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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处:泉川生徒会 图源:XDR in 泉川 录入:colitas ============================ 丑恶的大人们啊! 人类的性命是美丽或丑恶, 战争是正确或错误, 没有谁会教导我们。 那是无法被教导的, 那是没有人知道的事。 放弃了解那件事的家伙们, 就会顺利变成大人。 只有用美丽这个词汇才能解释美丽, 只有用战争这个词汇才能解释战争。 大人害怕活着, 总抱持什么都不想知道的暧昧态度。 美丽或正确, 丑恶或错误, 不管哪一种都好吗? 只有战斗者能明了所谓的美。 只是那样的事而已。 只为区区那种事而无法成为大人的孩子们, 现在也仍在瞪视着你们。 坠入天堂 他厌倦睡在床上,所以改睡在长椅上。他总是朝向墙壁躺着,独自为尚未解决的苦闷而苦恼。并且,独自思考着尚未解决的想法。 「这是什么?这真的是死亡吗?」一旦这么问,体内的声音就会回答:「是的,没错。」 「这种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旦这么问,那个声音又会答道:「不为什么,就只是这样而已。」前方除了这个之外,其余什么都没有。 ——托尔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 序章 那家伙不是小孩。 一开始是二对五,最后变成一对一。我击落三架敌机,伙伴樱城击落一架。那之后,另一架敌机击落了樱城。都是因为我忙着对付第三架棘手的敌机,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来不及了。 樱城是半年前调过来的新人,有很好的资质。根据我的观察,如果他能活到明年的话,一定可以成为很优秀的飞行员。可是最后,他变成三道美丽的粉红色火光,拖着细长的灰色烟雾,直直地被吸入云里。 仅仅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 在二对五的条件下,没有退却,选择交战,我对这件事有责任。单就原因来看,这跟后悔有微妙的差别,真要追溯起来的话,这确实是我的判断。当然,这趟飞行一开始就是我的责任,我想他也完全了解这一点吧?可是,我认为凭我跟樱城应该能办得到,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判断有误。就最后结果而言,我方仅失去一架飞机,却击落敌方五架,表现不算太差。 可是,那种事只有身处在地面时才能去想。 在空中没有后悔的时间。 那个时候,我的情绪立刻重新调整过。 我看到击落樱城的那架敌机,于是紧紧跟在他后头。 远远地。 可是,也没有多远。 他会回来吧! 对方应该也看见我了。 他一定会来,把打落三架飞机的我击落。 不,跟那种事没有关系。 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 要说有什么的话,不如说是一种对对手的尊敬。 现在能够在这里,我们都为彼此感到高兴。 高兴到想要跟对方握手。 那是一种「真高兴你来到这里」的感谢心情。 嘿,来吧! 终于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 走吧! 漂亮地迎接战斗吧! 我只有这个愿望。 他接近我。 我靠近他。 我们彼此拉大角度,倾斜机身、盘旋。 那是一种要从上方俯看对方的姿势。 燃料足够,刚刚才卸掉增槽(注1),油温和油压也没有异常,连杆和配平都很完美,引擎也十分顺畅,可说处于最佳状态。 我深呼吸,放松肩膀的力量。 好……轻松点,没问题的,谁都不能击落妳。 让他看见妳美丽优雅的飞行姿态吧! 对方也驾驶推进式的新机型,性能不相上下。对方的飞机常常像在做假动作般,有哆嗦晃动的偏航习惯。大概是在用方向舵确认空气的密度吧!一边机翼上还剩一枚火箭弹,但似乎不是对空的飞弹。 他的技术究竟如何呢?我满心期待。 一点一点地拉下升降舵。 手上的感觉逐渐变重。 加速度让身体陷进座位。 我一点一点地把精神集中在指尖,血液仿佛也都往那里移动。 轻轻地左右摆动机翼,把操纵杆往更斜一点的角度拉下,切入内侧。 几乎就在同时,对方也切了进来。 握住节流阀操纵杆的左手正在等待着。 竖起机翼擦身而过。 稍后是空气的冲击,机身的震动。 回头。谁也没有开火。 不做无谓的事这点真是没话说。 我倒翻一个筋斗切回去,用快滚的技巧像树叶一样在空中飘扬。 对方的位置比较低,在左下方。 我凭直觉往左,急速俯冲,往下滑去。 再左边一点,稍右一些,然后再偏左。紧握升降舵。 利用速度,在向上的时候侧滚半圈。 对方转弯,我用殷麦曼转弯(注2)从背面翻了半个筋斗。微转,朝右边飞去。 对方往下逃。 再次用失速的技巧,利用扭力蛮横地拉动机首。这期间确认了一下仪表板。 机首往下,降低高度。把节流阀往上推。 边注意升降舵边忍耐着。速度爆发性地增加。 正面倾斜。对方现在注意到了,继续朝这边过来。 太迟了,已经进入射程了。 射击。 脱离。 看见对方射击。 没有声音。打到了吗? 我这边没问题。 节流阀全开。 停止呼吸,忍受三秒左右的加速度。 放空档。我的机体笔直地往上。 一边上升一边滚转,回头看左右两方。 看不见。他在哪里?我不知道。总之,节流阀全开,提高自己的高度。 找到了。他往上冲过来。 好强的家伙。 拉下升降舵,倒转机身,朝水平方向飞行。 观察对方的飞行路线。好奇怪,他的动作很迟钝。 当敌机来到相同高度,翻滚半圈后,它的整流罩开始喷出小小的火焰。刚刚果然命中了,开始冒出白色的烟。 翻滚半圈,往上飞去。 深呼吸。 胜负已经揭晓。 那家伙虽然还在飞,可是应该不会朝这边过来了吧?要降低高度或脱离,爱怎么做都可以。 我脱掉护目镜,环视周围。 没有半个人,只有云朵和太阳。 确认燃料及方位,我得一个人回去。 这时,视线周围有影子在动,冒着烟的飞机往这边飞过来。 「咦?还来啊?」我低声说道:「算了吧!」 那家伙的引擎已经失去动力,从他飞行的方式就可以看出来,他不可能飞得比现在高了。我稍微往上飞,想藉此躲开他。可是,那家伙笔直地冲过来,硬是把机首往上拉,以近乎失速的状态发动攻击。 当然射不到。不过,他不可能是在射太阳,所以确实是在攻击我。 虽然很少见,不过世界上果真有这种脑袋烧坏的家伙。 深呼吸之后,我重新把护目镜戴好。 「没办法。」我小声说着。 他一定是希望我好好地把他击落吧!人对自己的临终时刻各有不同想象,如果他希望如此的话,响应他是一种礼貌。 反转,倒转机身飞了好一会儿,瞄准对方。 一口气解决他吧! 往左倾,像在擦拭那条空气高速公路似地向下飞去。 用襟翼调整速度,配合对方的动作。 他大概打算再失速一次,然后往上面冲吧。他也只剩这一招了。那么我就避过那个时间点,往下切过去。 依照他所希望的,确实地击中他吧! 以锐利如锡箔般的侧飞接近。 如我所料,他开始往上飞。 立刻下降。 对方发动攻击,距离还太远。我迅速从下面回转切入。 对方因为处于失速状态,舵还不太灵光。 一边用方向舵滑行,一边往上飞。 他来到我面前。我朝正中央射击,还有余裕可以查看自己的弹道。 就像射箭一样。 往右边滚转,轻轻脱离。 盘旋,确认敌机状况。 他已经不行了,机体正在下降。烟的颜色已经变黑,几乎掩住了螺旋桨。 我靠近敌机。因为想看看对方的脸。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至今我从没产生过这种想法。虽然我认同驾驶飞机的家伙,可是从没有想过去看对方的脸。这是第一次。我一定是预测到了某种不同性质的东西。 慢慢地倾斜下降。拉下升降舵,虽想试着维持高度,但是引擎几乎要停止,很快就会失速了吧? 继续靠近,我知道他想打开座舱罩。 我靠近他的机身,跟在旁边。 看见了对方的脸。他面向我这边。 脸上有灰色的胡子,似乎是年长的男性。他好像看着这边笑了一下。我看见白色的牙齿。他的脑袋果然是烧坏了吧?还是说,这样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我在靠近太阳这边,虽然不认为他能看到我的脸,不过我还是轻轻地向他敬了一个礼。那种礼仪跟「世界和平」这句话差不多,聊胜于无,等级跟观光地区的土产一样。能说出这种话而不觉得痛苦,大概是因为我变成大人了吧! 整流罩前面产生了小型爆炸,散热器鱼鳞片被炸飞了好几片,火焰还在蔓延,螺旋桨已经停止转动,被烟完全盖住。座舱罩仍旧处于半开的状态。如果他要逃离的话得趁现在,虽然我这么想,不过对方似乎连一点这么做的意思都没有。难道他想就这样滑行,在地面附近拉起机身,然后再降落吗?那是很危险的,时间点也不容易掌握。那是一次决胜负的降落方式,我不认为他的机体后半部能撑到那时候。飞机骨架已经熔解掉落,现在应该已经失去平衡了。 放弃吧!我想对他这么说。 那时,那家伙拉下升降舵。他打算让自己失速吗? 细小的声音滑过,那家伙的飞机在后面不远处。 我回头看自己的斜后方。 什么声音? 他发射火箭弹。 我握住操纵杆的右手瞬间反应。 火箭弹往前方飞去。 笔直地消失在云层当中。 完全没有影响到我。 我看得入迷。 再次看向右后方时,那家伙的飞机朝这边过来。 拉下升降舵。 太迟了,被打到了。 上升。 节流阀全开。 敌机立刻变成在我的下方,他的机体已经失去控制,不断地滚转。 「可恶!」我大叫。 我想再赏他一枚炮弹,所以往下飞去,不过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应该是油箱起火吧,引发了巨大的爆炸,整流罩炸飞,一切都结束了。 之所以射出单边机翼上的火箭弹,是为了利用反作用力让机身转成横向。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人会做这种事。他豁出性命,让我吃了最后一记攻击。 确认仪表板。 哪里被打到了? 燃料、油压都没问题,引擎的声音也确认过了,升降舵的状况也确认过。 什么事都没有,太好了! 确认两侧,翼端被打到了吗? 讨厌的声音传来。 回头看右后方,发现座舱罩裂开了。 真倒霉!可恶! 那不是小孩会做的事。 这就是所谓大人的固执吗? 我啧了一声。 啊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然后,深呼吸。 丢掉吧!不想跟那种令人作呕的杂念有任何关系。 有时也会有这样的日子。 无法做到事事完美。 是啊,樱城坠机的事件还比较严重呢! 没办法。 飞了好一会儿,确认机体没有异常后,逍遥自在地回去。 在云层之上,朝太阳的方向飞行。大约经过三十分钟之后,沉到云层下方。地面下着小雨。 破裂的座舱罩像在吹拙劣的口哨似地发出声响。 继续飞二十分钟。 可以使用无线电之后,与地面取得联系。得到降落许可后,暂时飞过跑道上方在河川上面盘旋,降低高度。 他们应该知道只有一架飞机回来吧? 应该没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他们只会调整想法,当作一开始就没有那样的家伙。 就像把笔记本里的一页撕下来丢掉一样。 引擎声。 切割风的声音。 机体的嘎吱声。 我的呼吸。 一接近地面,周围的景色改变得好快。 灰色,地上到处都是灰色,而且湿答答的。 我所担心的起落架也正常地放了下来,准备降落。因为吹的是侧风,我用了方向舵,斜斜地着陆。 每次快要着陆的时候,我都会变得很想睡。为什么呢?因为地面是我的窝吗?就像鸟儿一样,为了睡觉而回到巢里。 跑道与轮胎摩擦,发出嘎吱的声音。 喀啦喀啦的转动声,感受到讨厌的重力。 不管是建筑物、车子、树木,或青草,全部都落在这里。 从出生到死亡这段期间,错误百出的家伙到处都是。 黏腻的雨水缠打上来,机体的速度变得更慢。 轻轻用了煞车,滑进面向停机棚的侧道。向坐在吉普车上、擦身而过的男人敬礼。我稍稍打开座舱罩,潮湿的空气覆上脸庞,雨没有想象中的大。 撑着伞的笹仓在停机棚前等着,他今天也穿着肮脏的连身工作服。我想,如果天使没有跟他唠叨说「你好歹洗一洗」的话,他就会一直保持那个样子。 我关掉引擎系统,剩下螺旋桨沙沙的转动声。 煞车,机身停了下来。 啊啊,好困。 叹气。 我醉了。只要一飞,总是处于晕醉的状态。 笹仓小跑步靠近,从前面跳上主翼。我等待着,身体仍旧陷在座位上。 座舱罩打开了。 「还好吧?」笹仓问道。 「什么?」我脱下护目镜,闭着眼睛回答。 眼前变暗。稍稍睁开眼睛,发现笹仓的脸靠得很近,正在窥视座舱罩内部。对了,因为他很在乎被打到的地方。 「抱歉,挡风板很贵吧!」我说。 「妳在说什么鬼话?」笹仓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让我看看!」 「咦?看什么?」 车子以很快的速度赶到,是医护队。 笹仓摸了我的脖子。 我觉得有点冷。 真的,好想睡。 再度闭上眼睛。 「草薙!振作一点!」 笹仓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雾中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没有回音,也没有含糊不清。 明明很近,听起来却觉得好远。就像云层里面的天国一样…… 1、一般飞机上除了装有正式的燃料槽之外,有时为了增加航程,或是为了能在空中进行补给,会加挂一个燃料槽,称为增槽。这种燃料槽可分为两种:一种装在机体内;一种附加在机体外。机体外的燃料槽在飞行中用完之后,可将它切离。 2、Max Immelann(1890.9.21-1916.6.18)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的首席飞行员,殷麦曼转弯即是由他发明。当敌机的前进方向与自己相反时,先翻一百八十度的筋斗,然后机身滚转一百八十度,这是一种在垂直面进行U型转弯的飞行技巧。 第一话 侧滑 「求求你,让我安静地死去。」他这么说着。 她正打算出去时,女儿却走了进来,来做早上的问候。他用看着妻子时的相同眼神看着女儿。 「现在觉得怎么样?」 对于这个问题,他用冷淡的口气回答说:「我现在要让大家自由。」 两个女人闭口不言,在那里又坐了好一会儿,然后,离开房间。 1 当我被移到诊疗室硬邦邦的床上时,意识已经完全恢复清醒了。我把眼睛睁得比平常大,想要表示自己很有精神,可是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不管说什么,场合似乎都不对,只会让自己显得滑稽而已。我知道自己应该是受了伤,但并没有多严重。站在周围的人们,个个露出严肃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可笑。那些像在做伸展运动似的,偶尔露出严肃表情的人,说不定是为了健康才这么做的。 「没关系的,妳的伤势不严重。」笹仓凑近我说道。 「我伤在哪里?」我开口问他,语气应该是冷静的。 「脑袋后面。」笹仓低声回答。 「啊啊,在那里就看不到了。」 「只是轻伤而已,一定是被碎片弹到的。」 当然是轻伤,要是脖子被子弹打到的话,我就没办法回到这里了,哪还能像刚刚一样讲话。 光是想象,一股嫌恶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一点也不想举起手触摸那里。 「有预备用的座舱罩吗?」我问。 「别担心。」他点点头。 「马上去修吧。」我说:「你在这里也没有用,笹仓会修的不是只有飞机吗?」 他的脸庞离我远去,似乎是死心了,换人站到我身边。 视线再也无法聚焦,是贫血吧? 加油,我喘着气。剎那间,我闻到消毒水的味道。虽然和燃料很类似,只有差一点点而已,没想到竟会变成这么难闻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议。 我闭上眼睛,想起最后那场战斗。究竟是哪里出错呢?什么时候就应该注意到呢? 我思考着。 想跟过去看的念头是我一开始就犯下的错误。一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很惊讶,怎么会有那种飞行员呢?那是我这次最震惊的事。做到那种地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对方击落的想法,究竟是从哪里产生的呢?这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我完全没有那种念头。不,对一个小孩来说,根本连那种感觉都不会产生。那应该是大人才有的执念吧? 飞机竟能载着那种奇怪的意志、飞到这么高的天空,真是不可思议。 没错,真的很不可思议。令人无法理解。 我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恶心。那种心情很像看到不想看的奇怪东西,就像在路上看到被辗过的死猫尸体一样。 大概是因为血压下降吧,情绪格外低落。 我想起了明亮的天空。 为什么?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穿过稻田中央的笔直道路。 我独自在那里走着。只要一回到家,等着我的只有那张我一点都不想看到的母亲的脸。我把长长的枯草从茎部剥下,拿在手里挥舞着。将路边的草折断,一发现更强韧的草,就撤换手中的武器。若发现有翅膀的昆虫,就动手攻击牠们。我对自己定下规则,若不破坏周围的秩序、清除一切,就无法继续前进。不过,这种事其实只是拿来打发时间而已。 斜坡上传来微弱的引擎声。 是卡车?还是摩托车?发出了啪咑啪咑的干涩声响,应该是二行程单汽缸的车种。走上去一看,路边停了一台很大的摩托车,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子挺直腰杆、撑开双腿跨坐在上面。他点了烟,把打火机塞进裤子口袋里。他的视线随着飘过来的烟,看向这边。 我撇开视线,打算就这样走过去。 「水素。」他叫住我。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两三步后,回过头来。 「妳是水素吧?」 「干什么?」我反问对方。 男人笑了起来。他的脸庞晒得黝黑,看起来虽然年轻,但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很深,被落腮胡围住的嘴巴咧开、露出笑容。一股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好野蛮的外型,我最讨厌这种人。 「妳长大了。」 「你是谁?」 「过得好吗?」歪斜的嘴一边吐烟,一边冒出混浊的语句,声音像是充斥着混杂了液体的泡泡。然后,他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瞇细了一只眼睛。 过得好不好,用看的不就知道了吗? 如果过得不好,你打算怎么样? 我沉默了下来。那时,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不愿意承认。我反抗似地瞪着他,但心里拼命在想该怎么逃离现场。如果我手上有比草茎更强的武器——例如枪,就可以用来威胁他,然后逃走。没办法。我轻轻低下头,然后转身走开。虽然觉得低头是一件很屈辱的事,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我能做的处理就是这样。 那男人似乎讲了些什么,但是被引擎的声音盖住,所以我没听见。摩托车往反方向离开。我忍耐了几秒,悄悄地转过头去,摩托车的声音已经远去,看不见了。 