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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之眼 又名: ダイイング·アイ / Dying Eye 作者: 东野圭吾 译者: 张凌虚 录入: kratti 页数: 304页 定价: NT$ 300 出版社: 高宝国际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9年09月30日 简介 · · · · · · 一场看似单纯的车祸、一个失去记忆的肇事者、一个背负复仇情绪的丈夫、一双充满怨念的眼……究竟死亡牵动的是什么样的层层迷团? 遗忘曾经犯下的错误,究竟是种幸福还是罪过? 凌晨三点,岸中美菜绘一个人在路上骑着脚踏车,来到离家不远的缓降坡,一回头她就感觉到一股冲击力,一瞬间好像飞了起来,美菜绘睁开眼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是一台红色轿车,而车子保险杆正往她身上压,就像慢动作电影般,她感觉到肋骨一根根断裂,心脏、胃也慢慢被挤压,她被夹在墙壁和车的中间,逐渐迈向死亡,想到深爱自己的丈夫玲二,他一定正等着她吧!她明明该回家的……明明是幸福的人生,却突然被迫迎接死亡…… 被车祸受害者的家属袭击之后,肇事者雨村慎介丧失了关于车祸的所有记忆。为什么自己会忘记如此重要的事情呢?身边的人也接连出现诡异的行为,开始调查真相的慎介越来越无法理解以前的自己在想什么?那场谜样的车祸的真相究竟为何?那晚发生的似乎并不是单纯的车祸!死亡前的双眼,究竟看到了什么样的离奇事件…… 正文 · · · · · · 序 章 突然感觉脖子上有水滴滑落的凉意,在顷刻间就成了细雨纷纷。 岸中美菜绘奋力踩着脚踏车踏板。距离自家还有一小段大约一公里左右的距离。 现在时间将近凌晨三点。在她出门之前,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拖到这么晚。 如同往常一般,深见家的钢琴课在十点整结束。但是课程结束后,美菜绘受深见夫人之邀,两人在招待室里的豪华沙发上喝茶谈天直到十一点。原本这也没什么大碍,但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夫人的独生女,也就是她的学生,突然提出了一件要命的请求。她竟然要求更改这次发表会上要演奏的曲子。原因好像是与她的死敌曲目重复。 美菜绘原以为做母亲的会好好管教这个任性女孩,没想到她反倒和女儿一起拜托她。无奈之下,美菜绘只好陪着她们选曲并追加练习。当一切告一个段落时已过凌晨两点了。如果这栋房子没有装设隔音设备,附近邻居早就在门外大加抗议了吧。 因此美菜绘才会落得在大半夜里拼命骑着单车的下场。爱操心的玲二现在大概正板着一张臭脸紧盯着时钟吧。当然美菜绘已经告知过他了。 “说不定会下雨,还是早点回来吧。” 电话中丈夫的声音很明显地掺杂了一丝不悦。玲二从以前就不太赞成美菜绘夜晚外出。反对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晚上的工作会妨碍妻子做家事。深见家的钢琴课从八点开始,即便美菜绘吃完晚餐、收拾好碗盘再出门也还来得及。玲二只是单纯担心一个女孩子在晚上骑单车往返很危险而已。醋劲大的他似乎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在觊觎他家二十九岁的娇妻,美菜绘对此哭笑不得。他甚到相信世界上的男人,只要在天时地利人合下就会变身成大野狼。 即使如此,玲二还是妥协了。原因是他理解美菜绘想减轻家计负担的一片苦心。 玲二只提出一个条件:去深见家时绝对不能穿裙子。根据他的说法,在某些男人的眼里,女人穿裙子骑脚踏车的画面非常煽情。 虽然美菜绘认为他想太多,不过她也不是不能理解丈夫的忧虑。他们的公寓和深见家之间的最短路线人烟稀少,而且中途还有一个大公园,经常会聚集一些据地为家的游民在附近游走徘徊。美菜绘每次经过那段路心里都会毛毛的。 今晚美菜绘在通过那个公园时也加快了踩踏板的速度。幸好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雨势逐渐增强,打在美菜绘脖子上的雨点变多了。平时会将长发放下的美菜绘在骑单车时会将头发束起来,以发夹固定。冷风吹过被雨打湿的颈边,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现在已经进入十二月了。 一阵引擎声伴随着车灯逐渐接近美菜绘的背后。她并没有回头,只是将脚踏车靠向左边行驶。这附近的街上设有路灯,因此她认为汽车驾驶不至于会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汽车急驶至她身后缓缓减速,直至完全超越她的单车后才又再度加速。那是一辆黑色家用轿车。前方数十公尺处的交通号志亮起绿灯,驾驶大概想抢在灯号变换前赶紧通过十字路口吧。 在美菜绘的注视下,黑色轿车顺利地在绿灯下驶过了交岔路口。随后黄灯闪起,转为红灯。 美菜绘一路骑到了微偏右弯的下坡路段。她停下踩动踏板的动作,利用刹车维持脚踏车速度,谨慎地操纵着龙头。 接近路口时,她握紧了刹车。可能是车架被雨水淋湿的缘故,刹车并不是很灵光。 这时,又有一道车灯接近,似乎又来了一辆轿车。美菜绘依然没回头,只是靠左行驶。 不过她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前面是红灯,但是这台车接近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下一秒,她发觉自己已经进入车灯的光线范围内。她正停下脚踏车。 一回头,美菜绘全身上下受到一阵撞击。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飘浮在半空中,但下一秒紧接而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剧烈冲击。眼前的事物一阵天旋地转,美菜绘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耳边传来的是杂乱刺耳的撞击声和紧急刹车声。感觉神经接收到的是散开的头发扫过肌肤的触感。 美菜绘睁开双眼。她想亲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东西就在她面前。 那是汽车的保险杆。眼前的保险杆正要从她身上强行辗过。是辆红色低底车。 保险杆无声地辗过她的身体。肋骨一根根断裂,逐渐压迫胃囊及心脏。这一切都像慢动作播放般缓慢且清楚。 美菜绘知道她正被车辗过。她的背后似乎有一道墙,而她就在车身和那之间呈现三明治状态。 她想放声大叫,却叫不出来。她想抵抗,却无能为力。脊椎和腰骨正逐一碎裂。 她知道她会死。现在的她正一步步地濒临死亡。 这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她想起小时候曾和母亲手牵着手去参拜附近的神社。母亲那时还很年轻,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当时美菜绘穿着和服。半路上还因为草鞋磨破了脚而嚎啕大哭,爸爸因此买了双凉鞋给她。父亲那时也很年轻。父亲虽然只是家小电器行的老板,不过靠着童叟无欺和细心的售后服务,在客人之间颇受好评。 小学时的好友小成,现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在那段期间,她和小成一直形影不离。两人一同上钢琴课。为了发表会,两人还挑战了四手连弹。但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两人追星的那段时间。小成家有许多明星杂志,两人还曾经剪贴收集过自己最欣赏的明星图片。她们也曾寄过联名信给某位明星。 车子继续从她身上辗过。内脏开始逐一破裂。混合了血液、体液及未消化物的液体,自仅存的食道内逆流而上,然后从美菜绘的嘴里大量涌出。 大脑的思考回路几近停摆。美菜绘的大脑功能只能再供她看最后一幕影像。 画面转到高中时代。从小她的志愿是成为一名钢琴家,但是升上高中后她发觉了自己琴艺的极限。不过同时,她也找到了新的目标——演戏。受友人之邀看了某个戏团的彩排后,她觉得这才她命中注定的工作。而且,她爱上了一位剧团中的青年。他从国立大学中辍,一面打工一面朝正式演员的目标迈进。 圣诞节当晚,在他没有足够暖气设备的公寓里,美菜绘将她的第一次献给了他。第一次性经验并没有带给她快感,有的只是感动。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男人口中听到“我爱你”这句话。 但是,美菜绘和他之间的感情只维持了数个月便宣告分手。原因是他突然放弃了演戏事业。他没和美菜绘多做任何解释。只记得他丢下一句“这个世界没这么好混”,从此便不曾出现在美菜绘面前。 那时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她每天都在烦恼要怎么死,要用什么方法死。不过,就在这些烦恼中美菜绘又重新站了起来。 此后,美菜绘就不曾再认真思考过她的死亡。当时她以为死亡已经和她无缘。 但是—— 死亡并非离她而去,而是虎视眈眈地在她身旁伺机而动。 内脏完全破裂,腹腔的肌肉紧贴背部。像被压烂的蕃茄,肉块和残缺的内脏从撕裂的皮肤中迸出,血液四溅。 美菜绘知道一切即将结束。再差一亿分之一秒她的精神就将要随着肉体共同步向死亡。非预期的死。不受欢迎的死。毫无意义的死。 从失恋的打击中重新振作的美菜绘,到了某个乐器场商旗下的钢琴教室里担任讲师一职。一个月内必须出席数次比赛,穿上华丽的礼服在众人面前弹奏乐器其实是件很愉快的事。 她与岸中玲二的相遇也是在比赛场合发生的。他在人型模特儿公司担任设计师,来到会场是为了准备下次的活动勘查场地。 见过几次面后两人因为会偶尔聊聊天而逐渐彼此熟识。有一天玲二约她去吃顿饭。 他虽然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但是谈吐之间却散发出独特的魅力。一些日常琐事,在他稚气口吻的描述之下,让美菜绘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两人在相识后的第三年春天结婚了。美菜绘二十六岁,玲二则是三十岁。 经过了三年岁月。 她对现在的生活并未感到不满或不安。虽然因为没有孩子常遭人指指点点,但是他们对此毫不在意。美菜绘觉得只要有玲二的爱,一切便足够了。而且他和三年前一样爱着她。当然,美菜绘也爱着玲二。 虽然这份爱无法天长地久,但她诚心期盼着这份幸福能一直持续到他们其中一人享尽天年为止。 对呀,我要回家—— 模糊的意识转换为强烈的恨意。那是幸福人生惨遭扼杀的恨意。 这份幸福原本应该还会持续十几年的,为什么现在就要夺走我的幸福?我不甘心…… 美菜绘的目光直视前方,瞪视着那个辗过她身体的驾驶。 不可原谅!就算我的肉体消失了,我也要恨你—— 燃尽了憎恨的生命之火,美菜绘依然瞪着对方。 唉,我还不想死。玲二,救我。 我不想死。 我不想—— 1 这个客人在打烊前三十分钟,也就是一点半的时候进入店里。店内没有其他客人,两位女店员也离开了。妈妈桑千都子因为感冒休息,店内就只剩下雨村慎介一个人。其实他正盘算着早早收工打烊。 那位男客人进来之后不断环视店内。他黑色的圆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光。然后他问慎介:“你们店还没打烊吧?”语调就像是朗读课本般毫无抑扬顿挫。 慎介回答:“是的。”虽然觉得很麻烦,但是如果一个不小心被妈妈桑知道他在关店时间前赶走客人,他包准吃不完兜着走。 客人缓缓地坐在皮椅上,继续环视店内。 慎介放上了擦手巾,快速地确认了那男人身上的穿着。深灰色的上衣看起来虽然不像便宜货,不过怎么看都像是两年前的旧款式。里头穿的衬衫,似乎也没用熨斗好好烫平。另外他没系领带,手表是国产货,头发没有梳理,杂乱的胡须也不像为了赶流行刻意蓄的。 “您要点什么?”慎介问。 客人看了一眼慎介身后的酒柜问:“有什么?” “只要不是太奇特少见的酒,我们都有。”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字。” “这样啊。啤酒如何?” “不,那个,你们有那个吗?以前我在飞机上喝过的酒。” “飞机?” “飞往夏威夷的飞机。不对,是回程的时候才对。是种有奶油味的甜酒。” “啊啊。”慎介像是想到了什么,从酒柜的最下层拿出了一瓶酒。“应该是爱尔兰奶油威士忌吧。” 客人脸上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好像是这名字没错。” “不妨喝一点试试吧。” 慎介倒了三公分高的酒进古典酒杯里,递到客人面前。客人拿起酒杯摇晃转动着,凝视着象牙色的液体。过了一会儿,他才像下定决心般啜了一小口。他像是要确定酒液的风味般,用舌头在口中翻搅品尝。 客人点了点头,露出微笑看着慎介。 “是这个没错。” “那真是太好了。” “它叫什么名字?” “爱尔兰奶油威士忌。” “我会记住它的。”客人说完后又品了一口酒。 慎介心想,他真是个风格奇特的客人呢,看起来不像会出入一般酒吧的人。为什么今天他会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呢? 还有一件事让慎介十分在意。他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不过究竟是在哪里呢? 标准体型的他,看上去大概是三十岁后半的中年男子。今年迈入三十大关的慎介,身边有不少同年龄的朋友。但是,那男人也不像是他们的朋友。 慎介抽出一根烟,拿起印有店名的打火机点了火。 “客人,您是第一次来本店吧?” “嗯。”客人仍旧注视着酒杯回答。 “您从谁口中得知本店呢?” “不是,我自己来的。我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进来了……” “这样啊。” 两人的谈话就此中断。慎介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快回去吧。慎介后悔着早知道就不要让他进来了。 “唉呀,好怀念啊。果然就是这个味道。”客人在喝了半杯爱尔兰奶油威士忌后说。 “您是什么时候到夏威夷去的呢?”慎介问。其实慎介并不是真的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只是他不太能忍受两人沉默时的尴尬。 “大概是四年前吧。”客人回答。“蜜月旅行时去的。” “啊啊,原来如此。” 蜜月旅行——慎介心想,这又是一个与自己无缘的词汇。 他瞥了一眼流理台旁的时钟,上面指着一点四十五分。心里盘算着再十五分,就要设法打发这个客人离开店里。 “结婚四年的话,那算是还在蜜月期吧。”慎介说。慎介原本想接着说,如果您太晚回去,夫人就太可怜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客人一脸严肃地反问。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自己还是单身,所以也不太清楚。” “四年之间可以发生很多事。”客人把酒杯举到眼前。他的表情像是在回忆些什么。然后他将酒杯放下,直视着慎介。“真的会发生很多意料之外的事。” “这样子啊。”慎介不想再继续谈这个话题。因为一个不小心,或许还要听对方的满腹牢骚。 在沉默之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慎介甚至希望能出现个新的客人来解救他,不过救星并没有出现。 “你这份工作做很久了吗?”客人开口问道。这时慎介正打算收拾内场。 “我在酒吧工作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差不多有十年了。” “做了十年就可以拥有这样的店面呀。” 客人这番话,让慎介不禁苦笑了一下。 “这不是我的店。我只是个受雇的人。” “啊,这样啊。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不,我去年才来这里,之前在银座工作。” “银座啊。”客人喝着爱尔兰奶油威士忌,微微点头。“我从来没去过银座。” 我想也是,慎介心想。 “偶尔去去那边也不错哦。” 时钟已经指向一点五十五分。慎介开始清洗杯子。他一心期待客人能因此打道回府。 “做这种工作快乐吗?”客人又开口问。 “这是我的兴趣。”慎介回答。“不过还是会有一些不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例如说呢?应付难搞的客人吗?” “对呀。还有很多其他的事。” 薪水太少,妈妈桑又很会使唤人—— “那时候你都怎么做?对这种负面情绪都会怎么处理?” “什么都不做啊。早早忘了让人心烦的事。就这样而已。”慎介擦着平底杯回答。 “要怎么才能忘了那些事?”客人继续追问。 “也没有标准的方法啦,就是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情和乐观的想法。” “例如?” “例如说……想象自己拥有一家店之类的。” “哦,这样啊。那是你的梦想啊。” “算是啦。”慎介擦拭碗盘的手不禁出了点力。 虽说是梦想,但不是遥不可及的梦,而且它已经近在咫尺,就只差伸手掌握而已。 客人把爱尔兰奶油威士忌一饮而尽,放下了空酒杯。慎介决定,如果客人还要再续杯的话,他就要告诉对方要打烊了。 “其实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客人说。 因为对方突然改以非常严肃的口吻说话,慎介不禁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他。客人也抬头注视着慎介。 “不!那件事我想忘也绝对忘不了,但是我想让自己能从中解脱。我思索着这件事,在街上恍惚地走着走着,就看到这家店的招牌,这家店叫‘茗荷’对吧?” “因为妈妈桑喜欢吃茗荷。” “听说吃太多茗荷可以让人变得健忘。我就是被店名吸引进来了。” “原来敝店奇怪的店名还能发挥作用啊。” “总之,来到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客人起身之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慎介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二点过后,那个客人才离开店里。慎介做完清理工作,脱下了酒保背心,关上了灯,走出大门,并将门窗上锁。 当他走到电梯前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当电梯门一打开,他猛一回头。 只见身后一道黑影向他袭来。 随后,他感觉头部遭受一股猛烈的冲击。但是他没有余力去管这个感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又将会失去些什么——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些,意识随即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即将飘散的意识里,他仍然在思索着刚才所见的最后一幕。 那道黑影是刚才店里那个客人。 2 如苍蝇振翅般的耳鸣久久不退。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漂浮着一根白色棒子。过了一会,目光渐渐对焦,他才知道白色棒子原来是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有人握着他的右手。接着,眼前便出现一张白皙面孔。那是个戴着眼镜的女人。但女人的脸旋即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外。 雨村慎介心想,这里是哪里?自己究竟在干嘛? 这次则是有好几张脸孔出现在他面前。所有人都俯瞰着他,他这才总算注意到自己是躺着的。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窜进他的鼻腔。 耳鸣的情形仍旧没有改善。他试着转了转脖子,结果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全身的血液流往头部,疼痛如打拍子般阵阵传来。 仿佛做了无数个恶梦般,心情相当不快。但他却记不起任何一个梦境的内容。 “你醒了吗?”盯视着慎介的其中一张脸惊恐地问道。那是个脸型瘦削的中年男子。 慎介微微点头。光是如此都令他头痛欲裂。他皱着脸发问,“这里是?” “医院。” “医院?” “你最好不要说太多话。”男人说。此时,慎介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白色上衣。在场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女人则是穿着护士服。 之后,时间就在慎介半睡半醒之间流逝。医生和护士忙碌地做着事,慎介却全然不明白他们在做些什么 。 慎介试图回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然而,他不记得自己被送到这里,对自己接受了什么治疗也毫无印象。只不过,现在他看到自己正在注射点滴,头部似乎包裹着绷带。从这些事情研判,自己应该受了什么严重的伤,或是生了什么严重的病。 “雨村先生,雨村先生。” 听到有人在呼唤着他,慎介睁开眼睛。 “你现在的感觉如何?”医生俯视着他。 “头很痛。”慎介说。 “还有吗?有想吐的感觉吗?” “应该还好。现在反而比较舒服了。” 医生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护士轻声耳语。 “那个,”慎介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医生问。 “不记得,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医生又点了点头。他的表情仿佛在表达着慎介当然会感到莫名其妙。 “发生了很多事。”医生说。这种说法清楚表示出他是局外人。“不过大致的情况,还是问你的家人好了。” “家人?”慎介又重问了一次。他的家人只有住在石川县的双亲和兄长。他们难道来东京了吗? 医生于是注意到自己犯了个小错误。 “你应该有个妻子吧?” “妻子?”慎介可没有妻子。但是他搞懂医生在指谁了。“是成美来了吗?” “她一直在等着你醒过来呢。”医生对护士使了个眼色之后,护士便离开了房间。 敲门声随即响起。医生应门后,门随之打开,村上成美跟在刚才的护士身后走了进来。成美身上穿着蓝色的T恤,上面还披了件白色毛帽大衣。当她到附近买东西时,常做这样子的打扮。 他和成美从二年前左右开始同居。慎介在银座的酒吧工作时,成美是酒吧客人带来的酒店小姐之一。她以前是专门学校的学生,目标是成为一名设计师。今年她也二十九岁了。但她却是从二十四岁起就在酒店上班了。 “小慎!”成美跑近床边。“你还好吧?” 慎介略微摇了摇头。 “我完全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雨村先生似乎对那个事故没有记忆。”护士说道。 “啊,这样啊……”成美蹙眉看着慎介。 医生和护士大概是想让他们独处,所以离开了房间。关上门之前,护士还叮嘱了一句:“请不要突然从病床上起身哦!” 只剩下两人后,成美又重新凝视着慎介。她的双眼有如受风吹拂的水面般湿润。 “太好了。”成美脱口而出。她没有涂上口红,所以嘴唇的颜色感觉起来不怎么健康。“我担心小慎会不会就这样一睡不醒了呢。” “喂。”慎介看着成美那接近素颜的脸说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护士说的那个事故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人会在医院里?” 成美又蹙起双眉。那道眉毛称得上唯一的化妆成果。她如果完全素颜,几乎是看不到眉毛。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不记得了。” “小慎你啊……”成美咽了口口水,润润嘴唇后继续说了下去。“……差点就被杀死了。” “咦……” 慎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的后脑勺也同时感到一阵抽痛。 “两天前,当你从店里要回家的时候……” “店?” “就是‘茗荷’啊。那间店外面不就有一台电梯吗?别间店的人,发现你整个人倒在电梯旁边。” “电梯……”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模糊的影像,影像却无法变得清晰,犹如戴了一副度数不合的眼镜般令人不耐。 “听说啊,如果再晚个三十分钟才发现,你就会有生命危险了呢!还好你运气不错。” “我的头……被打了吗?” “好像是被什么非常坚硬的物体敲到。你不记得了吗?听发现的人说,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都流到楼梯那边了呢。就像番茄汁一样。” 慎介想象着那幅画面。但他仍然无法立刻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不过,慎介隐约觉得,头遭到硬物殴打,是自己记忆里的一块碎片。他隐约记得有一道黑影从他背后袭击过来。对了!确实是在电梯前面。那道黑影究竟是谁呢? “我觉得有点累。”慎介皱眉。 “别太勉强自己比较好哟。” 成美把盖在慎介身体上的毯子拉好。 隔天,有两名男子来到慎介的病房。两人是警视厅西麻布警察署的刑警。他们表示有事想问慎介,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成美正好提着水果进来,刑警们并没有要求成美回避。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姓小塚的刑警问道。小塚刑警的脸庞虽然削瘦,穿起肩膀宽阔的衬衫却十分合身,浑身散发着中小企业课长精炼能干的气息。另一名年轻的榎木刑警,不管是严肃的表情也好,剃得短短的头发也罢,怎么看都像一个性格严谨的人。 “头还是会觉得有点痛。不过大致上好很多了。”慎介躺在床上回答。 “你真是伤得很惨呢。”小塚皱着眉,缓缓摇着头说。他或许想展现同情的心态,但看在慎介的眼里,却只觉得他在演戏。 “看上去像是动了大手术。”小塚轮流望着慎介和成美问道。 “似乎是如此。”慎介说。 “他的头骨断裂了。”成美回答。她把椅子放在离刑警们些许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据说有血块压迫到大脑。” “这么严重啊。”刑警的嘴角扭曲,“你捡回了一条命呢。”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所以也没有捡回了一条命的实际感受。” “你是说,你不记得遭到袭击时的情况吗?” “是。” “那么,你当然也没有看见袭击你的人是谁吧!” “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慎介暧昧的说法让刑警产生兴趣。 “你说看得并不是很清楚,那么表示你看到了什么吗?” “说不定是我看错了,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这些都交由我们判断。你只须说出你的主观想法就可以了。一旦确认是你的错觉,或者只是你看错了,我们就立刻不再过问。”小塚刑警说起话来,口吻特别温柔。 慎介于是说出那天夜里“茗荷”来了一个风格奇特的客人。那名客人第一次到“茗荷”来、点了奇怪的爱尔兰奶油威士忌等等。最后,慎介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攻击我的人,大概就是那个客人。” 刑警闻言脸色大变。 “你说他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吧?你从没见过这个人吗?”小塚向慎介确认。 慎介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自己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却怕搞错,于是没有说出口。 “你可以再跟我说一次那名客人的特征吗?尽可能详细一点。” “特征啊……” 那个男人并没有特别显眼的地方。不但衣着破素、长相平凡,连讲话的语调都缺乏抑扬顿挫。唯一能称得上特征的,大概只有戴着圆框眼镜这一点而已。 “圆框眼镜……吗?”大致上听完慎介的话以后,小塚用小指搔着鼻侧。“如果你又看到那个男的,你有把握认得出来吗?” “我想我应该可以。” 对于慎介的回答,刑警心满意足似地点了点头。 “其实,当我们接到通报时,为了要确认你的身份,我们调查了你身上带着的东西……那个,有什么东西啊?” “钱包跟一把钥匙,还有……”榎木看着笔记本说。“一条格纹手帕、一包用过的面纸,总共就是这些。” “钱包里面呢?”小塚问。 “有现金三万二千九百十三元。两张信用卡、一张现金卡、驾照、录影带出租店的会员卡、荞麦面店与便利商店的收据,以及三张名片。” 小塚转向慎介。 “除了刚刚听到的东西以外,那天夜里你身上还带着什么东西吗?” 这句话等同于询问慎介是否有东西遭窃。 “我想应该没有。现金的金额我记不太清楚,但我想大概只有那么多。” 小塚点了点头,像是表示这样的回答就可以了,然后他又翘起了脚。 “那么,犯人为什么要攻击你呢?如果他不是偶然经过,而是以抢钱为目标的话。” “那他应该是想抢店里的钱吧。”慎介说,“拿我身上带着的钥匙打开店门……之类。” “我们也调查过你们店里的情形,不过没有任何异状发生。更何况你们店里本来就没放那么多现金。” 在“茗荷”进出的客人多半都是熟客,他们通常会先赊账。 “如果不是想抢店里的钱,”慎介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那个客人也是第一次来。” “最近你身边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呢?例如接到什么奇怪的电话,或是收到什么可疑的包裹信件之类的。” “我想应该没有。”慎介转头问在旁边聆听谈话的成美,“有吗?” 成美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天夜晚,店里只剩下雨村先生一个人吧。这种情形时常发生吗?”小塚问。 “偶尔。如果妈妈桑和客人去喝酒,就会由我负责收拾清理。那天晚上,妈妈桑因为感冒休息。” “从你们店外面,看得出来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这个嘛,如果一直监视我的话,或许可以看出来吧。” 慎介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害怕。那男人究竟是待在哪里监视自己呢? 随后小塚又问了两、三个问题,都与“茗荷”过去发生过的纠纷有关。接着他便从椅子上起身。 “之后会派负责画肖像画的人来,可以请您协助吗?” “好的。” 小塚说完请多保重后,两名刑警就离开了。 “希望可以早点抓到犯人。”成美说。 “是啊,可是这种案件通常都抓不到犯人。” “你有印象自己可能遭到谁的怨恨吗?” “没有吧。” 应该没有吧,慎介自行确认了一下。 3 在慎介恢复意识的第二天,一些朋友与店里的女孩们前来探病。其中有个叫做爱梨的女孩,曾经和慎介发生过一次性行为。某次慎介把喝得烂醉如泥的爱梨送回房间时,她主动挑逗,慎介觉得自己只是回应对方而已。在此之前,慎介对爱梨不抱有特别的情感,即使是现阶段也没有,而爱梨也没打算因此与慎介继续发展男女关系。原本她就是个感觉对了就能跟任何男人上床的女人。尽管如此,当爱梨在病房里的时候,慎介还是会担心成美突然出现,心里局促不安。在嗅出自己的男人是否有拈花惹草这方面,成美可说具有野兽般的能力。 到目前为止,除了爱梨以外,慎介也和好几名女性发生过性关系。他从未仔细算过,甚至有些对象他连名字都忘记了。慎介也曾想过,莫非其中一名女性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然而无论他如何思考都毫无头绪。毕竟他和每个对象分手都分得干净利落。不,从以前他就不会对难以切断关系的对象出手。再者,自从和成美同居后,他也只和爱梨发生过关系,更何况也是将近半年前发生的事了。 女孩子们回去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茗荷”妈妈桑小野千都子出现了。她穿着香奈儿的黑色套装,戴着香奈儿的太阳眼镜。除了她以外,江岛光一也从她的身后出现。江岛是以前慎介工作的酒吧“Sirius”的老板。江岛与千都子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江岛穿着散发光泽的灰色西装,看起来与他很相称。 “真是一场灾难啊。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吧?”千都子弯下身子,画得轮廓分明的眉毛皱了起来。 “总之我还活着。” “还好你的伤不是那么严重。不过,听说还不知道犯人是谁?警方都在做些什么啊?” “我也不清楚。对了,妈妈桑,你是不是瞒着我在外面放高利贷啊?我总觉得自己很可能是被卷入这类的麻烦。” “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千都子夸张地挥了挥手。 “昨天刑警也到店里问话了。”江岛说,“他们问我你在店里工作时的风评如何。我很严肃地对他们说,我从来不会雇用素行不良的人。暂时让你待在‘茗荷’,也是为了让你好好习艺。” “真是的,到底是谁干的呢?小慎,你是不是对有夫之妇出手了?所以才被对方的老公怨恨啊?” “别开玩笑了。我慎介的‘慎’字,可是慎重的‘慎’呢。” 当两人因为慎介的话而大笑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慎介认为大概是成美,便回答了“请进”。 然而,开门进来的人并不是成美,而是刑警小塚与榎木。小塚见到千都子他们,略微感到惊讶,随即又看向慎介。 “你现在方便吗?”小塚问慎介。 “嗯,没关系。”慎介回答后望着千都子与江岛,“他是警察。”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江岛拿起千都子的手提包递给她。 “是啊。小慎,你多保重啰,不必担心店里的事。” “谢谢。” 两人离开病房,待二人的脚步声完全远离之后,小塚才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个东西。“你可以看看这个吗?”刑警的口吻比上次缓和了些。 那是一张照片。应该是把证件照放大而成的。照片中男人的脸面对正前方。 “你曾经见过这个人吗?” 慎介拿着照片,凝视男人的脸。他立刻就得到结论。 “他是那天晚上的客人。” “没错吗?” “我想没错。不,绝对不会错!是这个男人!” 慎介再看了一次照片。发型稍微不同,但的确是那个男人的脸没错。无精打采的表情、空洞的目光,以及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与那天夜里他所见到的一样。更何况照片上的脸,也跟那天晚上那男人的脸相同,下巴蓄着杂乱的胡须。 慎介的脑中清晰地重现出男人蜷曲着背,舔砥着爱尔兰奶油威士忌的模样。 “这样吗,果然没错。”小塚叹着气,拿回慎介手上的照片,慎重地放回原本的口袋中。 “找到犯人了吧?这家伙是谁啊?”慎介问。 小塚看着慎介,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后,转头望着榎木。明明就找到犯人了,小塚的表情却十分阴沉。是发生什么令他迷惘的事吗? 不久,小塚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 “他的名字叫岸中玲二,住在江东区木场×-×-×,Sunny house二〇二室……”小塚念到这里之后,把笔记本拿给慎介看,上面写着岸中玲二。“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岸中玲二,慎介在口中反复念念有词。印象中他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不过这个名字却确实刺激到他脑中某个记忆。慎介拼命回想这个名字到底收藏在他记忆中的哪个抽屉里,可是他却百思不得其解。看样子,这个名字是被塞进贴着“杂物”标签的抽屉深处了。 “我好像有听过,可是却想不起来。”慎介最后还是放弃了。 刑警点了点头,表情依旧严肃。对于刑警们为什么表情如此凝重,慎介耿耿于怀。 “距现在大约二小时之前,”小塚望着手表说。“我们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尸体。” “咦……”出人意表的答案使慎介霎时忘记该说的话。 “他死在位于木场的家中。死亡时间推估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 “为什么死了?是被谁杀了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小塚摸了摸下巴。“从现在这个时点看来,他自杀的可能性较大。岸中死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手里还紧握着一张照片。到场的搜查员对岸中的穿着打扮感到诧异。他整齐地穿好衬衫,甚至打上了领带。身旁的桌子上面,留下了写给同事以及家人的遗书。” “死因是什么呢?” “详细死因要等解剖结果出来才知道,不过我想大概是服毒自杀吧。” “毒?” “毒物的名称是什么?”小塚询问榎木。 “对苯二胺。” “没听过。”慎介低声说道。 “那是一种用来让彩色照片显影的药物,染发剂内也含有这个成分。岸中的房间找到装着PPD的瓶子。他因为工作的关系,似乎可以轻易地拿到这种东西。” “他从事什么工作?” “岸中在制造人型模特儿的工厂上班。工厂生产产品时会用到染发剂。” “制造人型模特儿啊……” 慎介体认到这世上原来也有这种稀奇的工作存在,要是没有人从事这项工作,商品橱窗也没办法装饰得那么华丽了。 “可是,你们警方竟然知道这个死亡的男人正是攻击我的凶手……是因为得到了什么线索吗?” 慎介语毕,小塚仔细地端详他的脸。 “并不是先发现尸体。其实情况正好颠倒,一开始是有个刑警认为那个人可能是袭击你的犯人,于是去岸中家探访,结果才发现他的尸体。” “咦?”慎介也回看刑警。“警方为什么会对那个人起疑呢?” 小塚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后,询问慎介。 “难道你真的不记得‘岸中玲二’这个名字吗?” “不记得……他是谁啊?” 小塚把双臂环在胸前。 “那么岸中měi cài huì这个名字呢?你也没有印象吗?” “岸中……měi cài huì”仿佛有某种东西拉扯着他的记忆。 “一年半以前,你开车撞死过人吧?”小塚的口吻变得有些粗鲁。“在江东区的清澄庭园附近。当时车祸身亡的被害人就是岸中měi cài huì。” “车祸?一年半以前?” 慎介此刻忽然想到了。 对了,我在一年前曾经发生车祸,在清澄庭园附近撞到某个女人—— “怎么,你忘了这件事吗?”小塚以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忘了——确实如此。直到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引发车祸。他刚刚才发觉自己目前仍处于缓刑期间。 岸中měi cài huì。měi cài huì三个字的汉字是怎么写的呢? 慎介试图忆起车祸当时的情景。他回想着自己如何肇事,事情最后又是如何解决。 然而,不论慎介怎样探索他的记忆,也遍寻不着任何有关这个事故的情报。 慎介这时才注意到,有关一年前车祸的相关记忆,早已从他的脑海里消失无踪了。 4 医生直视着一张文件,淡色的眉毛稍稍蹙起,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口说话。慎介特别在意医生双眉紧蹙的模样。他想借由医生的表情来推测结果,但医生金属框眼镜的镜片上反射了日光灯的光线,让慎介无法看见医生的眼神。 不久,医生把文件放在桌上,用手抓了抓掺杂了些许白发的头。 “你已经不会头痛了吧?” “是的,完全不痛了。” “只从检查的结果来看的话,目前没有任何异状,基本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么,关于我的记忆方面……” “嗯,”医生微微偏着头。“你的大脑并没有受到损伤,有没有可能受到精神上的打击呢?大部分的人发生记忆障碍,通常其实都是这个原因。” “经过一段时间也治不好吗?” “这点我无法保证。”医生环起双臂。“你不要想得太多,照着平常的生活过下去就好了。尽管丧失了记忆,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吧?” “没错。” 他所丧失的记忆,也只有自己一年前所造成的那次车祸。虽然说不定也丧失了其他部分的记忆,但对于现在的慎介来说,最重要的记忆就是那场车祸了。 “或许你可以问问身边的人,借此取得与那件事有关的资讯。反正对你的日常生活暂且没有影响。总之,你要让心情放轻松一些。搞不好会有意外的机缘,让你找回已经丧失的记忆。” “我知道了。” 慎介离开脑外科的诊疗室后,走回病房。他已经住院住了一个星期。头上虽然还缠着绷带。身体的行动却没有不便之处,似乎并未引发令人担心的后遗症。 慎介回到病房,看见成美放了个大提袋在床上,正在收拾他的东西。 “医生怎么说?” “他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暂时最好别做激烈运动。” “那就是可以按照预定的日期出院啰。” “嗯。” “太好了!”成美停下的手又动了起来。“小慎也快点把衣服换上呀。” “也是。” 成美已经准备好慎介出院后所穿的衣服。条纹衬衫和浅咖啡色休闲裤整齐地折好放在折叠椅上。 慎介边解开睡衣的纽扣,一边走近窗户。这间病房位在三楼,他目光向下,望着医院前面的道路。另一边有着两线道的道路上,堆积着土石的卡车、带点脏污的白色箱型车,以及车顶上放置着灯笼造型灯箱的计程车正在等红灯。 车子吗—— 几乎可以肯定攻击慎介的犯人就是岸中玲二。搜查员调查过岸中房间后,从岸中的上衣内侧口袋中,找到沾血的活动扳手。上面的血液和慎介的完全一致。除此之外,扳手上也找到了岸中的指纹。 他是自杀死亡这点也无庸质疑。经过确认后,留在遗书上的是他的笔迹。他死前也通知报纸停送。根据接电话的报纸贩卖店女性店员供词,岸中的说法是自己要出去旅行一阵子,故要求停送报纸。 上述事情都是慎介从西麻布市警察署的小塚刑警那边听来的。小塚为了完成文件而顺道过来医院时,对慎介说明详情。慎介遭人攻击的事件解决,岸中自杀也无可疑之处,小塚说话的态度从容不迫。 当慎介问起动机是否就是报仇之后,小塚连连点头。 “应该就是报仇吧。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岸中深爱他的妻子。自从他的妻子过世后,他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根据岸中的同事的说法,他以前是个性很开朗的人,人缘也很好,但那件事之后却变成了郁郁寡欢、沉默安静的男人,听说曾经有好几天没跟人开口说过话。甚至还有老同事私下表示,岸中给人的感觉很可怕。” “他应该恨死我了。” 小塚没有否定慎介所说的话。 “根据和他比较亲近的人的说法,他曾在妻子过世后,脱口说出想杀了你,还说为了报仇会不择手段之类的话。” “他想杀了我……吗?” 这句话沉入慎介的心底深处。 “只不过……”刑警补充说,“也有人说他这二、三个月似乎比较有精神了,甚至偶尔会看起来兴高采烈的。那个人还以为岸中走出阴霾了呢。” “根本没有走出来吧?” “是啊。与外表看起来真的很痛苦时相较,反倒是旁人看来表现得朝气蓬勃时,存在于本人内在的悲哀才更加深沉,这就是所谓的人类呐。”刑警凝视慎介,说出这种和刑警的身份不相符的文学性台词,“问题在于,为什么他会选在车祸经过一年以上的今日才决心复仇呢?这点仍不得其解。或许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但应该会有什么契机才对吧。” “比如说妻子的一周年忌日过去了之类。”慎介试着说出心中浮现的想法。 “也有可能。” “他之所以会自杀,也是以为自己复仇成功了吗?” “应该是吧。从法医解剖的结果得知,岸中玲二企图自杀的时间,正好是攻击你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你头上流出鲜血,确信自己了了心愿,所以才会服毒吧。” “说不定他隔天傍晚又会回心转意了。”慎介说。隔日的晚报上小幅刊载了他遭遇攻击的事件。“要是知道我还活着,他在那个世界应该正后悔着吧。” “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刑警以冷冰冰的口吻说。 慎介正回想着自己和小塚的对话时,身后响起成美的声音。“小慎,不快点换好衣服的话会感冒哟。” 慎介一转过头,看见成美站着,双手叉腰。 “你在发什么呆?” “不,没什么。”慎介解开睡衣所有纽扣,把睡衣脱掉。 缴完住院费后,两人离开了医院。时间抓得刚好,正好有一辆空的计程车经过,成美举起手拦下计程车。 “到门前仲町。”她说。 “走永代通可以吗?”中年司机边发动车子问。 成美回答可以。 行驶了一会儿,司机询问:“你那个伤是因为交通事故吗?” 司机透过后照镜看着慎介头上的绷带。 “算是吧!”慎介说:“……骑脚踏车的时候被车撞了。” “咦,还真是倒霉呢。伤口有缝了吧?” “缝了十针。” “哇!”司机摇了摇头,“碰到交通意外最不值得。原本还活蹦乱跳的人,突然之间就到那个世界去了。如果是生病,至少本人跟身边的人还能做好心理准备,只有意外事故没办法事先预测。尤其是车祸,即使自己是个很谨慎的人,但对方如果硬是要撞过来,想躲也躲不掉。可是,又不能一直待在家里都不出门,这世界真是恐怖。不过,计程车司机讲这种话也很奇怪就是了。” 这个男人话真多。只不过是个闲聊的话题而已,成美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时时瞥眼看向慎介。过了一阵子,司机把话题转成抱怨政府的施政。成美认为这个话题总比讨论车祸来得好,于是配合司机附和了几句。 慎介望向窗外,凝视着路上交错的车流。司机说的话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听到交通意外这几个字,并没有任何真实的感受,反而觉得迷惑。 慎介脑海里浮现出自己遭袭之前的情景。岸中在打烊前进入店里,喝着爱尔兰奶油威士忌,低声地说着话。 其实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那件事我想忘也绝对忘不了,但是我想让自己能从中解脱……慎介回想起岸中蜷曲着背,喃喃自语的模样。当初在听的时候,原以为他只是在抒发郁闷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话摆明了是针对慎介说的。他想要忘掉的事,绝对是自己妻子车祸身亡这件事,他为了让自己获得解脱,于是决定为妻子报仇。 计程车驶入永代通。经过东京车站,穿过高耸大楼林立的商业区。不久便可看见前方有一座桥,那便是横渡隅田川的永代桥。 “司机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想改变目的地。你知道清澄庭园吗?”慎介说道。身旁的成美吃了一惊,她目瞪口呆。 “清澄庭园?知道是知道啦……”司机吞吞吐吐地说。显然是一时之间想不出正确的位置在哪里。 “没关系,我来带路。总之,先通过永代桥,然后再直接往左。对,直接往左边那条小路进去。” 成美一直盯着慎介看,慎介刻意无视成美的视线。 他们在清澄庭园旁走下计程车。庭园里可以看到主妇带着孩子的稀落人影。樱花的花苞正在膨胀,大概再过两星期,每逢假日就会出现一大群赏花的游客。 不过,慎介的脚步并没有前往庭园,他沿着道路前进。 “小慎,等一下。”成美追了上来。“你要去哪里?” “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地,我只是想在这附近走一走而已。”慎介环顾四周后说道。春天的阳光在水泥路面上反射,十分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到底是为什么?”成美问。她声音中隐含的不是焦躁,反而是近于愤怒的情绪。 “我发生车祸的地方是在这附近吧。所以我才想在这附近绕绕。” “为什么?”成美的眼神凶狠了起来。“为什么你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呢?” 慎介两手插入口袋,耸了耸肩。 “我在想,我来这里走一走,搞不好会想起什么。” “车祸当时的情景吗?” “是。” 成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不是很好吗?这种不好的事,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吧。” “不对,只有某一部分的记忆消失得一干二净,这种感觉反而更可怕。如果你不想跟着我,那就先回家去。你差不多也该回店里做准备了吧?”慎介看着手表。现在的时刻是四点过一些。成美差不多该洗个澡,化个妆然后出门上班了。 “把小慎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然后自己回去,这一点我做不到。万一不小心又出了意外,或许会受重伤,结果就死掉了也说不定。” “我已经没有大碍了。啊,对了。让你拿行李真是不好意思,我来拿吧。”慎介向她伸出了手。 “没关系,我来拿。”成美把装了换洗衣物的大包包藏在身后。 慎介又把手插回口袋,转身背对她,又向前走了出去。成美心想,怎么能就这样放弃呢?于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条单线道蜿蜒地朝南北向延伸。途中有一段跨越小河的路面,比其他地方的地形要高一些。换句话说,路面呈现上下左右弯曲的情况。一旦天色变暗,视野当然也会变差。慎介曾经开车经过这里好几次,却从来不曾觉得危险。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大意了。 前方有个红绿灯。单线道与高速公路交流道直接联接,形成十字路口。 或许当时是因为交通号志转成绿灯,为了快点转进十字路口,所以稍微催了油门加快速度也说不定——这样的想法忽然浮现在慎介的脑海里。他随即想起这是自己曾说过的话。 那是什么时候对谁说的呢?对象应该是警察。所以是现场搜证的时候吗?还是在警局做笔录的时候呢? 慎介摇了摇头。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再往前走,左方出现了一栋看似仓库的建筑物。他看到建筑物的灰色墙壁后,停下脚步。 他知道就是这里。车祸就是在这栋建筑物前发生。那个叫做岸中“měi cài huì”的女子,被这面灰色墙壁与车子的保险杆给夹死了。 慎介的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女性踩着脚踏车的姿态。他开着车子从女子的身后逼近,紧接着听到哀号声、撞击声,然后鲜血四溅—— 为什么? 女性踩着脚踏车的姿态,这个画面虽然朦胧,却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也就是说,慎介明知前方有人骑着脚踏车,但是他却没有避开。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自己在赶时间吗?又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赶时间呢? 慎介用手压着太阳穴。应该痊愈的头痛又再度发作,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脸。 “小慎!” 当慎介意识到成美呼唤着他的名字时,自己的身体正靠在成美身上。他看到成美的手提包放在路上,大概是她在慌乱之中丢出去的。 “你还好吧?”她从下方仰视着慎介的脸。 “我还好,只不过有点累了。” “不要勉强自己嘛。” “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成美说完急忙跑了出去,她跑到十字路口之后,随即用力举起了一只手。似乎是想拦计程车。 从葛西桥道进去有一条道路,慎介和成美所居住的大楼,便是面对那条路而建造。从大楼走到地铁站得花上十几分钟,路上会经过富冈八幡神社。他们住的房子是1LDK,五十平方公尺,房租十三万元,在这一带可说是破天荒的低价。但如果看到首都高速公路通过建筑物的正上方,应该就能理解租金为什么这么便宜了。 慎介打开房门,先行走入屋内,他立刻发觉屋内的样子不太对劲。首先是家具的摆设不同。再者,屋内原本乱七八糟到连脚可以踏的地方都找不到,现在却是每个角落都整整齐齐的。 慎介踏进屋内,环顾着屋内各处。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干净?” “看起来不像自己的房子吗?” “是啊。”他点点头。“我完全认不出来了。” “那都是因为小慎不在家嘛。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人家才会改变房子里的摆设,真的是够辛苦的。” “我想也是。” 不光是打扫而已,成美对各种家事都不擅长。她应该也不喜欢做家事吧。