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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群大人们,快醒醒吧。 自以为是人类中完整的个体, 孩子则是不成熟的形体。 这种歪理, 如同死亡是人类最后的姿态, 存活才叫不完全。 注意到了吗? 所谓变成大人, 不过是意识到死亡,进而变得胆小。 除此以外没有一点价值。 「跟死了没两样」 是大人挂在嘴边的蠢话。 从以前到现在,人类守护「死亡」 依赖着「死亡」而战斗。 那并不是活下去的尊严。 为了活下去,能做的所剩无几。 大人们不会起身战斗,所以丑陋。 注意到自己贪生怕死了吗? 冲上蓝天 鸟类是依从数学法则行动的器械,而人类能够制造出完全具备鸟类运动的飞行器。该飞行器欠缺维持平衡的能力,并无十分显赫的性能。人类拼凑成的飞行器除了独缺鸟的生命以外,尚称完备,因此只能说人类的发明永远无法取代生命。 ——李奥纳多·达文西(Leonardo da Vinci) 序章 迎向美好的夕阳,我在飞翔。 视线下方带电体似的云朵透出橘色光辉,柔软而甜腻,温和到没有动静。为什么无法抗拒乘坐在柔软的云朵上呢?为什么敞开胸怀、呢喃着「来,过来这里呀」的亲切的手,要百般阻拦每一个人呢? 偏偏我恰好相反,从不逗留。 我不安地来回打转,好奇怪,怎么感觉好焦躁?只要稍微停下来,我铁定会坠入云层,无法遨游天际……不,停下来的话就会遭到攻击了……如此这般细碎的忧虑,仿佛松鼠没头没脑地啃咬着果实,潜藏在我心里。而忧虑像海狸蒐集树枝盖成的家园,在我体内迟迟不肯离去。 我惴惴不安地四处张望,无时无刻不提高警觉,像猫头鹰一样双眼来回逡巡。眼睛里一定布满血丝了吧!不知道谁曾说,人类因为诅咒才有两只眼睛。到底是谁啊……虽然想不起来,脑中却清楚浮现那家伙坠落时,那团轻飘飘的紫色烟雾。 眼睛瞇成一条线,我露出笑容。 挡风板频频震动发出闷响,表示引擎状况不佳,那感觉像其中一部汽缸敷衍了事地运转。无奈整个系统不允许我摆脱这种没干劲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人类社会中的团体或许也是如此。什么有借有还、好似兔子耳朵的温暖友情和怀抱丝毫希望的观望…… 我才不要被那种黏答答的油污弄得满手都是。我只想舍弃没用的东西。这种情况下,希望全身而退成为最高指导原则。这是我唯一的手段。 尽管敌方来袭,我要像一阵风正面迎击,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变换方位。这样的单枪匹马才算可贵,这样流畅的动作才决定一切。我没有夸张,事实就是如此。那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所以能够来去自如。 但很可惜的,那样的理想还遥不可及。 我梦想着迅速、精确而且洗炼的飞行。 现在的我也能了解那种美好。永远值得追求的美好。 不久的将来,我可以美梦成真吧! 这样微小的愿望,绝对能操之在手。 那是我唯一的希望。那是我唯一的目的。 前方橘色云层上方不远处一架剌魟般移动的飞机,并不是我的身影。Teacher坐在里头,机体跟我的一样,不过当它笔直飞行的时候,我明白那个方向和流畅感截然不同。强风几乎从机身侧面迎来,我的飞机因为风速过大而摇晃不已,但他的不会。这种距离足以让我看得一清二楚,仿佛风的来去也尽收眼底。 我又发现那个人驾驶的机型还是有点不同。 接着,当流畅感愈加显著,也就是舞动的时候。 为了捕捉敌机姿态的攀升实在惊人,我总算追到了他。连一个呼吸都会拉开我跟他的距离。在即将恢复水平前夕,半滚转后转弯,之后的俯冲也非常绚丽。遭机翼切穿的空气一连出现三道白色丝带似的凝结尾雾。在敌机螺旋下降的同时,我看见对方的座舱罩闪耀了三次光芒。 我的观察到此为止。 后来为了追赶敌方实在自顾不暇。这是我在这个小队里的第一次飞行,本来负责侦察任务,却遇到紧急情况。 不过,说不定是他的错。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是关于一把骇人的刀子。它的光芒吸引虫类聚集,为的只是能被刀子切断。是谁啊?对,笹仓告诉我的。他是跟我同时调过来的技师,嘴边老挂着很抽象的言论,是个完全不懂得开玩笑的家伙,讲白一点就是独来独往,但没有我孤僻。 没错,刀子。 关于Teacher的事情,在前一个基地也略有耳闻。因为两座基地相隔不远,有几次还参与过同个任务。我知道他驾驶的飞机是哪一台,飞行时也曾在远处看过好几次。 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比起现在更令我兴奋的是昨天晚上终于见到本人。这大概是我的人生中有史以来首度对驾驶飞机的人感兴趣吧!不,除了自己以外,我从未多看别人一眼。是的,从来没有。 我还是对别人表露过自己的情绪!揍人、砍人,程度轻微的话则是不想再见第二次面,却完全没有正向积极的情感。我认为那样的情绪与我绝缘,光想到就觉得可笑。 你看,我现在不就笑了吗? 有什么好笑的呢? 假如回到地上,我肯定不会笑的。所以才会在飞翔的这段期间,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便放声大笑。或者笑是发泄情绪的方法。曾几何时,我断然决定了这种模式?想起来又觉得可笑。 前方的机体左右摇摆,接着缓缓沉入云中。我环顾四周,再度瞇起眼睛看着刺眼的橘色云朵,倾斜机身俯冲进入。 拉紧引擎,身体侧向机舱冰冷的一面,肩膀传来振动。机翼前端的水蒸气也愈来愈浓。 终于,整架飞机陷入灰色云雾,并且不规则地摇摆。云层中,我假想各种情况,好像随时会与他面对面。我谁也没看见,盯着仪表板确认油压和燃料。 视野时而变得清楚,大概是我的错觉。 刹那间和煦的光线中,还看得见天使的模样。看见在云层的掩蔽下,属于他们的天庭。 喷水池、蔓生的草地和长椅。女神们拉着白色洋装的一角漫步其中。 倾着手上的小陶壶,流出红色血液。 喷水池中的水稀释掉红色血液,满溢的部分成为落在人间的雨。 没人知道那是血还是雨。 活在地上的人们不知道原来是从天而降的血。 自轻薄云层中坠入黑暗的世界。 雨水打在挡风板上,滴滴答答作响。 倾斜机翼、试图窥探地面的情况,却什么也看不见。 视线可及的只有前方机体后忽明忽暗的灯光,似乎不让我变成迷途的羔羊。就这样我慢慢下降,飞了十分钟左右。直到红色灯光从山的右手边回旋,我看见并列在跑道上的灯光。那样的灯光,是地面上最有价值的东西。 「妳先降落。」无线电传来他的声音。 「收到。」我回答。 风向跟起飞时完全相反,我大动作地往河川行驶,最后再逆风折返回来。雨势有增无减。 着陆时间傍晚六点,好不容易赶上吃晚饭。好想喝点热的和洗个热水澡。为何那么依恋温暖的事物呢?飞行的时候明明想都没想过,结果到了地面上整个人像是着了魔。 我可能病了。 进场着陆,机头左右摇摆,机身倾斜下滑。引擎已降至鼾声般的程度,螺旋桨的转动也清楚可见。 抬起头,他的飞机正好在后上方转向面对着我。他在担心吗?如果他以为我是个初学者,那我真的有些遗憾。 放襟翼,继续放下起降轮。一切正常,飞机着陆。 基地里,我稍微抬起机头,慢慢与跑道接触。突然一阵巨响,轮胎轰隆隆运转,令人不耐的震动和刺耳的声响充斥在周围。 啊,令人作呕的声音。 我们是人类,终究得回到地上。我多么希望飞机能永远在空中遨游,别像这样迫不得已降落。每次我都觉得很不舍,地面摩擦外加粗暴的震动想必会伤了飞机吧,机壳也会疲乏。一定很痛,我听得见它在哀嚎。 我拉起煞车减速。在跑道中途改变方向,滑行至停机棚。 我只能从光被阻绝的状况确认Teacher的座机着陆的情形。 外头下着雨,想也知道我没有打开座舱罩。混杂雨水的光线四处延伸,比往常更加耀眼夺目。 笹仓撑着伞站在停机棚前等我,身上穿了一件我从没见过的连身飞行服。我停在他面前,松开安全带,打开座舱罩后起身跨出来。 「太久了吧。」笹仓大喊。好像是指飞行时间。 「嗯,解决了三架。」我用手指比了个数字。 「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此刻,又有另一台飞机着陆,笹仓看向跑道。 我也看了过去。飞机接触地面时几乎没发出声音,近乎完美的着陆。 「其中两台是他的功劳,」我解释着:「追一架已经够吃力了,也没看清楚他那边的情况。其它两架应该都被他打下来了。」 「一定是这样啦,」笹仓微笑。「引擎状况还好吧?」 「刚开始不错,后来就不行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我猜大概有一个已经报废了吧。火星塞……要不然就是排气阀出了问题。」 「不可能。」 「反正先帮我检查看看。」我脱下手套说。 笹仓将飞机引导至停机棚。我借用他的伞,走向办公室;途中从口袋掏出香烟,停在原地点燃一根。边走边吐了两口烟,人已经来到室内。 大厅里不见半个人影。我一抬头,合田站在二楼扶手旁看着我。 我别无选择,熄了香烟后走上楼梯。 合田什么也没说,但看起来心情不错。搞不好从哪里得到了重要的情报。 踏进他的明亮房间,坐在咖啡色皮制沙发上。合田递了烟过来。很高级的货色。我顺手拿了一根,立刻点火抽了起来,藉此哀悼刚才丢在大厅烟灰缸里、那根没抽几口的烟。 默默抽着烟,突然门口有人敲门,Teacher走了进来。他瞥了我一眼,直接走近合田的办公桌并对他微微致意。 「坐吧。」合田指指沙发。 他在我身旁落坐。我的心跳比迎击敌人的时候还来得快速。 Teacher口气沉稳地报告侦察飞行的路线、突发状况的判断、目标船只的样子,还有之后飞来的三架敌机。 「我的判断有误。」合田点头道歉。 他好像以为只有两架。可是对我来说,想都没想到会遇到敌机。无论如何,才遇到三架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击下了两架。」Teacher不疾不徐地说,接着看向我。 合田也看了过来。 「另一架是我击落的。」我回答。 「不错。有任何损害吗?」合田问。 「还好……」Teacher回答,顿了几秒才继续下面的话。「不过友机的引擎中弹,但并无大碍。」 「啊?」我不知不觉叫了一声,整个人跳起来。 合田和他抬头看我。 「不要紧。」合田露牙笑了笑。 「我没有发现,」我慎重拣选适当的话语回答,叹了口气。「现在能去看看飞机吗?」合田点点头。 「抱歉,我先出去了。」我又看了一眼Teacher,离开房间。 挟在手上的烟,最后还是给我丢进大厅的烟灰缸里。 我冲出室外,淋着雨跑进停机棚。 飞机已经在停机棚里,库房铁门半掩。站在照明灯旁的笹仓抬头看我。 「怎么了?」他问。 我绕到飞机另外一头,马上发现机头引擎上的整流罩有个洞。 笹仓走上前。 「其中一具引擎会报废大概就是这东西搞的鬼。」 「修得好吗?」 「废话。」笹仓发出闷哼。 「什么时候修得好?」 「明天早上就好了啦。」 「是喔……」我叹口气。 我闭上眼睛扬起头。啧了一声,牙齿咬着嘴唇。 「妈的!」嘴里啐骂。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笹仓说。 「绝对是刚开始的时候,」我想了起来。「那家伙从左边靠过来,我才稍微楞了一下。那个时候……可恶!居然……」 笹仓盯着我发笑。 「早知道直接杀了他。」 「妳没立刻攻击他吗?」笹仓挑眉,歪头不解。 「早知道先下手为强。」我又叹了气。「妈的。」 笹仓走到库房角落旋开压缩机开关,引擎开始启动。 此时的我气急败坏,想狠狠地随便踢个什么东西发泄一下也好,却只能轻轻触碰遭毁损的整流罩。心里想的跟实际表现出来的行为反差极大,人类的心理还真难以捉摸。 整流罩还有些余温。 它代替我流了血,好可怜呀! 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手插进口袋,我命令自己往机棚门口前进。 直到笹仓把我叫住。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什么?」我大声问。 「伞还我啦。」笹仓吼着。 我径自走进雨里。目标办公室,目的是取回笹仓的伞。途中和恰巧离开的Teacher擦身而过。他也没有撑伞。彼此交换冷冽的眼神,没有言语。他往宿舍方向走去。 目送他的背影,我再度踏出脚步。 这是我调来这里的第二天,也是和他最初的飞行。 第一话 金属擦刮声 然而多方观察鸟类面对飞行运动时的应变能力,根据此一经验法则得出以下结论,即人类凭借本能可理解其最基本的变化;而且身为该种飞行器创造者,人类同样也具有毁灭的能力。 ——李奥纳多·达文西 1 坐在床上,我抱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想起老家的桥,以前每天都会骑着摩托车经过。桥上常常站着一个大块头,两手箍住自己的头。每次总见他心事重重地往河面看,所以都看不到他的脸。 一天天过去,他仍杵在原地。那家伙绝对是个怪胎,路过的行人也刻意避开。 每每经过桥上,我都担心他该不会想从桥上跳下去。可以的话,至少不要我在场的时候做出那种事,因为这种情况下无论硬着头皮伸出援手,或不得不找别人求救,都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不知道那家伙后来怎样了。 搞不好真的纵身一跃,成为桥下冤魂。 我并不想追究结果如何,却万分希望对于那座桥,能有其它可堪回首的记忆。 脚步声停在房门口,有人敲门。 「是。」我作答。我是这里的新成员,能做的只有应门。 打开门,来的人是药田。昨天我才跟他第一次见面,简单交谈过几句。挂着圆框眼镜,他异常苍白的脸上有块明显的紫色淤青。 「晚餐呢?」他说着,使了一个眼色。 「谢谢,」我点点头。「我没胃口。」 「早说嘛,大家都在等妳。」 「我知道了。」 「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很好。」我站起来摇头否认。 「大伙儿想听听妳今天发生的事,妳就当做善事吧,总比装模作样……」 「嗯。」 「妳真的在装喔?」 「没有。」 药田闷哼一声,笑了出来。 「我一下就到。」我对他点点头。 「我也想听吶。」他抿嘴一笑。 关上门,确定脚步声已走远,我推开窗户吸取外头的空气。空气如水母般湿滑,吸进的气体沾满水气。 换下一身战斗服,我离开房间。雨已经停了,路灯周围好像起了雾。这样的天气是普通抑或异常,我还不甚了解。 餐厅位在一楼深处再下几个阶梯,跟办公室同一栋大楼。那边的窗户正对中庭,平常看得见部分管制塔,不过现在天色已晚,只剩下一片漆黑。被黑夜笼罩的空间像水族馆似的,片刻不得安宁。 餐厅聚集了十个人左右。药田坐在前头,其它人我还没来得及记住他们的名字。清一色的男性里没有最重要的Teacher。骁勇善战的故事就此画上句点了吗?没有合田,笹仓也不在;在座的人都穿着便服,也不清楚他们是否都是飞行员。 我先进去厨房,里面有个老妇朝我走了过来。她非常臃肿,身上的围裙显得好小一件。 「听说妳不想吃?」对方先开了口。 「对不起。」 「真拿妳没办法,等一下可不要喊饿。」 「我没事。」 「喝点汤怎么样?」 「不了。」我摇摇头。 回到大家引领企盼的地方,药田帮我拉开椅子。 我坐在药田旁边。对面坐着两个人,隔桌三个人,再过去还有四个人。每个人都紧盯着我不放。 我叹了口气。实在不喜欢也不懂得处理这种场合。面对人群说话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个人偶,好想手一扭、头一摆什么也不管;甚至幻想往后倒的话,眼睛会不会自动闭上。 「真是的……」我回头看着餐厅门口。没有人站在那里,但那是宿舍的方向。「击落两架敌机的事,不是已经说完了吗?」 「妳好像不太感兴趣,」对面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问。 这个男人有着一头往上梳整的金发,薄薄的嘴唇则是那种怎么样都笑嘻嘻的形状,很社交的感觉。他的名字,对了,叫做辻间。 「但我们很想听听妳的说法。」 「为什么?」 「知道天才再多的事迹,也没办法列入参考嘛。」 「原来如此。」我点头。原来我不是天才。 「简单地说,」我开始解释:「当时敌机位在斜后方三百公尺、高度一百五十公尺的上方。对方准备回旋向下的时候,我已经全开油门俯冲,也放了襟翼。从角度上来看,对方错估我的速度。然后,就在相距不到两百公尺的时候,我趁势拉抬机头,对方的速度当然也更快。 「失速?」隔桌的人发问。 「是的,」我点点头,伸出双手模拟我跟敌机的位置。「失速前,我将油门全开,结果涡轮后流导致反转。对方正对着我冲来,抢先一步攻击。」 「真危险啊。」辻间说。 「两方交手,速度不是决胜关键,因为都已经够快了。大约下降五十公尺时,我向上抬升,回复舵面,立刻反击。」 我双手一摊。 「然后就结束了?」不知是谁冒出的话。 「对,」我简而有力回答:「的确花了不少时间。」 我听到有人细碎杂念的声音。话题结束,我松了一口气。好想赶快撇开烦人的事。 「开翠芽的时候发生过几次?」倚在窗边的男人问。 「一次……」我回答:「今天是第一次。」 「Mark Ⅵ啊?」 「我之前没驾驶过翠芽。」 「那之前开什么?」 「散香。」 「散香?」对方抬高了音量,好像很吃惊。「这两款完全不一样啊。」 「嗯,是不一样。」我点头。 翠芽Mark Ⅵ是我今天第一次驾驶的战斗机,机头搭载二十一汽缸空冷式引擎,无论爬升力或速度都十分惊人,是一架重型战斗机,火力也很充足;弱点在于续航力稍弱和不擅低速回旋。至于之前所驾驶的新机种散香,机身后方配备的则是水冷式引擎,非常轻巧。 不过散香服役的时间不长,基地对它的认知也不深,我只是凑巧被分配到这架尚待评估的飞机。其它队员都说我的签运很差,但一入基地就遇到衰事,所以之后遇到任何机种反而都能坦然以对。 那一年我的经历就是如此。 「我,可以回去了吗?」我问。并非刻意看着谁,但正面刚好是辻间。 「啊,当然可以……」辻间点点头。「累了喔?」 「不,不是这样,」我起身摇头。「我没事。」 大家一定认为这家伙怎么那么灰暗。其实我也清楚自己的个性,尤其在面对他人的时候,下场都是这样。恐怕,「我」正是人类其中的一种典型。 社交仪式总算告一段落,我乐得轻松。 走到大厅,我抽起烟。离开大楼,想去停机棚看看飞机。 2 收音机流泄出来的音乐非常另类。 整流罩已拆卸在一旁。搭上吊梯,笹仓站在引擎面前。或许是聚光灯的缘故,那部分有些刺眼。 「哪边损坏了吗?」我走近问。 「没的事……」笹仓回答,没回头看我。「一切正常,很快就修好了,用不着担心啦。」 「你的样子看不出来没事耶!好像很严重。」 「就跟妳说不要担心,」笹仓对我露出白牙。「看着我的脸。」 「很假。」 「妳真的很不信任别人,」他坐上吊梯,急速下降站在面前。「我泡了咖啡。要喝吗?」 「好喝的话。」我回答。 「这妳就不知道了,煮焦一点才好喝哩。」笹仓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头走。 我爬上吊梯,往聚光灯照射的汽缸里瞧。机上轻薄精炼的安定翼像艺术品一样散发光芒,没有损坏。想起整流罩破洞的位置,我决定再仔细察看,却遍寻不着。 「该不会你还没找到出问题的地方吧?」我提高音量问远处的笹仓。 他没回答,我继续端详引擎。 真的很美。 这架飞机服役才半年左右,外表当然很完美,但我指的是它的造型很棒。机体内错综复杂的进气排气系统,简直媲美人体构造;相对于活生生的曲面,散热装置仿佛整齐排列的锐利刀片。一直盯着看的话,好像整个人会被吸进去似的。 「喂,」下面的笹仓大叫,双手各端着咖啡。「下来。那不是妳该待的地方。」 我抓住吊梯下到地面。 「谢谢。」我接过咖啡。 凑进嘴边,发现烫得不得了,喝不出个所以然。 「还不知道哪里出问题吗?」我问。 「想都别想,」笹仓翻起眼睛看我。「那是我的工作,妳只要回房间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会还妳一架完好无缺的飞机。」 「你这种态度……」我一只手摸着机身,感到一股冰凉。「根本就有问题。少装了。」 「好啦,我知道了。」笹仓摊开手。「那具引擎确定不行了。」 「嗯……果然。」我不禁叹息。 「当时妳跟敌机都想尽办法要击落对方,结果会变成这样也不奇怪,妳说对吧?」 「嗯。」 「何况,这又不是散香。」 我啧了一声,看着笹仓。 这句话我怎样也不想说出口。笹仓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情,才故意说出来的吧?身在地面,他的善意或许已经到了白白浪费的地步。他是个好人。 「总比被敌机歼灭的好。」笹仓说。 我也认同他的说法。 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还是不懂为什么情绪起伏那么大。话说回来,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在四周徘徊不走。这种情况多的是,普通得很。就算是我,也会有不了解自己的时候。 深深吸了一口气。 视线转移到隔壁。那是Teacher的飞机。 我慢慢走过去,往尾翼靠近。 「不许碰!」笹仓吼住我。 我回头看他。 「碰了会害我挨骂的。」笹仓说。 「我没碰,」我双手摊开给他看,觉得有点可笑。「可是你早就碰了吧?」 「还没,上头没指示,」他歪着嘴摇摇头。「他好像很信任上一任的技师。」 之前有个技师被调走,而我跟笹仓取而代之来到这里。基地里应该还有其它技师。上头还没决定谁负责Teacher的飞机,但可想而知,笹仓绝对排在最后。 我沿着机体边走边看。 座舱罩旁边,机体侧面有一小排标记,几乎占去整块面积,随便看过去也知道有三十个。听说这表示他的第三十架飞机,而且由他击毁的敌机数量是这个数字的五倍。总之那是个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天文数字。 当初得知转调到这里,我又惊又喜,因为这个单位是名门中的名门。这里有个传说中的英雄,同时也是我崇拜已久的人物,我紧张到觉得连吸进去的空气都凝结在胸口。而时间也才过了一个礼拜。 目前为止,我跟他打过照面、也握过手。在这里的第一次飞行居然能跟他一起,真是奇迹。我是击坠王的友机。 想到如此耀眼的一天却因为一发子弹而受挫,我的怒火不可扼抑。试着冷静分析自己的行为,果然很小孩子气,真可笑。 但是,我没有笑。在地面上,我笑不出来。 3 洗完热水澡,我把毛巾披在头上。站在窗边,正准备拉起窗帘,结果听到窗外好像有怪声,决定开窗看看。我的房间刚好面向行政大楼前的停车场,窗前的矮树还不到窗户的位置。 天空早停止降雨,变成漆黑的星空。 突然听见短促的口哨声。 停车场上站着好几个人,但视线太暗看不清楚。对方倒是看得见我。 「喂!」有人叫我。 眼睛习惯了暗处,发现那个人是药田。他的圆框眼镜其中一边反射着白色灯光。真想一发命中。 「什么事?」我问。 「没有啦……那个……妳还好吧?」 无聊。我举起手左右挥舞示意。 「我们打算上街逛逛,要一起来吗?」药田问。 「今天晚上还是不要好了,下次再说。」我回答。 「就跟你说,她不会想跟的吧。」我听到别的声音。 「快关窗啦,会感冒喔。」又是另一个声音。 窃笑的声音传进我耳里。 关上窗,拉上窗帘,像试图消去映在窗户上的身影。 回到书桌前,看着桌上的手表,还不到晚上八点半。 他们说的上街,是要去多远的地方呢? 我对基地周边一点也不熟悉。至少在我的可见范围内,只有森林、河川跟小山丘。我听见外头汽车发动的声音,最后消失在远处,周围又恢复寂静。天花板的日光灯发出像昆虫似的振翅声。 我想去笹仓那边看看,不过还是忍耐一下比较好。就很多方面面言,忍耐对我比较有利。至少我还知道我行我素只会让事情更糟。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门外一阵上楼的脚步声。 声音来到走廊,停在我的房间门口。然后有人敲门。 「是。」我回答。 「我是合田,现在方便吗?」 「对不起,我套件衣服。」 我慌慌张张穿上长裤,手臂套过衬衫,然后一边扫扣子,一边走到门口。房门没锁。 「请进。」我打开门。 合田站在面前。 「抱歉,这个时间过来找妳。」他说。手上拿着一份文件,好像是地图影本。「身体还好吗?」 「没事。」 「这给妳,」他把文件递给我。「明天早上七点可以飞吗?」 「是。」我接过文件。「跟谁呢?」 「Teacher。」 我的心脏因为这句话重重地跳了一下。Teacher是他的代号,大家都只称呼他的代号,可见他多么特别。 「一共两架飞机吗?」 「可能会再多派一架。明天五点以前会决定。假如妳的飞机状况不佳,我会在同个时间之内找出替代人选。」 「飞机没事。」我回答。 「击中部位呢?」 「已经修好了。」 「可是我还没接到检修报告。」 「没问题的。笹仓还不太适应这里,现在只剩座舱罩还没装回去。刚才我去确认过了。」 「这样啊……那么就交给妳了。一切顺利的话,六点四十分先来办公室报到。」 「是。」 他离开房间。我带上门。 我高兴地想飞起来,一度还挥舞手臂,透过空气的阻力以确认这份喜悦。真是太幸运了! 我还能飞。可以跟他一起飞。 我急急忙忙穿上外套,冲出房门。前往停机棚途中,发现Teacher坐在仓库前的椅子上。 他抽着烟,往我的方向看。 我紧急煞车,停站在离他三公尺的地方。 「明天也请多多指教。」我低头致意。 「嗯,明天好像又要飞了,」他低声说。吐着烟,他瞇着眼睛看向我。「引擎没事吗?」 「我现在正要去看。」我回答。 「那家伙的技术怎么样?」 「你说笹仓吗?他很棒。」 Teacher的烟头发出红光。 他抬头看着天空,我也跟着看向天空。 满天星斗,月亮没有露脸。宇宙深处,黑暗苍穹。从地面上看过去的天空还不错。 「请问……」 「什么事?」他仍望着天空,吐着烟。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斜眼盯住我片刻,叹了口气。 「碍事的话,我可以去别的地方。」他冷冷地说。 「不,不是,我想跟你聊聊……」 他点点头,我坐在长椅另一端,我跟他至少保持两个人左右的间距。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梦里。虽然记不住场景,但我真的做过类似的梦。 「我之前一直是开散香。这样比较起来,翠芽更有力。」 「嗯。」 「火力也很强。」 「机体很重。」他吐着烟说。 「对……可是驾驶起来不会太吃力。请问我还要注意哪些地方?」 Teacher看着我。 「什么意思?」他低声问。 「怎么样才能更灵活地驾驶翠芽。」 「操作手册看过了没?」 「当然看了。」 「那就够了。」 「嗯……可是……那个,没有什么技巧吗?」 他没有回答。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我静静等待。 「不要拼命。」 「嗯?」 他吐着烟起身,我也站了起来。 「请问是什么意思?」 「妳今天做的那件事,以后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要做。」 他踩熄地上的烟蒂,走回宿舍。我凝视着他的背影。 他说我今天做的那件事,大概是指我攻击的方式。我并没有想拼命,但心里的确有豁出去的念头。严格说起来,他说的没错。不过,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 在临危中险胜。 隔着薄薄一张纸,我趁隙攻破。 愈是朝危险飞去,愈能掌握先机。 我是这么想的。 我拾起他丢弃的烟蒂,往停机棚走去。 4 想也知道停机棚依旧灯火通明;库房上方的窗户和门上的雾面玻璃都透着亮光。这里大概是半径一公里以内最明亮的地方。铁卷门已拉下,我打开一旁的小门走进去。 笹仓正坐在吊梯上,往我的方向看,脸上还戴着焊接用的绿色护目镜,手里拿着的好像是火星塞。我上前站在吊梯旁边。 「没出去逛逛吗?」笹仓问。 「他们没找我,」我撒了谎。「明天早上我有任务。」 「几点?」笹仓看我。通常上头只会在飞行前几个小时告知技师这类消息。 「一大早,」我回答。「能飞吗?」 「没问题。」 「有任何不确定的话,我就不想飞。」 「就跟妳说没问题了嘛!」 「请你告诉我事实。」 「什么事实?」 「找到了吗?」我问。 其实我不过是想确认引擎上的弹痕,掌握受损的情况,以及完全修复的可能性。 「飞弹没射进整流罩。」 「嗯?」 「这就是结论。入射角度过小,我说的没错吧?」 「嗯,对,二十度以下。」 「整流罩上的铝合金跟橡胶一样揪成一团。妳看,撞击后内部蜷缩处刚好位在引擎顶部。」笹仓指着说。 「我可以上去吗?」 笹仓站了起来挪出空位。我踏上吊梯,伸长脖子靠近引擎顶部。凸轮罩旁的安定翼尖端有三处缺损。 「只有这样?」我维持同个姿势问。 「嗯,只有这样。」身后的笹仓立刻回答。 「那为什么汽缸还是坏了呢?」我微微侧身。 「应该是那个的关系吧,」笹仓歪着嘴、探出头来。他伸长手臂指给我看。「就是下头那两个东西。」 「什么?火星塞吗?」我问。因为他手上正拿着。 「不是,」他摇摇头。「我看过了,没问题。」 「要不然是什么?」 「过冷。」 「过冷?」 「位在机头的汽缸,偶尔会出这种状况。」 「可是……」 「这种引擎命该如此。因为后两列汽缸会优先冷却,注定会有这种结果。某种程度上也会受到进气浓度的影响,但无论哪种情况也没办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啊,特别是突然下坠的时候。」 「有解决的方法吗?」 「要是有就好了。」 「那要怎么办?这样下去很难驾驶。」 「嗯,只好增加负载啰。」 「什么跟什么?那很简单啊。大家都清楚吗?」 「大概吧。」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站在一公尺高的狭窄吊梯上,我跟笹仓十分靠近。一不小心重心没抓稳,心想干脆直接下去算了,但笹仓拉了我一把。真是好管闲事,我一点也不感激,而且手臂被他抓得好痛。我没有道谢,蹲坐在吊梯上再跳下去。 「进气较多的那边要不要稍微打开一下?还是维持现状?」笹仓问。 「这样就好。」我看也不看他一眼。 隔壁的飞机也在聚光灯下,好像正在进行整备作业,但不见人影。回荡在附近轻微的音乐像在水底演奏般有点扭曲,或许是从别的房间傅出来的吧。 「空冷式引擎就是这么回事。」笹仓说。 「我懂了。」我背对着他点点头。 走出停机棚。 我点燃一根烟。吐烟的时候,抬头仰望天空,想让烟顺势返回空中。满天星星看起来非常寒冷。 我总是没办法静下心来。该怎么形容呢?轻飘飘的,没什么存在感,就连站在地上都是不可思议的举动。觉得自己像一道扩散的烟雾。 往跑道的方向走了一会儿。 然而,我像作梦一般活着。 