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等待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当然,最后什么都没出现。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右手在痛。 我紧紧握着草茎。张开手掌检查指尖,血渗了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伤口这种东西向来都是这样,总是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嵌进身体里。等发现会痛的时候,它已经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了。可爱到让人想把它含在嘴里,伤口就是拥有这种欺骗人们的力量。 走过架在小河上的桥梁时,我把手上用草做成的武器丢掉。草茎轻轻落在平滑的水面上,没有沉下去,就这样静静地顺着河水流走。已经听不到摩托车的声音了。蓝色的天空倒映在水里,为了确认这一点,我抬头望着天空。嘴里仍旧含着手指,在嘴里用舌头舔舐伤口。 一架小型战斗机笔直而安静地飞着,看起来小小的。我的视线追随着它,一直到它隐没在山边的阴影里为止。 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很想驾驶飞机,不过,这个时候应该是我第一次把它当作武器来看待。因为我想驾着飞机,把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赶走。 让他不能再到我家来。 不再与母亲碰面。 如果是飞机的话,应该可以办到吧!用草茎是办不到的。 就算现在的我办不到,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抱着那种想法的我真令人怀念,令人觉得有些可笑。 为什么我没想到在攻击男人之前先攻击母亲?那样的攻击明明比较有效果。 我再也笑不出来。为什么? 2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大概花了五秒钟,才把视线焦点集中在白色天花板的凹凸之处。可是,头动不了,头部似乎缠着绷带。下巴附近有障碍物。我看见耸立在那里、透着光的白色屏风。另一边十分明亮,好像有人在那边。 「现在几点了?」我开口问道。 慌忙动作的声音。一道影子靠近屏风。从屏风另一侧冒出了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是陌生的脸孔。 「啊,这里是哪里?」我继续问道。 「是医院。」女人用奇特的声音微笑着说。她穿着白衣,应该是护士吧?我以前在玩具店看过这种娃娃。 「几点了?」 「嗯……」她看了一下戴在手腕内侧的小手表,那个手表看起来也像玩具一样。「现在是九点半。」 「我可以起来吗?」 「已经过熄灯时间了,请您好好休息。」 「我一直都在睡觉,不想睡了。」我打算起身,护士赶忙阻止。「我必须回基地。」 「请不要乱来。」 「为什么?就因为这种伤?」我摸摸头上的绷带。找了好一会儿,发现右后方稍微肿起来。可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没有很严重啊!」 「是的,伤势并不严重。可是不能马上离开这里。」 「妳是说我今晚得留在这里?」 「呃,说是留在这里嘛……应该说是住院。」 「住院?在这里?」 「不,不是这个房间,呃,我想应该是明天早上吧,会将您移到单人病房去。」 「没有那个必要,我马上就回去了。」我的口气也许变得稍微严厉些。 我转向侧面,把脚放到床下,护士靠了过来,站在我面前。 「您这样说会让我很困扰的。」护士用困扰的表情说着,接着又露出了像是在学校学到的苦笑。「总之,请您好好休息,保重自己。您应该多多休息,因为您已经工作过度了。」 我盯着她的脸,叹了口气。 或许她说的没错,跟她抱怨是没有用的。 「我饿了,有没有什么可以吃?」我把刚好想到的事说了出来,其实我并不觉得饿。 「因为到刚刚为止都还在打点滴,所以要请您稍微忍耐一下。明天就可以进食了。」 我看看自己的手腕,左腕关节附近贴了一块OK绷。 「我想喝点东西。」我说:「好渴。」这是真的。 「喝水好吗?」护士歪着头问。 我点点头。如果我说想喝咖啡,她应该不会理我吧。其实跟喝水比起来,我比较想去抽烟。 护士离开了房间,应该是去帮我倒水吧。我走下床,窥视屏风外侧。 这里看起来像一个诊疗所。有着玻璃门的柜子整齐地放在墙边,有桌子和套着白色椅罩的圆形椅子、比一般房间还要明亮的灯光,和反射着灯光的晶亮地板。我回到床上,在床铺下方发现一个篮子,我的上衣和裤子就折好放在里面。把上衣拉出来,查看领子部分,上面果然有血迹。我在胸前口袋摸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身分证。不过口袋里没有钱包,上飞机的时候,身上越轻越好,所以我没有带钱包,而是把它留在房间 里。 现在身上穿的长衬衫,并不是我自己的。我的衬衫不在篮子里,应该是被血弄脏了吧,搞不好已经被丢掉了。 护士走了进来,我坐回床上。在塑料托盘里放着塑料杯子,她把托盘递到我面前,我觉得这简直像是在叫我喝下静电。 「谢谢。」我向她道谢,伸手拿过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两口。是温开水。我好像已经很久没喝开水这种饮料了。 「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好。」我面无笑容地回答,其实我现在的状况很好。 我又喝了一口水,护士就拿着托盘站在旁边等。我把仍盛有三分之二杯开水的杯子还给她,她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有人在轻声敲门。 戴着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穿着白袍,应该是医生吧?在玩具店几乎不会看到这种娃娃。他看着我,露出了仿佛会消失在黑暗里的笑容。 「现在觉得如何?」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我想他的喉咙搞不好是个钟乳石洞。 「不坏。」不是刚刚才回答过这个问题吗?不过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想,这种程度的伤口,应该不需要住院吧?」 「明天要再做一次详细的检查。」他看着我的后脑,一边摸一边说着。因为刚好就在耳朵附近,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对了,草薙小姐,您有访客,要见她吗?」 「是谁?」 「一位叫做甲斐的女士。」 「嗯。」我点点头。「我可以见她。」 「好的,那么我请她到这里来。」 「不,我想换个衣服,我过去见她。」我答道:「不能在这里见面。」 「为什么?」 「怕会泄漏机密。」 医生盯着我的脸。 「不行吗?」我扬起下巴。 「可以。」他微笑着点头。 「谢谢。」 医生低声跟护士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离开房间了,他应该只是来告诉我甲斐来医院而已。护士退到屏风另一侧。我拉出床下的篮子,穿上裤子,然后套上鞋子,绑好鞋带。这时,后脑有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因为没有自己的衬衫,所以我直接穿医院的衣服,把它扎进裤子里,然后套上被血弄脏的上衣。血迹已经完全干掉了,况且那并不是别人的血,而是我自己的。 「怎么走?」我走到屏风外面,向护士询问。 「这边请。」她已经站到门边,拉开门扉,一副要让我先离开的样子。「往下走三层楼。您要坐电梯吗?」 「都可以。」我回答。 后来我决定从旁边的楼梯走下去。这栋建筑物十分老旧,楼梯间也相当昏暗。 「没问题吗?」护士回头看我。 「我又不是第一次爬楼梯。」我很认真地回答。她噗哧笑了出来。能沟通真是太好了。 「那是飞机吗?」她小声问道。 「咦?」我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看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后,才了解她的意思。这件衣服胸口印有标志跟文字。 「您开飞机吗?」 「嗯。」 这是什么对话啊。我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走下楼梯。走到走廊上,穿过明亮的大厅。四周一片寂静,几个职员待在柜台里面,他们都盯着我这边看。我走进柜台,护士帮我拉开一扇木门,里面的空间更加明亮。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甲斐站了起来,回过头看我。护士在门口点点头,从外侧把门关上。 我走近甲斐,向她敬礼。 「好久不见。」她轻轻举起一只手。「看起来好像没问题了。」 「我现在完全没有问题。」我就这样站着回答。 「坐吧!」甲斐一边坐下一边说道。 「是。」我坐在另一张围绕在桌旁的沙发上。 「老实说吧,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一直到刚刚才起床。因为一直在睡觉,所以现在觉得状况很好。」 「伤口呢?」 「不严重。」我摇摇头。 「医生也这么说,不过还是得好好做个检查。」 「明天好像还要做检查。」 甲斐把放在椅子上的背包拉过来,拿出香烟。 「要抽吗?」她斜眼看着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点点头。 「真难得。」她笑着把香烟跟打火机放在桌上。 我伸手掏了一根烟。打火机细细的,看起来像是很高级的代用品,不过我不觉得它很耐用。虽然如此,小小的火焰还是忠实地发挥了它的功用。我吐出一口烟,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甲斐从背包里拿出一叠折起来的报纸,把它们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然后伸手拿了自己的烟,点燃,换个姿势再次交叠双脚。总是这样,在这个人身边,永远只看得到她的自信。没有自信的东西,大概都已经被她烧掉,或是粗暴地塞进口袋里了。之所以了解这一点,或许是因为我的生存方式跟她很像。 我一边吐出烟圈,一边打开报纸。似乎没什么头条。旁边有张小照片,是个站在飞机前的男飞行员。他留着胡子,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当然,我对他有印象。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甲斐。她瞇细了眼睛,吐出细细的烟圈之后,稍稍挑起一边眉毛。 「妳打下的,是这个首席飞行员。」 「没错,就是他。」我点点头。 「咦?」甲斐睁大眼睛。「妳看到他了?」 「嗯。」 「喔……」她扬起下巴,就这样躺进沙发里。「视力真好。」 「原来如此……樱城并没有失败。」我低声说着。「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的本名,不过大家都叫他Joker。」 「Joker。」我反复念着那个名字,想着那张露出洁白牙齿、无所畏惧的笑容。「不过,所谓的首席飞行员应该是过去式了吧?」 「是吗?」 「嗯。」我轻轻点头。「他的飞行技术确实很老练,可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那是因为草薙妳太特别了。」 「不是这样的。以结果来说,几乎拥有相同性能的五架飞机,竟然没有办法击落两架飞机,所以我不觉得他特别。」 「或许是因为还不习惯新飞机吧?」 「为什么?」我歪着头问:「为什么会知道这个Joker坠机的事?」 「那种程度的消息我当然知道。」甲斐笑着吐出一口烟。「要是Boomerang坠机的话,对方阵营一定也会引起大骚动吧!」 Boomerang是我的代号。是吗?原来是这样啊。我重新调整思绪。因为双方都安排了间谍,因此对敌方阵营的事情了若指掌。 这时,间谍这两个字让我在一瞬间想起从前的友人。不过,我马上把那些事情塞回脑中的抽屉。 「说的也是,这个时候就不能说他是首席飞行员了。」甲斐一边看着新闻一边继续说道:「因为不是基尔特连,而且也有年龄上的问题,他刚好是体力跟集中力走下坡的时候。」她弯下腰摸摸自己的鞋子,接着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我。当然,就算是基尔特连,也不可能一直都保持首席飞行员的头衔。」 我不知道她的话到底有什么含意。我看着甲斐,沉默地思考。特地挑在这种时候过来,她到底想要说什么?明天再讲不行吗? 像是察觉到我脑中的想法,她用充满自信的笑脸吐了一口烟。 「好好地住院、好好休息吧。」意料之外的话。我看着那张说出这些话的嘴,足足看了好几秒。 「为什么?我觉得没有那种必要。」 「这是战略。」甲斐拉起身体,回复了冷酷的表情。「妳不是普通的飞行员。对我方而言……」 她的话在这里中断。 「是什么?」我问道。 「我认为不要讲比较好。」甲斐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把烟按熄。「不过……是啊,没关系,总之那没有恶意。」 「我是什么?」 「兵器。」 「啊啊。」我点点头,瞬间了解她的意思。没错,正是如此。 「我们不希望白白失去妳,知道吗?」 「我会遵守命令。不过,我没有办法忍受不能飞的状态。」 「这只是暂时的状况而已。」甲斐点点头。 「要多久?」 「两个礼拜吧!」 「要两个礼拜?」我本来想站起来,但是因为身体的一部分陷在沙发里,妨碍了我的行动。「接着呢?」 「在这个基地里,谁是排名第二的人?」 「什么意思?」 「我们要尽可能在妳飞行的时候,保障妳的安全。」 「不必担心这种事。」 「这不是担心,」甲斐一边微笑,一边左右摇头。「而是为了提高准确度。」 「提高作为兵器的准确度吗?」 「没错,是作为兵器的准确度。」 她微笑着。 我也露出了笑容。 3 隔天,我换到单人房。在无聊的奶油色墙壁包围下,无所事事。我问护士可不可以出去买本书之类的,她回答说,把书名告诉她,她可以去帮我买。我根本没注意过书名这玩意儿,即使是自己看过的书,我也记不得半个书名,更何况是还没看过的书,我怎么可能知道书名呢?可能因为她是护士,所以很习惯去记东西吧,就像记病人名字一样。 我问她,如果待在医院的院区内,可以离开建筑物到外头去吗?她说等一下帮我拿衣服过来,然后就离开了病房。总之,她应该是不希望我穿着战斗服在外头乱走。 这里的食物很普通,医生的诊疗时间也很短。当医生帮我检查伤口的时候,我总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那个姿势看起来像是在说「啊啊,这里面有骨头」。我可能变瘦了一点,至于是跟什么时候比,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记得自己小时候的外型比较单薄。也许多吃点东西比较好吧。不过体重较轻的人驾驶飞机时比较有利。 护士拿着衣服回来了,是一套会让人想穿着去爬山的运动服,衣服与裤子都是清一色的灰色。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指定去演犯人或精神病患的演员,不过,跟饰演病人比起来,这样还算不坏。 我离开病房,走下楼梯。宽广大厅的候诊室里有许多老人,沉默地抬头看着墙上的电视,这里是一般病房的楼层。我有点吃惊。的确,我一点都不想穿着制服在这里晃来晃去。 坐在柜台里的女性一直盯着我这边看,我走近她,问说我想在外面做做体操,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适合的地方。她顿时皱起眉头,然后跟我说中庭里面没有风,而且比较温暖,然后就指着路的尽头。其实我是想去吹吹风的,不过也没办法,我向她道谢,然后就往那个方向走去。 从这条通路的窗户可以看见中庭。推开那扇像藏宝箱盖子一样厚重的铁门后,我来到外面。 令人怀念的空气。 总之,「外面」联系着这个世界,也联系着天空。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从来没想过地面会如此凉爽,只不过才一天而已,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说是中庭,其实并没有被建筑物包围。北边的森林近在眼前,那边的地势较高,最前面的地方有一道石墙。庭院里铺着草皮,而且还放了长椅,枝叶宽广的阔叶树底下洒着满地落叶。 放眼望去,四周没有半个人。回头看看建筑物的窗户,举目所见,完全没有人影。逃走吧,我这么想。 石墙只有两公尺,跳一下应该可以爬上去,然后跑进森林,一个劲儿地跑,接着……思考这件事的本身就很有趣,也许我曾稍稍地笑了出来。 我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着天空。 剎那间,我觉得刺眼。云层很高,视野很广。 我晃着自己的脚。 很想左右滚转。 我感受到了动弹不得的不自由、不自在,以及不可思议。 我想飞。我想离开。 现在!马上! 再也不觉得刺眼,跟平常的天空比起来,完全不刺眼。因为即使天气晴朗,地面附近也都是混浊的。行进到这里的光,就像是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拳击手,虽然举起胜利的手势,却一点气势也没有。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于是转过头去。 一个头上绑着绷带的少年站在那里,表情有些茫然。他来回看了看四周,最后把视线移到我这边,直直看着。护士站在他背后的窗户内侧,用担心的表情看护着少年。 少年移开视线,盯着地上,或许是在看自己的脚,接着,他开始低着头慢慢走路。那种表情像是发现,左右交替着迈开双脚走路是一件很稀奇的事,他一步一步地确认自己的步伐,来到长椅旁边,微微抬头,把视线移到我这边。 他看看我的脸,然后又垂下视线,看着长椅,一句话也没说。我想他应该是想问可以坐在这里吗?不过,搞不好他不会说话。 我默默挪到长椅另一侧,空出位子让他坐。他瞇细了眼睛,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最后抬头望着天空,接着,他再度看了我一眼,然后在长椅上坐下。坐下之后,他没有看我,而是一直抬头注视着天空。 他还很年轻,白色脸颊跟下巴的形状看起来很稚嫩,头发隐藏在绷带之下,几乎完全看不见。没有肌肉的纤细手腕、可清楚见到骨头形状的手指。他的手如今搁在膝盖上,像是想要握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我也抬头看着天空,云端之上有小小的黑点,听不见声音,应该飞得很高。是飞机,有三架。不是民航机,飞行时能够靠得那么近的,应该只有轰炸机吧! 我看向旁边,确认少年的视线,他似乎也在看着天上的飞机。 「有几架?」我问道。 「三架。」少年立刻回答。 我看看他的膝盖,他那只一直到刚才都还像要抓住天空的右手,拇指放在上面,手掌握了起来,像是要抓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我知道那个手势。不会错的,那是握操纵杆的手势。 「你驾驶飞机吗?」我问道。 「我不记得了。」