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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转移杀人 [日] 西泽保彦 第一章 Flash Back《过去》 ──一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一点。 由加州S市通往郊外的一条新铺道路上,行驶着一台房车;那是台泛着油亮光泽的黑色林肯大陆豪华轿车。 道路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农地,宛如海洋般延展着,但近几年来,农地上似乎未曾进行农耕作业,原本栽种柳橙的广大土地,如今却沉淀于荒凉的气氛之中。在这片称呼“荒野”比“农地”二字来得更为贴切的大平原上,宛若崭新铅笔般细长的房车彷彿漫无目的似地不断奔驰着。 当然,目的地是存在的。在那无限延展的荒野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貌似建筑物的物体。悄然伫立于荒野中的建筑物有着近代风格,与周围的景色显得格格不入;而早在它看起来还是火柴盒大小时,头一个管制站便已然出现。 管制站中有数位配戴自动步枪的军装警卫待命,豪华轿车即是在此接受第一道盘检。车上的所有乘客对照ID卡、确认行程表并检查身体,待这些既定手续完成之后,总算才能通过;然而,此刻要放下心来,尚嫌太早。 要进入这座美国总统直辖设施──通称“第二都市(Second City)”──的领地内,无论是再怎么显赫的达官贵人,都得再接受两次盘检才成。被迫走下司机驾驶的黑头轿车、交出私人物品自是无庸赘言,还得在密不透风的管制站中接受无礼且彻底的冗长检查,以确认身体内没有隐藏任何异物。 “简直蠢得到家!” 在接受不宜详述、于某种意义上可说是违背人道的二重及三重盘检后,接着又被迫换上设施专用作业服,好不容易才踏进“第二都市”内的丹尼尔?艾克洛博士,不禁吐出了这句怨怼之词。 他的年纪约莫四十岁左右,有着一头浅灰色卷发以及彷彿会发出雷射的锐利眼光,脸上的鹰钩鼻彷彿能独力打开笨重门扉;在那美式足球选手也自愧弗如的壮硕巨体上,安着一张适合饰演电影中吸血鬼的脸孔,轮廓深刻且具有魄力。或许可说他正是魁梧奇伟四字的体现,但若要以更通俗的讲法来形容,便是“怎么也不像是个社会心理学家”。事实上,艾克洛博士原本立志要当精神科医生或开设儿童心理谘询中心,才踏入这领域的;但那怪物般的容貌却令他无以圆梦。 “咦?您刚才说了什么?”搭乘同一部轿车的男子带着责难语气问道:“A博士?” 那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白人男子,有着一头媲美女人的柔亮金发。他的眼角下垂,脸上总带着一种轻薄的笑意,因此虽然眉清目秀,但离英俊二字却仍有一步之差。虽然他也有着摔角选手般的强壮体格,不过和艾克洛博士一比,毕竟表情上的威严有所不如,魄力输了一截。 “我说简直蠢得到家!” “莫非……”年轻男子的眼角更加下垂,彷彿对艾克洛博士的耿耿于怀嗤之以鼻。“您是指身体检查?” “你似乎不这么想嘛!戴夫。”将附有照片的特别ID卡别上作业服胸口后,艾克洛博士便快步地走进设施中。“还有,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别叫我A博士!” “对不起,丹尼。” “什么‘丹尼’?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儿时玩伴啦?啊?” “我说啊,您到底对哪件事不满?”那个名叫戴夫的男子连忙跟上艾克洛博士,却仍不改一脸轻浮的笑容。“不过是屁眼被‘清扫’一顿而已,这不是老规矩了吗?” “世风日下啊!假如你是我儿子,我早拿块香皂洗你那张嘴了。这是现代年轻人的风气吗?在人前竟然若无其事地使用‘屁眼’这种词。” “时代总是在变嘛!哪能有什么理由呢?A……”他原本想接上“博士”两字,却连忙闭上了嘴。这个A字,代表的自然是艾克洛(Ackroyd)的A了。“道理很简单,事关我国的最高机密,哪能顾虑羞耻心?假如要计较这些,那女性成员该怎么办?像宾荷斯特小姐还不是──” “别说了,我不想听。”艾克洛博士摀住耳朵,仰天兴叹。“你怎么能详细描述那种事?还是怎么地,难道你偷窥金洁的身体检查──” “这话可失敬啦!我身为警卫之一,当然有这些知识了。话说在前头,这对我来说只是单纯的工作;我可不像丹尼,会一边浏览宾荷斯特小姐的身体检查项目,一边做些下流的想像。” “别叫我丹尼!” “难道博士和宾荷斯特小姐就是儿时玩伴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再叫她金洁了。总之啊,我不满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我昨天才刚出去,今天又得再接受一次那种拖泥带水的检查?我当然明白为了警备得进行严密检查,但多少可以变通一下吧?变通!” “具体上来说,该怎么变通呢?” “比方说,对熟面孔的检查项目可以免除几项之类的。” “要是那么做,过不了多久,这里就变成间谍的巢穴啦!您忘记了吗?即使做了层层检查,去年仍有某国间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还带着针孔相机呢!” “我记得,那个来路复杂的家伙嘛!本来以为他是KGB,没想到还是MI6的双重间谍。” “不是MI6,是SIS。” “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虽然同属英国──”戴夫原想说明军事谍报部与秘密情报局的差异,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突然想起去年也曾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做过相同的说明。“唉!其实也差不多啦!” 社会心理学家丹尼尔?艾克洛博士与CIA的情报员戴夫?威尔逊并行于“第二都市”错综复杂的通道之上,进入了设施的中央区域。 平时的中央区域里,总有许多研究员及机务人员身穿与中国红军装大同小异的作业服往来频繁,但现在却出奇地安静。平时总固守在仪器及萤幕前的职员们也几乎不见踪影。这是因为包含中央政府在内的各政府机关皆已进入圣诞假期之故。 事实上,艾克洛博士也早已进入假期。为了和家人一起度过圣诞节及新年,他昨天才搭乘最早班的飞机前往缅因州,与弟弟一家团聚。正当他们热闹滚滚地围着香槟、炸鸡及蛋糕团圆时,半夜却来了道召集令,要他立刻回到“第二都市”来。 他只听说受试者身上有了重大发现,但反正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当然也可能发生了大事,只是对艾克洛博士而言,是不是大事都毫无分别。他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这座“第二都市”的功能绝非人类所能控制的。 虽然如此,身为泱泱大国的美利坚合众国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至今仍深信能将“第二都市”的功能应用至军事及谍报活动上。你们也该掂掂自己有几两重吧?艾克洛博士闷闷地想道。这真是…… 没错,这肯定是个阴谋。本来这个时刻,艾克洛博士应该正烹制他拿手的鸡肉,以备隔天平安夜的到来。他可以在做菜的闲暇之余喝杯啤酒,与年幼的姪子及姪女一起玩大富翁,这正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啊!但是所有的乐趣全在一瞬间化为泡影;只为了一通电话,害得他必须多受一次罪,通过那一连串令人不快的身体检查,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阴谋,全都是CIA的阴谋。当然,参与这个“第二都市”计画的,并不只CIA;国防部、太空总署、美国陆军战院战略研究所、传统基金会及联邦调查局……个个都掺和一脚,说是美国总动员也不夸张。 这倒也难怪……通过中央区域时,艾克洛博士的视线刻意避开了一如往常般映入眼帘的圆筒形“入口”,朝着“宿舍(Dome)”前进。 从“入口”走下楼梯抵达地下后,便是关键的“第二都市”──正式名称为“对换圆(Switch Circle)”,将其开头两个字母SC替换成其他字汇而成的“第二都市”,便是计画名称的由来。 “对换圆”──这个伸展于地下的“房间(Chamber)”正如其名,是个状呈圆形、约八十平方公尺大小的空间。当然,它不光是个圆形空间,而是由某种超越人类智慧的不可思议“力场”所支配的“房间”。 它究竟是几时出现于加州农地下的?抑或是谁创造出来的?无人知晓。八成是外星人──这是这个计画的相关人士心照不宣的共同看法。 事实上,假如不拿出外星人这种荒诞不经且模稜两可的概念来,实在无法说明这个“房间”的谜团──将人类的人格与肉体分离并互相对换的功能之谜。 假设这里有白人A及黑人B,让他们两人同时进入“房间”;这么一来,A与B将会不由自主地被一种称之为“隔离墙(Split Screen)”的屏障给自动分离至房间的尾端及前方。 分离时,两人的人格业已互相对换;换句话说,白人A的肉体中装着黑人B的“心”,而黑人B的肉体中则装有白人A的“心”。 宛如更衣般地将同一个人格轮流替换至数个身体──任谁都会认为,倘若人类能自由自在地操纵这个功能,将会拓展出无限的可能性。以制服恐怖份子为例,假设飞机被劫,只需将劫机犯的〝人格〞替换到地面上的其他身体之中,再将无害的检察官人格送入劫机犯体内即可。如此一来,根本无须劳动三角洲特种部队的大驾,便能在一瞬间解决案件。 当然,若是使用在不良用途上,这将成为无可匹敌的可怕武器。这种人格交换的秘密绝不能落到他国手中,尤其是某个共产主义大国;只能交由世界的警察、正义的我国──美利坚合众国来加以掌控及运用,这也是为了全人类的永久和平着想。 ──以上即是英系白人帝国新保守主义者的支配性观点。当然,要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无论那些道德多数派要如何自恋地认为只有美国拥有和平利用此功能的理性与技术,或是错以为只要是由美国执行,即使万一之时将CIA间谍与苏联书记长的人格对换,也并非“不良用途”,而是和平运用,都悉听尊便。 只不过,让艾克洛博士来评论的话,便是“可笑至极”。对假想敌保守这个秘密根本没有意义,倒不如索性对全世界公开展览算了。因为这种功能绝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 倘若美国能解开人格交换之谜并加以自由操控,那么苏联科学家自然也办得到。假如这玩意儿是区区人类所能应付的,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守不守密,到头来还不一样? 无聊透顶。说穿了,艾克洛博士对于这些政治上的意识型态根本不屑一顾;对他而言,必须为了这种无聊计画而牺牲自己的圣诞假期及特制炸鸡,才是最令人无法容忍之事。 这是阴谋!艾克洛博士在内心咒骂道。这绝对是CIA的阴谋,为了夺走我短暂的安乐时光而设下的阴险诡计! 如前所述,即使艾克洛博士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他也深知参与“第二都市”计画的政府机关并非只有CIA。然而,他对这个组织实在深恶痛绝,深信那是万恶的根源。 无论是甘迺迪总统被暗杀,或是越战陷入窘境,全都是CIA的错。冷战肯定也是按照那帮人写下的剧本来走的,说不定水门案发生时,他们还在暗地里窃笑呢!这些话听在他人耳中,恐怕要失声大笑,说他妄想过度;但艾克洛博士对于CIA的成见便是如此深厚。反正全是CIA的错,就连高中毕业舞会时邀请那个红发女孩被拒,也都是他们的阴谋。 博士对CIA如此深恶痛绝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姊夫的伯父,正是现任CIA长官。那人是个有些漫画式的美国梦信奉者,深信唯有自哈佛大学毕业并当上美国总统,才能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不枉此生。事实上,他似乎真的打算于CIA退休后出马竞选总统。 当然,他想做什么尽可放手去做。即使公开宣称哈佛以外的都不配称为大学、瞧扁其他大学出身的自己,都无所谓。艾克洛博士想说的话只有一句:“别硬要我参加这种无聊的计画!” 对艾克洛博士而言,在乡下的小型大学当个讲师、悠闲过活,就已经够幸福了。但那人却摆出一副施恩于人的态度,彷彿自己施舍了这个没出息的亲戚一件大差事般,更教人受不了。 尤其还有戴夫的存在。就立场上而言,艾克洛博士算是这个计画的现场负责人,因此不同于其他研究员,有专属警卫随侍在侧;而担当这个任务的,即是年轻的CIA情报员,戴夫?威尔逊。 这个名叫戴夫的男人不知是否明白艾克洛博士对CIA的厌恶之情,态度格外讨好;当然,这应该只是职业上的面具罢了,但无论博士如何疾言厉色、如何蛮不讲理,他却丝毫不放心上,只是好言相劝,活像在哄骗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孩。有时他所表现出的从容态度,甚至教人分不清谁才是长者,这点更令博士满心不快。这里没一件事是让博士满意的。 “唉!该怎么说呢?现在一看……”艾克洛博士一面键入“宿舍”区的入口闸门密码,一面以讥刺的口吻叹息。“我提早寄出孩子们的圣诞礼物,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孩子们?咦?我记得您还是单身啊!” “我说的当然是我的姪子和姪女。你不也是单身?” “不,我已经结婚了。” “什么?” “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呢!我没给您看过照片吗?就是我一直放在这里──啊!对了,私有物品全都保管在管制站里了。下次我再给您看吧!” “免了,免了!” “不必这么客气嘛!” “谁在跟你客气了?” “照片上还有我老婆,她们两个都是美人儿,保证看了会跟着幸福起来……” “囉唆!” CIA的人可以娶妻生子吗?这句话险些冲口而出,但艾克洛博士却发挥理智克制下来。CIA人员当然也是人,即使有家庭亦丝毫不足为奇。虽然如此,自高中毕业舞会时的惨痛失恋经验以来,自己从未有过任何罗曼史,但这小子却……走进“宿舍”区的艾克洛博士,愈发加深了对CIA的偏见与厌恶。 “宿舍”区正如其名,是供受试者睡眠过夜之处。而所谓的受试者,自然是指接受“对换圆”──人格交换系统实验的人了。 艾克洛博士现在的工作,便是反覆进行人格交换实验并收集数据。这些受试者究竟是何来历,平时艾克洛博士尽量不深入思索,然而据他听见的风声,似乎是些得了不治之症而来日无多的人。在对其亲属进行说明并取得同意后,他们被秘密地带来此地。 之所以挑选来日无多的人来担任受试者,自然是为了保守秘密,但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计画小组至今仍不知如何控制“对换圆”的人格交换系统。 以方才的白人A与黑人B为例,倘若他们两人之间已一度“成立”人格交换──亦即“肉体A”(=精神B)与“肉体B”(=精神A)之状态一旦被创造出来后,这两人便再也无法“定居”于自己原来的身体之中了。 话虽如此,却也不代表人格与身体的状态将就此“固定”下来。假如固定下来,纵然是种悲剧(有时是喜剧),也还算不幸中的大幸。 两人过了一阵子后,将会回到原先的“肉体A”(=精神A)与“肉体B”(=精神B)之正常状态;然而他们曾一度分离的肉体与人格,却会被某种可以“交换癖”称之的现象附身。换句话说,一度回到自己身体的两人,隔了一段时间后又会再次交换人格;而变成“肉体A”(=精神B)与“肉体B”(=精神A)状态,然后过一阵子又会恢复原状,这样的交换戏码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上演。 这个被艾克洛博士等人取名为“化装舞会(Masquerade)”的现象,将会持续至受试者的其中一方死亡。而最重要的是,这种“化装舞会”究竟隔多久发生一次,周期及规则如何,至今仍未阐明。有时才过了一天便对换,有时却隔了半年,简直毫无节操。 人格交换一旦成立,这种无法预测何时会发生的“化装舞会”将会一生跟随受试者。非但如此,当其中一位受试者的肉体死亡时,一起“灭亡”的是当时进入该肉体的精神。 以方才的例子来说明,假如死亡的肉体是B,且当时进入“肉体B”的精神属于B本身,便不会有任何问题,肉体B将以人格B本人的身分死亡。当然,剩下的肉体A也可以人格A本人的身分度过余生。附带一提,人格交换一旦成立,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再度定居于自己的肉体之中。 反过来说,倘若肉体B死亡时的精神是人格A,亦即人格A遭受池鱼之殃的情况下,留下来的人格B就得幽闭于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肉体A之中,终老一生。由于这等穷途末路的事态大可预见,受试者尽量以来日无多之人为宜──这不但是为了美国政府,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艾克洛博士。” 当博士与戴夫进入“宿舍”的萤幕室时,另一位同样身穿作业服的年轻女研究员回过头来。“昨晚J-四○○三死亡了,原因似乎是衰老。” “宾荷斯特小姐!”艾克洛博士血气上升,忍不住怒吼道:“死亡?衰老?我非常不愿意使用这种亵渎死者的说法,但你该不会是为了这种事,特地把正要打开烤箱的我从缅因州叫回来吧?还有,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吧?不要以档案编号来称呼受试者,令人很不舒服!” “对不起。”金洁?宾荷斯特一瞬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却又立刻挺直了背。“J区第4类受试者齐斯?斯登?墨里森先生过世了。正确说来,是墨里森先生的肉体过世,享年八十九岁。” “八十九岁?”博士楞了一楞。“他岁数有那么大?” “他的头脑现在仍完好无恙,因此数据采集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么,他现在那个完好无恙的‘头脑’在──?” “同样在J区第4类的受试者身体内。附带说明,那是十八岁男孩的身体。” “那和肉体一起‘灭亡’的人格是谁的?” “艾林?亚修纳先生的。” “呃,那是……” “附带说明,他的档名是J-四○○一。” “谢谢你,宾荷斯特小姐。” 方才还为了别人以档案编号称呼而勃然大怒的自己,竟然不听档案编号便想不起是哪个受试者,实在教人啼笑皆非。艾克洛博士强自压抑住给一旁讪笑的戴夫屁股一脚的渴望,喃喃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语,以分散羞耻心。 “话说回来……从八十九岁变成十八岁啊?” “是啊!真令人担心。” “担心什么?” “呃,就是……”金洁不知何故,显得难以启齿。“这么一来,同一组里只剩下拥有十八岁少年肉体的墨里森先生;换句话说,墨里森先生将在这个身体里‘定居’,直到少年的肉体死亡为止──当然,那位十八岁少年也身染重病,来日不多了……” “这样啊!”博士竟也忍不住粗鲁地咋舌。“对喔,还有这个问题。”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戴夫以热络的态度交互打量着两位研究者。“有什么问题?” “到目前为止,墨里森先生只要‘进入’那个少年的肉体,就乐不思蜀……”金洁一面观察艾克洛博士的脸色,一面说明着。“因为这是名符其实的‘回春’,能让他变得生龙活虎。假如只是这样倒还好,但他会偷偷溜出自己的寝室,追着‘宿舍’里的女性受试者们跑──” “啊哈!也就是说,想和她们上床?” “是的。实际上,也已经有好几人被上(screwed)了──” “金洁!”博士忍不住直呼她的名字斥责道:“你的语感如何是你的事,但拜托你,在我的面前少用那种直接的表现!” “对、对不起,艾克洛博士。”虽然慌忙失措,她仍一板一眼地改口说道:“也就是说,呃,有好几位女性受试者被强制性交(sexual intercourse),已成了问题。就是这样。” “那些都无所谓。”博士叫道,双眼瞪着戴夫;戴夫正为了金洁那正经八百的委婉描述法而作势抹着眼角,虽然他根本没因过度发笑而流出眼泪来。“墨里森先生如愿以偿地‘固定性’回春这一点,我已经很清楚了。不过,这和叫我回来究竟有何关系?总不会要我去握住他的手,向他道贺几句吧?” “啊,不,不是的。”金洁似乎总算想起了正题,弹了起来,塞给博士一份档案。“请看这里──” 从她的身体传来了一股便宜香皂味,一时间,艾克洛博士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唉!天啊……博士再度沉浸于平时便一再重复的感叹之中。 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和一般人一样洒香水、梳妆打扮,却窝在这种怪里怪气的地方做什么?听说金洁还只是个研究生,这样前途大好的女孩,究竟为何会和这种古里古怪的计画扯上关系?反正肯定又是CIA的阴谋,他们实在太过分了。 那一头宛如旧扫帚般任其滋生的红发(竟然是“红发(Ginger Hair)”。假如这就是她命名的依据,也未免太随便了;虽然无可否认是人如其名),至少可以梳理一下吧!还有那肌肤,满是雀斑及晒斑,粗糙至极,悲惨地教人不忍卒睹。 要是多保养、多化妆,岂不甚好?毕竟她的五官还算清秀……一面如此思考,一面出神凝视金洁的博士,直到她反覆呼喊:“博士?艾克洛博士?”才回过神来。 “您怎么了?” “没事。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从‘八爪(Octopus)’的最初‘组合’中,似乎发现了明确的规则性。” “什么?”博士瞪大了眼,一把抢过她手上的资料。“怎么回事?” 聚精会神地观看片刻后,博士发出了地鸣似的沉吟声。“唔……这个是……” “所谓的‘八爪’,”戴夫以一贯的悠哉口吻插嘴:“是指三个人以上的人格交换吗?” 由于博士无视于他,金洁便代为点头示意。 “对换圆(Switch Circle)”原来似乎是被设计为双人交换人格用的“装置”(姑且不论是否为外星人所设计);其证据便是“隔离墙”正好将“房间”一分为二,以两个半圆的形式呈现。 然而,即使三个以上的人类进入,“对换圆”仍可进行处理。虽然“隔离墙”依旧维持原状,房间中央却会有一种被称为“辅助线”的屏障,配合进入的人数随时出现,将他们分开。若从上方俯瞰,就像是圆形蛋糕被切块一般。 而人格交换也确实能在三者以上的人类之间成立。计画小组将两者之间的现象称为“筷子(Chopstick)”,三者以上的现象称为“八爪”,以示区别。附带一提,这个称呼是艾克洛博士在日本料理店拿着不惯用的筷子(Chopstick)吃生章鱼(Octopus)切片时想出来的,但这个事实却意外地鲜为人知。 举例来说,假如人格交换的成立人数为四人,每个人的肉体各以A、B、C、D,而精神各以(a)、(b)、(c)、(d)表示;这么一来,原来的情况是: A=(a) B=(b) C=(c) D=(d) 而人格交换成立后,变为: A=(d) B=(a) C=(b) D=(c) 每当前述的“化装舞会”发生时,又会变为: A=(c) B=(d) C=(a) D=(b) 接着变为: A=(b) B=(c) C=(d) D=(a) 之后一度变回正常状态,接着又以这个顺序重复发生“化装舞会”。这么看来,便可明白“化装舞会”的替换顺序是依次往后递延一位。 不过,以这四人组为例;过去计画小组一直认为“八爪”的最初“组合”是以乱数进行的,因此无法将特定的受试者转移至A或B身上。 然而,目前的情况显示,不光是“化装舞会”的顺序,连最初的“组合”似乎都有一定的规则性。博士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具有将自己从假期中紧急召回的价值。 “真的……”戴夫隔着博士的肩膀窥探资料,歪了歪头。“是这样决定‘组合’型态的吗?” 上头写着:“──综上所述,由萤幕记录判断,可知在进入‘房间’完毕后,至‘隔离墙’发生的短暂时间内,各人所在位置将决定‘组合’之型态。” “简直像是开玩笑啊!”博士一面瞪着戴夫,一面勉为其难地点头赞同。“未免太过单纯了……为什么我们一直没发现?” “当然啊!谁会想到是靠这种东西来决定的?” “这个……”金洁兴奋地抓住艾克洛博士的前臂,一对水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和‘第二都市’的功能应该有某些关连吧?这么一来,就代表我们在系统解析上已经前进了一步,对吧?” “很抱歉,宾荷斯特小姐。”慌忙之下,博士用了连自己都生厌的无情态度将她的手甩开。“你要相信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我相信这个计画总有一天会失败。说得明白一点,人格交换功能根本不是我们人类所能解析的。” “咦?”与其说是吃惊,金洁的表情倒更像发楞。“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说这全是一场闹剧!人要懂得衡量自己的本事,想以科学来阐明肉体与人格分离的现象,根本是异想天开!” “您的意思是说,以现代的科学是办不到的?” “未来的科学也一样办不到。” “这可不一定啊!因为科学是会进步的。” “没错。不过啊,宾荷斯特小姐,你究竟是持什么立场?” “您的意思是?” “我在问你的经历。你的专攻是什么?” “精神分析学,目前我正在撰写佛洛伊德的论文。” “佛洛伊德信徒啊?” “嗯,我想可以这么说,至少比荣格更让我信服。” “既然如此,这可糟啦!你显然搞错了自己的立场。你的回答,代表你真的认为能以科学来阐明自己的研究对象,或加以体系化。” “呃……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有什么问题?问题可大了!你回到原点,仔细地想一想。能把人格与肉体加以分离,就代表具备将人格实体化的技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交换人格。听好了,问题就在这里。我来考你一个基本知识,在心理学各派之中,一向处于对立的是哪两个学派?” “实体论和……”金洁似乎已能预测自己将如何被驳倒,表情像个快哭出来的小孩:“反应论。” “很好,实体论的主要例证是?” “认为观念为实体、精神为容器的英国联结心理学。” “那反应论呢?” “布伦塔诺的意动心理学、狄尔泰的理解心理学,以及新佛洛伊德派的荷妮和佛洛姆为代表。” “不愧是佛洛伊德信徒,对于反应论的具体例证,随口就能举出一堆名字。” “那大概是因为……”不知是否出于无法反驳、节节败退的悔恨感,金洁咬紧了嘴唇。“我是‘反应论’派的。” “这可有意思了。那么,请你简洁地叙述无法赞同实体论的理由。” “因为实体论到头来还是得抬出生理学上的实体。最典型的例子是具有心理实体论始祖地位的希波克拉底,他认为人的特质取决于构成人体的液体成分多寡;例如具有忧郁特质的人,是因为体内一种叫做黑胆汁的液体成分较多之故。这种心理实体论,最终会归属到大脑生理学、神经生理学,更极端的甚至有韦尼克的脑功能定位说等。当然,这些学说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于错以为能用生理学角度来解释人的心灵;因为生理学能解释的部分,其实只有认为人类行动是依特定刺激而定的行为主义心理学而已。换句话说,这种理论只能将人类的自我存在当成单纯的制约反应体,终究无法解释心灵究竟为何物。”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既然人类的自我无法以实体论来阐释,自然就无法加以科学体系化?” “是的。” “你不赞同荣格的学说,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吧?” “对。荣格认为‘原型(Archetype)’是存在于集体潜意识中,换句话说,他将潜意识视为实体;这和将性欲称之为生命能量,甚至还实际设计收集容器并测试大气含量的赖希有何不同?” “好,所以你否定心理实体论,支持反应论。换句话说,你所持的立场是:‘人类的行动原理应从人际关系上的反应来探求,而自我存在乃是经由复数自我的相互认知才能成立’,对吧?” “没错。” “那我要请教你,这能称为科学思维吗?” “不能。或许算是形而上学的一种,但不是科学。” “正是如此。如何?现在不就得到结论了?我们无法以科学方法掌握人格,但在‘第二都市’发生的现象,显然应用了将精神实体化并科学体系化之后所得的技术;只能用形而上学来进行研究的我们,要如何解析这种东西?不管怎么想,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嘛!说穿了,‘第二都市’计画就像是拿着抹布奋力擦拭空气中的脏污一般,只是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尝试,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所以我不是常说吗?这个计画一定会失败,不管人类的科学技术再怎么进步都一样,因为处理的层次根本完全不同。”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在一旁伺机而动,准备待金洁将被驳倒之际拔刀相助的戴夫,见她竟然毫无反驳之意,似乎有些泄气。“我现在了解博士和宾荷斯特小姐是反应论派的,不过,没人能保证你们的世界观──或该说人类观──才正确,而实体论是错的吧?单凭个人的看法,真的能断定人类绝无法将人格或自我存在加以科学体系化吗?” “当然,你可以说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戴夫。但是我可以举出一个积极否定实体论的根据来给你听。这个根据就是──人类这种生物,完全不排斥将他人的心灵当成实体看待,却拒绝将自己的心灵当成实体对待。” “这话怎么说?” “假设你走在路上,有个陌生人突然对着你怒吼;明明没有任何正当理由,他却暴跳如雷,你有什么感觉?” “我会很错愕。” “你对那个人的感想呢?” “应该会觉得他很怪,猜想他或许是个暴躁易怒的人。” “那么,现在换个假设。你度过了糟糕透顶的一天,身心俱疲,神经紧绷到极点,昨晚几乎没睡,职场上又尽是不顺心的事。你不但没空吃饭,还和妻子吵架,女儿又和坏朋友流连于声色场所……” “我女儿才两岁耶!” “都说了是假设嘛!你现在已到达了临界点,眼前又走过了一只黑猫,让你濒临失控边缘。这时候,有个陌生人经过你的眼前,而他又正好长得跟平时对你挑三拣四的上司极为相像。在理智发挥作用前,你的情绪爆发了,对着那个陌生人破口大骂──” “我会干这种事吗?” “你能断言绝对不会吗?” “呃,要是神经衰弱到极点时,就不一定啦……” “对了,问题就在这里。看在别人眼中再怎么怪异的行径,也必然有其合理的理由。然而,这些复杂的心理过程却是他人所无法了解的;岂止如此,有时甚至连本人都无法了解。但无论理由为何,刚才被你怒吼的人,肯定会认为你很怪、是个暴躁易怒的人。” “您究竟想说什么?” “你猜想怒骂自己的人是个暴躁易怒的家伙,认为他对自己怒吼,是出于他人格特质上的问题;换句话说,你采用实体论来加以解释。但另一方面,你会如何评论突然怒骂他人的自己呢?哎呀!我干了件蠢事,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有许多复杂的因素不巧凑在一起,害我变成那副德行──对于自己的行动,你认为是状况因素使然;换句话说,你采用反应论来加以解释。” “您的比喻我明白了。您想说的是,虽然人类以反应论来解释自己的心理状态,却以实体论来解释他人的心理状态,而这正是不合理之处,对吧?” “就像刚才宾荷斯特小姐略微提过的一样,我们推论他人心理的眼光,其实比起希波克拉底时代并未进步多少。确实,假如你在现代指着某个发怒的人,说他愤怒的液体成分较多,肯定会被人嘲笑,说你不科学。不过呢,虽然我们不使用‘液体成分’这个字眼,但实际上的水准还是一样,往往用实体论来评断他人的人格。这就是我们的现实状况。” “虽然如此,我们评断自己的心理时,却又使用反应论?” “没错,就连学者也是如此,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很想找个心理实体论学家来问问:‘你也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心理吗?你认为自己的心灵也存在着某种固定特质,对于一定的刺激只能做出特定的反应,只是一种制约反应体吗?你真的如此解释自己的自我存在吗?’” “说不定有人会回答‘没错’呢!” “若是那样倒也无妨,至少始终如一;问题是将他人的心灵尽情客体化、自己的心灵却摆到一边的态度。虽然嘴巴上不说,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就是我们心理学家容易落入的窠臼。我甚至认为,到头来,实体论只能带来一种弊端,便是给了学者一种名为拟神观点的谬误特权意识──宾荷斯特小姐。” “是。” “所以我才担心你是否产生了无可挽回的误解。” “误解?” “外星人究竟存不存在,我不知道;就算这座‘第二都市’真是外星人创造的,那么他们必定拥有与我们层次完全不同的科学能力。本来,人类的自我只能藉由相互认知来确立,只存在于形而上学之中,但他们的技术却能将之实体化。这种东西就该交给外星人来处理,不是我们所能插手置喙的。” “您是说,我们绝对无法掌控?” “假如只是无法掌控倒还好,我是担心你处于这种环境,会迷失自我。换句话说,当你看着人格在那个‘房间’一再交换,说不定会陷入‘人心终究是实体’的幻想;这么一来,你将逐渐被原来否定的心理实体论荼毒──” “然后,我就会堕落为带有‘拟神观点’之谬误特权意识的研究者?”金洁的脸孔扭曲着,显然地,她正拼命掩饰着自己被戳到了痛处之事。“博士认为我是那种将自己以外的人类全当成研究对象并加以数据化,认定他们全是制约反应体,然后大言不惭地宣称这才是科学见解的人?或是认为我拥有堕落的特质,即使现在还不是,但总有一天会变成那种人?” 事到如今,艾克洛博士才发现自己的言词有些过火。正当他苦思该如何补救时,金洁却低声说了句“恕我失陪”,便行离去了。 “──我从以前就想说啦!”戴夫以莫名亲热的态度拍拍博士的肩膀。“博士和那个女孩有什么过节吗?总是说一些刻薄话来欺负她,很可怜耶!人家明明是个坚强的好女孩啊!” “我并没欺负她。” “既然如此,那些高见为什么不对上头的那帮人发表呢?” “我已经发表过很多次了。我对那个叫什么国家安全顾问的白宫特别助理说过,也对你的上司说过,不过每个家伙的理解能力都不及宾荷斯特小姐的万分之一。” “哎,博士是不是有过什么原始体验啊?比方从前曾被红发女孩甩了──” 戴夫纯粹是说笑,但艾克洛博士却有种被看穿内心深处的感觉,身子不由得一震。 的确,对于红发女孩,他曾有过不愉快的回忆,但这和金洁并无关系,绝对没有关系。博士拼命地否定,然而一度产生的疑惑却不肯如此轻易消灭──或许自己藉由对金洁恶言相向,来补偿过去所受的伤害? “别……别胡说八道了。” “说得也是,要真是这样,那丹尼可比小学生还不如啦!” 虽然艾克洛博士想出言抗议“别叫我丹尼!”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心产生了些微紊乱。 都是这个怪里怪气的计画,害我有这种感觉……心烦意乱的博士突然冷静地思索起这种感觉是什么;接着,他轻易地找出了答案──是对金洁?宾荷斯特的爱意。 光是思考就觉得愚蠢至极,但这却是事实,自己千真万确地爱上了金洁,活像个毛头小伙子。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竟然又是红发……这是艾克洛博士直接浮现的想法。为何自己老是为红发女孩所惑?从前的那个女孩也就算了,但金洁实在称不上是个美人。虽然她彬彬有礼,性格也无可挑剔,但相貌却毫无疑问地属于平凡的范畴,身材也是骨瘦如柴,一点也不好。 无论怎么想,她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博士喜欢的,是像女星拉寇儿薇芝或碧姬芭杜那种带有异国风情的美貌、丰满的胸部及腰身,并有一双适合长靴的修长双腿的女人。金洁不具备任何一项,为什么会爱上她?或许真如戴夫所言,自己真的有过与红发相关的原始体验也说不定。 “抱歉……”再说,她的年纪搞不好可以当自己的女儿了──当艾克洛博士左思右想时,渐渐难以负荷自己的迷惘,变得疲累不堪。“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戴夫。我要想事情。” “当然,请慢慢想。有事的话请叫我一声。啊!对了。”戴夫似乎想起什么,叫住了博士。“能请教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刚才您和宾荷斯特小姐的那番话。听起来,博士的前提似乎是‘第二都市’的功能,是建立于将原属于形而上学的人类自我加以科学实体化的技术之上’?” “那又如何?” “这是为什么?” “抱歉,你想问什么?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只是个小小的疑问罢了。换句话说,博士是以‘人格进行交换之前必须先实体化’为前提而提出那番理论的;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博士对这个前提那么有自信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前提真的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吗?” “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有质疑的余地?你想想,不先实体化,要怎么把一个人格移植到另一个身体去?” “当然啦,专业的东西我不懂。虽然不懂,可是交换前的人格,是形而上学的东西吧?” “当然。” “然后交换……也就是进行移植手续时,人格会先行实体化。博士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对啊!所以呢?” “所以交换成立后,这些人格又会再度变回形而上学的东西──我这么解释对吧?” “这是适当的想法。说话干嘛拐弯抹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奇怪。既然会先行实体化,那我们应该看得见啊!” “什么?”原想嗤之以鼻的博士,表情突然凝结了。“看得见……你是说实体化的人格?” “就算看得见也不奇怪吧?当然,这是外行人的想法。” “这个嘛……” 想当然耳,“房间”的萤幕记录中,从未映出实体化的人格。这是理所当然的,人格这种东西,肉眼自然看不见…… 然而,艾克洛博士却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莫非自己过去一直身陷于天大的谬误之中?──这样的疑惑急速膨胀着。 人类的自我(=人格)是无法以肉眼看见的,因为那是形而上学的存在;因此,即使被实体化,也不可能变为可见状态──虽然并无真凭实据,他却漠然地如此深信着。就算看得见也不奇怪吧?这种直接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幼稚的疑问,他从未曾有过。 不过…… “我想是因为……”艾克洛博士终于开了口,同时自觉自己的语气显得东支西吾。“创造‘第二都市’的那些家伙,对于实体化的概念和我们不同吧!” “原来如此──但还是很不可思议啊!将实体化后的自我再次变回形而上学的存在……就叫做抽象化好了。总之,先行实体化后再抽象化,这两个阶段的手续,竟能在一瞬间完成?” 确实如此。“对换”是在一瞬间进行的,正确说来,受试者们进入“房间”后,“隔离墙”几乎于同一时间出现,其中的时间差还不到零点五秒。而发现“隔离墙”出现后,“对换”即已完成,这点在“筷子”及“八爪”都是一样的。 “当然,假如要说‘他们’的技术力在概念及层次上和我们都是天壤之别,那就没得讨论了。可是,为什么要特地分成两个阶段呢?他们根本无须白费这种工夫吧?” “那是因为不先实体化,就无法进行移植手续……” “就是这点令人存疑啊!假如移植手续只有一次也就罢了,但实际上,‘化装舞会’这种奇妙的现象会一再重复。难道您要说,每当‘化装舞会’发生时,都会一一进行实体化及抽象化两个阶段的手续?” “只能这么想了。” “那么,实体化的人格又是经由哪里到达对方的肉体呢?” 受试者一旦进入“房间”且成功交换人格后,之后无论分隔再远,都无法逃离“化装舞会”。经由多数追踪调查结果显示,即使将其中之一留在美国,另一人带至数万公里外的异国,也无济于事。事实显示,即使受试者们分处于不同的大陆,“化装舞会”仍能于同一时间内完成人格交换;无论相隔几万公里之遥,“对换”依旧在瞬间进行。 过去,艾克洛博士一直漠然地认为经由实体化而分离的自我,是通过异次元或子空间而在瞬间完成交换,因此肉眼无法得见,也不受通常的时间及空间拘束。当然,这不过是想像,但他一直认定是八九不离十。 不过…… “既然肉眼看不见,又不受通常的时间及空间拘束,和我们概念中的‘实体化’不是已完全不同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的是,反正都已经超越我们的常识了,那假设‘对换’不经实体化阶段就能直接进行,又有什么问题?” 艾克洛博士明白,戴夫试图指出自己的前提或许有误,但他却发不出声音来。各种想法交错,令他的思绪一片混浊。 不经实体化而交换──这代表自我是以形而上学形式直接交换……怎么可能? 不,当然可能。毕竟对方拥有未知的科学技术,对我们而言是天方夜谭,但对他们而言却是易如反掌…… 与戴夫分手后,艾克洛博士一面走在通道上,一面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慢着,等一下。这种焦虑的感觉是什么? 方才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自己的头脑中,似乎浮现了直捣“第二都市”功能之谜的重大提示。是什么?是……对了,是“以形而上学形式直接交换”。 人类的自我以形而上学形式直接交换至其他肉体之中──当然,即使如此解释,这仍是种人类常识中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不过,这其中有些提示……博士如此强烈地感受,或许有个重大的提示,能让他们解开“对换”系统之谜。 莫非……过去连梦里都不曾想过的假设,在博士的脑海中打转。假如对于创造了“第二都市”的“他们”而言,意识(=自我=人格)同样是停留于形而上学层次的东西呢?亦即……“他们”其实并不具备将人格实体化的技术,人格交换系统是建立于完全不同的构想及原理之上。 当然,即使明白原理为何,现代人类仍不具备将这个技术实用化的能力,而想必未来也不会有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即使只是纸上谈兵,能否从理论上阐释其构造,仍是天壤之别。 身为研究者的热血沸腾了。博士思索着,自己亟欲抓住的构想究竟为何?这份如神谕般的启示,究竟该如何解释? 然而,博士却迟迟无法理清头绪。他能感到自己前进的虽然不多,却确实朝着真实的方向而去,但脑中的千头万绪又妨碍了他的思考。 假如自己的前提──“对换”系统不可略过自我实体化程序──是完全错误的……思及此,一股教人天旋地转的羞耻感朝艾克洛博士席卷而来。他伤害金洁的那番行为不单是出于思虑不周,甚至连出发点都是大错特错。说什么“担心她被心理实体论荼毒”?其实最为实体论所惑的,就是自己。 当艾克洛博士叹息之余,突然发现自己于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中央区域;在他眼前的,正是圆筒形的“房间”入口。 博士习惯性地看了设置于入口附近的控制面板一眼,“使用中”的灯号现在是黯淡的。 就功能上而言,除了实际进行人格交换的受试者以外,调查“房间”的计画小组成员一次只能有一个人进入房间。