包括自己在内,周围所有事物如同用黏土捏成的玩偶那样微下足道;放在那儿不去理会的话,渐渐变得干燥轻巧,然后产生裂痕,最后变成粉末消散风中。这就是我意识到的存在感。 这么想比较坦然,甚至开心。 依靠着这样的想法,多少也有了存在的价值。 相反地,如果意识到自己体内的水分,那就真的回天乏术。身体会突然重的不得了,一切变得糟糕透顶,任何一次呼吸或心跳都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仪式。 遭他人触碰的部分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法则总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右手握着被笹仓抓住的左手腕,上头留着旧伤痕。伤痕当然不只一处,我想笹仓不可能知道。 没人知道。那是我自己造成的伤害,祈祷自己就此消失的痕迹。 烟雾自口中送出。 星空变得迷蒙。 是我的眼睛有问题,星星怎么可能灰蒙蒙一片。充其量是我的眼睛、眼睛前方的云过分接近地面。星星们并不会知道那么微小的事情。 整流罩遭袭击留下的洞,停在我的脑中,如同我的头脑也开了一个洞。那个洞,仿佛从孩提时代已经存在。 5 隔天一早,三架翠芽出动。 除了Teacher和我,另外一个人是药田。听说他六个小时之前才接获命令。他看起来没有宿醉,但眼角多了道抓伤。当然,我没有多问。 地面起雾,没有风。 飞行至云层上方时,我们放弃继续攀升,持续往南南东前进。 三十分钟后,我们和四架轰炸机会合,展开长达一小时的护卫工作。原本两架战斗机又添上一架自有其原因,也能猜到任务的危险性。 「危险」这两个字只能出现在可预想的范围内吧。 目前搞不清楚有没有支援友机,不过通常其它基地的小队会轮番前来保护。我并没有接获任何关于这次任务的内容;假使敌机来袭,按照现在的位置来看,应该是从航空母舰上来的没错,况且照理来说敌机还来不及到我们这里,就会遭到其它小队袭击。 早上起飞前,合田与我短暂的交谈中曾提到,尽管设有层层屏障,但敌人还是会想尽办法能钻就钻,而我们三架正是拦阻这些狡猾家伙的最佳后援。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层层屏障跟行前会议的次数或书面资料的张数具有某种程度上的雷同,和值得信赖的飞行员或火力强大与否无关。 现在右上方是Teacher,药田在前面;我落在最后,是飞行高度最低的一架。下方云层遮盖地面的视线,但倒还看得见左手边远处的几个山头。应该再过不久就来到大海上方。 无线电也暂停使用。 引擎状况良好,有时我还会加速引擎运转,像是染上了怪癖。 日照十分强烈,我多半往反方向看。等一下轰炸机应该会从那边过来。是什么机种?铃城?还是双引擎的紫目呢?我从没有驾驶过轰炸机,心里暗想那绝对是笨重得像条船,又会让人晕得七荤八素的东西,开那种玩意儿的家伙,在我的认知范围里,他们发达的手臂上都有着剌青,而旦毫无例外全是疯子。 确认过仪表板的数值,接着在附近盘旋,因为下头除了云还是云,我别无他法。这种飞行位置给人一种横掠海面的错觉,刺激感令人身心愉快。 最前方Teacher的飞机开始攀升,药田也跟了上去。轻拉操纵杆向前推进油门。在高处环视四周,总算发现轰炸机,比座舱罩上的伤痕还来得小。 一点一滴拉抬高度便能看见地下云层的全貌,延伸到无尽远处后中断。通过上方稀薄云层,继续上升。果然是以动力著称的翠芽,速度丝毫没有减缓,好像能不停扶摇直上。 四架轰炸机都是紫目。四架紫目编队飞行,长得不像一般出厂的飞机,而是更可观的庞然大物。引擎各自发出低鸣,仿佛一首充满蓝调风情的合唱曲。总之,每一架都非常沉重。轰炸机曾经被戏称为「产妇」,后来女性飞行员日渐增加,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绰号。至少眼前紫目的双机身一点也不粗壮,取而代之的是主翼增厚的怪异造型;如果停在地面,大概没有人觉得那是飞机吧,说是潜水艇还比较能让人信服。 爬升至相同高度,沿着轰炸机的路径飞行。我们这边的队形还是老样子,他们则变换成菱形。 周围不见其它战斗机,这表示友机都已先行返回地面了吗?机身距离近到看得见轰炸机座舱内部,但我并未继续攀升,想必他们也没此打算。 再次向下修正高度,决定不再高来高去,比较节省燃料。 很少有战斗机会抵达这种高度。从机体各项反应便能得知此处空气稀薄--飞航速度稳定,引擎声干燥的像空转的螺旋桨。 我觉得有点冷,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围巾,并一度摘下护目镜,揉揉眼睛。 下方是遥不可及的白色云朵。 此刻突然对「地球是圆的」这个说法略有所悟。 不知道哪个人曾说,「就算飞得再高,还不都是贴着地面」,又说什么「天国在更高的地方」。 这种说法无聊透顶。他哪里知道更高的地方有什么?一定是那些到不了这种高度的家伙好面子的场面话。 毫无动静地飞行了二十分钟。太阳的位置渐渐移到我的正面。 前面左下方闪过飞机的身影。 Teacher下降,我退至一旁。他越过座舱罩看着我,伸手指向我头上的轰炸机。他要我留在原地。其实就算他不提醒,我也清楚三架飞机中两架迎击,我绝对是剩下来的那一架。为什么还大费周章地比了手势?大概以为我会无视作战守则单独行动吧! 两机横滚,几乎呈现一百八十度的翻转,并且慢慢下降。 我稍稍倾斜主翼,注视着他们。无法正确估算敌机数量,不过看起来至少有三架以上。从我的位置没办法确认机种,也许全是战斗机。 除此之外,我的任务主要是随时注意四周情况。 判断敌机不可能爬这么高,我将视线锁定前后左右。上面的轰炸机群开始准备弹药,我看见有人走进机尾的弹药室。 左下方似乎展开战斗,无奈我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光影,只有点状物不时安静移动。 好像有四架敌机。 不加入战斗真的可以吗? 我犹豫了。 稍微减缓速度,轰炸机滑到斜上方。 过三分钟。我专注着后方的情况。 又过了一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决定下降。 「下降吧。」握住操纵杆的右手这么说着。 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右前方偏下发现两架敌机。 「来了!」我大叫。 近乎手足舞蹈的声音。 微微前推油门但高度不变。过没多久,轰炸机好像也发觉了,掉头飞向敌机.,我飞在轰炸机下方,倾斜机身向前突进。 眼看即将接近,两架敌机相距不远。轰炸机似乎想依照原本队形迎击,这是很正常的作战策略。但要是他们知道现在只剩一架战斗机,大概会急死吧! 解除安全装置,检查油压,切换燃料槽,修正两舵配平片(注1)。 我调整护目镜,接着深呼吸。 慢慢逼近。 那是什么? 银色翼端折射光芒。两架敌机都是单引擎。我看见自机上坠落的副油箱。其中一架往左上方远离,另外一架则笔直迎面而来。 环顾周围,确认四架轰炸机的位置。他们又往高处爬升,变换队形改采备战态势。离去的那架敌机打算绕到轰炸机另一侧。 迎面而来的敌机,主翼垂直耸立。 要展开攻击了吧,还有三秒。 一、二、三。 拉升降舵,急速上升。 对方果然展开攻击。另一架还在很下面的位置。敌方究竟是跟我照过面之后冲破轰炸机包围,或者绕到我的后方? 引擎全开,放襟翼,控制辅助翼往右倾斜。 敌机靠近。 油门全开,下压机头,稳住身体,切换方向舵。一边侧滑,机头面向敌方。 「来吧!」 攻击。下降。 注意敌机飞行姿势,立即翻转机身。 对方也回击了。 盘旋俯冲。我看到另一架敌机,是刚才离开的那架。 油门全开,机体跳动着。抛下副油箱,机体上升后翻转。收襟翼。 落在后方的敌机攻了过来。 我没有逃走。看那个样子对方追不上我。 翻转机身窥探敌情。没问题,敌机还在后头拖拖拉拉。 我一口气爬升,来到其中一架轰炸机斜下方,那是一处射击死角。为了不让轰炸机倍感沉重,稍微向下调整高度后再继续向上攀升。 攻击。两秒后脱离。 引擎全开,像绕着坐标塔似地环绕动也不动的敌机。击中座舱罩了吗?机身并没有冒烟。不过敌机很快地右倾,维持背面姿势下坠。大概没救了。 很快又遇到另一架飞升而上的敌机。 对方开火。 操作方向舵和襟翼,我也不甘示弱迎击。 擦身而过,我立刻空翻,向前推进油门。敌机朝着轰炸机攻击,但看来距离还不够近。我看见刚才坠落的飞机,还是没有冒烟。敌机往我这边转弯。 有骨气,优秀极了。 我深呼吸。 确认仪表上的油压和油温,确认了燃料量。 笹仓帮我看过的引擎,状况也十分良好。要是机体再轻盈一些,早就能速战速决。 回转。敌机恢复水平,步步逼近。 左转,但是很快地又切回右边。拉抬机头,上升。 拉紧节流阀。翻转机身,注视敌机位置。看来对方无法在这种高度使力,难怪不能随心所欲控制上下路径。 扭转机身后向右反转,随时掌握敌机动向。 虽然很在意Teacher和药田的情况,可是我谁也没看见,离轰炸机又远。不会有人上来这里。换句话说,有趣的游戏才正要开始。 可以好好手舞足蹈一番。 剩下的敌机确实比刚才被击落的家伙聪明。 他倾斜机身,盯着我飞行。我稍微收回襟翼,加快速度。 还是我的速度快。好,这么一来敌机应该没有获胜的机会。 「好。」 拉抬机头。进入内侧,减速。襟翼全放,反方向切换方向舵和辅助翼。一边滑动一边面向敌方机头。 敌机恢复水平,正面迎击。了不起。 逃的话也只会变成诱饵,但没想到对方有勇气硬是靠了过来。 敌机机头向下。下降,进入射程。微调后发射。没必要再看。 马上确认后方的轰炸机,距离还很遥远。 掉头,降低高度。敌机吐出烟雾,继续前进。想逃吗?我不认为他办得到。 脱离。转了个大弯,边翻转边观察周围情势。 左后方上来一架飞机。 不知是敌是我。 6 机首面向对方下降。 是药田的那架翠芽。 他正遭到一架敌机追赶,和我击落的那两架不同,是双引擎。 敌机发动攻击。对方不是要击落我,他的目标在药田。我紧急回转,选择跟在敌机后方。 敌机灵巧地往下,好惊人的速度。 在我下压机头之前,对方一直向下窜逃。 药田好像已经没事了,我看见他转弯往上攀升。 机头直挺挺朝下。动力上升,油温比之前来得高。 机体开始震动,速度接近临界点。 敌机钻入云层。想要逃走是吧! 进入盘旋俯冲,并确认周围。 药田没过来。 「回来!」是无线电,Teacher的声音。 我倒抽一口气,慢慢拉起操纵杆。 看不见Teacher的飞机。他会在哪里看着我呢? 他要我别紧咬着不放吗?这种空域下使用无线电传呼算是特例,不过既然战斗最激烈的部分已经结束,所以也没差。 敌机消失在云雾之中。突然,云层中冒出火花。这样下去什么也看不见。 我吓了一跳,赶紧折返。 云层里出现深蓝色的机体,是Teacher的翠芽。他倾斜攀升,朝轰炸机的方向前进。我也迎上他的角度,跟着向上,中途做了一个缓和的翻转。周围已经没有敌机的踪影。 药田循着同样路径飞行。我注视着燃料表,再飞不久一定得回到地面。 超过云层高度后恢复水平。三架飞机像一架三舱大型机,保持三角形编队。 慢慢看得见四架紫目,看样子没事。我们追上他们,跟在下方不远处。 我们打灯示意,对方也振动机翼。 一度反转往下。 空无一人,好安静。 只剩下相同的引擎声,吹奏庄严的乐音。我摘下护目镜深呼吸,机舱里的空气冰冷,座舱罩蒙上一层薄雾,但机外的阳光是那么的温和、暖和,还掺着一丝丝甜美。我可能有点醉了。 历经五分钟的飞行,我们与轰炸机分别。 应该很快又有别的战斗机上来守护他们。大家克尽职守护卫着炸弹。那么重要的炸弹,明明平安无事地留在身边就好,却又要故意投到对手的领土,可见战争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动。 炸弹才是轰炸任务中最重要的东西,轰炸机或战斗机只是作战当下的配备。 依照记号行事,像解题一样寻找答案。 我们不过按照自己的属性及本能行动罢了。既然注定脱离不了游戏规则,至少要顺从自己的判断。其实,没有人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可是比起地面上的伙伴,或许这里又更自由一些。至少这里不会令人动弹不得。 最惨也还能往下坠落。 下坠,跟地面撞个正着,整个人变成压扁的肉饼。 如果可以这样,我已经感激不尽。就算要死,我也想好好地体验坠落的过程。 但目的地是大海的话,就有点讨厌了。 我对海洋没多大好感,也不喜欢鱼,所以希望尽可能别掉进去。 如今我飞在海的上方。 彷佛为了歪让我看见浑身不对劲的景象,云层很机警地在空中舒展。 我默默返航。 太阳位在后上方高处,有时小小的机身会映在下方的云朵上。 最后,飞机沉入云里。 令人嫌恶且纠缠不清的潮湿空气,似乎告诉我即将接近地面。 下面的世界是污秽的。 灰暗,到处死气沉沉。 连靠近地面的云都受到污染。 一接触地面,很快就脏兮兮的,活像工作人员脚上沾满油污的黑鞋。 我们住在烂泥般的可憎世界。 所以,不管完成多么身心愉悦的工作,最后的降落只会令我忧郁。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种鬼地方还有人笑得出来。 7 那天晚上,餐厅有一场类似聚会的活动,不过Teacher没有出席。他不在场,我也没有留下的意义。碍于情理,我前去打个招呼,然后早早离开。 我又跑到停机棚看飞机;库房里灯还亮着,我想笹仓还在。结果我开门看了一圈,没有人在里面,四周异常安静,连音乐也没有。 里面停着三架翠芽,分别是我跟Teacher的,另外则是预备的飞机。基地里的停机棚散布在跑道各处,或许技师们刚好移动到别的机棚。 笹仓一定在其它地方工作吧? 今天我击落了两架敌机,Teacher则击落了三架。他在最后一架敌机遁入云层之前歼灭对方,真的神乎其技。我当时完全在状况外,那架敌机想必也搞不清楚被谁打下来,说不定还以为撞到浮在云里的巨石。关于那块岩石的故事,在我们飞行员之间广为流传。 我沿着自己飞机周围漫步。 轻轻抚摸主翼前端,确认那弯度。我想和笹仓讨论能不能把襟翼的蛇角再弄大一点。 既然没人,我离开停机棚,不疾不徐地往跑道方向前进。我决定在照明灯下抽根香烟。站在这里,我看得见空中的白色道路,但还是自己住处的那种漆黑感比较美丽。 我本来就喜欢夜晚。 飞行的时候也是,回到地面上的时候更是。很想保持清醒品尝夜的美感,无奈白天的工作太多让我无法如愿。晚上的空气凉爽,还能听见令人怀念的声音。「嗡……」属于夜晚的声音在空气中低鸣,仿佛夜晚是一种机器,而嗡嗡声是运转时发出的声响。这个声音一旦停止,好像天上的星星也跟着同时坠落。 夜晚又像一个气球,气球之所以能够浑圆饱满,也是因为机器一直供给无尽的氧气。 附近传来脚步声,有人往我这里走来。我转身面对声音来源,药田抽着烟走近。 「怎么了?」他走到离我五公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问我。 「啊,什么怎么了?」 「怎么会在这里?」 「随便走走。」 「妳离开后,大家都很生气喔。」 「怎么可能,」我微笑,那是跟敬礼没两样的客套动作。「该说的我都说了。」 「大家想多知道一点妳的事。」 药田的口气比之前还要慎重。为什么呢? 「为什么?」 「嗯,一般而言不都这样吗?如果对身边的人有好感,通常都想再进一步了解对方,这是很自然的吧!」 「可是不管之前待的基地或者飞行经历,能说的都说完了呀。」 「还有更私人的事情嘛。」 「原来如此。我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要有人问了,能回答的我都会尽量回答……你所谓的私事是?举个例子吧。」 「例如……」药田吐了一口烟。 我也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沁凉如水的夜晚和香烟最搭。 「嗯,这个嘛,例如喜欢什么之类的。」 「我喜欢飞机喔,尤其觉得飞行的时候最幸福了。」 「其它呢?」 「喜欢什么吗?」 「对。」 「喜欢香烟吧,」我抬起手遮住打火机,点燃香烟。「还有,我喜欢一个人。你呢,有什么喜欢的吗?」 「我喜欢画画。」 「唔……」 我吐着烟。 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啊。 五公尺处站了一个人,进行着毫无脉络可言的对话。我像在听着广播节目。 没错,别人的存在对我而言如同空洞的声音。 虽然觉得讨厌还是会钻进耳朵,但想逼着我就范,并没有那么容易。 若非精彩的部分,我一点也不想浪费精神关心。一切都不过是空气的振动罢了。 更何况我认为药田这种男人的性格像个黏人精,想尽办法接近新人,并投以热情的关怀,这其实算是难能可贵了。 不过很抱歉,我生性淡漠。 在我眼里,朋友等于一块蛋糕,试着尝尝味道,要是颇为美味,那样就够了,仅止于此。说不定哪天消失无踪,也不用在乎有或没有。 或许我都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待世上所有人!不抱敌意,但相反的,也不带任何亲密情感。 人类就是人类,是动物的一种。 好比因为某种游戏支持同个国家的小队。 跟猴子比起来我只喜欢人类多一点。这就是我心目中所怀抱的亲切感。 「例如,喜欢的人?」药田问。 竟然扯到这里,真的令人傻眼。 吸一口烟通过肺部,过滤后再吐出一口。 「嗯?」我故意再问一次。 「有没有喜欢的人?」药田问。 他丢掉香烟,上前踩熄的同时更接近了几步。我跟他的距离瞬间缩短,转眼不到三公尺。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的口气多少变得冷淡。「难道你想问我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 「嗯,呃,可以这么说……妳别生气。」 「不,我没有生气,」我叹了口气。「但这种问题,老实说我不敢领教,就算是规炬也要有个限度。」 「妳说得没错。不想讲的话,当然也不会勉强……」 「问题不在这里,基本上问话的态度已经不太对了。」 「抱歉!」药田摊开双手。「我道歉,就当我没问过吧。」 「我也希望你忘了这件事,回去的时候不要跟其它人提起。」 「这个我懂。」 「我是说在工作场合的时候不要提。」说完,我又吸了一口烟,或许下意识想用香烟将惹人厌的话题彻底消毒杀菌一番。 药田抬起一只手示意,微笑点头后离开现场。 我仍留在黑暗中抽了一会儿烟。 所以我才讨厌飞机降落。 8 隔天早上,引擎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跑出房间走廊往跑道的方向看,但没看见飞机起飞前一刻。风很凉,天气倒还不错。会是谁出任务呢? 突然从床上爬起来,结果梦里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回到床上,我坐在床边反复思考。 应该是很不愉快的梦。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真是怪了。只剩下不愉快的感觉残留在喉头。其实,我正把手放在那里,慢慢吐纳气息。 药田好像出现在梦里。对了,睡前曾想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 留下来保护轰炸机的不是药田,而是我。我猜想药田心中也有想成为「天才的最佳拍档」这样的念头。身为一名飞行员,会那么想是理所当然。谁在最初的时机能够跟随Teacher,就会是所谓获得信赖的伙伴。 就算是我,当下接到留守的指示时,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原本打算尽可能发挥自己的能力,这样的结果反而加深心中的埋怨。 当然,我并不清楚药田有几斤几两重,不过,如果他的能力超越我,昨晚说话的语气绝不会那么婉转。 换句话说,Teacher是因为信任我,才会决定要我留在那里,而没有选择药田。这样的话,就算药田嫉妒我,我也觉得那很自然。换作是我,我也会嫉妒个半死。 这样的念头似乎跟梦境纠结在一块。 内心想好好痛骂药田一顿,梦醒之后仅剩不具形体的愤怒。 不过,实际上我不会让梦境牵着鼻子走,对于药田的敌对心态也淡化了不少,像冰块溶解后的一摊水渍。 他其实很善解人意。嗯,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担心,才会处处照顾我。就这么想好了。 换件衣服,我走到餐厅。餐厅空无一人,大概是我太晚来了。里头的煮饭阿姨大声问着:「是谁来啦?」却没有多看我一眼。 在她的价值观里,注意汤里食材的状况远比客套招呼重要得多;而这样的价值观,成为她建构漫长人生中的其中一个成果。 我走到回收台将餐盘放好,回到座位上抽了根烟,准备看报纸的时候,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抬起头,看见合田站在大厅,挥挥手示意要我过去。 我马上站起来离开餐厅。合田先行上楼,走进他的房间。门没关,我敬礼后走了进去,并带上门。 不用出任务的时候,并没有特别规定早上得在哪个时候起床,何况我人在基地,对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才是。所以,应该不是要讲我赖床的事吧? 「有事吗?」我停在书桌前问。 「坐吧,」合田指着沙发椅,同时落坐翘脚。「今天早上我接到药田的报告。」 我坐下,目不转睛看着他。什么报告呢?脑中没有头绪,我没有吭气。 「好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妳的事。他说得很抽象,我也不是很了解,但至少我对妳的表现非常满意。可以的话,我希望妳长期待在这儿,不过也要尊重妳个人的意愿。有话尽管说,我也好做决定。」 脑海里浮现几团迷雾,像是夏天空中的云朵。 「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我首先这么回答。「一方面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失礼的话,另一方面我是很希望能一直在这里工作。」 「这样啊……」 合田轻轻点头,眺望窗外。瞇着眼睛的他表面上像看着远方,但我确定他什么也没看。当人们想仔细看东西的时候,是不可能瞇起眼睛的。 我静待他的回应。 「换句话说,我想是这样,」合田终于看回室内。他口气平静,室内回荡着沉稳的嗓音。「妳别介意。」 「是。」 「我想妳知道我们基地会被人称为『名门』的原因,对吗?」 「当然。」我点头。 跟别的基地比起来的确有很大不同,因为Teacher在这里。除此之外,都差不多。 「自从他来到这里,基地上下立刻有显著的成绩。我们这儿很少缺人。妳会来这儿,当然是因为我们向高层提出人事转调的要求……」 「是的。」 「可是希望进来的并不只妳一个,实在多的不得了。至于为什么妳会成为最后的人选,老实说我并不清楚。」 「我也不懂,只认为是运气。」 「总之,和其它基地相比,我们的异动少之又少。没有职缺的话,也就表示没人想调单位。而且,很少有新人进来。」 「是,这我有听说。」我点点头,却被拐弯抹角的话弄得有些头昏脑胀。 「目前全部的基地加起来,女飞行员的比例大约两成,评价比男性好上许多。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基地从建立以来还没出过任何一名女飞行员。」 「我明白。」我立刻回答。话题转移到预料之外的方向,我有些讶异。 「我自己带过女飞行员,也有女飞行员担任过我的部属,但是基地里大多数的人对于这个破天荒的配置,总是不大适应。」 「请问Teacher的意见呢?」我问。 「关于这点,我想他应该没有什么意见。」 「我完全认同。我并不特别认为有什么问题。很抱歉,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我的性别对大家造成困扰了吗?」 「不,不是这样。妳误会了,」合田摇头否认。「没想到这种老旧的价值观依然存在,我感到很遗憾,但又不得不去面对。」 「如果依然存在,真的令人非常不愉快。」 「妳说的没错,」合田点点头,本来嘴角上扬打算微笑,中途又恢复平静表情。 「感谢您的理解,」我低头致意。「我的宿舍跟其它伙伴不在同一层,而且是单人房。莫非这也跟性别有关?」 「对。只是单纯基于安全的考虑,妳不太高兴吧?」 「不,」我摇摇头。「我很感谢。虽然不想有差别待遇,不过我喜欢独处。关于这个安排,为了希望在工作上的表现更出色,日后也请让我继续使用单人房好吗?」 「好的,」合田点点头。「Teacher也睡单人房。」 「是吗?」 「可能有些相同的地方。」 「咦?您是指我跟他吗?」 「就我看来。」 被这么说我还蛮高兴的,但我只是微笑带过,没说什么。 「大概是这样。抱歉,耽误了妳的时间。」 「不会,谢谢。」 「听说妳的资质不错,跟着他学习想必更有意义。」 「是的。」 我起身敬礼,准备离开房间。 「啊,草薙。」合田叫住我。 站在门口,我转身面向他。 「飞机怎么样?」合田靠在办公桌旁问。 「您是指翠芽吗?」 「妳之前开的那架,我记得是……」 「散香。」 「嗯,这两款完全不同类型呢。还开得习惯吧?」 「是,已经适应了。」 「呃,其实……我们正在检讨引进散香的新机种。公司的政策也是打算一步一步全面更新成推进式战斗机。」 「因为燃料费的关系吗?」 「算是吧。但目前会议的结论只有购买费用和预估成效的比率而已。」 「还没将驾驶的飞行员纳入考虑是吗?」 「对。不管怎样,如果妳有这个意愿,我们也可以添购一台散香。既然都说到这儿了,妳觉得呢?」 「嗯,的确很吸引人。请问有新机种的信息吗?」 「有兴趣的话,我会帮妳拿一份过来。」 「是否能了解所有规格之后再做决定呢?」 「当然可以。」合田微笑。 「那么,麻烦您了。」 「好。」 我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因为最后的话题不错,完全一扫郁闷的心情。 新的战斗机? 真的好期待啊。 9 我一边往停机棚走去,一边试着重组合田话中的含意。由于后来的新型战斗机一事让我的心情顺畅许多,也才能冷静抓住他话中的重点。 男女性别的问题在这种领域老早是陈腔滥调。尽管答案很明显,我也清楚绝大部分的人还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而偏见就像挥之不去的亡魂,攀附在源远流长的文化里。 为此,我的立场从开始到现在都拒绝谈论这方面的话题,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偶尔还是会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的。 这绝非肉体上的问题,对我而言那真的不算什么。重点是周围的反应所形成的意识把我逼到一个境地。 好比很久以前某些人种因为肤色遭到歧视,不过在现今社会上几乎已不成问题。并不是因为问题刚开始产生时的那股自卑感,而是本身用文字说出自我价值,有所把握的话就够了,这样子不会产生更复杂的问题。 然而我常会想,就算这样,身在团体之中很难不去理会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倒不如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周围的人正担任着批判者的角色。 这么对比下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种不同,血缘各异,还有职场里上下和敌我关系等等。一个人的话,没有性别自然也不用分什么上下;老成或年轻,历经的时间相同,唯一的变化只有健康、情绪跟安定等因素。 凑巧的是,一个人飞在空中的感受跟这个观点十分接近。 没有右也没有左。 不知道该笔直前进,还是要倾斜。 反正,都无所谓了。 如果还有别人存在,就不得不思考跟那个人之间的关系。人类成天为此忙得像无头苍蝇。 可是,我又觉得寻求对比之外的可能性非常麻烦。 那里并没有好玩的对象,也没有令我感兴趣的事。 为什么我的情况会是这样呢? 我不清楚其它人是什么状况,因为怎么样也与我无关。只是……对我而言,他的存在是个例外。 那份期待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来到这里之前,我对这样的情绪也是半信半疑,甚至觉得脑袋有问题,怎么会对别人,对一个处在外侧的人那么兴致勃勃。 就在跟他的第二次飞行任务中,我确认了自己的情绪。或许就连确信本身也很稀奇。这种少有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 停机棚大门敞开,笹仓坐在一张搬出来的小椅子上抽着烟。 往机棚里看,只有两架飞机;另外应该是早上飞出去的那架吧? 「怎么啦?看起来心情很好嘛。」笹仓吐完烟说。 「会吗?」 「还真难得耶,一早就看见这种表情。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可能有新飞机可以开。」我从口袋掏出香烟。 「妳说什么?哪个机种?」 「散香。」 「咦?」笹仓瞪大双眼。「真的吗?进阶机种完成了喔?」 「你该不会也听说了什么吧?」 「嗯,我猜引擎提升为三段进气变速;再来是整个舵面完全改装,变得能任意操控。重量更接近轴心,翻转速度比之前更快。机头还搭载对空机枪。其实原本的设计就该这样。」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就算你把我当成间谍,我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呃,有很多条来源。唉唷,我也说不清楚,妳不要问了啦。」 「我对引擎非常满意喔。可是,嗯,我的确觉得翻转速度慢了点,这大概是我最不满意的地方吧!」 「就算主翼没搭载武器,无论哪种战机都会朝这方向发展,防弹啊、火力等等,再下来的燃料补助槽反倒有点多余。」 「那也没办法呀,出任务又不是在玩。」 「从地面看上去,跟玩没两样啊。」 「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不过妳想想,有哪个人出去的时候会碎碎念的?明知可能一去不复返,起飞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笑嘻嘻的。我说得没错吧?」 「会吗?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 「回来的时候一脸呆样,全写着『结束了啊,可是还没飞够』的表情。」 「你说得没错,」我点点头。「可以的话,最好都不要降落。