他静静地回答,然后转身面向我。 漆黑清澈的眼眸,在那里面有一片天空。好像会让人坠入其中似的。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因为坠机。」他立刻答道。回答非常迅速,跟身体的动作恰好形成对比。 「好像?你在哪里坠机?」 「唔。」少年看着天空,「大概……」 可是,不管我怎么等,他没有再说半个字。 「只受到那种程度的伤,算是很幸运了。」 「是……吗?」 我不太理解幸运这个词汇的意思,却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使用。对于无法改变的过往,想怀着好意去认识它的时候,就要使用这个咒文。这跟小孩受伤时,大人常挂在嘴边的「痛痛飞走了」是同义词。 「妳是从哪里掉下来的?」他再度把视线移到我身上。 「不,我不是坠机,我没有坠机。」 「这样啊……」他点点头。「轻飘飘的,感觉很好,可以获得自由。」 「你是在说坠落的感觉吗?」 「是漂浮的感觉。」少年轻轻举起手。我几乎要以为他真的可以让身体浮起来。 「这么说,你记得自己坠落的情况啰?」 「我梦到的。」 「啊啊,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家都有这种经验不是吗?即使没有坠落过,也知道坠落的感觉。」 「为什么呢?」少年歪着头问道。 「我想,当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天空,而是盯着自己的鞋子。总觉得很久很久以前掉下来的某个东西,现在正落在它上面。不知为何,一瞬间有种怀念的错觉。或许,人类原本就是从空中坠落下来的。 也就是所谓的出生。 之所以害怕坠落,是因为不想被生下来吗? 那么,死去的话,就可以上升了吗? 去哪里? 4 隔天,我在顶楼碰到少年,一名护士待在附近看护他。 顶楼四周有比人还高的围墙,上面再张上网子,是一种即使在这里打篮球也没问题的安全设计。说起来,病房的窗户在开到十公分的地方就有一个卡榫挡住。这种设计应该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虽然我老是在想,谁会从那么低的地方跳下去啊?不过,对普通的人类而言,这个高度应该足以让他们觉得自己能通往天国了。 要是真那么想死的话,就去爬高压电塔啊!如果连这么一点努力都没有付出,是会被神嫌弃的。 要是有个地方能把人吸进宇宙,大家就可以从那里坠入天堂。那里一定可以成为自杀胜地,并且吸引许多人潮吧! 那虽是我孩提时代的念头,不过,现在看到龙卷风时,我仍会想到这件事。 少年在空调设备上坐了下来,看着天空。我为了抽从护士那里拿到的烟,刚刚才跑到顶楼来,而且还自己带了烟灰缸。因为不好意思在他附近吞云吐雾,所以我站在阁楼门边,靠在墙上把烟点燃。 天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朵云也没有。这种时候,该怎么想象天堂呢? 少年一看到我就站起身,往我这边走过来,然后,在我面前站定,轻轻敬了个礼。我叼着香烟向他回礼,然后用同一只手把烟从嘴边拿开。 「什么事?」我问道。 「听说妳驾驶战斗机。」 「嗯。」我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大概是从别人那边听到我的事了,应该是护士说的。隐私这种东西,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很抱歉,我也向别人问了妳的名字。」 「这样啊。」我回答。「那你叫什么?」 「我叫函南。」他答道。「应该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叫我。」 「函南。」我复诵着他的名字。 「我们曾经见过面吗?」 「没有。」我回答,然后摊开一只手。「不要再说了,这是规定。」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想聊什么也无话可说。」 「我听过这样的事。不过,什么都不记得的话,不会很麻烦吗?」 「不会。」他左右摇头,微微笑了起来。「只是有点担心自己还能不能驾驶飞机。」 「应该可以吧!」 少年变得有点紧张,再次抬头看着天空。他往上看的时候,眼睛像是关上的相机快门似地闭了起来,等把头转向我时,眼睛才又再度张开。总觉得他的瞳眸里仿佛映着天空。 「妳是有名的飞行员。」 「咦?你记得这件事啊?」 「抱歉,不是,那是我听来的。」 「谁告诉你的?」 我往后看。护士站在稍远的地方,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她是身材娇小的女性,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应该是这个护士把我的事告诉少年的吧。 「拜托妳。」他说。 「什么?」 「请让我看看妳的手吗?」少年伸出一只手。 「手?」我伸出右手。「难道你要帮我看手相吗?」 他用手指轻轻碰触我的手。从手背一直到指尖。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他用非常认真的表情,仔细观察着我的手,然后视线上移,盯着我,好一会儿才露出微笑。 「谢谢。」他说。 「你看出什么了?」 「好漂亮的手。」 「就这样?」 「就这样。」 沉默。 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什么? 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油然而生。 总觉得,在他视线的那一端,仿佛有什么在飞翔着。总之,在我眼中,它正在飞翔。我也在追着他眼中的某个东西。那里有天空,没有云,一片蔚蓝。有个小小的、像亮点一样的东西在动。我追逐着它。那条道路。直线与曲线。那道光滑的轨迹,有时泛白有时发亮。我盯着它,追逐,灵动的眼睛,眼珠转动。就像快要漂浮起来一样。像水一样透明的空气,超过某种密度的光滑,像要滑走似地缓慢,可是一时之间无法停下,因为它正在飞翔。 是的,飞翔。 我们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正在飞翔的东西。 护士在此时走了过来,我们把视线别开。他抬头看着天空,我再次检视自己的脚边。我有预感,某个东西会再次落在上面。像是那种让背脊发凉的不舒服感,或者是——刺激感。 什么? 我是曾经坠落过的人吗? 可是……和他眼中的东西完全迥异的现实,在我脚边扩散开来。贴住地面,像是要埋进地底,黏呼呼地把沙子和碎石绞进去,像是要隐形似的,变成地面,变成柏油,然后,假装成我的影子,缠上我的身体。我一直和那个影子抵抗,进行微妙的拉锯战。 护士向少年说了几句话,我想应该是说该回去了。我没有听见她所说的话。护士打开了门,少年就这样消失在阁楼里。进门的时候,他似乎回头望了我一眼,可是因为周围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也许,他回头这件事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独自留在顶楼。 看着他触摸过的右手。 然后,看着左手。 夹在指间的香烟,就这样燃尽。 5 晚上,护士过来叫我,说是有我的电话。我走出房间,来到同一楼层的护理站。柜台内部有一扇门,电话就放在里面的房间。墙壁上有很多抽屉,不知道是用来放药还是放文件。 是笹仓打来的。 「过得好吗?」 「嗯,不错。」 「那就好。明天有时间的话,我会过去看妳。」 「你从哪里打来的?」 「就老地方的咖啡店。」 「这里是哪里?」 「什么?」 「我住的医院。」 「就在隔壁镇的郊外。」 「从你那边过来要花多少时间?」 「骑摩托车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吧。」 「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 「不要在意那种小事。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妳带过去的?」 「飞机。」 「其它呢?」 「书。」 「什么书?」 「放在我房间桌上的书,全部应该有四本。」 「我不能进妳的房间。」 「叫合田帮你开门不就好了?」 「不行啦,我不能说我要去看妳,绝对拿不到外出许可的。」 「那,你就说那些书是我跟你借的,你想拿回来,这样如何?」 「我根本不看书的。」 「合田又不知道这件事。」 「唔。」笹仓低声说:「真没办法,要是有引擎方面的书就好办了。」 「是诗集、小说,跟两本传记。」 「诗集?啧!」 「难道你说要来看我,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吗?」 「我会帮妳带去啦。其它还要什么?」 「嗯,有散香的照片吗?」 「咦?干什么?」 「我想拿来贴在房间墙上。」因为说了谎,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会被人家当成奇怪的家伙喔。」 「被谁?」 「护士之类的。」 「嗯。」 「还是说,妳早就被当成怪人啦?」 「谁知道。」 「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吗?久到让妳可以看书。」 「不知道。」 「好好休息吧!」 「座舱罩可以修得好吗?」 「嗯嗯,我帮妳换新的了。对了,方向舵开了一个洞喔。」 「只有那样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很少听妳说这种话。」笹仓笑了起来,「被打了镇静剂之类的吗?」 说到打针我才想起来,回头看看门口,发现护士正在外面窥视。 「我要挂电话了。」 「嗯嗯,晚安,明天见。」 「谢谢。」 我把话筒放回去。向护士点点头,用变成人偶的心情走回去。多么有礼貌的草薙水素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规炬了?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是住院的病患。不过,能确定的是,笹仓的电话让我觉得很高兴。 6 我在夜里醒来。 昏暗病房的天花板。 窗户那边亮亮的,是什么在发光? 我把脚伸到床下,将脚趾随便地塞进鞋子里,然后就那样站起来,慢慢走近窗户。 灯光很亮,不是朝着这边照射,然而压倒性的亮度还是照到了这里。之前都没发现,这里竟然有这样的设施。 我打开窗户,不过不能完全打开,没办法把头伸出去。即使如此,甘甜冷冽的空气还是让人觉得很舒服。风速大概是两米吧。抬头一看,星星多到讥人眼花撩乱。 背后有细微的声响,我回过头去。 又一次,是同样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房门并没有上锁。我打开门,一张苍白的脸庞映入视线,刘海垂在额前。刘海底下,微微反射着光线的一双瞳眸,静静地眨着。 那是了解天空的眼睛。 那是了解宇宙的眼睛。 「函南。」我叫着少年的名字。「怎么了?怎么在这种时间来?」 「妳起床了吗?」 「嗯。」 「把衣服穿好,我们出去。」少年说着。仔细一看,发现他穿着制服。我看了一下他胸口上的阶级,比我低两阶。 「为什么要出去?你的伤好了吗?」 少年点点头,慢慢举起单手,敬了一个漂亮的礼。 我关上门,把衣服穿好。其它还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这样的念头像重力般,从背后袭击着我,勉勉强强地甩落它。他要带这样的我去做什么事?只有那一件事。 飞行。 少年所敬的礼,已经明白表示了这一点。也不知为何,我只能做出那样的解释。 一定不会错的。 最后,我坐在床上,弯起一只脚,把鞋带牢牢系好,然后再系好另一边的鞋带。飞到天上的时候,虽然鞋带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却很难去重系。这是身处于地面的象征吧!每天离开床铺出去的时候,我都会确认一次,确认自己身处于地面。我一次又一次地系着鞋带,只要系好鞋带,我就能离开地面。 我开门走到外面,少年站在通道的角落等我。他只比我高一点点,体重可能也比我轻吧,看他瘦成那样。 「走吧。」他说。 「去哪里?」 「跟我来。」他迅速地转身。 全新的制服,还没有染上鲜血. 我跟在那名耀眼的美丽少年身后。 走下楼梯。现在是半夜,虽然没有看时钟,不过应该是半夜三点吧。大厅的柜台留了盏淡淡的灯,里面没有半个人。 少年从正门的玄关走出去,我跟在他身后,走下铺着柏油的斜坡,往大门前进。右边远方可以看到明亮的灯光,就是我从病房里看到的灯光,不是只有一盏,而是很多盏,不过没有看到任何建筑物。 走出大门,穿越马路,走上斜坡。路上没有半辆车,看起来这附近并没有住宅,只有几栋拉下生锈铁卷门、像仓库一样的大型建筑物矗立在一起,上面没有任何广告牌。空气十分冷冽,我只在衬衫上套着制服,冷得想要戴围巾跟手套。不过,这种程度的状况完全不会构成问题,机舱内可没有标示自己体温的仪表板,只要注意油压跟油温就可以了。 我仔细看着星空,现在果然是半夜三点。回头看看医院,几乎只看得到剪影而已。没有一扇窗里亮着灯,只看见顶楼有小小的红色灯光一闪一灭。 一走上斜坡,就能看见前方的景致。旁边矗立着围墙,应该是水泥墙吧,约有三公尽高,往左右两方延伸出去,墙上画满了涂鸦、贴了许多海报。围墙上的带刺铁丝突出来,往这边倾斜。光线似乎都是从对面最远处的地方射来。淡淡的光像要溶进夜晚的空气里,低矮建筑物的屋顶看来全部是黑色,不远处的大型圆形建筑物也是。那应该是停机棚吧。我的脚步逐渐变得轻盈,轻到好像可以踩上通往天空的阶梯。 在小小的门口,少年向守卫敬了个礼。守卫一看到我,便马上回礼。我们走进空地,一条小路斜斜地通过前庭,穿越草地,我们走上这条小路。我一直看着前方的停机棚,虽然还没看见跑道,但左边建筑物的对面,一定有很宽的空地。我抬头看着天空,感觉风的速度。 少年只有一次回头看我,我一瞬间对上他的眼神,但什么话也没说,根本不需要说话。 走近停机棚,铁卷门已经打开。室内的白色灯光朦朦胧胧地在水泥地上画出圆形和放射状的轨迹。 终于看见了跑道,周围有三根高高的照明灯,其余是装饰着道路的点点灯光。 停机棚里,有两架散香。 由美丽的深青色和淡淡的蓝灰色混成迷彩图案。 我立刻感觉到有哪里不一样。 跟一般的散香不同。 我走近飞机,在周围绕了一圈。外型相同,武器相同,若是螺旋桨也一样的话,那引擎也会相同。座舱罩的形状,以及舵上的刻痕全都一样。 可是,轻轻碰触机身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之所以觉得不同的原因。 「这是什么?」我低声问道。 「不是金属。」在我身后的少年回答。 我回头看他,少年已经戴上头盔,然后把另一顶头盔递过来给我。 不是金属。我想继续玩味他所说的话,想进一步确认触碰机身时的冰冷感觉,可是,既然他已经把头盔递给我,我总不能把它收到口袋里去吧?我戴上头盔,调整护目镜。 「可以飞吗?」我问道。 理所当然的问题。 「当然。」少年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起飞吧!」 一起? 那句话听来十分不可思议。总觉得,我是第一次听到那么响亮的话语。 飞上天空的时候,一直都是独自一个人。无论有几架飞机组成队伍,都无法碰触到别人的手。这种被称为战斗机的飞机,没有办法搭载两个人,也不需要两个人。就算有另一个人,也无法发挥任何作用。同样的,若想要生存,除了我自己以外,谁都无法帮上忙。 世上绝对没有握着他人的手而活下去这种事,如果发生那种状况的话,已经跟所谓的活着不一样了。跟某个人在一起的状态,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比较接近死亡。没错,死掉的话,就可以跟大家在一起了。被埋在土里,与周围同化。在天国里,大家应该都是手牵着手在一起的吧。虽然不知道实际的状况,但我总觉得,在天国里,人们不会是一人独处的。 一定是这样的。 所以,此时少年的响亮话语,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也许,我是对产生那种想法的自己感到震惊吧。这是一种全新的感情,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是不安定的。 进入驾驶舱,系好安全带。少年驾驶的飞机先驶了出去。引擎开始发动,浮起细小的白烟。螺旋桨开始转动,像是正确认螺距控制。确认过舵的状况之后,我准备往跑道的方向前进。 我的飞机也驶出了停机棚。甘美的排气扩散在夜空,化油器吸入这绝佳的空气。仿佛在沉吟低语、充满诱惑力的启动马达,正在诱发引擎运转。 令人愉快的些微震动。 确认过仪表板之后,我关上座舱罩。 地面作业人员从旁边跑过。轮子上的锁已经解除。我的左手温柔地抚着节流阀,螺旋桨随即有所反应,轻轻推着机身。 令人愉快的些微摇晃。旁边可以看见美丽的灯光,那是塔台的方向。 获得起飞许可后,少年起飞了。我跟在他后面,在跑道的一端待命。马上看见了通行讯号。 我缓缓地推动节流阀。 来吧,乖孩子,一起来享受吧! 稍微忍耐一下,轮子的讨厌声音就会消失。 可以从所有的污秽当中脱离。 我飞上天空。左右振动机翼,前后稍稍俯仰,确认升降舵的状况。 好轻。 真的,好像浮起来一样。 「好轻。」无线电里传来少年的声音。 「嗯。很轻。」我回答:「轻得就像是在鬼扯一样。」 渐渐往上飞。他的飞机与我并列,以耸峻的角度爬升。 一点都不会令人厌倦。好像可以上升到任何一个地方。 或许也能去到豫州。 「那,可以让我跟在后面吗?」他问道。 「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我笑着回答。 少年的飞机往右边飞去。看到这个状况,我慢慢回转,以机身颠倒的姿势跟随他的航路。 在一个漂亮的筋斗之后,他往我这边飞上来。 如果飞机是这么轻的话,不管是谁都可以做到吧。 他接近我了。我从左右两边确认后方,推进节流阀,一点一点地把襟翼往下拉。 他发现了吧? 三秒后,他发动攻击。 一、二、三。 升降舵全开。 瞬间绞紧引擎,方向舵和副翼往反方向拉。 截断空气的声音。 机体朝下。空档。节流阀再次全开。 少年的飞机在我斜下方。 怎么还在那种地方? 「太厉害了!刚刚那是什么?」他问道。 「如果有空说话,不如快逃吧,会被打下来的。」我回答。 完全进入射程。 「哒!哒!哒!」我大叫:「太慢了太慢了。」 少年的飞机往左边飞去。 我往右边脱离。 他翻了一个螺旋形筋斗,垂直往上爬升。 我也翻了一个筋斗。 真的很轻。我露出笑容。 这样很好! 第一次开到这种飞机。 一边滚转,一边做水平盘旋。 「再来一次吧!」我说。 「请多多指教。」少年答道。 他会怎么过来? 他急速上升,我在旁边一边看着他,一边往上飞。 看起来像是要翻筋斗,用机身颠倒的姿势继续上升吗?原来如此,高明的技巧。我稍微斜斜地躲开,翻了一个外筋斗。 扭转似地飞舞着,往右边反转、切入。这是非常危险的飞行方式。我用下降的方法瞬间修正之后,往右边滚转。往上。然后,四分之一个失速转弯。看起来像要往左边逃离,实际上是往右下飞。然后,就着机身颠倒的状态做了一个殷麦曼转弯。 俯仰的角度逐渐加大。 太有趣了。 做了一个像眼镜蛇扭转的假动作,然后俯冲。 看看仪表板,油压正常。 拉紧节流阀,做了一个快滚的动作。 好轻。 剎那间在他面前停下,就着机身颠倒的姿势冲过去。 趁他刚好在滚转的时候,拉升降舵,从下面接近。 他发现之后,滚转。抓紧升降舵。 「刚才的反应刚好及格。」我说。 