慎介无法想象这样的她,居然会耐着无聊,把房子整理得如此干净,甚至连书架都整理过了。慎介向来不会扔掉自己喜欢的杂志,即使过期也会全部都留下来,可是他又懒得一一把杂志放进书架,于是所有的杂志就全堆在地板上。没过多久,杂志就会堆成一座山。以前甚至出现过五、六叠杂志山。然而,现在除了书架上的以外,地上却连一本杂志也没有。 慎介解释为成美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当慎介出院回家,如果家里脏乱不堪,一定会无法静下心来。成美或许抱持着这种想法,才会拼了命打扫吧。想到这点,慎介觉得自己又更爱成美了。 慎介坐在落地窗旁的双人沙发上,铺在玻璃桌下的地毯虽是便宜货,却也换成了新的。 桌上放了白色陶制的圆形烟灰缸,烟灰缸上放着未开封的SALEM凉烟以及丢弃式打火机。 “你真贴心。”他对成美说。 “小慎居然能戒烟超过一个星期。”她说着笑了出来。“既然如此,干脆就这么戒掉吧?很多人都是因为住院才戒烟成功的呢。” “是因为你自己想戒,才会说出这种话。”慎介把手伸向香烟,缓缓地拆封,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当他叼着烟点上火时,指尖有些颤抖。 他在焕然一新的屋内吐出白蒙蒙的烟雾。“真爽快。” “我去洗个澡。”成美撩起衣服。 慎介一边吸着SALEM凉烟,一边注视着成美逐渐露出的肌肤。成美脱到一半就注意到慎介的视线,说着“讨厌,你干嘛色迷迷地盯着人家看啦!”,把手上的袜子朝着慎介扔了过去。 慎介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起身抓住走往浴室的成美的手臂。成美有些惊讶,却没有抵抗,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他。慎介环抱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将手伸向乳房。成美虽然体态纤细,不过乳房还称得上丰满。他感受到自己的两腿之间逐渐膨胀,右手搓揉着成美的乳房。掌心内的乳头逐渐变硬。成美娇媚地笑了起来,慎介的嘴唇贴在成美的唇瓣上。 突然之间,一个光景在慎介脑海里不经意地苏醒了。某个女人穿着衬衣站在他眼前,但那女人不是成美。成美是不会穿衬衣的。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慎介一把推开了成美的身子。或许是慎介的动作有些粗鲁,她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啊,对了!我送由佳回家了。” “咦?” “那天晚上,我送由佳回家,然后回来的时候发生车祸。是这样没错吧?” 由佳是经常到“Sirius”去的酒店小姐。那天夜里,由佳喝得烂醉,到了打烊时刻仍叫她不醒。慎介只好跟江岛借车,送由佳回家。她住在森下,从银座出发的话和慎介同一个方向。 “是啊。”成美点了点头,“我当然没看到,这件事情是小慎告诉我的。” “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件事。” “你想起那场车祸了吗?”成美担心地仰头看他。 “一点点吧。可是……”慎介按住眼角,看起来就像是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梁。他坐回沙发上,又开始感到轻微头痛,“我不记得发生车祸的具体情形。为什么我在那条路上开车会开得那么快?我明明看到了骑着脚踏车的女人,却还是撞了上去,那我一定是急着要去办什么事吧!当时我又是为什么那么焦急呢?我对这一切感到不解。” “你真的想不起来吗?”成美问。 “嗯。”慎介仰头看她,“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为什么当时会那么急吗?” “我记得你好像说是想快点回家之类的。” “我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开得飞快,快到发生了车祸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更仔细地追问下去。毕竟那时满脑子都是怎么和对方和解。”成美裸露着上半身环起双臂。她两条臂膀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这样会感冒的,快去洗澡吧。” “啊,好!”成美摩擦着自己的手臂,脚步匆忙地走向浴室。 慎介又从SALEM凉烟的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的香烟,点上了火。此时他的股间已经完全恢复为平时的状态了。 5 在慎介出院后的第二天,他前往岸中玲二住的公寓。当他出门的时候,并没打算要去那里,本来是要去便利商店买午餐的便当,所以才跨上了脚踏车。成美被客人邀去唱卡拉OK,在卡拉OK的包厢内狂欢到凌晨三点。慎介出门时,成美仍在床上睡觉。 慎介走进的第一间便利商店,里头卖的便当都没有他喜欢的。于是他就骑到更远的地方。这个午后阳光和煦,凉风徐徐,踩着脚踏车让人感觉很惬意。只要是在江东区内,不管去任何地方,慎介多半都是骑脚踏车,他没有汽车。 慎介在第二间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和杂志,正当他打算回家而踏下脚踏板时,他瞥见某个东西,忽然停下动作。 便利商店的隔壁是间房屋中介公司。整面玻璃窗上贴满了物件的格局图。其中一张吸引他的眼光。 他有印象听过SunnyHouse这间公寓的名字,是小塚告诉他的。岸中玲二的住址中应该出现过这间公寓的名字。 记得小塚说过是在木场—— 慎介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他不记得详细地址,但当他从小塚那听到的时候,曾经想过岸中住的地方离自己家很近。贴在中介公司窗户上的房屋物件广告单上,也清楚地写着公寓在江东区木场。 广告单上画着公寓周边的简单地图。慎介看着这张广告单,顿时兴起了去看看的念头。骑脚踏车到那里距离不是很远。 慎介没想过自己去到那里要做些什么。只不过他希望多少能了解那个憎恨到想杀掉自己的男人。除了知道岸中在人型模特儿工厂任职外,慎介对于他完全一无所知。 他确认广告单上的“2LDK,十二万五千元”的文字后,奋力踏下了脚踏板。 目的地公寓位于清洲桥道上的加油站后方。那是一栋四层楼的小建筑物,现在看起来颜色暗沉的土黄色墙壁,以前也许是淡黄色的。加油站的招牌上写着高速洗车打蜡,四角形的招牌影子映在墙壁上头。 慎介把脚踏车停在公寓前面,手里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从正面玄关走进公寓。左手边是管理员室的窗口,目前里面没有人在。 右手边并排着邮箱,慎介站在邮箱前,逐一确认邮箱上的名牌。大部分的牌子里面都放了白色的纸。二〇二号室放了写着“岸中”的纸。大概是管理员忘记取下了吧。 慎介早已预期这栋公寓有四层楼,公寓没有电梯,于是他便爬上位在管理员室旁的阴暗楼梯。 慎介涌现一个疑问,为什么岸中会住在这种地方呢?慎介虽然不记得车祸当时的情景,但大致上保有车祸过后的记忆。根据他的记忆,汽车任意保险应该会支付岸中玲二相当高的赔偿金额。 慎介一走上二楼,便站在二〇二号室前。 那名男子住在这个房子里吗? 慎介回想起当时岸中玲二到店里来时的情景。他戴着黑色的圆框眼镜,穿着陈旧的西装,蓄了杂乱的胡须。在那个夜里,他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整装,准备前去杀掉慎介。上衣里还放着活动扳手。 房间内没有一丝人的气息。慎介盯着灰色的门,随即联想到火葬炉的门。当他一想到岸中在这个房子内自杀,就隐约觉得对方的恨意依然潜藏在这扇门的后方。 慎介心想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可以接受了,自己应该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 当他正要迈开脚步时,有个男人迎面而来。男人的下巴蓄着胡须,约莫五十岁左右。头上戴着咖啡色的贝雷帽,手中抱着一个纸袋。 不知为何,慎介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小心翼翼地不和那男人目光交会,直接擦肩而过,脚步飞快地朝着楼梯走去。 “啊,等一下。不好意思,请等一下!”男人对慎介说。 慎介停下脚步,转过头。男人停在岸中家门前。 “你是岸中的朋友吗?”男人问。 慎介顿时思考着自己该不该装傻。但是这男人搞不好已经看到他站在岸中家的门前。 “不,还称不上是朋友……” “认识的人?” “大概算吧。”慎介心想早知道戴着毛线帽就好了。没有帽子,那名男人一旦看到他头上的绷带,应该会察觉到慎介是什么人。“我是岸中先生的……学弟。” “学弟?那么你也是美术大学出身的吗?” “美术大学?不是……” “啊,是高中学弟啊。” “是。” “这样啊。”男人的态度转为不知所措,目光落到他自己抱着的纸袋上。“那么,该怎么办呢?这还真是棘手。” 显而易见地,那男人希望慎介能问他有什么事,并且以问题为发端,希望与慎介商量某事。因此,如果不想和那男人有所牵扯,默默离去是最好的选择。慎介当然不想惹上麻烦,与那男人一起陷入苦恼。然而,心里想更了解岸中玲二这个人的渴望,却比自己意识到的更为强烈。 “怎么了吗?”慎介问道。 一如他所预期的,男人的脸上恢复亲切的笑容。 “事实上,我和岸中在同一间公司工作,他的东西还留在公司,我就帮他送过来了。原本打算请管理员保管,可是看样子管理员不常到这个公寓来。” “这样啊。” “这真是棘手,该怎么办才好呢?”男人抓了抓头,一下子转头瞥向岸中的房间,一下子又看了看手中拿的纸袋。 “你说的公司,是生产人型模特儿的公司吗?”慎介想到小塚说过的话便如此发问。 “对。你听岸中说的吗?”男人有点高兴。“我和他都负责画脸。” “脸?” “人型模特儿的脸啦。”男人从纸袋中拿出一本小册子,封面朝上递给慎介。“这是我画的。” 小册子的封面上只画着人型模特儿的头。雪白的肌肤上画了眉毛、嘴唇以及瞳孔,笔触非常细腻。或许是以日本人为模型的缘故,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画得有些细长。 “真漂亮。”慎介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男人将小册子收好。 “这么说来,随着作画者的不同,画出来的作品也会有所差异吧?好比表情会不一样之类的。” “当然完全不同啰,毕竟每个人各有所好嘛。即使是作画者相同,随着当时心情的不同,画出来的东西也有所差异。” “……岸中先生画出来的脸是怎样的呢?” “他属于个性派的。并不只是单纯工整地把脸画出来而已,而是会有他强烈的个人风格,因此有人很喜欢,却也有人不喜欢。只是这种做法不太受顾客欢迎就是了。”男人在纸袋中摸索。过了一会,他拿出一本文件夹。“这是岸中的作品。” 慎介接过文件夹后翻了开来。里面的照片全都按照分类整理。每一张照片上都是女性人型模特儿的脸。除了以欧美人为模特儿所画的脸、也有黑人、东方人等各式各样的脸孔。每张照片的表情都不太一样,照片上的眼眸,比人类的眼睛更加深邃。只要凝视着照片,就能感受到她们不同的神韵。 慎介认为这真是个艺术。他甚至有些感动。 “这真是棘手,该怎么办才好呢?”男人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也不忍心丢掉他呕心沥血的作品,可是又没办法放在公司。毕竟,他是那样子死的啊。” “还有其他的文件夹吗?”慎介问道。 “嗯,还有两本文件夹。其中一本是画小孩子的脸;另一本画的则是人型模特儿的全身像。除此之外还有他作画的工具、拖鞋等等……”男人探头看着纸袋说。 “这些东西可以先由我保管吗?” “这样好吗?” “没关系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交到家属手中。” “啊,这点倒是没关系。我想应该不急才对。总之,只要别放在公司里就行了。那么一切就交给你啰。你愿意保管这些东西,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男人或许害怕慎介改变心意,立刻就把纸袋递给慎介。 “不好意思,您贵姓?”慎介接过纸袋问道。 “哎呀,我都忘了。”男人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 名片上写着高桥祐二。上面的头衔是MK模特儿股份有限公司创意设计部创意主任。公司的地址在江东区的东阳街。慎介这才知道原来在自家附近有一间人型模特儿制造公司。 “那个,您呢?”高桥问。 “啊,抱歉。我身上没带名片。”慎介连忙想假名字,忽然冒出“茗荷”妈妈桑的姓氏。“敝姓小野。” 高桥拿出自动铅笔,进一步询问慎介联络方式。慎介说出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否存在的虚构住址与电话号码。高桥也不疑有他,把联络方法记在自己名片的背面。 “真的很感谢你。这样我的责任就卸下了。”高桥写完之后,便走下楼去。慎介拿着纸袋跟在他后头。 “在公司里应该引起了大骚动吧?”慎介对着高桥的背影说。“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件。” “是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呢。” “高桥先生和岸中先生熟吗?” “应该算吧,毕竟狭小的工作室里,每天都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里面工作。以公司内部来说,和他最熟的大概是我吧。” “发生那件事之前,岸中先生的样子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 慎介问完之后,高桥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饶富兴趣地望着他的脸。 “你的问题还真像是刑警会问的。而且,我也被问过相同的问题。” “啊,并不是……” “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其实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只有这个结论。”高桥说。“打从他老婆过世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从那之后,他的个性一直都很古怪。常常一脸阴沉、闷闷不乐。可是如果把那个样子当成他平日的模样,就不会觉得自杀之前的他特别奇怪了。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吗?” “我懂。”慎介点了点头。 “我觉得他是个可怜的男人,他打从心里深爱着他的妻子。”高桥说着离开了公寓。他的轿车就停在路的对面。他从口袋掏出车钥匙,朝着车子走了过去。“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要是我继续慢吞吞的,说不定会被开违规停车的罚单呢。” “这个我就先保管啰。”慎介举起纸袋说。 “那就拜托你啰。啊,对了!”当高桥打开驾驶座车门开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下动作。“刚刚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本女人脸部的画集。” “是。” “那本最后一页上贴着的照片,是一个穿着婚纱的人型模特儿。你可以仔细端详一下。”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有啊。”高桥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上面画的脸很像岸中的妻子。” 咦,慎介不由得低呼了一声。 “画得非常像哦。制作成人型模特儿后的成果也相当棒,值得一看。”高桥说完这些话之后,轻轻举手致意,坐进了他的车子里。 “为什么小慎会拿这种东西回来呀?”成美在桌上打开文件夹说。慎介一回到家里,就看到她已经起床在看着电视,于是简单扼要地解释事情的经过。 “所以我不就说过了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不知道为什么,难不成你是想把企图杀害自己的男人的东西留作纪念吗?” “我觉得,如果是其他的东西,应该就不会特别想要了。只是当我看着这些东西时,就产生了一些兴趣。” “真奇怪。” “你要是讨厌就别看嘛。” “我又没说讨厌。我只是觉得拿这种东西回来很奇怪而已。——咦?居然有长得很像中国人的人型模特儿呢。我都没见过呢。” 慎介站在窗边,叼着香烟点着了火。一台车子速度飞快地经过下方狭窄的道路。当地的驾驶多半晓得这条道路是某条干道的捷径。 当心点,前面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常发生车祸啊——慎介在心中喃喃自语。他竖起耳朵细听,不过却没听到车子紧急刹车,或是迎头撞上的声音。慎介暗自咒骂对方真是个好运的家伙。 慎介本人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想保留岸中的私人物品。受到人型模特儿的照片吸引是千真万确,但却不仅仅只有这个原因。没办法只将原因归咎于他想了解企图杀了自己的男人。具体来说,他应该是想确认岸中怨恨自己到何种程度。 他手上的烟蒂落进了烟灰缸里。此时,正在看着人型模特儿照片的成美,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用力合上文件夹。她用手捂住嘴巴,眼神露出恐惧,直直地盯视着慎介。 “怎么了吗?”慎介问。 成美纤细的手指指着文件夹。 “里面有一张很恐怖的照片。” “恐怖的照片?不就只是人型模特儿的照片吗?” “是人型模特儿照片没错。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就只有那张人型模特儿的脸很可怕。”成美大概是怕到寒毛直竖,她摩挲着自己的身体。“最后一张照片,穿着新娘礼服……” “最后一张?” 慎介想起高桥说过的话,只不过他没告诉成美这件事。 他伸手拿起文件夹。他还没看过那张长得像岸中玲二妻子的人型模特儿照片。 “你别拿给我看哦。”成美背转脸去。“感觉很差,心情糟透了……” 慎介在心中觉得成美的反应过于夸张,把手放在最后一页上。正当他要打开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掠过他的胸口深处。 他翻开那一页之后,女人的面孔顿时跃入他的眼里。 慎介大吃一惊。 他无法想象这个画作居然会是人型模特儿。脸部画得栩栩如生,简直与活生生的女人无异,只以美丽二字不足以形容,它甚至拥有其他人型模特儿欠缺的灵气。然而,它同时也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慎介无法别开视线。它那象牙色的肌肤、曲线完美的眉毛、像是在细雨呢喃的唇瓣、纤细的鼻梁,以及—— 慎介发现,这个人型模特儿的脸与其他人型模特儿的最大差异,在于其他人型模特儿的眼神空洞,只有这个人型模特儿不是。 这个女人……正在看着我—— 当他心中这么想时,照片里人型模特儿的眼瞳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慎介慌慌张张合上文件夹。 “小慎?”成美担心地呼唤他。 慎介无暇回答成美。他的心脏猛烈跳动,猛烈到让他感到胸疼。汗水渗透全身,背后感到寒冷,手脚也有如冰一般地冷。 “真是的,把这种照片拿去丢掉啦。”成美焦躁地说。 慎介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6 出院后第五天的星期一,慎介回去工作。他盼望着上班第一天客人不要太多,却偏偏出现了一大群客人,让他几乎没空休息。妈妈桑千都子嘴上虽同情慎介,但店里生意兴隆,她也不可能不开心。 当好几组客人离开店里,慎介总算松了口气时,“Sirius”的江岛光一出现了。这真是一件难得的事。 “听说你今天开始回来上班,于是我就来鼓励你一下。”江岛在吧台坐下。他有一副肩膀宽阔的壮硕体格,与身上穿的咖啡色衬衫十分相衬。 “让你担心了。” “这倒没什么。”江岛略微探出身体,“我听说你有记忆障碍的情况?” 慎介认为应该是千都子把这件事告诉江岛的。当然他并未告诉千都子自己记忆丧失的事情。所以或许是成美告诉了千都子。慎介心想女人真是长舌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只是某些记忆片段不见了而已。” 慎介认为江岛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谈这件事。 “你忘掉的事情是什么?” “这个嘛,就是之前那个意外啊,先前发生的车祸。” “这样啊……”江岛盯着慎介,“难道你完全忘掉了吗?” “只记得其中一部分而已。像是车祸之后与保险公司的人讨论、警察对我做笔录之类的。可是,一旦我试着要去回想最关键的部分,也就是车祸当时的状况,脑海里仿佛就像是蒙上一层薄雾,相关记忆变得暧昧不明,各种情景的片段犹如拼图般地一片片浮现,却无法拼得完整。” “这样真的会让人心烦,你应该觉得很焦躁吧。” “我焦躁到几乎想把自己的大脑挖出来了。” 慎介的玩笑话逗得江岛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他喝了一口莱姆伏特加。 “可是这样也不错吧。对你来说,那起车祸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这一类的回忆最好能忘就忘。和失恋不一样,这一类回忆是永远无法美化的。如果这种记忆能彻底消失,不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吗?”江岛说。他的笑脸一改为严肃。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也有许多情况想不透。” “有哪些是你想不透的呢。” “有很多。好比为什么我会在那条路上开得那么快?为什么我明明发现前方有人骑着脚踏车,却还是撞上了去?” 江岛听完慎介说的话,感到有些意外。“你说你注意到有人骑着脚踏车?” “是的。” “你有这个印象吗?也就是说,你有看到脚踏车的记忆片段?” “嗯,在印象之中,我看到一个女人在夜路上摇摇晃晃骑着车的背影。” “嗯……”江岛皱着眉头,视线落在慎介后方的酒柜上喝着酒。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又回到慎介身上。“从车祸当时的情况来看,似乎单纯只是车速过快。不过原来还有这回事呀,你看到对方骑脚踏车的样子了吗?可是,如果车速太快,也有可能当你确认前方有人时,就已经来不及闪开了吧?你的状况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 慎介听了江岛的解释之后,心里仍旧无法释怀。由于他曾亲眼目睹朋友发生车祸,自此之后,他开车就相当谨慎。那么,为什么他当天晚上又会那么不小心呢? “我想去警局找负责车祸事件的警察,问问看当时的状况究竟如何。” 慎介一说完,江岛就皱起眉头,挥了挥手。 “你别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啦。刻意去回想车祸当时的状况,对你一点益处也没有。比起这种事,你应该还有很多其他更需要考虑的事吧?例如你的将来之类的?” “将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自己开店呢?你不是曾经说过这件事吗?” “啊啊,如果可以自己开店当然好啊。” “说这什么话啊,你可真悠哉呢。”江岛倾斜酒杯露出苦笑。 将来—— 慎介发觉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去思考这个问题了。自从这次的事件发生之后,他从没再想过未来的问题。换作是从前,他应该会更加频繁地去思考这个问题。他甚至曾经思考过该是时候寻找店面了,也曾设定预算,算出营业额要多少店才撑得下去。 预算? 慎介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但他却搞不清楚。所以他决定更深入地思考预算这件事。自己目前有多少积蓄,该跟银行借多少钱呢—— 慎介的脑袋又一片混乱了,他无法想起自己到底有多少钱,银行存款还剩多少?自己有定存吗? “喂,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江岛叫了他一下。 “没什么,我没事。”慎介摇了摇头,然后开始擦拭洗好的酒杯。然而,一堆疑问如乌云般在他心里逐渐扩大。 此时玄关的门无声开启。慎介反射性地望了过去。现在时间接近十二点。他的脑海里浮现几个可能会在这时间出现的熟客脸孔。 开门进来的却不是他料想中的人。那个人慎介完全不认识。妈妈桑、女孩子们、客人,以及江岛,看到这个人顿时都沉默下来。 这个慎介未曾谋面的客人,是个女人,看上去年龄不到三十岁。一头俏丽的短发,可能刚参加完葬礼,身上还穿着黑色天鹅绒洋装,手上则戴着黑色蕾丝手套。 女人一踏入店里,没先看店里周遭,直接朝着吧台的最角落走了过去,简直就像一开始就决定好了似的。直到她坐到高脚椅上,现场都是鸦雀无声。 “欢迎光临!”慎介对她说。“您想点什么呢?” 女人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慎介。在一个瞬间,他感觉某种情感在体内爆发出来。 慎介有一种直觉——我爱上这个女人了。 7 穿着一袭黑色洋装的女人,在店里待了一个小时之久。在一小时之内,她喝下了三杯白兰地。喝完一杯的速度大约二十分钟,就像用码表计时般精确。除此之外,连喝酒的动作也几乎完全一致。她先是把手伸向酒杯,然后轻轻举起,凝视杯里的酒几秒之后,唇瓣碰触杯缘,让酒从口腔流入体内。这时她会闭起双眸。酒流入喉咙的同时,喉头微微蠕动,然后再拿开酒杯,轻声叹气——就这样不断完美地重复着动作。 即使在接待其他客人时,慎介也一直注意着她。不,似乎不是只有慎介如此而已。当那个女人进来店里的时候,坐在吧台的江岛以他爱用的钢笔在杯垫上写了些字,默默推往慎介的方向。慎介随即把杯垫拿了起来。 是你认识的客人吗?——杯垫上写着这句话。慎介把杯垫握在手中,对着江岛摇头。江岛面露惊讶神色,不过,他自然不会露骨地对陌生女客投以好奇的目光。 千都子也对这个谜样的女人耿耿于怀。她走到吧台轻声问慎介:“你认识这位客人吗?”慎介又摇了摇头。如果是面对男性客人,妈妈桑还能巧妙地问出身份,然而当对象是穿着丧服的女性时,她也束手无策。 在最初二十分钟内,女人只说了“可以给我来一杯轩尼诗吗?”“麻烦再给我一杯。”两句话。相较于身材的窈窕,她低沉的声音成为强烈对比。犹如横笛般低沉的嗓音,余韵仍在慎介的耳畔萦绕。 当女人的第二杯一饮而尽时,慎介衷心盼望可再次听到她横笛般的低沉嗓音。可是她却沉默不语,只对着慎介举起空酒杯,脸上露出了微笑。女人的表情只有妖艳两字可以形容。她那双浅咖啡色虹膜的瞳孔,紧紧地捉住了慎介的目光。女人从微张的唇瓣缝隙中,吐出宛如浓郁花香的气息。 “跟刚才一样的吗?”慎介问,声音有些发颤。 女人沉默地轻轻点头。店内微弱光线从侧面照到她的脸上,她的肌肤犹如陶瓷般雪白、光滑。 慎介期待着女人主动开口跟他聊天。一般来说,独自来酒吧的客人,多半是为了找人聊天。不过,慎介认为这女人恐怕不是如此。她多半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喝酒才会到店里来。想独自喝上几杯的人,身上通常都会散发出特有的寂寞,可是这个女人身上并不存在这种感觉。身穿一袭黑色洋装的她,仿佛静静地融入了略暗的灯光之中,流露出轻松惬意的气质。 女人喝完第三杯酒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戴在她纤细手腕上的,是一只有着黑色窄版表带的表。慎介的目光受到吸引,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她手上还戴着黑色蕾丝手套。 时间将近凌晨一点。店里还有二名客人在坐席上,那两人浑身散发企业精英的气息。他们来到店里之后,对坐在吧台的女人也注视了好一阵子,现在则是在千都子那里,一起热烈地谈论着赛马的话题。 “谢谢招待。”女人说出第三句话。 “您要回去了吗?”慎介问。 女人微微点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慎介看。慎介虽然也想正面接受她的视线,但总觉得自己的内心会被那女人看穿,气势完全被对方压倒,于是立刻别开了目光。 慎介把收据递给那女人。女人把手伸入黑色手提包里,拿出了陈旧的深棕色皮包,皮革表面已经磨损。那皮包与她散发出的气质完全不搭,这一点让慎介颇感意外。 女人付完钱收好皮包,从高脚椅下来。和来的时候一样,她目不斜视笔直地朝玄关的方向走去。 “谢谢惠顾。”慎介对着女人的背影说。 女人一离开,千都子随即走了过来。 “那个客人是谁呀?感觉有点可怕呢。”她在慎介耳边悄声说。 “她之前曾被哪个客人带来过吗?” “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会记得的。小慎,你没跟她聊什么吗?” “没有。总觉得很难跟她搭上话。” “毕竟她身上穿着丧服嘛。她到底是何方人物呢?”千都子从女人走出去的方向望着玄关,歪着头思索起来。 一到了凌晨二点,慎介他们把剩下的客人赶走,关店打烊。打工的女孩子们赶在末班电车前回家,之后的收拾整理便是慎介的工作。千都子把车子停在距离店里有点远的地方,为了开车过来所以早一步离开。 慎介收拾完后走出店里,把门给锁好。走廊上滞闷的空气里满是尘埃。他不禁心想,夜晚的世界就是这样,自己终于又回来了。 慎介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自己独自站在那里,果然又让他回想起那天夜里的事。悄无声息从背后逼近的黑色人影、由上往下砍过来的凶器、猛烈的冲击、以及感到那种剧痛时意识飘散的感觉。 某个地方传来声响。慎介吃了一惊,转向身后看了过去,可是他身后却没有人影。不久之后,楼梯方向传来一群人的笑谈声。大概是从楼上店里离开的客人吧,慎介松了一口气。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全身寒毛直竖,腋下已经汗水淋漓。 电梯抵达慎介所在楼层之后,电梯门无声开启。慎介祈祷着没人在电梯里面,但事与愿违,电梯里有个男人在。那是个嘴巴周围长满胡须,年龄约莫三十出头的矮个儿男人。 虽然慎介极为不愿和陌生人两人待在密闭空间内,却又非搭不可。慎介一走进电梯,立刻按下“关”的按钮。他不想背对男人,便将身体贴着电梯内壁,直盯着表示楼层的灯号。抵达一楼虽然只花了十几秒,慎介却觉得时间久得让人害怕,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僵硬起来。 胡须男当然什么事都没做。多半是在赶时间,当电梯一抵达一楼,他就脚步飞快地超越了慎介。慎介目送那男人的背影,叹了口气之后摇了摇头。 慎介恍惚地站在大楼前,听到空洞的喇叭声。慎介于是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一辆深蓝色的BMW停在路旁,驾驶座上则是千都子白皙的脸。 慎介注意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绕道副驾驶座,然后打开车门迅速上车。车里弥漫着千都子身上的香水味。 “太久没去店里工作了,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收拾。” “辛苦你了。身体还好吧?头不会痛吧?” “没问题。我没什么大碍了。” “太好了,今天忙成这样,我还有点担心呢。”千都子发动引擎,BMW缓缓前进。 千都子独自一人住在位于月岛的高级公寓。她回家的方向与慎介相同,所以总是会顺道载慎介到他住的大楼前面。如果没办法送慎介回去时,就会给他计程车钱。千都子只要一想到计程车费,就觉得即使要绕点远路也没关系。 慎介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当BMW开始加速时,他下意识轻轻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了吗?”千都子问道。 “没有……”他立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看到某个路人长得和我认识的人很像。” “要停下来看看吗?” “不,没关系。应该是我认错人了。” “是吗?”千都子再次用力踩下一时松开的油门。 慎介的背部感受到车子加速的感觉,抑制了他想要回头看的欲望。刚刚他的视线捕捉到女人伫立在路旁的身影。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不论是那件长下摆的黑色洋装,或是短发的造型,都绝对是那个方才出现在“茗荷”的女人。何况她还跟慎介面对面,简直像是知道慎介就坐在BMW的副驾驶座上,并且准备目送他离去似的。 那女人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为什么她会盯着自己看呢?话说回来,那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 脑海接连浮现的疑问,一时之间占据了慎介的思绪。过了一会,心里的空虚便把这些疑云一扫而空。慎介觉得自己多半是认错人了。那女人已经离开店里好一段时间。她不可能一直伫立在那里。他心想,穿黑衣服的女人到处都有,短发造型的女人也是,更何况站在那里的女人或许也不是在看我,而是眺望着远方,并没有特别在注视着什么,只是碰巧转向自己的方向而已—— “你看起来好像有点在意呢。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人吗?还是停下来比较好吧?”开车的千都子过了好几个红绿灯之后说道。 “我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有点困了。” “这样子啊,你也已经很久没有熬夜了吧。”千都子略微加快车速,大概是基于让慎介能早点回家就寝的贴心吧。 慎介轻轻闭上双眼,思考着自己为什么无法对千都子吐实,坦诚自己见到那个一袭黑衣,身上散发可怕气息的女人,不过他依然不得其解。 过了一会儿,千都子问慎介说。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段日子?你觉得你适合要熬夜的工作吗?” “我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不过我也没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没想过趁这个机会找白天的工作吗?” “我从没想过。而且我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没有这回事吧,毕竟你年纪还很轻。” “我已经三十岁了。” “是才三十。你的未来还有许多可能性。不过你人生剩下的时间也不算非常多,如果你有什么人生目标的话,还是趁早开始比较好唷。” “我没什么想做的啦。” 慎介并没有对千都子说过自己的梦想。自己有天会独立,会拥有一间自己的店。因为他想等万事准备齐全后,再告诉千都子。 慎介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准备到哪一个阶段。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订定了具体计划,或者只是单纯怀抱着空想。 “小慎,你会不会觉得你差不多该回银座去了?”千都子更进一步地询问。“你来我们店里也已经一年了吧。” “我没有那样想啦。能够被妈妈桑的店收留,我真的觉得感激不尽。” “不用向我道谢啦。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啊。”千都子加强语气说。 慎介是在刑事判决宣判之后,才到“茗荷”工作的。慎介被判了两年的有期徒刑,缓刑三年。所以实际上慎介还是可以继续正常生活下去,在江岛的安排之下,他被暂时安置在千都子的店里。这或许是因为江岛很关心慎介,认为这样慎介就可以不必在乎他人的目光,同时也不至于影响知道车祸事件的熟客对“Sirius”的观感。 千都子把车子停在慎介住处的正前方。慎介道谢之后下车站在路旁,直到完全看不见BMW的车尾灯才离开。 慎介打开房门时,室内一片漆黑,这表示成美还没回家。成美工作的酒店十二点半打烊,不过她会和酒店的女同事们一起吃饭,通常都比他还晚到家。有时候也会陪客人去别间店喝酒。或者到卡拉OK去唱歌等等。只要从事与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有关的工作,当然就免不了会有这些事,慎介也不会逐一过问。 慎介打开了灯,走到洗手间漱口,然后用热水洗脸。当他拿起毛巾擦脸,看着映照在镜中的自己时,突然有种诡异的感觉袭向慎介。他的脸部不由得扭曲起来。 那种感觉近似于既视感(Déjà-vu)。所谓的既视感,就是自己有种以前曾遭遇过相同状况的感觉。可是不用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在这间浴室洗脸。结束工作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洗脸,这是慎介持续多年的习惯。因此这也意味着目前感受到的并非是既视感。感觉到以前未曾经历过的状况,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既视感。 慎介凝视着镜子,搓了搓脸、摸摸头发,但他仍搞不清楚刚刚产生的感觉。没过多久,诡异的感觉转淡,镜子里只剩下他呆立在原地的身影。 他决定解释为自己太久没去上班。对那个穿丧服的女人太过在意也是,今晚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慎介离开浴室,换上了汗衫。他打开电视,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冰箱内还有剩下的马铃薯沙拉,他也一并拿了出来。 当慎介正要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时,脑中霎时掠过了一个念头,于是他打开了小电视柜的抽屉。抽屉里原本应该放着银行的存折。可是翻了三个抽屉,都找不到存折,只是每个抽屉都比以前整齐。他心想,大概是成美整理房间时把存折收到别的地方去了。 存折没放在电视柜里,又会放到哪里去呢?慎介站在房间正中央思索起来。不管怎么看,屋里都没有地方可以收藏贵重物品。称得上家具的东西,除了电视柜以及床之外,就剩下餐柜、沙发,以及用来放内衣裤的小收纳柜。其他的主要衣物几乎都放在壁橱里。壁橱的下层有多个并排的收纳箱,上层则是放着可以挂上数十件衣物的衣架。所有家具都是透过邮购买的。 正当慎介想着该从哪边先找起时,玄关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门一打开,成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慎,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慎介回答。 “你在做什么?怎么站在那里?”成美一进屋里劈头就问。她穿着黄绿色衬衫,那是去年春天买的衣服。 “我在找存折。” “存折……为什么?”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你放到哪里去啦?可以帮我拿出来吗?” “你在意什么事啊?” “等一下再告诉你。总之,我现在就想看看。” 大概是慎介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成美的神情极度不安。但是她也没有多问,随即走进和室,打开壁橱的门。壁橱里吊起的衣服前,放了一只急救箱。她打开急救箱,里面放着存折。 成美说了声“喏,给你”,把存折递给慎介。 “为什么存折会放在那里?”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不到其他地方可以放而已。这种重要的东西,总不能随便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吧。” “小偷会去翻急救箱吗?” 慎介打开自己的存折。他看到存折上的数字之后,不由得笑了起来。那是一抹自嘲的笑容。 “怎么了?”成美问。 “根本没必要担心小偷。”慎介翻开登载金额的页面给成美看。“你看看,这个数字。比最近中学生的存折还少咧。” “这也没办法吧。毕竟很多事情都要用到钱。” “成美如何呢?你也存了一些钱吧?” “我也跟你差不多啦。我上班的酒店薪水又不是很多。” 慎介耸了耸肩,把存折放到急救箱里。 “你是怎么了?干嘛突然提起存钱的事?”成美的声音蕴含些许怒气。 慎介叹了一口气。 “我完全不了解自己。” 咦,她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欸,成美,”慎介说。“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我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呢?明明就没什么存款,却还想着要独立开一家自己的店。我到底在幻想什么呀?” “你跟我说过,以后想开一间自己的店……” “那我有说钱要怎么来吗?说过目标金额是多少吗?” 成美听到慎介的质问,眼神中混杂着不安和胆怯。大概重新体认到慎介丧失记忆之后,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 “你说……要存钱。” “存钱?说过这种话的人,存折里的金额会少得这么可怜吗?” “所以你才说以后我们俩一定要省吃俭用啊。” “省吃俭用……”慎介摇了摇头。他发觉自己好久没意识到省吃俭用这几个字了,自己真的说过这种事吗? 慎介不禁蹲坐在地。成美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欸,这种事情过去就算了吧。如果忘记将来打算做什么,从现在起重新思考不就得了?” 慎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湿润、冰冷。 8 慎介并不是从老早以前就打算当调酒师,反倒是对在酒吧工作的人抱有偏见。他认为会选择在酒吧工作的人,一开始都是以其他出路为目标,但是却遇到挫折,无处可去,最后才无可奈何一脚踏了进去。这是慎介刚到东京时的想法,然而他如今早已不再有这种想法。 慎介出生于石川县金泽。父亲在当地的信用银行上班;母亲曾经担任中学临时教师。但慎介记忆中没看过母亲担任临时教师的模样。 他的老家,位在犀川河畔一个叫寺町的地方。从地名就可以推断出那个城镇有不少寺庙。慎介一家人居住的木造房屋,寂静地座落在卖当地特产的小店对面。 慎介有个比他年长五岁的哥哥,在纺织工厂上班。在五年前结婚,小孩分别是四岁与一岁。兄嫂和他们的小孩,再加上慎介父母一共六人,目前应该还住在老家里。 慎介十八岁来到东京,因为他考上东京的私立大学。正确来说,是他想来东京,所以才特地去考那所大学。他之所以选择社会学院,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也同时应考了东京其他所大学,文学院、商学院、资讯学院等,各个学院都有。简单来说,只要是东京的大学就可以了,念哪一间他都无所谓。 所以他到了东京之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因为他认为,只要到了大城市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目标。对于住在乡下地方的少年来说,东京这地方有无数的机会正在萌芽。他坚信只要能掌握其中一个机会,必定能踏上成功之路。但他当时却完全没注意到,其实自己必须具备超越常人的能力,才能够掌握住出人头地的机会。 慎介的父母并没有反对他前往东京。对他们来说,家中的长男在地方的国立大学毕业,而且就在当地的公司就职,或许他们认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暂时无庸操心。况且,老是要照料比长男成绩差的次男也很麻烦,他们知道慎介的成绩不好,无法像哥哥一样上好大学,如果只考上了当地的二流大学,未来也养不起慎介。 至少,让他到东京去,以后生活上也不会出现困难——这是慎介推断双亲愿意让他住在东京的想法。 慎介最初住的地方是不到六张榻榻米大小的lk房间。他相信自己会从此处大鹏展翅,翱翔于天际。他的内心充满期待,认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乐于接受各式各样的挑战。 然而,怀抱着这种梦想的期间极为短暂。一年过去之后,他早已不抱任何野心。自从来到东京之后,慎介一直在寻找具体的目标,但他却愈来愈不常去思考这个问题。甚至索性想忘掉这件事,因为只要一想起来,就会看清自己有多么无能。 若是真要探究原因,或许是工作太忙了。光是房租与学费两项,就几乎花光他所有的生活费,让他不得不开始打工。打工之后又有许多新的人际关系产生,为了交游又需要更多的钱,也就是出去吃喝玩乐的钱。为了赚这些钱,只好多找几个打工的工作,就这样一直恶性循环下去。 当然,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慎介身边有更多比他更不幸,却比他更努力的学生。住在同一栋公寓的S,与他在附近的定食屋相遇之后,彼此渐渐熟了起来。这个男学生半夜在道路施工的工地打工,直到天亮才骑脚踏车回家,接着就睡得跟喝到烂醉的人一样,不省人事整整四个小时,起床之后,为了上下午的课赶往学校。这种生活S持续了二年以上。除此之外,从下课到工作的这段时间,他都待在房里念书。脸上胡须总是杂乱的S,口头禅就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时间”。 “你想想看,有钱的确什么事都办得到,但却买不回消逝的时间。就算你拥有再多的钱,也无法回到过去年轻的时候吧?相反地,只要你有无限的时间,无论什么事情都办得到。人类之所以能创造文明,所倚靠的不是金钱的力量,而是时间的力量。但可悲的是,每个人拥有的时间都是有限的。而且年轻时的一个小时,与老了之后的一个小时,两者的价值完全不同。对我来说,时间是绝对浪费不得的,哪怕是一秒也不行。” S专攻建筑学,毕业论文题目是“都市型三层式道路网络之开发”,这件事是慎介与他离别三年后才听说的。原来他当时在半夜的打工,也不单只为了赚生活费而已。 慎介觉得自己没办法把S当成榜样,虽然这句话也只是借口而已。不过他和S有所不同,他对大学教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况且他选择的主修课目本来就不是兴趣所在,当然连一丁点的求知欲也没有。 大学二年级一结束之后,他几乎就没再去过大学。那时的他,一天当中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他上班的六本木酒吧。那间酒吧以六〇年代的音乐为主题,披头四与猫王出的唱片可说一应俱全。没什么客人来的日子,慎介就把那些唱片一张张放上唱盘,悠闲地度过一天。 慎介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他也时常感到焦虑,希望自己快点找到目标。可是他却不晓得怎么做才找得到。甚至在寻找之前,更不了解该如何寻找。这就如同明明是邮差某天送来的东西,却误以为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一样。 他从没动过休学的念头。在他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已经从大学休学,不过他们也算得上是思考了很久,为了贯彻自己的目标才休学。慎介则没想那么多。他总觉得要先有个目标之后,才能有所觉悟或是下定决心。 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把大学读完。即使他没有休学的念头,但是不去上课、不参加考试,就没办法升上更高的年级。无法升上更高的年级。当然就不可能顺利毕业。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学籍自然会被开除,这就是他被遭到退学的原因。 慎介暂时对住在金泽的父母隐瞒了这件事。等到其他同学们都成为上班族时,他连老家都没有回去,只对父母说“自己要再打工一阵子”。 事情露馅是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原因是大学打电话到他家里好几次。慎介的双亲怒气冲冲地来到东京,父亲脸红脖子粗地说现在回大学念书还来得及,母亲则是在一旁不停啜泣。 慎介跑了出去,两天没有回家。第三天当他一回到家,便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潦草的字迹写着:“有事记得联络家里,好好保重身体哟!” 慎介与江岛光一相遇,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不久。慎介上班的六本木酒吧打算收起来不做了,当他着急地搜寻求才资讯时,看到了“Sirius”的征人广告。他深深地受到“银座”这两个字吸引。因为他认为,既然选择在酒吧工作,那当然就要在日本最繁华的地方工作。 慎介面试时老板江岛亲自出马。江岛的气质让慎介折服。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全都饶富深意。慎介认为这种人物才称得上成熟的男人。 江岛让慎介试穿“Sirius”的制服,他以“穿起来很有型”为由决定录取慎介。当时的江岛也说了这样的话。 “无论是多么随性的人,对三件事都会特别坚持。一个是洗澡的方式、一个是上完厕所后擦屁股的方式,然后还有一个是喝酒的姿势。” 慎介钦佩地点头同意,格外谨慎地说:“我会记得的。” 之后的六年,他都待在“Sirius”上班。如果那件车祸事故没发生,现在的他应该还在那里工作。 在那六年之中他学到了不少。具体地说,他发现了在酒吧工作的有趣之处。并且又激发了从学生时代起便不再出现的野心。期待未来自己能开一间店。 然而,他知道自己的野心还不够具体,而且也尚未从现实层面深入思考这件事,而且该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最重要的是手头上没有资金。 这些应该都是发生车祸前慎介的想法。 可是眼前事情却截然不同。 慎介开始思索自己这一年究竟是怎么过的。他记得自己有过哪些举动,但只要他试图回顾当时的动机时,就会出现如同灰色帷幕遮蔽记忆的画面。而且那面帷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厚上许多。 9 时间正好是一周之后,那个穿着丧服的女人,再次来到了“茗荷”。时间是刚过凌晨一点。这天晚上的客人很少。店内深处的座位坐了一个男客,不知在与千都子聊些什么。 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不,开门时应该会发出声音,只是慎介当时没有听见。那时他正好面对酒柜。尽管如此,那女人却让他完全感觉不到气息,只能说是不可思议。姑且不论他没听到声音,平时门的开合与客人进来的身影,理应都会映照在瓶子或酒柜玻璃上,可是慎介刚才却浑然不觉。 所以当慎介回头看见女人静静伫立在吧台对面时,不由得惊叫出声,同时心跳也开始剧烈起伏。 女人挺直了背脊站着,目不转睛地凝视慎介的眼睛。她的姿态仿佛像是对他宣布事情的使者。实际上,刹那间慎介也陷入轻微的幻觉之中,等待着女人主动向他攀谈。这中间大概只有几秒钟,他却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 沉默持续了数秒。慎介终于想起自己必须开口说话。 “欢迎光临!”他的声音粗嘎得像感冒了一样。 女人目光向下,在同一个高脚椅上坐下。 “给我跟上次一样的酒。”嗓音同样让人联想到横笛。 “是轩尼诗吧?” 对慎介的问题女人微微点头。 慎介背对那个女人,把手伸向瓶子。一边将酒注入酒杯,一边来回思考着女人刚说的话。女人说跟上次一样。换句话说,她应该记得自己在一星期前来过这家店,也认得眼前的调酒师。 对于从事服务业的人来说,记得顾客的长相与名字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成美,也绝对不会忘记客人的面孔与名字。万一忘记名字,非到万不得已也尽可能不问对方,可以私底下去问其他人,或者在和客人聊天过程中拼命回想。如果怎么也想不起来,还可以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对客人说:“对了,之前您没留张名片给我呢。”要是让客人认为自己被遗忘了,那么今后就绝不会再上门光顾。 然而慎介却难以想象,这位只来过店里一次的客人,居然会记得自己。 慎介心想对方或许在试探他。但是试探一个素不相识的酒保又有什么意义吗?他对此感到匪夷所思。 慎介把白兰地酒杯放在女人面前。女人道了一声谢。声音虽然微弱,却听得很清楚。女人还对他露出妖艳的微笑,他也扬起嘴角回以微笑。 慎介猛地看向旁边,发现千都子正观察他们的举动。正确来说,她是一直盯着女客看,虽然偶尔也会与正在聊天的客人附和几句,但她的注意力显然集中在别的地方。千都子面向慎介对他使了眼色,要他查探出那女人的身份。 慎介知道千都子心里的想法。