过去的实验显示,一旦两人以上同时进入,无论使用何种手段都无法防止人格交换成立。但若单独进入,便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调查“房间”时,成员务必轮流单独进入,并打开“使用中”灯号,仔细观看萤幕以确保无人“捷足先登”;而入口三道闸门的特殊钥匙保管处又依星期几而不同,必须确认这些钥匙是否确实放回规定的位置。 既非受试者,若是因意外而交换人格,就一辈子都逃不出这股影响力了。因此,这种严密的检查体制自然是天经地义。然而,正忙于整理脑中闪过的新假设及后悔对金洁采取了幼稚态度而心不在焉的艾克洛博士,却疏忽了确认萤幕。 更不幸的是,由于博士正好是现场负责人,因此他拥有一副万能钥匙。“房间”的入口一旦关闭便会自动上锁,虽能从内侧打开,却无法从外侧开启;这是为了避免有人疏于确认灯号或萤幕并不慎进入房间内。 当然,不能说悲剧的责任全在艾克洛博士一人身上,不幸的偶然往往碰巧凑在一起。平时至少会有两个以上的操作员窝在控制面板前,但由于进入耶诞假期,现在一个也不在;而先一步进入房间的人忘了切换灯号,也是个不幸的偶然。 博士慢慢地爬下楼梯,一面想着:“据说这道楼梯也是发现这里时就已存在的,或许‘他们’不光是自我形体,连姿态也和人类酷似也说不定。” ──嗡嗡嗡嗡嗡嗡── 耳边突然传来无数蜜蜂振翅飞舞般的声音,让博士回过神来。眼前有数道杂讯似的影像交错。这是…… “隔离墙”出现了……他有种错觉,彷彿过了数个小时才发现这个事实。“房间”里有人……他还来不及浮现这个念头,耳边便响起了女性的尖叫声。 “金……” 博士无暇叫出“金洁”二字。她就像被透明人从背后推上一把似地,不自然且突兀地往前倾倒──她是被出现的“隔离墙”给弹开的。 “隔离墙”基本上以肉眼无法看见,出现时,只能见到些许的朦胧光线。假如出现的界线上正好有人站着,“隔离墙”便会将那人的身体弹开,并自动地依人数“分割”。这是为了进行人格交换而做的准备。 “金洁……” 待艾克洛博士终于能说出这个词时,眼前已不见她的身影。传入耳中的不是自己平时听惯的声音,反而莫名尖锐。这声音是── 而眼前的,却只有背对着入口阶梯、一头浅灰色头发的巨汉身影。那是── “艾……艾克洛博士?” 巨汉发出咕哝呻吟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双膝朝内,宛如年轻女性一般。 那是艾克洛博士自出生以来,头一次透过他人耳朵听见自己的声音。 第二章 Shake Down《倾颓》 “我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了,”我下定决心开口询问,“这到底是什么?” 黑人店长张大了他那犹如黑色围棋子的大眼瞪着我。他的白色工作帽上绘着这家店的吉祥物小鸡;小鸡眨着眼,动作夸张得仿佛要发出“啪兹”眨眼声来。那漫画式的可爱图案与黑人店员的冷眼态度,实在不搭到了极点。 “我也不清楚。”宛如耽溺于哲学思潮一般,他那双厚唇依然不悦地弯成“︿”形,下巴则朝向我指着的物体一点。“听说是避难所。” “避难所?”这出人意表的答案,教我险些把手上的薯条掉在柜台上。“避难所是指发生核战时用来躲藏的那种吗?” “应该是吧!”店员耸耸肩膀,那动作中带着一股生涩的感觉;或许他的年纪其实很轻。“核战,或是地震时用的。” 我又重新端详起那“物体”。大刺刺地安置于汉堡店中的核战避难所……真是种超现实的组合啊! 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弥漫着圣诞气氛的加州S市里的某个购物广场。 我现在正坐在一间名为“鲜鸡屋”的汉堡店柜台前,隔壁是同时上映着六部片的影城。宽广的影城入口与名牌牛仔裤展售场之间夹着如长屋般狭长的小店铺,倘若是快不经过的购物客,肯地会看漏了眼。 事实上,要不是我如此沮丧,恐怕也不会发觉这地方。我为了转换心情,特地租了台车到购物广场散心,却坐在那犹如棒球场般广大的入口休息区长椅上想着该做什么,发了好一阵子呆。 眼前是影城入口,贴着上映中的电影宣传照。长期放映的文艺爱情片、新上档的科幻片、下星期肯定下档的超B级低预算杀戮恐怖片、肌肉演员一字排开的动作片,和已恶搞为卖点的无厘头搞笑片等等。换作平时,这么丰富齐全的阵容肯定让我高兴得尖叫,但今天却连片名的意思都搞不太懂。事实上,我实在没心情看电影;总觉得不管看哪一片,都只会落得更加沮丧。 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在宽广的购物中心里闲逛,心情就能好转。虽然才刚来,还是回饭店吧——正当我如此想着并起身时,“鲜鸡屋”那块在巨大购物广场中显得异常低调的小招牌映入了眼帘。 对喔!难得来了,何不吃点东西再走?念头一转,我走进了那家店。原本以为,既然名叫鲜鸡屋多半是卖炸鸡的店吧……结果一进店门,看了菜单后大吃一惊,原来“鲜鸡屋”是间鸡肉汉堡店。这倒也还好,只是说了你可别惊讶——他们的菜单竟然只有这一道。没错,就只有鸡肉汉堡一种。虽然勉强还有薯条,却不能选择大或小。 更经典的是饮料。这里完全没有碳酸饮料,只有冰红茶,而且不附砂糖或奶精,当然也不能选择大小。至于点心,更是别想奢望。 真是间无心经营的店铺啊!店内的面积尤为其甚,虽然从招牌及入口大小即已心里有数,但实际上却比预料的还要来得狭小。 桌子只摆了两张,尺寸媲美西洋棋盘。虽然每张桌子各附了两张椅子,但要是坐下一人,恐怕就要客满了。而且店里还有吧台……就和日本的居酒屋一般风情,柜台前摆着两张长脚椅。我还是头一次在美国的汉堡店中看见吧台,至少我在麦当劳、汉堡王、温蒂汉堡、肯德基及小骑士中从没有见过。 光是这些就让我充满了误入异世界的异样感,而这间店更值得大书特书的,便是那个“物体”。 究竟该怎么形容“它”?高从地面至天花板,宽可容纳两人并肩而过;就像是在店内化妆室前的墙上半嵌着一个巨大茶叶罐一般,成了个突出的半圆形,看来倒有几分饭店旋转门的味道。 茶叶罐的中央有个长方形的凹槽,成了门扉。不,其实我并不确定是门与否,但上头有两个陈旧的叶片锁,应该是门扉之类的东西吧! 倘若有人对我说那是座神像,我铁定深信不疑;因为它散发着一股波动,能让见者引起某种误入墓地似的异样错觉。 要是没有招牌或菜单,没人会认为这是家汉堡店。当我踏入店内的瞬间,不由得缩起了身子,直觉自己做了个不智之举。事实上,店里不见其他客人,只有个貌似店员的黑人男性伫立于柜台彼端的厨房里,看来上至接待下至打杂,全都是由他一人兼任。说得好听点是精简,说得难听点是放任其自生自灭,总之气氛异样地荒凉。 我才想着还是回去吧,却晚了一步——我的眼睛和男店员对上了。虽然他并未瞪我,也未威吓我,但我总觉得不好再折回去。这种时候,我总要咒骂自己的优柔寡断。事实上,要是这时候我返身离去,就不会被卷入那愚蠢至极的大骚动里了—— 既然横竖要买,其实外带也无妨,但我却漠然地往柜台前坐下。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对于那个“物体”无法自制的好奇心。 接过手来的鸡肉汉堡出乎意料地美味,更助长了我的气势,因此我鼓起勇气,询问黑人店员那究竟为何。一问之下,却得到“避难所”这个意外的答案。 “这家店的老板还真是谨慎啊!竟然为了核战准备这种东西。” “老板?”店员仍板着一张脸,仿佛露出笑容会少块肉似的,但或许是闲的发慌,他话匣子大开:“不,不是啦!这个本来就有了,不是为了这家店特地盖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听说这里从前是军队的设施。” “咦?那又怎么会变成这种购物广场?” “大概是因为用不着了吧!毕竟冷战也结束了。”别看我这幅德行,我可是学富五车,别把你对劳工阶级的成见套在我身上——他像是想这么说似的装腔作势一番。“这一带变得这么繁荣,是近几年的事;听说从前是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野,是现任州长上任后,才一口气发展起来的。国宅越盖越多,人口膨胀两倍以上,购物广场就是看准了这些人的荷包,才进驻到这种偏僻的乡下地方来。” “所以原来盖在这里的军事设施也被拆除了?” “对,这玩意儿算是当时的遗迹。说是避难所,其实里面已经没任何粮食和设施,所以就算发生万一,窝进里头也没用。” “既然如此,”我用吸管啜了一口完全不带甜味的冰红茶。“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个避难所也拆了?” “谁知道?八成是盖得太牢固,想拆也拆不掉吧!” “原来如此。对了,”将嘴巴移开吸管后,我扬了扬塑胶制的杯子。“不放砂糖也不放奶精,是你们的规矩吗?难道是出于宗教上的理由?” “你……”虽然被柜台挡住而看不见,不过店员似乎停下了打理杂务的手,凝视着我。“是哪里人?” “你是问国籍?我是日本人。” “英文说得真好啊!”在他皱眉的同时,又扬起了嘴角,浮现头一个笑容,表情相当复杂。“我还以为你是美国人。” “我前前后后在美国各地待了八年左右。” “为了工作?” “不,是读大学,还有研究所。” “哎呀不得了,”他吹了个口哨。“原来是博士先生啊?” “不,功亏一篑,只读到硕士。” “那你现在住这边?” 他似乎真的很闲,才刚走出厨房,便大摇大摆地坐在桌旁,并从制服的围裙中取出万宝路香烟递给我。 “不,我不抽烟。” “我叫巴比。”带着黑人特有腔调、拉高每个音节尾端说话的店员,以更粗俗的口吻自我介绍。“巴比·韦伯。” “我叫江利夫(えりお Erio),苫(とま Toma)江利夫。” “艾利欧?” “这样发音也能通——不,我现在不住这边。”我姑且先回复刚才悬而未解的问题。“我在日本的综合电机厂商工作。” “东芝?还是松下?” “都不是。规模少了一点,不过差不多了。” “那你这次是来出差?” “不……” 其实让巴比这种仅止于一面之缘的外人知道缘由也无妨,但我的内心就是忍不住动摇。再说,我是来散心的,要我在这种地方回忆起伤心的原因,未免不合情理。 “——来办私事。” “观光啊?” “差不多啦!” “我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巴比一面发出尖锐的嘻嘻笑声,一面朝着天花板吐出烟。“不然怎么会没事找事,跑到这种店里来?” “本地人不来这里吃饭啊?” “看就知道了吧?你是今天第二个光顾的客人。” 我忍不住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现在是晚上七点,广场中的店面已经关了好几个;最晚场次的电影正要开始,是以大门仍开着,但通道上的照明已渐渐熄去。营业时间即将结束,来店的客人竟只有两位? “那还……真是惊人啊!” “对吧?呃,那我就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为什么这家店不放砂糖也不放奶精?顺便替你问,为什么菜单这么少?答案很简单,因为没钱。” “原来如此,这种地方的店面租金应该很贵吧?” “不,没付店面租金。” “欠租啊?” “不,不是啦!是不必付。岂止不必付,还领钱咧!”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放下吃到一半的鸡肉汉堡,忍不住探出身子。“是怎么一回事?” “这家店是我伯伯的,不过不是他的本行。我伯伯在市区开烤鸡店,最近也开始卖鸡肉汉堡,可是卖得不如预期的好;因为客人都是为了烤鸡上门,甚至没发现菜单里多了一道鸡肉汉堡。” “烤鸡一定很好吃吧!” “是啊!全美第一,店名叫百滋·Q,下回来吃吃看吧!总之,我伯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另找店面卖鸡肉汉堡。那时候听说这里有空位,市中心的购物广场竟然还有空店面,就像中了大奖一样啊!我伯伯一开始高兴得要飞上天了。当然,他也知道租金铁定不便宜,但反正烤鸡生意好得很,资金不成问题;要是顺利,还能以这里为据点,一口气把事业搞大。我伯伯当时可是摩拳擦掌咧!” “原来如此。” “可是实际一看,如你所见,这里连拿来当狗屋都嫌小,再说地点也糟,竟然是在电影院隔壁,来看电影的人肯定会在电影院里随便吃点东西解决,要好好吃一餐的人会到更大的店里去,因为广场里多得是自助餐厅。而且这里还有这种怪东西——”他以香烟的前端指了指“茶叶罐”。“挡住视野。所以我伯伯曾拒绝过一次。” “那最后为何又开店?” 正要回答的巴比,视线飘向一旁;一看之下,原来有一对男女相偕进入店中。就时间上而言,应该是看完倒数第二场电影的情侣为了果腹而顺道前来。 哦!这可稀奇啦——巴比如此朝我眨眼示意,回到了厨房。至于我,则是完全丧失了食欲。 因为那对情侣的女方是东洋人。当然,她不见得是日本人,即使是日本人,也是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照理说没有任何关系;然而,我还是想起了美由纪。 ——讨厌,你真的来了? ……仅仅十余小时前,美由纪对我投以的词语又重现于脑海中。 ——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连玩笑都听不懂…… 什么叫玩笑?我该这么回她的,现在一想,就是这种心情。之前还骂我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现在我果断了,竟又说我听不懂玩笑,我该怎么办? 不过,我却没能回她只字片语,只能茫然地将全身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的轻蔑与厌恶之前。 与美由纪在一块的男人,似乎也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应对。倘若那男人与她连成一气,对我采取侮蔑态度的话,我是否会觉得好过一些?我不知道。 或许那男人也开始察觉,自己不过是陪着美由纪演了一出独角戏,不过是她剧本中的一颗棋子罢了。所以—— 将美由纪的脸孔残像硬生生地逐出脑海后,我悄悄地打量那对相偕前来的新客人。东洋风貌的女人有着一头短卷发,宛如披着无数圆溜溜的戒指似的;她的圆脸配上细长的凤眼,做出了时时微笑般的表情。那条张开来恐怕有自己身体两倍长的围巾,正率性地挂在脖子上。 她的男伴则有着一头剃得精短的褐发,是个长身削瘦的西欧人,下颚尖、颧骨突出,容貌极为尖锐。或许是女伴生了张黄种人特有的平板脸孔,更强调出他的锐利;轮廓与其说是深刻,倒不如说是带了种骸骨似的病态。 年轻的情侣宛如朗读课文似的,以生硬的英文点完了餐。这么一看,姑且不论女方的出身地,男方似乎也非土生土长的英语系国家居民。 “——好啦!”待目送情侣端着餐盘就座后,巴比隔着柜台对我说话。“呃,刚才说到哪儿?” “说到明明拒绝过一次,为何最后又开了这家店。” “对,对。我伯伯根本没打算在这种地方开店,但隔了一阵子,却有个奇妙的提议找上门。” “奇妙的提议?” “说是会把租金算得很便宜,希望他能使用这里。” “谁的提议?”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一开始以为是购物广场的相关人士,可是每回来说服我伯伯的,都是不同的脸孔。有时候是搞不动产的,有时候是州政府官员,有时候是些看来‘绝非善类’的家伙。” “看来‘绝非善类’,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我没直接见过。不过我伯伯好像察觉到那些人不好惹,决定敬鬼神而远之,坚持无伦租金再便宜都不愿在这里开店。结果,那帮人竟然说要免费出借。” “听起来匪夷所思啊!” “你也这么觉得吧?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所以啦,我伯伯倒也不是上了免费二字的当,而是拗不过他们一再说服,才答应的。” “那帮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八成和军队有关连。” “和军队有关?” “就是那个啊!”巴比用下巴指了指那宛若半个茶叶罐的“物体”。“这是我的想象,我觉得那个避难所应该不是单纯的避难所,里头八成放了某种新开发的装置。” “什么新开发的装置?” “实际上是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大概是已经派不上用场,不然就是不能让其他国家知道的东西。可是做得太牢固了,打不掉也拆不走,正当他们还在烦恼该如何处理之时,市街开发已经大幅度进展,没办法,只得直接在上头盖购物广场。不过这种烫手山芋根本没人想接,皮球丢来丢去,最后就变成这种不伦不类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原来如此。这块店面放空的话,就不好悄悄隐藏秘密了。” 像这种“高楼大厦之间的农地”,假如有店铺进驻,反而不显眼。要是维持“田地”的样貌,只怕连平时直接通过的人都会特别停下来探头探脑一番。“那帮人”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如此这般,我伯伯不情不愿地开了店,但就和预料的一样,根本没客人上门。就算免租金,还是亏了不必亏的本啊!所以我伯伯哭着求他们让他关店,结果对方竟然以补助金的名目,反过来给他钱。” “简直像是在说笑啊!” 如此低喃的瞬间,我突然想到——或许这真的只是个笑话也说不定,只是巴比为了排遣无聊,以避难所为材料吹出来的天大牛皮——搞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幸好我及早发现,差点就当真了。 “不过,就算收了补助金,还是无法改变赚不了钱的事实。”然而,巴比却始终一脸正经地下了结论。“既然不能奢望赚钱,至少多省一点也好;因此在这里不做任何投资、不准备材料,菜单也只有一种……” 巴比突然打住了话头。当我疑惑地追着他的视线一看,原来是有新客人上门了,上了他所谓的“不能奢望赚钱的鲜鸡屋”。 况且这回加上陆续进店的,共有三人。这三人可不是相偕前来,而是各自一前一后地进门;对这家店而言,已可算是络绎不绝了。 就我所想,我和方才的情侣盘踞店内,应该也是引来新客人的原因之一;人总会往人群聚集的地方靠拢。 “喂喂喂,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待会儿我得向我伯伯报告才行。不过,他会不会高兴又是另当别论啦!” 嘴上这么说,有几个客人总比闲的发慌好,巴比兴冲冲地去替新客人点菜。 头一位是个肤色略黑的年轻男人,一看便知是阿拉伯人。他有着黑得发亮的茂密发丝、带着修长睫毛的圆眼及剃得整齐的小胡子,俊朗得可媲美电影明星,令我吃了一惊。然而论及体型,那双腿却短得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刻意将长裤往下拉。当然,光论腿短,我亦是不落人后,但那阿拉伯男人穿着增高半筒靴——那倒还好,只是他似乎刻意将长裤塞入靴中,以致于一看便知穿的是增高靴——让每个人看见了,都要为他的打扮感到难为情。 男人说话是带着独特的阿拉伯腔调,仿佛每说一字就要喀一口痰似的在喉中咕哝;他点了四个鸡肉汉堡,似乎打算一个人全部吃完。对巴比而言,倒是个好客人。 第二位是个秃头的中年大叔。虽然购物广场里较为温暖,但在这种季节里,他竟然只穿了件印有黑白裸体玩伴女郎的T恤;他的臂膀外露于卷起的袖子,如岩石般坚硬的肌肉高高耸起,而靠近肩膀之处有着青箭穿过红心的滑稽刺青,不知该说是可爱还是恶心。 巴比的表情已经够冷淡了,这个以南部腔点菜的大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假如吃了苦瓜真会变成苦瓜脸,那他肯定是一口气吃下了几十条,才会如此愁眉苦脸。 男人一脸不悦地手持餐盘,一双倒入了威士忌般的浑浊琥珀色眼睛环顾店内,似乎在物色座位。但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两张桌子的其中一张已被方才的情侣占领,他只能与刚才的阿拉伯男人併桌,或是坐到我身旁的吧台上,二选一。 只见他快步向我走来,我还以为他决定选择吧台,没想到他却用宛若青蛙感冒般的浑浊声音低声说道:“喂!” “咦?”起先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话,因此完全慌了手脚。“什、什么事?” 男人一声不吭地以下巴指了指阿拉伯男子的座位。见不解其意的我一脸茫然,那男人又更加逼近,以格外缓慢的速度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两次。 “呃……找我有何贵事?” “交换!” “咦?” “俺叫你换位子!”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何必换?这里就有空位啊!” “俺没办法跟男人坐,你坐到那边去!” 我目瞪口呆。这位老爹是认真的吗?他说“没办法跟男人坐”,大概是想表现自己的一贯作风是只与女人同坐。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猫王主演的青春电影里反派角色在找主角碴时的老套台词,现实中竟会有人一本正经地挂在嘴边。 更何况,假如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也就罢了,竟然是个一把年纪、搞不好连孙子都有了的老爹。就年代而言,或许他真的曾看着猫王主演的电影歌颂青春、沉溺于扮演连续剧中的肌肉猛男吧! “喂,客人!” 巴比以格外有礼、却又带着威吓之意的声音,牵制着南部腔男人。 “请别在店里争吵啊!” “什么争吵?俺只是请这个小日本(shortie)让位,俺很绅士的。” 大刺刺地对陌生人做这种无理要求的人,哪里绅士了?话说回来,他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他似乎完全不认为我可能是中国人或韩国人。或许对他而言,东洋人全是日本人吧!而从他的口气判断,显然他平时便对日本人无甚好感。 “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吃饭时请你规矩一点。” “啰嗦!俺是和这个小日本说话,不是和你说话。乳臭未干的小鬼别在这边发号施令!” “嘿!”本来一脸冷漠的巴比,浮现了直教人害怕的满脸笑容。“很抱歉,我就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倒是你,年纪大了别强出头啊!” “别以为你躲在柜台后面就敢耀武扬威。”就像呼应巴比的表情一般,南部腔男人也初次浮现了微笑,和他的脸果然很不搭——或该说完全不适合这个相貌奇特的男人,显得相当骇人,活像恐怖片的特殊化妆。“有种走出柜台,站到俺眼前试试看,俺立刻送你上医院!” “嘿嘿!”巴比仿佛觉得有趣至极,笑意愈发深沉;他慢慢走出柜台,盘起手臂,站上比自己已矮了一截的男人眼前。 “很好,就劳你送一程吧!不过我是去探病,去探望躺在病床上呻吟哀叫的某人!” 见了巴比的强壮身躯,男人的笑容消失了。他眨了片刻眼睛,仿佛在估算着自己能否应付眼前的对手。 在我看来,由他们的体格可推知腕力应是平分秋色,但若加上年龄要素,应该是巴比占上风。再说,要是招来了警察,最先找碴的男人铁定是压倒性地不利。 “不对啊!你这样怎么对咧!” 不知是否做出了与我相同的判断,男人的口气突然变得亲暱起来。 “怎么可以转移焦点咧?现在的问题是,俺是和这位东洋来的仁兄说话,对吧?” 我倒觉得转移焦点的是你自己。刚才还满脸厌恶地东一句小日本、西一句小日本,现在却突然升格成东洋来的仁兄,还真是了得。 巴比带着讥讽的笑容转向我,似乎表示既然对方见风转舵,自己也无意再多说什么。 冷静一想,巴比的态度乍看之下是撒手不管,实际上却是正确的。他并非我的监护人,既然那男人摆出低姿态说要找的男人是我,他也没必要再介入我们之间,这点我也明白。 虽然明白,我还是有些愤慨……与其说是针对巴比,倒不如说是针对这个社会,仿佛任何人都能随意捏住我的鼻头,将我耍得团团转。 最大的原因,应该是美由纪。让我横越了整个太平洋,怎么可以那样对待我?我的怒意又再度熊熊燃烧起来。假如不是因为她,依我平时的个性,肯定会忍耐些许的屈辱,将位子让给这个蛮横的男人。 “我不要,别开玩笑了。”我突然变得自暴自弃,要打架就来吧!“先生,这里和那里还空着两个位子,请找其中一个坐下吧!要是你不愿意——” ——就坐地板!这句话险些冲口而出,却又悬崖勒马;由此看来,我的自暴自弃似乎还不够彻底,这令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可以带回家吃。” 一瞬间,男人的肌肉紧绷起来,他那琥珀色的眼睛闪过光芒,仿佛就要扑上前来揪住我;但他或许估算巴比会为了保护店面而与自己为敌,因此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粗暴地将餐盘往柜台一丢,耸着肩膀离开店里。 不——是正要离开。此时,有位新客人与他擦肩而过,走了进来,是个披着过时大衣的白人女性。她一张素净的脸孔率性地挂着圆框眼镜,步行时,束于脑后的金灰色头发便跟着左右摇晃,于腰间忽隐忽现。 她看来是毫不注重打扮的人,却完全不带朴素或不起眼的感觉,反而犹如刻意炫示她的天生丽质一般,飘荡着一股无礼、甚至可说是桀骜不逊的气息,仿佛正无言地宣示:“我不必浓妆艳抹就已经这么美了,佩服吧?要是我哪天精心打扮起来,你们铁定要为了我的天香国色而吓得屁滚尿流呢!” 她毫不犹豫地往我身边的座位坐下,连菜单也不看便吩咐道:“可乐,无糖的。” 正要走出店门的南部腔男人半张着嘴,仍维持着回头看她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他的眼角就像巧克力融化似的一径下垂,嘴唇却犹如动了整形手术般,呈V字型上吊,与方才的假猛男形象有天壤之别。事实上,依他谄笑的程度,就算他像狗一样吐出舌头喘息,我也完全不觉得奇怪。 “哎呀!很抱歉呢!小姐!” 教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双眼贼溜溜地盯着那位金发女郎的并不只有南部腔男人一个。就连巴比也褪去了方才那种耐着牙痛似的苦瓜脸,换上洁白牙齿全都露的满面笑容。 “小店因为诸多因素,没卖可乐。哎呀!服务不周,真是不好意思,非常抱歉。” 对于全力取悦的巴比,她岂止没露出半点微笑,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一口漂亮的英国腔更增添了她的高傲气息。 “那就随便来杯饮料吧!只要是低糖的都好。” 另一方面,南部腔男人就像麦可杰克森施展月球漫步时一般,视线依然隔着肩膀直盯着她,双脚却一步一步地退回店中。 一瞬间,他瞪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身上夺走她的邻座,但却又立刻放弃,往阿拉伯男人的座位旁坐下。当然,他的视线依然紧紧地钉在金发女郎身上,似乎打算待她一出店门,即要立刻上前搭讪。 正欲朝第三个汉堡进攻的阿拉伯人,则为了眼前这个没打一声招呼便擅自坐下的陌生人而目瞪口呆。然而,他立刻领悟到秃头猛男是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对自己只怕比对垃圾还要漠不关心,因此一双眼便像舀起布丁的汤匙一般,缓缓地由下而上瞪着他。 “鲜鸡屋”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当然,南部腔男人也发现巴比正拼命地吸引金发女郎的注意,因此他更是严阵以待,打算先将她追到手,以出方才的一口怨气。 阿拉伯男人则又另怀心思,似乎正搜索枯肠,动员他不足的语言能力(从方才点餐时的对话听来,他的英文并不好),要给眼前的无礼秃头混账一点颜色瞧瞧。当然,南部腔男人只顾着瞧金发女郎,压根儿没发现他的企图。无视于周围的紧张气氛、仍愉快地继续谈天说地的,就只有那对东洋人与西欧人情侣;然而,这两人的对话却又十分地不妥,随时可能成为新的导火线。 幸亏目前除了我之外,似乎还没人注意到这对情侣的谈话内容。因为他们两人竟然是以日文交谈。 “欸,亚兰,你不觉得这间店很糟?” 有着戒指般卷发的女孩——仔细一看,她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年轻,倒不如说是年幼;再怎么看,顶多只有二十出头——大概是认为身旁不会有人听得懂日文吧!肆无忌惮地以可爱的声音嚷嚷着。她似乎相当乐于自己目前的处境,泛红的双颊让人联想到居酒屋里亢奋的中年人。 “威什么?”骨瘦如柴,被称为亚兰的褐发男子,以略微生硬、带有腔调,却流畅得媲美本国人的日语说道:“这个哼好吃啊!” “咦?会吗?” “尼不觉得好吃吗?小绫?” “好不好吃我不知道,”被称为小绫的女孩仍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可是,你不觉得这里的气氛好穷酸?而且啊,看看这些来吃的人,感觉上就是下层阶级才会来的店。” 我忍不住偷偷窥探巴比的表情,幸好他仍将全副注意力放在金发女郎身上,没察觉我的视线。 我想他应该听不懂日语,但仍令人捏了把冷汗。那个亚兰也真是的,不知是否天生少根筋,对于小绫的口无遮拦,竟连劝阻的样子也不做一下。 “哪哩穷酸啊?” “欸,你看看这些人嘛,就是那副德行啊!一副落魄样……既没钱又凄凉。” “凄两?” “唔,就是……叫做社会边缘人吗?你不觉得这里就像是各种边缘人的聚集场所?你看那个黑人店员,就是一脸阴沉嘛!” 这女孩该不会酔了吧?还是嗑了什么药?无视我心头的不安,那个名唤小绫的女孩变本加厉地大放厥词起来。 “人家说物以类聚,所以边缘人的店里就会聚集一堆类似的边缘人。” “尼是指谁?” “欸,比如说,那个年纪一大把了还穿着裸体T恤,丑态百出的老爹啊!他应该不算老爹,算老爷爷了吧?真希望他别那么丢人现眼耶!只能靠那种无聊的行为来对社会大众自我主张,正好显示出边缘人的悲哀,对吧?” “丑态百出的边缘人的悲矮?”天啊!亚兰老弟岂止没劝阻她,甚至还咯咯发笑起来。“尼说得好狠!” “我本来就讨厌中年男人嘛!生理上就不能接受。远看还好,要是靠过来,可就敬谢不敏了。黑人也是,总觉得好可怕喔!要是走进半径一公尺以内,我一定会发出惨叫的。” “尼好严格喔!” 喂喂喂,这不是严不严格的问题吧? “说到讨厌,我也讨厌阿拉伯人,那里就有一个。” “阿拉伯人?威什么?” “我们班上不也有一个阿拉伯人?名字我忘了。” “哦!尼说塔啊?窝也不记得名字,塔怎么了?” “我每次看见他,就会想人怎能懒成那副德行。” “塔哪里懒?” “你知道吗?他一个月里换了庞帝克、福斯和凯迪拉克三台车。你知道他为什么换车那么凶吗?” “不知道,威什么?” “竟然是因为驾驶座上的烟灰缸满了,很好笑吧?我真想叫他多用点脑袋,不知道该说他懒惰,还是不知努力为何物。” 藉由偷听对话及观察两人的样貌,我渐渐猜出小绫与亚兰的关系了。 这两人似乎在这一带的学校上学,又正巧同班,因而相识;至于这学校呢,八成是英语学校(ELS)。从点餐时的英文判断,这两人的语言能力应该还不足以上大专院校;而从班上有个富裕得吓人的阿拉伯人这点来看,我的推测应该错不了。 这个叫小绫的女孩,铁定万分迷恋于这位骸骨男子亚兰。我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厚道,但从她的相貌来看,恐怕在日本是从没交过男友吧! 不,我并非批评她,只是这么一想便说得通了——她那说是天真、却未免太无分寸的恶言泼语,八成是因为她头一次和亚兰约会,得意忘形之故。 我自己也有过这种经验。初次来到自己的语言、生活习惯、常识及所有一切都不通用的异国时,人们总会因疏离感而变得自卑;尤其是日本人,虽说年轻一代已改善了不少,还是对外国人怀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感。 没有人肯定自己,顶多把自己当成带着眼镜、提着相机中的暴牙猴群中的一只。日本人挣扎着,希望否定这种看法,希望对方能肯定自己也有感情、有思想,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却又语言不通。 语言彻底不通到可悲的地步,这情况不是稍微提升会话能力就能好转的。不知是出于文化上的理由,或是教育环境上的理由;总之除了部分特例以外,日本人根本性地欠缺英文素质。 当然,不光是日本人,所有将英文当成外语学习的人普遍都有这种问题;但日本人还有一个吃亏之处,便是容貌。即使同样语言不通,美国人总对欧洲人比较感兴趣,愿意主动照料他们——这是我的感觉,但无论实情如何,在善妒的日本人眼中,看来便是如此。 尤其事关恋爱问题时,日本人更是决定性地不利。同样是黄种人,中国人还不致如此,日本人却有着无法补充情感的表情和行动方式,因此无法习惯西洋式恋爱。 身为一个独立人格,存在却被彻底忽视,连身为人类的尊严及魅力也被否定的人,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和日本同胞聚在一起;如今,无论再乡下的地方都有一堆打着留学名义却游手好闲的日本人,在那种封闭社会中聚散离合,至少还能确保自己的立身之处。 另一条路,是冷眼看待前一派,绝不与日本同胞结党连群,拿出骨气,发誓凭一己之力在这片异国土地上确保自己的地位。事实上,我就是属于这一派。 与日本同胞结党连群的人,虽然因得到立身之所而安定自我,却有英文能力难以提升的缺点;同样地,后一派也有许多问题。由于他们过度积极地使用英语来确保自己的立场,因此甚至认为使用日文是种罪恶,对待日本人时也易因过度情绪化而引发纠纷。 这容易养成对于一般日本人的鄙视及侮蔑;然而,由于自己说穿了还是日本人,便间接地造成否定自己,将自己逼入精神上的绝境。我就是这一派的典型例子。 也罢,姑且不提我的情况。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但那个叫小绫的女孩八成也是同一派人。虽然她不愿和日本同胞结党连群,但语言能力却还不足以让她自立于美国社会;这种矛盾、郁闷的情绪,令她无以自持。 此时,亚兰老弟出现了。他虽是西欧人,却通日文,这可是“挖到宝”——想必她为此乐翻了天吧! 不想和日本人成群结队,却又渴望有个无须透过不熟稔的英文便能了解自己的人。亚兰老弟的出现,替她实现了这种矛盾又一厢情愿的愿望;这么理想的对象,怎么能放过?更何况,不成熟的女孩总容易陷入某种迷思,认为西欧男子个个看起来英俊挺拔;而如前所述,以她的容貌,在日本时应该完全没男人缘,因此对男性没有免疫力,更造就她的乐极忘形。 就我观察之下,亚兰似乎也对这个名叫小绫的女孩颇有兴趣,否则也不会答应和她约会;而显然地,他很积极地享受与她之间的时光。 这更助长了小绫的气焰。她对于店员及顾客的恶言泼语,其实是将任何人或多或少也有的感觉极端增强之下而成的。只要是人,难免会藉由轻视他人来沉醉于自我优越;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也一样。只是,包含我在内的任何人,在一般情况下都不该那样肆无忌惮地大方厥词。 现在,小绫已然失控;获得亚兰这个知己,令她过去因贫乏的英文能力所阻而无法畅所欲言、无法表达自我的不满彻底爆发,过去积累的郁愤犹如脱缰野马。因此,即使她未曾饮酒,仍该当成她醉了。 “——喂!” 突然,金发女郎不悦地耸了耸肩。 “拜托你安静一下。” 一时间,我还以为她是对着小绫及亚兰这堆情侣抱怨,捏了把冷汗;但她却是瞪着巴比。说是瞪着他,视线停留在他脸上也只有一瞬间,女郎很快地又将目光移回自己带来的VOGUE杂志上。 “吵死了,害我连本杂志都不能好好看。” “哎呀?你也不必用这种口气说话吧?啊?”为了吸引她的注意而卖弄了不少蠢笑话的巴比,对于她暴风雪似的冰冷反应,终于也觉得自讨没趣。“亏我还请你喝饮料咧!” “我并没有拜托你请客。”女郎基本没从杂志抬起视线,冷淡地轻声说道:“是你自己拒绝收钱的。” “哦?你讲这什么话啊,大姊?” “尽量说,再多说一点!”这会儿,轮到南部腔男人对着面露不快的巴比大送嘘声。“叫那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少说大话,撒泡尿照照脸!” “撒泡尿,照脸,你才应该!” 以生硬又断断续续的英文回嘴的并非巴比,而是那个阿拉伯男人;他似乎自方才便一直寻反击南部男人不逊态度的机会。 “说什么?俺耳朵是不是变差啦?好像听见这个老外在说话?” “无耻之徒(creep)!” 阿拉伯男人完全不顾瞪大了双眼的南部男人,犹如河水溃堤般地重复着这个饶富古味却又十分贴切的形容词。看来,为了想出这个词汇,他似乎刻意等到这一刻才反击。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唔,什么!你、你这个……呃……欸……”南部男人踹开椅子站了起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该以哪些污言秽语反击;他的眼球浮现黄色血丝,一味地喃喃怒道:“你这个……呃……你这个……” “下三滥(jerk)!”阿拉伯男人则是顺着竿子往上爬,又多了种变化。“下三滥!下三滥!下三滥!” “你、你这个……” “别吵了!”巴比对着以手肘扫去桌上餐盘并企图揪住对方的南部男人怒吼道:“要吵架去外面吵!” “轮不到你说话,黄毛小子!” 假如对手是巴比,污言秽语似乎便能顺手拈来。 “去喝你妈的奶吧!” “你的话……”巴比冲出柜台,完全失去了方才面露微笑的那份从容。“说完了没!” 金发女郎宛若事不关己似地瞥了一触即发的男人们一眼,便耸了耸肩,站了起来。 “你给我站住!”揪住南部男人胸口的巴比,叫住了正欲走出店门的女郎。“把冰红茶的钱留下来!” “那有什么问题?”女郎宛如歌唱般地踩着节拍,走了回来,带着轻蔑至极的表情。“多少钱?” “正好一百美元。” “要是付一百美元,”她似乎觉得万分可笑,格格笑了起来,那是种惯于应付男人的笑法。“整间店都能买下来了。” “哇哈哈!没错!哎呀,小姐,你真不简单,说得对极了!” “你闭嘴。”对于捧腹顿足大笑的南部男人,她投以冷冷一瞥。“我可不记得曾拜托你帮腔,安静点,别捣乱。” 南部男人张大了嘴。他的表情述说着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女人对自己如此冷淡,而那困惑的脸孔不久后便渐渐转为愤怒。他似乎与巴比一样,已彻底冷却了对她的热情,眼神变得阴险无比,仿佛正找寻着加害她的机会。 巴比、南部男人以及金发女郎——这奇妙的三角关系持续了片刻,每个人都进入了无言的备战状态,盘算着谁先露出空隙,就先合其余两人之力将他解决。 这股紧张突然被打破了,因为一道异国语言的奔流大摇大摆地窜入其间。 一看之下,原来是亚兰。他带着满脸笑容,比手划脚地对金发女郎说话。 “做、做什么?” 之前一直予人机械般冷酷无情感觉的她,头一次显出了狼狈之态,就像是无端被警察询问似地面露警戒之色。 “这家伙做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她的困惑,亚兰完全置之不顾,时而以手搭她的肩,表现出万分熟络的态度,滔滔不绝地吐出在座无人能懂的词语。 “喂!住手,别乱碰我!做什么啊?你是谁啊?喂!谁来想个办法,说说这个人啊!” 似乎是法语……当她对我们求助时,我们几乎同时领悟了这点。 领悟的同时,我们一同带着莫名的心虚表情互相偷瞄了一眼。这个年轻男子说的语言是法文,我们勉强还能了解;毕竟谁都曾经看过上着字幕的法国电影。然而问题是,我们之中有人能了解这个男人的语意并与他沟通吗?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们,现在全都畏缩不前;他们的脸上全都写着“要打架我奉陪,要说法文别找我”!他们那种从自己以外找寻“负责人”的眼神既悲壮又认真,教人见了不禁发笑。 不久后,众人的眼光理所当然地集中至亚兰原来的同伴小绫身上。虽然语言不通,却也察觉店内险恶气氛的小绫正恨不得早一刻回去,却突然承受众人的凝视,不禁吓得往后仰。咦?讨厌!不会吧?怎么回事?她困惑地小声问道,一面拉了拉亚兰的衣角。 “——喂,同学!”我同情起搞不清状况而泫然欲泣的小绫,伸出了援手,朝着亚兰说起日文。“这位女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啊!”亚兰似乎大吃一惊,回头看着我。“尼挥说日文?原来尼是日本人啊!咦?问窝是谁?什么意思?” “就是她不知道你是谁的意思。” “窝是谁?这还用得着问吗?窝是亚兰啊!亚兰!”就只有名字部分,是漂亮的法语发音(应该是吧)。“亚兰·潘赫。”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咦?当然是烹友啊!”此时从亚兰的“朋友”二字中,我确实感受到了某种言外之意。“窝和塔是烹友,哼熟的。” “但她说不认识你啊!” “咦?怎么可能?威什么?威什么这么说?莉兹?” “莉兹是她的名字?” “是啊,塔叫伊丽莎白·哈德森。” “——简单地说,”从亚兰转向金发女郎的同时,我将日文切换为英文。“他说自己名叫亚兰·潘赫,而你叫伊丽莎白·哈德森,是他非常熟的朋友。” 金发女郎默默无语地伫立了片刻。我还讶异着她怎么了,她却宛如观赏珍禽异兽似地反复打量着我;从她的眼神我不难了解,假如不是发生了这场需要翻译的骚动,对她而言,我就宛如不存在一样。 “那你跟他说,”她的语气仿佛正述说着:和你这种人原本是无话可说的,现在是迫于无奈。 “我既不叫伊丽莎白·哈德森,也不认识任何叫做亚兰·潘赫的男人。” “那你叫什么名字?” “咦?”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问,一时间变得面无表情,却又立刻流露出厌恶之色。 “你说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我得告诉你我的名字?” “不,其实我对你的名字也没有兴趣啊!” 她那种犹如对待擤完鼻涕后的面纸般的轻蔑态度实在令我生厌,因此我也回以颜色,嗤之以鼻。回这么几句嘴,老天不会罚我的。 “不过,他恐怕不会罢休吧?铁定会满口莉兹、莉兹,追着你跑!” “贾桂琳。”她的自尊心似乎略微受伤,随即又慌忙修复,狠狠瞪着我。“我的名字是贾桂琳·塔克,听懂了吗?听懂了就快对这个男人说明……” 突然,她的声音如渐行远去般地消失无踪,同一瞬间,我的视野随着一阵冲击而转为黑暗。 不,并不是周围变暗了,这时尚未停电;而是不知于何时之间,自己已经以舔舐地板的姿势匍匐在地。不只我一人,位于“鲜鸡屋”的全员皆是如此。 我们试图起身,却徒劳无功;脚边的摩擦力似乎消灭了,无论尝试站立几次,最终都以跌倒收场。而每当跌倒时,地板便如活生生的巨兽一般,一面推着我们的身体,宛如海浪翻弄小舟。 这是…… “地震!” 我已记不得这么大叫的是谁的声音了。从最初的冲击到某人的叫喊之间,实际上应该不过数秒钟而已,但事后回想,却似乎隔了许久才听见。 听说大地震时,家具会在空中交错飞舞;如今一见,果真只能以漫天飞舞来形容。那些西洋棋盘尺寸的桌椅就像是装了喷射引擎一般,来势汹汹地在头上狂舞。 这不像人间所有的光景,着实骇人耳目,让人觉得相较之下,绝大多数的恐怖都不配称为恐怖。尖叫、怒号此起彼落;金属、木材等各种材质制成的物体互相撞击、破坏并崩落的声音,宛如胡乱堆叠而成的三明治夹心,层层叠合、响彻云霄。 厨房里的调理器具及材料似乎全打翻了,速食特有的甜腻油味弥漫于四周;虽然我有点担心发生火灾,却只能受混乱摆布,无计可施。 此时,有股直冲脑门的冲击再度袭来。 这和起初的冲击有些不同,伴随着数道雷光一气落下般的轰隆巨响,一阵干冰似的烟雾崩泄至店中。 原来是入口休息区的天花板坍方了——当然,我直到事后才明白。淋了满头尘埃的同时,苟延残喘至今的照明也一起停电,让众人彻底陷入恐慌。 随着一道叫声,某人的身体倒向我。在抱住对方的冲力之下,我的后脑撞上了墙壁,弄得我眼冒金星,险些失去意识。这时,我深信自己必死无疑。 待回过神来,四周已是一片寂静,自己的呼吸声显得更外嘈杂。 看来,因摇晃而造成的建筑物崩塌似乎已告一段落。方才还一片鬼哭神嚎的人间地狱,如今竟变得万籁俱寂,令人缺乏现实感,不敢相信自己仍待在同一个空间之中。 我觉得自己犹如身在梦中;不,老实说,这是种愿望,希望一切都只是场梦。然而,这个愿望却轻易地破灭了。竖耳一听,在黑暗之中,四处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及咒骂声。 “混账!” 突然地,一道大上一级的咒骂声毫不客气地打破了寂静。虽然周围暗不能见,但那强烈的南部腔却让我立刻明白是谁。 “混账!他奶奶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啊?