻儿赶到了医院,等在候诊室内的政惠脸色铁青,她说章一郎正在接受溶解脑血栓的治疗。 “他洗完澡出来抽了根烟,就倒在地上了。”政惠哭丧着脸道。 “我都说了让他戒烟的。” “可这是你爸爸的爱好呀。”政惠表情痛苦地说完后看了看八重子。 “好久不见,还特意赶过来,真是麻烦你了。” “哪里,那么长时间没来看望爸爸妈妈,真是对不起。”八重子表情生硬地客套着。 “没关系,你也很忙的。”政惠把视线从八重子身上移开,向似乎是躲在母亲背后一般站着的直巳露出了笑容,“真是长大了呢,还认得我吗?我是奶奶哦。” “叫奶奶。”昭夫催促着直巳,可直巳却只是低下了头。 妹妹和妹夫也赶了过来,在和昭夫说了几句之后春美便去安慰母亲了,对八重子则看也没看一眼。可以看出她对这个不让公婆见孙子的嫂子很是光火。 在紧张的空气中,昭夫等待着治疗的结束,他只能祈求抢救顺利。而另一方面,他也在考虑着其他的问题——父亲如果就此去世的话该怎么办。要通知谁?葬礼怎么安排?怎么跟公司说?等等这一切都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些不好的想象逐渐膨胀,直至延伸到葬礼之后的事。该怎么安排孤身一人的母亲?短期内应该还没什么问题,可也不能长此以往地让她一个人过,自己这边总要以某种方式来照顾她,可是—— 八重子和直巳面无表情地并排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直巳可能还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副感觉很无聊的样子。 共同生活实在是不可能的,昭夫心想。就算是分开住,偶尔见一次面都会产生那样的隔阂,更不用说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呢,天知道会有多大的麻烦出现。 他姑且只能希望父亲不要有事,尽管早晚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不过能往后推一下总是好的。 或许是心诚则灵,章一郎的命保住了。虽然左半边的身体从此会有些麻木,不过这种程度的后遗症并未显著影响到日常生活。在医院的日子过得很顺利,出院后昭夫时常会打电话给二老询问情况,而政惠也没对他说过什么悲观的话。 某天八重子突然问他:“我说,如果那时你爸就这么去了,你准备怎么安排你妈?”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他回答说自己完全没有想过。 “你没盘算过要咱们跟你妈一块儿过?” “我哪儿能想得那么远?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那时在想,如果你这么说了我该怎么办。” 八重子斩钉截铁地告诉昭夫她不想和婆婆共同生活。 “对不起,我没自信能和你妈和睦相处。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照顾她,不过唯独不要考虑一块儿过。” 妻子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就无以作答了,只能短短地回应说他知道了。后来他甚至想如果政惠先死,可能对大家都好,毕竟八重子似乎并不太讨厌章一郎。 但是事情并未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发展。 就在数月后,政惠以一种忧郁的语气打来了电话,说是章一郎近来变得有点古怪。 “古怪?怎么个怪法?”昭夫问道。 “他啊,现在一句话经常要重复说好几遍,而我刚说过的话他却会很快忘记。”她接着小声嘀咕道,“会不会是痴呆了?” “不会吧。”昭夫条件反射似地答道。章一郎的个子虽小,身体却很健壮,而且每天早晨都要散步和仔细阅读当天的报纸,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父亲会得老年痴呆。虽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家庭身上,可还是毫无根据地坚信自己不会碰上。 “总之你先过来看看吧。”政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把这事也告诉了八重子,对方听完后直盯着他的脸。 “那么她要你做什么?” “你总得让我去看看情况吧?” “那要是你爸真的痴呆了怎么办?” “这……我还没想过。” “你可别轻易承诺什么。” “承诺?” “我知道你有作为长子的责任,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直巳也还小。” 他终于明白八重子的意思了,她是害怕承担照顾痴呆老人的义务。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就好。”八重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目光中仍然透着怀疑。 第二天下班后昭夫去看望了父亲。老人家究竟奇怪成什么样子了?他怀着这样的担心和恐惧叩开了父母家的门。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出来迎接他的正是章一郎。 “哟,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父亲高高兴兴地和他聊了起来,还问了他一些工作上的事。看这样子,根本没有任何痴呆的迹象。 等出门的政惠回来后,昭夫告诉了她自己的看法,可她却露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 “有时候确实挺正常的,不过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古怪起来。” “我会经常来看看的,总之没什么大问题我就放心了。”说完这句话后当天他就走了。 像这样的过程差不多重复了一两回,每次章一郎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常,可政惠却说他肯定是已经痴呆了。 “他几乎不记得和你说过话,连吃过你给他买的大福饼都忘了。你还是劝你父亲去医院检查一次吧,行不?每次我让他去他都说自己没病。” 在政惠的要求下,无奈的昭夫只得带章一郎去了趟医院。理由是复查一下脑梗的情况,章一郎也就同意了。 诊断结果是他的大脑已经萎缩得相当厉害,即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从医院回来后,政惠表达了对今后生活的不安,而昭夫对此也未能提出一个具体的解决办法。他只是笼统地说会尽可能地给予他们帮助,因为他觉得事态还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而且也不能不经过八重子的同意就擅自做下什么承诺。 章一郎的症状此后迅速地恶化,而把这件事告诉昭夫的则是春美。 “哥,去看一次爸吧,会吓着你的。” 妹妹的话使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吓人?怎么吓人了?” “我都说了让你自己去看一下。”春美只说了这些就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昭夫去看了父亲的情况,终于明白了妹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章一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瘦弱之极的他不仅目光空洞,见到了昭夫还要逃跑。 “爸,你怎么了?为什么要逃?”昭夫抓着父亲那布满皱纹的纤细胳膊问道。 章一郎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叫声,试图蒋手臂挣脱出来。 “他不认得你了,看来是把你当作一个陌生的大叔了。”后来政惠如此解释道。 “妈呢?他还认识吗?” “有时认识,有时不认识,有时还会把我当作他妈……前不久还把春美当成自己的老婆了。” 他们谈论着这些的时候,章一郎则坐在走廊上愣愣地抬头望着天,看来完全没在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昭夫发现他的手指是红色的,当问起原因时,得到了政惠如下的回答。 “他在玩化妆游戏。” “化妆游戏?” “好像是在玩我的化妆品,那手指是他在玩口红时弄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听政惠说,章一郎时而退化成儿童的样子,时而又突然恢复正常。确切地说应该是记忆力低下,他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会忘记。 昭夫根本无法想象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只知道政惠所吃的苦绝不寻常。 “这不是一句辛苦就能说清楚的。”和春美二人单独见面时,对方声色严厉地说道。“上次我去看他们,爸正在闹呢,在对妈发脾气。房间里弄得一塌糊涂,壁橱里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散落得到处都是。爸说他珍藏的那台钟不见了,说肯定是妈偷的,在怪她呢。” “钟?” “很久之前就坏了,是爸自己扔掉的。可是跟他这么说他也不听,还说没那台钟他就不能出门了。” “出门?” “说是要去学校,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在那种情况下是不能跟他对着干的。我们说会帮他找钟他才总算平静了下来,还得安慰他说学校可以明天再去。” 昭夫陷入了沉默,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的事。 话题逐渐延伸到了今后的打算,春美和她公婆住在一起,不过她仍然表示会尽可能地给政惠帮忙。 “一直把责任推在你身上也不是个办法。” “可是,哥你那边肯定不行吧?” 春美这是在暗示要八重子帮忙是指望不了的,昭夫无言以对。 事实上,在把章一郎的情况描述给八重子听后,对方的反应是冷淡的。她只是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表示了对婆婆的同情。昭夫实在没有勇气对这样的妻子提出帮忙的请求。 之后不久,昭夫再次前往父母家探望时,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异臭。当他以为是厕所出了问题并走近屋内后,发现政惠正在为章一郎擦手,后者则怯生生地四下张望着,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 在询问了母亲后,他得知事情原来是起因于章一郎从纸尿裤中取出自己的排泄物来玩耍。政惠在叙述这一切时却是如此地平静,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她早已对这些习以为常了。 母亲的憔悴是显而易见的,往日饱满的面颊开始下垂、皱纹加深、眼圈发黑。 昭夫提议送父亲去养老院,还说费用可以由他来负担,可是同坐的春美却被逗乐了。 “哥,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啊。这办法我们早就想过了,也去咨询过护理从业人员,不过碰了一鼻子灰。没有一家机构愿意接收爸。所以妈才不得不照顾爸到现在。” “他们为什么不收?” “因为爸精力太旺盛了,就像是个顽皮的小孩子。不仅会大吵大嚷,还会窜东窜西地乱发飙。要真像小孩子一样能睡个安稳觉也就罢了,他还时常会在半夜里起来闹。如果要接收这样的人,就得安排一个员工24小时照顾他,而且还会影响到别的老人,所以养老院当然会拒绝了。” “可是那还要养老院干吗?” “你问我有什么用啊,总之我们现在也在找愿意接收他的养老院,毕竟连半日制的也不肯收。” “半日制?” 春美以一种惊讶于昭夫连这也不知道的眼神望向他。 “就是只在白天负责照顾老人的护理机构。他们的员工正准备替爸洗澡时爸却发起狂来,把其他老人的椅子也给碰倒了,还好那个人没受伤。” 昭夫对如此严峻的局面感到一阵烦闷。 “目前倒也有地方可以送他去,不过那是医院,而且还是精神科。” “精神科?” “哥你大概不知道吧,现在一星期要带爸去两次。可能是医生开的药见了效,他发狂的次数突然减少了。那家医院似乎愿意接收他。” 这些昭夫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使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并没被当作是可以依靠的对象。 “那让他住进那所医院怎么样?钱就由我来……” 可春美立即摇了摇头。 “短期住院还可以,长期就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无法在家照顾的病人才能在那边长期住院,而爸这种情况,还能在家照顾,况且现在确实也是由妈在照料他。当然我也准备找找其他医院看。” “算了吧,”政惠说道,“到处遭人拒绝,我也已经累了。你爸这些年来为了这个家辛苦忙碌的,我还是想在家里照顾他。” “可是再这样下去,妈你的身体要不行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帮帮妈啊。”春美瞪着昭夫道,“不过哥你大概也拿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吧?” “我也会去找找熟人,看看有没有养老院愿意收爸。” 春美叹息着说她早就这么做了。 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政惠和春美也不来向他哭诉了,她们或许是彻底失望了吧。昭夫却反而趁此机会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索性对她们的辛苦不闻不问。他埋头于工作,告诉自己还有别的事需要他操心,以此来躲避着良心的苛责,后来也就没再去探望父母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后,他从春美处得知章一郎已经彻底卧床不起,不仅意识变得模糊,连话也说不清了。 “我看爸也不久于人世了,你是不是该去见他最后一面?”春美冷冷地说道。 昭夫去了之后,看见章一郎躺在里屋。几乎一直处于睡眠状态的他。也就是在政惠给他换纸尿裤时才会睁开眼睛。即使这样也不能说父亲还留有意识,他的目光是无神的。 昭夫帮母亲一起更换了纸尿裤,这让他深深体会到要搬动一个完全没有自主活动意图的人的下半身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妈,你每天都在做这些吗?”他不经意地问道。 “都是我在弄,不过啊,他现在卧床不起倒是让我轻松了一些,原先还要闹腾呢。”比之前更为消瘦的政惠如此回答道。 望着父亲空洞的双眸,昭夫第一次产生了希望他早点过世的念头。 这个说不出口的愿望在半年后实现了,当然依旧是从春美处得到的消息。 昭夫带着妻儿赶去了父母家,而直巳到了那里之后则显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这也难怪,毕竟他只在婴儿时期进过这个家门。当然对于不常见面的爷爷,听说其去世了的直巳没有露出什么悲伤的表情也属正常。 章一郎是在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因此临终时的情形政惠并没有见到,这使她感到很遗憾。不过她也苦笑着说就算住在同一间房间,多半也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而不去注意的。 春美对没有道歉的嫂子很生气,她对昭夫说自己原本还希望八重子能为没尽到责任而向政惠说声对不起,哪怕只是表面功夫。 “爸死了之后她才过来,真是太可笑了。既然讨厌来我们家,那就索性别登门啊。” 昭夫向春美表示了歉意。 “我会去跟她说的。” “算了吧,你也不用说了,何况你肯定也只是在敷衍我。” 昭夫因为被妹妹说中了要害而陷入沉默。 不过章一郎的死毕竟还是解决了他长久以来的烦恼,在后事料理停当后,昭夫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放松。 但安逸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章一郎死后三年左右,这回是政惠又受了伤。她在年底大扫除时跌倒在地,膝盖骨折了。 她的年纪大了,再加上骨折的情况也比较复杂,所以手术后也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行走自如了。外出必须拄拐杖,在家也无法上下楼梯。 实在不能再让这样的母亲独居,昭夫决定要和她搬到一起。 可是八重子自然是不乐意的。 “你不是说不会给我添麻烦吗?” “在一块儿住而已,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你这么说谁信啊?” “她只是脚不方便,生活都能自理。你要是有意见的话,我们可以和她分开吃。让腿脚残疾的母亲独居,周围人会怎么说我们?” 经过了苦口婆心的劝说,八重子终于点头了。不过比起昭夫的说辞,可能是能够得到一套独门独户的房子的如意算盘起了更大的作用。因为经济环境不景气,昭夫的收入多年不见增长,过去所梦想的房子也几乎化为了泡影。 “就算同住,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八重子在这样的宣告下同意了和政惠住在一起。 大约三年前,昭夫全家搬进了母亲的房子。在搬家前,还对室内进行了部分装修。走近装潢一新的房间,八重子满足地说了一句:“还是大房子好啊。”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还毕恭毕敬地对政惠说:“今后请多关照。” 拄着拐杖的政惠一边回礼,一边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在她一一向媳妇交待家中的大小事物时,拐杖上的铃铛也发出了欢快的声响。 这样一来就没事了,不必担心了——昭夫松了一口气。 他想一切问题终于都得到了解决,没有什么再会让他操心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从那天起,新的烦恼又如影随形一般地找上了他。 4 电车的到站使昭夫从灰暗记忆中醒了过来,他离开了月台,甩下身后拥挤的人群。 当走下车站的台阶时,巴士站前已经排起了好几个长队。他正装备加入其中,目光却被旁边超市大门前的水晶糕促销活动所吸引,那是政惠爱吃的点心。 “您要不要来点?”年轻的女售货员微笑着问她。 昭夫把手伸进上衣内侧的口袋,摸到了钱包。可同时八重子那一脸不高兴的表情也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呢,这时买政惠爱吃的东西回去,或许是火上浇油。 “不,今天就算了吧。”他抱歉地说着,然后就离开了。 仿佛像是来接替他似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向了卖水晶糕的售货员。 “不好意思,请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粉红色运动衫的女孩子?七岁大小的。” 这个不同寻常的问题,使昭夫驻足回望。那名男子正在给售货员看一张照片。 “大概这么高,头发到肩膀这里。” 女售货员想一想。 “她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的。” “那我倒没有看见,真对不起。” 男子似乎感到很失望,在道过谢之后走向了超市,可能是去那里问同样的问题吧。 昭夫想这孩子大概是走失了,七岁的女孩子此时还没回家,大人会担心地来车站寻找也是当然的。那名男子应该就住在附近。 巴士终于来了,昭夫随着人流进入了车厢,里面也一样地拥挤。当他抓住一个吊环时,已经把刚才的男子给忘了。 大约十分钟后,摇晃的巴士到站了。昭夫下车后又步行了五分钟左右,来到了单行车道往来交错的住宅区。在泡沫经济的年代,三十坪(注1)大小的房子就值一亿日元。他现在都在后悔那时没有想办法说服父母卖掉房子。如果有一个亿的话,就能送二老去带护理服务的老年公寓了。把剩下的钱作为本钱,昭夫一家说不定也已经买到了梦寐以求的房子,那样也就不会陷入现在的窘境了吧。明知想这些已经来不及,可他还是禁不住地会去想。 昭夫没能卖出去的这所房子门前的灯暗着,他推开生锈的大门,拧了一下玄关的门把手。可是门却上了锁。他一边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一边掏出了自己的钥匙开门。平时经常提醒八重子要把门锁好,不过她却很少能做到。 屋里非常暗,走廊里没有开灯,昭夫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就像是走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房子。 他刚脱了鞋,旁边的隔扇就被拉开了,这使他吃了一惊。 八重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穿着黑色的针织衫和劳动布底裤。在家时,她很少会穿裙子。 “你回来得真晚。”她以一种疲惫的语调说道。 “跟你打完电话我马上就出来了——”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八重子的脸。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充血,而眼皮下的黑眼圈使她看起来显得更加老了。 “怎么了?” 但八重子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叹了口气。她拢了拢蓬乱的头发,又像是为了趋散头痛一般地揉了揉额头,才将手指向了对面的饭厅,“在那边。” “什么在那边……” 八重子打开了饭厅的门,里面也是一片漆黑。 饭厅里飘来一股微弱的异臭,厨房的换气扇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开着的吧。在寻找臭味的源头之前,昭夫把手伸进黑暗中摸索着电灯的开关。 “别开灯!”八重子轻声却严厉地要求道,这使昭夫急忙缩回了手。 “为什么?” “你……你去院子里看看。” “院子里?” 昭夫把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走向了通往院子的玻璃门。他小心翼翼地撩起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 所谓的院子只是图有其表罢了,虽说种有草坪,也不过只是两坪大小而已。倒是后院的面积更大些,因为那边朝南。 昭夫定睛看了一看,在离水泥墙不远处的地上搁着一只黑色塑料袋。他感到一阵不解,因为家里从来都不用黑色塑料袋来装垃圾。 “那个塑料袋是怎么回事?” 听昭夫这么一问,八重子一声不坑地在桌上取了件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只手电筒。 昭夫看了一眼八重子的脸,对方却回避了他的目光。 他侧着脑袋打开了玻璃门上的月牙锁,在开门的同时按下了手电筒的开关。 等照亮后他才发现,原来黑色塑料袋似乎只是被用来盖住某样“东西”的。他弯下腰,窥视了一下塑料袋的下方。 他看见了一只穿着白袜子的小小的脚,而旁边的另一只脚则穿着一只同样小的鞋子。 有几秒钟的时间,昭夫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不,可能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只不过他在一瞬间无法理解,为何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见这样一副情景。他也不敢确信那双小脚究竟是不是人的。 昭夫缓缓转过头来,和八重子四目相觑。 “那是……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 八重子舔了舔嘴唇,她的口红已经褪去了不少。 “不知……是哪家的女孩子。” “没见过的孩子?” “对。” “为什么会在咱家院子里?” 八重子低下头,没有作答。 昭夫只能继续追问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她还活着吗?” 他希望看到八重子点头,然而对方却依然木无表情地一动不动。 昭夫感到浑身一阵发热,可他的手脚却是冰凉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回来时她已经倒在院子里了。然后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就……” “给她盖上了塑料袋?” “是的。” “有没有报警?” “怎么可能?”她以一种近乎反抗性的目光瞪了昭夫一眼。 “可这孩子死了啊。” “所以就更……”八重子咬着嘴唇,面部表情因痛苦而显得扭曲。 昭夫突然明白了当前的事态,也想通了妻子为何这般憔悴以及不想让别人看见尸体的理由了。 “直巳呢?”昭夫问道,“直巳在哪儿?” “在他房间里。” “你去叫他来。” “可他不肯出来啊。” 昭夫感到有一阵绝望般的黑暗向他袭来,少女的尸体果然和自己的儿子有关。 “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我在他房门外问了几句……” “为什么不进他房间?” “可是……”八重子以一种鄙夷的目光望向昭夫,面露怨恨之色。 “算了,那你怎么问的?” “我问他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说什么?” “他嫌我烦,还说问那么多干什么。” 这确实像是直巳会说的话,连那种语气昭夫都能想象得出来。可他仍然不愿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也只会这么说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好冷……能不能关上?”八重子将手伸向了玻璃门,一边使自己的目光尽量避开院子的方向。 “那孩子真的死了吗?” 八重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吗?不是昏迷?” “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啊。” “但是……” “我也希望她是活着的。”八重子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可是,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如果你看到也一样会的。” “是怎样一副情形?” “怎样的情形?”八重子用手捂着额头,就地蹲了下来。“地板被小便给弄脏了,应该是那个女孩子的。女孩子的眼睛就这么睁着……”看来她已无法继续描述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呜咽声。 昭夫终于明白了异臭的根源,女孩多半就是死在这间屋里的。 “没有出血吗?” 八重子摇了摇头,“我觉得没有。” “真的吗?就算没出血,难道没看到伤口吗?比方说跌倒在地磕着了头什么的?” 他真心希望这只是一场事故,然而八重子却再次摇了摇头。 “这我倒没注意,不过,大概……是被掐死的吧。” 伴随着胸口的一阵闷痛,昭夫的心跳加快了。他想吞一口口水,却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掐死?是被谁?—— “你怎么知道的?” “总觉得……是这样,我也听说过被掐死的人会有小便失禁的现象。” 这一点昭夫也知道,多半是在电视剧或是小说中看到的。 昭夫发现手电筒还一直开着,他关上了电源,将其放在桌上后直奔房门。 “你去哪儿?” “上二楼。” 他忍住没怪妻子问了多余的问题。 一进入走廊,他就踏上了古旧的楼梯。楼梯的灯没开,但昭夫连去触碰开关的心情都没有。他甚至想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也终于明白了八重子不想让他开灯的感受。 上楼后左手边就是直巳的房间,灯光从门缝中透了出来。走近一听,还传出某种吵闹的声响。昭夫敲了敲门,没有反应。经过一瞬的迟疑,他打开了房门。 直巳盘腿坐在房间的中央,正在发育的身躯上长着细长到显得有些怪异的手脚。他拿着游戏机的手柄,目光直盯着前方一米处的电视画面,似乎丝毫没察觉到父亲已经走了进来。 “喂。”昭夫低头看着读初三的儿子道。 可直巳并未做出任何反应,他的手灵活地操控着手柄,画面中的虚拟角色们则不断重复上演着杀戮的镜头。 “直巳!” 在昭夫的严厉语调下,他的头终于稍稍扭过来了一些,嘴里嘀咕着什么,似乎是“烦死了”。 “那个女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方没有作答,只是烦躁地按动着手上的按键。 “是你杀的吗?” 直巳的嘴唇总算抽搐般地动了起来。 “我可不是故意的。” “废话,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烦死了,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喂,好好回答我。那孩子是哪儿的?你从哪儿把她带回家的?” 直巳的呼吸变得急促,但仍然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他只是睁大着眼睛,拼命地想要使自己集中精力在游戏上,想要逃避这麻烦的现实世界。 昭夫呆站在原地,低头望着自己的独生子那一头被染成褐色的头发。电视里传来阵阵华丽的音效和音乐,还有角色们的悲鸣及怒骂声。 他想从儿子手中夺走游戏手柄,他也想关掉电视机的电源。但即使是在目前这般情况下,昭夫也不敢做出如此举动。因为以前曾经这么做的结果是直巳在半疯狂状态下开始砸家里的东西,而当昭夫想硬把他按在地上时,反而遭到儿子的啤酒瓶袭击。酒瓶砸在昭夫的左肩上,这使他两个星期无法用左手做任何事。 昭夫的视线落在了儿子床边堆积如山的影碟和漫画杂志上,封面中那些穿着淫荡服装、表情却故作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们格外刺眼。 背后传来一阵响动,回头看才发现八重子也从走廊上进来了。 “阿直,跟爸爸妈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拜托了。” 昭夫对八重子这副讨好的腔调感到很不耐烦。 “乖,说说前因后果,好不好?游戏等会儿再玩。” 她轻轻摇了摇儿子的肩膀,就在此时,电视上出现了一幅某种东西破裂的画面,直巳大叫了一声,看来是游戏过关失败了。 “干什么啊!” “直巳,别不识好歹了,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 听到昭夫情不自禁的怒吼,直巳把手柄放在地上,歪着嘴瞪向自己的父亲。 “啊,阿直别这样。他爸也是的,别大吼大叫的。”八重子按着直巳的肩头安慰着他,同时抬头望向昭夫。 “我是让你解释清楚,你以为像现在这样扔着不管事情就会过去?” “烦死了,又没什么关系。” 在昭夫激动的大脑的一角,对直巳只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愤怒,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是一个蠢货。 “好吧,那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们去警察局。” 母子二人对他的话都吃了一惊。 “他爸……”八重子瞪大着双眼。 “你让我能怎么样?” “你开什么玩笑!”直巳开始发狂,“我为什么要去警察局?我不去那种地方!”他抓起旁边的电视遥控器,径直扔向了昭夫。昭夫一闪身,遥控器砸在墙上落了下来,里面的电池也因此四散在地。 “哎、哎呀,阿直,冷静一点,求你了。”八重子紧紧抱住了直巳的胳膊,“我们不去警察局,我们不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可能不去?现在用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安慰他也没用,迟早总要——” “你别再说了!”八重子大叫道,“总之你先出去,我会问他的,我会好好问他的。” “我还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做的事父母要负责的,不关我的事。” 被母亲护住身体的直巳瞪着昭夫大叫着,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反省或是后悔之色。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自己任何情况下都没错,责任都要由旁人来承担。 再说什么看来他都不会听了。 “你一定要问个清楚。”昭夫留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注1: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5 走下楼梯后,他没有去饭厅,而是迈进了走廊另一侧的日式房间。昭夫回来时,八重子就是从这间房里走出来的。虽然里面只有一台电视机、一张矮桌和一张茶几,显得有些寒酸,不过倒是昭夫唯一能够安静休息的地方。八重子之前应该也是在这儿安抚心情的吧。 昭夫跪坐在塌塌米上,一手按着矮桌。他觉得有必要再去看一下那具尸体,可是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叹息都发不出。 楼上没有传来直巳的吼声,也不知八重子有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一定是像平时一样以一种哄小孩子的方式在跟儿子说话。直巳从小就是个坏脾气,所以不知不觉间八重子已经习惯于每次都这样哄他了。昭夫虽很看不惯这做法,不过既然养育孩子的过程大部分都是八重子在辛苦,他也就没法对此发什么牢骚。 可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这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昭夫大体上能想象得出直巳的动机,因为两个月前,他曾听八重子提起过一件事。 那天傍晚她购物回来时,在院子通往饭厅的门口处看见直巳和一个附近的小女孩坐在一起。他拿着一只杯子,正装备给女孩喝什么东西。不过当他看见八重子后,就把杯子里的东西倒进院子,让女孩回去了。仅仅如此还不能说是有什么问题,但事后八重子查了一下,发现日本酒的瓶子被人动过了。 她的推测是直巳想灌醉那个女孩,然后猥亵她。 昭夫笑着否定了妻子的看法,只把这当作是个玩笑。可八重子却仍然认真地对他说,直巳可能有幼女癖好。 “家门前有小女孩经过的时候,他总会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而且上次他参加葬礼时,不是很想往绘理香身边靠吗?对方可才刚上小学啊,你就不觉得奇怪?” 确实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直巳的异常举止,但昭夫并没有想出任何办法。或者说他的思考也可能只是在白费功夫,在听说了自己根本就没想象过的情况后,他本身也陷入了混乱的思维之中。而希望这一切只是误解的愿望强过了想要考虑对策来解决问题的心情。 “总之,我们只有先观察一下再说。”这是他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 八重子自然不可能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可也只能在一阵沉默之后,接受了现实。 之后,昭夫开始尽可能地窥探起儿子的表现。不过在他看来,直巳并无任何有幼女癖好的迹象。当然,他不可能看到儿子的一切。