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一大堆书 ==> 查看信息 |
《她死去的那一晚》 --“这个夏天的一切都如此怪诞,特别是她死去的那一晚。” 峰回路转的情节、青春伤感的人性推理——匠千晓系列首部长篇杰作! 作者:【日】西泽保彦 作者简介: 西泽保彦(Yasuhiko Nishizawa),一九六零年出生于日本高知县,毕业于美国艾可德学院(EckerdCollege),曾任教于高知大学。一九九五年以连作短篇集《解体诸因》(匠千晓系列第一集)获得岛田庄司赏识而出道。同年另发表了两部带有科幻风格的推理作品《完美无缺的名侦探》及《死了七次的男人》,并陆续发表匠千晓系列、神麻嗣子系列、和属于科幻推理的非系列作品《人格转移杀人》。 序言 ★日常的推理 有篇短篇推理小说,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台湾中部某大学医学系的室友六人组,其中一人在考完试後忽然相当焦虑,深怕自己在作答某科高达一百题的考卷时,因为某些原因而填错答案卷,从此兵败如山倒,换来一个被当的结果。整个谜团就这样开展了,所有人(包括读者)就在一个美好的午後,听着神探室友解释究竟当事者有无填错考卷答案…… 这是蓝霄的名作〈考试卷〉的大要,相当受读者欢迎,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篇小说的核心谜团与诡计抽取出来,赋予符合国情的外表,放到二十世纪初的欧美推理小说市场中,会得到怎样的评语与看法呢? 我想「无聊」、「无趣」、「毫无吸引力」是最为可能的答案。 当然,我绝对不是仗着作者人好才敢这样「呛声」,而是在当时的推理小说书写中,这种没有「屍体」的作品还是相当少见的,就像某二十守则说的:「推理小说绝对需要屍体」,屍体可以催化情绪与煽动读者的正义感,对於推理小说本身的娱乐性有着加成的作用,像〈考试卷〉这样「简单」的小说是不会被接受的(不过当时还是有少数的如布朗神父探案有类似的展演);随着时间的演进,推理小说也开始演化了,不再那麽强调血腥与屍体,而着重在谜团本身的吸引力,甚至还颠覆了「犯罪」的本质,让推理小说中的谜团纯粹化,不再带有司法或道德的审判秩序意味。 特别是在日本,有一系列被称为「日常推理」的作品,强调的是一种「日常生活」的氛围,虽然并不到江户川乱步所言「奇妙之味」的地步,但仍旧是将目光投射向我们每天都经历的日常事情,将或有不解之处膨大变形成舞台上的焦点,用个人的经历、才智、逻辑推演,予以推敲出事件的原型,回归日常生活。早一点的作者如户板康二称得上是开创此种类型可能的重大功臣(其中〈绿车厢的小孩〉格外值得一读),晚近到了北村薰推出他的《空飞?马》(空中飞马),日常推理成为日本推理小说界的重要类型(特别是东京创元社推出许多作者都是专攻这个类型),如加纳朋子、若竹七海、光原百合都是其中佼佼者。 还有,西泽保彦的「匠千晓系列」也是绝对不会被忽略的作品。 ★匠千晓与他的朋友们 不管台湾或是日本,许多读者对於西泽保彦的印象都是从《解体诸因》开始的,这本经由岛田庄司推荐因此得而出版的短篇连作集不仅仅是西泽的出道作,更同时是他笔下着名系列「匠千晓」系列的首部作品,这个在日本也被称为(匠与高千)的系列,其实与其他我们习惯的推理小说系列有许多不同之处。 首先,虽然名为「匠千晓系列」,但其实除了身为安槻大学大学生的匠千晓(匠仔,括号内为昵称)之外,这系列的常备出场人物起码还有外表冷调但却相当温柔的高濑千帆(高千)、有着能与任何人在第一时间混熟绝技的边见佑辅(漂撇)、性格天真却热爱照顾人的羽迫由起子——其中由起子在《解体诸因》中还未出场,而在同本书大显身手的中越警部之後多为串场角色。这四个人物的推理能力大致上都在伯仲之间,因此所谓的侦探角色也可以说是轮流担当,匠千晓有时只能沦为跑龙套的角色。 其次,过去的系列小说,大体上都照着故事中时间的顺序出书,也就是续集的故事发生在前一集故事之後,偶尔作者会让系列主角过去的故事出来串场(如筱田真由美的建筑侦探系列中的《樱闇》一书),综观来说多以时间顺序为主要依据。但是匠千晓系列从《解体诸因》开始就是时序乱跳的各个短篇,「第一因 解体迅速」时匠千晓早已从大学毕业,到了「第四因 解体让渡」时变成是大学时期的故事,即便是之後的长篇作品《她死去的夜晚》却又回到匠千晓的大二时期,号称是「匠千晓的第一个案件」。这样的组合除了带给众多书迷们制作时间表的乐趣之外,也看得出来西泽保彦对於系列作的不同看法。 在类型小说的世界中,系列作是一种充满控制与计算的存在,作者推出了一本书,强化书中的角色形象,企图引逗读者追问「他们後来怎麽样了」,而在推理小说的系列中,则是「他们後来又遇到了什麽案件」。特别在商业出版的世界中,作者为了迎合读者的期待,只好选择近似的题材与故事结构,这也成为系列作的灵药也是毒药。 尽管读者阅读系列小说就是为了那原初的感受,但类似的情绪重覆个五六次之後难免会感到疲乏,这时作者不是改变系列主轴以寻求突破(例如岛田庄司的御手洗起码改过三种型态)、就是废掉系列另起炉灶(赤川次郎有些系列就是因为读者反应不好而停止连载的)。 不过西泽保彦选择了一条不太一样的路,他让笔下的系列作品脱离过去系列作品的单线性时间发展可能,取而代之的是角色各成一个端点,彼此交错成关系网络,每次的作品都会召唤出其中的端点与线段,只是略有组合上的不同。於是系列作从时间上的承载关系变成空间上的连结关系,读者再也不单纯在意「接下来发生什麽事」,而在意「这次端点与端点会以什麽方式组合」。 所谓的独特风格也因此建立起来了,在这种连结的框架上,作者可以抛弃过去对於系列作品的限制,任意发展自己的角色与情节,系列本身变成富含随机性的成长个体,只要稍加刺激便能取得丰硕的成长结果。作者逆转了读者的期待,同时也开创了自己的无限可能。 ★非常的本格 在台湾,过去西泽保彦的作品多半集中在他的「科幻推理」类别上,所以台湾的读者对於他笔下奇特、具有异样质地的科幻世界多半不陌生,只是当这样的作者回归到现实世界──一如我们所存在的这个毫无惊奇的世界,会有着怎样的改变呢? 在我看来,其实关於小说的内在是毫无改变的。 诚如我在本文开头提及的,我将匠千晓系列归类为「日常推理」,但对於了解这个系列的人而言,我这样的主张毋宁是相当奇怪的,因为从首作《解体诸因》就已杀戮连连,甚至还有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理由将屍体予以分屍;《她死去的夜晚》也毫不吝惜的丢了一具屍体在好不容易说服管制严格的父母同意出国旅行的女孩房间,她必须要选择丢弃屍体才可能保住这难得的自由空间;《羔羊们的圣夜》则让匠仔、高千、漂撇学长也亲眼看到一个女子在他们眼前从高楼坠落而死,看来像自杀却毫无遗书或动机。在这大量的屍体陪伴下,我却可以将「匠千晓系列」分类为「日常推理」,的确是颇为启人疑窦 有趣的是,这正是西泽保彦的「匠千晓系列」迷人的地方,虽然说这系列不乏血腥与屍体出场,但是作者并未以煽情的手法处理,而是平实的将该交代的部分交代完後,就回归到侦探团的推理过程。所以与其说作者的目的是在呈现不可思议的谜团,不如说他更在乎的是如何藉由逻辑与理性的思考过程解开谜底。 这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阅读感受──「无感性」,小说中的每个人似乎都不把案件当成一个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既无义愤填膺、也没有同仇敌忾,虽不至於毫无情感,却也有些超乎正常人的表现,像《她死去的夜晚》中的那个房间莫名其妙被扔了具屍体的女生,竟然好理所当然的就把问题抛给了男友,完全没意识到这背後的麻烦与道德问题。同样的,侦探团面对每个案件也都是全力以赴、绝不厚此薄彼,《解体诸因》中不管是人被分屍、还是布偶或海报被分屍,侦探的态度几乎是一样的,既事不关己又涉入其中,对於他们而言,所谓的解开谜团比较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解开也不会带来任何困扰(可能带给读者的困扰比较大)。 这种设定与技巧,让我们在阅读「匠千晓系列」时,很容易有着如同当初提姆波顿执导「蝙蝠侠」时,该片美术对於高谭市形象的评语:「可信的非真实」(Believable Unreality),也就是你明明知道他是假的、虚构的,但读起来却又言之成理。这也区分开西泽式的「日常推理」,他强调的是推理的日常态度与精神,而不是强调谜团的日常性。 也唯有如此,西泽保彦才有可能写出类似《麦酒家的冒险》这种作品,书中叙述因为许多因缘际会,匠千晓一行四人无意间闯入了一栋森林中的无人别墅,里头除了一张床跟一个装满啤酒的大型冰箱之外,只剩下十三个大啤酒杯,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情呢?在这种什麽都没有的状况下,同行的四人纷纷对这个奇怪的别墅展开推理提出自己的解释。 就结果论,这种毫无屍体的状态下,竟然可以纯靠逻辑论理就撑满一本长篇,足见作者功力之高,但换个方向想,要不是西泽一直以来建立起「匠千晓系列」中这种无差别性的推理形式,也不可能促成这种小说的完满成立。也难怪日本推理评论家小森健太朗曾经用「奇怪的本格」这种词语来形容西泽保彦的推理作品,毕竟实在是别人都写不出来的风格啊。 最後特别要提到的是,由於这个系列里的登场人物多半都嗜喝杯中物,因此在日本有个别名叫「酩酊系列」,也就请各位读者,从《解体诸因》开始,尽尝「匠千晓系列」这支顶级红酒的个中滋味吧! 匠千晓系列之二 门限竟然是六点?!在超严格教育之下长大的大家闺秀—— 绰号小闺的滨口美绪,费尽心思说服双亲,总算获准前往美国旅行。 出发前一晚,她瞒着双亲参加大学友人举办的饯别会, 回家时却发现不知名的女性尸体—— 待男性友人们匆忙赶来,害怕旅行因无妄之灾而泡汤的小闺在亢奋之下, 以刀抵住喉咙:“替我丢掉这具尸体,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 万分棘手的难题竟然演变为大案…… 匠仔、高千、漂撇、小兔,校园四人组挑战的第一起案件! 她死去的那一晚——目录 楔子 紧急情人 不惑情人 公约情人 无敌情人 逻辑情人 携带情人 怨念情人 失乐情人 尾声 备忘录——代替后记 楔子 踏入家门的那一瞬间,滨口美绪的胸口一阵纷乱。 似乎有些地方异于平时……这股不安在腹腔一带旋转着。当然,连她自己也无法具体指出是哪些地方有异状;勉强说来,便是空气出现了缭乱。 时候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天是七月十五日,时刻为晚上十一点过后;当时美绪喝得醉醺醺的,虽然还不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但离开居酒屋时竟隔了片刻才发现,明明尺寸完全不同,自己却错穿朋友的鞋子,还险些把装有钱包及学生证等贵重物品的化妆包忘在洗手台上。 说白一点,走到大路上叫计程车的这段时间内,她根本浑身上下都是空隙。世上多的是不怀好意的热门,但她完全欠缺对这个事实的警戒线;不,是当时完全欠缺。 即使如此,当美绪摇摇晃晃走下计程车、笨手笨脚地掏出钥匙开门并踏入家中的那一瞬间,她的酒全醒了。照理说,警戒线之类的情绪应该会被终于到家的安心感尽数拂去,但她却反而紧张起来。 当时五官及判断力因酒精而迟钝麻痹的自己,为何能立刻嗅出变异?她不明白。或许真有某种细微的‘信号’警告着下意识,告诉她自己的家正以异于平时的面貌迎接着她。 美绪现年二十岁,家住四国的安槻市。她就读本地的国立安槻大学二年级,学校的朋友们都称呼她为小闺。 自从某个大学学长替自己胡乱取名后便固定下来的这个绰号,美绪其实非常痛恨;因为如此称呼她的朋友之中,有部分显然带着揶揄——小闺指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之意。 美绪是独生女,父母又同时执教鞭——父亲在私立高中,母亲在小学任教;因此,家教及教育方针极为严格,有时极端到非戏剧化不足以形容。 门限便是其中一例。滨口家的门限竟然是晚上六点;在这个年头,即使小学生也不会管得这么紧,否则岂不是连补习班都上不成?但年已二十的美绪竟然还得严格遵守这种规定,听来可笑,却是如假包换的事实。 美绪向来过着这种连修女也自叹不如的禁欲生活,为何当晚能和大学友人同欢到晚上十二点过后才回家?这当然是有理由的。她的亲戚突然发生不幸,父母今早便请假前往守墓;那个亲戚家住在离安槻市有四、五个小时的山村中,势必得过上一夜,再加上还得协助出殡事宜,因此双亲预定后天才会回家。 所以,现在滨口家里应该不会有人迎接美绪回家;家中的空气也该和她今早出门时一样,保持着静谧。然而…… 静止的空气出现缭乱,应该是冰冷沉稳的气氛带着动荡的热度——当然,美绪并未以言语如此确切地形容,但她的直觉却是这样感觉的。 她从玄关走向楼梯,突然在客厅前停下脚步。 咦?等等…… 她觉得全身缓缓冒出了冷汗。今早——或该说中午——出门时,自己有好好锁上门窗吗? 美绪的房间在二楼。今早被准备前往守灵的父母叫醒后,美绪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她醒来,已是中午十一点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前往二楼的浴室冲澡,在二楼的洗手台吹干了头发、化好淡妆、整理仪容完毕后,便下楼直接走向玄关——似乎如此。 不,不是似乎,事实上便是如此。起先的漠然不安在腹腔中一股脑地膨胀,变为明确的胃痛。 换句话说,美绪今早真正醒来后,完全没确认过一楼的门窗(除了玄关以外)是否锁上;她打算在学校餐厅吃饭,没到厨房去,因此自然不知后门究竟有无上锁。 爸妈外出时,可有检查门窗?他们夫妻俩的个性都谨慎到神经质的地步,若是平时,美绪敢打包票他们绝对检查了;但今早他们俩着急出门,自然认为即使有遗漏之处,女儿也会代为处理,想必检查时没有平时那么仔细。 美绪有不好的预感。每当她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或是确信自己即将犯下这种错误时,她总会有种脚底被小火蒸烤般的独特焦虑感;而这股焦虑感现在则清楚地传达上来。 你在怕什么啊……美绪气氛地斥责自己。没事的,门窗一定有锁上,不会有事的。就算有哪扇门窗忘了锁,也不会有任何异常的;毕竟我出门到现在,也就半天时间啊! 虽然美绪如此说服自己,但她无法直接走过客厅、迈向二楼。她宛若偷窥他人房间的色情狂一样,在客厅入口探头探脑。 美绪原本打算环顾兼作餐厅的客厅及相邻的相对式厨房一周后,便缩回脑袋的。不可能有任何异常,只会有熟悉的装潢映入眼帘;要说异于平时之处,便是沙发旁边多了只明天美绪将带去旅行的大行李箱——她打算确认这一点后,再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然而,美绪的姿势却这么凝固了。因为她猛然看见系统厨房旁有着微微的亮光,而飘然舞动的窗帘更是补了她一刀。 面向庭院的客厅玻璃落地窗大开,状如层层龟甲的庭实、深绿色的篱笆、开满红色秋海棠的花坛在门前灯及邻家灯光的照耀下,扩展于翻飞的窗帘彼端。 即使爸妈出门时再如何慌张,也不可能放任落地窗在这种蚊子很多的季节大开。如此看来,这(包含厨房照明开着的事实)必然是‘入侵者’干的好事。犹如等待美绪如此断定一般,有个异物于此时映入眼帘,毫不客气地骚乱熟悉风景的和谐。 沙发旁边有个女人与美绪的旅行箱比邻倒着,她毫无防备地摊开双手俯卧,犹如正以全身体会地板的触感一样。 咻!如手指弹橡皮般的诡异声音从美绪的喉间传出。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尖叫声并未跟着出现。 果然‘出事了’,如同自己的直觉所示。说不定我的第六感很强,下次去向别人炫耀一番吧……美绪真服了这种时候还能胡思乱想的自己,也因此回过神来。自己究竟陷入失神状态多久了?她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也无意看时钟确认。 “谁?” 下意识发出的这句话,显得相当愚蠢。根本没人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包含倒地的女人在内。女人闭着眼睛……不严格来说,她的眼睛开了道线一般的细缝,露出了白眼,嘴唇也僵硬地维持半开状态。 女人的年龄模约三十出头,身穿胭脂色的丝绸衬衫及有着大胆开叉的深灰色裙子。倘若光是如此,倒可说是个时髦花哨的美人;但在美丑问题之前,她又有个引人注目的异样特征。 那便是她的头发。起先美绪以为她的发型是单纯的短发,但仔细一看,又觉得奇怪。那个女人头顶偏后之处,上了个银制发卡;而照发卡的夹发,怎么看都是用来束起长发的。 事实上,发卡也的确束着发丝;只是那发丝不是长发,而是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发梢。 这个人剪了头发……?发现此事的同时,美绪的眼睛捕捉到某件事物。有个东西像洗完的衣服一样挂在她的旅行箱上;那是件灰色裤袜,上了背线,脚腕部分还绘着蝴蝶花纹,看起来时髦又昂贵。而塞在里面的不是女人的脚,却是…… 错不了,是人类的毛发,而且长达五、六十公分,足以拿来制作古装头套;发丝的两端,被橡皮筋束了起来。 美绪的眼睛自然而然的移向倒地女人的脚部。女人果然光着脚,她的指甲上涂有红色……不,更近黑色的指甲油,像豆子一般地整齐排列着;美绪此时只能茫然地观望。 思索了片刻,美绪也无法明白,自己现在目睹的异常景象究竟有何意义?或者说,她努力地尝试思考;但她的脑袋却像放入了衣物的洗衣机,只是一味空转。 美绪维持直立不动的姿势,将身体留在后头,只有脑袋像乌龟一样一味地伸长,窥探女人的面孔。美绪一面从头到脚地打量她,一面搜索记忆;搜索记忆过后,又再度打量她。然而,这只是徒劳无功;美绪对这个女人完全没有印象。 “这是谁啊?” 该不会……反复质疑对方来历的美绪,心中突然卷起了一阵可厌的想象。这个人该不会死了吧? 怎么可能,才不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呢!越是想打消,这个疑问便越发膨胀,并逐渐转换为确信。女人的身体一动也不动,仔细一看,太阳穴竟然还流出暗红色的东西来;不光如此,女人一头乱发垂落的地板部分也泛着黑,色调令人联想到融化的巧克力。 这,这该不会是……美绪的喉咙啵一声发出了沸腾气泡般的声音。被打的痕迹?被某种凶器敲打的痕迹?是吗?这么说来,这个污迹,这个暗红色的污迹,就是那个……血迹? “天啊!” 仔细一看,不光是女人的头部,连餐桌周围及地板上,到处都沾着血迹。美绪忍不住皱起眉头呻吟。 “这该怎么办?谁来清理啊?我吗?咦?我得清理这些吗?” 美绪本来就讨厌打扫,现在居然要她擦拭血迹,光想便毛骨悚然。拜托!要是我有打扫能力,早就不顾爸妈反对强行离家,一个人生活了!这种绑手绑脚、闷得要死的家,我早想和它说再见了……牛头不对马嘴的愤怒在她心中打转。 “拜托!别,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了!你给我想办法解决,这是你的责任,你要收拾干净。在我爸妈回来之前——” 发现自己竟真的对倒地的女人抱怨起来,美绪的背脊突然窜上一股凉意。方才形成胃痛并盘踞腹腔一带的不安,清楚地化为恐惧涌上来。 美绪对于眼前的状况认知态度已从逃避现实修正为直视事态,修正为——一个素未蒙面的女人竟然偏偏挑在我家客厅里被杀。 女人跑进滨口家来做什么,不得而知:总之,事发时女人在滨口家中,而另一个‘入侵者’出现,挥动棒状物体给女人的头部一击。确认倒地女人的生死后,迅速开启落地窗经庭院逃走的杀人凶手……这种电影似的情景鲜明地浮现于美绪的脑海中。 她跳了起来,打算这会儿要狠狠尖叫一番,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牛头不对马嘴的废话要多少有多少,为何最要紧的尖叫声却发不出来?她急得直跺脚。 呜……呜……美绪如此呻吟着,眼角浮现了泪水。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啊?这人是谁?在这里干嘛?为什么倒在别人家里? 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看,不想看见这种东西! 谁来想想办法,快替我把这玩意儿清到别的地方去! 没想到在无法出声的状况下陷入混乱,竟然是如此累人的事。气喘吁吁的美绪疲软无力地跌坐到地板上。 她目不转睛地瞪着女人的脸,真心希望着女人会在自己的注视之下消失。想当然耳,这种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对,对了,电话—— 当她终于冷静到足以想起电话二字时,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报警,现在不是跌坐在地的时候,得打电话报警。这样一来,警方就会替我处理这个烫手山芋了。 报,报警要打几号……?一一零,一一零,所以要拨……哎呀!混账,到底要拨几号啊!讲清楚一点嘛! 虽然她人已冲到客厅的电话旁,一时间却无法将自己口中的电话号码转换为阿拉伯数字。因为她太过焦急,甚至踢翻了电话两次,口出三次要是父母听见会瞪大眼睛昏倒的秽言,才终于按下了1、1、0。 好,很好,这样就会有人来救我了。 然而,美绪的表情也只放松了一会儿,随即又突然僵硬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她在对方接起电话前摔回了话筒。 “不……不行啦!” 她抱头蹲下,继而仰望天花板呻吟道,并以半哭的表情再度瞪着仰卧的女人。 “不、不能叫警察来!” 不能叫警察,绝不能叫警察……要是警察来了,一切就完了——美绪如此想到。她将自己的方便放在他人的生死之前,但不向警察求助,该怎么办?该如何是好?究竟该如何是好?美绪这烦躁不堪的苦恼,活像是被别人把大型垃圾的处理工作推到自己身上的主妇一样。 正当此时,突然咯地一声,一道宛若泥块被空气挤出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极为微小,但在这只有细微亮光点缀的幽暗空间中,却如同特大号气球炸裂一般,响彻了每个角落。 美绪吓得跳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那道声音竟是出自女人之口。确认女人已死时没能发出的尖叫声,这会儿出奇顺利地冒出;美绪一面尖声大叫,一面像只以后脚站立的青蛙一般飞身后退。 她……还活着? 这个人还活着? 不是死了吗……? 如同呼应美绪的惊愕一般,女人咯、咯地反复呻吟起来,宛若想咳出喉间的痰一般。 “你……你还活着?” 那,那就不必报警了,救,救护车,得叫救护车……虽然美绪的脑子这么想,身体却没动;她这次甚至没拿起话筒做做样子。 “——不行,”她活像顾忌女人耳朵似地低声说道:“救护车也不能叫。” 女人依旧到底不起,虽然还在呻吟,却无睁开眼睛的迹象。美绪的犹豫之情终于自凝视女人的眼中消散,相对地,一道令人联想至任性孩童的自私光芒点亮了她的双眸。 紧急情人 “咦!你是说真的吗?宫下学长!我真不敢相信!”小闺——滨口美绪高声叫到:“难得放暑假,你竟然要和父母一起过?” “我偶尔总得回去看看他们啊!”宫下学长的脸色有些不悦,似乎认为小闺在嘲笑自己是个离不开父母的撒娇鬼。“至少中元节和新年该回去一趟吧!” “要回家,回去个两三天就够了啊!”对吧?哪有人这么呆的——虽未明言,小闺徵求他人赞同的语气却是如此诉说着。“没必要整个暑假都在家过吧!” “不不不,小闺,宫下学长才不光为了看父母咧!”难得一起饮酒作乐,要是弄僵了气氛可不妙;岩仔——岩田雅文连忙替两人打圆场.“他在那边肯定有女朋友啦!” “在老家那边?那把女朋友叫来这里就好了啊!”小闺仍紧咬着宫下学长不放,枉费岩仔出面调停。“或是带着女朋友一起去旅行.” “我没有女朋友。”宫下学长交互瞪着小闺和岩仔,仿佛要他们别乱造谣。“只是每年夏天定期会在那边打工。” “就是这点让我不懂啊!要打工,在这里打不就得了?我真搞不懂,难得一个人搬出来住,要是我,绝对不会回家的。” “偶尔去看看唠叨的爸妈,才能更明白独居的好处啊!”见这是改变话题的大好机会,小兔——羽迫由纪子连忙作结。“小闺也一样从明天起要在瑞秋家度过一个月以上的生活;这是你头一次出国旅行,又能离开父母的监视,彻底放松,但搞不好暑假快结束时,你会开始想家呢!” 然而,小兔的结论却得了反效果。 “啊?”小闺犹如身边飞绕着大批苍蝇一般,满脸嫌恶之情不住地挥动双臂。“才不会,绝对不会,我绝不会想家的。假如可以,我还希望能一辈子留在佛罗里达生活呢!到时候我一定不想回日本。” “你还没去”宫下学长似乎仍感不悦,出言讥讽:“最好别把话说的太绝。搞不好听起来是天堂,见了确实地狱咧!” “啊?宫下学长,你的意思是瑞秋家是地狱?这话对她和她的家人来说太过分了吧!” “喂喂喂,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 喝了酒难免会意气用事,像今晚的小闺这样情绪高亢的人,往往无法轻松带过话题,总要据理力争,直到众人皆同意自己的论点是绝对的真理为止。 这么一来原本冷静的其他成员也会被拖下水,变得和宫下学长一样,情绪越来越高亢;如此这般原本只是闲聊程度的话题往往会成为莫大纠纷的种子。 今晚的我们是以小闺饯别会的名目聚集在一块儿的。她将于明天七月十六日自日本出发,飞往美国,并在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名叫圣彼得堡的小城生活至八月底。 其实这场饯别会是今天碰巧在校园中聚头的朋友们突然决定的。一听说小闺的爸妈因亲戚发生不幸而不在家中,大家便决定以饯别会为名目,今晚围着她好好喝个痛快。 小闺本人大为欢喜,我们也相当兴奋,因为小闺都已经大二了,却从未出席过任何联谊;以现代的眼光而言,光是奇特二字已不足以形容,简直可以说是活化石般的女大学生。 小闺的父母我并未见过,但根据传闻,是以前朝人物来形容还嫌小觑他们的严格人物。别的不说光是订定晚上六点为小闺的门限之事,就已经够惊人的了。 对一般学生而言,晚上六点正是一天的开始。这可不光是针对我这种无论独处或参加联谊都要喝得昏天暗地的人而言,像那些一年到头成天做实验,每天做到半夜的理工科学生也是一样。幸好小闺是英文系的,要是她读物理或化学,不知她爸妈作何打算?因实验延长至黎明而在学校过夜的情形可是绝不稀奇的。 认识滨口夫妇的人皆一致认为,即使对学业有所妨碍,他们仍会以家训——亦即门限——为优先。这么一看,以小闺这个昵称的由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来形容滨口美绪,还嫌不尽贴切呢! 正因为双亲如此严格,即使小闺想自主性地做什么,也得不到允许;说要打工,亦被以无法专心于学业为由而禁止,着实叫人掬一把同情泪。话说回来,在晚上六点能确实回到家的打工也不常见就是了。 想当然耳,她也无法交男朋友。根据传闻,小闺的父母严令她大学毕业后不必就业,先去相亲,而相亲人选也已决定;如此了得,光听就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次的美国行,应该是小闺有生以来头一次从双亲那儿夺得的“胜利”。据她所言,她从去年春天就开始精心策划,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说服父母。 而成功的关键,便是留学生瑞秋·华勒斯的存在。瑞秋是个二十五岁的美国女性,为了学习日本文学而来到我们就读的国立安摫大学短期留学,今年春天才回国去的。 小闺先从笼络瑞秋开始着手实行自己的伟大计划;接着,她数度带瑞秋回家,介绍给双亲认识,待双方充分熟识后才进入正题。换句话说,她是这么说服父母的:即使出国旅行,也不是成天到晚轻浮地观光、购物,而是借住瑞秋家上英语学校,进行规律而充实的美国之旅。 起先坚决反对的父母,不知是收到瑞秋的人格感召或是输给女儿的不屈不挠;在年关过后,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积极地表示让女儿出国见见世面也不错。 只不过,滨口夫妇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不会平白允许女儿赴美。赴美前若是捅出任何篓子,便要撤销许可;到了圣彼得堡,得每天航空邮件回家……诸如此类,他们分项别类地条列了各式各样的条件交给女儿。 总之,加了上百个超字的闺女小闺,有生以来初次从父母的监视及束缚中解放,获得自由;虽然仅限于暑假期间,但她想必是欢天喜地,所以即使没喝酒,情绪依然高涨。 就我观察,小闺对于受父母束缚的自己似乎有某种奇妙的自卑感;而这和她对离开父母独居的学生们所怀的嫉妒……或者该说是某种敌忾心似乎是表里一体的。当然,平常与我们相处时她总是扮演着可人的女孩形象,从不展露这种深层心理;但出发日期近在明天,今晚父母又意外地不在家中,更兼有酒精催化,因此那扭曲的自我主张便一发不可收拾。 起先只是聊到小闺和瑞秋一起在佛罗里达度假,那其他人的暑假有无安排任何活动?这话题再寻常不过,包含我在内的多数人,都是回答除了打工以外没特别的安排。 但只有一个人表示他后天要回乡,呆到九月初;那人便是宫下学长。 小闺闻言便开始找茬,嚷着:“咦?骗人的吧?真不敢相信!” 的确,对于独居生活就像是梦中一般难求的她而言,在未受强迫的情况下自愿回到父母身边度过漫长的暑假,是相当叫人‘不敢相信’的行为;岂止如此,这行为在她看来,就和有钱人闲来无事装成流浪汉取乐一样地侮辱人且不可原谅。 当然,对于宫下学长而言,不过是回家过个暑假而已,为何得被批评得一无是处?他起先还试着一笑了之,但小闺是在太缠人,令他真的动了怒。 他说那句话,原本是想表示旅行不到当地是无法明白好坏的,却被小闺说成是毁谤瑞秋的家人;这使得宫下学长终于爆发,抡起拳头,开口就要怒吼。正当此时—— 一阵烟雾在绝妙的时机吹向宫下学长的脸孔,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皱着眉头将到达牙齿内侧的怒吼声给吞了下去。 “你们饿不饿?” 高千——高濑千帆手上夹着细长的香烟,不知是何时点的火。 如同悬疑片中危机逼近主角时所播放的惊悚配乐一般,她的脸上浮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可怕笑容;这会儿,她换朝小闺的脸孔格外徐缓地吐出白烟。 “滨口,你呢?”高千对咳嗽不止的小闺投以蛊惑的微笑。“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别客气,今晚是为你而开的庆祝会。” “咦……呢,呜……” 接过高千递来的菜单,小闺整个人显得惶恐不安。虽然高千并未出言责备,但小闺似乎已完全理解她那隐藏在可怕笑容中的讯息:喝酒就喝酒,别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 “来,宫下学长,请用。” 高千无视满脸惊愕的众人,若无其事地将不知何时调制的酒水递给宫下学长。 “谢谢……” 宫下学长的脑袋似乎也完全冷静下来了,只见他有些怯生生地抬着眼,乖乖地等高千拿出搅拌棒后,才接过玻璃杯。 这也难怪,因为大家都知道平时如木雕人偶般面无表情的高千只有在内心烦躁时才会刻意露出笑容;俗话说的好,女人在微笑以外的时机微笑是最可怕的。 我无心嘲笑宫下学长的狼狈之态,因为我也觉得可怕。 “啊!爽快,真爽快!” 一阵破铜烂铁声干脆地……或者该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如布幕般降下的尴尬沉默。 原来是漂撇学长——边见佑辅。 她一面摸着蔓延滋生的胡子,一面拉着裤头;他刚从厕所回来。 “唔?大家怎么啦?唔?怎么啦?怎么啦?干嘛沉着脸啊?你们有在喝吗?” “气氛很热闹啊!”带着笑容虚情假意地回答的,正是高千。她那犹如钢琴家似的修长手指将烟盒与打火机推到漂撇学长身边。“我拿了你一根烟哦,小漂。” “哦!不用客气,尽量抽、尽量抽,不用一一向我汇报。高千就是这样,老是这么见外,真是的,小心久了变成斗鸡眼喔!” 自个儿说着冷笑话,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年纪比他小上许多的高千称呼他为小漂,说话语气又像是对着同辈——或者说晚辈——似的,他却一点也不在乎。漂撇学长的性格原本就不拘小节,又加上他非常欣赏高千,平时沉默寡言的高千只要肯说话,他就高兴得眼角下垂了。 漂撇学长——别人听了这个外号,或许会觉得奇怪吧!这个昵称的由来,全得归结于他那不顾旁人困扰、老是沾沾自喜地要学弟学妹们叫他漂鸟的坏习惯。 表面上说是学弟学妹,其实在安槻大学的校园中,根本没有人足以作他的‘学长学姐’。根据传闻,连那些早就踏出社会、结婚生子的毕业生中,也有他的‘学弟学妹’存在。虽然这传言是有点夸张,但他休学、留级了好几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他已经完全变成安槻大学的‘地头蛇’了。 要说他为何老留级、休学,原因是他爱到东南亚一带流浪。说归说,这是他本人的说法,并没有与他人同行过,所以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他的确有以资助旅费为名义向学弟学妹们借钱不还的坏毛病。他就是这么一个极为不拘小节的人;说明白一点,是个个性马虎的混小子。 开口闭口老说自己是旅人、漂鸟,罗嗦得不得了;因此学弟学妹们便连着他的本名边见二字,戏称他为‘漂边见’,随即又加以缩短,才成了‘漂撇’。 当然,他也不净是缺点。虽然会借钱不还,但反过来说,自己借给别人的钱也会常常忘记索讨,教人无法讨厌他;他又很照顾人,是以颇有人望。临时敲定今晚的小闺饯别会并逐一邀请闲暇人士、集齐众人的也是他。 想当然耳,他十分好酒,一有机会就想找人热闹一番;只要动起今晚去喝一杯的念头,不管对方是不是熟人,他都毫不顾忌地开口相邀。说好听一点是不怕生,其实根本是厚颜无耻。他似乎深信身旁的学弟学妹——尤其是学妹们非常喜欢自己。 虽然我从刚才便对他又褒又贬的,好不忙碌;其实漂撇学长这种乐天又厚脸皮的性格,也不光是只有坏的一面。若是没有他,恐怕有些人我直到毕业也无缘相识,更无缘深交吧! 事实上,今晚齐聚一堂的成员也一样。三年级的宫下学长另当别论,小闺、岩仔、小兔及高千四人都是二年级,与我同年;要是没有漂撇学长这个‘粘着剂’,我绝无机会结识他们。 尤其是高千。 “哦呀?”往小兔身边坐下并兴冲冲地点燃香烟的漂撇学长,像是被烟熏了眼一般,突然皱起眉头,歪着脑袋问道:“高千,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啊?” 对啊!这么一提,过去我也从未见过高千叼着烟蒂。这表示—— “谁知道?”那令人强烈体会山雨欲来之感的可怕微笑业已烟消云散,恢复为原来的面无表情。 “应该是想装大人的年纪时吧!” “哦!好耶!”众人正为逃过一劫而暗自庆幸,但学长仍是浑然不觉,兀自雀跃不已。“我们这些人里最成熟的高千居然说出这种可爱的对白,格外让人感动耶!” 说高千是我们之中最成熟的人,应该错不了。瞧她方才利用平时根本不抽的香烟,轻轻地浇灭了小闺和宫下学长一触即发的状态,手段活像个高明的女公关;就是外表,也有种不似‘外行人’的独特气氛。 先说她的身高,足足有一百七十公分,搞不好接近一百八,总之比个头矮小的我还要整整高出一个头;手脚细长,说得难听一点,就像大展肢体的蜘蛛一样。 有人形容她的体型宛如超级名模,实在相当贴切。事实上,她的服装品位也有些与众不同,常穿着宛如破布——换句话说,只有在时装秀上菜看得见——的奇装异服,若无其事地漫步于校园中。 而她的轮廓又深,充满洋味儿,因此格外引人注目。自入学当天起,她便被称为‘那个模特儿般的女孩’,成了街头巷尾的名人;不光是学生,连教职员也一样,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然,我在相识前就已经听过她的传言,觉得她是个难以接近的人。抱有这种观念的似乎不止我一个人,因为总有些夸张至极的风评跟着她。比如说把某追求者打成半身不遂、其实是个专收洋妞的重度蕾丝边之类的,要说扯是很扯,却叫人无法完全否定。如此这般,高濑千帆这个女人的荒谬形象,便在本人无涉及之处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兀自壮大。 或许因为这种形象之故,高千总是独来独往;不过,她毫无阴暗之色,看在我眼里,反倒是在享受孤独一般——直到漂撇学长开始调戏她为止。 “可爱得让我想一把抱住!既然想装大人,不如今晚行动吧?呐?高千,要不要和我发展成大人的关系啊?唔,来嘛!来嘛!” 虽说世界浩瀚,但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高千如此放肆的,恐怕只有漂撇学长一个人。说归说,他能采取这般‘流氓’的态度,绝不是因为高千对学长心房另开之故。 说穿了,即使再怎么挨女孩子痛骂、被高跟鞋践踏,漂撇学长也绝不会受伤——如此而已。 借由堪比铁丝般的神经与生有硬毛的心脏之故,学长见到女孩子总是以甜言蜜语代替招呼;无论对方是高千或是其他人,无论被一笑置之、吃拐子、视为变态,他也不怨不闹,依然若无其事,脸皮犹如铜墙铁壁。当然,将漂撇学长这个绰号更加缩短为小漂、以对待晚辈的口吻交谈之类的小事,他更是不放在眼里。 由于倔不过漂撇学长,高千只得应付应付他。学校里的人似乎也明白这一点,见到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也绝不会以情侣等有色字眼来形容他们。顶多说他们是搭档,当成搞笑组合来对待。 “真是的,要泡妞晚点才泡嘛!”既然漂撇学长这个甘草人物回来了,即使曾有尴尬也不成问题——大为安心的小兔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我们刚才在讨论要点什么菜,学长想吃什么?” “什么?吃的啊?那就问主角吧!小闺,你想吃什么?” “咦?我不知道……” 受到高千委婉斥责而消沉的小闺似乎已重新振作起来,连对宫下学长都能从容地展现礼貌性微笑。 宫下学长似乎也为自己的孩子气反省,回了个腼腆的笑容。见状,小兔和岩仔两人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当然,我比他们两个更为松了口气。 再没有比酒席上的争执更惹人讨厌的事了,真的。 “这家店有什么招牌菜吗?” “咦?这里啊?嗯,这里啊……喂,匠仔!”漂撇学长由小闺转向我。“这里是你推荐的吧?有什么招牌菜?” 最后,让我做个迟来的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是匠千晓,通称匠仔。 “这家店有没有那种菜单上没印的私房菜,或是可以拿来当话题的料理?” “呢,倒也不是没有啦!” “好,那就交给你了,好好点菜吧!” “是、是!”我从容地走出包厢,前往柜台。 就像大家觉得高千与漂撇学长形影不离一样,他们似乎也认定我是学长的固定酒伴;当然,这是正确的。或者该说,漂撇学长和我之间的交集,就只有‘酒’一项。 如前所述,漂撇学长最爱找人喝酒;但一般人不见得和他一样老闲着没事干,所以有时会邀不到人;这种时候,他的‘保险’就只有我一个。简单地说,因为我是个绝不会拒绝酒约的男人,极获漂撇学长的重视,因此才能加入他的‘朋友圈’。 我拜托熟识的店员拿些新鲜的玩意儿出来,回到包厢时,气氛已是一片祥和;真难想象这和刚才差点大吵一架的是同一批人。 我深深感叹漂撇学长那得意忘形性格的伟大之处,同时也明白这是有高千在做抑制,方能获此成效。正因为有这两个人维持平衡,众人才能适度地喧闹欢腾;就这层意义而言,他们俩真的是最佳拍档。 “——啊,糟了,我该回去了。” 