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搞的啊?”这似乎是巴比的声音,但还是看不见他的身影。“喂!你们都没事吧?还活着吧?” “堵住了!”再度想起南部腔怒吼声,打断了其他人有气无力的回应。“这里堵住了,全堵住了!” “哪里怎么了?喂,不要鬼吼鬼叫,冷静一点!” “叫俺冷静?你他妈的有什么脸讲这些风凉话啊?出不去了!入口堵住了!走不出这家店啦!出不去了!” “出不去?” 有道窸窸窣窣的移动声传来;待我眯起略微习惯黑暗的眼睛一看,有两道人影正在入口方向蠢蠢挪动着。 不久后,响起了巴比的咋舌声。“原来如此……看来是出不去了。” “干脆大家一起动手挖吧?” “喂喂喂,你是说真的吗?这可是水泥块耶!看来是骑楼的天花板掉下来了。” “后门咧?在哪儿?没后门吗?” “怎么可能会有?好啦,冷静一点,别担心。” “别担心?咱们可是被活埋耶!喂,你到底懂不懂啊?被活埋耶!” “着急也没用啊!反正大家都平安无事,我们就别手忙脚乱,乖乖等救援吧!” “慢着!”过度亢奋的南部腔终于冷静下来:“大家真的都平安无事吗?” “对喔!这么一提——”或许是基于店员的责任感吧!巴比扯起嗓子开始点名。“大家都没事吧?喂!答个腔啊!日本老兄……呃,对了,艾利欧,你在吗?” “嗯……”我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时候,我还没有感觉疼痛的闲工夫,没发现自己受了重伤。虽说当时的状况是混乱压倒一切,但事后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我在这里。” “接下来,呃,还有谁?那个金发的大姊——” 对于这道呼唤,倒在我怀中的人影突然起了反应,教我吓了一跳。贾桂琳似乎受了伤,将身子沉甸甸地倚在我身上,气若游丝地呻吟着。 “没事,”我代她回答:“还活着。” “那好,接下来——” 其余的人也全都平安无事。留着小胡子的阿拉伯男人、亚兰·潘赫及名叫小绫的女孩都确实且清楚地以各自的声音回应了巴比或我的呼唤。在这个时间点上,聚集于“鲜鸡屋”的人确实还全数活着。 “——有人受伤吗?” 正当巴比如此询问时,头上突然响起啪啦、啪啦之声,显然有东西落下。 好不容易变得开朗了些的气氛,立时又冻结起来。正如不祥的预感所示,沙地一声,上方传来了重物咿轧的声响。 天花板就要塌了……即使无人说出口,也该全领悟到了。天花板已撑不了多久,不,要是现在发生余震,只怕在一瞬之间,自己便会被水泥压成肉饼。 “喂喂喂……这不是真的吧?饶了我啊!”巴比的声音头一回阴郁起来。“饶了我吧!以后我会好好参加唱诗班的练习,不会再偷懒了!” “巴比!” 此时,我宛如触电般地回忆起了那个“茶叶罐”。事后回想起来,这究竟是幸或不幸,仍不得而知;不过在此时,我真觉得犹如听见了上天的启示一般。 “避难所!” “啊?什么?你说什么?” “避难所啊!那个避难所!” “哦,哦!可是,那……” “只是暂时避难一下而已!” “锁起来了耶!” “撬坏不就得了?”南部腔性急地插嘴。“在哪里?那个避难所在哪里?” 巴比他们似乎移动了,因此我也试着站起身来;同一瞬间,贾桂琳尖锐地吐了口混着尖叫的气,紧抓着我。 “脚……”她拼命地忍住呜咽。“我的脚!” “你受伤了?” “好像扭到了……刚才跌倒时。” “站得起来吗?”我慢慢地挪开身体,以免带给她冲击,接着又将肩膀借给她。“没问题吧?” “有问题!”她恨恨地轻喃道,简直就像我也该对目前的事态负起部分责任似的。“痛得受不了!” “忍耐一下。” “忍不住!” “要是你待在这里不动的话,会被压成肉饼啊!你愿意吗?” 不知是因剧痛而过于亢奋,或是为了一泄无法反驳的怨气,贾桂琳一声不吭地将我狠狠推开。 瞬时,由胸部至脑门闪过了一阵剧痛。我咳了几声,疼痛更加扩散,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活像是岩石代替心脏塞入了胸口似的窒息感,令我冒出了冷汗及泪水。 方才一阵混乱,没发现肋骨断了。然而,无论我如何回想,仍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受伤的。 原本浑然不觉的疼痛一旦被发现,就变本加厉地开始严重起来。剧痛宛如想呕却呕不出的秽物,不断地悬在我的胸口,逼得我像小孩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在这期间,巴比焦躁的咒骂声也和着一阵巨兽磨牙似的神经质金属刮划声,断断续续地响着。他似乎已着手破坏叶片锁,从摩擦的声音听来,他并非徒手作业,而是有合适的道具在手;就这点而言,我们算是幸运的了。 不过,叶片锁好像相当坚固。那股热气、巴比那仿佛直接接触旁观者脸颊的激烈喘息,让黑暗虚无地震动了好一会儿。 突然,啪铿一声,一道玻璃破裂般的尖锐声音响起。 “好耶!”巴比发出夸耀胜利的声音,但仅只那么一瞬间,又转为“啊!混账!”的诅咒声。 对了,上头的锁有两个——我疼得几欲滚沸的脑袋忆起此事。干嘛?你搞什么啊!动作快点!南部男人混着尖叫的怒骂声,与那再度想起的磨牙般金属刮划声重叠了。 从撬开第一道锁到第二道锁的破坏声响起之间,仿佛流过了无限的时光。这会儿,虽然声音不似起先的那么响亮,但从巴比的欢呼声听来,第二道锁似乎也成功破坏了。 “——哦,哦!看来可以进去啦!” “扶我起来。”贾桂琳若无其事地,又像是享受当然权利般地抓住我的手臂。“喂,快点啊!扶我到那里去,你慢吞吞地磨蹭什么?” 等我被平安救出这里,不管用什么形式,一定要给这个女人一点苦头尝尝!我一面在心中如此坚定地立誓,一面默然无语地将肩膀借给她。就在此时—— 地板再度震动。随着轰隆巨响,尘埃及天花板碎片如雨点般地从头上洒落而下。 “动作快!”巴比叫道。“走这边,大家过来!快!” “好痛!”贾桂琳在我耳边毫不客气地大叫。“都说了我痛嘛!别走那么快!” “别闹了!”我也不客气地吼了回去。“你搞不清楚状况啊?” “可是我痛啊!” “总比死好!” “都是你害的,”她一面妨害我前进,一面耍性子。“要是我死了,都是你害的!” 混账!这种女人,干脆立刻甩开她的手,让她自生自灭!——这样的诱惑在一瞬间闪过我的心头;事实上,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没这么做。 分析之下,放任她自生自灭是无妨,但若是她和我都得救,贾桂琳肯定会对弃她不顾的我纠缠不休地采取报复——大概是这股不安闪过了脑海之故吧!请别说我妄想或想太多,这种性子坏又蛮横不讲理的女人,绝对有可能这么做。 半是自暴自弃的我抱起贾桂琳的身子。当然,这是紧急时刻才能发挥的蛮力,以后就是再怎么求我,我也办不到。毕竟贾桂琳可是比我高上一截,而且我的肋骨还断了。 一口气抱起她来而生的剧烈疼痛,差点撕裂我的胸口;我没昏倒,已经是个奇迹了。 “别摔着我喔!痛,好痛!别把我摔下来喔!就跟你说我痛嘛!你不能小心一点抱吗?” 好几次,我的膝盖失去支撑力,险些将她的身子摔下来。说穿了,现在撑住我的,只有对贾桂琳的愤怒——混账,我绝对要活下来,骂上这个女人几句才甘心。 “接下来是楼梯,小心点!” 在黑暗与尘埃的烟幕之中,总算摸索到“茶叶罐”前的我,听见了巴比的这道声音。这一点,我真的对他感激不尽;事实上,要是少了他的提醒,我铁定就这么一头撞进“茶叶罐”里、踩了个空,和贾桂琳一道滚下楼梯去吧!真是千钧一发。 踏入一片漆黑的“避难所”的瞬间,我的气力耗尽了。放下贾桂琳时,我失去了平衡,往前倾倒,正好压在她身上。 “做什么!”只怕连实际上快被强暴的女人都无法发出的尖锐声音,由下方直刺而上。“走开!” 被她狠狠推开,让我痛得几欲气绝。我明白她不是有意的;虽然明白,却因为痛彻心腑的胸口再度受到撞击而让我失去了理性。 我朝着贾桂琳伸出手。事后我再怎么回想,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打算做什么;大概是想趁黑暗给她一拳吧!或许我正打着如意算盘:这时候下手,就算事后被追究,也可来个死不认账。然而,我伸出的手,终究没能抓住贾桂琳。 ——嗡嗡嗡嗡嗡嗡…… 突然地,一阵前所未闻、犹如大群蜜蜂振翅飞舞的声音传来;与其说是传入耳中,倒像是包围了全身。 宛如被一道厚墙弹开一般,我跌了个四脚朝天。奇怪,真是怪了,我和贾桂琳之间别说是墙壁了,应该连任何障碍物都没有啊……我还记得,当时曾如此略微地感到疑惑。 不久后,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这回我真的失去了意识。头上似乎传来了“鲜鸡屋”天花板坍方的轰隆巨响声,但已然不甚分明。 第三章 Turn Over《回转》 温和的阳光洒落脸庞,让我醒了过来。我原以为自己躺在公寓的地铺上,没想到却是在床上。咦?怎么回事?难道我还在作梦? 哦!对了……我终于忆起自己追着美由纪漂洋过海,大老远飞到了加州来;而这里是我滞留的S市饭店房间。 看我干了什么蠢事!后悔及羞耻的念头令我忍不住呻吟起来。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当然清楚自己期待什么。我期待美由纪能回到自己身边,而行动力——是的,具体的行动力——正是美由纪所追求的伴侣条件;至少在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因此,我飞也似的离开日本,甚至蛮横地向每到年末便化为战场的公司请假,花了十余小时,搭着飞机横越大西洋;而结果,竟是落到这般田地。 脑袋瓜隐隐作痛,是宿醉吗?虽然我不记得昨晚曾喝酒,但以我的状况,就是借酒浇愁也不奇怪;毕竟美由纪已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别再缠着我了!” ……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回响着。别再缠着我?是啊!被这么一说,我确实无言以对;因为就结果而言,的确是我穷追不舍,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但是—— 但是,我总觉得无法释怀。说我缠着她,简直像是我单恋美由纪一样,不是吗?仿佛我无视她的意向,制造她的困扰似的,几乎把我当成变态了。不过,真是如此吗? 我会穷追不舍,不单只因为无法死心。当然,无法死心也是部分理由,但绝不是唯一理由。最大的理由,便是她希望我这么做啊! 不,美由纪当然会否认。她会说“我可不记得曾拜托你追着我跑”!的确,或许她从不曾开口如此要求过;但是……但是她明明白白地这么暗示了。她暗示假如不能付诸行动、将逃婚的自己带回身边的男人,便不合格;她暗示别轻易放弃,只要拿出不由分说的强硬态度,就还有机会挽回她的心。 她显然如此暗示——这是场测验,测验你是不是个配得上我的男人,测验你有无这份“素质”。 不……我果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事到如今,我完全明白了。美由纪根本不在乎我的“素质”如何。对美由纪而言追着她跑的男人不是我也无妨。只不过,为了“扮演”一个如蝴蝶般自由奔放、如宝石般难以得手的女人,必须有一个拼命想抓住自己的人存在,否则戏便演不成了——如此而已。 你追我跑,我跑你追;美由纪只是藉此重新确认自己身为女人的价值罢了。令男人脸色大变、争先恐后追求的水蜜桃,就是自己—— 而我,已经“没价值”了。即使受我再热烈的追求,美由纪也无法藉此确认自己的价值;说白一点,她已经厌烦我了。为了以新鲜的心情及方向来沉浸于自我陶醉之中,她需要新的追求者。 愚昧的是,我竟未能察觉。听闻她前往加州时,我仍深信这也是个新的“测验”——来吧!来追我,来抓住我啊!要不然,我可不会变成你的人喔! 显然地,我读错了信息。事到如今,我非常明白;她说的“再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别追过来,见了你的脸,我怕自己又会犹豫起来—— 这句话并非往常的“游戏开始”的信号,她想说的是,你已经失去“参赛”资格了! 得知迟钝得竟然没发现“游戏”已然结束的我追到加州时,想必她觉得相当不可置信吧!她肯定满心困惑地想“我明明没给他追求的资格,为何他又追上来了”?事到如今,我非常明白。所以,她只能想出“你这人连玩笑都听不懂”之类的对白来加以回应—— 当我茫然地思索这些时,偏头痛渐渐好转了;同时,我也总算发现周遭的情况不对劲。 这里是哪里?发现自己目前所在的并非投宿饭店的房间时,我变得狼狈不堪,连忙坐起上半身,环顾四周。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正面墙上大大写着的数字“3”。不,说“写着”并不正确,因为细看之下,是刻在墙上;至于大小,则和我身高差不多。 诸君应该能够想象,大大地刻在房间墙上的“3”看来是多么地奇异。我再次陷入彷徨于梦境后续的错觉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环顾四周,原来刻着“3”的不只墙壁,就连阳光射入的观景窗也浮现了一个透明的“3”,宛如前卫的花样设计;嵌在房间的另一侧的窗户亦相同。 移动视线一看,疑似房间出入口的门板上也雕着花样;当然,仍是个由上至下、占满了门板的大“3”。隔着墙上大“3”的另一侧是间浴室,从那半掩的门扉可看见里头和这扇门一样刻了“3”字。 这气氛实在诡异万分,而房间的单调更增添了异样之色。房间虽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却完全不见家具类物品;我现在躺着的床,就像是被遗弃在这里一样。 一看脚下,虽然铺着胭脂色的地毯,却以相当陈旧,从处处裂缝之中露出厚漆布地板;而似曾摆放沉重家具的痕迹,则以地毯变色后的色差形式清楚地残留下来。于室内装潢的寂寥气氛对照之下,床单与毛毯显得较新且干净;看来,我似乎是临时被送进这个长期废置的房间里。 临时被送来……这么一提,我现在身穿的蓝色两件式宽松薄睡衣虽然浆得笔挺,像是全新的,但看来倒也有几分像入院病人用的睡衣。 我再度观看观景窗外的风景。翠绿的草皮在阳光照射之下,宛如附着水汽般闪闪发亮;草皮的另一端,则盖着乍看像是仓库的平房。那是个没有特征的砖造建筑物,但我却忍不住跳下了床。 我隔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平房;面向这里的墙壁上,嵌着与我所在房间相同规格的观景窗,但上头浮现的透明数字却是“2”。不,严格说来,是反转过后的“2”。本来那看起来也像是种奇异的窗户花样,但我却立刻明白是反转过后的“2”;因为在窗下的砖墙上,也一样刻了个“2”字。 接下来我靠近另一侧的窗户一看,草皮的彼端果然也可望见一座构造完全相同的平房;而如我所料,那里的墙上刻着数字“4”。当然,窗户上则有个反转过后的“4”,呈透明花纹状态浮现出来。 正当我再度为了消失于梦境般的非现实感所苦恼时,突然发现一道人影从“4”号建筑物中缓缓走出,犹如摸索于黑暗之中一般,步履蹒跚。 那人身穿与我完全相同的蓝色两件式宽松薄睡衣,是个高个子白人女性,及腰的金灰色长发在阳光照耀之下,犹如银饰品似地闪闪发亮。 那是……我的确曾在某处见过那张脸,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名字。左思右想之下,还没想出她的名字,反而先忆起了在S市购物广场发生的事情始末。 对了,美由纪下了最后通牒后,虽然我随即黯然离去,但这种季节里,哪能立刻订到回日本的机票?为了排候补机位,当晚我只得投宿于机场附近的饭店。 本来打算与美由纪两人共度夜晚的,因此没任何预定行程。长夜漫漫,我租了辆车来到S市,漫无目的地走进了那座购物广场。当时我并无任何具体打算,只是认为这里有众多商店,最适合消磨时间。 接着我发现了一家名为“鲜鸡屋”的奇妙速食店,在那儿……对,在那儿遇上了地震。店里的天花板摇摇欲坠,我和来店的客人们一起慌慌张张地冲入“避难所”内—— 回想至此,我终于忆起贾桂琳·塔克这个名字。刚才走出草地的她虽然没戴着那副圆框眼镜,但铁定是贾桂琳错不了。 想起她曾施与我的诸多不合理待遇,我变得悒悒不快。人家断了肋骨、痛得半死的时候,她竟然像使唤狗一般地对待……正当我忿忿不平之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我的胸口一点也不痛了。即使用力深呼吸、挥动手臂,那种梗在喉间的剧痛也完全不再冲上脑门。咦?我隔着睡衣摸索胸口,虽然使了很大的劲,却一点也不痛。怎么回事? 我又发现了一桩怪事……彷徨于胸前的手背,看起来相当肮脏。我原以为是灰尘,仔细一看,竟然是卷曲的体毛。咦?我有这么多毛吗?而且看起来还很白,宛如棉絮一般。 正当我百思不解时,窗外也展开了不寻常的光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是刚从“4”号屋出现的贾桂琳。她正胡乱抓着未经梳理的长发,完全不顾旁人目光,甚至还将嘴张成葫芦状,翻着白眼,开始抓起脸颊来。 以一位妙龄美女而言,这些举止实在过于邋遢,活像个宿醉的中年人刚起床一般。当然,假如光是如此,我还能理解。毕竟那女人个性如此恶劣,说不定平常的生活习惯及所有行动就是这般邋里邋遢。 然而,接下来她的举动却明显异常。贾桂琳先是目不转睛地俯瞰着自己的胸口,接着以双手捧起;与她的苗条身躯相形之下显得相当丰满的双峰,就像偌大的果冻一般水嫩地堆积起来。 贾桂琳见状竟眉开眼笑,活像个初次去看脱衣舞秀的少年。非但如此,她还不断地把玩自己的乳房,迟迟不肯罢手,仿佛有生以来初次见识到似的。 她……她在干嘛啊?难道是地震时撞到了头,脑筋秀逗了吗?我不禁真的担心起来。当然,我并没有为她担心的义务。 贾桂琳把玩胸部的动作突然停止,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抬起视线。说时迟那时快,她背向方才走出的平房,迈开步伐,很快地消失于观景窗的视野之外。 由于好奇她的去向,我决定尾随其后。再说,我也想知道这儿究竟是何处。既然贾桂琳也在此,那这里八成是医院或疗养所,专收地震后自瓦砾下获救的遇难者。 此时但觉有阵尿意,我决定先上一趟厕所,便打开半掩的门,走进浴室。 “哇啊!” 突然看见一道男人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往一旁跳开。 “对、对不起——”以日文道歉到一半,才发现对方似乎是白人,连忙改用英文:“很抱歉,我以为没有人……” 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那男人面相怪异、秃头、眼球张得偌大,仿佛顷刻间便要掉下来。 是那个南部腔男人——这回我立刻想起来了。那个傲慢至极、浑身肌肉,还上着心形刺青的中年大叔。原来他也平安获救啦——现在可不是沉浸于这些感慨之中的时候。 我猛然将自己的脸孔凑到男人面前,因为我发现了某个惊人的事实——南部腔男人其实并未站在我眼前。不,这个说法并不正确,或者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他”确实是站在我眼前。 然而,却是在镜中,在洗脸台的镜中。 我忍不住以双手啪地打了自己的脸颊。同时,镜中的南部男人也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子,南部男人也大反常态地带着畏怯的神情瞪着我。 我摸了摸头,南部男人也跟着胆战心惊地抚摸自己的秃头。 我的头发全没了……不知为何,我仍清楚地记得自己最震惊于这个事实。我想,大概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还算是能够理解的打击吧!一夜之间掉光头发虽不寻常,至少并非绝不可能。 可是……可是,一夜之间完全变身为别人,究竟教我如何理解才好? 我注视了镜子多久?在这期间,南部男人也不断以颓丧的表情回望着我。 突然,哇地一声惨叫从我口中迸出,然而那并非自己平时听惯了的声音,而是南部男人那种青蛙被踩扁时发出的浑浊声音。刚才说话时完全没注意到的事实,直到现在才被我发现。 这就像是个信号一般,我头也不回地冲出浴室。好可怕,我只觉得无由地害怕,连头发都要竖直了……话是这么说,但我现在根本没头发啊!——这种时候还能想着这些的我,也实在可笑。虽然没经历过,但在夜路上碰见鬼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必须逃离这里!这种强迫观念一再地浮现心头,但我根本不知该逃往何方,只是一味地哇哇乱叫,盲目地绕着床铺奔跑。这时的我,应该是陷入了某种退化现象,一心想找个地方躲藏;唯一可藏身之处是浴室,却不能藏在那儿,因为“那家伙”就躲在那里。 无可奈何,我决定拿起被单蒙头盖住,便纵身往床上跳,谁知目测失误,撞到了小腿;当我痛得哇哇大叫、满地打滚一阵后,总算才发现到——房间里伫立着两个身穿西装的男子,不知何时进来的;他们正注视着我,似乎在观察着我的丑态。 “你……”我甚至忘了小腿的疼痛,重新在床上坐好。“你们是谁?” “啊,哦!不必担心。”其中一名男子举起手掌,从容地做出安抚动作。他说着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我们不是可疑人物,是你的朋友。” “朋友?” 我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个年约五十的男人。他的额头退后不少,但耳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金发却像女人一般,绽放着柔亮的光彩。 “我们也知道你是谁。”虽然他的嘴角浮现了亲和的笑容,但那眨也不眨的眼睛却予人一种造作感,弥漫着绝非泛泛之辈的气氛。“江利夫·苫先生,对吧?芝加哥大学研究所毕业,经济学硕士,国籍日本;目前单身,三十三岁,居住于琦玉县,工作于某综合电机制造厂,上有一兄一姊——没错吧?” 一时之间,我完全不知该做何回应;我从未曾陷入过如此矛盾且复杂的心境。 我现在已“变身”为那个南部男人,但眼前的金发飘逸男却无涉于事态有多么地不可理解且破天荒,仍能若无其事且正确地道出我的身家姓名,这令我欣喜万分。我还是我,我的自我认同并未出错——说实话,被赋予这种安心感的喜悦,给了我的心灵强而有力的支持。 然而于此同时,难以形容的不安也在我的胸口打转。为何这个金发飘逸男对我的身家资料如此详细?名字、学历及年龄也就罢了,一个美国人竟能毫无窒碍地说出“居住于琦玉县”,这可非比寻常。 坦白说,我甚至觉得可怕。金发飘逸男的背后侍立着另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板着脸孔不发一语,看起来也不是泛泛之辈;这个人戴着眼镜,无法得知眼神动向,更增添了一股奇异的压迫感。这些男人到底是谁? “呃,请问……” “失礼了,我叫威尔逊,戴夫·威尔逊;这一位是我的部下,名叫韦格·华勒。” “部下?”那个被成为韦格的男人,神色不变地点头示意。“那你们是……” “很抱歉,这次我们不能表明身份,你只需知道我们属于美国某政府机关即可。还有问题吗?” “这里是哪里……我、我到底怎么了?”或许是放心之后的反作用吧!明白对方是讲得通道理的人之后,原先的不安及疑惑全都一口气猛烈爆发。“我的脸、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声音,到底……” “我们会说明一切的,请放心。” “是……是吗?”我没理由怀疑戴夫的一番话,姑且先冷静下来。“我……不,我们本来是在S市的购物广场,对吧?” “没错,你们碰上的大地震,震央正好在都市底下,而且规模还是数十年来最大的。你们的运气很不好——就许多意义上而言。” “可是,既然我……”我反复打量着原来不属于自己的双手。“还活着,表示我平安获救了,对吧?从那个避难所里……” “那并不是避难所。” “咦?” “这事我们也会告诉你的。总之,”他用手指着门,“请移步,所有人都在等你。” 我依言下床,随着戴夫等人而去。我被分配到的建筑物果然如我所料,与刚才从窗户看见的“2”号及“4”号屋一样,都是砖造平房,玄关的墙上也刻着大大的“3”。 这倒还好,但当我不经意地回身一看,却愕然无语地呆立了好一阵子。方才见了在和煦阳光之下闪闪发光的绿色草地,我还以为这里是有着标准田园风光的环境,没想到竟是包围于一道高达十来米的半圆形水泥墙中。(参照图A) 后来我才知道,这地方从上空俯瞰的话,是呈圆形;右半部是如前所述的水泥墙,左半部则是被海包围。当然,虽然有海,却不能供我们悠闲地前往沙滩戏水;因为靠近我们的这一侧被同样十米有余、异常高耸的铁丝网给团团围住。 这哪像医院或疗养所,分明是“监狱”嘛……一度镇定下来的不安又再度复燃。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这地方显得危机重重,天气却风和日丽得让人想来个野餐,反而更增添了诡谲的气氛。 咦?风和日丽?慢着,现在明明是十二月啊!的确,加州是个冬天也挺暖和的地区,但我现在只穿着两件式薄睡衣,却完全不觉得寒冷。 加州有这么温暖的地方吗?或许有吧!不,又好象没有……我不清楚,毫无自信。 “请问……”我决定开口发问:“这里是加州吧?” “很遗憾,”戴夫并未停步,带着笑脸回过头来:“和我们的身份问题一样,我不能回答。” “可是,呃,欸,我是说,现在是十二月对吧?一九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 “不是,”戴夫很干脆地更正。“是二十三日。” 二十三日?这么说来,离地震当日已整整过了两天?我失去意识这么久吗? “那……”虽然我有此疑问,但还是不顾场合,忍不住优先提出某个非常平民化的顾虑。“我租来的车怎么了?该不会还没归还吧?要是事后被索取一大笔延迟罚金——” “你的个性还真是一板一眼,”戴夫似乎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掩着嘴角窃笑起来;方才完全不带笑意的眼角,现在也多了几道笑纹。“不必担心,这些付费之类的杂事我们都处理好了,你住的饭店也一样,请放心。” “这么说……你们也联络我日本的家人了吗?” “不。”戴夫收起微笑。“这倒还没。关于这件事,我们到了那里再好好谈——” 戴夫所说的“那里”,便是位于这块园区中心的建筑物,由上俯瞰,是呈六角形——这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周围上了一圈玻璃,外观令人联想到水族馆。 入内一看,和方才就寝的房间一样,装潢十分单调;而诸多磨损的地毯上,依然四处留下从前摆放家具的痕迹。在那交谊厅风格的大厅中央,伫立着一个惹眼的大树般巨汉。看起来应该是西欧人,而这么形容或许有些过分——以他那魁梧奇伟的外貌,就算不经特殊化妆,应该也能直接主演恐怖电影。我们三人一入内,他便投以锐利的目光。 “总算到齐啦?”他的年龄约六十岁,一面以歌剧歌手般的沉厚嗓音喃喃说道,一面不悦地抓着那头浅灰色卷发。“戴夫,你还记得吧?” “记得什么?” “二十年前,你把我从假期中叫回来的那一天。” “怎么忘得了呢!” “那天的确也是十二月二十三日。” “哎呀,对耶!丹尼,您记性真好。” “我说过别叫我丹尼吧!” “失礼了,博士。那么,请开始吧!” “哼,我还以为总算可以摆脱你了。真是的,我到底造了什么孽?” 被称为博士的巨汉一边喃喃抱怨,一边环顾四周,宛如正要开始对学生说教的老师一般。事实上,他似乎非常习惯于镇吓他人,一言一行皆透着威严和魄力,就像生鱼鳞片一般地自然。 虽然“博士”是个拥有强烈震撼力、让人一见难忘的人物,但我却更关注坐在他身边的女人。她的一头红色卷发宛如少女般地编成一条麻花辫,年龄约莫四十来岁;晒成黄褐色的肌肤处处斑点,五官绝称不上美丽,却不可思议地酝酿出一股清丽脱俗的气氛,同样令人一见难忘。 红发女子犹如“博士”的分身一般,默默地依偎在他身旁。他们究竟是何关系?两人之间流露出一股极为亲近的气氛,是毫无关联的人所无法培养的。以年龄来看,她应该是“博士”的女儿吧? 以这两人为中心,有五个人端坐于围成圆圈的椅子上,个个都是见过的面孔。“鲜鸡屋”的黑人店员巴比·韦伯、吃掉四个鸡肉汉堡的阿拉伯男人、说日文的法国人亚兰·潘赫、桀骜不驯的化身贾桂琳·塔克,以及—— 我依指示坐到空位上。理所当然地,是椅背上写着“3”的座位。 不,这种事无关紧要。问题是坐在我隔壁椅子上的男人——以号码而言,坐在“2”号座椅上的东洋人——那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呕!我忍不住发出了犹如胃中物自食道逆流般的低俗呻吟声。什么似曾相识?那根本就是“我”!坐在那儿仰望着我的,不折不扣地便是“苫江利夫”的脸孔。 “自己的脸有那么稀奇吗?” “博士”冷漠地斥责茫然自失得忘了坐下的我。“快点坐下!” 虽然我勉为其难地入座,眼睛仍有好一阵子离不开坐在身边的“我”。 “那就开始吧!接下来我会把各位目前的状况极为简略地说明一遍。之所以极为简略,是因为某些内容牵涉到国家机密,必须略过不提。不过不必担心,我会做一定程度的详细说明,让各位都能充分了解自己目前所处的立场及状况。” “博士”清了清喉咙。“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丹尼尔·艾克洛,基于某些缘故,担任这个——”他以下巴指了指侍立于窗边的戴夫。“CIA小子的顾问。” “慢着、慢着,博士!”戴夫露出苦笑。“伤脑筋啊,我们的身份算是极度机密耶!” “保密也没用,早晚会被知道的。任何人只要有小学生程度的想象力,就知道只有CIA会和这种怪里怪气的事扯上关系。” “哎呀!”虽然戴夫故意做出抱头动作,但他的眼睛却带有笑意。“您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简单扼要地说,”艾克洛博士无视戴夫,开始说明:“你们躲避地震时逃入的地方,其实不是避难所,而是具有特殊功能的装置。至于是什么装置呢?说的浅显一点,就是将一个人的人格‘转移’到其他肉体上的装置。听好了,比方说——” 艾克洛博士一面抽出插在西装口袋中的手,一面转身指向巴比。 “这边这个人名叫巴比·韦伯,年龄十六岁,一面在地方上的高中读书,一面在伯父的鸡肉汉堡店打工。在校成绩不太好,有抽烟习惯,吸过七次大麻,让女同学怀孕过一次,还从停在路边的车偷过两次汽油。差不多就是这些吧——” “为什么你知道这些事啊?喂,你这是侵害我的隐私权!” 如此哀声尖叫的,竟然是“我”,但从那张嘴巴吐出的却是英文,且是语尾带有独特重音的黑人腔。生得一副典型东洋脸孔的“我”,说起英文来却像黑人一样,实在是极为诡异的光景。 “别插嘴,其他人也一样,注意听。有问题的话,等全部说完了再一起问。总而言之,他曾有过这些经历;但是,坐在这里的……” 博士再度指着巴比的脸:“却只有他的肉体。巴比·韦伯的人格,现在‘转移’到这里来了。” 艾克洛博士所说的“这里”,指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肉体。 “懂了吗?这边这位男性,怎么看都是日本人。他名叫苫江利夫,拥有美国大学硕士学历,是个不折不扣的商场精英——不,假如学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神经异魔(Neuromancer)’的说法,应该成为‘上班族’吧?” 博士举出我与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典故后,似乎略微沉浸于喜悦之中。“总之,目前单身,三十三岁。” “三十三岁?”“我”(=巴比)瞪大了眼睛,咳了一声后,又紧紧地皱起眉头,按住胸口。 大概是肋骨发疼吧!从蓝色薄上衣的领口可看见他缠着白色绷带,似乎已疗过伤。见状,我代他松了一口气(毕竟本来是我的身体)。 话说回来,内容似乎越来越复杂;为了避免描写上的混淆,今后我将统一替各个登场人物的肉体加上“”,而该肉体中的人格则套上(= ),亦即以“肉体A”(=人格B)的方式来标示。当然,即使如此标示,仍有可能造成混淆。 “耶?原来你和我老爸一样年纪啊?艾利欧老兄。真是看不出来!” 话说吃惊的程度可是彼此彼此,沃野完全没料到巴比只有十六岁。更夸张的是,他父亲竟然和我同年。 “不过,在这里的只有苫江利夫的肉体,而这个肉体被刚才那位巴比的人格占领了……因此,苫江利夫的人格转移到了这边这位——”回复不苟言笑的表情后,博士指着我的鼻尖:“蓝迪·柯布莱的肉体上。柯布莱先生现年五十二岁,出身于佛罗里达州甘城,目前在当地经营布料清洁服务业,和妻子及三个女儿一家五口住在一起。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儿子们都已经独立了。” “哦,也就是说——” 坐在我身旁,亦即“4”号座位上的贾桂琳突然豪迈地笑了起来。声音的确是她的没错,但吐出的英文却丝毫不带美国腔,反而有着浓厚的南部强调。 “因为那个小日本占了俺的身体,所以俺就移到这个金发大姊的肉体上来啦!哇哈哈,这个好!这么赞的身体全变成俺的了!人啊,还是该活得久一点!大饱眼福,大饱眼福啊!” 相信在场目瞪口呆的,应该不只我一人。将人类的“人格”“转移”到他人的肉体上——听闻这般异想天开、荒诞不经、实际经历后更难以置信的大事,这位“贾桂琳”(=蓝迪·柯布莱)非但不出言质疑或忧心将来,反而一味地幸灾乐祸。 岂止如此,“她”(=他)又和方才我从窗户目击到时一般,隔着上衣一把捏住自己的乳房,一摇一晃地捧起来,还放肆地将鼻尖凑近乳沟。 “你你你你你……你快住手!” 脸色大变并站起身来的,是坐在他隔壁,亦即“5”号座位上的亚兰·潘赫;那张骸骨般的脸孔犹如被泼上红色墨水般地染成通红。 那张嘴里吐出的,既非日文亦非法文。声音的确是亚兰的,说的却是一口漂亮的英国腔。这么说来,“他”……不,(=她)是—— “我、我不准你那样玩弄我的身体!绝对不准!给我记着,你要是再乱来,我就宰了你!” “你在说啥梦话啊?大姊。” “贾桂琳”(=蓝迪)似乎仍为在“鲜鸡屋”中被冷言相待之事记恨,吐出了长长的舌头,扮了个鬼脸,接着又喀喀讪笑起来。 她的洁白牙齿及红色咽头一览无遗,看来相当低俗,教我有种非礼“误”视的罪恶感。 “你想宰谁啊?啊?宰俺吗?有种来啊,敢宰就宰宰看!不用俺说,你也知道吧?你动俺一根汗毛,就是伤害你自己的宝贝身体!来啊来啊!” 得寸进尺的“贾桂琳”(=蓝迪)将修长的双腿抬得半天高,张得开开的;接着又将手伸入大腿间,做出脱衣舞孃似的动作。 “怎么样啊?怎么样啊?” “你……你给我记住!”咬牙切齿、眼布血丝的“亚兰”(=贾桂琳)握紧拳头,浑身颤抖。假如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宝贝身体,只怕她早赏了一记飞踢过去。“我不饶你……绝对不饶你!我会报仇的,绝对会报仇,走着瞧!我会让你到死都后悔曾如此侮辱我!” “嘿嘿!”“贾桂琳”(=蓝迪)以手指顶高自己的鼻头,扮了个猪脸。正因为贾桂琳的美貌深居魄力,扮起猪脸来更是滑稽得令人捧腹。“你要怎么不饶俺啊?有本事就来啊!反正这个身体已经是俺的啦!” “——很可惜,柯布莱先生。”神色严肃的博士,又像方才展现“上班族”典故之杂学时一般,露出了些许笑容。“那个身体并非永远都是你的。” 一直旁若无人地致力于羞辱“亚兰”(=贾桂琳)的“贾桂琳”(=蓝迪),突然停住了手脚。“什……什么意思?” “……贾桂琳·塔克,英国诺丁汉出身。”然而,博士却无视于他,继续说道:“二十四岁,女演员,不过不红,近乎无名,只担任过电影的临时演员及电视剧的路人角色,过去拍过镜头最多的是头痛药广告。” “我的明星路正要开始,等着瞧吧!”“亚兰”(=贾桂琳)对于博士在此详细暴露自己的不名誉资料似乎相当不以为然,她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坐回到椅子上。“我会进军好莱坞,成为当红女星,主演全球放映的电影。到时候,就算你们不愿意,也得在大荧幕上拜见我的尊容!” “她为了参加美国某电视台招牌肥皂剧的第二女主角试镜而来到美国。她的身体正如各位所见,而人格则转移到那边那位亚兰·潘赫的肉体上去了。” “既然你知道,就快点想办法解决啊!” “亚兰”(=贾桂琳)对于淡然说明的博士激愤不已,再度踹倒了座椅。“快把我的身体还来,立刻就还!我的身体可和一般凡夫俗子不一样,是我重要的‘资本’,是‘商品’!而且还是会让人喷出眼球的高档货!这么重要的生财工具,竟然任那个不知打哪儿来的色老头摆布,我无法忍受。这是亵渎,是犯罪!把我变回原样,快一点!” 当然,英文和日文不同,严格来说并无男女用词的分别。然而,对于习惯美式英文的我而言,男人说起英国腔听起来原本就女性化,再加上大概是“亚兰”(=贾桂琳)本人(也就是她的人格)生气时的习惯吧!她说话时合紧了膝盖,一面扭腰、一面用力回旋手臂,看起来活像个歇斯底里发作的人妖。 “亚兰·潘赫,二十岁,来到美国才三天。”然而,无论她如何鬼吼鬼叫,博士仍不改一贯态度。“国籍为法国,出生于巴黎,但由于家人的工作关系,大半思春期都是在日本的横滨度过,因此日文和母语法文一样流利。原就读日本的私立教会学校,但现在休学。这次为了学习英文,预定就读S市的英语学校(ELS)半年,入学手续才刚完成。当然,由于他的肉体被塔克小姐的人格占据了,因此人格‘转移’到这边这位哈尼·薛地德的肉体上。” 正当博士如此说道,并指向坐在“6”号座位上的阿拉伯美男子哈尼·薛地德时—— “呃……对不起。”“哈尼·薛地德”(=亚兰)怯生生地举起手来。 他说的是日文,一对圆眼不是朝着担任主讲人的博士,而是望着“我”(=巴比)。 “我从刚才听到现在,完全听不懂这个人在讲什么。你是日本人吧?你在那家汉堡店说过日文,能不能……” 对喔!亚兰才来美国三天,倘若是日常生活的只字片语也就罢了,以他的英听能力,还跟不上这种复杂诡异的事态说明。 喂喂喂,这家伙在叨念什么啊?——受他求助的“我”(=巴比)带着这种表情耸了耸肩,而“蓝迪”(=我)则替他接过话来,以日文对“进入”哈尼身体的亚兰人格说道:“我在这里。” 横看竖看都是个半老白人男性的“蓝迪”(=我)竟然吐出了日文,似乎令“哈尼”(=亚兰)大为震惊;他半张着嘴,目瞪口呆。 “怎、怎么回事?” “发生在你身上的现象,也同样发生在我和其他人身上。你等一下——” 我用英文询问有没有人懂得法文。从“鲜鸡屋”的风波,可知地震生还者们是“全军覆没”,因此我将希望寄托在博士、红发女子及戴夫、韦格这对CIA搭档身上。可惜的是,并未有人自告奋勇。 “德文的话我很流利,西班牙文在高中学过皮毛,只会听。其他的除了意大利文、希腊文、希伯来文和世界文以外,我全都一窍不通。日文我倒懂一些。” “您学了这么多种语言,”对于博士这番带着些许炫耀意味的辩解,戴夫忍不住苦笑:“为什么单单不懂法文呢?” “因为我最讨厌法国。”博士在法国人眼前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年轻时到法国旅行过一次,吃了不少苦头。那些家伙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啊?明明懂英文,看到人家有困难却装作不知道,根本不把不懂法文的人当人看,跩得二五八万,自以为是什么东西啊?俗话说臭不可闻,就是在说这种人!那个时侯我真的在心里发誓,要是我有按下核弹发射钮的权利,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赏巴黎一颗。” “请控制不当发言啊,博士,现在这里就有位法国人了。幸好他似乎不太懂英文。” “那你咧?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过去因职务需要,我曾学过俄文和中文,但没机会学法文。” 看来每人能依靠。无可奈何,我只能用日文将方才的人格转移相关说明略述给“哈尼”(=亚兰)听,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似乎觉得这些话题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以性急且忿忿不平的语气问道:“我的同伴在哪里?” “我的同伴为什么不在?”他瞪着我追问着。 “啊!这么一提……”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那个名叫小绫的日本女孩不见人影。可是,她不在这儿,就表示……我蓦然联想到最自然的结论,不由得黯淡起来。 但转念一想,也不见得便是如此,因此我便以英文询问:“应该还有个叫小绫的女孩,她人呢?” 然而,戴夫终究如此回答:“窪田绫子小姐过世了,很遗憾。” “她果然……” “似乎只有她一人没来得及逃生。在通往‘第二都市’——抱歉,我们是这么称呼你们误以为是避难所的‘房间’——的楼梯前,我们发现了她的遗体,全身都被埋在瓦砾下。” “所以,她是因此而……” “是的,崩落的大块水泥直接击中她的头部,这是直接死因。” 对于戴夫的“这是直接死因”一言,我虽然有些无法释怀,还是先将小绫死于地震之事告诉“哈尼”(=亚兰)。 “怎么会……” 他端正的容貌宛如扭曲的橡皮般皱了起来,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威什么?怎么挥发生这种事?他茫然地自言自语,接着更抱着头屈下身子。 艾克洛博士看了他一眼,又再度开始说明。面对自己公然宣称厌恶至极的法国人,一瞬之间,博士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的表情;但或许只是我的错觉,他看来也像是担心若做了这种有违平时作风的行为,会损及自己刚毅的形象。我突然觉得,也许他常因外貌可怕而招人误解,但其实是个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呢! “哈尼·薛地德,二十八岁,阿拉伯人,原本出生于阿布达比,由于父母是传教士而游遍世界各地。目前受某个基督教会援助,在S市市区经营外国留学生专用公寓。” “你的,正确,资讯。” 以喉间咕哝般的阿拉伯独特腔调说着片段英文单字的,是“巴比”。当然,进入他体内的人是哈尼·薛地德。 “6”号座位上的“哈尼”(=亚兰)又紧邻着“1”号座位上的“巴比”(=哈尼),正好围成了一圈。 “不过,感觉,我,一点都不好,很可怕,这个身体,不是我的,跑进来。” “喂喂喂!” “巴比”(=哈尼)想说的应该是“待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之中很可怕”,但由于他使用英文单字的顺序之故,听在“我”(=巴比)耳中,活像是在说巴比的身体很可怕。 “你说话客气一点,不然小心我扭下你的头——”横眉怒目的“我”(=巴比)转眼间便泄了气。“……不能扭啊,混账!那是我的身体。” “快点把我变回来!” 见圈子绕回起点,说明已告一段落的“亚兰”(=贾桂琳),又咄咄逼近博士。 “既然能转移,应该也能变回原状吧?快把我的身体还来!” “用不着慌张,”博士刻意买了个关子。“只要等上一阵子,就算你不愿意,也会回到自己的身体。” “一阵子是多久?” “等到‘循环’一周后。” 突如其来的沉默犹如下曳气流般,朝众人落下。这并非因为众人不解博士之意,反倒是由于立时领悟了“循环”一词有何含义之故——除了不懂英文的“哈尼”(=亚兰)之外。 我们六人被要求依序坐到“1”到“6”号的座位上,围成一个圈。是的,依序;究竟是依什么顺序?不言而喻,就是依“人格转移”的顺序。虽然博士尚未明说,但这种刻意的安排还能有何其他意义?一思及此,可怕的想象便诱发了更为可怕的想象—— 从“1”号肉体转移出的人格,将会转移到“2”号肉体;而“2”号肉体转移出的人格,将会转移到“3”号肉体;“3”到“4”,“4”到“5”,“5”到“6”,“6”到“1”,依此类推。 莫非所谓的“转移”并非就此定型,而是会持续下去?而且还是以循环方式,每个号码依次往下一号递补……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却有了这种可怕的预感……遗憾的是,这预感正中红心。 “慢、慢着!”“亚兰”(=贾桂琳)由于过度惊慌,声音变得如笛声般嘶哑。“你说的那个……那个‘循环’,难道是指我们还会一一往下……” “没错,塔克小姐。下次‘化装舞会’发生时——我们如此称呼这种连锁性的‘人格转移’现象。你的人格将会转移到你隔壁的……”博士以下巴指了指一脸茫然的“哈尼”(亚兰)。“薛地德先生身上。当然,潘赫先生无法继续待在薛地德先生的肉体中,因此会转移到隔壁的韦伯先生身上。你们会如此依序一一往下转移。” 这么说来……我不禁回头看了身边的“贾桂琳”(=蓝迪)一眼。下次那种叫做“化装舞会”的人格转移现象发生时,我的心灵将会移到“贾桂琳·塔克”的肉体上。 然而我可没时间慢慢惊讶,因为每当博士追加说明,我就必须以日文详细翻译给“哈尼”(=亚兰)听。 “再下一次的‘化装舞会’发生时,你们还会继续往下转移;这么反复之下,只要转移满一周,总有一天你能再度回到自己的身体。当然,届时不只塔克小姐,其他所有人也能一度回到自己的身体上。” “一度?一度是什么意思?不是回到自己的身体后就结束了吗?” “不,过一阵子后,‘化装舞会’将会再度发生。以你的情况而言,你会再度转移至潘赫先生的肉体,每发生一次‘化装舞会’,就会依序往下转移。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一直……到什么时候?” “当然,到死为止。”博士以冷淡,不,该说是冷若冰霜的语气说道。“一旦踏入‘第二都市’,一辈子都无法逃离‘化装舞会’。这是命运。” “为什么……”“亚兰”(=贾桂琳)先是茫然地喃喃说道,慢了半拍才开始猛烈怒吼:“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一辈子都无法逃离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少开玩笑了,我不要,我才不要!你给我想办法解决!” “他”(=她)的怒吼正是我们的共同心声。事实上,我也正想表示自己很遗憾地无法接受这番毫无道理的说法;不过,想说的话全由“亚兰”(=贾桂琳)替我发声了,而她的来势汹汹也让我难以从旁置喙。我想,其他人应该也处于相同状态。 “很遗憾,无法可想。” “为什么?为什么啊?既然能转移,怎么可能无法复原!你们要负责!” “说什么负不负责?‘第二都市’并不是我们建造的啊!” “那是谁盖的?” “不知道,我想八成是外星人吧!” “外星人?别闹了,又不是科幻电影!” “那发生在你们身上的又是什么?不正是科幻电影的剧情吗?” “你们有义务尽最大的努力将我和其他人变回原状。从现在开始努力把我们变回来!” “我们早努力好几年啦!结果在二十几年前宣告失败。无论使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停止‘化装舞会’——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说不定还有没试过的方法啊!” “要是有这种方法,我还想请教你呢!” “——喂,可以问个问题吗?”趁着“亚兰”(=贾桂琳)无言以对时,“我”(=巴比)插了话。“博士,你刚刚说会持续一辈子,代表到我们死掉为止。可是,我们六个人不可能同时死亡啊,对吧?我们的年龄也都不一样。那到时会变成怎样?” “你想问的是?” “假如其中一个人脱队了,讲白一点,就是因意外死亡或其他因素而脱离这个‘圈子’,会变成怎样?说不定‘循环’就会停止了啊!” “不,就算少了一个成员,转移还是会跳过‘空位’继续下去。” “为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 “哪有这样的啊?照理说,应该是少了一个,游戏就结束啊!”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建造‘第二都市’的人,是不按我们这个世界的牌理出牌的。” “那……死的会是谁?”慌忙插入话题的是“贾桂琳”(=蓝迪)。“俺是在问,假如有人死了,那死掉的肉体会和人格一样吗?就是,呃……”他似乎说着说着便混淆起来了,只见他心急地跺脚。“要怎么讲?就是……” “比方说,”博士简洁地加以说明。“假如现在塔克小姐的身体死了,一起灭亡的便是占据该身体的灵魂,也就是你的灵魂,柯布莱先生。” “你刚刚说过一阵子——”此时,我也受一种莫名的受害者意识驱使,仿佛不发言就会吃大亏,因此姑且问了个问题。“那下次‘化装舞会’会是什么时候发生?” “不知道。”博士的回答冷淡得足以让我后悔发问。“完全无法预测。或许是一小时后,或许是数天后;也可能是一星期后,甚至可能半年内都维持现状。简单地说,就是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就是‘化装舞会’确实会发生,且会持续一辈子。” “荒诞不经!神啊!”“巴比”(=哈尼)仰天叹息:“毫无道理!神啊!这,不可思议,难以接受又荒诞不经,无法预测,我们该何去何从,您的旨意,神啊!这是试炼,混沌……” “既然提到该何去何从——”突然,有道初次听见的声音打断了断断续续的祈祷。“那就进入正题吧!唉!真是的,又突然来了。挑在这种时候,还真会选时机啊!” 一看之下,原来是方才一直端坐于中央的无号码座位上、一言不发的红发女子。见了她徐徐起身的模样,我满脸错愕。因为方才那种神秘且清丽脱俗的感觉宛如海市蜃楼般地消失无踪,活像是…… “我想诸位应该已经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 红发女子手扠着腰,双腿大开,睥睨着众人;她的神色与方才大相径庭,换上了一副眉头深锁的不悦表情。没错,活像是别人的魂魄附身似地截然不同。 而对照之下,艾克洛博士却完全沉默下来,往方才红发女子的位置上一坐,随侍于她的身后。虽然五官并无改变,但刚才看来还像是恐怖电影主角的脸孔,现在却宛如迪士尼电影中登场的善良动物一般温和。 “我再重新强调一次,诸位的‘症状’在有生之年是绝无法‘痊愈’的,因为没有‘治疗’方法。听清楚了吗?没有。刚才我不只一次地说过,‘化装舞会’会持续一辈子。只要诸位运用些许想象力,应该就能轻易地推测出这对人生会造成什么影响。比方说——苫先生。” “啊?”极为自然地由博士手中接下说明工作的红发女子突然点名,让正为“哈尼”(=亚兰)翻译的我一时不知所措。“什……什么事?” “假设‘循环’一周后,你和其他人都回到自己的身体,而你们放心地各自回国、回家;这么一来可就糟了,下一次的‘化装舞会’发生时,原本应该在东京公司里打着电脑的你,却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于千里之外的佛罗里达州甘城仓库里,四周尽是毛毯。” “是啊……”红发女子的异样魄力,和我熟知的某个人物相似,但我却想不起究竟是哪号人物。“‘顺序’是这样没错。”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以为自己能胜任布料清洁服务业吗?这可是吃重的工作喔!没雇用多余的人手,从送货到清洗全都要自己一手包办;当然,是从早做到晚。要拿订单也不轻松,因为大部分的公共设施和旅馆不光是毛毯,连所有需要更换的毛巾和床单都是一起委托大公司处理,想抢生意,门儿都没有;所以只能一步一脚印,挨家挨户地拜访私人住宅。所谓的生存竞争,可是严苛到会缩短寿命的。以你这种软弱白领阶级的薄弱精神力,能承受那种繁重的工作吗?” “应该……”面对这段临场感满分的说明,我不光是手脚,连全身都被一种痉挛过后的疲惫感侵袭。“没办法吧!” “然后,正当你手足无措时,下一次的‘化装舞会’又发生了;你突然发现自己处于某个摄影棚中,镜头正对着你。你能演好肥皂剧的第二女主角吗?说不定还得和男演员接吻呢!” “绝对没办法,饶了我吧!” “就是这样,懂了吧?各位。简单地说,结论就是——” 红发女子刻意地卖了个关子,而从她卖关子的方式,我终于明白她像的究竟是谁。 可是……不会吧? “诸位已无法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 我原以为“亚兰”(=贾桂琳)等人会发出慷慨悲愤之声,没想到座位上却是鸦雀无声,甚至稍嫌静过了头。 “以我们人类的医学及科学能力,是无法改变这种情况的。换句话说,诸位今后将永远活在这个名为‘化装舞会’的牢笼之中,懂吗?假如用这种表现方式也无妨的话,我必须要说——诸位已经死了。至少就原本的意义层面上,你们的社会存在已经消灭了,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人生,请认命吧!” 或许是由于现场实在过于安静,此时突然有个奇异的想法钻入我的脑中——咦?慢着,应该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变回原来的自己吧? 循环式人格转移的科学原理既专业又复杂,我当然不清楚。但是综合艾克洛博士及红发女子所言,不就可以导出这个结论?亦即—— 博士曾明言,“循环”成员若是死亡,便会从圈子中剔除,而转移会跳过“空位”继续进行。那么,假设成员一一减少,最后只剩两人;再比方那两人正好是巴比·韦伯与我。 当然,人格转移仍会持续在剩下的巴比及我之间进行。此时只剩两人,或许该以“人格对换”来形容;总之,“巴比”(=我)与“我”(=巴比),以及“巴比”(=巴比)与“我”(=我)的状态将永远交互反覆下去。 关键就在后者,也就是当我们恢复到“巴比”(=巴比)与“我”(=我)的状态时,巴比碰巧死亡的话,会变得如何? 能移转的肉体只剩一具,我就能额手称庆地取回“我”自己的身体及原来的人生,不是吗?就理论上而言,我认为是的。倘若博士等人还隐瞒任何情境上的“规则”,那就另当别论:但若非如此,我们平安回归社会的方法应该只剩这一种。 当然,这纯粹是纸上谈兵,完全不切实际。姑且不论这个方法有“六人只能救一人”的致命缺陷;其他五人死亡时,自己的心灵正好在自己原来肉体的机率,就算不到沧海一粟的程度,应该也是微乎其微吧! 更何况,“化装舞会”的发生时间是无法预测的。以刚才的例子而言,假如巴比在“巴比”(=巴比)与“我”(=我)的状态时病危,此时我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要是他就此归西,我就能回自己的身体里“定居”(很抱歉,用这种幸灾乐祸的口吻);然而,巴比死亡的瞬间,“化装舞会”却再度发生,会变得如何? 后果不言而喻。我的灵魂将幽闭于“巴比”的身体中,跟着灭亡;而同样地,巴比必须关在“我”这个别人的身体里,度过余生,两者都一样悲惨。 “从结论而言,诸位在户籍上其实业已死亡;当然,是因地震时购物广场倒塌而死。” “你讲什么鬼话,我们的身体明明在这里啊!”“我”(=巴比)以抗议口吻指摘:“没尸体怎么能算死亡?” “诸位的尸体,被当作仍埋在瓦砾之下。事实上,地震造成了莫大的损害,救难工作也停滞不前;前往商场购物的客人,还有大半活埋在里头。” “不过我们倒是很快获救了嘛!啊?从那个叫做‘第二都市’的鬼地方里!” “那当然,因为你们是活生生的国家机密,怎么能放任你们到‘外头’乱跑?” “清问……”一直静听我翻译来龙去脉的“哈尼”(=亚兰),突然以日语问我:“小绫——窪田绫子依经死了,对吧?那尼能帮窝问问,塔的遗体怎么了码?” “……绫子·窪田?”以英文转达这个疑问后,红发女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个被杀的女孩?她的遗体现在应该已经到日本了。” “被杀?” 我不禁扯高了嗓门。“被杀”——红发女子的确是这么说的,而非“死亡”。 “她被杀……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因建筑物崩塌而死亡的吗?” “伤脑筋啊,丹尼!”戴夫责备的对象不是艾克洛博士,而是红发女子。“我不是已经拜托过您,为了‘避免将事情复杂化,请别提及这件事’的吗?” “你要是对我贫乏的记忆力有意见,就自己来对他们说明。”红发女子冷冷地瞥了戴夫一眼。“还有,要我说几次你才懂?别叫我丹尼!” 第四章 Cut Off《乖离》 “——呃,那就决定由艾利欧老兄来当议长啦!大家没意见吧?” “我”(=巴比)以不符年龄的威严声音宣言道,让人觉得他更适合担任主持人。 “你要问意见,俺有一堆!”“贾桂琳”(=蓝迪)一面将一头金灰色长发宛若风扇叶片似地回旋,一面摇头。“叫俺听这个小日本指挥,俺宁愿不参加会议。” “你又在无理取闹了。”“我”(=巴比)叹了口气。“这是大家表决出来的,少数服从多数,才叫民主啊!” “什么民主啊?去吃屎吧!很不巧,上次总统选举,俺是投给共和党的。”他的反驳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真是的,无聊得要死,不喝点酒哪待得下去?这里连啤酒都没有啊?” “住手!”“亚兰”(=贾桂琳)一脸忧郁地托着脸颊。“要是让我纤弱的身体摄取酒精,你会后侮的。” “干嘛?你是摩门教徒啊?” “贾桂琳”(=蓝迪)满不在乎地走向“管理大楼”——这是那座四面玻璃、让我联想到水族馆的建筑物名称——角落的简易厨房。坐在交谊厅桌边的我们,感觉到冰箱被打开了。 “哦!瞧瞧这是什么!麦格,还有穆斯黑德!他们选的啤酒不错嘛!那些政府派来的人还挺不赖的。呵呵,连香槟都准备好了。” “我先告诉你,那是明天平安夜用的。”或许是明白无论如何抵抗也无法让自己的身体逃过饮酒的命运,带着赌气表情的“亚兰”(=贾桂琳)甚至不看厨房一眼。“没了就不能庆祝了,你今晚别喝。” “哼!咱们还过什么狗屁圣诞节!” “喂,老爹!”“我”(=巴比)心浮气躁地敲了敲桌子。“不要光顾着自己享用,有点服务精神,替大家拿过来啊!” “十六岁的毛头小子讲什么鬼话?” “喂,你忘啦?我现在的身体是三十三岁!” “哇哈哈哈!”虽然认同这番道理,但“贾桂琳”(=蓝迪)仍没打算替巴比取酒。只见他大剌剌地往椅子一坐,便迳自咕噜咕噜地喝起穆斯黑德啤酒来。“这话倒没错!” “允许,请,提出疑问。”这种断断续续的英文,自然是出自“巴比”(=哈尼)。“会议要怎么办?” “连谁来主持都搞不定,还能怎么办?” 或许是白天时太过亢奋,现在有些累了;“亚兰”(=贾桂琳)看来有些心不在焉。“总之我反对。就算是多数表决,我也不想让这样一个日本小鬼(kid)来主持会议。” 我没想到竟会被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女人称做小鬼。的确,日本人普遍看来较为年轻,我也早已习惯被当成毛头小子;但“亚兰”(=贾桂琳)明知我的实际年龄还这么说,显然是怀有恶意。 “哇哈哈哈!说得好,再多说几句!” “单是小鬼也就罢了,”“他”(=她)依然带着心不在焉的眼神,耸了耸肩。“竟然还是个跑到老色鬼身体里的小鬼。简直恶劣到了极点,恶劣的二次方!” 最恶劣的莫过于“蓝迪”(=我)的处境,还得把这些针对自己的毁谤中伤连同其他对话一并翻译给“哈尼”(=亚兰)听。 “呿!”不知“贾桂琳”(=蓝迪)是否也累了,口中并未吐出白天时的污言秽语。“你这女人嘴巴还真臭!” “到底要怎么办啊?”“我”(=巴比)一面从厨房替自己拿了罐麦格啤酒,一面高声叫嚷。“这样下去根本没进展嘛!” “不然还能怎样?咱们六个人又能讨论出什么鬼来?” “可是,这些事我们得自己决定,没办法啊!” “是吗?反正俺啊,与其要交给那个小日本决定,还宁愿让政府的人作主,至少比较服气。” 到底要决定什么?说穿了,就是我们今后的方针。我们六人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成了户籍上的死人——据说这是CIA及美国的决定。 当然,我们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及考量上,异口同声地对这个决定表示不服;然而这些抵抗从一开始就是白费功夫,我们甚至连自己目前所在的设施究竟位于何方都不知道。 说不定这里根本不在美国境内。别以为地震发生至今只过了两天,我们就不可能被送到远处;敌人可是恶名昭彰的CIA,即使冷战终结后声势不如从前,仍是美国总统直属的全球最高情报机关。我记得曾在某处读过或听过,只要获得美国空军支援,他们能在半天以内到地球上的任何区域展开活动。虽然我不清楚这是否为正确知识,总之听见CIA三字,就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 总而言之,我们六人的生杀大权全握在美国及代言其意志的CIA手中;所有人都必须承认这个严苛的事实——抵抗只是白费工夫。 “当然,相对地——”红发女子——似乎即是(=艾克洛博士)的口吻,简直像讨论搬家事宜一般地轻松。“诸位今后的生活,全由美国政府来照顾。这是当然的措施,毕竟你们已无法从事一般社会生活,连工作也没得做了。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诸位必须六个人住在一起;第二,你们的生活必须瞒过社会大众的眼睛。关于这两点,很遗憾地,诸位没有选择权。” 说穿了,就是要我们当“幽灵”,找个无人之境隐居。当然严格说来,不光只我们六人生活,应该还有CIA的监视。我们明明是因不可抗拒的外力而才陷入这种事态,人权却被弃若敝屣。 或许是基于补偿心理,他们表示在合理范围内,愿意尊重我们的意见,提供我们期望的生活型态——比方住宅样式、气候或其他环境条件。当然,充其量只是“在合理范围内”,不过总比完全无视我们的意向好。 希望我们六人自行讨论,提出结论来——留下这句话后,博士及CIA等四人便穿过水泥墙角上的沉重铁门,不知往何方去了。待他们离去后,我们曾检查过那道门;果不其然,上有坚固的锁。 说穿了,就定这么回事;与其说我们成了死人,倒不如说是成了囚犯。一开始我觉得这个设施宛如监狱,当时的印象真是完全正确。 CIA那帮人表示下次会在圣诞节过后的二十六日来访,要我们在那之前汇整出六人的要求,简直像在暗示我们六人被从社会上“铲除”已成定局;至少,他们是以此为前提进行所有事务。 然而,我对于“尘世”的眷恋并未完全舍弃;不光是我,换作任何人,突然要他舍弃过去一路走来的人生、意义及一切,谁能轻易接受? 说归说,反正二十六日前不会有人来,关在这座监狱里的我们也无事可干。有人提议不如向媒体求助,但我们并没有联络外界的手段。虽然“管理大楼”里设有电话,但拿起话筒却是悄然无声;仔细一看,切成数段的电话线在地板上卷成一团,看来只是在设施废弃不用后,撤除设备时忘了拆掉的。 当然也有人认为该设法逃狱,但要如何越过那十公尺有余的围墙及铁丝网?更何况这里也没有代替梯子的物品,或是制作梯子的材料、道具。假如做好被铁丝刺得浑身是伤的觉悟,或许能爬过铁丝网;但攀越过后的绝壁彼端,却是片不知地理位置为何、搞不好还有食人鲨出没的汪洋大海在等着我们。 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入口便是博士等人离去的铁门,但这道门既厚重又坚固,徒手难以破坏;就算有道具,我们之中又没人拥有撬开金库的经验,还是办不到。无论再怎么顽固的人,也只能得出“无法逃离此地”的结论。 这么一来,除了乖乖等待二十六日的到来,我们已无事可做。“管理大楼”及我们(严格来说,是我们的“肉体”)所分配到的“1”至“6”号屋——似乎被称为“自囚牢(Ego Joint)”,还真是幽默的命名方式啊——里并无电视,也没有杂志或西洋棋等游戏,所有能供娱乐之物尽付阙如;包含今日的接下来三天里,铁定闲得发慌。 于是,虽然我们并非诚心屈服于CIA的命令,但为了消磨时间,便姑且展开讨论——倘若今后真得共同生活,哪种型态较为理想?文化背景及价值观皆异的六人之间,真能找出一个可能的折衷方案吗? “管理大楼”的冰箱里放有成堆的冷冻食品,而橱架上也备有堆积如山的罐头;我们依照自己的喜好自行解冻、加热,粗糙地解决晚餐后,拿出了叠放在交谊厅角落的简易桌子,开始讨论。 然而,会议却没能如愿进展;岂止没进展,竟然停滞在推选主持人的阶段上。 全员一致认同该由年长者担任,而最年长的自然是“贾桂琳”(=蓝迪),但“巴比”(=哈尼)、“我”(=巴比)及“亚兰”(=贾桂琳)反对。虽然“蓝迪”(=我)表示无妨,但最后的“哈尼”(=亚兰)在思索过后投下反对票,因此没能通过。 接着被提名的便是“蓝迪”(=我);虽然“我”(=巴比)、“哈尼”(=亚兰)及“巴比”(=哈尼)表示赞成,但“贾桂琳”(=蓝迪)及“亚兰”(=贾桂琳)却反对。 如同“我”(=巴比)所言,我们是很民主地采取多数表决的;然而反对派的两人却赖皮不认帐,坚持“蓝迪”(=我)当议长不能服众。 “俺举例给你听。”“贾桂琳”(=蓝迪)一面咕噜咕噜地喝下第二瓶穆斯黑德啤酒,一面慷慨激昂地说道:“假如这个小日本只顾自己,做出了住到日本去的结论怎么办?要是这个希望不小心通过了怎么办?咱们全部都得跟着他去耶!俺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俺反对,活生生的鱼能吃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巴比)粗鲁地将麦格啤酒瓶往桌上一放,似乎已不胜其烦。“艾利欧老兄并没有决定权,只是请他主持而已!” “那可不一定吧?” “亚兰”(=贾桂琳)以莫名无机质、却又似乎不怀好意的眼神瞥了“哈尼”(=亚兰)一眼。亚兰原本就生得一副骸骨似的面容,一露出那种眼神,更透着一股带有杀气的魄力。 “先说他,他虽然是法国人,却明显偏袒日本人,要不然怎么会找日本女孩当女友?而且他事事都靠这个日本小鬼翻译,还欠他一份人情呢!毕竟语言互通的人,关系总是比较牢固。”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是说,他有可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一味唯唯诺诺地听从日本小鬼的想法。再说……”这会儿,她又瞪着“巴比”(=哈尼)。‘“真要选边站的话,阿拉伯人也偏袒日本人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整个国家都受日本金援啊,当然要尊重赞助人的意思嘛!这是人之常情。” “偏见,你说的。” 对于这荒谬至极的说法,“巴比”(=哈尼)也动怒了。“不正确,你的资讯,从哪里得来的,我不在乎,但是你,要求,收回那些话。我,荡然无存,尊严,不高兴。” “喂,拜托!”“我”(=巴比)抱着头:“就算他们两个会放弃自己的想法,无条件赞成艾利欧老兄的决定好了,我可不会。我只是请艾利欧来主持会议而已,就算推他当议长,也不见得就会赞同他的意见。这是当然的吧?拜托你们理性一点!” “话说回来,”“贾桂琳”(=蓝迪)依然固执己见,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人家的意见听进耳里。“那个小日本搞不好是杀人犯耶!这么重要的会议,叫那种人来当议长,你不觉得道义上说不过去吗?” “你又开始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巴比)似乎已接近忍耐的极限,动作变得粗暴起来;只见他怒不可遏地踹飞了桌脚。“在那边转移话题了!” “什么转移话题?被杀的是日本女孩,凶手当然一样是日本人啊!就是你!啊,不对,是他,就是他——” “贾桂琳”(=蓝迪)一度指着“我”(=巴比)的鼻尖,转念一想,又将目标改变为“蓝迪”(=我);但眼前的却是自己的脸孔,令他不由得尴尬得结结巴巴。面对这种复杂的“化装舞会”,人人都自以为已一清二楚,却仍混淆不已。 “反、反正他就是凶手,错不了!可是却连咱们都一块被当成嫌犯!” “没人把你当嫌犯啊!再说,根本没发生过杀人案!喂,你有没有搞懂啊?那个女孩是被水泥块敲到脑袋才死的,人家讲的话要听清楚啊!” “俺听得很清楚,那个日本女孩的脖子上不是有勒痕吗?就算另有死因,这还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不是杀人也是杀人未遂。反正这个小日本是犯罪者就对了!” “所以不是说了吗?那是因为——” 红发女子(=艾克洛博上)的说明,可归纳如下。 首先介绍小绫——亦即窪田绫子的简单资料。她出身于关西,十九岁;原先就读关西的某外语短期大学,休学后于今年十月时赴美,与亚兰·潘赫进了S市的同一所英语学校,却因无法融入班级而备感挫折。 这种经验我也有。美国英语学校的教育方针并不以读写的正确性为优先,而是将重点放在参与课堂讨论。为培养学生的实战能力,成绩通常视“说了多少”来决定;这种规炬,往往令内向的日本人吃尽苦头。 如何厚着脸皮表现自我,即是首要训练。然而,个性越是认真的人,越办不到,因为他们往往受制于“需以正确的发音及正确的文法发言”之强迫观念,裹足不前;还在犹豫不决之际,便被其他的学生抢走发言权,老师也不会一一替他们采取补救措施。这么一来,开口说话就变得越来越痛苦,只好改朝读写方向努力,以求得好成绩;但这种做法又造成了决定性的反效果。 因为结果揭晓后,读写的正确性及字汇知识皆比自己差劲数倍的欧裔及拉丁裔学生,成绩竟然比自己还要来得好;这足以将自尊心完全粉碎。这时候,假如能转换方向,决心以后在班上即使挤开别人也要说个够本,那还有救;因为他们在此时,已经突破了于英语圈内确立自我立场的第一道难关。 然而,无法转换方向的人们,往往会轻易地落入名为“自我欺瞒”的陷阱之中。这个英语学校的评分方式不公,不管怎么看,都是我的知识比较正确啊——会这么想,或许是人之常情吧!只是,这种欺瞒一旦定型,便会开始认定:“和这些程度低的家伙混在一起,英文也不会进步的。” 窪田绫子似乎即是深陷于这种自我欺瞒的留学生,她只在起初的两个星期认真上课,第一次测验的结果揭晓后,便一直缺席;为此,甚至被出入境管理局盯上,遭受严重警告。这是因为拿学生签证的人若是无重大理由却长期缺课,便有不法滞留的可能性之故。 如同我在“鲜鸡屋”时所想的一般,窪田绫子是那种彻底忌讳与日本人来往的类型;但她的英文却又迟迟无法进步,无法与其他留学生或美国人结为朋友,因此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 就在这时,她邂逅了亚兰·潘赫,而日期竟是这个月的二十日;换句话说,他们相偕来到“鲜鸡屋”的那一天,两人才刚相识而已。据说是她在学校的餐厅吃午饭时,亚兰向她搭讪并同坐一桌才认识的。 他们相谈甚欢,于是立刻进行初次约会,前往那个购物广场观赏电影。由于两人几乎听不懂英文,便选择了无须思索的动作片。之后,为了果腹,才顺道进了“鲜鸡屋”——这就是大致上的来龙去脉。 “换句话说……”戴夫·威尔逊不情不愿地从红发女子(=艾克洛博士)手中接过说明工作。“绫子确实曾被勒颈,用的是她脖子上披的围巾;乍看之下,似乎有人曾企图杀害她。不过,我们说过很多次了,那并非致命伤;她的直接死因,是头部受水泥块撞击而导致头盖骨凹陷。” 即使不是致命伤,仍无法改变这六人之中曾有人企图勒杀绫子的事实啊……我们默默相互窥探的视线,正切实地表达着这份惧意。 “刚才我也说过,关于这件事,我们原本定打算略过不提的。的确,乍看之下,这像是件杀人未遂案;不过,我们终究判定此为犯罪的可能性极低。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怀疑勒颈之人是否真有杀意。你们六人之中,没人有杀害她的动机。” “有没有——”“蓝迪”(=我)忍不住开口询问:“你们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在‘鲜鸡屋’邂逅以前,你们之中并没有人认识绫子。唯一例外的是亚兰·潘赫先生,但他也是在当天午餐时才与绫子相识的。在此之前,他并未有过与绫子接触的记录。” “不,这正是我想问的,为什么你们能断定没人见过她?” “当然是因为我们调查过。” “说调查,也才经过两天而已啊!我不知道你们在这段时间内做了多么详尽的调查,但短短两天之内,要查遍她出生以来十九年间的所有轨迹,是不可能的。就算你们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会漏掉一、两件她的过去吧?” “苫先生——”戴夫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对我说明,又像在怀疑自己可有为我说明的义务。“你的英文很流利啊!要是我不知道你的来历,肯定会误以为你定日裔美国人。你大约花了多久,才练到这种程度?” “大约八年。” “假设你完全不会说英文,却被要求在一星期内学会与现在同等水准的会话能力,你认为办得到吗?” “所谓的不会说,是哪种程度的不会说?” “完全不会说之意。就当成连ABC都看不懂、不会写的阶段好了。” “也就是从零开始?” “对,而学习期间只有一星期。” “那绝对办不到。”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因为能达成这种‘奇迹’的程式并未流传到一般社会上去。不过我们却拥有这种程式。”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办得到。我们拥有组织自行开发出来的技术与知识。举个例子,我们能让过去从没说过半句俄语的人,在一星期内学得与母语人士相等程度的会话能力。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唬人。” “我从前也不相信啊!直到自己真的凭着那个方法学会俄文及中文。” 我原想开口反驳,却一时语塞;因为我总算领悟戴夫透过这个例子暗示着什么,而他似乎也明白我已接收到这份间接讯息。 “没错,同样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了。你认为我们的情报网及调查能力与警察相同,所以得出‘不可能于两天之内查得全部’的结论。然而事实上,两天已经绰绰有余,足以让我们编辑出正确无比的档案。” “连一般人的个人资讯都行?” “正相反,因为是一般人的个人资讯,才办得到。当然,我们并未使用‘禁招’——比如施打药物让你不省人事,再从你身上问出情报之类的。假如你有此顾虑,大可放心。” 我的背脊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总觉得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问了些不该问的事;下次还是保持沉默为上。 “回到正题吧!”戴夫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肯定我的“明智之举”。“总之,你们之中没人有杀害绫子的迫切动机。地震当天,你们碰巧以‘鲜鸡屋’客人的立场齐聚一堂前的十九年间,没有任何人与她接触过,甚至靠近过。我敢赌上我们组织的威信断定,一个也没有。” 戴夫缓缓地走近“哈尼”(=亚兰)背后。 “这么一来,杀人动机是不可能产生的。勉强说来,只剩下这位亚兰·潘赫在相识后的半天之间对她产生任何负面感情之可能性,但这也不太可能,因为他们当天始终保持极为友好且亲密的气氛。” “但现实上,确实有人干下了这档事,对吧?”满脸不悦的“贾桂琳”(=蓝迪)依然双腿大开,不雅观至极。“那个日本小妞的确被勒过脖子吧?那种状况下没别人介入的余地;既然这样,当然是咱们六个人中的某人干的啊!” “确实如此,应该是这六人中的某人所为。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很难想像该行为是出于杀意。” “这哪说得通啊?既然用了她的围巾勒住她的脖子,当然有杀意啊!你说没动机,但现在这个年头,没动机就杀人有那么稀奇吗?肯定是有那种特质的人混在这里头!” “那也不可能,柯布莱先生。包含你在内,在场的六人都没有进行不特定杀人的特质或心理背景。” “听你一路讲下来,好像你们是全知全能一样,但谁知道实际上有没有?当然啦,俺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干不特定杀人之类的蠢事,但其他的五人可就不晓得啦!说不定平时戴着正常人的面具,真面目却是个冷血的大坏蛋咧!至少你没任何根据来断定他们绝不是这种人。” “当然有根据,柯布莱先生。我们非常清楚平时几乎不离佛罗里达州甘城的你,为何那天会出现在S市。就算你怕被熟人看见,不敢进本地的三级片电影院,也不用特地跑到加州来啊!再说,既然都骗家人是来工作了,干脆奢侈一点坐飞机,不然至少坐国铁嘛!就因为别人送的回数券还有剩,竟然为了安娜特·海文的裸体特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灰狗巴士,这份热情真教人掬一把眼泪啊!” 喀哒一声,“贾桂琳”(=蓝迪)险些连人带椅摔得人仰马翻,慌忙抓住扶手;“她”(=他)那原来就大的祖母绿色眼睛睁得更大,宛如成熟欲坠的果实一般。“她”(=他)在害怕,虽然几度张合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狼狈之态正说明了戴夫掌握的情报是如何正确。 原来,“贾桂琳”(=蓝迪)老是大肆卖弄一身肌肉,便是为了掩饰自己甚至没胆在本地看三级片的懦弱。然而,即使这般污点曝了光,却无人嘲笑“贾桂琳”(=蓝迪)。 没人有心情去嘲笑别人。这么看来,我的秘密铁定也全被这个CIA男人知道了……众人皆如此畏惧着。 是的,他们全都了如指掌。当然,他们也知道我由日本请假前来加州的不名誉理由吧!我和美由纪相亲的经过、都下聘了,却在婚礼前夕被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取消、陷入一一登门向关系人道歉的窘境后,仍无法对她死心,还曲解她的留书内容,冒冒失失地搭了所费不赀的飞机前来,最后却被狠狠甩掉……这一连串被要得团团转的可悲经历,他们全都知悉—— “——你们之中,不会有人对绫子怀有杀意。” 不难想像,这回戴夫的言词具备神谕般的说服力,贯穿了众人的耳朵。 “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我已经说了很多次,这一点我可以断言。这么一来,该怎么解释绫子曾遭勒颈的事实?没有其他可能,就是意外。” “意外?” 莫非自己的秘密已全被他们知悉?连有几根头发都被数得一清二楚?从这番打击中最先重新振作起来的,是最为年轻的“我”(=巴比)。“意外?什么意思啊?” “问题出在她披的围巾。那条围巾相当长,大约有绫子身高的一·五倍左右,因此造成了不幸。‘鲜鸡屋’的天花板因地震而摇摇欲坠,所有人四处逃窜,紧急避难到‘第二都市’;混乱之中,或许有人下意识地抓着围巾奔跑,或是身体不小心勾住了围巾。” “就算其中一端被拉住,围巾顶多从脖子上掉下来吧?” “另一端八成也因某种缘故而被固定住了。是什么缘故不得而知,或许是被倒塌的物体压住,动弹不得;或许是混乱之中,两端不巧被两个人分别下意识地抓住,扯往相反方向,才勒住了脖子。” “你想太多了吧?哪有这么巧的事?” “或许吧!但若这么解释,就能说明只有绫子一人逃生不及的理由。在天花板完全崩塌之前,各位都已逃进‘第二都市’,避过一劫;为何只有她赶不上?” “当然是因为她头一次来店里,搞不清楚‘第二都市’在哪个方向,才迷了路嘛!那时候已经停电了,伸手不见五指。” “除了你之外,每个人都处于这种不利条件啊!韦伯先生。只有你,即使在黑暗之中也不需任何人的引导,便能轻易地判断出‘第二都市’在哪个方位。事实上,将‘封印’用的锁撬坏的,也是你吧?” “那是艾利欧老兄叫我干的!正奸化妆室的墙壁在整修,手边有钳子。”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把锁撬坏。问题是,除了打工看店的你以外,所有人都是初次到那家店;但除了绫子以外,每个人都顺利逃进了位于地下的‘第二都市’。为什么其他人办得到呢?比方说,苫先生,你当时是怎么办到的?” “我是循着巴比的声音跑向那里的。” “其他的各位又是如何?” 面对戴夫的询问,“贾桂琳”(=蓝迪)及“巴比”(=哈尼)也回以与我完全相同的答案。 最教我啼笑皆非的,是“亚兰”(=贾桂琳)的回答;竟然说什么“当时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楚”、“应该是有人拉着我的手跑”。 岂止拉手,你还强迫受伤的人抱着你走,竟然好意思说这种鬼话!虽然我很想这么骂她几句,但思及在那样的混乱之中,说不定她是真的不记得了,便姑且作罢。再说,反正我现在胸口“也”不疼;若是我“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正因肋骨断裂而哀嚎不休的话,一定会出声抗议的。 “窝也是。”当我将问题翻译为日文后,“哈尼”(=亚兰)便如此说明:“虽然窝听不懂那个叫巴比的人在说什么,但隐隐约约知道塔是要窝们逃到塔那边去,所以窝就往那哩跑了。” “当时,”这不是翻译,而是我个人提出的问题。“绫子小姐人呢?” “不知道。塔之前一直待在窝身边,所以窝以为那时塔当然也跟窝在一起。虽然窝曾想伸手拉塔,但太暗了,摸不到塔的手。” “正是如此。” 透过我听完“哈尼”(=亚兰)的回答后,戴夫满意地点了点头。 “潘赫先生虽然听不懂英文,却知道该朝着声音来源跑;而绫子肯定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不,正确说来,是曾试图采取同样的行动。然而,此时却发生了悲剧;围巾两端不知被谁或什么勾住,勒住了脖子。当然,那只是一瞬问的事,但绫子因这阵冲击而意识模糊,虽没因而死亡,却暂时无法动弹,独自跌坐在原地。很遗憾地,天花板在她的体力恢复之前便崩塌了,将她埋在底下。过程便是如此。” “所以啊,威尔逊老兄不是说了吗?那是许多偶然凑在一块而造成的不幸意外。不会有人被当成嫌犯,你不会,艾利欧老兄也不会;大名鼎鼎的CIA已经保证过了,我们和她的死无关!” “俺是无关,可是没人能保证这个小日本是无辜的。”“贾桂琳”(=蓝迪)以瓶就口,喝下第三罐穆斯黑德啤酒。“再说,日本人根本不能信!” “你对日本人很反感嘛!” “那当然!都是日本人,害俺不得不放弃横跨世界的一流商人之路,继承家业,就因为每个职场都被日本企业弄垮了!从汽车展销商到旅行社,无一幸免!岂有此理,真正是岂有此理!只要是俺所到之处,都有日本人挡路!奸,那俺去日本企业的分公司工作总行吧?结果一到日本的证券公司重新就职,总公司竟然因为缩编而直接倒闭!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了!现在一想,学生时代以一步之差被日本留学生抢走奖学金时,梁子就已经结下了。还有,每到A片贩卖店,一定会碰上那帮人,总是四、五个凑在一起,把俺想买的杂志和录影带全都抢先买走!混帐东西!” “喂喂喂,你越讲越离谱啦!” “反正俺就是讨厌日本人,恨到骨子里!而且你,你这个混帐——不,不对,搞错了。” “贾桂琳”(=蓝迪)一时疏忽,原想揪住“我”(=巴比)的胸口,又改变目标找上“蓝迪”(=我),但他实在难以对着自己的脸孔发火,只得死心,自暴自弃地仰头灌下穆斯黑德啤酒。 “什么商场菁英啊?他奶奶的,什么硕士啊?俺啊,要不是那时候没拿到奖学金,被老爹强迫从大学休学的话,区区硕士俺也拿得到啊!不用勉强继承家孽——唉?哎呀?哎呀呀?吉……吉怪……” “贾桂琳”(=蓝迪)的双眼分别朝向不同的方位,宛若失去轴心的人偶般,身体摇摇晃晃地摆动起来。 “怎、怎谋回速?嗝!” “当然是醉了啊,老爹!你都喝第三瓶了。” “早……早胡唆啦!喝这谋一点酒,俺才不费醉!” 只见“贾桂琳”(=蓝迪)啪哒一声地伏在桌面,接着便呼声大作,轰隆隆地宛如远处的雷声;一头金灰色长发则呈放射状展开,犹如银色的海藻一般。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亚兰”(=贾桂琳)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让我纤弱的身体摄取酒精,你会后悔的。今后人家的忠告,记得乖乖听从——喂,快来帮忙!” “要干嘛?” “搬到‘自囚牢’的床上啊!‘我’喝得这么醉,一旦睡着了,不到天亮绝不会醒的。” “真是的。” 看来今晚的会议可得顺势延期了。当我如此想着并欲出手帮忙时,“亚兰”(=贾桂琳)的一声“慢着!”阻止了我。 “怎么啦?” “你该不会想用那双色老头的手来碰‘我’的身体吧?还有你!” 将目瞪口呆的“蓝迪”(=我)抛诸脑后,“亚兰”(=贾桂琳)又阻止了“我”(=巴比)所伸出的手。“你那双经济动物的‘上班族’手也拿开!” “喂喂喂,你该不会——”“我”(=巴比)似乎有些怀疑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究竟算不算被侮辱;他交互打量着“蓝迪”(=我)和“亚兰”(=贾桂琳)。“打算一个人搬吧?” “怎么可能?我要找他……”她以下巴指了指“哈尼”(=亚兰):“帮我忙。” “你对老人和日本人似乎有很深的偏见——” “那又怎么样?”她狠狠地打断“我”(=巴比)。“不行吗?再说,不分国籍老幼,我本来就绝不信任陌生男人。” “抱歉,我有个小小的疑问。那个阿拉伯人对你来说,应该也是陌生男人吧?” “他不要紧,因为他长得帅。” “哦!你这种分法……”见她那副天经地义的态度,“我”(=巴比)似乎领悟到生气也只是白费工夫,因此只是耸了耸肩。“还真是浅显易懂啊!” “禁止,禁止,禁止!” 正当“亚兰”(=贾桂琳)想叫“哈尼”(=亚兰)来帮忙时,这会儿换成“巴比”(=哈尼)阻止了她。或许是由于过度愤怒,“巴比”(=哈尼)亢奋地喷着口水。 “你用,我的身体,不高兴。禁止,禁止,打叉。” “做……做什么?”面对“巴比”(=哈尼)的汹汹来势,“亚兰”(=贾桂琳)不禁退了一步;而她似乎相当引以为耻,也不甘示弱地喷起口水来。“你做什么啊!想打架啊!” “你用,我的身体,不高兴。禁止,禁止。” “禁止?你在说什么啊!就算这身体本来是你的,现在你人是在巴比的身体里,没权利说三道四!” “你那是什么鬼话啊?”“我”(=巴比)发出干笑声,看来他已超越愤怒,进入滑稽的境地了。“你刚才还不是阻止我们抱你自己的身体?” “不愉快,我,不准。你,连续,言论有问题,接二连三,不愉快之故,不准。” 看来他似乎仍对“亚兰”(=贾桂琳)方才那番“阿拉伯人因经济缘故而偏袒日本人”等牛头不对马嘴的中伤怀恨在心。 “不愉快,我,不准。禁止,你使用,我的身体,不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啦!罗唆!”“亚兰”(=贾桂琳)也使起性子,口中进出了女人般的尖锐声音。“搞什么嘛!有什么了不起?喀喀、喀喀的,别发出那种喉咙痒似的声音奸不好?恶心死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一点也不帅!哼!” “不道德,你,难以在社会生存,应悔改,性格有问题,要谦虚。将来恐怕,不然,天打雷劈。” “罗唆!”“亚兰”(=贾桂琳)凶神恶煞地吼了回去,接着又转向“蓝迪”(=我)与“我” (=巴比),用着对自己的言行不带丝毫疑惑的命令语气怒吼道:“你们还楞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把‘我’的身体抬起来。动作快点!要走了!” “喂喂喂,色老头和‘上班族’的手可以碰你吗?” “罗哩罗唆的小胡子不帮忙,当然只剩你们啦!别呆头呆脑的站在那里,快点做事!” “……上文学课的时候啊,”“我”(=巴比)一脸不快地抱起“贾桂琳”(=蓝迪)的身体,一面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不是会读那个叫什么卡夫卡的难懂课文吗?老师讲解的时候,说那叫‘非理性’色彩,我每次听了都觉得莫名其妙,搞不太懂;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非常了解那个词汇的意思了。” “看来今晚先散会比较好。” 虽然“蓝迪”(=我)尚未被正式选为“议长”,但总觉得自己有主持大局的责任,因此一面帮忙“我”(=巴比),一面以英文及日文吩咐:“你们也请自行休息去吧!” “巴比”(=哈尼)紧紧抓着“哈尼”(=亚兰)的肩膀,似乎是为了防止“自己”因语言不通而不慎出力协助。将那两人留在交谊厅,走出“管理大楼”一看,夜空中布着满天星斗;巨大的围墙及铁丝网包围了视野的角落,让我陷入了透过巨型望远镜窥探夜空的错觉。假如我从前认真地学习星座,说不定就能推测出现在的位置了——我衷心后悔着。 话说回来,这地方还真是暖和;即使是日落西山过后,光穿着两件式睡衣也丝毫不感凉意。这里究竟是何处? “我觉得啊,”自“管理大楼”窗户倾泄而出的灯光,将草地照得莫名湿亮;我踩着草皮,重新抱好“贾桂琳”(=蓝迪)的脚。她的右脚踝上包着绷带,想必便是在“鲜鸡屋”时曾提过的扭伤吧!“我们这样好像在搬运尸体一样。” “哦!说得对!就像葬礼时大家一起把棺木搬到墓园那种感觉。” “别要嘴皮子了。”扶着“自己”头部的“亚兰”(=贾桂琳),真的为了我们的玩笑发起脾气来。“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去死!” 抵达“贾桂琳”(=蓝迪)的“自囚牢”后,我们将身体放到床铺上去。打开房间的灯光一看,这儿的墙壁及门板上果然也刻着数字“4”。 “辛苦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咦?”见“亚兰”(=贾桂琳)从衣柜中拿出备用毛毯,一面裹住身子一面朝地毯坐下,“我”(=巴比)瞪大了眼睛。“你干嘛啊?难道要在这里睡?” “当然啊!这个设施里有五个粗鲁野蛮的男人耶!