本来两人见面的机会就非常之少,昭夫出门时直巳还在被窝里,等他从公司回来,后者又已经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们只在双休日的就餐时等极少的情况下会共处一个空间,可就在这样的时间段里,直巳也极力避免着直视父亲的脸,不得不交谈时,就尽量用最少的语句来完成对话。 昭夫也说不清直巳是从何时起变成现在这样的。虽然读小学时也多少有些情绪上的波动,但还是听父母话的,训斥之后也会改正错误,算得上是个老实的孩子。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不再服从昭夫的管教,提醒他注意什么事情时也完全没反应,等到昭夫为此发怒而责骂他时,索性露出一副反过来大吵大闹的凶相。 昭夫减少了和儿子接触的机会,自我安慰般地期待着儿子的反抗期迟早会过去。 当时,他也完全没有及早将独生子的异变扼杀在萌芽状态的积极性。他甚至希望就算发生什么问题,也别让自己感觉到迹象就好。 现在昭夫后悔于当时没有采取措施,可这份后悔也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所谓的措施是指什么。 随着一阵脚踩楼梯的“咯吱”声,八重子从楼上下来了。她半张着嘴,凝视着昭夫走了进来。 脸红红的她刚坐下就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问他了吗?”昭夫道。 八重子点了点头,依然用侧脸对着昭夫。 “他说什么了?” 在回答之前,八重子先咽了一口口水。 “他说……是被他掐死的。” 昭夫禁不住闭上了双眼,虽然早有所料,可他本来还抱有一线幻想,幻想这只是一场误会。 “是哪儿的孩子?” 八重子摇了摇头。 “他说他也不知道。” “那么是从哪儿把她带回来的?” “说是在路上遇到的,他没想带回家,是对方主动跟来的。” “胡说八道,这话你也信?” “确实不太可信,可是……”她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昭夫捏起拳头砸在了矮桌上。 直巳可能是在街上闲逛时随便找了个“猎物”,或者说,一看到符合自己喜好的少女,心中的魔性就觉醒了。但无论怎样,肯定是他先上去搭讪的。因为女孩的家长平时也一定会不断告诫她不要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在经常有孩子遭到袭击的今时今日,每个家长在这方面都会特别地谨慎。 可昭夫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儿子竟会成为袭击者—— 昭夫可以想象直巳巧舌如簧地哄骗女孩子时的情形。他面对喜欢的人或是要对方满足自己的任性要求时,会用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花言巧语来达到目的。对这一点,昭夫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他为什么要掐死人家?” “他说他想和她一起玩,可是女孩不听他的话,所以他想用掐的方法来吓唬对方,没准备杀死她的。” “玩……中学生和这么小的女孩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 “我怎么知道。” “你没问吗?” 八重子没有吭声,她的表情写着她不可能去问这个问题。 昭夫一边瞪着妻子,一边也觉得确实没必要问。他想起以前也在电视新闻里听到过“猥亵幼女”之类的词。他没去细想过是怎么个“猥亵”法,就算在现在这样的局面下,他也不愿意去想。 然而,他觉得“吓唬对方”这个解释应该和事实不符。一定是女孩看到暴露出本性的直巳后,进行了抵抗和求教。为了防止事态变得对自己不利,他就下了毒手,没有手下留情的后果就是使女孩送了命。 “是在哪儿杀的?” “饭厅……” “怎么在那种地方?” “他说当时准备请对方喝果汁。” 昭夫推测直巳是想在果汁里放酒之类的东西。 “杀人之后他做了什么?” “因为女孩小便失禁了,他怕弄脏地板,就把尸体放院子里了。” 难怪饭厅会有一股异臭。 “……然后呢?” “就这些。” “就这些?” “他说后来不知该怎么办,就回房间了。” 昭夫感到一阵晕眩,他甚至认为如果就此昏过去的话会轻松许多。想不到儿子在杀死一个小女孩之后,所在意的居然只是怎样才能不弄脏地板—— 直巳在想些什么昭夫也并非完全不了解,或者说,儿子打的那些主意昭夫是了如指掌的。直巳是觉得事情变得麻烦了,为了逃避麻烦而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不可能去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要把尸体放那儿,父母总会想办法解决的。 茶几上放着电话的子机,昭夫把手伸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八重子提高了嗓门。 “打电话报警。” “你……” 她抱住了昭夫拿着电话的手,后者甩开了她。 “你让我怎么办?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怎么着女孩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可是,直巳他……”八重子仍继续央求着丈夫,“那孩子将来怎么办?今后就只能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度过一生了啊。” “那也没办法了,谁让他干了这种事。” “你就满足于这个结果?” “怎么可能满足,可你说还有什么办法?让他自首的话,作为一个未成年人,法律还会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名字也不会公开。” “这都是骗人的!”妻子的目光变得可怕起来,“报纸之类的也有可能登出他的名字,而且这件事会影响他的一生啊。那孩子从此就不可能再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了,一定会生活得很凄惨、很糟糕!” 昭夫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很凄惨且很糟糕了,可是他连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就准备去按电话子机的按键。 “啊,不要啊!” “别抱幻想了!” 昭夫一把推开了猛扑过来的八重子,对方向后倒去,肩膀撞在了茶几上。 “已经一切都完了!”昭夫道。 八重子一边失魂落魄地望着昭夫,一边打开了茶几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一样东西。当发现那是一把尖头剪刀时,昭夫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要干什么?” 对方握着剪刀,将尖头对准了自己的喉部。 “求你了,别打电话。” “别干蠢事,难道你疯了吗?” 八重子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激烈地摇着头。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如果要把那孩子交给警察,我宁可现在就死了的好,接下来的事就都交给你。” “别胡来,放下剪刀!” 然而八重子咬紧着牙关,一动也不动。 昭夫不禁联想到那些三流电视剧中的情节,如果不是和眼前的杀人案相关联,他可能会为八重子这副显得过于戏剧性的表情而哑然失笑吧。虽然妻子还不至于在此时还自我陶醉,可一定是过去接触过的那些电视剧和小说使她想到了这番举动。 八重子是不是真的一心求死,昭夫无从知晓。但即使她是在虚张声势,也要尽力避免她因被识穿后恼羞成怒而自寻短见。 “明白了,我把电话放下,你把剪刀放下。” “不,我一放下,你就还会打电话的。” “我说不打就不会打!”昭夫把子机放回了原处。 然而不知是不是信不过昭夫,八重子仍然没有放下剪刀的意思。她用充满狐疑的眼神望着丈夫,对方叹了口气,盘腿坐到了塌塌米上。 “你想怎么样?这样僵持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 可是八重子并未作答,她应该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女孩家人也一定在焦急地四处寻找。 当昭夫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记起了在车站前看见的那个男人。 “你看了那女孩的衣服没?”昭夫问。 “衣服?” “她有没有穿着粉红色的运动衫?” 在“啊”的一声后,八重子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不是运动衫,但确实是粉红色的。怎么了?” 昭夫狠狠地挠了挠自己的头,然后对八重子说了在车站前遇见的事。 “那应该是小孩子的父亲吧,依那个情形来看,可能很快就会报警。警察只要一来调查就会发现的,无论怎样都逃脱不了了。”他继续说道,“可我真没想到他在找的小女孩就在我家,而且还是以那种样子……” 虽然没正面见到对方,但是从那个询问水晶糕售货员的男人的背影中昭夫感觉到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心情。他一定是把自己的女儿奉为掌上明珠,念及至此,昭夫几乎要被心中的歉疚感压垮。 八重子在双手握着剪刀的状态下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因为声音太小,昭夫没能听清。 “啊?你说什么?”昭夫问道。 对方抬起头说:“你去扔了吧。” “啊……” “把那个,”八重子咽了口口水,继续道,“扔到外面去吧,我也会帮忙的。” 最后她低下头以一句“拜托了”做了结尾。 昭夫串了一口粗气。 “你,是说真的吗?” 八重子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看来她准备保持这姿势直到丈夫答应她的要求。 昭夫呻吟了一声,说:“这太乱来了。” 八重子的背脊微微颤了一下,不过依然没有把头抬起来的意思。 “太乱来了”——昭夫重复着这句话。但在自言自语中他竟觉醒到其实自己一直在等待着八重子的这个提议。抛尸的想法一直盘踞在他心底的某处,只不过之前的他一直故意视而不见、不作考虑罢了。因为他知道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能会屈服于它的诱惑,所以产生了恐惧心理。 不可能这么做的,做了也不会成功,只会反过来把他们逼入死胡同——理性的反驳在昭夫的脑海中回荡。 “反正,”八重子低着头道,“反正我们也完了,即使让孩子去自首,他也不可能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们也会为没能好好教育他而付出代价,让他自首也没人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会变得一无所有啊。” 她的声音仿佛像在诵经般地毫无抑扬顿挫,看来心志已经到达混乱的极限,连在语言中注入感情的能力都丧失了。 然而事实或许正如她所说的,不,是完全一致——昭夫这样想到。就算让直巳去自首,他们也丝毫没有博得他人同情的余地,因为被杀害的小女孩是无辜的。 “可是扔掉也不可能吧?”昭夫说道。他知道说出这句话已经说明自己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不可能”和“不能”是截然不同的。 “为什么?”妻子问。 “怎么搬运?我们去不了很远的地方。” 昭夫是有驾照的,但他没有车,主要的理由是这座旧宅没有可用来停车的地方。另外,八重子也没觉得有给昭夫买私家车的必要。 “那,能不能藏起来……” “藏?家里哪有地方可以藏?” “临时的啊,然后再想个办法处理掉……” “不行,还是不行,可能已经有人目击了直巳曾和那女孩在一起。如果是这样的话,警察很快就会来的,他们肯定会调查这里,要是被他们找到了尸体,我们就无话可说了。” 昭夫又一次将目光投向茶几上的电话,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讨论。既然假设警察会来调查,那么尸体在哪儿被发现结果都一样,他根本没有自信能让一家人逃过法律的制裁。 “能趁着今晚转移的话,说不定会有办法。”八重子开口道。 “啊?” 她把头抬了起来。 “不用去很远的地方,只要能转移到别处……弄成是在别处被杀的样子。” “别处?” “我是说……”八重子没有继续回答就又低下了头。 此时,昭夫的背后传来一阵衣服摩擦声,他吃惊地回过了头。 走廊上有影子在挪动,看来是政惠起夜了。她哼着走掉的小曲,那是一首昭夫也不知道名字的旧时童谣。然后能感觉到她开门进了厕所。 “偏偏在这种时候。”八重子表情扭曲地嘀咕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传来了马桶的抽水声和开关门声。接着就听见政惠赤脚走了回去,脚步渐行渐远。 然而滴水的声响却一直持续着,里屋的拉门刚被关上,八重子就站了起来。她进入走廊,打开了厕所的门,之后滴水声停了下来。一定是政惠没关好洗手的水龙头,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随着砰地一声撞击音,八重子带上了厕所的门,这把昭夫吓了一跳。 她靠在墙壁上,仿佛像要崩溃似地顺势蹲了下来,双手遮着脸,叹了口气。 “真是一团糟,想想还是死了算了。”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昭夫把哽在喉头的这句话又咽了回去。他的目光落在了已经变成红褐色的塌塌米上,想起了当这张塌塌米还是碧绿色时的情景。那时的他才刚上高中,父亲每天都很辛苦地工作,才能勉强买得起如此大小的房子,他还曾在心理埋怨过这样的父亲。 然而现在的昭夫却在问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回到了当初曾看不起的小房子,连个像样的家庭都没能组建成。不仅如此,他还给别的家庭带来了不幸,因为引起这不幸的源头正是他造成的。 “公园怎么样?”他说道。 “公园?” “就是那座银杏公园。” “把尸体扔那儿?” “嗯。” “就搁在露天环境里?” “不,”他摇头道,“那儿不是有间公厕么?我想把尸体放进里面的单间。” “公厕……” “这么做说不定能延缓被发现的时间。” “嗯,有可能。”八重子爬进了房间,窥伺着丈夫的脸道,“什么时候搬?” “半夜里,两点……左右吧。” 昭夫看了眼茶几上的钟,现在才刚过八点半。 他从壁橱里抽出折叠好的纸板箱,那是三个月前买干燥机带的。他让电器商店送货上门时把机器装在这里面,因为八重子说正好可以拿来放多余的坐垫,结果也没用上。不过昭夫实在没想到会用这它来装运尸体。 他提着纸板箱来到院子里,组装完成之后放在了盖着黑色塑料袋的少女尸体旁边,确定可以顺利装进去。 昭夫把箱子再次折好,回到了屋里。八重子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她的头发蓬乱地耷拉着,遮住了脸。 “怎么样?”她保持着这个动作问道。 “嗯……看上去能装下。” “你没装?” “时间还太早,在院子里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举动,万一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八重子稍稍转动了一下脑袋,似乎是看了一眼钟,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表示了赞同。 昭夫感动口渴,想喝啤酒。不,最好是更烈性的酒。他想通过使自己烂醉来逃避眼前的痛苦。然而现在肯定不能喝醉,因为接下来还有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 “直巳在干什么?” 八重子摇了摇头,看来她也不知道。 “你去他房里看看?” 八重子长叹了一声,终于把脸抬了起来,她的眼圈通红。 “现在就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可是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啊,详细情况什么的。” “你要问什么啊?”妻子表情扭曲地说。 “当然是问他和女孩在一起时有没有被人看见了。” “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用啊?” “有什么用?刚才我不是说了,如果有人看见他们,很快会报告给警察,然后他们就会来讯问直巳,到时候再急着想办法也来不及了。” “就算警察来了,”八重子的眼珠向斜下方看着,“我也不会让他们见儿子。” “你以为这样就能对付过去?这只会加大他们的怀疑。” “那就让他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坚持说不认识那个女孩,警察也没办法吧。” “你想得太简单了,如果目击者肯定那就是直巳的话怎么办?警察可不会轻易罢休。还有,要是直巳和女孩在一起时还有人跟他打过招呼怎么办?而且他还回答了对方又该怎么办?我们根本不可能自圆其说。” “你进行这些完全架空的假设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才要他把情况说出来,至少要搞清楚他有没有遇上过什么人。” 可能是因为觉得昭夫说得在理,八重子也就没有继续反驳。她的脸上变得木无表情,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 “二楼啊,去问问直巳,看看他有没有被什么人撞见。” “让他自己到这里来说。” “不用这么做吧?孩子也受了打击啊。” “那就更要——” 八重子没搭理昭夫,径直离开了饭厅,伴随着拖鞋接触地面的声音来到了走廊。然而她一走上楼梯,声音就一下子变轻了,看来是不想刺激到直巳。昭夫对这种唯儿子脸色是从的行为感到非常厌恶。 狠狠地掐灭了烟头之后,他猛地站起身,打开了冰箱的门,拿出罐装啤酒就这么站着喝了起来。 他的脚边搁着超市提供的塑料袋,八重子一定是在去超市购物回来后发现少女尸体的吧。似乎在惊慌失措之下,就忘了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冰箱了。 塑料袋里装的是蔬菜和肉糜,看来她又准备做汉堡肉饼了,那是直巳喜欢吃的。另外还有包装好的煮一下就能吃的半成品蔬菜,八重子已经有几个月没为丈夫好好做一顿饭了。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八重子开门进来了。 “怎么样?”昭夫问道。 “他说没有遇到任何人。”她坐在了椅子上,“所以我告诉他如果警察来问话,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昭夫喝了几大口啤酒。 “警察如果来了,就说明他们掌握着什么线索。这时候还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 “就算他们不相信,也只能坚持说不知道了吧?” 昭夫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觉得他能应付得来这种事?” “哪种事?” “就是面对警察不断地撒谎啊。警察可不是普通人,目睹了那么多杀人犯,还时常审讯那种家伙。如果被他们盯上,直巳一下子就会腿软了。他面对我们总是任性强横,但实际上只是个胆小鬼罢了,这点你也清楚。” 八重子没有作答,或许是她也同意丈夫的结论。 “都是你那么宠着他,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八重子瞪眼道。 “因为你对他百依百顺,他现在连一点点忍耐力都没有了。” “亏你说得出口,你自己还不是什么都没做,一遇到问题就逃避。” “我什么时候逃避了?” “儿子六年级时你不是逃避了?” “六年级?” “看,都已经忘了。就是他遭人欺负那次啊,你当时还骂了他,说什么是男孩子就要以牙还牙。他明明不想去上学,你还硬拉着他去,我阻止了也没用。” “我那是为了他好。” “不,你是在逃避。你那么做根本就没解决任何问题,直巳他后来还是一直受到欺负。虽然老师警告了那些欺负他的人,他不再遭受暴力对待了,可直到毕业,他都被同学们孤立,谁也不和他说话,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这些话昭夫是第一次听说,他原本以为直巳既然天天去上学,受欺负的事肯定已经解决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直巳让我不要跟你说的,我也觉得还是不跟你说的好。因为你反正也只会骂孩子,对你来说,家人都只是你的麻烦罢了。” “你怎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特别是那段时间,你不知是迷上了哪个女人,对家里的事根本不闻不问。”八重子恶狠狠地盯着昭夫道。 “你怎么还在说这个?”昭夫不耐烦地回应着。 “算了,那个女人的事我也不想再提。我想说的是,无论你在外面如何鬼混,都不能不管家里的事。你根本不了解儿子,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吧,他现在在学校里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小学时欺负他的那群人到处说他的坏话,谁也不愿意和他交朋友。你有体谅过孩子的心情吗?” 八重子的眼中再次涌起泪水,这泪水不仅仅是出自悲伤,也有着她的委屈。 昭夫侧过脸不看妻子。 “算了吧,别再说了。” “是你自己要提的。”八重子嘀咕道。 昭夫喝光啤酒,捏扁了手中的空易拉罐。 “现在只能期盼警察不要来了,万一来的话……也可能就没机会了,到时候还是放弃吧。” “不,”八重子摇头道,“我决不。”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又能怎么做?” “我去自首。” “啊?” “就说是我掐死的,这样他们就不会抓直巳了。” “别说傻话了。” “那么你肯去自首吗?”八重子睁大眼睛盯着昭夫的脸,“不肯吧?那只有我去自首了。” 昭夫咂了咂嘴,狠狠地挠着头,他开始感到头痛。 “你我为什么要杀一个小女孩?完全说不出理由啊。” “这种问题现在开始想也来得及。” “那么是什么时候杀的?你去打零工了吧?我也和你一样有不在场证明。” “就说是打完工回来马上杀的。” “没用的,通过解剖可以很正确地推算出被害时间。”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我要替他去顶罪。” “别说傻话了。”昭夫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把捏扁了的空啤酒罐扔进垃圾桶。 此时,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闪现。这念头是如此具有诱惑力,并在他脑中盘旋了数秒。 “怎么了?你又想说什么?”八重子问。 “不,没什么。”昭夫摇了摇头,同时想使自己尽力甩掉刚才的念头。他准备今后永远不再去想,因为那想法实在过于邪恶,以至于连想一想都会令昭夫觉得可怕且厌恶起想到它的自己。 6 凌晨一点刚过,昭夫就关上了电视机。他是考虑到少女失踪的消息有可能在新闻中播出才看电视的,不过在换了好几个台的新闻节目后都没有看到。 八重子在对面的日式房间里,两个多小时前她由于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而离开了饭厅,后来两人之间就没说任何话。因为不管谈什么,都只会令他们再次意识到自己已处于走投无路的窘境。 昭夫抽完一根烟,站了起来。他关了饭厅的灯,来到面向院子的玻璃门旁,悄悄掀开窗帘,窥探着外面的动静。 路灯虽然亮着,却照不到前原家的院子,院内一片漆黑。 在眼睛习惯黑暗之前,他没采取任何行动,直等到能看清铺在地上的黑色塑料袋。昭夫先带上手套,接着打开了玻璃门上的月牙锁。 他拿好折叠着的纸板箱、橡皮胶带和手电筒,再度来到了院子里。在黑暗中组装完纸箱后,首先用橡皮胶带在底部做了固定,然后看了一眼那只黑色塑料袋。 紧张和恐惧侵袭着他,现在能看见的只有少女的双脚,他还没有正视过尸体的全身。 他感觉喉头一阵干渴,恨不得立刻就能逃离此地。 昭夫并非从没见过人的尸体,上一次是目睹父亲遗体的时候,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阴森恐怖的气氛。在医生宣布章一郎死亡后,他还触摸了亡父的脸。 然而此时此地的心情却截然不同,光是看着黑色塑料袋隆起的部分就已胆战心惊的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掀开塑料袋。 不知尸体呈现何种姿态,又害怕去做确认——这层原因自然是有的。若是病死,在停止呼吸前后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变化,甚至乍看之下还无法肯定此人是否已故。但面前的这具尸体不同,本应是在开心玩耍的少女突然遭到杀害,而且是被掐死,这种情况下的尸体会变得怎样,昭夫无法想象。 但令他恐惧的不止这些。 如果准备报警,就应该不会感到如此害怕。若是理由正当,就算是把尸体装进纸板箱,也体味不到如此大的煎熬。 昭夫明白,他是为将要做的过于不道德之事而感到胆怯,在看到尸体后这一情绪就更赤裸裸地浮现上来了。 远处传来汽车开动的声音,这使他的思维跳回了现实中。眼前不是发呆的时候,若他正在做的事被附近的人看见就彻底完了。 他想索性连黑色塑料袋一起搬运,放进公园的厕所后,闭着眼睛剥去塑料袋,不看尸体就走,这样大概是不会怕了。 但昭夫很快摇了摇头,因为他不得不检查尸体,他不知道上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或许那正是直巳杀人的罪证。 他提醒自己说非这么做不可了,不论接下来的行为多么不人道,为了保护家人,他别无选择。 昭夫做了次深呼吸,蹲了下来,捏着黑色塑料袋的一端,缓缓地揭了开来。 少女那白净纤细的脚慢慢露了出来,她的身体小得令人吃惊。昭夫想起那名男子说孩子是七岁,他实在无法理解儿子为何会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不禁皱起了眉头。 黑暗中看不清详细情形,他下定了决心,拿起手电筒,先对着地面打开了开关,然后再令光圈缓缓地照向尸体。 少女穿的是格子布裙,上身则是带小猫图案的粉红色运动衫。一定是她母亲想让孩子看上去更可爱而给她穿上的吧,真不知这位母亲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继续移动着光线,少女那苍白的脸映入了昭夫的眼帘,在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关上了手电筒。 然后他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不住地喘息着。 少女仰面躺在那里,脸直朝着上方。昭夫并没有直视少女的脸,可即便如此,她的面容仍然给他留下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包括在暗淡的光线下反光的那双大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继续承受下去了。 看来也没什么能直接联系到直巳的痕迹,他准备就此把尸体装入纸板箱。而且也考虑到万一做了多余的接触,恐怕反而会落下什么不利的证据。虽然昭夫知道这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然而他的精神实在是不能再多经受片刻这样的考验了。 他使目光避开少女的脸,把双手伸到了尸体下。当他抱起她时,发觉重量惊人地轻,简直就像洋娃娃一样。由于死者小便失禁,裙子是湿湿的,异臭也很快钻入了他的鼻孔。 为了搁进纸板箱。他只能少许移动了一下少女的手脚。他倒是听说过尸体放一阵之后会变得僵硬,不过实际上这并未给他造成多大的困难。在装入箱子后,他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收回手后,他发现脚边掉落着一件白色的东西。把光线照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的运动鞋。他之前虽注意到了女孩的白色袜子,却没意识到原来是有一只鞋脱落了下来,真是好险。 他伸手在纸板箱中拉出了少女的一只脚。那运动鞋是鞋带一直系到足尖的款式,看来因为系着影响穿脱,所以就松着了。昭夫给尸体穿上鞋后,又重新系紧了鞋带。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把这只纸板箱带到公园里。少女的体重虽轻,可是装进箱子后却很难提,重心也不稳。况且步行去公园要十分钟左右,昭夫可不想在中途放下纸箱休息。 他想了想,决定用自行车来搬运。他先从玄关回到室内,拿好自行车钥匙,又回到了外面。自行车就停在他家的旁边,是八重子在出门购物等时候用来做代步工具的。 昭夫悄悄打开大门,确认外面没有行人经过后才走了出去。 他解开自行车的锁,把车停到门边,当他准备再度回到院里而钻进门时,却被眼前的情景却吓一跳。 有一个人站在纸板箱旁边。因为这画面过于具有冲击力,使昭夫险些大叫出声。 “你在干什么啊?”昭夫皱起眉小声道,他很快就认出人影的身份了。 是政惠,她就穿着睡衣呆呆地站在那儿,也没表现出对纸板箱有什么兴趣,眼睛看着斜上方。 昭夫拽住了母亲的胳膊。 “这三更半夜的,你是要干吗啊……” 政惠并未作答,看来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般地望着夜空,因为太黑,昭夫看不清她的表情。 “真是个好天气啊,”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样一来,可以去郊游了。” 昭夫真想就地蹲坐在那里,政惠那悠闲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的疲劳感倍增,他甚至怨恨起了这位无辜的母亲。 他一只手拉着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推着她的后背,政惠伸手扶住了拐杖。精神状况明明变成了小孩子,可每次外出时却一定带着拐杖等举动看似不可思议,但接触过痴呆老人的人都会说他们的想法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拐杖上挂着铃铛,一有动作就会发出叮铃铃的声响。昭夫一家搬来时,这幅铃铛曾欢快地迎接着他们,然而现在连这声音都成为了令昭夫不快的因素。 “快进屋吧,外面冷。” “明天会不会晴呢?” “肯定是晴天,没问题的。” 她大概是回到了小学时代——昭夫如此解释道。在母亲的脑海中,明天有快乐的郊游,为了确认天是不是晴着,就忍不住到外面来看了。 昭夫让她从玄关进屋,后者就把拐杖放进鞋箱,老老实实地走了进来。政惠是赤脚走到院子里的,她脚上的皮肤黝黑,像是用一只脚拖着另一只脚般地在走廊上前行。 她的房间就在这细长幽暗的走廊尽头,拜此所赐,她和八重子的接触得以被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昭夫揉了揉脸,感觉自己的头脑也快被影响出问题了。 旁边的拉门被打开,八重子的脑袋钻了出来,她的眉头紧锁。 “怎么了?” “没什么,是妈。” “咦……她又干什么了吗?”声音中的厌恶感表露无遗。 “没什么大不了的,先不说这个了,我要去办事。” 八重子点了点头,表情也不禁变得僵硬起来。 “小心点啊。” “我知道。”昭夫背对着妻子打开了玄关的门。 他回到院里,望着纸板箱叹了口气。里面装的是尸体,而接下来要搬走这纸箱的就是自己,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如此现实,这一定是他今生最糟糕的一个夜晚。 他关上盖子,提起了纸箱。除了感到不便携带之外,还发现这样确实比单独抱尸体时来得更重。他抱着纸箱来到外面,放在自行车货架上。由于货架很小,固定纸箱着实费了一番工夫。当然,要骑着车走是不可能了,昭夫一手抓着车把,一手推着纸箱,开始缓缓前进,背后的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此时应是半夜两点左右了,昏暗的大街上并无行人,但还有一些住户的窗口透着灯光,昭夫为了避免不慎引发响声,小心翼翼地前进着。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巴士往来了,所以基本不用担心有人会从巴士经过的地方走来。必须小心的是其他车辆,在巴士和电车都休息的这会儿,出租车驶进狭小的住宅区的概率也就上升了。 他刚一想到这里,眼前就有车灯打了过来,昭夫随即闪身躲进了旁边私人修建的小路。由于是单行道,故而不必担心汽车会开到这里头来。很快,那辆黑色的出租车便驶远了。 昭夫再次朝他的目的地走去,这区区十分钟的路程,令他觉得漫长到窒息。 银杏公园位于住宅区的中心地带,仅仅是一座周围种着银杏树的简朴公园。园内虽设有长凳,却无一处遮风挡雨之地,因此也没有流浪者以此为家。 昭夫推着自行车,来到了公园角落的公厕后。许是因为雨一直下到今早的关系,地上的土很松软,厕所看上去并没有亮着灯。 他抱着纸板箱,一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走近厕所。稍稍犹豫之后,他还是进了男厕。因为他想为了使别人认为这是变态的行径,还是进男厕比较合适。 男厕中传出一股令人禁不住皱眉的臭味,昭夫尽量不使自己发出呼吸声,抱着纸板箱走了进去。他拧亮带来的手电筒的开关,推开了唯一的单间的门。里面的肮脏程度叫人乍舌,他觉得少女被丢弃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哪怕只是她的尸体。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头了。 昭夫把手电筒叼在口中,打开纸板箱,将少女的尸体搬进了单间,选了个尽量远离马桶的地方,让尸体靠着墙坐在那儿。但他的手刚一放开,少女的身体便向一边倒了下去。 看到眼前这幅情景,昭夫险些掉落嘴里的手电筒,因为他发现少女的背上粘着湿漉漉的青草,不用说,那自然是前田家院里的。 这草有可能成为证据…… 他不太了解科学刑侦,但他想只要这草一被化验就能知道是什么种类以及适合生长在什么样的土壤里,如此一来,警察一定会彻底调查附近民家的草坪。 昭夫拼命地用手拍着尸体上的草,草还粘在女孩的裙子和头发上。但是在拍的过程中昭夫注意到,就算从她身上把草拍下来也毫无意义,必须从现场清除才行。 他在绝望感的侵袭中开始捡拾被拍落在地上的草,然后扔进马桶。他还检查了少女的头发,现在已经顾不上对死者的恐惧了。 最后,他准备冲掉满是青草的马桶,可无论怎么按压把手水都不出来。他虽使出全力活动着把手,仍然没能得到一滴水。 昭夫走出单间去洗手的地方拧龙头,这才见到了细细的水流。他脱去手套,用双手接水到一定程度后悄悄回到单间,倒入马桶,然而这么少的量并不足以冲走里面的草。 他以自己的手作为容器,往返了好几次。昭夫也自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如果被人看见的话一定会报警。可现在他连胆怯的时间都不再有,无所顾忌的破罐子破摔心情使他的行动变得大胆化。 好容易把草冲净后,昭夫带着空纸板箱走出了厕所。他回到停放自行车处,重新把纸箱叠好。虽想就把它直接丢在尸体旁,却也不得不顾虑到这纸箱很可能成为重要的物证。折到能单手携带的大小后,他骑上了自行车。 可当他用力去踩脚踏板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目光投向了地面。在松软的土地上隐约留有轮胎压过的痕迹。 真是千钧一发——他跳下车,用鞋底抹平了轮胎印。当然,他也使自己留心不要留下脚印。然后举起自行车,带到不易留下痕迹的地方,再次骑了上去。 踩动脚踏板时昭夫觉得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背部等处已经因紧贴潮湿的衬衣而感到丝丝寒意。额头上的汗珠滴进他的眼窝,剧烈的痛楚使他皱起了眉头。 7 回到家后,纸板箱的处理先令昭夫感到了头痛。