可是一直飞又不能睡,也不行洗澡。」 笹仓站起来伸伸懒腰,深呼吸了几口气。 「原来散香要来了啊……」 「不,上头还没做决定,也不知道确切时间。先不要说出去。」我拜托他。 身体像干皱的抹布,动作有些迟缓,我决定沿着跑道慢跑一圈。空气很冷,但阳光和煦。路旁干枯的野草依然挺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枯萎的事实,简直跟人类世界的大人一样。 工作上累积的习惯,我三不五时仰望天空。万里无云,能见度也不错,除了刺眼的光线,天空中什么也没有。 盯着地面上身体的影子,持续跑了一会儿。沿着跑道往对面前进,再爬上河堤;河堤对面有一排树,那是人类种的防风林吧! 那是人类依照个人好恶完成自己想要的自然。 沙漠明明再自然不过,但人类不知道为什么只喜欢丰饶的土地。地面上充满这类令人嫌恶的东西,我猜甚至连海底都堆了不少;从河川流入大海的秽物并没有消减,而是渐渐沉积。 从这角度看,天空还没被糟蹋。 因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产物几乎没有浮在空中。天空仿佛污水最上层清澈的水分,仍保持干净。在那里,只能容下轻巧的东西。稍微沾染上一点污秽,很快会变得沉重,然后下坠。 在堤岸跑了一阵,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各处大量冒出汗水,弯腰低下头,汗水像炸弹般掉落地面。 我眺望着河川,河水少得可怜。裸露的砂地、随处可见的野生植物,附近没有联外的桥梁。这里离对岸尚有数百公尺,挟着河川的两侧堤防一路笔直延伸,像一条跑道。 我沿着下游缓步前行。 堤防斜坡上躺着一个男人,我一眼就看出来是Teacher。我没有停下脚步,维持步伐的稳定,不过呼吸早已乱了方寸;当我注意到这一点时,我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要冷静。此刻的心情和敌人狭路相逢的紧绷场面相同。这个时候,我假想手中握着操纵杆,微调行走路线。 解除安全装置的手指,意识到油门反应的左手。 沉溺于联想中的,另一个我。 脚踩进堤防边的草堆,我往下走。 他的脸上盖着鸭舌帽,一只手枕在后脑勺;单脚弓起,另一只跨在上头。 我来到距离三公尺的地方。 没有动静。他睡着了吗? 一想到说不定会打扰到他,我没有吭声。 抬头仰望耀眼天空。 鸟儿在好高好高的空中飞舞,没有挥动翅膀,只是在那里滑翔、盘旋。从那样的高度往下看,一定看得见我们两个吧。 「合田跟妳说了散香的事没?」他突然开口,语气平静。 「是,」我马上回答。「就在刚才。」 「妳怎么回答?」他问。鸭舌帽还在脸上,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说好。」 「是喔。之前妳是开散香的嘛。」 「是的。」 「喜欢吗?」 「喜欢。」 「哪方面?」 「很轻,」我不假思索回答:「而且性能绝佳。总之很灵敏,但主翼搭载了重装备,翻转速度仍稍不足。希望这次的新机种能有所改进。」 「会改进的吧!原先设计机枪要配挂在机体,所以引擎才硬是装在机身后方啊。」 散香的引擎位在后方,因此螺旋桨会在机体最后方运转,而且机舱更前面的位置没有引擎也没有螺旋桨,细长突出的机身上只有尾翼。 「请问,」我上前走近一步。「请恕我直言,你说的并不正确。引擎之所以位在机体后方,是考虑到飞行时的效率及平衡感。搭载机枪并非首要目的。」 他举起手戴好帽子,然后坐起,上半身并微微前倾,没有看着我。 「唔,或许妳说的对。」他低语。 「请问你开过散香吗?」我问。 他侧过脸来,斜眼看我。 「开过。」 「你的看法呢?」 「散香刚开发的时候,我是负责测试的飞行员,开着它飞了好几次。当时我也提出了不少建议。我觉得那是架不错的飞机。」 「抱歉,我不知道你之前开过散香。」 「合田也跟我提了这件事,不过我拒绝了。然后他说要去告诉妳。」 「咦?」 「妳是第二个过来这边的人。」 我顿时无语。 心里同时环绕了两个疑问,一是为什么Teacher拒绝了新机种?另一个则是我在队上的地位是否仅次于他? 心情很复杂。 就像出任务时,面对两架不同类型的战斗机同时出现。 他取出胸前口袋的香烟,叼在嘴边。 「坐下吧。」吐出一口烟的当下,他抬头看向站着的我说。 我在草堆上坐下。 我坐在他身后略高的位置,距离约二点五公尺。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保持距离,或许出于一种本能,再靠近的话就危险了。 有好一阵子,我盯着他吐出的烟雾。 不具任何意义。 那样不放过任何事物的观察习性,是这个行业必备的条件。 时间短暂,我拼了命地绞尽脑汁。 首先,我多少明白自己在这座基地里的能力仅次于他。别说是拥有这种程度的自信,当初刚转调过来,我甚至怀疑过Teacher到底有没有本领。姑且不捉年代久远的八卦,我以为他早就退休不干……不然,他的丰功伟业应该成了过去式。 我还暗自告诫自己,如果看到那样的他,也不能感到幻灭,更不能减退心中的那份尊敬。 至于其它同胞,我从头到尾没放在眼里。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没人能击落我。一开始握住操纵杆的同时,我已经有这样的体会。这是我应该存在的地方,为我而生的地方。 因此,排名第二,我当之无愧。 除了从他口中听见此事心中的惊讶,或许心里的确有几分征服的快感。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Teacher拒绝驾驶散香? 我设想了几种理由,但还是无法理解。身为飞行员,通常渴望驾驶新机种。新机种又通常具备绝佳性能。若非绝佳,绝对不会被制造出来。驾驶新机种,身体同时体验全新的感受!驾驭一架脱胎换骨、速度感惊人且凌厉的机体。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与幸福。 说不定那是一架实验性质的战斗机,我想这方面合田也告知过Teacher。既然他断然拒绝,所以又跑来问我。结果变成捡别人剩下不要的。 为什么他要拒绝? 假如顾虑仍停留在开发阶段,大可当成试飞不就好了吗?况且新机种的开发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而完成的话,更没有理由不飞飞看。该不会他的建议没被接纳? 问了又怕破坏气氛。 问了也没有意义吗?不,是我不懂瞻前顾后吗? 自知正犹豫不决,并且寻求解释犹豫的合理理由。 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你看那个。」他伸手指向天空。 我沿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面对耀眼的天空,我瞇起双眼。 什么也没有。 一只盘旋天际的鸟儿。 我不懂他的意思,低头看着他的脸。 「等一下很快会急速下降。」他说。 我再度看回天空。 好像是鸟。 我无从了解他是基于何种征兆做出的判断,不过真的如他所说,那只深色的鸟儿突然加速坠落在河川中央的草丛里。牠合上羽翼加速,但不时调整着路线。当我以为牠就要和地面撞个正着,又展开双翅,抬起身体,接着利用速度水平滑翔。最后,一瞬间消失在草丛里。 才一眨眼的时间,连声音也没听见。 下个瞬间,鸟儿快速挥动翅膀,好整以暇地飞到空中。牠的姿态看起来有些吃力,两只脚抓着好大一只猎物。似乎不打算高空飞行,牠低空飞向河川的另一侧。 「好厉害。」我说。这句话的确发自内心。我不喜欢会动的东西,所以平常没仔细看过,但今天这么一看,心想可以成为工作时的参考。 「坠落的时候还是重的好,」他说着站起身。「攻击的一方没必要轻巧。所谓灵敏,那是想逃走时才需要的能力。」 他的嘴角上扬,好像在微笑。 我也跟着站起来。 他等也不等,直接爬上堤防。 我又往河川的方向看去,已不见鸟儿的身影。 1、一种操纵力的小翼片,安装在升降舵、方向舵以及辅助翼的后缘。 第二话 筋斗 拥有能完全撑开的薄膜双翼,赋予蝙蝠达成飞翔的天命。为抓住四处逃窜的夜行性动物,除身体须十分灵敏,还得拥有任意变换方向和自由自在的飞行能力。因此蝙蝠时而倒立,时而倾斜,并具备各种姿势以捕获猎物。然而,通过空气、以羽毛构成的翅膀想要做出蝙蝠的动作,简直异想天开。 ——李奥纳多·达文西 1 大约一个月之后,机型A2的散香运抵基地。在这之前,我驾驶翠芽执行了六次任务,但一次也没遇到敌人;六次里面有四次跟Teacher一起,原本想趁机多多学习,可惜好机会并没有降临。 不过,后来在地面上我跟他有了几次交谈。他跟我的飞机同在一个停机棚,打照面的次数也多。而且吃惊的是,他破格让笹仓负责他的飞机。 究竟是怎样的机缘,我不得而知。 笹仓大大地上紧发条,令我不禁担心他该不会撇下我的飞机不管。 话说回来,至今我从未对翠芽恋恋不舍,何况心里老想着过不久散香就快来了,尽管觉得可惜,但也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在出任务的时候不让翠芽受到伤害,每一次的飞行都要小心谨慎。 通常飞了几次之后,会请技师调整飞机状况以符合自己的操纵习惯,虽然大可拜托笹仓帮我好好改造一番,但这次我忍住了。 对我来说,翠芽的机舱稍嫌大了点;躺在这么宽敞的棺材里,没办法死得安宁。这家伙的机头搭载着大到有点愚蠢的引擎,所以机体看起来很笨重。跟翠芽比起来,散香真的小巧多了。这两架战斗机好比钝器和尖刀,完全是不一样的武器。 但无论如何我必须承认,几次驾驶翠芽下来的经验都非常愉快;特殊的机械装置,爬升的时候十分稳定,螺旋桨的风速受舵面影响,从失速到恢复控制为止的误差时间也极短,这点对于一对一缠斗十分有利,飞行幅度也跟着增加。 但是我的直觉强烈地告诉我那已是翠芽的极限,开过就知道引擎跟机身几乎接近硬撑的地步。从引擎不时传来的振动,加上主翼切穿风的声音不够从容就一清二楚,整个机体像穿上笨重的铠甲,还挥舞着重死人不偿命的剑。这样下去根本不能再配载任何装备,翠芽终将精疲力竭。 与其说散香是翠芽之流的进化版,或许称之为稍微偏离初衷的崭新机种也不为过。Teacher曾经参加过开发散香的试飞行动,他到底给了什么意见呢?我真的很好奇。 至少我能肯定散香拥有每个飞行员都殷切企盼的舒适感。 即便作梦,我多半梦见自己开着飞机,而且事后回想起来,绝大部分是待在散香的机舱里。 也不是多好玩的梦。现实比梦境还要有趣刺激多了。梦里的我总是遇到困难,每次的场景绝对是飞机突然动不了。事实上,至今我还没遇到那么要人命的情况。我告诉自己作恶梦可以消灾解祸。直到现在,我一直抱持这样的想法。 合田告知我散香将于隔天下午抵达的那个晚上,我兴奋地要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跑到停机棚找笹仓,结果他正在机棚门口组装摩托车。那台快变成老古董的东西是我让给他的,要他自己好好整理一下。才没几天,之前看起来快要支解的机车,现在居然有个样子出来,令我颇为吃惊。 「干嘛那么开心?」笹仓看着我说。 「明天散香要来。」 「是喔,那很好啊。我还蛮想看的,」他把螺丝起子放回工具箱。「最想看的是可二段切换的进气系统。散香哪来空间摆那种玩意儿呀?」 「不就是再改良成小一点吗?说不定施了什么法术。」 刚才说话的时候没注意,我这才发现笹仓没穿着工作服,而是一件短皮衣。看上去比平常帅气许多,对他来说是偶尔为之的穿衣风格。 「现在要去哪里?」我问。 「嗯,打算骑出去看看。」 「唔?骑这台喔?」我看着机车。 「要不然还有哪台。」 「骑到哪里?」 「没多远,到城里吧。」 「城里是哪里?离基地多远?」 「你没去过?」笹仓目瞪口呆。 「没有。」我摇摇头。 「喔。那,要跟吗?」 「咦?怎么跟?」 「这又不是战斗机,可以坐两个人啦。」 「骗人。」我笑着。 「真的啦。妳看,这不是座位吗?」笹仓轻拍机车后座。「双座摩托车。」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来曾看过两个人骑一台机车的照片。可是,照片里的机车看起来气派多了。 「城里有什么?」 「没什么耶。就喝个咖啡,吃块咸派,然后再回来。」 时间是晚上六点半。我还没吃晚餐。再不去餐厅露个脸,我看又有人要来找我了。 「我要去。」我说。 「咦?」笹仓的眼睛瞪的老大。脸上写满「妳在开玩笑吧」的表情。 「是你先问我的耶。」 「呃,那个……我看妳是迫于情势吧。」 「我想骑。」 「咦?妳骑过机车吗?」 「速克达的话,有。」 「不行。」笹仓摇头拒绝。 「比开飞机简单吧。」 「不行。」 「好,我坐后面。」我拍着后座。 2 脑中突然浮现餐厅那个煮饭阿姨的嘴脸时,我人已经远远离开基地一公里以上,在森林中驰骋。一路上没什么特别,就是路很直,天色很暗,只有负责照路的车头灯亮着。我坐在笹仓后面,起初觉得还不错,后来愈来愈冷。 「怎么样?」笹仓大声问。 「好冷!」我回答。 笹仓放慢速度,把车子停在路边。 我们被森林包围。 再往前好像有块光秃的地,但可见范围内没有任何店家,连一台车子也没经过。整个气氛好像随时有狼出没。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出门前没把枪带着。 「怎样?」笹仓问我。 「我想下来一下。」 我下了车。如果不这样的话,笹仓也下不来。他踹下脚架。运转的引擎还发着低沉且不规则的声音。 他拉开皮衣的拉链。才猜想他想做什么,只见他已脱下外套,往我的方向丢过来, 我急忙接住。 我不懂他的意思,偏着头看他。 「穿上吧。」笹仓说完,再度握住把手,跨上机车。 「为什么给我穿?我没关系啦,」我笑着说:「还没那么冷。」 笹仓不发一语,发动引擎。 「喂,你这样子该不会是喜欢我吧?」我靠近他。「你应该很了解我的对吧?不要这样。」 笹仓瞪了我一眼。 「妳是个飞行员,要是感冒了,对我们技师反而有利。我纯粹以工程学的观点,告诉妳这么做安不安全。」 我考虑了三秒,默默套上皮衣,然后坐上后座。 「OK,走喽。」笹仓叫着。油门一催,机车开始前行,不一会儿就开始加速。 其实也没多快。引擎好像没什么力,排档的状况也不好。我有点担心回不回得来。不过穿上外套以后,倒是不冷了。 穿过森林,接着是一片草原,再之后则骑在堤防上。附近暗得可以,不过就快接近铁桥,看过去点点光明。 桥的另一头霓虹闪烁,我的心里冒出「热闹」两个字。但是等真正过了桥,周边也只有三间房子,其它什么也没有。再过去一点还有一间,但看起来像仓库或废墟之类的建筑。 「那栋是什么?」 「车站。」 「车站?」 既然有车站,表示附近有铁路喽。可是也没见到类似的东西。光线还在远处,近物怎么看都只有黑影。 眼前三间房子,左边是一小间加油站,屋里灯还亮着,外头的空地停了一台红色卡车。右手边看来是家商店,不过大门紧闭,招牌灯也没亮,仅靠门口站着的电线杆散发的灯光照出个样子。我不知道那家店卖什么东西,但一定是那种标榜要什么有什么,结果却什么鬼也没有的商店。第三间离路边较远,是一栋平房,坪数是三间里面最大的;招牌上的店名亮着橘色霓虹灯,好像叫做「light on」,后半部看不清楚。 店门口的空地停着三台车。笹仓把车停在门口。 「这就是城里?」我问。 「不,还在外围。」 「我想也是。大家平常都往哪边跑?」 「大家?」 「药田他们。」 「我哪知道?」笹仓摇摇头。「我对这儿也没多熟好不好。」 店里播着沉重的音乐,光是这样我已觉得被油腻感包围。一进去的门口摆着一台复古的投币式点唱机,声音大概是从这台机器里跑出来的没错。 说不定这台东西老早就坏了。 室内大约有十来张桌子,靠里面的餐桌有人坐。吧台连个人影也没有。笹仓往吧台走,我看完那台点唱机后,也跟了上去。 不知道从哪走出来的白发胖老人,其中一只眼睛动也不动。我跟笹仓各自点了咖啡跟咸派。 「要浓一点吗?」店员歪着头向我们确认。或许对于没有点酒感到好奇。 「浓一点好。」笹仓说。 「妳也是吗?」 我点点头。 店里的咖啡并不是现煮。店员拿出白色瓷杯放在吧台,接着注满咖啡。老人充满皱纹的双手搁在我们面前。 「你们怎么来的?不是一般的引擎声。」他问笹仓。 「骑机车。」 「机车?两个人一起?」他斜眼看着我。 这时候,我意识到身上那件夹克,想赶快还给笹仓。不过现在室内又不冷,何况在别人面前做出这种事,笹仓还可能会错意,所以我立刻打消了念头。老人依然盯着我不放,大概觉得稀奇吧。我很想催他赶快去烤咸派。 「她是飞行员。」笹仓说。 「唔,那么厉害,」老人睁大眼睛。「要飞的时候果然不能喝醉吧?」 我闷笑了一声点头。 笹仓凑进我的耳边。 「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离开。」他这么说。 我摇摇头。 咖啡好苦,丝毫没有咖啡的香气,只是一杯苦涩的饮料。即使如此,我并不觉得难喝,还蛮刺激的。 「之前怎么会想过来这里?」我问。笹仓看起来不像第一次进来。 「只跟其它的技师开车来过一次,那时候Teacher也在。」 「咦?跟你们一起?」 「不是,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最里头的位子了。」笹仓指指吧台底。 「他怎么来的?也是骑机车吗?」 「我怎么知道?」笹仓摇摇头。「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女的,大概是女人的车吧。」 「唔,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喔……」笹仓一脸嫌恶。 「年轻吗?」 「啊,原来是这意思啊。呃,算吧,」笹仓扬起嘴角。「妆化得很浓,穿了件迷你裙。至少……」 至少不是飞行员,笹仓大概会说这句。他似乎发觉说了不该说的,没说出口的话被他用一口咖啡含混过去。 好不容易咸派才上桌。我马上伸手上前,结果太烫拿不起来,只好就着盘子吃。这种吃法肯定违反礼节,不过这家店看来也不需要有那么高尚的设限。 这是什么派啊?又烫又吃不出味道;胡椒味很重,应该算好吃,不然就是我没尝过的口味。 话说回来,没必要大老远跑来吃这种东西吧!但我的工作不也都是刻意飞到几百公里完成任务,所以我没有资格抱怨。 我有点在意Teacher来过这里的事,不时回头往店门口看,总觉得他好像会出现。真的进来的话该怎么办?妤想跟他坐同一桌,然后聊个没完。不过,假如他身边有女伴,那就没望了。 他会不会偶尔跟女伴在这里见面,或只是偶尔到店里坐坐? 店内陆陆续续增加了四位客人。自动点唱机接着又放了别的曲子,乌云罩顶的气氛更加油腻不堪。 我没有把咸派吃光,但不是因为难吃。关于这点,我非常慎重地跟笹仓解释过了。 3 「要回去了吗?」笹仓说。什么脸啊,好像刚洗好的衣服被撑开一样。 「我没差。」我回答。时间才八点。 「反正还有明天嘛。」 「一直都有明天啊。」 笹仓起身掏出裤子后口袋的皮夹付了帐。我问了价钱,从口袋拿出一半的钱。离开后我才把钱交给他,他默默地放进胸前口袋。可是,那里并没有口袋。 「啊,对喔。」笹仓指着我。 他的夹克还穿在我身上。 我拿过钱,帮他放进夹克口袋。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说。 「怎样?」笹仓呆着脸回头看我,我就是喜欢这么没有防备的他。 「回程让我骑。」 笹仓啧了一声,面有难色,完全在我预料之内。 「我会慢慢骑的。」 「妳要载我喔?」 「嗯,一定要的吧。」 「真受不了妳。」他故意叹了好大一口气。 最后他还是把钥匙丢给了我,我单手接住并回他一个微笑。真难得我会直接表达内心的喜悦。这趟总算值得。 接下来一分钟左右,笹仓临时帮我恶补——这里是油门,这里是离合器,这里是排档,还有他非常洋洋得意的煞车。 可是,应该不只这些吧。 仪表板上只有两种数值。 我跨上机车,发动引擎。启动装置发出一声惨叫后,机车腹部持续一阵不规则的爆音。一没注意,老人已经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不知道在笑什么,开心的表情简直像拿到通往天国的门票。 笹仓坐上后座。 「走啰。」我说。 「给我慢慢骑。」 「抓好。」我大喊。 放掉离合器,催动油门。 机车瞬间往前。就这样回到路上,往铁桥方向前进。 排档好像有两段。 我开心地大叫,非常怪腔怪调。 我笑着,可是不懂在大吼大叫什么。一定不是特定的语言吧!这种程度的兴奋,在空中极其普通;机舱里怎么放声笑闹都无所谓,可是在地面上就难了。怎么会这样呢?搞不好是第一次如此开怀。 如果后座没有笹仓,我会叫得更大声;如果喝的不是咖啡而是酒,我会笑得更开心。现在这样子不好也不坏…… 传递至身体的振动,迎面而来的风压,真的棒呆了。跟来的时候差太多,以后我绝对不要坐在后座。 奔驰在笔直的堤防,中途下坡往草原去。引擎的律动偶有不同,但并没有罢工。 在地面上,我可以不用注意后面。 没有人会攻击过来。 不过,我得专心看着前面的路。一不小心,很容易骑进草堆里。地面到处是草丛,非常碍事。 我想起小时候常玩的游戏。游戏里,路上有很多东西,你得要避开不能踩的,踩住可以踩的。实际上,地面危险的东西并不多。 我们回到了森林。一路顺畅,我全身发冷,不过眼看基地就快到了。后座的笹仓没开口,一定也觉得很冷,而且引擎十分嘈杂,没办法交谈。 突然有东西掉在前面。 「那是什么?」我大喊。 引擎声大概遮去了我的声音,笹仓似乎没听见。我握紧煞车避开坠落物,没想到后轮打滑,机车整个失去平衡,偏离路中央冲向路肩,骑上人行道。 速度虽然减缓,轮胎却因为撞击而回弹,眼看就要人仰马翻。 我整个人弹了出去,倒进草丛。从事情发生到结束不过才短短几秒,我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要是在飞机上,就算坠落也有时间差。太过接近地面令人手足失措。 「喂!没事吧?」笹仓大喊。 机车倒在三公尺远的地方空转着。我的头旁边就是草堆。不觉得身体有哪里痛,好像没受伤。夜晚的天空此刻在眼前开展,眺望的当下,笹仓探头过来。 「草薙,没受伤吧?」 我给了笹仓一个微笑。他吓得脸色发白。 「没事,没事啦。」 我抓住他伸出的手站起来,第一件事是确定机车的状况。草丛里透出白色车灯,车子已经熄火,车缸有些变形。 「唉,倒的方向还不赖吧?」我说。 笹仓往路上看。附近没有路灯,十分昏暗。 「嗯,好像有东西。」我走了过去。 有人倒在路中央。 笹仓跑上前。是一个仰躺的女人。 「谁呀?还活着吗?」笹仓站在我身后问。 他把女人抱了起来,发现这女的满身酒味,还喃喃自语。 「好像睡着了,」我说:「好险没碾到人。」 「怪事,为什么会躺在这里?」笹仓碎念着。 我推着机车回基地。笹仓将女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半扶半拖地走,看来比推机车还麻烦。行政大楼已熄了灯,也不知道合田人在哪里。基地一片死寂,好像大部分的人都外出了。 到了门口,我们先跟门房报备,顺便询问该带到医务室好还是叫救护车来。门口离医务室并不近,而且女人也只是喝醉了,应该没事。我跟笹仓带着她往停机棚的方向去。 停机棚前有张长椅,笹仓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跑去装水;我把机车推回机车库里又走了出来。 女人已经没在睡了,端坐座位上。一身看似黑色的洋装,裙摆约在膝盖上方,此外还套了件薄薄的对襟毛衣。一头长发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不过似乎有点白。我站在她面前,她看着我。 「还好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我得回去。」 第一次听见女人的声音,像是感冒引起的喉咙沙哑。 「去哪里?」 「大家在的地方,」才说完,她很快地叹了气。「可是,我也不知道了啦。唉唷,回不去了。怎么办?」 「妳怎么过来的?」 女人回答之前,笹仓从停机棚旁的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杯子。 他把水递过去,女人双手捧住喝了下去。 「谢啦。感觉肚子里好像有东西穿进去,」她微笑。「呃,现在几点?」 「二十一点。」笹仓说。 「二十一点?」 「九点的意思。」 「什么嘛,还那么早喔?我以为早上了耶。」 「早上的话妳就死定了,」我有些生气。「睡在那种地方,妳有病吗?我差一点要碾到妳,懂不懂啊?」 「咦,妳是……女的?」 我啧了一声,马上弹开。我往后退,转身侧向她。下次再正面遇到,绝对直接发射子弹。 笹仓靠了过来。 「好了啦,」他低语。「之后交给我处理。」 我点点头。朝宿舍的方向走了五步,想起还有事没交代,停下脚步。我脱下外套,走回去还给笹仓,给他的钱也在外套口袋里。 「对不起,机车被我骑坏了。」我对笹仓说。 「大概有哪个地方坏了,但我也不懂要怎么修,所以先跟你道歉。谢谢你肯把机车借给我骑。」 「不客气。」笹仓露出白牙。 「喂。」长椅上的女人高声喊着。「再去喝一杯吧!」 我走回宿舍。踏上楼梯,回到房间,沿途谁也没遇见。拉起窗帘,推开窗往外看,行政大楼前依旧一片宁静。 走进浴室冲个热水澡。热水淋在头上一定很暖和,冰冻的记忆也跟着溶解。我看得见那家餐厅的点唱机里的唱盘,还看见坐在吧台前端的Teacher。连没有看见的事物,都一一记在脑海里了呀。 骑机车真的很有趣,如果还能骑到云层上方,那一定更棒,不过会很冷,外套也无济于事。 接着想起女人白皙的双脚。可恶的家伙,我啧了一声。 根本是故意的。 那女人以为酒精就是流动在身体里的血液。那种人也是大人,大人世界里的女性,下流污秽的大人。跟那种人在同个空间,我就想吐。我真的想杀了她,送她下地狱。 不过,我攻击的飞机上不会有那种人存在。大家都是孩子,大家都是好人,一点也不肮脏,所以才上得去天空。比起醉倒然后死在路边的家伙,和飞机一同坠落的人更有光彩。 一定是这样没错……我们跟达人完全不同。 我想起了妈妈。 想到这里,我拼命地摇头。 不行。我不行再想了。想想明天吧,想想散香。 美丽的机身线条,出众的机翼弧度,身在机舱里那股令人怀念的宁静。 我想飞。 不愿回顾。 真希望能早一点飞上天空,留在地面只会遇到一堆烦人的事。令人作呕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真的…… 「也不完全是啦。」我自言自语。 还是有快乐的时候,不是吗? 笹仓是好人,骑机车很有趣,咸派的味道也不错。而且跟Teacher的交谈,只能在地上。 原来我并不是活在天空。 沉没在天空的底层。 我在这里生存。 我逃不了,就算逃了,最后还是要回去。死去的人们究竟是沉在水里,或埋进土中?总之不是浮在空中,因为不是天使……走出浴室,坐在床沿,我翻找着香烟。烟盒在上衣口袋,里头剩下最后一根。 点燃了火,我看着窗帘随风摇曳。好舒服的晚风。若要通过窗帘缝隙,不垂直机翼是办不到的。 往外飞去,一面倾斜看着中庭一面转弯,攀升到行政大楼楼顶再空翻进入;最高的位置,应该还残留足够的速度。故意维持翻转姿势,背部紧靠着座位,这时候四肢必须用力支撑。使出浑身解数慢慢下降,接着一个轻盈的滚转。缓缓拉抬升降舵。我看见前方透明的路线,倾斜机身驶入屋檐和屋檐之间。 来到停机棚之前滑出,放襟翼和油门,方向舵微倾,辅助翼反方向偏移。你看,机头朝向那边了,长椅上的女人。再稍待片刻,目标物进入射程。 攻击,攻击,攻击。 油门全开,修正升降舵及方向舵。恢复速度的同时,收回辅助翼。上升,翻转,我窥探着长椅。 见到了什么呢?女人倒卧在血泊之中吗?或者连同女人身上美丽洋装骤然消失? 窗外传来声音,似乎有车子驶入基地。 我站了起来,叼着烟往外头看。车子停在行政大楼前,并熄了车灯。步出车门的是合田。他去了哪里呢?我稍微拉起窗帘,免得被他发现。合田并没有回头,直接走进行政大楼。不一会儿,他位在二楼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不知道笹仓赶走那个女人没。如果她还在,最好告知一下台田比较妥当。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我的头发还是湿的。走向停机棚的时候,笹仓刚巧迎面走了过来。 「她呢?」我问。 「回去了唷。」 「咦?怎么回去的?」 「嗯。」笹仓只是扭扭脖子。 「谁送走她的吗?」 「算吧。」 「那是谁?」 「好了啦,别管了。」 「就是要问!」我说。话才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完全不懂为何如此在意。「唉,算了。」 我叹了口气,试图压抑情绪,想使尽全力将这种情绪碾碎。 「合田回来了,我正想说要不要去找他。」 「很麻烦的,还是不要吧!」 「瞒着不说不是更麻烦?」 「没关系,那种事情家常便饭啦,」笹仓干咳了几声之后笑着。「那,晚安啰。」 他朝行政大楼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 「呃,去一下那边的停机棚拿些零件。」 行政大楼的另一面还有好几座停机棚,基地里的技师却只有小猫两三只。笹仓用走的话,距离不算近。这时候要是能骑机车去就好了,我心想。 5 隔天起了个大早。我很兴奋,之前也有过相同的情绪;甚至连洗脸时,侧脸面对跑道方向便足以令我的胸口揪成一团。 三不五时看着手表,已接近食不下咽的状态。即便如此,中午之前我还是去受了飞行训练、看了书,熬过这段时间。到了中午,我早就穿上飞行服,坐在看得见跑道的位子上待命。 下午两点左右,Teacher、药田和辻间升空进行侦察任务。辻间代替了原本要飞的我。其实我来基地之前,这原就是他的工作。 三架翠芽消失在空中后约莫二十分钟,对角线来了两架飞机,一架散香,另一架是泉流。我站了起来,凝视空中蓝色的散香。待散香降落至跑道,我飞奔上前。 散香首先降落。 崭新的蓝色涂装,但外表和普通的散香没有两样。这架飞机慢慢滑行至笹仓所属的停机棚里,我从旁快步追着。从外表来看,机翼末搭载火力是其中差异;机头多了一处小小鼓起,枪口从中微微突出。散香来到停机棚之前变换方向,机舱罩开启,里头的飞行员举手示意。 后方传来另一架泉流的着陆声响,我只回头看了一次。我想快点摸到散香,继续移动脚步。飞机引擎停止运转,不一会儿螺旋桨也停了下来。 「好久不见了,草薙。」座舱内摘去头盔的人是赤座。我跟他在前一个基地共事了半年左右。 笹仓扯着线路走出来,又立刻拉进停机棚里。我慎重地抬头张望,担心起敌机是否会投下炸弹,狙击这架新锐战斗机。但是这座基地并不处于危险地带,也因此才能如此这般大剌剌地让新型战机起降,意味着基地位置的得天独厚。 赤座步下飞机,站在我面前。 「怎么样?」我问。想快快得知感想。 「嗯。很轻巧,尤其在翻转的时候,眼睛都跟着旋转。」 