下降,追上他。 他应该是想用失速的技巧来躲过我。 应该会放下襟翼。 来了。 他的机体向上飞。 我也拉下升降舵,身体感受到加速的感觉。 放空档,用方向舵修正。 斜斜地滑行,巧妙地使用扭力。 就是现在! 拉下升降舵,节流阀全开。在正对面发现了他的机身。 「哒!哒!」我说。 脱离。 他的飞机失速,不断地翻滚。 坠落。 「谢谢,你的演技真棒。」我又笑了。 像锥子一样,不断往下坠落。 我斜飞到旁边看他。 正下方就是跑道,建筑物看起来小小的。他的飞机逐渐接近地面,像风车一样不停地翻转。 「够了。」我说。 可是,停不下来。 「放空档!快回来,怎么了?」 没有回答。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在操纵杆上,拇指正在待命。 难道,我按下去了吗? 应该不至于。 往反方向驶去,再次看着正下方。 确认。 「够了,不要这样!喂,不要开玩笑!」 渐渐落下去,变得小小的。 我也以倾斜的角度,滑行似地急速下降。 「函南!」我叫着。 黑色小点被跑道旁的漆黑草地吸了进去。 突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身体在一瞬间冶到脚底。 我颤抖着。 「函南……」 连声音也在发抖。 掉到那么那么黑的草原里。 不要…… 我应该是看着跑道的,然而一睁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漆黑的天花板。 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 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知道汗水从额前流过。 起身。 我在床上。 深呼吸。 「王八蛋。」我低声说着:「别开我玩笑。」 心脏还跳得很快,汗水流过脸颊。 不,那不是汗。 我的眼睛流下泪水。 不由自主地。 怎么回事?明明是梦。为什么会觉得如此痛苦? 好暗,这里太暗了。 把脚伸到床下,随便套上鞋子。窗外也很暗,我走近窗口,望着外面。 玻璃是透明的。 万籁俱寂的夜。 根本没有什么跑道。 7 那之后,一直到天亮为止,我都无法成眠,而只是茫然地看着窗户外面,有一种来到水族馆的感觉。如果能够把窗户再打开一点,我想应该会更好吧。我又不会跳楼,难道就不能把那个卡榫拿掉吗?我研究了一下,要是有十字形的螺丝起子,搞不好我自己可以把它拆下来。下次拜托笹仓看看好了,我想。 早餐送到房间时,我反而开始想睡了。我什么都没吃,窝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盹。医院人员过来的时候,我大概有跟对方说我不吃了。等我起床的时候,桌上已经收得干干净净。 十点多,医生过来诊察,问我觉得如何,我回答说状况很好。等医生走出病房,我朝门口吐吐舌头。之后听到敲门声,我应了一声,笹仓走了进来。他没有穿肮脏的连身工作服,而是打扮得非常绅士,我稍稍吃了一惊。笹仓一只手上拿着花,像红玫瑰一样的花,说不定真的是红玫瑰。 「来,因为是探病,所以……」他把花束放在柜子上。「我本来觉得干燥花比较好,可是干燥花不适合放在病房,然后我又没有勇气拿人造花来。」 我在想,笹仓干嘛一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不过因为看起来很好笑,所以不跟他计较。我默默听着。他把纸袋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书本,把书本也放在柜子上。 「都帮妳带来了。我对合田撒了谎,然后进妳的房间。我已经很久没做这种会让我内疚半天的事情了。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念中学的时候,那次是把自动贩卖机弄坏,拿走里面的东西,从那以后就没做过会内疚的事了。」 「那件事跟这件事的程度根本不一样。」我靠着墙壁,窝在床上说。 「我也帮妳买了烟。」他把两盒烟放在书上。 「谢谢。」 「这里可以抽烟吗?」 「可以去大厅或顶楼抽。」 笹仓看看四周,发现了放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他走过去,往窗户外面瞄了一眼,面向我坐了下来。 「有带螺丝起子吗?」 「现在?」 「嗯。」 「怎么可能带那种东西?」笹仓撇撇嘴。「只有危险的家伙才会带着那种东西在路上走。」 「我想把窗户上的卡榫拿掉,窗户要是不能完全打开的话会很闷,我会喘不过气来。」 喘不过气,这句话是刚好想到的,是语言上的气势。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在意窗户上的东西。 「跟护士借不就好了吗?」 「她会认为我想自杀,绝对不肯借我的。」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种作用啊,我还以为是用来防小偷的。」 「小偷怎么可能爬到这种地方来?」 「妳等一下。」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伸进口袋,窸窸窣窣地像在找什么。因为看起来技术不怎么好,所以应该不是要变魔术吧。不过,如果他掏出螺丝起子的话,我还真想为他鼓掌。 他拿出的是硬币,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之后,就走到窗户边,把脸凑近那个卡榫。 「这样拆得下来吗?」 笹仓没有回答。当他在拆卡榫的时候,我跳下床,去确认放在柜子上的书,然后,把花束的包装纸拆掉。护士在边桌上放了装着水的水壶,而且还有杯子。我犹豫了一下,打开水壶盖子,把花束插了进去。虽然这样就没水喝了,不过从我来到这里以后,根本没用过这个水壶,所以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做好手边的事之后,我走到还在跟窗户奋战的笹仓背后。 「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我说。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看不到他的动作。 我不好意思再跟他说话,于是拿了一本书回到床上,继续靠着墙壁,翻开诗集。为了确认自己上次读到哪一页,我沙沙地翻著书。 「好了。」笹仓说。 可是,看不出有特别的变化。又过了两分钟,他默默回过头来,把卡榫的零件拿给我看。 「咦?拆掉了吗?」 「嗯,不过还有一个。」 「什么?还有啊!」 「这边窗框上还有。」 「这样就好了,能开一边就行了,我不会开那边的窗。」 「不行,要做的话就要做得彻底一点。」 「为什么?」 「呃,因为那是笹仓派的作法。」 「不用笹仓派的作法也没关系啊……谢谢,这样真的可以了。」 「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唔……没有了。」我微微一笑,「这里没有东西可以拆了。」 「我可以帮妳拆门喔。」笹仓也笑了起来。 护士会吓到吧,搞不好很有趣。 不过,我们的笑声马上就消失了,之后是几秒钟的沉默。我想,难道没有什么话题能聊吗?像是引擎的实验做得如何之类的,不过,真要提起这个话题的话也很麻烦,一定会聊个没完没了。笹仓似乎也在找话题,他两脚大开,坐在椅子上,双手搁在膝盖上,直直盯着地板。他完全没有抬头。像是被塞进大炮,等着发射升空的火箭人。 「基地有没有什么改变?」我问道。 「没有。」笹仓抬起头来摇了一下,「这两天没有人飞。」 「好想快点回去。」 「看起来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吗?」 「才不……」我摇摇头。「暂时还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我缩缩脖子,说出「是作战方式」的话只会觉得空虚。 「啊,对了对了。」笹仓伸手在胸前的口袋里掏着,然后拿出一张纸片。「来。」 我伸手接过,是一张照片。想起来了,我拜托他帮我带散香的照片。这是刚开进停机棚的时候吧,他是什么时候拍的? 「谢谢。」我看着笹仓的脸。「我昨天梦见自己开着散香,是新型的。」 「咦?哪里不一样?」 「机身不是金属,好轻。」 「嗯嗯。」他点点头。「飞行员果然只会想这种事。」 「那种触感真的很棒。」 「如果能够把所有的武器装备都拆掉,就会变成很轻的飞机了,说不定比整个机身都改用塑料还要轻。」 「可是,这样就会产生『为什么开这种飞机』的问题了。」 「没错没错。」笹仓撇撇嘴,「人也是这样的。」 「咦?怎么说?」 「如果可以不用工作、整天悠闲度日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简单而纯真的人生。」 我不知道笹仓的话究竟对不对。工作是人们的负担吗?这个问题妨碍了我的思考。 因为想抽根烟,所以跟他来到顶楼,路上跟护士借了烟灰缸。打开顶楼的门,上面没有半个人,笹仓用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被网子包围的顶楼。 我看着天空,今天也是晴天,不过,天空中没有半架飞机。 我们抽着烟。 笹仓没有聊到关于引擎的事。本来以为他一定会说的,觉得有点扫兴。抽完一根烟后,他回去了。我因为还想在顶楼多待一会儿,所以跟他说了再见。 总觉得,那名少年还会再到这里来。笹仓消失在阁楼里面后,我一直盯着那扇门。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预感没有成真。 叼着另一根烟,点燃。 天上似乎有小小的飞机踪影。可是,它在盘旋。我知道那是正在滑翔的鸟。被烟熏到了,我揉揉眼睛。 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悠闲地抽烟?不过,即使像这样玩耍,也没有为任何人的生活带来麻烦。 结果就是这样。 没有为任何人带来帮助。 我很清楚那种事。 那只鸟对谁都没有帮助。在天空飞行这件事,原本也就是如此。 自由,是没有帮助的东西。 就像这个烟一样。 总之是没有用的东西。 是被讨厌的东西。 可是,我觉得,如果能像烟一样自由就好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最后也会像烟一样消失无踪吧。无论何时,都能自由自在,不会被这个世界所拘束。 消失之后,就能得到自由。 落叶也是这样的。 我在烟灰缸里把烟按熄。 「草薙,回房间去吧!」我低声自言自语。 在床上乖乖地看书吧! 护主要送午餐来了。 微微一笑,让她高兴一下吧! 那就是大人。 那是人类的嗜好。 然后,在墙壁贴上飞机的照片,假装相信那是自由的碎片,假装继续忍耐。 跟死亡比起来简单多了。 我一直都知道,活着是很简单的。相信你也是吧…… 第二话 失速转弯 就在那时,伊凡·伊里奇落入洞穴中,看见了一道光。他获得了启示,知道自己的生活虽然不对,但还有挽救的机会。他问自己,什么是「真正的事」,他竖耳倾听,周围一片寂静。那时,他觉得有人亲吻了他的手,他睁开眼睛,望了孩子一眼。他露出可怜的表情。妻子靠近他身旁,他抬头望着她。妻子张着嘴,任凭泪水滑过鼻子跟脸颊,露出绝望的表情,直直看着她的丈夫。 1 在这一个星期内,我没有再见过少年。而且,除了护士、医生,以及送餐点的医院人员之外,我没有再见过任何人,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我茫然地想着,也许大家都忘记我了。或许,连我都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了。 我每天去顶楼五次,抽烟、看天空,那是我此刻的工作。可是,这种平静美好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太久。 我在顶楼的时候,阁楼的门突然打开,走出两个男人。一个是带着眼镜的短发中年男子,另一个人背着有巨大镜头的照相机,留着黑色落腮胡,稍微年轻一点。 「请、请问……」戴眼镜的男人走近我问道:「您是草薙小姐吗?」 我呼出一口烟,把烟灰挥在另一只手上的烟灰缸里,然后才看向他。 「你是?」 「我、我……是YA新闻的记者。呃、那个,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另一个人用镜头对着我,咔嚓按下快门。那一瞬间,我伸手遮住自己的脸。跟空中的战役比起来,这是很简单的反应。 「要问什么是你的自由,可是随便拍人家的照片,这种作法不太正当吧!」我冷静地说着。 「啊!非常抱歉。不、不是那样的……我是草薙迷,我想,在这里代替全国的草薙迷,请您发表一下您的看法,不管针对什么事都可以。」 「看法?对什么的看法?」 「不能拍照吗?」比较年轻的那一个粗鲁地问着。 「你给我等一下!」眼镜男回头吼了一声。 「可以请你们直接去跟我们公司的宣传部接洽吗?」 「这个、这个不行,那样就变成造假了,谁都不会相信。我们想听听您真正的声音,如果不是您本人的话就不行。而且,为了让草薙迷相信那是您真正的声音,我们一定得要拍照。」 「刚刚拍的那张不行吗?应该可以拍出『我一点都不想被照到』的感觉吧!」 「那个……您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是伤在头部吧?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您的岗位上?」 「不知道……」 阁楼的门砰地打开,甲斐就站在那里。两名男子回头看她。 她用手指推推眼镜,以模特儿般的优雅步伐,直直地走向这边。 「非常抱歉,我们会在下午三点,于下面的会议室举行记者会。」甲斐用柔柔的语气说话,说完之后,露出了一个假假的笑容。 「呃,我们是想在那之前做一点访问……」眼镜男狠狠地瞪着我的脸。 「不要写出本名,请务必遵守规定。」甲斐说。 这么说起来,记者们知道我的本名,或许这已经传开了吧。我从来没去想过,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认识我的。不管别人为了什么原因、用什么方法去认识我,都跟我没有关系。只要飞上天空,这一切都跟我无关。 慑服于甲斐沉静的气势,眼镜男最后把名片递给她,然后打了退堂鼓。当阁楼的门砰地关上后,甲斐点了一根烟,瞥了我一眼,露出微笑。这次的笑容不是装出来的,她看起来真的很愉快。 「什么记者会?」我问道。 「啊啊,对了,妳只要出席就可以了,不必讲话,信息部门的人会负责发言。不过呢,因为必须拍照,所以要穿制服,弄得干净好看一点。」 「制服已经染到血了,一点都不干净。」 「我不是在说衣服。」 「咦?」 「我在说妳。」 我搞不清楚她的意思。 「妳化过妆吗?」 「啊?」 「知道了。」甲斐转转眼睛,叹了口气,看看手表。「我帮妳凑和着化一点妆吧。至于制服呢,当然帮妳准备了新的,而且还有勋章。」 「什么勋章?」 「嗯,总之看了就知道了。是小小的东西,就把它当作饰品,忍耐着戴一下吧。什么都不必担心。」 「其实我没有特别担心什么,那个……」我闭了一下眼睛,整理思绪。「我觉得,没有办法掌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一种很不好的状况。」 「我从来不觉得人可以掌握自己的状况,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虽然觉得甲斐岔开了话题,不过她温柔的表情多少拯救了我。我点点头,把嘴角放松,转换自己的心情。 「如果能让我驾驶飞机的话,我就不会抱怨了。」我对于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感到震惊。我真正的心情一定是直接跳过脑袋,自己发出声音了。真有一套。 「对了,我就是来跟妳说这件事的。」 甲斐为了抽烟,在这里把话打断。她呼出一口细细的烟,顿时露出愉快的样子。 「最近就会让妳飞。」 「什么时候?」 「大概三、四天后吧!」 「我可以回基地?」 「不,是别的任务。」 我盯着她的脸. 「别担心,不是什么坏事。」甲斐瞇细了眼睛。小学里的Teacher常常露出这种表情呢,我想。 2 甲斐帮我化妆的时候,因为我实在不想看到镜中的自己,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把眼睛闭起来。一闭上眼睛,就发现自己一开始身处于白云当中,然后云渐渐散去,突然间变得十分明亮,那是洋溢在云层之上的空气,我发现自己可以毫无阻碍地来到那个地方。打开眼睛,然后立刻闭上,就可以看见自己急速上升。我反复做了好几次。一再反复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感觉太棒,所以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然后就看到镜中的自己,于是慌慌张张地把眼睛闭起来。其实只要一直闭着就可以了,但我老是忘记这一点,实在很可笑。就这样,我的心情慢慢变好。从来到医院之后,这说不定是我最平静的一刻。 「妳看起来很开心。」甲斐说道:「很好,就是这样……这种笑法看起来比较迷人。」 「我笑了吗?」我问道。睁开眼睛,确认镜中的自己,只看到像平常一样皱着眉的表情。 「嗯,没错,相较之下。」甲斐一边说着,一边吃吃地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我穿上绿色制服,连长靴都是新的。把名为勋章的胸针挂在胸前,戴好帽子,再次站到镜子前。奇怪的打扮,好像要去游行的草薙水素。要是穿成这样去驾驶飞机的话,只会觉得碍手碍脚,连走下楼梯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小腿仿佛快要抽筋。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挤不进去的人多到塞满了走廊。甲斐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紧跟在她后面走着。因闪光灯太过刺眼,所以我一直低着头,心里很后侮为什么没戴墨镜。墙边摆了两张桌子,已经有两个穿制服的男人坐在那里。因为甲斐向他们敬礼,所以我也跟着照做。我见过其中一人,没错,就是在演习时来航空母舰上的男人,另一个人则是头一次见到,不过两个人应该都是上司。 走到桌边的座位时,甲斐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没关系,妳只要保持沉默就好。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 这时不能闭上眼睛。所有人都朝向我们坐着,最后面的人没有椅子可坐,所以站着。架着照相机的人,分别占据两侧墙边,七成是男性。男人穿黑色西装,女人穿咖啡色或灰色套装。现在的世界流行这种打扮吗?没有人穿夏威夷花衬衫或连身工作服,也没有人的脸上沾有油污,连抽烟的家伙都没有。或许因为这里是医院,所以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吧。 闪光灯跟按快门的声音此起彼落。他们该不会打算拍到电池用完为止吧?我开始担心起来。 坐在甲斐旁边的男人向众人打招呼,一开始说了些感激、道谢之类的话,接着介绍我,说我是本公司的首席飞行员。 「正如各位所知,中尉由于在先前的战斗当中受伤,因此在这间医院接受治疗。我们并不是要否定各位从某些地方搜集而来的情报,今天之所以让她出现在公开场合,是因为担心某些臆测的想法,或故意散播的谣言会伤害到她的名誉。