箱子里沾有少女的排泄物,可也不能简简单单地扔到外面。焚烧是一种办法,不过在这种时间生火反而会被人举报。 院子里的黑色塑料袋依然原样放在那儿,昭夫一边收拾一边在脑中抱怨着妻子连这点事都不替自己收拾。他把纸板箱塞到里面,进了家门。 从走廊上拉开政惠房间的拉门,里面漆黑一片,政惠似乎已经盖上被子睡觉了。 昭夫打开壁橱上方的小柜,这里不必担心会被政惠擅自开启。他把塑料袋放到里面,轻轻地关上厨门,政惠那边没发出任何动静。 离开房间后,他发现自己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那是搬动少女时沾上的。他走到盥洗室脱下衣服,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洗衣机,顺便冲了个淋浴。可无论怎么用肥皂搓洗,总觉得异臭仍然残留着。 到卧室换完衣服后,他回到了饭厅。八重子在桌上摆好了玻璃杯和罐装啤酒,从超市买的菜也搁在了盘子里,看来已经用微波炉加热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昭夫问。 “我想你也累了,再说晚饭也没吃吧?” “我没食欲。”这么说着,他还是打开了罐装啤酒。他想至少也让自己醉上一场,哪怕今晚即使大醉酩酊也无法入睡—— 厨房里传来菜刀切东西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然而八重子并没有回答。昭夫站起身,朝厨房看了看,烹饪台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是肉糜。 “三更半夜的你要弄什么?”昭夫又问了一遍。 “他说肚子饿了。” “饿了?” “刚才直巳下来了,然后……”接下来的话变得含糊不清。 昭夫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还说肚子饿?干了那样的事,让父母承担了如此的痛苦……” 他大喘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向房门。 “等等,你别去!”八重子急忙叫住他,“这也没办法啊,他这么年轻,从白天起就什么也没吃,肚子饿很正常。” “我可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也一样啊,可他还是个孩子,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我要让他知道。” “也不用赶在这会儿。”八重子抓住昭夫的胳膊,“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也可以吧?他也是受了打击的,并不是无知无觉,所以之前才一直没提肚子饿的事儿。” “他没提是因为不想听到我的指责,所以看到我出去了,觉得机会来了,就来告诉你。他如果真的在反省,为什么不下楼?为什么还缩在房间里?” “孩子想避开父亲的责骂是很自然的,总之今晚你先忍忍,往后我会好好说他的。” “你说了他会听吗?” “可能不听,但你现在去骂他也无济于事啊。责备他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眼前要考虑的是怎样保护他。” “你满脑子都是怎么保护他?” “难道不可以吗?我已经决定无论何时都要站在孩子这边,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要保护他,哪怕他成了杀人犯。请你今晚就放过他吧,拜托了,求求你了。” 八重子的泪流过脸颊,印下两道痕迹,她圆睁的双目充着血。 看到妻子扭曲的表情,昭夫的怒气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心中逐渐扩散的空虚感。 “把手放开。” “我不,因为你……” “叫你放开就放开,我不会上楼的。” 八重子目光呆滞地半张着嘴。 “真的?” “是真的,好了,你就给他做汉堡肉饼什么的吧。” 昭夫甩开八重子的手,坐回到餐桌上,一下把玻璃杯中的啤酒喝了个精光。 八重子松了口气,回厨房继续切她的蔬菜。望着专心于挥动菜刀的妻子,昭夫想,或许她不做些什么的话就无法保持正常的神智吧。 “你也给自己做点,”昭夫道,“既然弄了,就一块儿吃吧。” “我不用了。” “别罗嗦了,你也得吃。接下来又不知何时才能安心地吃上一顿饭了,我也一起来,没食欲也得硬吃。” 八重子走出了厨房。 “他爸……” “明天会很难熬的,得补充好体力。” 对他的话,八重子神色认真地点头表示赞同。 8 清晨五点十分,窗外的天空终于亮了起来。 昭夫坐在饭厅里。虽然窗帘还拉着,不过从其缝隙中透进来的光却不断增加着亮度。 桌上搁着盛有吃剩的汉堡肉饼的盘子,玻璃杯中也还留有半杯啤酒,然而他已无心吃喝。八重子到头来也只勉强吃了三分之一的汉堡肉饼,就再也吃不下了。她中途说人不舒服,现在躺在日式房间里休息。把东西全部吃完的只有直巳一人,就在刚才,八重子把空餐盘端了下来。不过昭夫已没精力对此再发什么牢骚了,光是考虑今天该怎么熬过去,就已令他分神无术。 玄关处传来一阵声响,是有人往信箱里塞东西,大概是送报纸的。 昭夫刚准备站起身,又坐了回去。这么早就出去,万一被人看见就麻烦了。今天是星期六,昭夫平时几乎不会在星期六一早就出门,他可不想因为反常的举动而遭人怀疑。而且今天的早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的消息,最早也是登在今天的晚报上。 这时房门咯吱一声打了开来,吓了昭夫一跳,原来是八重子进来了。 “怎么了?”对方诧异地问道。 “没……这扇门的声音怎么是这样的?” “门?”她试着缓缓地来回推门,每次都会发出微弱地磨擦声,“哦,你说这个啊,之前就有了。” “是这样啊,我还真没注意。” “一年多前就这样了。”八重子这么说着瞟了一眼桌上的餐盘,“你吃好了?” “嗯,收了吧。” 昭夫看着她把餐盘端去厨房,又将目光投向了那扇门。他此前从未关心过房子里的各种设备,也根本不了解家里发生的任何变化。 昭夫扫视了一番屋内,这儿分明是他从小就住惯的地方,可看什么都仿佛像是第一次。 他的视线停在了面向院子的玻璃门前,因为那儿的地上有块抹布。 “是在这儿杀的吧。”昭夫道。 “啊?你说什么?”八重子从厨房探出头来,她看来还在洗东西,卷着袖子。 “我说是在这间房里杀的人。” “……嗯。” “你是用那条抹布擦的地?”昭夫用下巴指了指玻璃门前的地板。 “不好,这可得收拾起来。” 八重子提着超市的购物袋,抓起抹布塞了进去。 “要和别的垃圾混在一起,可别扔了之后被人发现。” “我知道。” 八重子进了厨房,接着传来了打开带水垃圾的垃圾桶的声音。 昭夫盯着放过抹布的地板,想像少女的尸体躺在那儿时的情景。 “喂,”昭夫再度叫八重子道。 “又怎么了?”对方不耐烦地皱着眉。 “女孩进了咱家吧?” “是啊,所以说不是直巳强拉她来的,女孩自己也多少有点责任——” “她既然进了屋,为什么还穿着鞋?” “鞋?” “那个女孩一只脚穿着鞋,或者说只脱了一只鞋。既然进了屋,还穿鞋不是很奇怪吗?” 兴许是没弄明白昭夫问题里的意思,八重子的眼神不安地徘徊着,最后终于以一副想明白了的表情点了点头。 “你是说那只运动鞋啊,是我给她穿上的。” “你?” “鞋当时就在玄关处,后来我想也不能让她光着脚,就替她穿上了。” “为什么只穿了一只?” “因为光是一只就花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长时间,要是太磨磨蹭蹭,被人发现就不好了。然后我把另一只藏到了塑料袋下面,你不会是没注意到吧?”八重子瞪大了眼睛。 “注意到了,所以我才给她穿上了。” “那我就放心了。” “你没撒谎吧?”昭夫鄙夷地望着八重子。 “什么?” “不会是一开始她就只穿着一只鞋吧?是不是直巳硬把人家拉进屋,另一只鞋因而掉了下来?” 听到这话后八重子吃惊地扬了扬眉。 “我何必撒这种谎?真是我给她穿上的啊。” “……那就好。”昭夫不再看妻子的脸,他想想也觉得这已无关紧要了。 “我说,”八重子提问道,“春美怎么办?” “春美?” “昨天你不是没让她来吗?今天怎么办?” 昭夫皱了皱眉,他都把这事给忘了。 “今天就跟她说不必来了,理由是正好星期六,难得也让我来照顾一天。” “她会不会怀疑?” “有什么好怀疑的?春美根本不知情。” “……也是。” 八重子站到厨房里,开始泡咖啡,无所事事想必令她很难熬吧。昭夫想,在这种档口,像自己这样的人就什么都做不了。家里的大小事务向来都是交给八重子的,所以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他从来没做过饭,也不打扫房间,故而连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都完全不知道。以前八重子不在家时,他要去替父亲守夜连根黑领带都找不到。 正当他还是准备去取报纸而站起身时,听见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昭夫一动不动地望向妻子,八重子也手握咖啡杯僵在原地。 “来了。”他自言自语道。 “还真快啊……”八重子的声音在颤抖。 “直巳在干什么?” “不知道。” “在睡觉?” “都说了我也不知道啊,你去看看不就行了?” “不,现在不用。” 昭夫直接把黑咖啡喝了下去,因为他觉得既然睡不着,不妨令自己的头脑冷静些。然而当他想到不知要忍耐这局面到哪天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即便尸体上没留下任何线索,警方也应当不会轻易放弃调查。虽说近来恶性犯罪的侦破率有所下降,却也并非源于警方战斗力的衰退。 “你还是先睡会儿吧?” “你不睡吗?要不要去公园看看?” “然后打草惊蛇怎么办?” “那……” “我再在这儿待会儿,要是困了我就睡。” “哦,我也实在睡不着。”八重子这么说着站了起来,打开了门。但她在出门前回头看了眼丈夫,“你不会在动什么歪脑筋吧?” “歪脑筋?” “比如还是想报警什么的……” “嗯,”昭夫点头道。 “我没这打算。” “真的?你不骗我?” “事到如今,我还能对警察说什么?” “也对……” 八重子叹了口气,向昭夫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房间。 9 在开往现场的出租车内,松宫略感紧张。被分配到搜查一科后接触到的杀人案这还是第二次,而且上回的主妇被害案中他只是跟着前辈警探到处跑,并未留下参与调查的实际感受及破案后的满足心情。他为了这回工作得更有成效,开始时便憋上了一股劲儿。 “被害人是小孩子可真令人受不了啊。”坐在一旁的坂上以一种烦躁的声调说道。 “实在令人不忍目睹呢,孩子的父母想必也大受打击。” “那当然,但我说的是工作上的事儿。这种情况反倒难于展开调查了,被杀的如果是大人,在梳理被害人人际关系的过程中动机和嫌疑人常会浮现出来吧?然而小孩子受害基本就没法儿期待这个了。不过犯人若是个住在附近又小有名气的变态狂,事情倒也好办。” “就是说,是临时起意的犯罪?” “这可不好说,也有可能是早有预谋。总之那家伙的脑袋肯定不正常,问题是人们很难判断何时何地遇见的谁是变态狂。可要是大人被那类人盯上总会有所察觉,小孩子就不行,只要装得和善一点上去套近乎,很容易被骗取信任。” 坂上的年龄在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可他被分配到搜查一科已超过十年了,多半是经手过与此类似的案件。 “是练马署的管辖范围啊……”坂上自言自语道,“最近他们刚换了署长,一定是干劲十足呢。”他鄙夷地哼了一声。 听到练马署这三个字,松宫暗自深吸了口气。使他如此紧张的并不仅仅是面对案件时的压力,其实凶案发生在练马署的管辖范围内这点也颇令他在意,只因练马署的刑侦科里有个和他十分有渊源的人。 隆正那张泛黄的脸浮现在他脑际,松宫几天前还去看望过他。即便如此,也不得不使人感到会发生这种事是有某些不可见的力量在起作用。 出租车驶进了住宅区,沿着精心整理规划后如尺画般笔直的道路,外观相近的住房伫立在两旁,给松宫的印象是此地的生活水准为中上。 前方聚集了不少人,还停着数量警车,更远处有警察在指挥欲通行的车辆绕道。 坂上招呼司机停下。 走下出租车的松宫和坂上边拨开围观的人群边前进,和负责守护现场的警官打过招呼后走进了一般人禁止入内的区域。 松宫已经听说现场是在银杏公园内的公厕,不过还不清楚这是不是杀人的第一现场,只知道尸体是在此处被发现的,亦即开始只是一起弃尸案。然而尸体上留有明显的他杀痕迹,所以警方判断这很可能是凶杀。 从与银杏公园相连的道路内测起被警方设为一般人禁止入内的区域,他们走近公园后见到了一张相识的面孔,那是他们的资深主任小林,却并未发现股长石垣的身影。 “来的真早啊。”坂上对小林说道。 “我也是才来,还没进里面看呢,刚听辖区这儿的人介绍了大致情况。”小林右手夹着烟,左手拿着便携式烟灰缸。松宫所属的搜查五股内近来已有好几人戒了烟,可小林是个对戒烟的话题都十分反感的“快乐烟民”。 “是谁发现的尸体?”坂上问。 “说是附近的一位老先生,他的兴趣是早起后到公园来抽上几口,真不知这算好习惯呢还是坏习惯。然后因为老年人忍不得尿,他就进了公厕,看到单间的门很古怪地半开着,朝里面望了望发现有女孩子的尸体被弃在那儿。这老爷子还真是一早就碰上件了不得的事儿,希望别因此而折了寿。”口毒是小林说话的特色。 “尸体的身份确认了吗?”坂上接着问。 “遗属倒是有候选对象,现在辖区的人应该在向他们确认。据鉴定科的人说,死后已经过了十个小时左右。机动搜查队和辖区都出动了,不过很难想象凶手还躲藏在附近。” 松宫一边听着小林说话,一边向公园内看去。秋千和滑梯等一般的游乐设施被放置在四周,而中心区域的空间大约可以玩一场躲避球,还能看见鉴定科的人员们正在角落的花草丛中寻找着什么。 “先别进公园,”小林道,看来他是注意到了松宫的视线,“他们好像在找东西。” “是凶器吗?”松宫问。 “不,应该没有凶器,是这么干的。”小林用夹着烟的手做了个掐自己脖子的动作。 “那他们在找什么?” “塑料袋或者纸板箱,总之就这类东西吧,装尸体的容器。” “也就是说现场不在这里,尸体是被运来的?” 对松宫的问题,小林表情不变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 “为了猥亵女孩而把她骗入厕所,在对方呼救后动手杀人……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听完后坂上在旁边叹了口气。 “就算是变态狂,也几乎不会考虑把对象骗到不知会有什么人进来的公厕吧。” “可若是半夜……” “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半夜在外面晃悠?如果之前就被绑架了,往往都会被带到别处。” 松宫接受了这一说法,不再作声。看来小林和坂上在了解案子的大概面貌后,就已推断这里不是凶案的第一现场了。 “哦,辖区的人来了。”小林吐着烟,用下巴指了指松宫他们背后。 松宫回头一看,有个穿着灰色西服的男人正向他们走来。也许是由于对方梳着个干净的分头,看上去更像是个一本正经的公司职员,而非警察。 他自称是辖区刑警牧村。 “被害人的身份确认有结果了么?”小林问他道。 牧村皱了皱眉。 “看来是没错,孩子的母亲已经没法回答问题了,不过父亲那方说如果快点和警方谈话有助于破案的话他会配合的。” “听说他们昨晚就提出了寻人请求。” “夫妻二人是晚上八点多来的练马署,他们就住在巴士路的对面,男的是公司职员。”牧村看着笔记本,“女孩名叫春日井优菜。” 松宫也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记上了“春日井优菜”的名字。 牧村接着提供了孩子父母的名字,父亲叫春日井忠彦,母亲叫奈津子。 “被害人是小学二年级学生,学校离这里大约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昨天下午四点左右她回过一次家,在母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出门后失踪。他们报案后,我们派手头没任务的警官负责从被害人的家和学校周围一直搜寻到附近的车站,并未发现被害人的踪迹。但有报告说下午五点左右有个和被害人年龄、穿着相仿的女孩在沿巴士路的冷饮店买了冰激凌。遗憾的是那家店的服务员看了多次小优菜的照片后仍然无法断定她是不是那名顾客。” “冰激凌啊……”小林嘀咕了一声。 “那个女孩只买了一份冰激凌,且没有同伴。” “会不会是因为想吃冰激凌而跑出去的?”小林自言自语道。 “有这个可能性,听说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以前也经常自说自话地到处跑。” 小林点了点头,向牧村确认道:“能向她父亲了解些情况吧?” “现在我们借用了街道内的一处会所,把夫妇二人安置在那儿,刚才我说的一些内容也是在那边了解到的,要去见见他们吗?” “虽然股长还没来,不过我想先去问点问题。——你们也一起来吧。”后面那句是小林对松宫和坂上说的。 发生凶案后,辖区的刑警和机动搜查队的刑侦人员会先进行初步调查,向遗属询问情况也包含在其中。然而搜查一科接手后,还要再次询问同样的内容。遗属等于是要重复说已经说过的话,所以在上一起案件中松宫已经感觉他们很可怜了。一想到又要执行那令人感到抑郁的流程,他的心情不禁变得灰暗起来。 牧村领他们去的那座会所,位于一栋两层公寓的底楼,据说是住在附近的房东廉价提供的。房龄看来有二十年以上了,外墙已出现裂缝。房东可能觉得与其赁不出去而闲置,不如租给街道来得划算。 开门后能闻见一股微弱的铁锈味,进门不远处就是一间日式房间,里面盘腿坐着一名穿浅蓝色毛衣的男子。他一只手捂着脸,深深地垂着头,应该也注意到了有人进来,却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松宫明白,那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春日井先生。” 听到牧村的招呼声,春日井忠彦终于抬起了头。他面色苍白,双目深陷,微秃的前额部泛着油光。 “这几位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警探,非常抱歉,可否允许他们再向您了解一遍情况?” 春日井把空洞的目光投向松宫一行,眼睛周围还留有泪痕。 “这没问题,要我说多少次都行……” “请谅解,”小林向对方低头行礼道,“为了尽早拘捕凶犯,我们想还是要直接向孩子的父母问几个问题。”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春日井极力忍住悲伤,他发出的声音也好像是在呻吟。 “报警是在昨晚八点前后,那么二位是何时发现孩子不见了呢?” “据我妻子说是傍晚六点左右,因为她在做晚饭,就完全没注意到优菜是什么时候出的家门。我在从公司回来的路上接到她打给我的手机,她说优菜不见了,有可能是去了车站附近,让我注意一下。去年也发生过一回同样的事,优菜一个人跑来接下班回家的我。后来我们告诉她一个人跑出来很危险,下次不可以这么做了,此后就再没有过类似的情况……” 从这儿到车站步行要近三十分钟,幼小的女儿是为了取悦父亲而进行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吧,松宫认为这很正常。 “此时您太太还不是很担心吗?” 对小林的问题春日井摇了摇头。 “不,她自然是担心的,我也非常着急。只不过我妻子觉得如果她也到车站去找的话,万一优菜回来就进不了家门了,所以她是不得以才留在家的。” 从这些话话中松宫了解到他们是个三口之家家庭。 “我是六点半左右到家的,看到优菜还没回来,着实感到不安。我们就把钥匙交给邻居,两个人一起去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找女儿,还带着照片到车站那边打听。我们也去了附近的公园、小学等地方……包括这儿的公园,可实在想不到会是在厕所这种地方……”春日井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着,一时无法把话继续下去。 松宫不忍望向他,只是埋头做着笔记。然而手头所记的文字,却再次提醒着他这个故事是何其凄惨。 当松宫刚好向后翻过一页笔记时,忽然听到某种微弱的声响,而把头抬了起来。 “呜、呜”地,像是贼风般的声音,从紧闭着的拉门对面传来。 另几名警员似乎也注意到了,和松宫一样将目光投向那里。 接着就听春日井嘀咕了一声:“是我妻子。” “啊?”松宫不禁失声。 “我们让她躺在里屋休息。”牧村以平静的口吻解释道。 又传来一声“呜”,这确是人发出的声音。松宫终于明白那其实是哭泣声,然而这又和一般的哭声不同,发出声音的人已经把嗓子叫得干裂,即使再想哭喊,也只能发出贼风般的呜咽。 “呜、呜”…… 刑警们都陷入了沉默,松宫竭尽全力使自己没有当场逃开。 10 上午十点刚过,前原家的门铃响了起来。此时昭夫正在上厕所,他赶紧把手洗好,就听到八重子用对讲机回话的声音,对讲机的话筒就挂在饭厅的墙壁上。 “……嗯,可是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啊。”接着对方似乎又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八重子答道,“……哦,好的。” 昭夫走进饭厅时,八重子正在挂话筒。 “来了。” “什么来了?” “警察啊,”八重子眼神阴郁,“这还用问吗?” 虽然昭夫的心跳加速一直没平稳下来,不过在妻子这几句话的作用下情况又加重了。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上升,可背后却滋生起一股寒意。 “为什么会来咱家?” “我怎么知道,总之你快点出去吧,不然他们要起疑心了。” 昭夫点了点头,走向玄关。他在中途深呼吸了多次,然而心跳却始终没有减慢。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警察会来,他全然不知直巳在杀死少女前都做了些什么。或许是被人目击到了,可昭夫决定即使如此也要想法蒙混过关,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过当现在警察真的到来时,他还是不安得脚直哆嗦。他根本无法预测外行的谎言能对抗专业的探员到几时,实际上他也丝毫没有能一骗到底的信心。 在开门前,昭夫合上眼,拼命整理着呼吸。心跳得快可能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明显的呼吸紊乱必会引起警察的怀疑。 他安慰自己说没问题的,警察虽然来了,也不见得是事情败露了,可能他们只是在对案发现场周围做地毯式排查。 昭夫舔舔嘴唇,干咳一声后打开了门。 在狭小的门框外,站着一名穿深色制服的男子。那人看来三十五岁朝上,由于饱经日晒,使他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的阴影看上去更加浓厚。男子看到昭夫后神色自然地跟他寒暄起来。 “十分抱歉,打扰您休息了。”男子的语调轻快,“请问,方便吗?”他指了指门内。 应该是想进门谈吧,昭夫应了一句“请”。 对方推门走了进来,到门边后掏出了警察工作证。 他自称是练马署的刑警加贺,语气温和,一点儿也看不出刑警的威严,但却散发着一种不易为人接近的气息。 对面人家的门前也站着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正在和那家的女主人说着话,多半也是个警察。这说明有很多警方探员在这附近做大规模的走访。 “请问出什么事了吗?”昭夫问。他觉得还是要装作对案情一无所知才好,因为如果对方问起他是如何得知的,他将无从作答。 “您知道银杏公园吗?”加贺问。 “知道。” “是这样的,今早有人在那里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 “哦?”昭夫应道,他虽然明白多多少少装出点吃惊的样子会比较有利,可他实在没有这份心情,他感觉得出自己脸上毫无表情。 “经您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早上确实听见了警车的警笛声。” “这样啊,一大早的真不好意思。”刑警低头赔礼道。 “不……请问,是哪儿的孩子?” “是四丁目一户人家的女儿。”加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给昭夫看,可能警方有规定不能透露被害者的姓名,“就是她。” 看见这张照片,昭夫一瞬间变得无法呼吸,他感到毛骨悚然。 上面是一个大眼睛的可爱女孩,时值冬季,她戴着围巾,盘在头顶的黑发上别着毛线制的装饰物,笑容中洋溢着幸福感。 昭夫无法想象,这名少女竟是他昨晚用纸板箱运到又黑又脏的公厕中丢弃的那具尸体,接着他回忆起自己其实并未仔细看清尸体的脸。 竟然把这么可爱的孩子给——念及此,昭夫几欲跌倒。他想蹲下来大叫一声,更想立即冲上二楼,把那逃避现实、躲进私造的贫瘠世界中的儿子拉来交给面前这位警官,当然他也想偿还自身所犯下的罪孽。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勉强支撑着身体,拼命使自己的表情不至僵硬。 “您见过她吗?”加贺发问了,他的嘴角虽然泛着微笑,可紧盯昭夫的那双眼睛却令对方感到极为不适。 “不好说。”昭夫把脑袋歪向一边。 “经常能在附近见到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注意看每个人的脸,况且她们活动的时间段我都不在家……” “您是公司职员?” “嗯。” “那我想也向您的家人打听一下。” “家人?” “现在就您一个人在家吗?” “不,这倒不是。” “不好意思,请问还有谁在?” “我妻子。”他刻意没提政惠和直巳。 “能不能让我和您太太聊几句?不会占用她太多时间的。” “这倒没关系……那请稍等一下。” 昭夫暂时关上了门,长长地叹了一口粗气。 八重子坐在餐桌旁,用充满不安和恐惧的眼神望向丈夫。 听昭夫说完刑警的请求后她以一种厌恶的表情摇着头。 “不,我不想和警察见面,你帮我想办法推掉。” “可是警察说要问你点情况。” “这种事总能搪塞过去吧?你可以说我现在空不开手什么的,总之我不想见他。”八重子说完后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昭夫叫她她也不应,只是自顾自地走上台阶,看来她是想把自己关在房里。 昭夫摇了摇头,一边搓着脸一边走向玄关。 开门后刑警客气地笑了笑,昭夫面对着这张笑脸继续搭话。 “她好像空不开手。” “哦,是这样啊。”刑警的表情看来很失望,“那么抱歉,能不能麻烦您把这个给您太太看一下?”他掏出刚才那张少女的照片。 “哦……这没问题。”昭夫接过了照片,“只要问问她有没有见过就行了吧?” “是的,劳您费心了。”加贺带着歉意,低头行礼道。 关门后,昭夫迈上了家中的楼梯。 直巳的屋里没什么动静,好歹是没在继续玩电子游戏。 他打开对面的房门,那是他们夫妇二人的卧室。八重子就坐在梳妆台前,不过她自然是没心情化什么妆。 “那警察,走了?” “不,他说想让你看看这个。”昭夫亮出了那张照片。 八重子的视线避向一旁。 “他为什么来咱家?” “我不清楚,看来是在走访附近所有的人家,估计是要收集目击信息吧。” “你就去跟那警察说我从没见过啊。” “我当然只能这么说,但是你也得看一看。” “为什么?” “让你搞清楚我们干了多么惨无人道的事。” “你还提这些干什么,事到如今。”八重子说道,她没有把脸对着丈夫。 “叫你看你就看。” “不,我不想看。” 昭夫发出一声叹息,想来八重子也知道如果她见到少女那张天使般的面孔,精神就会面临崩溃。 他转身走出了房间,想打开对面那扇门,可他发现门落了锁。原先门上并没有这挂搭扣锁,是直巳擅自安上的。 “哎呀,他爸,你这是要干什么?”八重子一把按住丈夫的肩膀。 “我要让那小子也看看。” “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我要他反省,要他明白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你现在不这么做,直巳也已经在反省了,所以他才闷头待在自己房里。” “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在逃避,使自己闭眼不看现实。” “即便是这样……”八重子表情扭曲地摇着昭夫的身体,“你现在就由他去吧,等一切都结束了……等我们把这事儿瞒过去了,再好好跟他谈不行吗?你也不用非要赶在这时候去刺激自己的儿子吧?你这也算是他父亲吗?” 望着妻子眼中沁出的泪水,昭夫放开了门把手,无力地摇着头。 他赞同了妻子的看法,现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克服眼前的危机。 然而昭夫想,他们真的能最终逃过这一劫吗?他真有一天能和犯下愚不可及之大过的儿子促膝长谈吗? 他回到玄关处,把照片还给了刑警,自然还要加上一句妻子说没见过的台词。 “是这样啊,抱歉,打搅您了。”加贺把照片收入怀中。 “没什么其他的需要了吧?”昭夫问。 “是的。”加贺点头应道,接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院子。这使昭夫吓了一跳,他试探性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个可能有点奇怪的问题。”加贺先声明了一下。 “您家的草坪是什么种类的?” “草坪?”昭夫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您不知道吗?” “这……草坪一直都在那儿,我想是很早以前就种下了,而且这房子原先是我父母的。” “哦。” “请问草坪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请别介意。”刑警笑着摆了摆手,“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从昨晚到今晨,您家断过人吗?” “从昨晚……到今晨?我想……应该没有吧。” 正当昭夫准备询问对方为何这么问时,饭厅里那扇通往院子的玻璃门刷地一声打开了。昭夫惊讶地望向那边,只见政惠从屋里走了出来。 加贺看来也很吃惊,急忙问“那一位是?” “是我母亲,啊,可是她没法回答任何问题,她的这儿糊涂了。”昭夫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所以我前面才没提到她。” 政惠一边自言自语着什么,一边蹲下来盯着花盆周围看。 昭夫忍不住冲上前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她轻轻呢喃道:“手套。” “手套?” “不戴手套要挨骂的。” 政惠背对着昭夫,在花盆前磨蹭了一会儿。最后她终于站起身面向儿子,她的手上戴着一双肮脏的手套。昭夫看到这一幕后感觉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几乎要把他冻僵。那手套正是他昨晚用过的,他想起自己在处理完尸体后不知把它们放哪儿了,似乎只是随手丢到了一边。 “这样总行了吧?叔叔。”政惠这么说着走向了加贺,把双手伸到他面前。 “啊,你在干什么?真对不起。好了,到屋里去玩吧,快下雨了。”昭夫像哄小孩子般说道。 政惠抬头看看天,似乎是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横穿过院子走进饭厅。 昭夫关上一直敞开的玻璃门,朝玄关看了一眼,加贺的表情看上去很诧异。 “她就是那副样子,”昭夫挠着头回到原地,“所以我想她也帮不上你们的忙。” “真不容易啊,是在自己家里护理的吗?” “嗯,是的……”昭夫点点头,“请问,是不是没事了?” “已经可以了,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配合我们的调查。” 昭夫站着目送刑警开门离去,等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后,将视线移向院子。 他想起少女衣服上沾有青草的事儿,顿感胸闷难耐。 11 搜查总部设在练马警署,下午两点多召开了第一次联合调查会议。松宫注意到了坐在他斜前方的那个人,上次和他直接会面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他那张紧绷的侧脸和从前比没什么改变,长期练习剑道所锻炼出的强健体魄还是老样子,坐姿也一如既往地笔挺端正。 松宫想过既然要参与这个案子的侦破,就总会遇上他。他一点儿也想象不出对方见到他后会作出何种反应,虽然对方应该知道松宫当上了警察,不过没法确定他是不是也了解松宫身在搜查一科。 他先一步就座,而且松宫还坐在他后面,因此他现在多半是还没注意那位新人警探的存在。 调查会议按照预定进行着,死亡时间已经推定为昨日傍晚五点至夜间九点之间。杀人手法为扼杀,并没有发现其他的外伤。 在死者胃内发现了冰激凌,因此独自前往冷饮店的少女便是被害人的可能性更高了。如果这一说法成立,那么推定的死亡时间将能变得更精确。 银杏公园附近,有好几辆停在地面上的车被目击到。其中大部分为商用车,平时就常停在那儿。当前还没有深夜停车的目击信息。 未发现能断定是凶手遗留下来的物品,但鉴定科提交了一份能引起人兴趣的报告。尸体的衣服上残留着少量的青草,种类为高丽草,成长状态不佳,没有经过养护。此外,还有一部分白车轴草,也就是俗称三叶草的植物,鉴定科认为这可能是共生在青草中的一些杂草。 春日井一家居住的是出租公寓,自然没有什么院子。春日井优菜平时经常去的公园虽然也有草坪,不过却是种类不同的野草,而银杏公园里则没有草坪。 鉴定科的另一份报告也颇值得注意,在春日井优菜的袜子上也检查出少量同种青草,而她的遗体被发现时是穿着运动鞋的。 虽然不排除被害人在庭院及公园等处踩着草坪跌倒的情况,但探员们一致认为被害人应该不会事先脱去运动鞋。另外,昨天上午还下过雨,户外的草坪都是湿的,此时赤脚走在上面尚有可能,而穿着袜子不穿鞋则是令人无法想像的。且春日井优菜穿的鞋属于鞋带绑到脚尖的类型,更不可能因为某种冲击而掉落下来,这就是说她躺倒在草坪上很可能不是出于自身的意愿。 最自然的推理是,她在遭到杀害之后,被人搁在了草坪上。这样一来,地点应该就不会是在容易暴露的公共场所,而只能是在私人住宅的院子里了。 以上情况都是在较早时判断出的,所以机动搜查队和练马署的探员们已经对附近长有高丽草的地方做了一番调查。然而这种草在日本堪称是最为常见的,光是私人住宅内的拥有量都已攀升到相当的高度了。如果凶犯有车的话,要调查的场所数量就会激增,因此很难说这究竟算不算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接着是现场周围的私有庭院调查报告,而为此第一个站起身的却正是之前松宫所在意的那个人,这也使他吃了一惊。 “我是练马署的加贺,”那人如此自报家门后便开始了他的报告,“在一丁目到七丁目的居民区里,院内种植草坪的共有二十四户,其中种植高丽草的为十三户。但因为这只是打听到的,不能排除住户搞错品种的可能性。余下的十一户品种不明。给所有的住户看过被害人的照片后,共有三户人家说他们之前就认识被害人,不过每家都说被害人最近没去过他们那儿。” 松宫从加贺的报告中能听出他在接到报案后就立即开始了走访。 接下来还有其他进行过同样走访的探员也作了类似报告,然而,现阶段还没能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搜查一科的科长指导完下一步的方针后他们就先散会了。目前还无法断言凶犯是之前就盯上了被害人或是偶然将她选作了猎物,总之,认为作案手法是开车绑架的观点显得较为有力。虽然被害人的尸体被丢弃在她家不远处,但也不能就此认定凶犯也住在附近,很可能这只是凶犯希望警察如此认为而布下的伪装。但是参与调查的人员一致认为,选择银杏公园作为抛尸场所,说明凶犯对这一地区应是比较熟悉的。 然后股长石垣就把两位主任叫去谈事儿,并不时和练马署的探员们交换上几句意见,加贺也在其中。松宫倒是挺在意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谈话结束后,小林走到松宫身边。 “现场周围的调查由我们负责,除了收集目击信息以外,我们还要调查近来有没有发生过小孩子受到伤害之类的情况。还有就是种草坪的人家,鉴定科那边应该会弄出草和土壤的分析结果,所以如果发现有可疑的住户,就要仔细核对。” 小林给他的部下们都安排了工作,松宫也接到了进行走访调查的命令。 “你就和加贺警官搭档。” 听到小林这么一说,松宫不禁惊讶地再次确认了一遍。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是位优秀的刑警,我也和他共事过几次。