我禁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呢?」 「嗯,其它都差不多。后视变得容易多了,」他回过头。「你看,座舱罩是不是鼓了起来?」 「啊,对耶,」我也注意到了。「要制造出那种形状还真不简单。」 「很精密的零件呀。」 「引擎呢?」 「我才正要说,」赤座的表情有些复杂。「我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会?」 「嗯,声音蛮大的。」 「具体地说呢?」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负载程度不同的话数值也有差别,总之在六千上下。我猜大概是第一段到第二段之间进气路线转换的关系。那部分应该是根据妳之前的飞行纪录改良的吧。反正小心点就是了,会有迟缓的现象。」 「只要不停下来就好。」 「也是。记得跟笹仓讨论一下。」 「我懂了。其它的呢?」 「嗯,等妳飞过一次就知道了。右方向舵有点轻;襟翼放下一半就够了,另一半的力量靠扰流板。总而言之,开起来很轻。」 「嗯,真想快点坐上去,」我点点头。「火力方面呢?」 「我还没射击过,不太清楚,」赤座转转脖子,骨头发出喀啦的声音。「好像不太容易看见弹道啊。」 机关枪自主翼移至机身,大幅实现飞机轻量化的目标,主翼宽度方能缩短二十公厘。如此改变所产生的最大效益,无非是搭载物从战机两侧往中心聚集,得到更惊人的翻转能力。放下辅助翼时,机体左右倾斜时的回转时间可减少到最小。这点对战斗机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利多,并且是散香这类轻型战斗机最重要的规格。 「这架散香在放襟翼的时候,不会面临失速的危机。但收回去的话,很快就会失速。」赤座说。 「因为机翼太薄吗?」我问。 「有可能。」 「这样真不错。」我止不住满脸笑意。 「见仁见智吧。有人很爱,有人可讨厌得很。」 「我很爱啊。」 「嗯,像妳这么喜欢失速的家伙大概没几个。」 「所以选上我吧?」 「天晓得,」赤座笑了笑。「内部报告哪可能写那么多。是谁写的啊?」 笹仓和另一位技师正负责牵引散香顺着绞盘进入停机棚,泉流则慢慢由跑道滑行过来。那是一架没有尾翼的复座侦察机。换句话说,等一下赤座会搭乘泉流折返。 「你现在在哪个单位?」我问赤座。 「秘密,」他回答。「反正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也许是开发部的测试飞行员吧。听说那个单位没有公开确切位置,还经常不定点移动。 合田也过来了。 赤座走上前行礼,接着交出手中的文件。我走进停机棚,抚摸蓝色机身。 尽管想快点进去座舱,但笹仓他们还在进行整备作业,再怎么想也没办法。我一边轻抚散香,一边沿机身走着。 6 停机棚的天花板有些昏暗。 我坐进散香的座舱,就着不够充足的光线阅读手册。明知道跟之前的散香差距不大,仍旧扫过每一个开关和仪表,并将手放在控制杆上。 聚光灯打在机体下方,技师们正在整备中,好像跟雷达和武器有关。笹仓的声音不时传进耳里。虽知道接手整备作业的人有好几个,我一次也没有探出头去。看来大家已经忘记我待在座舱。机棚外夜幕低垂。 一小时前,我听见Teacher等人返航的声音,不过Teacher的飞机今天没停这里,因为散香进驻,飞机得移到别的机棚。这么做或许没有先来后到的礼数,但下命令的人是合田,跟我没关系。 涂了Teacher以外,其它几个飞行员都跑过来看散香。我也听见他们的交谈。「好小的机身喔」是几个人共同的感想。没人盯着座舱看,一方面是附近没有吊梯,何况能踏上机翼的只有这台战机的飞行员和技师两个人。 什么时候才能飞呢? 什么时候都好。 就算是现在也没问题,晚上飞我也不在乎。希望上头的人让我试飞看看。 会是明天吗?一定是明天。 好想快点飞。 身体陷入座椅,双脚避开升降舵踏板向前方舒展。散香的座椅比一般机体来得舒服,所以几乎可取代睡觉的床褥。晚上干脆就睡在这儿吧,我心想。这点子不错。 「草薙。」耳边传来突然一声呼唤。 我张开眼,正对笹仓靠近的脸。 「抱歉啊,能不能下来一下。」他说。头戴着医用似的探照灯,但并没有亮起。 「收到。」我起身。 「现在要检查仪表和连杆组。你有什么要求吗?例如,尽可能再轻一点?」 「没错。」我回答。 「还会调整一下驾驶座位。跟之前一样可以吗?」 「好,因为我最近都没什么成长。」 「吃饭了没?」笹仓说。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呀。 「对喔。」 「等妳吃完,这边大概也告一段落。要睡在这里的话,带件毛毯来就好。」 他怎么晓得我在想什么,我一边想着一边跨出机舱。笹仓一度离开机翼,其它三位机师站在下面抬头看着我。另一面好像还有几个人。好大的阵仗,停机棚倒像是手术台,也许无法一夜好眠。 绕到后方,整流罩卸在一旁,我端详着露出的引擎。具备幽雅曲线的铝制品,巧克力般的形状,甜美的形状。 「好棒,」笹仓站在一旁说。我们对看,他嗤嗤笑着,看来心情不赖。「增加了好几个活门,也扩张了不少面积。进气路线简直神乎其技。到底怎么弄的啊?绘图的家伙真是天才。」 「绝对画不出来。」我说。 如此复杂的构造不可能一跃纸上,就像画不出人类脸部的蓝图。 步出停机棚,朝餐厅前进。难得有股饥饿感袭来。这种时候都会觉得好久没吃东西,身体愈来愈轻。 「就那么一次,好好把饭都吃完嘛,」餐厅里的煮饭阿姨笑着说:「我煮的菜妳都不太爱吃耶!」 「不是啦,每样都很好吃,只不过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我回答。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喝光碗里的汤,色拉也解决了八成,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主菜。餐厅空荡荡的,大家似乎早一步吃了晚餐。 当我快吃完时,药田和辻间才姗姗来迟,Teacher也现身了。之前大概在整理侦察任务的报告吧。 Teacher将煮饭阿姨递出的容器放在餐盘上,默默地往餐厅深处的位置移动。药田和辻间坐在我对面的位子。 「真难得,」药田坐下微笑。他的意思应该是难得我会在餐厅出现。「新的飞机如何?」 「已经来了。」我回答。这时我正抽着烟。 「等一下带我们去看啦。」辻间说。眼镜底下的双眼充血,似乎十分疲倦。 「今天你们飞得怎么样?」我问。 「没遇到什么事,」药田摇头。「不过……」 辻间看着药田。药田收到辻间打的暗号,没继续说下去。铁定有事瞒着,这种行为有点惹人厌,但说不说是他的自由。我的眼神落在咖啡杯上,还剩大半杯没喝完。烟雾中我瞇起眼睛,偷看位在餐厅深处的座位。Teacher并没有看过来。再次确认映在玻璃窗上他的身影,答案一样。 「习惯这里了没?」药田问。 「咦?」我抬起头,心想还真是个怪问题。我已经在这儿待一个月以上了。「都还好喔。」我摇摇头故作诙谐。「笹仓跟我一起调过来,所以觉得没什么变,而且从今天开始,连驾驶的飞机也跟之前一样。」 「好像很轻啊,」辻间扬起嘴角。他大概以为刻意从喉间发出的嗓音,比较像个菁英份子。「听说飞行员也有体重限制?」 「怎么可能!」我闷哼。 「可是,以后迟早都会变成那个对吧?」药田的口气变得哀怨,我不明白其中原因。是为了避开Teacher耳目吗? 「不可能,」辻间摇摇头。「只会遭到强烈反对。」 药田口中的「那个」,理所当然指的是散香。简而言之,所有战斗机将比照散香的机型,成为机身后方搭载引擎、螺旋桨在机尾的形式。理论上来说是正确的。根据合理思考、计算各项数值,飞机会演变成这种型态。 另一方面,传统的型态并无法轻易抹灭。几乎所有的飞行员都飞惯现在的机型,所以就像辻间所说,势必遭到某些人猛烈抨击。我记得Teacher也说过,轻型飞机虽然利于逃脱,却对主动攻击没有好处。 我认为散香比较好飞。或许因为我之前开的是散香,驾驶牵引式飞机的经验只有一个月,这样不均等的条件影响我的思考模式。到底哪种机型优越,老实说我并不清楚。笹仓对这件事好像也没有任何意见。他只要心系飞机引擎就好了吧。 「对了,有件事……」药田握着叉子。「你昨天遇到富子了喔?」 「富子?谁啊?」我反问。「我不知道。」 「留着一头白色长发的女人。」辻间说。眼底带着笑意。 「啊……那个女人,」我点点头。「我没问她叫什么。嗯,昨天我差一点碾死她。那边真的很危险。幸好我把笹仓的机车硬转到别的地方。真的很糟糕耶,喝醉了还睡在马路中央。」我一口气说个没完。 「呃,」药田有些吃惊。他赶紧笑了笑点头。「对对,她就是那种人。」 「她是谁啊?」我问。 「玩伴啦。」 「她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这也是我昨晚的疑问。 「来的时候坐大家的车子,回去的时候好像被甩了。没办法,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我不太了解。算了,无所谓。」我点头带过。 一群人跑进基地,找个地方喝酒?绝对有这种地方吧。虽然违反规定,不过这种事早巳司空见惯。 辻间仍摆出一副不对称的笑脸,活像嘴里嚼着口香糖。我知道他很认真,却又不像那么一回事。人类这种动物,不能单单依赖第一眼印象,所以才跟人偶不一样。不过,大概也只有这点不同。 我端起餐盘走向回收台。煮饭阿姨走出来,对着我的碗叹气。 「吃饱了,」我微笑。「我尽力了。下次可以盛少一点吗?」 「这是规定的分量耶。」她皱起眉头。 飞行员的饮食经过专人测量和记录。平日不照着吃还不至于被念,可是到了健康检查,肯定会被好好教训一顿。我实在不了解公司的政策,竟为了这种无聊到极点的小事投入心力。 值得计算控管的情况多的是啊,例如香烟的根数、酒精摄取量,还有睡眠时间等等。不过,要斤斤计较到那种地步,我可能真的会想逃走。现在的管理不算太严,至少没让我兴起逃脱的念头。或许可以管的多少管一下,正是公司对待飞行员的策略。 回房间洗了澡,打算让自己保持心里那份焦虑,我坐在窗边看书等头发干。之后,顺手拿了条毛毯,离开房间,往停机棚走去。 停机棚的灯还亮着,打开门,看见笹仓站在吊梯上。整流罩仍卸在一旁,巧克力形状的引擎暴露在外。 除了他以外似乎没别的人在,机棚里一片静默,也没有音乐。笹仓发觉有人,转过身来。 我走上前,默默抬头向上。 「妳真的要在睡在这里?」笹仓问。 「会妨碍到你吗?」 「不会啊,机舱的整备作业已经完成。但麻烦的是还要花上两、三个小时组装。」 「没差,我不会在意这些声音。」 笹仓蹲下来,掏出口袋里的香烟。 「咦?没关系吗?」我问。这里禁烟。 「啊,不要紧,我说了算。」 「那我也来一根。」 笹仓点起烟,再把打火机递给我。 「为什么会对新战机那么兴奋呢?」我吐纳着烟雾说。 「不是开飞机的我都高兴成这样,妳一定比我高兴个几百倍吧?」 「说不定这会是我最后一架飞机。」 「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是吗?」我歪着头。「不是相反的吗?听说故意讲的话反而能趋吉避凶。」 「也不是没有这种人啦。」 「到底哪种才对?」 「谁知道,最后还不都要死。」 我伸长脖子看着引擎室。两台聚光灯使得铝制引擎和红色身躯非常耀眼。 「散热器也换了,」笹仓看着上面说。「该设想到的都做了,真的很了不起。不过刚开始没办法达到这种程度的也是人类呀。」 「因为大家都是人啊。」 「嗯。没实际操作过,而且没长时间使用是不会知道的。我也知道负载重量后,透过热度和剧烈的晃动,会得到何种预期以外的情况。」笹仓吐着烟。「当飞机升空到一定高度,新的进气切换好像会怎么样……虽然出厂都测试过了,但不同的负载程度,会得到不同结果。」 「好想赶快试飞看看。」 快抽完烟,笹仓提了桶水过来。两个人把香烟丢进去。 「晚安。」说着,来到主翼,爬进座舱。我没上锁,但还是把座舱罩降了下来。 盖上毛毯,我侧躺着。 被冰冷的金属包围,我感到幸福。 好安详。 有种正飞在空中的气氛。 彷佛操纵杆会自行晃动。 左右摇摆。 人在出生的时候,一定也是相同的感受吧。 偶尔听得见微弱的振动,以及金属接触时发出的声响。 笹仓继续他的工作。那是如鸟儿般啁瞅的叫声,令人感到无比欣慰。当飞机无力回天,只能往下坠落,也许跟着沉睡是最好的结果。 像坐在一只摇篮,而美妙的天神会为我轻轻摇动。 7 隔天,我并未接获起飞通知。 取而代之的是,中午以前基地里到处传着将实施大规模作战的任务。到了傍晚,全体飞行员聚集在会议室。 这是我第一次过来。 基地里共有十四名飞行员,由合田和另一名指挥宫说明任务内容。那名指挥官是个蓄着胡子、体型高大的男人,名叫毛利。 会议内容大致提到明天一早可飞行的战机必须全员出动。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明显异于平常的气氛;从上司的神情到屏幕上显示的地图和编队,看得出来的确是大阵仗的作战计划。话说回来,昨天Teacher和药田他们也被派遣进行侦察活动,应该也跟这次行动有关。我是从笹仓那儿听来的,不过更之前的传言想必来自他们那群技师之间。 在前一个基地的时候,我曾参与两次类似的大型任务。规模愈庞大,可预见的损失也将愈多,毕竟敌人和我们一样都以歼灭对方为目标。如果二十对二十,至少有十架坠毁。彼此早已非常清楚这样的计算方式——事前将执行任务的飞行员代入算式掌握准确系数,加加减减得知有几架飞机回得来,以及将失去几架。 确保制空权是我的工作,我没有任何不满。只要能驾驶最钟爱的飞机,我的目的已经达成。 第一次在空中厮杀,我的目标是不要被打下来,第二次是为了明天还能升空飞行,至于第三次,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工作,其余一概不管。很单纯不是吗?我认为其它飞行员的想法也一样。 全体说明告一段落,在场飞行员分作三组进行讨论。我和Teacher同组,其它成员是药田和辻间,一如往常的组合。我们必须决定当不使用无线电时,如何用信号灯传送暗号等等,并打印成表单。 反正就是迎战和逃走两种选择,我不懂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不过,一旦扩大规模,组台变多也无可厚非。 没有任何变动的话,明天早上七点起飞,我们这组先发。讨论结束后,我离开会议室,合田站在走廊等候。 「翠芽吗?还是散香?」他问。 「当然是散香。」我立刻回答。 「我明白了。明天加油。」 才回房没多久,马上接到上头指示任务稍有更动,可能提前起飞,说不定天未亮时就要启程。 慎重起见,我去了趟停机棚。此刻,其它飞行员一定也去看看各自的飞机吧。 笹仓卸下散香前半部的外壳,检查机枪配备。他瞥了我一眼,没有吭气,表情很复杂,似乎忙到没时间理会我。我也很识趣,没说今天还是要睡在散香里。 我至少在原地站了二十分钟。笹仓仅仅走上前一次,淡淡地问我要做什么,除此之外,半句话也没说。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无法回答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只是想静静地看着散香一阵子。 平常没什么机会待在驾驶座以外的地方看着飞机。 搞不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明天早上我将坐在里面, 然后,一去不复返。 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反而很期待。 心中暗自下了某种决心,我回房。洗完澡,我抽着烟,一边喝茶一边坐在窗边看书。才翻了两页,眼皮就重得张不开。我爬上床。 一下子张开手,一下子握紧。 那是控制操纵杆的手。 合上眼睛,我看见远处盘旋的敌机。身体像一条悠游水中的鱼儿,巧妙变换方向。我前倾着身体,面对敌人。在对方攻击之前,我将出其不意地迎击。 身体牢记速度。 双眼搜寻轨迹。 手指感知瞬间。 手腕静待背离。 攻击。 脱离。 我的心脏只为等候攻击的剎那。屏住气息,转瞬的死亡解放子弹。 然后,跳舞。 跳跃。 飞舞。 翻转。 直到触及加速的极限,重新呼吸,生命复苏的同时回顾,凝视下一秒的烟雾。再确认接下来冒出来的火焰。 始终维持攀升的姿态,直到最后。飞往无尽远处。 攻击我的家伙也是。大家一个劲地往上飞,大家都在跳舞。 四周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没有生命,亦无死亡。 该逃离火焰好,还是该继续追赶好,仅剩两者的差别。 8 原来是梦。 升空时间为早上六点,阳光已经露脸。 十四架战机往南飞去,中途经过两次会合,成为六十架左右的庞大机群。 我们在海的上方。敌机皆来自航空母舰。没有轰炸机、攻击机,只有战斗机,像一场会员制的派对。 又可以使用无线电了,但并非为了回避什么,而是修正了好几次敌机数,忘记关掉罢了。 机群在空中分做东西两股。西边小队又分成上下两条支线,我们这组飞在上头。想也知道敌方也分散了战力。 散香十分轻巧。状况极佳,很快与身体合而为一。 引擎的确有一瞬间喘了口大气,这时候我不得不稍微放松油门。如此这般的情感,我想任何一位飞行员都感同身受,不过冷淡的技师们不见得能体会。 推倒操纵杆,轻盈的翻转动作仿佛能持续到天荒地老,而且停止的速度惊人。升降舵中途发挥绝佳性能。这便是推进式螺旋桨飞机的特微。 总之令人十分怀念。周围全是翠芽,只有我独自轻飘飘地飞行。我能飞得比其它人还远,巡航更久。当大家都得回去的时候,只有我还能玩上好一阵子。光是这点就让我兴高采烈。 改良后膨胀的机舱罩也比预期来得便利,转身后的可视范围完全不同。我简直不敢相信看得见后方机背。一般的战机可以上下左右任意倾斜,但没办法马上往后。所以大家才会跟在敌机后方。 有些人会认为干脆在腹下加挂向后发射的机枪,可是既然看不见后方就不可能瞄得准。如今这架散香可说完全没有死角,真的很棒。 对手出现在预测的方位,好像之前就已经约定好似的。 「先采A3编队突击,」无线电里传来Teacher的指示。「之后再用B5。小心别打到友机。」 攻势没有特出之处。所谓的A3编队就是战机排成一列;B5代表攻击行动告一段落,可以自由活动。 四机一面攀升,一面调整成一列。我落在最后。 即将接近对手,身体紧张到不停颤抖。 好,开始跳舞吧。 Teacher竖起机翼下降,药田和辻间紧接在后,我也往左倾斜。滑行下降,空气摩擦过机身。 附近共六架敌机,其中两架双引擎战机在我们下方不远处,另外四架类似翠芽、鸥翼,看起来像是舰上战斗机,绿色。不细看的话真的很像翠芽,攻击前必须再三确认才行。只有我的散香不属于任何机型,能够安心遨翔。 四架敌机同样进入A3态势并倾斜下降。双方展开攻势时,仿佛两条鞭子碰在一起,一口气四散开来。 我毫不考虑地向下。较重的战机负责爬升,因此决定把那边交给Teacher,我来解决底下两架。对方显然发现我的意图,两架双引擎战机迅速左右分开,我盯上动作较迟缓的一架。 检查仪表,解除安全装置。回过头看,另一架敌机还在后方盘旋,用不着担心。 翻转,来个假动作。 对方往右切。我趁隙逆向滚转,拉升降舵。 立刻紧急转弯,靠近敌机。 进入射程。 攻击。 不行,速度太快了。对手从后方逼近。 下降。 立刻左倾,放襟翼。 接着非常紧急地煞住。 其实不会失速。 我看到高处冒出烟雾。往后看,油门前推,上升。左右摇摆机翼,确认四周情况。敌机自左侧来袭。关小油门,再立刻爬升,扭力向右倾倒。 另外一架呢? 在下方! 飞过来了,还要一段距离。 我大概摸透了对方的能耐。观察底下一架敌机的路线,再度攀升,然后微微倾斜。拉抬机头,慢慢缩小半径。 往后盘旋。 向上看,没有敌机来袭。前方一架敌机左右迂回。 我操作着散香,动作优雅地沿着敌机路径一路追赶。翻转往下,一架敌机正在爬升。总算快追到前面那架敌机。 拉抬机头,向上攀升,准备随时空翻。在此之前,我攻击前方敌机,对方的尾翼碎片飞了过来。 立刻脱离,左倾转弯。 另一敌机往上飞来。我向右滑行闪避。 攻击。 和敌机擦身而过。我好像击中对方的机翼。 回旋,跟着确认后方。那家伙的机头冒出阵阵火花。 爬升,引擎转速愈来愈快,可能还没完全适应。 油压、油温和油面一切正常。还没甩了副油箱,燃料绰绰有余。 尾翼被整个扯断的敌机迅速坠落。大概上不来了吧,暂时放它一马。 又一架飞机自斜上方直扑而来,但机身冒着烟。真的是毫不保留地冲撞过来,完全失去控制。盘旋进行确认,是敌机没错。 上头的攻势应该结束了。我看见两架飞机,分不清敌我。小心起见,我翻转往下面看。后下方还有好几架,正朝这儿飞来。再翻转回来,故作镇定。 怎么办? 我思考着,该往哪边逃? 目前上面其中一架似乎是我方的战机。 是谁我不太确定,但不是Teacher。 我又往后看了一次。一共六架,全是敌机吗? 云层在更遥远的下方。 左手轻轻前推油门。想逃走了。 不可能全都过来这里,总会分头行动吧! 撑到最后一刻吧,我告诉自己。 右前方几乎同个高度有两架飞机,那边也在交战着。翻转往正下方眺望,看不见海面,只有云层上几道细长的黑烟。应该有好几架已经坠海。 后方三架面向太阳飞去,另三架飞到我的斜上方,随时会攻过来。 进退两难。 节流阀全开,升降舵向上,机身紧急下降。 撑住身体往后一看。 两架敌机咬得很紧,其中一架左倾。会追上来吗? 相距至少还有二百公尺以上。 准备抛弃外挂油箱。逼近最大速度,机身摇摆不止。屏住气息,头朝下,使尽全力。 压下操纵杆,倒栽葱。身体因为引力吊挂着,有些吃力。 当飞机面向正上方,推出辅助翼。 放一半襟翼。确认四周,后方一架敌机仍紧咬不放。另一架往右。第三架会从上面过来吗?在看热闹吗?为了避免击中队友才保持距离吗? 关小油门。侧滑,机头偏向一边。速度降低,即将失速。 眼看后方敌机步步逼近。 节流阀再次全开,机翼倏地往左甩。 敌机发动攻势。 看吧,速度太快了,并没有往这儿来。上面那架也冲来了,完全偏离位置。 向右闪躲,动作过度夸张。 死盯着看好戏的敌机,我转了个弯。 该不该先把那架打下来? 另一架敌机转身,迟迟没有行动。 敌机假装要过来,并翻转机身。上头那架确定是朝这边过来了,速度飞快。让对方看到失速倒转有点糟糕。 副油箱还在。 意气用事吗? 确认燃料计。 其它三架飞机呢?我环顾四周,上面的飞机愈来愈近。都到了这种地步,再忍耐一下!。 让你好好瞧瞧! 「还在吗?」无线电传来药田的声音。 他在哪里? 襟翼全放,油门半开。来吧,想看我失速倒转?让你看个够。 和上方的敌机又缩短了点距离。已经在对方的射程内吗? 拉抬。故意做出攀升动作,然后关小油门。 明知道无济于事,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之前磨磨蹭蹭的那架敌机也朝这边飞来。 谁先到呢? 失速。 油门全开。 用脚支撑方向舵。机头侧倒向下。上面那家伙好像开火了,可是弹道过大。机身一口气往下钻,扶正升降舵。 太神了! 收襟翼。倾斜,急转弯。 来了。 你看,是不是吓了一跳?对方没出手。我趁隙攻击。 子弹被吸进去了。反方向切换辅助翼,脱离。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上方又有一架正在盘旋,那一架上方还有一架。 等着瞧吧,看我怎么飞上去。 抛弃副油箱。 油门全开。 中途一度翻转。 我看见坠落的敌机,橘红色的火焰异常美丽。 再转回来,看好戏的那架敌机竖起机翼。终于要行动了吗? 上吧! 拉升降舵,让对方以为我要空翻。后方的家伙唰地闪到一旁。维持姿势扶摇而上,抛开外挂油箱后更加身轻如燕。 一面往上攀升,一面观察四周。远处还有好几架飞机,西边远处的云层暗了下来。 附近只剩两架飞机。 「Boomerang(回力棒)还在吗?」又是药田的声音。 Boomerang是我的代号。药田没看见我。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哼唱似地喃喃抱怨。 切掉无线麦克风。 让他担心一下吧! 同个动作我不做第二次,这回可要仔细看好我的回旋半径喔。 刚才一直在看好戏的敌机倾斜向下。敌机跟在我的后方,正面攻击的老招数。另外一架飞机还在攀升。大概飞累了,竟也倾斜向下。 上面的对手逼近。放襟翼,不贪心,慢慢往下。动作做过了头没有好处。身体因为离心力紧贴驾驶座。 下面的敌机终于飞了上来。真是碍眼。 一度向上攀升,机头向一旁倾倒,但又立即遏止。一架敌机往左偏离,做出假动作。 是因为知道队友已经坠毁,大意不得?又或者是发觉这架散香来头不小? 机身左右摇摆,观察周围情况。 没人靠近。 确认仪表,油温略微上升。 再忍耐一会儿。按住控制油门的把手。拉升降舵。 渐渐提高速度,呼吸变得困难。咬紧牙,再次拉抬升降舵。 小小的空翻动作,我位在曲线中心。 翻转机身采取距离较短的飞行路线。 对方注意到了,迅速脱离。敌机往左逃脱。 太迟了。 方向舵滑向目标,敌机进入射程。 攻击。 、 击中敌机主翼。 关小油门,机头向上,进入失速状态。 又来了一架,攻过来了。 这家伙也不太灵光,没发现我关小油门。 左倾,机头向下,收回辅助翼。 翻转,确认是刚才那家伙。 敌机一边旋转一边坠落,像一大块雪的结晶。是操作舵面的连杆组受到撞击吗?对方似乎打算开座舱罩往下跳。 好,还有一架要解决。恢复水平,伺机而动。 深呼吸。 想逃,还是进攻? 敌机转弯,来了!这家伙不赖。 发动引擎,三段切换的引擎运作良好,看来是适应这一切了。 确认后方情况,阅读仪表,高度跟一开始差不多。 暂时往前飞,换个战场。会遇见谁也说不一定。四处可见烟雾袅袅和以点状移动的飞机,数得出的寥寥无几。 只剩云层下方。 反正这里开阔得很,没有任何遮蔽物。也没得逃。 不是攻击别人,就是遭受攻击。 「喂,在哪里啊?」药田的声音。 「上面。飞上来吧。」 Teacher开口。 他在哪里? 后方敌机急起直追握住操纵杆,回旋。 对方也采取了最短的飞行距离。 反方向倾倒,再一次,又来一次。这种速度,模仿不来吧!拉抬机头,翻转。 屏息,颠倒后再翻转。立刻下降,俯冲,倾斜滑行。敌机自上方靠近。 两机交错前,对方开火。 转弯。 快速变换方向,速度仍旧保持得很好。 空气稀薄。 盯着敌机并跟着转弯。 翻转,油门向前推进。好,最后一刻来临。 一面滚转,一面回旋。 辅助翼、方向舵和升降舵颤动着。 敌机转向。对方并不笨,难道是想逃? 翻转后攀升。收襟翼增加速度。 敌机直线加速,真的打算逃走。 向上,压制机头。往右,接着往左。 一度逆向操作,然后再次飞进右方内侧。 发现敌方机腹。对准目标,回旋,进入死角。 下降。 面对云层紧急下降,再立刻攀升,从下方迂回,调整距离。来了。 进入射程。 攻击。 偏转方向舵,侧滑。 攻击。 收辅助翼。 方向舵置中。 前推油门。 向右倾倒,看着对手。 「耶!」我吶喊。 命中红心。 这是第几架了?第五架吗? 不愧是散香,非常厉害的战机。 恢复水平,环顾四周,确认各个方位。 机头面对烟雾窜升之处。 「Boomerang,你在哪里?」药田问。 「空中。」我打开无线电回答。 「回来。」传来Teacher沉稳的语调。 袅袅而升的黑色烟雾仿佛一条巨大的弹簧圈。 倾斜,突破下方云层。 维持空翻的姿态飞了一会儿,眺望着黑烟。 云层中飞来雨架战机。双引擎的家伙。他们发现我了吧?但是不可能追得上。翻转望向耀眼的天空。 空无一物,只剩下太阳。 深呼吸。 冷静,已经没事了。 不会有人把你打下。 有些凉意,但身上却汗流浃背。 早知道带毛巾上来就好了,我心想。 9 两架双引擎敌机中途折返。我犹豫着该不该追上去,但之前终究已经打了五架下来,应该够了吧! 散香的燃料还很充足,其它飞机大概到了极限。天空各处的交战几乎结束,大伙儿纷纷靠近云层,往低处聚集。我看见Teacher的翠芽,药田也在不远处。我朝着他们的方向驶去。 药田的飞机机尾开了一个洞,不过看起来没事。怎么没见到辻间?他在哪里?附近聚集了十来架翠芽。 才刚下了不准使用无线电的禁令,想问也问不了。每个小组正在确认各自的成员。油压正常,油温也回升了;引擎状况极佳,比上来之前还要安静,但也许是因为我的耳朵已经习惯。维持高度,往北飞行。 太阳高挂天际,还不到八点。 好久没有突然想吃点什么的冲动了,我现在满脑子竟然想着烤鸡是不错的选择。 我曾在学校园游会时烤鸡来吃。宰了跟附近农场要来的鸡,一整只直接放在火上烧烤,而班上其它同学囤在烤鸡前唱唱跳跳。比起跳舞,我更想大口吃肉,手中多希望不是牵着朋友的手,而是拿着叉子。鲜美的油脂滴落,橘红色的火焰滋滋作响,外皮向外裂开,烤鸡就快可以上桌。我目不转睛地观察鸡只从活蹦乱跳到鲜美欲滴,暗自想着待会儿要从哪里开始吃才好。 耳里听着热闹的音乐,旺盛的炉火变换着颜色,时而橘红,时而靛蓝。好香啊,一种引起食欲的气味。 大口喝下玻璃杯里装满的汽水。数不清的细小气泡。螺旋状的吸管吸起来也要费点力气,没办法一口气喝完。愚蠢极了,为什么非要浪费那种力气不可? 我压根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只记得他想强吻我;不听警告的下场就是被我用手中拿着的火把直接砸下去。他好像喝醉了,耳朵流着血,当场蹲了下去,说不定在哭。有人带他去保健室,但我很想吃烤鸡,何况还要把手中的火把丢进炉子里消消毒,所以留在原地。 后来,本班的女班长走过来瞪我。一个头脑不太聪明的女生。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吗?」我故作亲切。 「残忍。」她说。 「烤鸡很残忍?」我问。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说不定因为她喜欢那家伙,或者说不定因为她想要那根火把。 说我残忍?或许吧。 可是,我并没有老是拿着火把不放。而且,那个讨打的混蛋可能也不坏。 那个女的到底哪根筋不对劲?想不起来。 毕业的时候没见到她。 对了……有一次曾在路上遇过。 她跟着男人走在一起,两个人年纪差很多。会是她爸吗?不对,如果旁边是她爸爸,不可能见到我的时候那么惊讶。她睁大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十分僵硬地笑了笑,像是抛弃一切自尊的笑容。她的身体里仿佛有样东西掉在地上碎成一片。 不干我的事,反正总是要坏的。我没有多加理会,直接走人。她大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强装出笑脸地回头。 「不甘心的话,变成大人看看啊。」她垮着一张脸说。 还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既没有不甘心,更不觉得可笑。 但我还是笑了。 然后,渐渐地感到寂寞。 不是在说我,而是那个女生有点可笑,有点寂寞。 只有那样而已。 真奇怪呢! 