小闺如此宣言时,离晚上十一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咦?你在说什么啊?还早啊,还早!”当然,漂撇学长试图挽留。“现在正要开始咧!” “真的不行啦!我明天得早起。” “早起是多早?”小兔一喝醉,那溜溜的大眼便如她的绰号,染得与兔子一样红,看来更加闪亮。“你当然是搭飞机去吧?” “嗯,搭早上第一班。” “你会在东京……”岩仔原本就茫然的五官在染红之后,显得更加失焦。“过一晚吗?” “我,我会直接到成田去。”小闺似乎也醉意十足,还特地兴高彩烈地重复说明早已众人皆知的行程。“在成田搭飞机前往洛杉矶,然后在洛杉矶转机,飞往坦帕机场;瑞秋会开车来坦帕接我。” “你是一个人去东京啊?”平时鲜少脸红的宫下学长今天好像喝了不少,眼角泛红,表情变得松垮垮的,真是浪费了他那张眉清目秀、可媲美歌舞艺伎演员的俊脸。“没人送行?” “本来我爸要跟我去,跟到成田。”小闺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解放感。“他说要送我一程,我以为是送到机场,谁知他竟然说要送到成田!我真想叫他别跟来,但依我爸妈的个性,说了也不会听。让爸爸跟着上飞机,真是丢死人了;我原本已经做好觉悟了呢!真是好险。我知道这样说不好,不过我真的很感谢选在这个时候死掉的亲戚。” “那今天就到此散——” “我还没喝够!”漂撇学长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打断正要宣布散会的小兔。“去第二摊吧!” “主角要离席了耶!”高千担心漂撇学长会硬拉着小闺到下一家店去,立刻出言劝止。“别喝了,你也没钱。” “没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 “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借你的。” “不用你借,到不必花钱的地方喝就行了。” “有那种地方吗?” “有,就是我家。去我家继续喝吧!” “不行!”高千缓缓地对漂撇学长投以尖锐的视线。“人家不久之后就得横越太平洋,得先给她充分的睡眠时间。” “好啦,知道啦!那就扣掉小闺一起喝吧!” 在居酒屋大肆喧哗的我们,目送小闺消失于灯火通明的夜晚人群之中。好!为了庆祝小闺远行,我们来高喊三声万岁——漂撇学长吵着要大家一起做,而阻止他便是我和岩仔的工作。 “没问题吧?”岩仔莫名不舍地目送小闺的背影。“该不该派个人送她回去?看她喝得挺醉的。” “应该不要紧吧!”小兔打了个大呵欠,耸了耸肩。“虽然刚才还穿错我的靴子,不过没问题啦!这里离大马路很近,她不也说过坐计程车很快就到家了?” “好,那接下来全员到我家集合!” 虽然漂撇学长如此高声宣言,但并不会事事都尽如他意;首先是宫下学长以昨晚几乎没睡、太过伤身为由,先行回家。 此时漂撇学长还算冷静,大概是觉得少了个带把的也无所谓吧!然而,当高千与小兔齐声表示要回去时,他便慌了手脚。 “喂喂喂,哪有人这样的啊?两个人一起走那是犯规,至少留一个吧!难道你们要我们几个臭男人闷着头一起喝酒吗?” “你到底对我们有何期待?”高千撩起一头小波浪卷发,耸了耸肩,冷冷地说道:“像酒店小姐一样为你服务?” 即使身处熙熙攘攘的闹市区,高千的身材依旧格外醒目。不时有醉汉一脸感叹地靠向前来,频频打量她;一被她用铿锵有声的凌厉目光瞪视后,又发出怪声、拔腿逃跑,大概误以为她是干那一行的女人吧!高千的美貌与其说是绚丽,倒不如说是充满魄力;而这一点似乎是公认的。 “这种期待也有啦!”学长真老实,“啊,不对!我说追求的不是那种下流的东西,而是,呢……瑰丽的气氛。” “有你一个就够瑰丽啦!小漂。” “高千,别说这种超现实的风凉话嘛!就是因为我们老做这种无关紧要的交流,才会迟迟无法成为成人关系。” “无所谓啊!反正有小兔陪我。” “呜哇!好可怕!”扭着身躯的小兔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是一脸高兴地勾住手臂,依偎在高千身旁。“嘻嘻!” “就这样喽!大家晚安。” 目送如情侣般勾着手并消失于人群中的高千与小兔,漂撇学长仰望夜空。 “可悲、可叹!为何那么正点的美女们要互相安慰?这不是浪费吗?!” “不……即使学长这么问我……” “该说是暴殄天物?毫无意义?不……也不是毫无意义,应该说让我也参一脚呢?——唉,算了。”该死心的时候就死心,是漂撇学长的长处。不,其实他该死心的时候还是不死心,只是情绪转换得很快而已。“我们也走吧。” 如此这般,前往漂撇学长家的,就只有绝不拒绝酒约的我和来不及逃跑的岩仔。三个男人为了节省计程车钱,一面聊着旁人听了会闷死的愚蠢话题,一面走了近三十分钟的路。 漂撇学长住在大学附近的独栋平房中,虽然是租金便宜到令人不敢置信的老旧木屋,却是两层建筑,房屋数量多到一个人住会遭天谴的地步。就我观察,漂撇学长应该是为了把家里变成学生们的集会所,才特意租下这种家庭用的房子来住。 “呐……学长。” 岩仔以莫名严肃的表情呼唤兴致勃勃地准备冰块等东西的漂撇学长。 “嗯?干嘛?”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可以啊!要问什么尽管问!” “高濑真的是那个吗?” “那个是哪个?” “就是……对男人没兴趣的那种性向啦!” “哦,蕾丝边啊?谁知道?”他一面耸肩,一面迅速替自己和岩仔调了杯水酒,又递给我纯酒与解酒饮料。别看他这副德行,其实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是有这种传言啦!” “到底是不是?” “人家的性向我哪知道?匠仔,你知道高千是不是蕾丝边吗?” “学长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高千自己的确也没否认过那个谣言。” “事实上,她比一般男人还受女孩子的欢迎。” “这一点真让人羡慕啊!” “那……那她真的是喽?” “喂,慢着、岩仔,我们不是说了?”漂撇学长以手背拭去嘴角垂下的水酒。“我们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 “可是,学长,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高濑的性向啊!” “这是个人隐私,我这个外人好奇也没用啊!” “好、好过分!”岩仔不知怎么了,突然俯卧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不、不用整我整得这么明显吧?” “啊……啊?”漂撇学长一脸错愕地与我对望,又抓了抓脑袋,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什么跟什么啊?岩仔,喂,你在说什么啊?” “呜呜,每次都这样,整我、排挤我!” “没人整你啊!也没人排挤你。” “可,可是,可是,可是!”岩仔那张本来就因醉酒而泛红的圆脸涨得更加通红,简直快要破裂了一般;他吸着鼻子说道:“你们两个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整我,排挤我!好过分,好过分!” “好,好啦!喂,岩仔,你冷静一下……” “我,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每次都被排挤。上托儿所和幼稚园的时候,班上的小孩都快快乐乐地玩在一起,但不知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 “喂,我说啊……” 漂撇学长开口,又死心地摇摇头,哑然而止。他对我投以莫可奈何的眼神,并叹了口气。 岩仔醉得相当厉害,不知是什么成了导火线,让他幼时的痛苦回忆倾巢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而他似乎是那种醉酒便开始哭泣的人。 “后来,后来,我就鼓起勇气去加入他们。结果,结果,我一去,所有男生和女生都立刻停止玩耍,以一种别有含义的眼神看我。呐,你们懂吗?你们懂吗?学长,你能了解这种充满疏离感的寂寞感觉吗?” “嗯,嗯……好像能懂。”前辈似乎正苦苦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才能让他的心情好转。“懂,我懂,嗯,我了解,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然后大家就说不玩了,丢下我一个人跑到别处去。每个人都这样,总是排挤我!呜哇哇!” “不,不是啦!岩仔老弟,那个是,呢,只是,这个……” “我知道。” 屈着身子、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的岩仔,突然打直腰杆,恢复正经表情,喝起酒水来。他以冷静的语调抢先说出漂撇学长想说的话。 “我也知道,说不定只是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自己有被害妄想,想得太多;其实大家都没有排挤我,只是正好玩腻了而已,是我加入的时机太差。” “嗯,对啊!就是这样,并没人排挤——” “可是,有时候我无法这么理性思考。”漂撇学长正要松口气,岩仔却又开始抽抽噎噎地落泪。“甚至该说无法理性思考的时候居多。读国中、高中时,我也觉得大家都在整我,瞒着我分享秘密,在背地里嘲笑一无所知的我……” “不过,那是——” “班上的同学常常聚集在校规禁止去的咖啡店里聊天,我有点喜欢的那个女生也在里面。这种情况你能懂吗?” “嗯,然后呢?” “我也想加入他们,但那是违反校规,我一直提不起勇气来;店里的那些人就隔着玻璃嘲笑没种的我……我有这种感觉。” “喂喂喂喂喂!” “后来,我鼓起勇气走进咖啡店;可是当我一进去,所有人都走光了。穿着制服、独自楞在原地的我被老师发现,还被训导——这时候我就醒了,全身都是汗水。” “啊?搞什么啊!原来是做梦吗?!” “可是,现实也差不多啊……唉,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阴沉的家伙。” “这就是少年维持的烦恼……不是,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啊!”不忘加入冷笑话,正是漂撇学长的本色。“嗯,我懂,我能谅解。然后呢?” “所以,所以,上了大学以后我好高兴,因为漂撇学长和大家都能表里如一地接受我,我真的很高兴,高兴自己不必再担心、不必再害怕被排挤。” “当然啊!喂,岩仔,你真的一直在担心、害怕这种事?” “我本来已经不担心了,但学长和匠仔都不告诉我高濑的事,两个人偷偷分享秘密,排挤不知道的我,故意整我!呜哇哇哇!” “唉,这小子真让人伤脑筋耶!”了解岩仔突然嚎啕大哭的理由后,漂撇学长似乎松了口气,一面苦笑,一面叼了根烟。“和匠仔独享秘密,听上去还怪恐怖的,真是的。要怎么说你才懂?我和匠仔是真的不知道高千的性向啦!对吧?” “怎么可能?学长不是喜欢高濑吗?” “是啊!我是很喜欢,尤其是胸部。” “既然这样,当然会想知道她是蕾丝边还是heterosexual啊!” “……那个‘黑特罗萨克缺’是什么玩意儿?” “异性恋者的意思。”我如此回答一脸不解地看着我的漂撇学长。“和同 性恋的英文homosexual正好相反。” “原来如此。”学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不过啊,岩仔,那毕竟是——” “会想知道吧?” “嗯嗯嗯呃……该怎么讲咧?”学长烦恼地抓了抓头。“就是……” 电话铃声与漂撇学长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时刻大约是凌晨十二点二十分。 “——喂?”漂撇学长一拿起话筒,方才的不悦表情便一扫而空,换上了满脸喜色。“哦,小闺啊?怎么啦?这么晚打来,是不是一个人太寂寞,睡不着啊?唔?要不要现在过来,一起喝……咦?” 不知小闺说了什么,只见学长将眼珠瞪得如围棋子一般大,并转头看着我们。 “岩仔啊?嗯,他在这里啊!好,等一下。” 学长说了声‘拿去’,将电话筒递给岩仔;岩仔依然挂着口水都快掉下来的松垮表情,将嘴巴张得老大。 “找……找我的?” “找你的。” “可,可是……是小闺打来的吧?” “没错,反正你快接啦!她好像很着急。” “呢……喂,是我——咦?” 不知道小闺说了什么,岩仔突然降低音量,似乎怕被漂撇学长和我听见,弓着身子背对我们。 岩仔带着莫名紧迫的气氛,窃窃私语了一阵子,接着又呻吟似地说了句“我,我知道了”才放下话筒。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咦?” “对,对不起,学长!”面对脸上写满好奇并探出身子的漂撇学长,岩仔突然以几乎压扁胃带的猛烈力道伏地跪拜。“今天我先就此告辞!” “……呢,是没关系啦……喂,小闺到底有什么事?” 岩仔并不回答,只是一味说着‘对不起’、‘先告辞了’,便性急地起身,像雪球滚下山坡似地慌忙离开漂撇学长家。 “那,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啊?” “小闺怎么说的?” “她没说什么,”他将未点火的香烟放在下唇上晃呀晃地,一面歪着脑袋,一面抓着胡须。“只说岩仔在的话叫他来听,感觉上好像挺着急的。” “还真奇怪啊!” “怪到家了。还有,那小子……” “什么?” “他出去的时候,是不是在偷笑啊?” “你说岩仔啊?谁知道?不过这么一提,好像有耶!” “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 “该不会走地下恋情路线?” “岩仔和小闺?” “这组合好像太富有意外性了喔?” “谁晓得?不过,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听起来的感觉,好像不是在谈那种男欢女爱的事……” “说得也是,那到底是什么咧?真搞不懂。” 转换情绪一向迅速的漂撇学长耸了耸肩,喝干了水酒之后便不再追究了。 总之,剩下的成员只有漂撇学长与我;我们俩唯一的交集便是酒,没什么共通的话题可聊,因此就和平常两人喝酒是一自然而然地开始玩起游戏来。 当然,说是游戏,既然是由漂撇学长和我来玩,自然不可能是扑克牌或黑白棋。我们有时在杯中注入啤酒并试着弹硬币到酒中,成功将硬币弹入的人,便有权要对方将那杯啤酒喝干——这游戏叫做‘四毛钱’;有时则是以开罐器在罐装啤酒的底部开洞,比赛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喝完——这游戏叫做‘散弹枪’。总之,全部是与酒有关的游戏。 玩着玩着,觉得只用啤酒当处罚太无聊,便开始互灌混了威士忌的炸弹酒,也就是俗称的‘Boiler Maker’,疯狂至极。这在漂撇学长与我的酒席上,是司空见惯的发展。 今晚的漂撇学长相当走运,短短三十分钟内,便犹如怒涛一般灌了我大量啤酒及炸弹酒。第二通电话正好是在我摇摇晃晃抱着马桶狂吐白沫时打来的。 “——喂?啊?原来是岩仔啊!怎么啦?咦?什么?” 漂撇学长说的话被逆流的胃液声掩盖,我完全没听到。 我狂吐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化为黏在马桶上的物件,才到厨房去漱口。 “……岩仔说了什么?” “这个嘛,”漂撇学长终于替叼在嘴边的香烟点上了火,缓缓地吞云吐雾。他一脸忧郁地歪着脑袋,似乎被烟熏了眼,眯起眼睛。“……我不清楚。” “啊?” “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叫我把车子带过来。” “车子?”我一脸错愕,甚至忘了擦嘴。“指的是那种车子吗?汽车的意思?” “对,就是那种车子。” “带过去,是要带去哪里啊?” “带去小闺家。” “什么意思啊?”或许是因为刚吐过之故,脑浆直冒泡,眼底因酸味而麻痹,根本无法好好思考。“莫名其妙。” “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我不清楚吗?” “可是,他叫你带去,该不会是要你开过去吧?” “不然要怎么带?难道你要扛过去?” “可是,学长……”不是我自夸,别说车子,我连驾照都没有。“没问题吗?” “怎么可能没问题?我和你喝得一样多耶!” “就是说啊!那你要怎么办?” “这个嘛……”他以空罐代替烟灰缸弹落烟灰,站了起来。“只能祈祷别碰上临检啦!” “你是说真的吗?” “岩仔都快哭出来了,没办法啊!” “是吗?”讲义气、受人仗义的人,也很辛苦啊!不过,漂撇学长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会坐视学弟学妹有难不管的,我突然对学长充满敬意。“那你路上小心哦!” “你在说什么呐?你也得一起来!” “咦?为,为什么?” “因为岩仔要我带你一起去。” “我,我不要!”对学长的敬意被死亡的恐惧所驱赶。 “来嘛,走啦!” “不要!我还不想死!” “不会啦!跟我来。” “不要啊啊啊啊!!”就凭我是无法反抗学长的,即使是性命攸关的事件;就这样,我被学长强行拖了出去。 你不是和我喝得一样多吗?为什么还能这样拖着我走?就算这种时候我还在胡思乱想,看来醉得不轻。 “不,不要!拜托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不要说那些话,快点来!” “呜啊!哪有人这么不讲理的……” 我被硬拖出门后,漂撇学长却没看自己停在停车场的车一眼,反而朝农田旁的夜路迈开脚步。 “咦?奇怪了,呐!学长,不是要开车去吗?” “我的车不能开,没油了。” “没油了?” “本来今天要加的,但钱都花在饯别会的酒上了。” “那要怎么办?” “还用问?”学长十分干脆地给了个荒谬的答案。“开岩仔的车啊!是那小子要用的,开他的车过去比较贴心,也比较合理啊!” “是……可是要怎么开啊?” “反正你跟我来就对了。” 抵达相距数分钟路程的岩仔住处后,他一脸理所当然地拿起藏在信箱里的备份钥匙,进入空无一人的屋子中。我正思考他要做什么,没几分钟,他便回来了——手里拿着疑似钥匙的物体。 “那,那是什么?” “备份钥匙。”漂撇学长的口吻轻松得像在挑选沙拉酱。“岩仔车子的。” “学,学长!” “这种时间别学鬼叫!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啊?!” “……不!这,这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喂,匠仔,别误会啊!我并不是老干这种事。” “可,可是,屋子的备份钥匙就算了,为什么你连车子的备份钥匙放在哪都知道啊?” “哎呀!身为一个学长,当然要了解学弟学妹们的各种情报,以防万一嘛——事实上,万一的确发生了,对吧?” “那……岩仔知道这件事吗?” “谁晓得?” 不正面回答却装傻,岂不代表岩仔本人并不知情? “学长,我的东西……比方存折和印章放在哪里,你该不会也一清二楚吧?” “匠仔,别说傻话啦!你根本没存款,有钱全喝光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要说印章,也只有市面上买的那种便宜货吧!” “啊!你果然知道!” “反正你不用担心啦。” “当然会担心啊!” 这就是‘学弟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的道理吗?当然,以漂撇学长的情况而言,‘我的东西也是学弟的东西’,还算公平。话说回来,这人的行为根本是原始人的共产制度的体现嘛! 走向岩仔住处附近的月租停车场时,我觉得自己活像个小偷一般,一看见民宅的灯光,就觉得自己将受到责备,不住地胆战心惊。 然而,此时的我并不知道,我们接下来的命运,竟得和远超乎小偷程度的‘坏事’牵连在一起。 不惑情人 岩仔的车子是蓝色轿车,我记得是今年四月才刚买的,但总有预感这台车会提早成为废铁;毕竟驾驶员漂撇学长虽然尚未醉倒口齿不清的地步,但烂醉如泥四字对他而言,亦可说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说这话对岩仔是有点过意不去,但若是成为废铁便能了事,已是谢天谢地。运气不好的话,我可是会升天的。 “喂!匠仔!” 坐在助手席上的我,心情就像是被浸入浴室的猫一般;但漂撇学长却完全无视我的恐惧,悠悠哉哉地呼唤着我。我不禁想到,他果然醉得很厉害啊!当然,我也是半斤八两。 “什,什么事?” “我们先到其他地方去一下。” “要去哪里啊?” “宫下他家。” “啊?” “我要带宫下一起去。岩仔那小子电话里说过需要人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既然今晚有缘一起喝酒,就顺道载宫下那小子去吧!” “你说得到轻松,但是宫下学长肯定睡了啦!他比平常喝得还多,又说昨晚没睡,人不舒服。” “没关系、没关系!” “我是没关系,可是宫下学长有关系啊!而且还是大大地有关系。” 宫下学长住在五层楼高的厅厨合拼式公寓,房屋还算新。漂撇学长将车停在公寓前,没有熄火;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要我去叫人。 把扰人清梦的任务推到我身上,我自然大为不满,却明白抗议也无济于事,只得无奈地督了一眼‘安槻宅第’的招牌一眼,爬上楼梯。 来到305室前,我开始犹豫该按门铃还是敲门叫醒他比较体贴;正当我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迟疑时,突然发现门把上挂着一个疑似拍子的东西。 我在一片幽暗中注视那牌子,上头以签字笔写着‘停气中’,旁边则印着本地有名的瓦斯公司代表电话号码。 我又重新看了看写有‘305’的门牌,应该放在其下方的‘宫下’铭牌却已消失无踪。 我隔着窗上铁栏杆窥视屋内,虽然因昏暗而不甚分明,但可立即辨认出屋内并未悬挂窗帘。不久后,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便能看见未铺地毯的地板在没有任何障碍物阻扰的情况下,冷冰冰地延伸至阳台边,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回想起上个月或上上个月和漂撇学长等人来玩时,我们各自坐在地板及床铺,彻夜长谈;当时的热闹情景与眼前的落差,甚至产生了某种鬼屋似的压迫感,朝我步步逼近。 “——哎呀?喂喂喂!”见我独自返回,漂撇学长哼了一声。“宫下呢?怎么没来?” “我问你喔……” “干嘛?” “这里是‘安槻宅第’没错吧?” “对啊!” “宫下学长住的是305室,对吧?” “没错,那又怎么了?” “是……是空的。” “啊?” “屋子是空的,305室是空房。” “宫下不在啊?” “不,不是在不在的问题。就是啊,换句话说,什么也没有!屋子里没有家具,也没有其他东西,简直就像……” 仅仅数小时前才见过面的宫下学长灰飞烟灭的幻觉突然朝我袭来。 “简直就像……呢,宫下学长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世上一样……” “喂喂喂!”漂撇学长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拍了下我的额头。“你在讲什么梦话啊?我看你醉得很厉害啊。” “对,我的确喝醉了,可是……” 漂撇学长见我不济事,便一面喃喃说着“真拿你没办法”,一面离开驾驶座,将大惑不解的我扔在一旁,径自爬上三楼。 然而,这次轮到漂撇学长大惑不解地回到车子旁,他那错愕的表情真像活见鬼一样。我想,我肯定也和他如出一辙,从刚才就一直露出这种愣头愣脑的表情吧! “什么也没有……对吧?” 他无言地点头。我那背脊发凉的感觉似乎传染给了漂撇学长,他宛若想起某种恐怖之极的鬼故事一般,表情严肃地低声说道: “……我们刚才的确和那小子在一起,对吧?” “嗯,对,我们一起喝酒。” “那,那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不,不知道……” “咦?他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被卷入异世界之类的……” “怎、怎么可能?” 或许是因为两人都喝醉了,话题一旦转往玄幻方向,在疑神疑鬼的推波助澜之下,恐惧便越发增强。不过,即使不搬出鬼故事,还是有个合理的解释,不是吗? “咦?”我突然想到了那个理所当然到了极点的假设。“宫下学长该不会……” “什么?” “搬家了吧?” “怎么可能!我从没听过这件事。” 换作其他人说这句话,我一定会反驳说:“这个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咧!”但从刚才岩仔的备份钥匙一事便可知道,漂撇学长对于熟识的学弟学妹们私生活情报可谓是了若指掌,说不定比他们的亲人还熟知。 原来如此,宫下学长似乎搬家了;虽然这件事本身一点也不玄幻,但漂撇学长居然浑然不知,可以说是相当地不可思议。 “……算了,宫下的事先摆一旁,我们走吧!” 我们虽然仍满心疑惑,还是重整旗鼓,一路朝小闺家迈进。当我们抵达两层建筑的洋风宅邸时,已是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门前灯浮现了渗着水似的白光,看起来冷冰冰的,酝酿出一种不欢迎来客的萧条气氛。 “喂,”我下了车,正要走向玄关,漂撇学长却从背后叫住我。“不是那边。” “咦?不是这一间吗?可是门牌上写着滨口啊!” “不,是这间没错,我是叫你别从玄关进去。” “这又是为什么?” “从这边。” 漂撇学长光明正大地绕向庭院,仿佛这里是自己家似的;我一面侧眼望着篱笆、宛如层层龟甲的庭石和开满秋海棠的花坛,一面朝着散发朦胧橘光、宛如鬼火漂浮的落地窗前进。 扣、扣扣、扣、扣。漂撇学长以奇怪的节奏敲击窗户;他们似乎连暗号都事先定好了。 气氛越来越不寻常,满怀不安的我不经意地垂下视线,却发现窗口的平坦石阶上放着两只鞋子,一双是运动鞋,一双是高跟鞋。运动鞋我有印象,是岩仔的;但高跟鞋会是谁的?小闺或是他的家人吗?可是这双高跟鞋看来如此昂贵,若是摆在玄关便罢,像这样脱在庭院前,实在有些不自然。 落地窗开了道细缝,岩仔的圆脸探了出来;我还以为他会催我们快点入内,没想到他神色凝重地低声发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车子替我开来了吗?” 漂撇学长以拇指及食指做了个OK的手势后,岩仔总算松了口气,让我们入内。 进入一看,是兼具餐厅功能的客厅。原本应该是宽广舒适的空间,却因为仅有相对式厨房里的小灯充作照明,黑暗仿佛自周围压迫而来,感觉上格外狭窄。 “到底是什……”正要问是什么事的漂撇学长,在视线轮流从岩仔、站在他身后的小闺、小闺的脚边移动后,便像打呼打到一半突然停止似地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并止住了话语。 滨口家的客厅中,不光是小闺与岩仔二人,还有一个陌生女子,而且俯卧在地。 “呐……这人是谁?” “呢……”岩仔战战兢兢地开口,宛若在征询小闺的指示一般。“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小闺认识的人吗?” “我才不认识这个人呢!” 这句话似乎触怒了小闺,她威吓似地低吼道。完全无法想象那声音与几个小时前在居酒屋的可爱笑声出自同一人,甚至带了股杀机四伏的危险气息。 “你不认识?那这个人,嗯……”漂撇学长半蹲身子,打量着倒地女子的面孔。“呢,小闺不认识的人在这里干什么?” “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刚一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我什么都不明白。” “慢、慢着,”漂撇学长似乎在计算小闺离开居酒屋回到家大概是几点、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他揉着眉间。“从那时起一直倒地到现在?难道说,这个人……” “对——”小闺的语气相当冷淡;从她的对白内容来看,甚至该说是像冰一样地漠不关心。“死了。” “死了……” 漂撇学长似乎相当惊愕,朝女人身体伸出的手犹如抽筋般地缩了回来;相对地,他开始端详起附着在她太阳穴及地板上、疑似血迹的暗红色物质。 “那,这该不会是……” “对,没错,我想她应该是被杀的。”小闺显得极为焦虑,仿佛对于这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的问答感到不耐烦。“大概是被人用什么东西殴打头部吧!不过,刚才我到家时,她好像还有气息——” “什么?”受小闺及岩仔影响,一直轻声说话的漂撇学长,听了这话忍不住恢复原来的音量并站了起来。“她还活着?那时候她还活着吗?” “不,她死了。”小闺一脸不悦,似乎认为学长是在挑她语病;她的声音中带有恫吓之意。“只是我一时间误以为她还有气息,因为她发出奇怪的呻吟声……” “那就是因为她还活着吧?活着才会呻吟啊!” “学长,你什么都不知道嘛!尸体发出‘声音’是常见的事。”小闺难得像这样卖弄知识。“那是因为积蓄在腹腔中的空气外泄之故。尸体可是很吵的,你可以去问问护士;单人病房的病患过世时,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传出呜呜声,简直比鬼故事还要吓人。” “那到底是因为尸体肺部的空气外泄,还是伤患所发出的濒死呻吟声,你应该分不出来吧!” “不,我分得出来。” “怎么分?你又不是护士。” “我不是说过她死了吗?她的确死了,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小闺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巧妙地扯开论点;此时她的脸仿佛夜叉一样。“对,没错,我不是护士,眼前有人死了却一筹莫展。” “我,我跟你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 “她死了,我回来时早死了,我根本没办法,真的真的没办法。” “救,救护车!”漂撇学长判断再争论下去也没个结果,便开始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找电话。“现在还不晚,总之先叫救护车——” “别,别叫救护车!” 学长发现放在电话台上的话机,正要奔上前去,岩仔却劝阻了他。 “干,干嘛?” “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叫救护车也没用啊!” “或,或许没用,那这种时候不叫救护车,也该报警……” “就是不能报警啊!” “为什么不行?发现有人死于非命时报警,是善良百姓的义务啊!” “我懂,我非常懂,但还是要做这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你……” 眼前有个不知名的女子头破血流地躺卧在地这一状况,与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却被迫开车前来之事,漂撇学长虽然还糊里糊涂的,却也找出了两者间的关联性;他似乎不知道现在该错愕还是激愤,表情如五味杂陈。 “岩仔,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是想……”迟疑了数秒之后,岩仔毅然决定抬起脸。“请你们帮忙。” “你要我们帮什么忙?” “就是……帮忙把这个女人的尸体搬出这里。” “你是认真的吗?”漂撇学长似乎认为自己一笑置之的话,还有机会把一切变成一个玩笑;但很遗憾地,他的笑容却是僵硬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拜托你们!” “这是犯罪耶!”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我很冷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拜托你们的。” “过来一下。”学长抓住岩仔的手臂,将他拉往厨具旁,并对小闺投以示好的笑容。“——抱歉,滨口,能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吗?” “我就说嘛!”也不知道小闺究竟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只见她完全无视漂撇学长,连声痛骂岩仔是笨蛋。她开始闹脾气,连连跺脚。“要是你一开始就开车来,不就什么都结了?也不会搞得这么复杂!” “滨口,一下下就好了。我想和这小子好好谈谈。” “都是你的错,把一切都搞砸了,都是你的错!” “我说,滨口啊——” “你要怎么负责?到底要怎么负责?” “滨口,”漂撇学长依旧挂着讨好笑容,不屈不挠地重复着。“一下下就好了。” “我从来不知道,”小闺的齿缝间吐出了足以凶暴称之的气息,她总算转向漂撇学长。“学长是这么食古不化的人!” 小闺一面以清楚可辨的音量口吐怨言,一面鼓着腮帮子离开客厅。“差劲透顶!” “——喂,岩仔。” “对不起,”小闺身影一消失,岩仔便宛若从枷锁中解放一样,带着松口气的表情,突然开口道歉。“给学长和匠仔添这种麻烦。可是,我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办法了——” “该不会是她命令你这么做的吧?她叫你把那具尸体丢到别处去?” “命令?没,没有这回事……” “那就是她轻声细语诱惑你喽?” 学长似乎说中了,只见岩仔的脸涨得像个红色气球,只差没哭出来。 “一开始,她打电话到学长家时,我还不清楚状况。”为了缓解心中的羞耻,岩仔开始辩解:“小闺只是一直叫我开车去她家,而且还坚持要我立刻来。当然,我喝得这么醉,没办法开车;可是她好像很着急,所以我就立即搭计程车来这里了。” “到这里为止还好,你没做错任何事。” “可是,听她说完详细情况,我才恍然大悟,的确得准备车子,把尸体处理掉……” “慢着!这里开始就错了!你在讲什么啊?怎么可以被她洗脑?这时候你应该告诉她,擅自把尸体转移现场是不折不扣的犯罪,会触犯遗弃尸体罪!” “我懂,我都懂。可是这次的情况比较特别……” “特别?哪里特别了?” “因为小闺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就得出发啊!” “你是指去佛罗里达的事?这也没办法啊,紧急事态嘛!只能取消机位,延期出发,联络瑞秋,告诉她计划有变。” 我一面听着两人争论,一面漫不经心地观察躺卧在地的女人;她身穿胭脂色的丝绸衬衫及有着大胆开叉的深灰色窄裙。 “可是,这件事和小闺无关啊!她一回家,那个女人就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了,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清楚那个女人的来历,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知道,我们也不是在怀疑她。可是不报警是另一回事,既然现场是她家,不管有没有关系,她都得接受问话啊!” “所以学长,你听我说,就是这点麻烦。换句话说——” “我知道她很倒霉,也很同情她。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没办法啊!你说是不是?就和交通事故一样。” 或许只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女人才没穿裤袜,露出一双白净的裸足;但我却感觉有些不自然和不搭调,便开始环顾四周。 “小闺太可怜了,她那么期待……” “喂喂喂,我又没说要她把这次的计划完全取消。她原本预定在瑞秋家呆一个月以上,对吧?就算晚一个星期过去,只要好好享受剩下的三个礼拜,不就得了?事情没那么严重。” 女人的身体旁有个大旅行箱,大概是小闺的行李吧!我发现有条灰色的裤袜宛如晾晒衣物一样挂在上头。 “可是那是案子在一周内解决的情况吧?要是到了九月还在调查呢?” “就算案子没有解决,只要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警方应该就会判定她没有涉案了。” 裤袜里装了个怪东西,起先我以为是刷子,仔细一看,似乎是人类的毛发,长约五十公分,捆成一束,两端以橡皮筋圈住。 “没人能保证啊!说不定一直查不出结果,无法证明小闺没有涉案。” “对,可是并不是完全无望啊!” “还是不行。” “为什么?” “就算案子在两、三天内迅速解决,对小闺而言还是完蛋。只要一报警,她日夜思念的佛罗里达之旅就会中止。” “你在讲什么啊?” “问题不在于警察。” “啊?” “在她的爸妈。” 我屈下身子,观察女人的头部。本该被银质发卡束起的长发被剪得乱七八糟;那不是在美容院剪的,一眼就可看出是外行人所为。 “什么?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提到她爸妈?和她爸妈又有什么关系啊?” “后天……不,明天小闺的爸妈就会回家。” “我知道啊!” “然后他们会知道这件事。” “那还用说?” “那就出局了。” “我实在搞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学长应该也听说过,小闺的爸妈提出了很多条件,才答应让她去佛罗里达的。其中有一条,就是事前出了任何乱子,就要撤销许可。” “出乱子……”漂撇学长一时语塞,隔着相对式厨房的柜台督了我一眼,顿了一顿。“——不过,那是指她自己惹出的乱子吧?比方说打破门限之类的。这个案子和她应该没关系啊!” “乱子就是乱子,既然案子是发生在家里,对她爸妈而言,就是无法漠视的乱子。眼下出了这种乱子,自己的女儿却还眼巴巴地想要出国旅行,太荒唐了——就是这样,他们一定会认为家里死了个人,不该有这种念头。” “这未免也扯得太远了吧?” “当然,对于我们来说是扯得很远,或许滨口夫妇也知道这样扯得太远;但问题是,他们本来就非常反对女儿去佛罗里达。” 我正要走向厨房,眼睛却捕捉到某个发光物体;与倒地女子相隔不远的餐桌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你是说,他们会利用这个好机会,中止女儿的旅行?” “对,正是如此。所以才不行,绝不能让这个女人的尸体在这个家中被发现。” “我也不想讲这些陈腔滥调,但是不管旅行再怎么令人期待,和人命相比,是哪个重要?” “复杂的事我不懂,因为我脑筋不好。我只是无法坐视小闺陷入困境。” 我探头观察桌下,原来是一枚珍珠戒指。 我一面留意别去触碰,一面就着些许的灯光从各个角度观察。上头并未雕刻缩写字母,只是平凡无奇的普通戒指。 或许是酒精使我的注意力涣散,当我试图爬出桌下时,后脑勺竟与桌子装个正着;我一面摸着脑袋,一面绕着倒地的女人爬行,观看她的左手——无名指上隐约地留有带过戒指的痕迹。 “——喂,匠仔!”以手指敲着柜台的漂撇学长用力喘了口气,差点把排在柜台上的调味料瓶吹倒。“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晃来晃去,在干嘛啊?” “没什么……到处看看。” “你也帮忙说说这小子啊!说这个因色欲熏心而是非不分的大混蛋!” “我,我我我,我又没有……”岩仔横眉竖目,仿佛即将开始狂叫、发飙似的;他的表情在羞耻与愤怒的夹缝中闪烁不已。 “——学长!” 小闺必然向岩仔提出了某些桃色条件,才让岩仔完全陷入洗脑状态,任她摆布——学长的这个见解八成是正确的,所以岩仔才会恼羞成怒。 不过,一味刺激岩仔,岂不是让事情更加麻烦吗?他们两人的争论本来就进入胶着状态了,再加上双方都摄取了太多酒精,不知理智能维持到何时……正当我如此担忧之时—— 砰!