对你来说或许有点要求过高,不过这次你还是跟着他干吧,你自身肯定也会从中受益的。” “可是……” “有什么问题吗?”小林瞟了松宫一眼。 “不。”当松宫摇头表示否定时,忽听背后传来打招呼声。一回头,只见是加贺正在盯着他看,那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松宫也跟他打了招呼。 散完会后松宫再度面向加贺道:“好久不见。” 对方简短地应了一声后,问:“午饭吃过没?” “不,还没有。” “那我们一起去吃吧,我认识一家不错的馆子。” 两人并肩迈出警署后,加贺带头朝车站前的商店街走去。 “习惯点了吗?”加贺边走边问。 “逐渐吧,”松宫道,“我参与调查了世田谷的家庭主妇凶杀案,在那过程中了解到不少东西,对杀人案也有些习惯了。” 这番话里有着小小的虚荣心作祟,他唯独不想被眼前的男子当作新人对待。 加贺笑着轻叹了一声。 “对案子是不可能习惯的,尤其是接手凶杀案的人。如果对遗属的悲泣还能习以为常,那此人的人性就值得怀疑了。我问的是你有没有习惯刑警这重身份,穿着制服时,看周遭事物的眼光都会有所不同。” “这我明白。” “那就好,总之,时间会解决问题的。” 加贺走进了一家离车站前的马路稍远的餐馆,里面有四张桌子,其中两张已坐满了人,加贺找了个靠近门口的位子。他在落座前和店里一名穿围巾的女性聊了几句,看得出这是一家他熟识的店。 “这儿的东西都很好吃,招牌菜是烤鸡套餐。” “哦?”松宫疑惑地点了点头,要了一份煮鱼套餐,加贺则是烤生姜饭。 “今早接到报案后,我就在想,这次会碰到恭哥你了。” “这样啊。” “见到我你一定吓了一跳吧?” “那倒没有,刚才看见你时,我只是确认到你果然在而已。” “你知道我被分配到了一科?” “嗯。” “是从舅舅那儿听说的?” “不,身在辖区也能听到一科的消息。” “哦?” 加贺过去曾在一科工作,可能是当时建立的人脉还在起作用吧。 “我没想到会和恭哥搭档,你跟我主任说过什么没?” “没,你有点不乐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点在意罢了。” “你要不想和我搭档,我可以去跟小林先生说。” “我说了不是那样的!”松宫不禁提高了嗓门儿。 加贺把手肘撑在桌上,开口时脸朝向一边。 “辖区的刑警只是在遵照一科的指示行动,因此让我们搭档不过是个巧合,你不必介意那些有的没的。” “我当然也无所谓,我也只是听股长和主任的安排做事,我准备把恭哥你也就当作一个辖区探员来看待。” “这是应该的,那不就没事了?”加贺回答得很干脆。 饭菜端上来了,看起来确实很美味诱人。量很足,营养的平衡度也调整得不错。松宫想,对一直保持单身的加贺来说,这家店一定很有存在的必要吧。 “姑姑还好吧?”加贺边动筷子边问。 听到对方突然以亲戚的语调这么一问,松宫有些不知所措,而加贺则很好奇地看着木然不作答的他。 松宫觉得架子搭得太大也是一种孩子气,就点了点头。 “她还是老样子,那张嘴是来劲得很。对了,很久以前她就跟我说见了恭哥要代她问个好。我回答说不知几时才能见到,反正到时会替她完成心愿的。” “这样啊。”加贺点点头。 在沉默中,松宫也开始吃了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着各种事情,使得饭菜的味道有一半没尝出来。 先吃完的加贺掏出手机,在上面按着什么。不过从他很快就完成操作这点来看,应该不是发短信。 “我前几天刚去看了舅舅。”松宫一边说一边窥探着对方的反应。 加贺收起手机,终于朝松宫望去。 “是吗?”他的口气听来对此漠不关心。 松宫放下了筷子。 “你还是偶尔去看看他吧,舅舅的情况可不太好。说句实话,他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他只是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 然而加贺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端着碗喝汤。 “恭哥!” “别说废话了,赶快吃,这么好的饭菜都要凉了。而且我们还有很多问题需要交换意见。” 松宫想,明明加贺也问了他家里的事,却不愿回答他的问题,不过他还是埋头继续吃饭。 快吃完时手机响了,原来是小林打来的。 “鉴定科传来新消息,他们已经弄清被害人衣服上粘着的白色颗粒是什么了。” “白色颗粒……那是?” “泡沫塑料。” “啊?”松宫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家用电器的包装内会使用泡沫塑料吧?鉴定科觉得这很可能就是那玩意儿。” “就是说?” “纸板箱。”小林立即答道,“凶手是把尸体装在纸板箱内搬运的,而箱子里残留有泡沫塑料的颗粒,粘在了被害人身上。” “原来是这样。” “我们接下来会搜查银杏公园周围,不过纸板箱很可能已经被凶手带走了。或许是被扔在什么地方了,不过凶手要是就住在附近的话,直接带回家的情况也是有必要考虑的。你们在调查草坪时,也要注意观察有没有哪户人家院里放着那类纸板箱。据鉴定科讲,那箱子会因为被害人的排泄物而变得相当臭,应该不会被带进房间。” “我明白了。”松宫言毕挂断了电话。 见到加贺那副好奇的表情,松宫就把刚才的对话向他描述了一遍,还加上了一句自己的评注。 “我看咱们多半是要白跑一趟。” 听他这么一说,加贺便问他何出此言。 “我要是凶手,一定不可能带纸板箱回家,就算住得再近也不会这么做。我会开车把箱子带到很远的地方,然后随便找个角落处理掉,这是当然的。” 但是加贺并没有点头,他托着腮,以一副沉思的表情盯着手机屏幕。 12 八重子的脸色骤变,之前她正在捂着一杯热水暖手,现在则把手放到了餐桌上。 “他爸,事到如今你……你这话当真?” “我当然是认真的,还是放弃吧,我们带直巳去警察局。” 八重子反复看着丈夫的脸,摇了摇头。 “真难以置信……” “可我们已经回天乏术了,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估计警察会来调查草坪。如果被他们知道那正是咱家种的草,我们就无话可说了。” “这也很难讲吧?那警察也没对你说尸体上粘着青草什么的。” “不说也一目了然了,否则他为什么要问草坪的种类?草粘在那女孩身上了,一定是这样。” “可你不是说把衣服上的草都弄掉了么?而且还冲进了厕所……” “我从刚才起都讲过好几遍了,我记得是把眼睛看得见的部分都弄干净了。可是在黑咕隆咚的环境下很难保证没有纰漏,就算有一部分残留下来也不奇怪。”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就不再仔细点呢……”八重子皱着眉,心有不甘地咬着嘴唇。 “你还要我怎么样?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又要避人耳目,又要速战速决。想想看衣服上粘着湿嗒嗒的草的情景吧,在黑暗中能彻底清除干净吗?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发现她身上粘着草就把尸体再带回家?” 虽然心知现在争论也无济于事,昭夫还是忍不住发出一阵怒火。一方面妻子的话使他想起了处理尸体时的困难过程,另一方面,他也明白尽管自己当时知道应把草全处理掉,可禁不住痛苦的折磨而想尽早逃离的心情仍使他做事时变得相对马虎,刚才那番话,也颇有些遮掩此事的意味在其中。 八重子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下颚。 “我们该怎么做才能……” “我说了,已经没有出路了,只有让直巳去自首。我们也会成为他的共犯,不过这也没辙,算是罪有应得吧。” “你就满足于这样了?” “当然不满足,可是没办法啊。” “别老是没办法、没办法的,一遇到事就放弃。”八重子抬起脸来瞪着丈夫道,“你明不明白?这可是关系到直巳一辈子的大事啊。这不是偷窃或者伤人什么的,是杀人……而且对方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他的一生一定全完了。这样你还要说没办法?我可不这么想,我要拼到最后一刻。” “那你准备怎么做?你有什么手段吗?他们问起草坪的事我们如何回答?” “总之……就坚持说咱们不知道。” 昭夫叹了口气。 “你觉得警察会相信吗?” “可是,就算证明了草是咱家的,也没有证据表明是直巳杀的人啊。那女孩也有可能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进入咱家院子的。” “警察已经询问过我家里没人的时间段了,他们会追问孩子擅闯进来我们为什么没发现。” “也有可能没注意到嘛,我们又不是整天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这种狡辩对警察会有用吗?” “有没有用不试过怎么知道?”八重子的嗓门响了起来。 “我是说,你这叫无谓的挣扎。” “那也没关系,只要不把直巳交给警察,让我干什么都行。可你呢?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也不想想办法。” “我是想了很久之后,发现实在是没有机会了。” “不,你根本没在想,你脑子里只考虑如何才能逃避现在的痛苦。你觉得让直巳去自首自己就能轻松了,全然不在乎今后怎么样。” “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总要跟我唱反调?你有本事唱反调,怎么不提供点更好的方案?要不你就给我闭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警察不好对付,可我还是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昭夫在八重子的攻势下退却了。 正当此时,他们的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歌声。那是政惠的声音,这声音更加刺激了八重子的神经。她抓起身边的牙签罐扔了出去,细小的牙签散落一地。 昭夫开口了。 “比起编那些荒谬的谎言然后遭到逮捕,还是干干净净地自首到头来能使他早日回归社会。他是未成年人,姓名也不会被公开,只要我们搬得远远的,过去的事就不会为人所知了,这就是我的意思。” “什么回归社会,”八重子不屑地说,“你怎么现在还说这种漂亮话?即便姓名不公开,就不会有传言?搬家也没用,杀害儿童的恶名总会纠缠他一辈子的,哪里有谁会愿意接纳他这样的人?是你的话会怎样?能不能做到平等地对待这类人?我可没那个本事,这也很正常。直巳这次要是被捕,那他的一辈子就完了,我们的一辈子也跟着一起完了。你连这点都不明白?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这回昭夫真是无言以对了。 他也明白八重子所说的更加现实,到昨天为止他都觉得少年法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一向认为,无论是大人或孩子,犯了罪都应受到相应的惩罚,若是杀人等重罪,就该处以死刑。昭夫不相信会杀人害命的人还有重新做人的可能,让此等人刑满释放后再回到外面世界的现行法律使他感到忿忿不平。正如八重子说的那样,他没有能无差别接受曾是杀人犯者之心胸,哪怕那人的罪是少年时代犯下的。而昭夫过去也向来对自身的这种心态感到心安理得。 “你怎么不吭声啊?倒是说句话呀。”八重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政惠的歌声还在持续,听来好像念经。 “含含糊糊是不行的。” “什么含含糊糊?” “我是说谎撒得含含糊糊是没用的,要骗就要骗得彻底。要是警察因为草坪的事盯上咱家,那就一定会怀疑直巳。你觉得那小子如果被警察执着地盘问下去,还能坚持圆谎吗?” “那你又有什么办法?” 昭夫闭上眼,心里难受得甚至想吐。 当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及决定将尸体处理掉后,昭夫便有了一个想法,那是关于一个如何让直巳脱罪的手段的想法。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他都有意识地试图将那个想法赶出自己的头脑。原因之一是他认为这属于绝对的非人行为,同时,他也明白一旦采取这一措施,就真的不再有退路了。 “你倒是说啊。”八重子催促着。 “如果警察再来的话……”昭夫继续道,“而且,如果谎言也通不过的话……”他舔了舔嘴唇。 “怎么办?” “只有……自首。” “你……”八重子眼神变得凶狠起来,“我都说了我——” “听我说完,”昭夫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13 按下印有“山田”字样的铭牌下的对讲机电铃后,传来一名男子的答复声:“哪位?” 松宫对着话筒作着自我介绍。 “我们是警察,请问您现在方便吗?有点问题想向您请教一下。” “哦,好……”对方的语调听上去有些疑惑。 很快玄关的门便开了,一个秃顶男人神色不安地探出了脑袋。他走下短小的台阶,来到松宫他们所在的大门处。 “今天早上真是有劳您了。”站在松宫身边的加贺说道。 “听说您家种有草坪是吧?”松宫问。 “嗯。” “我们想提取一点样本。” “啊?你是说要我家的草?” “我想您已经听说了银杏公园内发现女孩尸体的事儿,这也都是为了破案,我们需要附近所有住户的帮助。” “可为什么要调查草坪呢?” “我们要做一些核对。” “核对?”男人的面色变得阴郁。 “并不是说您家的院子有什么问题,”加贺插了进来,“我们需要了解整个街区都种着什么样的草坪,所以才来拜托各位。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们也不会勉强。” “不,也不是不愿意……我想问的是你们没在怀疑我家吧?” “那当然,”加贺露出了笑容,“在休息日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们开始呢?很快就会弄好的。整个过程都由我们来进行,只要少量就好,以免伤到您的草坪。” “那样的话,就请便吧,院子在这边。”主人看来终于同意了警方的请求,把松宫他们让进了大门。 松宫和加贺一起挨家挨户地走访了有草坪的人家,并采集了院内的草和土。每户自然都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很多人会语调犀利地问及自家是否遭到了怀疑。 “感觉没什么效率。”离开山田家后,松宫说道。 “每到一家都要解释一番,实在是麻烦。总部的人要是先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我们不是轻松许多?” “哦,你是想让两批人分别进行解释和采集?” “恭哥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因为这反而会使效率变得低下。” “怎么会这样?” “案件调查并不像一般的工作,向对方作解释也不能机械地进行。因为你面对的人可能本身就是罪犯,在彼此交谈间通过近距离观察,说不定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在电话里,就做不到这么细致了。” “是吗?通过声音的变化不也能反映出某些内容么?” “那么,就假定你说得没错,并且采纳了你的提议。向对方打电话解释的探员在电话里感觉到异样时,还必须把他的想法再一一转述给负责采集青草的探员,你不觉得这样效率低下吗?而且,直觉这东西是很难对别人说清的,如果说得不明白,和对方实际接触的探员就会有犯下大错的危险。另外,事先打电话解释情况也等于给罪犯留下了做某些准备的时间。我理解你会对这枯燥的活儿心生厌倦,但是任何工作都有它的存在意义。” “我倒也不是厌倦。”松宫虽为自己作了辩解,但他也找不出能拿来反击加贺的话语。 松宫和加贺按顺序走访了被分配给他们的区域内所有种植草坪的住户,他们把采集的青草分别装进塑料袋,并标上那家的姓名,这确是一份枯燥的工作。小林指示的纸板箱问题他们自然也没有疏忽,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纸板箱,而松宫则依然认为这是在白费功夫。 在一户人家门前,加贺驻足了。他的眼神定在那家的玄关处,铭牌上的姓氏是“前田”。这也是要采集青草样本的对象之一,然而加贺的目光中不知为何多了一层异乎寻常的敏锐,这引起了松宫的注意。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道。 “不,没什么。”加贺摇了摇头。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老房子,有一扇大门,进去后正面便是玄关。在门里的一段短小路径右侧就是庭院,里面有一片草坪,看起来并没有怎么打理过。 春日井优菜的衣服上除了沾有青草以外,还有白车轴草。对草坪稍有了解的某位探员说过,如果是经常打理草坪的家庭,应该会清理掉这类杂草。 松宫按下对讲机的呼叫键,听筒里传来一声女性的应答。 他公事公办地做了自我介绍,对方也依旧发出和刚才同样的简短应答。 在玄关的门打开前,松宫确认了档案上的前田家人员构成,这是从练马署的资料中复制来的。户主是前原昭夫,现年四十七岁,家里还有他四十二岁的妻子八重子、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和他七十二岁的母亲。 “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家庭。”松宫自言自语道。 “这家的老太太得了痴呆。”加贺开口了,“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很普通的家庭,即使外表看似普通,家家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这种道理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是说这家看来和本案没什么关系。” 玄关的门开了,从门内走出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在衬衣外面罩着一件运动衫,此人应该就是前原昭夫。他看见松宫二人,上来打起招呼,加贺先为屡次打扰对方而道了歉。 在听到松宫说要采集青草样本时,前原有一瞬间表情中泛起畏惧之色,松宫不知这细微的变化究竟包含着何种意义。 “哦……好的。”前原回答得很爽快。 “打扰了。”松宫说着迈进了院子,开始按部就班地采集青草样本。鉴定科告诉过他们,要尽可能多取一些土壤。 “请问……”前原带着一副有顾虑的神情道,“你们通过这个可以了解到什么?” “详细情况不便奉告,不过我们在收集附近住户的草坪资料,看看都是些什么种类。” “哦,那种资料啊。” 前原一定很想知道调查这些有什么用,但他终没有问及。 把青草装进塑料袋后,松宫站了起来,准备向前原道谢。 这时屋内突然响起说话声。 “求你别这样了,妈妈!”说话人是女性。 接着是什么东西倒下的响声。 前原对松宫他们说了句抱歉就急忙打开门朝里面望去:“喂,你们在搞什么。” 房间里的女性在说着些什么,不过内容听不清。 后来前原终于关上了门,面色尴尬地转向松宫他们这边。 “哎呀,不好意思,让二位见笑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松宫问。 “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太太有点闹腾而已。” “老太太?哦……” 松宫想起了加贺刚才说过的话。 “不要紧吧?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请尽管说。”加贺道,“我们警署也设有痴呆老人问题相关的咨询窗口。” “不,请不用担心,我们自己会想办法的,嗯。”前原的笑容做作得很明显。 二人走出大门后,前原也很快消失在屋内,目睹这一切的松宫叹了口气。 “在公司上班一定很辛苦了,可家里还有如此棘手的问题,那个人也真不容易。” “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日本家庭,好些年前就估计到了老龄化社会的到来,可是政府却迟迟未能作好有效的准备,这份怠慢所欠的债,就由个人在偿还着。” “要在家护理痴呆老人,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头昏脑胀了。对我来说这问题也并非事不关己,将来总有一天我也要承担起照顾我妈的责任。” “世上的很多人都有这份烦恼,因为政府什么都不做,他们只能自行解决问题。” 松宫对加贺的话升起一股抵触情绪。 “像恭哥你就好了,”他说,“把舅舅一个人扔在那儿,自己可以过得逍遥自在的,不为任何事所束缚。” 他说完后觉得这话有些过了,想加贺可能会生气。 “嗯,也是,”然而加贺回答得很干脆,“是死是活都是我一个人,乐得轻松。” 松宫停下了脚步。 “所以你要让舅舅也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加贺终于以一副稍稍回过神来的表情望向松宫,然而他并没有动摇,而是缓缓点头。 “人怎么个死法,全由他的活法来决定。那个人这样死去,也是因为他就是这样活过来的,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 “那个人……” “建立了一个温暖家庭的人,死时也会受到那般照顾。而一个没能建立起像样的家庭的人,偏偏在临终时需要起亲情来,你不觉得他很自私么?” “我……我们的温暖家庭,就是舅舅建立起来的。正是有了舅舅,当年我们母子二人才不会因为是单亲家庭而生活得很困苦,所以我不想让舅舅孤零零地走完他这一生。”松宫正视着加贺那双冷冷的眼睛答道,“如果恭哥你要丢下舅舅不管,那也没关系。我来照顾他,我来替他送终。” 本以为加贺会作出反驳,不过他却只是点了点头。 “你愿意怎样都行,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方式。”说完他继续走路,可很快就又站住了,他的双眼盯着停在前原家门前的那辆自行车。 “那自行车怎么了?”松宫问。 “没什么,我们快点走吧,接下来还有好几家要跑呢。”加贺迅速转身离去。 14 他透过窗帘的缝隙,隔着玻璃门窥伺着外面的动静,看见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少年骑着自行车经过了他家门口。 两名刑警已经离开了十分钟有余,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了。 昭夫叹了口气,从窗帘旁走开,坐进沙发。 “怎么样?”坐在餐桌边的八重子问道。 “没有警察,看来不像是在监视我们。” “那就是说他们不只来我们一家?” “应该吧,不过这也很难说。” 八重子用双手搓了搓太阳穴,她从刚才起就说自己头痛,大概是睡眠不足引起的。 “可他们既然带走了草的样本,我们也就别无选择了吧?” “是啊,科学刑侦是很厉害的,可能会辨识出那草就是我们家的。” “会在几时?” “你指什么?” “我是说警察下次来咱家,那种化验是不是很快就能做完?” “不清楚,但我想要不了两三天的时间。” “快的话会在今晚?” “也许吧。” “也不知能不能成功……” 正在伸手去抓烟的昭夫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说这些。” “可是……” “你不是说只要直巳不被抓,让你干什么都行吗?所以我才想了这个办法。你难道不想干了?那我们带直巳去自首?” 昭夫的口气里带着烦躁的情绪,对他来说,这一决定也是在经历了万分苦恼后作出的,所以此时此刻再听到泄气的话更使他恼火。 八重子急忙摇着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改变主意,只是希望计划能万无一失,才想再确认一下其中有没有什么纰漏。” 她的语调中包含着一番掩饰的意味,看来她是觉得不能惹急了昭夫。 而对方则猛抽着烟,很快就消灭了手中的那一根。 “我们两个不是一起从头到尾审视整个计划好几遍了吗?在此基础上才得出了它能够顺利实施的结论,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已经豁出去了,你心里也别再七上八下的。” “我说了我没有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我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刚才的戏不是还演得挺好吗?那些警察什么反应?” 昭夫回忆了片刻。 “不好说,我想他们没听出你的声音是在演戏,但是究竟留下了多深的印象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吗?”八重子看上去有些失望。 “如果他们亲眼目睹老太太发飙,我想应该会感到震惊的,不过这也不可能做到——对了,老太太呢?” “不知道,大概在屋里睡觉吧。” “哦——那直巳在干吗?” 八重子没有马上回答昭夫的问题,而是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 “怎么?又在玩游戏?” “不是的,我跟他也说了整个计划,我想他是在为此而想些事情吧,他也受了很大的伤害啊。” “少许的反省有什么用?总之你先去把他叫来。” “你想干什么?你现在就是骂他——” “我不会的,为了这次计划能够顺利进行,我们必须一起撒一个完美无缺的谎。哪怕有一点点不合拍之处,警察也会紧盯不放,所以我们要提前演练一下。” “提前演练?” “警察也会问直巳问题吧?如果他的回答里出现混乱和矛盾就不好办了,我们要事先相互把话对好才能熬过讯问这一关,所以我要帮他提前演练问话的过程。” “是这么回事啊……”八重子低下头,似乎在想着心事。 “怎么了?快去把他叫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现在好像还不行吧,我想还是再晚一点比较好。” “怎么就不行了?你什么意思?” “他因为弄死那个女孩而受了打击,一直都很消沉。我虽然给他讲了计划,不过感觉让他在警察面前演戏恐怕是办不到。我说,咱们能不能就告诉警察说孩子当时不在家?” “不在家?” “就是宣称孩子案发时不在家,这样一来警察也不会问他什么了吧?” 听完八重子的提议,昭夫抬头望向天花板,他全身都仿佛因无力而瘫软下来。 “这是他说的吧?” “啊?” “是直巳说的吧?是他希望我们说他不在家。” “不是他说的,是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他一定是说了不想和警察对话,我没说错吧?” “可这也不能怪他,他毕竟还只是个初中生,看到警察会怕,而且你不觉得这事他也干不了吗?” 昭夫摇了摇头。 他明白八重子在说些什么,缺乏忍耐力、任性蛮横的直巳多半是对付不了那些铁定会执拗地重复提问的警察,他很可能会因为嫌烦而在中途就坦白罪行。可这究竟是谁的错?他的父母是为了谁而要忍受这些痛苦?即便在如今这种局面下,直巳还要把一切责任都推给父母,这使昭夫为他感到羞耻。 “谎言会招来新的谎言。”他说,“要是我们说直巳当时不在场,那他们就会问及他的去向。哪怕再随便撒个谎,警察也必然要暗中核实,事情就会败露。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和警察碰面,既然如此,少一个谎言危险性就能降低一些。” “话是这么说……” 正当八重子缄口不言时,对讲机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前田夫妇四目相觑。 “难道又是警察?”八重子的脸上笼罩着胆怯的阴云,“会不会是草化验出什么结果了?” “不会吧,应该没有这么快。”昭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拿起对讲机简短地应了一声。 “哥,是我。” 昭夫长叹了一声,他耳边传来的是春美的声音。虽然来者不是警察这点使他稍感安心,但昭夫仍显得很狼狈,因为他还没有考虑过该如何应付妹妹。 “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店里休息?”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这倒没有,我只是路过附近。” “这样啊。”昭夫挂断了对讲机,看了眼八重子,“不好办了,是春美。” “那怎么办?” “我想办法让她回去。” 昭夫到玄关开了门,春美已经走到了大门内侧。对她而言,这里也是娘家,所以无须客套。 “抱歉,春美,今天就算了吧。”昭夫道。 “算了是什么意思?” “妈妈就让我们来照顾吧,其实家里现在正有点事。”昭夫装出一副很苦闷的表情。 “怎么了?”春美皱起眉来,“是不是因为妈又闹了什么矛盾?” “不,没有,和妈没关系……是直巳的事儿。” “直巳君?” “他为了升学的事,和八重子起了争执。” “啊?”春美的表情显得很惊讶。 “妈安安静静地待在屋里呢,身体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光是照料她吃饭的话我也做得来,所以今天你就先回吧。” “哦?你要是觉得没问题,我回去也无妨。” “你特意跑来,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那你把这拿给她吃。”春美说着将手上提着的超市购物袋递给了他。 昭夫看了眼里面的东西,是三明治和盒装牛奶。 “就让她吃这个?”昭夫问。 “妈最近就喜欢三明治,这使她感觉自己像是去参加了野餐什么的。” “哦?”昭夫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你把它们放在壁龛里就好,然后她自己会吃。” “为什么是壁龛?” “不知道,妈有妈的一套规矩,跟小孩子一个样。” 这虽然很难理解,但昭夫也只能接受现实。 “那明天怎么办?” “嗯,如果有需要我就打电话给你,没接到我的电话你就不用来了。” “咦?是吗?”春美的眼睛瞪得老圆。 “最近两三天妈的身体状况不错,而且双休日我在家,总会有办法的,老是麻烦你们也不好意思。” “嫂子没意见?她不是在闹别扭吗?” “我说了,她是在为直巳将来的发展方向闹别扭。总之没什么问题,妈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 “是吗?那就好。不过你也别大意,她时不时会突然做出些奇怪的举动,你们还是把嫂子的化妆品什么的藏起来比较好。” “化妆品?” “妈最近似乎对化妆发生了兴趣,不过也不是成年女性的那种正常的化妆,嗯……小女孩有时会模仿着母亲拿口红瞎玩吧?就像那样的。” “她还会这么闹?” 昭夫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说来章一郎也干过这等事。那还是政惠告诉他的,而她本人现在却在重复着同样的行为。 “所以你们可别随便把化妆品放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啊。” “知道了,我也会对八重子说一声的。” “那么就交给你了,有事打电话给我。” “好。” 昭夫站在玄关处目送着春美离去,想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他的心就因歉疚而疼痛难耐。 回到饭厅,八重子立刻过来问他情况。 “春美她怎么说?” “连续三天都说不需要她照顾,她好像感到挺奇怪,不过总算是被我糊弄过去了。” “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说化妆品什么的。” “嗯,是老太太的事儿。”昭夫把春美的话告诉了八重子。 “她还会干这种坏事?我真一点都不知道。” 坏事这个词令昭夫感到介怀,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你去把直巳叫来。”他说。 “我都跟你说了,这事……” “不能再处处宠着他了,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吗?我要让他也明白没有拼死一搏的决心这事就干不成。他以为一闹情绪父母就能为他做任何事可大错特错了,真是的,把父母都当成什么了。总之你去叫他来,你要是不愿去,那就我去。” 看他准备起身,八重子先站了起来。 “你等等,好吧,我去叫他。不过我拜托你,不要对他太严厉。因为你即使不教训他,他也已经很害怕了。” “害怕是应该的,快去叫。” 八重子应了一声,走出了门。 昭夫很想喝酒,一直喝到烂醉如泥。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提着从春美那儿接过来的超市购物袋。他叹了口气,离开饭厅,打开里屋的拉门后,发现政惠背对着他坐在昏暗的房间里。 好想喊她一声妈,可是昭夫明白,就算喊了,对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现在的政惠已经不认得自己是谁了,虽然春美说过叫她“小惠”时她倒是常会有所回答,然而昭夫并不情愿这么叫。 “有三明治了。” 听他这么一说,政惠忽地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或许可将这表情称为少女般的笑容,但是见此情景的昭夫却只感觉到一阵阴森。 政惠爬着来到昭夫跟前,抓起购物袋,又爬向了壁龛。然后从袋子里取出三明治,开始一个挨一个地摆放起来。 昭夫注意到她又带上了那双手套,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东西究竟有着怎样的吸引力。他只知道,如果想硬把它们从政惠手上摘下来的话,对方就会发疯般地狂怒。 他离开房间,拉上门,一边走在漆黑的走廊上,一边想起就在刚才自己对八重子说过的话。 把父母都当成什么了—— 发现这句话其实该说给自己听后,他颓丧地垂下了头。 15 昭夫刚搬过来时还在庆幸和母亲一起住是个正确的决定。八重子似乎已习惯了新的生活,而政惠看来也能保持自己的步调,不受打扰。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沉闷的空气开始明明白白地飘荡在这个家里。 第一次可见的变化是在某天晚饭时,和平时一样坐在餐桌前的昭夫因政惠没有出现而起了疑惑。 “妈好像要在她自己房里吃饭。”面对昭夫的问题,八重子的回答十分简练。 等他再追问原因时,对方则摇头称自己不知。 从此以后,政惠就再也没有和家人一起进餐。不仅如此,饭菜也都各自准备。那时八重子已经开始出去打零工,而政惠就趁她不在家时做自己的晚饭。 “你去跟妈妈说,让她别洗煎锅了。那么用力地洗,好不容易被油浸透的锅底又要浪费了。”如此被八重子责备的情形也越来越频繁。 昭夫虽然很想问她们分起炉灶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他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大概能想象到原因。八重子和政惠喜好的食物及口味都截然不同,一定是她们为此起了争执,直至产生后来的局面。 昭夫把婆媳纠纷视作这世上常有的事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家里的气氛令他感到烦闷,后来他就常去酒馆消遣。就在那阵子,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两人关系渐进。那是一个在新宿打工的女人。 正当此时,八重子因为直巳被人欺负而来找他商量。他认为这是个令人不快又浪费时间的问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骂了直巳一通,家里烦心事的增加使他变得焦燥起来。 由于那段时间他对家庭的漠不关心,使他一头栽进了那个女人的怀抱。两周一次变成一周一次,最后每隔不到三天就要去一次那家店,有时也会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过夜。 八重子也终于有所察觉了。 “是哪儿的女人?”一天晚上她诘问道。 “你在说什么呢?” “别装蒜了,你每天晚上都去什么地方了?给我老实交代。” “我只是跟熟人去喝酒了,你别胡思乱想。” 此后他们每晚都会发生口角,当然,昭夫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那个女人的存在,而八重子似乎也未曾掌握什么证据。但是她的疑心并没有因此散去,相反,她更加确信了这件事。昭夫知道,尽管自己已经跟那个女人分手好几年,但妻子仍会时常偷看他的手机。 