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无法理解。 Teacher摆动着机翼。 下降,沉入云层里。 药田接着下降,我跟在后头。 沿着海岸北上,之后顺流飞去,基地就在右手边。已经有妤几架飞机降落,我们似乎是最后一批。 我先降落,放下起落架和襟翼。风横过机身。 着陆。 车轮摩擦着柏油路,触感传遍全身。踩下煞车变换方向。 接在我身后的是药田。 飞机往停机棚滑行,坐在车上的技师立刻跑过来挥舞双手。 严重的饥饿感袭来。 接近停机棚时,Teacher的飞机正要降落在跑道上。 笹仓举着双手,站在飞机前方。 中途熄了引擎,飞机靠着惯性移动。 松开锁,撑起机舱罩。温暖的风迎面而来。 地面一片湿滑。 下雨的天气。 爬出座舱前,笹仓已经站在机翼上。他帮我卸下头盔。 「回来啦,」他说。「状况如何?」 「解决掉五架,」我回答,发觉自己有点口齿不清,果然是醉了。我叹了口气。「好饿喔。」 「引擎呢?」 「棒呆了,没有其它飞机比得上。」 「还有五架翠芽没回来。」 「五架?」我吓了一跳。「可是,还不一定吧。」 「嗯,对啊。」笹仓点点头,望向天空。 我也往上看。 乌云密布,看不见远方。 翠芽没办法飞那么久。 或许在哪里变成烤鸡了。 会这么想真的是因为我饿翻了。就算别人不说,我也明白自己是个残忍的家伙。 第三话 失速 想来不具理性、抱持可悲习惯并且精力旺盛的人类,和以富饶的思想构筑理论的人类相比,尽管有着相同器官,却一文不值,不过是吃什么拉什么的躯壳。 ——李奥纳多·达文西 1 五架翠芽一去不复返,飞上去的十三架里掉下来五架。这里头我只知道辻间的名宇。那个五官端正、脸上写着我是知识分子的男子,他曾问了我许多问题,而我的回答就这样人间蒸发。 人类从世上消失,曾经吸取的信息都在一瞬间白费。这种事或多或少也会发生在动物或植物身上,不过只有人类这种生物才会需要那么多无用的信息。 隔天,基地里气氛低迷。应该会有人受不了吧!但话说回来,既然投入了这份工作,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也不会将这种事情看成意外。 中午以前,合田和毛利集合所有飞行员召开了简单的说明会。据本部传来的消息指出,这次任务符合预期的最低成果;上头并没告诉我们实际损失的情况,但合田再三强调我们的成绩远比其它基地来得优异,返航的九架战机总共击毁十三架敌机。 十三比五,可说是压倒性的胜利。 他又表示,毕竟有些基地的成员全军覆没,我们本身也失去了一些战力,实在不值得高兴。我不禁要问,难道我们只是为了品尝胜利的果实才执行任务吗? 无论成果报告如何,内容又作何解释,已和坠毁的飞机、机上的飞行员毫无干系。 即便坠毁的人换作是我,这些数字对我而言,也是如同另一个时空的语言。 我只是飞上去面对眼前的敌人罢了。 我不去想为什么那是敌人,因为在此之前必须自问为什么会站在这边。 我得讲清楚、说明白,为什么不让自己坠落。 有那么容易说得出标准答案吗? 单纯认为这就像是让自己留在世上一样,没有道理可言。 所以这次任务同样没有理由。 就算找得到理由,也没有是非对错可言。 或许这么想非常冷血,但我不认为这是有失认真的表现。我认真地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 有些人觉得要多为坠毁的飞行员着想,那大概是一般外界的看法,跟我们相同领域的人并不会这么说。 还记得半年前,我在医院待了一阵子。不是出任务时遭到攻击,而是在飞行途中暖气突然故障,造成手脚冻伤。其实当下我觉得好冷,基地里的医生却硬要我到医院报到,结果自己走路去医院。以为还能走路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医院竟然要我留院观察一个多礼拜,我真的吓到了。我完全想不透,有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吗?况且只做做检查,什么治疗也没有。 我敢断言,医院这种地方是我活到现在觉得极度无聊的地方。尽管跟自己的房间差别不大,无聊在于周围的患者们,形容成人类集体无聊的场所也不为过。我真的无法忍受无聊的人讲无聊的话,安静闭嘴还比较好。 为了从那样的无聊中逃离,我拼命保持沉默,无奈觉得胸口非常郁闷,只好和护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过说话时必须配合对方的这种无趣,依旧袭击着我。再待久一点的话,我可能真的会生病。 总之,一名负责照顾我的护士几近叨叨絮絮地和我对话,而且每到结尾,话题绝对会朝「多想想坠机的飞行员的心情」发展。我还以为她该不会在灌输某种坚贞不栘的信仰,当然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呆呆地听着。 按照她的说法,人类社会的组成因素是「善良」与「体贴」,正因为有这两种思想,社会才不至于崩坏。也许她的个人哲学是希望大家多倾听伤者和病患的声音,又或者拥有善良和体贴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我没有反驳。如果我的点头同意能让她有所满足,那也成就了我微不足道的体贴,而且说不定还很善良。换句话说,我心目中的体贴和善良是种自他人之间抽离的方法,好比滚珠轴承(注2),一颗接一颗紧密结合,是为了之后完全分离的机制。 人际之间的环环相扣并非什么善良或体贴,而是共有利益、合力打倒共同敌人等动机。 假设爱情是构成社会的唯一要因,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纷纷扰扰?把自己的东西白白送给别人就好,为什么还要收取金钱?力争上游,不惜对别人落井下石来成就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期待自我满足,明显的利己主义,但这样的姿态过于丑陋,无法在社会生存,所以隐忍了一部分,偶尔将丑陋转化成良善。客观而言,并没有太大差别,丑陋和善良只有一线之隔。这些都是大人世界里的常识。 尽管如此,那名护士态度非常温柔,不管对谁都会这么说,我想在她心中十分笃定那正是她认定的良善。我不愿漠视她的信念,只是觉得那对我来说并不正确罢了。 努力考试变成全班第一,却也不能不为成绩退步的家伙着想,不得不对他释放善意。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角色对调,我变成那个退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那样的同情。 至少在空中奋斗的同袍和我的想法一样。 当飞机坠落,明白死期将至的时候,绝对不让自己陷入悲惨的气氛里。 此外,也不会痛恨把我打下来的对手。 不但不痛恨,反而还抱持着尊敬;就算怀恨在心,那也是因为自己的无法承受而感到愤怒。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会一面心想要变成更顶尖的飞行员,攻下更多敌人,一面死去。这才是驾驶战机应有的态度。 用功念书是为了打败对手吗?商人是为了让某人穷困潦倒才拼命赚钱吗? 不,一切的作为只是磨练自己。 然而还得明白磨练到了什么地步,这种时候只好藉助和他人比较的这种测量方法来得知。由此可见,攻击敌机、确实将对方置于死地,也是自我评判的一种方式。 所以,飞行员没必要去死。只要能在当下分出胜负便已足够。 此外,我们还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保住性命的行为。这是空战时绝对的力学和大前提。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跟一般的西洋棋或运动比赛的差异。 每个人赌下自己一条命,驾驶战机飞上天空。此时的我,对于不论敌方或我方的飞行员,一律抱持敬重的态度。未来无可限量、技能将愈来愈出类拔萃的飞行员也会有遭到厄运牵引而坠毁的时候。事实上练习无法避免意外发生,只消失败一次,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这是我们工作的最大特征。目前为止还举不出其它类似的例子,应该少得可怜。 有人批评杀人残忍,我知道,也非常能够理解。不过,综观人类历史,无论处于哪个世界、哪种文明,皆存在相同的精神,并且同样受到敬重。 这是为什么?崇敬战争吗? 无关技术,也不是借口。 是出自对于奉献生命的人的敬畏之情。 身为当事者的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工作、一种生存方式而已。 我们不是上帝。 我们只相信飞机,以及自己操控能力。 2 一个礼拜后,两名新人来到基地。表面上是新人,其实是从别的基地调来,所以职位跟我几乎一样。他们分别是叫做栗田的男人,和叫做比嘉泽的女人。而这位比嘉泽一来到基地,马上就变成我的邻居。 基地为他们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不过才刚开始没多久我就回房去了。走廊上,比嘉泽追了上来,表示有话想对我说。我请她三十分钟后,等我洗完澡再过来。 坐在窗边抽着烟,我听见隔壁房间的关门声、走廊的脚步声,最后是敲门声。我应了一声,比嘉泽走进房间。她换过了衣服,是我从没见过的邋遢模样,还戴副眼镜。 「妳有近视?」我问。 「不,这是用来挡风的。」她回答。 「啊,妳就坐那儿吧。」我指指床。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而我正坐在上头。我已经铺好了床,她该不会抱怨吧。 「我听说好多关于草薙小姐的事。」 「这是恭维吗?」 「上星期的任务,妳驾驶的散香攻下了五架敌机对吗?我之前飞的也是散香。」 「这样啊。」我点点头。 话说回来,比嘉泽和栗田都是开着散香过来基地。基地里一下子有三架散香,不过只有我的是最新机种。 「我们基地击落了八架,可是和敌机缠斗了很久,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比嘉泽若无其事地说。 「所以就过来这里了?」 「妳是不是想说自己是特别被挑选出来的那个人?」 「不,我没有……」比嘉泽微笑。 「有事吗?」我吐着烟问。 「是关于Teacher」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我。 Teacher没出席刚才的欢迎会。上个星期以来就没和他一起飞过,或许他的飞机在另一座停机棚里,但我就是无缘见到。 我抽着烟不发一语。窗外吹来一阵凉风。稍微调整一下视线,就看得见澄澈的夜空。今晚的气温好像比较低。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比嘉泽问。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 「草薙小姐,你跟他飞过几次了?」 「调来这边的第一次任务就是和他搭档。」 「真的很厉害对不对?」 「呃,」我思考着。「对,很厉害。」 「是怎么个厉害法?他的飞机应该跟大家没什么差别吧?」 总觉得她这句话是冲着我来说,但我还是从善如流。 「看起来很特别。」我吐着烟点头。 「好难理解啊。嗯,真想赶快见到。既然那么强,一定有诀窍对吧?那为什么不让其它人知道呢?」 「我想这没办法用说的,只能用身体去感觉不是吗?」 「可是那样的技术不都有一段机械化的历程,费了一番苦心之后才有的成果,如果胜败因人而异,就某种程度而言,不就等同机械发展尚未成熟?」 「嗯,也是,」我点点头。「我认同妳的看法喔。现阶段是过渡时期吧。说不定再过不久,将会进入无论是谁驾驶都无所谓的时代。」 「这样下去,我真的不懂我们还有什么价值。」 「嗯,也不好玩了吧。」 「不,姑且不论有不有趣,重点是我们拥有的人权或生存理由将会消失。」 「我不太明白妳的意思,」我苦笑。从来没想过那种情况。「人权喔……既然身在基地,都无所谓了吧。」 「我指的是完全不存在的情况。」 「喔,原来如此。」 「Teacher之所以受到瞩目,是因为他只是个普通人对吧?」 「嗯,或许吧。」 我既不晓得他受谁的关注,而且对「普通人」这三个字的形容有点感冒,我依旧先点了点头,把烟蒂丢在书桌上的烟灰缸。 「普通人当上飞行员该说是难得吗?我倒认为很特别,」比嘉泽说:「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也没多特别啊,」我微笑。「从前也不是没有普通人当过飞行员。只是后来这种人消耗到最后,数量愈来愈少罢了。」 「我不太喜欢消耗这个词。」她皱皱眉头。 「喔,」我点头。「不过真的就是消耗呀。」 「那不会消耗的东西该怎么办?」 「咦?」 「不会消耗的零件损坏的时候,该怎么形容它们?」 「谁知道呢,这种事情不想也没差。跟自己无关啊。而且,死亡就是一种自我消耗,对吗?」 「话是没错。」 「妳想说的只有这些?」我问,心想该不该抽根烟。看看手表,好可惜的时间。与其和人交谈,念书还比较有意义。 「散香Mark Ⅶ怎么样?」比嘉泽换了话题。 「不是Mark Ⅶ,是Mark A2。」 「咦,完全不同的机种?」 「引擎不同,机枪也不是搭载在主翼。」 「可以让我看看吗?」 「明天好吗?」我面无表情地问。 「呃,好的……」比嘉泽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她一定以为我会带她去看最新型的散香。「晚安,明天见。」她站了起来。 「抱歉,我想早点睡。」 「打扰了。谢谢。」 打开门,她步出我的房间。我锁上门,坐回窗边的椅子,点起烟来。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书,却失去看的心情。 也没有睡意。 我认真考虑,抽完烟之后要去停机棚一趟。可是我没办法这么做,因为比嘉泽就住在隔壁,会听见我离开房间的声音。这样的情况就叫做不自由,也可说是良善造就出来的不自由。情绪有些焦躁起来,我吐着烟,试图扩散这种感受。 另外…… 关于「普通人」这三个字。 那也是听起来颇刺耳的形容。 为什么能断定那是普通呢?因为有普通的存在,才有不普通的产生。简直是歪理。明知没有意义,又该怎么决定何谓普通?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却又硬要划清界限,那才是一般笨蛋的真面目。 难道我们不是普通人? 至少不是普通的大人。 我们和大人不一样。 我们是孩子,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只是,没办法变成大人。 不是吗?有差别吗? 因为不想变成大人而努力不懈。 正是那样,所以,那些人变成他们不想变成的样子,一定非常嫉妒我们。 大家都希望自己永远是个孩子,却不得不成为惹人厌的大人,所以才会羡慕吧。 只能那么想,而这样的说词我也听了不下数次。 可是,没人真正那么想。 所谓的羡慕,只是把我们当成异类来看。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们?小孩子有那么稀奇吗? 其实是不可思议。 如今我依然在诧异中成长。 不过我都无所谓,没有孩子会在意那些。比起闷闷不乐、整天自寻烦恼,不如飞上天空。只要有好心情,那就是全部。 所以每当玩得不亦乐乎、不得不回家的时候,又会想起即将面对的无趣。每当降落的时候,我总会想到百无聊赖、微不足道,以及愚蠢的人生!心想又要回到人群之中,就是一阵忧郁。 如果整个社会只有小孩,这样嫌恶的想法一定会得到排解。 大人们真的是怪胎,把所有事情都变得无趣;反正人总会走上死亡一途,他们抱持着自暴自弃的态度做出这种事。因为人生苦短,干脆寂寞到死。这就是他们的诡计吧! 总之,我绝不允许他们拿那套作法压制孩子。 只有在遇到那样的事情,我才想反抗。 但反抗的结果,似乎又代表我对人间仍有依恋。灰心代表着不信任。 去找笹仓聊聊好了。 能够直截了当为我解惑的除了他大概也没其它人,况且质问他人不是我的作风。我讨厌自己咄咄逼人,这样的想法莫非也是我个人独有的体贴? 3 隔周,我和两名新人一块儿值勤。 不明就里下,我授命担任指导两个人的工作。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过还算开心。我认为这是对我那时攻下五架敌机的评价。Teacher也不过才三架。 因为是侦察行动,我们无事返抵基地,连一圈都没飞到。 回到停机棚,先和笹仓小聊了一下关于进气系统的改良事宜,结果比嘉泽来了。她的停机棚在西边,之前那里是停放辻间座机的场所。栗田和比嘉泽的两台散香都停在那儿,而对散香一清二楚的笹仓常常过去指导。 「要找Teacher的话,他不在喔。」笹仓先开口。 「你好。」比嘉泽点头致意后走进机棚。 这阵子都没见到Teacher的身影,说不定有什么特别任务在身。比嘉泽每天都会过来,但都扑了个空。我的第六感告诉自己,她还是别跟Teacher见面得好。至于是什么理由,我也说不上来。 「听说散香要依序进行改装,」比嘉泽说:「我的散香被排在三个礼拜之后。」 「唔,要花多久时间?」笹仓问。 「三天。」 「与其全面更新,干脆报废还比较快,」笹仓歪着嘴。「那么旧的引擎没关系吗?汽缸组件的铝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比嘉泽不解。 「没有啦……」笹仓挥着手。「也没多大不同。总之会做出适当的处置喽。」 应该是铝合金的调配不同吧,我心想,但没有说出口。以前曾听笹仓提起过。他大概是发觉这些话不该让飞行员知道,话才说了一半又吞回去。 「今天晚上Teacher好像会回来。」比嘉泽开心地说。 「咦?从哪里?」 「呃,秘密,」她微笑。「我不能说。」 「妳听谁讲的?」我问。 「抱歉,这我也不能说。」 「是喔。」虽然觉得这个样子很无聊,我还是很配合地叹气并点点头。反正我不痛不痒。 「栗田那个人怎么样?」我变了话题。 「什么怎么样?」 栗田给我的感觉「很阴沉」。但话虽如此,我自己还不是灰暗得可以。我斜眼看着笹仓。他早回到飞机旁边,并没有看过来,但还算是听得见对话的距离。 「嗯,还好啊……」比嘉泽摇摇头。「他不太找我说话。」 总算到了结束交谈的时候,我挥手跟她道别。 「请问妳不用去报告吗?」比嘉泽偏着头。她是指向合田报告一事。 「等一下我会去。不用赶着去吧。」 「需不需要我代替妳去?」 「不了,没关系。」我摇摇头。那是我的工作。 「抱歉。我先走一步。」比嘉泽投给我一个僵硬的笑容,接着往行政大楼走去。 我靠近飞机。笹仓正在帮起落架的煞车汽缸上润滑油。 「很尖锐耶。」他低着头说。 「煞车喔?」 「我说妳啦。」 「我?」我吓了一跳。「哪会?今天我好得很,心情好,体力也不错……不过肚子有点饿。」 「那次之后就没再跟敌机交过手了?」笹仓抬起头。 「你说的那次也才不过是一星期以前啊!」 「也对。」 「拜托……我又不是吸血鬼。」 笹仓盯着我看。他微笑点点头,表情有点复杂。一定又想歪了。 4 走进合田办公室,准备向他报告任务结果。侦察工作仅需要小队长出席,组员不用跟着来。我的报告不一会儿就告一段落。 「好的,你们辛苫了。」合田说。 我起身行礼。 「本部很看重妳的成绩,」他说:「好像也考虑要增加新型散香的产量。」 「是吗?」 「现在我要提的事情有点匆促,明天本部管理人事的职员会过来,想跟妳谈谈。」 「管理人事的?」 「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合田微笑。 虽然完全不能想象怎么回事,我仍旧点点头。 「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最近都没见到Teacher,请问他怎么了吗?」 「按照规定是不能过问的,」合田笑着回答。「嗯,担心是必然的吧。他没事,今晚就会回来。」 「是,」我点头。「其实我已经听说了。」 「妳听说了?」合田扬起下颚。 「我知道Teacher晚上回来。」 「妳听谁说的?」 「比嘉泽。」 「比嘉泽?」合田看着我,瞇起双眼。 「好的。我先离开了。」 我走到门口开门,离开前又回头看了合田一眼。如果这一瞬间发生在空中,绝对不会逃过我的眼睛。合田并没有看着我,视线落在办公桌的文件上。 自发的攻击遭到对方成功闪避,步出走廊时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甚至不太认同这样的自己,像是从皮肤凭空冒出来的痘子,摸上去有种不搭调的、不属于自己的感受。 然而不去触碰并不表示不存在,置之不理反而更贴近自己。 那天晚上,我走进餐厅一眼就看见Teacher坐在最里头的角落吃饭,而且比嘉泽坐在对面。其它还有几个人,但他们两个并没有和大家坐在一块。我看着Teacher,他正好也看了过来,接着是比嘉泽对我微笑。我没多加理会,径自走到柜台。 在餐盘上放好叉子汤匙,厨房里的煮饭阿姨靠了过来,盯着我看。 「少一点对吧?」 「嗯。」我绷着一张脸点点头。 晚餐的主菜是浓汤。我端着餐盘走到靠窗的位置,边看着外头边吃饭,尽量不去注意玻璃上其他人的倒影。 我讨厌见到人。没错,当班上那个女生说我残忍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开心的。然后在那个当下决定要变成更冷酷的人。 Teacher吃完饭站了起来,离开餐厅。我还没吃完,就算想冲出去,也不想被其它人看到我追的是Teacher。我决定抽根烟打发时间。才抽起烟,比嘉泽来到我的面前坐下。 「很棒的一个人耶!」比嘉泽靠近我小声地说。 「谁?」我瞇着眼,装出避开烟雾的样子。 「果然跟其它人不一样。」她望着餐厅出口。这时候已不见Teacher的踪影。 最靠近我这桌的飞行员们站起来步出餐厅;再过去一桌坐着三个人,正热烈讨论着摊在桌上的书。附近只剩下我跟比嘉泽。 「去外面聊吧。」我说。明明无话可说,嘴里却吐出这几个字,简直把自己逼上绝路。 比嘉泽有些吃惊地睁大双眼。我没有多说,端起餐盘起身走到柜台。晚餐只吃了一半,趁煮饭阿姨还没过来检查前,我快步离开。 比嘉泽随后跟上。 两个人默默走在前往停机棚的漆黑路上。突然担心这么走下去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去。照明灯底下吗?还是横过跑道?这么没头没脑的走着,总觉得会遇到什么不测。至于是什么样的危险,我自己也不清楚。 没有具体的影像,而是更抽象的……说不定我就是危险本身。 我们停在照明灯下。 天上布满云层,看不见星星。 湿气悬浮空中。 无论是地面或攀在地面上的东西,全部湿成一片。 「要跟我说什么?」她小声地问。 「妳都没注意到吗?」我取出香烟,慢条斯理地说。 「注意什么?」比嘉泽的脸上透露不安。 「妳看,其它同事……」我一面说着,一面努力整理乱七八糟的思绪。「反正,那群男人常常跑去玩女人对吧?妳觉得是普通女人,还是跟我们一样的女人?」 「我怎么知道。妳觉得呢?」 「嗯,我不是想确定些什么,而且也没兴趣知道。但就我看过的面言,都是普通的女人。」 「喔。」比嘉泽点点头。她目不转睛看着我,仿佛在问我哪里有问题。 「我要说的是,明明像孩子一样的男人居然跑去追普通女人。妳有什么感想?」 「很白痴,」她立刻回答。「老实说我希望他们停止。同样身为飞行员,希望他们不要做出那么下流的事。」 「嗯,」我微笑。还真是模范生会给的答案。不过我也有同感。「如果那样的男人接近我们这种女人呢?」 「更不能原谅。」 「这样啊……」我又点点头。觉得自己像是故意引导别人说出答案,心里沉闷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出去的好,对吗?虽然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干这么愚蠢的事,唉,就算了吧……反正我们也不是直接受害者。」 比嘉泽点点头没吭声。睁大的双眼似乎想努力抓住话题的方向。 很不错的眼神。和盯紧猎物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这是驾驶战斗机的眼神,我心想。 「一定是小孩子的特性。好比每架飞机都有各自的特征,光改造是隐瞒不了的……」 我总算叼起烟,点上了火。当吐出烟雾的同时,话语也跟着一同带出。 「我们对那些小孩一点兴趣也没有。总归一句,我们拥有不和同为小孩的人打交道的特征。」 「请问妳想说的是什么?我实在……」 「所以当同侪间出现不是小孩的人,那个人必定特别受到关切。不,一般面言我们不会把大人放在眼里,我想其它人也一样。因为我们周围没有那样的大人。不过一旦有了例外,那个人就会变成焦点。」 「妳是说Teacher吗?」 我静待着吐烟的时刻,轻轻点头。 比嘉泽抬头叹了口气,然后一度闭上眼睛、歪着嘴,又瞇起眼睛捕捉我的视线。 「没想到妳会那么觉得。」她说。 「的确出乎意料,」我笑着点头。说不定很不自然。「我自己也没想到。」 「我……」 「反正先冷静下来,给一个看清自己的机会也不错。我要说的只有这个。」 「呃,该不会……妳就是那样?然后打算牵制我?我想妳白操心了,我并没有……」 「或许全是我的误会,不过要不要接受在妳,跟我无关。」 「我不想和妳变成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 「敌对的关系。」 「那妳告诉我,哪种才不是敌对关系?」 「请不要装傻,」比嘉泽拉高音量。她脸朝下,深呼吸后又抬起头。「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很棒的情绪控制。这点足以表示她适合担任飞行员。好像错看她了,我有些后悔。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作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和对手,我都想尊重妳,所以才不想把话题推到奇怪的方向……或许是我多虑了。该怎么说呢?我是那种没办法坐视不管的人吧。」 「谢谢妳的建议,」比嘉泽微微点头致意。「而且听妳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妳说的对,冷静一下比较好。」抬起头,再度展露笑颜。「嗯,可是怎么会变成那样哩?啊,也许真的是那样。不知不觉就……」 「每个人对Teacher都抱着憧憬,就连现在的我也是。那是很坦率的情绪喔。」 「嗯,对啊。」 「抽烟吗?」我从口袋拿出烟盒。 「不,我不抽烟。不过还是谢谢妳。」她伸出手。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握手吧。」比嘉泽微笑着说。 「喔……原来是握手。」我握住她的手。 温暖又纤细的手。 我的手远比她来的有棱有角,而且冰冷。 连手都可以那么冷酷。 「可以回去了吗?」 「当然。」 「以后请多多告诉我关于散香的事,」比嘉泽举手向我敬礼。「再见。」 「抱歉,说了那么多废话。」我说。 真糟糕啊! 不管怎么说,那些完全都是废话。 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浪费。 比嘉泽消失在黑暗中。 我留在原地一会儿,把烟抽完。 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我心想。其实不是对着她说,而是对自己的忠告下是吗? Teacher是大人,笹仓也是。 但,我是孩子。 永远都是孩子。 5 从本部过来的女人叫做甲斐。面谈地点在行政大楼会客厅,这是我第一次过去那里。起初还有合田作陪,后来他中途离席。 「我想就直接进入正题……」甲斐耸耸肩继续。「基于社会上的要求,加上日后自发性的防御能力,本部的政策有所修正,决定起用女性children担任领导职。」 能面不改色说出children几个字,代表这个人来头不小。 「很早以前,社会上便积极地为女性设想,历史上也曾有记载。即便当时被批判成不合理的变动,就长远来看,至少对形成社会上固定的型态而言,是个不错的契机。不过,无论在多么堂而皇之的名义下,到底也只能做到某种程度。总之,更早之前已有人提出任命children担任指挥官之类的职务,目前本部手边也有几个强有力的人选。可以的话,人人都希望能在懂得体谅的长宫底下做事,这种心态我想是人之常情,妳说对吗?」 「这……我也不清楚,」我偏着头。「目前我并不觉得对自己的上司有什么不满,您所说的情况……我还没遇到过。」 「嗯,那是因为妳的运气不错。如果状况并非自己可以预期,那就为时已晚。懂得防患未然的道理,任谁也伤不了妳呀。这就是所谓的企业精神。总之我们在讨论的时候提到有没有具体的人选,便提到妳的名字。」 「请问……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想征询妳未来是否有意愿出任这项职务。」 「指挥官吗?」 「当然不可能一步登天。嗯,这么一来想必也会招致反对的声浪。不过,今后我们将会一一克服所有阻力。目前,嗯,希望妳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呃……」 「妳的成绩十分优异。」 「是吗?我以为有更多比我优秀的人。」 「该怎么说呢?我们判断的标准并非针对飞行员的全面,而是最近的情况,也可以说是进步的速度。」 「可是,如果接了那个位子,相对也会减少飞行的时间对吧?」 「嗯,是的。虽然不是完全没机会,但的确没有当飞行员的时候多。」 「这样有点……」我面有难色。「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无法驾驶飞机的那一天。」 「嗯,妳说的话我并不意外。每位飞行员的心情都跟妳一样。不过,请妳仔细想想,我告诉妳的事关更长远的未来。妳知道一位飞行员平均的服役年限有多久?」 「五年左右吗?」 「以我们公司来看,是两年八个月,」甲斐注视着我。「我想妳应该明白这不包括不想飞而离职的人。无论再怎么保持优秀成果的飞行员,最终还是无法挽留。为什么呢?据分析指出,原因出在无法持续集中力。然而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我还不知道。」 「嗯,也是……现在还不得而知,也无法预测,因为未来还很遥远……我认为要让一位飞行员引退,最好的方法是要他长时间和飞机为伍。优秀的才能和技巧必须传递给后进不是吗?