一道犹如直接踹开心脏般的巨大声音响起。我吓了一跳,一看之下,客厅与走廊的拉门大开,而小闺正屹立于门口。 “无所谓,已经无所谓了!”小闺尖声高叫,同时拿起一个发着银色纯光的东西抵住自己的喉咙。“完了,一切都完了,泡汤了!无所谓,无所谓,我豁出去了!” “喂,喂喂喂,喂!”漂撇学长大吃一惊,冲出厨房。“你干嘛?” “住手!小闺!”当然,岩仔也飞奔而出。“住,住,住,住手……” “无所谓,无所谓,反正一切都泡汤了。既然这样,我就死给你们看!”她猛烈摇头,发丝就像火焰一般放射状倒竖,几乎快碰到天花板。她一度诏告天下似地将美工刀猛刺向空中,又再度抵住自己的喉咙。“我死给你们看!无所谓,我豁出去了!” “哇!哇哇哇!小闺,冷静一点,别,别别别干傻事……” “别过来!”她再度刺出美工刀,威吓奔上前去的漂撇学长。“我会死,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与其叫警察来,不如我当场死给你们看,死给你们看!无所谓,我豁出去了,我已经完全豁出去了!” 小闺的眼睛宛如熔炉似地烧得火红,犹如熔铁般的大颗眼泪珠自她的眼里溢出。只要我们其中一人露出扑向前的迹象,她便会刺出美工刀牵制,随即又将刀刃放回自己的喉间。 即使事后回想,我依旧确信她是认真的;想当然耳,此时的我们更是犹如上了石膏一般地凝固住了。这绝不是单纯的威吓——拥有如此感受的应该不只我一个。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现场稀疏的灯光为她制造了独特的阴影,使得效果倍增;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小闺与平时那种天真到少了根筋的举止落差太大,吓破了我们三人的胆。 “冷静下来,小闺,拜托你,冷静下来。”由于过于慌张,岩仔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不要紧,没问题的,我们会照办,照你说的去做,所以……” “喂,喂,岩仔!”漂撇学长因为这句话而从她的气魄中清醒,慌忙怒吼。“你在讲什么?你在说什么梦话啊?你还不懂吗?” “可,可是……” “岩仔,你听好——” “学长!”我心想不妙,便如此插嘴。说归说,具体上是怎么个不妙法,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再这么下去,我害怕事态会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干嘛?” “你就索性放手让他去做嘛!” “喂,喂喂喂!” “当然,我们不帮忙,只把车子和钥匙交给岩仔,随他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如何?” “匠仔,连你都被她洗脑了啊?” “只不过,有个条件。岩仔完成‘工作’后,必须确实报警。” “真是有理说不清!” “当然,可能成为证据的物品——裤袜、掉在餐桌下的戒指,还有庭院前的高跟鞋也应该是这个女人的——都要和尸体一起搬走,这也是条件之一。” “匠仔,或许你以为自己自己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无论再怎么小心谨慎、力求万全地把证据一起搬走,还是无法改变妨碍警方办案的事实,因为现场是这里,你懂吗?真正的现场在这个屋子里,这个事实绝对无法动摇,也无法改变。对警方来说,杀人现场是最重要的,你却要隐瞒这个调查线索。呐,匠仔,以你那泡足了酒精的脑袋,真的能明白这是多么重大的犯罪吗?” “我想,只要检验尸斑,警方应该立刻就会发现尸体已被搬离现场。” “所以咧?” “所以办案时当然会以此为前提。我相信日本警察是很优秀的。” “你说得还真轻松啊!妨碍人家在先,却又期待人家努力,简直比自愿穿上贞操带却又埋怨没人和自己上床的女人还要自相矛盾。那我问你,万一警方无法破案,该怎么办?啊?要是因为你把杀人现场这个重要证据雪藏,害得人家无法破案而变成悬案,到时候你要怎么负责?” “负责啊……呢……” 事后想想,虽然当时情况紧急,但我怎么会说出这种不经大脑的大话?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心里。我知道不该什么事都往酒精上推,但也只能说归咎于酒醉。 “到时候由我来解决。” “你说什么?” “假如警方不受妨碍影响,顺利破案,那就皆大欢喜;否则,我就会负起现场见证者的责任,解决这个案子。” “你还真有自信啊!” 漂撇学长原本是打算带上讽刺语气进一步否决,却又想不出其他收拾善后的好方法,因此语气带了股微妙的迟疑,显得不冷不热。 “拜托你,学长!”岩仔没放过学长的犹豫,逮住这个时机下跪恳求;他用力叩头,只差没撞裂眉间。“拜托你,学长,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知道了,”漂撇学长宛如被手枪指着一般,满脸不快地举起双手。“知道了啦!既然连匠仔都这么说了,我不管了,随你们吧!” “谢,谢谢你!” “不过,我不会帮任何忙,只会把车子和钥匙留下。你能开车吗?” “应该行,”岩仔在学长的搀扶下起身。“我试试。” 看来他们已经做了最后决定,应该不会再推翻了……小闺似乎正如此确认着现场的气氛,缓慢地轮流注视我们三人;那几欲喷出熔岩的眼睛逐渐冷却下来了。 终于,小闺放下手握美工刀的手;刀刃缩回的声音格外响亮。 “那就……唉!”漂撇学长侧眼看着她,大大地叹了口气。“加油吧!就像匠仔说的,记得把所有证物和尸体一起搬走。” “我知道。” “‘工作’结束后,立刻打电话到我家来,告诉我你把尸体丢到哪里去,再由我来报警。当然,我会匿名,也保证绝不会提到你或小闺——这个条件行吧?” “非常好!”岩仔的表情终于恢复平时的明朗。“我会一辈子记住学长的恩情!” “——我和匠仔就先闪人啦!”漂撇学长一面将车钥匙交给岩仔,一面以夸张的动作指着小闺的脸。“就算运尸的工作完全交给岩仔办,至少你得帮忙把尸体放进车里,听到没?小闺,懂了吗?” “我?”方才如夜叉般的魄力已烟消云散,小闺又回到平时那种分不清是天真还是少根筋的表情及说话方式,立刻故态复萌地开始耍赖。“要我搬这个人喔?” “追根究底,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啊!别什么都推给岩仔。” “可是我又不认识这个女人,明明是陌生人,为什么是我的问题?” “拜托,这是你家耶!” “我才不要碰一个陌生女人的尸体。当然,熟人的尸体我也不想碰。” “反正,至少地板上的血迹要自己擦干净!” “我,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这件事!” 这么一提,小闺好像说过她最讨厌打扫——现在这种场面,我却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曾说过很想独立生活,但若不雇佣家政人员,可能办不到。 “咦?哎呀?”岩仔惊讶地叫着,将接过手的车钥匙提到眼前。“这是……?” “嗯,没错,是你的车子。” “咦?我,我的?”岩仔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发愣。“呢,学长是怎么拿到我的车钥匙的……?” “你看,我就说吧?你一开始自己开车来就好了嘛!也不必——” 搞得这么麻烦,又可以节省时间——漂撇学长和我背过身,一面听着小闺这种半怒半笑的怨言,一面离开了滨口家。 我们将岩仔的蓝色轿车抛在脑后,朝学长家迈啦开步伐。 “——谢啦,匠仔。” “咦?” “真的,多亏有你……”他一面仰望夜空,一面伸了个大懒腰。“提出那个主意。” “你是指放手让岩仔去做的提议?” “嗯,老实说,我那时很伤脑筋。我不是不了解岩仔的心情,知道跟他讲大道理没用,小闺又吵着要寻死;不过,我大概是因为喝醉了,根本想不出好办法,一旦站上反对立场,更是骑虎难下。结果,只得违背我平时的作风,发表那种活像警方公开稿的长篇大论。” “莫非……”我变得有些坏心眼。“你在乎小闺那句话啊——没想到学长这么食古不化?” “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或许吧!” “你不必放在心上。讲大道理的人往往会被当做没有幽默感的卫道人士,但总得有人扮演这种角色。” “嗯,对啊!”大概是觉得嘴上空荡荡的不好受吧,学长叼起一根烟,但并不点火,只是夹在嘴唇间摇摇晃晃地耍着玩。“仔细一想,正经的人真是吃亏耶!他们说的是总得有人讲的道理,却得不到尊敬,还被认为是迂腐、没人情味,四处惹人嫌,真是吃力不讨好。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苦差事了。” “别说丧气话嘛,这才违背你平时的作风咧!大道理就是要由学长这样吊儿郎当的人来讲,才会显得格外有分量啊!小闺虽然嘴上没说,其实应该是有如当头棒喝吧!” “因为她没想到我会反对?” “没错,我想那番话应该也让她多少清醒了点。或许现在还不会,但说不定等她九月回国会改变心意,向警方坦承犯案现场其实是她家。” “即使晚了一个月,也总比彻底隐瞒好啊!” “搞不好等她脑袋冷静下来,就会主动这么做了。” “是吗?对了,匠仔,你刚才趁我没注意说了什么啊?说我吊儿郎当?什么意思啊?我听了真的很不爽耶,原来在你心中,我是那种——”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想扁人耶!可以扁你吗?” “别说这些了,岩仔的事情比较重要。” “他似乎早就对小闺有好感了?” 唉!漂撇学长吐出的不像声音,倒像是成块的气息。他停止脚步,带着阴影的蹙眉表情浮现于路灯的光亮之下。 “……好像从他们入学时,”学长再度踏上夜路。“就一见钟情了。” “那么早啊?” “岩仔写过好几次情书,也曾邀小闺出去玩;但截至目前,她还没点过头。” “不愧是学长,真清楚。” “我也知道,岩仔不是那种随便来个女人都能把他迷得昏头转向的人。那小子是很单纯,但没那么笨;假如对象不是小闺,哪用得着我说教?他自己就能发挥理智了。” “嗯……对啊!” “所以我才格外不爽。” “怎么说?” “你想想,小闺明白岩仔的心意耶!我不知道她到底提出了什么交换条件,但终归一句,就是她利用那小子对自己的好感,硬把这种毫无道理的难题推给别人嘛!” “如果善意解释,或许是小闺觉得岩仔最可靠,所以陷入极限处境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啊!” “什么意思?你拐弯抹角地绕了一大圈,是要说他们其实两情相悦?” “挺有可能的吧?” “没想到你是个浪漫主义者。” “不管是电影还是其他东西,我都喜欢好结局,GOOD END!” “嗯,要是能这么收场,就再好不过啦!为了他们的将来,姑且先祈祷岩仔别在半路上遇到临检吧!” “说得也是。”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现在可以扁你了吗?” 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才回到漂撇学长家。等待岩仔联络时,我们又本性难移地开始喝酒杀时间。其中,我喝了许多炸弹酒作为赔不是。 岩仔打电话来,是在早上五点过后;当时学长正好去上厕所,是我接起话筒。 “呢……是我。”或许是因为刚完成一件‘大工程’吧,岩仔气喘吁吁。“匠仔吗?” “嗯,状况如何?” “弄到刚才才结束。学长呢?” “他去解手。” “你干嘛啊?” 大概是觉得我的委婉说法可笑吧,原先急着说话的岩仔,终于有些余力稳住自己的语气。 “——你们两个该不会又在喝酒吧?” “好厉害的第六感!” “佩服吧?” “好啦,情况如何?” “嗯,后来我到了栈桥去。” “你搬得还真远耶!” “码头前的马路边最近不是多了个小公园吗?叫什么市民交流公园的。我就放在那里的凉亭里。” 虽然他的语气已平稳不少,却依然喘息不止。 “你好像很喘耶!不要紧吧?” “当然啊!我抗了那玩意儿耶——”即使在电话中,他依然不敢直言尸体二字。“而且还是一个人抗。” “这么说来……完全没人帮你?” “谁会帮我啊?”岩仔哼了一声,他难得这样自我嘲解;没碰上临检,平安无事地完成大工程后,一到四下无人之处,他的紧张便一股脑儿地松懈下来,因此脱口说出了真心话。“我一开始就没期待别人帮忙啦!” “这么说,嗯,连地板上的血迹都……?” “当然,”他咯咯笑道,声音虽然低却显得歇斯底里,是我过去从未听过的笑声;那是种交织着安心与自嘲的复杂笑法。“是我清理的。” “那小闺呢?” “应该在睡觉吧!不,说不定已经起床了,她说过到机场的巴士是七点开,所以得五点起来。” 漂撇学长回来了,他以眼神询问拿着话筒的我:“是岩仔吗?” “——你等等,换学长来听。” 是吗?还真是辛苦你了啊!那个‘公主’也太养尊处优了吧!学长对着话筒如此频频附和,又叮嘱岩仔好好休息,才挂上了电话。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咦?你要去哪里啊?学长。” “还用问?当然是去报案,说码头附近的公园有具横死的尸体。这种电话总不能从这里打出去吧?” 这话说得不错。漂撇学长这个人,真是面面俱到又细心;他可不是光说大话的人,一旦出事时,是很可靠的。 独自等在漂撇学长家中时,我突然感到坐立不安;这样真的行吗?要说是后悔,有点不正确;该说是忧心或焦躁。当时顺着岩仔心意让他搬走尸体,真的妥当吗?我是否也该站在学长这一边,坚决反对他们模糊犯罪的谬举呢? 当然,现在想这些已经太迟了。 漂撇学长只过了两、三分钟就回来了,他似乎使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把要说的话说完后便径自挂断。彻夜未眠的我们又开始痛饮啤酒,连我都觉得自己过于贪杯;奉陪到底的漂撇学长也是同一副德行,不知节制为何物。 指针走过七月十六日上午十点之前,我还勉强有些记忆;之后,我似乎在学长家睡着了。 鼻子有股疼痛,我睁开眼一看,已经过了伴晚五点。 “——终于醒了?” 仔细一看,高千正看着我,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她突然放开捏住我鼻子的手指,这会儿转向趴睡的漂撇学长。 “喂!”她狠狠地践踏学长的背部,仿佛这个世上没有手下留情这个词一般。“快给我起来!” 噗噜!随着一道如受惊小猪般的怪声,漂撇学长跳了起来。“什……什么事?搞什么,原来是高千啊?哦!好!很好!继续踩,啊!不要停!继续,再继续!” “白痴!” 高千将超市的塑料袋往桌上摆,推开昨晚的宴会残骸。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漂撇学长想抱住高千的脚,高千却以媲美大联盟投手的劲道将报纸摔在他脸上。“早报也不拿进来,连晚报都送来了啦!你看!” “好痛!”学长翻过身来,脸上却带有喜色。“鼻梁断了。” “是吗?替你整形,应该能变得帅一点吧?” “哎呀!真不好意思,要是我变得比现在更帅,该怎么办?” 高千无视不屈不挠的学长,打开了塑料袋;各种蔬菜、包装肉类、鱼干逐一出现。 “啊?那是什么?” “当然是你们的晚餐。今天别出去喝酒了,吃点像样的东西,知道吗?” “咦?这么说来……”学长犹如怒放的花朵一般,绽放满面笑容。“哇!哇!高千要替我做饭?” “想得美,我只是替你带材料来。” “哪,哪有人这样的!”漂撇学长和玩具卖场中闹脾气的小孩一样,打滚撒泼。“我想吃高千做的菜!我想吃,好想吃,超想吃!” “你就闹到死好了。” “好冷淡喔!真是的,呐,呐!高千!替我做菜嘛!要是你不替我做菜,我今晚也会喝酒喔!跑出去外面喝喔!” “随你便,你们爆肝而亡,也和我无关。” 茫然听着两人白痴对话的我,突然想起来某事,睡意顿时全消。“学,学长……等一下!” “唔?干嘛啊?匠仔,快,你也一起来拜托——怎么了?” “报,报纸!” “唔?” “就,就是那个啊!”情急之下,我忍不住怒吼,却弄得醉宿的脑袋锵锵作响。“新闻报道!” “啊!” 漂撇学长的思考力终于开始正常运作,只见他同样脸色大变,拿起方才高千丢向他的本地报纸,以几乎将之撕裂的力道摊开。 “在,在哪里?刊在哪里?有刊出来吗?” “学长,你拿的是早报,早报啦!” “咦?你在说什么?这是今天的报纸吧?我没弄错啊!” “怎么可能来得及上早报?假如有刊——” “啊!对,有理……” 两人又用力扯开晚报观看,关键的报道果然刊登出来了。 岂止刊登出来,或许是因为没其他值得报道的案件,这件案子竟然登上了社会版头条,名片大小的白底黑字跃然于纸上。 ‘安槻港栈桥公园发现他杀女尸”—— 我和学长不禁面面相觑,两人喉结咕嘟一声,不约而同地大幅上下滑动。 我们又是心急、又战战兢兢地阅读报道。 ‘安槻港栈桥公园发现他杀女尸 十六日清晨,安槻警署接获安槻港栈桥市民交流公园中发现倒地女子的通报,警方驱车赶往现场,于公园一角的凉亭内发现横死女尸。 死者头部有跌打外伤,且可辨识出死后被移动的痕迹,推测是在其他场所被殴打致死后才搬运至此。安槻警署与县警局已联手成立调查小组,共同追查这起杀人弃尸案。 法医推测死亡时间为十五日晚上十点至十六日早上四点之间,死因尚未查明,推测为头部受创所致的休克死亡。死者衣冠整齐,并无凌乱。 死者推定年龄为二十到四十岁间,身上并无任何证明身份的文件;发型原本应为长发,却被剪下,而剪下的长发被塞在疑似死者原本所穿的裤袜之中。调查小组正针对此事与本案间的关联进行调查。 此外,由于通报安槻警署的民众并未报上姓名,因此调查小组已着手调查此人的来历及与本案的关联……’ “——伤脑筋啊!”漂撇学长一面摸着络腮胡,一面摇头。“竟然会刊得这么大……出乎意料之外。” “这么说来……小闺的担心也不算是杞人忧天。” “是啊……”学长难得示弱,脸色凝重地点头。“肯定会引起一场大骚动。他的爸妈搞不好会说这是遗臭万年的奇耻大辱,把小闺一辈子软禁起来咧!” “这个笑话很难笑,因为太真实了。”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叹气时,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我改变主意了。” 漂撇学长和我几乎同时弹起来,呀呀呜呜地发出怪声,险些没软了腿。我们太过专注于报道,竟然完全忘了高千的存在。 “我来做饭,专为你们两个准备丰盛美味的佳肴。” 高千脸上浮现了昨晚以香烟恫吓小闺与宫下学长时的可怕笑容,她甚至难能可贵地丢了个飞吻。 “你们可以趁我煮饭时去洗个澡或是喝杯啤酒。” 当然,一点也不狐媚,反而吓人。连大而化之的漂撇学长也没心情高兴,只能露出尴尬的表情。 “相对地——” 啪!高千反手一拍晚报,险些把纸面打穿;她的脸上依然挂着天使……不,是魔鬼般的笑容。 “你们会好好对我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吧?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不消说,漂撇学长与我自然像个傀儡娃娃一样,点头如捣蒜。 公约情人 “……要说你们那里蠢呢——” 高千的语气与其说是辛辣,倒不如说是冷静淡泊;当然,对于被迫听训的人而言,后者的伤害要来得大多了。 “假如这个案子成了无头公案,最大的原因八成就出在查不出被害人的身份;但你们却完全忽略了这个当然至极的可能性——就是这点蠢到家了。” 吧台前,漂撇学长及岩仔夹着高千并坐;我则围着半身围裙,屹立于吧台内侧。我们三人就像被老师训了一顿并在走廊罚站的小学生一样,垂下眼睛,一起缩了缩脖子。 我们所在之处位于大学前的一家名叫‘I·L’的咖啡店。我每周过来这里打几天工,身兼服务生与厨师;本来我只是被雇来当服务生的,但店老板是个同时加上超、狂、病三字的小钢珠爱好者,只要我一不留意,立刻就会逃遁无踪,令人伤脑筋。若是他不在时有客人上门,我再怎么不情愿,也得自行准备咖啡或简餐,因此这方面的本领已是千锤百炼。 由于地理条件优越,本店的生意相当兴隆;当然,大半客人都是安槻大学的学生。早安套餐与中午的每日特餐——几乎都是固定的客人来点固定的餐点,因此对我而言,这份打工在体力上另当别论,精神上却是相当轻松愉快的。而店老板或许因为老是翘班、心中有愧之故吧,给的时薪也比其他地方多一点。 时值下午三点过后,学生们已陆续回乡度假,因此来客原本就比平时要少;现在已过了午餐时间,客人更是只剩下并肩坐于吧台前的漂撇学长、岩仔与高千三人。当然,老板早就翘班了,因此店内包含我在内只有四人,根本是包场状态。 日历上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九日,自栈桥公园发现无名女尸的报道刊登以来,已过了十天以上。 由电视上的地方新闻及报纸来看,这件案子似乎依然没有进展;相关报道在之后只出现过一次,标题是《被害女性身份依旧不明》,并公布了她的肖像画。 想当然耳,肖像绘的是剪发前的想象图,是以对于亲眼见过本人的我而言,看来就像个不自然的人偶,感觉上并不相似;与尸体相处最久的岩仔也觉得颇有出入,只有漂撇学长发表高见说:“会吗?还挺像的啊!” 然而,即使公开了肖像画,查出被害人身份或是嫌犯被捕之类的新闻依旧未曾传入耳中;很遗憾地,办案过程似乎相当不顺利。 “一般杀人案都是由查明被害人身份开始着手的,这点就算是外行人也明白。” 高千一面缓缓地搅拌咖啡中的冰块,一面交互瞪视坐在两侧的漂撇学长及岩仔。 “查出被害者身份后,就能清查交际关系,并从中过滤嫌疑人。这是当然的步骤,只要不是路上擦肩而过时引发的冲动杀人,或是见人就砍的不特定杀人,凶手一定是和被害者有某种关系的人。所以,反过来说,被害者的身份不明,就代表完全无法猜测嫌疑人是谁。”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没人如此回嘴,甚至连平时饶舌到嘴巴占了半边脸的漂撇学长也只是一脸尴尬地闷不吭声,茫然地舔着巧克力圣代的汤匙。 顺便一提,他爱吃甜也爱吃辣,是个甜辣双修的人。 “不知道被害人是谁,就无法得知凶手是谁,这是当然的逻辑归结。即使日本警察是世界第一,遇上这种案子也只能举手投降;于是乎,在查不出栈桥公园里的尸体究竟是谁的情况下,这件案子自然就成了悬案,明白了吗?” 岩仔没吃冰激凌苏打上的樱桃,只是以手指玩弄着;他哭丧着脸,时而悄悄抬眼窥视高千,然而一旦视线即将对上,便又向触电似地慌忙别开眼睛,并以鉴定古董的眼神凝视手中的樱桃。 “好啦,那位夸口说万一成了悬案,要负责解决的仁兄——” 高千从冰咖啡的杯子中抽出吸管,宛若挥舞指挥棒一般地指向我。 “这件案子会不会成为悬案,全取决于是否能查明被害者身份;针对这一点,你有异议吗?” “没……”手上拿着抹布擦拭碗盘的我,忍不住采取了立正姿势。“没有,是。” “我想也是。若能查明身份,世界最优秀的警察当然能破案啊!至少破案的可能性很高。这表示,匠仔要代替警察侦破这个因查不出被害者身份而成为悬案的案件,首要之务便是查明被害者是谁,对不对?” “你说的是。” “哦?是吗?你真的明白吗?那我一定要洗耳恭听一番了。警方拥有被害人的长相、血型、牙齿治疗痕迹等各种情报,却依旧无法得知她是谁;而没有半件情报的外行人匠仔,到底要怎么查明被害人的身份?” 只有无言以对一词能形容我的状况。高千骂我蠢到家了,还真是正确到极点。 正如她所言,想破案,必须先知道被害人是谁;但我却乐观地认定警方总有一天能查出被害人身份,新闻也会加以报道,所以早晚能知道。换句话说,我完全没认清现实——想学侦探办案,得从基本调查开始,而这些事都得亲力亲为。 如同方才高千所指摘的,倘若警察能查出被害人身份,自然也能破案,这个道理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然而,当我说要负责解决之时,却完全没想到这个不言而喻的道理,只能说是我太大意了。 “好,好了啦!高千!”漂撇学长难得像这样畏首畏尾,脸上的笑容简直可以献媚儿子形容。“你就饶了他嘛!匠仔好可怜。” “你在说什么啊?小漂,在体谅别人之前先反省自己如何?你和他同罪,一样蠢!竟然相信这个人说要负责解决的白痴发言,放任事态恶化,你也有重大过失。你和匠仔一样,不明事理,我倒想听听看,你打算怎么负责?” “我,我知道,我知道啦!”漂撇学长缩着脖子钻进合十的双手下,彻底采取低姿态。“所有责任都在最后下决定的我身上。” “你该切腹谢罪!真是的!” “全,全是我不好,”岩仔明明没喝酒,却满脸通红,成了半哭状态。“是我的错,明知是强人所难,还把他们两个拉下水。匠仔和学长都是为了我而牺牲的,高濑,请别责怪他们两个,全都是我的责任。” “那还用说?少自以为是了!” 我有时候真的认为,鞭尸这个词语大概是为了高千而创造出来的。不消说,岩仔就像是突然被扇了一耳光似的,灰头土脸地沉默下来。 “当然,小闺也一样,最不应该的就是她。真是的,以死相逼,又利用男人的弱点,太差劲了。” “喂喂喂,高千,这话就不对了。”漂撇学长卑躬屈膝的态度全消,突然换上一副狂妄……或该说头头是道的口吻,傲然地说道:“女人利用男人的弱点,正是人类文化的根基啊!正因为有可利用的弱点,人类才能确保劳动力、磨练技术、发展学问并构筑历史。你怎么能说这种动摇自己存在根基的话咧?” “啊?”眼见漂撇学长一改方才垂头丧气之态,变得自信满满又毫不犹豫,让高千也不由得楞了一愣。“你突然间胡说什么啊?话说回来,你的世界观还真是直截了当耶!” “我希望你能以——”学长装腔作势地一面循着节拍弹舌,一面左右摆动指头;留着络腮胡的他做这种动作,看起来就像是马戏团的猴子巧妙地模仿人类一般。“简单却一针见血来形容。” “这么说来,小漂,你认为男人只是为了被女人抓住弱点——说穿了就是性欲——操纵、利用、压榨而存在的喽?你肯定这种负面的自我存在意义?”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被女人利用、压榨是男人的喜悦,才不负面咧!男人要被女人消费,才能积极地活着啊!对吧?对吧?” 漂撇学长频频征求赞同,岩仔与我却只是面带困惑地互相对望而已。的确,漂撇学长的说法就某种层面上而言,也是真理;但我们实在无法像他那样直言不讳,至少凡人做不到。 “成为女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消耗品,不正是男人的存在价值与骄傲吗?对吧?对吧?这就代表啊!没有这类弱点的男人是最悲惨的,这已经是不变的真理啦!” 换句话说,漂撇学长并非凡人——我是由衷地如此认为。他的破天荒之处,便在于这番话既非说笑亦非炫耀,而是出于一本正经;他打从心底相信这套‘哲学’,且引以为‘傲’。 高千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犹如忍着偏头痛般地按着自己的额头,疲软无力地趴在吧台上。 “所以说啊,对人类而言,性欲真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啊?哎呀?怎么了?喂,高千,你不舒服啊?” “……小漂,”高千赶蚊子似地挥着手掌。“你闭嘴——匠仔。” “什么事?” “这间店有没有酒啊?” “有葡萄酒……” “那给我一杯。” “喂喂喂,大白天的就要喝酒啊?” 高千猛然起身,朝着漂撇学长探出身子,以半是爆笑、半是激愤的极端复杂表情大叫:“你这个爆肝男,还好意思说这种毫无自知之名的鬼话!其他人都可以说我,就只有你没资格!只有你!” “你在说什么啊?看你好像精神错乱了,不要紧吧?喂,匠仔,那个给我——” 高千凶猛的低吼声对漂撇学长而言就像是马耳东风,只见漂撇学长从我手中抢去整瓶冰葡萄酒,并以三流酒保的动作在高千面前的高脚杯中噗咚噗咚地注入酒。 “好啦、好啦,大口喝,一口气干了!冷静一点吧!”他打断正要吼叫的高千,朝着我竖起两根手指。“啊,也给我和岩仔来两个杯子。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耶,高千,还让你破费请客,哈哈哈!来来来,干杯,干杯!哎呀,大白天的酒滋味真赞,这才是人生啊!” 虽然莫名其妙地被敲诈了一顿酒,高千似乎已没气力反驳,只是无力地趴在吧台上舔着酒杯。她的嘴角歪曲,带着微妙的焦躁感;当然,那是对漂撇学长的焦虑、不甘心及没辙,但看来更像是高千对于自己竟未立即拂袖离去而生的讶异与焦躁感。 这两个人明明毫无暧昧却形影不离的理由,我似乎重新理解了。简单来说,高千其实很怕漂撇学长。 每个人都怀有畏怯情感,即使再怎么大胆、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强者,也会有畏怯的对象。假如畏怯对方的理由明了清楚,那到还好;但若是没有合理的理由却不由自主地畏怯,对某些人而言是种奇耻大辱。 换句话说,高千正是如此。她似乎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想对自己证明她对于漂撇学长亦无畏怯之情,才老和他在一起,以便获得证明的机会。 然而,实际上却事与愿违。高千总是被漂撇学长的我行我素摆布,变得越来越怕他;但事到如今,她又不能逃避。因为逃避漂撇学长,等于承认自己的畏怯之情,并代表人生的败北;对高千而言,这是无法容忍的事。 于是,她发现自己只要逮到机会,便会和漂撇学长在一块儿。学长明明没开口请托,她却自动跑到超市购买食量,送往他的公寓;虽然他本人并无它意,但看在他人眼里,这种行为简直和贤妻没啥两样。我敢打赌,高千为了男人而采取这种行动,铁定是空前绝后;而这一连串的行为,非但没帮助他克服畏怯之情,反而更加恶化,形成了恶循环。 或许,她平常常见面时总是散发着满怀戒心的杀意,也是气自己无法脱离这种‘陷阱’——作茧自缚的矛盾情节——心怀焦虑之故。这么一想,撇学长还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啊! “——小闺她……” 岩仔无视一面哈哈蠢笑、一面畅饮葡萄酒的漂撇学长,突然神色凝注地开口说道。 不,他只有刚开口时神色凝重,接下来的语气可以说是豪快无比,仿佛从沉痛中解放似地,甚至还能从容地浮现笑容。 “她对我说,会悄悄提前一天回国。” “嗯哼?” 漂撇学长似乎明白了岩仔想说什么,停下酒杯,变得一脸正经。 “这么说,表示小闺她——” “嗯,简单来说,只要我配合她到东京的房间订房,她就和我一起过一夜……这就是所谓的‘交换条件’。” “很好啊!” 我不知道好在哪里,但漂撇学长如此大力主张,竟让我在一瞬间产生了真的很好的错觉。 “可是……我觉得没用。她八成不会遵守诺言,我已经死心了。” “很好啊!” 真的吗? “岩仔,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即使明知小闺不会遵守诺言,你也要去东京,然后到饭店订房,独自在双人间里等待不会来的她。” “这是什么话?你是白痴啊?” “得不到回报的结果,才能赋予人生价值与喜悦。”对于沉醉于自己滔滔演说的漂撇学长而言,高千的嘘声根本是个屁。“岩仔,一起努力吧!一起努力成为女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消耗品’吧!对吧?对吧?” “哈哈哈!”岩仔不见得同意这种观点,但对他而言,这番话似乎成了某种形式的救赎。“我觉得自己似乎精神多了,也轻松多了。” “很好啊!” 又来了,只会讲这句。 “唉!真是的,我都快吐了。男人的自恋情结真是糟糕透顶。”高千以足以冻死人的冰冷声音插嘴。“这种观点反过来说,就是将女人物化,披着骑士精神的外衣,给了女性主义一种扭曲的出发点,并成为男尊女卑观念的温床。你们应该了解一下封建主义的历史——算了,去他的,我不管了。” 不知是嫌麻烦还是搞不清楚自己的演说主旨,只见高千高声骂了一句,便闭上嘴巴。她喝干剩下的葡萄酒,视线直盯着我。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通常不会落空。 “算了,现在才唠唠叨叨地责备你们犯下的过错,也于事无补。问题是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啊?”漂撇学长从演说语调变回了平时的声音。“你倒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还用问?当然是履行‘约定’啊!” “约定?什么约定?” “你们不是要负起妨碍办案的责任,解决案子吗?” “咦?高千,这和你刚才说的话矛盾吧!要解决案子,得先知道被害人的身份耶!” “对啊!所以,当然得从调查身份开始。” “喂喂喂,警方拥有被害人的相关情报,但我们却一无所有——刚才是谁很好心地告诉我们这个严肃的事实?这种事我们哪办得到啊?” “哎呀?是吗?仔细想想,有个情报警方不知道但你们知道的,对吧?而且还是非常重要的情报呢!” “你是指……”漂撇学长似乎掌握了重点,口吻与表情渐渐变得真挚。“真正的犯案现场是小闺家之事?” “聪明。换句话说,被害者非常可能与小闺或她家人有关。这件事我们知道,警方却不知情;所以只要往这方面调查——” “可是,高濑……”岩仔战战兢兢、满心不安,却又不吐不快:“小闺说她从没见过那个女人,我觉得应该是真的——” “呐,我不是存心批评她,你冷静听我说——” 高千的口吻认真得让人发笑,她似乎越谈越投入。 “小闺的主张是真是假,我们现在根本无法判断。” “可是……可是,也没有理由怀疑她啊!” “其实有。岩仔,你好好听我说,这个理由就是小闺无论如何都要把尸体弄出她家的原因。” “可是……” “这是我的假设,你听听就好。假设十五日晚上,小闺和我们道别后回到家中,而被害女性找上门来,她们发生冲突,小闺失手杀了她。” “高,高濑,这未免……” “我不是说了?这是假设。小闺惊慌失措,因为要是尸体在家中被发现,自己行凶之事便百口莫辩。比方说,被害者和小闺很熟,而且周遭的人都知道她们两个不合;因此要谎称回家时她已经死了,绝对是行不通的。所以,小闺不能将尸体留在家中,不能被知道她家就是犯案现场。” “可,可是,小闺她……” “对,她不想毁了期待已久的佛罗里达之旅——她以此为借口,要求岩仔协助。我想,当时你一定也诧异小闺怎么会提出这么任性无理的要求,却又觉得这很符合她的作风,对不对?” “嗯,对,没错……” “对吧?就连我们听了以后,也觉得这很像以自我为中心且不懂世事的小闺会有的想法。不过,她必须将尸体弄出家中的真正理由,或许不是这么天真纯朴,你懂吗?说不定她是害怕眼前的事态令她无从狡辩,所以才出此对策。” “好吧,这也是一种可能。”漂撇学长替虽想反驳却想不出有利理论而懊恼不已的岩仔解围。“要谈可能性,被害人也可能不是和小闺本人,而是和她的爸爸或妈妈有关啊!对吧?没错吧?” “啊!对,对喔!”岩仔的眼角向太阳一般地闪闪发亮。“对,对啊!也有这种可能!” “虽然滨口夫妇当晚到亲戚家守灵,不在家里;但说不定被害人不知情,跑去找其中一人。” “等一下。”高千的口吻虽然慎重,但与平时死人般的面无表情相较之下,显得格外有生气;看来她也开始热衷于这场讨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她。“即使事先不知道滨口夫妇在不在家,实际上造访后,应该就会立刻发现;那她为何没打道回府,却特地跑进没人在的屋子里?就算小闺粗心忘了锁上落地窗,也犯不上这么做吧?” “会不会是她有东西要交给滨口家?她看见落地窗开着,正好方便她进客厅把东西放了再走。” “可是她没带任何物品吧?” “所以啦,东西是被强盗带走了。” “什么强盗?为什么突然跑出这个角色来?” “当然是来当杀人犯的啊!因为强盗没想到家里有人。被害人大声尖叫,四处逃窜;强盗不能放她逃走,情急之下便失手打死她。” “说,说得好!”只要别说小闺是凶手,任何假设岩仔都支持。他的口吻犹如站在鱼店前赞叹生鱼片的鲜度一般。“说得好,学长,就是这样,这一定就是正确答案。” “被害人头发被剪一事又该怎么解释?” 我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提出这个极度自然产生的疑问,吧台前的三人却一齐对我投以责怪的眼神,害我忍不住倒退三步。我的背部碰上橱架,餐具互相挤撞的刺耳声音微微地传来。 “这个嘛……” 漂撇学长的视线在空中游弋片刻,才砰地敲了下手心。 “当然是强盗干的啊!” “或是小闺做的。”虽说只是可能性之一,高千还是执着于小闺是凶手的说法。“不管是谁,总之是杀害了被害人的凶手做的。” “那凶手干嘛这么做?” “什么?” “理由啊!剪下她的头发,又特地脱下她的裤袜,把头发塞进去的理由。我在想,凶手为何要这么做?” 这么一提,这种行为就显得更为诡异。不光是我,眼前的三人似乎也有同感,毛骨悚然地面面相觑。 “那束头发……”高千露出了不知该问谁的迟疑之态后,又突然转向我。她既非面无表情,也不带恫吓性的微笑;这种说法或许有点怪,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般的女大学生在聊天一样,我还是头一次见她的神态如此温和。 “你说过两端是用橡皮筋束起来的,是什么样的橡皮筋?” “什么样的?就是很普通、没任何特别之处的橡皮筋啊!” “那条橡皮筋是小闺家里原本就有的吗?” “什么意思?” “假设这一连串的行为是凶手所为,若橡皮筋是凶手带来的,或许代表他一开始就有制作发束的打算;但若橡皮筋是小闺家里原本有的,也许是凶手当时有突发性的理由,使他不得不临时剪断被害人的头发、束成一捆。” 我不由自主地盘起手臂,思索起来。高千这一针见血的论点令我佩服;不过,具体上究竟是怎么个一针见血法,我还不甚分明。 “可是,现在没办法确认这件事了。”将关键‘证物’丢弃的罪魁祸首岩仔一脸歉疚地朝我们垂下了头;其实他不必这么做。“那个女人就倒在沙发旁,而橡皮筋常拿来绑橱余袋或没用完的材料袋,抽屉里放上几条也不奇怪。不过,就算小闺家的厨房里随时备有橡皮筋,也无法确定犯案用的橡皮筋是不是从那里拿来的啊!毕竟橡皮筋长得都差不多。” “嗯,说的也是。总之,”漂撇学长略微不耐烦地以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圆,摆出作结的手势。“这些复杂的疑点以后再说,先查出被害人的身份才是当务之急;这件事没办好,接下来也甭提了。那些琐碎的问题,留到以后讨论吧!” “那具体上要怎么做?” “呢,小闺的爸爸是高中老师,对吧?有人知道是哪所高中吗?” “我记得是海圣学院。”事关中意人,岩仔果然知之甚详。“应该是理化老师,名字叫启司。” 海圣学院是高中一贯教育的私立学校,也是县内名列前茅的明星学校。 “海圣啊……海圣就有点问题啦!没门路。” “听你的口气,”漂撇学长那惋惜万分的口吻似乎令高千觉得非常可笑,实际上她噗嗤笑了出来。“假如是其他学校,就有门路喽?” “没错。我的伯母啊,是秋阳女子学园毕业的,现在担任校友会会长。” “那又怎么样?这门路听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才不是咧!我那个伯母很啰嗦,又很强势,听说在理事会里讲话也挺有分量的。” 事后证明,这个门路的确相当了不起。漂撇学长大学毕业后就没积极就业,正当他前途茫茫之际,多亏了这个伯母从中周旋,他才进得了名门秋阳女子学园担任国文讲师;但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唔?等等,这么一提,我伯母好像说过她有个同事以前是在海圣教书,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才转到秋阳来。好,我请她替我介绍那个老师!” “好是好,但介绍了以后要怎么办?” “说不定那个老师和小闺的爸爸很熟,知道他的私事啊!就算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可以请他介绍清楚内情的人给我们认识。” “你打算用这种方法调查小闺她爸爸的交友关系?你的方向我明白了,但真有那么好查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管是哪种职场,一定会有一堆喜欢聊人家闲话的人,说不定能收集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情报咧!