例如其中一个说法指出,出现在海报里的中尉,其实并没有担任飞行任务。请各位……」男人朝我伸出一只手,看了我一眼。「看看在这里的中尉,就可以了解一切了。」 我小心地注意自己,让自己的表情没有变化,保持一动也不动的姿势。这比想象中还需要体力。记得小时候在学校受过这样的训练,我认为那个训练是为了应付突然被强盗用枪抵住的状况,所以当时忍耐着练习。跟面对强盗的情况相较之下,现在稍微可以轻松一点。由此看来,我变得老成了。 另一个男人继续发言,列举了几个有关本公司近期业绩的数字。之后,他将我所击落的飞机,用机种、时期作为区分,向大家报告总数。那个数字是正确的,总之,和我认知的数目一致。我的唇角线条稍稍变得和缓,因为数目是相符的。可是,就在这时,闪光灯此起彼落地闪了起来,他们似乎想拍我的笑容。于是我的心情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最后的发言内容提到之前那场战斗。身为敌方首席飞行员的那个男子叫River,而不是Joker。那是正式的代号吗?或者是我们这边随意帮对方取的绰号?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那种程度的飞行员会是首席飞行员。不是有人会在自己的飞机上放黑猫标志吗?我一边听着人家说话,一边想他的事。我只遇过他一次,而且那时候无法战斗,下次如果再遇到,我打算豁出性命向他挑战。光是想着那件事,越让我开始感到兴奋。 男人发言完毕,接着要接受大家的询问。 「请问,站在那里的那一位,真的是草薙中尉吗?」这是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提出,大家同时笑了出来。我虽然也觉得很好笑,不过还是保持沉默。 的确,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就是草薙本人。要证明这件事,必须要有散香以及跑道。 「容我再次提醒,请不要报导出中尉的本名。」甲斐很公式化地回答。 「抱歉,谢谢各位包容我无聊的玩笑。」那个记者鞠了一个躬,继续发言:「因为中尉实在太美,那种形象不像是会驾驶战斗机的样子……请问,中尉的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甲斐立刻回答。这样啊,她是替我回答的发言人啊,我松了口气。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长长地、慢慢地叹气。 「过去曾在战斗中受伤吗?」 「没有。」甲斐答道。没错。 「也就是说,这次的对手很难对付啰?」 「空中战斗会遇到许多不可抗力的因素。」甲斐冷淡地回答:「在这次的战斗中,中尉失去了她的同伴。正如刚才向各位说明的,对方有五架飞机。」 「可是,对方真的很强吧?」发问的记者目不转晴地盯着我。 站在隔壁的甲斐看了我一眼,我轻轻点头。 「是的。」甲斐如此回答,大家又露出了笑容。「下一个问题。」 一个举手的女记者被点名,她拿着麦克风站起来。 「首先,感谢您让我有发言的机会。我的问题有两个,中尉在什么时候最快乐?什么时候最悲伤?谢谢。」 甲斐看着我,我挨近她耳边低声说道: 「飞行的时候,跟不能飞的时候。」 听到我的回答,甲斐噗哧笑了出来。 「非常清楚的回答。中尉说她最快乐的时候,是驾驶飞机的时候;最悲伤的时候,是不能飞行的时候。下一个问题。」 其实直接让我回答不就好了吗?我想着。大概是怕我说出奇怪的话吧! 另一个男人被点名发问。 「为什么要选择驾驶战斗机呢?」他问道。 那是因为只有战斗机可以开啊,我在心里想着。这次甲斐并没有看我。 「我认为即使不是战斗机也可以,不过……」甲斐回答:「以前曾经听中尉说过,能够像这样自由飞行的,除了战斗机以外,其它机种是办不到的。」 我说过那种话吗?我思考着。可是,我的确有过那种想法,所以对这个回答没有意见。 之后,记者们问了有关基地生活、公司待遇、这个工作要做到什么时候等问题,甲斐都替我做了恰当的回答。关于这些问题,我连一个答案都想不出来。 「由于已经超过原本的时间,我们开放最后一个问题。」 举起手的,是那个在顶楼碰过面的男人。 「刚才很谢谢您。」他向我鞠躬,「最后,我非常希望能由中尉本人亲自回答这个问题,不知是否可以?」 「我无法答应您。」甲斐答道。 「我非常了解这一点。可是,我是草薙中尉的迷,等着我的报导的人们也是。我想,如果我问,中尉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所得到的回答恐怕是『驾驶飞机』吧。那么,在那之前有什么事情是您必须去做,而且也是您想做的?以上是我简单的问题。」 甲斐凑近我。 「让我回答。」我向她说道。 「妳要说什么?」 「做训练。」 甲斐盯着我的眼睛两秒之后点点头。我算是得到许可了。姑且往好的方面去解释,就当成她对我稍微有点信心了吧。 麦克风移到我面前。 「在医院里,治疗是最重要的,不过也造成了我现在运动量不足。」我用冷静的语气回答:「为了驾驶飞机,我认为训练是很重要的。」 「谢谢您的回答。」发言的记者说道:「您要进行什么样的训练呢?」 「主要是跑步。」我回答:「我必须让身体变轻,这样才不会造成飞机的负担。」 记着笑着向我行礼,然后坐回椅子上。 记者会到此结束,两位上司先行离开,接着我跟甲斐一起离开了这个房间,再度遭到闪光灯跟快门的联合攻击。甲斐带我来到上一个楼层的其它房间,这里有整套会客用的家具,窗帘随风飘动,总觉得所有清凉的空气好像都汇聚在这个房间里。两位上司在对面的扶手椅坐了下来,甲斐坐在这边的沙发上,我仍旧站着。 「辛苦了。」情报部门的上司说道,他是比较年轻的那一位。「做得很好。」 「谢谢您。」我回答。 「坐吧!」甲斐说。 我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一名年轻女性推着推车走进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她只是来倒茶的。她把杯子排放在桌上,用茶壶将红茶注入杯子里。为什么不倒好之后再端过来呢?我似乎有好几年没喝红茶了吧。我直直看着那红色的液体表面。 「请慢用。」那名女性行礼后离开房间,她好像不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可能是为了这次的事,特地到这里来服务的吧! 「我们对妳抱着很高的期待。」情报部门的男人说道:「到目前为止,妳也都没有辜负我们的期待。我们以前见过一次吧?」 「是的,我记得。」我点点头。 「那时,妳是我所期待的人才其中之一。可是,现在只剩下妳一个人了。也就是说,我们被困住了。」 我默默点头,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当然,问题从现在才开始。一直到目前为止,妳只要握住操纵杆,想着如何击落敌人就可以了。但是,从现在开始,妳也必须稍微去注意不同的东西,这是有必要的。」 「我可以发问吗?」我问道。确认他点头之后,我继续说下去。「您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妳非常希望能够担任飞行任务,可是对我们来说,妳是优秀的人才,拥有不可多得的才能,因此我们希望能尽量避免让妳执行危险任务。」 「危险任务?」我百思不得其解。 男人点头。 沉默。 我试着去想象所谓危险任务和安全任务。 如果能够想象的话,就可以进行比较。 另一个男人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他一派闲适地喝着红茶,似乎不打算加入谈话。 我看着坐在隔壁的甲斐,她微微一笑,朝我点点头,就像母亲一样。虽然我没有这么温柔的母亲,不过,根据我的想象,会散发出这种感觉的就是母亲。那个表情似乎在说:没问题的,放心吧!的确,除了她之外,现在的我没有其它可依赖的人了。不过这只限定在飞机以外的范围。若是跟飞机有关的话,除了笹仓以外,我不会倚赖任何人。可是,不管是哪一种状况,都是在地面才会想到的。一旦飞到空中,我将没有任何倚 赖,而且也不会有那种时间。 「在空中飞行,比在地上危险吗?」我提出了最根本的疑问。 「是的。」对方回答。他把两手相叠在自己的脸部前面,用拇指托住下巴,将食指抵住眉心。从手掌两侧露出的眼睛,冷冷地捕捉我的身影。 「对我而言,待在地面其实比较危险。」 「怎么说?」 「因为精神会变得不稳定。在坐上飞机以前,我一直都很不安稳。我认为是飞行救了我。拜托您,我什么都不要,无论什么命令我都会服从。所以,无论如何……请不要解除我的战斗任务。」 「妳的意思是,妳不喜欢担任侦察任务?」 「是的。」我点点头。 「我知道了。」 他点头,伸手拿起装着红茶的杯子。我等待着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他喝了一口红茶,看了甲斐一眼,接着把茶杯放回桌上。 「我知道了,我们近日内再碰面吧!」 他站了起来,另一个男人也跟着站起来,我跟甲斐也站起身,目送两位长官离开房间。 门被关上,脚步声逐渐远去。 甲斐坐回沙发上,叹了口气。 「很糟吗?」我仍旧站着,小声地问道。 甲斐从包包里拿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燃,然后抬头看着我。 「喝吧!」她用香烟指指桌上,似乎是在讲红茶,然后交叠双脚。这是她一贯的姿势。 我坐下来,伸手拿起装着红茶的杯子,喝了一口,有点苦。或许这就是真正的红茶吧。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真的,都会稍微苦一点。笹仓是这么说的。 3 隔天,我离开医院,移到别的地方。 首先回到基地。不过只遇到合田,他叫我赶快做好准备。我把在医院看的书放着,塞了几件换洗衣物到包包里。就只有这样。 我和甲斐走在通往跑道的小路上。我的散香已经被移出停机棚,燃料也已加满。试着找了一下笹仓,不过没看到他。另一架飞机是绿色的泉流,飞行员已经坐在驾驶舱里等着,看样子刚刚才飞回来,只是回来进行燃料补给而已。甲斐坐进泉流,坐在复座前面的位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坐在飞机上。 我坐进久违的散香驾驶舱,握住操纵杆和节流阀,确认了一下,然后左右踩踏方向舵的踏板,一股喜悦的感觉温暖了身体。这阵子不曾流动的另一半血液,终于开始流动了。总之,一直到刚刚为止,我都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要大约往北边飞一个钟头。 我只被告知了这样的讯息:只要跟着泉流飞就好了。 气候良好,天空闪闪发光。抬头往上看的时候,我轻轻摸着头上的绷带。我一点都不介意那个伤,只要把它当成戴围巾就好了。 飞机一路滑行到至跑道,泉流首先起飞。接着马上是我的起飞讯号。我用左手推进节流阀,预料中的扭力渐渐加诸正方向舵上。引擎愉快地向上喷射,后方螺旋桨与空气摩擦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化油器像长笛一样发出声音。由于加速的关系,我的身体陷进座椅中。 啊啊,这种感觉真令人无法抗拒啊,我想。 我温柔地拉着操纵杆,将机首拉起,接着飞向在眼前伸展开来的宽阔大道。 一离开地面,刺耳的轮胎声和喀啦喀啦的震动声都跟着消失,飞机进入了一片寂静当中。 蔚蓝。 多么美丽的颜色。 调和。 令人心情愉快的声音。 朝左右倾斜,看向地面。我已经离开了污秽的地面。飞得越高,越能清楚地看见。 村落、田地和森林看来像拼布的图案一样。可是,地上最美的景色是,倒映在池塘或河川水面的天空。那是落在地面上、慈悲的蔚蓝色。 我追上泉流,跟在旁边看着它的座舱罩。带着头盔的甲斐朝我这边微笑。她应该知道我看得见她的笑容吧。她当然有我的视力数据,下过跟数据上的纪录比起来,我真正的视力其实更好。 检查视力的时候,我总是在检查到一半时,就说我看不见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所有的能力,这是在学校里学到的。没错,因为人们会起哄着要你把更多能力表现出来。一直表现出抬头挺胸的模样,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厉害,这种作法是为了获得Teacher的认同,也是为了得到好成绩。总之,也就是希望周围的人都把自己当成伙伴。幸亏我不是那种喜欢讨好他人的人。跟别人相处时,我常常偷留一手,让别人看到自己无能的一面。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有时候是会很困扰的,不是吗? 我大概从一开始就拥有这种战斗性的人格吧,这是与生俱来的。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把身边所有的人当成敌人。没错,就连母亲都是。没办法,我原本就是这种个性。 我不需要同伴。 就算只有我独自一人,我也可以战斗。 我一点都不想要伙伴。 想要伙伴的家伙,总是在意周围的气氛、窥探着他人的表情,一起大笑、急急忙忙地跟着生气、硬逼自己挤出眼泪,拼命地想要跟别人同调。在学校里,我已经看过太多那样的人了。 那是一个残酷的场所。跟那里比起来,在这里,找不到半个像那样的人。只有能够独自战斗的家伙,才能飞上天空。 身体所能感受到的加速度,时轻时重,似乎连内脏都跟着动了起来,感觉很棒。朝右边滚转。一个回转。这次朝左边,回转两次。滚转的时候,天空和地面交替映入眼帘,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太阳也在我周围回旋,全部都是。我回转,突然停住。我的右手仍旧记得停止时该用哪个舵。 「Boomerang,妳有什么打算?」无线电传来声音。不是甲斐,而是驾驶飞机的男人。这应该是甲斐请他转告的话吧。 「我想测试副翼的状况。」我回答。 其实我是想测试手腕切换副翼时的感觉。跟飞机的连杆组比起来,从我头部到指尖的神经更加不稳定,要进行测试的话,这不就是最好的场合吗?就算是维修员,也没有办法帮我测试这个。 我噗哧一笑。发出久违的声音,痴痴地笑着。半途确认了一下麦克风的开关。没问题,已经切到「关」的状态。 飞了好一阵子,开始接近厚重的云层。我们从云层上方越过,继续前进。泉流飞在我前面偏下方之处。放眼望去,周围没有其它人在飞,这个地区似乎没有什么飞机经过。在西边的远方,可以看到高耸的山脉。 和谐的引擎声常让我产生身体正在滑行的错觉。当然,我脑海里正在思考很多事情。之前的飞行、在医院里遇到的少年,还有记者会,以及后来上司所说的话。可是,这一切都被螺旋桨绞成碎片,在我开始思考的时候就被绞碎,宛如纸片般地四散飞去,瞬间消失在后方。然后,前方依旧什么都没有。那里有一片天空,有一条只属于我的道路,我小心地,以抚摸的姿态,在那块地毯上面滑行。 泉流修正了方位,我也跟着照做,稍微偏东航行。接着,开始降低高度。我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燃料大概还剩一半以上。 我们降到云层当中,云层其实并不是想象中那种厚实的缓冲物。云层下的天气差强人意。马上就看见了跑道,那是我所熟悉的风景。 「搞什么,怎么是这里?」我低声说道。 我以前曾搭电车来过这个基地,来这里测试新飞机的性能。那时我的身体状况很差,开得乱七八糟。我想起了当时的事。 那时我是跟Teacher在一起的。 Teacher? 谁? 我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没错没错,都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泉流先行降落。我在空中绕着大圈盘旋,看着它降落的情况。等收到自己的降落许可之后,我也飞向跑道。 没有风,空气像是沉淀在地面一样。着陆前一刻,我放下起落架,一边确认和空气摩擦所发出的响亮声音,一边进入跑道。 着地,毫无震荡的漂亮降落。 我一边看着旁边的塔台一边减速。这里虽然有几个停机棚,但所有的铁卷门都是拉下的,看不见半架飞机。 我像野鸭一样滑行,跟在泉流后面。已经有几个人在停机棚前面等待,此外还停了两辆车。在作业员的旗帜引导之下,我停下飞机,关掉引擎系统。甲斐刚从泉流里走下来。我掀开座舱罩,呼吸一口外面湿冷的空气。 站到主翼上面之后,我从座位后面拉出包包,把包包背在肩上,再次环视四周,然后跳下飞机,站在地上。我掀开头盔,甲斐用长颈鹿般的步伐走近我。 「今天去吃个饭,然后好好休息吧!」她露出微笑。 「到底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我问道。 「有什么想吃的吗?如果不介意的话,一起吃个饭如何?」 「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不过我很乐意一起用餐。」 「他会带妳去房间。」甲斐用单手指着一个穿着制服正走近我们的年轻男性。那个男性站着行了一个礼。「一个小时之后来接妳。」 「是。」 我们走向那两辆车停驻的地方。甲斐打开其中一辆车的车门,坐了进去。 「中尉,这边请。」年轻男性带我坐上另一辆车,连车门都是他帮我开的。 「谢谢。」向他道谢后,我先把包包丢进去,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如果是出租车的话,才不会这么亲切。亲切到令人感到恶心。 门关上的声音。我走到门口,上锁。 然后回到床边,坐了下来,脱掉鞋子,看看时间,应该先去洗个澡吧……我立刻站了起来,脱掉上衣。 4 洗澡时,我稍稍想了一下有关比嘉泽无位的事情。一瞬间,那些事和水一起流过我的身体表面。在地面的东西当中,水是最干净的。水从空中落下,把所有的污秽全部洗净带走。 甲斐来接我的时候,我的头发已经全部干了。因为偷懒没去剪头发,所以现在的头发稍嫌过长。有多长呢?旁边可以垂到耳朵,前面可以垂到眉毛。我常常觉得郁闷,头发也好,指甲也罢,这种不剪不行的东西,竟然属于身体的一部分,真是不可思议。 我正在猜想要去哪里,结果是来到同一栋建筑物的一楼,一个比较宽广的房间。室内的设计很高雅,中间放了一张很大的桌子,桌子旁只有雨张椅子。要是把椅子靠拢并起来的话,这张桌子应该可以坐得下十个人吧。桌上摆着餐巾和玻璃杯。我们坐下之后,一个眼睛似乎要闭上的老人走出来,问我们要喝点什么。甲斐点了红酒,我要了「干净的水」。 「要气泡水吗?」老人问道。 「不,普通的水就好。」 老人退离。 「妳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甲斐用一种拼命忍笑的表情说道。 「要做测试飞行?不,其实我想不到。」 「妳有没有向刚刚那个男人问些什么?」 「我问了他的名字。」 「嗯,比嘉泽。」甲斐点点头。 「我叫他跟妳说,草薙中尉的任务是担任讲习会的讲师。另外还跟他说,如果草薙问是不是上面命令他这么说,必须回答不是。」 「妳在考验我吗?」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嗯。」甲斐简单地点头。 「我及格了吗?」 「妳很正直,而且头脑很好。抱歉,妳当然及格了。」 老人端着托盘出现。他在甲斐的杯里倒入红酒,在我的杯里倒入透明的液体。我看着气泡动个不停的样子。 举杯互敬之后,我把杯子倾到嘴边,喝了两口水,感受通过喉咙的冷冽感觉。 「我可以说出我的想法吗?」我问道。 「嗯,请。」 「比嘉泽向妳报告,说他多嘴,结果被我纠正。而妳为了保护他,所以跟我说了刚才那些话,总之是为了部下着想。」 