她担心那女人是商场上的竞争对手,所以戒心才会那么重。打算开始新店的业者,会进入长期在当地营业的店内侦查,这种事情在每个业界屡见不鲜。 慎介拿出盛放巧克力的小碟子,重新观察女人的样子。她今天没有穿着丧服,而是一件和上次长度相同的长洋装,颜色不是黑色而是深紫色。除此之外,今晚她没戴手套。 慎介还注意到女人另一个不同于上次的地方。那就是头发的长度。女人上次的头发短到完全露出耳朵,今晚却只看得到半边耳朵。仅仅过了一星期,头发不可能长得那么快,大抵是稍微改变了发型吧。这个发型也使她的表情比上周多了几分柔和。 要探出她究竟是何方人物,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和她聊天。可是慎介却想不到该怎么开口。他觉得不管自己说出什么,女人都会淡淡地应付过去。露出神秘的笑容,说几句必须且简短的话以后,就切断所有对话。她全身散发出的氛围让慎介如此猜想。 慎介并不拙于应对客人,反而算得上相当擅长,从他在“Sirius”时就是如此。然而他却遍寻不着进攻这个女人的方法。这个女人和之前他所遇上的每个女人类型截然不同。 他始终没有开口搭话,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于是,她和上周相同,花了一样的时间喝光一杯白兰地。女人用手掌环绕空的白兰地杯,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慎介。 “同样的吗?”他问。已经把手伸向轩尼诗的瓶子。 女人没有点头。她在掌中把玩着酒杯问。“该喝点什么别的呢?” 慎介心头一惊。他没料想到女人会问这个问题。 “您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呢?”他假装平稳地问。 女人一手托腮一手拿着白兰地杯。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称。你可以随便调点什么吗?” 慎介立即就听懂她说的是鸡尾酒,心里感到非常紧张,因为他觉得那女人会对他调出来的酒打分数。她说自己不清楚鸡尾酒的名称,应该不是真的才对。 “那就调略含甜味的吧。” “这样子啊,应该不错吧。” “基酒用白兰地可以吗?” “全都交你决定。” 慎介略作思考后,打开冰箱,看到爱尔兰奶油威士忌。 位于银座的“Sirius”,是一家以鸡尾酒为招牌的酒吧。老板江岛光一本身原来就是个著名的调酒师,他只把调酒的工作交给真正信赖的人,而慎介便是获得他信赖的其中一人。 然而自从他来到“茗荷”这一年多里,却大大减少了调制正规鸡尾酒的次数,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机会。顶多偶尔受到来打工的女孩子们央求,他才会调制出近似鸡尾酒的饮料。大部分的客人都将这里定位为向带来的酒店小姐求欢之处。 因此慎介能够调制的鸡尾酒种类有限。毕竟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放置常备材料。 即使如此,目前还有棕可可香甜酒和鲜奶油,可以跟白兰地调在一起。慎介为了不让手感变迟钝,他时时都有练习,但仍知自己摇摇酒器的手部动作不够流畅。 慎介把摇酒器中的鸡尾酒倒进入鸡尾酒杯,洒上肉豆蔻粉之后,他才发觉女人始终盯着自己的手看。但那种眼神却不是在欣赏调酒师的手部动作,而是冰冷得像是一个正在观察细菌的学者。 “请用。”慎介将鸡尾酒杯端放在女人面前。 女人没有立即将手伸向酒杯,而是往下凝视了好一阵子。慎介盘算着如果女人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就要对她说“鸡尾酒要早点品尝比较好喝。”因为鸡尾酒会随着温度变质。 不久之后,她便拿起鸡尾酒杯,举到与眼同高的位置,仿佛在确认酒的黏性似的,略微摇晃之后开始啜饮。 鸡尾酒杯贴在女人湿润而带有光泽的唇瓣上。淡茶色的粘稠酒液,流入了女人喉咙里。她轻轻地闭上双眼,店内微弱的光线在她脸庞形成阴影。这幅景象只能用淫靡两字形容。慎介的脑海里描绘出液体顺着她的舌,流进喉咙深处的情况。这种想象激起了慎介的性欲,他感到自己勃起了。当女人喝下液体时,纤细的喉咙微微起伏,让他的心脏顿时加快起来。 女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如果用手触碰,或许可以感受得到温度。她睁开了双眼,目光有点涣散。 然后,女人的眼神缓缓聚焦,视线回到慎介身上。 “您觉得如何呢?”慎介问。 “好喝。这杯酒的名称是?” “叫亚历山大。”慎介回答。“是很有名的鸡尾酒。” “亚历山大?那个统治希腊的皇帝吗?” “不,”慎介苦笑着摇摇头。“典故是出自与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结婚的亚历山大拉郡王妃。这是用来祝贺他们婚礼的鸡尾酒。” 女人心满意足似地点了点头。不知是欣赏慎介对鸡尾酒由来的流利解说,或是她本身很喜欢这个小典故。 女人再次举起酒杯,细细地啜饮了一口。此时她白皙的脸颊迅速涨红,仿佛像是薄薄地喷上了一层绯红颜料。 “真好喝。”她又说了一次。 “是吗?如果合您的口味那就再好不过了。” “亚历山大呀,我得记下来才行。”她压低声音说道,仿佛在讲重要的心事似的。 “请别喝太多了。”慎介脑中闪现一个念头,便问:“您知道‘相见时难别亦难’(Days of Wine and Roses)这部电影吗?” “我只听过片名。”她仍然压低嗓音回答。 “男主角在那部电影里不让妻子喝的酒,就是这杯鸡尾酒。您知道后来结局如何吗?” 女人微微摇了摇头。 “对鸡尾酒着迷的她,不久之后就酒精成瘾了。” 她瞬间停止不动,嘴唇微张成漂亮的形状没有合上。接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后,把鸡尾酒杯送入口中,将仍剩下相当分量的酒一口气饮尽。 女人朝慎介呼出温热的气息,当然她并不是刻意的。带有甘甜气味的气息,微微刺激慎介的鼻孔,让他的感官顿时一阵酥麻。 “请再给我一杯。”她说。 好的,慎介回答。 第二杯的亚历山大鸡尾酒,成为女人今夜在“茗荷”喝的最后一杯酒。酒杯见底之后,她说了声“我要回去了”,突然起身。脸颊虽然染上了绯红色泽,但看上去却没有很醉。 慎介帮女人结完帐后走出吧台,到玄关替她开门。女人昂头挺胸地从他面前走过。 “您之后要去哪呢?”慎介望着她纤细的背影问道。 她停下走向电梯的脚步,转身过来。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她略微偏着头说。 慎介绞尽脑汁也没找到答案,开口问她要去哪里,其实也不是别有深意。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不过他当下说不出口。他心想,如果对那女人说自己每天都在想你,不知道这个女人会怎么反应? “呃,我只是在猜,您应该还会再去下一间喝。”慎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女人似乎打算让慎介有台阶可下,不过多半也在欣赏他的狼狈模样。 “是啊。有可能会去,也有可能不会去。” 慎介找不到话接下去。虽然他尝试要说些俏皮幽默的话,但脑中却一片空白。他对于自己居然变成这么迟钝的男人而感到焦躁。 慎介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他跑步追过她,按下电梯钮。电梯恰巧停在这一层楼,门立刻打开。 她道声谢走进电梯。 “请您务必再次光临。” 慎介说完之后,女人仿佛被触动心弦似地凝视着他。然后她把手伸向电梯的控制面板。由于电梯门没有关上,女人刚才按的应该是“开”的按钮。 “鸡尾酒真的很好喝。多谢招待。”她压低声音说。 “谢谢惠顾。”慎介鞠了一躬。 “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帮我调别种鸡尾酒吗?” 慎介听到这句话后,胸中郁闷感彻底消失,一股快感油然而生。因为这表示她还会再来店里。 “我会先行准备的。” “晚安。”女人的手离开控制面板。电梯门静悄然关上。慎介看着她的脸,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咚,他感到胸口一阵闷疼,有种心脏被异物刺穿的感觉。直到电梯门关上而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那种感触一时之间还挥之不去。 “知道她是谁了吗?”千都子小声地问。她果然从头到尾都注意着慎介两人。 慎介噘起了唇,耸耸肩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刻意板起了脸。 “你似乎跟她说了不少话吧。” “只是聊了些有关鸡尾酒的话题而已。” “鸡尾酒?”千都子的眼睛发出光芒。“她对酒很了解吗?” “不知道。”慎介把手插进口袋,歪着头说。“看起来不像,可是她说不定是在演戏。” “这样呀……”千都子露出凝重的神情。对于那女人的事,她似乎无法往好的地方想。“小慎,下次如果那个女人又来了,记得可要问出一点眉目哦。” “一直追问客人的私事,不是有违待客之道吗?” “也有例外的情形嘛。毕竟那女人太可疑了。” “好吧,我尽量试试。” 厕所传来流水声。没多久最后一位客人就擦着手出现。千都子迅速地拿出擦手巾。她立刻又露出上班时的公关笑容。 慎介回到吧台内,清洗女人用过的酒杯,脑海陆续浮现出想让她试喝的鸡尾酒清单。 10 “Sirius”位在这栋旧大楼的九楼。大楼外并没有挂特别显眼的招牌。一走到电梯间,就会看到一块写着“天狼星在九楼”的板子。没人知道板子上为什么是用汉字写着天狼星。就连老板江岛也说“忘记原因了”。不过慎介认定这是出自于江岛希望选择客人的想法。实际上“Sirius”从以前开始就是一间靠熟客捧场而支撑下去的店。 慎介搭电梯上楼,电梯的速度和以前一样缓慢。到了九楼之后,有一条光线暗淡的走廊。他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走在这条走廊上了。在慎介感到怀念的同时,也因为对这里的记忆已变得不完整而觉得焦躁。 走廊尽头有一扇木门。门上挂着以英文标示“Sirius”的板子。店里客人们谈天说地的声音传了出来。慎介拉开门把时略感紧张。 门扉开启之后,站在吧台的冈部义幸最先看见慎介。工作时的商业笑容顿时变成了稍感诧异的神情,不过唇边随即浮现别具意义的笑,他对慎介点了点头。他的笑容与动作让慎介有种安心感。 吧台前方有十五张高脚椅,椅子与椅子之间有着适当的间隔,目前有八个客人在店里。慎介看到有两个相连的空位,于是选了其中一张高脚椅坐下。 冈部直直地盯着慎介。他用眼神问慎介想点些什么。冈部比以前瘦了些,下巴看起来也比以前尖,更增添一股精悍的感觉。 “给我‘刺针’。”慎介说。冈部神情专注地微微点了点头。 慎介试着让自己不引起其他客人注意,若无其事地环顾店内一圈。这间店的桌椅特别有价值。座椅区由皮质的扶手椅和沙发组成,可以让四、五个人舒适地坐在上头。由于桌面够宽敞,即使放了许多菜肴也不会觉得太挤,这样成套的桌椅共有八套。墙壁上陈列着世界各国的酒瓶。角落摆着一架大钢琴,江岛的老友钢琴家偶尔会演奏令人怀念的爵士乐。以前一名客人曾经说过:“待在这间店里会让人想起日活公司的电影”。慎介虽然没看过大荧幕上的小林旭和宍户锭,却总觉得能体会那位客人的想法。 店内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坐满了。有点上了年纪的男人四人组、两个带着两名酒店小姐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对怎么看都像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情侣。四人组的声音稍大,但还不至于到破坏店内气氛的程度。 时间接近凌晨两点。慎介心想这种时候居然店里客人还这么多,真是不简单。 冈部开始摇动摇酒器。他的动作非常灵活,不会使用多余的蛮力。将摇酒器中的酒液倒入酒杯的动作,在技术层面上也很高超。 他把酒杯放在慎介面前。杯中的酒液闪耀着无可言喻的琥珀色光泽。 慎介向冈部轻轻举杯,含了一口鸡尾酒在口中。白薄荷的热辣味道,猛烈地刺激他舌头上的味蕾。这也是酒名被叫做刺针的原因所在。 慎介对冈部微微点头。冈部耸了耸肩。 “今天你工作的店不要紧吗?”他问。 “大概不会有客人来,所以就提早打烊了。” “是哦。不过也是会有那种日子。那么,你是来偷窥以前的老巢吗?” “正是如此。”慎介把酒杯凑近嘴边。他正在思考这种酒是否合那个女人的口味。 今晚“茗荷”没有客人虽是事实,不过店里却没提早打烊。慎介对千都子说与人有约,自己一个人先早退了。 其实慎介并不是真的与人有约。他的目的只是想在“Sirius”品尝几杯正统的鸡尾酒,他最近都没喝过什么正统的鸡尾酒,感觉自己的味蕾变得迟钝又麻痹。此外,另一个目的是要研究可以为那个女人调配哪一种鸡尾酒。 虽然仅仅见过两次面,慎介却对那个女人非常在意。不论是在店里清洗酒杯的时候,或是听酒醉客人发牢骚的时候,他的目光都紧盯着玄关。慎介认为她或许会跟前几天夜里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入店里。 “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帮我调别种鸡尾酒吗?”她对慎介这么说。下次是什么时候呢?必须在她来之前备好材料,也得在那之前找回味蕾对酒的敏锐感。 “江岛先生今天去哪儿了?”慎介问冈部。 “他去赤坂讨论比赛的事。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当冈部这么说时,玄关传来开门声。冈部往门的方向看了过去,面带微笑说“欢迎光临!”慎介也反射性地看了过去。 进来的客人是慎介以前见过的女人。略显下垂的眼角,再配上丰腴的唇瓣,让人印象深刻。慎介记得她的名字叫由佳。她把白色的薄外套递给了服务生。外套底下穿着蓝色洋装的她,身体曲线玲珑毕露。 “辛口马丁尼。”她在吧台最角落的位子坐下后,对冈部说。她看也没看一眼其他的客人,当然也没注意到慎介在场。可是她悠哉地翘起脚的动作,却明显地显示出她有意识到周围的目光。 慎介不太清楚由佳在哪间店工作。不过从她的发型,可以知道是家一流的店。因为如果每天没有交给专业的美发师打理,她那样的发型很难维持。 打从慎介还在“Sirius”工作起,她就常来这里喝酒。多半是自己一个人来,很少跟客人一道过来。她通常独自喝个两杯鸡尾酒,与调酒师聊聊股票与音乐后就回家去。 “酒店小姐也是各种人都有,也有人是用这种方法消除压力呐。”江岛曾经感佩地说。 慎介的脑海中有个情景复苏了。时间是在一年多前的夜晚,即是数个小时后发生车祸的夜晚。 由佳在那个夜晚也是一个人独饮。应该是喝——辛口马丁尼。那个夜晚她也点了这个。鸡尾酒是慎介调配的。 然而她喝的酒却不只这个。她之后又点了其他鸡尾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个精光。喝酒的方式气势汹汹。“给我更烈的酒!”慎介记得她曾对他这么说。当然他反而是渐渐降低酒精浓度,最后让她喝的饮料几乎等同果汁。 尽管如此,她仍旧喝到烂醉如泥。或许她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喝个烂醉吧。绝对是有什么事让她很不开心,不过即使她喝醉了也绝口不提。慎介认为这是因为她是个很专业的工作者。 由佳当晚趴在吧台上一动也不动——鲜明地残留在慎介记忆中的部分,就只有这些了。 问题在那之后。就结果来看,慎介送由佳回家,在自己回程的路上发生车祸,但对细节部分的记忆却极为模糊。比如说,既然是送她回家,车上当然只有两个人,但记忆中却一丁点画面也没有,在脑海里怎么也描绘不出由佳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情景。慎介不认为这只是自己单纯的遗忘,毕竟相较于送由佳回家前的记忆,两者之间记忆鲜明程度,落差未免也太大了。 慎介对冈部说。“可以帮我调琴苦酒吗?” 冈部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或许会误解慎介,以为慎介只是展现自己对鸡尾酒广博知识。但慎介其实只是想借苦味刺激自己的脑细胞。 冈部一手旋转细长的香甜酒杯,一手将香味苦汁涂在酒杯内侧。涂完之后,丢掉多余的部分,注入冷却过后的琴酒。从酒液粘稠的状态,可以看得出琴酒已充分冷却了。 慎介拿起酒杯,调整呼吸后一口喝尽。适中的苦味在口中缓缓扩散,全身的细胞也随之苏醒。 “不错呢。”慎介说。冈部单边嘴角上扬,笑了一下。 慎介暂时将酒杯放在吧台上,从高脚椅上下来。他朝由佳走近。 由佳不可能没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她却仍面向前方抽烟,表示婉拒男人随意搭讪。 “好久不见。”慎介说。 由佳用手指夹着香烟,面露不耐地回过头去。用一张她上班时却不会出现的能剧面孔面对慎介。 但是当她的目光捕捉到慎介的脸时,犹如能剧面具的脸突然有表情出现。她嘴唇微启,双眸瞪得斗大。 “你……” “我是雨村。之前多谢你的惠顾。”慎介轻轻行了个礼。 “你不是已经离职了吗?” “暂时离职而已。今天是来这里玩的。” “嗯……” “我可以坐这里吗?”慎介指着由佳身旁的空位。 “是可以啦……” “那我就打扰一下了。”他从自己的位子上把酒杯拿了过来,落坐在由佳身旁。“其实我想请教由佳小姐一件事。” “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慎介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竖起耳朵偷听。“就是我发生车祸的那天晚上。”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那天晚上我送由佳小姐回家了吧?然后,就在之后发生了车祸。是这样子没错吧?” 由佳不发一语,面目狰狞地回瞪慎介。 “抱歉。我想由佳小姐并不知道,我最近又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结果丧失了部分记忆。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对不同的人问不同的事。” 由佳眉头微蹙。 “我大致上听江岛先生说过这件事……你连车祸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还不到一干二净的程度,该怎么说呢,对细节的部分很模糊。江岛先生劝我不要勉强自己回想不开心的事。可是对我来说,心里头总是有疙瘩。” “问我也没什么意义。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只是被你顺道载回家而已。”由佳从慎介身上别开目光。 “这一点我明白。所以我只是希望由佳小姐能告诉我,我送你回大楼时的情形。” “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事都可以。我是不是一边开车一边跟你聊天,或者你对当时搭车的情形有什么印象之类的……” 由佳一口饮尽辛口马丁尼,转身面对慎介。 “我那时候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吧?所以你才送我回家呀。像这样的人可能记得被送回家时发生的事吗?” “是没错,可是你连一件事情都没有印象吗?” “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由佳再次转向吧台内侧,摇了摇头。 “那么隔天再回想到的也可以。譬如说因为我发生车祸,当晚的经过会牵扯到由佳小姐,警察应该也会去问你吧。你记得对警察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我只记得隔天头非常痛,还有没卸妆也没换衣服就倒头大睡而已。因为送我回家才导致你发生车祸,关于这点我觉得非常抱歉,不过其他方面我真的没办法说什么。” “那么——” “对不起,我跟客人约好了。”由佳突然把手伸向提包,从高脚椅上下来,对吧台内的冈部说了声谢谢招待。 由佳不留下任何让慎介可以挽留她的时间,在付完帐后,立刻要服务生把外套递过来,连披都没披就径行离开了。 慎介几乎只能目瞪口呆地目送她离去。冈部开口问了慎介。 “你惹她生气啦?” “我哪知道。我只是叫她告诉我车祸当晚的事情而已。” “车祸当晚?” “啊,没事。没什么。”慎介挥了挥手。他决定尽可能不跟没关系的人提到自己有记忆障碍这件事。 琴苦酒有些变温了。慎介一口气把酒喝光,觉得苦涩的味道又更强了些。 11 慎介回到门前仲町自宅时,时钟的指针指向二点三十分。成美还没回家,大概是被客人邀去唱卡拉OK了吧。 他觉得饥肠辘辘,甚至饿到胃部闷痛。一定是因为他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只喝鸡尾酒的缘故。 但慎介对自己有所斩获感到心满意足。他想到好几种让她——那个谜样女子试喝的酒单,得趁自己还没忘记之前先记下来,于是他开始找起纸笔。 可是他无法立即就找到纸和原子笔。成美趁慎介住院时,变更了房子内部的摆设,导致他对东西摆在哪里完全一头雾水。成美明明就讨厌做家事,却能将布置彻底改变。慎介对此不只是感到佩服,更是感到惊愕。 慎介翻遍所有抽屉,总算找出便条纸跟黑色原子笔。他猜想这两样东西要不是赠品,就是买东西附赠的。对于自己竟然注意到这种细节,他不禁露出苦笑。两个成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纸笔居然用到这种寒酸的地步,真的是很没出息。不过,一般家庭必备的日常用品他们屋里也通常没有,所以其实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慎介记完笔记后,用锅子煮水,准备煮泡面。像这样在深夜煮宵夜,令他回忆起往日住在一间六叠大公寓内时的情景。那间公寓是在他大学入学时租的,直至他和成美开始同居前,他一直住在那里。 他们现在住的屋子,原本只有成美一个人住。慎介在两年前搬了进来,屋里有些狭窄也是正常的。 慎介和成美变得亲昵,是从某日傍晚她独自来到“Sirius”开始。成美前一天晚和客人一道来时,她的手套在店里弄丢了,慎介在店内到处找寻还是找不到。 成美宣告放弃回家之后,在当天凌晨十二点时,手套被找到了,原来是掉到沙发缝隙里,被客人捡了起来。慎介打电话到成美工作的地方告诉她这件事。于是成美说在下班回家时,她会顺道过来“Sirius”一趟,请慎介先帮她保管。 于是慎介在“Sirius”打烊后,一个人等待着成美,但成美却迟迟没有出现。慎介试着打电话到她的工作地点,电话当然也无人接听。 过了凌晨三点,她好不容易出现了。慎介当时正准备回家。 “啊,还好。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她看着慎介,漾起一抹安心的笑容。 “我的确是打算要回家啦。”慎介回答。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隐含怒意。 “对不起。客人太缠人了,怎样都不肯放我走。我可是拼了老命想逃走的唷。我也是非常在意你的事……你生气了吗?” “心情不是很好。” “哎呀,那该怎么办?” “开玩笑的啦。喏,给你。”慎介递出手套。 成美看到手套之后,双掌在胸前合十,大叫了一声真是太好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我却很喜欢。因为我的手很小,很难找到合用的手套呢。” “是你的没错吧?” “没错,谢谢。”成美把手套放进外套口袋,仰头望着慎介。“欸,我请你吃东西吧,就当做是谢礼。” “不用了啦。” “这样子我没办法安心。都让你等那么久了。对了,你喜欢鱼翅拉面吗?” “鱼翅拉面?算是喜欢吧。” “那我们就去吃这个吧。我知道一间好吃的店哦。”她使劲拉着慎介的袖子。 慎介和成美两人,在营业至早上五点的中华料理店里,面对面坐着吃鱼翅拉面。成美对银座拉面店的店名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评论起哪间店只是价格昂贵却一点不好吃、哪间店汤头好喝佐料却很少之类的事。她边吸着拉面边说话。 慎介望着她这个模样,心想和这种不会使人感到疲惫的女人交往也很不错。他以前虽和不少女性交往过,却老是感觉只想做爱,却不想和对方一起生活。 成美此时似乎也对他抱有好感。当慎介表示希望假日能再见个面时,她立刻爽快答应。如果成美对慎介没有好感,即使只是一碗拉面,也不可能会想请他吃。 二人在隔周的星期六约会,那天晚上慎介进入了成美的房间。她在床上重复了好几次:“你可别误会啰,人家平常可不是那么轻易和男人睡的。” 慎介说自己也和她一样,不过他当然是在扯谎。反正他也不知道成美说的是不是实话。慎介认为,他真实的想法以及实情怎样都无所谓,毕竟当时他也没打算和成美长期交往下去。 然而,两人却同居了。慎介并不觉得两人是命中注定的相遇,爱她的感觉算不上很强烈,只是在不知不觉间,成美在慎介的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太麻烦了,我们一起住吧——最初是慎介提出来的。 慎介煮好泡面之后,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由于每天晚上都会出门,戏剧与新闻都得先预录下来,看这些预录节目也算得上是睡前的乐趣。 NHK的新闻报导白天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严重车祸。拖车驾驶硬是要超车,结果撞上了隔壁车道的汽车,后来方向盘失去控制,整辆拖车冲进了分隔岛,对向车道因此才没受到影响。车祸死亡人数五人,但是拖车驾驶却平安无事。 居然把事情搞成这么严重,拖车驾驶干脆自杀算了——慎介看着画面想着。把五个人撞死,大概也赔不起了吧。 即使只有一个人死亡,用金钱也无法完全偿还。慎介深刻地反省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为什么会发生车祸呢—— 无论如何,慎介都希望自己可以清楚地回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但记忆中的画面却依然模糊不清。当天送由佳回去后便急着回家,这些过程都只残存零碎的记忆片段。他只记得丢下穿着衬衣的由佳一人,但不知为何自己慌慌张张的。 衬衣? 似乎好像有某件事勾起慎介某段回忆。片刻之后,他随即想起由佳本人刚才说过的话。 “我只记得隔天头非常痛,还有没卸妆也没换衣服就倒头大睡而已。”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若是她真的连衣服都没换,那天夜里就不可能看见她穿着衬衣。可是慎介却有印象自己看过。难道是在别的时间点看到,却误认成那天夜里看到的? 慎介摇了摇头否定。 慎介心想,仔细思考的话,看到由佳穿衬衣的模样很不合理。如果他送由佳到她屋里去,由佳又醉得无法自行走到床上,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脱掉由佳的衣服,帮由佳换上衬衣。此外,如果由佳喝得没那么醉,送她回房间后,自己就会马上离开了吧,也没必要等由佳换完衬衣。最重要的是,由佳不可能让慎介看到自己穿衬衣的摸样。 慎介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自己那天晚上和由佳做爱了?若是如此,看见她穿衬衣的模样就合乎逻辑。可是记忆中看到由佳穿衬衣的情景却很不寻常。慎介站在由佳家的玄关,和穿着衬衣的她面对面站着。由佳的表情非常凶狠。看起来不像是目送做爱对象的眼神。 慎介感觉头稍微痛了起来。他将录影带快转,看下一段预录的综艺节目。 12 慎介把预录节目从头到尾看完之后时间将近清晨五点。成美仍然没有回家。 有点太晚了吧,慎介心想。 虽然不想对成美啰嗦,但要是太晚回家,他还是会感到担心。慎介拿起自己的手机,拨打成美的电话号码。 手机没有人接听,直接进入语音信箱。慎介认为成美应该不会关掉电源,所以大概人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 听到留言打个电话给我,他录下留言后便挂断电话。女友既然上的是酒店夜班的工作,对于她晚回来瞎操心只会让身体吃不消。慎介决定暂时置之不理。 正当慎介把自己的手机重新放到充电器上时,他瞥见成美的梳妆台上放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东西,于是他顺手拿了起来。 那是一把螺丝起子,前端呈现十字型。像是用来锁很大的螺丝,所以重了一些,手掌感觉沉甸甸的。仔细看了一下,似乎是全新的。 慎介思索着家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东西,明明连纸笔很难找到,应该不会出现螺丝起子这一类的工具才对。慎介以前从未见过这把螺丝起子,心想一定是成美从哪里拿过来的。看上去还很新,也很有可能是买回来的,但他无法想象成美会买这种工具。 慎介拿着螺丝起子,在室内踱起步来。不管是买的或者是借的,既然房里有这把螺丝起子,那就表示用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或是打算要在某个地方用。他心想,会不会是哪里的螺丝松掉了呢? 然而慎介却遍寻不着。他猜想会不会是锅子还是平底锅的把手松掉了,便走去厨房,检查所有烹饪器具,结果根本没有任何一颗符合螺丝起子尺寸的十字螺丝。 慎介只好宣告放弃,把螺丝起子归回原位。心里虽然很介意,但只要等到成美回到家里就能真相大白。 过了凌晨五点之后,多少还是会觉得有点困。慎介打了一个呵欠,走进了浴室里。 过了隔天中午,闹钟的电子铃声唤醒慎介。他照着平常的习惯坐在床边,用手指头按压两眼眼角一会儿。意识姑且是清醒过来了,但大脑与肉体都大致上处于睡眠状态。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有什么预定计划,这些事会一点一滴地回想起来。今天是二十日吗,还是二十一日?要去邮局办事吗?银行呢?有没有宅配预定会送达呢? 慎介确认过今天没有特别的行程之后,把手从两眼拿开。 “成美,早餐吃什么?”他转过头说。平常应该可以在身旁看到成美卸完装的脸。 可是却没有见到她的人影。枕边被揉成一团的不是睡衣裤,而是一件T恤。 慎介从床上起身,打量着室内的情形,走到玄关察看鞋子。似乎没有成美回家的迹象。 他确认了自己手机的留言与简讯,却没有任何成美的留言。 慎介再次拨打她的手机,情形却和昨天一样。 犹如风将枝叶吹得摇晃作响,慎介的心里骚动不安。 慎介想到可以打电话给成美在酒店工作的女同事,于是找起名片与电话薄,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仔细一想,觉得成美也不可能把她认识的人的联络方式整理起来,应该是把这些全都记到手机里。 慎介又看了一次闹钟,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成美以前从未超过这个时间回来。 他怀疑成美也许和店里的客人情投意合,偷偷到旅馆开房间。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随便在外面留宿,至少也会随便编个理由打电话通知慎介。更何况慎介还是信任成美的。他认为成美不是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 慎介决定再试打手机看看,却仍然只听到电子合成音的留言说明。现在是语音信箱—— 慎介思考着会不会有人知道成美在哪里。然而,虽然曾听成美提起朋友的事,他也没有办法联络到那些人。 慎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打电话去成美工作的酒店确认,于是他决定先冲个澡。慎介心想或许成美会在他洗澡时打电话来,于是把手机摆在浴室门边。然而在他洗头洗澡时,完全没有电话声响起。 慎介在下午五点时出门,在出门之前,他又打电话到成美上班的“collie”,大概这个时间还没人上班,他只听到无线电台的传呼。 当慎介到达“茗荷”做开店准备时,心情也无法冷静下来。他觉得成美不会自己想在外面过夜,该不会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吧?这件事让他非常担心,他希望至少掌握一些情报。 当慎介得到第一个情报时,时间已经超过晚上七点。他打电话到“collie”,向对方问“成美小姐在吗?”。成美使用本名在酒店工作。 “她可能是外出还没回来吧,平常这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来上班了。” 成美果然没在店里。 “那么,朋美小姐在吗?” “在,请您稍等。”男人亲切地说。 慎介曾经见过朋美几次。她与成美时常和客人一起来“Sirius”。她是成美最要好的酒店同事,也听成美说过她知道两人交往的事。 “您好,让您久等了。”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声音。慎介想起朋美那与狸猫相似的表情。 “朋美小姐,我是雨村。” 慎介说完,顿了一下,“哎呀,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她仍以爽朗的声音说话。大概是为了让旁边的人认为这是客人打来的电话。接下来她压低嗓音说:“成美她还没来唷!” “这个我知道,那家伙昨晚没回家。” “咦,不会吧?” “是真的。我打了好几次手机她都没接,我正在烦恼联络不到她。所以我才想说朋美小姐会不会知道什么。” “等一下,这样很奇怪耶。” “奇怪?” “嗯。因为——”电话那头讲话的声音忽然中断。隐约传来朋美恭维客人的说话声。或许有客人经过她的身旁。过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她的声音再度传来。“雨村先生,事情很奇怪。成美昨天向店里请假了呀。” “咦,”这次轮到慎介吃了一惊。“真的吗?” “嗯。成美昨天傍晚的时候打电话给妈妈桑,说她感冒想要请假。” “感冒?” 不可能。昨天慎介离开家门的时候,成美还好端端的。她当时面向梳妆台准备化妆。然而,在那之后,她却打电话向店里告假。 这真是奇怪了,慎介嘀咕起来。 “抱歉。我不能讲太久,有客人来了。”朋美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困扰。 “啊,对不起。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晚一点希望可以再问更详细的情形。” “好呀。那我要说啰。〇八〇——” 慎介把朋美说的号码记在身旁的便条纸上。 “几点左右打电话比较方便呢?” “我想三点左右应该可以。” “OK。那我就差不多等那个时间再打。”慎介说完便挂断电话。 慎介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朋美说的话是事实,那么成美昨天究竟去哪里了呢?她说自己感冒当然是在说谎。 慎介很介意成美向他说谎这一点。如果只是想翘班当然无所谓,但为什么要对他有所隐瞒呢? 慎介的结论是,成美果然另外有了男人。她会瞒着慎介,向店里请假出门,就只剩下这种解释了。 担心的心情少了一半。不,应该是一半以上。他开始觉得,昨天晚上一直耿耿于怀的自己实在很愚蠢。当他用尽办法想得知成美的去处而焦躁不安时,成美说不定正被别的男人搂在怀中。 然而,慎介对于成美现在还是没有和他联络,而且也没有出现在“collie”里依然很在意。他不知道成美的对象是旧情人,或者最近关系才变亲昵的男人,不过成美并不是会受恋爱影响而无法判断状况的女孩。 不过,这也很难说——慎介擦拭着酒杯,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淡淡一笑。恋爱不就是盲目的吗?成美可能和某个出色的男人共度时光,因为太开心而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工作,忘记了我—— 玄关的门扉开启,一名男性熟客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大桥先生。好久不见了!”慎介用比平常更大的嗓门打招呼。 凌晨两点半左右,千都子一如往常地开车送慎介回家。慎介心想,或许成美已经回家了,他打开了门,室内依然一片漆黑。打开灯一看,也没发现任何成美曾经回家的迹象。 慎介的心里的不安又逐渐扩大。不管怎么说,完全没有联络还是不太对劲。 慎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拨打朋美告诉他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三次后接通了。“喂”她出声。 “你好,我是雨村。” “啊。我在等你的电话呢。成美还是没回家吧?” “是。她也没到店里去吗?” “妈妈桑大发雷霆了呢,不过我还没说出她失踪这件事。因为成美没跟妈妈桑说她与雨村先生正在交往的事。” “嗯,酒店方面就交给你了。对了,你对成美有可能会去的地方有头绪吗?” “关于这部分我也有想过,可是还是没有想法。在所有酒店小姐当中,与她感情好到可以让她留宿的人,我想应该也只有我一个而已。所以我在想,她会不会回千叶的老家去了?” “我想我也没办法联络上她的家人。” 慎介听说成美的老家在君津市。只不过父母都已经过世,目前住在老家的都是亲戚。她在十八岁时来到东京后,父母才相继身亡。成美曾经说过,自从父亲的葬礼结束之后,自己和亲戚们就没有往来了。 “会不会是男人?”慎介说。 “男人?” “我的意思是她会不会有了其他男人。” “哦。”朋美点了点头。“我想应该没有吧。” “真的吗?不必在意我的感受没关系。如果她和别的男人有了那方面的关系,我就会放弃的。” “我没有瞒着你啦。雨村先生又不是我的客人,我没必要讨好你吧。成美心里真的只有你一个。像我们这样一直相处在一起,如果她有了别的男人,我一定会知道的。”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男人,成美为什么要瞒着我出门呢?” “这我也不清楚……”片刻沉默后,朋美脱口而出:“欸,是不是该报警呀?” “拜托他们协助搜索吗?” “嗯。” “我也想过了。” “我想还是应该要报警比较好。毕竟这种情况太诡异了。”朋美说完后又压低嗓门继续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雨村先生。” “什么问题?” “成美最近是不是打算要辞职?” “呃?我完全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嗯……果然。” “成美那家伙说过要辞职吗?” “嗯。她说过已经厌倦被人呼来唤去的,差不多该做个了结之类的话。” “做个了结是指什么事情啊?自己开店吗?” “我不晓得。难道不是吗?” “可是……”慎介本来想说哪来这笔钱,却又把话给吞了回去。明明手上没有资金,光会空口说梦,这一点和之前的自己没有两样。 “喂!”朋美说。“还是报警吧。” “是啊。”慎介喃喃地说。 13 到了隔天早晨,成美仍旧没有回家。慎介简单吃完饭后,搭计程车前往深川警局。 他向一楼的服务台表示同居人行踪不明。过了片刻之后,身穿制服的中年警官对他说:“请到这边来。” 慎介和警官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张小办公桌,他尽可能详细说明事发经过。警官仔细询问成美的身上的特征。当慎介回答这些问题时,发觉警方并不是为了搜寻成美,而是当某处发现可疑的尸体时,现在回答的内容就能作为参考,以作为认尸的依据。简单来说,警方认为他们找到成美时,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我了解了。如果有什么线索,立刻就会通知你。今天辛苦你了。”警官说话的态度虽然亲切,但慎介却暗自祈祷着成美千万不能被这些家伙找到。 正当慎介离开警局出入口大门时,一名警官从停在他面前的警车内走了出来。那是个年纪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体格壮硕的男警官。慎介看到他脱下钢盔后的脸,停下了脚步。他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或许对方也注意到了,他也看着慎介。但对方似乎没有立刻想到,一度还别开目光。不过他却在下一秒停下了脚步。 “啊,是你。”警官说。“你是在清澄发生车祸的那个人吧?” “你还记得吗?” “算是记得吧。毕竟那个案件比较特殊。对了,今天怎么了吗?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不,其实是我的朋友行踪不明,为了报警才……” “欸,这可真是糟糕。女人吗?” “是。” “几岁?” “二十九。” “嗯,二十九啊……”警官的脸色一沉,点了点头。当年轻女性下落不明时,如果还活着多半是找不到的,大概有这种不吉利的经验法则存在吧。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我记得你当时是调酒师吧。” 警官对于慎介的事情记得相当清楚。 “现在也是做同样的工作。” “这样啊。没再开车了吧。” “没开了。” “那很好啊。车祸的可怕之处你应该很清楚吧。” “嗯……” “那么再见啰。”警官说完后,轻轻拍了慎介的肩膀一下,朝着大门走去。 慎介也迈开步伐向前走了几步。但他随即又转过头来。 “不好意思!”他朝着警官的背影大喊。 警官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慎介对着一脸诧异的他问道。 “你刚刚说的案件比较特殊是什么意思?” 交通课旁边有数个小房间并排在一起,房间里狭窄得连要把小办公桌塞进去都很困难。慎介被带进去其中一间。上次他进来这里,是去年车祸事件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当时的记忆为何还残留在脑海里。 “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可是记忆丧失居然也有这么奇特的状况,只忘记车祸发生经过的部分。”秋山警官一脸感到不可思议的模样。 “我也这么想。”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很幸福,但在另一层面却是一种罪过。把事故忘得一干二净固然幸福,可是受害者家属却难以接受吧。” “这一点……我明白。” 慎介回想起岸中玲二那张阴沉的脸。岸中曾经问他,碰到不愉快的事都怎么处理?慎介则是回答他什么都不做,早早把心烦的事情忘掉。 慎介认为就是那句话决定了岸中的杀意。 “那么关于车祸的部分,”秋山在慎介面前打开文件。里面画着车祸现场示意图。其中一条是东西向的三线道大马路,另一条则是一线道的狭窄道路,两条路交会在一起,发生车祸地点,在那条窄路快到十字路口的地方。“被害人在这条窄路上往南前进。只要过了十字路口,再往前一些就可以抵达她家,你从她后面远一点的地方开了过去。”秋山用手指在示意图上的道路比划。“车型是银色宾士车。到这边为止,你还有印象吗?” “听别人说出来,就会隐约觉得是这样没错。” “隐约觉得……啊。”秋山仔细端详慎介的脸。他的脸上写着发生那种车祸怎么有可能还会印象模糊的表情。 “对不起。”慎介道歉。 “算了,这也没办法吧。更何况,居然是受害者的遗属让你丧失记忆,到底是谁对谁错,真的让人搞不清楚了。”警官又望向示意图。“这条窄路的最高速限是三十公里。你主张自己有遵守速限。” “可是其实没有遵守不是吗?” “我不知道。”秋山说。“地上有留下了刹车痕,不过不知道时速是几公里。以前可以推断得很正确,但是最近刹车痕愈来愈不可靠了。” “为什么呢?” “拜技术革新之赐啊。如果车辆装了防锁死刹车系统,那么速度与刹车痕之间的关系,就会和以往的资料天差地别。” “哦哦……” 原来如此,慎介思忖着。即使在结冰的路面上,使用防锁死刹车系统的汽车也能极力抑制轮胎打滑。如此一来,这种车辆当然会和使用一般刹车系统的车辆在数据上有所不同。“总之,你车子开在脚踏车后面。即使你遵守时速三十公里的速限,速度总是会超过脚踏车,而你也打算超车。”秋山的手指在示意图上移动。“在那之前,脚踏车似乎从道路中央略微骑到路的侧面。被害人是否注意到后方有宾士车接近,这点并不清楚。不过宾士车大概会打开大灯,所以我想她恐怕有注意到。以这种情形来说,一般人通常会想往左边靠,却有可能太过在意后方车辆,导致操作脚踏车把手失误,反而往危险的方向骑去,还蛮常出现这种状况。” “结果我就从后方冲撞脚踏车了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秋山点点头。“脚踏车飞往左边,你开的车则是大幅度冲进了右侧车道。大概是转动方向盘打算闪避吧。” “所以被害人……撞到头了吗?”慎介问。光听刚刚的说明,还是无法接受这是个死亡车祸。若是被害人死亡,被车撞到的地方伤势应该很严重吧。 然而,秋山却摇了摇头。 “不是,我想,在那个时点,被害人应该没受重伤。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论而已。” “没受重伤……可是,她不是死了吗?” 慎介说完,秋山皱起了眉头。接着长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嗯。”慎介回答。 秋山指着示意图。 “被害人身亡是在这件车祸之后。” “之后?” “对。第二辆车冲进这里。” 14 推开“Sirius”的门走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夹克的背影。夹克的主人听到门开启的声音,回过头去,露出稍感诧异的表情之后微微一笑。 “唉呀,看看是谁来了!”江岛轻轻张开双臂。“因为怀念本店的味道所以过来啦?” 慎介面露笑容,朝着江岛走近。他转头向站在吧台里的冈部义幸打了招呼。冈部对他点了点头。 慎介走到江岛身旁,张望着其他客人的模样。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这间店几乎还没什么客人。只有两个人坐在吧台,其他座位上坐着另外两个人。 “我有些事想问你,现在方便吗?”慎介小声问道。 “什么事?”江岛压低声音问。 “跟车祸有关的事。”慎介回答。“就是那件我肇事的车祸。” 江岛微微蹙眉,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态度摆明了不感兴趣。 “应该是可以站着谈就说完的事吧。” “不是。” “这样子啊。”江岛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把手放到慎介肩膀上。“那我就坐下来听你说说看吧。” 在江岛催促之下,慎介走向店内最深处的座位。沙发坐起来质感很棒。慎介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已经有几年没坐在这里了。之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也可以坐在这沙发上。 “其实我昨天去找警方了。只不过是为了完全不同的事,结果恰巧遇到交通课的秋山警官。他是当时负责我车祸案件的警官。” “嗯,然后呢?”江岛拿出香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用卡地亚打火机点了火。 “我提到自己有轻微丧失记忆的症状,请他告诉我车祸的相关细节。秋山警官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听了慎介的话之后,江岛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事到如今,没必要再追问这种事了吧。” “可是维持现在这种状况,我感觉很不舒服呀。” “这一点我懂。然后,你问完之后怎么了吗?” “我吓了一跳。”慎介率直地说。“我没想到车祸的情形居然会是那样。” “居然是那样?” “我净想着是自己辗死人,以为车祸就是这么单纯。可是昨天问了之后,我才知道并不是如此。让岸中的女人直接致命的是另一辆车。也就是说,这一场车祸与两辆车有关。” “这个说法我也听过。只是不晓得详情。”江岛的态度像是觉得慎介对这种事感到激动很奇怪,他不疾不徐地吸着香烟继续说。 “毕竟我完全都不记得了。” 整理秋山巡查部长所说的话,车祸的经过如下: 首先,骑着脚踏车的岸中美菜绘,在即将发生车祸的道路上往南前进。此时后方来了一辆宾士车。开着这辆宾士车的驾驶就是慎介。 宾士车的速度究竟多快并不清楚。由于慎介的供词是“前面的交通号志快变成红灯了,所以加快了车速”,因此可推测车速可能稍微超过三十公里的速限。只不过,慎介在车祸后坚称自己遵守速限,至于是真是假难以确定。现在的他又丧失这一部分的记忆,因此也无法下定论。 不久,宾士车从后方撞上岸中美菜绘骑的脚踏车,撞上脚踏车的部分是宾士车的保险杆左侧。 脚踏车受到汽车的冲撞而失去平衡,朝前方飞出之后翻倒在地。骑着脚踏车的岸中美菜绘,整个人的身体飞到面对行进方向左侧的墙壁。那时她的背部紧贴着墙壁。 另一方面,宾士车撞上脚踏车后,驾驶慎介反射性急转方向盘,宾士车急剧改变行进方向,冲上了对向车道。 此刻,第二辆车从对向开了过来。车型是红色法拉利。 这辆车的车速应该相当地快。对于眼前的突发事故完全反应不及,竭尽全力闪避宾士车。当然对方也踩了刹车,却无法彻底让车速减缓。 结果法拉利朝右边的建筑物撞了过去,然而岸中美菜绘却正好躺在那栋建筑物前面。法拉利的驾驶拼命想闪避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无奈时间实在太短。 岸中美菜绘的直接死因,是全身性挫伤以及内脏破裂。 “我觉得自己很狡猾,老实说,听完车祸的详细经过之后,感觉稍微轻松了些。”慎介说。“我撞上去的时候对方受的伤还没那么重,所以没办法说另一辆车辆没有过失。当然,如果我当时安全驾驶的话,那名叫岸中的女性也就不会死了,这一点我自己也很清楚。” “车祸果然跟运气有关。”江岛吐出白色的烟雾说道。“你认为在一年当中,日本有多少人因为车祸死亡呢?是一万人。虽然得救却受伤的人数则是好几倍。除此之外,一开始不至于造成车祸,却因为一个错误演变成车祸的状况,应该又是好几倍。简单来说,其实都是因为运气好坏的关系,但本人却不会注意到这件事。恐怕现在存活下来的人,几乎都可以说是被好运给拯救了,不是吗?相反地,长久以来都没造成车祸伤亡的驾驶人,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算是幸运之神一直眷顾着他。就像我这样。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所以别再去回想这件事了。” 慎介低下了头。他明白江岛说的话,也因此感觉比较轻松。但是叫他不要继续思考这件事则是不可能的幻想。 慎介抬起了头。 “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江岛先生。” “什么事?” “我当时不是聘请了一个律师吗?他叫做……汤口先生吧!” “对,汤口先生。你记得啊。” “我忘了。是警察告诉我,我才想起来的。” 汤口律师是江岛熟识的朋友。慎介记得他也来“Sirius”喝过好几次酒。慎介能以轻微的罪名解决那件事,可以说靠的便是这名律师的力量。 “我有事情想请教汤口律师。” “什么事?” “我想知道开另一辆车的人是谁。” 江岛的右边眉毛抽动了一下,嘴角微微歪斜。 “为了什么?” “就是想要知道。警察不肯告诉我。可是如果是汤口律师,他应该也会知道吧。” “不晓得,他会知道吗……” “有需要的话,我会自己问他。您只要告诉我汤口律师的联络方式就好。” 江岛把变短的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慎介,已经够了吧。事到如今,即使知道车祸的详细经过也无法改变什么了吧?比起这种事情,你应该思考一下未来的事。” “我有在思考啊。”慎介说,露出一丝笑容。“但是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 “始终执着于过去是看不到将来的。” “我并没有执着,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可以告诉我汤口律师的联络方法吗?” “我真拿你没办法。”江岛叹了一口气。“好,我等一下打电话给律师问他方不方便。” “真是不好意思。”慎介低下了头。 “我有个交换条件。”江岛对周围瞥了一眼,压低嗓门。“不要再跟我以外的人提到车祸的事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希望回想起一年多前发生的车祸。” 慎介搞不懂江岛在说什么,望着江岛眨了一下眼睛。江岛接着说,“你缠着由佳小姐追问了吧?” 慎介点头承认。那是前几天他到这里来的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江岛会知道呢?或许由佳本人向江岛抱怨,也有可能冈部义幸告知江岛这件事。 “那就说好啰。”江岛看着慎介的眼睛。 “……好。”慎介点了点头。当下只能如此回答了。 慎介看了一下手表,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占用到你的时间。我先告辞了。” “喝点什么吧,让冈部帮你调。” “不了,我现在已经迟到了。”慎介指着手表说。 “这样啊,那就下次来再慢慢喝啰。”江岛也站了起来。 江岛送慎介走到电梯前。 “对了,成美还好吧?最近只有在医院见过她一面而已。” “呃,算吧……还不错。”慎介暧昧地回答。他想避开这话题。 江岛却立刻从慎介的神情推测出他在想什么。 “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事。