比方说,那个被害人其实是小闺她爸爸的女友之类的。” “换句话说……是外遇?” “不无可能吧?” “不过,说不定是她妈妈的朋友啊!”岩仔的表情似乎也怀疑着方案是否可行。“她妈妈那边又要怎么调查才好?” “唔……妈妈那边啊?呢,这么一提,小闺她妈妈也在当老师嘛!是在哪里当?” “安槻第一国小。”毫不思索便答出来的,自然是岩仔。“听说相当优秀,是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女训导主任,名字叫秀子。” “第一国小啊?那边我完全没门路。有谁的朋友是从那里毕业的?” “干嘛看我?我们这几个里面,只有小漂和匠仔是本地人啊!” 店上的门铃发出轻快的叮当声,与高千的声音正好重叠。我以为是客人,正要说欢迎光临,却被一句精神奕奕的‘呵呵’给抢先了一步。 “哇!大家都到齐了耶!” 原来是小兔。她今天像国中生一样绑着辫子,更加深了平时的小动物印象,犹如布偶一般柔软可爱。 “啊!肚子好饿。呐、呐,匠仔,每日特餐还有吗?” “这种时间才来,还好意思问?” “咦?人家又不是在问学长——啊?岩仔,谢谢!” 岩仔往旁边挪了一位,将高千身边的吧台座位让给小兔。看他的表情莫名僵硬,脑中似乎还想着高千=蕾丝边的推测,而且真心怀疑十五日那天她们是否共度了激情之夜。 “很遗憾,每日特餐已经没了,我替你煮点别的吧?” “嗯,那就来份肉酱面吧!” “这么一说,我也饿了。匠仔,也给我们来一份!” 漂撇学长还是老样子,没征求高千和岩仔的意见就擅自点餐。 “啊!”小兔将包包放在柜台上,离开还没坐暖的座位,绕近厨房里来。“我也来帮忙。” 我并未阻止驾轻就熟地穿上备用围裙的小兔。这里的老板虽然不比漂撇学长,但个性也是相当随便;店里忙到翻天时,还会大咧咧地要认识的女学生们帮忙。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表示这种无边界的居家气氛正是‘I·L’的卖点。 因此,迅速调制沙拉的小兔,已是经验老道。当然,她做的不是意大利面或咖喱饭的附餐沙拉,而是单点的海鲜沙拉。这是她应得的报酬,因此我加以默许;就算老板本人在场,应该也不会抗议才是。 “啊,对了。”小兔停下浇淋和风酱汁的手,轮流且公平地对吧台座上的三人微笑。“小闺寄信给我哦!” 嗄!发出这道如勒颈般的奇怪叫声的,自然是岩仔。“真……真的吗?” “嗯,就放在我包包里,你们可以打开来看。” 岩仔只是一味呻吟,却迟迟未伸出手;高千见状,半带苦笑地代他拿出航空邮件。 日本罕见的横式细长白色信封上,以红笔写着‘Air Mail’;印有传统美国人形象的男性肖像画邮票上,飘荡着异国风情。 寄件人的住址是英文,收件人地址只有日本一词是写以英文,其余照老规矩,都是以日文书写。小兔租屋处的地址,在小闺那熟悉的圆巧笔迹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高千宛若张贴告示一般地向众人展示信封后,才从信封中取出一叠信纸。 “哎呀?还有寄照片来耶!” “嗯,小闺很可爱吧?” 小兔在三人面前摆上沙拉,高兴得像是自己的事一般。“你们看,那个海岸和草皮,很漂亮吧?不愧是佛罗里达,听说那里本来就是度假胜地。” 照片一共有三张,一张是小闺穿着印有某大学标志的T恤,在房间里自豪地微笑;一张是同一所大学的招牌立于澄澈的蓝天之下,一旁是宛若高尔夫球场的校园风景;还有一张,是瑞秋·华勒斯身穿泳衣挥着手,背景是进行日光浴的欧美人士群聚的白色沙滩。 高千出声朗读来信。 信中叙述小闺平安抵达圣彼得堡后,瑞秋一家人是如何地热情款待;又提到她就读的留学生英语学校位于当地大学的校区内,她已完成入学手续,开始上课;校区的商店贩卖许多印有大学标志的商品,她买了件T恤;最后提及瑞秋带她去海边玩的经过,而这个周末她还会和瑞秋全家一起去迪士尼乐园。 内容虽然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充分传达了她读过的时光是如何地愉快且充实。当然,对于十五日晚上发生的那件事,她未曾提及只字片语。 “日期是……呢,七月二十一日啊?小兔,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昨天。” “这么说来,”漂撇学长一面从小兔手中接下特大号肉酱面,一面屈指算数。“一星期,即使航空邮件,也得花上一个星期啊?不愧是美洲大陆,好遥远!” “毕竟佛罗里达半岛是在地球的另一端嘛!”高千突然降低音量,转向岩仔。“……她没寄信给你吗?” “没,没有。”岩仔仿佛担心自己一松懈就会在众人面前哭出来似的,勉强挤出抽搐的笑容。“完全没有。” “也没来电?” “没有。” “她也太冷淡了吧!” “别,别那么说嘛!我想小闺一定有很多事要忙。” “我不知道她有多忙啦,但发生了那种事,她怎么还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怀疑她的神经是什么做的。小漂和匠仔就算了,至少她对你该有句道歉或感谢之词吧?” “你们在说什么呐?”脱下围裙回到吧台座位上的小兔溜溜地转着她那又圆又大的黑眼。“小闺和岩仔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岂止有事,”当然,高千不是会刻意隐瞒的人。“他们约好在东京幽会呢!” “哇!”小兔完全没动摇,只是单纯地高兴。“怎么?你们什么时候发展成那种关系的?” 门上的铃铛声再度响起,没给任何人回答的时间。“哈喽!”随着一阵有些大舌头的低闷声音,一个微胖、自然卷,戴着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是和我们就读同一所大学的二年级生小池先生;不过,小池先生这四个字是他的绰号。 他的本名没人清楚;确定不叫小池,但也不知道实际上究竟何名何姓。谈到这个外号流行的程度,据说不光是学生,还曾有教授在研讨会中一直用这个昵称称呼他,事后确认点名表时却找不到任何姓小池的人,大为错愕。安槻大学里,大概没半个人知道他的本名吧! 而我呢,也只知道他的名字音同‘保彦’,却不清楚字怎么写;至于姓氏,就更是全然不知。 据他本人所言,这个外号从国小就跟着他,因此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搞不好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名呢! “啊,匠仔,我要拉面。” 聪明的人或许已经发现,小池先生这个外号的由来,便是漫画名作《小鬼Q太郎》中那个总是捧着碗公吃拉面的神秘老爹——小池先生。无论是外貌或是对于拉面的异常执着,都活脱是漫画角色的真人版。 “小池,你要不要吃我的肉酱拉面?还没动过的。”岩仔原先就没什么食欲,却被学长胡乱点餐,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钱你付一半就好。” “哦!我要吃、我要吃!”他与漫画角色的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他不仅极爱拉面,还对其他面类食物也有着异常的执着。“匠仔的肉酱拉面可是绝品啊!” “我也有帮忙哦!” “真的?那就更赞啦!”他举筷吃面,满脸幸福地抖动他的双下巴。“嗯,有小兔的味道……开玩笑的,哈哈哈!这家店好像老板不在时,东西比较好吃耶!歹势,这个笑话不好笑喔?” “唔?慢着。”正在大口扒面的漂撇学长突然擦嘴,并转向独自坐在四人座的小池先生。“喂,小池!” “什么事啊?学长。” “我记得你是第一国小的吧?” “唔?”他一时之间似乎无法理解学长所言为何,只是不断咀嚼满嘴的肉酱面。“米搜番谋?” “我说第一国小!我记得你是安槻第一国小毕业的吧?” “嗯,对啊!怎么了吗?” “你在那边有没有门路啊?” “门路?怎么,漂撇学长,你想进小学念书啊?” “白痴!进公立小学哪需要门路啊?” 这不是重点吧…… “要说认识的人,是有啦!在那里当老师。” “真的?谁啊?” “我大姐。” “怎么不早说!”漂撇学长从吧台上一跃而起,手中不忘抱紧装有肉酱面的大盘子,移往小池先生的桌子去。“好,很好,非常好。小池,不好意思,我有事想拜托你。你知道小闺的妈妈吗?” “你说秀子老师?” “你连名字都知道?” “因为我被她教过啊!国小五、六年级时,她是我们班的导师。” “越来越好啦!很好,这件事就交给小池老弟去办吧!” “到底是什么事啊?” “我问你,栈桥的市民交流公园里发现横死女尸的案子,你知道吗?” “知道啊,新闻有播。这么一提,刚才我还看到后续报道,说依然毫无线索,可能就此成为悬案,听起来挺惨的。” “我希望你帮我查查看,小闺她妈妈周遭有没有人特别谈论这件案子。” “怪了,为什么要查这种事?” “你不用问,照我说的去做就对了。还有,也替我查一查小闺她妈妈有没有哪个熟人最近行踪不明的。” “行踪不明?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外出不归、销声匿迹、被绑架,或是正巧和人私奔,总之就是这类的女人。” “女人?这么说来,带把的就不用管了?这道指令果然很有学长的风格。” “你在胡说什么啊?充分利用你姐姐的门路和以前学生的立场,彻底替我调查,懂吗?没问题吧?” “了解!”小池先生转眼间就扫空了一大盘面,心满意足地擦嘴;他含着冰水中的冰块,咯喱咯喱地咬碎,吃得津津有味。“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好像挺有趣的。学长,这果然和刚才讲的那件栈桥公园弃尸案有关吧?你要调查那件案子?” “小池,这些事你不用知道。” “哎呀?不必这么冷淡吧?你才刚任命我担任调查员耶!” “头脑和手脚的关系你懂不懂?分析收集来的情报,是我的工作;你只要变成我的手脚,努力办事就好了,懂吧?” “头脑?学长吗?” “你那像潜水员在海里掉了氧气罩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你有意见吗?” “不,没有。不过,这个案子好像很棘手耶!” “没错,是很棘手,所以才要我这个再世诸葛出马啊!” “整件案子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啊!对了,你们知道吗?与尸体同时发现的裤袜里塞着毛发——” 当然知道,你以为你在问谁啊?我可是亲眼看过现场喔——漂撇学长正要得意洋洋地如此夸耀,却因小池先生的下一句话而险些跌落座位。 “其实不是被害人的耶!” 小池先生投下的‘炸弹’所带来的反应,真的就像爆炸一般地强烈;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强烈却‘嘈杂’的沉默。 “小,小池……” “什,什么事?学长?”小池先生终于发现店内被异样的气氛包围,他怯生生地环顾周围。 “还,还有大家,是怎……怎么了?表情怎么那么可怕?” 害怕的不只小池先生,不知内情的小兔也一样。我们四人的反应实在太过火了,因此她犹如遭遇猎人包围的兔子一般紧张。 “小池,你刚才说什么?” “咦?啊,你是说栈桥公园弃尸的事?就是同时发现的头发似乎不是被害人的——” “你怎么知道?” “不是我去查的啦!是电视新闻说的。我刚才不是说过?案件的追踪报道——” “匠仔!” 无须学长怒吼,我早已打开电视;但午后新闻似乎已全部播报完毕,无论转到哪一台都不见案件的后续报道。 “我听到的是说,毛发的DNA鉴定结果还没出来,可是被害人的头发和塞在裤袜里的发束无论是外观颜色或触感都完全不同。还有……那是叫切口吗?用显微镜查过后发现,被害人的头发与发束的断面完全不吻合,所以几乎可断定毛发不是被害人的——” 我们直到当晚的新闻时间才亲眼并亲耳确认了小池先生的上述报告,但就内容而言,却未能得到更多的咨询。 “——假如是这样,”首先恢复冷静的高千以默背诗词的口吻喃喃自语道:“那被害人的头发到底在哪里?” “你问我,我问谁……不过,新闻说或许是凶手带走的。” “为了什么目的?凶手干嘛拿走那种东西?” “这点不问凶手,就不知道了。” “既然是别人的头发,表示除了被害人以外,还有一个女人的头发也被剪了。” “也不见得是女人吧?搞不好是个留长发的男人。啊!我不是在挑高濑的语病,是新闻说不一定是女人的。” “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另一个人现在怎么了?也被杀了?” “这个嘛……不得而知。” 另一种异于方才炸弹爆发时的沉闷沉默降临。 “——啊!对,对了,呢,虽然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我想,小池先生只是想把在座的气氛变得松缓一点,才挑了个自以为无关紧要的话题。 “有没有人知道宫下学长人在哪里啊?” “宫下学长啊?”回答的是小兔,她似乎也深信这个话题比刚才的无关紧要许多,因此解除了紧张,口吻变得很悠闲。“回乡去了啊!” “咦?不是吧!” “就是这样!这是之前……呢,十五号那天吗?一起喝酒时他本人说的。他说他后天——也就是十七号就要回乡,会在老家呆到九月初。” “就算他这么说过,但他老家的爸妈打电话给我,说联络不上儿子。” “咦?联络不上?什么意思?” “宫下学长租的房子,呢,咦?叫什么名字啊?” “‘安槻宅第’?” “对,他爸妈说打电话到那里去却打不通,只有‘您拨打的用户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的语音讯息。他们觉得儿子好像换了个号码,昨晚才打电话来问我知不知道新的号码。” “他爸妈问的?真的吗?这可怪了,宫下学长真的说他要回老家啊!大家都听到了,对吧?” 高千及岩仔不明就里,只是点头耸肩而已;但漂撇学长和我的反应自然不只如此。我们悄悄地对看一眼,媲美方才的沉默又‘爆炸’开来。 无敌情人 十天后的八月八日,我们各自带着‘调查报告’,再度聚首。 说归说,聚集成员只有漂撇学长、岩仔、高千及我四人。今天的‘会议’是瞒着小兔及小池先生进行的,因为栈桥公园的尸体其实是岩仔搬出并遗弃之事,我们尚未高知他们。 这种‘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们谨遵这个理所当然的守则;当然,我们绝不是不信任朋友,只是没必要胡乱扩大‘共犯圈’。 因此,小池先生调查的部分是由高千前去接收报告,再来转告我们详情。站在小池先生的立场,自然会想亲自确认自己的调查结果有何功效,因此不难想象他会吵着要出席会议,否则不交出调查结果。这种时候,假如‘联络人’是我或岩仔,很可能会碍于情面而被他说服;为此,我们派出了小池先生根本不敢妄想的交涉的强悍对手——高千——去听他的报告。 一向最痛恨被‘排挤’的岩仔,对于将朋友们拒之门外、自行站上‘排挤’的立场之事,似乎颇感惭愧及不乐意;但这是自己的丑事,他终究无法抗拒家丑不外扬的定律。 如此这般,我们四人便于八日晚上十点集合于漂撇学长家。之前也有说过,学长特地在大学附近租了间独栋平房,积极开放自己的住址给学生们当集会场所,因此也有人认为这里不适合拿来开秘密会议;不过,万一被其他学生目睹我们四人齐聚于平时不常去之处,反而更惹人怀疑,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在这里开会。 我们事先把啤酒等物品准备妥当,以便其他学生闯入之时能谎称是在开一般宴会。候不多时,高千与岩仔几乎同时出现,而他们见了漂撇学长和我的脸之后,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 “小……”这应该是我、漂撇学长及岩仔第一次听见高千结巴。“小漂,你那张脸怎么了?连匠仔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难怪高千吃惊,学长和我都是同一副德行,身上贴满OK绷,OK绷下又处处露出紫色的淤青及伤痕,活像氨基甲酸酯制成的丑陋怪兽面具。 “没有啦!” 虽然眼皮宛如装了单边防风眼镜一样地肿胀,但漂撇学长豪迈的笑容中依然不带半点阴霾。 “只是有点误会,发生了些冲突。没什么,根本不必担心,不用难过!” “我一点也不难过,只是惊讶而已,惊讶!” “到,到底怎么了?”见漂撇学长和平时一样大而化之,岩仔略微安心。“简直像上演过全武行一样……” “我和岩仔并没打架。” “那是怎么回事?我话说在前头,不要胡扯那些两个人同时跌倒之类的烂谎话。” “唉!其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点难以启齿。” 当然,漂撇学长与他的话语完全相反,一点也不显得难以启齿。 “我们是单方面被修理。” “意思是你们挨揍?谁打的?” “山田一郎。” “啊?” 高千皱起眉头,像是有腐败的臭气突然扑鼻而来似的,漂撇学长举出的名字实在是太像假名了;然而,世上真的有叫这名字的人存在。 “喂!小漂,你该不会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我连名片都拿了,你看!” “名片?被修理一顿,还拿对方的名片?” 漂撇学长展示印有‘格兰地股份有限公司财务科长 山田一郎’的名片,岩仔歪着脑袋端详一阵后,便低声叫道: “咦?这间格兰地公司,该不会就是那间吧?之前闹得很大的‘整顿业者’……” “整顿业者?那是做什么的?” “不,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专门替经营不善的公司接受财务工作……” “然后呢?帮忙重建垮掉的公司吗?” “才不是,正好相反,是乱开空头支票,计划性破产。当然,他们会事先安排经营者潜逃,借此大捞一笔。” “什么跟什么?简直是欺诈嘛!” “当然是欺诈,票据欺诈。” “做这种事也不会被抓吗?”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他们应该是钻法律漏洞,让债权人无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吧!只要推说大量的空头支票是落跑的老板要他们开的,警方也拿他们没辙啊!” “毕竟有民事不介入原则嘛——原来如此,是干‘那一行’的人啊!”漂撇学长悠哉地挠着鼻头,仿佛事不关己;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伤口,痛得皱起眉头。“我还以为是一般的上班族咧!还想说怎么那么厉害,年纪轻轻就当上课长。” “不是佩服的时候吧?” 高千与漂撇学长相反,显得越来越焦躁,表情仿佛恨不得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简单来说,小漂与匠仔被流氓扁了一顿?” “不,这种的应该不算流氓吧?行动原理和基本的职业形态不太一样。说归说,我也不太清楚啦!” “是不是不重要,”高千就想敲门一样,以手指关节的突出部分缓缓地敲击桌面。对于漂撇学长的窝囊,她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快把事情说清楚!” 虽然重要的调查报告因而挪后,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若是不说明漂撇学长和我碰上前述山田一郎氏的原委,会议恐怕无法进行。 无可奈何,我就略微说明一下事情的经过吧! 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漂撇学长和我决定在今晚会议之前顺便调查一下宫下学长之事,因此前往‘安槻宅第’。当然,我们很清楚宫下学长人已经搬走,不在这座厅厨合拼式公寓中。即使漂撇学长再怎么掌握学弟学妹们的动向,既然法律没规定要搬家得先向他报告,那么宫下学长擅自搬离,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不过,宫下学长一反自己的说法没回老家,他的爸妈又因联络不上儿子而担心,这下情况可就不同了。虽然我猜想应该只是本人临时改变主意又忘了联络老家,但站在我们的立场,至少该知道一下他的新住址,比较安心。 如此这般,漂撇学长和我便一道造访位于‘安槻宅第’一楼的管理员室,打听消息。 结果,我们得知宫下学长是在七月十一日搬走的;这可说是相当不容忽视的事实。 因为我们是在七月十五日以小闺饯别会的名义一起喝酒的,距他搬家只过了四天;为何这个刚出炉的新闻没成为当时的话题?明明是绝佳的下酒菜啊! 当然,假如只有那一晚,还可说是宫下学长一时疏忽,忘了提及;但之后校园里的朋友、甚至他老家的父母都未听闻他搬家之事,教人很难相信这是无心之举。 “……到底怎么回事啊?”管理员遗憾地表示宫下学长并未告知他搬到何处;漂撇学长向他道谢并告辞后,歪着脑袋说道:“活像是宫下那小子不愿让人知道他搬家嘛!” “不是像,我觉得事实就是这样。” “但又是为了什么?” “谁晓得?” “干嘛这么神秘兮兮的?简直就像趁夜落跑嘛……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宫下那小子向地下钱庄借了一大笔钱,还不出来……” “我没经验,不清楚;但要借那种钱,不是要拿出身份证明文件才行吗?比如驾驶执照或保险证之类的。假如是这样,这些文件上都记在了户籍住址,光是退掉租屋逃跑,好像没什么意义。” “唔……而且还需要连带保证人什么的吧!不,其实这些我也不太懂。” 漂撇学长的口气难得如此缺乏自信,看来他似乎完全没有向金融业者借钱的经验;因为他的拿手绝活是以赞助为名义向学弟学妹们拐钱。 “也对啦!要是他捅出这种篓子,他的爸妈怎么可能完全不知情?应该不是连夜逃债吧!” “那会是什么?” “唔……会是什么呢?” 离去前,我们再次爬上楼梯,前往305室;那里已经住进了新住户,嵌着铁栏杆的窗户上挂着新的窗帘。当然,即使少了窗帘、看得见内部,应该也没有任何帮助。 “这个姓氏还真罕见,”漂撇学长一脸狐疑地看着305室门牌下镶嵌着的‘梧月晦’名牌。“这到底要怎么念?” “HINASHI(注:音同日文的高利贷)吧!” “……匠仔,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懂,所以就随便乱说?” “我记得是这样念没错,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又不确定起来了。” “邮差也真辛苦,这种姓氏要是不标注一下——嗯?慢着。” 漂撇学长突然跑下楼梯。 “怎么了?” “邮件啊,邮件!宫下搬走还不到一个月,说不定寄给他的邮件还是被送到这里来咧!” “照理说,他应该向行政组更改过地址了吧!” “说不定他忘了改啊!” “就算是又怎么样?” “也许他的邮箱里有足以成为线索的东西!” 这个期望也太乐观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就算瞎猫碰上死耗子,真有这种邮件,身为第三者的我们也不能擅自拆封吧! 然而,漂撇学长似乎这类道德感已经完全麻痹,他一站上楼梯旁的邮件柜前,便毫不迟疑地打开305号邮箱。 漂撇学长无视心惊胆颤的我,摸索了片刻,但里头似乎只有传单和寄给新住户梧月晦氏的邮件,并无收获;不久后,他便死心返回。 正当此时—— “喂!你们两个!” 一道响亮的男高音叫住了我们。仔细一看,是个身穿不知是阿玛尼或是凡赛斯牌昂贵西装的男人。他的年纪还很轻,与漂撇学长应该相差无几。 (豆知识:阿玛尼是世界着名欧洲时装品牌、创立于米兰;詹尼·范思哲公司——Gianni Versace S.p.A,台湾翻译为「凡赛斯」——是着名的意大利服装公司。) “你们两个……” 男人的眼珠在浓威士忌色的银框眼镜之后转动着,但他并非直接横眼睨视,而是先往上绘出半个圆形后,才缓缓地轮流注视漂撇学长与我。当然,黑眼珠转动时,底下的白眼便显得格外凶狠;这种眼神有加倍威吓对手的效果。 “你们在那里干嘛?” “不,没有。”饶是厚脸皮的漂撇学长,遇上这种突发状况,声音也变得含糊起来。“没干嘛。” “你们是住这里的?” “啊?” “我看不是吧?你们不是这里的住户吧?” 此时,我还以为这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便是305室的新住户梧月晦氏,而他是在责备我们随便翻动他的邮箱。 “嗯……对,我们不是这里的住户。” “你们是学生?” “对,对。” “安槻大学的?” 我们搞不清楚状况,正在支支吾吾之际,背后传来了一道感冒沙哑似的声音:“你们还不快回答!” 回头一看,一个梳着褐色飞机头、带着墨镜,甚至连胡子和鬓发都染成褐色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那儿。他亦是穿西装打领带,但散发的气氛却充满尖锐的战意。 我们在狭窄的楼梯旁被两个凶恶的男人前后夹击。 “你们是安槻大学的吧?啊?” 飞机头男人以压扁似的沙哑声音说道,粗暴地揪住离他最近的我。 “你有事找这里的住户,是吧?问你话,你最好快点回答!听到了没?” 要我怎么回答?我被飞机头勒住脖子,喉咙卡着,根本无法出声;我一呻吟,后脑便被他往铁制邮件柜上撞。 “你聋了啊?” 我不禁闭上眼睛,带有焦味的火花在眼皮内侧形成漩涡并四散。 “说话啊!小子!” “别动粗!”漂撇学长试图介入我们之间。“有话好好说!” “是哪一个啊?”银框眼镜男揪住学长的胸口,硬将他转向自己。“啊?” “什么?” “我问是哪一个!” “你在说什么?” “还敢问我在说什么?” 只见银框眼镜男露出了犹如在厕所使劲大便般的可怕表情,说时迟那时快,漂撇学长呕出一口气,身体往前弯曲。从我的位置看不见,但银框眼镜男似乎揍了他肚子一拳。 “还敢装傻!喂,过来——喂!荣治,够了,把他拖过来!” “咦?呢,要拖哪一个?” “两个都带过来!”银框眼镜男没回头看哪个名唤荣治的年轻飞机头一眼,迅速地迈开脚步。“真麻烦!” 漂撇学长与我真的就如字面所述般地被拖出建筑外,并被推入停在‘安槻宅第’前的黑色宾士车后座。 “——等一下!” 宾士的助手席上有个小波浪卷的短发女子翘着腿坐着,看来挺男孩子气……或该说男人气。或许是因为烟雾缭绕,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外观年龄因角度而异,看起来像二十几岁也像四十几岁;短发女子的身上弥漫着一股极为颓废慵懒的气息。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惹麻烦,”女人明白地显露厌恶感,犹如睹视包裹似地瞄了我们一眼。“你们一定要动手的话,拜托选我不在场的日子。” “啰嗦!”银框眼镜男喝道,推了推女人的肩膀。“你来!” “咦?你该不会要我处理这些家伙吧?” “不是,我叫你开车!快点照我说的去做,有人来了。” “真是的,老是我行我素。”女人一面发牢骚,一面以高跟鞋踩熄烟头,走出助手座。这种季节她居然穿着黑色丝袜,充满肉感的双腿从粉红迷你裙下探出。“你吩咐,我照办!要去哪里?” 我们被带往郊外的废弃加油站,周围只有老旧的木屋及田园;未铺柏油的道路上全无车辆经过,是个人迹罕至之地。 “——好啦,是哪一个?” 银框眼镜男交互瞪着被拉出宾士的漂撇学长与我。 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互换眼色;银框眼镜男见状相当烦躁,往前踩了一步,突然以铁拳殴打我的腹部。 “匠仔!” 漂撇学长的怒吼声传入我强烈麻痹的脑袋角落,我反射性地以双手护住腹部。我能感觉到胃部犹如电梯一般冲上食道。 然而,银框眼镜男毫不留情,表情依旧像在厕所使劲大便一样可怕,眼睛则紧盯着我的脸,宛如嘲笑我似地轻松拨开我护住腹部的手,连续咆以铁拳。 “住手!” 银框眼镜男在与人互殴之际,似乎无需以眼睛确认,身体自然就能猜测敌人的防御模式;由此可见,他相当习惯于殴打别人。当然,这些分析都是事后才做的,此时的我根本是沙包状态。 “匠仔!” 每被殴打腹部,我都下意识地踩定脚,以免自己倒下;逞这种强只是徒增伤害,百害而无一利,说来这真是不习惯暴力之人的悲哀。多亏了双膝自然落地,对方的攻击在我卧倒后一时舒缓下来,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要我一起打趴你们两个,我也无所谓;假如不想吃苦头,就乖乖说出是哪一个!” 银框眼镜男的脚尖踹向我的腰间,犹如自然生长般地完美埋入肉中。比起疼痛,我的吃惊成分更大,不禁像被强暴的女孩一样发出尖锐悲痛的惨叫声。 “住手!别再打了!” 当然,疼痛随后而来,而且相当剧烈。我忍不住如乌龟一般缩起背部,奋力护住肚子;但银框眼镜男早就看穿了我的防御动作,宛如玩弄老鼠的猫似地,游刃有余地掰开我的防御,脚确实地往我身上招呼。有时他的脚没踹到肚皮,却往脸上来;我想这不是他踢偏了,而是故意的。 “住手!立刻住手!” 漂撇学长勇敢地上前搭救,但一有动作,便被荣治殴脸踹肚,一样浑身是血。 “够了吧?别再打他了,不要打了!” “这么说来……”银框眼镜男如同跳古典芭蕾一般,上踢的脚尖突然停滞于半空中。“你承认是你喽?” “对,是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讲什么,总之都是我,别再打他了!” “很好,算你有种。” 银框眼镜男点了点下巴,这似乎是个信号,只见原先从背后钳住漂撇学长的荣治退到了一旁。 这种形容方式或许有点奇怪;那银框眼镜男就像跳脱衣舞似的,装模作样地脱掉西装外套,接着又拿下眼镜一并递给荣治,出现一对意外有人缘的圆眼睛。 一旁,迷你裙女人依旧倚着黑色车身,百般无聊地抽着烟;她那态度宛若述说着这场闹剧根本是平添她的麻烦,浪费她宝贵的时间。 拿下眼镜的男人眯起眼,直盯着漂撇学长的脸不放。他缓缓靠近,先从右侧朝脸虚晃一招,实则从左边挥拳攻向腹部。这种假动作似乎是他的习惯。 然而,对于漂撇学长而言,这种小伎俩根本是多余的。学长只是垂着双臂,甚至不肯做做样子护住自己的身体。 当然,那男人不会因为对手毫无抵抗便手下留情;他强劲的拳头一击接一击地往漂撇学长腹部招呼。 铁拳、脚刀,华丽的招式接二连三地使出,漂撇学长转眼之间就变得遍体鳞伤,宛如任飓风摆布的纸船一般。 那光景实在是惨不忍睹,我真怀疑一个人被打成那样还不会死吗?不,倘若是其他人,只怕早死了。 如此可怕的光景摆在眼前,我却束手无策;虽然脑袋知道该设法帮助学长,身体却怎么也不肯移动。因为我现在也想块破烂抹布一样,惨兮兮地贴在水泥枕头上呻吟。 不,不只是肉体上的伤害;最大的原因,是我头一次卷入这种真正的暴力风波,心灵已经因恐惧而冻僵。 “你给我听清楚!” 铁拳风暴不知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见男人气喘吁吁地揪起漂撇学长的胸口。 “要是学乖了,就别再……呼,别再干那种混账事了,懂了吗?” “混账事?” 虽然声音嘶哑,漂撇学长的口齿仍相当清晰,令我大为惊讶;因为我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有余力说话。 “具体上是指哪些事啊?” “啊……?” 男人似乎比我更为惊讶,一瞬间,他那因敌意而高竖的眼角松缓下来,黑眼珠缩得和针孔一样小,但凶恶的怒意随即又染上他的脸。 “你这混球,还,还敢耍嘴皮子?” “小,小弟只是做个确认而已,愚见以为呢,最好先请教一下比较妥当——” “啰嗦!” 男人的拳头又如雨般落下,不知何故,他同时也失去了方才那股凶残的冷静。 铁拳和膝盖踢都和刚才一样正中目标,但男人却焦虑狂怒,仿佛招招都落空似的。 对于无力反抗、遍体鳞伤的对手,为何要如此愤怒亢奋?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的似乎不只是我,只见保管上衣及银框眼镜的荣治满脸不安,女人的表情亦从烦闷转为皱眉,静观事情的发展。 “混账、混账、混账、混账!” 男人眼球充血,呲牙裂嘴,一拳接一拳地招呼过来,一拳接一拳地命中漂撇学长。 我突然发现,漂撇学长虽未抵抗,但当对方攻击胯下等男性要害时,他便会巧妙地扭动身体,故作踉跄之态,以身体其他部分格挡,漂亮地躲开。 不光如此,他再怎么挨揍,也不会像刚才的我一样硬是站住脚,反而软趴趴地垂着双臂,尽可能地分散冲击并加以吸收。 “你,你听好,在……在我跟前,别……别再耍嘴皮子!” “不,这个呢,小弟只是想请教一下小弟过去到底干了什么混账事、说过什么混账话。我总不能随口敷衍……” “这,这个臭小子,还……” 漂撇学长那悠哉得不合现状的声音令男人怒火中烧,只见他的眼球分别往左右外斗。 “老、老子剁了你!” 越是激动,男人的出拳动作越大,打偏的次数也越多。 “做成肉酱!” “在那之前,请务必告诉小弟理由——” “啰嗦!” 如此这般,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然下山;这种胶着状态究竟持续了几个小时? 男人因过度疲劳,头发散乱不堪,领带也歪到一边;他满脸汗水,活像淋了整头的油一样。 “啰,啰嗦!” 即使他再如何大吼大叫,看他气喘吁吁、膝盖发抖,早已经没有一开始的魄力;老实说,非但不可怕,还有点引人怜悯。 “你给我闭嘴!” 如今,男人就像技拙的舞者在舞厅里跳舞时一样缩腰翘臀,每当他挥拳时,全身宛如被自己的手臂拉着跑似地动摇西晃,眼神也相当空洞。 另一方面,漂撇学长亦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但和男人相较之下,尚可说是精神奕奕,与起先并无太大变化。虽然他留着鼻血,眼皮也发肿,但一张嘴巴依然元气十足;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未受挫。 学长甚至尚有余力浮现笑容,而他的笑容犹如恐怖电影中从坟场苏醒的僵尸一般,给予男人近乎恐惧的压力。 仔细一想,漂撇学长被如此痛殴,膝盖却未曾落地,一直站着,是在太耐打了。我不由得再次对漂撇学长的强韧——或许该说迟钝比较正却——惊讶不已。 这么看来,简直搞不懂被打的到底是哪一边。 “山,山田老大……”荣治似乎比我更为痛切地感受到对手的强韧之处,声调亦是半哭状态。“你,你没事吧?” “白,白痴,说啥鬼话?当然没事!这种货色,俺一根手指就捏死他!荣治,你干嘛?别过来!不准插手!” “可,可是……” “俺要亲自解决这小子……” 男人大幅挥动手臂,但他已到了界限,轴足的膝盖猛然弯下,宛如一脚踩进烂泥巴里似地跌了个狗吃屎。 “山,山田老大!” 见了这幅不可置信的景象,荣治半是尖叫地跑过来,而男人已无力阻止他,依旧趴在地上,发出冒泡般的咕嘟咕嘟呻吟声。他早已筋疲力尽,跌跤更让紧张的丝弦应声而断,令他再也无法自行起身。 说来可笑,漂撇学长在毫无反击的情况下赢了男人。不,用赢来形容或许不恰当,但男人已趴在地上,而学长虽摇摇晃晃却仍站着;任谁看了这幅情景,应该都会有相同的感觉吧! “混,混账……”那个姓山田的男人一面被扶起,一面喃喃细语:“荣治,你,你上!” “咦……咦?咦?”荣治仿佛不明白男人的命令之意,交互打量着山田氏与漂撇学长。 “嗯……叫我扁他喔?” 如今,看在荣治的眼里,漂撇学长恐怕已比僵尸更为可怕;这应该是他初次对老大如此露骨地展现出不情愿之色吧! “当然啊!怎么能放过宫下这个龟儿子!” “可,可是……其实我现在有点感冒,嘿嘿!” “嗯?难怪我觉得你声音怪怪的——你是白痴啊?啥感冒?快给俺动手!” 方才一直沉默观战的女人,突然打断又开始说起关西腔的山田氏。 “——慢着,慢着。” 她熄掉刚刚点燃的香烟,将手插在穿着迷你裙的腰上,靠近两个男人。 “他不是啦!”她啼笑皆非地以下巴指了指漂撇学长。 “啥米?” “我说你认错人了,他和那个小弟都不是宫下。” “喂,喂!露咪,你……你说什么?” 惊讶成了最有效的强心剂,本来已经完全软了腿的山田氏猛然起身,险些撞飞荣治。 “他们不是宫下。” “你到现在才讲?那你刚才从头看到尾,以为我们在干嘛?” “我哪知道你们在干嘛?” 那个名叫露咪的女人虽然一脸不悦,神色却又充满淘气,仿佛即将狐媚地吃吃发笑一般;她依序打量着山田氏、荣治、漂撇学长及我的脸。 她撩起烫卷的短发,真的笑了出来;只不过,不是我所想的狐媚笑容,而是噗嗤一声、强忍住爆发般的笑法。 “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呢!而你之前不是大发脾气,说有帮年轻人拿了哪家公司的支票以后就跑了;我还以为你逮到他们才下手痛扁的。” “我们是冲进‘安槻宅第’把这两个小子带出来的,用膝盖想也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吧?” “为什么?宫下早就搬走了,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 从事后听到的话来判断,山田氏等人似乎是偶然开车经过‘安槻宅第’;行经建筑前时,他们正好发现漂撇学长和我正在翻动305室的信箱,误以为是宫下学长与朋友一起回到从前的住处拿邮件,便连忙停下宾士,冲进了抓我们。 “——请问……” 漂撇学长不知自己能否插嘴,小心翼翼地打量山田氏与露咪。 “你们找宫下有什么事?” “你咧?”山田氏从荣治手上接过银框眼镜戴上,并拿出梳子梳理乱掉的头发。“你和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朋友。” “你们去那小子的公寓做什么?” “他老家的父母联络不上儿子很担心,所以我们帮忙调查。” “原来如此,宫下那混账搬家,连你们这些朋友和父母都没通知啊?哼,也难怪啦!”山田氏一面拿下眼镜,一面以手帕擦脸,自暴自弃地大声笑道:“理由你们懂了吧?要是被我们逮到,他就得吃刚才那种苦,当然怕得不敢跟任何人将啊!” “宫下做了什么事?” “好啦!”山田氏停下了穿外套的手,显得有些犹豫;终究,他只是耸耸肩,如此带过:“这问题去问他本人吧!对那小子而言是不光彩的事,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内容。” “我以为他借钱不还才逃走的。” “借钱?”不知是哪里好笑,这会儿男人露出了相当游刃有余的笑容、甚至近乎天真无邪近乎孩子气的笑容。“那到不是,没人能从我们手中卷款逃走的。” “哼!”露咪刻意大声地哼了一声。“是吗?” “总之——”山田氏已经完全找回自我,从容地无视露咪。“抱歉啦,小哥。” 他对荣治使了个眼色,荣治连忙扶我起身。说来丢脸,我一直躺在地上呻吟。 “不不不,解开误会,我就放心了。” “这些就拿去当医药费,一点小钱,不好意思。” 我悄悄看了一眼,山田氏从厚实的皮包中驱除几十张一万元纸钞,随手塞进漂撇学长的手里。当然,以两人份的医药费而言,这数目岂止是一点小钱,根本是绰绰有余;我想,这些钱应该算是要我们别把事情搞大的和解费吧! “还有——喂,露咪!” “干嘛?” “把你的名片给他们。” “咦?为什么要我的?” “不要问,快点拿出来!” 我站得比较近,因此是由我接下她的名片。一看之下,上头印着‘丝丽绮俱乐部 阿呼露咪’。 “阿呼(AKOYA)小姐……对吗?” “我好惊讶!”露咪小姐瞪大了眼睛,吹了声短口哨。“你是头一个没看念法却叫得出我姓氏的人。” “这家店是她开的,欢迎你们有空去坐坐。”山田氏抓住了这个微妙的时机,用字遣词变得客气许多。“啊!当然,我会和她事先谈好,你们不必担心,可以玩个痛快。” 这话似乎是暗示我们不用付钱;这也是和解费的一部分吗?山田氏接着又拿出自己的名片,上面写上几笔,递给漂撇学长。 “要是她不在,离开的时候把这个给店里的人看一下就行了,请多担待。” 我想,这句话应该是‘今天这件事就此一笔勾销,请多担待’之意吧! “——当时收下的,就是这张名片。” 漂撇学长将山田一郎的名片翻过来给大家看。这么说有点失礼,但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字迹,是在教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一个干下了那种粗鲁勾当的人。 “这件事就算了。”高千叹气,与其说是因为啼笑皆非,到像是松了口气。她应该也和我们一样,深深感叹着漂撇学长那以迟钝或胆气过人都不足以形容的超常神经及体力。