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着‘我’睡死了,打‘我’完美身体的歪主意?” “我先说一声,那五个人也包括‘你’在内。”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你到现在才提出来,自以为很聪明吗?”她瞥了“蓝迪”(=我)一眼,嗤之以鼻说:“假如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对‘自己’产生欲望的自恋狂,那你的脑袋连猴子都不如!” “下一次的‘化装舞会’可不知几时会发生喔!” “亚兰”(=贾桂琳)终于了解我的言下之意,脸上的冷笑冻结了;这多少抚平了我的不满。 “我想应该不用我说,接着进入亚兰身体的,可是那位对你的完美身体有着无限欲望的蓝迪·柯布莱先生喔!” “原来如此!”“我”(=巴比)终于搞清楚状况,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要在这里看守是无所谓,但要是今晚发生‘化装舞会’,本来身为保镖的“亚兰”就会摇身一变为大野狼……这可有意思啦!” “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找下次你预定‘进入’的人一起看守比较好吧?这样一来,就算今晚发生‘化装舞会’,你依然能在场。话说回来,下次你预定进入的是哈尼的身体;照他今晚的样子来看,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你牺牲睡眠。” “你说完了没?”方才还僵着脸孔的“亚兰”(=贾桂琳),突然不怀好意地奸笑起来。“你还有心情笑?是不是忘了什么啊?比如说,下一个预定进入我身体的人,就是你哟。” 见“蓝迪”(=我)脸色发青,“亚兰”(=贾桂琳)更加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她的表情活像个棒打落水狗的虐待狂。 “你最好祈祷今晚别发生‘化装舞会’,日本的‘上班族’先生。” “你……呃……” 窝囊的是,我当时的确对“亚兰”(=贾桂琳)采取了谄媚态度,只想着如何才不会得罪她,拼命地择言选词。“会不会操太多心了?就算你不熬夜看守,也没人会动你的歪脑筋的,因为最危险的男人正在你的身体里啊!” “你要是有意见,去对CIA说,谁教他们竟然不替‘自囚牢’的门装锁!” “咦?没装锁……真的吗?” “你竟然连这件事都没发现?回去以后好好检查自己的‘自囚牢’吧!反正我一点也不打算冒险,所以绝对要留下来看着。” “我不是说了?依现在的情况,你留下来反而会造成风险。” “假如今晚发生了‘化装舞会’,你会为我奋战的,是不是?‘上班族’先生。要不然,被那个色老头强暴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想想这种遭遇是多么悲惨,又多么有苦难言啊!” “那……那是你的身体耶!”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混着惨叫。 “暴露在贞操危机下的,是你的身体啊!” “这种事情,精神上的伤害总是比较大的。当然,我绝不愿意自己的身体被玷污;不过,反正我又不是处女,假如有人替我承受被强暴的精神伤害,就那么一次我还捱得过去。” “算了吧!艾利欧老兄。” “我”(=巴比)一面摇头,一面拍着“蓝迪”(=我)的肩膀。 “分出胜负了,是你输啦!今晚就先收兵吧!” “加油咯,‘上班族’先生,记得带着必死的决心保护‘我’喔!毕竟你只剩这条路来死守身为人类的尊严了。晚安。” 背负着她的嘲笑,我与“我”(=巴比)一同离开了“4”号“自囚牢”。保护自己竟等于正中她的下怀,这种不合理至极的状况教我恨得牙痒痒的;然而,我却别无他法。 “我能理解!”“我”(=巴比)一面走,一面频频安慰我……被“自己”安慰,实在是种奇妙的感觉。“你现在一定很不爽吧?算了啦,忍一忍,给女人留点面子总没错,这是男人的处世哲学!” “你才十六岁,说话就这么老成。” “我啊……” “唔?” “渐渐懂了。” “懂什么?” “那个女人的行动模式。” “什么玩意儿啊?” “我觉得啊,她的性格其实也没外表看来那么坏。” “那样还叫性格不坏啊?那全世界的女人不部是泰瑞莎修女了?” “你没发现啊?那个老爹睡着了以后,她没叫过你小鬼半次吧?” “那又怎么样?” “换句话说,因为那个老爹对你满怀敌意,一直小日本,小日本地叫,她才配合他叫你小鬼,表示自己也和你敌对。” “所以她想拉拢蓝迪?可是她也叫他色老头,和他吵架啊!” “所以说,她是靠这样维持均衡的。要是她也表现出支持你的样子,只会让那个老爹对日本人的厌恶感变本加厉,搞不好最后连自己都一起恨下去;但话说回来,要是完全站在老爹那边,老爹肯定会没分寸地对她毛手毛脚。她伯的就是这种状况。虽然她表面看起来,好像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骂,其实她是有计算过力量均衡的。” “力量均衡……”虽然这番话很教我意外,但我更意外“我”(=巴比)竟会如此有条有理地分析,是以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作何解释。“她为何要那么做?” “因为变成这个样子,她不安啊!现在处于‘阴阳魔界’般的异常状态,自己的身体不能依自己的意思管理;更何况六个人里面只有她是女的,她当然怕自己梢一示弱,会被趁机占便宜啊!所以才拼命虚张声势——我猜应该是这样。” “管理大楼”交谊厅的灯仍亮着,但已不见“巴比”(=哈尼)及“哈尼”(=亚兰)的踪影;他们似乎已各自先回“自囚牢”了。 “我不知道我的解释对不对,搞不好那个女人性格就真的那么坏;不过啊,往好的方向解释,我们自己的气也会消一点嘛,对不对?” “我越来越觉得你比我像三十三岁。” “嘿嘿,我脑筋不错吧?”他从冰箱拿出麦格啤酒,递了一瓶给“蓝迪”(=我)。“对了,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有话跟我说?” “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就不太妙,我本来想开完会再去找你的。”他一口气喝干半瓶麦格啤酒,往椅子坐下。“现在讲没关系吧?” “好啊!是什么话?” “是关于那个叫绫子的女孩。” “她怎么了?” “这话你别说出去喔——” “我”(=巴比)突然吊眼瞧我,做出降低音量的动作,不过只是做做样子,声音还是一样大。 “我觉得她应该是被杀的。” “可是,你不也同意那是个不幸的意外?至少你和蓝迪争执时,听起来是如此。” “我本来是同意的,但我突然想到一个疑点。” “这么说,你怀疑CIA的调查?” “不不不,我认为他们做了完善的调查,也姑且相信他们的说法,我们六人里头没人和绫子熟到会引发杀人案,这点应该不会错。不过——” “不过?” “我之前一直没说,其实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们刚逃进‘第二都市’的情况,你还记得吗?我们全部往地下跑,然后那个嗡嗡的——” “‘隔离墙’?” “对,那玩意儿出现后,‘人格转移’就在我们之间成立了。我看到有人在那之后跑上楼梯。” “跑上楼梯?”麦格啤酒那黏稠浓厚的独特味道让我不禁发呛。“你是说,都逃到地下了,还有人特地跑回一楼的店里去……” “没错,你说这奇不奇怪?” “那个人是谁啊?” “是……”这回“我”(=巴比)真的降低了声量。“蓝迪老爹。” “什么?” “当然啦,我是指内在。我看见的背影,是那个金发大姊的。” “贾桂琳?啊,对喔!因为是在‘隔离墙’出现之后,所以人格已经互换了。可是,等一下喔!那时候应该是一片黑暗,你怎么看得见她?” “的确,‘第二都市’里没电灯,一楼也停电了;不过,店里八成有东西着火,因为我看向楼梯时,上头隐隐约约透着橘红色的光,还摇摇晃晃的。我想那时一楼一定发生火灾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在火光之下看到的?” “我看到的是逆光的黑影,她看起来一摇一摆的,奸像喝醉了一样。” “哦!那是因为她扭伤了脚。” “原来是这样啊!反正那个身影一定是她,因为她那头金灰色长发的影子,我看得一清二楚。再说,我们六个人里面,也只有她是那种体型啊!” “原来如此,符合那种外观条件的,只有贾桂琳;当然,那时的内在已经调换过了。” “身体确实是她,但为了避免搞混,统一称作蓝迪老爹好了。起先我没仔细想过自己看到的黑影是什么意思,听那个博士说明人格转移系统时,也只是恍然大悟想着‘哦!原来那时候看见的虽然是个女人,实际上却是蓝迪老爹啊!’听说绫子是死在一楼,而虽然不是直接死因,脖子上却有勒痕时,我也没联想到自己目击的黑影。”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知道蓝迪老爹异常讨厌日本人的时候。” “可是……” “欵,你听我讲完。我是这么想的,那个老爹是讨厌日本人没错,但也还没疯到见了就杀的地步;但这是在日常生活的情况下吧?陷入极限处境时,人类不是会突然干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吗?而我们遇上的那场地震,确实是极限处境。” “你是说,他干了某种不可理喻之事?” “这就叫一时着了魔。混乱之中,老爹心里想着‘这地震这么大,一定会死不少人。既然这样,偷偷干掉一、两个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也不会被发现吧?不,或许会被发现,但反正凶手很难锁定,说不定事后就不了了之。’” “喂喂喂!”这话也未免太夸张了,教我真的担心起“我”(=巴比)是否已酩酊大醉。毕竟他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体,“我”的酒量或许胜过贾桂琳,却说不上好。“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有句谚语说,‘隐藏枯木的最佳场所就是森林’吗?要藏尸体,当然是藏到尸体堆里啊!很狡猾吧?” “就算是这样,他做事真的会这么不经大脑,趁机杀害讨厌的日本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当天才头一次见到的女孩——” “我觉得正好相反。” “相反?什么相反?” “假如是熟人,就算是再怎么讨厌的日本人,也会产生犹豫的;反而是当天才见到、还完全不认识的人,才下得了手。因为对方在自己心中还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平时会有的人性挣扎,往往会消失无踪。” “可是,在那种混乱中……” “就是混乱才能下手啊!平时就算有这种蠢念头,也绝对不会付诸行动;但混乱之中,反而好下手。又或者他是想到自己搞不好会被埋在瓦砾下就此长眠,既然如此,干脆抓一、两个讨厌的日本人当垫背。” “太不合理了啦!好不容易逃到地下了,还特地跑回一楼去?在成功趁乱杀人前,搞不好自己会先死咧!这种道理谁都懂吧?” “所以才说是极限处境造成的啊!当时已经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了。可是,当他回到一楼,勒着找不到‘第二都市’的绫子时,天花板却快塌了;这时他才回过神来,在勒死绫子前便慌忙逃回‘第二都市’。” “但结果还是没杀人啊!” “不,不对。假如过程真和我想的一样,那老爹可是妨碍了绫子逃进‘第二都市’的机会,害她无法获救,对吧?这样的话,当然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啊!先勒到她动弹不得,然后明知天花板会塌,还把她丢在店里。这可不是杀人未遂,是真正的杀人!” 我思索了片刻。巴比的假设虽然牵强,道理却还说得通;然而这里有个问题——他的假设是建立于自己的目击证词之上。说白一点,要是他其实根本没看见贾桂琳跑上楼的身影,这种推测根本没任何意义。 那么,巴比说谎的可能性呢?我试着思考,而一旦开始思考,便愈发觉得这是个相当重要的关键;因为倘若窪田绫子的死有半分他杀的可能性,巴比便成了我们六人之中,唯一拥有坚固“不在场证明”的人。 令他的不在场证明成立的,正是“第二都市”的特殊构造及功能。前章我略过未提的细部说明,就在此处略微介绍一番。 根据我们所见的“第二都市”概况图(参照图B),“房间”被区隔人格转移对象的“隔离墙”一分为二;为了方便起见,姑且称呼后半部为“封闭区”,前半部为“开放区”。 从横亘“房间”中央的“隔离墙”,便可推测人格转移本是适用于两人之间,但即使对象为三人以上,亦能成立。据艾克洛博士所言,在他们进行过的实验之中,曾有八人的成功案例;而重要的是,三人以上进行人格转移时,其“循环”顺序带有一定的法则,无论人数有几,此法则皆不变。 对象为三人以上时,除了“隔离墙”之外,还会出现名为“辅助线”的“墙壁”,犹如分切圆形蛋糕般地分割“房间”,不过,分割并不见得均等,这和人数为奇数或偶数并无关连。 以我们的例子来具体说明,人格转移在我们六人之间成立,照理说该是“封闭区”三人,“开放区”三人才是,但实际上却非如此。 如概况图所示,“封闭区”为我和巴比,而“开放区”则分别有哈尼、亚兰、贾桂琳及蓝迪。 据说,这是取决于人们进入“房间”时的位置。当“房间”判断对象已进入完毕后,便会先以“隔离墙”将对象大略地分隔为二,接着“辅助线”即会配合人数出现。 “蛋糕”切完的同时,人格转栘也大功告成,成立对象的人格将依顺时针方向往隔壁的肉体一一递延。这个顺序一旦确立,无论发生何事皆不会变动。 好了,从以上的法则,我们可以了解到什么呢?就是我们无法谎称自己逃入“第二都市”时的各自所在位置。当然,在一般情况下,要是全员私下串通,各自往后栘几位,并主张自己其实是位于“开放区”或“封闭区”,仍有可能造假;然而,我们的情况却还附加了另一个重大事实。 那就是——原本在人格转移成立后将会迅速消失的“隔离墙”,这回不知何故,在我们获救之际竟还残留了部分;虽然原因不明,但根据艾克洛博士的假设,或许是隔离墙制造装置因地震冲击而发生暂时性的“余波”。附带一提,“辅助线”则是全数消失。 经实验证明,“隔离墙”虽是一种透明屏障,却可将手枪子弹弹开;因此,“隔离墙”残留,正代表我们六人在救援到来之前,皆无法往来于“开放区”与“封闭区”之间。 (此为闲话,获救后的我们之所以在二十日至二十三日之间都没能恢复意识,似乎是因为被以药物维持睡眠状态之故。当然,这是为了秘密将我们送往这座设施而采取的措施。美国政府为了收集人格转移受试者们的数据,依实验组别的人数多寡,在世界各地设置了数个秘密设施:而收容我们的,虽不知位于何方,便是其中的六人用设施之遗迹。 “封闭区”中是“巴比”与“我”,而“开放区”中则是“哈尼”、“亚兰”,“贾桂琳”及“蓝迪”四人;由六人的转移顺序即可知晓,地震当时我们六人于“房间”中的位置正如“图B”所示,绝对无法谎称。而巴比撬坏“第二都市”的锁并率先走进地下之事实,也可补强这个推论。 现在根据以上的条件来探讨窪田绫子之事。假设她是被某人怀着杀意而杀害的;这种情况之下,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犯罪行为是在“鲜鸡屋”停电后至我们逃入“第二都市”之间发生的。 第二种可能,犯罪行为是在我们逃入“第二都市”,且六人间的人格转移成立之后发生的。 在前者的情况下,拥有完整不在场证明的,就我所知有巴比、贾桂琳及我自己。 让我们试着重现地震时的画面。起先,发生了震动,店里的物品在空中交错飞舞,骑楼的天花板坍方,堵住了“鲜鸡屋”的出入口。待建筑物崩塌告一段落后,巴比为了确认客人们的安全,进行点名;当时全员皆曾加以回覆,我听得一清二楚。 换句话说,窪田绫子在此时确实仍活着。 因此,要勒杀她的机会,便只有在我们发现店里的天花板开始坍方,至巴比撬坏“第二都市”门锁,并一齐往地下避难的这段期间。 贾桂琳当时扭伤了脚,一直靠在我身上,并没有工夫去勒杀绫子;而被她紧紧抓住的我也一样没有机会。 巴比发现天花板即将坍方后,立即遵照我的指示开始撬锁;他的双手都忙着,之后又一马当先地冲入“第二都市”(这点可从“房间”的分配位置得证),由此可断定巴比绝无犯罪的机会。 (顺道一提,我原以为当时蓝迪也在帮忙撬锁,因为他的声音气势十足,活像恨不得立刻徒手扯下门锁一般;然而实际上,由于四周一片黑暗,蓝迪搞不清“第二都市”的方位,待他摸到门前,锁已然被撬开了。这点从他位於“开放区”便可得知。 综上所述,在前者的情况下,巴比、贾桂琳及我三人的不在场证明便可成立。 而后者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六人逃进“第二都市”,亦即“隔离墙”产生之后,位于“封闭区”的人为“隔离墙”所阻,无法前往楼梯;换句话说,是不可能回到店内勒杀绫子的。 因此——以身体而言——“巴比”与“我”的不在场证明便能成立。 不过,此时人格转移业已成功,因此正确说来,是“巴比”(=哈尼)与“我”(=巴比)。 换句话说,在后者的情况下,是哈尼与巴比的不在场证明成立。身体在“封闭区”里的我,此时心灵已转移至“蓝迪”身上,理论上是可能犯罪的。 这么一看便能清楚明白,无论是前者或后者,不在场证明皆能确实成立的只有巴比一个人。换句话说,只有他绝不可能是勒杀绫子的凶手。 巴比应该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吧!他提出了补强后者假设——亦即犯罪行为是发生於众人逃进于“第二都市”之后——的目击证词,更具体地指出犯人是“贾桂琳”(=蓝迪)。 我该如何解释他的行为?他的不在场证明确凿,所以该相信他吗?抑或他是利用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优势,企图陷“贾桂琳”(=蓝迪)于不义? 就个人观感而言,我认为巴比是个足以信任之人;但毕竟我们相识时日尚浅,无法断定他绝不是那种会找机会陷害对头冤家之人。连CIA都明白地断定绫子是死于意外,而巴比表面上认同这个说法,私下却又刻意旧事重提,这点亦值得存疑。 “你的表情说明你不相信嘛!” “与其说是不信——”“我”(=巴比)的不满之声又唤回了我的注意力。“倒不如说是惊讶,而且我还是希望那只是场意外。” “你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不好喔!我是很不想这样讲啦,但日本人就是这一点容易招人误会。这用日文要怎么讲?优柔寡断?鸵鸟心态?” “什么玩意儿?” 他突然连续说了几个日文片语,害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单字的啊?” “我朋友的老哥是个日本卡通迷,常在家里唱卡通歌曲的卡拉OK。” “卡通歌曲?用卡拉OK唱?” 虽然我早已时有耳闻,仍为日本两大文化渗透美国社会之深而感到惊讶。 “比方魔女莎莉,还有甜蜜小天使之类的。” 我只能捧腹大笑了。 “有时候刚学几句日文就来现给我们听,自得其乐得很。” “看来他很沉迷啊!” “因为每次碰面部这样,就算我不愿意,也记住两、三句日文啦!对了,卡通歌我也会唱几条咧!” 事后每当我回想起来,都要为了这一晚的事而后悔不已。当然,换作任何人,都会认为与其为了阴沉的杀人案话题疑神疑鬼,不如唱些走调的卡通歌取乐来得好。因此,虽然我仗着“蓝迪”酒量好而多喝了几口麦格啤酒,弄得醉醺醺的,但我仍不认为这一晚的自己格外地不检点。 不过,“蓝迪”(=我)还是应该更加小心的。我竟没发觉自己与“我”(=巴比)之间的这段对话是如何重要,只将这个场合当成单纯的小型宴会,实在惭愧至极。当然,即使“蓝迪”(=我)更加小心,就能改变之后的发展吗?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总之,这一晚是我最后一次与活生生的巴比·韦伯——严格来说,是他的人格——交谈;在我们各自回到“自囚牢”之前,唱的究竟是哪部卡通的主题曲,我已然记不得了。 第五章 Crack Up 《狂乱》 那一夜,我梦见了地震;正当交错飞舞于空中的桌椅及雪崩似的沙尘一齐往我的身体笼罩而下之际,我惊声尖叫并醒了过来。 醒来后,我仍喘了一阵子气;心悸不止,甚至觉得比实际体验时还要来得恐怖。莫非在我有生之年,都得在梦与现实的夹缝之间品尝这种后遗症带来的失足下坠感吗? 从观景窗照进来的温和阳光,看来格外炫目;脸颊及鼻子上所受的光在脸上漫射的程度似乎比平时激烈,但此时我尚未对此有任何疑惑,只是想着:“哦!天亮了啊!” 现在几点了?这座设施里到处找不着时钟,所以从昨天起就抓不住时间感,变得略微不安。或许是因为昨晚喝了啤酒,现仍少许残留的头痛及呕吐感更增添了我的不适。 静静躺在床上片刻,总算缓和了我的恐惧;随之而来的,是美由纪、公司、留在日本的家人等“尘世”——不,或许该称为“前世”吧?——的片段回忆纠结成块,朝我席卷而来。 对他们而言,我已经是“死人”了……这个事实突然沉重地压住我。虽然状态有些不寻常,但我还活得好好的啊!比起这座设施位于世界何方,自己被远远地切割于“日常”之外的这段莫大距离,更让我揪紧了胸口,几欲昏厥。 我想回家……越是这么想,越觉鼻酸;当我忆起今天是圣诞节时,感情更是泛滥成灾。去年的平安夜,我是和美由纪一起共进晚餐的……记忆如洪水溃堤,令我不禁泪水盈眶。 我的泪腺有这么脆弱吗?虽然自觉窝囊,却又无可奈何。假如没发生那些事,今年也可以和美由纪共度平安夜的……这些眷恋及乡愁无限扩大,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呜咽。 该回归的“日常”,却再也无法轻易重温;而与“自囚牢”的单调装潢间的落差,更强烈地将其美化。昨天我没发现,原来“自囚牢”的天花板竟也刻着数字。 呆然地望着数字“4”的我,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原来如此。昨天我还不懂为何要如此不厌其烦地四处雕刻房号,但现在一看便知,原来是为了让受试者在“化装舞会”突然发生时,能立即察觉而不致手足无措的措施…… 整理头绪至此,我才慌慌忙忙地坐起上半身;金灰色的长发像银饰品般地披覆在我的手边。这么说来—— 昨晚似乎发生了第二次的“化装舞会”,我的心灵从“蓝迪”转移到现在的“贾桂琳”身上;因此,昨晚从“管理大楼”回到“3”号“自囚牢”的“蓝迪”(=我),现在则以“贾桂琳”(=我)的状态在“4”号屋里醒来。我的脑中尽是些仓促画成的图示。(参照图A及图C) 坐起上半身的同时,我总算发现地板上传来的惊人鼾声。仔细一看,裹着毛毯的“亚兰”正坐在地毯上,不雅地张大了嘴、流着口水,呼呼大睡。 当然,“他”已不是为了看守自己的身体而留宿于此的“亚兰”(=贾桂琳),而是“亚兰”(=蓝迪),不知他是否正作着恶梦,只见他眉头深锁,满脸苦闷,看来要是没发生大事,是好一阵子不会醒来了。 既然“他”睡得不省人事,我就可暂且免去“贞操危机”——为此而打心底松了口气的自己着实有些滑稽。不过,这可一点也不好笑;从今以后,只要我进入“贾桂琳”体内,就得战战兢兢地提防其他男人偷偷摸进屋里来,动这个身体的歪脑筋。当然,与其说是为了贾桂琳,倒不如说是为了死守自己的尊严及心灵的平静。当女人也是件不容易的差事啊!我心有戚戚焉。 话说回来……对于不习惯的人而言,女人的乳房感觉起来还挺重的。受到些微的好奇心驱使,我轻轻拉开上衣领口,偷偷往里瞧;正当此时—— 咚咚咚咚!一阵没教养又刺耳的敲门声响起,也不等我回应,某人便冲进房里来,像是被老虎追赶似地一脸拼命样;原来是“哈尼”。 “……没事吧?” 一面气喘吁吁、一面怒吼的那道声音带着英国腔,不言而喻,便是转栘过后的“哈尼”(=贾桂琳)。 “没事吧?喂,没事吧?” “不必担心。”“贾桂琳”(=我)及时将拉住上衣领口的手缩回,沉着地点头。“假如你担心的是这个身体的话。” “你倒说说看,除了这个我还会担心什么?” “言之有理。” “他呢?”她以下巴指了指鼾声大作的“亚兰”(=蓝迪)。“连一次都没醒来过?” “我也才刚起床,不过他似乎睡得很熟。” “莫非——” 虽然她仍继续喘息,却像是突然想出了某个整人方法似的,浮现了狡黠的笑容。“这就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 “什么意思?” “我——就是进入这个亚兰身体时的我——昨夜一晚没睡。” “真服了你,熬夜看守啊?” “当然啊!谁知道我的宝贝身体会发生什么事?” “嗯……”实际上轮到自己进入女人的身体后,就没法子说“哈尼”(=贾桂琳)是杞人忧天了。“那倒也是。” “要是突然被转移到彻夜未眠而疲惫不堪的‘亚兰’身上,不管蓝迪本来睡得多饱,还是得继续昏睡嘛!”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在无心之下,对‘亚兰’的身体设了这个‘安全装置’啊?” “真是的,早知如此,也不用那么急着跑来了。” “哈尼”(=贾桂琳)一面以衣袖擦拭额头冒出的汗水,一面粗鲁地往床缘一屁股坐下。在那瞬间—— 哇!一道连血液也为之冻结的惨叫,吓得我飞了魂。 “怎……怎么了?” “痛痛痛痛痛……好痛!” “哪里痛?肚子啊?” “不……不是,”从她紧咬的牙关之间,漏出嘶嘶的吸气声。“臀、臀部痛!” “屁股?怎么,你腰痛啊?闪到腰了?还是神经痛?” “不、不是啦……”她一面哀嚎呻吟,一面伏身猛搥床铺。“该不会是……” “到底怎么了嘛!” “昨晚……” “咦?” “昨晚啦!昨晚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在问你把我的身体搬来这里以后的事!后来每个人都回自己房间了吗?” “哈尼和亚兰——未免混淆,不说身体,以人格的名字来称呼好了——在我和巴比回去时,已经不在了。” “你和巴比之后呢?立刻回房了?” “没有,我们一起喝了一阵子酒。” “喝到很晚?” “应该很晚吧!那又怎么了?” “一定是那家伙干的,混帐!”她一面呻吟,一面翘着屁股慢慢地站起来。“那个死阿拉伯人……” “哈尼怎么了?” “那个变态,竟然捅自己的菊花(Fuck Himself)!” “啊?”我一时之间没能理解“哈尼”(=贾桂琳)所说的‘搞砸了(Fuck Himself)’之意,不禁抓了抓头。“什么东西啊?” “他上了‘自己’!和自己的身体做爱!” 原来她认为屁股的痛楚是缘于昨晚“巴比”(=哈尼)鸡奸“哈尼”(=亚兰)之故。虽然我总算领悟其意,却感到难以置信。 “不会吧……你是说他强暴自己原来的身体?” “那家伙绝对是个自恋狂!他一定有和自己做爱的潜在愿望。当然,一般情况下绝办不到;但现在变成这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他就拿‘巴比’的那话儿去捅‘自己’的菊花。” “你还真厉害,光从屁股痛就能做出这么恶心的想像?对了,说不定哈尼只是有痔疮啊!” “才不是,我就是知道,因为前列腺一带有异物残留的感觉——”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光是同性恋的性行为也就罢了,一想到有人会和“自己”干那档事,就起鸡皮疙瘩。 “会不会是名字取得不好啊?” “你在说什么?” “哈尼的名字啊!听起来很像‘亲爱的(Honey)’吧?” “有可能!真是的,长得俊俏的男人就是这样。”她恨恨地扯着自己——亦即“哈尼”的小胡子。“还真是名符其实的‘自给自足’!” “你昨天还大声嚷嚷,说什么长得帅所以没关系耶!”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唔?” 我突然发现“哈尼”(=贾桂琳)睡衣的胸口一带有个虫形的黑块。“那是什么啊?” “咦?什么?” “上衣的那里,好像有怪东西黏着。” “咦?”她扯住肚子间的睡衣,仔纽地端详一番。“真的!讨厌,这个污渍是什么啊?好像血迹,是暗红色的——而且……” “而且?” “怎么回事啊?这件睡衣是湿的。你看,上下都是。” “哈尼”(=贾桂琳)绕到床边来,好让我看清楚。她的上下睡衣沾满了浅褐色污痕,抓着睡衣的手背也浮着汗滴般的水珠。 “哈尼是不是受伤啦?” “是吗?我倒不觉得有哪里痛上她突然回想起来,浮现了抽搐的笑容:“除了臀部上的洞以外。总之——”她从仍半坐在床上的“贾桂琳”(=我)底下狠狠拉走床单。“好了,快起来帮我忙。” “这次又要干嘛啦?” “还用问?当然是把蓝迪——”她连着毛毯扶“亚兰”(=蓝迪)坐起来。“搬出去,让他回自己的房间睡。” “要是搬动他,他会醒吧?” “就是要在他醒过来之前请他离开这里嘛!要是放着不管,等他醒了,搞不好会赖着不走喔!你想陷入新的贞操危机吗?” “当然不想,可是我觉得把他放在这里也没关系啊!大不了我到他的房间去就好。” “你这么做,下次‘化装舞会’发生时,不就搞不清楚谁是谁了?每个人的房间分配还是尽量以原来的身体为准比较好。” 想想这话也对,于是我便出手帮忙。“亚兰”(=蓝迪)睡得很沉,即使“哈尼”(=贾桂琳)和“贾桂琳”(=我)抬起他来,也完全没有睁开眼睛的迹象。 一使劲,就有股剧痛由右脚直冲脑门;是那只扭伤的脚踝。 “好痛!” “痛什么?” “你的脚踝!你扭伤了脚,忘了啊?” “对喔!” 说不定她真忘了,反正事过境迁,早已事不关己。毕竟人格都转移到他人身上了,倒也情有可原。 “是有这回事。” “好痛,我快跌倒了。” “别哭哭啼啼了。” “明明是你的痛楚,为什么我得代为承受啊?我觉得不太服气啊!不公平。” “你那是什么话?这种事是彼此彼此吧!等我‘进入’你的身体后,我一样得承受你的全部感觉啊!总之你忍耐一下,丹田多出点力,挺胸阔步!不过要轻轻走喔!” “喂,你到底要我怎么走啊?” “我是要你慎重且小心地对待我的身体!” “知道啦,因为是重要的商品嘛!” “相对地,等我进入江利夫的身体时,我也会好好对待的。” 那还真是多谢啦!我正想如此语带讽刺地回答,却发现她头一次以名字称呼我。这么一提,今早她并未以一般名词或侮蔑之词来称呼任何成员,除了骂哈尼为变态之外。 我突然想起昨晚巴比说的力量均衡,虽想更进一步思索其意,却因轻微的头疼而打消了主意。这头疼不是出于“蓝迪”(=我)昨晚喝的麦格啤酒,而是因为“贾桂琳”(=蓝迪)喝的穆斯黑德啤酒……啊,真复杂。 我们将“亚兰”(=蓝迪)放在毛毯上裹住,两人分别抓住头尾,像吊床似地提着两端,缓缓行进于草地上。或许是和煦的阳光及毛毯吊床的摇摆感令“亚兰”(=蓝迪)感到舒适,方才宛如梦魇缠身似的苦闷表情,如今却化为莫名温和的微笑。 “要是能干脆把他五花大绑,那就轻松了。” “拜托别那么做,下一次的‘化装舞会’是轮到我进入‘亚兰’的身体,要是转移过后却突然动弹不得,我可伤脑筋了。” “我不会伤脑筋啊!” “再说蓝迪会进入‘哈尼’的体内,难道你要趁现在绑住自己的身体?” “就算你不头头是道地反驳我,这道理我也懂。我只是说说嘛!” 来到“5”号“自囚牢”前时,我不经意地回头一望,却看见正要进入“3”号屋的“我”。 那是…… “那不是哈尼吗?” “哈尼”(=贾桂琳)也发现了;她一见“我”的身影便能说出其中的人格是谁,可见昨天艾克洛博士说明的人格转栘顺序,已井然有序地整理于她的脑中了。(参照图C) “那是哈尼没错吧?”正在“哈尼”体内的她再次确认道。不知是否已忘了屁股的痛楚,这回她并末以变态二字形容。“他在那里做什么?” 新的“化装舞会”发生后,“我”变成了(=哈尼),代表我昨天所在的“3”号屋中的“蓝迪”应该变成了(=巴比)。“我”(=哈尼)找“蓝迪”(=巴比)究竟有何事? “我”(=哈尼)被身体遮住的那一侧手上,突然闪动了绿色的光芒:他手上拿着什么? 咦?“我”(=哈尼)拿着的物体莫非是……然而,由于“哈尼”(=贾桂琳)竟打算走过“5”号屋,教我慌了手脚,这个疑问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无视于“贾桂琳”(=我)的疑惑,“哈尼”(=贾桂琳)快步地将“亚兰”(=蓝迪)拉往“6”号屋;她的动作不带半分犹豫,我也只得一声不吭地跟上去。 不过,“哈尼”(=贾桂琳)其实弄错了号码。假如要以身体为准,“亚兰”的身体——无论里头是谁——该送回“5”号屋才对。但她却不做任何解释也不带任何疑问,直接抬进了“6”号屋。 “哈尼”(=贾桂琳)为何有此误解,我并不明白;或许她一时混淆,以为房间的分配基准是依进入身体的人格决定。被分到“6”号屋的身体当然是“哈尼”,但昨天在“哈尼”体内的却是亚兰的人格,而她误以为房间是依人格分配,因此亚兰自然该到“6”号屋。左思右想,大概只有这个原因了。 而我呢,则因为代酒量甚差的贾桂琳承受宿醉,思考变得迟钝,一时没想到正确的分配方法;又加上“哈尼”(=贾桂琳)实在过于自信满满,我想交给她处理即可,没订正她。 “——好啦!” 将“亚兰”的身体像只结草虫似地连着外裹的毛毯放回“6”号床后,“贾桂琳”(=我)伸了个懒腰。 “大功告成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 “对喔……先吃饭吧!” “真亏你还想吃!” “哈尼”(=贾桂琳)一面发牢骚,一面跟着“贾桂琳”(=我)走向“管理大楼”。 “那些罐头啊,我昨晚是将就着吃了,但真是难吃得要命,简直是猪饲料!” “没办法,肚子会饿啊!还有,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跟着我啊?” “我先说清楚,我跟的可不是你。” “你打算以后每转移一次,就继续监视自己的身体下去吗?” “至少监视到给我们带锁的个人房为止。” “仔细一想——” 我从“管理大楼”的橱架上拿出罐头,以锅子加热。 “自己的身体不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还真是麻烦啊!” “对啊!” “哈尼”(=贾桂琳)难得垂头丧气,只见她叹了口气,在昨晚没收的简易桌子旁坐下,双手托着脸颊。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要是进入‘我’身体的人不检点,也拿他没辙啊!” “这样说来,最危险的就是那个哈尼。他可是连进入巴比身体时都会非礼‘自己’的强者,要是得到你的身体啊,搞不好会兴高采烈地找‘自己’上床。” “慢着,哈尼进入‘我’体内时,正好轮到你转移至‘哈尼’身上耶!懂不懂啊?你该不会是明知这点还故意取笑我吧?” “对喔!”我吹着鸡汤的嘴停住了。“糟糕,我可没自信耶!”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什么自信?” “还真是场灾难啊!”我有种无论如何回答都会被骂的预感,因此刻意扯开话题。“不过,反正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我才不要!” 咚!“哈尼”(=贾桂琳)心浮气躁地捶了下桌子。 “我一定要恢复原状,要不然死也不瞑目!我的星路怎么能为了这种恶劣的玩笑断送!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恢复原状!” “办不到的。” “为什么?你又怎么知道?” “你想想,为什么那座‘第二都市’会一直被封印在购物广场底下?这个实验设施也废弃很久了,又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人格转移系统的研究失败,他们早放弃了。” “这样太自私了吧!或许能偶然发现治疗方法啊!研究当然该持续下去,直到找出方法为止!现在重新开始也还来得及,他们有这个义务。不,说不定他们其实已经找到了;说什么没有治疗方法,只是谎言——” “要是有治疗方法,他们早就把那个艾克洛博士治好了。你也发现了吧?他和一块前来的那个红发女人之间发生过人格转移。八成是很久以前实验时发生意外或错误,把自己人也拖下水了。从他们的语气听来,那种状态已经维持近二十年了;对,一直维持那个样子。他们正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们将一辈子转移下去。” “我——” 声嘶力竭地进行演说的“哈尼”(=贾桂琳),却突然闷声说道:“突然想到……” “想到什么?” “‘他们’真的会来接我们吗?二十六日那天。” “什么意思?” “我们其实被‘流放’到孤岛上了吧?这里就是。”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铲除我们啊!我说的不是社会性的形而上学意义,而是生物学上的铲除。” “为什么要铲除我们?” “因为我们是活生生的国家机密啊!虽然研究中止,人格转移样本还是不能公诸于世;既然如此,与其特地花大钱偷偷‘供养’我们,不如干脆除掉我们,省得费事,对吧?当然,他们形式上留下了短期间内的粮食,但这些东西根本撑不了几个礼拜;要是他们迟迟不来迎接,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全饿死了,而他们等的就是这个。” “假如他们真有此意,早在把我们从‘第二都市’救出来并施打麻醉时就下手了。” “或许是那时候不方便下手,才延期的。你仔细想想,这里连电话都没有耶!联络外界的也就算了,竟然连联络他们的工具都没留。假如我们之中有人生病或受伤,该怎么办?连这么基本的照顾都不做,不正代表我们已经被抛弃了?” “假如他们是这种打算,一声不吭地把我们丢在这里就行了,不必特地带艾克洛博士他们来说明人格转移系统吧?再谈电话问题,八成是因为仓促之下无暇设置新机。而且他们给的讨论期间,实质上只有今天平安夜和明天圣诞节两天;短短两天之内,不太可能发生紧急状况。架子上也有急救箱,生病另当别论,轻伤的话还能应急处理。我认为,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 “你还真冷静啊!”“哈尼”(=贾桂琳)的双唇因冷笑而歪曲,或许是因为留着小胡子吧,看来格外轻蔑。“日本的‘上班族’全像你一样,不管陷入任何危机都能泰然自若吗?” “过奖,我倒觉得你要来得冷静多了。” 我忍不住动怒回嘴,连自己都觉得幼稚。 “尤其是视情况分别以一般名词、蔑称或名字来称呼他人,以调整力量关系这一点,真是足智多谋啊!” 这完全是从巴比那儿现学现卖而来的,我却说得头头是道,彷佛是自己观察之下得来的成果。“反正你是女演员,要扮演不同的自己来操纵男人,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我原本还以为可以相信你。”“哈尼”(=贾桂琳)的冷笑消失了,表情显得莫名地落寞苍白。“可是我错了,我似乎错看你了。你真冷漠,像机械一样。你对自己原来的人生一定没任何眷恋吧?” “要怎么想随你便,”为何美由纪的脸孔会在此时浮现,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已经受够被女人的自以为是耍得团团转了!” “这么说,你是被女朋友甩了?” “跟你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你正巧和女友闹翻,所以对原来的人生了无眷恋,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不过我还有眷恋。或许这是个人问题,但既然我们已经上了同一条船,要是你随便落水,我可伤脑筋了。” “所以我说这是你的自以为是!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对原来的人生了无眷恋?我一个字也没提过。就算我说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了无眷恋?你不可能知道吧!” 吼着吼着,心中的积郁似乎一口气爆发而出;我站了起来。 “别闹了!我受够了!为什么女人老是喜欢乱写剧本?为什么不当女主角就不肯罢休?想当女主角是你们的自由,但不要把别人卷进来!随便把别人写成配角或坏蛋,以为别人只会照自己编写的模式行动,只会照自己编写的模式思考!所以一开始就把相亲决定的结婚对象当成配角,脑袋里早就认定收入和家世都无可挑剔的商场菁英不会是男主角,自己的结合对象才不是条件好却怀有菁英傲气、性格上有点问题又有恋母情结的男人,而是没工作、有些坏,却有着少年般纯真且比自己年幼的男人!剧本早这么写好了,所以婚礼当然要在前一刻取消才经典嘛!而且还深信这是为了贯彻自己的真爱,以为打着这块正义招牌就什么都能正当化!也下想想别人是情何以堪,多么难过,又丢了多大的脸!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她能这样对待我吗?因为我没有人格,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对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对她而言,我只是连续剧里的小道具。说我不懂玩笑?其实她想说的是——路人角色别表错情,以为自己是主角!” “你说什么我不太懂——” “哈尼”(=贾桂琳)对我的演说退避三舍,打断了我;看来她似乎后侮提起这个话题,满脸疲惫。 “不过你对人生似乎还有眷恋这一点,我倒是非常明白了。” “要说我了无眷恋,那也没错。” “到底有没有啊?” “有没有都无所谓。你对星路的眷恋,纯粹是你个人的问题,与我无关,我一点都不在乎;就像你不在乎我的人生一样。” “知道了,知道了!出言干涉你个人的价值观,是我不对,可以了吧?满意了吧?” 满意得很!正想如此回答的我却闭上了嘴巴。 因为眼前突然出现了“贾桂琳”。 * 那是一转眼间的事。直到前一刻为止,我的心灵还寄宿于“贾桂琳”的肉体中,却又被瞬间推出了体外。 昨晚由“蓝迪”转移至“贾桂琳”时是处于睡梦中,没有任何感觉;但经过这次的经验,我得知“化装舞会”不但毫无前兆,转移时也完全不带冲击与感觉。 事实上,假如我是一人独处,恐怕完全不会发现“化装舞会”已发生在自己身上。转移便是如此顺畅,一眨眼即已对换完成;难怪他们要不厌其烦地替“自囚牢”及交谊厅的椅子上编号。 “贾桂琳”似乎也大感困惑,眨了好几回眼睛;终于,眼睛的焦点对上了,她开始目不转睛地凝视我。 现在进入“她”身体的是谁?正当我试图回想转移顺序时,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贾桂琳”的肉体在我眼前,表示我的人格已栘往别的身体,这点我明白;但为何“她”现在却站在眼前? 怪了……我总算发现不对劲。 我下回预定进入的,应该是“亚兰”,而“亚兰”才刚在熟睡状态下被搬到“6”号“自囚牢”;这么说来,我应该发现自己处于“6”号屋中才是。而倘若“亚兰”仍在沉睡,我更会延续“亚兰”的睡眠状态,丝毫未发觉自己已然转移。 然而,我现在却站在“管理大楼”的交谊厅中,而“贾桂琳”在我的眼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当我感到困惑之时,突然发觉视线的一角映着某个奇妙的景象;那是在窗外,且是靠海的那一侧。 我忍不住奔向窗边,随着脚步的移动,肛门闪过一阵割裂般的痛楚。该不会……我的心底已然有数,却仍无法将视线自眼前的光景栘开。 从“6”号“自囚牢”中,有个男人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却不是我们方才搬运的“亚兰”。 是“我”,从那头黑发及体型看来,除了“我”不会有别人。虽然我立刻明白了,一时之间却不敢相信那是“我”。 “我”就像是被驶过淤积泥水的砂石车溅得满身一般,黑色的飞沫在脸上及睡衣前绘成了迷幻的图案。 而右手拿的物体——在阳光照射之下闪着绿色光芒的,是香槟酒瓶,昨晚放在冰箱中;瓶身也溅着泥水般的飞沫,形成了琐碎的花样。 那是…… 看来像污泥的东西,在光的照射下突然发出了红色光芒;这给了我一道电击般的启示——那该不会是血吧? 假如那是血,究竟发生了何事…… 浑身是血的“我”,提着沾有血迹的香槟酒瓶,摇摇晃晃地像个亡灵似地彷徨于草地上。我贴在窗玻璃上不断地望着“我”,感觉犹如作梦一般。 以转移顺序而言,现在进入“我”之中的人格应该是亚兰的。正当我如此思考并凝望时,我和“我”的眼睛对上了;“我”那空虚无神的双眼,刹那间似乎回复了正常。 “……咦?” “我”挥手大叫,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距离稍嫌远了一些,又兼有玻璃阻隔,我听不清。 “你说什么?” 我做出竖耳倾听的动作,“我”却突然拔足狂奔,手上仍紧握香槟酒瓶。 “我”似乎是要往“管理大楼”来。到底怎么了?不如出去迎接吧!于是我暂且离开窗边。 正当此时—— 猛地,视野的框架疯狂地摇晃,宛如将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并看着取景器时,相机却被突然拨落一般。 