那个……江岛先生也请回店里去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电梯门开启。慎介迅速走进电梯里,按下了“1”。 “那么,我会再联络汤口律师。”江岛说道。 “不好意思,麻烦了。”慎介行了个礼。同时用左手按下了“关”的按钮。 15 “茗荷”罕见地在较早的营业时段客人就很多。慎介迟到还被千都子刻薄地挖苦了一顿。 “女人是不能相信的。”坐在距离慎介最近桌子的客人大声说道。那男人看上去像是个上班族,圆脸之上戴了一副稍嫌过小的眼镜,鼻头微微歪斜。 “为什么呢?你信任你太太吧?”打工的爱梨噘着嘴问道。 “那才不叫信任呢。我只觉得那个人不可能会外遇罢了。” “用‘那个人’称呼自己的老婆不太好吧?为什么男人总是这样叫自己的老婆?”爱梨以责备的口吻说道。 “没差啦。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假如有男人想要那个人,我会欢天喜地免费奉送。”上班族男人对着同伴说。“对了,你要不要啊?我免费送给你。” “我不需要。我回到家里也是有个青面獠牙的家伙等着我。要我抱两个欧巴桑,那怎么受得了啊?”同伴的男人话音刚落,便哈哈大笑。 慎介一边洗酒杯,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他的脑海里浮现成美的脸。 成美依然行踪成谜。她既没打电话给慎介,也没去上班,看来是真的失踪了。 不过慎介已经不太去思考这件事了。因为成美隐藏行踪的理由,似乎是基于她个人的意志。理由有两点。 首先,第一个理由是,成美主动联络“collie”向店里请假,对慎介却装成平时要准备去上班的样子,从家里离开。 第二个理由,则是屋里好几样东西都不见了。慎介从深川警察署回家之后才发现这件事。 当慎介详细调查起成美的日常生活用品时,发现她旅行时携带的化妆包、携带用的吹风机以及洗面组等东西全被带走了。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她外宿一、两天时爱用的LV提包。或许也不见了好几件衣服与鞋子,但是慎介对那些本来就不太清楚所以也无法断定。 另外有件事更是特别明显。那就是以她的名义开户的存折与印鉴也不翼而飞。慎介前几天才确认过,那些应该和慎介的一起放在壁橱的急救箱里才对。 成美带着足够外宿数天的行李与身上全部财产消失踪影——从她这些行动所推断出的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原因不外躲债、躲警察、或是某个陌生男子三者之一。慎介认为第三个原因大概是正确答案。要是有讨债集团或警方在追她,应该老早就追到他们住处来了。 问题在于,就算成美真的与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么又为什么要逃走呢?成美与他又没有结婚。如果有了其他喜欢的男人,老实说出来不就得了?自己并不是对女人死缠烂打的男人,这一点成美应该最清楚。 慎介心想,莫非是那个男人在逃亡?至于是要逃离谁的手掌心,这就不得而知了。但假设成美打算要跟着那个男人,她的一切行动就能够理解了。 慎介回想起成美先前决定和他交往时所展现出来的勇敢与坚持。他从自己的人生经验得知,有些人的本质无法只从外在推论。那个人竟然会做出这种事,真是让人无法相信——每当有事件发生时,这句台词老是会出现,正好可以用来验证慎介的经验法则。 慎介一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成美,虽然感到有点寂寞,但是失落感也没有太深。与这种情绪相比,慎介反倒更在意成美失踪后将会带来的各种麻烦。最切身的问题就是这间房屋。这间房屋是用成美的名义租的。如果她不在,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当慎介洗完酒杯擦手的时候,吧台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他迅速拿起话筒,“你好,这里是‘茗荷’。” “喂,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江岛低沉的嗓音。 “啊,刚才真是不好意思了。” “你走了以后,我立刻拨了电话给汤口律师。知道了开另一辆车的驾驶名字与背景。不过汤口律师千叮咛万嘱咐,要求我一定要谨慎处理。我答应后他才特别告诉我的。” “啊,真是不好意思。”慎介连忙把便条纸与原子笔拿到身边。他没想到江岛的动作会这么快。 “名字是mù nèi chūn yàn。‘树木’的木加上‘内外’的内。然后是‘春夏’的春。” “木内春彦……好” “他是任职于某公司的职员,住址是中央区日本桥滨町……” 慎介用笔记下来的同时,随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开车到那附近。沿着发生车祸的道路北上,便可抵达清洲桥道。再从清洲桥道往西走一段路,就到了日本桥滨町。 “汤口律师大致上只告诉我这些,他也不太赞成你接近木内先生。”江岛说道。“由于车祸事故的状况有点复杂,在责任归属方面与对方起了很大的争执。从对方的立场来看,他认为要不是你先肇事,自己也不会被卷入车祸事件。” “也对。”慎介认为,如果自己站在对方的立场,大概也会这么主张。 “以后我不会再说你不爱听的话,可是就再说这最后一次吧。你不能老是被往事束缚住。” “是……我知道了。真不好意思,对你提出了无礼的要求。” “那就再见啰。” “再见。” 慎介挂断电话后,下定决心不再和江岛讨论这件事。严格说起来江岛也算是被害人。店里的前员工车祸肇事,势必得处理许多麻烦的事。替员工找律师也是其中一项,还要协助慎介找下一份工作,并且也要为“Sirius”找接替慎介工作的人。除此之外,慎介开的是江岛的车,他必定也被警方传唤好几次。换句话说,江岛自己应该也很想忘记车祸这件事。 慎介慎重地撕下便条纸,放到胸前的衬衫口袋里。 这时,慎介感觉玄关的门扉开启了,于是他转过头去,正要开口说欢迎光临时,他顿时张大了嘴,动作停了下来,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女人就站在门边。她今夜穿着一袭绿色洋装。慎介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感觉她的头发比前几天长了一大截,发尾及肩。慎介还记得女人最初是短发造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头发是不可能长到这么长的。 不过的确是那个女人没错。虽然脸蛋看起来略有不同,但那勾魂摄魄的神秘眼神依然不变。 她的唇瓣微动,“……呃。” 慎介回问,“什么?” “脸色……”她说,“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呢。” “啊,这样子啊!”慎介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 “你似乎有什么烦恼?”她在高脚椅上坐了下来。肢体动作和先前一样优雅缓慢。当女人有所动作时,慎介无法专心做其他事,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移动。 “我想喝点好喝的酒,今天想要没有甜味的。”她静静地说。 “想试试用琴酒当基酒吗?”慎介问。 “由你决定。” “我知道了。” 慎介打开冰箱,拿出琴酒酒瓶。接着挑选鸡尾酒杯。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所以没那么担心成美,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缘故。 16 女人似乎很喜欢吉普生。有时凝视了一会儿沉在狭窄鸡尾酒杯底的小洋葱后,喝进漂亮的双唇之中。喝下一口后,她轻闭双眸,仿佛要将味道留在记忆之中。 “客人您总是顺道过来这里吗?”慎介试着提出问题。 女人手拿酒杯仰头望着他。 “看起来像吗?” “不,我在想您为什么会光临我们店呢?” “不妨猜猜看。” “好难的问题。”慎介露齿而笑。“在客人您回去后,大家总是在讨论您的来历。” “我看起来像个怎样的人呢?” “怎样的人嘛……”慎介凝视着女人。 女人完全不会害臊,坦然地承受他的目光。 慎介说:“艺人……之类吧。” 她浅浅一笑,放下酒杯。 “你在电视节目上看过我吗?” “没看过。” “是吧。” “可是……”慎介再度看着她的脸,“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您。” “是吗?” “嗯。”慎介点了点头。 慎介今夜初次有这种感觉。正确说来,与其说在哪里见过她,倒不如说她看起来和某人很像。当女人初次来到店里,以及第二次来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觉。慎介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何今晚特别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女人的发型与化妆方式和先前略有不同。慎介从方才就一直思忖着,这女人究竟长得和谁很像,却又不得其解。 “可惜我不是演艺圈的人。” “这样呀,那我就不知道了,请告诉我答案吧。” “答案是什么呢?”女人微微偏着头,对慎介投以魅惑的目光。“可以先再给我一杯一样的吗?” “遵命。”慎介把手伸向女人前面的空酒杯。 女人最后只喝了两杯吉普生就站了起来。慎介这时还是没能成功问出她的来历。 慎介和上次相同,把女人送到了店外。慎介为了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而感到焦虑,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招待,很好喝唷。” “谢谢。” “这间店……”她凝视着慎介的眼睛。“营业到凌晨两点吧?” “是。” “嗯……”女人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怎么了吗?” “那之后还有可以喝酒的店吗?” “有很多。” “我比较希望是安静的店。” “也有很多店很安静。” “这样子啊。”慎介捉摸不到那女人的想法,只见她打开提包,拿出了口红。接着,她把口红盖打开,抓起慎介的右手。当慎介仍处于错愕的状况时,女人在他的掌心写了几个数字。共有十一个红色数字并列在他的掌上。 女人把口红收回提包,迅速地转身过去,迈步走向电梯。 “那个……”慎介对着她的背影呼喊。 电梯门恰巧在此刻开启。女人走进电梯,面对着他的方向。她直视着他,漾起微微一笑。 电梯门关上之后,女人的身影消失。慎介再次觉得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她,总觉得她长得和某人很像—— 慎介回到吧台,为了不引起千都子的注意,他连忙去洗手。他当然也没忘记在洗手前把手掌上的数字先记下来。 慎介一看时钟,发现时间还才不到凌晨十二点。但他觉得下班前的两小时比平常都要来得漫长。慎介就好像期待初次约会的中学生似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一想到自己不知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便露出了苦笑。 关于车祸与成美的事,眼下全都被抛诸脑后。 无视于慎介焦虑的心情,今天最后一名客人离开时,已经快两点二十分了。因为是店里的熟客,千都子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客人一走出店门,慎介立刻脱下酒保用背心。 “辛苦了,今天有点晚呢。”千都子边做回家准备边说。 “妈妈桑,今天我自己回去。” “哎呀,真难得。你和成美小姐有约吗?” “嗯,是啊。”慎介用笑容蒙混过去。 “偶尔也要约会一下嘛。”千都子说完,压低嗓门。“那个人又来了呢。” “那个人是指?” “就是那个老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客人呀。今天好像穿了绿色洋装。” “哦……”慎介装出现在才回想起来的样子。“……是这样没错。” “你好像跟她聊了一会儿,知道她的来历了吗?” “不知道。”慎介摇了摇头。 “是吗?”千都子不太满意,不过心情立即转变。“那么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啰。” “是,辛苦了。” “晚安。” 慎介确认千都子搭上电梯离开之后,随即就拿起店内电话的听筒,按下刚刚女人写在他手掌上的十一个号码。那是行动电话的号码。 慎介听着手机答铃,心跳不由得加快起来。这个号码真的能联络到她吗?电话号码会不会是乱写的呢?接电话的人,会不会是声音跟她不一样的男人呢?这些想法在他脑中反复。 第三遍的铃声响完之后,电话接通了。他咽了一口口水。 对方沉默不语,似乎在等他开口说话。因此慎介压低声音说了声:“你好。” 片刻之后,女人出声说话了,“好慢啊。” 慎介这才放下了心,暗暗地吁了一口气。电话那头的嗓音让人联想到横笛,是那个女人没错。 “不好意思,店里客人迟迟不肯走。” “你还在店里吗?” “是,你在哪里呢?” 女人没有回答,说了句“好地方唷”,便吃吃窃笑。慎介认为自己是不是被瞧不起了,他感到焦躁。 “我去接你,请告诉我地方。” “我再跟你联络,你在那里等一下。” “可是——” 电话咔嚓一声切断了。慎介盯着话筒,轻轻摇头,挂上话筒。他不明白女人的真正想法。 总之也只能等待了,慎介只留下吧台上的灯,把其他电灯关掉,坐在客人坐的高脚椅上等待。他从上衣内袋掏出SALEM凉烟,叼着一根香烟,点了火。虽然又把已经洗干净的烟灰缸弄脏了,但反正最后洗的人也还是他。 吧台一隅放着客人留下的一本周刊。慎介一边吸着烟,一边迅速地翻阅。这本杂志存在的主要目的是要刺激读者的性欲,而不是让读者得到知识。杂志开头是好几页女性的裸体海报,之后则有好几篇介绍特种营业店家的文章。 慎介阅读标题为“令人大吃一惊的艺人性生活秘技”的文章,看到一半时,抬头看了一下时钟,时间已经过凌晨三点了。 他把电话拿近,拿起话筒,按下重播键。铃声连续响了十一次。 接下来他听到的东西令他感到灰心。不只是对方切断手机电源,或是现在人在手机收不到讯号的地方,话筒的铃声转为语音信箱说明了这个事实。他无可奈何地把话筒挂了回去。 慎介开始觉得或许自己被耍了。他转念一想,那女人会突然告诉他电话号码本来就很奇怪。这个调酒师好像对我有点意思,不如玩弄他一下好了——慎介完全无法保证女人没有如此企图。 可是,慎介认为如果真是如此,女人应该不会告诉他真正的电话号码。对一般人来说,一旦告诉陌生人真正的电话号码,要是对方变成跟踪狂,那不就麻烦了吗?她认定自己不是那种男人。 慎介再次看起了“令人大吃一惊的艺人性生活秘技”,但完全没把内容读进脑里去,只是机械式地盯着文字看。 慎介合上周刊杂志,从椅子上下来。他觉得对方不会联络他了。既然如此,自己一直待在这里就太蠢了。 他走进洗手间里小便。不知是否因为自己方才待在微暗的空间里,他觉得洗手间有种异样的明亮感。因此出现了自己仿佛在做梦的错觉。对!这才是现实。在夜晚的城市里,我孤伶伶的一个人,家里没有人在等我,即使在家里等待,也没有任何人会来。况且自己过去的回忆还暧昧不明。 慎介洗手时顺便洗了把脸。洗手台正上方有一面镜子,镜子上映出他的脸。那是一张郁郁寡欢的脸,没有丝毫迈向成功的预感。 慎介不经意地想起自己家里的洗手台。接着,之前体会过的奇妙既视感又随之袭来,跟之前他在自家洗手台前感觉到的相同。这究竟是什么?这种感觉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不久,这种感觉又和那时一样,犹如气球泄气般渐渐消失。当感觉彻底消失后,仅残留下冰冷的现实。他对着镜子微微摇了个头,走出了洗手间。 他回到吧台,却没有坐上高脚椅,而是走进里面清洗烟灰缸。虽曾对电话瞥了一眼,却没有拿起话筒,反正对方也不会接。 喝个一杯就回去吧——他改变了心意。 慎介把白兰地、白兰姆酒,加上柑橘酒和柠檬汁混在一起摇晃,然后注入鸡尾酒杯中。喝下之前把杯子举到眼睛的高度,欣赏那琥珀色的光辉。 突然,某个物体映入他的眼帘。 慎介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感受着自己心跳,缓缓扭转上身。 那个女人端坐在店里最深处的座位上。 17 虽然店里的光线昏暗,慎介仍可清楚看见女人对自己露出笑容。 女人一定是趁他去洗手间时偷偷进来的。然后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望着慎介调配鸡尾酒。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凝视了一会儿。慎介找不到话说。 沉默半响之后,女人开口说话了。 “这杯鸡尾酒叫做?” “Between the sheets。”慎介回答。 “Between the sheets。意思是……床第之间吗?” “大概吧。” “也给我一杯吧。” 慎介拿着鸡尾酒杯,缓缓朝女人走近。把酒杯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请用。” “可以吗?” “嗯。” 女人把手伸向酒杯,纤细的手指缠绕在酒杯上。她看着慎介,将酒杯拿近唇边。她轻启微笑着的唇瓣,触碰酒杯边缘。 女人喝下一口后,微微闭上双眼,抬起下颚,轻轻蹙眉。慎介看到她恍惚的表情,霎时感觉有电流通过全身。 女人睁开了眼。“好喝。” 慎介略微后退,在墙上寻找开关。他想要把店里的灯打开。 “灯光这样就可以了。”女人说道。 慎介把手放下,看着她。她的口中含着第二口酒。 “你喜欢站着呀?”她说。 慎介在女人对面坐下。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会再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比较好吗?”女人反问。 慎介舔了舔嘴唇。 “你不是要去其他间店吗?” “你想到其他间店去吗?”女人微微偏着头。 女人见到眼前的男人随着她说的话改变表情,似乎感觉很开心。这让慎介想破坏她的从容不迫。然而,虽说被女人玩弄到这种地步,他心里却也感受到快感。 “我可以喝吗?” “请。” 慎介略微挺身,作势要站起来。但下一秒他却连同鸡尾酒杯抓住女人的手。女人显得有点吃惊。 他把女人的手拉向自己,把酒杯贴近嘴唇。接着,他将杯里还剩下一半以上的酒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也没松开女人的手。 然而,女人的脸上已无狼狈之色。她抬高下颚,抬起胸膛,笑着凝视慎介。她伸出拿着酒杯的右手,姿态仿佛允许属下亲吻手指的女贵族。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知道我的名字要干嘛?” “我想了解你的事。除了名字以外,也想知道其他的事。你住在哪里,职业是什么?已经结婚了吗?有没有男朋友呢?然后——”慎介更加用力紧握她的手,“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知道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吗?” “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慎介继续说。“我只是为了不要在心中称呼你为‘那个奇怪的女人’。” 女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轻抬下颚,抬眼看他。 “liú lí zǐ”她说。 “嗯……” “瑠璃色的瑠璃。青金石的瑠璃。” 瑠璃子,慎介低声沉吟。他的手指瞬间放松,瑠璃子迅速将手抽回。 “请给我鸡尾酒。”她说。 “要喝什么?” “Between the sheets,和刚才一样的。”她举起酒杯。 “遵命。”慎介站起身来。 当慎介调配鸡尾酒时,女人仍然坐在店内深处的位子上。他一边摇着摇酒器,一边斜眼瞥向她。女人似乎注意到慎介的目光,她翘起双腿,裙子前方的下摆大大地开了一道缝,白皙的大腿露了出来。慎介手上的摇酒器差点掉落在地上。 慎介不知道瑠璃子是否是她的本名。他无法想象以玩弄自己为乐的女人会轻易说出自己的本名。然而瑠璃子这名字听起来的感觉,与女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完全相符。 慎介将两个鸡尾酒杯放在托盘上,送到女人那里。名为瑠璃子的女人,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 “久等了。”他把其中一个酒杯放在她面前。 瑠璃子拿起酒杯,凝视着他的脸喝下了一口鸡尾酒。 “喝起来如何?” “完美无缺。” “谢谢。”慎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正准备伸向自己的酒杯。 女人此时把自己拿着的酒杯递到他的面前。 “你要喝的不是这杯吗?” 慎介看着女人的眼眸。她那双绽放耀眼光辉的眼眸回望着他。眼神里隐含着肉食性猫科动物般的危险光芒。 慎介解读为女人要他像刚才一样把酒喝下。这个女人似乎不讨厌他略微强硬的态度。 他像刚刚那样抓住女人拿着酒杯的右手,接着打算把她的手拉往自己身体的方向。 没想到女人这次却开始抵抗。慎介觉得自己反被她拉了过去,而且力道出乎意料的强劲。 慎介试图将手松开。然而女人却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用她的左手压住他的右手。仿佛是告诉慎介“不准放开”。 瑠璃子就这样抓着他的手,把鸡尾酒杯往自己的唇瓣凑近。对慎介来说,相较于方才的情况,现在的情势可说是完全被逆转了。 鸡尾酒杯几乎空了。女人把酒杯放在桌上,却仍不打算松开慎介的手。 女人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裙摆发出摩擦声。她俯视着慎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慎介正打算说点话舒缓气氛而开口时,女人的唇瓣瞬间堵住他的唇。他觉得自己全身僵硬,心脏剧烈跳动。 瑠璃子的舌头撬开他的唇。他张开嘴唇让她进入,随之流进冰冷的液体。慎介喝了下去,是刚才的鸡尾酒。麻痹后脑勺的甘甜从口腔内窜至全身,他顿时感到轻微晕眩。 从嘴唇溢出的酒液淌至下颚,流到了脖子。慎介主动伸出舌头缠绕着她的舌头。双手环绕女人的腰,把手往下探。 女人穿的丝袜以吊袜带固定,所以当他的手一抚摸到大腿内侧,就能够享受赤裸裸的肌肤触感。瑠璃子的肌肤光滑而柔软。 女人的唇瓣总算离开,带有黏性的唾液拉出透明丝线。她用舌头舔了一下唇,凝眸俯视慎介,瞳孔绽放让人生惧的光芒。 瑠璃子蜷曲身体,臀部一点点地往后滑。她的身体维持着这个姿势,再从慎介的膝盖往下滑去,然后再缓缓放低身子。在移动的同时,她的双手也跟着不断抚摸慎介的身体。十只手指犹如奇形怪状的虫不断蠕动。 她把手指放在慎介的裤子皮带上,以魔术师般的流畅动作解开皮带,接着把他的裤子脱掉。 慎介察觉到瑠璃子打算做什么,便挺起腰部。她的唇瓣轻吐出红色的舌头,一边慢慢脱下慎介的裤子与内裤。途中内裤卡在某个地方。 瑠璃子仰头望他,噗哧一笑,她那奇怪的笑声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接着把手指勾在裤头,将裤子从卡住的地方解开。 充分勃起的阳具露出,在她面前生龙活虎地弹了出来。在吧台的微弱光线照射之下,阳具膨胀的前端散发迷蒙的光芒。 女人伸出右手,以五只手指轻柔地握住。慎介浑身发颤,起了鸡皮疙瘩。 瑠璃子嘴唇微张,把脸凑近慎介的两腿之间。当舌头碰触到最敏感的部位时,慎介感觉有一道电流通过背脊。 女人的柔软唇瓣缓慢地包覆敏感部位。慎介的快感如浪涛般上下起伏,支配着他全身的神经。慎介以双手轻轻捧住她的头,仰头望着天花板,犹如一条缺氧的鱼般张嘴喘气。 慎介完全不晓得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正当他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忍耐时,她的嘴唇忽然离开。慎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湿润的两腿间变得冰冷。 瑠璃子起身俯视着慎介,把手伸进自己裙内。接着一个轻轻地摆腰,内裤便顺势滑了下来。吊袜带真是方便呢——慎介想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嘴巴却动不了。 瑠璃子将内裤绕过高跟鞋脱掉,与刚才相同跨坐到慎介身体上。但她没有立即将身体交给他,她先把阳具放进自己体内,才缓缓地沉下腰部。慎介这时知道她那里已经十分湿润。 两人的性器官紧紧结合之后,瑠璃子摆动腰部,不久之后整个身躯也随之摆动。慎介挺着下半身予以回应。原本稍微沉静下来的快感漩涡,刹时笼罩慎介全身。他将力量注入腿部,拼命按捺住即将射精的冲动。 瑠璃子的动作转为激烈。呼吸零乱,温热的气息吐在慎介的脸上。甘甜香味的气息使他的性欲越渐高昂。 她将身体往后弓起,抓住自己的头发。接着将两手探入发丝之间,盯视着慎介的脸。 几秒过后,慎介见到无法置信的景象。瑠璃子的手离开头发的瞬间,长发唰地垂落到她的肩膀上。刚才她的头发长度明明才勉强及肩而已。 暗藏的机关立刻真相大白了。她的右手握着一绺黑发似的物体。原来她戴的是女用假发。 为何她要特地藏住长发呢?慎介脑海里掠过这个疑问。不过这个疑问也只是一闪即逝。一波接着一波涌上的快感浪潮,将慎介所有思绪横扫一空。 片刻过后,他感觉到无与伦比的高潮袭来,不由自主发出呻吟。全身上下剧烈摆动,将所有的欲望朝她的下体顶了进去。 意识瞬间混浊的感觉,在慎介全身奔驰,他射精了。他感觉到大量的精液进入女人体内。瑠璃子闭着双眼,弓起身躯。 慎介等着射精结束,她抬起头,俯视着慎介的脸。此时他又觉得这名女性长得和某人很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究竟是谁。 瑠璃子迅速拉回身体。慎介却全身倦怠乏力。身体不想马上动作。不过这是舒服的懒倦感。 她一离开慎介的身体,就顺手拿起自己的提包,把方才脱下的女性用假发塞进提包里面。 所以那也是假发啰——慎介回想起她初次到店里来时的情景。她的头发短到完全可以看到耳朵。接着下一次来时候的发型,也比最初来的时候稍微长了一些。 真是奇怪的女人,头发竟然变长了。 瑠璃子在他思考这些事时拾起内裤,然后绕过高跟鞋穿了上去。慎介看到以后也连忙拉起自己的内裤和裤子。 瑠璃子穿好内裤,把头发盘了上去。她真正的头发,长度到背部中央。 “再见。”她说完之后朝玄关走去。 “啊,等一下。”慎介叫住她。“再待一会儿吧。” 她转过头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啊,对了。我还没付鸡尾酒的钱。”她打开提包,从里面的钱包拿出一张一万元的钞票放在吧台上。“那么,晚安啰。” 慎介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跑到她的身旁。她却伸出右手制止他。 “晚安。”她又说了一次,随即消失在门后。 慎介没办法追上去。他的双腿简直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动弹不得。她的气息完全消失后,他跌坐到椅子上。 方才发生的事有如做梦一般。莫非自己不经意地睡着了?那个叫做瑠璃子的女人实际上根本没有出现?但是他的下半身仍残留做爱之后的感觉,这正是刚才发生的事并非梦境的佐证。况且桌子上放着两个鸡尾酒杯,其中一杯还没喝过。 他把两只鸡尾酒杯放在托盘上,拿到吧台。身体仍然火热,头脑模糊不清。 慎介把店里收拾完毕之后,走出了店门。正当他要关上门的时候,他大吃一惊,有一支手机挂在门把上。 慎介伸手拿起手机。手指尖颤抖不已。 为什么这里会有手机—— 他把脸靠近手机,屏气凝神的注视着。 手机散发出那个女人的气味。 18 门铃声响起时,慎介人还在被窝里。即便是平日,他也是睡到下午。更何况今天是店里休息的星期六,而且昨晚有客人过了营业时间还不离开,打烊的时间将近凌晨四点。他也没设定平日总是会设定的闹钟,如果没有人吵他,大概会睡到将近黄昏的时间。 门铃声响个不停。慎介虽然想置之不理,最后还是起床了。因为他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之后他必定会对是谁按的电铃耿耿于怀。 他拿起对讲机的话筒,“是谁?”质问声非常冷淡。 “啊……雨村先生,好久不见了。我是西麻布署的小塚。”话筒那端传来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很响亮。慎介记得自己听过这声音,脑海里浮现出瘦削的脸庞与锐利的眼神。 “小塚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可以开门吗?”大概是因为知道对方还认得自己,所以用字遣词突然亲切起来。 “啊,好。” 慎介心想,到底会是什么事呢?霎时他想到或许与成美有关。她发生什么事了吗?不过他随即否定,之前自己是向深川警局通报成美失踪,这件事应该与西麻布警局无关。 开门之前,慎介从门上的窥孔偷觑了外面一下,只看见肩膀宽阔的小塚刑警一个人。似乎没见到另一名先前与他一同前来的年轻刑警。 门锁开启了,门一打开之后,便见到小塚亲切地露齿而笑。 “哎呀,你好。很抱歉打扰到你休息。”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不算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之前那件事,有一些令人在意的地方。所以我想来问问你。” “之前那件事情是指……” “岸中的事。”刑警说完,指了一下慎介的头。“你的伤全都好了吗?绷带似乎都拆掉了。” “算是吧。”慎介回答。“那个人怎么了吗?” 慎介一直对自己该怎么称呼岸中玲二感到很困扰。虽然把攻击自己的人叫做“岸中先生”很奇怪,可是对方又是那场车祸的受害者家属。 “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可以到里面谈。”刑警抚摸着下巴。 “啊,这样啊。那么请进。” “你太太,不对,是你女友吧。她不在吗?”刑警一边脱鞋,一边张望着屋内。 “嗯,”慎介有点不知所措地说道。“目前刚好不在。” “啊,这样子啊。”小塚没有询问她不在的原因,大概也是不怎么关心吧。 慎介请他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然后把水倒进咖啡机,从冰箱拿出装着巴西产咖啡粉的罐子。 “咖啡可以吗?”慎介一边装滤纸一边问。 “不用那么费心了。” “是我自己想喝。刚起床头脑不清楚。” 慎介暗暗讽刺自己被铃声吵醒的这件事,但刑警却全然没有反应。 “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我想,怎么说那个案件也算解决了吧。”慎介问道。 “我们当然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我们也很忙,想早点摆脱那个莫名其妙的案件,这是我们的真心话。” “所以是有事让你们无法结案啰?” “就是这么回事。”小塚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慎介以为他要拿出警察手册,但他拿的却是香烟。“我可以抽吗?” “请。”慎介把放在流理台上的烟灰缸摆到刑警面前。 “那个案件发生之后,听说你有轻微的记忆障碍,之后怎么样了呢?全部的事都想起来了吗?”刑警叼着香烟,边点火边问。 “没有,还说不上全部都想起来了,有很多事还是记不清楚。” “这样啊。头部被殴打的后遗症竟然这么严重。”刑警点头表示理解,吐了一口烟。“那么关于岸中的记忆呢?你说在遭到攻击的当天是第一次见到他,那么在那一天之前,你从来都没见过他吗?” “就我记得的部分没有。” “是吗。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毫无改变吗?”刑警点了点头,然后又吸了一口烟。“那天晚上,你说你和岸中稍微聊了一下,是聊到有关酒的话题没错吧?” “聊到爱尔兰奶油威士忌。” “还有说到什么吗?”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吧。他稍微问了一下我的工作。问我有没有不开心的事情,如果有的话该怎么调整情绪之类的。” “他没有提到自己的事吗?好比说住的房子,平时常去的地方等等。” “对方几乎没提到自己的事。只说了蜜月旅行去夏威夷,在回程的飞机上喝了爱尔兰奶油威士忌而已。” 慎介从餐具橱拿出两个马克杯,排在咖啡机旁。咖啡机冒出蒸腾的热气。深棕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滴进咖啡壶中。 “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还来问这件事?”慎介的声音隐含些许焦躁。 刑警伴随着烟雾叹了一口气。再次把手伸进上衣口袋,这次不是拿出香烟,而是一个小塑胶袋,塑胶袋内放着一把钥匙。 “我正在烦恼这玩意儿。” “这是什么钥匙?”慎介把手伸向塑胶袋。但在他碰到塑胶袋前,刑警就迅速地拿了起来。 “这是岸中带在身上的钥匙。当初发现尸体时,钥匙放在他的裤袋里。” “那是他家里的钥匙吧。” “正确来说。一共有两把钥匙。一把就如你所说是他家的钥匙。可是,这把钥匙却不知道是哪里的,你曾经看过吗?” “请让我看一下。” 慎介伸出手之后,小塚连同塑胶袋把钥匙放在他的手掌上。 那枝黄铜色钥匙已经有点褪色。不过打磨一下或许会发出金色光芒。钥匙前部分呈现扁长方形,表面有数个凸起。 “看起来不像仓库或汽车的钥匙。” “我们也曾经猜过,或许可能是他工作室的钥匙,不过那里却没有相符的锁头。这一定是哪个地方的门钥。而且只有高级独栋房屋或大楼会使用。” “和我家的钥匙完全不同呢。”慎介把钥匙归还刑警。 “我知道。”小塚咧嘴一笑,把钥匙收回口袋。“我刚刚在按门铃前就确认过了。” 慎介撇了撇嘴。 “你来这里来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算是吧。” “那个人身上有什么钥匙都无所谓吧?法律又没规定不能带着自己家以外的钥匙。” “照理说是这样没错。可是这个案件却不能这么看。” “因为他是自杀的吗?” 小塚刑警没有回答,偏着头露出意味深远的笑容。慎介知道刑警在想些什么。 “你认为他不是自杀的吗?”慎介问道。他自己也感到有点吃惊。 刑警把烟蒂抖落在烟灰缸中,另一手抓了抓脸颊。 “状况明显看来是自杀。也可以说,几乎没有其他证据能否定这个结论。所以中央没派搜查人员过来,也没设置搜查总部,我们局的局长也不怎么关心。” “可是你却不这么认为,你认为他不是自杀。”慎介指着刑警的鼻子说。 “让我这么回答吧。我认为这不是一桩单纯的自杀案件。” “嘿。自杀还分单纯和复杂的案件啊,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慎介起身把咖啡分别倒进两个马克杯里。“你要牛奶或砂糖吗?” “不用。” 慎介拿着两个马克杯回到桌前。将其中一个放到刑警面前。 “不好意思,”小塚把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喝了一口咖啡。“好喝,不愧是你的本业。” “我是调酒师,不是专门泡咖啡的。任何人只要有咖啡机,都可以泡出一样的东西。” “不论做任何事都需要用心。嗯,咖啡真的很香。”刑警犹如品酒师般在鼻下微微转动马克杯。 “欸,小塚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能透漏一点吗?如果我知道了什么也可以帮忙啊。” 刑警听完慎介的话只是耸了耸肩。 “即使我想告诉你,但没有什么特别的案件资讯我也莫可奈何。”大概咖啡很好喝,他又喝了一口,然后呼地舒了口气,视线落在慎介身上。“我跟你说过发现岸中尸体的地方在哪里吗?” “在江东区木场,”慎介回答。“一个叫Sunny house的地方吧。” “你记得还真清楚。” “不经意就回想起来了。” 慎介不能说出自己曾去过那里。 “岸中似乎有三个月左右没住在那栋公寓里。” “这样子啊,那么他又是住在哪里呢?” “至于这一点就不清楚了。不过他确实是住在别的地方。邮件与报纸已经多到塞不进信箱,那里的管理员有好几次还把塞不进信箱的邮件与报纸,堆放到他住处前面。亲戚与朋友打电话给他也多半没有人接。水电与瓦斯的用量在他死前的三个月期间也大幅减少。冰箱里几乎是空的,而且里面放的东西都老早超过保存期限了。不过他也不是完全不在,管理员有时还会看见他。” “所以,刚刚的钥匙是……” “岸中另一个住处的钥匙,应该可以这么推测吧。但是这样一来,就非得知道那地方在哪里不可。要是不弄清楚,就会有案件还没结案的感觉。可是一个个问过与案件有关的人之后,却没人对那个地点有头绪。因此,我会来找你这家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吧。” 不知不觉之间,小塚对慎介的称呼,从“你”变成了“你这家伙”,但慎介并不在意。 “一个男人除了自己家之外,还会住在哪里……” “外面的女人那里吧。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小塚点了第二根香烟。“不过你想想看,如果他在外面有女人,有可能还想报老婆一年前被车撞死的仇恨吗?” 慎介认为他的推论很合逻辑,于是陷入了沉默。 “即使如此……”小塚嘟起嘴唇,口中吐出白色烟雾。“岸中那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女人出入。” 原本打算喝马克杯里咖啡的慎介,抬起了头。 “也就是说?” “岸中家隔壁住了另一家人。”小塚慎重其事地娓娓道来。“房子只有2DK,空间相当狭小。独生子高中二年级了,是一个热衷摇滚乐与摩托车的普通孩子。最近那家人的儿子说出一件离奇的事。那孩子说,某天过了凌晨十二点回到家的时候,他曾经看见有女人从岸中家离开。” “嗯,”慎介点了点头。“这样不是很正常吗?太太因为车祸过世,偶尔也可能会有这种事啊。” 慎介思索每天被丢进信箱里的色情广告。广告上写着——让我们介绍适合的女人给您,旅馆、公寓、大厦,不论任何地方都可以到府服务,不论要换几次都OK。岸中玲二为了排遣失去老婆的寂寞,打了广告单上印着的电话号码,应该可以这么解释才对。 “当然,如果只是有女人进出他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没有犯法,只要是健康的都无所谓。问题在于他目击那件事的日子。” “哪一天?” “在发现岸中尸体的前一天晚上。” “咦?”慎介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前一天晚上,可是,那个人在那时候应该已经……” “是啊,”小塚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岸中应该已经死了。” “所以那个女人看见尸体啰?” “应该是吧。可是她却没报警。我们当时是为了调查岸中攻击你的案件,因此才会发现他的尸体。” “为什么那个女人不报警呢……”慎介低喃。 小塚扭曲嘴角笑了出来。 “看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认为岸中只是单纯自杀而已了吧?” “或许是因为那个女人和岸中没那么亲昵,不想被卷入麻烦事,所以才没报警?” “不可能。”刑警肯定地说。 “你想想看。你认为那个女人和岸中有什么关系?是卖春的女人吗?如果是这样,那又是谁叫的?从推测的死亡时间来看,岸中那天晚上应该已经死了。尸体不会打电话叫妓女吧?如果不是妓女,又没有人约她,她却在深夜时分自行到岸中家去,只能推断她与岸中的关系相当亲密。” “是没错……”小塚说的话很合逻辑。 “要是那个高中生更早说出这些证言,案件就不会那么简单以自杀结案。事到如今才说出那些话,情况真的变得很难处理。”刑警轻轻咋舌。 “警方之前没有向邻居打听吗?” “早就打听过啦,不可能不去吧。可是,那家人的儿子先前一直都没提那些,况且还是为了个无聊的理由。”小塚狠狠地说道。 “那个无聊的理由是什么?” “你不要知道比较好,知道的话大概会后悔。”刑警看了一眼手表后起身。“我待太久了。毕竟出现了好几个叫人措手不及的问题,不小心就发起牢骚,你最好还是忘记吧。” 慎介追向往玄关走去的小塚。 “不好意思。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要看是什么问题,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回答。”小塚一边穿着皮鞋说。 “岸中那个人没对木内春彦先生做出什么事吗?” “木内?”小塚露出意外的表情。 “木内春彦先生。在那场车祸事件里和我一起肇事的人,导致岸中美菜绘小姐死亡的其中一名肇事者。” 警察应该不可能不知道木内春彦这个人。调查慎介遭攻击事件时,照理说会详细地调查一年前的事故。 “木内先生啊?”小塚把脸转到另一个方向,长叹了一口气。“那个人是个奇特的人。” “奇特的人?” “其实我们也见不太到他,稍微遇到点阻碍。他本人说岸中玲二完全没主动和他接触,所以我们也只好认定他与你遭到攻击的案件无关。” 慎介总觉得小塚的说法暧昧不明,或许他已从木内这个人身上嗅到了什么也说不定。 他心想,大概小塚不想再继续泄漏任何情报。“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小塚说完之后便从慎介住处离开。 19 下午三点过后,慎介跨上脚踏车出外用餐。他骑到门前仲町一家自己时常光顾的天丼屋吃迟来的午餐。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到这间店来,因为他以前总是和成美一起去。 离开天丼屋之后,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便把双手分别插进斜纹棉裤两侧的口袋。两只手分别握住东西。一拔出手,两手都抓着手机。左手是黑色的,右手则是银色的。他把银色的放回口袋。 黑色手机是慎介的手机。他要用这支手机试拨成美的电话,不过他猜想电话九成九不会接通。 他料中了。听到的是一如往常语音信箱留言说明,说明对方目前在无法接听的地方,或是对方关掉手机电源。慎介立即挂断电话,接着当场便删除手机里记录的成美电话号码。 慎介感觉有些落寞,不过也仅只如此。他对这件事下定决心之后,心里也感到愉快,决定以后不再思考成美的事。 然后慎介把黑色手机放入裤袋,再从右边裤袋掏出银色手机。这当然不是他的手机。 这支手机是几天前自称瑠璃子的女人留下来的。那天晚上慎介把她的手机带回来,等待手机铃响直到天亮。他不认为是瑠璃子不留神忘记带走,而解释成是她留下了联络方式。 不过,从那天至今他过了好几天,手机却从来没有响过,她本人也没到店里去。但慎介依然相信那支手机是与她保持联络的唯一方式,所以他昨天到便利商店购买充电器,好让那支手机维持能随时通话的状态。如果手机电池没电,就会切断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联络方式。 慎介一回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下体至今还会有疼痛感,而且几乎又要勃起。慎介不禁陷入幻想,想象她以嘴对嘴方式喂他喝下的鸡尾酒,那味道在口中扩散,身体逐渐发热。瑠璃子柔软的嘴唇、光滑的肌肤,以及进入她体内的快感,这些回忆犹如篆刻般深深地刻入慎介的身体。 慎介想见瑠璃子。他殷切地期盼着,可是却没有其他方法。 她留下的手机,只记录了一组电话号码。但即便拨打这个号码,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她。 慎介操作手机找出了那组号码,然后按下拨号键,把手机贴近耳朵。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铃声响起,响了第三次、四次,第五次响到一半,似乎接通了。“您好……让您特地打来真是抱歉,现在我无法接听。请在哔一声后留下您的姓名、联络事项与电话号码,之后我再回电给您。” 慎介在听到哔声前就切断了通话。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语音信箱的应答语。从知道手机里记录的那组电话号码时起,他就立刻拨过了。之后不论打几次,总是转到这个语音信箱的应答语。 实际上,在慎介第二次拨打时,他曾经留言:“我是‘茗荷’的雨村,请与我联络。”虽然不知道她记不记得“雨村”这个姓氏,但只要听到“茗荷”就应该会知道是谁。 问题在于瑠璃子究竟听了他的留言没有。因为慎介听到的语音信箱应答语,似乎不是瑠璃子的声音。慎介对于自己的听力颇具自信,如果是同一个人他绝对会听得出来。 纪录的电话号码大概是另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如果是这样的话,收到陌生男子的留言,电话号码的主人应该会感到害怕吧。这么一想,打第三次时起他就再也没留言了。 可是为什么老是无人接听呢—— 这件事情也很让人匪夷所思。对于慎介来说,即使接听电话的人不是瑠璃子也无妨。因为那支手机记录起来的号码,号码的主人一定认识瑠璃子。虽然或多或少会让对方起疑,但随便编个理由,应该就能问出瑠璃子的联络方式。 然而,对方不接电话慎介就束手无策了。 慎介把电话放回裤袋里,跨上了脚踏车,往自己住的大楼方向踩下脚踏板。 在他骑车时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虽然已经接近自己的住处,他也没有减慢脚踏车的速度,就这样笔直前进。不久之后,他抵达葛西桥道,交通号志灯亮起红灯。这是他第一次刹车停了下来。 他趁着等待红绿灯时拿出皮夹,皮夹里放了一张便条纸。 木内春彦 中央区日本桥滨町2—×Garden Palace505 这是前几天江岛告知慎介木内春彦的联络方式时,他随手写在便条纸上的字。 他并没有打算要与木内见面。纯粹是一时兴起,想看看木内住在什么地方。去岸中住的地方也是一样,当慎介对某人感到在意时,便会想去看看那个人的住处。这或许是一种怪癖,他总觉得见到对方的住处,应该就可以了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当然这不过只是他自己这么“觉得”罢了。 当慎介知道车祸与两辆车有关时,有一件事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岸中玲二只攻击他呢?如果是要为老婆复仇,照理应该也会向木内报复才对。难道岸中认为他是那场车祸直接肇事者,所以要负起全部的责任吗? 再加上他很在意小塚说的话。小塚说木内很“奇特”,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交通号志转成绿灯之后,他再度骑起脚踏车,穿越葛西桥道,笔直地朝北方前进。虽然经过好几个红绿灯,即使是红灯他也直接闯过去,幸好没有车子冲过来。 在清洲桥道左转往西前进。跨过清洲桥,再越过新大桥道,就是日本桥滨町二丁目了。 Garden Palace建在滨町公园正前方,整栋建筑差不多有七层楼高,这栋大楼的外墙有种金属的质感,隔着滨町公园可以看见位于对面的明治座剧场。 慎介将脚踏车停放在路上,走进大楼。进去之后右侧是管理员室,左侧则有一扇自动玻璃门。玻璃门对面则是会让人误以为是饭店大厅的门廊。 管理员室有一名身着制服的白发男人,低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因为感觉到有人的视线盯着他看而抬起了头。 慎介摆出若无其事的态度走了进去。进到大楼内,看到某个角落邮箱并排着,位置正好是周围看不到的死角。 他找到号码是五〇五的信箱。信箱上没有名牌。 慎介偷偷地用手指伸进投递口。今天的早报还没取走,邮件放在早报上,手稍微伸进去似乎就拿得到。 他确认没有被任何人看到后,把手指深深伸进投递口内。当指尖碰触到邮件,他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小心翼翼地将邮件抽了出来。 收获是二封白色信封的信件以及三张明信片。慎介匆匆看遍一轮,所有的明信片都是DM。只不过内容令人目瞪口呆。全都是高级的男装店或饰品店寄来的,尽是些不会寄到慎介邮箱里的明信片。 慎介看到二封信封的寄件人栏后,不由得大吃一惊。两封信上写的都是银座知名俱乐部名称,是每个在银座工作的人一定知道的超高级俱乐部。 里面大概是付款通知单。由于是寄到自宅,多半不是招待客人才去那里。慎介透过光线想窥看信件内容,但果然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江岛说木内春彦只不过是个小职员。这种不景气的时代,居然有普通上班族能在高级的店家购物,并且在高级俱乐部进出,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当然,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如果只因为对方是个上班族,就断定对方的经济情况不佳,这样未免也太过轻率。然而,木内春彦一年多之前才引发死亡车祸。按照常理,他在公司里的立场应该不太妙才对。 由于在这里待太久管理人可能会起疑,于是慎介把邮件放回原处,走回玄关。管理员室的门开着,管理员正好走出来。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手拿着扫帚和畚箕,他瞥了慎介一眼,大概是误解慎介的身份,还说了声“辛苦了”。 到了晚上,慎介拨了一通电话,打给之前在“Sirius”的同事冈部义幸。 “真难得呢。”冈部知道是慎介打电话来后诧异地说。 “我有事拜托你。” 慎介说完,顿时陷入沉默。冈部摆明了抱有戒心。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个沉默寡言、观察力过人,第六感敏锐的男人。 “如果是很棘手的事情就饶了我吧!”冈部说。讨厌的事情就会清楚说出来,也是这个男人的特征。 “抱歉,可能真的有点棘手。”慎介老实地说。 冈部在电话的另一端叹了一口气。 “总之我先听听看,怎么了?” “你以前说过你认识在‘水镜’工作的人吧。” “‘水镜’?啊,有是有……” “水镜”是寄付款通知单给木内春彦的两家店之一。 “记得你说他是负责舞台工作的人吧?” “没错,有什么事吗?” “可以介绍那个人给我吗?” 冈部再度沉默以对。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更长。 过了一会儿,冈部以低沉的声音说。“你有什么阴谋?” “我哪有什么阴谋呀?”慎介的声音含着笑意。 “不,最近的你很奇怪。不但质问由佳小姐一些怪问题,又去为难江岛先生。” 看来在吧台工作的冈部,把慎介在“Sirius”的各种打探行为尽收眼底。他果然是个精明的男人。 “这是有原因的。”慎介说。“我想你从江岛先生那里听说过了。自从发生那件事情以来,我大脑的记忆有点奇怪。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弄清楚,所以才会到处问不同的人事情。” “这点我知道,我也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江岛先生跟我说,叫我不要理会你,现在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安定,不能随便刺激你。” “如果照这样下去,精神状态一辈子也安定不下来。喂,拜托你。帮帮我啦。” 冈部又闭上了嘴,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吭声,他的低声呻吟透过电话传了过来。 “为什么希望我介绍‘水镜’的服务生给你呢?”冈部问。 “想打听某个时常光顾那间店的客人。” 冈部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雨村,你也是知道的吧。以酒吧维生的人,不能随意泄漏客人的资讯,即便是同业也一样。” “所以我也只能千拜托万拜托了。只要你帮我介绍,我会好好向那个人说明,不会造成你的麻烦。” “有可能吗?看看最近的你就知道了,你绝对会把对方惹毛的,绝对会。” “没问题的,我保证。” “这种话不可靠。”冈部清楚宣告。 这次轮到慎介陷入沉默。他思忖着如何能说服冈部。 “喂!”他说,“拜托啦。” “不要再勉强我了。” “我也曾经为你勉强过自己呀。” 这句话似乎效果不小。冈部顿时语塞。 冈部也明白慎介指的是哪件事。数年前,冈部身上背了大笔负债,为了偿债,他盗卖“Sirius”采购的酒,只有慎介发觉这件事。慎介为了不让这件事露馅,协助他篡改估价单和账簿之后,劝冈部与江岛商量负债的事。成果便是冈部高利贷方面的负债解决了,而且盗卖这件事也没被揭穿。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慎介随即否定。“我也不想去挖出那些陈年往事。只是希望你能够明白,我可是真的拼了老命。” 冈部又低声呻吟。 “我知道了啦。”他放弃了。“我会试试看。” “不好意思。” “只不过,我拒绝替你介绍,我会帮你问,这样比较不会被怀疑,可以吧?” “可以,也只能这么做了。”已经无法再继续勉强冈部。 慎介说他想了解木内春彦这名顾客,在哪间公司上班、从事什么职务、通常和谁到店里去、最近的样子奇不奇怪。只要能问出任何和木内有关的事,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 冈部表示自己虽然不太愿意,仍会努力试试,然后挂断了电话。 在那天夜里,冈部就回拨电话给慎介。星期六也是“水镜”的休息日,比较容易逮个正着。 “木内这名客人确实时常到‘水镜’去,频繁的时候是一周二、三次,通常是一周一次。”冈部的口吻比刚才柔和,慎介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冈部接着说。