甲斐又喝了一口酒,嘴唇线条变得和缓。最后,她轻轻地左右摇头。 「讲师要做些什么?」我提出别的问题。「要对谁演讲?」 「所有的听讲生都是经验较少的飞行员。」 「几个人?」 「十七个。」 「现在的状况能够让那么多人来这里度假吗?」 「虽是局部性、暂时性的状况,不过目前已经达成休战协议,这是最高机密。」 老人推着推车出现,在桌上摆了两个盘子,看起来像是冷盘。有加以料理过的鱼和用蔬菜做成的食物。我吃了一口,很酸,我又喝了一口水。 「不合妳的胃口吗?」甲斐问道。 「不,很好吃,只是我吃得不多。」 「飞行员里没有老饕。」她微笑着。「就我所知没有例外,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是因为不想增加多余的体重。」 「原来如此。」她撇撇嘴笑了起来,「妳觉得比嘉泽怎么样?」甲斐提到他的名字时,仿佛在描述一道料理似的。 我眨眨眼,可是,无法将视线移开。 「听说是她的弟弟,看起来很认真。」 「嗯,因为他不是基尔特连。」甲斐用叉子把鱼送进嘴里,低垂的视线再度回到我身上。「他原本在建筑公司工作,姊姊死后,他希望能够转到我们公司工作。」 「到情报部吗?」 「嗯。」 「为什么要任用他?」 「不是我决定的。不过,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有能力。」 「为什么要让我跟他见面?」 「这也不是我安排的,应该是他个人提出的请求吧!」 「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 「这个嘛……」甲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其实也不是不知道。我想,他应该是想跟见到姊姊临终的那个人见面,多少可以问问当时的情况。这不是人类最普通的感情吗?」 「她临终前的情况,我都已经报告过了,那份报告没有送到家属那边吗?」 「没有全部送去。」 「这样啊。」我点点头,看着桌上的盘子,鱼的尸体动也不动。「可是,如果他来问我的话,我可以做什么程度的说明?」 「没有特别的规定,妳自己判断吧!」 「知道了。」 「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我摇摇头。 不管在什么场合,我都没有想说话的念头。因为不想开口的时候太多了,所以想说话的念头已经被埋在下面了。 汤端了上来,是温热的白汤,似乎有些什么沉淀在底部,我尽可能舀起上面清澈的部分来喝。好复杂的味道。因为复杂,所以才这么混浊吧。 「妳知道Teacher的事吗?」甲斐突然问我。 Teacher是代号。我的身体对那个名字产生反应,可是,我努力克制,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我努力绷紧身体,让身体一动也不动。等确定没问题之后,我慢慢地呼吸空气,尽可能不引起注意。 「Teacher怎么了?」 「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虽然不能确定,不过,应该还是在驾驶战斗机吧!」 「在哪里?」 「这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他的话,不管到哪里都可以胜任的。」 「妳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甲斐把汤匙放在桌上,伸手拿取餐巾。 我已经放弃喝汤了。听到甲斐的问题,我的目光从桌上移到旁边的墙壁,接着到天花板,视线像娱蚣一样慢慢地移动着。 「不知道。」我答道:「可是,我的确有学到东西。我认为,如果没有遇到他的话,不会有今天的我。」 「因为有妳,所以他才离开不是吗?」 甲斐的话出乎我意料,我的视线回到她身上,盯着她看了几秒。可是,我马上恢复冷静,再度把视线移开。 「不,那种事……」我支吾着。种种意义、种种价值,以及种种画面,在我脑海里飞快闪过,就像机关枪扫射那样,用一定的间隔闪过。 「把自己的事,当作只有在这里才聊的话题来讲讲也不错哟。虽然,就算跟我讲了,也不见得能找到解决的线索,不过,不管妳说什么,我都可以听。」 「谢谢。」我回答。似乎答得太快了点,我马上感到后悔。「没关系,我现在没有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甲斐回头看房间的另一端,看来像是在问下一道菜还没好吗?她从包包拿出香烟,用细小的打火机点燃。 「来一根?」 「不用了,谢谢。」 「有时候啊,草薙,我觉得自己实在很羡慕妳。」甲斐吐出一口烟,香气飘到我这边来。 我默默等着她讲下去,甲斐也沉默了下来。是在整理要说的话吗?抑或是在专心抽烟? 我从没羡慕过他人,而且,也从没希望被他人羡慕。应该说,我没有办法正确地去理解羡慕这种感觉。这种说法应该比较接近吧。别人很幸福、别人很体面、别人很优秀,即使能够观察到这些事情,我也无法拿来和自己做比较。比较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跟驾驶不同飞机是一样的。一旦飞上天空,就不能更换飞机。而人类一但被生下来,就无法更换身分。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甲斐用手指夹着香烟,开始说道:「在你们的领域里,只要拥有实力,总有一天可以飞上天空。那是一个非常纯粹、凡事依赖力量的世界。那就是我羡慕妳的地方。」 也就是说,她身处于一个下能只靠能力的不同领域里。 「无论再怎么有能力,也无法获得认同。能力一定还要再跟其它元素结合才行。」 「例如说必须跟什么样的事物结合?」我问道。 「例如说,也许妳会觉得我的想法太古板,不过,我觉得身为女性本身是很不利的。」 「是吗?妳不觉得这样反而可以成为一种优势吗?」 「如果能够有技巧地搭上男女平等这个潮流的话,的确是……妳的确是如此。可是,结果并不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呢?人有自己的人际关系,总是会遭遇一些讨厌的事情。因为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所以可以像这样笑着去谈,但事实上已经累积了很多不甘的情绪。我觉得自己是靠着这种『看着吧,我一定会让你们刮目相看』的心情,才能一路走到这里。」 「对谁?」我问道。 「嗯,真是个好问题。」甲斐露出微笑,一直点头。「对谁啊,大概是对周围那些我讨厌的所有人们吧!我绝对不能输给他们。在公司里,我笑着跟别人装出感情很好的样子,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可是,在心里完全不相信其它人,只要一有机会就出手抢夺,背叛他人,把他人当成踏板,利用对方、击倒对方,希望自己能爬到比他更高的地位,即使对方对我抱着好感也一样。」 我歪着头。要理解这些话的内容,似乎需要一点时间。 「没遇过这种事吗?」甲斐露出微笑,「例如说,即使是相爱的两个人,谈到工作时就另当别论。背叛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左右摇摇头。 「这就是大人污秽的世界。」甲斐一边把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一边说着。 她用鼻音哼了一声,原本笑着的表情变得僵硬。 老人推着放了主菜的推车过来。 这就是污秽的大人世界吗?我想。 5 隔天上午仍旧是飞行。 只有我这一架散香从跑道上爬升。驾驶舱里装了小型摄影机,利用无线传输将影像送到地面。而且,不用飞机上的无线电,而是装上频率更高的无线电收发机,如此一来,可以一边飞行一边跟地面通话。摄影机不会说话,所以我不是很介意,可是关于一边飞一边说话这一点,我觉得很烦。就好比怎么可能有人能够一边跟别人说话,一边进行计算呢?我认为问题在这里。 因为他们说我可以自由地飞,所以我先把高度拉高。然后,为了做训练,我转动每一个舵。仔细想想,这种经验只有在一开始的训练里才能得到。一旦接触实务之后,就没有在空中做过训练了,因为那样太浪费燃料钱。或许公司的方针是要我们利用实战经验来磨练技巧。所谓的磨练,的确就是这样,不管是什么刀都可以逐渐磨利。无法磨利的刀就会折断坠落。若能折断别人的刀,自己就会变得更利一些。就只是这样的事而已。 跟平常不同的是,我悠闲地坐在驾驶座上,面向前方操纵飞机。所以,我一直看着摄影机。我试着想象有谁在地面看着摄影机的画面。甲斐或比嘉泽的脸浮现在脑海里。 我小心不让自己笑出来,虽然这种程度的事情还不值得发笑。 天气很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景色。无论哪一边都是绵延的山峦。或许在某处有一面镜子,映出山的模样。 看不见海洋,因为这里是内陆。 让敌人无法进攻的有利地势,就是这里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吧! 当我展露了几个普通的特技之后,就接到降落的指示。我最后在跑道上表演了低空飞过的技巧,在所有的特技里,低空飞过的难度最高,因为贴近地面对飞机来说最危险。 我在低空做了一个殷麦曼转弯,就那样用满襟翼和空中煞车,滑进跑道。 我在停机棚前跳下飞机,坐进比嘉泽开来迎接我的车里。 「真的很棒。」他一边开车一边说。 「那种程度,不管是谁都会。」我答道。 是的,不可能有人不会。如果飞行的只有自己,不管是什么都可以自由地做到。 我究竟能教什么?大家究竟想学什么? 我又想起了Teacher。Teacher究竟教了我什么? 我的确想要跟Teacher学习。 那时的我非常贪心,我从来不曾那么贪心。我那时到底想学什么? 虽然不知道目标,但总之是我想变强,想漂亮地飞行,所谓的变强是怎么回事? 我想知道这一点。我想见识这一点。我知道了吗?我见识到了吗? 车子停在建筑物前面。 我跟着比嘉泽走进去。这栋建筑物刚好就在我住的地方隔壁,是一栋五层楼的建筑,最上面是塔台。我们走进电梯,迟缓的加速度让我觉得恶心。或许是因为刚飞完一趟,我有点晕眩。 来到四楼的通路上,走近房间门口,门已经打开,当我们走近时,里面响起鼓掌的声音。在一片掌声中,我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像学校教室的地方。 桌子成列排着,穿着制服的男女坐在位子上。 房间的一侧有窗户,可以看得见跑道。 前面有白板,旁边是一个白色屏幕,投影机装在天花板,应该是用来投影,让人观看的吧。 甲斐站在讲台前,穿着黑色的制服。 「草薙中尉,这边请。」甲斐伸出一只手,像是催促我在讲台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我一走到那里,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一起站了起来,向我敬礼,我也朝他们敬礼,然后,坐到椅子上。我有些困惑,不知该看哪里才好。之后,所有人又坐回椅子上。 比嘉泽把门关上之后,走到房间后面的位子上。迫于无奈,我只好环视大家的脸。人数正如我所听到的,共有十七名,加上比嘉泽后有十八名,其中包含三个乍看时我认为是女性的人。 依照顺序一个个看过去时,我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我的视线顿时停止在那里。那是在医院遇到的少年,函南。头上已经没有绷带,看起来和我印象中有些不同。他现在的脸孔变得更精悍、更有男子气概。 这些学员的共通点,大概就是都一样年轻吧。而且,每个人的眼睛都很大,像要射穿我似地盯着我看,像鸟类的眼睛,那是飞行员的眼睛。 所有人的桌子上都没有东西,这是一个不需要教科书或笔记本的讲习会。 突然间,学员开始发问。 「哪一个舵最能让您神经集中?」 「不知道,我没有过精神集中的感觉。不过,如果节流阀太慢的话,我会觉得很困扰。」 「您会对维修员做什么要求?」 「没有什么特别要求,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因装卸增槽或武器设备而产生重心移动时,您每次都会调整配平吗?」 「没注意过。」 「您常使用襟翼吗?」 「没有跟别人比较过,不知道。」 「射击的瞬间会看哪里?」 「下一个敌人。」 「哪类机型让您觉得很难对付?」 「我对机种没什么感觉,我认为『由谁驾驶』才会产生比较大的差异。」 「做殷麦曼转弯的时候,您会使用方向舵,这是为什么?」 「必要的时候,不管是哪一个舵都要使用。就像在狭窄的场所里会扭曲身体一样。」 「您是否认为散香是最优良的机种?」 「不知道,不过它适合我。」 「您对击落飞机所做的标记,似乎比实际的还要少……」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比嘉泽。 「请问这是因为您只标记自己认同的对手吗?」 「不是。」我摇摇头.。「只是因为有时候会忘了标。」 我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偷空看着坐在靠窗位子的函南。函南没有举手,他看似望着我,但事实上并没有。他似乎不想人我们两人的视线交会。 那之后,学员们继续发问,都是非常具体的问题,和医院那场记者会完全不同。 「你对某个印象模糊的对象有什么看法?」、「对他有什么感觉?」像这种抽象的问题,在这里连一个都听不见。因为大家的想法都很实际,想要获得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之后,学员们终于问完了所有问题。 「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站在讲台旁边的甲斐向我问道。 「大家都在这里看过驾驶舱吧?」我问道。 「是的。」 「那个不能作为参考。一般而言,你绝对不可能那么优雅地飞行。你要看右边、看后面、看上面、看左边,还得回头看,得把脸贴在挡风板上,拼命寻找对手。如果开始加速,那种重力就会让你更加动弹不得(注3)。即使如此,你还是必须去看。在有空的时候,还是必须一直思考。」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需要思考些什么呢? 「总之,对手也拼命地在找你,拼命地在思考。这是一样的,在天空中,有另一个同样的驾驶舱,你的对手也使出全力在驾驶飞机。有一方会留下来,有一方再也不能飞。所以必须拼上性命。可是……正因为这样,所以要好好地去享受,放松自己,让自己去喜欢对方,想象自己要跟对方一起玩耍,一起牵手跳舞……围着竖起的旗竿,耳朵里听着音乐,让跃动的感觉从身体里浮现,让自己想要随之起舞。手牵手的话,就可以知道对方的想法,自然也就能预见对方的行动。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抱歉,这种说法好像没什么帮助。」 我沉默了下来,看着自己的鞋子,然后抬头,看向望着我的全体学员。 比嘉泽和函南……大家都在看着我。 「请风光地战斗、漂亮地战斗吧!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 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了Teacher的脸。在黑暗房间里,抽着烟的他。 掌声响起,可是听起来很遥远。我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看着站在讲台的甲斐。她也一边拍手一边微笑。 「那么,我们休息二十分钟。」甲斐向大家说道。 飞行员们站起身来,走到我这里,要求和我握手。没办法,我只好跟大家握手。没有去算跟几个人握了手,大概有一半吧,函南没有过来,最后一个跟我握手的是比嘉泽。 「谢谢您。」比嘉泽说。他眼眶里浮现泪光,到底怎么了? 我和甲斐一起离开房间,来到走廊上。 我们没有搭电梯,而是走楼梯下去。 「我真的很佩服妳。」甲斐小声地说。 「佩服什么?」我问道。 「大概是佩服妳与生俱来的才能吧!」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是不想在人前张扬的事吗? 对我来说,因为飞行之后变得兴奋,所以稍微多话了点,我只能做这种反省。每次跟众人讲话之后,我总是觉得很不舒服。 6 吃过饭后,我又洗了一次澡。本想清清爽爽地看个书,可是这里没有书可看。想要在房里抽烟,又觉得空气不够流通。我拿着钥匙走出去,想找个可以吹风的地方。走到楼梯口,却不知该往上还是往下。往上走的话,遇到他人的可能性应该比较低吧。我可以往上走,打开通往顶楼的那扇门。外面很暗,顶楼周围是钢铁制成的栏杆。靠近触摸,可以凭感觉知道它们是生锈的。 我点燃香烟,看着漆黑的跑道。那里只有几盏灯,维持最低限度的照明。天空中也只有在最高的地方才看得见星星闪烁,无法分辨山峦和天空的界线。 我想着比嘉泽的事情。和我一起飞行的比嘉泽无位,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她坠落时的画面,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她的散香撞到地面、回转、弹起。下一幕的画面是,在被灭火器喷成一片惨白之后,比嘉泽躺在担架上的身体。 烟草静静地和氧气结合,飘散在空气中。回忆的时候,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的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常常像这样想起这些事?是因为谁的意志在运作吗?至少,这应该不是死去人们的力量。 她的弟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就是所谓人类意志的黏性吗?空气会因为黏性而纠缠,水也会因为黏性而纠缠。人类的心也是这样吗?比嘉泽的弟弟,为什么想要追随姊姊?他到底在追求什么?令他如此执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我相信,只要执着,就可以获得某些好东西。或者说,我想相信这件事。借着相信这件事,好让自己安心。 啊啊,多么黏腻的情绪啊。 黏黏腻腻……地面黏腻而混浊,所有的一切都黏缠在一起。 像是害怕被切割分离。 像是要避免变成孤独一人。 结果,反而汇集了更多更寂寞的东西。 就像耸立了许多墓碑的墓地一样,热闹喧嚣的寂静。 可是,我下觉得那样不好。 也许那是很平常的,我自己也那么觉得。 当然,不会可怜,也不会悲惨。 不管怎么样都好。 我只是……只是不想待在那种地方。 不想碰触到任何东西。是的,不想碰触,也不想被碰触。 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我想漂浮。 只要有空气就够了。只要有天空就可以了。 只有那里,是属于我的地方。 一直到死为止。 如果能一直漂浮的话就好了。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是错误的。 夜里想到的事,在当时都会觉得是非常正确的。情况就像自己所说的,一切都不容怀疑……心里想着明天就这么做吧,就这么修正吧……结果,早上起床后,洗了脸,喝了咖啡,跟别人讲讲话,把昨天之前的我,和明天以后的我稍微做一下比较,就会觉得夜里所想的事,简直就像小孩所做的梦。 这也没办法吧。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会给别人添麻烦。