就算不会消耗,最后也会遭到替换,那不就和消耗殆尽没有两样?」 「我该怎么做呢?你们又期待我能下什么判断?」 「不懂没关系,心不在焉也不要紧,我只希望妳先有心理准备,随时把将来那样的立场常常放在心上。我认为这么做非常重要。你们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对吗?」 「嗯,没想过。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样会更进步,身手更利落。」 「生理上或许的确如此,但你不觉得children就和字面的意义一样,是个孩子?你们没想过要争取属于自己的人权吗?」 「人权?」 「我在这个领域待了很久,应该比一般人更了解你们喔……」 甲斐露出母亲似的笑容。这样的母亲上哪儿去找啊。那并不是我的母亲。 「我不勉强妳立刻给我回复,只要在脑中空出一个角落放着,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我就好。」 「是,我明白了。」总之先点头再说。 她离开座位,我也跟着起身敬礼。她向我伸出手。又是握手。甲斐的手掌比我大,是一双大人的干瘪的手。 6 隔天下午,Teacher、我,加上比嘉泽和栗田一共四人升空值勤。 起飞时已过了下午三点。该次任务为西南西海岸侦察。但一般的侦察工作很少会出动四架战机。 在座舱里我想起昨晚的事。比嘉泽跑来我的房间喝茶,话题围绕着散香打转。我发现自己在对话的当下不自然到了极点,像一具用丝线控制的人偶,思绪偶尔会飘到自己身上。 心不在焉大概是因为中午和甲斐的面谈,也可能是前天晚上在照明灯下和比嘉泽的话题有关。总觉得和两个人握了手之后,自己也变得怪里怪气。 不过,我就是这样莫名地确信着至少和比嘉泽提起Teacher的时候,气氛比之前好得太多……对大家面言,其实就是对于比嘉泽、我,甚至Teacher而言,都是好现象。 「真希望我的散香能尽快改装完成。」比嘉泽说。 她说的没错。 只要飞过一次,她绝对能体会散香真正的惊人之处。聊天的时候,控制操纵杆的手竞忍不住忽然动了起来。我想要滚转。散香正是那么一架难以应付其不稳定、随时以惊人速度倾倒的机种。 由Teacher的翠芽打头阵,左右两翼是比嘉泽和栗田的散香,我殿后飞在他们之上。 在抵达目标前十公里的位置,遭遇敌机群。 我们的任务是地面侦察,并没有去到非常高的上空;意识到的时候,敌机几乎在我们上方。 「几架?」Teacher问。 「五架吗?」栗田的声音。 「不对,有六架。」我回答。 「对方朝这边来了。」比嘉泽说。 「往北前进,」Teacher作出指示。「飞行两公里后各自解散。集合地点在两公里处的上空。」 「收到。」 「收到。」 「收到。」 「通信结束。」 逃命也是精彩的场景,不过那样的高度差肯定会被敌军追上。燃料仍绰绰有余,况且,我们自信满满。 维持相同队形转弯向北,并渐渐拉抬高度。下方是云层,有时见得到几座山顶。只要不是海面上都好。 一面飞行,一面注意后方状况。 果然有六架,而且全是双引擎战斗机。 Teacher摆动着机翼,准备右转。 栗田继续直飞。 比嘉泽往左。 我则稍微加大上升角度,伺机而动。 事先确定后方六架战机的路线。 内心祈祷着过来两架。 确认油料仪表和襟翼的动作,稍稍系紧安全带。准备倾斜向上攀升。 后方来了一架。 右转。 我看见两架战机朝Teacher飞去。可怜你们了。 向左翻转,拉升降舵。 先让对方以为我并不灵光,等到中途予以还击,再巧妙闪避。 对手逆向转弯。驾驶的战机是不会失速的机型。 双螺旋桨和双引擎的搭载马力十足,但机体也会增加重量,尤其是翻转等动作的时候最能一目了然。我猜测对方如果刚开始的攻击没有得逞,会选择拉开距离应变。莫非他不知道散香的轻巧?我开的可不是普通的散香。 右手边突然传来爆破声。 风压让机身振动不已,座舱罩嘎嘎作响。 回头看过去,白烟和黑烟交缠。 是地对空飞弹。 「喂,拜托。」我碎念着。 到底是哪边的人? 不分敌我先攻击再说吗?简直疯了! 接着另一枚飞弹在更高处爆发。 搞什么?真不敢相信。 当下只觉得是某个有钱人,警告我们别在他的领空撒野。 担心也无济于事。 我可不想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久待,得赶快收拾收拾。 敌机还在后方盘旋,转了好大一个弯之后倾斜突进。过时的把戏。 故意让他看见我朝右飞,然后左切,再来右切。 前推油门。 放襟翼。 和对手错身而过。 油门全开。 上升。 翻转观察周边情况。 每架飞机看起来愈来愈渺小,但没有一架停下来。 浓烟没继续飘上来。 除了Teacher要应付两架敌机,还有谁呢……总之先解决这里。再飞过来的话,我不会手下留情。 一边攀升,一边直线飞行。后方果然有敌机来袭。 跟先前的高度差不同。 这次我要先右切,然后上升。 对方应该也会跟着上来。 几乎是垂直上升。 翻转,停止,再翻转。 撑住身体,往后方确认。 上来吧! 慢慢恢复水平,从背面进入。 一般而言,这时候会切换辅助翼吧。 放襟翼。 拉升降舵。 机体快速翻转。 没有失速。 敌机在前方慌慌张张翻转。 太晚了。 进入射程。 攻击。 机头一阵闪光。 敌机向左坠落,机身右侧冒出黑烟。 回旋。 座舱罩似乎也受到波及。 挡风玻璃瞬间染上血红。 成功歼灭一架敌机。 翻转,背面俯冲。 左右摇晃机体,确认四周状况。 面向右手边。 确定该战机是散香,更前方是双引擎敌机。 那会是谁?栗田吗? 我转弯,那边就交给他吧! 倾斜机身,维持高度。 非常远的下方窜着黑烟。 会待在低空与敌方缠斗的绝对是Teacher没错。翠芽属空冷式引擎,特点是善于在低空活动。我看不清机体的样子。 总之先飞过去看看。 引擎平稳地运转着。 确认仪表。 右下方上来一架飞机,并不是散香。 是双引擎的敌机,随后又跟着一架。 后方那架是散香。会是比嘉泽吗? 推进引擎,右切下降。 某一方展开攻击。 一架战机向上爬升。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向左翻转。 侧面确认对手位置,油门全开。 切换方向舵。 敌机加速迎面而来。对方再次开火,千钧一发之际,我紧急下降逃逸。 躲过了。 幸好幸好。 这架敌机转而冲向比嘉泽。 本来的目标应该是她。 好,等着瞧吧! 向右转弯,抛弃副油箱,收襟翼,全速前进。 引擎发出轰隆隆的运转声。 敌机攀升后转弯。 比嘉泽钻入云层。 看不清楚敌机的路线。 我讨厌视线不良的地方。 回旋着上升,决定锁定上头的家伙。 敌机倾斜航行。 我上推油门。操作方向舵,微微倾斜机体确认,再立刻恢复水平。 下方还有一架,无法认清是散香或双引擎敌机。 引擎一度喘了口气。 看着仪表上的油压。 慢慢前推油门。 我的速度没对方快。不过,当速度愈快,离心力也愈大。轻轻拉抬升降舵,需要不少力气。身体疼痛起来。 倾斜角度骤升。 机翼几乎垂直。 拉升降舵。 呼吸困难。 再继续拉抬。 钻入内侧。 现在那家伙能从外侧逃脱。我的散香尾随其后。 进入射程,但我没有动作。 对方企图往左右两方逃逸。 翻转速度太慢。 再度拉近和敌机的距离。 永别了! 攻击。 脱离。 翻转向下。 一架战机飞了上来,是散香。 没见到另一架散香。 被我攻下的战机喷出火花,急速下坠。 维持一阵子的直线飞行,终于忍不住开始横滚。像比目鱼一样翩翩下降。 上来的是比嘉泽。 确认上方。 增加高度。 时而翻转观察下方。 没看见任何飞行体。 结束了吗? 我攻下了两架、Teacher两架,栗田和比嘉泽各一架。六架全数坠毁,我们获胜了吗? 「Boomerang,你还在吗?」Teacher的声音钻入耳中。 「Teacher,我这里的战果是两架,目前待机中。」我的声音掩不住雀跃之情。 「我这里也是两架。损失呢?」 「没有损失。」我回答。 「这里是Christmas(圣诞节)。B5。佛罗里达下雨了。」比嘉泽的声音。 Christmas是她的代号。一下子搞不清楚B5的意思,别过头看着贴在机舱里的代码表,原来是「部分遭到射击」。至于佛罗里达下雨是要求紧急迫降。 我听完吓了一跳,往比嘉泽的散香飞去。那架散香维持水平飞行,看来并无大碍。 接近一看,发现机身前半部以及主翼有着遭到攻击后的痕迹。 「Boomerang,请在X坐标二·三一、Y坐标〇·五七降落。这里是C77。」 Teacher指示的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基地,而Teacher和栗田似乎要飞回原基地。大概是之前抛弃了副油箱,没办法再绕圈子。 我急忙摊开地图确认。 「Christmas,把频率转成Z8。」 「收到。」比嘉泽回答。 我们将无线电的频道改成目的地所使用的频率。 飞近比嘉泽的散香,探头看向座舱罩。 她也看了过来,并对我挥挥手。应该不要紧。 手指向下示意,我降低高度。 她随后跟上。 她会是在哪里遭到攻击的呢?恐怕油压正一点一点下降,燃料也是。希望能再撑一会儿,我心想。 我们沉入云层中。 7 地面上的天气不坏。 前方的云朵呈橘红色。 云层下方是漆黑的森林。 飞行了二十分钟左右,进入安全领空。联络上该基地,也取得确切坐标。天候风向皆良好,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分钟。 「哪边受损了?」无线电使用限制解除,我将功率调至最低,提出我的疑问。 沉默了一阵没有响应,可能还在调整频率。 「敌机从后方攻击,造成主翼和机身部分损毁,」耳机传来比嘉泽的声音。「啊,我到底是怎么了,」听见她在咋舌。「发生这么严重的失误,真是糗大了。」 「操纵装置呢?」 「襟翼只有一边能动,没办法用。还有,嗯,我也不知道。油压还好,应该没事吧。」 「别担心,别担心,」我说。「现在用不到襟翼,何况机身没有外挂飞弹。试着滑行降落看看。」 「会不会滑出跑道啊?」 「跟妳说不要紧了嘛。」 飞机持续降低高度,目前还没看见跑道,倒是在稍远的地方有座小城镇。车辆穿梭在道路之间,生活在地上的人们一定以为我们在玩耍吧。或许真是这样没错。 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比嘉泽的散香。 . 机舱罩反射出橘红色的夕阳。 主翼往两侧弯曲,状似鸟儿的翅膀。 好美的机身。 「草薙,还要……多久才到?」 她突然改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 「还要一下子。」 「呃……我快不行了。」 「什么?」 稍微驶向前头,飞到她的旁边。 座舱罩折射着阳光,没办法看进去。 「妳怎么了?什么不行了?」 我试图绕到另一边,没想到比嘉泽的散香左倾往下。 「喂!妳在做什么?不是那边。」 她并没有飞上来。 我看着前面确认方位,看见跑道上小小的指示灯。 大概还有两三公里。 高度五百公尺。 「Christmas!Christmas!」 我倾斜机翼下降,追赶她的飞机。 「怎么回事?」 没有反应。 离地不到三百公尺,已经进入危险高度。 「mayday、mayday,」我提高无线电功率。「这里是Boomerang,距跑道两公里处,另外一架飞机正在迫降。」 「收到,看见你们了。Christmas怎么回事?」 又降低了高度。底下是一整片田野,其中分布若干窄小田埂,还有几栋白色房子。 我飞到她的身旁。 「比嘉泽!」我大喊。 比嘉泽的散香慢慢向地面逼近,而且是倾斜下降。 「拉升降舵!快往上飞啊!」 散香被地面吸了过去。 主翼首先接触地面,随后跟着旋转。 机头撞到地面,又是一阵旋转。 机翼折损。 短短几秒之间,那架散香已经在我后方。 我低空转弯。 「比嘉泽!妳听见了没?」 坠机的地点扬起阵阵灰尘。 机体陷进土里。 没有冒出黑烟。 「坠到地面来了,」我向塔台报告。「快点派人过来!」 「收到,已经派人前往搭救。」 「目前状况差强人意,」我说:「机体没有燃烧,着陆地面还算松软。不过,还是请你们快点过来!」 「Boomerang,妳要降落吗?」 「确认过迫降位置了吗?」 「确认中。Boomerang,确定要降落吗?」 「是的。」 「进入着陆状态。」 我在失速坠毁田野里的散香上空转了一个弯,朝基地方向飞去。 8 飞入跑道,滑行至待机区,一台吉普车开了过来。我打开座舱罩,熄了引擎并紧急煞车。迅速解开安全带,爬出机外,从主翼上一跃而下。 驾驶吉普车的是一名身穿肮脏连身工作服的眼镜男。我跳上副驾驶座,吉普车继续行驶。 坐在车上看着一旁的跑道,经过几个低矮屋檐的停机棚。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基地。不知道他们有几架战斗机。上头规定不准提及类似的问题,我只有闭嘴。 驾驶座上的男人也没作声。这时候我倒还庆幸没人开口对我说话。当然,待在这世上愈久,感触也就愈多,无论对谁都沉默寡言。 跑道前端有条渠道,跨过上面的小桥继续前行。开了一段草原,终于来到栅栏前。那里停着三辆车,还有卡车。守卫为我们开了门。吉普车加速前进横过笔直的田埂。周围有间小小民家。太阳西沉,却还不到点灯的地步。不过一旁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远处有条大路,大型车辆不时穿梭其中。那是我在空中看见的道路。路旁有几栋房舍,挂在上头的招牌闪烁着光芒。吉普车行经的道路两旁尽是田野。穿过了几条小渠道和闸门。没看见有人下田工作,或许收割时节早巳结束。 吉普车继续奔驰,开了不少路,却仍见不到坠机地点。 我的情绪已经平复,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确认现场后将返回跑道,得在今晚以前回去基地,向合田和Teacher报告不可。 我决定不去想比嘉泽的情况,脑中却浮现昨晚她的样子。比起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更加坦率、认真,而且很有才华。为什么我会有那些既定的评价呢?连自己也感到奇怪。 总算看见不远处的事故现场。 路上至少停了五辆车。黄色的车灯忽灭忽明。这里大约聚集三十余人。对向车道旁也停着车,大概是民众看见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飞机残骸散布在田野凹陷处,机头就在眼前,主翼和引擎则躺在稍远的地方。几个重要部位有一半以上埋进土里;表面被喷上一层灭火粉末,看起来就是白色。除了这块范围较低洼,之外的土地呈隆起状态。 站在地面上目击比从空中往下观看还惨不忍睹。这架散香再也不能接受改造,就这样直接报废。 吉普车一停下来,我快速飞身跳下车,奔跑在小路上。 下到凹陷处,踏在松软的泥土中。 小路上站着大批观望人群。 靠近飞机的至少有十个人。 我搜索着比嘉泽的身影。她已经被人抬上担架,绑带牢牢固定住她的身体。她动也不动,水蓝色方巾盖住她的脸。 我看见她其中一只手。 焦黑的手。 我掀起方巾,看着她的脸。 灭火器的白色粉末沾上她的头发。 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不禁叹息。 有个男人走上前。他是现场唯一穿着制服的人。我起身向他敬礼。 「敝姓草薙。」 「我知道。我是本田。」 「很遗憾。」 「她并不是坠机而死。」他态度坚定地说。 如果比嘉泽死在空中,我会比较开心。 覆上蓝色方巾。 「能撑到返航已经非常值得敬佩。」本田低语。 「是。」我点头。 真的很了不起。 受了伤也没有告诉我,了不起。 妈的!装什么酷! 救护车倒车驶入距离田埂最近的路。 几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走到担架旁,我后退让出路来。他们轻轻抬起担架,走上田埂。 围观的民众看着热闹。 我看着天尘,远方还残留些许红色。 夜幕低垂。 「好可怜……」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低头望向自己的鞋子。我站在泥土里。 比嘉泽的脸没沾到污泥。 她一点也不可怜。 美丽得很。 比我的鞋子、其它人的鞋子还要干净无瑕。 爬上田埂,往救护车方向走去。 唯一能做的,只有站在她的面前,尽可能不让看热闹的人得逞。 「真可怜。」又有人在说。 接着是叹息。 「她不可怜!」我回头怒吼。 我上前逼近,大家吓得倒退几步。 「妈的!滚!通通给我滚开!」 本田站在我的面前,默默注视着我。 我点点头,闭上双眼。 大约过了三秒。 脱离。 调整呼吸,刻意不去看救护车。我下到泥土当中往前走。 只想离这里愈远愈好。 飞在天上有多妤啊。 往无人的天空飞去。 9 回到机上,我已转换好情绪。燃料补给完毕,准备起飞。附近一片漆黑,但云端上还有一些亮度,月亮高挂当空。 顿失同胞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无论是遭敌方攻击或转调他地,两种情况都是离我远去,所以没有多大差别。生命中总有几个见得了一次,却再也没第二次的人物。 只是,多少有点可惜。 可惜的是,那样的才能,那样的经验累积,瞬间灰飞湮灭。 至少我并下认为那些人是可怜的。 那跟可惜完全不同。 绝对不一样。 她一定也不想接受别人的同情。 难道不值得赞扬?难道不值得羡慕? 究竟差别在哪? 抵达基地时,地面像海底一般陷入黑暗。飞机在跑道上回转,面向停机棚滑行。笹仓站在机棚门口等候。 我抽着烟,看笹仓检查散香。 「吃饭了没?」笹仓问。 「还没。」我回答。 「我以为你吃过了。」 「我没在那座基地露脸。」 用脚踩熄香烟,往行政大楼前进。走进大厅,餐厅里灯火通明,但不见半个人影。我上楼来到合田办公室门前敲敲门。 「啊,我也在等妳。」合田从办公桌前起身。 坐在沙发上,我开始向合田报告。我维持淡淡的口吻,依序陈述事实。觉得自己像在作梦。我无从判断究竟是描述梦中的情景,抑或今天的一切就是一场梦。 我发觉自己呆望着合田身后的书桌、更后面的窗框,以及盯着反射在窗户上的灯光。像是一台观测天体的望远镜,我感到自己遥不可及。 「辛苦了,」合田最后说。「Teacher想跟妳谈谈。」 「咦?」我满脸讶异,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这里结束后,过去找他吧。」 「是。」 直觉告诉我会被臭骂一顿。说不上来,但就是有这种预感。 合田没有发火。静下心想想,那不是我的责任。所以当然……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我不是该告诉比嘉泽更多关于驾驭散香的技巧吗?难道不是我的指导无方?不对,没那回事吧。能说的我都告诉了她,我并没有藏私。 步出大楼之前,瞥了一眼餐厅。柜台点着灯,煮饭阿姨坐在附近。 「喂,我说妳啊,」她见了我立刻起身走过来。「要吃点儿东西吗?」 「不了,对不起。」我勉强挤出微笑。 「唉呀、唉呀,挺温柔的嘛,」煮饭阿姨笑着。很不错的笑容,令我稍稍恢复精神。 「怎么了?」 「没事。」 「打起精神喔。」 走回宿舍,上楼。我第一次过来这里。二楼最靠里面的房间。同在二楼的其它房间好像都空着,没门牌,也没灯光。 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前,敲门静候响应。 Teacher打开门,站在门口。他往后退一步,让我先进房。 他的房间比我的更小,窗户旁边就是床铺。书桌上迭了好几本书,地面上也是。他坐在床沿,作势要我坐在椅子上。 我说起和Teacher他们分开后所发生的事,跟对合田报告的内容差不多。关于比嘉泽的报告尚未出炉,我便把从本田那儿听来的消息全数告诉Teacher。 他抽起烟。 接着起身将窗边的小茶几桌搬到我面前,再从书桌上一堆书本底下抽出烟灰缸放在茶几桌上。我已经受够香烟了,就像受够尸体一样。 「要抽就抽吧。」他低声说,一只手撑在床上,对准天花板吞云吐雾。头顶的日光灯像沐浴在烟雾之中。 「机身毁损严重,无法立刻判定遭到何种攻击。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覆盖一层灭火器粉末。」 「过不久就有报告了吧?」 「看过现场后,我立刻搭机回到基地。报告完毕。」我的报告到此结束。 「谢谢。」 我拿出口袋里的香烟,点了一根。 「妳认为是我的责任吗?」他说。 「咦?」我歪着头。「不不,怎么可能。」 「要是我早点过去察看,或许还来得及。」 「我也是。」 「当时妳的位置太远,我这里比较近。」 「一开始有两架敌机靠近她的时候,我就应该下决定了。那时候你有两架飞机要应付,我则是一架。再怎么说都是我的责任。」 「重点不是敌机数量。何况……现在不是讨论责任归属的时候。」 「是的。」 「妳为何而战?」 「咦?」 「为什么不辞职?」 「不……」我扬起下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因为我喜欢飞。」 「如果只是想飞,还有很多渠道。」 「我想要自由自在地飞。」 「能自由地飞吗?」 「可以,」我点点头。「交战的时候是自由的。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是吗?不过是从子弹之间钻过去罢了。为了攻击对手,硬逼自己飞在空中不是吗?」 「请问……」我身体坐正。「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战?」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想辞职却又辞不掉。我大概生病了。」 「生病……」 「异于常人。」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正因为有战斗的理由,才会耗尽所有的能力准备、不辞辛劳,赌上自己一条性命。」 「嗯,默许妳这种看法的大有人在。」 「如果没有意义,坠毁的那些人就太可怜了。」 「嗯。」Teacher点头。 一阵静默。 烟雾弥漫两入之间。 「妳是目前我见过最优秀的飞行员,甚至远超过我,」Teacher开口。「别轻忽自己的生命。只要心里产生一丝犹豫都不要飞,赶紧抽身。」 「我没有犹豫。我……」捻熄手上的香烟。「我十分尊敬你。所以,请不要……说那种话。」 「哪种话?」 「就是那种,消极……开倒车的……」 「妳认为是开倒车吗?我不是妳想的那种男人。妳大概把我过度美化了。」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即便是现在,我心里还想着出门找个女人上床。明明才失去了同胞,我却是这副德行。」他闷哼着。「好了,到此结束吧!」 我站起来,低头致意后离开房间。 在走廊上拖着脚步,身体却轻飘飘没有重量。 肩膀靠在墙边,用手支撑身体不至于跌倒。 我的步履蹒珊,像一架尾翼被掀起的飞机。 离开宿舍,想找个地方坐下。 我没办法站。 坐在停车场边的石块上,我叹了一口气。 好痛苦。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总之被某种东西压着喘不过气。 远处夜灯闪耀,只有我被黑暗团团包围。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碰不碰得到地面。 怎么回事? 这样的不确定感从何而来? 当然不是从外面。 我四处探询安定翼(注3)消失的那一瞬间。 我必须找到,并且趁早击落它。 那不是比嘉泽的睡脸。 不是Teacher赞许的话语。 不对、不对,有人这样叫着。 不对、不对,有人拼命摇头。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气息渐渐沉重。 明明待在地上,却异常兴奋。 抬头仰望天空。 故意动一动身体。 疏落的星辰,稀薄的云朵。 月亮躲在宿舍屋顶后面,那里透着朦胧的亮光。 心跳加速。 引擎低沉运转着。 思索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切穿空气的螺旋桨。 现在就跟在空中倾斜机体、追踪对方轨迹的时候,一样亢奋。 为什么? 我不明白。 去找笹仓聊聊吧,我站了起来。 可是又坐了下去。 有东西从体内出发,哽在咽喉。 所以才觉得呼吸困难吗? 心中升起死心的念头。 双手压着自己的头颅。 吸气,吐气。 再试着往下压一点。 反复吸气吐气。 为什么这么反感? 这就是对于活在地面上的一种反动吗?为什么我不能一直在空中遨翔?干脆现在走到停机棚开走散香。那样就能够飞到任何地方,直到燃料用尽? 终究还是会坠落。 坠进海底。 跟着沉没。 周围尽是黑色的海水。没有空气,好痛苦。 天空存在着空气。所以我宁可像比嘉泽一样,死在空中。 坠落的只有我的躯体。我的心、我的情绪,绝对会留在天空中吧!心也会跟空气一样轻盈。一定会留下来的。 宿舍大门开启。 人影幢幢,朝停车场走了过来。 朝我走了过来。 对方不可能看得见我。 那个人停在一辆车前,用车钥匙开车门。 我悄悄地站起来,走上前去。 对方发动引擎。 我打开副驾驶座,坐了进去。 驾驶座上的男人看着我。 没有言语。 我也一样。 过了十秒。 空转的引擎。 凸轮运动,透过传送带的传递。 究竟是希望他停止引擎运转,或赶紧催满油门把我带走?又或者,我的思绪已飘至无限远处? 我只求尽快从挡风玻璃外看得见的黑暗全身而退,飞往云端上另一个世界。 默默在内心画上十字。 车子像飞机起飞时那般安静。 10 一路上,我沉默不语。 无话可说。 几乎没有非说不可的话堵在喉咙。尽管心中反复着「你不要走」,却在每次开口的那一剎那碎裂。 我不时窥伺驾驶座上Teacher的侧脸。 如果场景搬到飞机上该有多妤。 车头灯遍及之处要是在云端上方的话该有多美。 脑子里净想着那些画面。 如果坐在飞机上……随便带我去哪里都好。再也没有返航的必要。好想永远在空中遨翔。 然而,我的情绪随着车轮摩擦在地面的声音为之一沉。 经历过无数次任务,我仍活在这世上。 这里是天空的底部。贴近地面。 我是名飞行员。 要死不活。 隔壁是人称击坠王的天才。 车内是孤男寡女。 没有目的地,但终归不会离开地面。 肯定是某个肮脏的地方。 天色已晚,路上视线未明。车头灯照不到远处。自草原飞出的昆虫们,一只只冲撞挡风玻璃,留下死去的躯壳。 暖气称嫌过热,身体微微渗出汗水。密闭的车内只呼吸得到温暖过头的空气。 喉头有些苦涩,但有时候也不去理会。 收音机里微弱的音乐,是蓝调还是摇滚? 声音硬是钻进耳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保持沉默。 持续…… 天荒地老。 勉勉强强地,持续。 直到永远。 目的地是山里一栋破旧屋子。 下了车,冰冷的空气提振不少精神。 敞开大门,进入眼帘的是挑高门厅。 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对Teacher嫣然一笑。 「唉呀,」女人看着我。「你的女伴吗?」 她是那个白头发的富子。 我没作声。 她似乎完全不记得见过我,也许是装出来的,再不然就是我认错了人。 「表情好恐怖喔。怎么了?」富子笑着。 Teacher半句话也没说,兀自爬上铺装柔软地毯的楼梯。地毯的颜色诡异,像是沾染上不小心倒下去的酒精饮料后,懒得理会而变成的样子。 打开沉沉的门扉,进到房里。 Teacher脱下外套,噙着烟坐在靠窗的位子。 我呆站在房间中央。 我只能站在那里。右边靠墙的地方有书柜、书桌、伞架和壁橱,左手边只有一张大床和边桌。 「现在要怎么样?」Teacher问。 好暗的地方。只能在打火机点亮的时候,看见他低头的样子。 仅仅如此。 「你的表情很可怕吗?」我出了声,试图保持冷静。 「我又看不见自己的脸。」他回答。 「怎么这么暗呢?」 「要开灯吗?」 「不,这样就好。」 Teacher抽的香烟透出红色火光。 红色。 只能看到这个。 「希望你趁我抽完烟之前做好决定。等一下刚才那个女人会进来。」 「富子?」 「对,富子。她一进来,你就得出去。」Teacher说。 「为什么?」 「该怎么说呢?」他笑了笑。 一瞬间,我好像变成钟乳石洞里的蝙蝠。 会是从我体内溶解出石灰的关系吗? 我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我不要出去。」 「出不出去是你的自由……不然我去别的房间好了?」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请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 我走到门口,开门走出去。这里明亮许多,但乌云罩项。 富子站在走廊,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三个人,全是女的。 「怎么了?」富子笑着问。 「请妳不要进去好吗?」我说:「算我求妳。」 富子的眼睛睁得老大,微微偏着头。 「然后呢?」富子的嘴角描出一道弧线。 我点点头,脱离她们的所在。 倒退。 回头开门,走进黑暗的房间。 Teacher坐在床上,仍旧抽着烟。 我迅速脱去外套。接着,解开衬衫把子。 心跳加快,气息变得沉重。 此刻没有得以确认的仪表,也没有应该舍弃的副油箱。 2、作用是连接两个作相对运动的机件,并使其动摩擦力降低到最小。在多数情况下,一个部件是转轴,而另一部件为固定的轴承套圈。 3、航空器材上一种用以增加飞机构架安定性的翼面。 第四话 转弯 巨大的禽鸟该是在那伟大的西赛罗(注4)的头顶演出最初的飞翔,使得宇宙惊叹不已,所有书籍皆记载着那样的名声。牠蔼诞生的巢穴是永恒的荣光呀。 ——李奥纳多·达文西 1 栗田的散香取代比嘉泽的进行改装。随后基地再度添购了一架新型散香,上头决定由药田驾驶。后来没有新成员递补,也没有大规模的任务。 Teacher变得常常出差,那次以来都没有和他一起出任务的机会。平常的侦察任务多半是我和栗田,若真要增加一架战机从旁护卫,药田也会跟来。 笹仓全心全意埋首在改装引擎的工作;整备作业以外的时间,看他都在忙着不知所以然的实验。唯一理解的是那些实验只能在地面进行,最终仍要交付实机演练。到了那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因为不想沦为笹仓的实验品,每当他滔滔不绝,我只好摆出一副敷衍了事的态度。如此这般冷处理的自己,像极了突然蹦出来双胞胎手足。总而言之,最近我出入停机棚的时间少得可怜。 餐厅的煮饭阿姨为了我,已经慢慢减少餐盘里的食物,无奈我总是吃不完,不过身体也没坏到哪儿去。 天气晴朗又不用当班时,我会经过停机棚,沿着跑道走别另一侧的堤防上。之前常来是因为我曾在这里和Teacher聊天。坐在他躺过的地方,然后看着天上飞翔的鸟儿,直到看腻为止。 