“老实说,我问他认不认识木内这个客人时,没想到他轻易地就告诉我很多事情。看样子,那名叫做木内的人,算是个相当奇特的客人,在银座好几间店都小有名气。” “是个怪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真面目不为人知,先说知道的部分好了。首先,他任职的公司是帝都建设,职位不明。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所以应该是一般职员。多半独自一人去喝酒,不过,偶尔也会带朋友去,这时候也都是木内付账。” “所以他并不是去招待客人啰。” “没错。一个晚上账单超过二十万元也是稀松平常。” “那钱从哪来呢?” “帝都建设也不是大公司,即便薪水再优渥,一晚花二十万元谈何容易?然而他账单却从未迟缴过。所以对于酒店来说,他可说是一名贵客。” 慎介心想这也是当然的,如果有这种客人光顾“茗荷”,妈妈桑千都子大概会喜极而泣吧。 “不过听说他们也是忧喜参半。当那个叫做木内的客人前来时,之前是常客的帝都建设高级干部,顿时全都不见踪影,导致店内大大亏损。” “他们是因为不想到一般职员也去的店里喝酒吗?” “店家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吧,只不过似乎没人接受。” “嗯。”慎介愈听愈觉得奇怪。“木内从何时开始到‘水镜’去的呢?” “听说是在半年前左右。” 车祸毕竟都经过一年多了。尽管如此,引发死亡车祸的人,有办法这样花天酒地吗? “他本人有提及自己可以这么挥霍的原因吗?” “这部分好像没提到。有好几次酒店小姐都开玩笑似地问他哪来的钱花天酒地,结果听说他很不高兴地说:‘这和你们无关。’” 慎介发出了不知该说什么的哀鸣。他完全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问出来的就只有这些了。我跟你讲白一点,因为木内是很特殊的客人,对方才当成笑话说给我听,你别再拜托我同样的事了。”冈部说道。此时从声音听起来感觉他有点发火。 20 隔天是星期日,慎介骑着脚踏车再度前往木内春彦居住的大楼。 他下了一个决心,不只是单纯调查木内而已,他今天要试着跟本人见上一面。 昨晚从冈部那里得到的情报在脑里盘旋。就导致岸中美菜绘死亡这一点,木内明明与慎介同罪,但他却没为这件事所苦,过着和慎介完全两样的奢靡生活,为什么他可以这样呢?慎介想知道内情,他对岸中玲二完全没对木内动手感到不平衡。他能理解岸中想为妻子报仇的心情,却无法接受对方只把怨恨发泄在他身上。 总之,慎介认为自己必须和木内谈谈车祸的事。虽然江岛叫他不要接近木内,但就这么置之不理,他实在无法接受。 慎介抵达滨町公园,将脚踏车放在跟昨天同样的地方,走进大楼。管理员正好在玄关前用绳子捆绑旧纸箱,大概要拿去回收吧。 他站在自动玻璃门前,看着安装在墙壁上的门铃对讲机,上面并排着有如以前电子计算机上的按键。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按下五、〇、五。显示面板上出现这几个数字。接着,他将手指伸向呼叫钮。 慎介假想着对方回应时的情形,在脑中反复背诵问候语。被对方当做可疑人物也无可奈何,但起码得让对方不对自己抱持敌意。 门铃对讲机上的扩音器毫无回应。慎介尝试着再按了一次,结果依旧相同。 “你有事找木内先生吗?”身后传来声音。管理员站在慎介背后。 是,慎介回答。 “大概不在家吧。那个人大半都不在家里。” “这样吗?” “经常有包裹寄过来,但是星期六、日多半都会先寄放在我那里。可是平日看他却又游手好闲的。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啦。” 真是个长舌的管理员,大概是太无聊了吧。 “木内先生住在这栋大楼很久了吗?” “不、不太久。差不多一年多一点吧。” 一年多以前——换句话说,是在车祸过后没多久。 “他自己一个人住吗?” “我记得是。起初听说是新婚夫妻要住,结果只有一个人,然后就一直住到现在了。” “新婚夫妻?本来预定要结婚吗?” “好像不是吧,我也不甚清楚。”管理员歪着头走进管理员室。 慎介骑着脚踏车离开木内住的大楼。虽然对见不到木内本人很失望,另一方面也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与他见面。木内这一号人物身上有太多让人费解之处,这些与之前的车祸是否无关还不清楚。不过,慎介根本不认为那场死亡车祸对他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多少收集到一些有关木内的情报。 在他行径清洲桥道的当头,他想到另一件事。慎介在脑中反刍着小塚刑警说过的话。有好几个地方都让他感到介意。 慎介一口气骑到木场,看到一间熟悉的加油站,加油站背面便是岸中居住的公寓。 他把脚踏车停在暗黄色建筑物前。位置、外观、年份——全都跟木内的大楼大相径庭。在受害者方面,夫妇二人都已经不在世上,肇事者却过着奢靡的生活。慎介自己虽是另一个加害人,对于这个事实也感到复杂与矛盾。 和之前来的时候相同,管理员室今天也没有人在。这里和Garden Palace不同,而且也没有电梯。 他爬楼梯来到二楼,二〇二室是岸中的房间,慎介先在稍远的距离眺望那间房子,看起来不像有人住在里面。不晓得里面的东西做了什么处理,但大概尚未出租吧。 慎介走到二〇二室前,然后转头看看两边的邻居。据小塚所说,住在岸中房间隔壁的高中生目击到有女人从岸中家离开。所谓的隔壁,到底是哪一边呢,从楼梯的方向看去,是二〇二室后面的二〇一室呢?抑或是前面的二〇三室呢? 他首先站在二〇三室前面。上面没有挂门牌。 正当慎介要按下门铃时,他的背后传来声音。二〇一号室的门打开了。差点就按下门铃的慎介连忙把手抽了回去。 一名身着丧服的女性从二〇一室走了出来,年龄约莫是四十五岁左右。 “老公,再不快一点要迟到了。”她朝着房里大喊。 一个应该是她丈夫的肥胖男子从二〇一室里出现。他也身穿黑色丧服,领带也是黑色的。脖子后方有一大坨肥肉。 “喂,纯一,门就交给你锁啰。”男人说。二〇一室随之传出回答声,虽然听不清楚内容如何,不过确实是过了变声期少年的声音。 那对身穿丧服的夫妇向慎介点头行礼之后,从他身旁经过,朝楼梯口走去。 在看不见夫妇的身影后,慎介移动至二〇一室前面。那里挂着门牌,上面写着堀田。 慎介按下门铃。他已经决定好对方应门时该如何应对。 数秒之后,门扉开启了,少年的脸从门缝后方露了出来。他看上去个性刚强,大概是高中二年级左右的青年吧。慎介确信自己遇到了想见的人。 “你是堀田纯一同学吧?”慎介把刚才听到的名字与门牌上的姓氏组合起来后问道。 少年以狐疑的眼神瞥了慎介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是我没错。” “关于先前的那件事,我想要问得稍微详细一些。就是你说你在发现隔壁岸中先生尸体之前,目击到女人的那件事。” 少年听到慎介的话后,表情明显大变,脸上唰地失去血色,脸颊僵硬了起来。 “关于那件事情,我应该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吧。”他转过脸说。 “我想再问一次。再一次就好。以后不会再问了。” 慎介刻意使用让少年误认他是刑警的说词。万一最后无计可施,还可以使用谎称自己是刑警的这个手段,不过考虑到未来有可能会被揭穿,还是尽可能地以不清楚说明身份的方式提出问题。 “反正你们又不相信最关键的部分。”少年说。 “咦,哪个部分?” 少年没有回答,就这样把脸转到一旁,侧脸上显露出这个年龄特有的叛逆。 “根据你的说法……”慎介说。“当你在晚上回家的时候,你看到一名女性从岸中房间走出来。你确定是从房间走出来吗?你看到她打开门出来的那一瞬间吗?” 少年咬着拇指的指甲,似乎不太想回答。 “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那就表示你不是记得很清楚嘛。”慎介稍微使用了激将法。 少年直盯着拇指指尖,不假思索地说。“门打开了啊……然后……就出来了。” “女人出来了吗?” 少年不耐烦地微微点头,看都不看慎介一眼。 “所以那个女人应该也看到你了吧?” “没看到啦。” “为什么?” “隔壁的门打开时,我在那个地方。”少年说完,指着慎介站着的地方。“我正在找钥匙,门就忽然打开了。然后那个女人走了出来,但是没有看我这边,很快就往楼梯口方向迅速走掉了。” 慎介凝视着二〇一室。从那里出来之后,如果笔直地往楼梯口走过去,确实很有可能没看见少年的身影。 “那个女人的神色呢?很匆忙吗?或者看起来很害怕之类的?” 对于慎介的质问,少年摇了摇头。 “我不太清楚。毕竟……我只看到一瞬间而已。” “一瞬间?” “我就说过好几次了呀。我当时吓了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有好一阵子身体都动不了……” 慎介到了此刻才初次发觉。 少年的身体正在颤抖,脸色铁青,视线瞪视着半空中。 “发生什么事了?”慎介问。“为什么你吓了一跳?你说你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总算把视线移到慎介身上,他的眼球布满血丝。 “你不是听过谁提起我说的事了?” “呃……听是听过。可是内容没听那么详细,所以才来向你确认。” “这样子啊……?” “告诉我吧。为什么你看到那个女人会那么惊讶?” 少年却摇了摇头。 “够了。反正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的。所以我之前才会一直保持沉默,因为最后只会被当成笨蛋罢了。” 少年没穿鞋就走到了换穿鞋子的地方,打算把门关上。慎介慌慌张张地伸手进去阻止他。 “把你的手拿开!”少年说。 “告诉我。我相信你。” “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会相信你,跟我说那件事……可是却没有一个家伙愿意真的相信我,每个家伙都在我讲到一半就笑了出来。” 少年的声音急躁。看来他不只告诉刑警,也对其他人说了。他究竟见到什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相信呢? “要是我笑出来的话,你可以揍我。”慎介说。“所以请告诉我。” 少年露出诧异的眼神,同时抓着门把的手也放了下来。慎介没放过这个机会,再度把门开得大大的,从门缝钻入室内。 “告诉我,为什么你看到那个女人会那么吃惊?” 少年的目光一度向下。过了几秒之后,眼神重新落在慎介身上,双眸透出的纯真光辉,说明他绝不会说谎。 “她是我认识的人。” “那个女人吗?”慎介惊愕地问。 少年点了点头。 “是谁?” 少年舔了舔嘴唇,犹豫了一下后,开口说道。 “是他太太。” “咦?” “是岸中先生的……太太,我跟她很熟。” 21 慎介意识到不妙时,早就为时已晚。他的袖子勾到古典酒杯,酒杯掉到地上。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细小的玻璃碎片飞溅而出。 “抱歉!”吧台与坐席上的客人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慎介向他们道歉,拿起扫帚和畚箕开始扫地。他从眼角瞥见千都子紧蹙眉头。 过了一会儿之后,千都子从后面走近他的身旁。 “怎么了?我老觉得小慎你今天怪怪的。刚刚也把客人点的东西弄错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事。”慎介拿着冰钻碎冰,摇了摇头。“对不起,今天的注意力有点不集中。” “振作一点!”千都子拍了他的背一下,又回到客人等待的座位上。 慎介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很清楚自己无法集中精神的原因。 昨天到岸中玲二的公寓时打听到的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住在岸中家隔壁的高中生,说他看到了岸中美菜绘,而且时间是在岸中玲二尸体被发现的前天夜里。 慎介对他说,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发生。结果高中生堀田纯一对他怒目而视。 “看吧,我就说吧。你果然不相信我。你说过如果你笑出来,我就可以揍你吧?” 面对来势汹汹的少年,慎介不由得往后抽退。少年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慎介试着问那名少年是不是认错人了。 “绝对没有。虽然我只看了她一眼,但我很肯定就是那个人没错。不但发型相同,身上穿着浅蓝色的洋装,那件衣服我看过好几次了。” 堀田纯一当然知道岸中美菜绘已经死亡。 “所以我才很害怕,不敢跟别人说。说出来大家一定不会相信的。可是你要相信我!那个人真的是隔壁家的太太,一年前死掉的那位太太!” 堀田纯一严肃的神情烙印在慎介眼里,而且他所感受到的恐怖,也直接传达到慎介身上。 慎介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岸中美菜绘死亡的事实无庸质疑,已经死掉的人不可能再复活。 于是他做了一个假设,该不会是岸中美菜绘有个双胞胎妹妹,而那位女性正好拜访了岸中玲二家呢?这个假设虽有可能成立,但美菜绘大概没有双胞胎姐妹吧。如果有的话,小塚刑警听完堀田纯一的话以后,应该会去调查那个姐姐或妹妹才对。然而,小塚刑警对堀田纯一见到神似美菜绘的人物这件事,只是斥为无稽之谈而已。 所以……是幽灵吗? 慎介的背脊顿时发凉,不由得摇了摇头,像是要否定那种不详的想法。霎时,他拿着冰钻的手颤抖了起来。因为他差一点就不是朝着冰块,而是朝自己的左右刺下。 过了十二点之后,电话铃声响起。慎介飞快地拿起话筒。 “久等了,这里是‘茗荷’。” “雨村吗?是我,冈部。”电话那头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 慎介朝千都子瞥了一眼,确认她和客人聊得很熟络之后,随即转身以藏住电话。 “怎么了?你打电话过来还真难得。” “打给你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我觉得最好还是通知你一下。”冈部的话里别具深意。 “还真令人在意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不是想打听那个叫木内的男人的事吗?那个男人,待会就会过来了。” “去‘Sirius’吗?” “嗯。” “为什么?” “我那个朋友告诉我,木内今晚去了‘水镜’,问他哪间店可以喝到正统的鸡尾酒。那家伙想起前天我问过他有关木内的事,于是就回答他‘Sirius’是不错的店。所以那家伙刚才问我店里有没有座位。大概再过三十分钟左右,木内就会出现在店里了。” “这样呀。” 慎介看着时钟。在脑中计算着。“Sirius”打烊的时间是二点。如果现在加快脚步的话,十分钟就可以到达那里。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冈部正要挂断电话。 “啊,等一下。今天江岛先生在吗?” “今晚不会来,他今天为了在大阪开店的事去谈生意了。” “是吗。江岛先生不在吗……” “雨村,你要来吗?” “或许会去。” “这倒是没差啦,可是别引起奇怪的骚动。如果江岛先生知道了,我可是会被他骂的。” “我知道。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打电话来。”慎介道谢后挂断电话。 千都子仍在跟客人聊天,但大概感觉到慎介直盯着她看的视线,便转头看他。他微微举起一只手。 先失陪一下,千都子跟客人打过招呼后走了过来。 “抱歉,妈妈桑。我现在可以早点离开吗?” “现在?”千都子皱起眉头。 “刑警打电话来,说有事情要马上问我。” “刑警先生吗?可是那个案件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好像还没。我如果不过去的话,他说要过来这里。” 她听到慎介的话,脸色大变,频频摇着手。 “这样子就麻烦了,客人会觉得奇怪的。我知道了,我会自己收拾店里。” “真是不好意思。”慎介鞠了个躬。 “可是,那个案件拖得还真久。既然犯人都已经死了,案件就该结案了吧?”千都子蹙起眉头。 “是啊,我也想要快点落得轻松啊。”慎介说道。刑警要来找他问话是撒了谎,不过想要落得轻松倒是真心话。 慎介在凌晨一点出头抵达“Sirius”。他打开门之后,先往吧台的方向看了过去,与正在摇动摇酒杯的冈部目光相对接着便默默地坐在高脚椅上。 “给我莱姆伏特加。”慎介说。 冈部点了点头,视线落向店内深处,他透过眼神告诉慎介就是那个家伙。 慎介扭转身躯,若无其事地往那个方向看去。最深处的桌子坐着男女各两人,女人看起来像是酒店小姐,多半是从“水镜”带来的吧,两个男人看起来都不到三十岁。坐在靠慎介这一侧的男人戴着眼镜,发型中规中矩,全身散发业务员的气息。他跟对方女性滔滔不绝,逗得她眉开眼笑。相反地,里面的男人仅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说是为了喝到正统的鸡尾酒才来“Sirius”,但慎介却看不出来他在享受这酒。不过,慎介认为这个面露不悦的男人应该就是木内春彦。 冈部将盛着莱姆伏特加的酒杯放在慎介面前,以锐利目光警告他不准做出奇怪的举动。 慎介也没打算莽撞地走到木内坐的那一桌直接找他搭话。他想先观察木内这个男人,亲眼见识他是怎样的一号人物。 慎介看着看着,顿时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试着回想之后,觉得应该是在交通法庭上见过他,两人分别作为对方的证人而坐在证人席上。除此以外,当然也有可能在别的地方见过他。木内反而可能更对他感到面熟。 当慎介左思右想时,木内忽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去洗手间。这间酒吧里面没有洗手间,他得暂时离开走到外面。应该是有谁告诉木内这件事,所以他笔直地朝门的方向走去。 慎介刻意低下了头。木内从他身后经过。 慎介放下莱姆伏特加的酒杯也跟着起身。 “雨村!”冈部从吧台内喊他。 没问题的——慎介对他使了个眼神,也打开门走了出去。 洗手间在电梯旁。慎介在走廊上吸着烟,等着木内出来。窗户敞开着,看得见黯淡无光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过,视线稍微向下,便可看见亮丽的霓虹灯光。 木内春彦走出洗手间。他两手插进西装裤口袋,穷极无聊似地歪斜嘴角,丝毫没有喝醉的迹象。 木内瞥了一眼慎介的脸,慎介也直视回去。木内旋即别开目光,经过他的面前,前进的速度稍微加快了一些。 但是木内的脚步停了下来。停顿一下后,缓缓地转过头来,重新打量慎介的脸。 “你,莫非是……”木内说。 “我是雨村。”慎介回答。 “雨村。”木内犹如朗读书本般念了一遍后,点了点头。“对。是这个姓氏没错,我记得这个特别的姓。” “你似乎还记得我。” “这是当然的吧。”木内耸了耸肩。“你也来这家店吗?” “嗯,我坐在吧台。刚才看到木内先生,所以才在这里等你。” “这样呀?真是巧,这世界真小。”木内叹了口气。“那么,你特地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吗?我想我们彼此都不会想念对方吧。” “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几个星期之前被人袭击,三更半夜时突然有人拿棒子从背后攻击我,那个犯人叫岸中玲二。当然你也认识吧?” “啊?”木内半张着口,点了好几次头。“这么说来,刑警曾经来找我,说完这件事后就回去了。” “我认为岸中大概是为了报仇才攻击我,因为是我造成他太太的死亡。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有件事我没办法接受。” “为什么没攻击另一名肇事者木内春彦呢?……我说的没错吧?”木内这么说完之后露齿而笑。 慎介点了点头。 “刑警也问过我这件事了,‘你认为原因是什么呢?’诸如此类的问题。不知道——我是这么回答的。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也莫可奈何。或许岸中先生认为你应该负车祸的主要责任,他太太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你,也只剩下这种可能了。” “尽管如此,他完全没跟你接触未免也太让人费解了吧?” “你问我这种问题我也很困扰。攻击你的人又不是我,是岸中先生。”木内转过身朝“Sirius”走去。 慎介慌张地追在他身后。 “木内先生,你现在工作如何呢?” “工作?工作怎样?” “你平日不是都待在自己家里吗?不去公司上班没关系吗?” 木内听到慎介的质问,停下脚步。 “到底是谁告诉你这种事的?” “是谁说的不重要吧,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木内叹了一口气,露出厌烦透顶的表情。 “如果你在我家大楼附近四处打听,那我只能说你真的太闲了。我们公司工作时间很弹性,平日的白天可以待在家里。” “白天待在家里,晚上去银座。你到底做什么工作呢?” “我告诉你,像你这样问个没完就叫做多管闲事。”木内说完后,再次准备迈步离开。 “你曾经回想起车祸的事吗?” “当然有。可是就没有什么犯了罪的感觉啊,你应该也是这么觉得吧。” “你去过岸中玲二住的公寓吗?” “没去过。”木内冷淡地回答,连看都不看慎介一眼。 二人来到店门口,木内把手放在门把上。 “幽灵呢?”慎介试探着问道。 木内停下动作。转身看向慎介的脸上,眼睛有点充血。 “你说什么?”木内反问。 “幽灵呢?”慎介再说了一次。他感觉木内的反应有点不寻常。“你看过岸中美菜绘的幽灵吗?” 木内的脸上露出震惊、迷惘和不安,他的脸极度地扭曲,过了半晌他才摇了摇头。 “你说的话真是匪夷所思。” “你应该知道幽灵这件事吧?”慎介纠缠不休地追问。他的目的是诱使木内说出真相。 “我完全不知道,你脑袋有问题吗?”木内开门走进店内。慎介也跟在他身后。 木内面露不悦之色回到自己坐的桌子。他回去得太晚,似乎令同伴们有些怀疑,询问木内去做了什么。木内则是回答用手机和其他女人聊天。酒店小姐们便装作自己因妒忌而愤怒的样子。 慎介回到原本的座位,喝了一口莱姆伏特加。伏特加已经完全变温,于是他又向冈部再点了一杯。 冈部把新的莱姆伏特加放在慎介面前,透过眼神询问慎介有没有向对方做了什么怪事。“没有啦,没问题的”慎介以眼神回答。 木内一行人看似要离开了。由木内结账。问他要不要收据,他则回答不需要。 慎介在他们离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说那个叫做木内的客人怎么了?”冈部探出身子问道。 “他是之前那场车祸的另一个肇事者。”慎介回答。 “另一个?”冈部露出疑虑的表情。 慎介以其他客人听不见的声音告诉他车祸的大概经过。 “是这么回事呀。我听江岛先生说过,那是一场双重车祸。” “明明同样身为肇事者,我被人拿着棒子殴打,他却在银座花天酒地。你不觉得未免也差太多了吗?” “所以你对木内纠缠不休,是想沾沾他身上的好运吗?” “唔,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啦。” 慎介回答时,年轻的服务生走近,对冈部耳语。冈部的神色稍稍变得严肃。 “雨村,你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他压低嗓子。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江岛先生跟我联络说他现在要回来了。” “这就糟了。”慎介连忙起身。江岛要是知道他在这里,恐怕又会被说上几句。万一他跟千都子联络,慎介撒谎早退的事就会露馅了。“那我先走了,之后再跟你结账。” 冈部默默点头。脸上露出“快点走吧!”的表情。 慎介从店里离开,搭电梯下楼,反复咀嚼方才与木内之间的对话。当自己说出幽灵这个词时,对方明显露出狼狈的神色,那是知道某些内情的表情。换句话说,堀田纯一所说的证词是真的,那不是单纯的看错,幽灵确实存在。当然,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像是幽灵的人”。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木内又会知道内情呢? 慎介回想起木内说的话里面,还有另外一点让他耿耿于怀。当他问木内有没有回想起车祸时,木内确实是这么说的。“当然有。可是就没有什么犯了罪的感觉啊。”然后接下来说,“你应该也是这么觉得吧——”。 起初听到时,他并不太在意,觉得木内说的“没有什么犯了罪的感觉”这句话,只是想表达岸中美菜绘又不是他一个人害死的。然而不论车祸的原因有多么复杂,对方的反应还是让慎介百思不得其解。 电梯抵达一楼,慎介离开大厦。由于时间未到两点,路上仍见得到许多喝醉的客人和酒店小姐的身影。 正当慎介前往计程车搭乘处时,他停下了脚步。在刚离开的大厦与隔壁大厦中间的小巷里,他见到两名男子。两个人都背对着他,但从背影可以认出其中一个是木内。另一个人,却不是先前和木内在一起的那些人。 慎介小心翼翼地不让对方发觉,躲在暗处偷看。他吓了一大跳。 那个一脸凝重正在与木内交谈的人,绝对是江岛错不了。 为什么江岛先生会与木内—— 慎介百思不得其解地从小巷里离开。他不认为江岛和木内是旧识。之前当慎介对江岛说想知道另一个车祸肇事者的名字时,江岛表现出一副不认识木内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慎介正想再次走回小巷子时,手机铃声响起。响的不是他的手机,而是那个自称瑠璃子的女人留下的手机响了。 慎介走近人行道尾端,按下了通话键,“喂?” 对方没有回应,不过电话确实通了。对方一直保持沉默。 “喂、喂?——是你吧?请回答啊。”慎介说道。 不久,对方总算出声。“你现在人在哪里?” 是那个声音,带点迷蒙的神秘嗓音。慎介全身血液随即沸腾起来。女人肌肤的触感在脑中复苏。 “我在银座。”他回答。 “银座吗?”瑠璃子稍微思考了一下。“好,那你现在过来。” 慎介心里已经期盼听到这句话许久。为此他才会随身携带那支手机。 “我该去哪呢?” “拦一辆计程车,然后对司机说:到日本桥的环球塔。” “你说环球塔?是那个巨大的建筑物吗?” “那个高耸却没品味的建筑物。”瑠璃子说。“四〇一五号房。” “四〇一五……”慎介心想,也就是说有四十层楼高啰。 “就这样,我等你。” “啊,等一下……”慎介说完,电话早已挂断。他本来想问对方的电话号码,因为来电并没有显示出号码。 他拦下了一辆计程车,按照瑠璃子的吩咐告诉司机。计程车司机知道那栋建筑物在哪里。 “客人,你住在那栋超级豪华的大楼里吗?”司机询问的语气混杂着疑惑与感叹。多半是因为看到慎介身上的打扮,觉得他身为那里的住民,看上去怎么会那么穷酸。 慎介咽不下这口气,便答“是啊!我住四十楼。” “哇。”中年司机发出了真正的惊叹声。 环球塔是大型建筑公司在日本桥建造的摩天大楼。建筑物有五十层楼以上,好像一共有七百多户。慎介听说价格从数千万至三亿以上不等。 她住在那种地方吗?——毕竟她身上散发非凡的气质,所以慎介认为大有可能。 不久就看到那栋建筑物了,四方形的塔高耸直入夜空,称之为“塔”可说名符其实。周围也有好几栋摩天大楼,这一带让人感觉充满异国风味。 计程车从一般道路驶入大楼内部。通过英国庭园风树丛围绕的车道之后,出现的入口让人误以为是高级饭店。 “感觉好像有服务生之类的人在等着呢。”司机也说。 慎介拿出两张千元钞,也确实地拿回该找的零钱。司机原本认定会拿到小费,脸上不禁露出遗憾之色。 慎介穿越自动门,走入玄关的大厅。左侧有一张类似饭店柜台的长桌,上面放着呼叫铃,按下去大概就会有管理员出来。只称之为管理员似乎不太妥当,应该会是个身穿制服摆着架子的男子。 正面有一扇玻璃门,门的旁边有张大桌子,上面设置了自动门锁对讲机。慎介站在前面,按下四〇一五号键,接着按下呼叫钮。 他原本以为扩音器里会传出瑠璃子的声音,可是扩音器毫无反应,只有旁边的玻璃门迅速打开。 慎介通过了玻璃门。迎面就是大厅,会客用的沙发并排陈列。这样的氛围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会出现唯命是从的服务生。偌大的艺术吊灯悬吊在天花板上。 大厅尽头就是电梯口,电梯一共有八台,两侧各四台面对面并排。慎介未曾见过大楼中竟然有如此多的电梯。 他走入电梯,从一大排并列的触控式按钮中选择了四十号。电梯门重重地关上,悄然无声地往上升,由于移动的过程过于安静,霎时让人不知电梯往上或是往下。 电梯停止时也是寂然无声。慎介之所以知道电梯停下来,是因为电梯门开启了。除此之外,看到外面的景象变化,才能够察觉电梯确实地在移动之中。 慎介走在铺了素净咖啡色地毯的走廊上。这个楼层住户的排列方式呈现口字型,每一户都有一扇厚重的门扉。 他在四〇一五号门前停下了脚步。门旁设有对讲机,他按下了对讲机上的按钮。 果然还是没有应门的声音。慎介站在门外,听到喀嚓一声门锁打开的声音。他原以为接下来会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可是门却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他抓住L型门把,旋转之后顺利地打开了门。 房内一片漆黑,弥漫着香水味。他定睛凝视之后,发现正前方有一扇对开的门,现在正敞开着,门后看起来像是客厅。 慎介关上玄关的大门,门关上后发出喀嚓一声的金属声响,吓了他一大跳。他试图再把门打开,但门却完全锁上了,一动也不动。 我被关起来了? 正当慎介这么想时,从某处传来钢琴弹奏的声音。他脱掉鞋子走了进去,声音是从左侧传过来的。 慎介循着琴声经过走廊,途中在墙上找到状似电灯开关的物体,他试着按了下去,却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走廊另一端有一扇门,声音听起来是从门内传出的,他把门打了开来。 那里是卧房,大概有十五个榻榻米大小,房间正中央摆了一张加大尺寸的床,里头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只摆了一张床头柜。 有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她身上穿着的衣物,不知是洋装或是衬衣,其实看起来也没有太大的差异,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但似乎是红色的。她上半身坐起,凝视着慎介的方向,手上拿着像是电视或录影机的遥控器。 “你总算抵达终点了呢。”她说。 “这里是你的住处吗?”慎介往前迈出一步。 瑠璃子拿着遥控器对着床头柜的方向,按下了某个按钮。于是琴声随之停止。慎介看着自己正上方,发现喇叭就安装在墙壁上。 她在床上扭曲身体,衣物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裙子下摆大大卷起,在昏暗中露出白皙的大腿。 “你想见我吗?”她问。 “你呢?”慎介反问。 “不知道耶,我到底想不想呢?”女人迅速朝他伸出一只手。 慎介走近床边,绒毛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他伸出手触碰女人的指尖。 “我想见你,真的想死你了。”慎介和她十指交缠。 22 瑠璃子身上穿的不是衬衣而是洋装。在慎介褪去她的衣服就知道了,不过洋装底下什么也没穿。 瑠璃子维持骑乘位,吸吮着慎介的阴茎,雪白胴躯如蛇般蜷曲。她的腰身纤瘦,胸部丰满,白皙的乳房如软体动物般蠕动。慎介不断揉搓她的乳房,轻捏着她的乳头,紧搂着她的纤腰,猛力进入她的下体。随着慎介每一次的冲刺,瑠璃子的背大大地弓起,飘逸的长发随之飞扬。 瑠璃子昂起了头,尖削下巴指向天花板,唇瓣微启,娇喘连连。渗出的汗珠在纤细颈项上描绘出好几条线,甚至流到了胸口。 她偶尔会把双手放在慎介胸膛,从上面俯视着他。床头柜微弱的光线映照出她的脸庞,她的眼神犹如发现猎物的肉食性野兽,潜藏着欲望与企图,粉红色的舌头从口中窥探而出。 慎介尝着让大脑深处麻痹的快感,感觉自己的神经异样敏锐,乃至于背部摩擦床单的触感,都会让他性欲高涨。 他的思考能力趋近于零,除了浸淫于鱼水之欢以外,大脑无法思考其他的事,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 在快感如浪潮般涌至的时间空隙,某件事掠过他的脑海。 这个女人是谁? 慎介先前也曾思考过瑠璃子的真正身份,并且也进行过各种推论。但当下在脑海里奔驰的思绪,却与之前所想的完全不同。 我看过她。 我见过这个女人,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不是在“茗荷”,而是在其他地方,而且不是在多久之前,最近两人才见过面而已。 在第一次与这个女人发生关系时,慎介也想过同一件事。这个女人跟某人很像,到底长得像谁呢? 慎介心想,长得很像的说法也不够精准,因为自己之前见过,只是回想不起来。 奇妙的是,为什么瑠璃子最初到店里来的时候,他没有这种想法,到现在才这么想呢? 只不过慎介思索的时间非常短暂,快感漩涡完全将他吞没。过了一会儿,他感觉下体仿佛快喷出岩浆般的物体。慎介试图抑制下来,因为他还不想结束,他想与瑠璃子更紧密地结合。在两股力量微妙保持平衡的短暂时间,简直就令人感到至高无上的幸福。不过他无法持续抑制内在的热力。 慎介发出咆哮声,不断朝瑠璃子的身躯激烈冲刺,全身痉挛,四肢紧绷。 瑠璃子挺直背脊,宛如被温热的棍子穿透身体,她就这样浑身紧绷。 慎介朝着她的下体射精了。 似乎小睡了片刻。慎介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丝不挂。他不觉寒冷,只是萎靡的阴茎略微感到冷风飕飕。 没见到瑠璃子。慎介坐起身子,看到他脱下来乱丢的衣服落在地板上。他按捺着倦怠感,走下床,穿好内裤,套上休闲裤,穿起衬衫,连袜子都穿好了。 “瑠璃子。”他试着呼唤她。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光是如此就觉得打破了一堵厚实的墙壁。 然而却没有回应。他的呼唤也没传来什么回声,不知消失在何方。空气感觉起来异常干燥。 他听到微弱的声响。于是离开房间穿过走廊。声音来自客厅,是他听惯了的声音。 慎介走进客厅。是个有着二十叠榻榻米大小的宽广空间。 客厅尽头设计了一个小型的家庭吧台。吧台对面,身穿丝质长袍的瑠璃子正将摇酒器中的鸡尾酒注入鸡尾酒杯,刚才听到的便是摇晃摇酒器的声音。 “做法呢?”慎介问。 “白兰地、白兰姆酒、柑橘酒、柠檬汁。”她流畅地回答。 “Between the sheet……吗?”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瑠璃子两手各拿一个杯子,她把左手拿的杯子递给他。 慎介接了过去,轻碰她手上的酒杯,响起清脆的碰杯声。接着他咕嘟一口喝下了鸡尾酒。 “如何?”她问。 “和这间房子相同。”慎介回答。 什么意思?她像是发出疑问般偏着头。 “完美,太棒了。” 瑠璃子妖艳地微微一笑,小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看到她的表情,使慎介再次陷入沉思。她到底是谁?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呢? 当鸡尾酒喝到差不多一半时,他把酒杯放在吧台上。 “可以让我参观一下吗?” “请。” 家庭吧台旁有扇拉门。慎介首先打开那扇门,门后面是厨房加餐厅,呈现U字型的系统厨房,看起来使用方便,喜欢料理的人应该会很开心。但就慎介所见,不管是水槽或是流理台,看来至少在这一、二周内都完全没使用过。 横穿过餐厅来到走廊,回到玄关。靠近玄关的地方有一扇门。他心想应该是另一个房间,于是把手伸向门把,可是旋转门把,却打不开门。仔细一看,尽管是室内的房间,却似乎上锁了。 “那里打不开唷。”慎介找着钥匙孔,从身后传来声音。瑠璃子站在他后面。 “为什么?”慎介问。 “因为锁上了。” “所以才说为什么要锁上呢?里面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天知道,”她歪着头,“为什么呢?” “我总觉得很在意。不能让我看看里面吗?” “里面没放什么特别的东西啦。”瑠璃子朝慎介缓缓走近。长睡袍的下摆有些裂开,看得见她纤细的腰。“不管是哪个人的家,总是有一两个不能给别人看见的东西吧。” “你这么一说,我更想看了。” “你还真是孩子气。”她紧贴慎介站着。纤细的手臂环绕着慎介的手臂。“先别管这个,我们到那边去喝鸡尾酒嘛。而且人家也想决定一下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 “对。重要的事。” 走吧,她说完之后拉着慎介的手。慎介就这么被拉着再次进入了客厅。 宽广的客厅只摆放了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家具。引人注意的只有陈列着高级餐具的古董餐具橱、摆在窗边的沙发,以及沙发前的大理石桌而已。 瑠璃子领着慎介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坐起来很柔软,身体却不至于深陷下去,品质非常的好。大理石桌上放着刚才的鸡尾酒。 她坐在慎介的身旁。 “你喜欢这间房子吗?”她问。 “喜欢啊,这房子非常的棒。”他喝下鸡尾酒,味蕾略感苦味。 “是吗,真是太好了。我还想说万一你不喜欢该怎么办,心里头很担心呢。毕竟你以后都得一直住在这间房子里嘛。” “一直?”慎介回望瑠璃子,“一直是什么意思?” “就是永远的意思呀。”她的眼神闪闪发亮,不,或许该说是绽放妖艳的光芒,“若是永远这个字眼不存在的话,换成到此为止这种说法也可以。” “等一下,你是说你希望我住在这里吗?”慎介问道,他仍然露出笑容,把她说的话当成开玩笑。 “我没说‘希望’你住在这里。”瑠璃子笑脸盈盈。“而是你‘非得’住在这里不可。这件事早就决定好了,而且是不可违抗的命运。” “命运啊。是因为你和我被命运之绳系在一块了吗?” “是啊。而且那条线……”她再次用自己的手指缠绕着慎介的手指,“是绝对不会松开或者断掉的唷。” “我也感觉到了命运这玩意,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在那之前,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事情。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到‘茗荷’来?你为什么要诱惑我?” 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手拿着酒杯起身。 “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事?我是瑠璃子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事吗?” “你不是也知道我的事吗?知道我在哪里工作。” “从今晚开始这些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为什么?” “不是这样吗?你不会继续在那间廉价酒吧里接待酒客了。与你有关的事情,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等一下。不会再接待客人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打算辞掉店里的工作。” 瑠璃子摇了摇头。 “你不会再去那家店了。不只是那家店,你哪里都不会去,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瑠璃子……” “这样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瑠璃子松开长睡袍的扣子,丝质布料轻飘飘滑落,犹如蛇脱皮般只留下雪白的裸体。 慎介拿着酒杯,凝视着她的胴体,仿佛被五花大绑似地动弹不得。 他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告诉他有危险,只是不知道危险的真实样貌。我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想逃走呢—— 慎介猛然受到睡魔侵袭,眼皮不由自主地感到沉重。 全身赤裸的瑠璃子来到慎介身旁。只见她脸上挂着笑容,脸部也逐渐模糊不清。 “永远在一起啊。”她在他的耳畔嗫嚅。 慎介觉得自己被她纤细的手臂抱住,眼睛完全闭上。脸颊四周有种柔软的触感,大概是脸颊碰触到乳房了。 他努力想使自己清醒,硬是撑开如铅般沉重的眼皮,睁眼仰望瑠璃子。 她的脸上已失去笑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慎介,霎时那张脸孔看起来像是人造物。 此时,在慎介渐渐模糊的意识当中,仿佛有物体迸裂开来,像是电线短路似的火花四散,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想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女人了。不,说见过并不正确。他只看过这个女人的脸,而且还是在照片上看到的。 可怕的恐惧感贯穿慎介全身,他感到背脊一股恶寒,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此同时,他的意识落入了阴沉沉的黑暗之中。 23 慎介感到剧烈头痛,突然醒了过来,同时也出现了呕吐感。他无法立刻想起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首先他看到的是灰色的天花板,上面充满了未曾见过的细小花纹。他降低视线。墙壁是白色的,门扉则是深咖啡色。 他回想起来了。对了,这里是那个叫瑠璃子的女人的房子。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浓厚的疲倦感,就这么睡着了。 慎介瘫躺在床上,身上一丝不挂,连内裤都没穿,只盖着棉被而已。 他感觉左脚的脚踝不太对劲。好像被什么物体套在里面。慎介掀开棉被,注视着左脚,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 脚上铐着手铐,而且上面还有锁链连接着。 慎介从床上一跃而下,试图解开脚踝上的手铐,可是用手根本无法打开。 他试着依循连接手铐的锁链寻找,锁链在床边卷成长长的一大圈,另一端锁在旁边的墙壁上。 别开玩笑了—— 他找起自己的衣服,但床的四周却找不到任何一件他的衣服。他也试着打开衣橱,里面空无一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拖着锁链走了出去,来到了走廊上,锁链拖行在地板上的声响,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锁链似乎相当的长。 客厅的门关着,他打开门走进客厅。沙发、桌子、家庭吧台全都与他昏睡前一模一样。只有瑠璃子不见踪影。 客厅里的光线仍旧昏暗。他朝窗户方向看了过去,就知道原因何在。遮光窗帘全紧紧地拉上,那是如电影院布帘般的黑色窗帘,遮光效果绝佳,连一丝的光线也透不进来。所以慎介无法判断现在究竟是早上或者下午,甚至连是不是已经晚上了都不知道。 慎介走近窗边,想姑且眺望一下窗外的景色。可是就在只剩窗边两公尺左右的距离时,他的左脚无法继续前进。锁链的长度不够长。 他不禁咋了咋舌,只好暂时先回到走廊上去。然后,他朝玄关的大门走近。锁链的长度勉强可以抵达,他打算打开门锁。 然而锁却打不开,完全打不开。 他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不太清楚门锁装置,不过这种锁的构造似乎很特殊,可以远距离操作,却无法直接打开。 慎介开始走回卧房,在途中他发现某间洗手间的门开着,于是朝里面窥伺。洗手间宽广到人可以住在里面。内部有两扇门并排,其中一间是厕所,另一间则大概是浴室。 脚上的锁链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慎介走到了里面。正如他所料想的,锁链长度是事先决定好的,要让他能在厕所与浴室出入。 洗手台也如高级饭店般宽敞。全新的牙刷、牙粉、刮胡刀整齐地排列在上面、刮胡膏等用品一应俱全。 慎介离开洗手间后,回到了卧房。他环视室内一圈,想试着找出自己的衣服,他的目光停在床头柜上。上面摆着用盘子装着的三明治、小型咖啡壶和咖啡杯。“这是搞什么啊?”他喃喃自语。接着他大声呐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完全没有人回应,只听到自己的回答。 慎介急奔至窗边。只要是在这个房间内,他都能自由行动。他抓住遮光窗帘,用力打开。 里面却是一堵白色墙壁,窗户被挡住了。 慎介只能站着原地,完全不明所以。 他脚步蹒跚地回到床边,端坐在床上,把头发都抓乱了。 慎介对于自己碰上这种倒霉事感到愤怒。不过,他的大脑其实还被另一个想法占据。在昏迷之前他看着那女人的脸所联想到的事,重新浮现在他脑海里,恐惧感也随之涌上。 慎介想到了某张照片。照片上是岸中玲二制作的人型模特儿,而且那个人型模特儿还是以过世的岸中美菜绘为蓝本制造的。 瑠璃子简直长得和那个人型模特儿一模一样。 24 慎介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由于室内一片漆黑,一时之间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眼睛是睁开或者还闭着。慎介将右手放在眼前,一下握紧一下张开。黑暗之中还是看得见手掌的动作。 他觉得自己没有时间感,同时也没有空间感。无法立即回想自己在哪里,又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不过,无庸质疑地,重新回想起目前的状况不需要太多的时间。自己身上竟然会发生这种事,让他完全没有真实感。 然而遗憾的是,不管是自己全裸或者脚踝系着锁链,全都不是在做梦——他被那个谜样女人软禁在这间房子里了。 慎介用手摸索着床头灯的开关。打开开关后,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三明治。他搞不清楚自己肚子饿不饿,但注意到距离上一次用餐已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他把手伸向火腿三明治,扔进嘴里。表面虽已有些干燥,味道却还不差。他吞下一个后,感到强烈的饥饿感。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吞下三明治。当第五个三明治进到腹中时,他从咖啡壶中将咖啡注入杯中。咖啡香窜入鼻腔,他的感觉总算真正觉醒了。 他坐在床上,喝着第二杯咖啡,思索着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 脑中浮现瑠璃子的脸。只要一想起,他的全身便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她长得跟那个人型模特儿,也就是岸中美菜绘一模一样呢? 慎介回想起堀田纯一说的话。纯一在发现岸中玲二尸体的前一天,目击到美菜绘,并且断言那个女人一定是她。 纯一看到的女人会不会是瑠璃子呢?不!百分之九十九绝对是瑠璃子。这个想法最合乎常理。 瑠璃子究竟是谁?能想到的就只有她是岸中美菜绘的姐妹。这么一来,就会是因为这名人物基于某些理由,才让警察无法掌握。 只不过,假设有这种人物存在好了,但仍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开始对慎介图谋复仇呢? 不,慎介摇了摇头。 若是发生什么契机,导致她突然想要复仇,这样就能说得通了。令人费解的是她到底打算做什么。假使复仇是她的目的,那之前就有过好几次机会。比起像现在这样在他脚踝装上锁链软禁起来,索性一刀杀掉他,她应该更轻松吧。 “真是无法理解。”慎介双手掩面喃喃自语。 此时外面传来声响。 是锁被打开的声音,而且是玄关的锁。那些声响是门被打开关上,又再次锁上的声音。 有人经过走廊走来,接着房间的门缓缓打开。 “你醒啦。”瑠璃子说。 黯淡光线中,模糊地浮现她白皙的脸,是那张脸没有错。 她身穿一袭浅色洋装。昏暗的光线使他不知道正确的颜色,看起来似乎是蓝色。 长发烫成了大波浪卷发,垂落盖住肩膀。 慎介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之前没有发觉瑠璃子长得跟那个人型模特儿一模一样。她最初到“茗荷”时,和现在的样貌截然不同。化妆的方式不一样,头发的长度也不相同。她正缓缓展现出本性。 “三明治吃起来味道怎样?”她望着床头柜上的盘子,走进房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瑠璃子停下脚步,俯视着他,唇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 “你有怨言吗?” “把锁打开!” “这我可办不到。”她摇摇头。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 “理由根本无所谓吧。总之你只要待在这里就对了。” 瑠璃子迅速脱下了衣服,顺手扔了出去,内衣裤也随之褪下,一丝不挂地朝着慎介走近。 她来到慎介面前,双膝跪坐在地板上,扳开慎介的大腿,以右手触摸他的两腿之间。之前他的下体都没有勃起,却在这一瞬间感到血脉喷张。尽管慎介觉得眼前的女人很恶心,想尽快逃离这里,却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瑠璃子在手中把玩那家伙。不久那家伙便开始变得十分坚硬与巨大,她的唇嘟了过去。就在她的嘴唇碰触到前端的瞬间,慎介全身颤抖。快感从背脊疾驰至头脑,他发出呻吟。 瑠璃子以嘴唇和舌头,偶尔使用她的双手,充分爱抚慎介的性感带。过于强烈的快感让慎介的身体往后弓起,手脚用力张开。 瑠璃子似乎可以察觉慎介即将射精,她挪开嘴巴,接着起身轻轻压下慎介双肩,使他躺到床上。 她也爬上床,缓缓抚摸慎介的胸膛,猛地跨到他身上。右手抓着他勃起的那家伙,抵着自己的私处。 瑠璃子放低身体,将那家伙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慎介的头脑深处感到麻痹,无法顺利地思考。 瑠璃子的动作猛烈了起来。慎介也从下方上顶。他双手抱住女人的腰,将感觉集中于下半身。他全身僵硬。 慎介此刻从下方望着瑠璃子的脸。她嘴唇半开,下颚微微凸出,俯瞰着他,脸上并没有出现沉醉于快感的表情。眼眸中不带任何情感,像是埋进两颗玻璃珠一般。 玻璃珠、人偶、人型模特儿——。 慎介脑中闪现不祥的联想,撕裂他所有感觉,流窜于他全身的快感霎时消失无踪。 欲望急速萎缩,头脑渐渐冷却,浑身虚软无力。 瑠璃子发觉他的变化。她停下动作,凝视着他,试图看清他发生了什么变化。 衰退的欲望没有重生。 瑠璃子好一阵子无言地看着他,慎介也没有别开目光。奇异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钟。 瑠璃子放松脸颊,嘴角浮现笑意。她凝视着他,把身体向前挪了一些,挪到慎介的肚脐上方附近,由慎介承受她的体重。慎介为了承受瑠璃子的重量,不得不把力量注入腹肌。 “是这样呀。”她说。“你想起我是谁了吧。” “你……是谁?” “你想起来了吧?我可是对你相当熟悉的人唷。” 慎介摇摇头,“怎么可能有这么愚蠢的事情。” “因为……我应该已经死了吗?” “你是谁?回答我!” 女人没有回答。只有脸上泛出笑容,她用双手来回抚摸慎介的胸膛。 “欸!”她说道,“有一种方法,即使肉体消灭了,还是可以留在这世上哟。” “你在说什么!”慎介猛力抓住女人的双肩。“你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女人如蛇一般灵活地扭转身体,从他手中逃开。她走下了床,一丝不挂地站着俯视慎介。 慎介也想立即起身。但一看到她的眼睛,身体就动弹不得,简直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似的。 “人的视线是有力量存在的。”她圆睁双眸,与方才玻璃珠似的瞳孔迥异。眼神让人感受到无限的深奥,从深处绽放扣人心弦的光芒。 慎介无法发出声音,感觉身体变得不再是自己的。 “总有一天你一定能明白,我会让你明白的。” 瑠璃子全身赤裸朝着玄关的方向走去。慎介没办法追上去,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瑠璃子从房间离开之后,似乎经过走廊进了客厅。她在做些什么呢?远处传来餐具碰触的声响。 过了一会之后,她似乎走到了玄关。那里传来她穿鞋的声音。 “晚安啰,亲爱的。”女人的声音响起。 霎时,那一股压制慎介全身的无形力量消失了。他转动手臂,接着坐起了上半身。 “等等!”他高声吼道,“等一下!”他往玄关的方向狂奔。 然而,当他到达玄关时,门砰地一声关上。发出咯当一声响亮的声音,门锁被锁上了。 “瑠璃子!”他大叫。 对方毫无回应,门外没有任何脚步声。 慎介看着自己的脚,手铐深陷到肉里,渗出了一些鲜血。 他走向客厅。桌上已经准备好食物,有前菜、汤、沙拉、牛排,甚至连红酒都开好了,在酒杯内倒了半杯的分量。 他走了过去,就着汤盘直接喝汤。和他所想的一样,汤已经冷了。这些是她从某个地方拿来摆盘的。 慎介一口气喝光红酒。虽然是顶级红酒,他却没有细细品尝的心情。他倒了第二杯,然后再喝了下去。 食物旁边放了塑胶汤匙与叉子,但是找不到刀子。慎介心想,她可能怕自己想不开吧。 他没使用汤匙也没使用叉子,以用手抓的方式吃起前菜,大口啃食着牛排。不过吃起来完全没有味道。这不只是因为食物已经冷掉而已,他觉得味觉消失了。 焦躁和愤怒的感觉顿时涌现,他站起身来“喂!——”大声嘶吼。这里是一栋大楼,上下左右应该都有其他住户才对,他期待自己的声音可以让人听见。