身为人类,我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活下去,不能破坏它。因为不曾彻底地破坏过,所以也不知道那到底有多么恐怖、是否真的无法挽救。 在孩提时代,从没被别人夸奖过的我,现在只要一被别人夸奖,情绪就会变得很别扭,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我想,那是因为我不习惯被夸奖吧。而且,我觉得,由于被夸奖而找到自己的价值,就等于是否定自己原本的一切。能够夸奖我的,只有我自己而已。我是一个无法接受他人夸奖的人类。 忘了是什么时候,只有那么一次,我被母亲夸奖过。那一次,我被来到家里的男人痛殴。我倒在地板上,脸颊发热。可是,我默默爬起来,再次站到那个男人面前。那时我几岁?我不哭不笑,默默站在他面前。男人或许是产生了一点同情,就这样离开我家。 然后母亲笑了。 我没有看她。 谁要看她啊! 那时,她开口说:「很棒的表情。」 那是母亲唯一夸奖过我的话。之后,我在自己房间里照镜子。想确认自己的表情是不是真的很棒。我的脸颊红肿,眼睛旁边稍稍泛青,一滴眼泪都没流。我想,我是觉得很高兴吧。我觉得那个青色的内出血很珍贵,是非常美丽的颜色。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回忆,虽然我并不记得自己为何被打。 我用单手触碰脸颊。 现在并不热,是冷的。 香烟变短,已经没有什么味道。身体的状况其实不差,不过向左边转头时,位于后面的伤还是有点痛。或许这是因为到了现在,我的身体已经不想去承认那是自己的伤口。有时若不花一点时间,很多东西是不会让自己感到疼痛的。总之,人类基本上很迟钝。没办法像仪表板或感应器那样。 响起开门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门口出现一个穿着制服的男子,朝我走过来。 走到我面前后,他向我敬礼。是函南。 「果然在这里。」 「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面不改色地问道:「是自愿的吗?治疗已经结束了?」 「中尉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 「一开始就不怎么严重。」我丢掉香烟,用脚踏熄。「想起什么了吗?任务都没问题吗?」 「我想不起来,不过,身为飞行员该有的能力都还在。」少年这么说着,语调没有任何抑扬顿挫,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似的。「根据判断,我已经完美地达成任务。」 「嗯,看到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今天,我看到了飞机飞行的过程。在看的时候,整个身体变得很紧绷。」 「怎么回事?」 「不知道……一定是因为我还记得吧,每一个细胞都还记得。」 「你还没坐上飞机吗?」 「是的。」 「是不是欲求不满?」 「中尉,您可以听我说说我的梦境吗?」 「咦?」 函南朝我走近一步。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脸近在咫尺,我看着他的唇型,想听听从那里说出的话。 「什么样的梦?」 「我常常做的一个梦。」 剎那间,我在医院做的梦又再度变得清晰。那是有函南出现的梦。我们一起飞行,最后他坠机。我的心跳稍稍变快,真难得,自遇见Teacher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我停止呼吸,试着控制自己。 「我带着某位女性逃亡。」少年抬头看着天空,娓娓道来。「那是一个看不见天空的黑暗场所,大概在很深的地下,空气总是潮湿的,脚边都是积水。她是一个科学家,是非常重要的人,在梦中是这样的,不管是对我来说,或者对全人类来说都是……所以,我一定要救她才行。可是,敌人很快就会追来。我没有任何同伴,就算奋战到底也没有胜算,所以,我们只能选择逃亡。可是,我们逐渐被追上,最俊也只能放弃。我在想, 与其被对方抓到,不如先杀了她,然后自己跟着一块死掉。跟逃亡比起来,这样还比较轻松。我觉得她也这么想,就算继续逃亡,也只是让自己更疲累而已。我当然不可能向她做这种提议,可是,看着她疲倦的脸,我知道她希望自己死去。所以……」 少年直直看着我,他的眼里闪着光芒。 究竟是反射哪里的光线呢?真不可思议。 难道是眼泪吗? 或者是更美丽的东西? 我不知道。 因为很暗。 到底为什么? 「最后,我杀了她。」少年的声音微微颤抖。「她微笑着倒下,我用这双手抱住她。然后,举枪射击自己的头。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就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必须在还没失去她的踪影之前跟上去才行。」 少年伸出他的手。 我碰触它。 纤细的手指,白皙的手指,没有温度,干干的手指。 或许是更美丽的手指。 或许是更美丽的手。 「到这里……我就醒过来了。死去之后,我就回到这边的世界了。我一直一直做着同样的梦。」 他的眼睛又散发出光芒。 或许…… 可是,我不能碰他。 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 有些东西,只要一碰就会坏掉。 也许会崩毁得更严重,也许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 「你对她有什么想法?」我用冷静的声音问道。不是从我的胸口,而是从我脑海里发出的声音。 「她是重要的人。」 「就这样?」 「什么意思?」 「你想让她属于你吗?」 「『让她属于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我抓住他们手腕,把他拉近自己。 沉默。 沉默。 我们消耗着夜色,约十秒左右,他把脸倾向我。 我将他拉过来,垫高脚尖,吻他。 脱离。 脱离。 我放开手。 被放开的他,闭上眼睛。 藏起美丽的瞳眸。 某个东西消失了。 某个东西断绝了。 某个东西退缩了。 某个东西放弃了。 我原本想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不过放弃了这个念头,应该要找些话来讲才对,可是,口袋里没有话语。我的手就这样停在口袋中,好让自己不再碰触他。 「刚刚那个是?」函南小声地问道。 「不知道。」我回答:「不要问。」 「对不起。」 「抱歉。」我向他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这次他伸出双手拥住我,我的手仍旧插在口袋里。他伸手环住我的背。 脸颊凑过来。 可是,他迟疑着。 几秒。 几秒。 慢慢地松手。 他沉默地点头。 或许他是想低下头。 我直直看进他的眼眸。 已经看不见那种美丽的光辉。 如果他的眼泪已经风干,那就太好了。 重要的东西不在这里。 想起来吧! 重要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想起来吧! 「对不起。」往后退了一步,函南说道。 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答道。 朝我敬礼之后,他转过身。 我直直看着他的背影。 即使背景的夜色一片漆黑,也都无所谓。 我追逐着他远去消失在门后的身影。 好安静。 虽然我的体内仍残留着震荡。 我的外表很安静。 滚落脚边的烟蒂。 就像点燃一样。 尚未完全燃尽。 3、重力,Gravity-Force,简称G-Force,是物体因本身重量而受到地球的牵引力。物体所承受的G-Force,相当于自身重量的(正或负)倍数。当飞机做急速向上的动作时,飞机及驾驶员会承受到+G力,当飞机做急速下降的动作时,飞机及驾驶员则会承受到-G力。因不当操作所造成的G-Force会导致机身解体,或对驾驶员造成伤害,甚至死亡。 第三话 快速滚转 不久之后,他安静了下来。不光只是停止哭泣,而是连呼吸都屏住,全神贯注。那不是能用声音来表现的,是从他体内涌出的思绪潮流——像是侧耳倾听灵魂的声音。 「你到底需要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所听到,能够用言语来表现的明了观念。 「你到底需要什么?到底想要什么?」他自问。 1 在这个内陆基地的生活持续了一星期左右。讲习会的学员每天更换,因此,第二天就看不到函南了。 有几次,我开着散香飞上天空。是的,表现得恰如其分。一手拿着用纸折成的飞机,盯着天空轻轻射出,让纸飞机飞上天空,这种行为跟放走一只鸟是很类似的。虽然自己就坐在驾驶舱里,却常常有这种感觉,或许这是因为我妄想着要让散香在空中自由飞翔。我只是散香零件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只有在进行空中战斗的时候才会消失。跳舞的时候,散香的存在感会从我周围消失殆尽。我自己在空中飞舞,对手也一样在空中舞着。所谓的豁出性命,最后就会变成这种感觉吗?飞机跟飞机之间是不会战斗的。只有人跟人、为了杀害对方而使尽全力。在「就算是自己死去也没关系」的条件下,来到空中。光是用想的,人类这种动物所具有的可怕特质就令我毛骨悚然。 那种差别,当我在这个基地反复进行示范飞行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那并不是我在飞行,那是不一样的行为,那只是为了让飞机升空而已。虽然那是为了让自己飞起来所需要的技术,可是,跟自己飞行是不一样的。完全不同。 结果,只要不是战斗,我就没办法感觉自己在飞行吗?这是目前我所得到的结论。当然,我并不想死,可以的话也不想杀害对手。那是真的。不过,如果我能因此有更好的收获,为了获得这些东西,没办法,我只好动手。很遗憾,除此之外我就不懂了。不过我可以预见,就算我懂、就算我能理解,那也不仅仅是「因此该怎么做」的问题而已。 睽违三日不见的甲斐回来了,我们又一起吃饭。 「事出突然,明天要移到别的地方。」吃甜点的时候,她下了这个指令。 「要去哪里?」 「明天早上七点半出发,先把行李收拾好,到时候再告诉妳目的地。」 我觉得有些高兴,因为我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每天自己飞行,简直可以说是在游玩,可是,又很难把这种不自由的状况说成是度假。只有在进入驾驶舱的时候觉得快乐,一旦降落,心情又变得很郁闷。我会想,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一旦产生这种想法,接着出现的问题就是:我为什么活着?我觉得这种思考本身,实在不能说是一种好现象。 回到房间收拾行李,一分钟就收拾完毕,然后我洗了澡,打开窗户让头发风干,这时,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比嘉泽。 穿着制服的他静静地向我行礼。 「什么事?」我问道。 「抱歉在这种时间打扰您,我是来向您道谢的,我今晚就要离开这里了。」 「是吗?」我点点头。「我明天也要离开了。」 「很荣幸能见到您。」 「要进来吗?」 「不,在这里就可以了。希望您能永远保持活力、永远活跃。」 「谢谢。」 之后,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我等待着,没有开口说些邀约之类的话。 「谢谢,那么……」他放弃似地低下头。「我先告退。」 我默默点头。因为他看着下面,所以应该没看到我点头吧。他就这样离开了。我关上门。 我坐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点了一根烟。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把这样的疑问全部抛开。对于他姊姊坠机时的记忆,我也转过身去,不再在乎。我故意冷笑了一声,独自一人。 我突然想到的是,他对姊姊的爱,以及在自己的外部表现上,寻求死去姊姊的替代品。那样的情绪应该会在他眼前纷飞不停吧,一定是的。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马上拿机关枪扫射,因为很碍眼。我必须经常清理自己的视线范围。那样的清理动作,是为了让自己在面对不知何时、不知从何而来的对手时,能怀抱最大敬意加以反击。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吧。说到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我只能想到母亲。 剎那间,我停止呼吸。 还有一个人。 他现在在哪里? 还活着吗? 烟、烟…… 我按熄香烟,关上窗户。 身体开始变冷。 2 隔天也是好天气。和刚来这里的时候一样,我跟着载有甲斐的泉流滑离跑道。这是一趟约两个小时左右的飞行,他们只有事先告诉我着陆地点,那是从没去过的地区,很接近市中心。我所得到的说明是,着陆地点的设施属于民间,而非基地所有。我很少在民间机场降落。我想,大概又是什么活动吧,公司要利用我做宣传。不过,为了拿我当宣传,他们给我的待遇相当优渥,所以我似乎也没有理由抱怨。 后半段航程里,我们在雪白的云层上飞行。甲斐有时会用无线电跟我通话,在这个区域里是可以这样做的。这种飞行简直像是要去野餐。接近目的地时,我们遇到了刚穿越云层、往上爬升的大型客机。不可思议的飞机,就像一艘船在飞,机翼前面有四个螺旋桨,后面有四个,正在不停转动,比轰炸机还大。在我的想象中,轰炸机可以把行李卸掉,可是客机在着陆的时候仍然很重,着陆时应该很费力吧。可是,我听说那些飞行员都具有驾驶战斗机的经验,无一例外。 我们下降到云层中。 下面是暗沉沉的阴天。数不清的建筑物一开始看起来很小,像是只有在照片里才能看到的景色。明明是白天,有些建筑物却闪着红色的灯光。 在获得降落许可之前,我们都在指定的区域盘旋。正下方的绿地看来像是墓地一样。等两架客机起飞后,我们获得许可。泉流首先降落,我也跟在它后面降落。跑道出乎意料地长,轰炸机只需要这个跑道的三分之一就够了,如果是战斗机的话,还可以在跑道旁边作业车专用的道路上降落。 着陆之后马上减速,滑向岔路,朝着与塔台相反的方向做U型回转,面向跑道的尽头。我不觉得这个机场会有战斗机专用的停机棚。我想,也许是要在这里加油之后再起飞吧! 在附近可以看见高速公路,许多车子呼啸其上。对面并列着一些中等高度的建筑物,大概是公寓吧。那些建筑物并不高,大该都是十层楼左右。最远处一片烟雾朦胧,或许是市中心吧。那里的建筑物究竟有多高呢?实在看不出来。只有那里的天气不太一样吗?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降落到地面时,我常常变得无法掌握距离和大小。 我当然知道街道名称,不过我想自己应该只是在新闻里听过而已。无法想象自己会来到这种都会地带,我只会觉得这里的人太多。当然,我很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我们接近了小型的绿色帐棚,大概是暂时设置的停机棚。帐棚前停了许多巴士和车子,也就是说,那里有很多人。 因为泉流停了下来,所以我也跟着停止。不过,引导员跑了出来,指示我继续往前面移动。我轻轻发动引擎,让机体前进。在我前方,人群左右退开,让出一个空间。真是不怕死的人们。要是被螺旋桨卷进去的话,该怎么办啊?来到帐棚前面,终于看到旗子举起,我踩下煞车。 熄掉引擎,我一点都不想去看周围的状况。螺旋桨的声音逐渐静了下来,开始听到人们喧哗的声音。我深深躺进座位里,没有去看外面。 叹息。 又是这种工作啊……真是没有办法。 可是,真的没有办法吗? 我想起了Teacher。身为英雄的他,一定也得做这种工作。仔细想想,他时常出差。是因为这样他才辞职吗?不,我应该才是他辞职的原因…… 因为听到别人叫我的名字,不得已只好抬起头来,偷偷看着外面。甲斐站在前尾翼前面,抬头看着我这边。 我掀开座舱罩,正如同我所想象的,是讨厌的温湿空气。总觉得周围人们的呼息似乎都集中了起来,变成声音或气味,溶进空气当中。 「下来。」甲斐边招手边说。 我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跨到主翼上。我尽可能地不去看周围,单手抓着包包,跳下地面。 「把头盔脱掉。」走近我的甲斐小声说道。 我拿起护目镜,然后脱掉头盔。头发闹别扭似地乱翘,不过我不在乎。我小声地叹了口气。 果然不出我所料,闪光灯此起彼落。 我将视线固定在地面,当作一种防卫。 是柏油。因地面硬生生膨胀,而出现裂缝的柏油。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因为天气不好,是快要降雨之前的亮度。 甲斐从背后推着我走。 「不舒服吗?」她附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嗯,有一点。」我老实回答。 「为什么?」像是很好笑似的,甲斐噗哧一笑,小声问道。 「我想等一下应该就会好了。」我抬起视线看着她。 又是闪光灯。 这时候我真想戴上护目镜。对别人的视力漠不关心的其中一种人,就是所谓的摄影师。 走近帐棚时,手持麦克风的人群早巳等在那边,一窝蜂拥到我们面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制止人群,像铲雪车一样地左右分开他们。我跟甲斐不知何时被六个男人围着前进,每一个都是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原来如此,我们有保镖保护着。我觉得自己变成了轰炸机,或许有可能被袭击吧。我抬头环视周围,附近没有较高的建筑物,不必担心被人从上方袭击。不过,如果照相机的闪光灯上装有手枪,此刻我们已经全部被歼灭了吧。 我们走进帐棚,虽是临时设置的,却是一个设有门的大型建筑物,看起来他们也打算把飞机移进这里。这个空间里有更小的方形建筑物,甲斐走了进去。由于入口很高,所以正前方还做了一个踏板。 这是一个像事务所的地方,没有半个人在。里面放着办公桌,眼前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两侧摆着沙发。她在其中一张沙发坐下来,然后用手指着另一张沙发,示意我坐下。 「有没有吓一跳?」甲斐露出微笑看着我。 「没有。」我摇摇头。 「我们在这里休息五个钟头左右。要喝……咖啡?」 「嗯。」 甲斐看向门边。我回头一看,一个守卫站在那里,点头之后离开。如果那个男人是去泡咖啡的话,还挺令人愉快的。 「再来呢?」我问道。 「去总公司。」 「总公司?」 「没错。」 老实说,这下子我真的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总公司就在这条街上。不过,那好像是不公开的。听说除了部分相关人士之外,没有人知道总公司到底在哪里。 可是,去总公司做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铁卷门打开,工作人员开始把泉流和散香移进帐棚里。外面的记者还剩一半左右,正在拍摄飞机。我从百叶窗的缝隙窥探他们的动静。 移好飞机之后,铁卷门再度拉下,帐棚里的灯光亮起。那时,甲斐在办公桌那边打电话,我则喝着咖啡。 我单手拿着杯子,离开事务室,走到飞机旁边。那里有几个维修工。