Teacher当然没来,没有任何人过来。 约莫一个小时,再起身走回去。途中总会想到什么新的飞行技巧,打算以后有机会要记得试试看。我不知道那些想法最后变得如何,实在是与敌机交战时没那么多美闲时间想别的事。不过事后仔细想想,自己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用了新的或类似的招数。所以,还是会融会贯通的。 平淡无奇的一个月就这样过去。 栗田变成我的第一号说话对象。话虽如此,这男人话非常少,我跟他仅止于简单的应答。我觉得这才是有趣的地方。 而且,不再是说话对象的笹仓最近常抓着栗田解释东解释西,我也能够以笹仓在做什么为题,继续和栗田交谈。透过栗田这个过滤器得到我想要知道的事,我觉得并没有损失,可说是我理想中的沟通方式。 Teacher还是老样子,仅和其它驾驶翠芽的飞行员飞过几次。我已没再跟他分作一组。 俊来基地又引进了两架散香,翠芽退而成为预备机种。散香机群以我为首,而翠芽则Teacher负责。 没有什么机会能单独和Teacher说话。即便在基地里遇见,我竟能轻而易举地和他擦身而过。虽然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可思议,但操控战斗机本来就要具备灵敏的身手。 瞧我多么事不关己。 想起来至今仍无法理解那天晚上的自己的举动。我并不后悔。在那种场合,只能选择那样的飞行姿势。无论遇上哪种情况,我们都会检选合宜的路线飞行。那就是飞行本身的意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匀称,路径不过在恰好的当下乍现。速度快的话就绕大圈一点,落后就下降。 确信同件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却不时在脑中浮现。 然后…… 终究还是,和比嘉泽的睡脸重叠在一起。 躺在Teacher床上的该不会是比嘉泽吧?她附在我的体内。 那不是她最后一次的飞行吗? 后来我独自参加了一个海上训练课程,有两个星期不在基地。 搭乘集训用的航空母舰,每天相互不相识的人度过进修的日子。这和飞行的时候差不多。差别仅在于起飞和降落的那一瞬间。 况且在课堂上听课的时数远比实际演练来得多。我必须一面和法力无边的睡魔奋战,一面专注于幻灯片内容。在不需要时时刻刻环顾四周的环境底下,压倒性的无聊不断扩张势力,令人疲倦不已。 课程期间,舰上飞抵一架直升机,下来了一个男人。结果我就这样被叫进舰长室,和男人见面。男人表示来自本部资讯部门,但没报上姓名。他一身制服,看起来十分年轻,位阶却比舰长还高。 「想和妳谈谈Teacher这个人。」 我坐在位子上。舰长离席,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 「请问妳有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可疑举动?」 「您所谓的可疑是指?」我反问他。 「例如定期去某个地方、暗中调查什么事情或常常见某个人。」 「抱歉。我可以请教您为什么会找上我吗?」 「我来这里是为了质问妳,而不是受到质问。」 冷淡的眼神没有从我身上离开。 「很抱歉,」我避开他的视线,瞄着自己的膝盖。「我和Teacher没熟到那种程度,所以并没有特别注意。」 「那么谁跟他比较熟?」 「会是谁呢?看样子好像没有。」 「听合田说,妳是全基地最清楚他的人。Teacher很欣赏妳。」 「他不是那种人。什么欣赏不欣赏,根本没这回事。就算我跟他交谈的时候,也不会提到这个。」 「你们常聊天吧?」 「其实见面机会不多。」 「跟他出去过吗?」 「没有。」我不假思索回答。 「一次也没有?」 「是的。」 「我懂了,」男人点点头。「谢谢。我要问的只有这件事。请不要对外声张我们的会面跟谈话内容。听说妳是本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很期待妳的表现。」 男人起身伸出手。我跟着站起来,隔着茶几和他握手。 面谈结束后我回到房间。舰上的单人房非常窄小;从圆形小窗探出去只看得见一半的大海和天空。在这里,没有时间和其它人交谈,我完全不以为苦,反而乐得轻松。 离舰和进舰使用的是推进式螺旋桨的散香以及双引擎中型飞机。散香对我来说得心应手,但那架双引擎飞机体型大就算了,还不好驾驭。它重得吓人,而且机舱有两个位置,这表示多一个人坐在旁边指东指西。这点最让我难受。 或许我在空中并不习惯和他人近距离接触。我深信天空这种地方只适合独处,完全将可以乘坐数名人员的轰炸机抛在脑后。就像认定床这块范围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天地,一旦有了和别人共度夜晚的经验,就会觉得此床非彼床。早上从睡梦中醒转,会不经意地往旁边看。这样下去,有好几个地方都会渐渐浑浊不清吧,我心想。 顺利完成集训,我返回基地。 这回笹仓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货车。回到基地的那个晚上,笹仓开着货车,载着我和栗田来到那家桥旁边的餐厅。车子引擎十分热闹,常窜出细小的爆破声。 安静的店里没有其它客人。吧台的男人告诉我们,会这么安静是因为点唱机坏了。男人就是上次那位白发老人,和上次比起来精神差了不少,简直一副不久人世的模样。这总该和坏掉的点唱机无关了吧。 当三个人面前放着咖啡和咸派的同时,外头传来停车的声响以及尖锐的笑闹。 推开门,女人们走了进来,一共三位。最后进来的女人戴着黄色帽子。三个人拣了离吧台最近的餐桌坐下,结果那名戴黄帽的女人盯着我不放。我看了过去,才发现她是富子。她的装扮和上次见面差别太大,所以刚开始没认出来。 富子嗤嗤笑着,其它两个女人看看我又看看她。原以为她会走过来,她仍和两个女人坐在一块儿,并看向别处。 「她是谁?」其中一个女人问富子。 三个人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谈话之间偶尔会看过来,但脸上已没有笑容。看来她们还算知道什么叫做礼貌。话说回来,这种事本来就是做她们这行应该要知道的呀。 女人们喝起啤酒。笹仓开始讲到引擎的事,栗田是他的听众。我没吭声,耳里听着不时从她们那桌传来的声音,但并没有看过去。 咖啡也喝完了,我们几个离开店内,坐上货车,朝基地的方向行驶。驾驶座上的是笹仓,我没想过要跟他交换开,因为害怕又撞见女人躺在半路上。 跳下货车时已经晚上九点。笹仓和栗田往停机棚走去,好象话还没说完。我和他们道别,目的地是自己的房间。途中经过Teacher住的宿舍。 二楼底端的房间亮着灯,窗帘敞开。自从那个晚上以来,我没再进过他的房间。至于有没有跟他说上话呢?我试图回想却不得其法。 我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和他相遇后,我的确了解到了什么。 可是……我不认为他的建议,或解读成有样学样,对我有直接的帮助。 就算有,也只是第一次的共同任务中,我奋不顾身失速的举动招致他的抨击。从此以后我没有再犯。他说我的眼光短浅,那什么才叫做开阔?我只懂得四处张望。 我还看见了什么? 又在哪里呢? 我看不见的东西会在哪里? 说不定是我不想看到罢了。 想着想着,我漫步回房间。开了灯,鸦雀无声的房间像一张野餐用的塑料席子摊在眼前。脱去外套,倒进冰冷的床铺。好久不见自己的床褥,心里有些高兴。 2 隔天早上,我被合田叫了过去,说是下午的时候甲斐会过来找我。这个消息害我消沉起来。 离开行政大楼,走向停机棚。有一阵子没见到散香,过去整理一下机舱也好。没想到快接近停机棚的时候,里头传来爆破声。 我吓了一跳,急急忙忙钻过机棚门往里头看,没见到人。看起来应该没事。我的散香身上覆盖着一层布。 我走出室外。停机棚背面放着锅炉,该不会是那边传来的声音吧,想了想便沿着停机棚绕到后门。 才靠近就看见附近到处是白烟,似乎不是锅炉的问题。头戴面罩的笹仓边咳嗽边走了过来。 「怎么了?」我问。 「没事。」笹仓掀开面罩,一只手捣住口鼻,另一只手像扇子似的扬去烟雾。 「这个烟从哪里来的?」 「没事。」 待白烟稍微散去,我立刻看见停机棚后门摆着一样陌生的东西——铁架上方搭载了某台机器,下方有个桶状塑料容器;容器上的管线上方的机械相连。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笹仓。 「嗯,应该不要紧了。」 「什么不要紧?」 笹仓又戴上面罩,走近那座机器,接着拔去容器上的导管。 「可以靠过去一点吗?」我问。 「嗯,可以吧。」笹仓看着我点头。 心想算了,但好奇心战胜一切,我还是走上前去。被铁架固定住的是座会旋转的机器,看起来类似压缩机。机器上头焦黑一片。笹仓一定又在做实验了。 「那要拿来干嘛?压缩机吗?」 「嗯。」 「我知道了,进气压缩装置?」 「也可以那么做啦。」 「你要把这么大的东西装进引擎里?」我笑着。「要更小才行啦。」 「没有啦。这台就是引擎。」 「咦?」 再看机器一眼,还是无法理解。他在开玩笑吧。这应该是模型呀。笹仓可能想先组个小的试试。 笹仓垮着脸,一只手拿起工具开始拼拼凑凑。 「我要进去机舱了喔。」我说。 「好。」笹仓站在铁架上说。 抛下他,我绕回停机棚正门,走进机棚。其实也可以从后门直接进去,但这么一来就得经过笹仓的房间。还是回避比较好。 小心翼翼取下防水布,我爬进散香机舱。一如往常般的冰凉。双手枕在后脑勺,我合上双眼。在这里闭眼睛,会突然很神奇地看见天空,还能感受机体的振动。 我一而再、再而三确认这样的触感。 真是快乐。 我一度离开机舱,从置物架上选了一条干净的抹布,再上去机舱动手打扫!擦擦操纵盘、仪表和座舱罩内侧。微调装置或测量油表等简单的清洁动作都在技师的工作范畴内,机舱里并没有灰尘或垃圾。我不习惯在机舱里贴照片、刻字或挂护身符,所以常保整洁清爽。 Teacher的飞机好像也是如此。多少我是不晓得,但我听过轰炸机之类的机种,机舱里挂了许多护身符或躯邪的符咒。会相信那些东西的家伙,到底是不常开飞机呢,还是宁可相信上帝也不愿意认同自己的能力? 机外发出声响,我伸长脖子往外看。一个我见过几次的技师走了进来。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才发觉我在散香里面。 「笹仓呢?」他问。 「他在后面做些我看不懂的实验。」我回答。 「又来啦,」他苦笑。「他好像也被合田盯上了。」 「是吗?」 「可是他借口说是妳要他这么做的耶。」 「唔。」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实我完全不在乎那种芝麻绿豆大的借口。只要对笹仓有任何帮助,我十分乐意出借我的名字。 这名技师抓走架上的扳手,走了出去。 大致整理了一下,我离开停机棚。 眺望陆续从跑道上起飞的三架翠芽,又见到更高处有两架轰炸机。所谓的万里无云正是风雨前的宁静。 午后,我在行政大楼的会客室和甲斐碰面。这次来的不只她一人,还有两名著便服的女性,看起来像一般人。其中一位年约四、五十岁,戴着眼镜,扎了一个马尾,从事教育工作;另一位三十几岁,任职电视台。我向她们点头致意。 「本公司最优秀的飞行员。」甲斐说。这个人好像是我。 「女性飞行员中最优秀的吗?」年轻女人问。 我一时语塞,看着甲斐。 「不,成绩方面并没有特别区分男女。」甲斐解释。 「工作上难免会遇到同胞过世的情况对吗?」中年女人口气婉转。 「是的。最近,刚好在一个月前,跟我同组的伙伴过世了。」 「这样啊……真是遗憾。」对方瞇起眼睛。 「这也无可奈何。」我敷衍地说。 「请问女性飞行员有任何优待吗?」年轻的一方问。 「没有,」我立刻答复。「体力上或许和男性飞行员有所差距,不过体重较轻是很大的优势。」 「唔,体重的影响有这么大喔?」 「体重若差距二十公斤,飞行方式也大不相同。」 「原来男性飞行员大都身材苗条是这个缘故啊,」女人点点头。「不过,妳应该是吃不胖的体型吧?」 「可以这么说。」我对着她们微笑。 我瞄了甲斐一眼,她面无表情。 问答持续了十分钟。 为什么选择开飞机呢? 击败对手的时候会有满足感吗? 随时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吗? 她们丢出来的疑问我一个也不想回答。我问过自己太多这类的问题,而且几乎没有标准答案。然而我还是给了并非发自内心的答案。 驾驶飞机完成任务令我感到幸福。 我认为无论哪种职业,都有竞争对手。 这是我的使命…… 两个女人先行离去。等一下好像由合田带她们四处参观。她们临走前,我只看了笑容可掬的合田一眼。房间里只剩下我跟甲斐。 「辛苦妳了,」甲斐低声说着,顺手从皮包里拿出烟盒,朝着我晃了晃。「要抽吗?」 「不,谢谢。」 甲斐叼了一根,用打火机点燃。烟从嘴角喷出。 「生气了吗?」 我没有回答。 「没关系,妳就直说吧!」 「嗯,有一点。」我点点头。 「我觉得不错,」甲斐一手挟着香烟点头。「嗯,情绪控制得很好,回答时的态度也够冷静。」 「谢谢。」我扳着一张脸回答。 「妳有这份上进心实在难能可贵。」 「我并不上进。」 「嗯,」甲斐点点头。「没发觉更好。该是父母亲的功劳吧?」 我认为她在跟我说笑,但我没有反应。 「我就坦白问吧,妳曾想过要自杀吗?」甲斐问。 「有的。」 「为什么没下手?」 「我不知道。大概是怕带给周围的人困扰。」 「飞行的话岂不想死就死吗?用个不会为难到任何人的方法……」 「是。」我点点头。 「最近没再想了吗?」 「嗯。降落的时候,我心里想的都是要再飞一次。如果死了就不能飞了。」 「嗯,很不错的答案,」甲斐微笑。「这就是children们最大的问题。或许有必要让大家知道妳的生存方式。」 我的生存方式? 那是怎么样的生存方式? 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样生存方式。 我不知道该怎么活。 我只是大概晓得怎样在浑然无所知的情况下过活。 只晓得一点点。 我只是看得见应该能活下去的那条路。 只看得见一点点。 「到此结束吧,谢谢,」甲斐站了起来并伸出手。她很喜欢握手。「一个月以后见。」 3 一个月后,我和Teacher两个人出差。乘坐的工具不是飞机,而是一整天依靠火车移动。尽管有些怀疑怎么不是开飞机去,但出发前也没有接获具体的目的地,心想应该是某个极机密的任务。 火车行进途中,我看著书,Teacher都在睡觉。 我们偶尔简单交谈几句,例如新的暗号、机枪的安全装置、方向舵配平片双重化,以及笹仓试验中的推进系统。 然后聊起推进式和牵引式的异同,话题都仅止于议论。再来进展到我的散香和 Teacher的翠芽之间的比较。两个人都有驾驶两架机型的经验,因此讨论的重点在于飞行方式的差异,和两架战机的可能性。这些绝对是有意义的讨论,不过有意义的讨论多半对实战没有帮助。 换做是比嘉泽,她一定很感兴趣吧,谈话中我这么想着。她的意志仿佛四散的飞弹碎片,嵌在我的体内。植物依靠风来播种,人类的意志说不定也类似这样散布到他人身上。 走下最后一站,对方果然依约前来迎接。上了车又赶了三个小时路程,倒数的那个小时,车子行驶在再颠簸不过的山里,我才明白车子原来也可以这么晃。 抵达目的地时,眼前却又宽广无比;建筑物的另一侧是让人误以为成跑道的笔直道路。 「如果能开飞机过来就好了。」我低语。 长时间在火车里摇来晃去让我异常疲倦,双脚沉重、头痛欲裂,整个人很不舒服。 我们被带至会议室接受简单说明,这时候我才了解任务内容是什么。我们要驾驶新型战斗机,但不是试飞。说明任务的人员再三表示战机已通过试验。而且,驾驶者似乎不是Teacher,而是我的样子。因为那些人都盯着我不放。 拿到数据,对方开始进一步说明战机的细节——推进式双引擎,也就是机身后方搭载两具螺旋桨;主翼中央搭载两台驱动装置。起初心里浮现的是会不会有平衡上的疑虑,不过那么简单的问题应该很容易就能克服。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看时间快要下午四点。今天不飞了吗? 结果,说明一结束,工作人员便领着我们来到停机棚看实机。 机体很庞大是我对它的第一印象。 整架飞机被涂成红色。 「染赤」是这架飞机的名字。 手持相机的男人看着我按下快门,接着又站在飞机面前取了好几个角度——进入机舱的时候、站在主翼上方的时候,甚至抬起座舱罩坐进去之后的样子也不放过。 我系上安全带。 这个动作完结,让我十分渴望快点飞上天空。 机师对我做最后的确认,一切是那么理所当然。 整备作业结束。 静候飞机离开停机棚。 我看见了天空。空中没有风。 可以起飞了,技师作出指示。 夕阳为西边天空染上红晕。 引擎开始运转,好奇妙的声音。螺旋桨正在减速。 确认所有仪表,技师再度爬上主翼,用和引擎相同的调子和我说话。丝毫没有新鲜感,又不是菜鸟。就算不使用武器,战斗机不就是油门,以及辅助翼、升降舵、方向舵、襟翼共四个舵。而且一般巡航需要的只有两个。 对方再次强调引擎的习性跟螺旋桨的控制技巧,也提到飞行时的操控并非难事,所仃装置都调整到最适合的状态。 技师离开主翼。 我关上机舱罩。 解除煞车,往跑道前进。 Teacher朝别处走去,像是要载着摄影师升空。我还看不见他们所要搭乘的飞机。我颇为讶异他竟是担任这样的工作。为什么找上我呢?因为这架是推进式战机?不对,因为我是女的。错不了的。尽管如此,我依然非常高兴能够驾驶新机种。 滑行至跑道前端,无线电立刻传来起飞讯号。 慢慢向前推进油门。 几乎感觉不到反作用力,双引擎果然有其优势。 不过由加速时振动的频率可得知机身不是普通的重。 看向左右,很大的一双机翼,肯定加挂了不少武器。与其称做战斗机,却更贴近攻击机的角色,或者也可以定位成轻型轰炸机。 拉升降舵。 毫不矫饰地离开地面。 收机轮,顺畅地升空。 左右摇摆藉以确定辅助翼的触感,没有我料想中笨重。无论如何还是升降舵比较重。 试着转弯,滑行的时候也不太灵巧。 进行起飞校正,一切良好。即将完成所有确认动作。 好安静的空间,大概是隔离式机舱的缘故。刚才技师也提到染赤能飞得比散香还高。虽然我不懂设计战机的人用意如何,但我的确想飞得更高看看。离地面愈远,忘却的事情也就愈多吧。 随后Teacher驾驶着泉流起飞。无线电传来指示,我姑且安分地和Teacher并肩飞行。尽管摄影师希望能拍到转弯的姿势,但他不过就是跟在后头,不知到底在拍些什么。 摄影告一段落,无线电里传来指示,可以任意飞行。我推进油门开始攀升。我想飞高一些,况且实在不愿见到地面上观望的人潮。 上升力无可挑剔。 若再多一些上下的机动性,一定更有趣。 不过就飞行员而言,负担相对增加。没办法一下子急速下降或上升。 Teacher也上来了,跟在后方。泉流是一架推进式、无尾翼的复座侦察机;由于属轻量机型,高速是其最大特效。开发初始应该排在战斗机之列。 拉升降舵,空翻。 往后一看,Teacher也跟着空翻。 我再试着缩小空翻半径。Teacher也跟进了。 我冷不防反转,逆向转弯,接着向下偏转升降舵,然后再抬起辅助翼。抵住方向舵,往后方窥探。 泉流离得有些远。 关小油门。 放襟翼。 紧急煞车。 放辅助翼,急翻转。 半拉升降舵。 机体嘎嘎作响。 瞬间进入快速翻转。 油门全开。 加速。 朝向Teacher后方。 身体撑住座舱,紧握操纵杆。机体振动不已。双眼注视仪表,速度已近临界点。几乎垂直朝下。 泉流转弯,我紧追在后。 Teacher改变回旋方向。 洗练的动作。 我隐忍了一会儿,拉下操纵杆。 放下襟翼几秒。 引擎在低鸣。 或许这是它目前为止的最大转速。 无线电里传来几句话。好像是要我下去。 正以为总算追上Teacher的时候,他却又往上窜逃。 是上升翻转。 摄影师一定吓个半死。 向右回旋,确认路径。 重头开始。 俯冲,进入背面。 绞紧油门,等待最佳时机。Teacher也用背面飞行。 放下一点辅助翼,翻转同时回旋。 交互切换升降舵与方向舵,机身摇晃着进入内侧。 Teacher也一边转弯一边翻转。 多么差丽的舞姿。 两机擦身而过。 立刻抬辅助翼,切换油门。 拉上满舵,接着回复。 眼看即将失速,方向舵向右偏转。Teacher已经转弯,好惊人的速度。我开心极了。 推进油门。 放襟翼,维持姿势。 收襟翼,加快速度。 一个小转弯。 翻转。 切换方向舵,机头滑行。 手指抵住操纵杆的安全装置。 对了,这不是实战。 保持飞机倾斜,盘旋。 「Boomerang,请返航。」无线电阵阵催促。 关小油门。 机身继续回旋,在速度减缓的同时降低高度。 飞机朝地面坠落。 收襟翼,下坠速度更快。 确认仪表。 高度表比手表转动的速度还快。 好想战斗,好想和Teacher决一死战。我心里这么想着。 如果对手是他,即使被击落也无所谓。 我心里如此期盼。 「喂,拉抬高度!Boomerang,不要逞强。」 感觉真不错,整个人轻飘飘的。 接着……我想起来了,那昏暗的房间。 Teacher抽的香烟前端的红色火光。富子苍白的脸庞。 记忆一一浮现。 我在哪里呢? 怎么会在那里出现? 「Boomerang,怎么回事?」 想起甲斐的睑。 想自杀的话,飞行是最佳时机。 直线俯冲的话,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无须回转。 愈来愈接近地面。 什么都不用做。 下头不是跑道,而是一片漆黑森林。 稍微切换辅助翼。 红色的天空、黑色的天空,交错来回。 机体频频振动。红色警示灯闪烁。 「Boomerang!高度过低。」 聚集在田间小径的同胞的脸。 妈的!一点也不可怜! 谁可怜了! 大家都很了不起。 每个人都挺起胸膛活着。没有人想死,没有人想变得可怜,所以才咬紧牙关活着。 比嘉泽是优秀的。 比嘉泽等着我。 她并不可怜。绝不…… 泉流横过眼前。 剎那间引擎声传进耳里。 「草薙。」Teacher低沉的嗓音。 我四处搜寻着泉流。 翻转。 他在后方拉抬高度,然后转弯。 地面就在不远处。 拉升降舵。抬高机头,身体使劲顶住座舱。 屏住气息。 确认仪表和油压。 稍微修正辅助翼。 泉流又迅速地横过我的上方。 绝佳的攻角。 翠芽常见的招数。 我啧了一声。 「非打下你不可。」我喃喃自语。 水平低飞。 推进油门。 正以惊人的速度接近跑道。 房子前面站满了人。 拉抬辅助翌翼。 维持方向舵。 仔细听听轰隆隆的巨响吧! 你们这群疯子! 让地面上的家伙听见前所未有的声音吧。 侧飞,呼啸而过。背面进入后下降。 攀升。 身体抵住机舱。 安全带支撑着我。 再一次。 再一次挑战。 再一次,向Teacher挑战。 上升,反转确认泉流位置。 Teacher在哪里? 他已进入着陆程序。 我叹了一口气。 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Boomerang,立刻降落。」无线电里传来指示。 不舒服到连睁开眼睛都嫌吃力。 大转弯,朝下风处飞行。 快不行了。 不能继续飞翔。 不得不降落。 我终究只是人类。 4 降落后前往休息室,我在厕所吐了。看着镜子,自己也不禁被铁青的面孔吓住。这种样子说是死了也不为过。 接下来进行了简单的讨论,对方想知道我驾驶染赤的感想。我提出关于紧急下降特性的意见,认为日后还有调整的空间。 离开基地时天色已晚,想到等会儿要一路摇回去就觉得倒胃口。结果才坐进车里,我便沉沉睡去。 Teacher把我叫醒。我们抵达基地附近的饭店。两个人走进大厅办理住房手续。我们打算在此留宿一晚,明天再搭火车回去。 「晚餐怎么解决?」Teacher问。 「不知道吃不吃得下。」我回答。刚才在车上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 「年轻的时候我曾住在这附近。我带你去家好吃的店吧,」他说:「如果那家餐厅还在的话。」 我对吃饭这件事丝毫不敢兴趣,却对他的邀请打从心里高兴不已。两个人约定好时间,各自回房。 一进房,马上跑进浴室洗澡。 身体妤沉重。手脚像铅块一样。 我不由得担心这么重的身躯是否再也无法飞上天空。 还是洗了头发。 即使穿上衣服,仍对着镜子看了好几遍。 因为那张脸,实在太过苍白。 我很少照镜子,并不喜欢看自己的睑。 其实是不在乎吧! 至少没有人能像这样贴近我的脸。要是真有这号人物,早在接近我之前就被我揍得鼻青脸肿。同理可证,如果我过于凑近自己的脸,可能也会揍过去,然后心哩就会想要吶喊「放开我」或是「不要过来」。 除了制服,我只带了一套换洗衣物。穿上它离开房间,来到大厅某根圆柱下等候,就在这时候Teacher也走下楼。 餐厅离饭店不远,座落在一条小巷子里某栋楼房的二楼。我们走进店里选了最角落的位子。餐桌上只摆着蜡烛,没有菜单。 「有什么不吃的吗?」套着围裙的中年妇女问。 「都吃,不过吃得不多。」我回答。 店员微笑步入厨房。 我们点了红酒。许久未尝的酒精味道。 「为什么要叫做Teacher呢?」我问。 「本来是cheetah,」他说:「排列顺序错了。」 脑中拼凑着字母。 「r和h的差别,」他掏出香烟。「笔误。」 「『cheetah』是印度豹吗?」我问。「没看过。」 「这附近的郊外有喔,」他吐着烟。「不要紧吗?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跟飞机无关,大概是晕车吧。」 「没事就好。」 「上头要怎么配置那架飞机呢?我认为不太像战斗机。」 「性能在散香之上吗?」 「嗯,一对一的话是这样没错。」 「嗯,也是。」 「难道开发的人没注意到吗?」 「有时候结果会与当初设想的不同。」 「或者他们考虑到一些情势下攻击机的必要性呢?」 「天晓得,」他摇头。「还是别谈了吧。」 如果只是应付空战需要,战斗机绰绰有余。可是我认为总有一群先知卓见的家伙事先评估能够起降那种战机的基地或产出的工厂,以至于认定必须拥有空对地性能的攻击机和轰炸机。 「全部交给战斗机就好啦,」我说。「没有那种投掷炸弹的飞机该有多好。」 「是啊。」他也点点头。 这么一来,永远只能在空中奋战。 地上一切平安无事。 拳击比赛不也是只在拳击场举行。 对手并不会跑到家里捣乱。 一定是考虑到坐冷板凳的拳击手才应运而生的作战方式。只要有自信,直接迎击也行。因为恐惧,所以不会待在原地;因为恐惧,才会先下手为强。 关于飞机的话题没完没了。我想再听听Teacher对推进式战机的看法,了解他为什么对效率良好的推进式战机没有好感。 「主要是摆脱失速的时间。」Teacher回答。 散香这款推进式战机的螺旋桨位在机体后方,而翠芽则是螺旋桨前置的牵引式机种。就机械理论面言,牵引式战机的螺旋桨产生的风会受到机体影响,效率不佳。当机体失速、机头下坠,速度若无法到达某种程度舵将没有作用,但这个时候,牵引式机种的螺旋桨能将转出的风往翼面上的舵吹去,导致舵得以迅速发挥功效。极端一点来说,就算速度接近零,藉由螺旋桨的超高转速可大幅度切换舵面,控制机体飞行姿势。 「可是,那个……分秒不差又怎么样?新散香的舵面回复速度快,大不了才五秒。」我说。 「那几秒就足够敌机发动攻势了吧?」Teacher抿了抿嘴。 他说得没错。然而推进式战机的轻巧、效率高,在规格书上都写得一清二楚。 最大的差别还是回归到每个飞行员驾驭的习性。两种战机基本上操控方式截然不同,飞行员的手感没办法说变就变。对我来说,若是驾驶同款机型的次数不多,也就无法增加熟悉度。 一旦增加飞行次数,必定会熟稔到把机体纳入身体的一部分。这么一来,也会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更换机种,好比哪一天突然要你变成左撇子一样。 店员端上晚餐时,话题进展到引擎方面。进气切换、尚未普及化的增压器,以及利用涡轮压缩的活塞推进系统。 Teacher也知道笹仓实验中的机器,而且似乎比我还清楚。 晚餐十分美味,不过撑过头只会让我不舒服,所以刻意节制了一下。大概是我的消化系统很不好,从小就常吃坏肚子。真要说该注意身体哪方面的话,那就是我的肠胃。晚餐中间我放弃了红酒,改喝白开水。 我还跟叫Teacher聊到之前的海上集训。他告诉我目前公司正在研发可折式机翼的散香。 「在哪里研发?」我问。 「不知道,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好像是最高机密。」 我想起在航空母舰的舰长室遇见的男人。心里犹豫着该不该向Teacher提起这件事。 店员端来两杯咖啡。Teacher掏出香烟点火。我头痛的情况已稍微减轻,但全身还是生锈似的沉重不堪。我一定是累了。好想赶快回到饭店房间,钻进被窝。尽管如此,我的眼神没有离开过他。嘴巴似乎想告诉他什么,至于想说什么则完全没有头绪,不过有种反正先把话说出口、呼之欲出的感受。 「要走了吗?」Teacher放下咖啡杯说。 「呃……」我也放下了杯子。「我还有一件事情。」 他不发一语点点头。 「我和总公司信息部的人见过面。」 我真正想讲的不是这件事。 他没有吭声,瞇起双眼。 「对方问起了你,说什么你的行为是不是有些怪异。」 「他应该有告诫妳不能对我说。」 「没错。」我点点头。 「妳是公司看重的人才。今天也是因为想要帮妳拍照,才刻意把妳叫来这里。妳或许不喜欢,但是就顺其自然吧,一定无可限量。」 「所以呢?」我歪着头问。 「还是别跟我扯上关系。」 「什么意思?」 「不要跟我走太近。」 「为什么?」 「这家公司已经不需要我这种人。」 「没这回事,」我立刻反驳。「就算公司能自行研发机种,却无法轻易塑造一位飞行员。」 「是吗?」Teacher笑了笑。不对,只有嘴型是那样,眼睛完全没笑,甚至透露着愤怒。好可怕的眼神。 「每个飞行员都很崇拜你,希望变成像你一样……」 「那又怎样?」 「是我们的目标。」 「这就对了,」Teacher点点头。「所谓的目标不过是一种记号,没有实质意义,就好像数值、坐标或是看板。那种东西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很表象。」 「不对……」 「用美好冒充丑陋,拿干净覆盖污秽。现实本是如此,不会有相反的情况发生。每样东西都是金玉其外,但这么做只会让里面的内容更加肮脏,无一例外。妳想想我们的工作,都在虚构美好的景象。真想看看今天照的那些照片吶。可是,实际上呢?照片上没有一滴血色,连油污的痕迹也没有。」 「什么意思?我们做的事情很肮脏吗?」 「没错。」 「为什么?」 「我们在杀人。」 「那……笹仓的工作又该作何解释?他是为了杀人才去照顾飞机。」 「一样的道理吧。」 「那这间店呢?为了杀人而做了这些菜。」 「嗯,可以这么说。」 「所以每个人都很污秽?」 「对。」 「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也没办法,」我一脸愕然,接着笑了出来。「只要是工作,大家都干净不到哪里去。生存本身就是种自我污染。」 「对,」Teacher点头。「重点在于置入了美好的假象。」 