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他用力踏着地板,敲打墙壁。如果在慎介所居住的门前仲町大楼做同样的事情,不光是上下左右的住户而已,所有周围的住户一定全都会向他抗议。 然而,这栋建筑物与慎介居住的大楼在各方面都不大相同,或许应该说,两者都同样使用“大楼”这个称呼本身就很奇怪。不论慎介怎么叫唤,再怎么发飙大闹,都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而前来察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慎介在客厅地板躺了下去,躺成一个大字形。 此时,某处传出了电话铃声。 25 在听到声音的瞬间,慎介觉得应该是电话铃声,不过他并没有绝对的自信。因为声音太过微弱,听不太清楚。再者,他也不认为那女人会犯下忘记带走电话这种错误。 然而,电话铃声响了四五次,他确定是自己听过的手机铃声,声音是从玄关方向传过来的。 慎介拖着脚上的锁链走到玄关。手机铃声依然继续响着。 在换穿鞋子的地方,侧面有一个鞋柜,声音听起来是里面传出的。他试图打开鞋柜的门,却受到脚上锁链的阻碍。明明就只在几十公分远的地方而已,手却怎么也够不到。 慎介回到客厅,寻找可用的工具。他环视客厅一周后,发现没有任何派得上用场的东西。于是他从走廊再次走进了卧房,结果也是令他失望。 电话声已彻底停止。慎介进入洗手间,尝试搜寻厕所,却还是没有可用之物。 他颓然用手敲打墙壁,跌坐在洗手间的地板上,觉得自己的处境真是惨透了,居然连一根棒子都找不到。 当慎介再次起身思考其他方法时,他瞥见了毛巾架。架子的长度似乎有五十公分以上,塑胶材质,两端以十字螺丝固定。 慎介走向客厅,拿起汤匙,再回到洗手间去。 慎介将汤匙的前端置入螺丝沟槽里,虽两者无法完全吻合,不过只要可以卡住沟槽,他就可以施力旋转。他把力量注入指尖,缓缓地朝着松开螺丝的方向旋转。螺丝原本就没锁得很紧,随即开始转动起来。一开始需要用很大的力气,但后来就越来越容易旋转。 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袭向慎介。那是他之前在洗手间照镜子的时候,曾经体验过好几次的既视感,而这次出现的既视感比以前更加鲜明。 对了,我就是这样把螺丝松开的—— 慎介家的浴室内有一个简陋的洗手台。他回想起自己曾经用螺丝起子松开墙上用来固定镜子的螺丝。不只是松开螺丝而已,他还把镜子也拿了下来,然后又把镜子放回原处,锁上螺丝。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想起自己的目的是要把东西藏起来。藏的是什么东西呢?印象中是藏了个白色包裹,可是却想不起里面装的是什么。 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呢——? 因为里面装的东西不能被别人看见吗?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危险的东西呢? 慎介摇了摇头。他改变主意,决定以后再去思考这件事。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先脱离眼前的困境。 但是当他又开始旋转螺丝的时候,又随即想起了某件事,于是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成美失踪之后,她的梳妆台上放着螺丝起子。那是一把十字螺丝起子。他未曾在自己家里看过那种东西。 难道成美用那支螺丝起子把洗手间的镜子拆下来了?然后把藏在镜子后面的东西拿走了? 他仔细思考之后,顿时恍然大悟。原本因伤住院的慎介,出院后回家一看,发现家里的摆设全都改变了,简直就像是大扫除过一样。 该不会是成美要掩饰自己在家里寻找“那个”的迹象吧?她一直在寻找“那个”,后来终于察觉是藏在镜子后面,于是她就拿着“那个”消失无踪—— 慎介心想,总之自己必须先回去把浴室的镜子拆下来看看,因此当然得先从这个鬼地方逃走。 显然花了点时间,最后总算把毛巾架从墙上拆下来了。慎介拿着毛巾架走到玄关。鞋柜的门上没有把手,他试图用毛巾架压下柜子的门。他感觉压到了弹簧,于是接着放开手,由于弹簧反弹的力道,鞋柜的门打开了。 慎介的衣物被揉成一团塞在里头,鞋子也在里面。他尽可能地把手伸长,利用毛巾架把衣服、鞋子勾向自己,顿时有种在迷宫里找到出口的感慨。 他摊开了裤子,搜寻裤袋掏出了手机。那是慎介自己的手机,女人那支之前挂在店门的电话被她拿走了。 大概是她没想到慎介两边的裤袋都放了手机吧。所以才只拿走其中一支手机,没去翻另一边的口袋就直接把裤子塞进鞋柜。 总之这可是个救生圈啊,他心想。 慎介思索着该向谁求助才好。果然还是应该报警吗? 正当他按下1、1两个号码后,随即挂断了电话。因为他很在意藏在镜子后面的东西,在还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之前,不能把事情闹大。 他看着玄关方向的门。如果打开从门内打不开的锁,一定需要一把专用钥匙。 钥匙……吗? 他大脑某个区块的记忆被启动了,钥匙这个词汇刺激他的记忆。 慎介再次摸索自己的裤子,这次是臀部的裤袋,里面放着钱包,他从钱包里找出了一张名片。那是小塚刑警给他的名片,上面也写了小塚的手机号码。 慎介按下手机号码,等待电话接通。铃声响了三次之后,电话另一端传来男性的低沉嗓音。 “喂,你好。” “是小塚先生吧。” “是。” “是我,雨村。” “啊,”小塚的说话声调略微提高。“是你啊?都这个时间了有什么事吗?” “我有急事,小塚先生可以立刻出门吗?” “立刻?”从声音就可以听出他很惊讶。“要出门也是可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说的急事是?” “前一阵子,你不是让我看过一把钥匙?那把岸中玲二带在身上的谜样钥匙。” “嗯。” “我好像找到那把钥匙是用在哪个地方了。”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没有百分之百的自信,所以才想确认看看。你可以带着那把钥匙到这里来吗?” “你人在哪里?” “你可以过来吗?还是你不想过来?” 小塚听到慎介的问题之后沉默了半晌,大概是斟酌慎介说话的可信度。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小塚说。“告诉我地点在哪。” “你知道日本桥的环球塔吗?” “不就是那栋有名的摩天大楼吗?我当然知道。你人是在那里吗?” “四〇一五号。” “四〇一五……你在哪里?在四〇一五号房吗?” “对。” “那是谁的房子?”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小塚随之哑然,让人仿佛想象得出他皱眉的诧异表情。“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在我过去之前,我想先听你解释这件事。” “说来话长,而且我还有一堆搞不清楚的事。总之,请你快点过来。这件事情不好说明,我目前没办法从这里离开。” 电话那头传来小塚咋舌的声音。 “我被你弄得一头雾水,真拿你没办法,反正我先过去看看吧。不过因为我得先去局里拿那把钥匙,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你就先在那里等着吧。你现在是用手机跟我讲电话吗?” “是,”慎介告诉小塚电话号码。“然后,希望你能顺便带一样东西过来。” “什么东西?” “可以切断金属的剪刀之类的,如果你能带来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 “铁皮剪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居然需要这玩意儿。” “你来这里就会明白了,直接看会比听我说来得快。” “你真会装神弄鬼。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想办法的。” “然后,我还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一直催别人过去还问问题啊?” “过世的岸中美菜绘,她有亲姐妹吗?如果没有姐妹的话,有没有跟她长得非常相像的表姐妹呢……虽然我的问题很奇怪……” 小塚再次陷入沉默。不过慎介倒不认为对方是因为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才这样。 “你也看到了吗?”小塚问道。 “咦,看到什么?”慎介这么问完以后,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知道小塚反问的意思了。慎介接着说了下去。“你是指岸中美菜绘的幽灵……吗?” 慎介听到叹息声。 “你看到了吗?还是从哪里听来的?”小塚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 慎介稍微思考之后回答:“我看到了。” “在哪里看到的?” “就在这里。” “我知道了……我立刻就过去。” “请等一下,她没有姐妹吧。” “她没有双胞胎姐妹,也没有长得跟她很像的亲戚。”小塚丢出这句话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慎介看着手机荧幕上显示的时间,心想现在才凌晨四点出头,难怪小塚的声音一开始听起来有点困。 26 时间流逝的速度非常缓慢,慎介盯着手机荧幕倍感难熬。其实他很想打电话给谁,希望与外面的世界有所交集。然而他不能浪费手机电池的电力,更何况小塚也有可能打电话过来。 与小塚通完电话之后过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慎介这才听到门铃声响起。慎介抱膝在玄关,大声地回应:“是。” “是我。”传来小塚的声音。 “请开门。”慎介说。 传来插入钥匙的声音。看样子钥匙符合。当然也是因为如此,才能打开一楼的自动门吧。 门打开了。身穿白色POLO衫的小塚走了进来。刑警瞠目结舌地看着慎介。“怎么了?你这副德行。” “所以我才说直接来看比用说的快啊。” “看到之后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可以先处理一下这个吗?”慎介拿着锁链说。 “被谁设计的?” “女人。” “女人?”小塚压抑地蹙起眉头。“总之先把事情说来听听,等一下我再把锁链锯断。” 慎介拿他没办法,只好简短地说明事发经过。小塚听着慎介娓娓道来,一边觉得感叹,一边又感到狐疑。 “该怎么说呢……”小塚听完后说。“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可是这是事实,证据就是我受到这种对待。” “看起来的确不像在开玩笑。” 小塚带了运动背包过来,他打开背包拿出锯子。 “我擅自从局里‘借’来的,这世上可没有别的刑警会帮到这种程度的。” “不好意思,感激不尽。” 小塚用锯子锯断了铐住慎介脚踝的手铐。 “总算重获自由了。”慎介穿上刚刚从鞋柜勾出来的衣服。 “不过,这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房子呢?”小塚环顾室内一圈之后说。“那女人平日就住在这里吗?” “我不清楚。门锁加装了特别装置,窗户全部都被堵住了,而且里头几乎没什么家具摆设。我想平常应该没办法住在这里。” “是啊。”小塚拿着锯子,在屋内到处走动,慎介也尾随在后。 小塚打开衣柜和橱柜。全都空无一物。 “感觉不出来她住在这里。” “嗯。” 小塚伫立在玄关旁边某间房间的前方。他打算把门打开,却怎么也打不开。 “那里锁起来了。”慎介说。 “你没看过里面有什么吧。” “是。” “嗯,”小塚转了好几次门把后,转头面对慎介。“喂,像你这样遭到软禁,为了逃走应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吧?例如你为了拿到手机,就把洗手台的毛巾架给弄坏了。” “是……” “弄坏别人家里的东西不太好,不过我想你这种情况是可以原谅的,没有人会怪你。只是破坏一扇门而已,而且你也是逼不得已的啊。” 慎介了解小塚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了。 “你要我弄坏它吗?” “我可没命令你这么做哦。我只是说,即使你把门弄坏了也不会有人怪你而已。” 慎介看着小塚的脸。刑警狡猾的脸上,浮现一抹奸诈的笑容。 “真拿你没办法。”慎介叹息。“那个可以借我吗?” “可以。”小塚将锯子递给他。“我觉得破坏门把正上方的周围会比较容易处理。” “请你后退。” 慎介双手紧握着锯子,仿佛把锯子当成斧头用,瞄准了门之后用力挥砍。坚固的刃身确实地嵌入门板里,他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动作。不久,门板就变得破破烂烂的,而且开了一个小洞,正好是人手能伸进去的大小。 “OK,停。”小塚制止慎介。左手伸进洞里头,从内侧把锁打开。 “小塚先生不是不能出手吗?”慎介喘吁吁地说。 “哎呀,话别说得这么笃定嘛。”传来咯当的金属声响。“好了,锁打开了。” 小塚把门打开,室内一片漆黑。他打开墙壁上的开关,室内充满日光灯的光线。 “哇!”小塚发出微弱的哀嚎声,接着呻吟说:“搞什么鬼啊……这个房间。” 慎介也从门口望向房里,他吓了一大跳,终于体会到刑警不顾形象出声哀嚎的心情。 在里头迎接着他们的,是一大堆人型模特儿。 27 房间里头很宽敞,约莫有八个榻榻米大小,不过人能走动的空间不到一半。摆了两张铁质的桌子,桌上放着电脑与周边用品。除此,对面的墙壁前方放了一个金属架子,里头摆着装了液体、粉末等的塑胶容器,还有慎介未曾看过的机器,以及状似装着药品的瓶子整齐地陈列在架子上。 人型模特儿站在房间内部,数量超过十尊。有裸体的、穿着衣服的、只有下半身等等各种形态的人型模特儿。 “岸中玲二是人型模特儿设计师嘛。”小塚环视室内一圈后说。“他特地住到这里来,是要工作吗?” “不,大概不是在工作。”慎介朝着人型模特儿走去。“他到来这里的目的,我想……是为了这个。” “什么?”小塚也来到慎介身旁。 “这些全都是同一张脸,都是岸中美菜绘的脸。” “咦,是这样吗?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来。” “是岸中美菜绘小姐。”慎介说。 那一大堆人型模特儿的脸孔,绝对全都是岸中美菜绘的脸孔没错,同时也是瑠璃子的脸孔。脸上有各式各样的表情,露出笑容的脸、微微发怒的脸、闹别扭的脸等等。不过就是没有哭泣的脸。无论是哪一种表情,似乎都流露着一股哀伤。 其中一个人型模特儿吸引了慎介的目光,就是之前那张照片上的人型模特儿,穿着同样的婚纱,一双眼眸凝视着他,仿佛在诉说着些什么。慎介不由得别开目光。 “你的意思是,岸中玲二在这个房间里,制作貌似他去世老婆的人型模特儿?”小塚说。 “看起来是。”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算了,他的处境也很值得同情。”小塚戴上了手套,打开铁制桌子的抽屉,里面塞满了文件和笔记。小塚迅速浏览那些文件。“这些似乎是人偶的制作资料。” 慎介也想拿起来看看,小塚对他说了声“喂!”之后,丢了个东西给他。原来是手套。 “如果到处都沾了你的指纹,可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慎介点了点头,戴上手套之后,他从抽屉抽出一本资料夹。那是其中最厚的一本。 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放着论文复印资料之类的装订文件。慎介以浏览标题迅速翻阅。“使用矽氧树脂聚合物的人工皮肤之研究”、“油压式义肢”、“电磁式可动义眼之研究与关键问题”、“以微电脑控制人偶的表情变化,自动控制机器人研究第十三期”——慎介虽然看不懂论文的内容,不过只看标题的话,很容易就能想象岸中为什么收集这些资料。换句话说,岸中玲二试图制作出接近人类的人偶。当然,他会把人偶制作得像是死去的妻子一样。不仅是看起来外表神似而已,他的目标是还要能做出动作,表情也能产生变化。 突然,一阵花俏的电子音响起。慎介一看过去,发现小塚正坐在电脑前面。电脑开始启动了。 “你还真厉害。”慎介钦佩地说。 “你以为中年刑警应该不会用电脑吧。” “老实说,我的确这么认为。” “少瞧不起人了。你别看我这样,我还在网路上架了网站呢。” “真的吗?” “可是都没什么人上来看,所以觉得自己很蠢,已经放弃了。” 荧幕上出现麦金塔电脑特有的画面。 “我不太常使用麦金塔,不过总是有办法的吧。”小塚自言自语。 慎介打开其他的抽屉。抽屉里放着文具用品,还放着一本B5大小的大学笔记本。他拿出了笔记本随意地翻阅,同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因为上面写满了细小的字。 七月十日 制作脸部的试作品。修正已经做好的头部并且着色。接近美菜绘的脸。然而就是接近而已。完全就是不同的东西。需要重新铸模,制作专用的头部。 七月十二日 以黏土制作美菜绘的头部。鼻子的形状不易制作,依据照片进行影像处理,算出了尺寸。意外发现她的鼻梁比东洋人的平均值来得高且细。使其干燥直至深夜,以石膏塑型。 七月十三日 将模型用矽橡胶倒在模型上,同时进行涂料调合。调不出美菜绘的肌肤颜色。头发也找不到适当的色泽。 七月十四日 头部着色,美菜绘的脸复活了,可是有哪里不对劲。果然是眼睛的部分吗? 看起来这些是岸中的制作纪录。一天或者两天一次,一定都会记录下来。 慎介从最初的纪录看起。在一开始,对于制作与亡妻神似的人型模特儿,岸中玲二似乎怀抱着满腔热情。慎介虽看不懂比较专业的部分,但他认为岸中导入许多从未用在人型模特儿上面的各种技术。例如,只有眼球部分使用其他的塑胶制作,在制作脸部的时候才预先填入,一般不会使用此种方法。 九月中旬,岸中玲二终于达成第一个目标。他完成了可称之为妻子复制品的人型模特儿,取名为“美菜绘娃娃”,并且让她穿上婚纱。 慎介心想,就是那个人型模特儿。 “美菜绘娃娃”一号完成的夜晚,岸中玲二把她放在面前,举杯庆祝。当时喝的便是爱尔兰奶油威士忌。岸中玲二到“茗荷”时点的那一款酒。 根据纪录,之后他也接连不断地制作“美菜绘娃娃”。大概是想拥有各种不同表情与服装的娃娃。他在房间各处都放了“美菜绘娃娃”,似乎是希望能沉浸在与妻子永远在一起的气氛之中。 然而幸福的时间却没有维持很久。 十月十日 我和美菜绘说话,可是却说得不怎么起劲。最近老是这样,我的心情也不太好。我一看到美菜绘的眼睛,就知道她想对我倾诉的事。她想拥有生命,渴求一副能行动的身体,希望得到能发出声音的喉咙。 可是没办法让美菜绘复活,我比渺小的昆虫还要无力。 美菜绘以哀伤的目光看着我,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之后有好一阵子,岸中玲二都没再留下纪录。日期突然一下子跳到十二月二十日。 十二月二十日 搬到新的地点后,最初的工作就用电脑绘图的方式描绘美菜绘的脸。透过娃娃一号纪录立体坐标。使用的材料也必须检讨。除了矽橡胶之外,难道没有更好的材料了? 骨架要用钛钢好还是碳钢好呢?还是应该用马达来驱动吗? 十二月二十一日 针对肌肉系统进行检讨。希望尽可能不用马达。因为除了声音之外,动作也不够自然。我一点也不想把美菜绘弄成机器人,希望尽量使用人工肌肉之类的物体。搜寻了义手、义肢的相关论文,却找不到能用的点子,姑且先列印出来再说。 十二月二十三日 找到人工皮肤的有用资料,基本上还是矽,只是构造不同。根据资料,困难点在于维持既有的状态,让皮肤保持得细嫩要下很大的功夫。但只要能制作出美菜绘的皮肤,我一点也不介意。 关于肌肉的部分,第一个方案是油压系统。至于比较细微的部分,或许需要使用脉冲马达。 搜集了关于假牙的资料。 上面写着“搬到新的地点”的纪录,或许就是在这段期间把工作场所搬到这里的。岸中玲二不只是制作人型模特儿而已,他似乎开始思索如何制作更接近人类的人偶。 新的一年到来之后,岸中玲二开始进入正式制作阶段。接着到了二月,总算完成了称得上原型的作品。 三月五日 暂且完成了MINA-1的头部。光是完成,我并不满足。外观与人型模特儿时期大致相同。虽然眼皮与嘴唇能够动作,但是灵活度很低,不过皮肤的触感很好。只要一闭上眼,感觉就和美菜绘生前一模一样。真想吻她的嘴唇。触感有点硬,材质需要再检讨。 将红外线感应器填入眼部。看起来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二月七日 进入对上半身进行加工的阶段。乳房的大小以矽胶调整,形状不易调整。乳头部分改为树脂后,便可顺利进行。 完美地结合手臂与身体的皮肤十分困难。虽然只要变更腋下的材质就很容易,却不希望增加有接缝的地方。 腹肌部分的电线太显眼是个难题,问题还是一堆。 慎介的视线离开了笔记本,抬起头四处张望。他正在寻找纪录上写的MINA-1的人偶,却没有找到。 他的视线再次回到笔记本上。时序进入三月,MINA-1逐步组装起来,下半身和上半身结合,并且进行各个部分的调整。 三月三日 希望能在女儿节之前让MINA-1穿上衣服,但是时间上来不及,手臂的动作依然不顺,这也是因为手臂动作比脚部复杂许多。不过主要原因是重量比当初预估的重上许多。尽管如此,现在才要减轻重量太难了。虽说放弃手指的动作就能够解决,但我还是办不到。美菜绘钢琴弹得很好。不会弹钢琴的美菜绘就不是美菜绘了。 三月五日 美菜绘的头部完成,表情能够自由改变。总之先在电脑里灌入十二种模式,测试结果良好。 关于手臂的部分,决定减少动作的模式。即便如此,外观上还是没有问题。只要动作流畅,感觉就很自然。 明日进行植毛。 三月六日 全身植毛完毕。明日把头部与身体结合。希望一天之内就可以结束。 既然他说希望一天之内就可以结束,表示从三月七日起展开的最后润饰工程完全无法顺利进行。不仅只是机械性地连接上去就好,皮肤也必须接合得没有不协调感。况且要是测试后无法顺利动作,又得再次分开。岸中玲二在二星期内,将头部安装上去又拿下来,共计了十次。 三月十九日 进行头部安装,修复皮肤结合处花了许多时间。 让她坐在椅子上,透过红外线控制器发出指令。手脚的动作虽然可以改善,但是身体的转动方式却很不自然。可能是头部的重量影响了腰部的旋转机制。虽然觉得很迷惘,但是仍然决定再次把头部拆下。不过今晚已经累翻了,先睡再说。 三月二十日 取下头部,确认腰部的旋转,和预想的一样,产生歪斜的情况,这是很根本的计算错误。重新制作转轴部分?可是无法改变现状与尺寸。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为何,有一张笔记纸被撕了下来,因此日期直接跳至三月三十日。看到那天的笔记,慎介大吃一惊。MINA-1完成了。 三月三十日 今天是美菜绘死后的第二个生日,美菜绘华丽地复活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试着让MINA-1穿上衣服。之前就已经决定好完成后穿什么,就是那件白色洋装。虽然与现在的时节不搭,但是那件是我最初买来送她的洋装。 理所当然的,那件衣服正好合身。她复活了,美菜绘回到我身边了。 “欢迎回来。”我说。 我回来了,她答。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别再从我身边离开了。”我说。 我不会离开的,她说。 这是最后一篇纪录了,后面全都是空白的。慎介合上笔记本。 经过一番恶战苦斗之后,岸中玲二终于完成了与妻子一模一样的人偶。可是慎介对于人偶不在这个房间里感到耿耿于怀。从纪录上观察,那应该是个体积不小的替代品。此外,也不像是分解之后收藏起来了。 难道岸中玲二运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又是为什么呢? 正当慎介思忖着这件事时,“上面写些什么有趣的事吗?”小塚提出了问题。他之前都在操作电脑。 “有不有趣我想应该是因人而异。” “你觉得呢?” “很有趣啊。”慎介把笔记本摆在桌子上,“虽然有点可怕。” “哦。” “你那边呢?” “我正在一一确认。岸中玲二似乎是个电脑高手。老实说,我实在比不上他。” “没有任何与人偶有关的记录吗?” “有看起来像资料的东西。”小塚边说边看着荧幕,“喏,这个!”他操作着滑鼠说。“这上面显示的娃娃,是指人偶的意思吗?” “对。” “有这种名称的资料夹。哦,看样子里面放了照片。” 慎介站在小塚身后看着画面。 荧幕上出现照片。全是“美菜绘娃娃”的照片。 “唉呀,他是拍下自己的作品储存起来吗?”小塚说道。 档案取了“娃娃1”、“娃娃2”之类的名称。似乎储存了不同版本“美菜绘娃娃”的照片。 其中有个“MINA-1”的档案。慎介指着那个档案。 “请让我看那个。” “OK。”小塚将滑鼠的指标移向那个档案,然后点了两下。 电脑荧幕上出现照片的画面。看到照片的瞬间,慎介哑然失声。 小塚也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把脸贴近荧幕,最后才开口说话。 “喂……这是人偶吗?” 荧幕上有个女人面向两人坐着,身上穿着白色洋装。 是瑠璃子,慎介低声呢喃。 28 一离开大楼,毒辣的艳阳毫不客气地晒烤在慎介身上。他举起手,试图以手掌遮蔽刺眼的金色细针,朝地铁站迈开步伐,早晨的交通尖峰时间已然展开。柏油的尘埃沾在他略微冒汗的身体上。 小塚还留在那间屋子里,他说自己还想调查一些事。慎介连一秒也不想多待,于是就先行逃走了,小塚问他打算去哪,他的答案则是回家,毕竟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你可别到处乱跑!晚一点我会再跟你联络。”小塚对正准备离开房间,穿着鞋子的慎介说。 话说回来,岸中玲二在那间诡异的房间里做什么呢?虽然已经确认他是在制作以亡妻为蓝本的人偶,不过“MINA-1”究竟是什么?根据笔记本上的纪录,岸中打算要制作出与人类极为相似,可以称之为人造人的作品,而且似乎也真的完工了,然而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留在电脑内的照片在慎介的眼里重现,纪录“MINA-1”的照片和“娃娃1”或“娃娃2”不同,不管怎么看,拍出来的照片都像是人类女子,只是过于完美的脸庞的确与人型模特儿有些相像。 那正是瑠璃子。所以,瑠璃子是岸中玲二制作出来的人偶啰?慎介心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她绝对是人类没错。又不是在演科幻电影,怎么可能会有和人类一样可以行动、说话,甚至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偶存在? 那么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岸中美菜绘既没有双胞胎姐妹,小塚说她也没有长得与她神似的亲戚。 慎介想起岸中玲二笔记本的内容。最后写的那句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别再从我身边离开了”我说。 我不会离开的,她说。 岸中玲二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呢? 总觉得上次回家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慎介一开门,一股霉味直扑而来,他伸手拉开窗帘,将窗户全都打开,想让空气流通,尽速带走刺鼻的霉味。由于阳光反射的缘故,看得见满屋灰尘在便宜的玻璃桌上飞舞。 慎介打开成美的梳妆台抽屉,里面放着一把塑胶握把的螺丝起子。 他拿起螺丝起子走向浴室。一块简陋、满布灰尘的镜子安装在墙上、四个角落以塑胶螺丝固定。 他将螺丝起子插入螺丝沟槽内,朝反方向旋转,轻而易举就松开螺丝,显然螺丝数次被锁上又松开过。 慎介将四颗螺丝取走后,小心翼翼地拆下镜子。镜子后方有个大洞,墙壁被破坏的部分,形成四边各约三十公分大小的正方形。 慎介想起来了。 这里藏了钱,一笔金额非常大的钱,记得确实是三千万没错,是用报纸包着藏起来的。把钱藏在这里的事,慎介没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成美也…… 慎介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手扶着镜子,双膝跪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甚至引发他想呕吐的感觉。 大量的记忆拼图一片片拼凑起来,在慎介的脑里逐渐成形。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杂乱的记忆重新排序,欠缺的部分也被填补上去了,然而遗憾的是,他的记忆还是不够完整,欠缺最关键的部分。 晕眩与恶心的感觉消退后,慎介觉得稍微轻松了些,于是缓缓站起身来,把镜子归回原位,重新锁上螺丝。 慎介认为自己必须找出成美,她应该是带着那笔三千万的款项逃走了。 他搞不太清楚今天的日期,但今天应该是星期四,慎介在中午过后拨了电话给千都子。 “你去哪里了呀?昨天跟前天都没请假就没来上班,我可是很担心呢!”千都子语气显得不悦,原因应该不只是想睡而已。 “抱歉,我有急事。” 他心想,总不能说自己被谜样的女人软禁,即使说了她也不会相信吧! “到底是什么急事啊?至少打个电话嘛!” “朋友遇上意外死了。他没有亲人,从守灵到准备丧礼,都非我来办不可,所以一忙起来才不小心忘记联络。” 千都子在电话另一端叹了口气。 “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下次记得要先联络哦!” “嗯,我知道。真的很抱歉。” “你今晚会来上班吧?” “这个嘛,我不太确定,或许没办法过去。可以暂时让我休息一阵子吗?” “咦,这样吗?” 真是麻烦,千都子在发牢骚了。 “抱歉,这几天忙到没睡好。” “真没办法。” 慎介告诉千都子明天他会去店里上班之后,挂断了电话。 直到傍晚,小塚都没有任何消息,慎介试着拨打他的手机号码,电话却没接通。 他心里忽然兴起了某个念头,于是离开房间,拦下了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请到日本桥的环球塔。” 慎介一抵达摩天大楼,走进门厅,左侧柜台有名身穿灰色制服的男人。慎介一走近,男人便抬起了头。 “有什么事情吗?”男人问,头发上留有整齐的梳痕。 “我是宅即便的人,这里的四〇一五号是住着冈部先生吧?” “冈部?不,不是哦。”男人的目光落到自己手边。“四十楼全都是上原先生所有,我没听说有租给叫做冈部的人。” “上原先生?” “就是帝都建设的社长。”男人话才说到一半,便露出后悔的表情,多半是意识到自己太多嘴了。 “说到帝都建设的话……” “总之四〇一五号房没有叫冈部的人。”男人冷淡地说道。 纠缠不休地追问或许会启人疑窦,慎介草草道谢之后便快速离开,他也担心在那里待太久会被瑠璃子发现。 他离开大楼之后,又重新思索了起来。想到帝都建设,他便回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木内春彦任职的公司。 为什么瑠璃子可以自由地使用那间房子呢?为什么岸中在那里制作人偶呢? 慎介在前往地铁站的途中停下脚步,他拿出手机,站在原地拨电话给冈部义幸,慎介原以为冈部的声音大概会很不耐烦,没想到语气比他预期的还要尖锐。 “又是你,这次又有什么事?” “想请你替我介绍你那位在‘水镜’工作的朋友。” “又要调查木内的事情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知道的事,之前不是全都告诉你了,你再跟他见面也没什么意义。” “有没有意义,不问问看是不会知道的。” “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冈部又长吁了一口气,“如果你那么想知道木内的事,刚好有个符合你要求的男人,不妨去套那家伙的话看看,如何?” “对方是个怎样的男人?” “之前木内不是来我们店里吗?你还记得那时候跟他一起来的男人吗?” “那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业务员的男人吗?” “是。那个男人很喜欢我们店,隔天又带了某一家酒店的小姐过来。” “没和木内一起吗?” “只有他和那个酒家女,那时他有留下名片,他的名片现在在我手边。”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樫本干男,樫树的樫,本来的本,干男是树干的干,加上男人的男。任职于电脑软体公司,一间叫作HeadBank的公司。” “他和木内是什么关系?” 冈部小小声地笑了出来。 “这种事情你自己去问。” “好吧!告诉我他的联络方式。” “名片上印了他公司和手机的电话号码,电子邮件信箱也印在上面。你想知道哪个?” “手机号码就可以了。” “OK!不过你不可以说是我告诉你的哦!” “我知道啦!” 慎介拿出家里的钥匙,用那把钥匙将冈部说的十一个数字刻在旁边的铁栏杆上,挂断电话之后,他把那些数字记录在手机的电话簿里。 接着他立刻就拨打电话,在嘟嘟声响了五次后,对方接了。 “喂。”樫本干男的声音略微高亢。 慎介为自己突然的打扰向他稍表歉意,客套地寒暄几句后,作了自我介绍,只不过当然是隐藏自己的本名,报的是小塚的名字。 “其实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樫本提防着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请教您有关木内先生的事。” “木内?他的什么事?”樫本只称呼木内的姓氏,表示他们彼此相当熟稔,不单是在工作上往来的伙伴。 “能在外面跟您碰个面吗?”慎介尽可能有礼貌地询问。“百忙之中打扰您,真的是非常抱歉,等您工作结束之后也可以。” “我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做得完。” “那么之后我再打电话来,一小时后可以吗?” “嗯……请等一下。” 木内或许是去确认工作清单了,慎介等了三分钟左右。 “好,七点左右我可以抽出时间,那个时候可以吗?” “可以,那么在哪里碰面呢?” “我们公司前有一间叫作‘Harmony’的咖啡馆。” “‘Harmony’吧,我知道了,那么七点见。” 挂断电话后,他立刻打电话给冈部。 “这次又怎么了?”他的语气微愠。 “你刚说是叫作HeadBank……吧,告诉我樫本公司的地址。” 29 HeadBank这间公司位在神田小川町,位于小型商办大楼的三楼及四楼。隔着喧嚣嘈杂的马路,坐落于公司对面的Harmony咖啡馆是间散发雅致气息的小店。慎介于六点五十分抵达这间店,点了一杯巴西咖啡。 过了莫约十五分钟,当慎介啜饮着咖啡时,一名面熟的男人走进店里,他就是那个前几天和木内一起去“Sirius”的男人,身上穿着一套灰色西装。 “樫本先生。”慎介叫他。 樫本一脸讶异地走近慎介,目光像是扫描器般快速打量着慎介。 慎介以为他记得曾在“Sirius”见过自己,但樫本看他的眼神却像是第一次见面。 “小塚先生吗?” “是。在您忙碌的时候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樫本坐在慎介对面。向服务生点了杯哥伦比亚咖啡。 “其实我是这个身份。”慎介递给他一张名片,是小塚的,樫本拿在手上,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刑警吗……” “抱歉了。”慎介迅速拿回樫本手上的名片。“不好意思,我不能随便给人名片。” “啊,是。”樫本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甚至有些惨白。 “您和木内春彦先生很要好吧!两位是什么关系呢?”慎介随即立刻开始问话,这是为了让樫本没有任何怀疑的空间。 “我和他是同一所大学,××大学的资讯工程系。” “原来如此,两位常常见面吗?” “也算不上常常……一个月大概一次左右,大多他突然约我喝酒之类的。” “然后由木内先生……结账吧?” 慎介说的话完全出乎樫本的意料之外,并且露出一丝冷笑,好整以暇地期待樫本的惊吓反应。 樫本点的咖啡送过来了,他没加糖和奶精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慎介注意到他握着咖啡杯的手略微颤抖着。 “木内先生在帝都建设工作吧。”慎介看到樫本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他在公司做些什么事呢?” “这点我也不太清楚,那家伙几乎都不谈他公司的事。” “就我们所调查的,木内先生不太按时上班,然而他却过着相当优渥的生活。我想,该不会是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理由吧?” “我真的不清楚……我跟他……真的只是偶尔……见个面喝个酒的交情……”一道汗水流淌过樫本的太阳穴,直接滑落到下巴。 “樫本先生,”慎介压低声音说,“如果对方是用不正当的钱招待你,接受招待的人也会被追究责任哦。” 慎介觉得自己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不真实,对樫本却发挥了应有的恫吓效果,只见他闻言顿时铁青了脸。 “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家伙……自从那件意外发生以后,就完全变了个人,连对我都不肯说实话。” “意外是指之前的车祸吗?” “嗯。” “你说他变了个人,是怎么个变法?” “该怎么说呢,他以前是个开朗的男人,可是发生车祸以后,他的话就变少了。换句话说,就是个性变得很阴沉。不过,毕竟是死亡车祸,他会这样当然也是没办法的事。”樫本才刚合上嘴,又像是忘了要事似的急忙补充,“大概也跟解除婚约有关吧!” “解除婚约?”慎介对这句话有了反应,“怎么回事?” 樫本眨了眨眼回看慎介,表情在诉说着,原来你不知道啊!也因为觉得自己多嘴而面露懊悔之色。 慎介回想起木内住的大楼管理员所说的话,当初听说是新婚夫妇要入住,实际上却只有木内一人住了进去。 “这表示当时木内先生有结婚对象了吧?” 樫本对慎介的问题点了点头,“是的。” “是怎样的女性?您知道名字吗?” “我不知道名字,不过,那个,呃……”为什么樫本踌躇不定呢?也似乎稍微感到狼狈,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他又啜了口咖啡,重新面对慎介,压低嗓门说,“听说是……社长的女儿。” “社长是……”慎介吃惊地问。 “帝都建设的社长。”樫本说。“听说木内在公司内部的网球大会得到优胜时,认识了前来观赛的社长千金,二人因此亲近了起来。” “真厉害……” 不就是小白脸吗?慎介差点就脱口而出这句话,但他硬是把话给吞了回去,因为这不是刑警该说出口的话。 “所以他和社长千金的结婚泡汤了吗?” “嗯,木内没告诉我详情,但我猜想车祸是主要原因。” “所以说是社长不想让女儿跟造成死亡车祸的男人结婚啰?” “我想不只是如此,说不定社长千金自己也不想跟这种男人结婚。” “可是这样一来,社长应该也不会希望木内继续待在公司吧?” “即便如此,社长也没办法强迫他辞职,所以只好丢一个闲差给他吧!不过这些都纯粹是我个人的猜测啦!”樫本说。 慎介点了点头,然而他并没有全盘接受这样的说法,他盯着自己空咖啡杯许久,然后又抬起了头。 “樫本先生知道环球塔这栋大楼吗?” “最近在日本桥盖的……” “是,木内先生曾经提过关于那栋大楼的任何事吗?” “任何事是?” “打个比方,有没有认识的人住在里面之类的。” “不知道。”樫本偏着头。“他没提过这种事。” “这样吗?” “不好意思,”樫本看着手表。“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吗?其实我是工作到一半溜出来的。” “真的非常抱歉,那么,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您和木内先生聊过车祸的事情吗?” 樫本摇了摇头。 “几乎没有。我不好意思开口问,他也都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原来如此。”慎介心想这也一定的吧!“你知不知道还有谁和木内先生比较亲密?” “有谁呢?自从那场车祸发生以后,他和大家几乎都变得疏远了,只跟我有时还会联络一下。”樫本的头转来转去,思索了半晌之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轻轻地拍掌。“啊!对了!那里的家伙或许现在还和他来往。” “那里是指?” “木内的兴趣是航游。应该和他的伙伴们共同拥有一艘船,他们聚会的地点应该是在惠比寿那里。” “店名是什么呢?” “叫什么呢?我只去过一次……”樫本轻轻敲着自己的头说。“我记起来了,好像叫做‘Seagull’吧。” “Seagull……那是一间怎样的店呢?” “嗯,算是所谓的鸡尾酒吧,是一间有明亮感的店。店长也是共同船主之一。” 慎介点了点头,心想着这次见面果然没有空手而回,心里有些窃喜。 30 今天我简直就像是个真正的刑警——慎介在日比谷换搭地下铁前往惠比寿的途中这么想着。然而即便从樫本口中套出了些什么,却仍然看不清真相。每一条线索都纠结在一起,就好像打结的毛线团似的,让人束手无策。 还有成美的事情……不,应该说是三千万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慎介一想到这件事就头痛。 他从惠比寿出站,往南方而行。 慎介打电话确认过“Seagull”的位置,电话号码是在电话簿里找到的。 经过保龄球场之后,约莫走二十公尺,就抵达了目的地,这间店的位置较道路要高一阶,因此入口处铺设了石阶。 这间店的空间不怎么宽敞,只有三张小桌子加上吧台,吧台的位子似乎坐不到十个人。目前有七个人背对慎介,并排坐在吧台前面,每个人看起来都像熟客。店内的座位只有一张被坐满,另外两张桌子上,只有小小的烛光摇曳着。 慎介选了张最靠近吧台的桌子坐下,椅子是高脚椅,坐下与站立时高度差不了多少。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只见墙上挂了许多游艇在蓝色大海上航行的照片。 貌似老板的男人坐在吧台后方,他蓄着粗犷却又修剪整齐的胡须,长发简单地扎成一束垂在后脑,整张脸、脖子以及衬衫袖子卷起露出的手臂,全都像巧克力般黝黑发亮。 负责替慎介点餐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名身穿蓝色T恤,年龄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女孩。这女孩也晒得和老板一样黑,只不过慎介看得出来她的完美肤色带了些人工的迹象,想必是在美容沙龙用日晒机晒出来的。 “给我琴苦酒。”女孩只简单答了声是,便打算转身走开。 老板在吧台后方佯装仔细聆听客人讲话。事实上,他一定偷偷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第一次来的客人,然后注意听他点了什么,如果做不到这样就称不上专家。 “啊,等等。”慎介叫住正要离开的女孩子,“你知道有个叫木内的人常到这里来吗?” “菊地先生?(译注:菊地(きくち)日文念法跟木内(きぅち)的日文念法相近。)” “不,是木内先生。” “木内先生……我不知道。”女孩子偏着头。 “没关系,不知道就算了。” 女孩子说声不好意思后便离开了。慎介并不认为毫无收获,因为当他说出木内二字时,发现吧台后方的老板,目光瞬间朝他瞥了过来。 慎介直觉来对地方了。老板把琴苦酒送了过来。 “看起来很好喝呢!” 慎介一说,老板微微一笑。慎介趁老板的笑容未消失前,轻啜了第一口,强烈又顺口的苦味,从舌尖温和地扩散至整个口腔,酒香随后满溢至鼻腔。 “真棒。”他说。 “谢谢。” “木内先生他……”慎介问,“都喝些什么呢?” 老板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却混杂了疑惑的表情,猜想着这个客人到底是谁。 “你是木内先生的朋友吗?”老板问道。 “说是朋友,应该算是客人吧!” “客人?” “我在麻布的酒吧工作。”慎介拿出“茗荷”的名片,“以前他常去。” “啊,原来如此。”从老板的表情观察,他显然松了口气,大概是因为知道对方只是个同行而已,于是放下了原本的戒心。 “我从木内先生那里听说这间店,他叫我一定要来看看。” “那还请你多多指教了。”老板显得有点害羞。 “木内先生最近也常来吗?” “没有,”老板摇了摇头。“我最近都没见到他。” “这样啊!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来的呢?” “嗯,什么时候啊?”老板露出思考的神情,只是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思考他口中呢喃的问题,还是在思考该不该透露。因为这似乎牵涉客人的隐私,身为专业的调酒师,不应该草率地把客人的私事拿来当话题。 因此慎介试着说,“至于我们店的话,他从那次的车祸事件发生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当老板知道慎介知道车祸的事之后,戒心似乎松懈了下来,“我们这里也是,差不多在那之后,就没再看过他了。”他点了点头说。 “听说你们共同拥有一艘游艇?” “没错,车祸事件发生之后,我跟他还联络了一阵子,但他或许是不想继续出海航游了吧!他跟我说不用约他也没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啦,他应该受到很大的打击吧!” “是啊!”慎介又喝了一口鸡尾酒后说。“听说结婚的事情也泡汤了!” “嗯!”老板点了点头,慎介心想,他果然知道这件事。老板细长的眉毛垂成八字形。“那件事真让人遗憾,以前他们两个常常一起来呢。” “他和未婚妻二个人吗?” “嗯。” “未婚妻我记得是……上原小姐。” “对!上原绿小姐,你也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吧?” “不,我没见过,不过好像是帝都建设的社长千金?” “是。大家还一起闹他,都说他是个小白脸呢!她是一个很爱花的女生,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买花给我,这附近刚好就会有间花点。” 吧台客人叫老板过去,于是他向慎介说了句“请慢用”之后,就回到吧台去了。 慎介举起盛着琴苦酒的酒杯,让光线透了过去。 上原绿……吗? 看这样子,到这里来的收获也只有这个了,而且还不知道是不是绿色的“绿”。在车祸事件发生之后,木内与以前认识的人几乎都断了来往。 慎介在脑中一件一件地详细检查樫本和老板说过的话,其中只有一件事情令他耿耿于怀。 前几天木内对慎介清楚地说“根本就没什么犯罪的意识啊!”,然而樫本和老板却都说他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心话呢? 鸡尾酒杯空了,慎介本想再点个什么,却又觉得再待下去也是枉然。 此时打工的女孩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东西。 “那个,老板说请你看看这个。”她说着便放在桌上,那是一本相簿。 慎介望着吧台。 “那是最后一次与木内先生他们出海航游的照片。”老板说。 以蓝色大海为背景,男人们在游艇甲板上摆着姿势,每个人的脸都和老板一样黝黑,木内也在那里面。他的皮肤也晒得很黑,白色短裤下的腿虽然很细,但肌肉线条却很明显,怎么看都像是个大海之男。 这样的照片有好几张,其中一张照片,拍的是木内搂着某个女性的肩膀。 “和木内先生在一起的女性是……” “是上原绿小姐。”老板说道。 慎介又看了一眼照片,上原绿穿着浅鲑红色的T恤,圆润的脸庞给人健康的印象,应该涂了防晒乳,但是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化妆,身上没有社长千金的贵气。 慎介合上相簿,把相簿拿到了吧台,“谢谢。” “这些照片本来是要加洗给他的,可是却给不出去了。”老板露出了苦笑。 慎介结完一杯琴苦酒的帐后,从店里走了出去。他边走边按手机,打算联络小塚,可是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嘴里发着牢骚把手机放回口袋。 正当慎介前往车站的途中,他不经意地抬起头,赫然发现附近有一间花店,花店当然是关着的,招牌映入了他的眼帘。 慎介停下了脚步。让他停下脚步的是招牌上的店名。 过了数秒之后,他脑中突然浮现某个想法,于是他转过身去。 他冲进“Seagull”时,打工的女孩子吓了一大跳,“啊,有什么东西忘了带走吗?” “刚才的照片……”慎介对吧台内的老板说。“刚才的照片,请让我再看一次!” 31 慎介抵达日本桥滨町时,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这附近办公大楼林立,入夜之后只剩一片漆黑。有五条车道的清洲桥道,在夜里的光景也与白天截然不同,四周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显示“空车”的计程车频繁地经过这里。 慎介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着Garden Palace大楼,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这栋建筑物依然灯火通明,慎介祈祷着窗户有照明的房间里,有一间会是木内春彦的房间。 是五〇五吧……? 慎介往前踏出一步,心想也只能找木内问问了。木内到底知道些什么,他无法想象。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必定知道些什么。 当慎介试图溜进大楼的时候,从自动玻璃门看见电梯门开启了,坐电梯下来的人正是木内。 慎介从大楼离开之后随即变更方向,然后冲到马路对面,躲在路上的箱型车阴影下窥伺。 木内身上披着黑色上衣,单手插在裤袋里,朝着清洲桥道走了过去。 慎介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木内打算搭计程车。 他小心翼翼地不让木内发现,同时脚步飞快地冲到马路上。马上就有空车的计程车出现,他立刻举手拦下了那辆车。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再开车。” 慎介说完之后,戴着眼镜的中年司机露出讶异的表情。 木内来到桥道上,正如慎介所猜测的,木内举起手轻挥,接着一辆白色计程车停在他面前。 “请跟在那辆计程车后面。”慎介说。 “咦?”司机明显露出困扰的表情。“前面的人知道你在后面跟着吗?” “不,偷偷跟在后面就好。” 司机咋了咋舌。 “如果要这么做的话,请你拦别辆车好了。” 前面的车子发动了,慎介这边的司机却死也不肯开车。 慎介探出身子,抓住了司机的胸口。 “别啰嗦,快点给我开车!我会给你该给的小费!” 声音虽没有太吓人,却似乎起了效果。司机一声不吭地打排挡、踩下离合器。车子急速前进。 前方的车辆移到右方车道,那是右转车的专用车道,看来似乎打算转入新大桥道,慎介搭乘的计程车见状,也随即切换到同一个车道。 那是新大桥道通往茅场町的方向。此刻,慎介脑中闪过猜测的念头。 “追车果然很困难。”司机满腹牢骚。“除了有红绿灯之外,其他的车子也会开到中间来。” 没关系的,慎介喃喃自语,他知道木内的目的地。 前方的计程车从新大桥道往右转,正如慎介所预料的。 “可以了,司机先生。跟踪游戏结束啰!” “咦,这样吗?” “嗯!开到那边就可以了。”慎介指着前方。 高耸入云的环球塔就在眼前。 计程车开进了英国庭园风的社区里,木内搭乘的计程车在稍微前面的地方,或许他已经发现后方有人尾随了。 慎介搭乘的计程车跟着前方的车辆,也停在大楼门口上下车的地方。木内付完车钱之后先行下车,对后面的车子投以诧异的目光。 慎介也从计程车上下车,木内的脸色瞬间阴郁起来,下一秒便背转了脸。 “前几天多谢你了。”慎介边走进边说。 “你在跟踪我吗?” “算是吧,从大楼前面开始,不过……”慎介点了点头,“到中途我就知道你的目的地是这里了。” 木内露出狐疑的表情,眉头皱了起来,左手依然插在裤袋里面。慎介指着他那只手说。“你那只手握着的是四〇一五号房的钥匙吗?” 木内闻言瞠目结舌,脸颊的肉也开始微微抽动。 “我为什么会知道四〇一五号房的事,你应该感到不可思议吧!她没跟你说什么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我们一起去吧,到四〇一五号房去。你正要到那里去吧?” “我是为了工作才来这里的,我可没有闲工夫陪你玩。你到大马路上拦辆计程车回家去吧!没有本大楼住户的同意,你绝对进不去的。” 木内说完便打开玻璃门进入里面,慎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跟在他的身后。木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你不要跟过来!我要叫管理员啰!” “随你便!叫警察也可以。不,说不定警方已经开始搜查了。” 慎介的话使木内的眼睛睁得老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西麻布警局一个叫小塚的刑警吧?他应该已经到过你家好几次了。那个刑警进到四〇一五号房去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刑警会擅自到别人家里去?” “为了救我。” “救你?” “我直到昨天深夜为止,人都被软禁在四〇一五号内。是小塚刑警教我出去的。” “你的幻想也太严重了吧?那你说说看,到底是谁把你软禁在那里的?” “你希望我说出来吗?” “我不想听,更何况我也没闲工夫陪你鬼扯。”木内朝自动门的控制面板走了过去。 慎介对着他的背影好整以暇地说。 “是上原绿小姐,你的未婚妻。” 木内正要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的手停了下来,满脸铁青地转身面向慎介。