“你们两个有上医院好好检查吧?” “哦!有。”结束亢长的说明后,漂撇学长觉得口渴,便拿起罐装啤酒,啵地一声打开。“医生说我们的伤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严重——” “慢着,小漂。” “唔??” “唔什么唔啊?你在做什么?该不会今晚也要喝酒吧?” “放心,我会克制,不会喝到无法开会的。” “我不是在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哪有人受伤还喝酒的?” “咦?不能喝喔?真的吗?” “嗯,没错。”见漂撇学长哭丧着脸相自己求助,岩仔面露苦笑。“学长,受伤的时候不宜喝酒,最好也别泡澡;因为要是血液循环太好,血压升高了就糟了。” “哎呀!我现在开始对那个山田一郎感到愤怒了!” 这么说来,漂撇学长原先一点也不愤怒吗?果真如此,只能说他实在了不起,被打成那样还不怨恨;和我这个恨之入骨却没胆吭声、只能躲在暗处的人相比,简直可说是大度不凡。 知道不能喝啤酒后才开始生气,算是他的可爱之处吧!当然,学长完全不是开玩笑,很认真的。 我也一样,请别再说不能喝酒只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对漂撇学长和我这种人而言,等于是被毁掉了人生。 你们有权利如此残忍地对待我们吗?——我还真想对着山田一郎及他的小弟荣治悲愤激昂地说这种三流电视剧的台词。 把我的青春还来——这是玩笑话,却相当接近我的心情。 “不过,都收了人家的医药费,现在生气也来不及了。” “别提那些了——” 高千交互观看山田一郎氏与阿呼露咪小姐的名片,皱起了眉头。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她摆出这种表情,真是性感得和这个场合格格不入——此时的我,脑子里想的是这类蠢事。我宁可相信是因为伤口太疼,才让我的思绪变得如此散漫。 “宫下学长到底对这个叫山田一郎的人做了什么事?” “问题就在这里。既然不是借钱,会是什么呢?恐怕还是只能问本人吧!” “不过,说不定我们再也见不到宫下学长了喔!即使到了九月也一样。” “这……” 大概是这话太突然,让岩仔吓了一跳;只见他瞪大眼睛,结结巴巴。 “这话什么意思?” “话句话说,宫下学长说不定会就此休学。你们想想,要是山田一郎等人想逮他,只须等到暑假结束,在大学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即可,这是最稳当的方法。宫下学长当然也料得到这种状况,所以他除非乖乖出面把帐算清楚,否则照常理推断,他是暂时不会出现在学校了。” “或是等山田氏他们放弃。不过看他们那副样子,是不可能突然大发慈悲,轻易放过宫下的。” “所以啦,我觉得宫下学长说不定会干脆休学。” “嗯……”漂撇学长盘起手臂,仰望天花板。“搞不好他的新家也不在大学附近,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咧!” “事情好像变得很严重耶!” 岩仔忧闷的自言自语似乎成了导火索,有好一阵子没人说半句话。宫下学长是我们的朋友,或许这种沉默的气氛正是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立场想象少了宫下学长后的校园生活,以及缺少他所造成的心里伤害或寂寞程度吧! “——算了,唉,宫下的事以后再想吧!”漂撇学长如此宣言,拿起眼前已开的啤酒罐,准备喝一大口。“差不多该进入今晚的正题了吧?各自的调查报告。” “我先来,可以吗?”高千说话的同时抢过了啤酒罐,并以眼神阻止了想要抗议的漂撇学长。 “嗯,拜托你了……”漂撇学长的语气里出现了失落,我深有同感。 高千拿出一叠报告纸。我探头一看,上面印满了文字处理机打出的字。 “这是?” “小池先生精心制作的报告书。” 我忘了说明,别看小池先生那副德行,其实他的个性相当讲究;他当联谊总干事时,明明不必那么大费周章,他却兴高彩烈地以文字处理机精心设计通知书并印刷发送,引来众人失笑。 “哦!量还真多啊!值得期待。” “倒也不见得。” “咦?” “因为结论只消一句话就能打发,便是——毫无成果。” “毫无成果?不会惨到毫无成果吧!” “没有就是没有啊!简单地说,小闺妈妈滨口秀子周遭的人,并未特别谈论栈桥公园弃尸案;她认识的人之中,也没有行踪不明的女性,就这样,完毕。” “结论只有这样,报告书不可能这么厚吧?” “那是因为小池先生打听了许多有趣的事并写下来,但横看竖看,都和这次的案子无关。” “有没关系,不拿出来讨论怎么知道?” “是吗?那要讨论看看吗?比方这个,滨口秀子教过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做古山春江的粉领族——” “今年几岁?” “呢,上头写着二十五。” “那说不定她就是被害人啊!” “很可惜,古山春江小姐还活得好好的,因为小池去见过她本人。” “哎呀!”其他人就算了,漂撇学长口出此言,只让人觉得他没有自知之明。“没想到那小子做事还挺龟毛的嘛!” “这个古山春江有个未婚夫,名叫乘杉达也,二十八岁,在某个大型书店担任营业员。这个人的——” “嗯,那个人的?” “钱包不见了。” “啥米??” “乘杉达也先生在未婚妻古山春江小姐的带领之下,与今年七月三十日前往她的恩师滨口夫妻家玩;而前去时确定带在身上的钱包,回家后却消失了——简单地说,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啊?那个乘杉老弟怀疑滨口夫妻之一偷了他的钱包?” “或是同时被招待的另一对夫妻偷的。” “这么说来,还有其他人被招待啊?” “嗯,的确,包括主人滨口夫妻在内,共有六人。若是乘杉先生主张属实,以当时的情况而言,只能认为是在场的除他自己以外的五个人之一偷了他的钱包。” “然后呢?” “什么然后?就这样啊!” “这和这次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没有关系。不过,小池先生好像挺感兴趣的,因为就连乘杉先生自己都认为,就算摒除了私情客观来想,其他五个人都没有道理偷他的钱包。但要说谁都没偷,那钱包怎么会凭空消失的?所以小池先生形容这件事既悬疑又有趣。” “小池先生要对什么感兴趣,是他的自由;不过啊……”漂撇学长拿过厚重的报告用纸,叹了口气。“真是的,他这种毫无头绪的热情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啊?” 就毫无头绪的热情这一点而言,漂撇学长亦是不落人后;这么认为的,应该不只我一个才是。 “如此这般,我的报告结束了。好啦,接下来换小漂了。” “嗯,我这边其实也算不上有什么成果,不过倒是有个候补人选,可能是那个身份不明的被害人。” “那就说来听听啊!” “呢,我看看——” 教人啼笑皆非的是,漂撇学长也将自己的调查结果记录于报告用纸上,只差不是用文字处理机,而是手写。各位看官评评理,他有资格说人家龟毛或是毫无头绪的热情吗? “小闺的爸爸滨口启司先生,有个女性朋友叫做风户景子。” “风户?咦?怪了。”高千从漂撇学长手中抢过啤酒,一面喝一面疑惑。“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借助伯母的渠道,去向目前在秋阳女子学园担任国文老师的我孙子铃江小姐打听的。” “哎呀,女的啊?” “嗯,虽然年龄已经过了三十,不过长得很——” “漂亮?” “应该说……”要是认同,会被误以为自己喜欢那种类型;但那位小姐虽不是选美型美女却富有魅力,若是不传达这个事实,又怕自己的审美观会被质疑。漂撇学长似乎因此左右为难,回答起来显得格外委婉。“很健康啦,嗯。” “这么说来,”高千似乎非常理解学长的复杂心情,浮现了友善的微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喽?” “没这回事,”当然,如此断言的漂撇学长并无任何赌气或羞怯之情。“她很风趣,我很希望再见到她。” 岂止是再见到她,漂撇学长命中注定得和这位我孙子铃江小姐成为同事,而且还一样是国文老师;但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刚才也说过,这位我孙子铃江小姐本来是在海圣学院教书;换句话说,和小闺的爸爸是同事。但是今年四月,她突然调到秋阳女子学园来。你们应该也知道,海圣和秋阳都是私立学校,而且一样是国高中一贯式教育;说他们是竞争对手或许有点语病,但他们确实每年都会比较考考上名校的学生人数。再加上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可不一样,原则上不会互相帮助;所以,大家也可以想象得出,我孙子铃江小姐的调职可以说是非常稀奇。”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有,而且我孙子铃江小姐调职的原因,其实与小闺她爸爸以及那个风户景子有重大关联——” “啊!”高千低声叫道,并拿起小池先生的报告。“对了!难怪我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 “什么?” “风户景子在小池先生的报告书里也出现过啊!你看,风户明弘、景子夫妇。” “喔?!” 岩仔与我探头观看高千放到桌上的部分,但我的脑子里完全没装进关键的印刷字体,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着高千那钢琴家般的修长指头与整齐并列的指甲煞是美丽。糟糕!受伤的后遗症似乎相当严重。 “刚才说的乘杉老弟钱包被盗案发生时,应邀到滨口家的另一对夫妻——” 轮番与漂撇学长及岩仔对望的高清看着我时,微微皱起眉头;看来我的表情似乎相当恍惚。 “就是这对风户夫妇。” “原来如此。不过,这很自然;根据我听到的,滨口夫妻与风户夫妻似乎已有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 “三十年啊?” “他们从国中到大学一直都是同校同年级。” “四个人都是?” “对,都是一样是四十四岁。” “他们很熟喽?” “岂止熟,他们已经不是两家的交情,等于是一家人了。不过这两年来,他们却分隔两地。” “为什么?” “风户夫妇因为丈夫明弘调职,之前一直住在东京;那个职位坐几个年头就能保证升官,所以算是荣升吧!可是明弘先生自己啊,不知是不习惯东京的风土,还是对上班族生活感到厌烦,今年一月竟忽然辞掉工作,回到安槻来。虽然事出突然,妻子景子女士相当惊讶,却未曾反对。” “他回来以后呢?另找了工作?” “不,听说现在还是无业游民。” “这么说来……” “大概是打算改行做生意吧!不过资金不好筹备,到处碰壁。” “那他现在靠什么生活?失业保险?” “这就和小闺她爸爸有关了。风户景子过去虽然一直都是专业主妇,但她其实有国中教师资格证;小闺的爸爸四处奔走,设法让景子女士进海圣学院工作。” “哇!” “但问题就在这里。在海圣,若是其他科目便罢,偏偏教国文这科的教师人数已经额满,甚至还嫌太多;别说是正式聘用,连兼任教师都没缺。因此,小闺的爸爸就用了非常手段……几乎可说是超法规手段。” “等一下,该不会和刚才那个小漂喜欢的我孙子老师有关吧?” “就是有关。”漂撇学长犹豫了一瞬间,似乎思索着该不该抗议‘小漂喜欢’这四个字;但随即又觉得这事无关紧要,便继续说下去。“从结论来说,小闺的爸爸为了让景子女士到海圣工作,便把我孙子小姐赶出去,制造缺额。” 岩仔、高千与我不禁面面相觑;这件事太过冲击,连处于恍惚状态的我也终于清醒了。虽然并未直接见过本人,但我们熟识的女孩小闺,她的父亲竟然进行这种连时下电视剧里的坏蛋都嫌丢脸而不愿实行的老套阴谋,陈腐得令人难以相信是发生于现实中。 “当然,小闺的爸爸并没有人事决定权;不过,为了将我孙子小姐赶出海圣,他的确耍了不少手段。我孙子小姐是个女性斗士,积极从事公会活动,对上司说话也很直接,所以校长和训导主任那些人都不喜欢她。” “换句话说,要赶她出去很容易咯?” “是啊!说穿了就是这样。具体过程如何,她本人不愿详谈,所以不清楚;总之。今年三月,我孙子小姐离开海圣,调到秋阳女中去;接下来不用我说了吧——小闺的爸爸就推荐了风户景子来接替我孙子铃江小姐的工作。” “我觉得……很不寻常耶!”岩仔太过讶异,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就算是为了三十年来的好友,一般人哪会积极到这种地步啊?” “不过,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不定小闺的爸爸和那个我孙子老师本来就不合,听到回本地来的老朋友为了替丈夫撑起家计而在找工作,就决定做个顺水人情。毕竟是每天得碰面的职场,比起和一个合不来的人共事,还是相知相交的朋友好——” “不,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高千这敏锐的见解却被漂撇学长一口否决。“他们本来交情很好,虽然教的科目不一样,但在工作的各个方面上,最认同我孙子小姐的不是别人,正是小闺的爸爸。但小闺的爸爸得知风户景子需要那个职位后,翻脸就像翻书一样,立刻投靠反对我孙子小姐的干部们,联手将她赶出去——” “所以她是受人背叛,”对于排挤等类似行为过敏的岩仔,宛如自己受人背叛似地,露出弃犬般的悲伤表情。“我孙子老师被小闺的爸爸背叛了。” “说得直接点,就是这么回事。” “但这些都是我孙子老师的一面之词吧?”高千冷静地指出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说她被害妄想症或许太过分,但会不会是她想太多?” “关于这件事,我不只询问我孙子小姐本人,还向好几个海圣的现任教职员打听过。不过,他们都是我孙子小姐介绍给我的;换句话说,都是和她比较亲近的人,立场当然会偏向我孙子小姐。就结果来说,如果真的讨厌我孙子小姐,那么也不会在赶走她之后还特意为她联络秋阳女中的职位;可是,我孙子小姐的离开也是事实,至少小闺的爸爸本人这么希望。我承认,我没公平地去问小闺的爸爸或风户景子的说法,因此无法断定这些背地搞鬼的指控是不是客观上的事实;不过,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说,所谓无风不起浪,应该有一定的可信度。” “要是学长的判断正确,”岩仔不快且悲伤地皱着眉头:“你们不觉得小闺她爸爸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好朋友,到更像是为了自己的女人而用尽心机吗?” “其实也有这种谣言。今年四月,风户景子冠冕堂皇地成为小闺她爸爸的同事,但他们两人在学校却莫名生疏;别人就开始怀疑了,三十年来的老朋友态度会那么不自然,可能是因为有肉体关系,心里有鬼。” “小闺的妈妈对于这件事没任何意见吗?” “岂止没意见?这也是谣言,听说在安排风户景子进入海圣这件事上,小闺她妈妈比她爸爸来得还要积极。换句话说,似乎是太太秀子女士怂恿丈夫,硬要他这么做的。” “她应该是纯粹为了帮助好朋友吧!要是小闺的爸爸真和风户景子有肉体关系。她妈妈这么尽心尽力,等于是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钞票。” “好啦!前言太长了,现在‘主角’终于要登场了。” “那个可能是栈桥公园死尸的人?” “嗯,我孙子小姐其实有个双胞胎妹妹,名叫好江;这个好江小姐年纪不小了,却没固定工作,也没结婚,整天游手好闲。” “留在家里帮忙做家事?” “不,她连家事都没帮忙做,听说她根本不回家。她的个性是见一个爱一个,一有对象,立刻就会离家和男人同居,好比居无定所的浮萍。” “那个好江小姐现在下落不明?” “没错,连家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络她,只能等她主动联络;而她多半只有要钱时才会联络。” “很有希望嘛!”岩仔在兴奋之下,拿起原先顾及漂撇学长而一直没碰的啤酒罐,啵地一声打开。“不,说有希望,好像是希望她死掉一样,有点难听;总之,那个死掉的女人一定是她啦!” “潜入小闺家的动机也可以想象。”高千似乎也认为这是有力人选,宛如造势似地跟着啵一声打开自己的啤酒。“知道姐姐我孙子铃江被赶出海圣学院的经过之后怒火中烧,跑到滨口家去找小闺他爸爸这个罪魁祸首理论,但他却不在家。” “好啦,先等一下。”漂撇学长以怨念的眼神盯着岩仔及高千接连打开的啤酒罐。“别那么急着下结论。” “很有可能,不是吗?” “还有个问题。” “问题?” “而且相当严重。” “什么问题啊?” “你已经连同我的酒在内喝了很多罐了……开玩笑,”被带有怒意的高千瞪视,漂撇学长连忙赔笑。“来,你们看看这个。” 说着,漂撇学长拿出一张彩色照片,上头是一个女人与一群穿着海圣学院制服的女孩一起在草坪上吃便当。 女人带着度数颇深的眼镜,一头直发随性地束于脑后;和一起比出剪刀手势的女孩们相比,她的肌肤白皙得惊人,双下巴也明显得惊人。 “呢……难道她是……?” “对,这就是我孙子铃江小姐。” “她的体重……”高千侧眼睹了身材矮小的我一眼。“大概有匠仔的两倍吧!” 原来如此,总算明白漂撇学长以健康来形容她的理由了——如此恍然大悟的,应该不只我一个才是。 “你刚才说她们是双胞胎,那关键的妹妹好江也和她长得一样吗?”岩仔大概是觉得这下无望了,表情变得相当黯淡;瞧他的脸色,似乎在后悔自己开了啤酒。“假如是的话……恕我直言,根本不相符嘛!” “就是说啊!身为候补的其他条件都满足了,但若是长成这样,别说和‘她’一点也不像,我和匠仔没帮忙,岩仔一个人也不可能搬得动。” “等一下,现在判断不符合还言之过早。我没见过‘她’的尸体,说不准;但双胞胎不见得体型一样吧?说不定只有姐姐比较壮,妹妹很瘦呢!” “说的也是……学长,没有她妹妹本人的照片吗?” “近照完全没有,因为她根本没回家。最新的照片时高中时照的,派不上用场。” “不过,说不定还看得出一点现在的样子——” “要看看吗?” 我们观看漂撇学长拿出的另一张照片,果然如他所言,派不上用场。那是铃江、好江姐妹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构图,两人在这个阶段都很苗条,顶着短发的脸蛋都相当稚嫩,且都挂着高度数眼镜;要从这张照片联想到她们三十出头且拿下眼镜的模样,实在有点困难。 “话说回来,现在好江小姐是胖是瘦,做姐姐的铃江小姐难道不知道吗?” “听说好江小姐个性很极端,有时候会突然开始剧烈减肥——你们应该也猜得出来,就是迷上新男人时;而她要是被甩了,就会暴饮暴食,回到和姐姐一模一样的体型。因为她老是重复这种事,所以说来好笑,就算是她的亲姐姐,也完全猜不出现在的妹妹是胖是瘦。” “不过,我认为还是该保留这个可能性。说不定七月十五日时,好江小姐正好处于苗条状态;而眼镜嘛,只要带着隐形眼镜就没问题。” “是啊!目前最有力的人选,就是这个我孙子好江。好啦,假设七月十五日在滨口家被杀的是她,剩下的问题就是:是谁杀了好江?动机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要剪下好江的头发,又将别人的头发塞进裤袜里?这些都是疑点——” “我想应该不必再次声明这是假设了吧!”高千似乎顾虑岩仔的感受,可以喝了啤酒,顿了一顿。“我认为凶手是小闺,至少她的可能性最大。” “动机呢?” “没有动机。当晚回到家的小闺,和为了姐姐前来向她父亲抗议的我孙子好江应该是头一次见面;小闺想劝阻亢奋的好江,却不慎将她推倒,杀害了她。所以,是过失致死。小闺说她从未见过被害者,应该不是谎言。” “那好江的头发该怎么解释?小闺为何要剪下她的头发?” “详情我不明白。”高千当然料到岩仔会以头发之事反驳她,不慌不忙地干脆承认。“不过,既然如此大费周章,肯定有某种理由;我想,大概是因为不这么做的话,会有洗脱不了的嫌疑之类的危险性吧!” “之类的危险性是哪种危险性?不剪掉被害人的头发,对她会有何不利?” “所以我不是说了?具体细节我不明白。只不过,既然花了那么大工夫,我敢断言她绝不是一时兴起才做的。” “姑且不论凶手是不是小闺,头发之事的确是个大谜团。” 漂撇学长在岩仔因亢奋而迷失自我之前先打了圆场。 “无论凶手是谁,都很难解释这么做的理由。假如凶手的体液或血液不甚沾上被害人的头发,必须带离现场,我还能理解;因为这会成为重大证据。但要是如此,凶手只需带着被害人的头发即可,为何要剪下另一个不知名人士的头发、用橡皮筋束起来,再放到被害人的裤袜之中呢?就是这一点最教人难以理解。更何况凶手还把头发留在现场。” “说不定凶手原先打算带走,但发生了某种突发状况,结果无法带走。” “这种情形的话,凶手就不是小闺了。”岩仔当然不会疏忽这个道理。“假如小闺想丢掉头发,她在打电话到学长家找我之前有的是时间可以处理,但她却搁着直到我们前来;这正是小闺并非凶手的最好证明。” “作为假设出发点的前提都太模棱两可了,现阶段什么也说不准……我在想,我们没调查小闺父母的不在场证明,妥当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或许我们必须找证据证明他们当晚真的到亲戚家守灵了。你们想想,假如被害人真是我孙子好江,且这是桩因她姐姐被赶出职场而引发的过失致死案,那滨口启司和妻子秀子当然也有充分的嫌疑。” “换句话说,凶手有可能是小闺的爸爸或妈妈?” “我承认可能性很低,但既然现场是滨口家,这个假设自然不能免——喂!匠仔!” 漂撇学长突然转向我。 “你完全不说自己的意见,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忙什么啊?那是什么?” “啊……等一下。” 我手上拿的是小池先生的报告,我一面倾听三人讨论,一面阅读乘杉达也钱包被盗的经过——如此这般老实回答后…… “你认真一点!” ——被骂了。 “不过,这还挺有趣的耶!” “再有趣也和我们现在讨论的案子没关系吧?” “嗯,看来是没什么关系。不过,难得小池先生精心制作了这份报告,完全不看有点对不起他。” “唉,算了。” 或许漂撇学长也想转换心情,很干脆地让步了。 “我们的讨论也碰上了瓶颈,干脆来谈谈那件案子吧!再说,现在不能喝酒,夜晚就变得很漫长啦!” 于是,在漂撇学长的心血来潮之下,我们便转换方向,讨论乘杉达也钱包被盗一事。枉费小池先生下了这么大工夫,结果只被我们拿来充当打发时间的材料;倘若我们今天是和平时一样边喝边谈的话,他的报告铁定会陷入被人彻底忽视的命运,实在叫人同情。要是本人知道了,八成会大发脾气吧! 然而,就结果而言,我们却因为这份报告而得知了意外的事实。不,先说结论,这和栈桥公园弃尸案并无任何直接联系。 但要说是毫无关联呢?似乎又不然。 …… 逻辑情人 根据小池先生的报告书来重现整个事件,便如下所述。 乘杉达也,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后透过亲戚的门路到地方上的大型书店工作,之后一直在营业领域发展。 他有个二十五岁的未婚妻,名叫古山春江,自二专毕业后便在某法律事务所担任事务员,是个极为寻常的粉领族。 他们预定今年秋天举行结婚典礼;七月三十日应邀至滨口家吃饭,亦是为了报告此事。 达也的未婚妻春江是滨口夫人秀子从前的学生,但两人与滨口夫妻的关系并不止于此;一开始介绍春江给达也的,便是滨口启司。 “乘杉,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刚过完新年的一月某日,滨口启司在海圣学院的教室办公室如此询问达也。 由于达也工作的书店统一供应海圣学院教科书及公定参考书,因此身为营业员的他几乎每天都会频繁地出入学校;除了参考书,他也接洽教职员们私人的杂志或书籍订单。 当然,达也从以前便认识滨口启司,也说过话;不过,他们谈的大多是与购买参考书籍有关的业务,从未聊过私事。 因此,被问及此时事,达也相当意外;对于滨口启司的口中竟然会出现‘女朋友’一词,也令他颇为迷惑。 达也从其他教师口中得知滨口启司今年四十四岁,但启司的头发虽未变少,却已完全化为银色,看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许多。不只如此,听说他还是个超级老顽固,居然对年已二十的女儿订立严格的门限。 实际上接触过后,达也更具体验到他的顽固之处。他是个严谨的人,最恨拖泥带水的做事态度,活脱是一丝不苟四字的体现;虽然说话温文有礼,但即使是面对校外业者,也不改他容不得工作上有半点疏失的一贯方针。因此达也在办理教科书购买手续时,若是面对其他教师还能轻松处理,但一站到启司面前便不由得紧张起来。 顽固、不讲情面、无趣——正因为达也抱着这种印象,更觉得‘女朋友’一词与启司格格不入。 “不不不,我没女朋友。” “真的吗?” 达也原想一语带过,但启司以平时那一本正经、犹如即将开始说教的严肃表情再度询问,因此达也亦察觉到了这并非单纯的调侃。 “真的没有。” “那还真是不可思议,你长得这么英俊,竟然没有固定的对象。” “不,呢……”假如‘英俊’二字是出自其他人之口,达也只会当做是客套话,听过便罢;但从不苟言笑的启司口中说出,却令达也莫名动摇。“因为我工作很忙,就算交了女朋友,也不知道能不能定期赴会。” “那有没有去相亲?” “嗯,有是有,相过几次亲。不过,我中意的时候对方拒绝,我拒绝的时候对方觉得伤了自尊、闹脾气……反正就是不顺利。” “呐,假如你愿意,我想介绍个女孩子给你,怎么样?” “啊?” “我问你意下如何?有没有兴趣见个面?” “不,我……” “名字叫做古山春江,今年二十五岁,是个很好的女孩。” 听到具体的名字都出现,达也才惊觉这话是认真的。不,既然是和启司谈话,当然不可能是玩笑,但他依然感到惊讶。 “其实她是内人从前的学生。” “夫人的?” 达也没见过启司的妻子秀子,但曾听过她在公立小学任教。 “不过,不是现在的学校,是以前曾经待过的学校所教的学生,现在还有寄贺年卡来,很尊敬我们。” “哦……” “她也快过适婚年龄了,我和内人都很担心。怎么样?要不要和她见个面?” “哦,那就承蒙您的好意,麻烦您安排了。” 达也会应允,主要是因为对方是启司。换做其他人,他八成会害怕被认为是饥不择食而裹足不前;但对方既然是启司,至少不必担心有此粗俗的误解。 于是,达也和古山春江相约会面;当达也实际见到她后,便立刻成了她的俘虏。 春江有张娃娃脸,圆柔可爱;身材虽然娇小,却很丰满。过去达也并不觉得这种类型的女人有魅力;乡下姑娘型的女人,说得好听点是健康美,说穿了便是俗气。达也本来喜欢的,是更具都市时尚感的女人。 然而,达也却一反自己的喜好,迷恋上春江;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起,他便直觉地领悟自己再也离不开她。 春江散发着达也未曾体验过的魅力。的确,她有些俗气,但那股俗气亦是强烈的女性荷尔蒙,宛若老练的成熟女性般彻底发酵,渗透男人的骨髓,缠绕自律神经。 这股成熟的风韵与春江的娃娃脸甚是格格不入,却更增添了她的魅力。达也有生以来初次理解到,所谓倾倒众生,就是像她这样啊! 所幸,春江似乎也中意达也,两人闪电订婚,又下了聘;接下来只等十月举行结婚典礼并宴请宾客。 到了关键的七月三十日,达也与春江应启司之邀,一同造访滨口家。考量他们俩结识的契机,其实该请滨口夫妇当媒人;但因为诸多缘故,最后决定由达也职场的上司来担任媒人。 虽然算不上替代方案,但两人决定邀滨口夫妇共进晚餐,一方面感谢他们替自己制造邂逅的契机,一方面报告婚事。既然如此,地点自然应该选在外头——达也常识性地如此断定,总不能嘴巴上说要感谢,却劳烦滨口夫妇费心准备餐点。 然而,不知何故,滨口夫妻却执意在家中款待他们。达也虽然感到不可思议,又猜想或许滨口夫妇只是吃不惯外食,便坦然地接受招待。 夫人是未婚妻从前的恩师,丈夫与自己仍将持续工作上的往来;要造访这对夫妇家,不能穿得太随便。如此断定的达也打上领带,穿上夏季夹克;而这件夹克将在后续发展中扮演重要角色。 这个阶段,达也的钱包确实还在他的夹克袋里。他曾确认钱包里的钱够不够他当晚坐计程车回家,因此绝对错不了。 而夹克内带上缝着达也的名字,这点也请各位看官务必牢记在心。 达也与春江抵达滨口家时,是三十日的晚上七点。此时,滨口家的独生女小闺早已出国旅行,不在家中;因此前来迎接他们的,应该只有滨口启司及秀子夫妇——至少达也一心如此认为。 然而,却有另外一对夫妇受邀至滨口家中,即是风户明弘与夫人景子。当然,达也见过今年四月刚到海圣上任的景子,也知道风户夫妇与滨口夫妇常年密切来往,因此丝毫不觉奇怪。 于是在场与达也初次见面的,只有滨口秀子与风户明弘两人。 风户明弘的头发乌黑,发迹却已退至头顶,是个高大却消瘦的男人;他剩余的头发顺着耳后长长地垂在肩上,有种无赖派路线的艺术家气息。 而滨口秀子则与达也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既然是启司的妻子,又听说她的个性比丈夫还顽固,因此达也一直以为会是个骨瘦如柴又冷冰冰的中年女性;但实际上正相反,秀子是个让人忍不住想替她穿上和服、梳起发髻的圆润和风美人。 就这层意义上,秀子与风户景子的五官类型虽然完全不同,却酝酿出一股相似的气息——达也抱有这种印象。景子亦是与常人接触时,会令对方不得不察觉她是女人的人。达也的脑中浮现了某种比喻:倘若春江是三分熟牛排,这两个与其说是全熟牛排,倒不如说是淌着血的一分熟牛排。当众人缓缓吃完豪华的晚餐后,时间已过了晚上九点;然而,滨口夫妇与风户夫妇仍在细细品酒,全无散会之意。达也一面啜饮加冰威士忌,一面寻找告辞的时机;他累了,隔天一大早又有工作,实在不愿久留。 喝着喝着,达也似乎有了醉意,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不过,他事后回想,总觉得应该是餐点或餐后的威士忌里被下了药。当然,他没有任何证据,事到如今也无法证明;只不过,由后来的情况来看,达也如此怀疑也在所难免。 达也醒来时,已是十点半左右;他一睁眼,便发现其余五人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他大为尴尬,连忙为自己不慎睡着之事道歉,并打算告辞;但春江却阻止了他。 “其实大家说好了要去卡拉OK唱歌。” “咦……咦?” 当然,达也一脸错愕。他不了解风户夫妇,但他觉得滨口夫妇不可能接受这种提议。滨口夫妻如此坚持在家中款待众人,可见他们不喜欢外食之类的东西,更别说会想去卡拉OK了……但仔细一听,令人惊讶的是,开口说要去卡拉OK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滨口夫妻。 达也便满心茫然地在众人连拉带扯之下前往卡拉ok酒吧。他真的很累,头也有点痛,但见其余五人都兴致勃勃,他又不忍心自己离去,扫众人的兴;最重要的是,平时应酬繁多的营业员本性使得他不由得发挥了奉陪到底的精神。 好了,根据达也的主张,接下来是最重要的场面。 达也在离开滨口家前往卡拉OK前,先上了趟厕所;当时,他拿出自己放在裤袋中的手帕擦手。当然,滨口家的厕所挂有干净的毛巾,但不知何故,他下意识地用了自己的手帕。 接着,达也没把那条手帕放回裤袋,而是放回夹克侧袋中。这个举动也没什么理由,只是出于下意识而已。 只不过,即使是下意识的行动,他依旧能确定当时自己的确从裤带中取出手帕,并放回夹克口袋中。因为他还端详了手帕片刻,想着这条手帕挺脏的,所以绝对错不了。 包含达也在内的三组男女六人,分别坐上滨口家及风户家的两台车,抵达了卡拉OK酒吧。听说春江与同事常到那间店喝酒,和店家很熟。 一进入店门,启司、明弘等男人们便脱下外套,交给店里的小妹妹收进入口旁的衣柜;在春江的催促之下,达也亦如法炮制。 以上便是事件的概略,而接来下的发展,便如同各位看官所想象的一般。之后,分别点歌欢乐至凌晨零点过后的六人,请店家记账在常客春江的名字上;接着,达也告别滨口夫妻及风户夫妻,与春江一同搭计程车回家。付钱时他一摸夹克内带,却发现钱包已消失不见。 还有一事得补充,便是那夹克并非达也出门之际穿的那一件;因为绣在内带上的达也名字,已如烟消云散般地杳无踪影。 “哎呀……那就是那家卡拉OK的其他客人拿错了。” 春江如此说道,当时达也也不作他想。其他人误穿了挂在衣柜里的夹克,把钱包也一并带走。 然而,与春江告别、请家人代付车钱并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达也确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夹克侧带中,出现了自己那条脏手帕。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漂撇学长拿着没点火的香烟咚咚咚地敲着桌面,用力点头。“去卡拉OK之前放进夹克口袋里的手帕又原封不动地从夹克口袋中发现,代表离开滨口家所穿的夹克与回家时所穿的夹克是同一件。” “换句话说,关键的夹克不可能是在卡拉OK被掉包的……” 原先粗鲁地盘腿而坐、手柱着膝盖并托着脸颊的高清一面沉吟,一面立起单边膝盖,改把下巴放到膝盖上。她常穿的高腰牛仔裤加上她常做的姿势——这画面其实并不稀奇,但今晚不知何故,我觉得自己看了不该开的东西,悄悄地将视线从她移开。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我似乎有点发烧,脑袋恍恍惚惚。 “——就是这个道理,对吧?” “不过要是这样,”岩仔似乎是个一喝酒就停不下来的人,已经忘了顾虑漂撇学长和我,大肆畅饮起来。“夹克就是在滨口家被掉包的。” “没别的可能了。当然,前提是达也描述的过程全部属实。” “达也睡着的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最可疑;不过,要说餐点里被下了安眠药,应该是他想了太多吧!总之,掉包夹克并偷走钱包的犯人,就是滨口夫妇、风户夫妇与古山春江五人之一。” “或者他们全体共谋?” “不可能吧?” “但整件事听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啊!你们不觉得?” “可是,五人联手偷他的钱包,能拿到多少钱?” “岩仔说得极为有理。”手拿小池先生报告书的我,顺理成章成了主持人。“据达也所言,钱包里的现金只有一张万元纸钞和一些零钱。” “金融卡之类的呢?” “有是有,但他隔天立刻挂失了,完全没有损失。” “原来如此,为了这么一点现金,五个人联手起来做手脚?的确不太可能。” “达也自己也认同这一点。左思右想,当时的状况只能解释为五人之一或全体共谋偷走自己的钱包;但他们何必这么做?太不可理了。” “就是说啊!不管再怎么想都划不来嘛!这五个人看起来并没那么缺钱,就算缺钱,也会想个聪明一点的招数吧!既然都要犯罪了。” “会不会是他们误以为达也带了很多钱?不过就算如此,在达也睡着的时候,他们有充分的时间确认钱包里的东西;但他们并没打消念头,还是把夹克掉包,偷走达也的钱包——怎么搞的?我好像是以五人共谋为前提在说话。” “我突然想到,”高千这会儿竖起双膝,将下巴放在上头。“会不会是一心认定他们要的是钱包,才会想不通的?”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试着假设那天五人的目的不是钱包,而是别的东西。” “我就是在问那个‘别的东西’是什么啊?” “还有别的吗?就是被掉包的夹克啊!” “谁会想要那种东西啊?难道说那件夹克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不,达也说那件夹克是趁着服饰店半价打折时买回来的。” “那就没任何偷的价值啦!再说,内侧已经绣了达也的名字,偷了有什么好处?不,犯人不光是偷,是掉包,所以还损失了一件夹克的费用咧!不赚不赔。搞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干嘛做这种麻烦又无意义的事?” “达也的夹克里除了钱包,还有其他东西吗?” “他本人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不过他说应该什么都没有才对。至少他能断定,绝对没有任何让人忍不住想偷的贵重物品。” 说着说着,我发觉自己不断地偷偷打量高千。今晚的她,正聚精会神地分解、建立并分解假设,随着交错的思绪,时而放下膝盖、时而侧坐,一反常态,显得坐立难安。我也跟着受影响,眼睛老往她身上——正确来说,是脚上——飘去。 今晚的我果然很奇怪。平时高千只给我一碰就会被刺伤的恐怖印象,现在却不知为何,一看着她,就有各种妄想朦朦胧胧地冒出来。 “……我有个怪异的想法。”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脑中尚未整理出具体的假设;只不过,我怕自己多沉默一分,就会以扭曲的形式多发现一分自己的欲望。因此,为了打消杂念,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口说话。 “你们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这么想的不只是你,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不,我说的是以下两个小疑点。第一,他们六个人是分别开滨口家及风户家的车子前去卡拉OK的;说得更详细一点,滨口家开车的是启司,风户家是太太景子——报告书里这么写的。附带一提,滨口启司有驾驶执照,妻子秀子没有;而风户夫妇则正好相反,有驾照的是太太景子,丈夫明弘没有。” “小池连这个都调查了啊?问的人是很扯,但记得一清二楚还答得出来的达也也很夸张。”漂撇学长太想喝酒,静不下来,便拿过岩仔喝干的空罐,慎重且缓慢地捏扁。“然后呢?那又怎样?” “这很奇怪吧?” “哪里怪?” “你想想,之前这六个人应该都喝了不少酒吧?既然达也喝的是威士忌,那其他人喝的也应是该类酒吧?” “所以他们酒后驾车啊!不过,这哪里怪了?这行为是不值得嘉许,不过这种程度的错,每个人都偶尔会——” “不会犯的。你仔细想想,开车的滨口启司和风户景子都是教师,而且是县内明星学校的教师。” 我这番话的重要性,费了片刻才渗透完毕——不,不是渗透到漂撇学长、岩仔及高千的脑袋,而是我自己的脑里。 “假如他们碰上临检,酒后驾车被发现,那可是大问题,一定会受到免职惩戒处分。他们不可能不懂事情的严重性,无论是老手启司或是新人的景子都一样。尤其是景子,她必须代替丈夫明弘独立支撑家计,应该更加慎重才是。” “不过,说不定他们醉到无法做出这些常识性判断了啊?” “或许是,但我采取不是的看法;因为我的假设是以他们五个人当晚共谋欺骗达也为前提。这种时候,他们应该有所节制,不可能喝到失去辨识能力的烂醉程度。” “嗯……”漂撇学长似乎觉得这话有理,却又不明白我拘泥于这个疑点的用意,因此表情显得相当迷茫。“或许吧,不过——” “在进行详细的推论前,我先提出第二个疑点,就是他们在卡拉OK赊账之事。” “这哪里不自然了?既然和店家很熟,赊个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点也不难懂啊!” “且慢,你说和店家很熟,对吧?” “对啊!” “你记得是谁和店家很熟吗?” “咦?谁啊……这个嘛……” “是春江。”高千似乎明白我所指何意,难能可贵地正襟危坐并探出身子。“是春江和店家很熟……对,这点是不自然。” “为什么?”漂撇学长也猛地探出身子,似乎不甘落于高千之后,急着尽快理解以赶上她。“为什么?” “你想想,一开始突然提议去唱卡拉OK的是滨口夫妇耶!那为何不去他们自己熟识的店?” “说不定滨口夫妇根本不常去卡拉OK啊!听这些形容,他们好像很讨厌外出,所以才没有熟识的店。这时候春江就推荐自己常去的店……” “就算是这样,也该是滨口夫妇请客,才自然吧?当晚大家聚在一起,本来就是为了提前替达也和春江庆祝结婚;但个性一板一眼的滨口夫妻竟然厚着脸皮让主角赊账,你不觉得实在太不合理了?” “唔……”一进行思考便会手揉太阳穴的漂撇学长不慎碰到伤口,皱着眉头缩回了手。