在沉闷的生活持续了一些时日后,有一天,政惠从早到晚都没有走出房间。当感觉奇怪的昭夫去看个究竟时,发现她坐在走廊上,两眼望着窗外。 昭夫问她这是在干什么,而对方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家里好像来了客人,所以我就不出去了。” “客人?没有啊。” “明明来了的,你听,他们在说话。” 在说话的只有八重子和直巳。 昭夫感到不悦了,他以为政惠是在挖苦自己。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但请你不要再跟她计较了好不好?我也已经很累了。” 然而政惠依旧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 “那些客人我都不认识吧?” “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昭夫说完离开了房间。 他当时还没有任何的怀疑,以为政惠只是因生八重子的气而把对方视作外人。事实上她后来也跟平时一样地和八重子及直巳相处着,当然不是和睦美满的那种,只是一如既往罢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地了结。 某天晚上,昭夫躺在被窝里刚开始朦朦胧胧地要入睡,却被八重子给摇醒了,因为楼下似乎有什么动静。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到下面一看,发现政惠正把放在日式房间的矮饭桌拖进饭厅。 “你在干什么啊?” “你看,这应该是在那间房里的吧?” “怎么会?我们不是说好把它放在日式房间的吗?” “可是得把它摆在吃饭的地方啊。” “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不是有餐桌吗?” “餐桌?” 昭夫打开门指给她看,他们准备一起生活时,把紧挨着厨房的日式房间改装成了饭厅,这餐桌就是那时候买的。 “啊。”政惠张着嘴,站在原地不动了。 “好了,你快去睡吧,我会把它放回原处的。” 政惠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昭夫对此的解释是母亲睡迷糊了,然而当他这么想着把事情告诉八重子后,妻子的意见却和他不同。 “妈妈开始痴呆了。”她冷冷地说。 “不会吧。”昭夫答道。 “你平时在外上班,可能不太了解,她真的开始痴呆了。做完饭就撂在那儿,好像是忘了吃似的。我问她要不要吃锅里的粥时她却跟我说自己没做过那玩意儿,不过也不是天天如此就是了。” 昭夫无言以对,他从没想过继父亲之后,连母亲也会变成那样,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你准备怎么办?我可有言在先,我不是为了照顾别人才搬进来的。” “我明白。”这是昭夫能尽力给出的唯一答复了,可是,他没能想出任何一种解决方案来。 政惠的痴呆情况迅速加重。这是一种患者表现各异的疾病,而她的症状特征则主要是记忆力的衰退。她会忘记刚说过的话、刚做过的事和家人的外貌,甚至严重到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了。春美虽然带她去了医院,可也没能得到什么治愈的希望。 八重子建议送她去养老院,也许她认为这是能赶走婆婆的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春美却表示了激烈的反对。 “妈住在家里才最为安心,而且她执着于改建之前的房子,以为自己还和爸住在那栋旧房子里。因为她相信这一点,才能够平静得下来,去别的地方一定会令她感到痛苦,我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出现。” 八重子反击说话虽如此,可到头来还是要自己这边来照顾老人,春美便回答说她会想办法。 “不会劳烦哥哥和嫂子的,我来照顾妈,所以就请你们让她留在这里,可以吗?” 妹妹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昭夫也就不好再辩驳什么了,他们就决定先这么安排试试。 刚开始,春美白天来陪政惠、为她做饭,等昭夫回家时她就走。可后来发现,她还是晚上来更好,因为白天政惠常常在睡觉,到了傍晚时分才起床。之后春美每晚都会在固定时间过来,还总是带上自己做的饭菜,那是由于政惠不吃八重子烧的东西的缘故。 有一回,春美说了以下这段话。 “妈把我当成是她的母亲了,她好像觉得自己是被寄放在陌生人家里,到了晚上母亲就会来看她。” 昭夫没能立即相信这个说法,但是政惠却又实实在在地表现出向儿童心理退化的症状。他翻了几本相关的书籍,里面都记着同样的建议。 痴呆老人都有一个自己创造的世界,决不能去试图破坏那个世界,只能一边维护着它,一边和老人们接触—— 在政惠的意识中,这里是一栋陌生的房子。而住在其中的昭夫等人,对她而言,也都成了陌生人。 16 当松宫他们跑完了所有被分配下来的住户时,已经是晚上了,两人包里放满了装有采集来的青草样本的塑料袋。 松宫自己也不清楚他们此行是否有所收获,走访过的所有家庭中,似乎都没有住着一个看上去会杀害小女孩的人。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如此平凡,虽然生活条件多少有些差异,但是他们都在努力地过着每一天。 “不会在这个街区。”松宫一边走向巴士路一边说,“也只有变态狂才会干那种事,比如那些有着扭曲的性取向的独居单身汉。你想想,他可是突然把正在走路的女孩子拖进车里就地劫持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肮脏的勾当,可一般情况下总会想尽量逃得远一点吧?然后他在不知什么地方把人杀了之后,又回到这个街区弃尸,为了使我们以为凶手就住在这个街区。这么分析的话,凶手就不会是这个街区里的居民。我的推理有问题吗?” 走在旁边的加贺没有说话,他低着头,表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恭哥!”松宫叫了他一声。 加贺终于抬起头来。 “你没在听我说话吗?” “不,我在听。我懂你的意思了,这假设听来也不算牵强。” 这种兜圈子的回答方法令松宫感到急躁。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加贺苦笑了一下。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说过,辖区的人只是遵照一科的指示行事。” “你这种说法听来令人光火。” “我这话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如果让你听着不舒服,我道歉。” 二人来到巴士路上,松宫刚想叫一辆出租车,加贺却先开口了。 “我想去个地方。” 正见到一辆空车而把手举到半空的松宫急忙放下了手。 “你想去什么地方啊?” 加贺犹豫了一下,或许是觉得瞒不过松宫,叹了口气后作了回答。 “有一户人家挺令我在意,我想去调查一下。” “是哪家?” “姓前原的那家。” “前原……”松宫从包内取出档案,看了看住户列表,“是那户人家啊,就是有个痴呆老太太的吧,你怎么会在意起他们来了?” “说来话长,而且我也是刚开始思考。” 松宫放下档案,盯着加贺的脸。 “辖区的人不是遵照一科的指示行事的吗?那你也别对一科的人隐瞒什么事。” “我倒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加贺表情困惑地用指尖挠着长有络腮胡的脸,耸了耸肩膀,“好吧,不过我们很有可能会白跑一趟。” “我可完全没意见,他曾经告诉过我,白跑得越多,调查的结果也就会有相应的改变。” 那是隆正说过的话,松宫想看看加贺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就窥伺着他的脸,然而对方却一言不发地走着。 松宫跟着加贺来到了银杏公园,虽然警方已经解除了一般人禁止入内的限制,不过公厕周围仍然围着绳子。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有人的气息,天黑自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或许是因为案子的事儿已经传开了。 加贺跨过绳子,走近厕所,然后驻足于入口处。 “凶手为什么要在这里弃尸?”加贺站着问道。 “这个么,夜里的公园不容易被人看见,天亮之前也不用担心尸体被发现,大致上就是诸如此类的理由吧。” “可是到处都有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就算不是去深山老林,只要到和这儿邻接的新座市,就能找到很多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踏入的草丛。如果扔到那种地方,尸体应该会更晚被发现才对,为什么凶手没有想到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是为了嫁祸于这个街区的人。” 但加贺侧着头说:“真的是这样吗?” “你觉得不是?” “对凶手来说,使尸体难于被发现要比进行你所说的那种伪装更有利。因为这个案子一开始还有绑架案的可能性,所以警察也不敢公开行动。” 加贺缓缓地将脸转向松宫。 “我的想法是,凶手是在无可奈何之下才把尸体扔在这里的。” “无可奈何?” “对,凶手别无选择,尽管他想弃尸于更远的地方,但他没有那种手段。” “手段……你是指汽车?” “没错,凶手不会开车,或是他没有车。” “是吗?我倒觉得这不太可能。” “为什么?” “你想,如果没有汽车他就无法作案了,光是搬运尸体就没辙。他难道是抱着尸体来到这里的吗?就算是小孩子,也有二十公斤以上啊。而且尸体是装在纸板箱里的,那个箱子还相当大,要抱着走是很难的。” “纸板箱这一说法是不是来自尸体身上的泡沫塑料颗粒?” “嗯,所以才推测凶手是使用了包装家电的空纸板箱。” “尸体身上粘有泡沫塑料颗粒,”加贺竖起了食指,“说明凶手是把尸体直接装在纸板箱里的。” 松宫一时无法理解加贺话中的意思,当他的脑海中浮现起那种景象时,他终于赞同了对方的观点:“是啊。” “你有车吗?” “有,不过是二手车。” “不管是不是二手的,它总是你的宝贝车子。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会不会在用车搬运时还把尸体放进纸板箱?” “我是觉得没什么问题。” “即使尸体是湿的?” “湿的……?” “被害人在被扼颈时小便失禁了,尸体被发现时裙子也是湿的。我比鉴定科的人还要更早见到现场,所以记得很清楚,虽然我因人在厕所而没感觉出异味。”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调查资料上有记录。” “那我再问你,这样的尸体你还会放入纸板箱吗?” 松宫舔了舔嘴唇。 “如果尸体的尿液渗出纸板箱而弄脏车子的话,确实很难令人乐意这么做。” “弄脏后会发臭,而且车上还会留下尸体的痕迹。” “一般总会先用塑料薄膜什么的包起来,再装进箱子里……” “这起案件的凶手却没这么做,为什么?” “你是说……他不是用汽车搬运的?” 加贺耸了耸肩。 “当然还不能下结论,也可能是凶手大大咧咧的性格使他不介意车子被弄脏,只不过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 “可如果他没有用车,那他是怎么搬运如此之大的纸板箱的呢?” “问题就在这里,要是你会怎么做?” “我刚才也说了,抱着走是很困难的,有手推车的话倒是方便,但在三更半夜推着这么个东西走,也太显眼了。” “同感,那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既不显眼又能起到和手推车相同的作用呢?” “婴儿车……不行,如果是老式的还好,可现在的那些婴儿车没法用。” 加贺微微一笑,取出了他的手机,做了一番操作后将屏幕面向松宫。 “看看这个。” 松宫接过手机,看到一幅用摄像头拍摄的似乎是地面的场景。 “这是?” “这张照片上是你现在站的地方的周围某处,我想鉴定科的人应该也拍了,不过我还是照了下来。” “这图像怎么了?” “你仔细看看,应该能发现地面像是为了消去某种痕迹而被擦拭过吧?” 地面上确实有几根比较粗的线条。 “如果我的假设成立,那么凶手没有留下痕迹这点就会令人产生疑惑了。他应该是用手推车或某种替代品把尸体运来这里的,而昨天一直下到上午的雨会留在地上,我们可以想象这一带的地面在他到来时是松软的。” “那这说不定就是痕迹了,可是既然被清除了我们也没办法。”松宫说着准备把手机还给加贺。 “你再好好看看,被清除的宽度大约是多少?” “宽度?”松宫又看了看屏幕,“有三十厘米左右吧。” “我也是这么估计的,如果是三十厘米的话,就手推车而言也太狭窄了。” “确实,那这是……”松宫抬头把视线移开屏幕,“自行车的痕迹?” “十有八九。”加贺说,“而且是带货架的那种,因为近来有很多车型都不带。再具体点的话,是辆不大的自行车。” “你怎么知道的?” “你试试就明白了,把一个那么大的纸板箱放在货架上,然后一边扶着一边握住车把推车,要是大号自行车手就够不着了。” 松宫想象了那场面,发现加贺说的话是合乎逻辑的。 “凶手的住处附近长有草坪,而且他不会开车或者没有车,不过有一辆带货架的不太大的自行车……”松宫这么说着想起了那户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家,“所以你才注意起前原了啊,他们确实既没有车库也没有能停车的地方,自行车嘛……对了,恭哥,你那时候看了他们的自行车吧?” “有货架,那车可以搬运大的纸板箱。” “原来如此,可是……” “什么?” “就因为这个原因锁定一户人家是不是太武断了?也有可能凶手家里有车,只是他自己不会开。” 加贺听完点了点头。 “我也不是仅仅为此盯上他们家的,还有一点也引起了我的关注,那是一副手套。” “手套?” “在第一轮调查中我曾去过一次那家,就是通过提供春日井优菜的照片来收集目击信息的时候。当时我遇见了他们那位患了痴呆症的老太太,她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捡起那里的一副手套戴在自己手上。” “她为什么这么做?” 加贺耸了耸肩。 “对老年痴呆患者的行为进行理性说明是徒劳的,更重要的问题是那副手套。老太太把它给我看了,就像这样。”他把双手展开到松宫面前。 “那时,我闻到了一股臭味。” “啊……” “那是一种并不明显的异臭,是尿骚味儿。” “被害人的小便确实失禁了……你是说就是那股味道?” “我可没有狗鼻子,不可能判断得如此清楚。不过我当时想,要是凶手戴着手套……不,他多半是戴着的,因为直接用手接触尸体就会留下指纹了。如果是那样,那么手套应该会被被害人的尿液弄脏。而当我得到有关泡沫塑料的情报后,就想到了刚才我告诉你的这些,然后就越发怀疑起那户人家。” 松宫回忆起了前原家,那是一个看似到处都有的平凡家庭。户主前原昭夫一点都没有流露出罪犯的气息,硬要说印象的话,那就是他正因有个老年痴呆的母亲而感到烦恼。 松宫打开档案,查阅了前原家的相关资料。 “四十七岁的公司职员、他的妻子以及一名痴呆老太太……你是说凶手就在他们之中?那么其他的家庭成员毫不知情?你认为他们中的某个人能瞒过家里人的眼睛犯下这起案件吗?” “不,这应该不可能。”加贺立即回答,“所以如果他们中有人是凶手的话,其他人很可能是在包庇、隐匿他的罪行,而且我本来就认为这起案件至少有两人以上参与。” 听到加贺如此断言,松宫不禁望向他的眼睛。加贺仿佛是对此做出反应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一张照片。 松宫接过照片,发现那上面拍的是受害人,她双脚都穿着运动鞋。 “这有什么问题吗?”松宫问道。 “鞋带的系法。”加贺答道,“细看就会发现两只脚上的鞋带在系法上有微妙的差别,虽然都是蝴蝶形,但鞋带的位置关系却是相反的。并且一边系得很结实,另一边却相当地松,而一般同一个人系鞋带是不会出现左右两边不同的情况的。” “经你这么一说……”松宫把脸凑近照片,凝视了一会儿,加贺说得确实没错。 “鉴定科好像说有痕迹显示两只鞋都曾经脱落过吧?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不过我们是不是可以分析出这双鞋是由两个人分别给她穿上的呢?” 松宫不经意地嘟囔起来。 “家人合谋作案吗?” “即便杀人是一个人做的,我们也有十足的把握推断他的家人在帮助他隐匿罪行。” 松宫一边把照片还给加贺,一边重新反复打量着他。 “怎么了?”加贺讶异地问道。 “不、没什么。” “所以呢,我现在就准备去调查走访一下有关前原家的情况。” “让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能得到搜查一科的赞同,真让我松了口气。” 松宫追上率先迈步的加贺,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17 前原家的对面住着一户姓太田的人家,他们的房子很新、很干净,没有种草坪。松宫按下对讲机的电铃后,作了自我介绍。从玄关走出来的那位家庭主妇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 “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些对面前原家的情况。”松宫开门见山地道。 “什么情况?” 主妇的表情显得很讶异,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松宫想,应该很容易就能从对方嘴里套出话来。 “最近他们家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吗?就在这两三天里。” 听松宫这么一问,主妇想了想。 “说起来,好像是有阵子没见到他们了,以前我和那家的太太倒是交谈过。请问,是不是和那起有女孩尸体被发现的案件有关?”她很快就反问道。 松宫苦笑着摆了摆手。 “详细情况我们不便透露,抱歉。那么您认识前原家的男主人吗?” “嗯,打过几次招呼。” “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嘛……他是个很老实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太太性格积极好胜,他便给人留下了那种印象。” “他们有个在念初中的儿子吧?” “你是说直巳君吧?嗯,我认识。” “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嗯,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表现不太活跃。他念小学时我就认识他了,不过好像从没见他到外面来玩。几乎每个附近的孩子都会在我家门前玩球而有一两次把球打进我们的院子,可我却不记得直巳君这么做过。” 看来她并不了解前原直巳的近况。 正当松宫觉得从她那里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而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时,对方却突然开口道:“他家也真不容易啊。” “为什么这么说?” “还不是因为他们的老太太是那样的……” “哦……” “前原太太以前曾经跟我透露过的,说就算是为了老人着想,也该把她送进养老院,可是很难找到能接受她并且有空位的地方,即使找到,她丈夫和他那头的亲戚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真是突如其来啊,人就这么变傻,哦不,是患上老年痴呆了吧?以前那位老太太也是个很精干的人呢,和她儿子一起住以后就变了,变成那个样子。” 松宫也曾听说过因为周遭环境的改变而患上老年痴呆的例子,可能是那些老人心理上无法承受此类变化吧。 “可是啊,”主妇的脸上此刻浮现起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虽然他们家确实是不容易,但很多家庭都有痴呆的老人吧?如果和那些家庭比,前原家还算是好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是因为前原先生的妹妹每晚都来照顾老太太,我是觉得他妹妹才更不容易呢。” “前原先生的妹妹?她住在附近吗?” “嗯,她在车站前开了家服饰店,店名好像是叫‘田岛’。” “星期五晚上呢?”沉默至今的加贺突然从旁插话道,“那晚他妹妹也来了吗?” “星期五晚上?嗯,这个嘛……”主妇仔细想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这样啊。”加贺带着笑容点了点头。 “啊,不过经你这么一提,”主妇道,“我倒是想起她最近两天好像没有来,他妹妹总是开车来的,虽说是辆小型车。我经常看见她把车停在门口,不过从昨天到今天印象中都没见到她的车。” “汽车,嗯……”加贺依然笑容可掬,可他很明显是在进行着思考。 松宫认为从这名主妇口中已经得不到更多的线索了,便开口道:“在百忙中打搅您,真是……”接下来自然是准备说道谢的话。 然而加贺却抢先道:“那么田中家的情况呢?” “咦?田中?” 主妇摆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来,松宫也感到迷惑不解,他想不起田中是谁。 “就是斜对面的田中家。”加贺指了指前原家左侧的房子道,“关于那户人家,您最近发现过什么不对劲的事吗?哪怕是一些小事也请告诉我们,我记得他们家的男主人曾经是街区负责人。” “嗯,我们搬来时也曾去跟他们打过招呼,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加贺提了两三个有关那户姓田中的人家的问题后,又问及了周围的另几家,主妇的表情逐渐显得不耐烦起来。 “你为什么要问其他几户家庭的情况?”离开主妇的家后,松宫问,“我想不出这样做有何意义。” “没错,这确实毫无意义。”加贺回答得简洁干脆。 “啊?那你为什么……” 加贺停下脚步,望着松宫。 “现在我们并没有确切证据能证明前原家与案件有关,这种观点还只是建立在近乎纸上谈兵的推理之上。我们也有可能是在打探无辜者的信息,考虑到这一点,为了避免对他们造成不良影响,有必要进行最大限度的努力。” “不良影响?” “接受了我们的问话后,刚才的主妇对前原家的印象已经明确改变了,你应该也见到她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了吧?很难保证她不会把问话的事添油加醋地到处宣扬。谣言会不断滋长,进而逐渐影响到前原家的正常生活。即使凶手另有其人,且被绳之以法,可曾经四散的谣言是难以消除的。我想我们不该制造出这样的受害者来,哪怕是为了案件的调查。” “所以你才连无关紧要的家庭也问了一遍……” “听了我后来的那些问题,那名主妇应该不至于再对前原家抱有什么特别的看法了,甚至还可能认为我们也会在别处打听她家的情况。” 松宫垂下双眼。 “我还从没考虑得那么深。” “这是我的办事方式,你也不必一一模仿,先不说这个,”加贺转过脸,将视线投向前原家,“令人在意的是他的妹妹并没有来。” “就是那个来照顾老太太的妹妹吧?” “刚才我们去他家时,前原昭夫说老太太正在大闹。如果有一个负责照顾她的人,那么就应该会把她叫来帮忙,可他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会不会是因为他妹妹不在家?” “我们去求证一下。” 他们叫了出租,在车站前下了车。服饰店“田岛”就在巴士路拐弯后的不远处,店里销售的商品看来主要是面向家庭主妇的女用服装和饰品。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站在店堂内侧,敲着电子计算器键盘。她回头看见松宫他们进来,便神情疑惑地招呼着他们,大概是因为很少有两个男人一同走进这样一家店铺吧。 松宫亮出警察工作证后,她的表情显得更加僵硬了。 “我们听说前原昭夫先生的妹妹在这里。” “我就是。” “啊,您好,请问您的姓名是?” “我叫田岛春美。”对方自报了家门。 “前原先生家里住着他的母亲前原政惠女士是吗?” “我妈妈出什么事了吗?”田岛春美的眼神变得不安起来。 松宫问了她最近有没有去照顾她的母亲,果然不出所料,对方的回答是这两三天没有去。 “我刚才去过了,可是哥哥告诉我妈妈这几天身体挺好,也很安分,说是今天不用我留下了。” “身体挺好?咦?可是……” 松宫记起昭夫说自己的母亲又闹了,使他感到很无奈。可就当松宫准备把这些说出来时,加贺在旁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侧腹部,松宫惊愕地看了他一眼。 加贺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春美:“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吗?” 她回忆了片刻。 “不,以前从来没有过。……请问,这是关于什么的调查?是不是我哥哥家里出什么事了?” “您知道银杏公园发现女孩尸体的事儿吗?”加贺问。 “和那起案件有关?”春美瞪大了双眼。 加贺点了点头。 “凶手有可能使用了汽车,所以我们正在调查附近的可疑车辆。然后我们听说前原先生家门前总是有车停着,所以就想来向您核实一些情况。” “那车是我的,抱歉,因为没有别处可以停。” “不,今天我们就不谈这些了。不过您可真不容易,每天都要跑去照顾您母亲。” “也没那么严重,对我来说也算是转换心情吧。”田岛春美笑着说。由于她的眼皮很厚,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可是,要照顾患上那种病的老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吧?我听说有些患者一不高兴就要大吵大闹的。”加贺以闲聊的口吻说道。 “或许是有那样的病人,但我妈妈倒不会,而且照顾老人还是由亲人来负责比较好。” “原来是这样啊。” 加贺点了点头,给松宫使了个眼色,松宫便向田岛春美道了谢。 “你还是向小林主任汇报一下吧。”走出店门后,加贺说道。 “不用你说,我也正准备这么做。”松宫说着掏出了手机。 18 对讲机的电铃又响了,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四次,其中的两次是警察登门。 而且这次又是他们,在对讲机上答话的昭夫心情沉重地回应完,放下了听筒。 “又是警察?”八重子神色紧张地问道。 “是的。”他回答道。 “那我们就按照刚才商量好的做?” “先等等,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如果实在没办法了,我会带头行动的,然后就按计划进行。” 八重子没有点头,而是像祈祷般地将双手握在胸前。 “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不知道一切会不会顺利。”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八重子颤颤巍巍地点着头,小声地同意着。 昭夫来到玄关处,打开门后看见站在外面的那两名警察正是加贺与松宫。 “非常抱歉,打扰您那么多次。”松宫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着。 “这次究竟又是什么事?” “我们调查了被害少女的行踪,有人说见到她来过这一带。” 听松宫这么一说,昭夫感到自己的体温上升了,然而脊背处却传来一阵寒意。 “然后呢?”他接着问。 “我们想向您的家人确认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松宫取出了照片,上面印的正是那名少女。 “这问题我记得早上已经回答过你旁边的这位警官了。”昭夫看了眼加贺的方向。 “当时只得到了您的回答吧?”加贺道,“我们也想向您的家人确认一下。” “我已经向我妻子确认过了。” “嗯,不过,您不是还有一个在读初中的儿子吗?” 突然听对方提到直巳,使昭夫心中一紧,他终于明白警察对每家每户的家庭成员构成都了如指掌。 “我想我儿子对此应该是一无所知的。” “可能是这样,但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 “拜托了。”松宫也在旁边一同请求着。 “那能不能把照片借我一下?我去问问他。” “关于这点,”松宫一边递照片一边说,“请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您的家人昨天都是什么时候在家的。” “请问是为了什么?” “因为被害少女有可能曾在草地上步行,白天我们过来采集草坪样本也是为了确定那是哪里的草。” “你是说那是我家的草坪?” “不,这我们还不得而知,只不过女孩昨天如果擅自进了您家的院子,那当时您家应该没人,所以我们想确认一下是否存在那样一个时间段。” “不好意思,我们不仅要向前原先生了解,还要向周围人家都进行了解。”加贺讨好般地笑着。 昭夫很怀疑对方话中的真实性,难道他们不是只为调查自己家而来的吗?可若是揪住这个问题不放,反而会招来对方的疑心。他接过照片,转身进了屋。 “什么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八重子听完昭夫的传话,脸色变得铁青。 “这不就是不在现场证明的调查吗?” “我也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这和不在家的时间段也没关系吧。” “警察看上去像是在怀疑我们吗?” “有点像,但也可能是我多心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如何回答?” “我正在考虑。” “你可别让他们怀疑直巳啊,要不我们就说他放学后一直待在家里怎么样?” 昭夫想了想,望着八重子摇了摇头。 “这可能要坏事。” “为什么?” “要考虑之后的问题,我们可能要执行计划,对不?” “那又怎么样?” “从现在起就得开始布局了。” 昭夫拿着照片返回了玄关,刚才的两名警察还在门外保持原来的姿势站着。 “怎么样?”加贺问道。 “我儿子也说对这个女孩没印象。” “是吗,那能不能告诉我们您家人昨天各自回到家里的时间?” “我是七点半左右到家的。”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的公司在什么地方?” 昭夫告诉对方自己的公司在茅场町,下班时间是五点半,而他昨天一直在公司待到了六点半。 “当时就您一个人吗?” “工作是我独自进行的,不过还有其他一些员工也留下来了。” “他们和您是在同一个部门吗?” “有我科里的同事,也有一些其他部门的人,因为我们共用一个楼层。” “是这样啊,不好意思,能不能把他们的姓名和部门都告诉我们?”加贺仍然是摆出一副恳求对方的姿态。 “我并没有撒谎。” “不不,”加贺连忙摆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警方办案的手续。我们先要向本人了解情况,再从其他方面予以证实,然后我们的工作才算完成。哎呀,您大可把这当作是不近人情的公事公办。” 昭夫叹了口气。 “你们可以去证实,当时我们旁边另一个部门的山本也在场,还有我们课的两三个人。”昭夫向警方提供了他们的姓名和部门。 此时他确信警方正在调查前原家家庭成员的不在现场证明,可能草坪真的成为了关键线索。 昭夫的不在现场证明应该能得到证实,然而这对前原家并无任何助益,只能令嫌疑人的范围更加缩小而已。 他们的调查今后会变得更为犀利,临时编造的谎言根本不可能蒙混过关。如果他们动真格地进行讯问,直巳一定会轻易坦白自己的罪行。 “那您太太呢?”加贺的问题还在继续。 “她出去打零工了,说是六点左右回来的,她打工的地方是——” 加贺记下昭夫的话后,以一种顺带一提的口吻问道:“您儿子呢?” 终于到这一刻了,昭夫收紧了腹部的肌肉。 “他离开学校后,在外面到处闲逛,到家时我想已经八点多了吧。” “八点多?初中生这么晚回家?” “是啊,真不像话,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他是一个人在外面吗?” “好像是的,他不会具体说,不过反正也就是去游戏机房之类的地方。” 加贺表情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记录,抬起头时脸上又堆满了笑。 “那么您家那位老太太呢?” “老太太她,”昭夫说,“昨天似乎感冒了,一直睡着,而且你也知道她的情况,就算有人擅自闯进了我家院子,她也做不了什么。” “感冒……可今天我没看出来她有什么不舒服呢。” “前天晚上烧得还挺厉害的。” “是这样啊。” “请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不,就这些了,这么晚还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确认两名警察已消失于视线之外后,昭夫关上了门。 他回到饭厅时发现八重子正在打电话,她捂住听筒对昭夫说:“是春美打来的。” “什么事?” “她说有事要问我们……” 昭夫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接了电话:“是我。” “啊,我是春美。” “怎么了?” “刚才有警察来找我,问了些有关妈妈的事。” 这使他一惊,警方终于连春美都找了。 “妈妈的事?” “确切地说,是关于我从昨天到今天都没去你那边的事。他们问我原因,我的回答是哥哥说用不着我去,这样讲没问题吧?” “嗯,你就这么回答也没关系。” “他们的解释是我总把车停在外面,所以为了调查可疑车辆才来找我什么的。” “他们也来我家好几回了,看来整个街区都在调查范围之内。” “是吗?感觉真烦人。对了,妈妈她怎么样?刚才我买的三明治你交给她了吧?” “她挺好,你放心。” “好吧。” 挂断电话后,昭夫重重地垂下了头。 “他爸……”八重子上来搭话道。 “没别的办法了,”他说,“下决心吧。” 19 松宫和加贺一起离开警署时,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他原计划在署里过夜,可小林说今天还不需要工作到这种程度。一开始就太疲劳是打不了持久战的,这是主任的建议。 “恭哥你接下来干什么?”松宫问。 “直接回家,也要为明天做些准备,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不,我是想问……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也就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你想去哪儿?” 松宫犹豫了片刻,答道:“去上野。” 加贺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免了吧。” “你怎么能说免了呢……” “明天可别迟到,会成为关键的一天的。” 松宫望着转身离去的加贺,无奈地摇了摇头。 关于前原家的情况,他们回到署里就对小林和石垣讲了。“又是个一如既往的大胆推理呢,加贺君。”这是石垣最初的感想。虽然是松宫作的汇报,不过上司们显然已经明白是谁盯上前原家的。 “不过还不够有力。”石垣接着说道。 “这些想法个个都很有意思,将尸体直接装进纸板箱是由于凶手没有用汽车,这观点确实令人感兴趣。但是从整体上考虑的话又如何呢?这样一来对民宅的搜查就会变得困难了。” “尤其是,”股长补充说。 “如果凶手不能用车,那么将产生一个很大的疑问。” “我明白。”作出回答的是加贺。 “您是想说凶手是怎样把被害人带回家的吧?” “没错,这类犯罪案件中,开车强行绑架受害人的例子占压倒性多数。罪犯即使一开始通过花言巧语蒙蔽受害人并与其共同步行一段距离,可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会用汽车来带走受害人。如果不想让受害人逃脱,这是理所当然的做法。自然,也有一些案例中罪犯没有用车,这种情况下尸体所在的现场往往就是第一现场。因为那些地方本来就是人烟稀少的场所,所以也没必要特意将尸体运到别处遗弃。而你们的推理是凶手没有用车,而是将受害人引诱到自己的家中或是老巢里,然后在那里将其杀害。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受害人事前告诉了她的父母,那么凶手就会很快被捕。” 