「但不这么想的话,会厌烦的。甚至活着都嫌麻烦……」 「有什么不好?」 「就会不想活啦。」 「为什么非活着不可?」 「你又为了什么活着?」 「我吗?很简单,因为我并不会非常讨厌肮脏的东西。」 「哪有这种事,你在找借口。狡辩。」 「没错,是借口,我就是喜欢这种狡辩的污秽感。」 Teacher把香烟丢进烟灰缸。 「我本来要说什么啊……」我念念有词。对了,那个信息部的男人说的话。我想了起来,发出微笑。「算了……」 「要回去了吗?」 「好。」 我们各付各的,离开餐厅。外头没有想象中冷,也许是没有风的关系。抬起头,星星冒了出来。空气也不那么浑浊。 爬上坡道,走到大街,路旁是橘红色的夜灯。隔着马路,对面大楼的展示橱窗一片明亮。几具人形模特儿身穿大衣或外套,并排站着。 公交车搭载大批人群在路面穿梭。一张张面对车窗的脸庞,有些呆滞,有些面无表情,有些像是盯着这里看。他们一定什么也没看见。现在我的眼睛也跟他们的一样,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奢求。 这和驾驶战斗机飞行时的那双眼睛不同,现在的眼神跟睡着了没两样。 两只手放进口袋往前走。边走边想着接下来的自己,想着明天回到基地后会做些什么。我不知道,只能听从合田的命令行事。我们没有计划可言,什么时候都能飞;飞到各处,只要和敌机狭路相逢就展开攻击。 不知道敌机什么时候出现,就像无法预料下个角落会窜出什么。其实也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可以说以此为重心。与其知道下一秒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或来到一个惴惴不安的状态,我更喜欢在可见范围内动作。我喜欢这种模式。 返回饭店,搭上电梯。当不锈钢面的电梯门应声合上,我和Teacher的身影就映在上头。马马虎虎的加速度带领我们向上。通过走廊,两个人来到房门口。Teacher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我犹豫着是否要往他的方向看去,最后还是拿出钥匙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穿着外套直接倒进床上,偏着头吐纳气息,看着窗户。窗帘收整在窗框两旁,看得见隔壁栋同楼层的窗户。看起来是一间办公室,室内光线充足,里面会有几个人呢?从这角度只能看见天花板和嵌在上头的灯光,以及上半部的橱柜。白色日光灯并排着,墙壁上好像贴着许多东西,还挂着时钟。 我这里没开灯,对面的人就算要偷窥也不会有收获。懒得爬起来拉上窗帘,索性就这样闭上眼睛。 关上开关。 5 那次以后,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三位新人调来,驾驶的都是新型散香。公司正式公布战斗机全面替换成推进式机种。这项结果恐怕是数据资料造成。想到自己攻下的敌机数恐怕也成为考虑的一部分,实在不值得开心。因为飞行员不同,擅长驾驶的机种也会不同。 这种情况下,追求最适切的行为本身也变得不正确。战斗机本来就没有适合或正确可言。飞机绝非具备完美的型态;例如一架拥有安定特性的战斗机就是失去资格。战斗机一直有着不安定的因子,必定需要飞快的失速,那么特出的性能大概不是其它飞机可以比拟。无需交战的时候,耗油量低、速度快,而且最好配置大量武器。到了战斗的时候,操控的方式又完全不同。配备的角色十分模棱两可,战斗机就是这么从头矛盾到尾的机械。 矛盾的情况不仅出现在飞机身上,飞行员在驾驶的时候也是充满矛盾。稳定并不足以致胜,必须恒常处于不安之中,趁早忘却自己的存在和气流融为一体,用极短的时间卷入加速度的波涛,身体有如空气般轻盈。矛盾是一种飞天隐身、遁地无我的本能;只有在遨翔天际时,得以支配我们的恶魔。 我在两个月内总共击落了十四架敌机,是基地里最亮眼的一张成绩单,架数比Teacher还多。期间,我的散香毫发无伤,一发子弹也没挨到,更别说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这些全赖笹仓的整备作业。 至于提到身边的伙伴,药田他不在了,就在跟我出动的那一天。或许只是巧合,但前一天晚上在餐厅碰面的时候,他曾说自己是下一个坠机的人。他会这么说,难道事先预知了什么?又或者仅是一句想要稍事休息的无心之言,在瞬间判断错误下一语成谶? 在空中,我们不得不常保执着,不纠缠到最后一秒绝不罢休,即使是眨眼之间松开握住操纵杆的手都万万不可;必须将整齐清洁抛诸脑后,任务未完成前绝不能返回地面。至于上紧发条的神经能维持多久,端看有没有足够的集中力。 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动。 加速、加速、再加速。 比判断更惊人地切换舵面。 比思考还迅速地展开攻势。 比目光所及更灵敏地预测。 因此,短暂的时间里,我们在空中见到事物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 烟雾冲天时的漩涡。 横冲直撞的机体弹出的残骸。 有时还会飞来几根支离破碎的螺旋桨。 我不知道药田坠落的地方在哪里。当时我跟他距离太远,只看得见往上窜升的黑烟,而且还不确定就是那阵烟雾。 不过攻击药田的家伙被我打了下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我绝对不是为了药田报仇,完全没那回事。药田是个好人,被我歼灭的那个人,说不定也是不错的家伙呀! 我也和甲斐见了面。上星期她过来基地的时候,我们开车上街,一起吃饭,还喝了高级的红酒。最后付钱的人当然不是甲斐,是公司的经费。 是什么名目呢?会议支出?还是出差费? 我渐渐发觉自己朝着不是自己的样子转变。然而活在地上,或许天生具备自欺欺人的能力。 时序进入秋天,我拿到两个星期的休假,在离老家不远的饭店订了房间。我完全没打算回家,何况家附近想看的事物、想见的人早就寥寥无几。 长时间窝在火车上,抵达饭店的时候又在头痛。接着我去拜访朋友,短暂交谈了一会儿。他是医生,是我唯一会喊老师的人;明明老大不小了,总是醉醺醺的样子。其实从前我之所以自杀失败,完全拜他所赐。 因为惦记着一件事,经老师的诊断果然在我预料之内,暂时放下心里的大石。返回饭店,我打了通电话给基地里的Teacher。 「我是草薙,抱歉这么晚还打给你。」我总算能心平气和说话。 「你在哪儿?」 「往北五百公里的地方。呃,有事情想跟你商量。我想堕胎,可是我认识的医生说同意书上一定要有另外一个人的担保。」 「所以就找上我?」 「我想不到其它人可以帮我,」我说:「请你不要误会,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不想带给你困扰,而且,我从没后悔过。听说手术时间很短,我打算趁休假的时候解决。所以我想请你……」 「明天我去找妳。」 「不,不是。你只要明天打通电话去医院就好:签名的话,事后邮寄过去或想别的办法都行。我也跟医生提过了,我想这种小事院方应该会通融……」 「草薙。」 「是?」 「那位医生知道你是children吗?」 「知道。」 「告诉我医院电话,我会打过去的。」 我把电话号码念给他听。 「身体还好吗?」 「没事的,」我很有精神地回答。「真的没什么,请你不要在意。只是希望你能保守秘密,可以吗?」 「那当然。」 「谢谢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下次再好好谢你。」 「妳真的疯了。」 「什么?」 「没事。」 挂上电话,走进浴室洗了热水澡。对我来说,和Teacher通话是最大的难关,一切顺利结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把脸整个沉进浴缸里玩耍。那个夜晚,我十分安心地睡了一觉。 隔天早上,我换了衣服、整理一下然后来到大厅,结果那位相熟的医生已经等在那里。他叫做相良。 「老师,你怎么来了?」我吓了一跳。我现在正要过去他的医院。 「车子在外头等着。我们一起去吧。」相良环住我的背说。满身酒气的他,今天居然一点味道也没有,身上还穿着体面的衬衫。 「为什么要坐车?」 「距离有点远。」 「要去哪里?」 「医院。」 「医院?不是要去老师的那家……」 「不,要去更大间的医院。别担心,那里有我的好朋友在。」 「为什么?」 「要是有个万一就不好啦。」 「咦?你说的万一是什么意思?」 「好啦,没事。妳相信我就对了。」 「我相信你啊,」我叹了口气。「为什么呢?有那么严重吗?」 「不会,不严重。」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但总认为那是怀孕的关系。而且虽然我没有很健康,却也没有可怕的病痛缠身。说不定在飞行员里头还算是非常健康的人。这点自信我还有。 应该不会是和工作扯上关系吧?照理来说,相良并不知道我的工作以及工作上的成绩。我没有保险,所以也没给他看过我的任何可以表明身分的证件。 计程车停在门口,我们坐了进去。一路上我沉默不语。三十分钟后抵达医院,是一栋非常庞大的建筑物。 我像一头气息变得沉重的鲸鱼,却无计可施。总之希望一切快点过去。 一位高个子的年轻医生出现在诊疗室,为我进行简单的检查。令我吃惊的是这名医生也叫做相良,说不定是他的儿子,不过我没开口问。问诊中,我简短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检查结束,我服下医生开的药,手臂还挨了一针。 躺在恢复室的病床上,老年的相良走进来。 「还好吗?」他笑嘻嘻地坐在床前。 「没事。医生说麻醉药很快发生作用。会想睡觉吗?」 「嗯,会睡着喔。」 「今天之内能回去饭店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最慢明天就可以回去吧。」 「手术结束后能立刻工作吗?」 「可不可以开飞机,对吗?」 「你知道了嘛!」我点点头。应该是Teacher说的。 「不要紧,」相良点点头,却突然收起笑容。「本来想瞒着妳,但身为医生,我重新检讨是否有告知的必要。」 「什么事?」 「一刚开始帮妳看诊的时候,我就很清楚妳很特别。你们和一般人比起来生命力强、很少生病?不会有老化的现象;除非受了重伤,否则也不会死对吧?」 「老师,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呀。你要跟我说什么?」 「在妳腹中的生命也是一样。」 我慌张了。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讯息,也没听说过有这回事。但仔细想想,或许真的是这样。那又怎么样呢?跟拿掉小孩无关啊。 「因为难得一见,文献上也少有记载,不过可能性很高。」 「那又怎么样?」 「一样。」 「杀了他也一样吧。」我硬是挤出笑容。 「一般而言会死没有错,」相良凑近我的脸,压低声音。「但可以想办法活下来。」 「咦?」 感觉有点晕眩。 相良凝视着我,没有作声。 「老师。」 我一度合眼。 脑袋没办法思考。 我要说什么啊…… 奋力睁开双眼。 「妳尽管放心。」 「活下来……岂有此理。」我慢慢吐出句子。 「是他拜托我的。」 「他?他是谁?」 「孩子的亲生父亲。」 「什么?」我吓了一跳。「Teacher?」 「对。他对这个生命有义务和权力。」 「没有权力,更没有义务。」我摇摇头。 「不,妳应该很清楚才是。所以才找他担保对吧?」 「可是……他……」 「无论妳再怎么想放弃,他仍然认定那些权力。所以如果救得活,我们会为了他竭尽所能。」 「我并没有拜托你那样做。」 「我是受他之托。」 「但身体是我的。」 「草薙,找借口也没用喔。目前这个生命还活着,等我们取出来,妳的责任义务就结束了,没有杀死他的权力。」 「那么荒唐的事……」我又闭上眼睛。「为什么Teacher要那么做?」 「手术结束后,再好好听他说吧。」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望着相良。眼神既已失去焦点,像座舱罩蒙上一层雾气。 「假如孩子活了下来,会用人工的方式培育对吗?然后变成人类对吗?」 「当然。」 「变成普通人对不对?」 「没错。」 「真的?真的会变成普通人?」 「妳也是普通人吧?人类都很普通。不过就医学上、遗传学上多少有个体的差别。普通或异常并没有分别。」 「不要紧吗?例如有什么缺陷……」 「不会的。别担心。」 「可是……」 「好了,睡吧。」 「拜托你。」 「什么事?」 「帮我保密……」 「对谁?」 「谁都不要说。」 「我明白了。」 脑里仿佛盛满液体,摇来晃去。 我体内的生命是否在其中载浮载沉? 有种Teacher的手正在抚摸我的错觉。 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剩下亮光。 闭上眼睛。 感觉像漂浮在海上。 不疾不徐地…… 一面听着自己的心跳。 一面感受自己的呼吸。 然后,想起掺进水花的母亲的歌声。 6 当天晚上我在病床上度过。 印象不是很清楚。 我恍恍惚惚地盯着天花板,数着上面有几个小洞。算的时候眨了眼睛,又要重新算一次。结果连一排也算不完。 黄色点滴袋上的管子延伸到我的右手,手臂上缠着绷带。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想动动脚,腰就痛了起来。 隔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我才醒来,身体已无大碍。我出院回到饭店。除了下车需要别人搀扶,其它都能自己走。我在医院的时候便和相良道别。他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有多问。一切都与我无关。 傍晚,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我点了客房服务,在房间用餐。红茶、面包还有煎蛋组成的菜色,简单但十分好吃,好像吃下去之后就精神饱满,情况也会好转。再度恢复寻找快乐的心情。 看着电视,房间外传来敲门声。以为是服务生过来收餐盘,打开门一看,站在走廊上的竟是Teacher。 我注视着他三秒。 「方便进去谈谈吗?还是要到大厅?」 「进来吧。」我往后退。 将餐车推到角落,请Teacher坐在沙发。关上电视,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坐下。 「太好了,看起来精神不错。」 「有什么事吗?」 「没有……今天我去了医院一趟。」 「不要说了,」我立刻开口。「我不想听,那跟我没关系。虽然是我要求你为我担保,我也很感谢你让我有新的生活,但除此以外的事情……我并没有拜托你。」 「我不是因为妳拜托我才做。」 「你也没有找我商量。」 「或许有必要事先找妳谈谈,」Teacher看着地下。「不过就算谈了,妳又会怎么说?」 「会说不可能吧,」我回答。「绝不允许。」 「嗯……所以这是我的责任……」 「我不想听!」我说。音量似乎大了一点。接着频频摇头。「怎么有空过来呢?休假吗?我不在的时候,你应该没办法休假才对。」 「我不干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不干了?」 「退休,」 Teacher回答。「来这里目的是要跟妳告别。要是妳回去基地才知道我离开了,那我未免也太失礼了啊。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不过还是很感谢妳的照顾。妳要继续加油。」 Teacher站了起来。 「等等,」我抬起头。「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还没想过。」 「难道……是为了收养孩子?」我问。 「跟妳没有关系,」Teacher笑着。「别在意。还是有机会见面吧。」 「飞机呢?你再也不……」 他打开门,回头看了我一眼,留下瞬间的微笑后离开。 一时之间,我失去起身的力气,手伸到桌上抓了香烟盒。抽出一根烟,四处翻找打火机,但没找着。撑起沉重的身躯,走去衣柜翻开外套口袋,打火机在里头。终于可以抽烟了。 拖着身体走向窗边,原本想往街上看,却看不见饭店大门口;想要开窗,遍寻着有没有旋开窗户的锁。看来是打不开了,像为了防止我这种人从楼上跳下去。 吐着烟,好苦涩的味道。 走去厕所,把还没抽完的香烟搁在烟灰缸,然后洗脸。 脸色一定很惨。 我不想看。 身体侧向一旁,拿起毛巾擦完脸,挟了香烟走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 感到身体既深沉又笨重。 叹息。 烟雾。 「妈的!」我啐骂着。 搞什么! 全部。 每一件事情。 全走样了。 到底在想什么…… 我到底在想什么? 根本没有头绪。 总之,体内有股说不出的氛围;躯体被层层捆绑、放入纸箱,像一具没有血肉的人偶。是的,不管怎么想,明明身体是我的,却在别的地方、受到他人的议论评判。即使并没有遭受虐待,我毫发无伤,不痛也不痒,一颗心却像遭人弃置一般…… 牢牢捆包好的身体抛弃了真正的我。只有那样的身体被送到远处。大家称赞着,称赞着我。每个人笑盈盈地看着我。仿佛自己的身体是在参加某个选美比赛,或变成摆在橱窗前的人形模特儿。 我说不出一个嫌恶的理由,既不觉得委屈,也不认为被忽略,但为什么没有人能了解我的感受?不,就连我自己都不了解了。没错,完全无法理解。是什么呢?这么一来,又怎么希冀别人对自己产生同理心呢? 只是在无意中,我的体内孕育出跟自己无关的生命吗?再顺便也不过的生命吗?像是漫步在草原的时候,不小心攀附在衣服上的植物种子?它们在衣服上发芽开花,与我无关。 是的,这就是生命。 不属于任何人。 是独立的个体。 父母亲生下了我,不过我需要他们的时间只有短短数年。当自己会站会走,生命显然操之在己。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不,不对。 我有想杀了那个生命的念头。 我想将这份关连,从我开始,在最初的时候彻底切断。 Teacher却从旁拾起了他。 像一只急速下降的鹞鹰,轻而易举捕获猎物。 不是吗? 不,不对。 那是我丢弃不要的东西, 没有必要抢夺。 可是……没有关系的生命,理应消失得一干二净,却留了下来。 无论我怎么划清界限,怎么弃之不顾,都已经不是我所能想象的情况。 嗯……这才是重点。 我能冷静面对再也见不到面的事实吗? 香烟不知不觉短了一截。 烟头在烟灰缸里扭了几下,重新从烟盒里取出新的一根。 脑袋深处有些酸痛。 是因为眼睛疲倦了吗? 为什么会如此呢? 大概是因为看见到了什么吧! Teacher的眼神,就好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 是那样的缘故吗? 反正……都无所谓了。 想了也是白想。只能下一个无所谓的结论。 与我毫不相干。 以后再也见不到Teacher了吧? 没想到他居然辞职……居然放弃了飞机…… 我办不到。连想都不敢想。 电话响起。心里震了一下。 原来自己身在有声的世界。 我站起来,步伐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走到桌边,拿起话筒。 「喂,是我相良。」老医生的声音。 「嗯,我在听。」 「身体状况如何?」 「还可以。」 「不要紧吧?」 「嗯,没事。」 「这样啊,那就好。记得不要太勉强。」 「他刚才来找我。」 「回去了吗?」 「嗯。」 「不要紧吧?」 「老师,刚才你问过了唷。」 「看来是不要紧吶。妳变坚强了。」 「嗯,我有同感。」 「什么都不要去想。逝者已矣,迎接你的永远是明天。」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笑着。 「方便的话,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心理咨询的话,我想没这个必要。」 「嗯,如果妳想一个人静静,又另当别论。」 「谢谢。今天晚上我想独处。」 「这样啊。如果改变心意,随时打电话给我。」 「谢谢你的帮忙。」 「说的是什么话嘛,我可是收了钱耶。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但还是帮了我大忙。」 「变成熟了喔。」 「咦,我吗?」 「晚安。」 「啊,好的,晚安。」 挂上电话,将挟在手中的香烟移近嘴边。 好一个没事的家伙。 好一个有精神的家伙。 虚有其表。 我在想什么啊…… 到底…… 「真是的,」我啧了一声。「啊,我受够了。」 7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在街上闲逛,隔天租了车去郊外走走,再隔一天跑去书店买书回饭店房间看。结果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我提前三天回到基地。 傍晚时分,我在最近的车站下车,一个人慢慢走回基地。 粉红色的天空,如梦似幻的云朵动也不动。 我看着天空往前走。 希望能快点飞到云端之上。 到达令人怀念的高度。 小鸟成群结队地往西边飞去。 天空中没有一架飞机。 看见基地的同时,听到熟悉的引擎声。一辆机车从大门口飞奔过来。 眼看距离愈来愈近,我伸出手挥舞。 机车驶过我眼前之后紧急煞车。 笹仓回头看着我笑,我走上前去。 「什么时候到的?」笹仓拉开嗓门,抵抗着引擎声。 「现在。」 「咦?」笹仓看看我。「行李呢?」 我提起小小的侧背包给他看。 「不对吧,我明明看到你休假那天背了好大一个行李。」 离开基地的那天,是笹仓开着货车载我去车站。 「啊,嗯。」我点点头。因为心里想笑就笑了。尽管站在地面上,也有值得开心大笑的时候。「你要去哪里?如果是去吃咸派,那我也要去。」 「嗯,好啊,上来吧。」 我跨上后座。 「行李呢?」笹仓还穷追不舍。 「丢了。」我回答。 「丢了?为什么?」他仍停在原地。 「副油箱不也是要丢的吗?」我回答。 「副油箱和行李不一样啊。」笹仓说完嗤之以鼻。他催了催油门,机车开始往前跑。 迎着风,空气冷冽,觉得有点冷。可是我已经穿了外套还披上围巾,也没别的保暖方法。和天空比起来,我还是不能抵抗地上的寒冷。 「Teacher辞职了。」笹仓对着我的侧脸大喊。 「咦?」我听见了,但反问回去。 「Teacher辞职不干了。」 「唔。」 「妳知道了喔?」 「不知道啊。」我回答。 「没有电话吗?」 「咦?」 「我说Teacher没打电话给妳吗?」 「没有。干嘛要打电话给我?」 「没事。」 「你说什么?」 「没事了啦!」笹仓大吼,伸出手挥动着。 机车加速前进,穿越笔直的道路。 用不着拉抬升降舵,一口气爬上提防坡道。河川对面是模糊不清的地平线。 满口谎言的草薙水素,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却有说不出的快乐,远眺一旁的天空。 周围的景色接二连三自身边掠过,天空却丝毫没有动静。 我想赶快搭上飞机。 飞到云端。 那里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没有支持、没有赞美、没有爱,却也不会见到碍眼的东西,不会有遮蔽物,还有那些把我当成笨蛋的人。 我的身体十分轻盈。 这样的轻盈是我的全部。 不是为了爱人而生。 不是为了被爱而生。 只是,为了毫无顾虑的飞翔而生。 4、Marcus Tullius Cicero(BC.106~BC.43),古罗马时代知名的哲学家。 尾声 向右停止滚转,接着往后看。 敌军从左边来袭。 拉下满舵。 收襟翼。 推进油门。 扶正升降舵。 辅助翼向左偏转。 半放襟翼外加控制方向舵,转弯。 向右反转。 敌机逼近。 太慢了,太慢了。 确认仪表。 拉操纵杆,空翻。 进气切换的声音。 趁往上的时候滚转。 发现敌机。 对方一边回旋一边攀升。 左下方还有一架。 没办法了,抛弃副油箱。绞紧引擎,左右偏转舵面煞车。 满襟翼。 下降。 身体在漂浮,安全带拉住了我。 倾倒操纵杆,抵住脚,切换方向舵。 失速。 引擎的排气包围整个座舱罩。 机体向左倾斜。散香总是往左,它喜欢左边。 油门全开。 机头往下坠,机翼晃动不已。 加速。 再更快一点吧。 恢复舵面,飞机朝下。 回旋中的敌机在我的正下方。 他注意到了吗? 翻转,确认四周情况。 时间很充裕。 对方总算发现我的存在,向右翻转。 太慢了。 攻击。 向左紧急回旋脱离。 剎那间收回襟翼。 接下来是哪里? 推进油门,一面翻转,一面缓慢爬升。 刚才一直在看热闹的敌机上来了。 确认攻下的敌机。这是第三架。 确认燃料。 油温和油压正常。 回头判断对手速度。 毫不畏惧地靠了过来,了不起。不过,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中逃走。 另外一架敌机飞了上来。距离还很遥远。是友机吗? 飞机的数量减低不少。 还不知道哪边占上风。 每次我都搞不清楚。 那跟我无关,我只负责迎击自寻死路的家伙。 我只是和不会逃走的敌机缠斗。 看来要从左边过来。 上升,左偏再左偏。 对方也跟着攀升。 远处有三架飞机,贴着云层飞行。 随处可见黑烟蔓延,也有地方射出火光。 收油门,让对方追来吧! 翻转恢复水平。 上头那架没有动静。因为还有别的对手吗? 右转,决定跟在后面。 飞行回旋半径缩小至极限。 这种速度进不去内侧,没办法攻击吧? 稍微提高速度。 引擎一切正常,运转平稳。 身体抵住座位。 松懈握住操纵杆的手。 调整呼吸。 油门全开。 下降。 身体浮出座位,安全带上的金属发出碰撞声。 向左反转。 估计放襟翼的时间。 用方向舵修正位置。 来了,攻过来了。 还远得很。 向右。 回转。 再向右。 立刻回转,爬升。 引擎全开。 回转,发现敌机。 朝机舱罩过来的角度。 上升侧滚,再下降。 机体嘎嘎作响。 油压提高了一些。 确认高度。 燃料不太够了。 是该解决一下了。不要逞强,顺其自然。 向右。 瞬间攀升再向左。 往左倾斜从敌机面前出现。 滑行。 放襟翼,降低速度。 降升降舵压低机头。 方向舵向上补正。 倾斜滑行。 进入射程。 攻击。 向右补正。 攻击。 击中目标。 向左脱离。 转弯。 立刻往上看。 接近云层。 飞去哪儿了? 还在。 只有一架。翻转,确认击落的敌机。 引擎整流罩恣意喷出火花。 「任务结束。」无线电里传来指示。 环顾四周。 下方四架飞机,不确定是敌是我。 上面还是刚才那架。 碍于燃料有限,彼此也该正面交锋了吧! 一边回旋一边上升。 上头那架是敌机的话,就把他打下。 向上攀升。 对方也在回旋,半径颇大,然后又慢慢缩小。 抵达同一局度,并且加快速度。 有骨气。 我也不能服输啊。 看见异样的光景。 座舱罩前方奇妙的标记。 那家伙的副油箱还没丢。是那架在高空看热闹的战机吗? 瞻子不小。 对方又逼近了一些。 我们同在一个漩涡。 身体陷进座椅,机体向上。 再度确认周围情况。 没有其它碍眼的家伙。 对方的机体在我之上,他也跟我一样面向上方吧。 「Boomerang,你还在吗?」 「收到。还有一架。」我回答。 「回来。任务结束了。」 对方开的是老旧机型,不是散香的对手。 能优雅飞翔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会在一瞬间把你打下来。 催紧油门,一点一点放下襟翼。 增加倾斜度,缩小回旋半径。 慢慢进入内侧。 呀,追上了。 这就是飞机性能的差异。 渐渐看清楚对方的尾翼。 还不逃?想挨子弹吗? 满襟翼。 升降舵向上偏转。 再往内侧推进。 方向舵控制机头位置。 微调升降舵。 进入射程。 攻击。 对手突然往上抬。 抛下副油箱。 时机抓得真准。 如果跟着往上,将会导致失速,危险的反而是我。 我耐着性子压制机头,让他往下回旋吧! 对方应该快不到哪儿去。 往下一步步接近。 慢慢进入射程。 扫下扳机的瞬间,对方竟像片叶子迅速飘走。 我也立刻向左反转。 敌机上升。 我紧追不舍。 油门全开。 同时收襟翼。 节流阀进气,推动引擎。 我还是跟在对方身后,但保持了点距离,这是因为引擎的缘故。但是,散香够轻巧,不一会儿便又追了上去。 对方不时左右摇晃机体,像是往我的方向窥探。 都什么情况了,还真会模仿。 搞不清楚状况吧? 不知道是最新型的散香吗? 「Boomerang,返航!」无线电里又传来指示。 「等一下。」我回答。 确认仪表。 燃料有些吃紧。 早知道晚点抛弃副油箱。 留下这么有趣的对手实在……对方突然慢了下来。 眼看就要逼近。 难道打算失速? 简直是自杀行为。 进入射程。 攻击。 结果对方摆动尾翼,向左倾倒。 刚才是什么情形? 扭力翻转(注5)? 不对,是奋力切换方向舵碰到螺旋桨往后的气流。 我也关小油门。 进入失速程序。 就在几乎同样的高度,对方转弯。 我看到敌机的座舱罩,还有飞行员的头盔。 头盔上黑色的标志,是一只猫的睑。 两只眼睛像两个深邃的洞。 左倾下降。 放襟翼。 一度上推油门,靠着扭力控制方向。 襟翼没有发挥效用。 看着对手。对方也紧急下降,加速中。 想逃? 上推油门,油压良好,燃料勉强足够。 襟翼总算生效。 对方恢复水平,开始拉抬高度。 怎么办……叹息。 关小油门。 拿他没辄…… 环顾周围。 远处有五架飞机。 应该是集合在一起的友机。 「喂,Boomerang。快回来!」 唉! 「收到。」 再看上升中的敌机一眼。 左右摇晃机翼。 「什么?」我吓了一跳。 摘掉护目镜。 好刺眼。 那架飞机愈来愈远,小到快看不见。 没有其它飞机。云层在遥远的下方,只有引擎发出红色光芒,看不见机体。 大回旋,变换方向。 深呼吸,戴回护目镜。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摆动机翼的方式。 「太好了!」我大叫。 「Boomerang,怎么回事?」 「啊,对不起对不起。声音跑进麦克风里了。」 「吓我一跳,」栗田的声音。「拜托妳好不好。」 慢慢降低高度,加入编队返航。战斗机比出任务前少了快二分之一。 掉下去的伙伴们,直到最后一刻仍享受着飞行吧。还在空中的家伙则思考下一步该往哪儿飞。 「妈的。」我笑着流出眼泪。卸下护目镜,揉揉眼睛。 猫的图案。 「印度豹吗?真搞不仅他在想什么。」 我大笑。笑得开怀。 因为这里是天空。 什么也没有。 5、飞行技巧的一种。垂直爬升之后在某一定点停顿,调整油门垂直下降,机身则缓慢左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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