“这么说也对耶!那……这到底代表什么?” “什么意思?匠仔?” 高千目不转睛的凝视令我陡生怯意。说来难以置信,她的双眸中竟闪耀着期待的光芒;她是头一次以这种眼神注视我。 而且正襟危坐的高千……该怎么形容呢?看起来好可爱。正确来说,她是将臀部放在立起的脚跟之上,身子向前探出;而这种举动看起来莫名地楚楚可怜。 或许是因为与她平时锐利如刃的形象相差太大,两者的落差反而更凸显她的可爱;但最大的原因是,还是因为我发烧吧。我觉得视线朦胧,高千的轮廓似乎上了柔焦,越发美化她的身影。 “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我开始嫌遵循思考麻烦,干脆不加思索,在热度作祟之下反射性……或该说惰性地继续说话。“简单地说,他们身上没钱。” “咦?”大概是因为答案没期待中的鲜明强烈吧!高千眼中闪耀的光芒顿时消失无踪。“你说什么?” “他们不顾酒后驾车的危险而开车到卡拉OK,是因为没钱搭计程车;他们在卡拉OK没付款,只能赊账,也是因为身上没现金——只能这么解释了,不是吗?” “喂喂喂,匠仔,这反而更不自然吧?你想想,既然当晚没钱,为什么要勉强去卡拉OK呢?甚至还冒着酒后驾车的危险?” “当然是因为他们必须这么做。这么做之后的结果,只有一个特别之处,这个特别之处正是他们真正希望的——达也的钱包。” “我不懂,完全不懂。” “你能不能整理一下,说得更好懂一点?”岩仔完全抓不住要点,十分迷惘,也跟着举手投降。“从头说起吧!” “滨口夫妇、风户夫妇及春江五人身上没有现金;当然,他们并非一开始就没带钱,同时五个人身上没有现金这点很不可思议,这么想,就只能认为出于某种事故,使他们突然失去了身上的钱。” “突然失去了?” “当晚的事故中,也一并失去了达也的钱包——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匠仔,你啊!”漂撇学长皱起眉头,似乎在担心我是否发烧。“该不会要鬼扯超自然现象之类的吧?” “不,我要说的话寻常至极。有六个人在家,而他们手上的钱及屋内所有现金都被第三者抢走了——这么想即可。” “强盗……?”漂撇学长眨着眼,困惑不已;他的神色就像是交给我带路,却突然发现我将他带到个奇怪地方一样。“你说是强盗?” “对。虽然无法确定,但我想强盗不只一人,而且手持枪械或其它凶器威胁六人。当时乘杉达也已经睡着,所以严格来说,威胁的对象是剩下五人。当然,强盗不会因为对方睡着而手下留情;他们也搜了达也的夹克,将他身上的现金连同钱包一并抢走。” “匠仔,你有些语无伦次耶!”岩仔似乎已然放弃自行理解,决定将我交给漂撇学长与高千处理;只见他无力地抓着脑袋。“是不是喝太多……不对,今天你没喝酒啊!” “岩仔的意思我懂。假如滨口家真发生过强盗案件,那五个人干嘛不告诉达也?更重要的是,为何不报警?你是这个意思吧?” “对,半点不差。匠仔你要怎么说明这一点?” “我就这么说明吧!因为那五个人有不能报警的苦衷,而这个苦衷当然也不能对达也坦白;至少要在当时对达也坦白,还嫌太早。” “这么说来,他们有坦白的打算喽?” “我想有。”我觉得自己渐渐无法区别妄想和现实了……我一面担心自己的脑袋,一面对漂撇学长点头。“应该吧!” “那个关键的苦衷是什么?”高千放弃似的叹了口气并问出核心问题。 “三十日的集会并非单纯的婚前祝贺或餐会。”虽然我尽量不看高千,但她一发言,我还是得转向她;而一见到她这个‘媒介’,妄想便会如细胞分裂般更加增生。“——这应该就是苦衷。” “不单纯的餐会,又是什么?” “这种说法或许有点落伍,应该是秘密派对。” “秘密派对?” 三人异口同声地如喷射战斗机般拉高尾语。 “假如报警且强盗被捕的话——我们或许认为被捕了正好,但那五人却最怕这种情况发生。要是自己做的事经强盗之口传入警方耳中,又以谣言的形式传到外界——他们必须设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你到说说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事?不能曝光,难道是吸大麻?” “在说明之前……高濑……” “干嘛?” “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咦?什么事?” “即使我胡言乱语,也别骂我。这话其实不该由我说……我这个假设真的挺扯的,不过倒有几分根据;所以这部分先请你体谅一下,别一气之下直接赏我一巴掌。” “匠仔,你这是什么话啊?好像我是个随便想到就打人的女人一样。原来在你的眼里,我一直是这种人啊?” “我今天大概是对于被打特别敏感,而且这些话其实不该在女性面前说……” “我还没凶暴到会对伤患动手动脚!真是的,气死我了……”她一瞬间露出了又似受伤、又似闹别扭的神态;这种表情和她最不相称,我想应该是我的错觉吧!再一看高千浮现了平时的挑衅微笑。“我保证无论匠仔说什么,我都会保持平常心。你放心,快点说吧!” 我好像是惹她生气了。唉!没办法。 “那我就说了。强盗入侵滨口家时,也就是达也睡着时,剩下的五个人应该是裸体状态。” “裸体?” 三人又异口同声地说道,活像歌舞剧后台的合音团唱和台词一般。 “换句话说,他们举办的秘密派对就是……” 一旦说出口,我便不由得迟疑起来。因为发烧而胡言乱语已经很不该了,要是因此被怀疑人格有问题,可就后悔莫及——理智微微地探出头来,但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 “就是……换妻派对,或是杂交派对之类的。” “天,天啊!匠仔,你……”我本以为高千要发脾气,谁知她却弯着腰捧腹大笑。“哈哈哈……你这话是认真的吗?你该不会说你有很确实的根据吧?” “的确有。他们的把柄,是强盗能一目了然但不至于违法的行为。假如他们是吸大麻时被强盗发现,会发生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问题,比如强盗的恐吓;这对他们而言是很严重的大事,根本不会有心情去管达也。” “不过要说恐吓的把柄,换妻派对也一样啊!或许没犯法,但给社会大众的观念很差;对于某些人而言,说不定是比吸大麻还更想隐瞒的丑事呢!” “那得要看看入侵屋子的强盗了不了解屋主的社会地位。我想那些强盗应该只是随便找个家境看来不差的房子入侵,没事先调查过;至少滨口夫妇是如此认为的,他们断定对方要的只是钱,不会去管别人的性生活。” “这个说法太牵强了。” “还有其他的佐证,就是他们特地邀请达也来,却下药迷昏他之事。假如真的是吸食大麻之类的秘密派对,他们有心要邀达也入伙就不会这么做,而若没打算邀他入伙,一开始就不会找他来。邀请他又下药迷昏他,表示他们的目的是达也的肉体,即使他意识不明也无妨。这么一想,他们举办的最有可能是杂交派对之类的聚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匠仔,你的脑浆是不是煮烂了啊?” “或许吧!总之,用这煮烂了的脑浆继续想象,我想滨口夫妇与风户夫妇应该从学生时代就是换妻的老伙伴了;只不过,小闺出生以后,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玩,直到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才让他们的兴(性?)趣复燃。” “哦?”高千一面笑,一面用右手擦拭眼角的泪水;她根本没有认真听,也没有思考嘛。唉,也怪不得他啦!“是什么事让他们重新找回春天?” “就是住在东京的风户夫妇回到安槻来之事。他们现在住得近,就动起重操旧业的念头。不过,滨口夫妇有小闺这个女儿在,要瞒着女儿开派对并不容易。” “那是在滨口家的情况吧?”高千捧腹大笑,一旁的漂撇学长却出奇地正经;这种构图实在颇为稀奇。“他们大可在风户家开啊!” “这也不行,因为滨口夫妇规定小闺晚上六点必须到家,要让她严守这个门限,纵使夫妇俩不必准时六点回家,还是得有一个人尽早回来才行。他们好不容易重燃热情,却多出小闺这个阻碍,照理说应该无法一偿所愿;但是,小闺却提出一个他们求之不得的要求。” “喂,喂,喂喂喂……” “小闺希望暑假时能去佛罗里达留学并借宿瑞秋家。滨口夫妇一开始严词拒绝女儿的这个要求,后来却改变主意;你们记得小闺说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吗?” “嗯……这个……”气氛开始严肃起来,看来高千渐渐不单是把这番话当做玩笑。“应该是过年后……” “对,是过年后。换句话说,和风户夫妇回到安槻来的时期正好吻合。” 已经没人开口说话,连高千也停止了爆笑,张大了口;不是因为佩服我,应该是觉得啼笑皆非。 “没错,那个顽固守旧的滨口夫妇为何突然改变心意,答应让小闺出国旅行?他们不是允许女儿暂时脱离双亲的束缚,享受自由;其实正好相反,是父母想从女儿那里解放,享受自由,想趁着女儿不在家时尽情沉浸于禁忌的快乐之中。” 岩仔的嘴无声地说着“禁忌的快乐”,他似乎正耽溺于淫猥的空想之中。 “表面上是不情愿地允许女儿去佛罗里达,其实滨口夫妇内心高兴得不得了,期待能趁女儿不在的期间与风户夫妇尽情玩个欢乐;同时,他们也决定同时进行以前悬而未决的计划——开拓新玩伴。” “新玩伴?”漂撇学长的脑中似乎也蔓延着煽情的幻想,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教我直想笑。“话句话说,就是换妻派对的新玩伴?那是——” “当然是春江和达也。春江已经是他们的玩伴了,我想当初邀她的应该是从前的导师秀子吧!不过,他们尚未正式换妻;一方面有小闺在,另一方面因为找不到和春江搭档的男人。所以,为了不时之需,启司将监视小闺门限的工作交给秀子,自己则找了间旅馆与春江密会,先着手‘开发’她。” 漂撇学长及岩仔暂且不谈,连高千也开始一脸严肃地聆听,令我不由得好笑。当然,这三人并非被我的假设说服,只是因为内容既八卦又刺激,才带着观看歪斗秀的心情倾耳细听。 “小闺的行程已定,他们便开始寻找春江的搭档,这工作是由启司负责;而启司看上了达也,将他介绍给春江。达也是什么时候在启司的介绍下认识春江的?也是今年一月。一切都是配合小闺赴美的决定展开的。” “这么说来,”漂撇学长难得面露犹豫之情,似乎怀疑自己应否在公众面前口吐如此下流之语。“关键的三十日晚上,加上风户夫妇的六个人就是在干……干那档子事?” “应该是。达也一心以为要外出吃饭,滨口夫妇却坚持在家款待,也是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仔细一想,那个固执于在加吃饭的滨口夫妇突然想到外面唱卡拉OK去,是有点不自然;原来这也是有企图的啊!” “但是,他们不能突然要求毫不知情的达也加入,因此才下安眠药迷昏他,再由女人们趁机摆弄他的身体。这是某种‘入会仪式’呢?或是已算好时间,打算让达也在中途醒来并亲眼看见既成的事实,好硬拉他入伙呢?这些具体的计划,就不得而知了。” “呢……我的小弟弟站起来了。” 像女孩子一般扭扭捏捏地并拢膝盖的漂撇学长,视线与高千对上;刚才得了笑癖的高千忍不住倒在榻榻米上,旧病复发般哈哈哈地捧腹大笑、猛捶地板,吵得天翻地覆。 “都是匠仔啦!” 看着滚地爆笑的高千,漂撇学长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为高千难得一见的‘放荡之态’而高兴。 “你描述得太生动了,害我忍不住就……哈哈哈……” “呐~”仔细一看,岩仔也扭扭捏捏地并拢膝盖,抬起臀部。“我今晚可能睡不着了。” “然而,正当他们开始玩乐之时,强盗却闯了进来。”要是置之不理,话题可能会越扯越远,因此我自行拉了回来。“他们五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现金被抢走;当然,睡着的达也也被抢走了钱包。强盗偷完能偷的东西后,并未加害任何人,自行离去;但对于那五人而言,这已经不是有人路过的状况了,现实已经变得很棘手。不用说,是因为达也夹克里的钱包消失了,他们不知等他醒来后该如何交代。” “可是,老实说不就得了?他们不也打算总有一天要拉达也入伙吗?这正是好机会啊!” “虽然有这个打算,但要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坦白,还是有许多顾虑的。你们想想,这种事是很敏感的,并不是随便告诉某个人就能拉他入伙。我想达也应该是考量过女方的喜好而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也不希望因邀请方式过于轻率而失败。要是被达也逃了,就再也无法说服他;不光如此,自己的秘密甚至可能透过他的口中泄漏出去。因此,要坦承这个秘密,必须慎重万分。” “原来如此,所以才将达也的夹克掉包,又硬邀他去卡拉OK,制造外套被别人拿错,钱包也一并被带走的假象,只为了暂时隐瞒强盗案。” “正是如此。但他们的计谋却因为达也一时兴起,将手帕从裤袋改放至夹克口袋而轻易失败。” “等一下。”高千收起笑容,展露出与方才不同意义的严肃表情。“掉包说起来简单,但他们从哪儿弄来一件没名字的替换用夹克?他们至少得瞒住达也一阵子,所以假货纵使不是一模一样,也得和真货很像才行;这么符合要求的夹克,要打哪儿弄来?那个时间商店应该已经关了,就算开着,他们被强盗拿走所有钱财,想买也买不成,对吧?那他们是怎么弄来的?” “没别的可能,新夹克是滨口启司或风户明弘原先碰巧就有的。” “碰巧?”高千犹如被人从旁抢走了刻意留到最后才吃的草莓蛋糕上的草莓一般,悲痛且激昂地大声说道:“哪有这么巧的!” “不,也不见得。”漂撇学长渐渐从色情妄想中解放,口气变得沉稳不少。“就是因为他们碰巧有一件相同的夹克,才会想出这种障眼法;假如没有,应该会另想其他办法来隐瞒强盗案,想不出来的话,或许就会死心,告诉达也真相。” “等一下,小漂!”高千原本想笑,却又转为啼笑皆非的表情。“你该不会把匠仔的假设当真吧?好,好呆!你是认真的吗?你说其他人就算了,小闺的爸妈耶!你真的相信他们会趁小闺不在家时,和别的夫妻一起大战三百回合——” “就叫你不要讲得那么白嘛!哎哟!真是的,火好不容易才退的……” “而且这还是允许小闺赴美的真正理由?” “这就叫惊天动地。” “这叫乱七八糟!可笑至极!” “脑袋短路,厚颜无耻。啊,这句是说匠仔。”果然被骂了;不过骂人的是漂撇学长这点我是没有想到。 “不过,我觉得还挺有可能的耶!”岩仔似乎心有余悸,面色严肃地说:“表面上越是道貌岸然,在反作用力之下,暗地里却越容易沉溺于不到底且猥亵的兴趣。” “喂!怎么连岩仔都这样?总之,匠仔的假设从头到尾都是想象,而且太离谱了!滨口夫妇、风户夫妇及春江五人背后或许真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不过啊……” “那高千认为那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是什么?” “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也没用,因为匠仔的妄想已经像邮戳一样紧紧烙印在我脑海里,我无法做其他思考。” “哇,色胚!哇,女色狼!” “你没资格说我!”高千不好动手打受伤的漂撇学长,只朝他的下巴做出了漂亮的上勾拳姿势。“你这个全身都是海绵体的男人!” “好啦!我承认全都是我的想象、妄想。”畅所欲言后,我觉得自己已经能以平常心看待高千了,便乖乖地让步。“我好像太过恶搞了。” 乘杉达也的钱包一案,除了我的恶搞假设——我必须声明,我绝不是为了搞笑才说这番话的——以外并为出现其他推论,又加上与栈桥公园弃尸案没有关联,因此讨论便就此中断。当晚,在漂撇学长又一次心血来潮之下,我们四人再度转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 在这个故事中,钱包一案就此告终,并未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不过,就栈桥公园弃尸案与本案的联系层上而言,此事亦有其重要性,因此我姑且叙述一下后续结果。 乘杉达也后来依旧在十月与春江结婚。由他竟向素不相识的小池先生详述此案,便可明白他对于钱包之事弃尸是耿耿于怀。他一直无法停止怀疑滨口夫妇及未婚妻春江,甚至曾认真考虑过是否取消婚事;但他终究无法忘怀春江的身体。 跨越重大的‘考验’后,乘杉达也与春江二人在结婚典礼后开始与滨口、风户夫妇共享秘密兴(性…)趣。滨口与风户夫妇似乎也曾认真考虑停止这种禁忌的嗜好,但他们终究只能在超越友爱的肉体结合上求得安宁。 我的妄想其实相当接近真相之事,以及此事与栈桥公园弃尸案的关联之事,还要过好一阵子才能揭晓。 携带情人 九天后的八月十七日,我们造访了“丝丽绮”。 所谓的我们,是指漂撇学长、岩仔、高千、小兔以及我五个人。我们浩浩荡荡地前往阿呼露咪名片上所印的住址一看,有座小小的住宅混合楼房林立于闹区之中,而“丝丽绮”便位于二楼的店面里。 看似沉重的店门大开,有个长发女孩正在拖地。现在是下午六点,在这个季节还是白天,这家店自然也尚未营业;我们是故意在这个时间来的,因为今晚我们没有作客的打算。 “呢……”女孩发现我们一群人缓缓走来,手中的拖把停在半空中。“抱歉,店还没开喔!” “妈妈桑在吗?” 平常总要先废话几句才肯进入正题的漂撇学长,居然没说任何前言便直接问话;由此可知,这次我们根本无心游玩,气势与气氛也相当沉重。 “咦?”女孩似乎嗅到了纷争的气味,态度突然变得相当无礼;大概是察觉来者非客吧!“你要干嘛?” “我想找阿呼露咪小姐,”换做平时,漂撇学长铁定会把山田一郎氏的名片当做压轴的王牌,留到最后才出示;但这次他却不卖任何关子,立刻递给女孩。“她来了吗?” “啊……呢,呢……”一见名片背后的山田一郎签名,女孩的态度再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但突然转换于两个极端之间,连她自己也有点无所适从,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子。“呐,呢,请问……请问你刚才说什么?” “阿呼露咪小姐来了吗?” “不,还没。平常这个时候她应该要来了……” “今天她没休假吧?她会来店里吗?” “嗯,假如要请假,她这个时候早联络了;我想今天应该会来。” “那我们可以等她吗?” “啊,好,请进里头等。” “不,我们在外面等就好。” “让你们在外面等,我会被骂的,请进。” 我们五人又慢慢走入店内。这种店在开店前总飘荡着一股独特的哀愁气氛,宛若浓妆美女未上妆时的模样,又好似被迫观看舞台布景背面的框缘和钉子特写一般的感觉。 女孩急忙拉下百叶窗,打开店里的照明;陈列于酒柜里的白兰地酒瓶和着灯光,宛如前所未见的魔法药。浓妆涂抹完毕——如此形容,措辞是否太过辛辣? 点亮照明的瞬间,女孩虽然尚未梳妆更衣,却已换上了接待客人的职业面孔。对此,我全无讽刺或感慨之意,纯粹是衷心佩服。真了不起。 漂撇学长当代表后,坐在出入口附近的矮凳上等候;剩下我们四个则是在桌边待机。 “不用招呼我们,”女孩递上湿巾,漂撇学长摇手拒绝:“我们不是客人。” “啊,是吗?那我放着,可以吗?”服务还真是周到。 她绕到桌边来摆完我们四人份的湿巾时,等待的人也正好登场。 “哎呀!”一认出学长,阿呼露咪小姐便以演出宝塚歌剧般的夸张动作表明欢迎之意。“欢迎光临!来来来,慢慢玩!” “不,呢……” “对了,你的伤好了吗?” 露咪小姐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亲昵地摸着漂撇学长的脸颊。她展现的不像是营业用的讨好态度,倒似真的为了学长的到来而高兴;当然,她是职业老手,给我们这种外行人这般亲切的感觉应该是她的拿手本领吧! “啊,已经完全好了。” 这不是客套话,是真的。漂撇学长的回复力着实惊人,在我身上的疼痛好不容易消退之时,比我多挨上十多倍拳头的他却早已活蹦乱跳,红肿与伤口早已了无痕迹;这已经不能叫做回复力,应该称为复原力才是。真教人怀疑他是不是人类? “是吗?那就好,我好高兴!你们慢慢玩啊!我就觉得今天有好事要发生,不枉费我穿了新衣服来!” 说着,她摆出来蝴蝶展翅般的姿势。不只是动作,露咪小姐连服饰都可媲美宝塚歌剧团;于视网膜留下残像的原色加上大量的亮片,与其说是花哨,更有种无秩序的感觉。 “小琪,你在做什么?还不赶快端饮料出来!” “啊,等一下,阿呼小姐!”见露咪小姐欲起身道柜台内催促女孩,漂撇学长连忙阻止她。“对不起,其实我们今天不是来作客的!” “哎呀,是吗?”我原以为露咪小姐早在刚进店门时便已经发现我们,没想到她却如听见‘我们’二字才恍然大悟似地转向桌边的我们。“你的朋友啊?” “嗯,对。” “哎呀,上次那位也在耶!” “对。所以,我是来——” 即使是学长也无法取得对话的主导权。学长平时只是啰嗦,对方却是话术专家。两者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 “那边的小姐们,”她远远地对着高千及小兔投以礼貌性微笑。“其中一个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们好像不赞同。” “哈哈哈,还真像你的作风!呐,小琪,我想叫他当我下一个男朋友。” “又来了。”被称为小琪的女孩在我们桌上放玻璃杯与冰桶。“妈妈桑的坏毛病又犯了,小心被一郎先生骂哦?” “没关系,因为这个人打架赢了小一,完全没问题。” “咦?”小琪似乎真的很惊讶,营业用的微笑消失,露出令人意外的稚嫩表情。“哇!” “呢,其实……”学长担心错过这个机会,将一辈子都进不了正题,便硬生生地插嘴。“我不知死活,又为了会挨一郎先生扁的事情而来。” “咦?难道你真的有意思?”露咪小姐一副困扰的表情。“哎呀……真是大胆呢……” “不是这个!我们是为了宫下而来的!”学长态度很强硬,看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得进入正题了。 “咦?什么意思?” “就是宫下的事,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唉?这么说来,你还没找到他啊?” “现在情况很紧急。宫下的老家联络我们,说他妈妈骑脚踏车时被卡车撞倒。” 露咪小姐无声地叫着‘天啊’;她似乎也明白这是件大事,便收回了嬉闹的表情,低声问道: “然后呢?情况怎么样?” “听说……伤势很严重,昏迷不醒。” “天呀!”这次她倒是发出声音了,慢慢走到漂撇学长身旁的矮板凳坐下,喃喃说道:“天呀……怎么会这样?” “发生了这种紧急情况,却联络不上长男,他的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遍了大学里的人,竟然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自认对学弟学妹的事情还挺了解的,但这次也举手投降了。阿呼小姐,你知道他可能在哪儿吗?” “我上次应该也说过了,我们也在找小伸啊!” 我隔了片刻才联想到小伸就是指宫下学长;这么一提,学长的全名是宫下伸一。 “不,正确说来,是之前在找他,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现在不在乎了,就算找不到他也无所谓,我想开了。不过,我弟弟他啊……” “弟弟?这么说——” “啊,我没说啊?之前给你们添麻烦的山田一郎是我弟弟,不是干弟弟,是亲生的。” “咦?可是——” “嗯,因为某些缘故,我们从小就被不同的家庭抚养,所以不同姓。或许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把我当亲生姐姐看吧!每次见到我都喂、喂地叫,像在叫老婆似的;不管我怎么说他,他都不肯改。” “你刚才说你已经不在乎了,这么说来,你之前也在找宫下?” 露咪小姐的表情宛如切掉电源似地消失,只有花哨的服装依旧璀璨夺目,颈部以上却如洞穴般凹陷。这股失衡感反而让之后的短暂沉默显得十分自然——穿着亮片装的‘虚无’不说话,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须臾,表情点亮了露咪小姐的双眸;穿着亮片装的物体变回‘人类’以后,沉默便转为不自然。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阵空白沉闷,缓缓地自矮凳起身。 “不行啊……嘴巴上说什么都已经看开了,其实我还是没看开。” “妈妈桑……”小琪听了露咪小姐的独白,以心里有数的表情点了点头,并轻轻地把未开封的白兰地酒瓶放到柜台上。“没关系,店我来照看就好了。” “小琪,你有时候太过替人着想了。” “对不起。” “真的没关系吗?” “趁有人听的时候一口气吐完苦水,不是比较好哦?” “小琪。” “是。” “轮到你的时候,我会放你假的。到时你就尽情宣泄吧!” “是,我会期待的!” 露咪小姐拿起酒瓶,拍拍漂撇学长的肩膀并点了点下巴,奏响我们这一桌,漂撇学长慌忙起身,追了上来。 “晚安!” 坐在圆形沙发最边缘的岩仔慌忙挪向旁边,露咪小姐趁隙悠然坐下,并朝我们每个人投以分毫不差的笑容,点头示意。 “各位都是学生?” “对,”坐往圆形沙发另一边缘的漂撇学长转向露咪小姐,并点了点头。“都是宫下的朋友。” “我知道你们今天无心作客,但能不能随性喝点酒?该怎么说呢……就当是替我制造气氛,因为我不习惯在清醒的时候说这些事,尤其是我第一次和小伸的朋友见面。” “知道了。喂,匠仔!”漂撇学长对坐在最角落的我招手。“先喝再说吧!” “你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 “对,托你的福。”说托她的福是挺怪的,但我想不出其他适当的词语。“已经好到可以喝酒的地步了。” “真的很抱歉,都是我那蠢弟弟害的。是几时联络的?” 露咪小姐没用任何连接词就换了话题,是以漂撇学长花了数秒才领悟她是在问宫下的家人几时联络我们的。“今天下午。” 正确来说,是今天下午两点左右;至于联络了谁,包括聚集在这里的所有成员。宫下的家人轮流打到所有人的租屋处;当然,除了我们以外的学生,宫下家应该一个也没放过(这种形容法或许不妥),全打遍了。毕竟连我这个住处没有电话、得靠房东帮忙转接的人都接到来电了。 宫下学长的母亲似乎是在中午前发生车祸的,她骑脚踏车外出购物,正要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撞上。那辆卡车的司机开车时打瞌睡,完全没踩刹车;被全速驶来的卡车撞飞的她,虽然立即送往医院,但全身挫伤又昏迷不醒,状况十分危急。 今晚是关键期——被如此宣告的家属想叫长男宫下学长回来,但宫下学长瞒着父母搬家,早在前一阵子便已失踪;家属打电话逐一询问他大学的朋友们,却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家属没问校方吗?” “当然,头一个就问了。可是宫下在行政组等级的住处地址及电话号码是之前‘安槻宅第’的,学校也无计可施。” “这个不孝子……我没资格这么说他,对吧?因为小伸会瞒着所有人搬家,都是我们——我害的。”露咪小姐强行咽下上涌的情感,一口气喝干摇荡于玻璃杯底的白兰地。“……我已经够惹他讨厌了,要是又因为我来不及见母亲最后一面,他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 “阿呼小姐。” “绝对——唉,是我自作自受。” “呢……你和宫下学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们?我不是爱挖人家隐私的人,但我们现在得收集任何可能找到他的情报,能不能请你帮忙?” “说个大概……”露咪小姐替自己咕咚咕咚地斟了半杯白兰地。“真的就说个大概,行吗?我不想说太多。” “嗯,这就够了。”她也题漂撇学长斟了白兰地,但学长似乎无心喝酒。“你是不是和宫下交往过?” “用最简单的说法,就是这样没错。”她宛若喝茶一般豪饮,我看着都觉得紧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秋天;小伸打工的上司是这里的常客,带他来这里玩,他和我一见如故。” “你们交往了多久?” “交往到今年六月——不,五月左右吧!总之,连假结束时我们的关系已经变得糟糕透顶,任谁都看得出我们不可能重修旧好。” “我知道这个问题不礼貌,不过,呢,请问是为什么?” “再次简单地说,全是我不好。该怎么说呢?或许你们会认为是我自作多情,但我觉得他其实是喜欢我的,这点绝对错不了。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吧!总之,我们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一对男女分手的理由永远都是一样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露咪小姐的眼底似乎沉浸着某种物质,闪动着今夜初次的光芒。小兔与高千明明与她是第一次见面,她却以幽怨的眼神缓慢相视,仿佛有前世的宿怨似的。 “你们都以为男女会分手,不是因为吵架,就是因为其中一方变心,是不是?其实不是,不是的;一对男女不会为了这种事分手,这种事甚至有助于强化彼此的关系。不是因为这类问题……啊,遭了,我活像个说教的老头。” 她干笑几声,宛如掩饰自己方才的阴沉眼神,猛然喝起白兰地来。琥珀色的酒如蛇一般沿着露咪小姐的白色喉咙滑下。 “一对男女会分手,便是因为其中一方失去了自信。什么自信?自己无条件被爱的自信。只要这个自信没动摇,即使发生一点小误会也不打紧。可是啊,这是不可能的。你们喜欢上某人时,能够永远保持无条件被爱的自信吗?一般人做不到的,总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够格吗?配得上对方吗?一旦开始怀疑就完了,所以大部分爱情都以分手收场。我也一样,和小伸上床后的当晚就失去了自信:我大了他十几岁,要是有个比我年轻许多,又对他有好感的女孩出现,一切就结束了。接着就是常见的模式——没有被爱自信的人总会试着以物质来留住对方的心,比如赠送衣服之类的;我也一样,送了一堆东西,结果弄巧成拙,对方的心越离越远。试想,他不是白痴,当然知道我想用东西留住他;但这是一种很惹人厌的行为,因为以物品留住对方,等于强迫对方做自己的奴隶。当然,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希望他爱我;可是,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爱。恶性循环,这是恶性循环啊!他对我越冷淡,我就只能投入更多物质;最后,便走上了标准的分手之路。或许你们会觉得这是歪理,但我认为小伸忍无可忍地离开我,正是因为他真心爱着我;我希望是。你们想想,既然我想用物质留住他,他大可以趁机敲诈;但他没这么做,代表他是真诚的……这果然是歪理,是吗?我害怕想象自己其实不曾被爱。唉……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因为我纠缠不休,小伸才逃走的。但我弟弟一郎不这么想,他以为小伸是那种玩完我就甩了的狠心男人,气得说要把他打个半死;我再怎么解释,他都不听。所以你们上次被误认成小伸,才会吃到那种苦头。话说回来,吃到苦头的或许是我弟弟呢!他应该是头一次尝到那种恐怖的滋味吧!对他来说,正是一帖良药。” 露咪小姐又猛然喝起白兰地,直叫我担心她会不会得胃穿孔。她的眼睛盯着半空中,宛如正朗读绘本给我们听似的。“这也只是诡辩罢了……不管怎么说,上次真的是很对不起。弟弟给你们添麻烦了。” “请不要在意。”漂撇学长接话,“宫下是我们重要的朋友,就算是替他挨打的吧。” 露咪小姐环视我们,大家都点头示意。把我们联系起来,并让所有人明白了朋友的重要性,以及教会我们这种珍视彼此的情感,正是漂撇学长本人;宫下学长作为朋友之一,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能帮助他,这次学长不告而别后虽然大家都没说,不过自责之情都能看出来——自己没有帮助到宫下学长。 即使是漂撇学长,不,正因为是漂撇学长,才更加珍惜朋友。 教会了我们珍惜友谊的漂撇学长,我是很感激他的;当然,看样子他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中断了的谈话,即使我胡思乱想许久也没有继续;因为露咪小姐好似无法顺利翻至下一页而心焦般地皱着脸。或许她是在寻找一种最不伤害自己说法,又或许她正在搜索记忆;如认定的我们静静等待,但等候良久,露咪小姐的口中依然不曾吐出下一句话。 “请问……”漂撇学长再也等不下去,弹出身子问道:“然后呢?” “然后?”露咪小姐犹如午睡被突然吵醒似地瞪大眼睛。“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对不起,我知道的真的只有这样。我得知小伸搬家以后也找过他;那时候我很惊讶,难道他就这么讨厌我吗?不过,冷静一想,小伸倒不见得是在躲我,应该是想避开一郎他们吧!” “所以你最后还是没查出宫下搬到哪里去了吗?山田先生也一样?” “嗯,我想他应该完全没头绪吧!要是找到了,我那个啰嗦的弟弟哪可能保持沉默?一定会像砍下了妖怪的头颅一样,得意洋洋地跑来向我报告。不过,截止目前,他完全没动静。” “阿呼小姐。” 高千突然开口,她和漂撇学长一样,完全没碰眼前装着白兰地的玻璃杯,目不转睛地凝视露咪小姐。 “什么事?” “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 “不用拘礼、不用拘礼。什么事?” “你是不是有所隐瞒?” “我?”方才或许是出于对年轻女孩的敌忾心,露咪小姐总带着别有含义的眼神瞪着高千及小兔;但现在的她截然不同,浮现了愉快的笑容,让我不禁怀疑她是否早等着别人指出这一点。“有所隐瞒?为何你这么想?” “没有具体根据,只是直觉。” “你长得真美,个子又高,和模特儿一样。不,不必谦虚,这是老实话。而且你又年轻;年轻,对,真的很年轻。到头来还是这点最重要。年轻就像是……啊!不行,我简直像个发酒疯的醉汉。你啊,可有过我这种经验?” “阿呼小姐的哪种经验?”即使面对不用连词便改变话题的露咪小姐,高千的声音依旧清澈。“没自信能无条件被爱,结果亲手毁了原本可以维持的关系吗?有啊!” “你有?” “只不过,对象不是男人,是个十六岁的女孩。” “原来你是那种性向啊?” “不能一概而论吗?阿呼小姐,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觉得你知道宫下学长人在哪里。”高千抢了露咪小姐的拿手绝活,没用连词便转变了话题。“不,或许你并非直接知情,但手上有线索,想查就查得到;你不去查,是为了保护宫下学长不受弟弟伤害。我刚才也说过,这话没有任何具体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认为。” “你们……” 不知是想敷衍高千,或是因醉意而导致思绪七零八落之故;露咪小姐突然环顾我们一周,而她口中吐出的话题,竟比态度来得更为突兀。 “——认识一个叫滨口美绪的女孩吗?” 见我们不懂她为何提起小闺而一脸迷惑,露咪小姐不知何故,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去问问她小伸的事吧,我想她一定知道。” 美国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与日本的时差约为十四个小时。我们谢过阿呼小姐并离开‘丝丽绮’后,大伙儿便跑到漂撇学长家,由小兔代表打国际电话给瑞秋;当时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应该是圣彼得堡的八月十八日早上七点才是。 小兔讲了许久,英日文夹杂,可见和她说话的应该是瑞秋;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换小闺本人来接。这个谜团在电话开始约三十分钟后才解开。 “……瑞秋说小闺不在。”小兔重重地放回话筒,一双大眼睛中鲜少如此充满怒意。“不在她家。” “什么意思?”比起报告的内容,漂撇学长似乎更对小兔的愤慨感到迷惘。“她出门了吗?” “什么出门,小闺根本没去佛罗里达!” “那,那……”岩仔似乎也是头一次见到小兔生气,怯生生地不知能否发问。“小闺现在人在哪里?” “瑞秋说她不知道,可能是纽约,可能是加拿大,总之在北方旅行。而且……”小兔自行加入‘天呀!’等表达不敢置信之情的修饰语。“还是和宫下学长在一起!” 当然,我们最先担心的便是岩仔。小闺和宫下学长一起到北美旅行……任谁听了这句话,都不可能会错意;他们俩瞒着我们,早已发展成那种关系了。 岩仔的眼睛及嘴巴活像被塞入特大号甜面包一般大开,陷入茫然自失状态。也难怪,别说是岩仔,连我们也没想到被管得密不透风的超级闺女小闺竟会有个关系如此亲密的男友。 岩仔原本以为自己一定大有机会吧!毕竟他甚至为了小闺而犯罪。 当然,以这种形式施恩并束缚对方的做法并不值得嘉许,岩仔也没无耻到挟恩情予取予求——我希望没有。但纵使岩仔心无此念,想必依旧有被人背叛的感受;换做我是他,只怕早不顾旁人眼光嚎啕大哭起来了。 “怎,怎么回事?”岩仔眼眶虽然有些湿润。还是选择以理清事实为优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兔向瑞秋·华勒斯问出的内情如下。 瑞秋去年十月尚在安槻大学进行短期留学时,曾受小闺所托,帮助她进行某个‘计划’;而那个计划便如后文所示。 小闺隔年(亦即今年)夏天想和某个男人出国旅行,但若她正面表示想出国玩,她那严厉的双亲根本不可能答应;因此,她想佯装到预定于隔年(亦即今年)四月回国的瑞秋家里去,希望瑞秋能加以协助。 瑞秋原本就对滨口夫妇那种自以为是的管教方法反感,因此积极允诺小闺的要求;她甚至表示小闺都二十岁了,和男朋友一起旅行是天经地义。 于是乎,今年一月,双亲允许自己赴美后,小闺便正式着手准备;毕竟她的爸妈可是提出了“在圣彼得堡滞留期间,必须每天写信寄回家中”的条件。 为了能让印有佛罗里达邮戳的信件能每天寄回位于安槻的家中,小闺事先便在家里写好一个月份量的信件;不消说,为求真实感,瑞秋早对她描述过佛罗里达的整体印象与圣彼得堡街景等细节。当然,不光是写给自己的双亲,给好友小兔的信她也全在事前写妥,并将信件托付四月回国的瑞秋;瑞秋便依照信末注明的日期,每天规规矩矩地将手上的邮件寄往滨口家。 附在信中的照片自然也是捏造的。她谎称就读的英语学校照片,是瑞秋直接前往拍摄并随信寄出的;那我们看见的那张身穿大学T恤的小闺照片又是怎么来的?手法很简单,小闺请四月回国的瑞秋替她购买大学周边商品,并邮寄到日本来;她就在自己家里穿上T恤自拍,接着把照片寄给佛罗里达的瑞秋,再由瑞秋随信寄回。换句话说,那张T恤照片在太平洋上往返了一趟。 “她还真厉害,”漂撇学长已然超越惊讶而进入佩服的境地了。“竟然想了这么多花招。” “所以呢?小闺在暑假期间都会一直和宫下学长呆在北美?” “不,二十五日会到瑞秋家去。试想,她回日本后总得带佛罗里达的纪念品或照片来给她爸妈和我们吧?所以最后几天他们会真的停留在圣彼得堡,一次买齐所有圆谎用证物。” “等一下,那最重要的问题——小闺和宫下两人目前在北美的哪里——瑞秋不知道吗?有没有联络方式?” “不行,她说她完全不知道,因为小闺说他们要随心所欲地四处旅行。不过她确定他们二十五日会来圣彼得堡。” “哪能等到二十五日啊!” “所以我交代瑞秋,假如他们俩联络她,请她要宫下学长立即联络老家。宫下学长他妈妈发生意外的事,我也说明了。” “真是的!” 漂撇学长判断我们已无能为力,便叹了口气,自行拿起话筒,打电话到宫下学长的老家去。当学长说明他似乎正在美国旅行时,即使是耳朵对没有直接贴在话筒上的我们,都可以感受到电话彼端旋绕着剧烈的怒气及困惑。 “……那小子也真是的,至少讲一声再去嘛!”漂撇学长疲惫万分地放下话筒。被山田一郎氏又打又踹时,他的样子还显得精神许多。