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鬼话?” “那你告诉我,上原绿小姐人在哪里?” “你为什么要问她的事?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被她软禁起来了!软禁在这栋大楼的四〇一五号房里!” “胡说八道!为什么她要软禁你?” 这句话几乎是从木内紧咬的牙根中硬挤出来的,只见木内表情复杂地怒视着慎介,努力抑制自己把那些事说出口。 “你知道岸中玲二做了些什么事情吧?‘MINA-1’不是人偶,而是你的未婚妻,上原绿小姐!” 木内瞪着慎介,逼近他的脸,微微摇了摇头。 “为了你好我才好心劝你,不要随便说出那个名字,否则你会后悔莫及的!” “她现在人在哪里?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 “这全都和你无关。” “她在四〇一五号房里吧?”慎介瞪视着木内的双眼追问,“对吧?” “从这里滚出去!”木内说。“不要再与我扯上关系了。” “是她自己来与我扯上关系的,我不可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或者你希望我把事情闹大?” 木内紧咬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憎恨。 “那个时候,要是没有发生那个车祸就好了……” “你说什么?” “没……”木内别过脸去,盯视着另一个方向一阵子后,又重新看着慎介。“我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来当你的向导吧!正如你所说的,我的确是要去四〇一五号房。”他在慎介面前拿出钥匙。 两人在电梯里面对面站着,木内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慎介,慎介也直视回去。 “她自称瑠璃子。”慎介开口说,“她用这个名字来接近我,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与其说她是人类,反而更像是人偶……吧!真的是这样。” 木内做了个深呼吸,接下来的眨眼动作,慎介解释为他在催促自己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她自称瑠璃子,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木内没回答,盯着电梯的楼层显示板一言不发,已经超过二十楼了。 “我已经去过‘Seagull’了。”慎介接着说,“我在那里看到你和上原绿小姐的合照,当时看到她的脸还没有什么感觉,我完全没联想到。可是,当我在前往车站的途中,看到花店的招牌时,我才恍然大悟。” 电梯通过三十楼。 慎介继续说着,“瑠璃屋……是那间花店的店名,听说绿小姐时常在那间花店买花。” 虽然女人可借由化妆改变样貌,但上原绿却是彻彻底底的大变身。慎介心想,要是他没看见那间花店的招牌,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发现上原绿和瑠璃子是同一个人。他想确认上原绿到底是不是就是瑠璃子,于是仔细端详过照片,总算发现好几个可疑的地方。 不论是脸蛋的大小或者身材,都可说完全不一样,因此可以想象她激烈地减过肥,另外脸部五官改变应该是动过手术了。 上原绿计划变成岸中美菜绘,这件事情已经无庸质疑了,问题在于她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慎介询问,“为什么她要变成岸中美菜绘……?” “我和她在一年多以前就解除婚约了。”木内神情落寞地说,“之后就没再见过她。所以她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我完全不清楚。” “木内先生,你就别再说谎了吧!” “信不信随你。” 木内话音方落,电梯随即悄然停下,木内按着“开”的钮,抬了抬下巴像是要表示“你先请”。 慎介站在曾经来过的走廊上,回想了一下今早才从这里逃出去而已。 在数间并排的住户当中,慎介站在写着四〇一五号的房门前。过了一会,木内也走了过来。 “我有个条件,希望你看过房间后,什么事都不要过问,然后就直接回去吧!” “这一点我没办法答应,这个房间里头塞满了我非问不可的问题。” “那么,我就让你问。但是只限于这个房里的物品。除此之外我一概不回答。可以吧?” “可以。” 在慎介还没注意的时候,木内就已经把锁打开了。 门一打开,慎介从外面窥探屋内,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房间完全被清空了,不论是桌子、椅子,连窗户上的窗帘都消失无踪。慎介快步走向前去,将之前岸中玲二使用的房间打开,果然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什么时候清空的?”慎介问。 “我应该说过我不予回应了,我只回答与房里物品有关的问题,但这个房子里什么也没有。” 慎介看着岸中房间的门,门锁部分有遭到破坏的痕迹,那是他与小塚两个人干的。也是唯一能证明他到今早都还在这里的痕迹。 “快,我们到外面去吧!你已经看过这个房子了,应该满意了吧?” “她人在哪?” 木内没回答慎介的问题,“出去!”他又说了一次。 慎介无可奈何地从房里离开,木内咯当一声把门锁上。 “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木内压低嗓音说道,朝着电梯迈步而出。 32 慎介看了一眼手表,又过一天了。他走出环球塔伫立在人行道上,等着计程车经过。 木内春彦已经不见踪影,他比慎介早一步离开大楼,时机刚好,拦到了一辆空计程车。 慎介拿出香烟,用抛弃式打火机点了火。深深吸入一口烟。尼古丁沿着鼻腔流窜到脑髓深处,神经瞬间麻痹后又苏醒过来,感觉仿佛变得敏锐,渴求更浓烈的尼古丁。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慎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思索。木内说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应该老实照着他说的话去做吗?的确,自己也不是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过原本的生活,这么做的确不会有困扰,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就这样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又可以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顶多是留下满腹的疑问罢了。 瑠璃子的脸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慎介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为什么她要变成岸中美菜绘呢?软禁慎介的理由又是什么?她心里有什么打算?目前人在哪里? 感觉抱她的身体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种感觉确实存在于记忆里,如今回想起来却又缺乏真实感,甚至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的感觉。 还有,岸中玲二做出来的那些人偶…… 慎介光是想到人偶的脸就背脊发寒,她们显然是想要诉说什么。 路上总算出现一辆像是计程车的车子,车上的灯号显示“空车”。慎介松了一口气,招了招手。 “到哪?”戴着眼镜的司机问道。 往门前仲町,慎介原本想这么说,这时他的目光落到驾驶座旁,发现座位与手刹车之间夹了一本书,大概是司机等客人时打发时间看的。 那本书的标题引起慎介的注意,书名是《在家享受鸡尾酒》,难道这个司机喜欢喝酒吧?说不定睡前品尝自己调的鸡尾酒,就是他每天的乐趣所在。 见到鸡尾酒这几个字,慎介的脑中掠过一个念头,他告诉司机:“请往四谷。” 司机以冷淡的声音说了声“是”,转动方向盘。 慎介向后靠在椅背上,江岛的住家正是位在四谷。 他从计程车下车时,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二点,是“Sirius”打烊的时间。慎介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三明治和罐装咖啡,站在店门口吃了起来,从这家便利商店旁的路进去就是江岛家。江岛与妻子和一个女儿,三个人在称得上豪宅的西式宅邸内共同生活,他的妻子教茶道,听说女儿今年刚就读女子大学。 慎介一边吃着宵夜,一边瞪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心想江岛应该会开着自己的车子回家吧?他不常绕到其他地方去,所以他的宾士车在二点半左右应该就会出现了。 慎介走到他家门口,正好看见江岛倒车进车库。慎介站在有点距离的地方,看着他倒车的样子。江岛开车技术不太好,明明就是自己常停的车库,却还是来回打了两次方向盘。 引擎声停止,车头灯熄灭,车门打开之后,江岛从车内下来。慎介等江岛从车库走出来后,朝向他走了过去。 “江岛先生。” 原本抬头挺胸地走着的江岛,闻声停了下来。江岛全身肌肉紧绷,起了戒心,虽然背着街灯的光线,但他似乎立刻发觉叫他的人是谁。 “是慎介吗?”慎介站在灯光下。 江岛满怀戒心的表情未改,“怎么了,都这个时间了?” “我在等你,因为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你。” “有事想问?”江岛皱起眉头,“你竟然还躲在这里等我,事情应该很急吧?” “算是吧。”慎介答。 江岛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慎介的脸,一副窥伺慎介内心想法的模样。 “那么就到我家里来说吧!” “我不希望造成你太太和女儿的困扰,在这里说就可以了。” “是站着就可以说完的话吗?” “事情就是与站在路边说话有关。” “什么?” “站在路边说话。”慎介重复一次。“前几天,你和木内春彦站在路边谈话吧?在‘Sirius’附近。” “木内?你在说什么呀?该不会是你弄错了吧?” “我亲眼看到了。”慎介笑了出来,不过他知道自己笑得很僵。“那个人绝对是木内春彦没错,而且跟那家伙讲话的人就是江岛先生你,请不要再骗我了。” 之前始终面带笑容的江岛,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散发出冷酷的光芒。 “当我那时候说,希望江岛先生告诉我另一个车祸肇事者的时候,你说你不认识那个男人吧!因此你才说你会问汤口律师看看,在那之后你也告诉我‘木内’这个名字,其实你本来就认识木内吧?” “认识又怎样呢?对你来说会很困扰吗?”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呢?” “这件事我应该说过好几遍了,我希望你能快点从过去那个意外走出来,重新振作起来,不希望你被再也改变不了的事束缚住,就只有这样而已。” “你和木内春彦从以前就认识了吗?” “认识。” “你们是怎样认识的呢?”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因为那场车祸才认识的。或许你已经忘了,造成车祸的人虽然是你,可是车主却是我,保险理赔手续全都得由我来办。也就是说,在处理过程与另一个肇事者碰了面而已。” “你那天晚上和那家伙聊了什么?” “我们单纯的寒暄而已,没想到在那里和他碰面,所以问他现在过得怎样?就是这种程度的对话,就像你刚刚说的,就是站在路边聊天而已。” “可是在我看来,你们像是在讲不可告人的事。” “我们彼此也不是很久没见面的好朋友,就只是单纯的寒暄而已,表情看上去也不可能很开心吧?所以你才觉得是那样啰!” 江岛的声音带点急躁,慎介明白他试着不让人察觉他的心情,但是听完他的说明之后,还是觉得没办法接受。从那天晚上江岛与木内交谈的模样来看,他不认为两个人只是单纯在寒暄。 “你要说的话只有这些吧?” “江岛先生,”慎介舔了舔嘴唇后接着说。“你知道帝都建设吗?” “帝都建设?啊,我听过名字而已。”从江岛的表情看不出他内心是否动摇。 “社长千金呢?” “社长的女儿?不知道。”江岛露出苦笑,偏着头说。“不凑巧地,我也不知道社长的名字。” “上原,社长千金的名字是绿。” “我完全没听过。”江岛肯定地说。“这又怎样了?和我,或者是和你有关吗?” “她是木内春彦的前未婚妻,你真的不知道吗?” “木内先生的未婚妻?嗯,我不知道。刚刚我也说过了,我们是因为当时的车祸才认识的,至于他的私生活我并不清楚。” 慎介陷入沉默,接着江岛噗哧一笑。 “欸,慎介!该结束了啦!你真的想太多啰!你到底要背负着过去到何时啊?比起这些事情,应该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吧?你的鸡尾酒学得怎样了?” “我现在该做的事,就是让那些原本无法接受的事,变得能够接受。” 江岛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和木内先生有什么企图?做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处?你冷静一点,我送你回家去。等冷静下来之后再和我见面,然后我们再慢慢谈。” “我很冷静。” “你的话跟喝醉的人说的一样,那些家伙老是这么说,我没醉……”江岛回到车库,打开宾士的车门。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 “没关系,不用客气。”江岛进入车内,发动引擎,车头灯刺眼的光线让慎介的脸皱了起来。 宾士从车库开了出来,停在慎介正前方,慎介无可奈何,伸出手要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结果江岛从玻璃另一侧指着后座,慎介见状便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前几天我老婆打翻果汁,座位脏掉了。” “你太太也会开车吗?” “不太常开,只有跟朋友打高尔夫的时候会开。太久没开,提心吊胆的,怕自己会发生车祸,不过还好只是弄脏座位而已。”江岛滔滔不绝,完全恢复原本自在的模样。 慎介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了脚、想着不知有多久没像这样搭乘江岛的车子,当他还在“Sirius”工作时,曾经有好几次坐江岛的车回家。 当慎介从斜后方望着江岛的脸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既视感再度出现了,他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就像现在这样从后座看着江岛。然而,这应该是不可能的才对,虽然以前搭过他的车好几次,但是自己每次都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入夜的街道,对向来车的车头灯陆续流逝,慎介专注地凝视着这些景色,意识逐渐模糊不清,简直就像是被人催眠似的。 催眠—— 想到这个词汇的时候,为什么会想起瑠璃子的眼睛呢?在那栋摩天大楼的房间里,被她凝视的时候身体动弹不得,那就是催眠吗? “喂,慎介,以前我跟你说过这种话吧?一年内因交通事故死亡的人数有多少之类的,你还记得吗?”江岛问他。 “你说了什么呢?”慎介答。 “每年大约有一万人死亡,如果是总人口数一亿人的话,等于一万人就有一个人死亡。平均每四十秒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从比例来算,每五十分钟就有一个人死亡,而且这些还是平均值,与车子接触的频率因人而异。讲得极端一点,每天晚上慢跑的人遇到交通事故的机率,远比刚生下来的婴儿的机率还要高,当然也会因居住的地区有所不同。以往交通事故发生最多的地方是北海道,第二名是爱知县,东京当然也排在前几名。住在这些地方的居民,要是同时间有很多人外出,或许每二十秒或三十秒的就会有一个人死亡。” “毕竟车子的数量太多了呢!”慎介说。他心想自己没有权利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不过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 “事故的被害者当然会不满,可是啊!慎介,这就好像掷骰子一样,偶尔会掷出现不好的点数。目前日本大概有七千万个人有驾照,车子的数量包括机车大概有八千万辆,有这么多车子在日本各地的道路上行驶,在这种状况之下,当然会有意外事故发生啊!就像是在洗脸盆里放入几十颗弹珠,不会彼此碰撞才是怪事,所以车子会相撞也是当然的,有人开车撞人,就会有人被车子撞。慎介你的情形,只是刚好成了撞人的那一方,整个事件就不过是如此。” “被害人跟家属没办法接受吧!” “我不过是客观地陈述事实罢了。要是每年都有一万个人中一亿元的彩券,全日本就会大乱了,然而交通事故却不是这样,根本没什么好稀奇的。” 慎介没有表示任何回答,虽然江岛是为了快点让他忘记车祸才说这些活,但他却认为毫无意义,因为他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印象。 江岛突然大幅转动方向盘,慎介的身体因离心力倒向一边,他用右手抓着座椅上的扶手,试图稳住身体。 就在此时,他感觉手掌不知碰到什么东西,有种被扎了一下的疼痛感,他把那个物体用手指夹起。 那是长一公分,宽五公厘左右,一块不明物体的碎片,厚度还不到一公厘吧!材质似乎是塑胶。 吸引慎介目光的是它的颜色,略带紫色的银色,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颜色,时间不是太久以前,到底是在哪里呢? 当那块碎片在他手掌上滚来滚去时,他突然想起那是什么。 这是指甲—— 正确来说是甲片,那女人也装了同样的东西。 是成美,没有错!慎介清楚回想起成美在这块甲片涂上各种颜色的样子,这种略点紫色的银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成美曾经搭过这辆车吗?是什么时候呢?为什么会搭呢? 江岛和成美虽然不是不认识,但毕竟也是透过慎介才认识的,慎介无法想象成美会在他不知情情况下和江岛见面。 你和成美见过面吗?正当他打算这么问时,车子又突然急转弯,慎介手掌上的指甲在这瞬间掉落了。 慎介慌张地弯下了腰,在座椅下探找着,光线的昏暗让他找起来更加困难。 “你在做什么?”江岛察觉后座有动静,于是往后一瞥问道。 “不,没什么。”慎介说话同时继续寻找指甲,身体完全从座椅滑落,不久,他发现甲片掉落在前方的座位下面。 他伸手捡了起来,正打算重新坐上位子时…… 有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 是女人的惨叫声。 33 由于记忆重现得太过突然、充满戏剧性而且印象鲜明,让慎介产生自己刚才听到女人声音的错觉。 慎介回想起自己也曾在相同的情形下,听到那个声音。换句话说,当时他坐在车后座,而且并不是正常地坐着,而是像方才那样从坐席上滑落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紧急刹车—— 车子突然紧急刹车,让他的身体被往前甩了出去。 轮胎的摩擦声、辗到东西的声音,全都在慎介的鼓膜重现,当时的景象也清楚地映在脑海里。 对了,那时候也—— 慎介吞了口口水,但却仍感到口干舌燥。他想起来了,当时自己也是坐在车后座,从后座目睹了所有的事情经过。 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水缓缓渗出,呼吸变得紊乱,心跳开始加速,体温微微上升。 周围的景色转为熟悉的风景,车子行驶在他熟稔的街上,但慎介却有身处于异次元的错觉,甚至觉得自己并非处于现实当中。 江岛减慢车子的速度,慎介住的大楼就在眼前,宾士悄然停了下来。 “好了,到啰!我们下次再慢慢聊吧!可以的话白天比较适当,这样的话,慎介也会比较冷静吧!”江岛滔滔不绝地说着,映照在后照镜上的双眼,带着别具深意的笑意望着慎介。 慎介依然坐在椅子上没动,各种思绪在他脑中奔腾,集结成强烈的漩涡。 “你怎么了?”江岛讶异地问,“不下车吗?” “江岛先生……”慎介盯着江岛的后脑勺说,“成美怎么了?” 从车后座看过去,江岛听到这句话后似乎毫无反应,慎介有那么一秒还以为江岛没听见自己说的话,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江岛放在右膝上的指头动了起来,食指像是无意识地轻敲着膝盖。 突然,江岛的动作停了下来,同时将身体略微向后转,只不过慎介仍旧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成美……小姐,是指你的女朋友成美小姐吗?” “是。” “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问我她怎么了?” “成美最近搭过这辆车吧?”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为什么会搭乘这辆车呢?她这么跟你说的吗?” “成美不在家里,她失踪很久了。” “真的吗?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江岛先生……”慎介的嗓门稍微变大了,“你想骗我也是没用的,成美跟江岛先生见过面了吧?她是来向你提出交易的,不是吗?” “你头脑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我要——” 江岛话讲到一半,慎介就把左手伸了出去,掌心放着刚刚捡到的那块甲片。 “这是成美的甲片吧!这个假指甲掉在椅子上了。” 当江岛正想拿走那块甲片,慎介抢在他之前把左手缩了回去。 “这可是重要的证据,我不能给你。” “我完全没有印象。”江岛说,“成美小姐从来没坐过这辆车。那块甲片是我老婆或女儿的东西吧!她们好像也会去美甲沙龙之类的地方。” “这样的话,那就只好请警方调查指纹,那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慎介说完,拿出手帕铺在腿上,将指甲放上去,小心翼翼地包好,“明天我会尽快联络警方,我想刑警大概立刻就到江岛先生那里去,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请你到那时候再说吧!” 慎介说完便打开车门,佯装要离开的样子。 “等一下!”江岛说:“你那种说法,简直就像我对成美小姐做了什么事一样。” “不是吗?” “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呢?” “所以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成美提出交易了吧?” “怎样的交易?” “当然是遮口费啊!关于之前的车祸。” 当听到慎介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江岛的耳根微动了一下,慎介全身戒备着,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呼——江岛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肢体动作逐渐加大。 “原来如此。”江岛停下了动作。“你想起车祸时的情形了吗?” “就在刚才想到的。” “全部吗?” “是,全部。” “这样啊,你终于想起来了啊!”江岛从上衣口袋拿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叼着,以登喜路打火机点火,烟草燃烧的声音在此时分外清楚,车内弥漫着一片白雾。 “成美那家伙来找江岛先生了吧?” “不知道,我不记得这件事,我没办法肯定地告诉你,还是你期待着我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自白吗?”江岛一口接一口吸着香烟。 “成美向你要多少?一千万、还是二千万?那家伙从住的地方离开的时候,把之前的三千万拿走了,如果想要加起来正好五千万,她大概会向你开出二千万的天价吧!” 江岛没有回答,仍默默地抽着香烟,或许慎介没猜中。 “江岛先生,我们重新作个交易吧!事情简直就像回到起点一样,一切都重新来过了。尽管如此,你如果光是把成美拿走的三千万还给我,现在也解决不了了,你对成美做了些什么事吧!如果连这件事也要我不泄漏出去的话,封口费应该要加倍吧?不过你放心,不管怎样,我不会要求加倍的封口费,只要五千万元就可以成交,这样如何?” 江岛仿佛没把慎介的话听进去,仍以同样的节奏吸着香烟,他的眼神盯着挡风玻璃前方。 “你不满意吗?”慎介问。“可是,我觉得这笔交易很划算啊!对你来说,五千万又不算一笔巨款,况且其中的三千万你都曾经给过了吗,如果怎样都谈不拢的话,那么很遗憾的,我明天早上就必须立刻跟警方联络……不,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正确来说应该是今天早上才对。” “如何呢?”慎介对着江岛的背影说。 江岛拉出烟灰缸,捻熄手上剩余的烟。 “好吧!”他说。“明天,不对,是今天,今天下午我会再跟你联络,这样总可以吧?” “你的意思是,那个时候你就会把钱准备好啰?” “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我等你电话。”慎介再次打开门,在下车前又回头问。“江岛先生,你应该不会骗我吧?” 江岛低声笑道:“我向来不会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慎介走出车子,关上车门,宾士的引擎声随即响起,疾驰而去,慎介目送着江岛的车,直到完全看不见车尾灯。慎介一边看着,一边回想当晚车祸发生的过程。 那天晚上,由佳在“Sirius”喝酒喝到店里打烊,慎介从吧台后方暗中观察着他的状况,不过他不记得由佳到底喝干了几杯马丁尼。 由佳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趴在吧台上。来“Sirius”喝酒的客人,大多都知道喝酒的方式,自己的酒量到哪里,但她有时就会像这样乱喝一通。 收拾完店里之后,大半工作人员也都回家了,她依然一动也不动,过没多久,就只剩慎介和江岛两人还在店里。 “没办法,只好送她回家了!”江岛叹着气说。 “你知道她家在哪吗?” “嗯,知道。” 江岛要慎介去开车,慎介接过车钥匙,把车子开到大楼前面,然后回到店里。可是江岛被由佳抱住的画面,猛然跃入他的眼帘。 由佳一边哭泣,一边重复喊着“你这个骗子!”、“不要抛弃我!”之类的话,任谁看到这场景与对白,都能立刻推测出内情,也能了解她为何会独自到“Sirius”来了。 江岛被慎介目击到他的丑态,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但当下又找不到借口,只好说:“不好意思,帮我扶她坐上车。” 二人辛苦地让由佳坐上副驾驶座之后,慎介把车钥匙递给了江岛。“那么,请小心开车啰!” 可是江岛却说:“一起走吧!她家和慎介家同一个方向,我顺道送你回去。” “这样好吗?”这个问句包含着“这样不会打扰到你们吗?”的意思。 “没问题的!”江岛板着脸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 慎介坐进宾士车的后座,此时他认定会是自己先下车。 然而江岛却先前往由佳住的大楼,慎介不知所措地看着江岛驾驶的样子。由佳坐着睡着了,头不停地摇来晃去。 抵达由佳家的时候,她已经清醒许多,只不过走起路来脚步还是踉踉跄跄的。 “我送她到房间去,马上就回来,你等我一下。”江岛对慎介说。 我知道了,慎介答。 江岛虽说马上回来,但从离开到回来,江岛却花了十五分钟以上,坐在驾驶座上的慎介有些不耐。 “让你久等了。” “不会。” “有一些麻烦事要处理。” “我了解。” 江岛下车前还系得好好的领带松开了,但慎介什么都没多问。 “由佳呢,我只照顾过她一小段时间,不过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就分手了,现在应该算是好朋友吧。但是女人就是很难搞啊!本来开开心心地来喝酒,结果又忽然回想起往日的事,就像小鬼一样闹起脾气来了,真是麻烦透顶!” 慎介总算明白为何江岛开口说要送他回家了,他是预料到如果只有他跟由佳两个人,由佳一定会死缠烂打要江岛留下来。 “这件事情别说出去哦!”江岛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 “嗯,当然。”慎介说。 江岛咋了咋舌,从副驾驶座捡起了一个东西。 “那家伙……真是拿她没办法。” “什么东西?” “手机!她掉在这里了。” “啊,要还给她吧!你快去吧!” 江岛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拿过去吗?如果是我去的话,事情又会变得麻烦了。” 慎介按捺住为难的表情,虽然觉得很麻烦,但江岛又说得没错,他也不想待在车子里苦等。 慎介说了声我知道了以后,把手机接了过去。 慎介走进大楼前往由佳的房间,虽然觉得她说不定已经睡了,但按了门铃之后,立刻就有了回应。门锁解开后,他打开门,看见由佳穿着衬衣站在门后。 “果然如此。”她噘着嘴说。 “什么?” “手机啊!” “是啊!你发现不见啰!”慎介将手机递给她。 “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我早猜到他会叫你送过来。” 这句话让慎介顿时明白,由佳是刻意把手机留在车上的。 “你去跟那个人说,一个玩具玩得很开心,却没办法把玩具收拾好的小孩,是没有资格玩玩具的。” 慎介微微一笑,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房间。 他一回到车子,江岛就对他投以担心的目光。“如何?” “没事,我还给她了。” 慎介坐进车的后座,因为坐在江岛隔壁会让他尴尬。 “这样子啊,辛苦你了。”江岛发动引擎。 “她好像是故意的。” “什么?” “故意把手机留在车上。” “……哦。” 江岛发动了引擎,开车的方式相当粗暴。 慎介坐在后座,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江岛抄了捷径,那是一条几乎没什么车的道路,红绿灯的数量也很少,车速已经逼近时速表的极限,显示出驾驶心情的烦躁。前方有人骑着脚踏车。 天空飘着细雨,潮湿的路面微微反射着路灯的黄光。江岛又拿起根烟叼着,他没用车上的点烟器,拿出在店里用的登喜路打火机点火。 第一次火没有点着,第二次也没有,正当江岛打算点第三次时,他的视线离开了几秒,集中在打火机上,连后方的慎介都盯着他的手看。 就在那一瞬间,某个物体进入慎介的视线范围,对江岛来说大概也一样,他发出一声惊叫。 一阵冲击传来,不过是非常轻微的冲击,甚至让人感觉比踩到空罐时的冲击还小。江岛当然意识到自己撞上那个物体,立刻急踩刹车,轮胎摩擦路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紧急刹车的反作用力让慎介从椅上滑落,不过他已经清楚地目睹了前方的景象。 糟糕了,慎介心想。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他们的宾士车撞到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女性。 然而却发生了更加冲击性的事情,耳边传来东西激烈碰撞的声音,慎介从车窗往外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一台红色车辆激烈撞上一旁的建筑物,不仅如此,有一个人被夹在墙壁与车子之间,那个人气力全失,一动也不动,慎介立刻就判断那个人已经死了。 江岛下车,靠近红色车辆,慎介此时才注意到那是一辆法拉利,不过没看到驾驶座上的人。 慎介环顾四周,周围尽是些像仓库的建筑物,看不到任何民宅,除了他们以外,尚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发生车祸。 接下来慎介仔细观察他们宾士车的位置,车子大幅度冲入对向车道,看来那辆红色法拉利是闪避不及,在天雨路滑的情况下,紧急刹车的结果就是方向盘失控,整台车失速撞上一旁的建筑物。 江岛走了回来,但他没有坐上驾驶座,而是打开后座的门,他眉头紧揪,坐到慎介身旁。 “事情很糟啊!”他发出呻吟。 “那个人……没救了吧?” “大概吧!” “那台车的驾驶呢?” “他好像没事,人还活着。” “打电话报警比较好吧!不,应该先叫救护车吧!”慎介在口袋内翻找,掏出了手机,正当他按完一一九,准备按下通话钮时,“等一下!”江岛出声制止他。 怎么了?慎介问。 江岛没有立刻回答,陷入了沉思,过了十几秒之后,他直视慎介的眼睛。 “慎介,跟我做个交易吧?” “什么?”这句话太出乎慎介意料,他霎时搞不清江岛的意思,“你说交易是什么意思?” “没时间了,我就简单地说明,这台车当成是你驾驶的,你从‘Sirius’开这辆车送由佳回她住的大楼,而我则没有坐这辆车。” “咦,可是那样我不就——” “当然我有谢礼给你。”江岛露出完全豁出去的眼神。“我给你现金一千万。如果你有了这笔钱,开一间店就不再是梦想了吧!” 慎介神情专注地回看对方的脸。“江岛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希望你快点决定,等会如果有人经过的话,事情就很难瞒过去了。” “等一下,就算身上有再多的钱,被关进监狱里人生就毁了吧!” “没问题的,车祸的状况你应该也很清楚吧!确实是我们这辆车先撞到没错,但是车祸的关键却是那一辆,你不会真的被判刑的。” “可是导致那台车失控的原因,是我们开到对向车道去啊!” “话这么说是没错,但也没办法百分之百说都是我们不对,你安心吧!我认识很厉害的律师,你只要忍受一些麻烦事就可以了。这样你就有一千万,条件还不赖吧!” 江岛双眼布满血丝,一副被逼到绝境的样子,慎介看到眼前的状况,反而不可思议地逐渐冷静下来。 慎介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不正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慎介看着江岛,伸出五根手指头。 “什么意思?” “五千万,用这个价钱成交。” 江岛脸部扭曲,“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一千万太不划算了。” “我付不起五千万。” “那么,你最多可以付多少?” “在这边浪费时间,对彼此都不好吧!” “所以我也很急啊!请快回答,你最多可以出多少?” 江岛瞪着慎介,眼神里透露着憎恶。“三千万。” “好吧!”慎介点了点头,“不过,如果你不肯拿出来的话,我可是会向警方全盘托出的!” “我知道。” “由佳小姐的部分怎么办?我如果告诉警察今晚到这里来的路线,警方应该会再去跟她确认吧!” “我会事先跟她套好,不过警察在早上之前应该都还不会行动吧!” “这样就好。” 就在他们交谈结束,达成了协议后,终于有一辆车接近,是一辆小货车。小货车经过慎介他们的车,在二十公尺前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似乎注意到有车祸发生了。 “慎介,拜托你了。” “三千万哦!”慎介说完,跨过前座椅背,移动到驾驶座上,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一个男人从小货车上走了出来,是个穿着工作服的矮小中年男子。 “喂,你还好吧?”男人问道。 慎介举起手,表示自己没事。 “需要叫警察或是救护车吗?” “我们自己会叫。”慎介大声回答。 “有人受伤了吧?最好快点处理。” 看来是个爱多管闲事的男人,让慎介感到很麻烦,若是想骗过警察,目击者尽可能越少越好。 “真的不要紧,伤势没有很严重。”慎介对男人说,并不想那男子接近车祸现场,一旦对方发现了尸体,像这类型的男人一定会多管闲事。 “有电话吗?”身穿工作服的男人问道,他边问边走了过来。 “嗯,有。”慎介拿出手机给他看。 此时,法拉利的门开了,走出一名看来惊魂未定的男子,身上似乎没受严重的伤。 小货车驾驶看到法拉利的驾驶后总算可以接受。“确实不太严重。”他说完便转过身,回到了小货车上。 慎介走近那辆法拉利,下车的男子年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穿着深咖啡色的衬衫。男人瞥了慎介一眼,一言不发地从上衣口袋拿出手机。 “你有受伤吗?”慎介问。 男人没有回答,反过来问慎介,“你报警了吗?” “还没。” “那你报警吧!”男子一说完就按起了手机的号码键。 “你打电话去哪?” “我自己有需要联络的地方。”男人粗鲁地说。 此时,被法拉利撞到的人体映入他的眼帘,那人的长发垂至前方,看不见脸,然而却可以清楚看到那人口中不断有东西流出,黏答答的液体弄脏了法拉利的引擎盖。 慎介抑住想呕吐的冲动,拿起自己的手机,按下1、1、0的数字键。 等待接通的同时,他一边朝宾士看去,江岛已经消失得不见人影了。 以上就是车祸的真相—— 34 慎介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整个人躺到床上,然后就这样伸展四肢,做个深呼吸。 五千万元吗…… 还不错,他想,只要有了这些钱,想做什么事都可以。虽然接二连三发生奇怪的事情,但也多亏如此,才从三千万变成五千万。 我运气真好,实在是太走运了——这是慎介的真实感受。那起车祸是他命运的交叉点,当时要是退缩了,今天就不会这么幸运。人果然在一决胜负的时候,就应该毅然决然地出手一搏。 承办车祸案件的警官,当时对慎介的供述毫不怀疑。因为这起车祸几乎没有疑点,况且根本没人想得到,居然有人会替别人造成的死亡车祸顶罪。 关于车祸赔偿方面,江岛的朋友汤口律师全都谈好了,慎介并没有什么事好做。令他意外的是,与另一个肇事者的协商也没产生争执,协商顺利地完成了,因为慎介这方是车祸肇始的一方,他原本以为对方会趁机狮子大开口,实际上却不是如此,根据汤口律师的见解,对方似乎也希望尽快把这件事解决。 除此之外,刑事法庭的审讯也顺利地了结,如江岛当初所预料的,法官并没对慎介下徒刑判决。 慎介在车祸后立刻就从江岛那里拿到三千万元,并且把钱藏在浴室的镜子后面。虽然他对成美说过全部的事发经过,却没说出钱藏在哪里。 “要是你现在就把钱用光的话,一定会遭到别人怀疑的哦!再等个一两年,等大家对这件事的关心转淡之后,再去用那笔钱开店吧!”她这么说。 成美并没有追问钱放在哪里,不过似乎对三千万元这个金额不太满意。 “对方可是‘Sirius’的老板呢!别说五千万元了,搞不好连一亿都拿得出来,江岛先生他一定有不能肇事的隐情,你真是错失良机了!” 她老是问慎介要不要试着再和江岛重新交涉,每次慎介总是劝她说“人的欲望太深的话,一定没好事的!” 过了一阵子,慎介知道成美的揣测是正确的。江岛过去曾发生过类似事件,如果是有前科的人,很有可能得不到缓刑,甚至会加重刑责,江岛担心的就是这个。 慎介从床上坐起,凝视着成美的梳妆台,仿佛看得见镜子映照出她的脸孔,慎介总是像这样子看她化妆。 成美真是个愚蠢的女人,他心想,老老实实地等着不就好了?时机一到,两人就能一起享用那三千万了。 结果成美这个女人,居然想把三千万据为己有,莫非她想用这笔钱和其他野男人展开新生活?所以当慎介遭到岸中玲二攻击而丧失记忆时,对她来说正好是个天大的好机会,既然慎介已经忘记有三千万元这件事,把钱偷走也无须担心慎介会来追回那笔钱,就算哪天真的恢复记忆,想起这笔钱时,她也早消失在世界的另一端了。 慎介心想,成美趁他住院时搜遍了整个屋子,她可能确信钱就放在这间屋子的某个地方,即使是在他出院后,她一定也秘密进行搜索,然后总算找到洗手台的镜子后面。 光是把三千万元据为己有并不成问题,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和慎介分手,就不会启人疑窦,然后展开新生活,可是她却贪婪地想拿到更多钱,所以才会和江岛见面,要求更多的封口费。 江岛有没有同意这笔交易,其实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慎介从口袋拿出手帕,他掀开手帕,望着包在里面的指甲,眼前浮现成美小心翼翼修整指甲的神态。 他发觉口水变得苦涩,于是咽下那口口水。 慎介了解江岛这个男人,他并不是个宽宏大量的男人,凭这一点绝对不可能爬到他今天这个地位。那个男人深不见底的狡猾和冷酷,慎介老早就见识过好几次。小女孩向他要求增加封口费,他可不是那种会乖乖拿出来的简单人物。 “真是愚蠢。”慎介脱口说出。 他对成美的情感还称不上真正的爱情,不过就好像穿过的旧衬衫一样,还是对她有一丝的不舍,一旦清楚知道已经失去,胸口还是会有一股感伤。 慎介起身,打开壁橱,里面放了一只大型的旅行提袋,这是成美在夏威夷买回来的名牌包。他把提包拿出来,放在地板上。 他迅速环视室内一圈,首先走向木制衣橱,打开了橱门,挂在里面的几乎都是成美的衣服。他的衣服寥寥可数地参杂在里头,他从中选了几件看起来功能性强且比较新的放进提袋中。 他不知道江岛会不会爽快地拿出五千万元,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步上成美的后尘。要和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打交道,出奇制胜是成功的关键。 一到早上他就会离开这里,反正江岛应该会打手机联络他。只要搞不清楚慎介的栖身处,即使江岛意图不轨地无从下手,慎介非得进行这笔交易不可。若是想顺利地拿到钱,暂时隐蔽行踪是需要的。 五千万元。 想到这个金额心情就会雀跃不已,只要有这些钱,要完成一两件大事都不成问题。 慎介把日常生活用品塞进提袋,想起了自己十八岁时来到东京的情景,宛如置物柜般狭窄的lk房间,每天都以打工度日,梦想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消失无踪。 这是挽回一切的机会,就像扑克牌重新洗牌般,况且这次自己手上还拿到一排的A。 拼了,他口中念念有词。 玄关的门铃在此时响了起来,慎介正准备将盥洗用具放进提袋中,他停下手边动作。 究竟是谁,都这个时间了。 慎介站起来,不发出任何声响,缓缓靠近玄关。门铃又响了一次,对方似乎站在门前。 江岛吗?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但是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准备好了,慎介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无论有什么企图,江岛独自来访绝对没有好处,如果想出手杀人,应该会出其不意。 慎介走近门扉,眼睛靠近门上的窥孔,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透过窥孔看到外面,一看到站在外面的人,心脏随即剧烈跳动,差点就惊叫出声。 是瑠璃子!那双诱人眼眸,正定睛注视着镜片,似乎早料到慎介会透过窥孔窥伺。 慎介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呆立当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到这里来? 瑠璃子再次按下门铃,门铃声剜着慎介的心,慎介的背脊感觉有如冷风吹袭,汗毛直立。 慎介心想,绝对不能开门,他全身上下警铃大作,打定主意绝对不让那个女人进来。 可是下一个瞬间,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事情,门后的女人有了动静,他才这么一想,就听见东西插进钥匙孔的声音。 就在慎介的凝视中,门锁喀一声被打开了。 35 慎介一脸茫然地望着开始旋转的门把,他这才想起,当自己被困在那栋摩天大楼里的时候,瑠璃子复制了一把这房子的钥匙,这女人到底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呢?——慎介一边想着,一边思考对策,霎时周遭的所有事物仿佛都与现实脱离。 他看到门打开才回过神来,被拦堵的危机感,一口气流进了胸口。 慎介向后退,在房间中央摆出戒备的姿势,虽然也不是对自己的力气特别有自信,不过他认为自己比常人更习惯暴力,只要他认真对付,即使瑠璃子身上有武器,应该也可以轻而易举把她撂倒。然而现在的他却对瑠璃子异常恐惧,心脏剧烈跳动,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瑠璃子进来了。 她穿着黑色针织衫,黑色裙子同样长及脚踝。 “为什么……”慎介说,“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瑠璃子默然无语地凝视慎介,泛着富含深意的微笑,就这样走了进来。她的身体即使走路,动作也不怎么大,脚藏在裙子内或许是主因,但她简直就像是用滑行的方式朝他逼近。 “你不要过来!”慎介瞪视着她,将双手往前伸。 瑠璃子的嘴唇略微动了一下,似乎在说些什么。“咦?”慎介问。 “……我说过了吧。”她又说了一次,声音细如蚊蝇。 “你说什么?” “我之前说过了吧!你没办法离开我的身边,这个命运是无法违抗的。”她以那一贯低如横笛般的嗓音说道。曾经让慎介神魂颠倒的声音,如今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开什么玩笑!都叫你别过来了!” 他像是要将绳子丢出去般猛力挥动手臂,拼命想往后退,可是双脚却无法顺利移动,突然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慎介想迅速站起来,但双脚却完全无法施力,全身肌肉似乎也开始不受控制。 瑠璃子站在他的面前,慎介仰望着她,和她四目相对。 他的下半身在这个瞬间彻底麻痹,连要挺起上半身也变得困难,于是他只好狼狈地躺下。好不容易可以移动手臂,但就算他奋力按压地板,背部仍像是被粘着剂黏上去似地无法离开。 瑠璃子双脚跨在慎介大腿两侧,慢条斯理地蹲了下来,接着将他的衬衫纽扣缓缓解开,用嘴舔砥他裸露出来的胸部与腹部。 “住手!”慎介大吼,不知从哪生出的力量,他用力抓住瑠璃子双肩,试图挣脱开来。 她的唇离开慎介的身体,重新凝视着他的脸,眼神看起来像是捕捉猎物似的,她身体弯曲的样子,令人联想到猫。 瑠璃子的手放到慎介的裤子扣环上,她解开扣环,拉下拉链,然后脱下他的内裤。慎介的阳具就露了出来,完全没勃起,就这么瘫软着。 瑠璃子的眼睛绽放光芒,犹如蛇吐信般地吐出舌头,她含着慎介的阴茎,犹如猛兽贪求着猎物似的,保持这个姿势,再次抬眼见他。 她的舌头在口腔里与阴茎交缠,以最性感的动作刺激男人最敏感的部位。 她发疯了——慎介心想。他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下半身却完全被让人窒息的快感支配。在宛如被五花大绑而无法动弹的状况下,仅给予一点快感,这种被支配的异样感觉,反而让快感更加剧烈,慎介瞬间勃起了。 瑠璃子的嘴让快感更加奔放,她的头大幅度地摆动,盖在脸上的头发甩到脑后,接着她俯视慎介,长裙下的腰部一点一点往前移动。 瑠璃子的动作停止了,她将手伸入长裙内,握住慎介的阴茎。 慎介在那之后才知道她没穿内裤,阴茎前端有种微微温热的触感,她的那里也早已湿润。 她沉下腰部,将他的阳具吞没体内,慎介的身体不断颤抖。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激情还是害怕。 瑠璃子缓缓上下摆动腰部,脸上浮现征服男人的喜悦,鲜红的舌头在她口中忽隐忽现。 “停下来!”伴随着呻吟声,慎介大喊,他想要摇晃身体,但完全无法施力。 “为什么要停呢?”女人问:“射在我身体里面,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怀孕。我要你的孩子。” “别说蠢话了。停下来!” “如果你想停下来的话……”瑠璃子抓住慎介的双手,举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那就杀了我,除此之外你无路可逃。” “不要这样!” “那就两个人一起下地狱吧!” 瑠璃子一说完,就狂声大笑起来,诡异的笑声,仿佛是猫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慎介身上如浪潮般的阵阵快感,不受到这种异常事态的影响,他的阴茎毫无变软的迹象,疼痛感逐渐增强。 快不行了,慎介心想,他知道自己就快射精了。 慎介用双手抓住瑠璃子的脖子,稍微使了点劲,希望恫吓瑠璃子失序的举动,不料她脸上却浮现欢喜之色。 “是啊,杀了我,就像那时候一样。” “那时候……” “是你杀了我!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像黏土工艺品般被压扁而溃烂,你那时候杀了我啊!快想起来啊!” 不对,不是我……慎介正想大叫。 这是,电话铃声响起,是手机。手机在慎介的裤袋里响着。 瑠璃子吓了一大跳,停下了动作,支配慎介身体的咒缚,在这个瞬间解开了,他全身肌肉的力量也苏醒了。 慎介使尽全身的力气,把跨在他身上的女人一把推开,然后迅速起身,急忙冲向玄关,打开门飞奔而出,然后再把门关上,用背部压住门,把衣服穿上。手机仍旧继续响着,可是他无暇管电话,他一离开门板,就急忙从一旁的阶梯口狂奔而下。 下到一楼后,他从大楼的后门冲到外面,瑠璃子似乎没有追过来的迹象。尽管如此,他依旧不断奔跑着,直到他距离大楼约莫三个街区远,才逐渐停下脚步。旁边有一间像是木材公司的仓库,前方停了两辆卡车,他躲到仓库里。 慎介重新调整呼吸,朝大楼的方向窥探,仍旧没见到瑠璃子。 慎介无意识地深深叹了口气,到了此时,他才感觉到肺部有疼痛感。最近他几乎没做什么运动,有好几年没这样全力奔跑了。 他把手伸向胸前的衬衫口袋,拿出香烟与抛弃式打火机,香烟只剩下一根。他叼着香烟点了火,大口吸了一口烟,这更加剧了胸口的疼痛感。 手机铃声停止了,慎介凭借路灯的光线照着荧幕,凝神细看,上面显示着来电者的号码,是陌生的电话号码,但慎介认为多半是江岛打的,他想不到除了江岛还会有谁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过来。 他直接按下拨通键回拨,才响到第三声,电话接通了。 “喂!”传来男人的声音,但不是江岛的声音,慎介虽然觉得耳熟,却无法立即回想起究竟是谁。 “喂,我是……雨村。”慎介试探性地说。 “啊,你接了!刚刚我打过电话。” 慎介一听到这句话,便猛然想起声音的主人。 “是木内先生……吧?” “不好意思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给你,你睡了吗?” “没有,我醒着,怎么了?你不是叫我不要再跟你扯上关系吗?” “你自己不是也说不想再和我牵扯吗?不过,因为状况不同了,我只好改变主意。” 木内的语气有种紧迫感,慎介直觉与瑠璃子的事有关。 “是她的事吗?”慎介问。 看来慎介猜中了,因为木内沉默半晌才压低声音问,“难道你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发生了啊!”慎介说:“就在刚才,她到我房间来了。” 木内在电话另一端喃喃自语,然后他咋了咋舌。 “那她现在也在那里吗?” “我目前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外面。”慎介接着说:“我真是逃出来的。” “她人在哪?” “我不知道,搞不好还在我房间里。” 木内又陷入沉默,可能是震惊到说不出话,也有可能是正在想善后的对策。 “你现在人在哪?”木内问。“在大楼附近吗?” “距离大楼约一百公尺左右,躲在卡车缝隙间,让她找不到我。” “这样吗?”木内稍微思考了一下子后说:“你住的大楼是在门前仲町吧?” “你知道的还真清楚。” “我记得沿着葛西桥道应该有一间家庭餐厅。” “有,我人就在那附近。” “那么你可以在那里等我吗?我马上过去你那里。” “你打算跟我说明实情了吗?” “就是这个打算。” “好,可以。你大概要花多久时间?” “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快赶过去。” “我明白了,你快点过来啊!” 知道了,木内说完便挂断电话,慎介将木内的电话号码储存在手机里,然后把手机收回口袋中。 36 墙壁上的时钟显示清晨四点四十分,店里除了慎介之外,还有其他三个客人。其中一人坐在吧台边看报纸边喝咖啡,另外两人则是坐在最深处的桌子用餐,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三个人全是男性。 慎介点了维也纳香肠、薯条和啤酒,他慢慢将这些东西填进胃里,眺望着来往于葛西桥道的车辆。 他整个脑袋被刚才瑠璃子的事情占满了。 大概是她回到环球塔的住处之后,发现慎介逃了出去。然而瑠璃子,不,是上原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慎介知道她想替岸中美菜绘报仇,不过不知道她想用什么方式报仇。如果要杀慎介的话,之前有好几次的机会,她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也就是让对方无法动弹的力量,凭借这股力量,慎介数次陷入动弹不得的窘状。刚刚也是如此,然而她却没有想要夺去他的性命,这是为什么呢?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要变身成岸中美菜绘呢?为什么她要化身为男友木内春彦引发车祸致死的女人?她认为这样就能拯救男友吗?慎介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站在木内的立场,女友化身成被自己杀死的女人,这种情况只有地狱一词可以形容。 