瞬间,我跪倒在交谊厅的地板上;而发觉自己跪地的同时,也终于察觉后脑闪过的灼热剧痛。 “贾桂琳”睥睨着我,那高举的右手上握着未开封的意大利面罐头。 我的后脑就是被那玩意儿打中的……这个认知姗姗来迟,与剧痛一同在头盖打转。 “住……住手!” “贾桂琳”再度袭来,我使尽全力躲过挥落而下的罐头攻击;失去平衡的我笨拙地滚倒在地。 “喂喂!” “她”似乎怒火中烧,直接将挥空的罐头朝我丢来;这回我躲避不及,肚子接个正着。 “你……你要做什么?” “贾桂琳”拿起我刚才坐着的折叠椅,无言且毫不迟疑地往我的脑门砸来。 “巴……” 我正要开口说话,被殴之下狠狠地咬到了舌头。 “巴比?” 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额头的皮肤因冲击而绽开,暖热的液体沿着鼻梁滑落嘴角。 我下意识地拭去鲜血,手指同时捕捉到鲜血及某种沙沙的触感;是胡须。 “哈尼”?我现在进入了“哈尼”的体内? “巴比?为什么……” 以转移顺序而言,现在进入“贾桂琳”体内的人格应该是巴比。巴比为何突然动手?我不是该进入“亚兰”体内吗?迷惑与混乱重合,将我一口气推入了恐慌状态之中。 不,慢着,仔细一想,或许眼前的状况在某种意义上是合理的。方才在交谊厅里的只有“哈尼”及“贾桂琳”两人的身体,而被推出“贾桂琳”体内的我,又见到“贾桂琳”出现在眼前;那我自然是转移到“哈尼”的身上了。 不过,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为何我会突然转移到“哈尼”身上?为何会跳过“亚兰”—— “巴比……是你吗?” 而现在攻击我的“贾桂琳”——在“她”体内的又是谁?照顺序来说,于我之后进入“贾桂琳”的人格应该是巴比,但他没道理发狂似地行此暴举;这么说来,或许现在进入“她”体内的根本是别的人格——这样的疑惑终于膨胀开来。 “回答我!” 折叠椅攻击再度袭来,这次直接击中我护住头部的手臂。 “哈尼”(=我)拼命大叫。“你是巴比吗?不是吧?” 转移顺序出错了? 这个念头不由得浮上我的脑海。与艾克洛博士的说明大幅脱轨的异常事态发生了——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 事实上,我就跳过了原本该转移的“亚兰”,进入了“哈尼”的身体;既然如此,在“贾桂琳”体内的家伙也肯定不是巴比。 “是谁……你到底是谁?” 然而,既然巴比没理由对我出手,其他人同样没有。“这家伙”是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发生何事?到底发生何事?突然被“贾桂琳”攻击,循环转移的顺序又出错,我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 我四脚攀地,奋力逃窜;而“贾桂琳”则毫不容情地以折叠椅攻击我的背部及臀部。 “她”一言不发,再三攻击。 “住、住手……” 颜面撞击地板时,牙齿折断了;那颗牙搭着背部受殴而吐出的气息,曳着鲜血飞得老远,连我都吓了一跳。 “别……别打了!” “快住手!” 有道威吓之声与我的惨叫同时响起,响彻了整个交谊厅;是“我”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相当奇怪,与平时传进自己耳中的完全不同,倒像是听着录音机播放似的;但那却不折不扣的是“我”的声音。 “快住手!是谁?是谁啊?你……呃,你们是谁啊?” “贾……”我的全身被剧痛贯穿,再度混乱起来。“贾桂琳?” 在“我”之中的是贾桂琳? 怎么会?她方才是在“哈尼”体内,那现在不是该转移到“巴比”身上吗? 然而以“我”的声音怒吼不止的,却是半分不差的英国腔。 确实是贾桂琳,“我”成了(=贾桂琳)。 果然出错了,转移的顺序已然大乱;虽然我仍一片混乱,至少刚才完全无法确信的假设获得了证明,令我稍微安心——虽然这么说有点怪——并释怀。 “你是贾桂琳吧?” “江利夫……吗?” “我”(=贾桂琳)也立刻听出了我的英文。讽刺的是,在我们六人之中说着最标准且没有腔调的美式英文的,竟然只有我这个日本人,因此她也能轻易地辨别出我来。 “是你?可是——” 她咳了一声,皱起眉头来;大概是“我”断掉的肋骨发疼吧!她一面以空着的手抚胸,一面重新说道:“是你?江利夫?可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哈尼”体内会是你……而且,为什么我会跑到你的身体里?还有——” 她似乎决定事后再来探讨转移顺序为何大乱,而将沾满血迹的香槟酒瓶指向眼前的“贾桂琳”。 “你又是谁啊?利用我的宝贝身体在那里做什么?” 见二对一情势不利,“贾桂琳”手握折叠椅,满怀戒心地一步步往后退。 “难道说……那也是……” 判断对方并无停止攻击之意,“我”(=贾桂琳)也举起香槟酒瓶为剑,放低身子。 “难道那也是你干的?把蓝迪——不,把“亚兰”的身体杀了的也是你?” “什么!” “‘亚兰’被杀了。” “我”(=贾桂琳)点了点头,视线依旧盯牢“贾桂琳”。 “他倒在浴室里,满头是血,已经没呼吸了。八成是被用这个——”她轻轻地挥动手中的香槟酒瓶,上头的血滴落在地。“给打死的,是这个人下的手。” “怎……怎么回事?” 我强忍剧痛起身。一度以为理解的状况,如今又生了新的波纹;“哈尼”(=我)拼命地整理混乱的脑袋。 倘若“我”(=贾桂琳)所言为真,那么现在进入“贾桂琳”体内的人方才便是在“我”身上,且用“我”的身体杀了“亚兰”。 我突然察觉,这说不定是真的。假如“亚兰”的身体已死,就能解释我的人格为何没转移至“亚兰”身上,却跳过了他而进入“哈尼”的身体;因为我的人格略过了已死的“亚兰”这个“空位”。 这倒也罢,只是要释怀还早。假如现在进入“贾桂琳”体内的和之前在“我”身体里的是同一人格的话,这个人格当然是哈尼。 不过,这不合理;因为哈尼的人格进入“我”的身体后,接着应该转移至“蓝迪”身上才对;就算这是转移顺序出错所致,还有个决定性的矛盾之处——假如这家伙是哈尼,他现在袭击“哈尼”(=我),便是伤害他自己的肉体。 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虽然我不知道贾桂琳的“哈尼为异常自恋狂说”究竟正确与否,但即使不是自恋狂,天底下也不会有人以这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气势来伤害自己的身体。 可是……可是,假如不是哈尼,这家伙究竟是谁? 若不是哈尼,是亚兰吗?但顺序完全不对啊!不,或许这正是正确答案。若是转移顺序早巳大乱,原本就不该依顺序来加以推论。 然而,我仍怀疑是否能单纯地以顺序大乱来加以解释。艾克洛博士从未提及这个可能性。当然,他不见得掌握了转栘现象的一切,即使掌握了,也不见得会全告诉我们:只是就心情上,总觉得要是顺序那么容易出错,至少也该有点相关说明吧! 然而,若不是顺序出错,又无法解释眼前的状况;犹疑不定的我,只是一味地混乱。 还是“这家伙”根本就是巴比?埋没于迷惑与混乱的极致之中,我的思考又回到了原点。 假使现在进入“贾桂琳”的是巴比,而他是按照原来的顺序从“蓝迪”转移过来的(换句话说,贾桂琳那套“从‘我’转移而来”的说法是错的),那么大致还说得通。 除了巴比如此暴走的理由外…… “你是谁啊?” 以剑道而言,“我”(=贾桂琳)摆出了青眼姿势,小心翼翼地竖着酒瓶,步步逼近“贾桂琳”。 “你倒是说话啊!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贾桂琳”并未答话,反而突然将手中的折叠椅丢向“我”(=贾桂琳)。 “危险!” 趁着“我”(=贾桂琳)侧身闪躲之际,“贾桂琳”朝着交谊厅出入口飞奔而去;“她”打算逃到外头。 “别跑!” “我”(=贾桂琳)怒吼道,说时迟那时快—— * 待回过神来,我的手中已紧握着香槟酒瓶,咳了一声,胸口疼痛不已。这是…… “贾桂琳?” 除了回到自己熟悉身体的事实外,我什么也不明白,连忙反射性地如此叫道。 “这……这里,我在这儿!” 仔细一看,方才朝着出口疾奔的“贾桂琳”来了个紧急煞车,转过身来;那是与她自身声音最为相衬的英国腔…… “我在这儿,江利夫!” “化装舞会”再度发生了。 这倒还好……不,或许不好,但既已发生,也无可奈何,就当它好吧!不过…… 不过,这一次我是转移到自己身上,而贾桂琳转移到自己的身体中;当然,我们可没闲工夫庆幸总算回到自己的身体。 为何我的人格会从“哈尼”突然转移至“我”?“哈尼”之后,应该转移到“巴比”身上才对啊!贾桂琳的人格也一样,在“我”之后,应该转移到“蓝迪”体内才是,但她却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乱无章法,简直是一团混乱,让我甚至懒得一一整理。 果然有某些事物出了乱子。 这么一提……我突然惊觉不是感叹的时候,绷紧了神经。这时才想到,刚才“那家伙”转移到哪儿去了? 正当我如此疑惑,并欲询问身旁的“哈尼”之际—— “小心,江利夫!” 贾桂琳呐喊时,“哈尼”已冲入我的怀中。 糟了……当我后悔自己的大意之时,已被压倒在地。 “哈尼”五指大开,压住我的手腕,欲抢走我手中的凶器——香槟酒瓶。 我一面拼死抵抗,以免被抢走,却又莫名悠哉地想着……刚才进入“贾桂琳”体内的“这家伙”,倒是照着顺序转栘到“哈尼”身上了。因为“亚兰”的身体已死,所以和我的人格一样,跨过空位转移至“哈尼”身上。 ……莫非转移顺序并未出错?在这种危急时刻,我的脑中却突然浮现了这个想法。不是系统出了乱子,而是发生了其他事态? 不过,现在没那些闲工夫让我继续思考;“哈尼”和“我”(=我)揪成一团,在地板上打滚。 我们立刻撞上了墙。 尚未痊愈的肋骨受到冲击,让我的喉咙迸出沸腾茶壶似的尖锐叫声。 趁着我力量放松之际,“哈尼”夺走了酒瓶。 “江利夫!” “哈尼”反转身体,将酒瓶隐藏至身后;接着,“他”以没拿着酒瓶的手用力推向飞奔前来的“贾桂琳”(=贾桂琳)的肩膀。 随着拉长的惨叫声,贾桂琳宛如朝着球瓶滚去的保龄球似地飞得老远,一头金灰色长发如特大号烟火般,呈放射状散开。 “贾桂琳……” 我无暇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哈尼”立刻又转身面向着“我”(=我)。 “他”那漆黑的双瞳睥睨着我,并面无表情地高举酒瓶—— 朝我的鼻尖挥落而下。 干钧一发之际,我避开了。 趁着我失去平衡,他的攻击再度横扫而来:“我”(=我)利用倒地之势,钻进了对方怀里。 我给了“哈尼”的腹部一记头锤,酒瓶由他的手中飞出。 “我”(=我)试图制服他,“哈尼”却毫不容情地由下往上一踹。 比起疼痛,那一瞬间窜过全身的爆发似冲击更教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觉得眼冒金星,像乌龟般地四脚朝天。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竟然没因此昏厥。 “哈尼”骑到我身上,双手扼住我的颈子,毫不容情地出力勒紧。 “住手!” “贾桂琳”(=贾桂琳)捡起滚落在地的香槟酒瓶,飞奔过来。就在这一瞬间—— * 我发现“自己”紧握酒瓶,金灰色长发披散于前臂上。这么说来…… “化装舞会”再度发生,我又回到“贾桂琳”(=我)状态。 这么说来…… 呃,这么说来,这回是谁变成了谁?受限于“顺序大乱”这个先入为主的前提,我无法即刻判断,陷入混乱之中。 “贾桂琳?” “在这里,江利夫!” 骑在“我”身上的“哈尼”回答,不知是因方才断了牙齿,或是咬到舌头之时所受的伤,她的嘴角淌着血。 “我在这里!” 这么说来……我和贾桂琳又回到今早的转移状态,代表在场的三人已循环了一周——严格说来,我尚未掌握事态,却漠然地如此判断。事后证实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但此时我并非按逻辑判断,只是单纯的直觉。 换句话说……“贾桂琳”(=我)遵从这个直觉,决定了下一个行动。现在被“哈尼”(=贾桂琳)勒住脖子、朝天仰卧的“我”,体内便装着“那家伙”—— “贾桂琳,那就是‘那家伙’!”我急忙警告她。“别放开他,也别大意!” “我知道,我不正这么——” “哈尼”(=贾桂琳)的声音倏地急速下降并消失。 “贾桂琳?” “哈尼”(=贾桂琳)以莫名缓慢的动作,松开了“我”的脖子;“我”并未对她做出任何反击,不知何故,她却自动松开了手。 “你……你在干嘛啊?”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粗鲁地推开“哈尼”(=贾桂琳),站了起来。 “贾桂琳,你怎么了?” “哈尼”(=贾桂琳)不知为何,眼神失去焦距,反过来被“我”勒住脖子却毫无抵抗之意,活像被施了催眠术似地任人摆布。 “你怎么了?” 我慌忙朝她奔去。 “贾桂琳,醒醒!” 虽说事态紧急,“贾桂琳”(=我)毕竟无法狠下心来以酒瓶痛打自己的脑袋,便选择以肩膀冲撞;但我却忘了“贾桂琳”扭伤脚踝之事,踩步时过度用力,喉头间泄出了惨叫声。 “我”被撞飞,总算放开了“哈尼”(=贾桂琳),却又立即拾起方才丢在地板上的折叠椅。 我原以为他会改变目标,攻击距离较近的“贾桂琳”(=我),没想到他却锲而不舍地朝“哈尼”(=贾桂琳)挥去。 折叠椅发出飒飒风声,掠过了“哈尼”(=贾桂琳)的鼻尖,直接击中了靠海的窗户。钝重的金属冲击与紧接而来的硬质刮划声响起,同一时间,玻璃窗宛如蜘蛛网般地龟裂。 “我”再度举起折叠椅。这一瞬间—— * “——啊,混帐!”感受到断齿及肛门那撕裂般的疼痛,“哈尼”(=我)忍不住出声咒骂。 “又来了啊?他妈的!” 我又进入了“哈尼”体内。 这到底是今天的第几次“化装舞会”了?我已然记不清次数。 的确,博士是说过无法预测发生时机;但也不必如此频繁,又挑在这种复杂的状况下发生吧?我着实感到厌烦。 我已经无心思考哪个身体是谁的人格了,自暴自弃地叫道:“贾桂琳,你是哪一个?” “我在这里!” 高举折叠椅的“我”半是尖叫地回答。“我在这里啊,江利夫……哇!” “贾桂琳”——当然,里头的应该是“那家伙”——重新握紧酒瓶,袭击“我”(=贾桂琳)。 “住手,住手,别过来!” “我”(=贾桂琳)以折叠椅为盾,四处逃窜。 “别让我动手打‘我’,太残酷了,我不要!住手,住手,叫你别过来嘛!” 毕竟对手是“自己”,怎么能拿折叠椅痛殴?尤其女星的脸蛋即是生命,要是亲手毁伤,那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话说回来,若是迟疑不决而被酒瓶击中,造成致命伤的话,她就得关在“我”的身体里跟着一起“灭亡”,这么一来,可就万事休矣。“我”(=贾桂琳)皱成一团的脸孔,正切实地呈现了她的进退两难之情。 “混帐!” 事到如今,只有豁出去了。“哈尼”(=我)扑向“贾桂琳”,然而从背后制住“她”前,“贾桂琳”已发现了我的动作而回过头来,宛如挥棒似地挥动酒瓶。 刹那间—— 锵!犹如真用球棒击球般的声音响彻了交谊厅。固定瓶栓的金属不知于何时间业已脱落,瓶栓渐渐松脱,又加上三人轮流挥动,瓶中的香槟早巳到达了界限,喷洒而出,塑胶制的瓶栓犹如子弹般发射出来。 这一瞬间—— * 碰巧的是,“化装舞会”再度发生了。 我在“我”的体内听见瓶栓发射的声音。 刚才还在“贾桂琳”身上的“那家伙”,为了攻击刚才在“哈尼”体内的我而横挥香槟酒瓶;以球棒类比的话,它的“握柄”部分正好朝着“哈尼”。 如子弹般飞出的瓶栓正中“哈尼”的颜面,只听“他”惨叫一声,就这么毫无抵抗地往后倒仰。而他的后方,正好是方才因折叠椅一击而龟裂的玻璃窗;“哈尼”的后脑就这么栽进了蜘蛛网中。 随着玻璃完全破裂之声,一道宛若诅咒他人魂魄般的凄厉叫声响彻四周;呈山脉形状残留于窗缘上的玻璃碎片,刺穿了“哈尼”的颈部。 他的嘴中喷出了血泡,胡子看起来犹如浸过红色油漆的刷毛。放下用来当盾牌的折叠椅后,我连忙靠近宛如溜滑梯般倚在窗缘上的“哈尼”。 “……他死了?” 背后传来了这道带着英国腔的轻喃。回头一看,“贾桂琳”(=贾桂琳)仍握着瓶栓脱落、瓶身已空的酒瓶。 我这才忆起今天是平安夜。真是破天荒的香槟“祝酒”啊……或许是解除紧张的反作用力而致,我兴起了这种带着黑色幽默的感叹。 “喂!”“贾桂琳”(=贾桂琳)心急地再度问道:“他死了?” “嗯。”“我”(=我)探了探“哈尼”的脉搏,又轻轻地放下。“已经死了。” “你是……江利夫吧?” “没错。” “那……这是谁?” “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攻击我们?为了什么目的?” “不知道。” “杀了‘亚兰’的,一定也是他吧?”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明白。” “不知道?有什么好不知道的?这不是一目了然吗?他就是这样把我们……” 她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在顿了一拍后,总算回复平常状态。 “你没事吧?” “应该没事。你呢?” “身子到处发疼,不过应该没事。”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仍怀疑“我”是否真的是我,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靠过来;虽带着些踌躇,却仍稳稳地拥抱了“我”(=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你可不可以偶尔说些不一样的台词?” “总之……幸好平安无事。” “我觉得……”她朝着我的肩膀吐了口安心的热气,又将脖子靠了上来。“还晕头转向的。” “我浑身是血。” “那又怎么样?” “你不在乎啊?贾桂琳。假如你的推测正确,这可是‘亚兰’的血喔!” “你还真是冷静到了极点耶!” 贾桂琳讥讽地如此轻喃的瞬间—— * “化装舞会”再度发生,我们互相对换。 “我”(=贾桂琳)与“贾桂琳”(=我)成了互拥“自己”的状态,连忙松开身子。 此时,我们仍未发现“化装舞会”发生在我们两人之间的重要性,只是因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气氛又被扰乱而手足无措。 “怎么搞的啊?拜托饶了我吧!” “我”(=贾桂琳)心力交瘁地大肆抱怨:“竟然会这么频繁对换?频繁到眼花撩乱的地步?这和他们说的不一样啊!” “并没有不一样啊!艾克洛博士说得很清楚,转移何时发生,是完全无法预测的……” 不觉间,我打住了话头;有种感觉急速膨胀着,似乎自己疏忽了某个重要的环节。 艾克洛博士的确是如此形容“化装舞会”的频率——或许是一小时后,也可能半年内都维持现状。乍听之下,容易误以为下限是一小时而上限是半年,但这当然只是博士的比喻而已。事实上,于方才的一小时间,我们便亲身体验了数次“化装舞会”。 我似乎……忘了某个重大环节。这种感觉挥之不去,我直觉那是十分重要的事,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自己是否漠然地认定“化装舞会”的周期下限是一小时而上限是半年?是啊!我的确是如此漠然地误解了,作梦也没想到“化装舞会”会如此频频发生。而以这个误解为前提,我似乎又误会了另一个重大事项…… “以后这种情况也会持续下去?” 或许是因惊魂甫定,“贾桂琳”(=我)以难得的柔弱语调——或该说是小孩求助的感觉,瘪着嘴说道:“一天里发生好几回,从一个身体又换到另一个身体,眼花撩乱——” “……天啊!” “贾桂琳”(=我)呻吟道。虽然我仍未想起自己究竟误会了“化装舞会”的哪个环节,却突然想起了别的事,还是十分重大的事。 “难道说……” “到底又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啊?” “这么说来……果然不是转移顺序出错。” “咦?你在说什么啊?” “你没发现吗?贾桂琳。” “发现什么?” “刚才,我和你两人之间发生了人格转移——对吧?” “很遗憾,似乎是的。不过,那又如何?”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人格交换只发生在我们两人之间?本来应该依顺时针方向循环的啊!这不是很怪吗?” “不就是因为转移顺序出错吗?” “不是。” “咦?” “不是转移顺序出了错。你回想艾克洛博士所说的话,跳过原来顺位、继续转移的异常事态,成立条件只有一个,对吧?换句话说……” “我”(=贾桂琳)终于明白我的言下之意,脸色发青。 如同贾桂琳所言,“亚兰”死于“6”号“自囚牢”。 “亚兰”仰卧于浴缸旁。如她所言,似乎被以香槟酒瓶殴打头部,眉间及后脑下的地板铺着一层血糊。浴缸里蓄着水,水色微微地染成褐色,八成是被血所染的吧! “亚兰”的上半身睡衣也染着同样颜色且潮湿,可见他应是被连续殴打之下倒进了浴缸之中。 死亡的不光是“亚兰”。 “1”号“自囚牢”中躺着“巴比”的尸首,地点仍是浴室,而他的尸身全裸,头部同样栽进蓄满了水的浴缸之中,水已变为浊黑色。尸体旁落着瓶栓未开却已然粉碎的穆斯黑德酒瓶,与瓶中的泡沫一起散乱一地。 而“蓝迪”则死于“3”号“自囚牢”,他的尸体横卧于床上,头部被殴,成了致命伤,睡衣及床单已形成血块。 “到底……”“我”(=贾桂琳)以忍住呕吐的声音呻吟道:“是谁做的?” “当然是那家伙啊!最后进入‘哈尼’身体的——” “这我当然懂,但‘那家伙’到底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是谁,那他又为何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不知道。” “还有,死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亚兰、巴比,还有——” “那是身体吧?体内的人到底是谁?是在什么状态下死的?” “不知道。” “为什么他们会被杀?为什么?”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正当此时—— * 今日第N次的“化装舞会”又在绝妙的时机发生。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那种讥讽的表情及语气,就是得由贾桂琳·塔克本人表现,才适合这个凄惨又鼻酸至极的场面——在这种时候,我竟又沉浸于此等自虐的感慨之中。 第六章 Feed Back《修正》 “——我想,第一个被杀的应该是‘巴比’。” “我”(=我)一面茫然地仰望天花板上的“4”,一面说道。“当然,我是指巴比的身体。” “为什么这么想?” “贾桂琳”(=贾桂琳)在盘起的双腿上放了枕头,又在枕头上托着脸;那一头金灰色长发犹如外袍的后襟一般,散落于床单上。 反转的“4”号窗外仍是一片明亮,阳光彷佛经过调节似地,既不过于酷热也不过于微弱,和煦宜人,宛若正邀请人们到海滩上来个悠闲的日光浴。这样的气氛,实在教人难以相信在同一块土地上竟躺着四具凄惨的尸体。 “贾桂琳”(=贾桂琳)八成也和“我”(=我)一样,为这非现实的感慨所恼吧!这块少了高墙及铁丝网便是绝佳度假胜地的土地上,却天外飞来了杀人案,活像上帝的作弄一般;该怎么调和情感与理性,来接受如此不搭轧的非现实状态? 我们将四人的尸首留置原地,回到“4”号屋。虽然我们并未互相明示,脚步却自然而然地朝此迈进;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从这里开始的,相较于其他房间,也较有家的味道吧! 我们轮流淋浴,洗掉了满身鲜血,又简单地包扎了伤口;之后,“贾桂琳”(=贾桂琳)有好一阵子没开口说话,彷佛担心一开口,便会引发“化装舞会”似的。 好不容易恢复为原来的自己,假如能这么永远留驻在自己身体的话……拥有相同愿望的 “我”(=我)可切实地感受到她的这般想法,彷佛正“进入”她的身体并与她共有知觉一般。 “……对你来说……” 顷刻后,“贾桂琳”(=贾桂琳)如此喃喃说道,感觉上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徘徊于地毯上,瞪着躺在床上的“我”(=我)。这么一提,自从住进这座设施以来,我从没见她戴上之前的那副圆框眼镜;那副眼镜怎么了?和其他的随身用品一起被戴夫没收了吗? 不过,见她似乎并无不便之处,或许本来就是装饰用的眼镜吧——我茫然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对你来说,”“贾桂琳”(=贾桂琳)看着在床上竖起膝盖的我,重新说道:“这件事也无关紧要?” 在我看来,她想说的其实是“别再占据我的身体了”!但她也明白这种无理的要求只是迁怒他人罢了,因此莫可奈何地换了其他话题。 “这件事是什么事?” “大家都被杀害的事。” “怎么可能无关紧要?” “哎呀,是吗?那你倒告诉我,凶手是谁?动机呢?还有谁是以谁的身份死去的?” “后天威尔逊先生他们会来,我想他们一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们才不会管那么多呢!对他们而言,发生了这件事,反倒省去了麻烦。” “省去麻烦?” “难道不是吗?对他们而言是心腹之患的国家机密自动死得一干二净,这么一来,既不必多花钱,又可少担一点秘密泄漏的心;要是我和你也快点归西,就更好不过了——他们肯定会这么暗自窃喜!” “你认为他们不会调查这件案子?” “要查什么?对不相干的人来说,这件案子已经没有任何谜团了;就某种意义而言,已经解决了。至少从‘身体’来看,凶手是‘哈尼’,这点是错不了的;最后进入‘他’体内的人把其他三人一一杀害了。” “那不就结了?善后的是他们,他们要这么判断,也无可奈何啊!哪有我们插嘴的余地?” “我好惊讶!”她的薄唇往上掀起,那微笑令人联想起目睹猎物掉进陷阱中的猎人。“你竟然会这么说?这话不是出自别人,竟然是出自你的口中?” “我发挥这点程度的理性,足以让你那么惊讶吗?” “对你来说,死掉的四个人算什么?”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假如是问关系,我们全是萍水相逢的人,只是碰巧在‘鲜鸡屋’相遇。” “在你的人生连续剧中,萍水相逢的人终究只是配角?” “配角……” 我有种渐渐踏进陷阱的感觉。 “假如你要选择这种形容方式,我也只能肯定;就像我在你的人生中也只是个配角一样。” “别转移问题的焦点。” “我并没转移焦点。假如你想抓我的语病来讨论这个问题,可就大错特错了。我的确说过拒绝自己被客体化,被当成配角。或许你要说我没有推己及人之心,现在却把他们四人客体化;但对于他们的死,我并非无动于衷,只是判断那已不是我能力范围所及。你可以说我这种判断,就是将他们视为配角;但这和客体化绝对不同。” “这么说来,你还是关心他们究竟是死在谁的身体里嘛!” “当然关心啊!” “那就去想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 “我又不是要你作份报告出来。反正善后——对,就像你说的一样——不是你的工作,也不是我的。我不是要你解决案件,只是要你以个人的立场,和我一起想想他们是谁。就算只是萍水相逢,毕竟相识一场,这也是对他们的基本尊重,不是吗?” “你这是诡辩。” “一开始卖弄诡辩,长篇大论地埋怨被女人抛弃之事的,是哪位仁兄?换作别人,我也不会这么紧咬不放;但你那时高谈阔论之后,竟还逼得我低头道歉,所以——” “低头道歉?”我完全不这么想,是以大吃一惊;这就叫做认知上的差距。“我逼你?” “你在说什么啊!”她嘟起嘴巴、瞪大眼睛,伸手从“我”(=我)头底下抢走枕头。“既然驳倒了我,就负起说大话的责任吧!” “看来你过去只和不擅言词的男人有缘嘛!” “那当然啊!” 她盘腿往床上一坐,将床铺震得摇摇晃晃,又拍了拍放在膝上的枕头。 “这世上哪有那么蠢的男人,看到我这么完美的身体摆在眼前,还浪费时间在高谈阔论 上?” “这里不就有一个?” “那是例外,因为我当时是‘哈尼’。再说,那时占据我身体的,就是你耶!” 我想回嘴,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反驳之词;但若是在此中断话语、让沉默介入的话,便显得我承认她的正当性而让步了,是以我如此脱口而出—— “我想,第一个被杀的应该是‘巴比’。当然,我是指巴比的身体。” “为什么这么想?” “在说明之前,先把昨晚到今早间的事稍做整理吧!你昨晚一直在这里看守自己的身体,而且整夜没睡,对吧?” “对啊!”“贾桂琳”(=贾桂琳)依然注视着我,将盘着的双腿竖起,搁上尖细的下巴。她的两膝与下巴间那原来就扁的枕头,被压得更加扁平了。“不过,严格说来不算熬夜,天快亮时我忍不住打起盹来了。” “待你发现转移到‘哈尼’身上,是几点左右?——这么问你也答不出来,因为没时钟。大概是什么时候?” “那时天已经亮了,等我猛然惊醒,已经转移了。” “当时,‘哈尼’(=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是在屋内,是在外头的草皮上。我想‘哈尼’当时正要到某个地方去,可是几乎彻夜未眠的我转移到他身上,所以一时间站着睡着了,差点倒地,才又惊醒过来——我想应该是这么回事。” “然后你就立刻跑到‘4’号屋来了?” “是啊!因为我立刻想起‘我’的身体正和‘亚兰’独处一室。” “你完全不知道‘哈尼’站着——或走着——的地方在哪儿吗?说个大概就行了。” “来这里的路上,我记得曾跑过‘管理大楼’和‘3’号屋之间。” “那‘2’号屋之前呢?你没经过吗?” “这个嘛……好像有经过。” “那大概是‘1’和‘2’号屋附近咯?” “应该是吧!”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是吗?” “当时,‘哈尼’的身体应该刚杀了‘巴比’的身体。” “这么说来,凶手是在转移前犯案的,而当时在‘哈尼’体内的是——亚兰?” “是啊!” “亚兰是凶手?” “应该是。” “可是,动机呢?” “直接动机应该是你说的鸡奸。‘我’(=巴比)和‘蓝迪’(=我)回到‘管理大楼’时,‘哈尼’(=亚兰)和‘巴比’(=哈尼)两人已不见踪影;那时我以为他们已各自回房休息,但似乎是“巴比”(=哈尼)将‘哈尼’(=亚兰)带回‘1’号屋去的。” “这么一提,当时‘巴比’(=哈尼)的确别有居心地抱着‘哈尼’(=亚兰)的肩膀。” “我还以为他抓着‘哈尼’(=亚兰),是要防止‘哈尼’(=亚兰)帮忙搬运你的身体;现在一想,他当时八成已经动起歪脑筋了。” “所以被强暴的‘哈尼’(=亚兰)就对‘巴比’(=哈尼)产生了杀意?” “我想他应该没立刻下手。从经过时间推算‘哈尼’(=亚兰)应该曾一度回到自己的‘6’号屋去;但一回想起自己所受的屈辱,憎恨之情就愈演愈烈,于是他走向‘管理大楼’,去拿穆斯黑德啤酒瓶当凶器。当时,‘我’(=巴比)和‘蓝迪’(=我)已经喝完酒回房了,可见他是隔了相当一段时间才犯案的;我想,应该是快天亮时吧!” “但这样一来,我却有不解之处。姑且不论‘哈尼’(=亚兰)被蹂躏后可曾先回自己的房间,总之他确实是隔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杀害‘巴比’(=哈尼)的,对吧?换句话说,他曾试图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当然,或许他终究怒火难抑,所以下手犯案;但若是现在除掉哈尼的灵魂,无辜的巴比身体也会遭受池鱼之殃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他没想到?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从没想过,真要对哈尼报仇的话,应该等循环转移一周后、哈尼回到‘哈尼’身上时再下手比较好吗?” “唔……” “我”(=我)忍不住坐起上半身,盘住手臂;确实如她所言。 “那会不会是这样?‘巴比’(=哈尼)的行为异常地冗长,‘哈尼’(=亚兰)几乎被折腾了一整晚,到了天快亮时才解脱。解脱后的‘哈尼’(=亚兰)在气愤之下立刻到‘管理大楼’拿了凶器折回,以穆斯黑德啤酒瓶敲击‘巴比’的头,待他失去抵抗能力后,又在浴缸里放水,将他的头压进水中,使他窒息。” “从‘巴比’(=哈尼)的尸体是全裸来看,应该是这个推测较为正确。不过啊,还是老问题:难道他半点理智也没有,从没想过现在杀了‘巴比’(=哈尼),会让无辜的‘巴比’身体遭受池鱼之殃吗?” “唔……对啊!再说……” 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贾桂琳”(=贾桂琳)而随口推测的“我”(=我),却逐渐认真思考起来。 “实际上,后来……也就是从‘哈尼’转移到‘我’之后,亚兰也杀害了巴比人格所在的‘蓝迪’身体。” “也就是说,究竟是不是因被强暴而杀人,本身就值得怀疑咯?” “只能这么想了。不过,要说其他动机——” 就只剩窪田绫子之死了——我正想这么说,却又住了口;因为我突然思及某个单纯的事实。 假如……这才是动机,鸡奸、窪田绫子之死都将变得毫不相干;这是个既单纯又明快,非杀光全员不可的终极动机。虽然我想到了,却没说出口的勇气,最后还是改口说道: “暂且不论动机,把发生的事从头再整理一遍吧!首先,‘哈尼’(=亚兰)杀了‘巴比’(=哈尼),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从今早你变成‘哈尼’时,身上沾到的血迹、潮湿的手及睡衣都可轻易地推测出来。今天早上,在第一次转移发生不久前,‘哈尼’(=亚兰)杀害了‘巴比’(=哈尼)。接着——” “接着,我转移到‘哈尼’身上时,其实‘哈尼’正要前去杀害‘蓝迪’,对吧?” “严格来说,有些微错误。” “什么错误?” “‘哈尼’(=亚兰)必然曾先回到‘管理大楼’,去拿别的凶器;因为他敲击‘巴比’(=哈尼)的脑袋时,穆斯黑德啤酒瓶已经破得粉碎了,他需要其他武器。不过,他拿到凶器后,应该不是先到‘蓝迪’所在的‘3’号屋,而是朝‘我’所在的‘2’号屋来,” “你是说……他打算连‘你’也一并杀了?” “虽然是我的想像,但应该是。我想,那时候他先锁定的是‘我’(=巴比)。” “可是,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动机全挪到最后再讨论。总之,他朝着‘2’号屋而去,却发生了转移;本来在‘哈尼’体内的亚兰该转移到‘巴比’身上去,但巴比的身体已经死亡,因此他跨过‘空位’,转移到‘我’的身上来。虽然不知道当时的‘我’是否已清醒,总之‘我’(=亚兰)很快地起床,再次来到“管理大楼”,拿了香槟酒瓶当凶器。” “所以他突然将目标从‘你’换成隔壁的‘蓝迪’?” “没错。接着他打死了‘蓝迪’(=巴比),我们搬运亚兰身体时,曾目睹‘我’(=亚兰)拿着香槟酒瓶朝‘3’号屋而去,这点不容置疑。” “之后他怎么了?总不会打算依序把‘4’、‘5’、‘6’的人全杀了吧?” “从之后的发展来想,正是如此。不过,他本来应该是打算略过‘5’的。” “为什么?” “因为‘5’号屋里的是他自己——也就是‘亚兰’的身体啊!” “哦,原来如此。咦?不过……”“贾桂琳”(=贾桂琳)抱紧枕头,噗地一声,弄出巨大的消气音。“难道我一直弄错了?我们是把‘亚兰’(=蓝迪)搬到哪间屋子?” “‘6’号屋。因为你毫不犹豫地略过‘5’号屋,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果然是你搞错啦?” “喂,这么说来,难道……” “贾桂琳”(=贾桂琳)依然紧抱枕头,浮现了内疚的表情。这样垂头丧气且吐露罪恶感的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难道,‘你’(=亚兰)杀了‘亚兰’(=蓝迪)的原因是……” “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误以为那是‘哈尼’(=你)。我们搬运‘亚兰’(=蓝迪)时,不是用毛毯把他裹得像只结草虫似的吗?他的脸被毛毯挡住了,看不见,所以‘我’(=亚兰)没发现弄错了人,狠狠地往他脑袋上敲,把自己该留下来以便复原的身体给杀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弄错人?” “我想,下次转移发生后,他便立刻了发现自己的错误。继‘我’之后,亚兰的下一个转移目标是‘蓝迪’;但此时‘蓝迪’已死,亚兰自然转移到‘你’身上去。另一方面,我原来该转移到‘亚兰’体内的,但他却死了,因此便转移到‘哈尼’身上。” “而我自然是跳过‘巴比’的空位,进入了‘你’的身体。” “没错。当‘贾桂琳’(=亚兰)见到‘哈尼’出现于眼前时,才发现自己的错误。而他往窗外一看,又见到刚才自己上身的“我”正从“6”号屋走出来,还拿着凶器;因此他想着得快点下手才行。” “因为从‘你’(=我)的口中,‘亚兰’被杀之事很快就会曝光。” “对,这代表迟早会引起大骚动,进而发现‘巴比’和‘蓝迪’的尸体。因此他急着在东窗事发前杀掉所有人,才发生了那场大混战。” “不过,我们在那场混战之中频频对换,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丝毫不停止攻击——” “他已经完全不在乎杀了我们之后,自己最终会安顿于哪个身体之中;因为他误杀了自己的身体,就算想回也回不去。所以他豁出去了,反正留下谁都一样,就当作赌轮盘,把那两个人——也就是我和你——杀掉时,自己在哪个身体里,就用那身体过活。” “原来如此。来龙去脉我大概懂了,但动机呢?为什么亚兰想杀掉我们全部?发生这档事之前,我们根本素不相识啊!” “没其他可能性了,应该和窪田绫子的死有关。” “可是,”“我”(=我)仰望着天花板,就要顺势倒头躺下;“贾桂琳”(=贾桂琳)见状,以枕头轻轻敲了我的脸一下。“她是死于意外吧?明明已经得到这个结论了……” “但亚兰不这么认为。其实不只亚兰,还有别人认为她不是死于意外。巴比昨晚曾这么说——” 我将巴比逃进“第二都市”后,目睹疑似“贾桂琳”的人影爬上楼之事简洁地说明一遍;或许因为被目击的是自己的身体,她的表情看来十分复杂。 “这么说,蓝迪他……” “贾桂琳”(=贾桂琳)将枕头抱至胸前并垫入下颚底下,满脸忧虑地趴在床上。 “也就是说,当时已进入我身体的蓝迪——当然他还不自知——回到一楼并杀了绫子?” “不知道,这只是巴比的假设而已。” “可是,要是疑似我的人影真的曾回到一楼过,就只有这种可能了,不是吗?在地震避难之际,会刻意采取那么危险的行动,一定有相当的理由——当然,这是以完全相信巴比的目击证词为前提。” “现在讨论‘你’(=蓝迪)是否真的杀了绫子,也无济于事;因为大家都已死亡,再也无法确认了。问题在于亚兰是怎么想的,他相信绫子真是死于意外,还是——” “当然……”“贾桂琳”(=贾桂琳)以单臂撑起上半身,直盯着我。“当然是不相信啊!要是相信,怎么会犯案?” “……是啊!” 我转向窗外,从“贾桂琳”(=贾桂琳)身上别开视线;我有种被责备的感觉。 “亚兰认为杀了绫子的凶手在我们之中。” “他认为谁是凶手?” “我想他到最后仍无法确定,所以选择最省事的方法,将我们全部都杀了。” “假如不知道是谁——” “贾桂琳”(=贾桂琳)不悦地叹了口气,粗鲁地翻过身子仰躺,把床震得摇摇晃晃,接着又咚地捶了下床铺。 “干脆把所有人都杀了,来达成目的?有人头脑这么简单吗?” “事实上,我们的确差点被杀光啊!” “话是这么说……” 为了这种随便的动机被杀,那还得了!“贾桂琳”(=贾桂琳)似乎为此愤慨,心浮气躁地一再拨动金灰色长发。 “不过,这事说起来还是很怪。亚兰也很清楚我们全都是萍水相逢,却推翻CIA下的意外死亡结论,怀疑我们之中有人杀了绫子;这代表——” “贾桂琳”(=贾桂琳)浮躁地再度撑起上半身,摆出一种对天祈祷的姿势,视线在半空中彷徨着。 “这代表,他有某种强力的根据吧?让他下定决心说:‘既然无法确定凶手是谁,干脆将所有人处以死刑!’” “唔……” “是什么?是什么根据?”“贾桂琳”(=贾桂琳)敏锐地嗅出我的踌躇之情,摇着我的胸口催促。“啊……对不起。” 其实我并不觉得疼痛,她却慌忙缩手;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双手合十做了个无声的道歉后,又再度催促。 “你想到什么了吗?要是想到了,就全告诉我!” 虽然尚有一丝迷惘,“我”(=我)还是将窪田绫子曾在“鲜鸡屋”中大肆侮辱并诋毁来店者,且亚兰闻言并未劝阻她之事娓娓道来。 “——嗯……原来发生过这种事啊!” “贾桂琳”(=贾桂琳)像抱着婴儿似地抱住枕头,困惑地摸摸下巴。 “她的个性还真呛耶!不过,那都是用日文说的吧?” “当然啊!要是用英文说,早在地震发生之前,他们两个就会被布袋盖住打一顿、赶出店门啦!” “那她有没有批评英国人呢?” 或许“她”(=她)只是打算耍耍嘴皮子、缓和紧张气氛,但并末成功。 “不是针对一般英国人,而是针对我。” “我没听见。” “不过,这是两码子事吧?”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判断这是无益于解决案件的闲话,泄气地耸了耸肩。 “和这件案子一点关连也没有。因为,除了你和亚兰以外,我们之中根本没人懂日文——” “不……” 其实,此时我倾向于赞同“她”(=她)的意见,却又莫名奇妙地继续和她唱反调;为何会有这种心态,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但其实还有一个人懂。” “谁?” “巴比。” “啊?”她发出了一种前所未闻的尖锐声音,又直盯着我的脸瞧,简直要瞧出一个洞来。“你说什么?”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由衷觉得不可置信;或许她想起了巴比在“鲜鸡屋”中搭讪自己之事吧!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别说是超难懂的日文了,我看那孩子连古文圣经都看不懂。” “但他真的懂,听说是有个熟人很迷卡通,他耳濡目染之下,便学会几句。” “卡通?”“贾桂琳”(=贾桂琳)一脸不悦,露骨地皱起了眉头。“所谓的日本卡通,该不会是那些‘科学小飞侠’和‘宇宙战舰大和号’之类的吧?” “你还真清楚耶!难道你也是卡通迷?” “别闹了!”她抱着竖起的双膝,闹脾气似地别开了脸。“我最讨厌日本卡通了,收视率竟然比我演路人的那部连续剧还要高上好几倍,一想起来就有气!” “那还真是惊人啊!总之,就算只会只字片语,巴比懂日文是事实;我昨晚亲耳确认过了。” “不过,亚兰知道巴比听得懂一点日文吗?” “这我也不晓得。就我所知,巴比应该没机会在亚兰面前展现这种能力。只不过——” “只不过?” “昨天早上,大家不是集合到‘管理大楼’听艾克洛博士进行说明吗?那时候我是最后被带往交谊厅的,之前大家谈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到……” “那时候,是我——也就是‘亚兰’最先被带到交谊厅的;之后谁照什么顺序进来,我已经记不得了。毕竟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男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混乱到了极点;老实说,当时根本无暇顾及自己以外的事。我现在只能勉强想出‘我’(=蓝迪)应该不是最后到的。不过,在你……也就是‘蓝迪’进来前,别说是巴比了,没人有机会展现任何奇怪的外语能力。” “‘哈尼’(=亚兰)呢?” “我记得他什么也没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请你替他翻译。” “是吗?这么说来……” 似乎是我错想了——这事牵扯到日本同胞的丑陋面,这么一想,我着实松了口气。 “大概是我猜错了。” “我想应该毫无关连。亚兰确实不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人会说日文;所以他不可能认为绫子是因为批评‘鲜鸡屋’的顾客们才被杀的。假如亚兰真相信绫子是死于他杀,一定是出于其他根据。” “是啊!只能这么想了。” “不过,反过来说,假如能让亚兰如此深信不疑的根据确实存在,不就表示绫子真的是被我们六人——不对,是五人——之一杀害的?” “是啊……”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句话的确入情入理。“确实如此。” “既然如此,我们也该讨论杀害绫子的凶手是谁,还有他的动机。” “我”(=我)忍不住点了头。对于一反方才态度、坦率赞同“贾桂琳”(=贾桂琳)的意见的自己,我有种难以理解的感觉;然而我的确由衷地认同她的说法。 “不过,戴夫他们否定了这个可能性,说我们之中没人怀有杀害绫子的动机。