“就算不能对我们说,至少跟家人说明原委啊!结果现在闹成这个样子。” “要是自己偷偷和女孩去旅行时妈妈却死了,他事后一定会良心不安吧!”岩仔喃喃说道,他沮丧的程度连肉眼都能测量出来。“假如他们俩因为这件事而闹得不愉快。说不定最后会分手……” 岩仔如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脸颊泛红;他发现自己表面上说的是正理,其实却是自己的愿望,自我厌恶宛若浓汁似地渗出。 “对不起……我刚才真是太丑陋了。” “你跟我道歉干嘛?再说,你根本不必向任何人道歉,该道歉的是小闺。” “呐、呐、呐!”小兔心急地扭动身子。“岩仔和小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之前就好像另有隐情了,只是我觉得问东问西不好,才没提的。但我现在忍不住了,谁来替我说明一下嘛!” “啊……对喔,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岩仔由衷愧疚地对小兔低头道歉。“事情都变成这样了,说出来也无所谓。可以说吧?” 明明是他自己的秘密,但听他的口吻,仿佛要学长的许可才能说。 “不过,我自己不好说,请其他人……” 于是,便由高千向小兔说明栈桥公园弃尸案其实是岩仔干的好事;小兔明白原委后,显得相当义愤填膺。 “天啊!小闺怎么这样!过分、过分、好过分!太夸张了吧!她和宫下学长瞒着大家去偷偷旅行,还装模作样地寄那些假信和照片来,我就已经很生气了!结果她竟然还差遣岩仔做那种事,太差劲了!我说不定会和她绝交!” “现在一想,很能理解小闺当时为何那么不愿接受警方调查。”小兔代为愤慨,似乎令岩仔冷静下来。“我们以为是她太过期待佛罗里达之旅,原来是因为她等不及和宫下学长相会。” “她当时还说要死给我们看咧!要是延期出发,和宫下学长相处的时间就跟着缩短;对小闺来说,这是她处心积虑赢得的宝贵时光,连一天都不能浪费。” “不过他们两个还真是费尽心机耶!”小兔大概是气累了,耸了耸肩,穿着牛仔裤的双脚毫不淑女地往前伸。“把我们骗得团团转。你们还记得吗?上个月十五日,我们替小闺举办饯别会时,宫下学长说要在老家过暑假,小闺还装模作样地叫着:‘咦?不会吧!真不敢相信!’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呢!” “咦?有这种事吗?” 这么一提,当时漂撇学长正好离开座位去上厕所;虽然事后有人告诉他宫下学长打算回乡,却没描述当时一触即发的状态,因此他不知情。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是在演戏,借此不留痕迹地对我们强调他们俩今年暑假将分隔两地。” “不过……”岩仔眼神又变得悲伤起来。“瞒着父母也就算了,有必要连我们都瞒住吗?” “当然是因为害怕山田一郎氏啊!他不想被抓到打个半死,慎重过了头,结果变得有点神经质——” “……呐,各位。”高千早把漂撇学长家摸得一清二楚,只见她从厨房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每人发一罐。“我现在有个怪念头。” “怪念头?是什么啊?” “假如处于清醒状态,我想这些话无论是说的人或听的人都无法忍受。”她特地将亲手打开的冒泡啤酒递给我。“这是我的想象,或该说妄想,就和上次匠仔一样;他的毛病好像传染给我了。” “妄想?什么妄想?” “我刚刚突然想到——莫非小闺和宫下学长短期内没有回日本的打算?” “你的意思是,就算暑假结束也不回来?” “没错,或许他们打算在美国待个一年半载吧!” “可是,这样的话……” “当然,得向大学办理休学,休学申请书只要从美国寄回来就好了。这个假设不算太扯吧?” “难道你还有更扯的假设?” “可以这么说。我担心的是下列这种情形——宫下学长的确打算待个一年就回日本,但小闺的想法却完全不一样。” “那当然啊!她九月不回来的话,会被父母骂死吧!” “不,正相反。” “相反?什么相反?” “或许小闺自认是和宫下学长私奔呢!” “私……” 私奔?代替语塞的漂撇学长大叫的,是小兔和岩仔;他们两人像螃蟹一样,嘴角吐着啤酒泡沫。 “假设宫下学长是打算待一年好了,他想在美国潜伏一年的理由,应该不用我说吧?是因为害怕山田一郎氏因他抛弃阿呼露咪小姐而进行报复,所以跑到美国去避风头;这点用膝盖也想得出来。” “那小闺呢?难道她不光是想和宫下享受短暂夏日的恋爱冒险吗?” “小闺认为她是和宫下学长一起私奔到美国,因为宫下学长就是这么骗她出国的。当然,我没有明确的证据,却有这种感觉。” “我不懂,假如他们俩在认知上有这种差距的话,会很伤脑筋吧!而且最伤脑筋的不是别人,就是宫下自己。他干嘛扯这种事后会困扰自己的谎?” “宫下学长逃亡到美国,必须带小闺同行;但他坦承只是暂时避避风头,小闺或许不肯跟来。因此,他才谎称是私奔,博取小闺的欢心并说服她。” “就是这里我搞不懂啊!私奔还比暂时避风头要来得严重多了,这点道理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懂吧?为什么反而得宣称私奔才能成功说服小闺?” “小漂,你也是男人,应该懂吧?当你打算跟某个女人来段一夜情时,你会怎么说服她?老实跟她说‘我只打算和你睡一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吗?不会吧!我想,你应该会拿结婚之类的长期发展来引诱对方,是不是?” “呢……呢……”漂撇学长似乎正回想着自己泡妞时的体验,表情显得色迷迷的。“这个嘛,唔,会,会吗……” “确实,还是学生就想私奔到美国,太不切实际了。”高千无视他,继续说道:“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可行性,这种道理连小学生都懂。但站在小闺的立场,或许她是这么认为的:‘私奔的确很严重,但只要相信宫下学长,跟着他,船到桥头自然直。’” “怎么可能……” “凡事只要依靠男人就好;反过来说,男人应该成为防波堤,挡去现实的严苛——很遗憾,有这种观念的超保守女性还多得很,我想小闺大概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别忘了,她是在双亲不近人情又严格的管教制度之下长大的;我想她肯定渴望逃离沉闷的父母,获得自由。宫下学长正是利用她这个愿望。” “请问,我可以插个嘴吗?”岩仔宛如教室中征求女老师允许发言的国中生一般,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来。“我有个问题。高濑的意思是说,宫下学长躲山田氏,顺便把小闺也一起带走;可是,这有点不合理吧?不,设定上是很有可能,但时期上不对啊!” “哪里不对?” “小闺是在去年十月向瑞秋提出自己的‘计划’并要求她协助的,对吧?而她的爸妈是在今年同意她赴美。但另一方面,宫下学长与那个阿呼露咪小姐的关系却是维持到今年五、六月耶!” “所以呢?” “嗯……所以算起来不对啊!假如真如高濑所说,那宫下学长就是在去年十月,也就是和露咪小姐认识不久后就已经开始计划出国避风头了耶!” “没错啊!就是这样。” “咦……啊?可,可是……” “去年秋天,宫下学长和露咪小姐相识并发生关系后,他立刻领悟到自己沾上了不该沾的女人;对方有个会干票据欺诈的黑道弟弟撑腰,倘若继续和她纠缠不清,肯定会出乱子。不过,他和露咪小姐已经发展成亲密关系,要是轻率分手,她弟弟不可能善罢甘休;所以他立刻做好休学的觉悟,以带走小闺为前提,着手拟定逃亡计划。” “这么说,宫下学长一开始就劈腿喽?他同时和露咪小姐及小闺两个人……” “我想应该没劈腿这么单纯。” “劈腿还叫单纯啊?” “好啦,岩仔,你喝点酒吧!烈一点的是不是比较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难听。之前匠仔在发表妄想之前还特地要求我别生气的心情,我现在很能了解。” “我不要紧啦!高濑。”岩仔虽然微露困惑之色,却仍豪迈地一口气干了啤酒。“尽管说、尽管说。” “宫下学长为何选择带走小闺,我想至少应该有两个原因;或许是他认为光逃到外县市还不足以甩开山田氏。会搞经济犯罪的多半是高知识份子,这种行业做久了,移动力自然也强;倘若留在日本,只怕逃不出山田氏的手掌心——至少宫下学长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决定逃出国。不知道他从什么渠道拉拢了小闺,并得知了瑞秋的事,所以可以利用这点逃亡美国。换句话说,第一个原因,就是美国是小闺可以逃亡的地方。接下来就是问题了;为何宫下学长必须带小闺同行?我想,应该是因为去的地方是美国——这就是第二个原因。” “因为小闺能逃亡美国,所以自己也逃往美国;因为去的……是美国?什么意思?第二个原因我不懂耶!第一个也不是很明白……”岩仔努力理清思路,以跟上高千的思维。“难道是因为宫下学长英语不好,所以要一位翻译?但小闺虽然是英文系的,英文也没多流利啊……美国人也不是个个都和瑞秋一样通日文。” “英语不通是个理由;换个说法,宫下学长应该是担心他不会说英文,到了美国会缺女人。” 我不禁心惊胆战,宛若自己做错事被指责一般。大概是因为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反射性地心虚之故吧! “当然,即使无法沟通,招妓应该还不成问题;只不过,日本人在色情解禁国中显得最为突兀,容易被瞧不起;再说,就算他打工赚钱,还是得省吃俭用,恐怕没闲钱招妓。既然如此,就从日本带一个过去——这应该就是他的考量吧!” “好……”小兔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追上高千的妄想;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姑且大口喝酒。“好惊人的考量。” “被选中的就是小闺。她一心想逃离味同嚼蜡的沉闷家庭,这种加了冒险佐料的甜美诱惑最容易骗到她——宫下学长这么估算,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可是啊,高千。”我忍不住插嘴,事后我才发现这是自己初次以‘高千’这个绰号来称呼她。“假如真是这样,那小闺拜托瑞秋替她寄的信又该怎么解释?既然小闺自认为是私奔,应该早豁出去了,哪会大费周章地做那些手脚?” “即使小闺豁出去,宫下学长也会要她这么做;因为他不打算永远离开日本,也不打算与小闺白头偕老。他得替自己留条后路,以便利用完毕后能随时甩掉小闺;所以他事先埋好所有蒙混的伏笔,待回到日本后小闺必然被她的父母囚禁,说不定终身都无法见到——以小闺的父母来说,这样的可能性并不低。况且,就算不是这样,小闺的父母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与带领女儿出国的不良男子再次见面。届时就能理直气壮地对大家说:‘我本来就只是去旅行,只不过行程延长了而已。’关于小闺的纠葛与我们大家的看法,就此算清。” “喂喂喂,高千,你就高抬贵手吧!”被山田一郎氏又打又踹时依旧嬉皮笑脸的漂撇学长,现在却哭丧着一张脸。“不用把宫下说得这么没人格吧!我现在心情变得好差。” “对不起,不过,我不是事先申明过这是我的妄想吗?” “对啊!这些话的确不是清醒状态下能听的。我来喝点苏格兰威士忌吧!匠仔和岩仔咧?” “给我一杯,谢谢。” “我也要!” “话说回来,就像之前匠仔的假设纯属想象一样,我的当然也是;说不定现实和我想象的不同啊!” “我个人希望完全不同,真的。” 别说是最珍惜朋友的漂撇学长,就连我们及高千自己,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之后都变得闷闷不乐,只有借酒消愁。我们大家都衷心希望,事实不是这样的。 然而,遗憾的是,事后证明高千的假设并非妄想,甚至相当接近真相。我们要知道这个事实,还得等上一阵子。 “我想,这大概不是宫下学长的问题,”高千的口吻与话语相反,并无打圆场之情。“而是我个人的问题吧!” “怎么说?” “简单地说,我就是以这种眼光看待男人的,觉得男人只把女人当做排泄用的马桶。岂止如此,我甚至认为这种不追求女人精神性的态度正是男人的象征。” “我是不想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啦,不过高千,你这样看待男人,表示你和物化女人的男人一样,物化男人耶!” “嗯,我知道。”高千从学长手中接过小酒杯,倒入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今晚的我很温顺吧?” “是啊!温顺得叫我害怕。” “追根究底,我是蕾丝边的谣言应该也是这样来的。” “咦?那你不是吗?” “谁知道?”高千笑眯眯地看着脱口而出又慌忙掩嘴的岩仔。“我认为自己是一般性向,不过有时候也会喜欢上女孩子。” “就是你对露咪小姐说的那件事吗?”漂撇学长虽然略微迟疑,还是选择了趁机问个清楚。“与十六岁女孩的悲恋……” “正确来说,现在是十八岁;因为当时我才十八。” “这事我是头一次听到,”小兔或许是不愿过度显露好奇心,一反常态地面露凝重之色。不过了解她的人都能想象,如果她有尾巴,此时一定左右摇摆个不停。“高千是读女校的?” “不,普通的男女合校。为什么这么问?啊——我懂了,原来如此。不过,这种事并非女校的专利;再说,假如我读女校,或许反而不会有这种经验。正因为周围有活生生的男人,才会看见他们丑陋的一面;要是我活在女人的园地,说不定反而会把男人理想化,完全不去注意女孩子呢!唉,不过这种环境论调再多,也只是空谈而已。” “问题不在环境,而是你把事情一般化了。”高千的口吻虽然淡然,但听了这番话的漂撇学长却显得相当心疼。“你喜欢上的不是对方的性别,而是那个女孩本身,这才是问题所在吧!” “是啊!原本是个别问题,我却将它一般化;或许这才是悲剧的原因吧!没自信能无条件被爱——这正是喜欢上女孩时最大的障碍。即使现在这个女孩再怎么爱我,最终还是会投向男人的怀抱——我老是无视对方的感情,轻率地从一般角度来想事情。一旦变成如此,就无可挽回了;接着就像雪球一样滚落嫉妒的坡道,越滚越大。” 鲜少谈论个人话题的高千会打开话匣子,应该是因为对于阿呼露咪小姐的告白心有戚戚焉之故;更重要的是,她不愿谈及宫下学长的母亲。不光是她,其他人也有相同的感受;结果,当晚我们五人便一面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一面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天明。 宫下学长的母亲,便是在凌晨四点时过世的。 隔天晚上,我们再度齐聚于漂撇学长家,接收了这个噩耗。 怨念情人 当我被捏住鼻子,呼吸困难而醒来时,我那朦胧的脑袋便隐约察觉这必是高千所为。事实上,待我抬头一看,棉被旁的果然是高千;她跪在地上,腰部微微抬起,正盯着我的脸瞧。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咦……” 我以完全清醒的眼睛打量四周,发现这里是我居住的公寓雅房。见高千在我身旁,我原本以为又和平时一样,一伙人聚在漂撇学长家喝到天明并就地睡下;但看来并非如此。 “嗯……请问一下,高千,”一时找不回昨夜确切记忆的我大感混乱。“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当然是从大门进来的啊!”高千起身,猛然拉开窗帘。“话说在前头,我进来以前敲过好几次门了,不过你一声都不吭,我就自己进来了。” “可是,”日光如洪水般由窗户一涌而进,几乎融化了我的身体。“锁呢?” “你根本没用那种文明时尚的东西。” “我又忘记上锁啦?” 仔细一看,我还穿着外出服装,酒味与汗水黏答答地缠绕全身。高千打开的窗户吹进了出奇凉爽的风,令我颇有重生之感。 我似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直接倒头大睡。 “算了,常有的事。”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路边的。” “我也觉得。” “早报看了没?” “咦?还没,我哪有办法看啊?在你叫醒我之前,我都还在睡梦中咧!” “报纸在哪里?门前没放啊!” “我根本没有那种文明时尚的东西啦!” “没电视,也没收音机。”她的双手像螺旋桨一般水平伸直,搅拌着三坪大的房间中刚替换过的空气。“这是我头一次来,果然名不虚传,可以媲美仙人了。你这样要怎么和全世界的咨询接轨啊?” “去学长家时我会看电视,报纸、周刊之类的我也有看。” “真是的,早知道就带报纸来了。我是略有耳闻,但没想到竟然连报纸都没订,真是教我甘拜下风——快点准备吧!” “咦?” “到有报纸又能吃饭的地方去。”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会让你的醉宿飞到九霄云外喔!” 平时冷漠得教人怀疑她缺乏感情的高千竟然会这么说,肯定是超百万吨级的报道吧!我忙爬出棉被、更衣洗脸,与她一起离开公寓。 “——你这房子……”高千微微歪着头,回首观看老旧的木造灰浆建筑物。“租金多少啊?” “没浴室,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这样你应该想象得出来吧?把你想象的金额再减去一个零,就是房租的近似值了。” “我听说‘I·L’的时新不错哦?” “是比其他地方好啦!” “你完全没想过把薪水多少回馈到文明生活上吗?” “有啊!可是凡事总有个先后顺序嘛!” “最优先的就是啤酒?” “最优先的就是啤酒。” “你很快就会死于肝硬化的。” “我也觉得。” “至少买台电风扇嘛!不然在肝硬化之前会先死于中暑。” “我也觉得。” “现在晚上这么热,哪有人关紧窗子和窗帘睡觉的?真不敢相信。” “我也觉得。” 我还以为会顺道邀请漂撇学长等人,想不到高千并未前往任何人的租屋处,快步地走进了‘I·L’。 老板依旧不在,是老板娘和这个时段的女工读生带着笑脸迎接我们。店里坐了半分满,几乎都是安槻大学的学生;他们对于店内电视重播的时代剧不屑一顾,每个人都在看着漫画杂志或周刊,全神贯注得教人只想发笑。 “——总之,”高千完全无视我的意愿,点了两份每日特餐,又在桌上摊开从杂志架上取来的本地报纸。“你先看这个。” 首先引入眼帘的不是高千所指的报道,而是日期栏上的八月十九日。啊!对,今天是十九日;我总算稍微整理的记忆。 ‘——于杂木林中发现身份不明的男尸’ 关键报道便是如此起头的。 ‘十八日下午五点左右,开车经过安槻XX町国道的民众于沿线杂木林中发现了疑似男性的尸体,随即报警。 由于尸体腐坏多时并已经开始白骨化,推测死后约经过一个月至三个月左右;虽然头部带有伤痕,但确切死因不明,警方已朝意外与他杀两方面展开调查。 尸体性别为男性,推定年龄为二十几岁至四十几岁,身上并无任何身份证明文件或物品……’ “这个报道哪里……”我以为自己看完重点,搔着鼻头,抬起脸来。“可以让我的醉宿飞到九霄云外去?” “好好看完全文,匠仔——这里,看这里!” ‘此外……’高千所指之处还有如此下文。‘尸体旁放着女用裤袜,其中装有疑似属于人类的长毛发,因此县警局与安槻警署共同调查小组将一并针对上个月十六日栈桥市民交流公园女尸之间的关联进行调查——’ 我不禁以响彻店内的奇异声音呻吟,沉淀于体内的酒精似乎一股脑儿地蒸发了;现在的场面,确实不容许我抱着醉宿的脑袋哀嚎。 “这……这是……” “清醒了?” “这,这件事学长他们知道吗?已经通知大家了吗?” “不清楚。假如他们有看报纸,应该知道吧!现在大家都不在,无从问起。” “不在?为什么?” “你还没睡醒啊?匠仔。小漂他们不是去了宫下学长家吗?” 听她这么一说,昨晚的记忆总算清晰起来。宫下学长的母亲将在今天十九日于老家举行告别式,我记得是从中午开始。 原先我们打算全体一起出席,连我都开始整理最好的一套黑色西装;但多数的朋友并未见过宫下的父母,如今宫下不在,一群未曾谋面的人大举入侵,似乎有些不妥,因此由实际上去宫下家玩过、见过伯母并曾受她款待的小池先生与最年长的漂撇学长两人代表,带着众人的奠仪前往上香致意。我记得宫下学长的老家得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就时间上估算,他们俩应该早出发了。 “对喔!遭了……” “咦?怎么了?” “漂撇学长啦!我本来还想着今早他出发前替他检查看看穿的衣服够不够正式,却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他老婆啊?放心,小漂是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去的,衬衫我替他烫过,络腮胡也叫他剃掉了。” “是吗?那就好。不过……” “不过什么?” “我觉得讲这些话的高千更像他老婆。” “拜托你别说了,”高千可怜兮兮地抱着头,那样子教我看了直想发笑。“有时连我都受不了我自己,干嘛理那种人?就算他老来烦我,我装作没看见就行了啊!可是,一回过神来,又和他混在一起了。” “那是——”因为你怕漂撇学长吧?原本想发表我之前的那番论调,却担心高千会更沮丧,便打消了念头。 “什么?” “那个戒指是?”我突然瞄到一眼高千无名指上闪着光芒的银环,便拿来当蒙混的借口。不过我直到今天才发现她带着戒指,感到好奇,也是发问的理由之一。“应该不是学长送的吧?” “当然不是啊!拜托你,算是开玩笑也别说这种话,行吗?” 虽然我点了点头,却是心不在焉。戒指,戒指……我突然觉得自己最近曾有过与戒指相关的重要体验;然而,即使报道浇醒了我,酒精依然沉淀于脑袋一角,使我无法顺利搜索记忆。 见我发呆,高千误以为我对她的戒指极为感兴趣,竟缓缓拿下戒指,摆到我的眼前。 “……干嘛?” “送你。”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我看你好像很想要。” “啊,不是啦!我是在想别的事。对不起,这样大咧咧地盯着看。” “不过,不管是或不是,对我来说都是个拿掉戒指的好机会。” “什么意思?” “说来不可思议,我根本没发觉自己一直戴着戒指。我自认已经无所眷恋,应该只是单纯的惰性吧!” “这么说来,莫非这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女孩给的……?” “仔细一想,我们当时玩的游戏还真可爱,竟然交换这种便宜戒指;那时的我,似乎还太幼稚了。不过,套句露咪小姐的话,也该是切断过去的时候了。” “切断……” 这会儿我清楚地感到沉淀于意识地步的东西正刺激着我,但明确的影像依旧未浮现。 “怎么了?”高千一面看我因过于心急而戳着自己的额头,一面将取下的戒指放入皮包中。“祈祷啊?” “没事。别谈这个了,岩仔和小兔呢?” “我去他们的住处找过他们,但两个好像都出去了,没人在家。无可奈何,我只好和匠仔分享这则新闻啦!” “那还真是感谢你……”换句话说,我的公寓是最后且顺便……或该说道义上的一站。一思及此,我莫名其妙地失望起来。我为何要失望呢? “这么体贴啊。” 老板娘将我们点购的每日特餐放在桌上并离去时,带着意有所指的奇怪笑容看着我;我以为她要我帮忙看店,主动开口相询,但她却只是呵呵窃笑,摇了摇手便回到柜台。 “她怎么了?” “还用问?”高千维持以口就味增汤的姿势,同样窃笑着。“当然是在高兴啊!” “高兴?” “她的心情就像匠仔的妈妈一样吧!”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匠仔老是和小漂、岩仔、小池先生这些臭男人混在一起啊!你应该没单独和我这种水灵灵的美女来这里过吧?” “啊……搞什么,是这么回事啊!” “这是个值得庆祝的误会哦,对吧?我看你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也觉得。” “对了,”高千喝了口冰水,顿了片刻,又以手指弹了弹放在椅子上的报纸。“匠仔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当然,警方似乎也有相同的看法。” “和栈桥公园的弃尸有关,对吧?这次被发现的男人,说不定正是杀害她的凶手呢!” “嗯,非常有可能。” “不过这么一来,问题就变成是谁杀了这个男人的?” “这个男人是不是被杀的,还不晓得。只说头上有伤,不见得是他杀啊!或许是意外。” “对啊!说不定是他杀了那个女人之后,在逃亡途中摔下去的。” “问题是这个男人带着的——不,不知道是不是他带着的,总之是掉在他尸体旁的裤袜和毛发,到底是不是她的?” “呐,匠仔。” “干嘛?” “一直说他呀她的,我都搞混了。在查明他们的身份之前,不如替这两人取名字吧?” “X男或Y女之类的?” “这种记号更容易搞混,用具体一点的名字吧!比方说亚当、夏娃之类的。” “亚当和夏娃?与这个案子的被害人好像不太合适耶!” “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是图个方便而已。” “说得也是。” “那就这么决定啦!在小闺家发现的女人叫夏娃,在国道沿线杂木林发现的男人叫亚当。现在的问题是,亚当带着的毛发究竟是否为夏娃被剪断的头发。” “详细情况警方会鉴定,我们只能等结果。不过,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夏娃的。” “我也觉得。但要是如此,夏娃所持的头发又是谁的?” “会不会是亚当的?” “咦?是男人的头发?” “不无可能啊!长头发的男人多得是。” “可是,今早的报道没提到亚当被剪了头发啊!当然,报纸也不见得会写出所有资讯,但这次既然是以两案互有联系为前提进行调查,亚当的头发被剪当然是大事,绝不可能不写的。” “这么说也对。但若不是亚当的头发,就代表有个头发被剪的第三人与这两件案子有关;虽然不知道是男是女。” “说不定那个第三人就是凶手。” “会吗?凶手被剪或自行剪去头发的原委,是有很大的想象空间;但为何会将这种重要证物遗留在现场?这又是个问题了。” 说着说着,我突然歪头思索;自己的一番话中似乎有不对劲之处,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却又无法领会。 “原来如此。要说忘了带走,好像不太可能。这次的案子我不清楚,但小闺家发现的头发就放在尸体旁,凶手不太可能没看见——呐,匠仔。” “干嘛?” “那两束头发也会搞混,替他们取个好记的名字吧!” “不能用记号,对吧?” “尽量别用。” “那小闺家发现的发束就叫‘屋大维’。” “在屋里发现的就叫屋大维?真随便。” “而这次在男人尸体旁发现的发束就叫‘路德’。” “因为是在路边发现的?算了,反正挺好记的。” “既然代号都取好了,就稍微整理一下吧!首先,和夏娃一起被发现的‘屋大维’不是夏娃自己的头发,这点已经确定了;这么说来,‘屋大维’若不是亚当的,便很可能属于尚未登上舞台的第三人。” “再来看看‘路德’是不是夏娃的头发。我觉得八成是她的,不然又得有第四个人物——‘路德’的主人——登场才行。” “嗯,所以……” ‘……接下来为您报道新闻。’这道声音传入耳中,因此我闭上了嘴巴。转向电视一看,重播的时代剧不知何时也已播放完毕,换上了地方电视台的主播脸孔。 ‘针对昨天于国道沿线杂木林中发现的男尸进行调查后,调查小组稍早断定死者即为投宿于市内旅馆的米仓满男。 根据调查,该男子于上个月十一日独自出现于旅馆,预付了五天份的住宿费用并投宿;然而出发预定日当天,服务员到房间探询之下,发现该男子留下行李,人却消失无踪。旅馆方面担心房客自杀,因而报案。 由于服务员印象中的男子服装与死者穿戴的服饰一致,且死者口袋中找出了该旅馆的客房钥匙;因此调查小组断定死者应为自上个月起便已行踪不明的男子,目前更进一步着手调查证据方面。接下来为您报道下一则新闻,安槻动物园最近新添一对猴宝宝——’ “唔……米仓满男?这种本土化的名字一出现,神秘感都没了。还是叫亚当比较好。” 噗嗤一声,我忍不住把满口的米饭喷了出来。 “啊!匠仔,你真脏耶!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确,这搞不好是件杀人案,我却谈什么神秘感,是有点缺德;不过你也不用这样表达你的遗憾之意——” “啊!不……不是。” “干嘛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懂了。” “懂了?”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过于洋溢着悲壮感,连高千也跟着表露出笑中带泪的神态。“懂什么?” “就,就是头发!夏娃的头发!我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何被剪断了。” “啊?”高千一脸狐疑地皱着眉头,或许她以为我在说笑。“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 “戒指。” “咦?” “戒指!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么理所当然、一目了然的事……” “等,等一下,暂停!”高千以按住剥落壁纸的姿势制止我,随即又猛然扒完剩下的每日特餐。“等一下我再听,先换个地方。” “啊……说,说得也对。” 但我却彻底失去了食欲。虽然脑袋因醉宿而疼痛欲裂,此时却很希望再多喝几杯酒。 “该上哪儿去?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比较好吧?” “不然去我那里好了?” “少开玩笑了,谁要去那种蒸气浴般的臭房间?” “那等学长回来再说?” “这也不行。小漂他们至少得到傍晚以后才会回来,我等不了那么久。” “那到底要怎么办啊?” “没办法,”高千喝了口冰水,与嘴里的东西一起咽下,便迅速起身。“上我那儿去吧!” “咦?呢,呢……好是好……” “你那种憋尿似的扭曲表情是什么意思啊?你对我的住处有何不满?” “没有不满啦……”最近不知不觉开始将高千作为一名‘女性’看待,这种去往对方寝室的行为势必不好意思……话是这么说,“不过,高千啊,我问你,你住的地方,呢,有放啤酒之类的吗?” “你是认真的吗?”她瞪大了眼睛,活像要将我生吞活剥。“哪天得了强迫症,我可不管你!” “但要我在清醒状态开讲,我做不到啊!” “那就在路上买吧?啊,当然,用你自己的钱。” 这是我初次造访高千的住处,其实我原先连住址也不知道,以前都是在漂撇学长家或居酒屋与她见面。 前往一看,是座两层楼高、看似一般民宅的白色石灰岩建筑。高千的房间位于二楼最外侧,可从外头爬安全梯直接上去。 “别出声,跟我来。这里名义上是禁止男生进入的。” “名义上这三个字相当微妙,很不错。” 我将路上买来的啤酒轻轻抱在胸前,如小偷般蹭手蹭脚。 高千的住处是一房一厅,她将有限的空间做了最为密致的应用,没有半点浪费;各色各样的家具,叫我看了目瞪口呆。她特地在厨房放了个半圆形的单人小餐桌,应该也是为了更加有效利用放有床铺及书桌的房间吧!我觉得自己见识了高千意外的一面;不,说意外或许对她失礼。但我原先确是无来由地认为她的房间摆设会走男性化的豪迈风格。 高千将餐桌边唯一一把椅子让给我,自己则从房里拿了椅子过来。 “——简单地说,解开整个案件之谜的关键,”待高千坐下,我便打开了罐装啤酒。在窗户摄入的阳光奔流之下喝酒,要说完全不感惭愧,便是谎言;但我只能借着酒意壮胆。“就是戒指。” “所谓的戒指……”另一方面,高千已经开始替我准备醒酒饮品,将大量咖啡豆导入咖啡机中,按下设定钮。“就是掉在小闺家餐桌下的那一只?” “对,那是夏娃原本带在手上的;从她无名指上的痕迹判断,错不了。问题在于夏娃为何将戒指拿下。” “拿下?你的意思是……”高千的无名指上已经没有戒指,她却又做了一次取下的动作。她的无名指和当时的夏娃一样,残留着嵌入肌肤深处的红色痕迹,令我不忍直视。“她是自行取下的?” “没错,是她自行取下的,并非被人拔下,否则还留在现场的戒指就无法说明——拔下的人就算失手掉下,也有足够的时间寻回并带走。顺便一提,夏娃的头发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起先一直以为她的头发是被凶手或其他人剪断的,却总也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这主要是被现场不属于她的那束头发误导了。如果反过来想,其实不是这样的,那束头发不是被其他人剪断的,而是夏娃自己剪的。这样,事实就会浮现出来。” “等等,夏娃自己剪断的?”高千一瞬间露出欲抢走我手中啤酒的神态。“是在小闺家吗?她特地跑进小闺家剪自己的头发?” “对,没别的可能。” “但她为何这么做?居然跑进没人在的小闺家做这种事。” “我想,起先夏娃应该也没这种打算,而是为了其他目的前往滨口家;她不晓得当晚滨口家没人在。” “其他目的?什么目的?” “当然是为了去找小闺。” “可是,小闺说她从没见过夏娃啊……这么说,那是谎言?”我不愿这么想,但果然是这么回事——她的口吻宛若如此说道。“小闺撒谎?” “不,我想小闺没有撒谎,至少在这点上没有。小闺完全不认识夏娃,夏娃却认得小闺;不,她应该没见过小闺,但知道小闺的存在。因此,她在上个月十五日造访滨口家,但当晚滨口家空无一人。” “那夏娃发现没人在时,为何不折回?明知屋主不在,干嘛还特地从忘了上锁的落地窗闯进滨口机客厅?该不会是打算偷东西吧?” “我想夏娃应该没这种念头。从状况判断,我确信她只是打算守株待兔而已。” “守株待兔?”高千似乎埋怨我又说出没头没脑的话,正欲皱起眉头,却随即转为灵光一闪的神情。“莫非是要等小闺回来?” “对,夏娃知道小闺将在隔天十六日离开日本,飞往美国;因此她断定十五日晚上小闺即使出门,也一定会回家,才跑进屋里等小闺回来。” “为了见一个素未蒙面的人,不惜擅自闯入主人不在的屋子里?”高千似乎决定听完我的假设再说,因此带着‘姑且不和你唱反调’的表情点了点头。“很不寻常。” “没错,夏娃这么做有着相当迫切的理由,务必得见到小闺;然而,当她闯入客厅后,她马上改变了主意。” “怎么说?” “她发现了新的目标——可以达成同样目的的目标。” “目的?” “这个慢慢来说;她看见的目标,就是放着小闺行李的旅行箱。” “……就是客厅那个吧,”高千思索着,跟着我的推理慢慢前进。“那个旅行箱……” “夏娃看见旅行箱时,灵机一动;只要利用这个,不必直接和小闺见面,也能达成目的。” “到底是什么目的?该不会是偷旅行箱里的东西吧?” “正相反。” “相反?” “夏娃打算在旅行箱里放入某种东西。” “不是偷,是放?总不会是定时炸弹之类的吧!” “就情况而言,其实差不多啦。” “咦?”她原本只是说笑,我却一口肯定,令她大为惊讶。“咦?咦?” “是戒指。”看见高千的错愕表情,我不由得想笑:“根据现场的情况来推断,她既然自己拿下了戒指,就是为了某种目的;而目的是什么呢?八成就是为了放入旅行箱中,起到定时炸弹的作用。” “什么?” “夏娃打算在小闺的旅行箱中放入自己的戒指,就是期待它起到炸弹般的功效。将自己的戒指放入小闺的旅行箱中,结果会如何?在旅行地点打开旅行箱的小闺发现那只戒指后,一定会讶异那是谁的东西;夏娃便是借此对小闺宣示自己的存在,而这也是她十五日晚上有所行动的理由。” “我不太懂耶,你说她要宣示自己的存在,但我记得你们说过,戒指上并没有刻姓名缩写啊!即使把这种戒指放到旅行箱里,也无法让小闺得知自己的姓名吧?” “不知道姓名也无所谓,她只是想影射自己的存在;也正是因为戒指没有刻缩写名字,夏娃才会剪断自己的头发。” “等,等等……”高千欲言又止,倒不似正在思索如何反驳我,反而像在整理我的说明。“戒指的事暂且不论——关键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和戒指的理由完全一样。夏娃拔下戒指时,突然担心起戒指的冲击性或许不足;要是小闺发现戒指却毫不在意,该怎么办?说不定小闺会以为是家人不慎放入旅行箱的,不当一回事。夏娃拔下戒指时思及这个可能性,于是她想出另一个制造自己‘名片’的方法,可以更强烈地抡小闺一巴掌。没错,就是那束头发。” “这么说……”高千好像看到了我的推论,“难道……” “对,夏娃的目的只是向小闺宣示——你现在得意洋洋地享受旅行,但他的女人可不只你一个,还有其他人在呢!那个人就是我,而这只戒指和头发便是证据!” “你是在说宫下学长?”咖啡早已煮好,但高千似乎忘了倒进准备好的杯中。“你说的那个‘他’,指的就是宫下学长?” “对,说穿了,夏娃真正想见的并非小闺,而是宫下学长;打算和别的女人——也就是小闺——一起出国长期旅行的宫下学长。夏娃大概是想在宫下学长离开日本前见他一面,进而挽留或痛骂他一顿吧!不过,夏娃办不到,她不知道宫下学长身在何处,因为宫下学长瞒着所有人偷偷搬了家。夏娃失去了发泄怒气的管道,便转而调查名叫滨口美绪的女孩住在哪里,并闯进人家家里去。” “为了向情敌宣战,破坏旅行——夏娃的目的就是这个?” “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会造成那么奇怪的现状啊……” “没问题吧?那我继续推理喽?” “等等,有件事我想先问一下。” “什么事?” “你是不是又进入妄想世界啦?” “嗯,八成是吧!” “那,我就当成妄想听喽!”此时的高千笑容中流露着一丝期待,令我大为欣慰。 “这样最好。毕竟把自己的头发当做‘名片’放入情敌的行李中,简直是三流爱情电影中的纠葛世界嘛!当然,因为这是临时想出的点子,夏娃手上并未准备任何道具;但妒火中烧的她已经豁出去了,干脆从滨口家的厨房拿出调理用剪刀,一口气剪下自己的头发。” “活像你看到似的。” “接着夏娃又到厨房拿了橡皮筋,束起头发的两端。纵使有橡皮筋捆着,直接将头发放入装满衣物的行李箱里说不定会散开;夏娃为求慎重起见,决定用袋子装着,而且最好是小闺一眼就能看出装有何物的透明或半透明袋子……思及此,夏娃又临机一动。对了,自己现在穿的裤袜!把裤袜脱下当成袋子用吧!裤袜一般是女人用的,塞了头发在里头,更能双重强调‘女人’的存在。” “拜托你,匠仔。”高千总算忆起了咖啡,斟了一杯推给我。“喝了这个再说。” “虽然直接放入旅行箱也无所谓,但夏娃打算来个最后一击,把戒指也一并放进裤袜之中。如此一来,即使小闺再怎么少根筋,也不可能误解她暗中传达的讯息。高千,你想象看看,假如你去旅行。打开行李箱时却发现从未看过的裤袜中装着女人的头发及戒指,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应该会浑身发抖吧!这和有没有看过无关,而是因为感受到灌注在里头的怨念。” “怨念,说得对;正是强烈的怨念让夏娃采取了这些举动。不过,夏娃在进行最后一击时出了点小差错;她拔下戒指时,不慎让戒指掉到了地板上。” “你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个故事的?”高千不敢置信地以口就杯。“匠仔,你有成为欺诈师的天分。” “戒指一路滚到了餐桌下,她追着跑,抓住了戒指后松了口气,一时间却忘记了自己钻到桌下,竟直接站起来。” 正要啜饮咖啡的高千缓缓停下动作,她的脸依旧埋在热气中,只是抬起眼望着我。 “夏娃的头部狠狠地撞上桌底,而她原先用来束起长发的银质发夹由于起身时的角度关系,化为了痛击头部的凶器。夏娃刚捡起的戒指再度掉落,人虽然摇摇晃晃地爬出桌下,却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结果她没喝半口咖啡,将杯子锵地一声放回盘上。“……这么说来……” “对,我想夏娃当时还活着。这不单是我的想象,小闺曾脱口而出自己回家时她还活着;学长一追问,小闺又慌忙撤回前言,说她死了,还找了个有模有样的借口,说自己误把肺部空气外泄的声音当做呻吟声。但现在回想起来,我敢打赌,夏娃并没死;小闺回家时,夏娃确实还活着,只是昏迷而已。” “可是,既然小闺发现了这一点,为何又要坚持夏娃死了?她扯这种谎,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猜小闺是想尽早把夏娃这个‘碍事者’弄出她家。