上原绿与岸中美菜绘,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 慎介尽可能抽丝剥茧地回想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最初开始的一点一滴,连任何琐碎的小事也不放过,全都重新检视一遍,他认为一定可以在某个细节找到线索。 与瑠璃子相遇、和她做爱、岸中美菜绘的幽灵——没有真实感的事情陆陆续续在他脑中重现,他心想,自己的精神状态是不是还正常?说不定自己已经疯了,看到的一切全是幻觉,但无庸质疑地,有好几项证据显示自己没疯。 杯子里的啤酒只剩下几公分,慎介打算一口把它喝光,但当举杯到嘴边时手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木内春彦初次在“Sirius”见面时的情形。 木内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突然刺激到慎介的脑细胞,那时他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对现在的慎介来说,暗示了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 “难道说……”他喃喃自语,坐在吧台的客人稍稍转过头来。 怎么可能?这次他在心中低喃,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然而在他心中萌芽的疑惑,瞬间膨胀了起来,他认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答案了。 慎介瞥了一眼手表,他迫切地想证实自己的想法,想直接冲去质问木内本人。 从木内住的日本桥滨町到这里,开车赶一点的话花不到十分钟,木内也说他会尽快过来,算算时间他老早就该出现了。 过了一会,慎介开始猜想其他的可能性,他抓起放在桌上的账单站了起来。 结账之后走出餐厅,朝着自己住的大楼急奔而去。 太大意了,慎介边走边后悔,木内打电话给他的目的,只是因为上原绿不见了。当他在找人时,想到上原绿或许会到慎介那里去。 木内叫慎介在家庭餐厅跟他会合,并不是真的有事要谈,目的只是要慎介从大楼离开。简言之就是调虎离山罢了,而他居然就这样傻傻地被木内耍弄。 慎介一抵达大楼,就看到一辆外国进口车停在门口,汽车旁有三名男子伫立,其中一个就是木内春彦。 慎介笔直地朝他走近,另外两个人先注意到他,最后木内才朝他看来,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困窘还是别扭。 慎介停下步伐,和木内保持约莫二公尺的距离。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木内先生?”慎介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木内背转过脸,以手掌搓揉着下巴,另外两人直盯着慎介瞧。 “请你好好说明!”慎介又说。 “我等一下就会说明!”木内粗暴地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先找到她。” “没找到吗?” “嗯。” “也到我房间看过了吗?” “没锁门啊!” 这是当然的吧,反正就算门上了锁,你也会破坏掉吧! “天亮的时候,她就会消失。”慎介稍微抬头望,天边露出鱼肚白。“她总是这样。” “是这样吗?”木内说。 “我有点话跟你说,很重要的事。” 木内听到慎介这句话,总算和他目光相对,慎介笔直地回看着他。他认为只要自己这么做,木内就能够了解他想表达什么。 “木内先生……”其中一名男人出声了,他的呼喊似乎是在请求木内作出决定。 木内向那名男子点了点头,“你们先回社长那去吧!” 男人们对他鞠了躬后便坐进车内,低沉的引擎声响起,车子扬长而去。 目送车尾灯消失后,慎介看着木内。 “社长是指她的父亲吗?” 木内大概认为没回答的必要,直接忽略这个问题,只是说了句“拦辆计程车吧”,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马路上,旋即有辆空车经过。木内举起手,拦下计程车,坐进车内后,指示司机“往滨町站”。 “是要去你住的大楼吗?” “搞不好她已经回去了。” “所以说,她平常都待在你的住处吗?” 木内没回答,径自望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亮了,马路上也喧嚣起来。 计程车抵达滨町公园旁,木内告诉司机,到这里就可以了。由于道路是单行道,没办法开到大楼正前方。 慎介先行下车,木内付完车钱后也随之下车。 木内默默无语地向前走,慎介尾随在他身后。 他们渐渐接近Garden Palace,木内边走边把手伸进裤袋,然后把钥匙拿出来。 “木内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在木内身后的慎介问道。 “等一下再问。” “很简单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慎介接着说。“你也是替人顶罪吧?” 木内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慎介看,眼睛散发认真的光芒。 “你的记忆恢复了吗?” “就在几个小时前,可是……”慎介摇了摇头。“我原本不知道你也是替人顶罪,我左思右想之后,才想到只有这个可能了。在‘Sirius’碰面时,你不是这么跟我说,‘可是就没有什么犯了罪的感觉啊,你应该也是这么觉得吧。’我仔细推敲这句话的意思之后,觉得只剩这个答案了。” “原来如此。”木内点点头,他合掌搓了搓脸,前后左右扭转脖子,隐约可听见他的关节喀喀作响。 “我的推理没错吧?”慎介问。 “算吧。”木内回答。“你说的没错,我也是替人顶罪。” 37 Garden Palace银色电梯壁反射着微弱的光茫,慎介凝视着那道光芒,和木内一齐上到五楼,木内家是五〇五号房。 木内一打开房门,先叫慎介稍等一下,独自一人走进里面。过了二、三分钟之后,门扉再度开启,木内从里面探出了脸。 “OK,进来吧!” “她人呢?” “不在。” 慎介踏入室内,走廊笔直地往前延伸,尽头有一扇装了玻璃的门,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玻璃后方的情况。 木内进入玄关,打开了左方某个房间的门。 “空间有点狭窄,请你忍耐一下,能让客人进去的房间就只有这里。” 这间房间确实稍微整理过了,里面有书架与一张小书桌,角落摆着音响与电视。 “那里是?”慎介指着走廊尽头的门。 木内霎时皱起眉来,接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慎介。 “你想看吗?” “可以的话。”慎介回答。 木内有些犹豫,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真没办法。” 他打开走廊尽头的门,走进里面,打开电灯。 “好了,进来吧!” 慎介听到他的声音,也跟着走进里面。看到室内的景象之后,慎介一时语塞。 那里简直就像是剧场的后台,挂了很多衣服的移动式衣架杂乱地摆置,桌上放了化妆品,另外墙上并排挂着好几面全身镜。 “这里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一阵子,慎介才终于开口。 “她变身的房间。”木内回答。“变身为岸中美菜绘的房间。” “在里面……” 慎介伸手触摸挂着的一件洋装,他记得自己看过这件衣服,那是她第一次出现在“茗荷”时穿的衣服。 慎介看着木内。 “那个时候开法拉利的人是她吧?” “没错。”木内拉近一张餐桌椅,坐在上面。 “我跑到车子那边时,就已经没看到她了。” “因为她在车祸后就逃走了呀!”木内翘起脚。“虽然这么说,她也没逃多远。老实说,她人就躲在旁边的仓库,一直躲在那里。” “你之所以替她顶罪,是出于对她的爱吗?因为不希望女友留下前科纪录?” “都有,不过还有更重要的隐情。从当时的状况考量,如果是我开的车,应该可以获得缓刑,但如果换成是她,恐怕得不到缓刑。” “她之前曾经是重大车祸的肇事者吗?” “不。”木内摇摇头后说。“那一天,我们从‘Seagull’回家。” “酒驾吗?” “算是吧!”木内搔了搔鼻侧。“我们在店里时,就说过回去的时候由我开车,所以我一滴酒也没沾。然而真的要回家的时候,她却坚持要自己开车。她说自己只不过是喝了点小酒,怎么可能会醉,实际上她的酒量也很好,确实看不出来她喝醉了。我想应该没有关系,所以把车钥匙递给她,这个决定是错的,我当时根本就不该让她开车。” 然而慎介却在心里暗忖,木内应该也很难摆出强硬的态度,尽管两人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但是上原绿却是高高在上的社长千金,想必大多都是她掌控主导权吧! “她对自己的开车技术很有自信,似乎很讨厌被别人认为她喝了点酒开车就不行了,她总是开得很快。这种时候,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产生不可收拾的后果,我能做的只有踏稳双脚,默默在旁边守护她而已。” “可是,车祸还不是发生了?” “我话先说在前头,怎么说都是你们应该要负责。”木内说:“那种时机点闯进对向车道,就算我们的速度没有过快,也是躲不了的。” “车又不是我开的。” “我知道啦!”木内说着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片刻,陷入各自的沉思之中。 慎介先开口问。 “是你开口说要替她顶罪的吗?” “当然,绿当时陷入恐慌,完全没有思考能力。” “你是出于对她的爱,才替她顶罪吗?还是有自己的盘算?” “盘算?” “哎呀,当然做人情嘛!对她也是,对她家也是。” 木内耸了耸肩。“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我想到的,就是不能这样把她交给警方,说是出自对于她的爱或许比较帅气,但我想原因应该不只是这个而已。但我不记得在那一瞬间心里有所盘算,勉强要说的话,应该是出于自己的习性吧!” “习性?” “因为受雇于人啊。” “原来如此。”慎介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也能体会。 “走运的地方只有一点,那就是另一方的肇事者是你们。” 慎介不懂他的意思而歪着头,木内接着说。 “发生车祸后,那个人立刻就来到我们车子这里,那个叫江岛的人。” “我记得是这样没错。” 当时江岛前去查看红色法拉利的背影,在慎介脑海中再次浮现。 “那个人来的时候,绿还坐在驾驶座上,那人探头进来,问我们有没有事,我就那一瞬间下定决心,决定要替她顶罪。” “你对江岛那么说了吗?” “我对他说——拜托你把开车的人当成是我,因为我有隐情。那个人虽然感到诧异、却只说不要对他造成不利就可以了,我说的走运就是这一点。要是对方是个顽固的人,这种交易就无法成立了。” “都是你对他说这种事,江岛先生才会想找人替他顶罪。” “似乎是如此,这件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慎介现在总算了解了,尽管状况那么棘手,但是车祸相关的责任协商,却是意外地顺利,原来是因为两边都各有隐情。 “我在车祸发生后走过去时,你正在打电话。对方是谁?”慎介问。 “我是打给社长,告诉他事发经过,拜托他立刻把绿带回去。” “她父亲应该会对你的忠诚喜极而泣吧!” “谁知到,当时他应该认为那种小事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可是要把心爱的独生女下嫁给一个平凡的上班族啊!” “你说当时,那表示事情之后出现变化了?” “也算是这样吧!”木内点头。“我万万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被缠住。” “缠住?” “对……”木内凝视着慎介的眼睛,静静地说。“被岸中美菜绘附身了。” 38 “你在开玩笑吧?”慎介的脸颊有些抽搐。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啦,可是后来发生了许多怪事,也只能用这个词汇解释了,或许说正在不断发生,以现在进行式来表达比较恰当。”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这样子啊!”木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面向挂在衣架上的洋装,触摸起袖子的部分。“我想问你,你对车祸经过记得多少?” “要说多少的话,倒不如说全都记得。虽然曾经忘记过,但现在几乎全都想起来了。” “车祸那一瞬间的情形呢?” “记得。想说是不是撞到什么,接着就传来很大的声响。当我注意到你们的时候,车子已经撞上墙壁了。” “如此一来,如果你仔细看过的话,你应该看见墙壁与车子之间夹着一个人啰?” “是的。” “我就说吧!”木内吁了一口气。“你们看到的也顶多就是这样而已。” “你想表达什么?” “我们……”木内重新面对慎介。“看到的景象和你们截然不同,或许该说被强迫看到的吧!毕竟最后夺走岸中美菜绘性命的,是我们的车。” “你一直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连做梦都会梦到。”木内微微一笑,但那抹笑容一闪即逝。“我直到现在都能清楚地回想起来,当时车子辗过女性身体的感觉。明明就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却觉得像是慢动作重播似的,感觉到她的身体被一点一点地辗过,一个活生生的人,逐渐变成一具尸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全部忘记,然而我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吧!” 慎介感觉自己背脊发凉,同时也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 “尤其感觉好像有东西烙印在自己的网膜上,完全挥之不去,你觉得那会是什么?” 不晓得,慎介以摇头代替回答。 “是眼睛。”木内回答。 “眼睛?” “对。就是眼睛。”木内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岸中美菜绘临死前的眼睛,直到她断气之前,她的瞳孔都绽放着执拗的光芒,那是对自己的生命执着,却又不得不走向死亡的悔恨光芒,对杀人凶手的憎恨之光,我这辈子都未曾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睛。” 慎介听着木内说话的同时,也回想起自己其实也看过那双眼睛,他心想大概就是那双眼睛。瑠璃子偶尔显露出来,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岸中玲二所制作的那些人偶,全都拥有可怕的眼睛。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在那场车祸当中,我们和你们被定的罪几乎同样的重,可是你们却没实际感受到致人于死的感觉,而我们呢,却是眼睁睁地看到被害者死亡。” 慎介没有回嘴,只是沉默地站着。 “可是我的情况还算好,岸中美菜绘的眼睛并没有朝着我看,她瞪视的人是绿。绿的身体感受到自己开车撞到女性的身体,又和那个女性四目相对,直到她死前的最后一刻。” 慎介用力紧紧握拳,以全身的力量紧握着,因为不这么做,他的身体会不停颤抖。他连想象绿的心境都感到惊悚无比,更别提真正经历这一切的当事者。 “那双眼睛夺走了绿的一切,也可以说把她的心完全杀死了。自从车祸发生以后,绿就等同于废人,人虽然活着,但其实是死了,或许是受到那双眼睛强烈憎恶与愤怒的力量影响吧!” “医学也无能为力吗?” “她的父亲一定试过所有的解决方式,只是都失败了。最后只得到一个普通到极点的答案,要她待在安静的地方疗养一阵子。尽管如此,又不能把她丢在我们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选择的地方就是——” “环球塔。” 木内对慎介的回答点了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那栋摩天大楼的房子就成了她的疗养所。” “那里成了监禁她的牢笼。” “确实有监禁的目的在,因为她有时会出现暴力举动。不论何时何地,她都觉得岸中美菜绘盯着自己看,当她无法忍受内心的恐怖与压力时,就会开始发作。” 慎介回想起那间房子各种的构造,自动上锁系统、堵塞起来的窗户,全都是为了她才这么设计的。 “然而不管过了多久,绿的状况都完全没有好转。此时有人提出了建议,认为绿大概是因为致人于死,苦于良心的谴责,或许可以试着以某种形式悼念死者。绿的父亲接受了这个意见,命令我安排一切事宜。” “怎么供养?” “一开始很普通,我和岸中玲二取得联络,跟他交涉,问他是否能让我前往佛坛捻香。对他来说,我是个可恨的杀人犯,所以他的态度很强硬,一口回绝了,于是我就这么试着拜托他,我说,希望由我的未婚妻代我过去上香,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岸中的回答是?” “当然他没有立刻同意,总之,他对与我们接触这件事很不开心,不过那也是无可厚非的。经过我数次的斡旋后,他终于愿意让绿去上一次香了。” “所以你就让她去上香了吗?独自一个人到岸中那里?” “我内心感到不安,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她会不会见到岸中美菜绘的照片就陷入恐慌?岸中玲二会不会脱口说出多余的话?然而这似乎是拯救她的唯一方法,当时如果有其他可能的解决方法,不论是什么方法,我们也都只能试试看。” “那么,结果呢?” “应该说超乎想象吧!” 木内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看起来像是装着咖啡粉的罐子。慎介心想,这台大型冰箱应该是为了他与绿的新婚生活而买的。 “喝咖啡吗?”木内问。 “嗯,好。” 木内把水加入咖啡机,装上滤纸,倒入咖啡粉。 “绿很喜欢喝咖啡,因此本来要买可以冲出正统咖啡的咖啡机,可是,那个事件发生之后,她就完全不喝咖啡了,所以只买这种简单的咖啡机凑合着用。” “那个事件是指?” “从她变身成岸中美菜绘开始。”木内把刘海拨了上去,一手揉捏着脖子后方,脸上透出疲惫之色,“岸中美菜绘好像不喜欢喝咖啡,她只喝低咖啡因的红茶之类的饮料,尤其喜欢加入大量鲜奶的肉桂茶,所以绿也变成喜欢喝那个。” “你好像跳过了一些事没讲。” “啊啊,对哦!刚刚说到哪了?” “她一个人去上香。结果似乎很好?” “几乎可以说好到过头了。当我看到从岸中住处回来的绿,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眼花了,因为她的脸上居然露出微笑,不是那种疯狂的笑,而是看起来真的很幸福的那种笑,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那种表情了,心想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于是试着问了她。她这么回答:‘没什么呀,能遇到美菜绘小姐真好。’我不认为她真的见到了岸中美菜绘,大概是因为她在佛坛面前拈香拜祭,才会有那种感觉,也只能这么解释了。”接着木内看着慎介问。“这么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很理所当然,慎介回答。 “可是,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木内说。 39 “之后绿频繁地在岸中家出入,于是我也开始在意她究竟去岸中家做什么。可是如果真要阻止她又觉得很犹豫,因为在其他人的眼中,绿逐渐恢复朝气与活力。因此她的父亲命令我姑且先顺着她,我也只能服从命令了。” 木内的目光移向咖啡机,凝视着在咖啡壶内渐渐累积的黑色液体。慎介也跟着他一起盯着瞧,咖啡机冒出蒸腾的热气。 “绿在岸中家出入了二个月左右,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有一天,搬家业者突然搬来大量行李到她房间里,当然,这件事是绿委托的。后来我进她房间的时候,那些东西虽然尽可能整齐地摆放着,但是当我一看到那些东西,我有多么震惊你应该很清楚。” 慎介无法立刻理解木内的话意,不过,当他联想到那栋摩天大楼的其中一个房间时,答案霎时浮现在脑海里。 “是人偶吗……”慎介低声呢喃。 木内缓缓点头。 “正如你之前看到的,制作得与岸中美菜绘神似的人型模特儿,排成了一大排,除此之外,为了让岸中能继续制作人偶,她把各种设备与工具全运了进来。” “她这么做是有什么理由吗……” “我问过绿了,我问她,你打算做什么呢?她的回答是——让美菜绘小姐复活啊!我在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就明白真相了。绿真的在岸中家遇见岸中美菜绘了,她看到的是岸中制作的美菜绘人偶,觉得自己的灵魂可以借此得到救赎。” “没办法让她放弃吗?” “我有试着让她放弃,我把所有的人偶全都收走了,结果她疯了一样乱发脾气,让我束手无策。即使明知道是我,她也毫不在意地拿刀砍过来。” “刀?” 木内卷起右手的袖子给慎介看。“这是被她砍到的伤痕。” 他手臂上有一条大约缝了五公分的伤疤,疤痕看起来还很新。 “她的老爸……上原社长有做出什么决定吗?” “他并没有下定决心,还是老话一句——姑且先观察一下她的状况,社长认为绿玩人偶终究会感到厌倦的。” “可是她却没有厌倦?” “没有厌倦,其实对我们来说,真正的问题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木内由餐具柜里拿出两个马克杯,仔细把咖啡壶中的咖啡倒成两杯,他问慎介要不要牛奶或砂糖,慎介回答都不要。 “换句话说……”木内将其中一个马克杯递给慎介之后说。“她自己变身了。” “突然化身为岸中美菜绘吗?” “不,起初是逐渐改变,所以我才没有发觉,以为顶多改变了化妆方式而已。慢慢地,她的体型也产生明显的变化,绿的体型原本有点圆润,然而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的体重就掉了十公斤以上。” “可是,光靠化妆和减肥,也没办法那么像吧?” “你说的没错,她在某一天失踪了,完全失去联络,过了好几个星期之后,她又突然回来了,完全变了一张脸。” “MINA-1”完成了吗?慎介在心中自言自语。 “老实说,我在那个时候就决定放弃了。” “放弃?放弃什么?” “放弃让绿恢复原状,我决定当成她已经死了,同时她父亲也放手不管了。上原家不可能把头脑出问题,长相也完全不同的女儿当做家人看待,不过还是必须保有对她的监护权,也要照顾她平时的生活起居。” “于是你又继续担当这个重任啰!她父亲给了你上班族时期无法比拟的优渥条件。” “如果你觉得羡慕的话,我随时都可以跟你交换。”木内啜了口咖啡,长吁了一口气。“要一直照料内心与外表都改变的前未婚妻,我想应该没有其他工作比这个更痛苦吧!” “她为什么会想变身成岸中美菜绘呢?因为岸中玲二制作不出完美无缺的人偶吗?”慎介回想起岸中玲二留下的笔记内容问道。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可是直到最近,我才觉得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那又是为什么呢?” 木内听到慎介的提问之后,先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咖啡,看起来正在整理思绪。 过了一会,他才开口问:“当你看到她的眼睛时,你有什么感觉吗?” “我每次看到她的眼睛都很有感觉。”慎介老实回答:“从第一次见面就一直这样,我一看到她的眼睛,就有种整个人被吸进去的感觉。” “我也是,而且我曾经见过那双眼睛。”木内将马克杯放在厨房的水槽里。 “那是岸中美菜绘的眼睛,她临死之前的眼睛。我认为,即使绿在各方面都完美无瑕地变身成岸中美菜绘,那双眼睛都绝不可能重现。” “你的意思是,岸中美菜绘的灵魂寄宿在上原绿的身体里?所以你才用附身这个比喻?”慎介不禁想笑,不过木内脸上严肃的神情,再加上诡异的氛围,让他只是微微抽动脸颊。 “我并不想把这件事说成灵异现象,只不过我觉得用这种说法比较恰当。虽然灵魂没有附身,但是思想却转移到绿的身上。” “思想?” “是催眠术。”木内说:“我在想,绿是不是中了某种催眠术了。” “那又是谁催眠她的呢?”慎介问的同时,心里也觉得七上八下。虽然他嘴上这么问,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是岸中美菜绘催眠她的。她在临死前眼神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恐怕已经注入了可怕的力量。” 40 怎么可能!慎介在暗自低呼,会有这种事吗? 然而回头一想,要说是催眠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当他一被瑠璃子那双眼睛盯视,身体就无法自由动弹,这种情况自己就亲身体验了好几次。遭到岸中美菜绘催眠的上原绿,或许也在无意中获得了这种能力。 “因为催眠术的关系,绿认定自己就是岸中美菜绘,或许也因为这么说服自己,她的心就能获得救赎。渐渐地连想法都变得跟岸中美菜绘一样,在行为举止上也越来越相似。” “岸中玲二对这样子的她有什么反应呢?”慎介提出疑问。 木内叹了一口气。 “刚刚你也说过了吧!岸中试图制作出神似他老婆的完美人偶,可是却陷入了僵局,如果她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话,情况又会怎样呢?” 慎介回想起岸中玲二笔记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的内容确实如下: “欢迎回家。”我说。 我回来了,她回答。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要再离开我了”我说。 我不会离开的,她说。 木内再次拿起马克杯,啜饮了一口咖啡,嘴角泛起笑容,那是虚无的冷笑。 “人偶设计师与人偶之间,不知道会萌生怎样的爱,当然我也无法想象。可是,他们有好一段时间都处于蜜月状态,这件事我能肯定。因为我一直暗中观察着她,所以保证没错。” “他们的蜜月为什么没有持续下去呢?” “我虽然不清楚细节,不过大致上来说,应该是人偶师自己先清醒了。” “清醒?” “他发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妻子,也不是和妻子相似的人偶,而是杀死妻子的外人。当然,我虽然这么说,也不代表他已经知道车祸的真相,或许他依然以为杀死妻子的凶手是我,不过我也不敢多想。绿都已经这么像岸中美菜绘了,可是对岸中玲二本人来说,她依然是幻想出来的人偶‘MINA-1’。幻想终究是幻想,梦就是梦,总有一天会清醒的。” “醒来后怎样了呢?” “这部分你也知道,他重新体认到失去妻子的事实,发觉自己居然爱上杀死自己妻子的人,受到这个打击之后,心中的悲伤与对自己的嫌恶感袭向了他。不久之后,他就下定决心要随自己的妻子而去,但是在那之前,他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先处理。” “报仇吗?” “就是这样。”木内喝光咖啡,放下马克杯。 慎介忽然想起自己手上也拿着杯子,他的目光落在杯子上,望着黑色液体缓缓摇晃。他回想起岸中玲二到店里时的灰暗表情。 “她应该是继承了岸中玲二的遗志吧!岸中杀我没杀成,于是她现在便要送我下地狱吗?” “从整个事情的经过看来,是这样没错。”木内说着点了点头。 慎介把马克杯拿近口边,喝下有些变凉的咖啡。咖啡已经走味,只剩苦味在口中扩散。 “可是,我还是不太能接受。”慎介说。 “什么东西?” “如果她想杀了我,应该随时都办得到呀!可是,我却仍然活得好好的,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没有杀我呢?” 关于这个问题,木内思考了片刻,最后仍旧只是摇摇头。 “我不知道,或许她有自己的考量。” “考量是指?” “复仇的方式,或许她觉得光是了结你的性命还不够。” 听了木内的回答,慎介耸了耸肩。 “究竟有什么方法比杀了对方更好、更干脆呢?” “我能说明的部分就只有这些,总之,现在的首要之务就是先找到她,然后把她彻底隔离。” 慎介虽然认为绿或许会进精神病院,但没对这件事继续追问,他把剩下半杯以上咖啡放到桌子上。 “你还有一件事还没有说明。” “什么事?” “小塚刑警,你们把那个人怎么了?” 木内像是在忍受疼痛似地紧皱眉头,搓揉起下巴。 “你问我这个问题要做什么?我想这件事应该和你无关。” “我可以稍微推理一下吗?” “请!如果有东西可以推理的话。”木内露出诧异的表情回答。 “当我被软禁在那栋摩天大楼里的时候,小塚刑警来救我,我立刻逃了出去,小塚刑警说他想调查一下,所以就留在现场。之后,我拨了好几次电话给他,却无法取得联络,你觉得我认为他发生什么事了呢?” 慎介观察着木内的反应,木内背靠着厨房的流理台,环起双臂,像是要催促慎介继续说下去,抬了抬下巴。 “我在意的是,那间房子被整理得相当干净,为什么要在慌乱之中还要特地这么做呢?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那你的推理呢?”木内问。 “我从那间屋子逃出来之后,她回到那里去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又如何呢?” “于是她撞见了小塚刑警。对她而言,那间房子是她的神圣领域。我不认为她会轻易放过破坏她神圣领域的男人。” “你是在暗示她对那名刑警做了些什么吗?”木内张开双手。“纤细瘦弱的她,杀了身强力壮的刑警吗?” “如果我不认识她,我也不会有这种想法。可是,我知道她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刚刚你也说过了吧?她随时都可以把我给杀了。” 慎介直盯着木内瞧,木内对上了这道视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然而,木内却摇了摇头。 “说这是你的推理,倒不如说是你的想象吧!我已经仔细听你说完了,但关于这点,我还是无可奉告,因为我对别人的想象不予置评。” “警方可是会行动的。” “应该会行动吧!可是与我们无关。” “还真是自信满满呢!搞不好会有刑警到这里来。” “天晓得,会怎样呢?”木内歪着头说,“那也要他们找到线索指引他们过来这里。唯一称得上线索的,就只有你这个证人了。” “你是想说,只要我消失在这世界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慎介全身戒备着。 “怎么可能!”木内挥挥手,“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绝对不会透露我们的事情,以及绿的事情。” “你对我的评价还真高呢!” “即使你说出真相,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反倒只会失去已经得手的东西,你又没那么愚蠢。” 原来如此,慎介明白了。木内知道慎介向江岛拿了替他顶罪的报酬。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那笔钱事实上被成美拿走了,报酬还因此从三千万元变成五千万元。 “我想你应该了解整个状况了。”木内说。“现在你和我可说是同在一条船上。这样一来,你应该很清楚应该先做什么了吧?” “找出瑠璃子。” “正是如此。”木内点了点头。 41 慎介离开Garden Palace大楼之后,先是去了一间咖啡厅,接着看了场电影打发剩下的时间。但是电影情节进不去他脑子里,毕竟木内说的话让他太过震惊,他在脑中不断地思考那些事,思考了好一阵子之后,累得在电影院里打起瞌睡。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慎介离开电影院后思考着。 手表上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十一点三十分,他其实想回到自己住的大楼,继续整理行李,可是数个小时前的恐惧,仍未从他脑海里消失。 瑠璃子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慎介思索她埋伏在房子内的可能性,他没有自信能从对方不可思议的力量下逃脱。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就这么一直不回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此时,手机铃声响起。 “喂。” “慎介吗?是我。” “啊!”他马上认出是江岛的声音。 “关于之前的交易,”江岛在电话另一端说。“我已经把钱准备好了。” “不愧是江岛先生。这么大的一笔钱,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你别说笑了!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轻易筹到,而且还是要给一笔用途不明的钱。”都这个时候了,江岛的口吻还是游刃有余。“那么,我要拿到哪里去呢?我个人觉得最好还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就到我说的这个地方来吧。” 江岛说的地方是位在银座正中央的咖啡馆。 “不是要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吗?” “是很不引人注意呀!还是说,你认为有人在监视我们吗?”江岛低声笑了出来。“时间由你决定。” “那就一点吧!” “一点,我知道了。” 慎介挂断电话后,做了个深呼吸,他心想,关键时刻终于到了。 他比预定的一点早了十五分钟左右抵达两人约好的咖啡馆,在这个能够俯瞰晴海道的咖啡馆里面,有许多貌似上班族的男人。两个男人约在这里见面的话,确实不会引人注目。 江岛在大约五分钟后出现了,他穿着朴素的夹克,手上没拿东西。 “来的真早啊!” “因为我闲嘛!” 服务生走了过来,慎介已经在喝柠檬茶了。于是江岛点了咖啡,慎介发觉他尽量不抬起头。 “你两手空空来的吗?”慎介试探地问。 江岛嘴角微扬,把手伸进夹克内侧,掏出一个茶色的信封。 “你可以打开看看。” 慎介把信封拿在手中看,里面放着一把钥匙。 “我把东西放在新桥站的地下置物柜里。” “我得确认一下里面的东西。” “你之后再慢慢数就可以了。”江岛叼着烟,点上了火,他的态度依然好整以暇,没有些许动摇。 咖啡送来了,江岛加入少许的牛奶后喝了一口,接着露齿而笑。 “这种时间在银座喝咖啡,不知道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呢!之后也要好好珍惜这种时间呐!” “江岛先生,”慎介将置物柜的钥匙塞进口袋后说:“关于之前你说过的机率一万分之一的事,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一万分之一的事?” “就是交通事故致死的机率,你不是之前对我说过吗?” “哦,那件事啊……”江岛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我说的话怎么了吗?” “江岛先生说过吧!发生车祸就和掷骰子一样,被害者只是恰巧掷出不好的点数。当时你说那些话,是用来安慰自以为是肇事者的我?或者你真的那么认为?” 江岛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听不懂慎介问这件事情意图何在。 “我当然真的那么认为啊!不对吗?” “你没想过被车撞死的岸中美菜绘吗?” “想了又能怎样呢?能够拯救谁吗?” “可是被害者会一直怨恨肇事者呀!” 即使是死后也会,慎介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所以才要付钱啊!”江岛的口气变得有点粗鲁,“我已经付了优渥的赔偿金给被害者家属,而且也像这样把钱拿给冒充肇事者的你。老实说,我才是被害者吧!” “可是被害者要的不一定是钱啊!” “那我要给对方什么才行?诚意吗?如果对方说只要诚意就可以,无论要多少我都会展现给对方看!如果对方只要我低头认错,要我鞠躬认错几百次都可以。可是,这样被害者家属就能变得幸福吗?最后要的还不是钱?所以省去所有没什么建设性的麻烦,直接就事论事不是很好?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慎介没办法回答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江岛站起身子。 “交易到这里结束,我先声明,你最好不要再软土深掘,我又不是你的摇钱树。要是再继续逼我,我可不敢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喔!” “我明白,这样就结束了。” 江岛点了点头,拿起账单迈开步伐离去。 慎介离开咖啡馆,前往新桥站,他好久没有在白天的银座行走了。他没有即将拿到五千万的真实感,反倒是听了江岛刚刚说的话后,胸口的郁闷久久不散。 完全恢复记忆的慎介,已经能够回想起自己被宣判时的情景。两年徒刑,缓刑三年—— 当他聆听宣判时,有两个想法油然而生,第一个是,太好了!律师虽说绝对会获判缓刑,但万一判决并非如律师预测的……慎介想起电影中的牢狱生活,仍不免有些胆颤心惊。 另一个想法则完全相反。 判的还真轻啊!他这么想。 慎介有个女性友人在涉谷的饰品店打工。有一次,她缺零用钱,便擅自拿走店内价值约十万元的货品,便宜转卖给朋友,然后对店长供称店里遭窃。不幸的是她的罪行最后还是被揭发了,饰品店对她提出控告,她被判徒刑一年二个月,缓刑三年。换句话说,她的判决与慎介的判决,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虽说是替江岛顶罪,但慎介却是被控告杀了一个人,而他的罪刑却与偷窃十万元饰品相同。 尽管慎介认为自己得救了,却也认为被害者遗属终究无法接受这样的判决结果。 可是对所有的交通事故来说,相同的情况只会一再重演吧!就跟江岛说的一样,肇事者只会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一年有一万人因交通事故死亡,这表示应该有接近这个数量的肇事者存在,他们或许会因为罪刑意外的轻微而松了一口气,完全忘掉自己所引起的灾祸。结果,因为肇事者的遗忘,又导致被害者又受到二次伤害。 慎介赫然想起那天晚上岸中玲二来到“茗荷’的景象。当时的他问了一个问题,万一发生不愉快的事,要怎样才能忘了那些事? 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情和乐观的想法——慎介如此回答。 “例如?” “例如说……想象自己拥有一家店之类的。” “哦,这样啊。那是你的梦想啊。” “算是啦。” 莫非岸中玲二在那瞬间就决定要报仇了吗?或许他一开始还有点迷惘,所以才来肇事者工作的酒吧试探,然而肇事者看起来却像完全忘记原本心烦的事,还说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情与想法——当时的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聆听这些话呢? 岸中一定想表达出被害者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心情。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的模样,在慎介的脑海里重现。“其实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客人说。 因为对方突然改以非常严肃的口吻说话,慎介不禁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他。客人也抬头注视着慎介。 “其实我有一件想忘掉的事……不!那件事我想忘也绝对忘不了,但是我想让自己能从中解脱。我思索着这件事,在街上恍惚地走着走着,就看到这家店的招牌,这家店叫‘茗荷’对吧?” 大概连“茗荷”这个店名都令他作呕吧! 慎介抵达新桥站之后,确认号码寻找江岛放钱的置物柜,最后终于在饮料自动贩卖机旁找到那个置物柜。 慎介把钥匙插进锁孔旋转,当他打开门时,心跳不由得加快。 置物柜中放着一个黑皮提包,他拿出提包四下张望,寻找最近的洗手间。 找到洗手间之后,他进入了厕所隔间,然后把门锁上,拉开提包拉链的手隐隐颤抖。 好几捆钞票散乱地塞在提包里面,散发一股纸币特有的气味。慎介拿起其中一捆大致确认了一下,不过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江岛会无聊到放假钞进去。 钞票一共有五十捆,慎介无意识地挥了一下右拳。 下午二点半,慎介回到自宅的大楼前面。他将装钱的提包再次寄放在置物柜中,钥匙现在则是好好地放在他的口袋里。 慎介心想,最好在天色尚未转暗之前就把行李整理好。他有一种预感,入夜之后瑠璃子又会到这里来。 他搭电梯上楼,伫立在自家门前,战战兢兢地旋转门把,试着拉了拉门。大门果然跟今早一样没有上锁。 慎介把门打开,探头张望里面的情形,因为光线昏暗让他看不太清楚。 当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 糟了,他这么想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冲击,头上的疼痛感让他的意识急速远去。 42 慎介的喉咙感到烧灼般的疼痛,有液体流进气管让他呛到,但他却无法顺利把液体咳出来。不知什么东西塞在嘴里,他想要拿出来,手脚却无法移动,完全动弹不得。 慎介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天花板,那是他家里的天花板。 “你果然醒了!不过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我都让你吃醒神的药了。”声音从旁边传来,慎介把头转过去看,后脑勺像是要爆裂般肿痛,他知道自己被袭击昏了过去。 江岛就坐在旁边,慎介发觉自己躺在地板上,而且手脚也被绑住,不是用绳子,以触感来说,应该是封箱胶带。 他无法发出声音,因为口中被塞了类似是粗管子之类的物体。“你看起来像不知道自己嘴里被塞了什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家家户户都有,就是吸尘器的管子呀!”江岛开心地说道。 慎介扭着身体挣扎,试图用舌头把管子推出去。 “唉呀,你可以不要挣扎吗?你如果一直挣扎的话,我只好快点把事情办一办了。”江岛说完便从旁边拿起一个东西,那是龙舌兰的酒瓶,他把瓶子倚在管口,将瓶子缓缓倾斜。 龙舌兰流进慎介口中,慎介虽然不想喝进去,但只要他持续呼吸就非喝不可。因为他的鼻子也被不明物体塞住了。 “我虽不想这么对待我的爱酒,不过实在没办法,为了不让警方怀疑,就得使些手段。”江岛边说边使酒流进管子中,慎介也拼命挣扎,但胶带却完全没有松开。 慎介又一次严重呛到,他感到胸口窒闷,浓烈酒精灼伤脆弱的气管壁,鼻子与眼睛深处疼痛了起来,泪水扑簌落下。 “你越抵抗就越痛苦,最好给我老实一点,反正你都要死了!”江岛的声音激昂起来了。 慎介重新调整呼吸,死命瞪着江岛,目光充满了憎恶。 “怎样?你好像想说什么?根据我的推测,你应该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吧?其实不是很困难,就让别人以为你喝了太多酒,在醉醺醺的时候注射了这玩意。”江岛手上拿着抛弃式的针筒,里头装着透明液体。“这是一种安眠药,只要酒精量摄取得够多,再把这玩意一口气注射进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休克死亡了。而且从外观上来看,又貌似酒精中毒引起的休克死亡,大家应该都会认为你是个被女人抛弃的调酒师,因为喝酒过量才会猝死,不过你还得再多喝一点。” 江岛继续让龙舌兰流进管子,慎介感觉食道和胃变得灼热,呼吸加速,心脏也剧烈跳动,酒精急速在体内作用。 “我真的完全不了解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接受三千万元呢?光是那些钱,对你来说就是一笔庞大的金额了。还是说,你认为我一下子就能拿出三千万,再拿个二千万,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吗?我确实不是拿不出那笔钱,可是,你们两个都忘记了最关键的事,那就是所谓的买卖。你替我背负车祸的刑责,报酬是三千万,在这一点上面,双方都没有胁迫或恐吓,这就是所谓的买卖。买卖需要信赖关系,一旦以三千万元成交,不论对方以任何理由要求增加酬劳,都是无法建立起信赖关系的,你懂了吗?” 龙舌兰流进气管,慎介再次严重呛到,每次呛到他的身体都会如痉挛般跃起,浑身发热,慎介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 “噢,差不多了吧!”江岛的双眼闪闪发光。 慎介拼了命挣扎,然而身体却无法像之前一样使力,他感觉天旋地转、恶心想吐、头痛耳鸣。 “你别太激动,没事的!不会太痛苦的,做个梦就到那个世界去啰!” 正当江岛准备注射时,有物体在慎介的视野一隅动了起来。 43 壁橱的门开启了,有一道黑色影子爬了出来,慎介立即就知道那人影的真正身份。 瑠璃子缓缓起身,头发蓬乱,脸色苍白。 “搞什么鬼啊!这女人……刚刚是躲在什么地方?”江岛听到声音而转过身去,看见女人伫立在那里之后瞪大双眼。 “是……你吗?”瑠璃子说。 “什么?” “是你吧!是你杀了我,是你开车从后面撞上当时骑脚踏车的我吧?” “你在说什么?脑袋坏掉了吗?”江岛频频挥手,做出驱赶苍蝇的动作,但他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地往后缩,明显流露出对瑠璃子的恐惧。 “不能饶恕。”她一边低喃,一边靠近江岛。“绝对不能饶恕。” 江岛捡起龙舌兰的瓶子,朝着瑠璃子扔了过去。瓶子击中瑠璃子的脸,但她的表情丝毫未变,依旧缓缓朝着江岛逼近。 “不要过来!”江岛高声怒吼。 瑠璃子的额头流出了血,刚才的瓶子打到她时,割破了她的额头,暗红色的血从她的太阳穴流到脸颊,然后又流到了下颚。 “不要接近我!”江岛竭尽全力朝瑠璃子冲撞过去,她的身体被撞飞到窗户边。 瑠璃子好一阵子没有动作,只听得到江岛紊乱的呼吸声,不久她又慢慢站了起来,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解开窗锁,打开窗户。 就在江岛和慎介盯着她看的时候,瑠璃子来到阳台,接着面对着房间的方向,背靠栏杆站着。 “杀了我!”瑠璃子尖叫着,“然后这一次不要再忘记你曾经杀了我,不要忘记你杀死的女人的脸,以及她的双眼。” 她的眼直勾勾地攫住江岛,用那双数次操控慎介心思的眼眸。 江岛朝着她靠近,慎介不知道江岛究竟是按照自身的意志前进,或是被瑠璃子发出的某种力量操控。 江岛来到了阳台,站在瑠璃子面前,双手放在她脖子上。 瑠璃子没有抵抗,仍旧凝视着他。 江岛忽然发出叫声,声音近似于野兽的咆哮,随着声音响起,他的双臂一鼓作气地把她举了起来。 慎介看见江岛双手大拇指嵌入瑠璃子纤细的脖子,眼前的景象只维持了数秒钟,随后瑠璃子的身体立刻消失在栏杆的另一侧,下方传来物体撞击地板的闷响。 慎介想确认瑠璃子怎么了,但是身体无法动弹,意识也逐渐远离。 江岛背对着慎介,呆立当场。尽管下面有人发出尖叫,随后传来一大群人急奔而至的声音,他却是一动也不动。 慎介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听到警笛声越来越近。 终 章 扣、扣,手指敲桌子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声叹息,敲击声嘎然停止,为这狭小的室内增添滞闷。 侦讯慎介的警官是名字叫做坂卷的警部补,眉间深深刻着数条皱纹,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乌黑的头发全部往后梳拢,露出的额头浮现一层薄薄的油光。 “怎么也难以置信啊!”坂卷环起双臂,看着慎介。“你的话太不合乎常理,每一个关键点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里发生。” “这个我自己也知道。”慎介回答。“那天之后也过好几天了,我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恶梦,可是却是事实,自从那个事件发生之后,有好几个人因而死亡,我也落到住院的地步。” “身体状况怎样?” “已经没问题了!只不过头痛了两天左右。” “那就好。”坂卷的语调显然不太起劲,大概是脑子里塞满了其他的事吧! 今天是事件发生后的第四天,因为检查脑部需要一点时间,致使慎介到昨天都还躺在医院里。 江岛已经被逮捕了。根据慎介所听到的,直到警察逮捕他之前,他都站在阳台上一动也不动,警方要带走他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抵抗,简直就像个梦游患者一样。 在医院接受侦讯的慎介,把木内春彦供了出来,他要刑警去询问木内详情。 警察照着他的话找到木内,当木内知道瑠璃子,也就是上原绿已经死亡后,大概认为隐瞒也没有意义,便把所有事全盘托出。 小塚刑警的尸体,在轻井泽的帝都建设休闲中心用地里找到。尸体被放在木箱里,灌入水泥之后密封。该公司的上原社长因为这个事件被警方传唤,社长虽然承认他委托木内春彦监视女儿,却坚称自己完全不知道尸体的事。 木内也供称弃尸是由他一人所为。他说在某天早上,绿双手沾满鲜血来到他住的大楼,因为他很担心,所以就去了环球塔一趟,因此发现因胸口被刺而身亡的小塚刑警。 慎介心想,木内又在替人脱罪了。之前是代替绿顶下死亡车祸的罪,这次又帮了绿的父亲,慎介不知道木内做这些事,究竟是单纯为了钱,或是出自他对绿的爱。 至于自己替江岛车祸肇事顶罪的部分,慎介也全都据实以告,装了五千万元的提包被警方扣押,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替人顶罪呢?慎介好几次回想起来,都自嘲地笑了出来。 至于成美的尸体,慎介则是没有得到任何情报,至少没听说尸体有被发现,毕竟他无法得知江岛的供述。“我真是搞不懂……”坂卷说。“你为什么对上原绿毫无抵抗能力呢?虽然对她有戒心,却还是轻而易举地被软禁,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所以,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她的眼睛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只要一被那双眼睛盯着看,身体就无法随心所欲行动。小塚刑警之所以被杀,我想大概也是因为那股力量吧!” 即使慎介口沫横飞地解释,坂卷仍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他手托着腮,歪着脖子思考。 “你说江岛杀了上原绿,也是受到那股力量的操纵?” “就我看起来是这样。”慎介照他回想的情况陈述。 “然后,你说那双眼睛是从岸中美菜绘那里承继的?充满岸中美菜绘的怨念。” “木内先生说过那是催眠术。” “催眠术啊……” “不过,那可不是普通的眼睛!算了……无论我怎么费尽唇舌,你都不会相信吧!” 然而,坂卷似乎不会随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总觉得他在这一点上面有所坚持。 “怎么了吗?”慎介问。 坂卷沉默不语。他似乎感到迷惘,过了一会,他看着慎介。 “其实就在你出院的时候,江岛也被送进医院了。” “医院?他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坂卷向后方瞥了一眼,后面坐了一名负责记录的刑警,那名刑警看了坂卷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江岛遭到逮捕的时候,精神状态一直相当恍惚。当他突然像睡醒般回复意识之后,他整个人陷入恐惧状态,老是说有双女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女人的眼睛?” “好像是被他杀死的女人的眼睛,只要一睁开眼,就会随时看到。他整个人沉浸在恐惧之中,完全无法接受侦讯,于是我们决定先让他到精神科就医,可是……就在昨天深夜……”坂卷咽下口水。 “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家伙还是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两只眼睛都是,他硬生生地用手指戳瞎了自己的双眼。当监视的人赶过去的时候,那家伙一边惨声大叫,一边痛苦得翻来滚去。” 慎介全身冒出冷汗,心脏失序地狂跳。 “然后呢……” “两眼都失明了……”坂卷说道。 慎介觉得全身的体温霎时消失。他四肢麻痹,身体开始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的脑海里,浮现以岸中美菜绘为蓝本的人型模特儿的脸。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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