石垣的分析确实既冷静又有理论依据,不过加贺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想法建立在受害人和凶手原本就相识的基础上。 “我比较在意的是,受害人先回到家中,在没征得母亲同意的情况下又再度出门这一点。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调查,她外出的目的还不能确定,但我们不妨假设她是要去见凶手。如果是这样,那她也就不会对和凶手一起回其住处产生过多的抵触情绪,而凶手可能也会天真地认为哪怕自己有少许的不轨举动也不会招致受害人的激烈抵抗。” 虽然未能完全赞同加贺的观点,石垣仍然发表了如下意见。 “好吧,那你们两个明天再去一次受害人父母那儿,彻底调查一下他们的女儿是否认识这样一个人。如果能查到和前原家有关的线索,我们就会立即行动。” “是。”接受了股长的指示,松宫很有气势地回答道。 他再次认识到,加贺恭一郎是名了不起的刑警。仅仅和他在一起行动了一天,便要为他的洞察力所折服。松宫终于明白小林为什么说这会给他带来有益的经验了。 他想,如果隆正听他说了自己和加贺搭档调查时所遇到的事,会多么高兴啊。松宫很想尽快告诉他舅舅恭一郎有多厉害,当然,如果他本人也能一起跟去的话就最理想了。 隆正所住的医院就在上野。 松宫到那里时已过了夜里十一点,他从夜间专用的入口走了进去。和他见过好几次面的一名保安就在进门不远处的一间值班室里,松宫和他打了个招呼,岁数已到中年的保安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穿过灯光被压暗的走廊,乘上了电梯。来到五楼后,他先去了护士办公室。金森登纪子正在用笔记录着什么,她在工作服外面披了件深蓝色的对襟毛衣。 “请问,我能去看看他吗?”他隔着窗口问道。 金森登纪子先是笑了笑,然后表情显得有些不置可否。 “我想他已经睡了。” “不要紧,我见他一面就回去。” 对方点了点头。 “那就请吧。” 松宫向她行了个礼,离开护士办公室,走向隆正的病房。走廊上没有其他人的动静,这使他的脚步声听来格外响亮。 隆正确实睡了,仔细听还能听见他微弱的鼾声。松宫确认完这一点,松了口气。他把折叠椅拉到床边,坐下。隆正那瘦骨嶙峋的脖颈正在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 在近处的一张小桌上,仍然静静地躺着那张将棋盘。由于光线昏暗,他看不清战况发展得如何。当然,屋内明亮时他可能也一样会是一头雾水,因为松宫不会下将棋。 他想自己兴许要有一段时间来不了了,明天的调查应该会变得更加正式,得做好在练马署通宵达旦的心理准备。 松宫希望舅舅能撑到这次案件了结,因为连他本人都不知道在那之前还能不能再来,更别提不情愿来探病的加贺了。 他望着隆正睡眠时安详的表情,回忆起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是七月里的酷暑时节,他还是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一天,他初次见到了自己的表哥——加贺恭一郎。 松宫从母亲克子那儿听说过这个表哥,但之前都没有机会见到他。直到他和克子一起去隆正独自一人在三鹰的家玩时,表哥才偶尔在那里出现,当时他住在荻窪的出租公寓里。 “多多关照。” 被介绍认识时加贺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做完自己的事后很快便又走了。他已经当上了警察,一定很忙——这是松宫当时的理解。不过他也注意到这父子俩很少交谈,甚至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后来,松宫就几乎见不到这位和自己年龄相差很多的表哥了。许久以后的再会是在隆正搬家时,因为此前居住的房屋已经老化,隆正便决定搬去由同一个房主经营的出租公寓。 松宫和克子也去帮他搬家,当时他们翻出来好些个奖杯,数量之多令松宫瞠目结舌。那些都是加贺在剑道比赛中获得的,甚至有全国大赛预选赛的冠军奖杯。 “你恭哥可厉害了,学习成绩又好,当上警察之后也立了好多功。” 克子一提到加贺就会说个没完,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为了让隆正高兴,而从她的语气中也能感觉到她为自己的侄子感到自豪。 当他们正在分头把东西装箱时加贺来了,而隆正却恰好不在,可能加贺是故意趁父亲外出时才来的吧。他走到松宫母子身边,行了个礼。 “真不好意思,姑姑,还有脩平君,辛苦你们了。” “别这么客气,何况一直以来也都是我们在受照顾。” 加贺咂了咂嘴。 “这些事本该雇人来做,现在却拜托给姑妈你们,真不象话。” 这话听来像是在责备隆正。 “对了,阿恭,这些东西怎么办?要不要送到你家里?”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克子问起了奖杯的事。 加贺摇着头。 “这都没用了,告诉搬家公司的人,让他们处理了吧。” “都扔了?啊,可你爸爸都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了,还是送去他的新家吧。” “不用了,只会碍手碍脚的。” 加贺把装奖杯的箱子拉到身前,抓起旁边的钢笔在上面写下大大的“处理”两字。 然后他还把很多东西装进箱子,都归入了“处理”一类中。看来他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的东西从这个家——也就是从隆正身边彻底消失。 他走后隆正便回来了,松宫感觉这也是某种默契。 隆正似乎注意到了那个写有“处理”的大箱子,却一句话也没说。克子告诉他恭一郎来过了,他也只是简短地答应了一声。 回到他们自己的公寓后,松宫问起母亲有关隆正父子的事,他想问的是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矛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时克子只回答了他这么一句。松宫虽觉察出母亲是了解内情的,却也没有多问。即使自己所尊敬的舅舅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他也总感到害怕去了解它们。 此后松宫和加贺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机会碰面,再见到表哥时,松宫已经在读大学了,地点是在医院。他听说隆正病倒了,便与克子一起赶了过去。通知他们的是住在隆正家附近的一个和他颇有交情的将棋搭子,那天他们也说好要下棋的,可是怎么等隆正也不来,他便到他家里去看,这才发现他蹲在厨房里站不起身了。 那是心绞痛发作。等候正在接受治疗的隆正时,松宫心急如焚,他很想走进治疗室去跟隆正说话。 加贺也来了,他听克子说是心绞痛,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还好,我还在想,要是心肌梗塞就危险了。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姑姑和脩平君请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恭哥,你不担心吗?” 听松宫这么一问,加贺径直看向他。 “我本来想,如果是心肌梗塞就得考虑很多问题了。不过心绞痛没有大碍,通过服药可以大为改善。” “话虽这么说——” 正在此时一名护士走了过来,说是紧急处理做完了。用药后隆正胸口处的疼痛已经消失,症状也明显减轻了。 听说可以去看隆正,松宫和克子便一同走向病房。然而加贺却没有跟去,他说想听医生说明下情况。 他们进了病房,发现隆正的状况确实还好。虽然脸色并不好看,不过表情并未显露出有什么痛苦。 “从以前起,胸口就会偶尔感到疼痛,我该早点来看的。”他说着笑了笑。 克子没有提加贺来了,松宫便也没说什么。因为他想反正一会儿本人就会出现,也没必要先告诉隆正。 然而加贺始终还是没有走进病房,后来他们去问了护士,得到的答复是他听负责治疗隆正的医生介绍完情况后便直接回去了。 这回松宫真的生气了,他对克子倾诉着自己的愤怒。 “他这样也太过分了吧,为什么看也不看舅舅就回去了?” “阿恭是趁工作的间隙过来的,想必是不得不快点赶回去吧。”克子安抚着他的情绪。 “就算是这样,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算什么意思?那可是他亲爹啊。” “这还不是因为过去发生过很多事嘛。” “到底是些什么事?” 面对激怒难消的松宫,克子终于开口了,那是关于隆正妻子的往事。 既然有个儿子,隆正自然也结过婚。松宫原以为他的舅舅是在年轻时丧妻的,想不到克子告诉他,他的舅妈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家出走了。 “她留下过字条,所以肯定不是遭遇了意外事故或绑架。有传言说她跟别的男人私奔了,不过也没有证据。你舅舅忙于工作,一直不在家,还在读小学的阿恭又因为他去学剑道的道场组织的夏季训练什么的而去了信州。” “舅舅去找她了吗?” “我想他是去找过的,详细情况我也不了解。后来他们父子之间就产生了隔阂,阿恭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好像认为母亲的出走都是父亲造成的,因为你舅舅是个一点也不顾家的人。” “我舅舅不顾家?可他对我们是那么地好。” “那时候他已经辞了警察的工作,而且对你舅舅来说,对我们的关心里也可能掺杂了自己的某种忏悔心情,因为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 这些话使松宫感到意外,他也终于明白了加贺父子之间为什么会有那样不自然的气氛。然而松宫还是替隆正感到不平,他认为加贺对母亲离家出走的表现有些小题大做。 “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他太太吗?”松宫问。 “五六年前有消息来说他太太去世了,听说她之前是在仙台独居,是阿恭去取回了她的遗骨。” “是恭哥去的?那舅舅呢?” “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不过阿恭好像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后来感觉他们的父子关系就更紧张了。” “他太太是怎么死的?” “说是生病,我也不知道内情。阿恭不跟我说,这种事我也不方便问。” “可这也不能怪舅舅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阿恭在心情上可能也很难对过去既往不咎。好在毕竟是父子,总有一天能相互理解的。” 松宫觉得克子的话有些过于乐观了。 隆正的病情后来康复得很理想,没多久便出院了。虽然还要定期去医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中去。 松宫读大学时也常去看他,他们经常就松宫的学业和未来的发展方向进行讨论。隆正对松宫而言就像自己的父亲一般,决定从事警察职业后,他也首先告诉了隆正。 当时隆正正坐在晒得到太阳的窗边下着将棋,可能是诘将棋吧(注),松宫并不懂将棋规则。 他一边陪舅舅喝酒,一边跟他谈论自己将来的梦想。隆正似乎对外甥选择和自己相同的道路感到十分高兴,眯缝着眼睛听他说着。 隆正的房间虽然整理得井然有序,不过往坏处说,就是单调乏味。松宫在时从没听到过电话铃响,也没有人来拜访过。 “最近都不和附近的人下将棋吗?”松宫望着摆在墙壁一角的棋盘说道。 “是啊,最近没下,大家好像都很忙。” “要不我去学下将棋吧,这样就能当舅舅的对手了。” 听松宫这么一说,隆正在身前摆了摆手。 “算了吧,你有这点时间还不如去学着摆弄电脑,这对你更有好处。现今的警察要是缺乏电脑知识可就不象话了,我也不是很需要下棋的对手。” 既然舅舅这么说了,松宫也就不便开口让他教自己。而且就算在别处学会了,隆正多半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加,隆正的皱纹渐渐加深,常年锻炼保持下来的体魄也日益消瘦。松宫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总感到莫明的焦虑,他不希望自己的恩人成为一个孤独的老人。 既然加贺靠不住,那他就自己照顾舅舅——松宫在心中做出了决定。隆正又一次病倒了,正好去看望他的克子见他发着高烧卧床不起。虽然他自己说可能是感冒,但在克子看来实在不像,于是她叫了救护车。 后来急忙赶到的松宫当场从医生处得知那是癌症,医生告诉他们说本来是胆囊癌,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和十二指肠,发烧的直接原因应该是胆管发炎。他们同时得到的宣告是癌的发展已经到了晚期,不可能进行手术,心脏病使隆正的身体变得虚弱更是雪上加霜。 这件事自然也经由克子转告给了加贺,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如此他也依旧不来探病。他只告诉克子说医疗费用他会负担,可以请人照顾隆正云云。 松宫实在是无法理解加贺的想法,无论过去有过怎样的不和,在父母人生的最后阶段,作为子女应该会出于本能般地想去照顾他们才对。 恍惚沉浸于万千思绪中的松宫,注意到隆正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很快就传来了咳嗽声,这使松宫慌了手脚。他刚伸手想去按铃叫护士,隆正却微微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咳嗽也停了下来。 隆正轻轻发出了表示惊讶的声音。 “要紧吗?” “……是脩平啊。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你。” “工作怎么样了?” “今天的活儿已经干完了,现在都十二点了。” “那就快点回去,不趁着能休息的时候多休息,刑警的身体会垮的。” “我一会儿就回去。” 松宫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隆正这次的案子他是和加贺搭档,但他又怕隆正听了以后情绪产生波动,毕竟他不可能对儿子的事无动于衷。 可就在松宫思前想后时,隆正再度发出有规律的鼾声,看来也不像会接着咳嗽。 松宫静静地站起身,我一定会把恭哥带来——他在心中暗暗向隆正作出了承诺。 注:类似象棋的残局。 20 昭夫看了看闹钟,现在是早上八点多,也就是说他已经睡了三个多小时。因为实在睡不着,他喝着对了少量水的威士忌直到清晨五点左右。考虑到今天要做的事,他不能使自己酩酊大醉,但要熬过这个夜晚又不得不依靠酒精的力量。 他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睡是睡了,可睡得并不熟,他记得自己翻了好几回身。 八重子背对着他躺在旁边的被窝里,她近来鼾声很响,有时也会相当吵人。然而今天早上她却格外安静,从肩膀到后背都一动也不动。 “喂。”昭夫叫了叫她。 八重子的身体慢慢转向昭夫,遮光窗帘使她那阴郁的表情看起来更灰暗了,只有眼睛还发着浑浊的光。 “睡过了吗?”昭夫问。 八重子转了一下脖颈,脸颊贴在了枕头上,似乎是在摇头。 “也是,根本就不可能睡好。”昭夫坐起身,上下左右地运动着脖子。关节部位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使他感到自己简直就像一台快要报废的陈旧机器。 他伸出手去拉开窗帘,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日子里,天空中积着厚厚的云。 “我说,”八重子吭声道,“什么时候行动?” 昭夫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一旦行动就不再有退路,所以必须把每一步都安排稳妥,还要使家庭成员的口风一致,当然,除了那个人。 “他爸。” “我听着呢。”昭夫语气生硬地答道。这两天里,他对妻子说话时的态度都很不好,这可能是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之所以会这样,自然是因为他确信妻子把一切都交给他处理了。事到如今,他却后悔起过去没能做一个在其余事上也值得妻子依靠的丈夫。 他把窗帘拉得更开,漫无目的地看着下面的街道。大约在二十多米远处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轿车,里面好像有人。 吃了一惊的昭夫慌忙拉上窗帘。 “怎么了?”八重子问。 “有警察。”他说。 “警察?在朝咱们家走过来?” “不是,他们在一辆停着的车里,大概在监视我们。” 八重子表情扭曲地爬了起来,伸手去拉窗帘。 “别拉!”昭夫喝到,“最好别让对方发现我们已经知道自己在受监视。” “那我们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不知道直巳起来了没有。” “我去看看。”八重子站起身,理了理蓬乱的头发。 “让他把那个人偶带来,千万不能留在他房间里,其他东西也都处理干净了吗?” “这你就放心吧,我都带到很远的地方扔了。”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还是要再检查一遍。你要知道,哪怕只发现一样,我们也都完了。” 八重子走出去后,昭夫也站了起来。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黑,连忙单膝支撑住身体。虽然晕眩感很快就过去了,但紧接着就是一阵恶心。他打了个响嗝,一股难闻的气体从嘴里冲了出来。 他想,最为黑暗、罪恶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21 春日井一家居住的公寓距离巴士路大约一百米远,是一栋还很新的六层建筑,他们住在五楼。 虽然两个人上午就来拜访,不过春日井忠彦还是立即把他们引进了屋。他一定也想积极配合调查,以期对破案有所帮助。他看上去比昨天松宫第一次见到时要平静许多了。 “您太太的情况怎样?”松宫问。在会所隔着拉门传来的如穿堂风般的哭声现在仍然回荡在他脑际。 “在卧室休息,要不要我去把她叫来?她自己也说已经可以回答问题了。”春日井答道。 尽管松宫从心底里不想太勉强那位太太,但加贺还是在旁边说:“有劳了。” “那我去叫她。”春日井离开了客厅。 “感觉这样做很残忍。”松宫嘀咕着。 “我也一样,但是没办法,最了解受害人日常生活的是她母亲。她父亲平时都要上班,即使问了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加贺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屋内。 松宫也随他一同观察起周围来,这是一间兼作饭厅和客厅的西式房间。在大屏幕液晶电视旁的架子上排列着一些动画片的DVD,应该都是受害人爱看的节目。 餐桌上摆着两份便当,看来是从超市买来的。其中一份还剩下一半,另一份则动也没有动过,松宫推测这是夫妇二人昨天的晚饭。 春日井回来了,在他后面跟着一个纤瘦的女人。她的长发在脑后扎了起来,脸上带着一副眼镜。几乎没有化任何妆的她只是上了点口红,大概还是刚弄的。女人的面色并不好。 春日井介绍说这是他的妻子奈津子。 她作了一番寒暄后,目光落在刑警们的前方。 “你怎么也不替客人泡茶?” “不,不用了。”加贺马上说,“请坐吧,真是非常抱歉,打搅了您的休息。” “是不是调查出了一些什么?”奈津子低声问道。 “确实有一些发现,但也还有很多没搞清楚的地方。比如为什么小优菜会一个人出门,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吗?” 奈津子慢慢眨了眨眼,回答了起来。 “我总是告诫她出门前要跟我们打招呼,可她还是经常随意外出。上小学以后就更是如此,好像都是和朋友约好要在外面玩的。” “星期五那天也是这样吗?” “我想那天不是,我们问了所有平时和她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但并没有人和优菜事先约好要出去。” “小优菜似乎去买了冰激凌,她是不是为了这个才出门的呢?” 奈津子思考了片刻。 “冰箱里就有冰激凌,所以我想她不会是只为了这个原因出去的。” 加贺点了点头。 “小优菜有手机吗?” 奈津子摇着头。 “我们觉得她还太小……但是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她带一部。”她的眼镜后面泛着泪光。 “有手机不见得就安全,也有人认为这反而会使孩子面临危险。”加贺安慰她道,“她的小伙伴们有吗?” “其中几个有。” 松宫在旁边一边听,一边推测那些手机肯定都是家长为了孩子的完全考虑才给的,现在有些产品甚至还附带了能确定所在方位的GPS全球定位系统。然而就如加贺所说,因为手机反而被犯罪分子盯上的案例也不是没有。 “请问小优菜有自己的房间吗?”加贺问。 “有的。” “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奈津子望了望丈夫,征求了他的同意。 “请跟我来吧。”春日井说着站起身。 优菜的房间是一间四榻榻米半左右大小的西式房间。窗边搁着一张写字桌,床是靠墙摆的,两件家具看来都很新。 引人注目的是并排陈列在架子上的那些人偶,都是某部很受欢迎的动画片中的人物。松宫也知道,现在市面上出售着打扮各异的此类人偶。 “她是个超公迷呢。”松宫说道。 “是的,她一直都很喜欢……”奈津子的声音中带着哭音。 “超公?”加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就是这个人物,她叫‘超级公主’。”松宫指着其中一个人偶说。 “电视机旁的DVD也是同一部作品吗?” “是的,以前她几乎每天都要看。”奈津子答道,“她也喜欢收集人偶,时常缠着我给她买。” 加贺走向写字桌,发现上面整理得很干净。桌上放着一块看来像是受害人上学时戴的小学生名牌,应该是在出门前被取下来的。 “这是?”加贺看到名牌后,回头问道。 “那是她们小学的名牌。” “这我知道,我是想问印在背后的字,好像是电话号码和某种地址。” 加贺把名牌翻过来递给对方,松宫也在一旁看了看,上面确实有签字笔之类的东西留下的字迹,像是手机号码或电子邮件地址。 “这是我们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春日井答道。 “二位都有手机吗?” “是的,为了让优菜能随时和我们取得联系,我们就在她的名牌后面做了记录。” “有三个邮件地址呢。” “其中两个是手机的,一个是电脑上的。” 加贺理解地点了点头,盯着名牌的背面。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请问您家的电脑在哪里?” “在我们的卧室。” “小优菜用吗?” “我们有时会陪她一起上网。” “她会一个人用吗?” “这应该不会。——是吧?”春日井向妻子确认着。 “我没见到过。”奈津子也同意丈夫的观点。 “请问春日井先生最后一次用电脑是什么时候?” “昨晚,只是看看有没有新邮件。” “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可疑之处?” “比如说收到了什么陌生的邮件。” “我想没有,请问电子邮件方面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不,”加贺摆了摆手,“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我们或许有必要检查一下电脑,到时候能不能麻烦二位把电脑交给我们保管?” “只要有助于破案,当然没问题……”春日井看来有些无法理解加贺的想法。 “到时候我们会向您说明理由。”加贺看了看手表,“打扰了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二位提供的线索非常有参考价值。” 春日井夫妇也跟他寒暄了几句,然而他们的表情在悲伤中还夹杂着几分疑惑。 “联络小林先生,”离开公寓后加贺说道,“让鉴定科的人检查一下春日井先生的电脑。” “你是说受害人是通过电脑和凶手取得联系的?” “有这个可能。” “但是受害人的父母说她从未一个人用过电脑。” 加贺听完这句后耸了耸肩,缓缓地摇着头。 “父母说的话并不可靠,孩子往往成长得比他们父母预料的要快,尤其是是当他们偷偷发现了某种乐趣时。对电子游戏时代的孩子来说,通过模仿大人学会发邮件并能够删除得不留痕迹简直是轻而易举。” 松宫也不得不赞同加贺的说法,只要看看近年来与青少年相关的犯罪案件就能一目了然了。 松宫取出手机,但就在他刚准备拨小林的号码时,手机铃声却先响了起来。 “我是松宫。” “我是小林。” “我正准备给您打电话。” 松宫向主任转达了加贺的请求。 “好,那么我让鉴定科马上过去。” “需要我们留在这里吗?”松宫问。 “不,现在我要你们去一个地方。” “哪里?” “前原昭夫家。” “有什么新发现吗?” “不是,对方找我们了。” “前原找我们?”松宫握着手机,看了看加贺的脸。 “前原昭夫说他有关于银杏公园案件的情况要向我们说明。” 22 上午十点刚过,对讲机的铃声就响了。 隔着餐桌对面而坐的夫妇俩相互望了一眼。 八重子默默站起身,拿起对讲机的听筒,轻声回应着。 “……啊,辛苦你们了。”她说完放回听筒,表情僵硬地看着昭夫。 “他们来了。” “嗯。”他边回答边从椅子上站起身。 “在哪里跟他们说呢?” “到客厅里吧。” “嗯,也好。” 昭夫来到玄关处打开门,看到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站在外面,都是很熟悉的面孔,正是加贺与松宫。因为自己只提到有话要说,昭夫想警方可能就派了和他有过面识的探员来。 “让你们特意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昭夫低头行礼道。 “听说您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松宫问。 “嗯,是的……请到里面谈吧。” 昭夫敞开了门,招呼二人进屋,刑警们客套了一番便迈步走了进去。 他们被引进一间六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体格魁梧的两名警察端坐下来,顿时使屋子显得狭小局促。 八重子端来了茶水,也向二人行了礼。然而他们并没有举杯喝茶,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这对夫妇为何要找警察上门。 “请问银杏公园案件的搜查有什么进展吗?”八重子小心翼翼地问着。 “还刚开始,不过也搜集到了一些信息。”松宫答道。 “有线索了吗?”昭夫问。 “嗯,这个么……”松宫讶异地来回看着昭夫和八重子夫妇。 加贺伸手取过茶杯,轻呷了一口茶后看了看昭夫。那目光仿佛能看透人的心灵,不禁使昭夫心生怯意。 “你们检验过草坪了吧,就是我家的草坪。”昭夫说,“有什么结果吗?” 松宫迷惑地望了望身边的加贺,后者先开口了。 “尸体上沾有青草,我们已经进行了比对。” “原来是这样……那我家的草坪怎么样?和那上面的一样吗?” “您为什么想了解这些?” “看来是一样的了。” 然而加贺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他的神情显示他正在思考是否应该对此作出肯定的答复。 “如果是一样的草坪,您准备怎么做?” 昭夫听完这句后深深叹了口气。 “看来我把你们找来是做对了,反正早晚都是要东窗事发的。” “前原先生,您究竟——”松宫焦急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加贺先生,松宫先生,”昭夫弓着背,两手撑住榻榻米低下头道,“实在是非常抱歉,把女孩的尸体放进公园厕所里的人……正是我。” 昭夫感到自己像是在从悬崖上往下跳,从此他失去了退路。但同时,他也产生了一种听天由命的破罐子破摔心情。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支配着整个房间,昭夫一直低着头,所以也看不见刑警们此时的表情。 八重子在一旁抽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低声道着歉。然后昭夫感觉到身边的妻子也和自己一样低下了头。 “您说是您杀了那个女孩?”松宫问道,然而语气中并没有夹杂惊讶的情感,看来他也料到昭夫会坦白一些有关案件的情况。 “不。”昭夫说着抬起头来,他发现两名警官的表情比刚才更严肃了。 “我并没有杀她,但……凶手确实是我家里的人。” “您是说凶手是您的家人?” “是的。”昭夫点了点头。 松宫慢慢把脸转向还低着头的八重子。 “不,也不是我妻子。”昭夫说。 “那么……” “其实,”昭夫深吸了一口气,仍感到有一丝犹豫不决,当他把这份情绪彻底斩断之后,说,“是我母亲。” “您母亲?”松宫疑惑地扬了扬眉毛,看着身旁的加贺。 加贺发问了:“凶手是您的母亲?” “是的。” “就是我们前两天见到的那位老太太?”加贺不厌其烦地确认道。 “是。”昭夫的下巴往后缩了缩,他的心跳正逐渐加快。 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彷徨在他心中泛滥着。 没有其他办法了——为了驱散这份彷徨,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当警官您第一次拿着女孩的照片来给我们辨认时,我和妻子都回答说没见过吧?” “是的,”加贺点了点头,“事实不是这样吗?” “其实我妻子见过她几次,那孩子以前曾来过我家后院。” “后院?”加贺看了看八重子。 她低着头说起话来。 “女孩有几次见到我婆婆在后院的走廊上玩人偶,我们后院有木栅栏,她好像就是从那儿走进来的。她说自己是从墙根处的缝隙里看到人偶的,就让我婆婆拿给她看了。但是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 两位警官面面相觑。 “请问您母亲现在在哪里?”松宫问。 “在她自己屋里,就是里面的一间房间。” “我们能见见她吗?” “嗯,当然可以,只不过……”昭夫来回打量着两名刑警的脸,“我之前也提到过,我母亲那个样子,很难保证能把话说清楚。连她本人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所以,我想问话大概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这样啊。”松宫望了望加贺。 “不过还是请先带我们去见见她吧。”加贺说道。 “啊,好的,明白了,真是很对不起……” 昭夫站起身后刑警们也离开了各自的座位,八重子则仍然低垂着头。 他们来到走廊,向里面走去,尽头处是一扇日式拉门。昭夫轻轻地打开门,屋内只有一张矮桌和一个佛龛,显得极为冷清。以前这里还有梳妆台等其他家具,可是在政惠患上老年痴呆后,八重子就给一样样地处理了。她从前就说过,等政惠不在了,想和昭夫搬进这间屋子里住。 政惠蹲坐在面向后院的走廊上,看来也没有注意到有人打开了拉门,一个人对着眼前的人偶嘟囔着什么。那是一只脏兮兮的老旧洋娃娃。 “这就是我母亲。”昭夫说。 刑警们保持着沉默,似乎是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能跟她聊几句吗?”松宫问。 “这倒是可以……” 松宫走近政惠,蹲下身,凑近看着那个人偶。 “您好啊。” 然而政惠没有回答,连看都不看刑警一眼,只是轻抚着手中人偶的头发。 “就如你们所见。”昭夫对加贺说道。 加贺架起胳膊看着眼前的情景,终于对松宫开口了。 “我们还是先听前原先生他们讲讲情况吧。” 松宫站起来点了点头:“也是。” 昭夫目送加贺与松宫走回刚才的房间后拉上了门,而政惠依然不停地抚着人偶的头发。 “我想我是六点左右回到家的,我打零工一直到五点半。然后我就去了婆婆的房间,想看看她怎么样了,可眼前的情景却把我吓坏了。一个小女孩倒在房间中央,浑身瘫软,一动不动。而我婆婆则在走廊上摆弄着一个坏了的人偶。” 刑警们对八重子说的话做着笔记。松宫似乎记得很详细,而加贺或许只是在记要点,动笔的时间很少。 “我摇了摇女孩的身体,看上去已经没有呼吸了,很快我就知道她已经死了。” 听着八重子说的话,昭夫感到自己的腋下渗着冷汗。 这是他们两人一起编造的谎话,为了避免出现矛盾以及会被警察怀疑的不自然之处,他们反复验证了多次。可这毕竟是外行人编的故事,在专业的警探看来,或许是漏洞百出。但即便如此,他想他们也得硬撑过去,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我问了婆婆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可照我婆婆那个样子,也没法好好回答我。她看上去甚至没理解我在问什么,然而在我一再的追问下,她终于说那孩子弄坏了她的宝贝人偶,她就教训了她。” “教训?”松宫显得极为不解。 “也就是说,”昭夫插嘴道,“那大概是一种小孩子之间闹矛盾的心理。我不知道那女孩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应该是惹怒了我母亲,也可能是太顽皮了。总之我想我母亲是在一种要教训教训对方的心理驱使下杀了她。虽然一把年纪了,可是她的力气却不小,那么点大的孩子可能是抵抗不了的。” 他自己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也对这番话的可信度感到毫无信心,刑警们真的会相信这一推论吗? 松宫看了一眼八重子。 “那么,前原太太您后来……” “我给我丈夫打了电话,”她答道,“我想应该是在六点半左右。” “您在电话里跟他详细说了这件事吗?” “没有……因为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就只是让他先快点回来。还有就是我的小姑原先是要来照顾我婆婆的,我让我丈夫打电话叫她别来了。” 这些都是真话,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八重子的口气也变得自然起来。 “前原太太,”松宫看着八重子说,“当时您准备怎么做?没有想过要报警吗?” “我当然考虑过,但我想先和丈夫商量一下。” “那么您先生回家以后,也见到那具尸体了吧?” 昭夫点了点头。 “我非常吃惊,听我妻子说完情况以后,感到眼前一黑。” 这也是事实。 “那么是谁率先提出要丢弃尸体的呢?”松宫抛出了这个直逼案件核心的问题。 八重子瞥了昭夫一眼,对方也感觉到了,只见他吸了一口气。 “也不能说是谁先提出来的,应该说,不知不觉就想到这条路上去了。如果通知了警察,在这儿就住不下去了,能瞒就瞒过去——这些确实是我们当时讨论的内容。然后我们就开始想,把尸体搬到别处或许是个办法……” 昭夫一边说,一边想到这套房子看来是只能变卖了。但这里曾经发生过凶杀案,又有谁会愿意买呢? “那你们为什么抛尸到银杏公园呢?”松宫问道。 “也没有什么很深的理由,只是想不出还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我家没有汽车,到不了多远。” “是什么时候去抛尸的呢?” “我们一直等到很晚,那时都已经是凌晨了,大约两三点钟吧。” “那么,”松宫握好了笔,“请把当时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们。” 23 前原昭夫语调自然地叙述着,从他的话里感觉不出丝毫刻意加入的演技。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声音有些发颤。他的妻子在一旁垂着头,时不时地发出抽泣声,不停擦拭着双眼的手帕早已被泪水浸透。 他对遗弃尸体所作的供述具有充分的可信度,尤其是想用厕所的自来水龙头却放不出水,只能自己反复来回用手捧水这些部分。发现尸体的那间厕所的自来水系统确实存在故障,而这一信息也并未对媒体公开过。 另外,他从那些行为中所体验到的恐惧与焦虑等情绪也完全可以理解。虽想到少女的衣物中有可能还沾着青草,却因为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而没有彻底清理尸体等举动也确属人之常情。至于那些青草,看来是在把尸体装进纸板箱时带进去的。 “警官们来了我家多次,还向我确认了家庭成员的不在现场证明,当时我就想这实在是瞒不过去了。然后我就和妻子商量了一番,下定决心要向你们坦白一切。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非常抱歉。我想我们也必须向女孩的双亲谢罪。” 