为求准时出发,小闺没时间接受警方盘问;然而,一旦将夏娃送医,这件事就变成伤害案,身为发现人的自己必然被迫耽误。如此判断的小闺既没报警也没叫救护车,而是选择向岩仔求助,要岩仔帮她把夏娃扔到别处去。此时,夏娃的死活将产生巨大的差别;以岩仔的个性,倘若知道夏娃还活着,就算小闺命令他把人扔得远远的,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送医院急救。但若是岩仔这么做,小闺可就伤脑筋了。” “为什么?” “小闺不知道夏娃受伤及昏迷的经过,以为是另一个入侵她家的暴徒攻击夏娃所致;换句话说,她一心认定这是伤害案,只要夏娃被送往医院,便会引来警察。如此一来,纵使她百般叮咛岩仔别提及自己,也难保岩仔挡得了几时;岩仔的个性又那么老实,很可能招出小闺的名字。小闺一定是这么想的,才硬说夏娃已死;而我们把她的话当真,居然没试着探探夏娃的脉搏。” “反过来说,要是夏娃死了,即使岩仔再怎么死心眼,也只能悄悄把尸体搬到别处去。岩仔绝不会报警,到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不愿小闺被卷入杀人案——小闺就是这么判断的?” “正是如此。” “可是,这个赌注未免也太冒险了吧?你想想,要是岩仔来时,正好夏娃清醒过来,小闺该怎么办?” “所以,我有个讨厌的想象;或许小闺为了防止夏娃发出呻吟声,曾在岩仔来之前采取某种行动,以求让她再次陷入昏迷或死亡。” 这会儿高千的表情僵住了,持杯在空中痉挛着;一时间,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要将滚烫的咖啡泼向我。 “你是说……”然而,此时的高千却没展现这理所当然的怒意,反而露出了老成又达观的表情;这种表情,是她鲜少在人前展露的。“小闺攻击了夏娃?” “应该是。” “我也开始想喝酒了。”高千从塑料袋中取出一罐我买来的啤酒打开,突然又困惑地眨眼。“我是怎么搞的……?匠仔说的话,我根本没必要当真啊!” “当然没必要。” “可是我却把匠仔的妄想当真了。这种事连想想都可怕,但我竟然觉得有理。”她将啤酒倒入大玻璃杯中,宛若因有生以来首次见到的光景而目眩神迷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冒起的泡沫。“为什么?” “不知道。” “莫非这已经不是匠仔的妄想,而逐渐替换为我的妄想了……咦?”高千突然叫道,使得维持表面张力的泡沫溢出了几滴到桌上。“不对吧!匠仔,你刚刚说的话有个很大的矛盾。” “真的吗?”倘若有人能指出矛盾之处进而推翻,让整个假设无法成立,该有多好……或许是因为存着这种期待,我的声音充满喜悦,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惭愧。“什么矛盾?” “你想想,和夏娃同时发现的‘屋大维’,是别人的头发啊!小池先生之前不是也说过这点已确定了?但你的假设,是以‘屋大维’是夏娃自行剪下头发为前提才能成立;既然前提本身就是错的——” “原来是这一点啊!”我大为失望。“啊,对了,我还没解释嘛!高千,这一点并不矛盾。” “咦?你在说什么?明明就——” “‘屋大维’的确是夏娃自行剪下的头发,只不过和‘屋大维’同时在栈桥公园发现的尸体不是夏娃——这么一来,就没有任何矛盾了,对吧?”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夏娃还活着。” “你刚刚说她死了,说她原本只是撞到桌子而昏迷,但小闺为了一己之私,将她杀了。” “这是你听错了,我没说小闺杀了夏娃。我的意思是,或许小闺为了防止夏娃在岩仔来时发出呻吟声,便以打昏或杀了她为目的而出手攻击她。我想,小闺实际上真的攻击过夏娃,这个可能性很高;但夏娃只是因此陷入更深的昏迷,并没死。” “那岩仔搬出滨口家的不是尸体?” “岩仔把活着的夏娃当成尸体搬了出去,不过夏娃还好端端地活着,照常生活。高千,其实你前一阵子也见过她本人。” “咦……咦?” “还能有谁?夏娃必须是和宫下学长有亲密联系,且知道他抛弃自己与小闺在一起的人。在我们周遭,满足这个条件的女人只有一个,不是吗?是谁告诉我们宫下学长和小闺之间的秘密关系的?” “露咪小姐?”高千的声音以其说是惊讶,倒像是不满。“你是说,阿呼露咪小姐就是夏娃?” “只有这个可能。” “可是,匠仔,你和小漂不是在小闺家亲眼见过夏娃吗?但你们在‘丝丽绮’就近看她,却没发现她就是当时的夏娃?不,你和小漂就算了,连误信她是尸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开车将她搬走的岩仔都没发现?这种话叫我怎么信服?” “事实上就是没发现,无可奈何啊!不,我这不是歪理把着说;别忘了当时我们都深信夏娃——或许现在该称之为露咪小姐——是尸体。再说,我们在小闺家见到露咪小姐时是七月十五日,正确来说是十六日早上;而我们是在八月十七日造访‘丝丽绮’,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之前的八月八日,你和小漂不是先一步见过她了?她和山田一郎氏在一起。” “即使如此,还是接近一个月啊!这段时间里,露咪小姐的伤早治好了,她自行剪下的头发也已经到美容院去修剪成漂亮的短发。再说,闭目仰卧的脸孔与睁眼正对的脸孔给人的印象本来就不同,倘若是女人,差异便更为显着。在这些微小要素的重叠之下,我们没发现夏娃和露咪小姐是同一个人。” “说穿了就是你们洞察力不足,还能扯这么长的借口啊?不过,你还没说到关键。这么一来,栈桥公园的尸体又是谁的?” “我想,深信露咪小姐已死的岩仔,应曾一度将她弃置于市民交流公园的凉亭里;但过了片刻,露咪小姐却醒过来了。” “本来跑进滨口家,醒来却躺在那种地方,露咪小姐肯定吓了一跳;搞不好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瞬间移动了呢!” “说不定她倒是料到了几成真相,认为是讨厌惹事的滨口家人悄悄把自己扔到那种地方去。总之,恢复意识的露咪小姐就这么离开了栈桥公园。我想她应该没注意到放着装有毛发的裤袜及戒指;假如注意到,应该会带走才是。” “所以是放有裤袜的凉亭又碰巧发生了另一起杀人案?” “当然,这种偶然并非绝无可能。不过,实际上被遗弃在凉亭的尸体——暂时称呼她为爱娃好了——爱娃的头发也被剪断了,和露咪小姐如出一辙;这种情形,有可能是偶然吗?” “或许是杀害爱娃的凶手将爱娃的尸体搬入凉亭时发现碰巧遗弃在那里的裤袜,为了混淆视听加以利用啊!据你们所说,那个凉亭坐落很偏僻,如果同是为了弃尸说不定就会选择同一个地方吧!” “好吧,假设是这样的,那么为什么?干嘛要这么做?只要进行科学鉴定,立刻就会知道藏在裤袜里的毛发不是被害人的;做这种手脚,对凶手有何好处?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是这种假设,凶手势必在到达凉亭后才临时起意,而与其有时间剪下被害人的头发,不如快点逃离现场比较实际,对吧?” “这么说也对……可是根据被发现的尸体来看,凶手的确是剪下了爱娃的头发啊!难道这不是凶手所为,而是其他人——” “不,我认为是凶手做的。” “匠仔刚刚也说了,没有任何好处,干嘛要这么做?” “其实有好处的。” “慢着,我突然想扁你耶……你一下子说没有,一下子又说有,到底有没有啊?” “假如凶手是其他人,的确没有半点好处;但对于某个人而言,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促使别人误认栈桥公园弃尸的身份。这里说的别人不是警方,而是漂撇学长与我。” “促使匠仔与小漂误认弃尸身份……?为什么对象不是警方,而是你们?骗你们能有什么好处?话说回来,那个凶手到底是怎么骗到你们的?难道他认得你们,那他又是谁——” 咯噔一声,高千坐的椅子翻了过来。抬起腰部的她似乎得靠撑住餐桌的手才能成立,嘴唇也颤抖着。 “你胡说……”面无表情——但那不是平时宛如铠甲般穿戴于身的防卫机能面具,而是人格崩坏造成的。“匠仔……你……胡说……什么?” 看来高千已经明白我所想象到的事实,是啊,只要将从那一晚以来的所有怪诞联系到一起;虽然我也不愿接受,然而事已至此,我只能依序说明我的想象……不,妄想的场面吧!唯有这样,才能和高千一起寻找,能够推翻这个妄想的破绽。 “首先,岩仔将露咪小姐遗弃于栈桥公园的凉亭后,便回到车上打算离开;此时,他不经意地往凉亭方向看,却目睹原以为已死的女人竟然还活着,令他非常高兴;因为这下子杀人案便不存在,自己也不至于犯上遗弃尸体罪。岩仔想找人分析这份喜悦,而他第一个想到的人会是谁呢?” “……小闺?”高千喃喃说道,嘴唇几乎没动,双眸如空荡的洞穴一般。“你是说……岩仔折回小闺家?” “或许岩仔曾考虑过送露咪小姐就医,不过见她步伐还算稳健,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叫住露咪小姐,直接开车离去。这种情况下,分享喜悦的对象,无论是从共犯角度还是有好感的异性来说,小闺都是不二人选;然而,当他抵达滨口家时,却发现有个意外的人物和小闺在一起。” “宫下学长……” “没错。当晚的宫下学长不太可能有前往滨口家的计划,应该是小闺临时叫他去的。假如我那小闺曾打晕露咪小姐的想象属实,或许小闺便是因此陷入亢奋状态,才叫宫下学长来家里的;其他人不知道宫下学长的联络方式,但小闺应该知道。另一方面,岩仔撞见他们两人在一起,心头的波澜万丈可想而知。他们有何反应,我不知道;总之,岩仔一时冲动,将他们——” “可是,他们两个!”半是惨叫的高千忘了椅子已然倾倒,一屁股跌坐在地;然而,她似乎完全不感疼痛,表情丝毫未变。“他们两个现在一起在北美旅行——” “但是没人亲眼见到小闺和宫下学长出国啊!没人确认过。他们根本没去美国,就连小闺的信和照片,也是瑞秋制造的假象,不是吗?” “那……那个亚当是……” “米仓满男自然是假名。宫下学长没有搬到其他房子去,他为了到美国避风头,已经变卖所有家当,跑到旅馆躲起来。他是在上个月十一日离开‘安槻宅第’,正好是亚当投宿那家旅馆的日子;亚当预付了五天份的住宿费,便是付到十五日晚上为止,因为他十六日将与小闺一起离开安槻,飞离日本。这么一想,一切都吻合了;宫下学长正是亚当。” “……和亚当同时发现的‘路德’呢?” “当然是小闺的头发和她被脱下的裤袜;这是为了让我们将小闺的尸体当做夏娃而做的手脚。当然,岩仔应该也把小闺的旅行箱和行李都带出滨口家了,这样她的爸妈回家时,便会以为小闺已经平安出发。” “做这种手脚有什么用?”高千依然坐在地上,迟迟未起身。“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啊!” “或许他真的期待能骗得了一世,顺利的话,说不定会当成小闺出国旅行却行踪不明,从此成为悬案。” “但要是女儿一直没回来,小闺的爸妈当然会报案;警方只要一查,就知道她根本没出境。” “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到时候,警方自然会推测她是在赴美之前——比方说东京——出了事。只要小闺的尸体没出现,行踪不明的故事便宣告完成;社会大众也会认定小闺是受不了严厉的父母而离家出走的吧!” “他处置得那么草率,尸体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就算尸体被发现,若身份不明,意思还是一样。” “可是,万一栈桥公园弃尸之事从你们口中泄露给警方……” “这正是岩仔的期望。我们的证词只能确认一点:栈桥公园的弃尸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可能是小闺。” “傻瓜!”大颗眼泪于高千的眼角膨胀,随即便似坏了龙头的水管一般满溢而出,流遍脸颊。“傻瓜!不是岩仔傻,是我傻,我是说我傻!干嘛把匠仔的话照单全收?说不定根本不是真的,胡说八道的可能性要来得高多了;这种妄想,为何我无法一笑置之?为什么?” “对不起啦,高千,我好像又恶搞过头了。我不说了。”顺着思路走到现在,即使情感上再怎么觉得是妄想、再怎么想反驳,却没有找到任何致命的破绽。这就是我不得不说出妄想的原因,也是高千不能一笑置之的原因吧。直到现在,我才伸出手来拉坐地的高千一把;或许我也因为自己的假设而失去了理智。“好了,站起来——” “话不要说到一半!” 我完全忘了我们的身高差距,想拉高千起身,却反而被拉得跌了一跤。 “可是……” “我对你的看法还有质疑之处。假如亚当真是宫下学长,为何岩仔要将‘路德’——也就是小闺的毛发和裤袜——丢在他的尸体旁?太奇怪了。根据你的看法,岩仔并不希望小闺的身份被查出来;既然如此,绝不能留下任何线索,让人发现栈桥公园弃尸案与国道沿线杂木林案有关,对吧?要是亚当的身份被查个水落石出,警方自然会怀疑两名死者是否相识;这么一来,或许会一口气查出夏娃便是小闺。岩仔干嘛冒这种危险?” “对喔……”夏娃的身份会因为我们的证词而绝对偏离小闺,然而亚当的身份却没有这样的证据;这种情形下,做出令两个案子有所关系的动作简直是自杀行为——谁也无法保证警方会不会查出亚当就是宫下学长。 千呼万唤使出来……自己的假设终于被指出矛盾之处,教我几欲高声欢呼;然而,由于我起身过猛,头却狠狠地撞上餐桌,宛若跳跃失败的青蛙一般匍匐于地。 “喂,喂!匠仔!”高千连忙扶起我的头。“没事吧?” “没,没事……高千,你说的对,如你所言,假如岩仔是凶手,不可能干那种蠢事。对他来说,这两个案子绝不能被放在一起调查,所以他势必得把‘路德’和亚当的尸体分别处理,可是……” 突然,玄关大门被打开,一阵风吹进厨房里来。高千似乎没锁门也没上门链,只见生着一双大圆眼的小兔正目瞪口呆地从脱鞋处看着高千与我。 “啊,啊哈,啊哈哈,失礼、失礼!”小兔见我人躺在地板上,头却枕在高千膝上,显然彻底误会了;只见她一面浮现抽搐的笑容,一面后退。“打扰你们,抱歉、抱歉!不,我不是故意的。两位慢慢来,我先走了喔!改天见!” “慢着!”高千丢下我的头,迅速地冲上前,抓住小兔的衣领。“不,不是啦!” “你,你干嘛?别担心啦,高千!不用那么紧张,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哦!我发誓!” “我都说了是误会了!” “好了,好了,别嘴硬了,你们快继续吧!话说回来,该怎么说呢?竟然是跟匠仔……” “STOP!我都说了是误会啊!绝不能让你在误会的状态下走出这房间!听我说,小兔,快进来。” “这个……” “立刻进来!” “是!”被高千气魄压倒的小兔迅速跑了进来。 “坐下!” “知、知道了!啊!拜托,这么拉衣服会破喔!都说我知道了嘛!真是的。” “好啦,你到底有什么事?” “咦?果然不是误会嘛!高千在生气,一定是因为两人的时光被我打扰……” 咯咯娇笑的小兔,突然像上了石膏似地僵住笑容;虽然从我的位置看不见,但我想她八成是被高千一瞪才瑟缩起来的。 “对,对不起,我是在说笑,开玩笑的。” “我讨厌这种玩笑。” “是,是啊!” “既然没误会,就老老实实说,别瞎闹。我的个性你应该知道吧?” “对啊,说得也是。对不起、对不起,高千,别那么生气嘛!我最喜欢观看别人沉浸于幸福之中,尤其是朋友们的幸福喔!所以一高兴就——啊,啊!这种话一说又会没完没了,不玩了、不玩了,我不说了。对了,来这里的只有匠仔一个?” “对啊!干嘛这么问?” “岩仔,岩仔去了哪里?” “岩仔?”方才的交谈言犹在耳,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朝我袭来;这种预感通常特别准。“岩仔怎么了?” “嗯,我刚才经过岩仔住的公寓前,看到外面停了很多警车,公寓外面还围着带子,禁止进入,不知道怎么了;围观群众都是在凑热闹,没人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只说不能进去,什么也不透露。所以,我想找岩仔来问问,但到处都找不到他;漂撇学长他们还没回来,我以为会在匠仔那里,可是也不在,去了‘I·L’,还是没看到人。我想总不会在高千家吧?来这里一看,果然不在,只有高千和匠仔两个人在卿卿我我……咦?啊?怎么了?呐,你们两个要去哪里啊?呐!你们要去哪里啦!” 失乐情人 ‘——一想到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像个小丑一样。我就什么也不明白了。’ 岩仔在公寓里上吊自杀,而他的遗书便是如此开端的。遗书中所载的内容虽不尽相同,却大致印证了我那该受唾弃的妄想。 警方调查之下,确认笔记本中的原子笔迹乃是岩仔本人的,且现场状况并无任何疑点;换句话说,岩仔为自杀身亡之事毋庸置疑。 动机自然是因为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且害怕自己被捕入狱,终老一生;遗书上是如此记载的。 但前些日子岩仔明明还若无其事地与我们相处,为何到了八月十九日却突然自寻短见?原来,亚当尸体的发现成了导火索。 ‘——国道沿线杂木林中发现的尸体是安槻大学三年级的宫下伸一,人是我杀的。 当然,我并没乐观到以为宫下学长的尸体永远不会被发现;即使我将他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被找到的。 即使证实尸体是宫下学长,对我而言也无所谓;因为我认为,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我是凶手。 但是,我太天真了。只要警方查出尸体的身份,自然也会着手调查宫下学长搬到何处(后来得知他投宿旅馆,但我原先不知情);如此一来,必然也会从他的房里找出他为了赴美而准备的护照及机票等物——我竟大意得疏忽了此事。 在此,我尽可能简洁地说明前因后果。 首先是我杀害滨口美绪及宫下伸一的理由——’ 接下来,岩仔仔细描述自己在七月十五日晚上被小闺叫去替她处理家中突然出现的死尸;他将尸体丢在栈桥市民交流公园的凉亭中,离去之际却发现人还没死。这部分篇幅很长,又与我的想象几乎吻合,因此略过不提。只不过,岩仔或许是不想连累漂撇学长与我,完全没提及我们的名字,写成一开始就是他自己开车到滨口家,一切全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一想到自己终究不必犯上遗弃尸体罪,我真的好高兴;但这份喜悦随即消失无踪。 虽然我也想过美绪说不定已经入睡,还是回到了滨口家。滨口家的客厅与我刚搬出尸体(我当时如此认定)时大相迳庭,变得灯火通明。我想叫唤美绪,隔着落地窗一看,却不由得哑然失声。 因为刚才在居酒屋道别的宫下伸一竟然在里头。为何宫下学长会在这里……?我只觉得一头雾水。 情急之下,我绕到后门。当天,由于美绪的怠惰,滨口家一楼的门窗完全没锁;因此,我猜想后门或许也没上锁。 果不其然,门没上锁,我从后门走进厨房,并躲在相对式橱柜之后,偷听两人谈话。 “——这样很危险耶!”宫下学长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有点生气。“好不容易明天就要出发了,要让别人看见我来这里,一切就全泡汤——” “又没人在,有什么关系?”美绪似乎在闹脾气。“你就留下来过夜嘛!我今晚怕得睡不着。” “说什么今晚,都快天亮了,剩下不到几小时啦!” “那就更没关系了啊!你留下来嘛!要是又有怪人潜进来,该怎么办?要是我被强暴,该怎么办?” “我不是已经巡视过整间屋子了吗?没人在,只要你把门窗锁好,等到天亮,不就得了?——” 小闺果然以为夏娃(露咪小姐)是被另一个入侵者攻击,因此心生畏惧。漂撇学长、我和岩仔离去后,落单的她越想越害怕,深怕家中还有其他人潜伏;但她又没勇气自行检查,便叫宫下学长前去。至于她是如何在那种时间联络上宫下学长的?原来他们俩早就准备了叩机,以防不时之需。 ‘——他们两人就着要留要走争执了好一阵子,后来美绪突然发起脾气来。 “你真的在乎我吗?”她开始质问:“真的爱我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说?这种事用得着问吗?” “骗人,很可疑。你真的已经做好和我在美国共度一生的觉悟了吗?” “就是做好了才要去啊!” “你该不会打算半途丢下我,自己回日本吧?” “别说傻话了。”——’ 从岩仔的描述来判断,他们两人的争执可说是无味之极;就岩仔的印象,小闺似乎屡屡击中要害,宫下学长则是节节败退,不断重复牵强的借口。 换句话说,小闺认定是私奔,但宫下学长不然;高千的假设,似乎是一语中的。 ‘——不久后,宫下学长拗不过美绪,便答应留下来过夜。 接着,客厅安静了片刻;但他们俩并未离开客厅,时而传来吃吃窃笑与接吻声,气氛相当淫猥。正因为我没直接看见,感觉起来更为淫猥。 我再也无法承受,打算从后门悄悄离去。现在回想起来,假如我早几秒决定并付诸行动,或许就不会犯罪了。 “——那个餐会真是无聊死了,”我听见美绪一面喘气,一面弹舌。“根本是浪费时间。应该一开始就像这样,两个人一起过才对。” 现在写成文字,连我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当时我一听见这句话,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自己的存在被冷漠地彻底否定了。 和美绪相处的时间,对我而言是万分珍贵的。虽然身旁还有其他朋友,和她之间的互动也并非格外亲密,但我依旧觉得快乐无比。或许我的形容方法太过老套;对我而言,那是段值得珍藏至宝盒中的美好时光。 然而,美绪本人居然全盘否定,让我觉得宛若有人从身后一脚踹开我的宝盒,而当我慌忙寻找埋入泥土中的宝石时,那人又在背后狠狠地嘲笑着我一般。 待我回过神来,我的手上已多了一把拍肉器。我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拿来的,似乎是流理台。厨房并不乱,收拾得很干净;不知为何唯独这把拍肉器没归位,被拿出来丢在那种地方——’ 补充一下,这把拍肉器应该是小闺拿出来殴打露咪小姐用的,她打算稍后清洗附着于上头的血迹,才放在流理台。追根究底,小闺可说是在双重意义上替岩仔添了罪过;倘若她在使用后收拾妥当,或许岩仔便不会冲动地犯下这个罪行。 ‘——于是,我攻击客厅沙发上交叠的两人。 你们有什么权利……我是这么想的。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蒙在鼓里?你们凭什么说自己的才是宝,别人的都是草?凭什么认定别人一辈子也得不到手,要人别痴心妄想,闪一边去?凭什么以男女主角自居,却把别人贬为小丑? 他们俩打得正火热,连抵抗的时间都没有。我挥舞着拍肉器猛打他们的脑袋;不知为何,我到现在仍记得自己曾闪过一个蠢念头:怎么,原来你们还穿着衣服啊! 直到他们两个头破血流地倒在我眼前,我才回过神来。 不能把尸体留在这里……我这么想;到了明天,美绪的父母就会回来,而他们当然会立即报警。 要是案子张扬开来。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因为——’ 到此,岩仔应该察觉了欲说理由,就一定得提及漂撇学长和我;因为理由便是我们俩曾目睹小闺死前和他在一起。但岩仔终究无法下定决心供出我们的名字,只见缭乱的原子笔迹没了下文,就这么换了一行。 ‘——总之,我决定将两人的尸体搬离滨口家,便轮流扛起他们的尸身,放进车中。我从不知道人类的尸体有那么重,而且还有两具。这是个繁重得几乎教我昏厥的工程,但我毅然咬紧牙关完成了。 我在下意识之中,开车前往刚才去过的栈桥市民交流公园;我猜,应该是因为我想不出其他地方来。 当我到了凉亭一看,发现那个被我误认为尸体的女人忘了把她塞着头发的裤袜带走——’ 在这里补充说明,岩仔搬运露咪小姐之际,已将戒指戴回她手上。 ‘——我灵光一闪载着两人的尸体,又回到了滨口家;接着,我拿出厨房里的料理用剪刀剪断美绪的头发,并脱下她的裤袜,将头发塞入,才又带着美绪的尸体前往栈桥市民交流公园。 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当然,若要说明是为了使人误认尸体的身份,便又得提及漂撇学长与我;岩仔察觉此事,再度中断了文章。其实他打的如意算盘是:万一被查出弃尸的是他,也可借由漂撇学长与我的证词,证明夏娃的尸体是小闺以外的不知名女性。 为避免误会,我事先声明;岩仔刻意省略的部分,漂撇学长和我在接受警方问案时都已尽数说明。 ‘——然而,我不愿将宫下学长和美绪的尸体丢在同一处;因此,遗弃美绪的尸体后,我再度发动了车子。 最后,我开车进山,将宫下学长的尸体丢在国道沿线的杂木林中;当时,我犯下了无可弥补的疏失。 我以为自己行动时出奇地冷静,但毕竟我犯下的是杀人的滔天大罪,怒气早已冲昏了脑袋。 我将装有美绪头发的裤袜和宫下学长的尸体一起丢了。当然,原本我是打算个别丢弃的;但我似乎一时不慎,错手丢入了杂木林。 说来荒唐,直到看了十九日的早报,我才发现这件事。这时我终于知道自己犯了重大的疏失,吓得一脸苍白。 因此——’ 或许是因为不能写出实情,心痒难耐之故吧!写到这里,岩仔以原子笔狠狠乱画,在笔记本上戳了个洞。 当然,理由我们很清楚。即使查出亚当身份为宫下学长,只要没人发现这和栈桥公园的案子有关,岩仔便无东窗事发之忧。然而,岩仔却亲手给了警方、甚至我们两案相关的线索;因为他犯了个重大错误,竟将装有小闺头发的裤袜遗弃在亚当的尸体旁。 午间新闻报道亚当即是投宿于室内旅馆的男子米仓满男,更是补了岩仔一刀。 岩仔当然立刻领悟米仓满男即是宫下学长。更糟糕的是,被害人的行李竟还放在旅馆之中。 岩仔认为,既然宫下学长预定和小闺一起赴美,他的行李之中一定有护照及机票;由这些东西,便可立刻明白死者的身份。 待亚当的身份明朗化且明白他计划赴美,互有关联的栈桥公园弃尸其实是小闺一事,自然也跟着水落石出。纵使警方没识破,漂撇学长他们也会发现——岩仔是这么想的。只要小闺被杀之事曝光,朋友们便会察觉自己是杀人凶手,他只能认命。 事实上,我的确察觉到了,因此岩仔的看法并没错。不过,有一点他猜错了,就是‘米仓满男’留在旅馆里的行李中,并无护照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 警方从机场接待处的投币式置物柜中,发现了宫下学长的护照及机票等贵重物品;大概是宫下学长怕山田一郎氏及荣治等人找上旅馆而做的防备之策吧!如此步步为营,更可看出他对山田一郎氏的畏惧之深。 就这点而言,岩仔可说是操之过急了。 话说回来,既然要认命,我多么希望他去自首;如此追悔的,想必不只是我。我不知道岩仔本人是怎么想的,但他自我了断,离开这个人世,等于是永远地‘排挤’了我们。那么害怕、憎恨被排挤的岩仔…… 经由滨口夫妇认尸,确认了夏娃即是小闺——滨口美绪;另一方面,宫下家才刚刚失去了母亲,随即又发现长男的遗体,度过了双重悲剧侵袭的夏天。 事到如今,再重复这些怨言也无济于事;但我不得不想,若小闺只是个普通的女大学生,或许这次的案子便不会发生了——至少,发生的可能性将变得极低。 倘若小闺没被双亲那么戏剧化(单是严格已不足以形容)地束缚、管教,而能正常地享受大学生活的话,宫下学长便无法趁机而入,也无法利用她进行逃亡计划;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为何滨口夫妇对待独生女犹如对待‘囚犯’一样?莫非是他们自身不为人知又离经叛道的嗜好所生的反作用力? 只要不造成他人困扰,从事任何兴趣、嗜好都是个人的自由——倘若他们如此深信不疑,便毫无问题。然而,他们做不到;至少在我看来,他们心中有愧。沉溺于不道德且罪孽深重的快乐所带来的罪恶感,寸步不离地纠缠着滨口夫妇;在其反作用力之下,他们对待女儿极端严厉,歇斯底里地维持道德。 若真是如此,那是何等滑稽啊!他们的双重标准,竟在独生女身上结了如此怪诞、讽刺的果实。 是的,怪诞;这个夏天的一切全都如此怪诞。 于是,在大二暑假结束之时,我们失去了三个朋友。 尾声 “——我不是说了吗?绝对会成功的。” “嗯……是啊!” “干嘛?瞧你一脸不高兴。” “这样做是不是太过火了?” “为什么?怎么会?” “你想想,这样变成我死了耶!” “你在说什么啊?本来的目的不就是制造这种假象吗?既然如此,岂不正好?” “才不好,这样一来,我不就没了户籍?” “啊?这么说来,总有一天你还是会逃离我身边喽?” “不是这个问题。” “不然是什么问题?” “我是在担心。” “担心什么?” “岩仔的遗书一口咬定那是我的尸体,要是大家盲目相信他的自白,完全不检查就把尸体拿去火化,那我不就得当‘幽灵’?” “你在说什么啊?有需要的时候,你自行出面,说声‘我还没死’不就好了?” “喂喂喂,要是这么做,人家不就会开始怀疑那个成了我替死鬼的男人是谁杀的?总不能老实说是我们合力杀掉的,而我还一直冒用他的身份躲着吧?” “傻瓜,我又没那么说。用点脑筋嘛!你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啊!你害怕山田一郎报复,四处躲藏;你要老实讲的,只有这一点。你就说,你在逃命期间每注意任何事,不知道发生过那件案子,更不晓得自己被当成死者,不就好了?” “……对喔!” “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倒也是……对了。” “什么?” “嗯,我很好奇,‘那个男的’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只听说是小琪的同乡。” “连小琪本人也不知道?” “八成是这样的吧!只知道那个人从前就缠着她,她逃离乡下,竟然还纠缠不休地跟着来。” “不过啊……有必要杀了他吗?” “我不忍心看小琪被那混蛋死缠烂打。再说,对你而言不是正好?再怎么躲避山田,总是有个界限;即使你迟早得‘还魂’,目前还是只能暂时变成死人,避过风头再说。正好那小子身材和你差不多,血型也一样;当然啦,假如对照齿痕就没得蒙混,但他在乡下原本就惹人嫌,不会有亲戚或熟人来找他,在这里也没朋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真能冒名顶替下去。你自己不也同意只有这个办法?” “话是这么说没错……” “对吧?狠下心来实行之后,全天下的报纸都帮忙保证你死了。山田听见你的死讯也会死心,过一阵子工作忙后就忘了;这么一来,不就正如我们所愿?” “话是这么说没错……” “话说回来,那晚真是吓了我一跳!说归说,其实当时已经快天亮了。你那时候满头是血,跑来找我;哼!脸皮还真厚,也不想想自己当天早上本来打算丢下我,和别的女孩远走高飞呢!” “没办法啊!美绪突然叫我到她家去,又出了那种乱子。岩仔那小子是发了什么疯啊?真是的,制造麻烦。美绪被打死,连我也险些被做掉,精心策划的逃亡计划全泡汤了。” “你那个逃亡计划,不就是盘算着逃离我身边吗?竟然还有脸来找我。” “没办法,我没其他地方可去。再说,你不也毫无怨言地把我藏在房里,还找了熟识的医生秘密治疗我吗?话说回来,看到你也一样头破血流,我很惊讶。” “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是为了你去找那个小丫头算账,没想到扑了个空;正盘算着该如何泄愤,却撞到头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栈桥公园,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我看了当天的晚报,又听了你那番话,就猜到那具尸体便是那个小丫头,立刻想出这次的计划,了不起吧?” “嗯,是啊!” “等到你的朋友们来店里,我意有所值地要他们去找滨口美绪问你的下落,就大功告成啦!接下来,他们要把那小子的尸体误认成你,也只是时间问题。” “真了不起。” “啊?就这样?你应该更感激一点吧!” “什么话?假如不是我下意识地把美绪的头发和裤袜带回来,这个赌注根本无法成立。” “这么一提,你干嘛拿那种东西回来?” “我哪知道?被搬上岩仔的车后,我下意识地就抓着了;岩仔以为我死了,也没注意。我那时候完全没想过要拿来利用。” “看吧?果然还是我的功劳嘛!” “这么一提,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 “你跟学长他们说山田是你弟弟?” “怎么?是小琪说的?有什么关系嘛?那个学长挺对我的胃口,我就做做样子,假装我还没对象啊!” “哼!水性杨花的女人。” “什么话,那你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利用自己的立场,最近老去招惹小琪!” “有什么关系?这也是替身的工作嘛!再说,不偶尔陪陪她,搞不好她会把秘密说出去。” “你到底是希望穿帮,还是不希望啊?” “立刻穿帮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但要是一直不穿帮,我更伤脑筋。” “所以我不是说了?有需要时,你再主动现身就行了,还不简单?要不然,你现在就去投案自首好了?” “怎么能立刻说破啊!” “哼!一下子说相当讨厌幽灵,一下子又说还是诈死好。” “我只希望能好手好脚地逃过一劫而已。” “哦?为了这个目的,你就可以毫不在乎地抛弃女人,坐视死党被打得遍体鳞伤啊!” “死党?喂喂喂,别开玩笑了。那些烦死人的家伙才不是我的死党。” “哦?” “你嘴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不是怕他?” “你说的他是指山田?哈!谁怕他了?连搭上我的男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光靠姓名和身份没头没脑地四处找;基本上啊,大脑里的东西就不太够。就拿你的事来说吧!只说是小琪的同乡,他竟连经历也不查就雇用了。这种没脑子的人轻松摆平啦!”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一见到突然打开纸门闯入房间的漂撇学长,光着身子在被窝里卿卿我我的男女——宫下伸一与阿呼露咪的表情中,鄙夷、怯懦之色更胜于惊讶之情。 “干嘛……?你们是从哪儿进——” “我就觉得奇怪……” 漂撇学长冷冷地打断宫下学长;平时多话的他,现在宛若说话会感到痛苦一般,一气呵成地说道:“假如被岩仔误认为尸体的女人是露咪小姐,当她听说有具尸体以相同的状态出现在相同的地点时,应该会感到极为不可思议才是;但我们来访时,她却决口不提此事。照理说,她应该会怀疑那具尸体是否与宫下学长的失踪有关。即使她以为不法侵入滨口家而心中有愧,只字不提也未免显得太过做作。” 也不知道宫下学长与露咪小姐究竟有无听见漂撇学长说话;他的眼神到不似被逮个正着而困惑,反而像在责怪我们擅自闯入房间。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他们似乎尚未感受到自己的窘境。 “岩仔好可怜,一心以为自己杀了小闺和你,就这么自杀了。假如你们没耍这种伎俩,岩仔知道你还活着,或许就不会干出自杀这种傻事,而会选择自首。你懂吗?这个道理你懂吗?” “可是,”宫下学长终于发出不服之声,坐起上半身。“可是杀了美绪的是他,这个事实已经没得改变了。” “杀了你的替死鬼的,是你吧?” “不是我,我只不过压住他的手——” “你当然会去自首吧?宫下。”漂撇学长似乎越说越痛苦,只见他宛若挥去窒息感似地打断对方。“不然你没脸站到你妈的遗像前去。不孝子,快穿上衣服!” “别,别开玩笑……” “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先想想我们是怎么进来的,是谁借我们这里的钥匙——” 他们似乎都理解了学长在暗示什么,连原先大咧咧地袒胸露背、一脸不悦地赖在床上的露咪小姐都脸色大变,弹了起来。 “——唉,原来啊!”山田一郎氏穿越我身旁,走入房间,并拿下有色眼镜,以手帕缓缓擦拭。“我还真是被瞧得很扁啊!” “你,你……”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吗?再不检点一些,小心见血,笨女人!” “不,不是,”她连忙以棉被盖住裸露的乳房。“不是的,你,你听我说,听我说!” “不必慌,我不会插手。”山田氏重新戴上眼镜,一面低笑,一面以下巴指了指漂撇学长。“这位兄弟说绝对要你们两个自首,要求我别插手;不过。假如你们两个死不承认,到时候他就会交给我来处理。” 呜哇!一道不成声的呻吟响起,露咪小姐跌坐下来;她已无多余的心力去遮掩一丝不挂的身体。 “你还挺有种的嘛!”对于活像得了痢疾般浑身抽搐的宫下学长,山田一郎氏露出虎牙一笑。“我真该夸夸你的胆量,竟敢厚着脸皮跟在我后头。哦!对了,你的感冒好了没啊?” “我们完全被骗了,”漂撇学长的声音鲜少如此忧郁阴沉。“没想到我们要找的人会光明正大地以那种面貌出现。你那也算不上什么易容改装,但我和匠仔却完全没发现你近在眼前。不过,别搞错了,宫下;我们并不认为是自己疏忽所致。” 我反射性地摸了摸后脑。当然,实际上已经不痛了,但随着记忆复苏,那个部位突然产生了发热的错觉。被抓着胸口,后脑狠狠地往‘安槻宅第’邮件柜上撞的记忆——这竟然是由宫下学长亲手所为。 “我也想见识见识,”高千从我身旁插嘴,这时的口气冷淡得教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正身份,不择手段痛殴朋友的舍身戏码。” 将头发染成褐色、蓄了满嘴络腮胡的宫下学长一瞬间企图逃往窗边,却因高千的这句话而全身僵硬。见了这情形,我忍不住想道——幸好现在处于那种立场的不是我;若是被投以那媲美镭射光的声音,我一定会窒息而死的。 后来才发现,其实我是在逃避‘朋友的背叛’这赤裸裸的伤害。 “好啦,可以快点穿上衣服了吗?宫下伸一先生。或者在这里该叫你荣治小弟?” 宫下学长喃喃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跌坐下来。 那声音和他以‘荣治’名义出现在我们眼前,为了隐藏身份而谎称感冒时挤出的嘶哑声音十分相像。 备忘录——代替后记 本作《她死去的那一晚》是以匠千晓、高濑千帆、羽迫由起子、边见佑辅四人为主角写成的日常推理系列作,就时间上而言是第一案。本系列是采取角色成长形式写成,但因诸多原因,各作分由不同出版社发行,处理方式着实称不上好;估计有些读者或许不清楚该从何读起,我在这里依作品世界内的时间顺序来做一番整理。 《她死去的那一晚》 《麦酒之家的冒险》 《羔羊们的圣诞夜》 《苏格兰游戏》 《依存(暂定)》 未定(毕业篇) 《解体诸因》与预定于2000年6月发行(对不起,替其他出版社宣传)的部分之所以‘未定’,是因为主角们的学生时代故事将在该作告一段落(尚未确定),以后的舞台便转移到每个人踏出社会后的时代。此外,祥传社已计划目前不定期发表于《小说NON》的短篇作品集结成书;同时,在《PONTOON》不定期刊载的短篇作品预定(虽然还久得很)由幻冬社集结出版(老替其他出版社宣传,真的很抱歉),版权将越来越扩散。会变得如此混乱,全归咎于作者做事毫无计划;在此借本文对各位备受困扰的关系认识及读者们之上最深的歉意。 另外,本作《她死去的那一晚》继去年《麦酒之家的冒险》后,预定于2000年四月再度由创作集团LED改编为舞台剧;虽然本文成书时公演已告终,还是附上LED的网站位置。 http://www.bananawani.org/mountain/oec/led/ 最后,在此向鼎力相助本作文库化的各位人士致上我最深的谢意。担任解说的法月纶太郎先生、角川书店书籍编辑部的远藤彻哉先生,谢谢你们。 2000年3月 西泽保彦 |
相关类型: | |
推理小说 全文阅读(共250条信息) |
|
相关信息: | |
绫辻行人-咚咚吊桥坠落(推理大师的噩梦) 东野圭吾-黑笑小说 折原一-沉默的教室 岛田庄司-御手洗洁系列之御手洗洁的问候 东野圭吾-我杀了他 | 东野圭吾-秘密 东野圭吾-信 东野圭吾-同级生 S&M10有限与微小的面包-森博嗣 首无·作祟之物-三津田信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