当然,即使是大名鼎鼎的CIA,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问题是,都已经被以那么具有说服力的方式否定了,仍能让亚兰固执于绫子他杀说的根据究竟为何?不,该问这种根据真的存在吗……啊!” 突然,有个单纯得可笑的道理闪过脑海;我从床上弹了起来。 “慢着,莫非……” “什么?怎么了?” “莫非亚兰也看见了?他亲眼看见了巴比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就是疑似‘我’的人影爬上楼梯,回到‘鲜鸡屋’?” “没错。不过亚兰虽然看见了人影,却不知道是谁。要是他清楚知道那人影是‘你’(=蓝迪)的话,只需杀掉蓝迪即可。”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认为这是有力说法,点头时也多了几分热忱。 “亚兰到地下避难时,看见某个独自爬往一楼的奇妙人影;当然,他那时还不明白有何涵义,直到事后听说绫子死在店里,脖子上还有勒痕,便领悟到是有人企图杀害她。” “实际上,亚兰的确判断她是被杀。虽然脖子上的勒痕不是致命伤,毕竟绫子因此昏迷, 失去了到地下避难的机会,因此他认为这是不折不扣的杀人。但可悲的是,他看见的只是道人影,无法判定是谁杀了绫子。” “所以他打算杀了所有人?可是,等一下喔!假如亚兰是据此判断绫子死于他杀,那他只需杀掉当时在‘开放区’的人就好了吧?没必要攻击你或巴比啊!” “不,有必要。因为他是在‘隔离墙’发生后看见人影的,当时人格转移已经成立了。” “啊……这样啊!也就是说……” “没错。藉由转移至‘蓝迪’身上,当时我已经栘动到‘开放区’去了。” “不过,在‘封闭区’里的人不可能犯案吧?亚兰也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假如你的翻译正确的话。” “当然正确……”虽然“贾桂琳”(=贾桂琳)的眼神并未带着质疑,但在那双祖母绿色双眸一眨也不眨地凝视之下,我居然生了些畏惧之意。“应该吧!” “既然如此,亚兰也应该知道没必要把处于‘封闭区’的‘巴比’(=哈尼)和‘你’(=巴比)一并杀了吧?那又为何——” “不,我想应该是……” 终于得提出这个假设了。一思及此,我便产生莫大的恐惧;然而,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还有别的动机存在。” “别的动机?什么意思啊?” “亚兰为了替绫子报仇,决定将自己以外位于‘开放区’的所有人杀死;不过,反正横竖得杀这么多人,他决定把剩下两个也一并解决。” “为什么要这么极端?啊!莫非——”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着恼自己做了如此不快的想像,一面皱眉,一面怫然点头。 “因为嫌麻烦?” “咦?” 意料之外的词汇出现,让“我”(=我)楞了一愣。 “你……你说什么?” “我说,因为他嫌麻烦!每个人的人格都转移到其他肉体上了,而最有嫌疑的‘开放区’ 组除了自己的人格以外,还有蓝迪、你和我三人。他当然知道,要替这三人行刑,最好等循环一周后、每个人都回到自己身体时下手较好,但却有个问题存在,就是CIA将会于二十六日前来接我们。到时候,我们会被栘送到这个设施以外的地方;虽然不知会被送到哪里,搞不好到时不比现在,不只我们六人独处,还会有人监视。简单地说,说不定会换到无法复仇的环境去。既然如此,要下手只能趁现在,必须在二十六日之前替绫子复仇。可是他又面临了另一个问题:到二十六日前,众人不见得有机会回到自己身体。“化装舞会”的发生周期无法预测,说不定得等到明年才能循环一周,自己等不了那么久;所以,即使结果成了不特定杀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他的动机吧?” 不,不是啦——我本欲如此回答,但念头一转,却又觉得她的解释也不无可能;不,岂止不无可能,“贾桂琳”(=贾桂琳)的说法充满说服力,甚至令我开始认为她说的才是真相。 “原来如此啊……” “咦?这么说,你猜想的动机不一样?” “不,其实也差不多……” 仓促之下,“我”(=我)打了马虎眼。是啊!假如真相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同,又何必说出我那可怕的假设? “只是我没想出这番道理。” “假设亚兰的犯案动机及来龙去脉便是如此,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杀了绫子。” “既然巴比都那么说了,当然就是‘你’(=蓝迪)啊!没其他可能了。” “可是,巴比的证词可信吗?” “我想没理由怀疑。不管有无动机,关于绫子被杀之事,巴比有着铜墙铁壁般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我想他的证词应该极为可信吧!” “是啊!再说,假如不是蓝迪,凶手就是你或我了。” “在我看来,你不会是杀害窪田绫子的凶手。” “哎呀,是吗?”她趴在床单上托着脸颊,脸上浮现大胆的笑容,吊眼望着我。“很不巧,我却觉得说不定凶手是你。” “那我倒想听听你的根据。” “很简单,因为你是日本人,绫子也是;从她和亚兰的对话中,你当然知道这一点。正巧你刚被未婚妻狠狠背叛,对所有女人怀有满腔敌意及憎恨;正当此时,绫子出现了,你无法容许她身为日本女人却崇洋媚外。换作平时,你顶多心里不高兴;但眼下有了地震这个机会,于是你的积郁便爆发了。”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说真的啊!我可是非常正经的。要是没有巴比的证词,我肯定觉得你是最有嫌疑的一个。不对,仔细一想,我并没亲耳听见关键的巴比证词,其他人也没听说过;说不定证词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你胡诌而已。” 的确如她所言……以“贾桂琳”(=贾桂琳)的立场来看,她当然会有此怀疑。虽然“我”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是凶手,但这种反驳是无效的;为了想出如何据理证实自己的清白,我思索了好一阵子。 “假如说……”反覆思索后,我决定从其他方向进攻。“蓝迪是凶手的话,你想他的动机是什么?” “要不是针对绫子个人,就是对所有日本人的敌意吧!只有这个可能了。当然,和你的情况一样,平时顶多心里不高兴,但有了地震这个趁乱下手的机会,便瞬间爆发了。” “我总觉得不对劲耶!” 我突然有种焦虑感,下了床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好像……我好像忘了什么。” “你忘了什么?” “我正在想,好像和动机有关。” “你是说,杀害绫子的理由?” “对,我想,那个理由才是这个案子的最大关键。听好了,贾桂琳。如同你刚才所说的,无论凶手是我或蓝迪,动机都是非常浅薄且模棱两可。我是对所有女人,而蓝迪是对所有日本人怀有潜在敌意,而这股敌意在极限处境下瞬间爆发;这个道理我懂,也觉得不无可能。但是——” “但是什么?” “我总觉得不对劲。你想想,就算是极限处境,这次的情况可是地震啊!要是不及早避难,搞不好自己会死;这种时候,哪有工夫去趁乱一泄夙怨?更何况这次的情形,是一度平安避难至地下后,又不顾建筑物崩塌的危险,回到店里。” “是啊!” “再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但是,实际上就是有人做了这种不合理的事啊!” “对,这我懂。不过,还有一个地方说不通。” “说不通?怎么个不通法?” “倘若CIA的调查结果正确无误,那我们之中并没有人对窪田绫子怀有私怨;所以,假如真是杀人案,动机就只有你刚才所说的‘在极限处境中瞬间爆发’。不过,会犯下这个案子,应该还有另一个推力才是;换句话说,就是让凶手甘冒被活埋的危险,回到店里趁机杀她的原因。以这个案子而言,一定有另一个具体的因素,强力地推动了凶手对窪田绫子的杀意。” “你的意思我非常明白了,但另一个因素会是什么?” “我不太想这么说,但应该还是……” 我停止来回踱步,朝床缘坐下,不自觉地背对“贾桂琳”(=贾桂琳)。 “她说的那些话吧!” “对巴比、蓝迪和哈尼的中伤?你认为他们三人之中,其实有人听懂了?” “毕竟只有这个可能了啊!那时候我还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幸好店里没有其他人懂日文;但说不定其实那三人之中有人听懂了她的大肆批评,而且怒火中烧呢!” “不过,其中的巴比和哈尼在‘封闭区’里,被‘隔离墙’挡住了,有不在场证明。” “巴比另当别论,但哈尼可不一定。假如他逃进‘第二都市’前就已犯案的话——” “慢着,你这么说,刚才的前提不就全不成立了?我们刚才研究出来的结论明明是‘亚兰断定绫子死于他杀的根据,就是目睹了爬上楼梯的人影’,对吧?” “啊!对……对喔!” “所以啊!我们必须以‘凶手是在人格转移完毕后犯案’为前提,进行剩下的推测,不然目前的假设会变得前后不通。” “原来如此。”“我”(=我)毫无反驳余地,只得高举白旗。“你说得没错,抱歉。” “总而言之,既然巴比和哈尼有不在场证明,结论便是蓝迪才是凶手——当然,前提是凶手不是你。” “是啊!” “这么说来,或许蓝迪懂得日文呢!仔细一想,这个假设倒也没那么异想天开,而是有可能的;因为他自己也说过,曾在日本证券公司的美国分公司工作啊!” “这么一提……” “当然,大半的业务应该是以英文进行的,但他多少有接触日文的机会吧!所以蓝迪虽然装作不知情,其实是知道绫子中伤他的。” 这大致说得通,从逻辑上来想,真相似乎只有这种可能。 然而,“我”(=我)却怎么也无法释怀;一方面是无法拭去“似乎忘了某个重大环节”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我有个相当基本的疑问——假如蓝迪在“鲜鸡屋”时已听懂了窪田绫子和亚兰的对话内容,他应该会当场发飙吧?蓝迪如此奋力夸耀自己外强中干的猛男体格,要是有人胆敢取笑自己,怎可能连句怨言也不说? 蓝迪不是真正的凶手……老实说,我强烈地如此认为。他在证券公司上班时,或许真的学会了几句日文;但他所学到的知识,应该还不足以让他理解窪田绫子及亚兰的对话内容吧?不,即使蓝迪的日文听力水准相当高,他那时也应该完全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因为,我认为要是蓝迪听见了,铁定会当场找那两人的碴,引发一场争执。 相较之下,若是换作巴比,由于忌惮店主伯父,即使再火光也只能容忍下来;除非对方像蓝迪一样正面挑衅,否则是不会主动引发骚动的。 就这个理由来看,巴比倒比较像是真正的凶手;不过,巴比却有不在场证明。这么说来,结论还是只能回到蓝迪身上了。 “看来……”不知何时之间,“贾桂琳”(=贾桂琳)已来到“我”(=我)身边坐下;她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宛如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对我耸了耸肩。“已经得到结论了吧?至少以我们的能力,没办法更进一步推论了。” “看来……是啊!” “辛苦了。” “我已经负起对你夸口的责任了吗?” “应该是吧!” “贾桂琳”(=贾桂琳)轻轻地窃笑。事后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爱上了这个名为贾桂琳·塔克的女人。 一旦察觉,便发现贾桂琳实在拥有惊人的魅力;从前究竟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没发现如此一目了然的事实?我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想当然耳,找不出答案。即使找到了也没有意义;既然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往后便只能为情所困、坐立难安而已。我向来都是这样,与美由纪的那段过去亦然。 “剩下的问题,”提出这个话题时,我已充分地陷入自虐情绪。“就是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过活。” “对啊!还有这个问题。本来应该是六个人一起决定的,但现在只剩我们两人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问我的希望吗?想都不用想,我才不要过隐居生活。刚才我的确说了些违心之论,但我对尘世还是有眷恋的;可能的话,我想回日本。” “那就这么办啊!” “你说得还真轻松啊!” “我会回英国,这不就好了?虽然我们两人会偶尔互换,顶多一开始有点困惑,相信很快就能习惯的;只要你学会我的工作就行了,我也会学习你的工作。” “你有这个打算,我当然没意见;但问题是威尔逊他们会怎么说。” “我想没问题吧!之前最大的难关,是‘化装舞会’发生在六人之间,绝无法瞒过世人的眼睛;但现在只剩两人了,总有办法解决的。只要设法说服他们,应该行得通。” 原来如此啊!我点了点头,同时发觉那股自虐感已从心中烟消云散,不禁吃了一惊。 过去我面对迷恋的女人时,总是变得自虐;在极尽所能地自虐之后迎向破灭,是我的典型模式。虽然如此—— 我却发觉自己的心中产生了某种奇妙的从容感。即使我和贾桂琳分隔日本及英国两地,关系也绝不会就此断绝;这个事实让我有了精神上的余裕。我不知道这种从容是好是坏,但藉由这份从容,我有了个新发现。 这个新发现便是——我本身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老实说,过去我一味地将美由纪当成坏人,认为自己是她那自我陶醉用的恋爱剧本之下的配角及牺牲者。不过—— 不过,真是如此吗?我和女人相处时,只懂得极尽所能地自虐化;这一点,我自己也承认了。倘若真是如此,美由纪之所以背叛我,或许不单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思,而是我引导她、逼迫她,才导致这般结果。 换句话说,美由纪并非按照自己所写的剧本取消婚礼;写下剧本的其实是我,是我为了找到舞台让自己尽情扮演受害者、发挥自虐而写的—— “不过,就算总有一天会习惯……”得到我的同意后,“贾桂琳”(=贾桂琳)似乎安心了,舒坦地笑了起来。“还是得吃不少苦头吧!” “是啊!” “尤其是做爱的时候,要是突然转移后,发现有个全裸的男人骑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 “我会逃之夭夭。” “那我可伤脑筋了,事后一定会被完全误会,以为我突然发疯,或是不爱他了。到时候要怎么编造藉口向他解释?这问题可麻烦了。” “这一点我帮不上任何忙。不过,‘我’(=你)对我的女友做出相同举动时,事后得想藉口的也是我,所以互相扯平啦!” “满口谎言!” “我哪有说谎?” “你不是刚刚被甩?会有人陪你上床吗?” “这当然是包括将来啊!你也无法保证绝不会被现在的男友甩了吧?” “我当然能保证,因为史特林打算和我结婚。” “那是你男友的名字?” “对啊!他叫史特林·伍兹。” “什么来历?” “现在担任某个莎士比亚剧团的总监,不过他本人想写好莱坞出资的电影脚本。” “然后由你来主演?” “虽然老套,不过是个美梦吧?” “祝你美梦成真。” “谢谢!” “我祈祷自己不会害得你的美梦破碎。” “这么一提,这倒是个问题。就算英国腔突然变成美国腔不打紧,问题是——” “不打紧?别开玩笑了。要是像刚才那样每隔几分钟就交换一次,你打算怎么办?两种腔调混在一块,连句台词都说不……” “……怎么了?”吃吃窃笑的“贾桂琳”(=贾桂琳)看了“我”(=我)一眼后,微笑突然冻结了。“江利夫,你怎么了?” 好一阵子,即使被“她”(=她)摇晃手臂,我也只能发出不成声的呻吟;虽然我并非不知自己茫然失措时的表情看来有多么愚蠢,却无可奈何。 “天……” 黏膜紧紧黏住的喉咙,不知花了几分钟,才终于正常地吐出单字。 “天啊!” “你到底怎么了啊?” “贾琪!”由于太过震惊,我下意识地叫了她名字的昵称。 “干嘛?” “我真是个白痴!” “你不必那么谦虚,从刚才的一番话,我很清楚你的脑筋好得很——” “不是的。” “什么东西不是?” “蓝迪不是凶手,不是他。杀了窪田绫子的真凶另有其人。” “等等,我说江利夫啊!”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的脸。不管是为了何事,这是‘贾桂琳’(=贾桂琳)头一次对我露出关怀之情;当然,我并没闲工夫高兴。“你没事吧?” “我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忘了某件重大的事,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你现在知道了?” “应该是。” “你知道了什么?” “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就是巴比。我本来一直认为只有巴比拥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但我错了,他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 “慢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贾桂琳”(=贾桂琳)的表情由关怀变为不可置信。“假如是巴比杀了绫子,那孩子究竟是怎么通过那面连子弹都打不穿的‘隔离墙’?” “当然是穿过去的啊!” “你很怪耶,江利夫!” “这问题很简单啊!贾桂琳。巴比的确穿越了‘隔离墙’,并杀了绫子。” “所以我正在问你,他是怎么穿过的?” “靠着‘化装舞会’啊!” “咦……?” “‘化装舞会’!不懂吗?我们逃进了‘第二都市’,‘隔离墙’出现,人格转移成立,我们的人格各自往隔壁的身体逐一转移。” “这些事不必复习,我也很清楚。” “不过,当时人格真的只转移了一次吗?” “咦?” “我们封闭在瓦砾下,究竟过了几个小时才被政府相关人士秘密救出,我不知道;不过,你要怎么确定人格转移成立后到被救出之间,‘化装舞会’没二度……不,是数度发生呢?” “因为……呃……” “我们无法确定。我当时失去意识,甚至不知道有人前来救援;而保有意识的人应该连想都想不到会发生,化装舞会。这种现象。毕竟地下室那么暗,当时我们又不知道人格转移系统;即使‘化装舞会’以惊人的速度一再发生,也不会有人发现自己的人格正一而再、再而三地转移到别人的身上。再说——对,再说当时又地震。” “贾桂琳”(=贾桂琳)终于明白我想说什么,她似乎想接过话头,却无法以词语妥善表达,是以焦急地一再眨眼。 “眼睛已多少习惯黑暗的人,或许会察觉情况有点怪异;因为人格从某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时,视点便会改变,说不定会注意到自己的视野摇摇晃晃。但是他一定会这么想吧——哦!原来余震还持续着。” “那么——” 虽然“贾桂琳”(=贾桂琳)一度试图整理词汇,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撩了撩头发;她的表情表示,决定将说明交由“我”(=我)全权负责。 “那么,真相究竟如何?” “你试着回想‘第二都市’的概况图吧!(参照图B)人格转移成立后,巴比先转移到隔壁的‘我’身上;然而‘化装舞会’并未就此结束,继‘我’之后,巴比又转移到‘蓝迪’及‘贾桂琳’身上,当然其他人也跟着反复转移。” “然后呢?” “然后巴比进入‘你’的身体时,爬上楼梯回到一楼。他在黑暗中定睛环视‘地下室’里的成员,发觉不见窪田绫子的身影;巴比便想道:‘看来她来不及逃进来,爽’。因为她刚才在店里以失礼至极的词语肆无忌惮地批评自己及伯父的店,虽然巴比相当气愤,却为了店的体面问题,忍耐着一直没发作。” 虽然“贾桂琳”(=贾桂琳)无意反驳,却像是拒绝点头附和似地眯起眼睛瞪着我。 “不知是为了确认绫子生死,或是察觉她正要逃往地下;总之巴比爬上楼梯,仗着火灾的亮光找到尚未逃出店外的绫子,便以她的围巾勒住她的脖子。反正购物广场的其他店里一定也会有许多人死于这场地震,在这里死个日本女孩也不会有人疑心的。” “贾桂琳”(=贾桂琳)默默地凝视着我,她的眼神仿佛正询问着我:“你敢这么说,应该有种为自己的发言负责吧?” “店里的天花板即将全面崩塌,巴比没时间置绫子于死地;然而,因此昏迷的绫子已无法自行避难,最后葬身于瓦砾之下。此时,巴比发现了某个异变;不用说,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肤色是白的——这点在黑暗之中还不见得看得出来,但他应该发现自己的头发异样地长,也发现了乳房;他应该相当惊愕吧!甚至认为自己在混乱之中,终于发疯了。” “贾桂琳”(=贾桂琳)依旧保持沉默,将金灰色长发拿到鼻尖前把玩着;但她的视线却直盯着我,有种虚无且奇妙的压迫感。 “数天后,这个谜团总算在艾克洛博士的说明之下解开;而就说明内容及众人的说法看来,没人发现‘化装舞会’其实已发生了两次以上。实际上,在我们被救出前,‘化装舞会’正好发生了七次;亦即循环一周、回到原来的自己后,又往后挪了一位才暂且停住。因为我们是在这种状态下被救出的,所以艾克洛博士及CIA那帮人都完全误解了。” “那么……”她终于开口插话,让我松了口气。“那么巴比对你说的目击证词又是怎么回事?他主动说出这些证词的理由是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担心‘化装舞会’已循环一周之事会被发现,且当时有人目睹‘贾桂琳’(=自己)爬上楼梯。” “实际上,亚兰的确目睹了。” “考虑到这两点,巴比便先采取了对策,以强调在我们被救出之前只发生过一次‘化装舞会’;此外,即使发生万一——亦即众人开始怀疑窪田绫子是死于他杀之时,他也能藉此让蓝迪当代罪羔羊。” “不过,照你这番道理,哈尼也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啊!要是在‘第二都市’时,‘化装舞会’也像今天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的话,哈尼也可能杀害绫子;你又为何认为巴比才是真凶?” “当然是因为巴比懂日文——” “哈尼呢?威尔逊不是说过,他因为双亲是传教士的缘故,曾游走于世界各地吗?还说他现在正在经营外国留学生专用公寓。既然如此,哈尼接触日文的机会也不输给巴比啊!” “……对喔!” “我”(=我)总是棋差一着,只能高举白旗。 “你说得对,不能断定巴比是凶手,也得考虑哈尼犯案的可能性。” “以结论来说,五个人都有犯案的可能;当然,既然无法确认当时的‘化装舞会’是否如你所言般接二连三发生,自然也无法锁定凶手。” “是啊!不过……” “不过什么?” “不管谁是凶手,可以确定的是,他是用‘你’的身体犯案的。” “前提是要相信巴比的证词吧?既然他可能是凶手,当然也可能说谎。” “不,即使巴比本人是凶手,他用的应该还是‘你’的身体。考量目击者存在的可能性,‘自白’时当然老实招认自己当时使用的身体较好。这么一来,就如同刚才说过的,只要大家仍陷于转移只发生过一次的错觉,就可以制造凶手是蓝迪的假象。” “贾桂琳”(=贾桂琳)仍无法释怀地瞪着我;当时,我只以为她是因我主张她的身体被用来杀人而不高兴而已。 太阳下山、天色转暗后,“贾桂琳”(=贾桂琳)的话突然变多了。当然,之前她话也绝不算少,但现在却一个劲地自说自话,完全不给我插嘴的余地;岂止如此,她绝口不提白天的惨剧。 夜幕低垂后,躺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四具尸体之存在便被异常地夸大且直逼眼前;或许“贾桂琳”(=贾桂琳)便是为了分散这股恐惧,才不问自答地谈起自己来。 她的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莎士比亚剧演员,母亲是个讲师,在大学中教授诗学;她的双亲离异,自己跟着父亲,而弟弟跟着母亲;父亲因意外、弟弟因生病相继过世后,她从未与母亲见过面(她们似乎不和);大学毕业后,曾一度就任美术馆馆员,却无法放弃明星梦,一面在旅馆或出版社打工,一路努力至今;男友史特林·伍兹与她同龄,于大学时相识,最近才开始同居;这次参加美国肥皂剧试镜若是雀屏中选,便要去见他的家人……等等。 当然,光说“她”(=她)的身家来历,根本撑不过一晚。当“贾桂琳”(=贾桂琳)弹尽粮绝而困惑之际,“我”(=我)便伸出援手,谈论起自己来。我现在的住处位于日本的琦玉县和光市;老家是卖酒的,双亲已入鬼籍,由兄嫂继承衣钵;过去有段时期,我颇为仰慕大嫂;上有一兄一姊,我是老幺;没考上日本的大学,为了面子才出国留学,本来打算混个一两年便回国找间私立教会学校就读,却又嫌麻烦,才死拖活赖地修到硕士;姊姊的婆家门路很广,才能进现在的公司工作;与美由纪的婚事泡汤时,姊姊为了我的窝囊而呼天抢地……等等。 虽然不知时刻,但日期应该早变为二十五日圣诞节了。我们在话题聊尽前便已筋疲力尽,便背对着背就寝。 听见浴室传来的水声时,我还以为是梦;然而当我翻身、看了身旁一眼后,却发现应该睡在身旁的“贾桂琳”(=贾桂琳)已不见踪影。月光之下,只有白色床单的皱痕隐隐浮现,犹如自空中俯瞰的沙丘一般。 怎么,去上厕所了啊……当时我只是这么想,立刻又沉沉睡去;在睡着的前一秒,我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长发犹如光环似地笼罩逆着月光的轮廓;虽然看不清脸孔,但肯定是她没错。是“贾桂琳”(=贾桂琳)。 她究竟在做什么?我还记得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曾如此想过。 “江利夫。” 罩着光环的黑影如此低喃。 “江利夫……你醒着吗?” 我原想回答她“嗯”,喉咙却像卡了什么东西似地发不出声音来,身体也抵抗不了睡意,无法随心所欲地动弹。 “江利夫……” 她再度低喃过后,沉默了片刻。 影子动了,我以为她要往床上躺下。 影子突然笼罩在我身上,从我眯成一条缝的视野中遮去了月光;我没能看见她伸出来的双臂。 两只冰冷的手掌缠住我的脖子。 影子吞了口气,几乎同一时间,抵在我喉结上的拇指猛地使上了劲。 我的意识渐渐远去,朝着某种与黑夜不同性质的真正黑暗坍落。 第七章 Settle Down《调停》 “——不管再怎么想,这都是你的失策啊!戴夫。大大的失策!” 艾克洛博士抓着头发,不快地弹了下舌头。 “责任不在别人,全在没配置警卫的你身上。” “话是这么说,博士。” 怫然地隔着铁丝网眺望碧海的戴夫·威尔逊,将视线栘回艾克洛博士身上,一脸无奈地摊开双臂。 “说什么‘局外人不能影响他们的决定’、‘假如有人从旁监视,即使没直接插嘴,也会对他们的讨论方向造成无言的压力’,而坚决主张只留下他们六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博士您耶!我想您应该还记得吧?” “没错,我是这么主张的。” 博士来回踱步于阳光之下闪闪发亮的草皮上。 “但是你可以拒绝啊!这里的负责人是你,相关事项的决定权也在你。要是你当时判断我的忠告不切实际,而安排警卫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惨剧了。” “博士,相识这么久,我非常清楚您是个高超的辩士,恐怕打民事诉讼也不需要律师;所以,我不否认责任在我。” “责任当然在你啊!我纯粹是好心帮忙,要是责任推到我身上还得了!” “从前收集数据用的监视摄影机,假如留下一、两台就好了。” 海边吹来的风拂动他柔亮的金发,戴夫眯起眼,顺了顺发丝。 “连夜赶工接水电时,本来也可以一并处理的,是我疏怱了。”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失去的生命已经回不来了。” “我没得辩解。监视荧幕就算了,至少该设置个暂时性电话,好让他们和外界联络的;没顾虑到这些,是我的责任。” “唉!其实也不能全怪你。” 虽然我并没有义务替两人当和事佬,还是忍不住插了嘴。 “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倒是。” 我想艾克洛博士并非特意给我面子,但他姑且让步了。 “尤其在这种特殊状况下,不知道‘化装舞会’何时会把自己变成别人,竟然还会有人动起伤害他人的念头,真是想都没想到。一个弄不好,到时受皮肉之痛的是自己;更甚者,连灵魂都会灭亡。一般人哪能料到这种团体中竟会发生杀人案?” “贾桂琳”的金灰色长发随风飘扬,攀缠于“她”(=我)的双颊;我将发丝往额上撩起,环顾着高墙与铁丝网围绕的设施。 “管理大楼”及“自囚牢”周围,有着一群身穿便服、白衣,甚至迷彩装的“相关人士”忙碌地来回穿梭,进行现场搜证;聚集在铁丝网前观望他们工作的,则是“贾桂琳”(=我)、戴夫·威尔逊、艾克洛博士及犹如他的分身般如影随形的红发女子四人,戴夫的部下韦格·华勒则站在中心进行现场指挥。 十二月二十六日,“贾桂琳”(=我)才刚对依约前来的威尔逊等人详尽说完二十三日晚上以来所发生的种种始末。 覆着白布的担架时而被迷彩装男人们抬出“管理大楼”及各自的死亡现场“自囚牢”,每出现一具担架,“贾桂琳”(=我)便一板一眼地数着尸体的数量。 “他们——” 通过眼前的担架上,只有一双脚踝从白布中探出来;从肤色判断,应该是巴比的尸体。 “他们还是会被当成地震罹难者吗?” “他们早就被当成罹难者了。”戴夫慎选词语,说道:“对社会大众公布的死因及其他要项,应该不会另行变更。” 或许,与其冠以他杀名目,倒不如当成死于震灾,还要来得幸福许多;但实际上,众人明明在地震中死里逃生,却于世人不见之处再度“被杀”,实在相当讽刺。 这该说是一种亵渎吗?他们的人权与尊严究竟在哪儿?我莫名地义愤填膺,但若要问我:“那该怎么处理才好?”我又无言以对。 死于震灾——以这句话带过一切,是最好的。将他们死亡的真相公诸于世,并不见得能挽回他们的尊严——我只能如此相信了。 “对了,你——”艾克洛博士直盯着陷入沉思的“贾桂琳”(=我)说:“你是谁啊?” “江利夫·苫,那个日本人。” “哦!对了,没错,就只有你说了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你那身体的原来主人现在在干嘛?” 才刚详细解释过来龙去脉,他似乎又忘了。 “贾桂琳”(=我)默默地以下巴指了指“自囚牢”的“4”号屋。 “啊!对……没错,她进入了‘你’的身体。那她——” “倒在床上。” “死了(dead)?” “死了(dead)。” “话说回来,你们未免——”博士恨恨地瞥了“贾桂琳”(=我)一眼,抬头仰望蓝天。“太冲动了吧!” “我们也不是自愿引起这场骚动的。” “我懂,我当然懂。这事不只是戴夫的责任;就某种意义上,会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 “哎呀?丹尼!” 戴夫满怀惊讶地望着博士。 “您说话怎么变得这么有良心,和刚才完全不一样啊!” “别叫我丹尼,戴夫。还有,话说在前头,我并不是对留下他们六人独处的决定感到自责。” “哦?那您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深感自责呢?请务必指教,以供今后参考。” “我自责的是,其实可以留给他们一点希望的。那个凶手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复原,不管再怎么走投无路,也不会干出杀人这种傻事吧!” “这可难说。” “至少我那番话,可能助长了他的自暴自弃之情。假如他抱有复原的希望,说不定会打消蠢念头,好好重新来过自己的人生啊!但我却冷酷地断言绝无复原可能。” “不过啊,博士,给人留下希望是很容易,但乱开空头支票,到头来不是更残酷?” “是啊,假如是空头支票的话。” “是空头支票吧?” 艾克洛博士的回答慢了一拍,教戴夫大感惊讶;他先是微微浮现苦笑,眼神却又突然闪过职业性的锐利光芒。 “慢…慢着,A博士。” “别叫我A博士,你这小子怎么老说不听啊?我已经连续纠正你二十年了。” “这种事无关紧要。您说的希望,只是张空头支票吧?” “我了解的事并不比你多。” “请您说清楚一点。” 连“贾桂琳”(=我)这个局外人,都能轻易想像出戴夫应该鲜少如此激动地说话。 “难道……难道您有停止‘化装舞会’的方法?真的吗?” “要是有,我们早用了。” “您认为我会相信这种藉口吗?博士。我敢打赌,就算您知道停止‘化装舞会’的方法,也不会和夫人一起实验的;因为您会选择永远和夫人一体同心。” “咦?这么说来——” “贾桂琳”(=我)无意打扰,却忍不住发出感叹之声。 “这位女士是博士的夫人吗?我还以为是女儿……” “苫先生。” 那张犹如恐怖电影主角般魄力满分的脸孔,一面浮现着微笑,一面朝我逼近。 “难得有这个机会,你要不要也经历看看女人的所有人生?比方生产,那可是相当壮烈的体验’喔!” “这么说来,博士曾……” “正当她——”博士搂住红发女子的肩。“开始阵痛时,我们交换了;接着都是我当代罪羔羊,直到儿子生下来为止。这可是相当宝贵的体验喔!无论你是多么根深蒂固的沙文主义者,从今以后都无法再轻视女人。我推荐你一定要体验看看。” “咦?我不用了……应该说是敬谢不敏。” “博士,别打马虎眼。” 戴夫露出苦笑,似乎已找回了平常心。 “都这种时候了,干脆请您说清楚、讲明白吧!关于停止‘化装舞会’的方法,您到底有没有线索?” “假如我说有——”艾克洛博士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你打算立刻重新开始‘第二都市’计划吗?” “这个问题不劳博士费心。” “很可惜,戴夫,我并不知道停止‘化装舞会’的方法。我可以发誓,这是实话。不过——” “不过?” “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一个地方。这和人格转移系统功能上的基本问题有关——”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在这种地方说呢?早该在二十年前……” “不是说过了吗?” “什么?” “这件事二十年前已经提过了,就在那个‘第二都市’的实验室里。不过,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说的?” “你啊!” “抱歉,您说什么?” “是你说的,在二十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三日那一天。” “我……”戴夫似乎相当迷惘,手隔着领带按住自己的胸口。“我到底说了什么?” “‘第二都市’的功能,必须先将原属于形而上学存在的人类自我实体化;这是一切的基础。因此,凭我们的科学层次,绝无法解析人格转移系统——那天我不是说了这些话苛责内人吗?你不记得了?” “毕竟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好像有点印象。” “你不记得,我可就伤脑筋啦!那时候,你不是这么教训幼稚的我吗?——博士,既然都实体化了,那我们应该看得到这些自我吧?” “哦……”接下来这个话题将如何发展,戴夫似乎完全无法预料;只见他仍旧满怀困惑地将手放在胸口上。“这么一提……我是这么说过。” “简单的说,就是这么回事!” “您光说‘这么回事’,我还是完全不懂啊!” “换句话说,本来我深信人格不经实体化,便无法进行交换程序;可是,听你那么一说, 我开始产生疑问。当然,或许这个系统的实体化概念和我们的层次完全不同;只是,你的那句‘既然转移过程中人格会实体化,那应该看得见’,给了我改变思考方向的契机——说不定,人格转移时,仍是维持形而上学的形式;不,应该说‘交换’、‘转移’之类的想法本来就是错误的——我开始如此怀疑。” “这样的话……又代表什么?有没有经过实体化过程另当别论,您该不会要说根本没发生过交换及转移吧?毕竟眼前就已经——” “就实质上而言,只能以互换来形容;不过‘互换’这种形容法,却妨碍了根本上的理解。” “我完全听不懂。” “该怎么说呢……例如‘她’——”博士指着“贾桂琳”(=我)的头部。“你觉得这里头的脑子会是谁的?” “当然……是贾桂琳·塔克的啊!” “没错。目前‘进入’她体内的,的确是一个名叫苫江利夫的日本人人格;那他的脑子是否也跟着搬过来了呢?绝对没这回事,脑子仍是贾桂琳·塔克的。但在里头的‘人格’却又是苫江利夫——这种矛盾的状况要如何才能合理成立,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或许是脑子一时出了问题——” “这就是正确答案。” “啊?” “我说,这就是正确答案啊!戴夫。以这个例子而言,现在‘她’的头脑便是暂时出了问题,误以为自己不是名叫贾桂琳·塔克的英国女人,而是名叫苫江利夫的日本男人。” “请……”戴夫似乎认为博士是在开自己玩笑,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请等一下。” “这也是一种根源性的问题——何谓人类的自我存在?” 然而,博士却是正经八百。 “你回想当时内人和我的讨论内容。人类的自我并不是实体,而是藉由复数自我的相互认知而成立的——我们曾这么说过,对吧?” “也就是说,是相对的东西?” “你很清楚嘛!没错。打个比方,你是戴夫·威尔逊的根据在哪里?根据在于你及你周遭的人们都认定你是戴夫·威尔逊,你只能靠着这种共同的‘错误’存在。当然,不光是你,所有人类都是如此。” “共同的……错误?” “假如你周遭的人都不承认你是戴夫·威尔逊,你想会变得如何?你这个人将不存在于社会上——换个说法,事实上将不再有戴夫·威尔逊这个人。正因为包含你在内的所有人都‘误认’你是戴夫·威尔逊,你才能以你的身分存在。” “误认?可是……” “就是误认,因为人类的存在并非绝对性的。我们可以指着路边的石头,说它确实是一种名为石头的矿物;但没人能说你确实就是一个名叫戴夫·威尔逊的人。” “我确实是我啊!” “是吗?即使拿一块石头给从未见过的人看,他也能确定那是石头;但初次见到你的人,能自然而然地认定你是戴夫·威尔逊吗?不能吧!或许你会说这是废话,但这正是人类的存在是透过相互认知——亦即相对性的最好证明。” “简单地说——” “贾桂琳”(=我)忍不住开口插嘴。 “虽然‘我’在社会的共同认知之下,是不折不扣的‘贾桂琳·塔克’,但‘我’本人的头脑却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是苫江利夫?” “正是如此。” “不过,光这样无法说明吧?假如人格转移并非实质上的转移,只是脑部在自我认同上产生错误的话,要怎么解释记忆问题?比方说,现在‘A’误以为自己是B,而‘B’误以为自己是A;接着‘化装舞会’发生,‘A’再度认为自己是A的时候,照理说,‘B’的头脑误以为自己是A时的记忆,应该不会留在‘A’的头脑里,对吧?可是,从我们的经验看来,一个人格无论经历几次‘化装舞会’,还是能保有连贯的记忆;这又是为什么?” “相当敏锐的指摘。诚如你所言,照理说,每发生一次‘化装舞会’,同一个人格应该会缺少该段期间内的记忆;然而,事实上,每个人的记忆却又是连贯的。关于这一点,我也搞不懂。” “搞不懂……” 我原想抱怨“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却又闭上了嘴。 “搞不懂的事可多着了,说不通的问题也还有一堆。比方说,假如这种现象只是单纯地出于脑部错误,应该也可能各自发生吧?例如‘A’、‘B’、‘C’三人同时误以为自己是A。但现实上,所有成员的错觉都是同时且交互发生;乍看之下,活像人格真的交换或转移似的。这种现象和记忆连贯一样无法解释吧?” “这话倒也是……”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搞不懂。只不过,我相信‘头脑在自我认同上产生错误’这个原理,基本上是正确的;以此为前提,重新思考同一人格的记忆连贯及所有成员同时产生错误等现象,自然就会归结到某个假设之上。” “什么假设?” “每当‘化装舞会’发生时,所有成员便会被‘补充’必要的记忆,且被施予‘调整’,以避免同一人格同时重复出现。换句话说,‘化装舞会’并不是一种习得性状,而是由‘管制塔’屡次产生‘力场’干扰成员而发生的。当然,干扰方法超越了现有物理法则,因此完全不受距离或遮蔽物影响——” “请……请等一下,博士。” “贾桂琳”(=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戴夫结巴,他的表情相当僵硬。 “您所谓的‘管制塔’,该不会就是‘第二都市’吧?您认为‘第二都市’便是产生‘力场’并进行‘调整’的‘管制塔’?” “还能有别的吗?” “那么,您该不会认为只要没有‘管制塔’,干扰便会消失,‘化装舞会’即可停止吧?” “我当然这么认为啊!难道还能导出其他结论?” “您是认真的吗?” “你这是什么话?是你要我说清楚、讲明白的啊!” “难道,难道您想破坏‘第二都市’?” “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啊!戴夫。反正‘第二都市’已超乎我们人类的能力范围所及,既然我们无法控制它的功能,当然不可能将它应用到和平或军事上;这个结论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得出了,美国政府却不到黄河心不死,以为目前虽不能用,说不定将来就可以,才选择以那么畸形的方式保存‘第二都市’。这个决定本来就是错误的。” “可是——” “别误会,我并非主张只要破坏‘第二都市’,‘化装舞会’就一定能停止;这只是我的假设,而且根据还极为薄弱,甚至可说是妄想。当然,我也很清楚,上头那些死脑筋的人不可能接受这个提案;虽然很清楚……” “却非常渴望一试?” “我吗?我无所谓啊!假如内人希望,倒可以试试,否则我没打算积极尝试。我已经习惯使用内人的身体了,毕竟……”他对身旁的红发女子微微一笑。“都二十年了嘛!” “我在这里先声明——”戴夫像是突然发现“贾桂琳”(=我)的存在似地,瞥了我一眼;他似乎后悔在一般百姓前过度透露机密,是以踌躇了片刻,但最后仍以坚决的态度继续说道:“‘第二都市’不能破坏,这是既定事项。早在一九七X年时,‘我们’便已背负了保存百年的义务。” “你们还真是辛苦啊!也不想想冷战都已终结,柏林围墙也早拆除了,还这么大费周章地保管这种无用的废物,说白一点,根本是浪费国家预算。” “一百年——不,五十年后会变得如何,谁也不知道;无论是世界情势或人类的科学能力,都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预测的。” “还真是恋恋不舍啊!” “无论您怎么说,既定事项就是既定事项,能改变这个决定的只有现任总统而已。不,即使是‘他’,也不见得能改变;就我个人看法,我敢打赌,最终的结论仍会是不可改变。” “我懂,毕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装置’嘛!政府恋恋不舍的心情,我也不是无法理解。现在回想起来,州长抵挡不住S市住宅区开发声浪的那个时候,或许便是唯一的破坏机会了。” “没错,正是如此;博士,您这个提案晚了二十年。即使这种破坏‘第二都市’的‘实验’只不过是个人妄想,今后还是希望您少提为妙。” “你对我说这些也没意义。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已经认命啦!我和内人都已经习惯这种状态了。用‘习惯’这种消极的讲法或许不适当,该说是满意。” “那真是——”对于自己不觉间用了说教口吻一事,戴夫似乎深自反省,降低了声调:“再好不过了,对您及夫人而言都是。” “不过,这里也有不肯认命的人。” 艾克洛博士的视线溜地转向“贾桂联”(=我)。 “所以才要由你亲口来声明,为何不能执行停止‘化装舞会’的唯一可能方法——破坏‘第二都市’——” 回头望向“4”号“自囚牢”,艾克洛博士突然笑开了脸。 “——哦!看来……” 他故作滑稽地朝着走出“4”号屋的人影挥手示意。 “关键的‘死者’也顺利复活了啊!” 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近我们的,正是“我”(=贾桂琳)。她原本因严重宿醉而独自“瘫(dead)”在床上,现在总算恢复到能步行的程度了。 “你啊……”“我”(=贾桂琳)勉力抬起失焦的视线瞪着“贾桂琳”(=我)。“有点分寸好不好?真是的。这个身体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耶!