说完之后,前原的双肩立即松垂了下来。 松宫看了看加贺。 “我来跟署里取得联络。” 然而加贺却没有点头,只是微微摆出一个思虑的姿势,表情蕴含着某种深意。 “怎么了?” 加贺很快对前原开口了。 “能不能让我们再见一见您的母亲?” “这当然可以,但是您也看到了,她实在是很难和人正常沟通——” 然而没等前原说完,加贺便站起了身。 他们像刚才一样通过走廊,前原打开了政惠房间的拉门。政惠还待在靠户外那一侧的走廊上朝院子里看着,只是没人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加贺走近她,在她身旁坐下。 “你在干什么呢?”加贺的语调温和,像是在和小孩子攀谈。 可是政惠却毫无反应,有人走到身边她也没有产生警觉,或许这正是由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吧。 “没用的,警察先生,”前原说道,“别人说的话她根本听不到。” 加贺回过头,伸出手掌示意对方保持安静,然后又转向政惠,脸上挂着笑容。 “你见过一个女孩子吗?” 政惠微微抬起头,但她看来不是在望着加贺。 “下雨了。”她突然开口道。 “嗯。”加贺应了一声。 “下雨了,今天上不了山了。” 松宫朝外张望着,然而外面连一滴雨也没有下,只有树叶在风中摇曳。 “只能待在家里玩了,对了,先要化一下妆。” “没用的,她只会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是一种退化成儿童样子的症状。”前原说。 加贺却依然没有站起来,只是盯着政惠。 他的目光慢慢朝下移动,接着捡起了掉在政惠身旁的某件东西,松宫觉得那像是一团圆滚滚的布。 “这是手套吧。”加贺说,“是不是当时她捡到的那副?” “我想是的。” “当时?”松宫问。 “我昨天来时,看见这位老太太捡到一副手套,就是这幅。”加贺解释道。 “也不知她为什么那么中意它,一直戴在手上。现在可能是玩腻了吧,就像小孩子一样,想法根本没法让人理解。”前原语调无奈地说着。 加贺看了一会儿手套,又整齐地叠好,放在政惠身边,然后把视线投向屋内。 “您母亲一直待在这间房间里吗?” “嗯,除了上厕所,基本上是这样。” “案件发生后,您母亲有没有出去过?”加贺问。 前原摇了摇头。 “她没去过任何地方,应该说她痴呆以后就出不了门了。” “原来是这样啊,冒昧地问一下,您和您太太的房间在哪里?” “在二楼。” “您母亲能上二楼吗?” “不可能,几年前她的膝盖就有毛病,在得痴呆之前就已经不能上楼梯了。” 松宫听着二人的交谈,思索着加贺提这些问题的意义。他也不明白加贺为什么不让他和搜查总部联系,然而他不可能当着前原的面提出这个问题。 加贺站起来,在房里踱着步。他扫视着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在检查着什么。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前原看来是忍不住了,张口问道。他似乎也无法理解加贺的想法。 “女孩弄坏的人偶已经处理掉了吗?”加贺问。 “不,还在这里。”前原打开壁橱,拉出了搁在下层的一个盒子。 松宫朝里面望了望,立刻睁大了双眼。他提起整个盒子,来到加贺跟前。 “恭哥,这……” 里面放着一个断了条胳膊的人偶,种类和春日井优菜所收集的相同。 加贺朝盒子里撇了一眼,问前原道:“这个人偶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在……去年吧,我买的。” “您买的?” “您也看到了,我母亲已经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她想要玩人偶,我就在商场里给她买了这个。据说是个很受欢迎的角色,不过我也不懂这些。但我母亲似乎不太喜欢,一直把它塞在角落里。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把它给翻出来了,却酿成了大祸。” 松宫想起了春日井优菜房间里的人偶,他想,一个热衷于收集这些东西的女孩子偶然看到这个人偶后,或许真的有可能闯入陌生人的房子。 “您没把情况告诉您妹妹吗?”加贺向前原提问道。 “是的,我很难向她解释这一切……虽然总是要告诉她的。” “星期五以后您妹妹就没来过吧?那么您母亲是由谁照顾的呢?” “就暂时由我和我妻子负责,但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照顾的地方,她还能自己上厕所。” “那么三餐呢?” “我们给她送到这里。” “您母亲一个人用餐吗?” “是的,不过她也就是吃点三明治而已。” “三明治?”松宫不禁发问。 “我在门口打发妹妹回家时她交给我的,她说老太太最近似乎对三明治很感兴趣。” 松宫朝房间角落处的垃圾箱里望了望,发现里面扔着装三明治的空袋子和装牛奶的空四角形容器。 加贺架起胳膊看了一会儿政惠的背影,终于转身面向松宫。 “我们去院子里看看吧?” “院子?” “前原先生说他在院子里把尸体装进了纸板箱,所以我想到那儿看看。” 松宫点了点头,可是他仍然不明白加贺的意图,看看院子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请你们留在这里。”加贺对前原夫妇这么说着离开了房间,松宫也急忙追了出去。 加贺来到院子里,蹲下身触摸着草坪。 “对这草坪你还有什么问题要核实的吗?”松宫问。 “那只是个借口,我要跟你谈点事。”加贺仍然蹲在那里说道。 “谈什么事?” “能不能先不要联系总部?” “咦?” “你怎么看他们说的那些?” “自然是令我很吃惊,真没想到会是那个老太太杀的人。” 加贺抓住院子里的一把草,顺势拔了下来。他盯着手上的草看了一会儿,便一口气吹掉了它们。 “你准备完全相信他们?” “你是说他们在撒谎?” 加贺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前原家的玄关,压低了嗓音。 “我不认为他们说的是真话。” “是吗?可我听不出有什么破绽。” “那是自然,因为他们昨天肯定花了一整天时间来编造这个没有破绽的谎言。” “现在就断定那是谎言是不是为时过早?就算是谎言,我想我们现在还是应该先和总部取得联络。要是他们隐瞒了什么,多半也会在接下来展开的调查中露馅的。” 松宫的话还没说完加贺就摇起了头,仿佛是在表示他明白松宫的意思。 “主导权在你手里,如果你一定要现在就报告总部,我也不会阻拦你。不过我想和石垣股长或是小林主任谈一谈,我有事要拜托他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现在没时间跟你详细解释。” 松宫感到一阵焦躁,他觉得自己是被当作新人对待了。加贺好像觉察出了这一点,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能和他们正面交锋,一定会发现真相的。” 听完这句话,松宫也就很难再反驳了,他一脸狐疑地掏出了手机。 是小林接的电话,松宫向他汇报了前原昭夫陈述的内容并转达了加贺的请求,小林让他把电话转交给加贺。 加贺接过电话,从松宫身旁走开几步,开始小声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加贺又回来把电话递给松宫说:“他让你听电话。” 松宫接起电话。 “情况我都了解了。”小林说。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给你们时间,加贺君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你就照他说的做。” “不用带前原他们到署里吗?” “我的意思就是你们不必急于这么做,股长那边我会去说明情况的。” “明白了。”松宫说着正准备挂电话,小林又叫住了他。 “你可要好好看着加贺君是怎么做的,很快你就会见到一场了不得的好戏。” 松宫思忖着小林话中的深意,不再作声。“加油吧。”对方说完挂了电话。 松宫问加贺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早晚会明白的,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一点,当刑警的,不仅要解开真相,同时也要重视解开真相的时机与方式。” 松宫听不明白,不禁皱起眉来,加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个家庭里隐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它不应在警局的审讯室里被强行揭示,而必须由他们自身来解明,地点就在这里。” 24 刑警们在院子里说些什么,昭夫完全不得而知,他想不通事到如今那里还有什么可调查的。他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叙述过的内容,找寻会使警察们生疑的描述,然而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矛盾的地方。他说的几乎都是实话,除了杀人凶手其实不是政惠,而是直巳。 “你觉得他们在想什么?”八重子看来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不安地问着他。 “不知道。”昭夫简短地回答着,又望了望母亲。 政惠背对着他,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石头。 这样就好,只能这么做了——昭夫再一次在心里自我安慰着 。 他所做的事有多么恶劣,他本人自然是最清楚的。虽说是为了替儿子遮掩罪行,可是让自己的母亲来做替死鬼,早已背离了人道。他想,如果真的存在地狱,那一定是自己死后应该去的地方了。 然而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来摆脱目前的困境,如果杀人犯是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的老太太,世人对他们的批判应该也会有所减轻。这一切会被解释成老龄化社会所招致的悲剧,也许他们一家人还能得到别人的同情。他觉得这样一来,今后给直巳带来的负面影响也会降低到最小限度。 反过来,假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直巳肯定一辈子都会被看作是一个杀人犯。而他的父母则会被视为没能阻止儿子暴行的无能家长从而受到人们的轻蔑,并且还会不断地遭到指责。无论搬到哪里居住,总会有人得到风声,接着一定会孤立并排挤他们一家人。 他明白自己对不起政惠,但是他母亲本人应该也不会知道自己被陷害了。虽然昭夫不了解老年痴呆患者犯罪后的司法程序,可他不认为法院会像对待一般人那样对他们判刑。昭夫想到了“行为能力”这个词,他听说过没有行为能力的人是很难对其罪行进行处罚的,而现在任何人都不能说政惠是一个拥有行为能力的人。 而且政惠也一定很乐意通过牺牲自己来救孙子,当然,前提条件是她能理解这一切的意义—— 他听到了玄关的门关闭的声音,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让您久等了。”松宫说着走进了房间,加贺却不见了踪影。 “另一位警察先生呢?”昭夫问道。 “他去了别处,很快就会回来的。那个,我想再问您一下,还有别人知道案件的内情吗?” 这个问题也是他事先料想到的,他抛出了一个早有准备的答案。 “只有我们两个,别人我们都没有告诉。” “可是你们还有一个儿子吧,他不知道吗?” “我儿子他,”昭夫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后说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们都瞒着他。” “可他不会一点都不知情吧?自己家里出现了尸体,父母在半夜三更还对此做了处理,很难想象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整个过程。” 松宫戳到了昭夫他们最大的痛处,昭夫想,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真的不知道,不,事实上他现在是有所了解了。因为我刚才在给警察打电话前已经大致上把情况跟他说了,不过之前他应该对此一无所知。星期五那天他不知是去那里瞎逛了,很晚才回到家。这些我昨天也告诉你们了吧?我儿子回来时我们已经把尸体转移到院子里,上面还盖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他应该注意不到。” “而且,”八重子从旁插话道。 “他平时都把自己关在房里,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外都不会出来,所以他是不会关心半夜里父母在做什么的。因此我想他现在一定是受了打击,脑子里一片空白了。毕竟还是个孩子,我们告诉他这些事以后,他又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能不能拜托你们让他一个人先静一静?” 她在“还是个孩子”这句话上加重了语气,昭夫也在一旁帮腔。 “他这个人怕生,和第一次见面的人都很难搭上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太小。所以,我想他是帮不上警方的忙的。” 昭夫想,决不能让警方把注意力转移到直巳身上。他们夫妇在研究对策时,也一致认为这点是至关重要的。 来回看了看夫妇二人的脸后,松宫答话了。 “这也是为了慎重起见,说不定他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而且如果事情真的如二位所说,那么按照我们的规矩,是要向所有有关人员询问情况的。” “他也算……有关人员吗?”八重子问。 “既然和你们住在一起,那么您儿子就属于有关人员的范畴。”松宫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说的话一点也没错,昭夫夫妇也知道他们不可能使直巳完全远离警察。但是他们希望能尽量强调他和案件没有关系,并且还是个孩子。 “您儿子的房间是在二楼吗?要不然我自己过去看看?” 松宫的话使昭夫感到紧张,他必须要阻止对方这样做。让直巳一个人面对警察是危险的,这也是他们夫妇一致认同的事实。 “我去叫他。”八重子说道,她的想法可能也和昭夫一样。 “请问,”昭夫说,“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在这里也不方便好好说话。”他瞟了政惠一眼。 松宫的表情显示出他似乎考虑了一番,然后回答道:“也对。” 他们来到了饭厅,昭夫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如果当着政惠的面说这件事,直巳一定会狼狈不堪,他当然也知道父母是在让患有老年痴呆的奶奶替自己顶罪。 “请问,”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后,松宫发问道,“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就是说您母亲以前也曾伤害过别人或者毁坏过东西吗?” “是啊……也不能说没有,毕竟她现在是那副样子。她经常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结果却给我们添了麻烦,比如摔东西什么的。” “可是田岛春美小姐说,您母亲平时并不会大闹啊。” “哎呀,这都是因为她面对的是我妹妹,她只在我妹妹面前老实。” 听到昭夫这样的回答,年轻的刑警表情中带着疑惑。 楼梯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这声音实在谈不上轻快。 直巳动作迟缓地出现在八重子身后,他在T恤外面罩了一件连帽衫,下身穿著运动裤。他两只手插在运动裤的裤兜里,像往常一样姿势难看地弓着背。 “他就是我儿子直巳。”八重子道,“直巳,这位是警察先生。” 经过介绍后直巳仍然低头望着脚下,没有看对方的脸。他躲在母亲背后,仿佛是要借此遮掩他那瘦小的身躯。 “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有点事想问问你。”松宫说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直巳低着头走近餐桌,坐在了椅子上。然而他为了避免正面面对警察,斜过了身子。 “你知道案件的经过吗?”松宫开始发问了。 直巳的下巴微微向前伸了伸,这应该就是他点头的方式了吧。 “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直巳声音若有若无地答道。 “能不能把时间说得再精确一点?” 直巳瞟了母亲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墙上的挂钟。 “八点左右。”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直巳沉默着,当昭夫以为他可能不明白问题的意思时,他却眼珠朝上翻着看向父亲。 “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些?”他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他可能认为自己什么都不用做,或许八重子是这么告诉他的。儿子杀了一个小女孩,还能有这样的想法,这令昭夫都感到难为情,但是现在也不方便教训他。 “警察先生说,我们的所有家庭成员他都要问一遍。他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直巳表情不耐烦地把眼神撇向一边,昭夫真恨不得大声质问他有没有搞清目前的状况。 “是谁告诉你案件的经过的?”松宫重新提问道。 “刚才,爸爸和妈妈……”后半句没了踪影。 “能不能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 直巳的表情中浮现起混杂着紧张和胆怯的神色,看来他毕竟也明白此时决不能露马脚。 “他们说奶奶杀了一个小女孩……” “然后呢?”松宫盯着直巳的脸。 “他们还说爸爸把那个小女孩扔到公园里了,是银杏公园……” “接下来?” “他们接着说瞒也瞒不住,要去报警。” “还有吗?” 直巳的面部肌肉不愉快地扭曲着,眼睛也不知是望着什么地方,半张着嘴,像一条口渴的狗一样露着舌头。 昭夫想,自己的儿子又摆出了那张平时的脸。当他做了坏事,被追问得无言以对时,一定会有这样的表情。虽然原因都在于自身,可是当事情使他感到不快时,他就会把责任推到别的什么身上,接着对其大发雷霆。昭夫可以想象,他现在肯定是在怨恨没能阻止刑警对自己提问的父母。 “还有吗?”松宫问了第二遍。 “不知道。”直巳粗鲁地答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松宫点点头,架起了胳膊,他的嘴角似乎浮现起一丝微笑。昭夫无法理解他表情中所蕴含的意义,感到一阵不安。 “你听他们说完以后,有什么想法?” “我吓了一跳。” “这也难怪,你觉得你奶奶有可能这么做吗?” 直巳低着头继续回答。 “她都痴呆了,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曾经大闹过吗?” “我想有过,不过我每天回家都很晚,不太了解奶奶的情况。” “对了,听说你星期五晚上回家也很晚?”松宫说。 直巳沉默着,昭夫也明白儿子正因不知对方接下来又要问什么而胆战心惊,因为这也是他自己此刻的心情。 “能不能告诉我你去了什么地方,都干了些什么?” “请问,警察先生,”昭夫忍不住插嘴道,“我想我儿子去了哪里和这件事没关系吧?” “不,问题可没这么简单。我们不能草率地把这记录成‘较晚回家’,如果不把晚归的理由描述清楚,我也很难向上面交代啊。” 松宫的语调虽然平和,口气却是绝不妥协的。昭夫也只能答应了一声,不再多话。 “那么,答案是?”松宫把视线转回到直巳的脸上。 直巳半张着嘴,发出喘气的声音,他的呼吸已经开始紊乱了。 “游戏机房和便利店之类的。”他终于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 “有人和你在一起吗?” 直巳微微摇了摇头。 “你那段时间都是一个人?” “嗯。” “能不能告诉我是哪家游戏机房?还有便利店的地址。” 松宫取出笔记本,摆出要做记录的架势。昭夫感觉对方是在威吓直巳,表明了自己会详细记录,容不得敷衍了事的回答。 直巳结结巴巴地说出了游戏机房和便利店的名字,这都是他们为防万一而事先商量好要说的地方。那家游戏机房是直巳常去的,店面比较宽阔,说是很少会遇到熟人。便利店他们则故意选了一家以前没怎么去过的,如果是常去的店,营业员说不定会认得直巳,就有可能提供他星期五晚上没有去的证言。 “你在便利店都买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买,我只是站在那里看书。” “那在游戏机房你都干了些什么?玩了什么游戏?” 昭夫吃了一惊,这是他们事先没有商量过的。因为他们想不到警察会问得如此细致,他只能望向低着头的儿子,自求多福。 “《狂热鼓手》、《VR战士》和《惊悚驾驶》什么的,”直巳叽叽咕咕地回答道,“还有……赌博机。” 昭夫知道赌博机指的是自动赌博机,而其他的游戏他一概没有听说过,他想这些应该就是直巳平时玩的游戏了。 “你是几点回到家的?”松宫的问话还没有结束。 “八、九点钟吧,大致上是。” “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 “四点左右……估计。” “有人和你在一起吗?” “我一个人。” “你平时都是一个人放学回家?” “嗯。”直巳简短地答道,语气中有些许不耐烦。其中应该包含了对警察仍然盯着自己而感到的不快,并且这个问题本身也可能伤害到了他。 直巳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伙伴,从小学起就一直如此。无论是去游戏机房玩游戏,还是在便利店看书,他总是一个人。反过来说,如果他能有哪怕一两个知心朋友,这次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四点离开学校,八点到家,也就是说在游戏机房和便利店逗留了四个小时啊。”松宫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他呀,一直都是这样。”八重子说,“我总是让他早点回家,可他就是听不进去。” “现在的学生都是这样的。”松宫说着看了看直巳,“从离开学校到回家的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遇见或者看到什么熟人?” “没有。”直巳迅速回答道。 “那么在游戏机房和便利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比方说有人盗窃被抓获,或是游戏机出了故障什么的。” 直巳摇了摇头。 “我记不起来了,我想应该没有。” “这样啊。” “请问,”昭夫又对刑警说道,“如果无法证明我儿子去过游戏机房和便利店,是不是会有什么麻烦?” “不,这倒没有。只不过要是能证明的话,今后也会方便些。” “您的意思是?” “如果能证明这一点,您的儿子将和整个案件脱离关系,今后应该也不会再找他问话了。但若是不能证明,我想我们警方还是会多次向他确认情况的。” “不,我儿子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这一点我们可以保证。” 然而松宫却摇了摇头 “很遗憾,父母的证言不具有作为证据的可信度,必须要有第三方作证才行。” “我们可没有撒谎。”八重子的声音有些发抖,“这孩子真的和案件毫无关系,所以请你们不要再牵扯他了。” “如果这是事实,总会以某种形式得到证明。这你们不必担心,游戏机房和便利店一般都装有防盗摄像机,要是在那些地方玩了四个小时,就很可能会出现在录像中。” 这一席话令昭夫感到恐慌,防盗摄像机——这是他们从未考虑到的。 松宫把脸转向直巳。 “你很喜欢玩游戏吧?” 直巳微微点了点头。 “电脑呢?平时玩不玩?” 直巳沉默了,因为他太过于没有反应,就连昭夫都感到着急,他真希望儿子在这些看来与案件毫无关系的问题上能回答得干脆点。 “你玩电脑的吧?”八重子看来是着急了,在旁边说道。 “他有自己的电脑吗?”松宫转而问八重子道。 “嗯,去年我们的熟人给了我们一台旧的。” “原来如此,现在的中学生真是厉害啊。”松宫回头继续看着直巳,“谢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可以回房间了。” 直巳慢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 昭夫确信这位警官正在怀疑自己的儿子,虽然不知是什么引起了他的疑心,但这已成为了事实,所以他才紧追不舍地询问着直巳的不在场证明。 昭夫看了一眼八重子,对方也在用一种寻求依靠的眼神望着他。她的表情显示她也怀抱着同样的不安,并且希望丈夫能够做些什么。 警方可能在怀疑直巳,但他们应该毫无证据。只要他们一家子不说,警察估计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亲生儿子作证说自己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是凶手,他们没有不相信的余地才是。就算防盗摄像机没录下直巳的身影,也不能肯定直巳的不在场证明就是谎言。就算证实了不在场证明是谎言,也不能据此断定直巳就是凶手。 不能动摇,必须坚持把这条路走下去——昭夫稳固了自己的决心。 这时,对讲机的铃声又响了起来,昭夫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 “谁会在现在这个时候来?” “会不会是快递公司的人?”八重子走向了对讲机。 “别去搭理他们,现在可没时间悠闲地收什么东西。” 去接对讲机的八重子和对方交谈了几句,回头望着昭夫,表情显得不知所措。 “老公,是春美来了……” “春美?” 昭夫不明白自己的妹妹为什么这时候来。 然后松宫平静地开口了。 “加贺警官应该和她在一起,请让他们进来吧。” 25 松宫虽然表面上装得很镇定,其实内心却是兴奋的,他紧握着笔的手心里渗出了许多汗水。 在和小林通过电话后,加贺希望他去调查一下前原直巳的不在场证明。 “他的父母肯定会抗拒,你不用介意。如果他们的态度过于顽固,你就说你会自己去他的房间。等直巳出来后,我希望你对他进行细致入微的盘根问底。昨天他父母告诉我他去了游戏机房,你要问清楚是哪家游戏机房、他都玩了些什么游戏、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给他留下印象的事。你的问题要详细到足以使对方恼怒,虽然我想他是不会表现出来的。然后,你就装作不经意地确认一下他有没有电脑。” 看来加贺是在怀疑前原直巳,然而他并没有告诉松宫其中的缘由。 加贺对松宫下达了这些指示后,就说自己要去见田岛春美。 “为什么?”松宫问道。 “为了让他们自己来了结这件事。”这便是加贺的回答。 他回来了,而且还和春美在一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连松宫也预想不到。 本来去了玄关的八重子神色灰暗地走了回来。 “他爸,是春美。” 昭夫点头应了一声。接着从八重子的背后走出了表清悲凉的田岛春美,她身后站着加贺。 “请问您为什么要带我妹妹来?”前原问加贺道。 “您妹妹应该是最了解您母亲的人了吧?”加贺说,“所以我才让她来这里,情况我都已经向她说明了。” “……是这样啊。”前原以一种窘困的表情抬头望着妹妹,“我知道你会很吃惊,但这些都是事实。” “妈妈呢?”春美问。 “在里面的房间。” “是吗。”春美这么嘀咕着深呼吸了一下。 “我能见见我母亲吗?” “没问题,请吧。” 听加贺这么说,春美便离开了房间,她的身后是前原夫妇的目光。 “松宫警官,”加贺把脸转向了松宫,“你问过前原先生的儿子话了吗?” “问过了。” “他星期五都干了些什么?” “他说他去了游戏机房等处,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的家。”说完松宫又对加贺耳语道,“他有电脑。” 加贺满意地点点头,来回看着前原夫妇。 “很快就会有增援的警官到达,请你们准备一下。” 这句话令松宫也吃了一惊。 “你联络过总部了?”他小声问。 “在来这儿的路上我给他们打了电话,不过我让他们在附近待机,等我们的消息。” 松宫搞不清加贺在想什么,心中疑惑不解。加贺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向他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仿佛是在说,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请问是不是要逮捕我母亲?”前原问道。 “当然了,”加贺回答道,“凶杀可是最严重的罪行。” “可是她的情况您也看到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这不算是没有行为能力吗?” “当然,精神状况鉴定之类的工作警方是会做的。不过检察机关将如何对其结果施加判断,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警察的职责是抓捕罪犯,对方是否具有行为能力则无关紧要。” “也就是说法庭会给她无罪判决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用无罪这个词,也或许连起诉都不用。但这不是我们可以下结论的,而是由检察机关来负责。如果起诉的话,这一切又得交给法官来裁决了。” “能不能,”昭夫说,“请你们想办法让她不要太受罪?我想她在拘留所恐怕是待不下去的,她既有那方面的病,又是这么大岁数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上级应该会作出判断。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来看,如果没有非常特殊的情况,是不会有什么例外的。您母亲既能自己吃饭,也可以自己上厕所。我想不只是在拘留所,在看守所中她也会受到和别的嫌疑犯们相同的待遇。” “她……还要进看守所吗?” “前提是她被起诉,而你们夫妇二人是肯定要进去的。” “这我知道,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嗯,对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受罪的事,应该说是相当痛苦吧。”加贺继续说,“那边的房间肯定不能以干净来形容,厕所也是蹲坐式的。夏天炎热,冬天寒冷。食物都很粗糙,味道也不好。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带私人物品进去的,您母亲喜欢的人偶估计也很难带到里面。在狭窄的空间内,她的每一天都将过得孤寂和乏味。”他说到这里耸了耸肩,“当然,她对这些痛苦能有多少认知我们是无从了解的。” 前原昭夫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究竟是因为设想到今后自己就将过上这样的生活呢,还是因为担心年迈的母亲才露出这样的表情,松宫无法判断。 “前原先生,”加贺平静地对他说道,“您真的希望这样吗?” 似乎像是被人偷袭到了痛处,前原的身体打了个寒战。他把那张铁青的脸转向加贺,从耳根到脖颈的部位却是通红的。 “您是什么意思?” “只是确认一下罢了,您母亲没有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说明的能力,所以你们代表她进行了供述,结果使她成为了杀人犯,我只想确定这是不是你们最终的答案。” “最终的答案?可是,”昭夫有些语无伦次了,“我们也没办法啊。我们也想替她隐瞒,可是纸包不住火。” “是吗,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加贺看了看手表,“要不要做些准备?我想你们会有一段时间回不来的。” 八重子站起身。 “我能不能去换件衣服?” “请吧,前原先生您要不要也……” “不,我就穿这些去。” 八重子一个人离开了房间。 “不介意我吸根烟吧?”前原问。 “请自便。”加贺答道。 前原叼起一根柔和七星牌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着了它。他粗暴地吐着烟圈儿,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享受。 “您现在是什么心情?”加贺坐在了前原的对面。 “当然是很难受,想到我会失去这辈子所建立起的一切。” “那对您母亲呢?” “对我母亲……怎么说呢,”前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停顿了片刻后又缓缓地吐了出来,“自从她得了那种病,我对她就渐渐没有了儿子对母亲的感觉,她也似乎认不出我了。我有时会想,难道亲子之间的关系到头来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我听说您父亲也患了老年痴呆。” “是的。” “是谁照顾他的?” “是我母亲,她当时还正常。” “原来是这样,那您母亲真是吃了不少苦。” “我也这么想,不知我父亲过世时她是不是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加贺隔了一轮呼吸的时间,问道:“您是这么想的吗?” “嗯,因为照顾他真的很困难。” 加贺没有点头,不知为什么,他瞥了松宫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前原身上。 “常年相依相伴的夫妇之间有着旁人无法洞悉的深厚情感,所以他们才能忍受照顾另一半的辛劳。我想他们可能也会有要逃避的心情,甚至也还会有希望对方早些离开人世的念头。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们一定不会感到轻松。当他们从照顾对方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时,又将会面对强烈的自我厌恶情绪的困扰。” “……您的意思是?” “他们会认为自己做得还不够,会感到另一半以如此的方式迎来生命的终结是凄惨的,从而自我责备,有时这会使他们患病。” “您是说我母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得病的?” “这我不得而知,我只能说老年人的内心世界是极端复杂的,当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死亡时则更甚。我们所能为这些老人做的,只有尊重他们的意愿。无论他们的行为看起来多么愚蠢,对他们本人而言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含义。” “我想……我向来是尊重母亲意愿的,虽然我不知道我母亲现在是否还拥有所谓的意愿。” 加贺直盯着说着这些话的前原,微微笑了笑。 “是吗,那就好,我对提起这些无聊的话题感到抱歉。” “不。”前原说着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 加贺看了看手表,站起身。 “那么,能不能和我们一起把您母亲领出来?” “好的。”昭夫说完也离开了座位。 加贺回头望着松宫点了点头,示意他跟上来。 当他们来到里面的房间时,发现春美坐在门口处。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坐在走廊上的母亲,后者蜷缩着身子蹲坐在那里,依然如磐石般一动不动。 “我们想把您母亲领出去。”加贺在春美背后说道。 “嗯。”她小声回答着站了起来,走向政惠。 “在那之前,”加贺说,“如果您母亲有什么很重要的、带在身边能令她感到安心的东西,请您拿出来。我们可以去和看守所交涉,让她带进去。” 春美点了点头,扫视了一遍房间。她似乎很快想起了什么,来到那张小茶几前。她打开下边的门,从里面抽出了一册像是书本的东西。 “能带它去吗?”她问加贺。 “请让我看看。”加贺打开这本东西后,把它递给了前原,“这似乎是您母亲的宝贝。” 