你还不懂吗?” 这句话若是听者有意,听起来倒是意味深长;当然,她应该是言者无心……不好,我又开始沉浸于“拿手”的自虐情绪之中了,得好好反省反省。 “你要在圣诞节开怀畅饮也就罢了,”或许是我在不觉间露出了意气消沉的表情,“我”(=贾桂琳)让了一步。“但自己的宿醉请自己承担,别这样推给别人!” “没办法啊!谁知道我一喝得烂醉,‘化装舞会’就发生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哦!”或许自己与妻子间也有过相似的经验吧!艾克洛博士满脸愉快地哈哈大笑。“还真是绝妙的时机啊!’ “一点也不好笑!” “我”(=贾桂琳)抱着头,蹲在草地上。 “我快死了,你还真能喝耶!我实在搞不懂爱喝酒的人,怎么会笨得自找罪受?” “好啦。”艾克洛博士那奇特的面貌上仍挂着愉快的笑容,转向戴夫说道:“既然这两位不认命的人都到齐了,你就把政府相关人士所说的既定事项再说一次给他们听吧!” “……什么既定事项?” “我”(=贾桂琳)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皱起眉头望着进行现场搜证的人们;见没人回答她,她又心急地转向“贾桂琳”(=我)。 “喂,你们刚才到底在谈什么?” “不……就是,呃……” “贾桂琳”(=我)顿了一拍,交互打量着艾克洛博士及戴夫。 “我想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因为结果只是张空头支票。” 第八章 Flip Over《逆转》 ——翌年五月。 利用连假期间,“我”(=我)和“贾桂琳”(=贾桂琳)再度赴美,来到加州S市。 我们已不再是“死人”了。 我和贾桂琳两人成了自“鲜鸡屋”瓦砾堆中发现的“生还者”。虽然不清楚具体细节为何,总之戴夫等人替我们做了妥善的安排;一觉醒来,我们已住进S市医院,我和从日本赶到的兄姊、贾桂琳则是和自英国飞奔前来的男友进行赚人热泪的会面,全程电视实况转播。 那座包围于高墙及铁丝网中的“设施”究竟在何方?而我们又是何时、被如何被送进S市的医院?看来这似乎将成为永远的谜团。 回到日本后,有好一阵子都被打着“感动!加州大地震之奇迹生还”标题的媒体追着跑;公司方面也设法复了职,免去了失业之灾。 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但我的“回归社会”还算是相当顺利;相形之下,贾桂琳就可怜多了。 其实贾桂琳从S市医院出院后也来到了日本,并未回男友守候的英国去。 这是戴夫在实现我们的愿望之前所提出的条件。倘若我们不愿过隐居生活,也可回到“尘 世”去;只不过有个绝对条件:我们两人必须近距离生活,且时时保持联络,以免秘密为世人所知。我住日本、贾桂琳住英国,分隔于地球两端,绝不可行;他严令我们两人协商,决定住到哪一边。 本来该由我让步,移居到英国去的。毕竟我虽是一口美式英语,至少沟通不成问题,但贾桂琳却是完全不懂日文;这么一来,已没有讨论的余地。当时,我甚至做好了终生抛弃祖国的觉悟。与家人分离虽苦,总比连户籍都被剥夺、成为“隐士”来得好。 正当我下定决心之际,贾桂琳却先行让步,让我大吃一惊;而听了详细理由之后,又再吃一惊。原来是因为日本演艺界争相邀约之故。 媒体连日涌进当地大幅报导,“奇迹生还”特集一再播放之下,某大制片厂的重量级人物及电影相关人士似乎看上了贾桂琳;毕竟她原来就是女明星,有着十足的素养与光彩。广告专属契约、连续剧、电影,甚至A片片约皆络绎不绝地上门。 当然,贾桂琳的最终目标是好莱坞;但与其继续拍头痛药广告混日子,不如到日本更上一层楼,对将来较有助益——和男友史特林·伍兹讨论过后,她决意前来日本。 她满怀热忱,甚至恳求戴夫·威尔逊为她进行日文特训。戴夫也担心若贾桂琳进入“我”体内时完全不懂日文,容易泄漏秘密,因此通过特例,将那套CIA的特别语言学习程式用在她身上。 听了可别惊讶,贾桂琳真的只花了一星期,便学会一口流利的日文;要是遮住脸说话,任谁听了,都会深信她绝对是个日本女人。 “那个特殊程式用的……”即使不是我,也会想知道这个秘密吧!“到底是什么训练法?” “唔,这个嘛……”贾桂琳得意洋洋地展现她那刚学来的日文(而且还是女性用语),但对于这个问题却只是含混过去。“一时半刻之间,很难说明耶!” 在她进行特训的同时,我也被迫练习英国腔;毕竟进入“贾桂琳”体内时,总不能光说美式英文吧!不过相较之下,也只是模仿贾桂琳的技巧变得高明一些而已。 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后,我们在东京展开了新生活。我的公寓在东武东上线沿线一带,贾桂琳则在附近租了问房子,骑脚踏车几分钟内便可到达,以备突如其来的“化装舞会”之需。其实同居是最方便的,但毕竟她和我现在都是注目焦点,要是这么做,哪天被八卦周刊知道了,反而行动受限、陷入窘境也说不定;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找个脚踏车可达的邻近地点为宜。相对地,为了能在对换后配合对方的现况便宜行事,我们事先备好了手机、传呼机等所有想得到的迅速交流手段。 或许是归功于这些万全之策,我们的生活还颇为平顺,即使工作中突然对换,两人也不致于大惊失措,而能伪装成“本人”处理眼前的事宜。 一切顺利——虽然我想这么说,但还是出了问题。要是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算进去,那问题还真是如海边的砂砾一般源源不绝;但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贾桂琳的爱情。 “我们大概已经没望了。” 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呜呜咽咽地对我这么说时,正值三月初。原来史特林并不十分赞成贾桂琳到日本来,虽然最后拗不过她的热忱而同意了,但他们却从那时开始心生芥蒂。事实上,我前一阵子进入“贾桂琳”体内时,正好接到史特林的国际电话,气氛凝重地吵了一架,早有不好的预感了。 你变了,你已经不在乎我了——虽然前后拉拉杂杂地讲了几个小时,但将史特林的电话内容简化过后,便剩下这两点。当然,“贾桂琳”(=我)也拼了命且声泪俱下地表示没这回事、我还是我,我爱你、我需要你,以媲美女演员的逼真演技,努力说服对方。 说不定是我那时的应对之道有误……正因为无法完全否定这个可能性,我对贾桂琳充满了歉意;然而,我无法替她做什么,因为她过去和史特林同居的伦敦公寓中,已开始有别的女人出入。 “算了,男人算什么!”尽情痛哭过后,她笑着如此说道,声音还有些歇斯底里。“我要为工作而活。接下来要演电影。” “已经有戏约上门了?” “有三部,呃,一部是怪兽特效片里的邪恶外星人角色。” “哦?那另外两部呢?” “偶像电影里的杀手角色,和悬疑片里的政界黑手情妇,这个有裸露镜头。” “那你打算选哪个?” “假如你有特别偏好哪一部,就说出来吧!毕竟你也得偶尔‘演出’嘛!” “我是无所谓,只要别裸露就好。” “是吗?那就选怪兽片吧!” 我原以为她一定会选杀手,没想到却选了邪恶外星人。该不会是因失恋打击而变得自暴自弃了吧?我有着一抹不安。 进入四月后,在电视上看见贾桂琳身影的机会越来越多了;一下子是综艺节目主持人的助理,一下子又是什么的。我时而以“她”的身分在摄影棚内逢迎色笑,另一方面,又忙于四处打探,联络地震身亡之五人的家属。 这是否出于不愿将他们贬为“配角”的心情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希望至少能到他们的灵前献一次花。 窪田绫子的关西老家地址很快便查到了,因此我事先联络她的家属,趁着工作之余搭乘新干线前往祭墓。当时,我是“我”,而贾桂琳是“贾桂琳”。 接着探听到的,是亚兰·潘赫的家。亚兰由于父亲担任某大学的法文讲师之故,双亲皆居住于横滨。这回我也事先联络过,但当天“我”(=贾桂琳)突然有工作,便由“贾桂琳”(=我)独自前往潘赫家。 不过,这时却发生了一场风波。亚兰的母亲见了“贾桂琳”(=我)后,突然换了张凶神恶煞的脸孔,以法文大吼大叫,最后甚至将“贾桂琳”(=我)扫地出门,连花束都不收;见她如此激昂,我也只能打退堂鼓。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亚兰父亲的外遇对象,是个和贾桂琳长得一模一样的白人女性,名字就叫做伊莉莎白;这时,我才不由得想起去年在“鲜鸡屋”里发生的那件事——亚兰误以为贾桂琳是自己认识的人,频频以法文攀谈之事。 不过,从亚兰那莫名亲昵的态度来看,他似乎不安好心,仗着自己抓住了对方和父亲外遇的弱点,想藉此分一杯羹——现在回想起来,我忍不住如此猜测。 哈尼·薛地德的家属行踪则是完全无法掌握。虽然已查到了他所经营的留学生专用公寓所在,但共同经营的母亲似乎与赞助人发生金钱纠纷,甚至闹上了法院,因此与丈夫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据接管公寓的基督教团体人士所言,薛地德夫妇只是虚有传教士之名,实际上却四处向好意赞助的团体招摇撞骗,也就是所谓的宗教骗子。就连住进公寓的学生们,也被他们以教会义工的名目随意使唤,榨取劳力。 至于巴比·韦伯与蓝迪·柯布莱的家属则是顺利联络上了,并约好利用五月的连续假期去祭拜他们的坟墓;贾桂琳也配合请假,与我一同赴美。 “——那时候……” “贾桂琳”(=贾桂琳)以日文如此喃喃说道。 那时我们已对着刻有“BOBBIE WEBB”的石碑献上了花,又约莫过了十分钟左右。 我们两人仍伫立于S市郊外的墓园之中,没有围墙相隔的园区溶入周围的农地,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农地的一部分,是以这里完全不带墓园特有的那种密闭感及闭塞感;虽然因此少去了恐怖感,却也少了份肃穆,教我时而陷入伫立于空地上的错觉。 墓地除了我们两人以外,再无人迹,只听得见驶过遥远农地彼方州际道路的车辆声音。 天空泫然欲泣,染成一片灰色;几乎感觉不到湿度的暖风,将“贾桂琳”(=贾桂琳)的发丝吹往阴霾的天空。 我突然发现自己与“贾桂琳”(=贾桂琳)已有许久未曾如此两人共处了。平时常对换并使用她的身体,因此老陷入时时与她同在的错觉;但实际上,我们最近并不常如此迎面相对——不知何故,此时我突然想起此事。 “那时候,”“她”(=她)再度重复道:“你……是醒着的吧?江利夫。” “——应该是。” 我很快便明白“贾桂琳”(=贾桂琳)所说的“那时候”,指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清晨。走出浴室的“她”(=她),将手放上仍沉沉入睡的“我”(=我)的脖子上,并使劲扼住喉结…… “什么叫做‘应该是’?” “我以为是梦。当时被你勒住脖子,意识渐渐模糊,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会死掉;但隔天醒来,我却好端端地活着,而你在身旁睡得又香又甜——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一场梦吧?” “假如那时杀掉你就好了。这么一来,我就能恢复原状,不必一再重复‘化装舞会’这种闹剧,被迫住到异国来。” “是啊!” “为什么我没那么做?” “我不知道。” “你不曾被诱惑过吗?只要杀了我,自己就能恢复原状——这种念头,你从没想过?” “当然想过啊!亚兰的案子发生时,我就已经确信,在这种情况下连续杀人的动机只有这个。只要趁着回到自己身体时杀了其他五人,就不必担心‘化装舞会’再度发生,自己也能变回正常人。” “那时候我有机会杀你的,而我该那么做。我到现在还在后悔,要是当时杀了你,我也不必和史特林分手,一切都能恢复原状。但我做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进入过你的身体,当时胸口好痛,我想道:‘啊!肋骨断了,是我弄断的。’” “你弄断的?”我忍不住按着已然痊愈的胸口。“弄断肋骨?怎么弄断的?” “‘鲜鸡屋’开始摇晃的时候,是你抱住我的吧?肋骨应该是被我撞断的。” “是吗?” “当然,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毕竟当时一片混乱,谁知道是几时断的?可是,当时我认为是我弄断的;这个念头一起,我就再也下不了手了,想勒住你的脖子,自己的胸口反而痛了起来。糟透了,真是糟糕透顶的命运。要是我那时还没进过你的身体,一定下得了手的;我知道,我绝对会杀了你。我算准了威尔逊他们无法以杀人罪告发我,因为他们有保守国家机密的弱点,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既然‘化装舞会’不再发生,他们只能乖乖放我自由。所以,大可放心行动,要下手只能趁现在,恢复原状的机会就在此刻——我明明这么想……却下不了手。” “命运啊……” “是啊!最糟的命运,最糟的际遇。说真的,我当时已经知道会变成这样,知道一旦亲手毁掉机会,就无可挽回了;我也知道总有一天会和史特林分手。那个时候,我已经完全料到了。” 或许因为用的是异国的语言——日文吧!“贾桂琳”(=贾桂琳)的语气和台词内容正好相反,完全不带悲壮感,反而还有着了无牵挂的感觉。 “那个时候,选择就已经结束了。之后的协商早巳无关紧要,无论有无演艺圈的邀约,我都已决定好与你同去日本;因为这就是我的选择,从今之后,我只剩下你了……当我从你的脖子上放开双手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我觉得自己好悲惨。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选择啊……” “是啊!选择。当亚兰企图杀掉我们,而三人之间频频发生转移时,我碰巧进入了“哈尼”体内,骑在‘你’身上、勒着‘你’的脖子,记得吗?那时候,我怎么也无法勒住‘你’;即使明知里头的不是你,是那个可怕的杀人狂——亚兰,明知不勒住‘你’,自己会被杀,我还是做不到。与其勒死‘你’,倒不如被‘你’勒死算了——当时在那样的骚动之中,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冷静思考过后才做出这种抉择的;但即使是出于混乱之下,仍是我自己的选择。是啊!虽然蠢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但这的确是我的选择。江利夫,你的选择是什么?明明醒着,却装作不知情吗?” “我那时是睡迷糊了。” “是吗?那么——” 她的薄唇挑衅且讥讽地往上挑,我不禁想道“啊!这表情最像她”。 “贾桂琳”(=贾桂琳)这种高高在上、不置可否的神情最为美丽;是啊!就像初次见面时一样。电视上站在猜谜节目主持人身边满面微笑的她,表情确实格外地丰富可爱,却见不到那种令人情愿被她勒死的绝世美貌。 “——那么,江利夫,我在这里重新给你选择机会。” “什么选择?” “很简单,假如……假如有让你复原的方法,你会实行吗?” “与其勒死你,我宁愿继续为‘化装舞会’烦恼。” “不是啦!是完全不同的方法,” “不同的……方法?” “对,无须进行杀人之类的可怕手续。假如有这种方法,你会选择恢复原状吗?” “那还用说?当然,前提是那个方法不会强迫我做任何牺牲。” “牺牲?比方哪种牺牲?” “比方失去你。” “贾桂琳”(=贾桂琳)活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笑话似地放声大笑,甚至作势擦拭眼角泪水。 不……她真的只是作势拭泪吗? “不必露出那种表情,”她大剌刺地顶了顶我的背。“我不会装作没听见的。” “差不多……”明明已痊愈的肋骨,竟有种发疼的错觉。“该走了吧?” “是啊!” 我们开始步向租来的车。 “那……你不反对吧?” “反对什么?” “我们恢复原状吧!” “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有方法可复原。” 我停住脚步,绊到了石板边缘,差点跌倒。 回头一看,“贾桂琳”(=贾桂琳)仍站在原地,任凭身子暴露于清爽的风中;她那轻轻飘动的金灰色长发,看来犹如生在背上的翅膀。 “——真的?” “确实的方法只有一个。” “你怎么知道确不确实?” “因为实际上有人因此复原了啊!” “难道……” 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难道你说的是……” “除了他们还有谁?当然是艾克洛博士夫妇啊!” “可、可是,他们……” “那是演戏。” “演戏?” “对,其实他们的‘化装舞会’早在十几年前就停止了,是金洁告诉我的。” “谁是金洁?” “艾克洛博士的太太。不过,那对夫妇依旧装出为‘化装舞会’苦恼的样子;理由不必我说了吧?要是得知有方法可停止‘化装舞会’,戴夫等人定会重新展开‘第二都市’计划;博士就是担心这个,这十几年来才和妻子继续演戏,装成时常对换的样子。” 装成时常对换的样子…… 这句话宛如电流贯穿我的脊髓,身子也跟着微微晃了一下。那是种奇妙的感觉;我并非因艾克洛博士夫妇的‘化装舞会’其实早已停止而惊讶,而是为另一件毫不相干之事震惊。 然而,我却不知那是何事。再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还有任何事带给我的冲击,能大过艾克洛博士夫妇的对换只是作戏之事吗?我的内心大感不解。 “吓了一跳?” “当然吓了一跳。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金洁偷偷告诉我的啊!离开S市医院前,她看好我——或该说我们两个——才说的。好啦!我会详细说明的,不必露出那种表情嘛!不过,先回饭店吧!” “嗯……”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 “我是在想——他们怎么知道停止了?” “咦?”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他们能判断‘化装舞会’确实停止了?你刚刚说十几年前就已停止,但说不定只是碰巧这十几年来都没发生啊!毕竟我们完全不懂它的法则,不知隔多久才会发生。” “对喔!”或许是觉得自己将这么基本的问题忘得一干二净,实在太过可笑吧!“贾桂琳” (=贾桂琳)耸着肩膀,噗嗤一笑,“对啊!说得对。” “搞什么啊!这样根本称不上确实嘛!” “不过,金洁他们可是确信自己的‘化装舞会’已经停止了,还说他们知道方法: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才要问根据在哪里啊!” “不知道,八成没有吧!勉强说来,或许是直觉?” “喂喂喂,这也太草率了吧!” “有什么关系?要真是他们搞错了,就等证实的时候再说吧!反正试试看又不会少一块肉,对吧?” “嗯,这话倒也对……” “那就快点回去吧!还是你有什么事还没做?” “不……” 我倒也不是难舍此地,而是觉得有个问题必须当场解决,却又不知是什么问题;因此,为了拖延时间,我喃喃说道: “我在想,该不该去见巴比的家属一面。” “是吗?我倒觉得在电话中谈过就够了。实际上见了面也于事无补,再说——” “再说?” “见了家属悲伤的样子,你有把握守得住秘密吗?关于巴比的真正死法。” “不……” 仔细一想,CIA肯让我和贾桂琳回归尘世,真的只能以“宽大”二字来加以形容;即使再怎么发誓会严守秘密,可能从我们口中泄露的事还是太多了。 戴夫如此信任我们吗?不,我想并非如此,这不是信赖问题。 即使秘密多少泄漏给媒体,以他们的情报操作能力,要将那些报导变为假新闻或是化为乌有皆是轻而易举;倘若我们欲以更强硬的手段揭露秘密,他们也会以更强硬的手段反制—— 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我没把握。” “对吧?我想也是,所以还是别随便去见他的家属比较好。” “我明白了。” “我也没把握。要是见了他双亲,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毕竟他才十六岁啊!我到现在还会梦见巴比当时的死状;当然,其他三人的也会梦见,但或许是因为巴比最年轻吧!他的尸体最为清晰强烈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太惨了,被用啤酒瓶狠狠往头上敲。啤酒瓶没那么容易破,对吧?可是当时酒瓶竟然破得粉碎,可见凶手一定用了很大的力道。” “是啊!” “后来听戴夫说,早在头被压进浴缸前,巴比就已经死了。” “咦?是吗?” “对,据说他完全没喝进水,头部的伤才是致命伤。或许亚兰无法确定他死了没有,才把他的头压进水里,以防万一;不过,那只是白费工夫——” “啊!” 我发出的尖锐叫声,足以让死人大吃一惊,从棺木中爬起来。水……对,那缸水……就像是咳出梗在喉咙里的鱼刺一般,我终于拨开了盘踞于胸中的乌云。 “为什么……”我发出连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呻吟声。“为什么我没发现?” “你到底怎么了?突然……” “明明就一目了然啊……” 功亏一篑……我悔恨得直想跺脚。为什么总到了最后关头才功亏一篑呢? 莫非戴夫等人也完全没发现?不,不可能,他们连巴比的死因都做过详尽的调查,自然老早就发现了这个当然至极的事实;他们应该已全面解开案件的真相了。 只不过,他们认为没必要对我们说明。事到如今,即使揭开真相也无法改变我们周遭的任何情况;反正真凶已死——他们定是这么想,才保持沉默的;对,肯定是这样,错不了。 “什么东西一目了然?” “水啊!” “水?” “亚兰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亚兰?你是指装着蓝迪人格的亚兰吧!不就是在‘6’号屋的浴室里?” “浴缸里放满了水吧?” “对,这么一提……” 她似乎回想起近半年前的情景,目光飘向远方。“水还有点浑浊。” “为什么?” “咦?” “为什么要蓄水?听好了,我一直认为犯案经过是这样的:首先,凶手‘哈尼’(=亚兰)杀了‘巴比’(=哈尼);大概是因为他头一次杀人,处于异样的兴奋状态,因此没发现‘巴比’早在他反复以酒瓶敲击之下断气,还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将‘巴比’的脸压进水中,企图淹死‘巴比’。接着‘化装舞会’发生,亚兰转移到‘我’身上,攻击‘蓝迪’(=巴比)。不知是否由于这是第二次杀人、已驾轻就熟了,他在打死‘蓝迪’后没特地在浴缸中放水。这代表他已能从容地确认‘蓝迪’(=巴此)断气与否,对吧?” “可是,他接下来杀害‘亚兰’(=蓝迪)时,又蓄水了啊!” “所以才奇怪啊!照理说,凶手不会在攻击‘亚兰’(=蓝迪)之前先蓄好水。既然上次已成功地用香槟酒瓶打死‘蓝迪’(=巴比),这次当然用同样的手段即可;事实上,‘亚兰’(=蓝迪)也的确被以酒瓶攻击。这么一提,你有听说‘亚兰’(=蓝迪)的死因为何吗?” “他们说致命伤仍是头部的伤。不过,他好像有喝进一点水。” “这样的话,可以推测出过程大概如下:首先凶手敲击沉睡的‘亚兰’(=蓝迪)头部,但不知是否没打到要害,‘亚兰’(=蓝迪)没死;接着凶手又连续攻击数次,渐渐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和第一次犯案时一样,在浴缸中蓄水,将已无抵抗之力的‘亚兰’压进水中,藉此令他窒息。” “可是,致命伤是……” “对,‘亚兰’(=蓝迪)被压入水中,使尽最后的力气挣扎;见‘亚兰’(=蓝迪)拼命抵抗,凶手情急之下便再度攻击,结果成了致命伤。” “过程我明白了,但那又怎么样?” “听了我这番说明,你不觉得有任何奇怪之处吗?” “没有啊!哪里奇怪?” “假如案发经过真如我所说,那凶手怎么可能会因为‘亚兰’(=蓝迪)待在‘6’号‘自囚牢’里,就误以为他是‘哈尼’(=贾桂琳)?” “贾桂琳”(=贾桂琳)将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嘴巴也张得大开。与其说是惊讶,倒像在温泉里泡得醺醺然;表情这么松弛的她,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我们以为凶手错认被害人,有两个根据;一是我们误把‘亚兰’搬进‘哈尼’的“6”号屋,一是‘亚兰’当时全身裹着毛毯,凶手无法辨识他的脸孔。可是,要是犯案经过真如刚才所言,至少凶手在起先的一击之后,应该清楚地看见了‘亚兰’的脸啊!” “可…可是,这么一来……难道……” “凶手并非认错人,他确实知道自己攻击的是‘亚兰’,却杀害了他。这代表—” “亚兰杀了‘亚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这么说来,难道……难道亚兰不是凶手?凶手不是他,另有其人?” “只能这么想了。即使不知‘化装舞会’何时发生、情况复杂,会因为嫌麻烦就杀了自己的身体吗?换作一般人,还是会静待机会来临吧?更何况一一删减成员的正是凶手自己,应该知道只要持续犯案,回到自己身体的周期就会变短;但他却—一” “那么,当时进入‘你’身体的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可以确定在转移到‘我’身上之前,凶手是在‘哈尼’身体内;因为沾在‘哈尼’睡衣上的,铁定是‘巴比’(=哈尼)的血迹错不了。” “等一下,你该不会怀疑我吧?” “怎么可能?要是如此,接下来转移后在交谊厅里企图杀害我和你的又是谁?” “啊,对喔!说得也是。不过,既不是亚兰也不是我的话,已经没有其他嫌犯了啊!不可能是巴比和蓝迪,要是他们当时能转移到‘哈尼’身上,转移岂不成了逆时针方向进行……难道说……” “不,不是,逆转之类的‘反常’状况并未发生。” “可是,假如凶手不是亚兰,只能把‘反常’状况也列入考量条件了啊!” “不,在不违反法则的前提下,还有一个唯一的解决方案。” “不违反法则下的方案?是什么?” “那个解决方案就是:其实我们并非六个人,而是七个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难道这是我还没学到的日文?七个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当中的第七个人,才是这个案子的真凶。”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个‘第七个人’是谁?” “没其他人选了吧?” “到底是谁啦?” “窪田绫子。” * “可是她……”“化装舞会”发生了,“我”(=贾桂琳)发出了略微神经质的笑声。“她不是早在地震时死了?在所有凶杀案发生前。” “不对。” “贾桂琳”(=我)仰望着灰色天空,迅速地整顿思绪。虽然这并非深思过后得到的结论,只是凭藉直觉而来的假设;但在一一论证之后,我却渐渐感觉到这就是真相。 “不对,并非如此,当时窪田绫子其实和我们一起逃进了‘第二都市’,并和我们一起发生了循环式人格转移。从前我们一直认为在‘开放区’里的是‘蓝迪’、‘你’、‘亚兰’及‘哈尼’四人,其实却有五人;换句话说,‘亚兰’及‘哈尼’之间还多了一个‘绫子’。”(参照图D) “可是……可是绫子被发现埋在一楼的瓦砾中啊!” “就是这一点,这是整个案子最重要的关键;为什么一度逃进‘第二都市’的窪田绫子会埋在‘鲜鸡屋’的瓦砾之下?其理由正是整个案子的原点,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等……等一下。” “我”(=贾桂琳)似乎想起了什么,以手抚额。 “发生了人格转移——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第三者在场时,进入“我”体内的贾桂琳当然以男性用语说话;但和我两人独处时,便会下意识地使用女性用语。她对日文已熟悉到能如此自然切换的程度了。 “加上绫子,人格转移在我们七人间成立之后,‘绫子’才死;这么说来……” “对,正是如此。贾桂琳,就如同你现在所想的一般,死在‘鲜鸡屋’中的‘绫子’其实不是绫子,是‘绫子’(=亚兰)。” “亚兰早已死了?你是说,地震时——亚兰的‘人格’已经灭亡了?” “对。住进那座设施的六人之中,确实有‘亚兰’的身体,但他的灵魂早已灭亡;绫子的人格则取而代之,混入其中。她转移到的,当然就是‘哈尼’的身体;所以她——” “慢着,等一等,别说得那么快。你先说明为何避难至‘第二都市’的‘绫子’(=亚兰)又会回到一楼?好不容易得救了,为何要刻意这么做?” “‘绫子’(=亚兰)当时八成搞不清楚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走,只是拼命地逃走而已。” “逃走?逃离什么?” “逃离杀人凶手。” “咦……” “‘绫子’(=亚兰)在‘第二都市’中被以围巾勒颈,差点被杀;‘她’(=他)的意识蒙胧,一心只想逃走,爬上了楼梯,却在回到店里之际被崩塌的天花板压死。” “差点被杀……谁要杀他?戴夫不是说过了?我们之中没人怀有杀害窪田绫子的动机。难道他错了?” “他没错,没人想杀害窪田绫子,而是凶手搞错了。在黑暗之中摸索目标的凶手,大概是碰到了乳房之类,确认对方是女人后,才——” “这么轻率?要说女人,当时我也在场……” “我”(=贾桂琳)的声音在空中咻地分解下坠,分不清是嫌恶或恐惧的情感染上了“他”(=她)的脸庞。 “……难道,难道说……我也在场……所以才……” “没错,对凶手来说,在场的女人应该只有一个,除了自己之外。”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凶手想杀的其实是我?” “对,正是如此。其实窪田绫子想杀的是你。” “可是,为什么?” 分不清是怒是悲的情感迸裂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绫子要杀我?” “理由只能靠想像,八成是因为亚兰找你说话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回“我”(=贾桂琳)终于明白地显露怒意。“为什么我得为了这种事情被杀?” “当然,若不是处于地震这样的极限处境之中,绫子也不会动起杀害你的荒唐念头吧!不过,反正这场灾害必定会造成许多人死亡,多死一个女人也没差——她就这么被鬼迷了心窍。” “在极限处境中鬼迷心窍,这我可以理解;但绫子为何对我怀有这么强烈的敌意?我以前从没见过她啊!” “我想,在自己的语言及常识皆不通用的异国中,亚兰对绫子而言大概是唯一的希望;这个叫做亚兰的西欧人对自己产生兴趣,是绫子在美国好不容易得手的‘成功’。” “我不懂这种心理。” “我也不是懂得这种心理才说的,只是猜想真有动机的话,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正当她和亚兰初次约会而乐不可支之际,你却出现了。要是亚兰没对你表现出任何兴趣,绫子的心境也不会如此动荡;但亚兰却将你误认为父亲的外遇对象,亲昵地攀谈,因此绫子才怀有危机感。” “所以我才问,为何会为了这种事动杀机?不过是约会对象找其他女人说话,就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起杀人的念头?” “表面上看来只是小事,暗地里却有许多复杂的要素。其中一个要素,应该就是你的美貌,你太过美丽了。” “哎呀!谢谢,头一次夸奖我,却是选在这种不搭轧的场合,这点还真像你的作风啊!” “简单的说,你美得让绫子怀有危机感;虽然亚兰似乎只是认错人,但要是他因此对你产生兴趣、离开自己,该怎么办?绫子十分焦急,因为自己在容貌上绝无法与你比拟。” “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这也未免太蠢了吧?她和亚兰是当天才刚见面的,不是吗?而且还在彼此开始产生兴趣的阶段,根本不算是进入真正的恋爱期。为了将男人的注意力绑在自己身上,不惜杀人,也太鲁莽了吧!要是我可以这么形容她的话,我只能说,我实在不认为她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 “假如这只是单纯的三角关系,还不致于衍生为杀意;但对绫子而言,现在失去亚兰,就等于在美国遭受挫折。对她而言,美国是个憧憬的国度,但这个国度却怎么也不认同自己的能力及价值,因此这种自卑感全凝聚为对你的杀意。” “不懂,我完全不懂。” “当然,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换作平时,绫子并不会对你采取实际上的加害行动;但当时正好发生大地震,‘鲜鸡屋’里的众人全都逃往地下。一片混乱之中,恶魔的低喃爬上了绫子的心头:‘趁现在杀了那个女人吧!’” “她没想过这么做,自己会被怀疑吗?要是有人被勒死,就算尸体是埋在瓦砾堆下,依旧是明显的杀人案啊!” “她大概深信自己不会被怀疑吧!毕竟当时在店里,你、蓝迪和巴比间的气氛极为险恶;即使绫子不懂英文,也已察觉你们之间的氛围。她八成盘算着,就算你被杀了,被怀疑的也是那个黑人和白人。” “头脑简单,她的头脑实在太过简单了。” “绫子在黑暗的地下中摸索,发现了疑似女人的身体;当然,她误以为那就是你,因为那七人之中,除去自己,只剩你是女人了。而她用手一摸,对方还披着围巾——” “她不觉得奇怪吗?七人之中披着围巾的,只有她自己一个啊!” “我想她应该记不清了,毕竟在那种季节里,谁披围巾都不奇怪。更何况,谁会想到自己的心灵竟会跑出自己的身体之外?” “那倒也是。” “‘哈尼’(=绫子)抓起围巾,勒住对方的脖子,完全没发觉勒的正是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被勒颈的‘绫子’(=亚兰)虽然不明就里,却仍拼命抵抗:我想,‘她’(=他)或许曾发出尖叫,只是当时‘第二都市’中一片鬼哭神号,即使‘她’(=他)尖叫几声,也没人会留意。接着,‘她’(=他)好不容易挣开‘哈尼’(=绫子),奔上了楼梯。” “啊——这么说,巴比说他看见‘我’爬上楼梯,其实是……” “八成就是吧!那不是‘你’,而是‘绫子’。巴比曾说‘她’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一样;当时我还以为那道背影是‘你’,单纯地解释为你扭伤了脚之故。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那道影子其实是‘绫子’,‘她’之所以步履蹒跚,是由于被勒颈而意识朦胧之故。” “不过,可能吗?就算在逆光之下只能看见黑影,也不致于把绫子看成我吧?别的不说,发型就完全不一样啊!” “或许他把脖子上垂下来的围巾看成你的金灰色长发吧!” “围巾?这么一提,长度好像差不多;但还是有点牵强吧?” “一般状况之下,或许显得牵强!但你别忘了,当时巴比是以‘窪田绫子逃生不及’为前提而谈起这件事的,既然绫子不在地下,剩下的女人只有你了。爬上楼梯的背影显然不是男人,单纯地以消去法推算,只可能是你——他就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绫子是怎么取代亚兰、混入我们之中了。但她待在设施的期间,为何要伪装成亚兰?” “她并没有伪装。” “咦?但她明明……” “我想绫子并无意伪装成亚兰,至少刚开始时没有。只是在场有亚兰的身体,还有一个不会说英文、只说日文的人格,所以每个人都认定她是亚兰;没错,连戴夫他们都是。当然,这也可说是以‘绫子死在一楼、未能及时逃生’为大前提之下而产生的误会。” “那她为什么不自行纠正大家的误会?” “其中一个理由,是‘哈尼’(=绫子)没有我翻译,无法参与大家的谈话。现在回想起来,她拜托我翻译时,并无意隐藏自己的身分;那时她的确是这么说的——替我问问我的同伴怎么了。以她的角度来看,她问的当然是‘亚兰的人格似乎不在,他怎么了?’但我却解释为:‘没看见窪田绫子的人影,她怎么了?’” “在那种状况之下,谁都会这么解释的。” “绫子渐渐搞清楚状况后,才开始刻意伪装自己的身分;故意使用生硬的日文腔调与我交谈,以强调自己不是窪田绫子,而是亚兰的人格。” “这又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害怕有人发现自己的犯罪啊!她怕有人发现真相是自己打算勒死贾桂琳·塔克,却误杀了自己的身体。假如自己其实不是死在店里、而曾和其他人一起转移人格之事曝光,敏锐的人一定会发现‘绫子’被勒死的真正理由为何;因此她决定暂时以亚兰的身分观望一阵子。” “那她又为何要连续杀人?” “我想,直接原因还是被‘巴比’(=哈尼)强暴之事。这问题我们之前也谈过,从经过的时间来推论,‘哈尼’(=绫子)应该是天快亮时才解脱的;而绫子在‘鲜鸡屋’时,曾对亚兰说过自己对巴比这类人怀有生理上的厌恶感,对她而言,被‘巴比’的身体强暴,应该是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屈辱吧!而绫子又突然发现,有某个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态正逼近自己——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转移到‘巴比’身上。” “难道……这就是动机?” “从之后的发展来看,只有这个可能。绫子先杀了‘巴比’,之后在千钧一发之际转移到‘我’身上;由于我们同为日本人,她的嫌恶感倒没那么重。但她可不能拖拖拉拉的,因为再这么下去,接下来她就会转移到那个丢人现眼——这是借用绫子的形容词——的‘蓝迪’身上。” “难道你要说,她的动机就是这种无聊的理由?因为不愿‘进入’自己抱有生理厌恶感的身体,所以就一一铲除转移目标?” “这也是其中一个理由。一开始杀了‘巴比’后,绫子已是骑虎难下了;接着杀害‘蓝迪’时,她又发现说:‘对了,既然要做,干脆把剩下的人也全杀光。’这么一来,自己就可以从‘化装舞会’这种诡异又复杂的现象解脱,而既然自己原来的身体已成了遗体送回日本,最后定居的肉体当然得是女人的——” “啊!别说了,我不想听。接下来的话,我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不过,这就是真相,绫子显然‘觊觎’你的身体。你还记得交谊厅的混战吗?现在回想起来,绫子攻击我们时,总是刻意避开‘你’的身体。变成‘哈尼’(=绫子)时,她明明有好不容易抢来的香槟酒瓶当武器,却徒手推开扑上来的你,甚至刻意把酒瓶藏在背后。另一个时候,明明距离上较容易攻击进入‘你’身体的我,她却固执地继续攻击‘哈尼’(=你)。显然地,绫子害怕损坏‘贾桂琳·塔克’的肉体,因为她打算在杀光其他人的身体及灵魂后,‘定居’到‘你’的身体之中。我想绫子对于得到‘你’肉体的渴望,应该更胜于从‘化装舞会’解脱;她渴望你那足以魅惑任何人——即使是美国人——的身体。自己原先的身体绝无法达成的对美胜利,也可藉由你的美貌一偿夙愿——绫子便是着了这种心魔,甚至不惜杀害过去灌注了莫大期望的亚兰身体。” “别再说了。” * “——别再说了。” 恢复为“贾桂琳”的她一面摇头,一面叹息;她难得这样垂头丧气。 “求求你,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了。听起来,简直像所有一切……自始至终,都是因为我才发生那件可怕的事一样。因为我的……”她宛如发冷似地缩着身子,抱住自己。“因为我的肉体——存在之故。” “不是的,贾桂琳。” 待“我”(=我)自觉时,我已紧紧抱住了“贾桂琳”(=贾桂琳),似乎是在下意识间自然地伸出了手臂。 或许是由于她太过于消沉;或许是由于她看来太过脆弱,不像平时的她;又或许是由于她难得表现出寻求他人庇护的姿态;总之我紧紧抱住了她。 “会发生那件事,全起因于绫子的自卑感及执迷不悟。要是真如你所说,那发生抢劫案时,岂不要怪到被抢的贵重物品头上?” “可是,就某一方面而言,那也是真理啊!” “这叫哪门子的真理?要是这么推论下去,岂不变成‘杀人案会发生,都得怪罪于生命存在’的极端论调?” “你总算拥抱我了,这是第一次——弄断你肋骨时另当别论。选在这种时候,还真像你的作风。” “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说像我的作风,是怎么个像法?” “不搭轧的地方像啊!” “不搭轧?怎么个不搭轧法?” “不知道,总之对我来说,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已经是个不搭轧的人了。我想今后你还是会不搭轧下去吧——至少直到我们恢复原状为止。” “这么一提,我还没听你仔细说明恢复原状的方法呢!回去吧!太阳都快下山了。” “我想,应该完全不需要说明吧!” “咦?” “根据金洁的说法,‘第二都市’或许是为了加深夫妻间的相互了解而制作的装置。” “这倒挺有可能的。” “所以,原本只有两人循环的人格转移圈,在某一天突然多出第三者后,便会将第三者也加进来循环一周;等到循环完毕,‘化装舞会’就不会再度发生了。” “第三者?是指谁啊?” “当然——”“贾桂琳”(=贾桂琳)以自己的双唇封住“我”(=我)的嘴巴,简直像是舍不得浪费这一瞬间似的。 是啊!事实上,的确是舍不得,因为不知何时会发生下一次的“化装舞会”,我们又将再度对换。 “……是指婴儿啊,江利夫。你和我的。” ——我推荐你一定要体验看看…… 艾克洛博士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自己“生产体验”的声音,此时在我脑海中高声响起。 后记 由于医生误将对方的脑子移植至自己的身体上,导致人格对换的男女悲喜剧———我是在国中时看了弓月光先生的这部短篇漫画的(我记得篇名叫“请笑着原谅我!”,如有错误,敬请见谅)。现实中绝不可能发生的搞笑设定、逗趣且歇斯底里的发展,以及将过去累积的成果全化为乌有的强烈结尾,好看得让我一再回味。或许是因为无法忘怀它的精彩吧!在我二十几岁那年和朋友一起出科幻同人志时,我曾写了部短篇作品,描述一对男女因某个名为人格交换机的奇异发明而交换人格的故事。在本作中所提及的人类自我等诸多概念,便是出自于该短篇。只不过,该短篇自然不是推理小说,故事内容也截然不同。 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是否曾有前人尝试以相同设定撰写本格派推理小说;只要各位读者阅读本作时能多少感到有趣,便是我无上的荣幸了。 关于本作中的说明内容,我曾参考并引用了岸田秀先生的著作《懒人精神分析》中的“第一人称心理学”及“时间与空间的起源”等篇,谨在此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人格转移杀人》小说出版时,曾有某位读者问我这个问题。 “CIA是怎么救出因地震而关在地下的六个人的?救难队员们进入‘房间’救人时,没发生人格交换吗?” 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没发生”;因为进入“房间”的救难队员“只有一个”,而那个人将主角们“逐一救出”。主角们是在人格交换成立后才被救出的;因此,假如此时有两个以上的救难队员同时进入“房间”,队员们之间将会另行成立人格交换,但一个人进入却不会产生影响。这一点我在作品之中也已明确说明过,只不过,我的确未曾言明“人格交换一旦成立,同一组人之中无法再加入其他人格”,因此,假如这一点令读者们无法释怀,不妨解释为主角们是被机械手臂救出的。我可以在此保证,无论是哪种解释,都不会对解谜产生影响。 作者撰写本作《人格转移杀人》时,是以本格派解谜小说的立场出发;然而作为一部科幻小说,本作亦颇受好评,替我留下了深刻的回忆。本作同时夺得“这部推理小说了不起!”(一九九七年版/宝岛社)的年度排行榜第十名及“SF杂志”(一九九七年二月号/早川书房)的“最佳SF 1996”第九名;对于同时身为推理小说迷及科幻小说迷的作者而言,是个小小的骄傲。 讲谈社文艺图书第三出版部的宇山日出臣先生、责任编辑佐佐木健夫先生、未曾谋面的校稿人员们,真的非常感谢您们平日的照顾。 说到表达谢意,在此亦要感谢寄出前前作、前作读者回函,以及写信鼓励我的各位读者朋友们。虽然目前基于时间上的问题,无法回信给各位,但我已全数拜读过了。今后也请各位多加爱护与支持。 只要本书能多少带给读者乐趣,便是我的荣幸。 最后,谨对于购买本书的各位致上我最深最真的谢意。 西泽保彦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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