有一瞬间,松宫看见前原的身体发出了颤抖,加贺递给他的是一本小小的相册。 26 昭夫已经几十年没看过那本像册了,他知道里面有很多老照片。最后一次见到它恐怕还是在中学时代,之后他的照片就由他自己整理了。 加贺给他看的那一页上,嵌着一张印有年轻时的政惠和少年时的昭夫的照片。少年时的昭夫戴着一顶棒球帽,手中握着一根黑色、细长的管子。 这是小学的毕业典礼,当时政惠也来了。她笑着用右手握着儿子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向上举着。那只手上攥着一块小小的牌子,昭夫看不出那是什么。 他心头涌起一种情感。 虽然患上了老年痴呆,可是政惠现在依然珍惜她和儿子在一起时的回忆。尽心尽力抚养子女时的记忆,正是最能抚平她心中伤痛的良药。 而自己正要把这样的母亲送入看守所—— 如果她真的犯了罪,那也无可奈何,可她却是无辜的。为了保护独生子——这个理由听来虽冠冕堂皇,可到头来,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够全身而退,这一切都是自私自利的利己思想在作祟。 尽管政惠已经痴呆,可是将罪名嫁祸于自己母亲的做法也决非作为一个人应有的行为。 但他把递向自己的相册又推了回去,并且咬紧牙关,忍住眼眶中欲涌出的泪水。 “不想再看看吗?”加贺问道,“等您母亲把它带去看守所,您就再也见不到它了。再仔细看一会儿怎么样?我们也不着急。” “不,不用了,看了也只会更加伤心。” “是吗?” 加贺合上相册,把它交还给了春美。 昭夫想,这位警官恐怕已洞穿了一切。他已经觉察出凶手并非这名老妪,而是二楼的那个初中生。所以他才想通过各种手段给老妪的独生子施加心理压力,使其吐露真相。 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输给这种无奈之下想出的计量。警察用这样的方式套他的话,说明他们没有掌握任何确凿的证据。因为他们找不到别的方法,才会采取心理战。也就是说,只要坚持到底就能熬过这一关。 自己不能动摇,不能败下阵来—— 这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松宫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了自己的手机。 “我是松宫。……嗯,好的,我明白了。”又说了几句后,他挂断了电话,对加贺说,“主任他们的车已经到了,等在大门口呢。” “知道了。”加贺答道。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八重子的话音。 “我都准备好了。” 她在衬衫外面穿了一件毛衣,下身穿的是牛仔裤,看来是选了一身对她而言比较休闲的打扮。 “那你们的儿子怎么办?”加贺问昭夫道,“他可能要一个人生活一阵子了。” “嗯……是啊。——春美。”昭夫对妹妹说,“不好意思,直巳能不能拜托你照顾一下?” 春美抱着相册沉默了片刻,还是小声说道:“好吧。” “对不起。”昭夫再一次向她道歉。 “那么,田岛女士,我们要把您母亲带走了。” “嗯。”春美说着把手搭在政惠的肩上。 “小惠,我们要上路了,站起来。” 政惠被催促着,手忙脚乱地动了起来。她被春美搀扶着站起身,向昭夫一行人走去。 “松宫警官,”加贺说道,“给疑犯戴上手铐。” “咦?”松宫的声音显得有些惊讶。 “请给她戴上手铐,”加贺重复道,“你要是没带,我来。” “不,我有。”松宫说着取出了手铐。 “请等一等,也不用给这样一个老太太戴手铐吧?”昭夫想也没想地说道。 “这只是一种形式。” “可是——”昭夫说着看了看政惠的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指尖被染成了鲜红色。 “这是……怎么回事?”昭夫端详着母亲的指尖嘀咕道。 “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了吗?”春美回答说,“这是她玩化妆游戏时留下的痕迹,看来是拿口红瞎搞出来的。” “嗯……” 昭夫的脑海中此时浮现起另一排红色的手指,那是自己几年前见到的已故父亲章一郎的手。 “可以吗?”松宫拿着手铐问昭夫。 他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政惠的手使他感到一阵心酸。 就在松宫把手铐戴在政惠手上的一瞬间,加贺却突然叫住了他。 “她出门是不是需要拐杖?” “哦……对。”春美回答道。 “戴着手铐可能就用不了拐杖了,东西在哪里?” “应该是和雨伞一块儿放在门口的鞋柜里的,哥哥你能不能去帮我拿来?” 昭夫答应了一声走出房间,穿过了昏暗的走廊。 门口脱鞋处的角落中摆着一个鞋柜,一侧有一扇细长的门,里面是放雨伞的。因为他们平时常用的伞都搁在外头,所以很少有机会打开这扇门,妹妹提到的政惠常用的拐杖他也很少见到。 打开门后,他看见一根拐杖混杂在几把雨伞之间。把手是灰色的,长度大约相当于女性用的雨伞。 当他取出拐杖时,上面发出一阵“叮铃”的铃声,他对此并不感到陌生。 昭夫拿着拐杖回到了政惠的房间,此时春美正摊开一块包袱布,把政惠的随身用品和刚才的那本像册放在上面,两名刑警则和八重子一起站在旁边看着她。 “找到拐杖了吗?”加贺问道。 昭夫默默地把东西递给他。 加贺又把它交给了春美:“那我们走吧、” 春美把拐杖塞在母亲手中:“给,这是小惠的拐杖,你可要好好握紧哦。”她泪眼汪汪,声音也因而打着颤。 政惠面无表情地在春美的催促下迈开了步,她离开房间走在走廊上,昭夫在后面目送着她的背影。 叮铃叮铃——拐杖上的铃铛在响着。 昭夫把目光转向了那只铃铛,铃铛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刻着“前原政惠”四个字,是一件手工雕刻的作品。 看到它的一瞬间,激烈的心灵震颤袭击着昭夫,他感到自己都快无法呼吸了。 这块名牌正是在刚才的相册中见到的,照片里的政惠手中握的那块。 他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在小学快毕业时,这是他美术课的作业。老师当时告诉他,这份作业的本意是让他们在上中学以后可以把刻有自己名字的名牌挂在自己的东西上,但也可以做成馈赠给对自己有过照顾的人的礼物,所以昭夫就刻上了母亲的名字。他在附近的文具店买了只铃铛,把它和牌子用绳子穿在一起送给了政惠。 几十年来,政惠一直很珍惜它,把它留在身边。不仅如此,还把它挂在了自己平时常用的东西上,在患上老年痴呆之前。 这块名牌是如此能令她快乐,或许是因为那是儿子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吧。 心灵的震颤似乎无法停止,就好像在引发某种共鸣,变得越来越强烈。昭夫心中的某一道防线,一道他在苦苦支撑的防线,随着一声巨响开始崩塌。 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当场瘫坐在地上。 “您怎么了?”加贺感觉到他的异变,随即问道。 这已经是极限了,昭夫的眼中流出热泪,心中的那道防护壁决堤了。 “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他把头沉沉地磕在榻榻米上,“我们撒谎了,这一切都是谎话。说母亲杀了人都是我们编造的,我母亲不是凶手。” 27 没有人因为他的叫喊而发出声音,这一定都是因为他们太震惊了。他缓缓抬起头,先是和八重子对望了一眼。她也已经坐在地上,面部肌肉痛苦地扭曲着,目光因绝望而变得昏暗。 “对不起,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昭夫对妻子说,“让我停止这一切吧,这种事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八重子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她本人可能也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 “我明白了,那么凶手是谁?” 可能由于加贺问这句话的语气过于平静,昭夫回望了这位警官一眼,加贺的眼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之色。 昭夫想,他果然是早就知道了一切,所以对自己的坦白并没有感到惊讶。 “是您儿子吧?” 面对加贺的问题昭夫默默地点了点头,同时,八重子开始放声大哭。她仆倒在地,脊背颤抖着。 “松宫警官,请上二楼去。” “请等一等。”八重子低着头说,“我……我去把我儿子带下……”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好吧,那就拜托您了。” 八重子蹒跚着走出了房间。 加贺在昭夫面前蹲下身。 “能说出真相真是太好了,您差点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 “警官,您果然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们的谎言。” “不,当你们打电话报警时,我对真相还一无所知,在听你们的供述时也没发现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那么是因为什么?” 只见加贺回头看了看政惠。 “是那些红手指。” “红手指怎么了……” “当我看到它们时就在想,它们是什么时候被染上颜色的呢?如果是在案件发生前,那么尸体的脖颈处一定会留下红色的手指印。因为您母亲戴上手套是在案件发生的第二天,当时我正好在,可以确定这点。然而尸体上并没有红色的手指印,您的供述中也没有提到您曾经消去过这一痕迹。这就是说它们是在案件发生之后被染红的,可是我却对您母亲当时使用的口红没了头绪,因为房间里并 没有这东西。” “口红肯定是八重子……” 昭夫把话说到这里,才发现这其实是不可能的。 “您太大的梳妆台是在二楼,你母亲是不能上楼的吧?” “那她是从哪里……” “如果不在这栋房子里,那是在什么地方呢?我只能认为口红是被别人带出去了,那那个人又是谁?因此我询问了您的妹妹,问她是不是知道您母亲最近使用的口红在哪里。——田岛女士,请让我们看一下那件东西。” 春美打开了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袋,其中装着一支口红。 “这就是那支口红,我已经核对过颜色了,可以肯定这一点。如果详细检查成分的话,我们将会得到更进一步的证明。” “你怎么会有这支口红?”昭夫问春美道。 “前原先生,问题就在这里。”加贺说,“您母亲趁田岛女士不注意时乱动了她的口红,这本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它现在在田岛女士手中。田岛女士,您在今天之前,上一次见到您母亲是什么时候?” “……星期四晚上。” “好的,那就是说这支口红在那之后便离开了这栋房子。前原先生,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明白,”昭夫说,“这说明我母亲是在星期四晚上把手指涂红的是吧?” “我们确实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这就和您供述的有关您母亲是凶手的内容相矛盾了。我已经提过不止一次,尸体上并没有红色的手指印。” 昭夫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虚脱感袭遍了他的全身。 28 松宫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呆呆地站在走廊上,听着加贺和前原昭夫之间的对话。 他想,这是多么愚蠢和浅薄的犯罪啊。即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松宫还是无法理解昭夫怎么能把自己年老的母亲拿来作替死鬼。不过,前原能够在最后一刻坦白,也算是他带给自己的唯一救赎吧。 可是加贺既然注意到了红手指的疑问,为什么不当场指出呢?如果他那么做,真相将会更早地得以昭示。 “为什么?你们不是说我不用去警察局了吗?”楼上传来了说话声,那是直巳的声音。 “因为现在已经不行了,他们都知道了……”八重子哭着说。 “这我不管,怎么会搞成这样?我不是都按你们说的做了吗?” 接着传来一声摔东西的动静,然后是惊呼声。 “这都是你们的错吧,都是你们的错!”直巳狂叫着。 “对不起,对不起。” 就当松宫正在思考该怎么办时,加贺大步穿过走廊,上了楼。 很快响起直巳的一声悲鸣,像是在说“你要干什么?”。不久之后加贺便下来了,他抓着男孩的后脖颈。一到楼下他就甩开了手,直巳摔倒在地板上。 “松宫警官,把这个混小子带走。” “明白。”松宫说完抓住了直巳的胳膊,直巳已经开始哭了。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泪流满面,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你跟我来。”松宫拉着他的胳膊使他站起来,走向了大门口。 “我也一起去……”八重子从后面追了上来。 玄关处的门开了,门外出现了小林和坂上的身影。他们发现松宫等人后,便推门走了进来。 “那个,情况是这样的……” 小林摆了摆手。 “加贺君已经都跟我们说了,你们辛苦了。” 他招呼了几名部下,把直巳和八重子交给他们看管。他目送他们离开后,又把视线转向松宫。 “我们调查春日井家的电脑后发现,在被删除的邮件中有一封是案件发生当天收到的。女孩的父亲对此没有印象,看来是被害人自己收取的。这封邮件里只有照片,里面拍摄了很多一部叫作《超级公主》的动画片中人物的人偶。” “知道寄件人是谁吗?” “出自免费邮箱,真名查不到,不过我们可以直接确认嘛。”小林指了指前原家的二楼。 “前原直巳确实有一台电脑。” “被害人看到邮件里的照片后就出了门,她很可能知道是谁寄出的,并且去见那个人了。” “我们要没收直巳的电脑吗?”松宫问道。 “有必要,但是先不用着急,里面不是还有一个人需要我们逮捕吗?” “遗弃尸体的主犯是前原昭夫,现在加贺警官正在和他说话。” “既然如此,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你赶紧去,要仔细听加贺君说的话。” “听他说的话?” “下面才是重头戏。”小林把手搭在松宫的肩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比案件本身更加重要。” 29 松宫回到里面,告诉加贺直巳和八重子已经交由外面的搜查员看押,昭夫则低垂着头听着他们的对话。 政惠又坐回了面向屋外的走廊上,春美也在一旁陪伴。又回到了几分钟前的景象,然而就在这很短的时间内,这个家中的一切都被颠覆了。 昭夫慢慢站起身,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被灌了铅一样沉。 “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加贺问,“对您的母亲和妹妹。” 昭夫摇了摇头,目光盯着脚下的榻榻米。 “我没想到我母亲会做这样的事……竟然是化妆游戏。昨天我妹妹就告诉过我这些,但我一点都没有在意,想不到这却是致命的。”他浮现起自嘲的笑容。 感觉到春美正在靠近自己,昭夫抬起了头。对方紧咬着嘴唇,面颊上流着泪。在妹妹睁大了充血的眼睛后,他感到自己的脸上传来一阵冲击。他没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直到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热,才明白是挨了一巴掌。 “对不起。”他体会着脸上的麻木感,“我把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春美大幅度地摇着头。 “哥哥你不该向我道歉。” “咦……” “前原先生,”加贺站到春美身边,“看来您还是没有了解到哪怕是一丁点真正的真相。” “真正的真相?” “我很庆幸,您能在最后一刻明白自己是在犯错。可是,您还没有注意到关键的问题。”加贺说完拿起塑料袋装的口红给他看,“我刚才去见您妹妹时我拜托她说,在我同意之前,不要把她所隐藏的事告诉您。” “她隐藏的事……” “我刚才略微撒了一点谎,关于口红,其实我是这样问您妹妹的:‘您母亲有没有交给您一支口红?’。她说有这么一回事,于是我就让她把口红带来。” 昭夫不明白加贺话中的意味,困惑地望着春美。 她开口说话了。 “那支口红不是我的,是妈妈很早之前就带在身上的。” “是妈妈的?可它不是在你手上吗?” “我是昨天在这儿的院子里捡到的。” “院子里?” “她打电话告诉我院子里的花盆下面藏着一支口红,让我过来取,并且保存一段时间。她还说我总有一天会知道原因,要我先按她说的做。” “咦?这是怎么回事?”昭夫的思维开始混乱了,“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她有手机的,是我给她买的。” “手机?” 春美哀伤地皱了皱眉。 “你还不明白吗?” “到底是——”昭夫这么说着,脑际突然闪过某种直觉。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试图去否定它,因为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但是,眼前这一切的状况都在迫使他相信这个想法。 “难道说……”他把视线转向了走廊。 政惠仍然以和刚才相同的姿势蹲坐在那里,像件摆设一般一动不动。 “难道……”他又一次嘀咕道。 他想,这是个合理的解释。当她了解到儿子和媳妇的企图,便开始想办法破坏他们的计谋,然后她就想到了那个“红手指”的办法。警方一定会试图搞清楚她的手指是什么时候被染红的,只要把口红交给春美,就能使他们认为时间是在案件发生之前,也就是说凶手不可能是政惠。 可是这种假设如果成立的话,必须有一个大的前提被颠覆。 妈妈她没有痴呆吗—— 昭夫看了看春美的脸,她的嘴唇颤抖着,像是要诉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吗?” 春美缓缓地眨了眨眼。 “当然了,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啊。” “她为什么要装作痴呆……” 只见春美慢慢摇着头,用含有怜悯的眼神看着昭夫。 “哥哥,事到如今你还不理解这一切的缘由吗?不至于吧。” 昭夫沉默了,妹妹说得可谓是一针见血,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回忆起了搬到这里以后发生的那些事以及八重子对婆婆冷冰冰的言行举止,昭夫似乎在这些的影响下也开始对母亲有了厌烦的情绪。看着这样的父母,儿子的心理是很难健康成长的。直巳把祖母视作是某种肮脏的事物,而昭夫和八重子也都没有告诫他不能这么做。 不仅仅是这样,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们之间毫无心灵的联系,这里不存在家人之间的温情。 政惠对这种局面绝望了,制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不让自己的家人进入,便是这一切最终迫使她选择的道路。唯一例外的是春美,和她在一起时一定是政惠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昭夫他们并没有看穿政惠的表演,非但如此,他们还想要利用她的表演。昭夫想起了他当着政惠的面和八重子对话时的情景。 “没关系的,妈妈已经痴呆到那种程度了,警察也不可能从她身上调查出详细情况。只要我们这些家人作证,他们只能相信。” “问题是一个痴呆的老人为什么要杀害一个小女孩。” “正因为她痴呆了,所以才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对了,妈妈不是喜欢人偶吗?我们就说她把杀人当作是杀死了一只人偶。” “不会给我妈很重的罪名吧?” “根本不会问罪的,不是还有一个什么精神鉴定吗?只要让他们检查一下,就会知道这个老太太不是个正常人。” 政惠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听完这段对话的呢?在后来仍然装作痴呆的她的心中,会涌起多少愤怒、悲伤和羞耻的情绪呢? “前原先生。”加贺说,“您母亲为了不使你们犯下大错,一直在向我们发送信号。您还记得她刚戴上手套时的情景吧?那双手套上有一股异臭,那是您母亲在告诉我这里就是犯罪现场。但当我们开始怀疑你们时,你们又开始错上加错,所以您母亲才用了‘红手指’这个办法。” “是为了……让我踏入陷阱吗?” “您错了。”加贺用严厉的语调说,“一个母亲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踏入陷阱呢?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您悬崖勒马。” “哥哥,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妈妈最近开始玩化妆游戏了’。妈妈她当然没有这种习惯,那也是她让我告诉你的。我那时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我说这些,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因为哥哥你听我说了这些,就应该会去查看妈妈的手指。当你发现她手指上涂着口红,你就会想办法消去这个痕迹。当时妈妈一定是准备抵抗的,为了能够继续在伪装成痴呆的情况下使哥哥你放弃计划,这是唯一的途径,这就是妈妈的想法。” 昭夫用手捂着额头。 “我……根本没想到这些。” “你们是踏入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加贺静静地说道,“我去见您妹妹,和她谈了情况。我希望您能够自己醒悟,希望您能够在我们警方把您母亲带走之前放弃自己的计划,因为这也是您母亲的愿望。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阻止这个计划,她只需告诉你们她的痴呆都是伪装的就行了。她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她对您还抱有一丝希望,我们试图尊重她的这一愿望。我和您妹妹讨论了通过什么办法来使您醒悟,您妹妹说,可以试试让您看您母亲的拐杖。” “拐杖……” “您明白吧?关键是那块带铃铛的名牌,您妹妹也知道您母亲是多么珍惜那块牌子。相册和名牌,如果看了这两样东西您还是毫无感觉的话,那也就无药可救了,这便是您妹妹的看法。当您把拐杖交给您母亲的时候,说实话我已经放弃了。但是您终于还是悬崖勒马了,因为您母亲也听到了您道歉的声音。” “加贺警官……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母亲没有痴呆的?” “当然是在看到红手指的那一刻。”加贺立即回答道,“当我疑惑她的手指为什么被染红、是什么时候被染红而看了看她的脸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目光……” “您母亲的目光牢牢地盯着我看,我知道她想要对我诉说些什么。那不是毫无心事的人的眼神,前原先生,您曾经认真地看过您母亲的眼睛吗?” 加贺的每一句话,都凝结成沉甸甸的块状压进了昭夫的内心深处。他无法承受这种沉重,当场坐在地上,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望着朝向户外的走廊。 政惠纹丝不动地看着院子的方向,然而此时此刻昭夫终于感觉到,老迈母亲的那圆圆的脊背,正在微微发颤。 昭夫就那样跪倒在地,用额头撞击着榻榻米,泪如雨下。 他闻到了那陈旧的榻榻米发出的气味。 30 前原直巳的审讯是由小林完成的,松宫也在一旁目睹。直巳始终保持着恐惧的神态,时而哭哭啼啼地回答了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春日井优菜的?” “就是那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是你先跟她打招呼的吗?” “是她,她看见我在包上挂着一个《超级公主》的钥匙圈,就问我是在哪里买的。” “你告诉她了吗?” “我告诉她是在秋叶原买的。” “后来呢?” “她问了我不少有关人偶的问题,我听她说她还在网上浏览那部动画片的影迷网站,让我吃了一惊。” “你们是在哪里说这些的?” “我家附近的一条马路旁。” “然后你就说你会给她看你的人偶吗?” “我说我有很多人偶,她就说她也有很多,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 “你就答应给她看了?” “她说要我把图片发到她爸爸的电脑上,我就答应了,邮箱地址就刻在她的名牌后面。她说如果其中有她没有的,她要到我家里来看,我就把我家的地址给她了。” “你很快就给她发了照片吗?” “我回家以后就用数码相机拍下了人偶的照片,在电脑上给她发了。” “她很快就去你家了吗?” “五点半左右来的。”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我奶奶在里面的房间,不过她很少出来。” “你把人偶给她看了吗?” “给她看了。” “在哪里?” “在我家的……饭厅。” 到这里为止,直巳的回答还算比较干脆,语调也清晰正常。可是从下一个问题开始,他的态度突然转变了。 “你为什么要掐她的脖子?” 直巳铁青的脸上突然泛起红潮,眼睛朝上吊着。 “我不知道。”他低声嘀咕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掐她的脖子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因为她说她要回去了……” “回去?” “我明明给她看了人偶,她却要回去。” “所以你就掐了她的脖子?” “……我不知道。” 接下来不管再问他什么,他都闭口不答,无论是用吓唬他的方式还是高压策略都不见效。当忍无可忍的小林向他怒吼时,他的身体便像结了冰一般僵硬起来,不但如此,还发生了短时间的痉挛。 当他们准备把他带出审讯室让他冷静一下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都怪我父母。” 31 显示心跳次数的曲线在七十附近上下波动着,松宫磨擦着自己泛油的脸望向隆正,他那张埋在氧气面罩下的面孔表情一动不动。 克子坐在松宫的对面,脸上浮现起疲劳的神色。但或许是想好好守着自己亲哥哥最后一刻的心情在支撑着她,她的眼神是坚定的。 据常来探病的她说,隆正最近几天总是说自己很困。他还说因为自己老在睡觉,时间概念也产生了偏差。 前天夜里隆正对克子说:“你可以回去了,我一个人也没问题。”,接着便又睡去。这似乎将成为他最后的一句话,后来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无论急忙赶来的松宫在他耳边如何呼唤,他都毫无反应。 医生说该来的那一刻已经来了,松宫他们早先就和院方商量过,不进行一切只为了延长他生命而做的措施。 松宫感到后悔,他想早知如此,应该更早来到隆正身边。现在想来,银杏公园尸体遗弃案的第一天早上他来探病成为了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当时他没有告诉隆正他和加贺搭档的事,后来也没能来告诉他案件是如何破获的。因为他太忙了,实在没有时间。 如果把前原家发生的事告诉隆正,他会听得多么有兴致啊。如果他知道了加贺的敏锐洞察力,以及松宫和这样一位优秀刑警堂兄搭档的荣幸感,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啊。”克子突然发出声音,她正看着监视器。心跳次数又下降了一点,医生说如果低于六十,隆正的时间就不多了。 松宫叹着气,看着旁边的那张桌子。上面依然搁着那个棋盘,棋子的摆放位置比上次见到时似乎有所变化,不过松宫看不出隆正后来是怎么下的,他甚至不知道胜负有没有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挠着头走到窗边。他虽然想给隆正送终,但是无所事事地等待这一刻却是艰难的。 外面的天色已渐渐发亮,松宫是昨晚十二点到的,转眼过了五个小时。 夜晚即将过去,可是隆正的生命——他这么想着,漫无目标地向外面望去。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被医院大门旁的一个男人吸引住了。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因为那个人的出现是令他如此地意外。 “恭哥在外面……”他嘀咕道。 “咦?”克子的声音中带着困惑。 “那是恭哥。” 松宫凝视着那个人,披着黑色的上装、在那里伫立着的确实是加贺。 “可是既然来了,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不知道,我去叫他。” 正当松宫走向房门时,门却开了,进屋的是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金森登纪子。二人向松宫他们低头行着礼,默默地走到隆正床边。 监视器上的数值在别的房间也能看到,他们一定是在那边发现情况的变化而过来的。也就是说,隆正的生命快要到尽头了。 “哥哥,哥哥。”克子开始呼唤起来。医生站在病床旁边,测量着隆正的脉搏。 心跳次数又下降了,它仿佛是在伴随着计时器的数码数字,按一定的时间比例确实地减少着。 为什么?松宫思考着。加贺为什么待在那里?他为什么不进来?他想去叫他,可是这样一来就不能为隆正送终了。 监视器上的数值下降到四十以下了,此后进展的速度变得更快。数字不断地减少,终于变成了零。 “嗯,”医生小声说道,“他去世了。”他的口吻是事务性的。 金森登纪子开始取下隆正的面照,克子看着死去哥哥的脸。 松宫离开了病房,他对隆正的死并没有一种真切的感受,所以也并不悲伤。他只是感觉到,自己人生中的一段重要时期迎来了终点。 他来到一楼,走向了正面的大门,隔着玻璃门望着加贺的背影。 松宫走出门外向他打招呼道:“恭哥。” 加贺缓缓地转向他,他并没有显得惊讶,甚至还微微泛起笑容。 “脩平君你走出了医院……这说明一切都结束了吧。” “嗯。”松宫点点头。“是吗。”加贺说着看了看手表。 “早上五点……他痛苦吗?” “不,就像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走了。” “那就好,我还要向署里请个假。” “可是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为什么不进病房?” “这里面有些原因,虽然这原因很无聊。” “我们走吧。”加贺说着走进了医院。 他们走到病房门前,看见克子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她见到加贺后睁大了眼睛。 “阿恭……你刚才在外面?” “真是麻烦您照顾了。”他向她低头行礼道。 “我舅舅呢?” “现在护士们正在帮他清洁遗体,还说要整理医疗器材。”克子来回看着儿子和侄子说道。 加贺点点头,在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松宫也坐在他身旁。 “关于银杏公园那个案子,你觉得前原家的老太太为什么要装成痴呆?”加贺问。 “这个嘛……应该是有很多原因吧。”松宫答道,他不明白加贺为什么现在想起来问这个。 “比方说?” “可想而知啊,因为不想和家人正常接触,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应该是主要原因,不过我觉得不仅仅是如此。” “怎么说?” “我以前遇到过一位老先生,他在常年相伴的妻子去世后整理她的东西时,竟然没来由地想要用它们。有一天那位老先生就穿上了他死去的妻子的衣服,他并不满足于此,还穿上了她的内衣并且化起妆来。他以前并没有这样的嗜好,也并不是心理性别有问题。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除了他妻子的东西以外,他对别的女性用品毫无兴趣。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把他妻子的东西带在身上,会有一种怀念的感觉。那位老先生便告诉我并不是这样,他说虽然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通过这么做他似乎能体会到自己老伴临终时的感受。” 听完加贺说的这番话,松宫不禁心头一震。 “你是说前原家的老太太是为了体会死去丈夫的感受才装成痴呆的?” 加贺不置可否地侧着头。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不是真的那么明确,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吧,就像那位穿女装的老先生。因为就算装成痴呆,也不会明白痴呆老人的心情,只不过她可能能客观地回顾自己是如何对待痴呆丈夫的。我们不能忘记的是,即便是老人,不,正因为是老人才会有无法消除的心灵伤痛,而治愈它们的方法不一而足。虽然周围的人们是很难理解的,可重要的是即使不能理解,我们也应该给与尊重。” 加贺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旧照片,上面有一家三口。松宫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恭哥吧,还有舅舅和……” “旁边的是我妈,我想我当时是小学二年级吧。大概是在我家附近的公园拍的,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全家福只有这一张了。我想让我爸带进棺材,就带来了。” “恭哥的妈妈……我这是第一次见到。” 那是一位三十五、六岁年纪,长着一张瓜子脸的女性,看起来很文静。 “你听说过我妈死去时的事吗?” “我听说是有人在她仙台的公寓里发现她的……” 加贺点了点头。 “她是一个人生活的,没有人照顾她,就这么孤独地死去了。我爸他一直很在意这件事,他说他一想到我妈在死时是多么想见一见独生子就会有撕心裂肺的感觉。所以他决定了,自己也要孤独地死去。他对我说,在他咽气之前,绝对不要出现在他近旁。” “所以恭哥你才……”松宫盯着加贺的脸。 病房的门开了,金森登纪子探出脸来。 “都弄好了,请进吧。” “去见他一面吧。”加贺站起身来。 隆正闭着眼躺在那儿,他的表情很安详,仿佛是从一切苦恼之中得到了解脱。 加贺站在床边,望着亡父的脸。 “他看来很满足。”他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把视线移向一旁桌上的将棋盘。 “那是舅舅生前下的最后一盘棋,”松宫说,“是这位护士小姐做了他的对手。”他看着金森登纪子。 而她却以一副困绕的表情看了看加贺。 “请问,我现在可以说出实情了吗?” 加贺挠着下巴:“嗯,也对。” “怎么回事?”松宫问金森登纪子。 “和他下将棋的并不是我,我只是按我收到的短信上的内容摆放棋子而已。” “短信?” “然后加贺先生……我是指加贺老先生,当他下出下一手之后,我就再把它通过短信发送出去。” 刚想问对方是谁,松宫便已经明白了。 “原来对手是恭哥啊。” 加贺微微苦笑了一下。 “一盘棋下了两个月……不,还要更久一些,可惜眼看就要决出胜负了。” 松宫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为自己曾把加贺视作一个薄情的人而感到羞耻。原来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和父亲建立起联系。 “那个,请看一下这个。”金森登纪子把右手伸向加贺,她手上有一枚棋子,“这是他临终时握在手里的。” 加贺把棋子接了过去:“是桂马啊。” “我想您父亲应该是知道真正和他下棋的人是谁的。” 加贺默默地听着金森登纪子的话。 “下一步轮到舅舅下吗?”松宫问。 “嗯,他应该是想下在这里。”加贺说着把棋子放到了将棋盘上,然后回头望着父亲,“很漂亮的诘杀,爸爸你赢了,祝贺你。”他说着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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