我找到像是领班的人,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 「请您放心,我们会细心地检查维护。」男人说道。 我想,在都市里果然就是不一样,连维修工都会用这么客气的语调说话。不过我就是无法静下心来,交给他们真的没关系吗?要是笹仓在的话就好了,我在心里想着。 甲斐在中途离开了帐棚,我独自留在事务室里。里面有杂志跟报纸,所以我拿起来看。人们究竟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工作呢?我仅略知二一。不过,我对此不是那么有兴趣。杂志里的特集刊登了世界各地的名胜,有数不清的照片。我虽然想去,不过就算去了,那里一定也没什么吧。照片里拍的东西在那个地方,就只是这样而已。 3 甲斐回来之后,我们在帐棚前坐上车。外面已经没有记者,是傍晚时分。 车子在机场里开了好一会儿,在铁栅栏大门门口办了手续以后,驶到外面。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和其它为数众多的车子一起缓慢行进。每一辆车的引擎都像是在冒烟。旁边有车子并排行驶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景象,我很佩服车辆之间竟然不会相撞。 开下高速公路之后,遇到很多红绿灯。我们花了比行进时间还多好几倍的时间在塞车。我不禁想,搞不好用走的反而比较快。不过,步行的人们也必须等红绿灯。难道没有人担心,人跟车子都太多了吗? 到达市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无数的灯光闪耀着,反而近乎刺眼。街上的招牌很多,一闪一灭的灯光也很多,还有会动的招牌,以及很大的电视。车道上满是车子,两侧的步道也挤满了人。不可思议的是,大家都沉默地行走,像是急着赶往某处。商店的巨大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商品,例如说穿在人形模特儿身上的洋装。此外,有的橱窗里还展示了真正的车子。到底是怎么把车子弄进去的呢?耳边所能听到的是不绝于耳的喇叭声,偶尔交替着一些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音乐。 司机带着白色手套,看起来似乎语言不通,他从来不看后座,从后视镜里也看不到他的脸。司机突然转了一下方向盘,车子开上步道,然后开进一栋大楼的入口,接着马上遇到下坡,这是一条通往地下的路。 许多灰色柱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柱子间停着很大的车。这里只有一个亮着灯的地方,在那扇玻璃门里面,有一个像是用不锈钢墙面做成的房间。我和甲斐在玻璃门前下车。 不锈钢房间是电梯间,高大的守卫站在玻璃门两侧。甲斐把身分证插进奇怪的机器里,机器感应后,玻璃门就打开了。那么为什么要在这里设置守卫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或许我们的到来也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吧。甲斐什么都没说,从他们眼前走了过去。 这里有四座电梯,我们选了最里面一座搭乘。 随着缓慢的速度,电梯往上爬升。四周像镜子一样映出我们的身影。 「再来要做什么?」我问道。 「去见我的上司。」甲斐马上回答:「没问题的,什么都不必担心。」 「我并不担心。」我微微点头。 「我很担心。」甲斐撇撇嘴。的确,很少见到她现在这种表情。难道她是在紧张吗? 电梯停在第三十七楼。走出电梯,往通道走去,灯光变得很亮,通道尽头的门随即打开。我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里铺着同心圆图案的地毯,房间最里面是柜台,坐在柜台里的女性向我们点头示意。 「我是甲斐。」甲斐向那个女性说道:「请向萱场先生说……」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已经把草薙带过来了。」 那位女性点点头,拿起话筒,用不被旁人听见的细小声音说了一会儿之后,她单手指着旁边说:「请。」 旁边的门打开了。那不是房间的门,同样也是一座电梯。我等着甲斐移动脚步,可是,她并没有动作。她看着我。 「妳一个人去。」甲斐说。 「是。」我虽然惊讶,但仍旧冷静地点头。 我独自搭乘小小的电梯,电梯上升了十几层楼。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有着白色墙壁、充满办公室风格的空间,正面的柜台里果然坐着一位女性。她走到柜台前面,向我点头示意。 「您好……这边请。」 我们往通路的一端走去。走到一半,她停了下来,敲门之后,把门打开。那是一扇很大的门。我走进那个房间。 室内很宽阔,墙壁上挂着巨幅图画,而且还有书柜,书柜上陈列着看起来很气派的书,而不是我平常读的那种又薄又小的书。 橱柜上摆放着巨大的花瓶,里面插了几根像鸟类羽毛的东西。在橱柜前面,有三张黑色的皮沙发。 窗边摆放着办公桌。男人站起身,朝我的方向定过来。在这个宽阔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我是草薙。」我向他敬礼。 「嗯,那边请坐。」他笑着说。 我不知道该坐在哪里才好。一直到他坐在那张有把手的椅子上,我仍旧在等。他又用手指了一次,于是我坐在他所指的位子上。 「我是萱场,初次见面。」稳重的声音。 「初次见面,您好。」我点头示意。 他直直看着我。 他大概几岁呢?也许快要六十了吧。有一半头发是白的,他戴着无框眼镜,瞪大的眼珠好像会跳出来似的,是一张有点可怕的脸。身体很瘦,但手却异常地大。他没有系领带,也不是穿制服,而是穿黑色的西装。他交叠着双脚。 「我从甲斐那里听说了关于妳的详细资料。今天请妳来这里,当然也是为了工作。」他用缓慢的语调说着,低沉而响亮的声音仿佛会产生回音。「请到那边的窗户去,看看外面。」 我站起来,往窗户走去。越过他那张办公桌的旁边,看着那一大扇玻璃窗的外面。周围有许多高耸的大厦。往下一看,也有许多较低的大楼。 「打扰了。」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男性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杯子,当他把杯子排放在桌上时,我站在旁边等着。等他离开房间,我回到沙发上。 「我想叫妳在这条街上飞行。」萱场说道:「在这栋大楼周围,以及大楼和大楼之间,开着散香飞行。」 「只要是命令,不管哪里我都会飞。」我点点头。 「这样或多或少有危险。」 「不,并不会特别危险。」 「我不是指妳,而是指下面的市民。」 「是,您说得没错。」我打断话语,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问道:「我可以发问吗?」 「妳大概是想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吧?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不过,这不是单纯的宣传活动。我们不会为了那种程度的事,进行这么危险的飞行。妳应该懂吧?这是重要的任务,在政治上是有必要的。本公司现在和国家中枢有直接的联系。因此,妳把它当作是国家计划的一部分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明白什么都不要知道比较好。 「关于具体的计划,待会儿会给妳文件。快一点的话是在后天进行,视天候而定。」 「是。」 萱场伸手拿取桌上的杯子,送到嘴边。我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脑海中想的是,在大楼之间飞航的特技飞行。这在政治上有什么意思呢?是表面上的、还是台面下的?那种仿佛带有某些意味的行动,对我来说跟闪烁着霓虹灯的招牌一样,美丽、耀眼。只有这种程度的意义而已。 「我也听Teacher提过妳的事。」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我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由于完全没料想到会在这里听到那个名字,因此情绪有些动摇。 「他是我的老朋友……我一直劝他不要再当飞行员,有一个重要的职位等着他,但就是无法说服他。妳觉得呢?」 「我认为很难说服。」我马上回答。 「嗯。」萱场的唇型变得和缓。「究竟是什么驱使着你们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想,无论你们怎么说明,我都无法了解吧。可是,我非常尊重你们所说的话,我认为这很宝贵。所以,让我听听妳的愿望吧。」 「真的吗?那么……」 「我想妳大概要说,我想进行空中战斗、让我回到前线,诸如此类的吧。」 「是的,请您……」我站起来鞠躬。「拜托您,只要让我回去,我什么都愿意做,请务必让我回到原来的单位、原来的基地。」 「妳先坐下。」萱场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道歉之后,我慢慢坐了下来。 「不,没关系。我很明白妳的心情。不,应该说我非常了解。只是,公司不希望失去妳,只是因为这样而已。要是有两个妳的话,我们一定会如妳所愿,将妳送上战场,请妳也要体谅公司的想法。」 「是,我知道。我刚刚的话太任性,真的非常抱歉。」 「妳跟Teacher是什么关系?」萱场突然问了别的问题。 「要说……关系……」我一边说着一边撇过头。这完全是演技。「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你们的关系只有这样吗?」 萱场直直看着我,我死命地对上他的视线。这虽然是一种非常消耗体力的行为,但是我必须坚持下去。他说Teacher是他的老朋友,或许他曾经从Teacher那里听到了什么。也许是这样的。剎那间我迷惑了,或许老实地把话说出来比较好,我想。 「我到现在还是不能明白他离开的理由。」萱场说道:「妳听他说过些什么吗?」 「好像是因为他对推进式飞机很反感。」 「我知道。可是,如果是这种程度的事,公司可以为他特别安排牵引式机种。应该不是为了这种小问题吧?」 「那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他用更沉重的视线看着我,我抱着紧张的心情努力忍耐。「妳先在这栋大楼里的饭店住下来。有关详细的计划内容,今天晚上会拿过去给妳。」 「是。」 「那么,祝妳有良好战斗表现。」萱场站了起来。 我也站起来向他敬礼。 4 我的房间在第二十五楼。洗过澡后,我躺在床上看电视。几乎都是吵吵闹闹的节目,只有一个节目在播有关古代遗址的报导,于是我就看这一台。我用毛巾把湿答答的头发包起来,中途起来抱了个抱枕。暖气似乎太强,觉得有点热。 对讲机响起。我急急忙忙披上睡袍,走到门口,稍微打开一条缝向外看,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制服的侍者。 「草薙小姐,这里有一封要给您的信。」 「谢谢。」 我从门缝接过信封。回到床上,正准备打开信封时,这次换电话响起。 「我是草薙。」我拿起话筒。 「我是甲斐。本来应该由我去向妳说明,刚才萱场说要变更计划。」 「咦?什么?」 「对方的负责人说想要直接跟妳见面。所以妳就按照指示,自己过去吧。没问题的,不必担心。」 「指示吗?我刚刚收到一封信。」 「对,就是那个。」 「我还没看。」 「信上的内容是可以相信的。」 「知道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再碰面吧!」 「是。」我看看床边的时钟,现在是晚上七点半。 挂上电话,我打开信封。里面用客气的文字写着晚上八点在三十楼的交谊厅见面等内容,然后只签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公司名,以及大概是姓氏的缩写字母。 现在并不饿。 我在想,所谓的交谊厅是喝酒的地方,还是餐厅?我该穿什么衣服赴约才好?不过,话说回来,我所带的衣服也没有多到可以选。结果,我穿着平时常穿的毛衣,在距约定时间五分钟之前离开房间。 我搭电梯来到第三十楼,马上找到了交谊厅。店员走近我。 「晚安,请问有预约吗?」 「啊,我不知道,我是被叫来这里的。」 「请问大名是?」 「草薙。」 「啊!是,欢迎光临。这边请。」 我走进昏暗的店里。吧台和圆桌几乎都坐了客人,爵士乐静静地流泻在店里。除了常常从厨房之类的地方所传来、细小的金属碰撞声响之外,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就像无线电的干扰一样,以固定的频率出现。 来到最里面被观叶植物包围的座位,对方那个男人已经坐在位子上了。他戴着帽子和眼镜。我在另一边坐下来。店员问我要喝什么,我点了温茶。 「我们茶的种类很多,请问您要什么样的茶?」 「都好。」我答道。 店员于是离去。 店里很暗,我看不清楚桌子对面那个男人的脸。 「初次见面,您好。」我向他打招呼。 「草薙,好久不见了。」男人说道。 那个声音让我的身体顿时发麻。我动弹不得,呼吸停止。 直直看进那片黑暗当中。 背部和大腿感受到一股寒气。 好不容易恢复呼吸。 我把身体向前移动五十公分左右。 他用大手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然后,用打火机点燃。 烟。 Teacher! 我想大叫。想站起来。也许想用力抱紧他。 可是,为什么身体无法动弹? 烟。 沉默。 烟。 更多的烟。 更多的沉默。 好暗。 微微反射光线的玻璃圆桌。 潮湿。 店员走近,在我面前放下杯子跟茶壶。可是,这些进不了我的视线。 烟。 飘动。 捕捉微弱的光线。 从黑暗中被吐出来,在面前飘动,与光线混合。 他的手,香烟的红色火点,亮着光。 烟。 沉默。 「过得好吗?」 我点点头。 呼吸。 好痛苦。 可是,没关系。痛苦的话比较好。 没关系的。 呼吸。 等我发现时,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用一只手的手指擦去眼泪。 指尖濡湿。 发热。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问道。 然而,话一出口,我就知道答案了。 原来如此,Teacher也是因为这个计划才被叫来的。 「可是,为什么?」我问道:「你又调回来了吗?」 「不是。」他回答。低沉的声音,就像平常那样。 平常,是什么时候的? 什么时候的平常? 啊啊,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他坐正身体,伸手拿桌上的烟灰缸。我稍微能够看见他的脸了。或许是因为眼睛已经习惯昏暗光线了吧。他戴着奇怪的眼镜,头发变长了一点。那是他的变化之处,其余都没有改变。 「我还是妳的敌人。」说出这句话的Teacher,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或许也看着他的笑容露出了微笑。「这次这个愚蠢得可以的竞赛,是两家公司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搞出的花招。在那之前,政治家们已经在演一出规模更庞大的戏码。跟那个比起来,我们这个算是垫场用的吧!」 「Teacher也要飞吗?」 「我跟妳都会飞。」 「我们一起?」 「嗯……在这里,在这条街上,一起跳舞。这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舞蹈的人们想出来的。要不要让他们开开眼界?」 「嗯,当然……不过……」 「妳现在究竟变得有多强呢?我很期待。」 「不是要表演特技飞行吗?」我问道。 他像丢掷似的,把搁在隔壁椅子上的信封放到桌上,我伸手拿过来,这是一个很大的信封。我解开封口的线,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张文件。 我扫视了一下内容。 战斗,这个词汇被画上底线。 实战,这个词汇用粗体字表示。 「一对一。」Teacher说道,他在烟灰缸里按熄香烟。「不要手下留情,拿出妳全部的实力。」 「是。」我马上点头。 然后,拚命地思考着。 战斗。 实战。 一对一。 真的吗? 这是现实吗? 这是我所希望的。 我有多么渴望这件事?渴望到甚至连作梦都会梦到。 心跳加速,身体发热。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点冷饮。 要跟Teacher战斗;要跟Teacher跳舞。 不可能有手下留情的余裕,除了使出全力以外别无其它。 我有多么渴望这件事啊! 「谢谢您。」我向他鞠躬。「真的,非常谢谢您。」 「为什么?」 「是您给我这个机会的吧?」 「不是我。」 「可是,您一定曾经在某个地方出力。」 「不要弄错了。」他摇摇头。「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一点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一点都不希望跟妳战斗。可是,这是工作,没有办法。知道对手是草薙水素后,我想,在不晓得要坠落到哪里之前,得先跟妳碰面才行,我只坚持这一点。光是现在在这里碰面,就已经花去我所有精力了。妳遇过萱场了吧?在这栋建筑物上面。」 「是的,我们见过面了。」 「我靠着交情,要他让我们两个秘密见面。」 「我会努力的,请多多指教。」我向他鞠躬。 「妳还是一样那么狂热。」 「我很尊敬您。我会使出全力,尽最大的努力……」 话不成调。泪水滑过我的脸颊,流进嘴里,有眼泪的味道。为什么会哭泣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会努力的,请好好看着我。」 「我知道。」Teacher点点头,「我也不打算偷工减料,再说我也没有立场做那种事。」 他伸出一只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想握住那只大手。 我伸出双手,碰触他的手。 那之后,我才发现他是想跟我握手。 「给妳一个忠告。」 「什么?」 「不要等。」 「咦?」 「等待没有好处。要相信自己、信任自己的感觉,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攻击。」 我放开他的手。 「是。」 「之前,我之所以能逃开,就是凭那一瞬间。零点五秒。」 「是。」 「在想要攻击之前攻击。」 「在想要攻击之前攻击……」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不管是谁,都不能把妳击落。」 「是。」 泪水继续流着。我的声音应该很模糊吧,因为呼吸变得像故障的引擎一样。 「再见。」他站起来。 我也跟着站起。 「把身体状况调整好。好好睡觉,放松自己。」 「是。」 他站在我面前。 我举起一只手向他敬礼。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我的眼睛。 然后,缓缓举起一只手敬礼。 他背对我,转身离去。 我目送着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为止。 5 隔天早上,我前往飞行场。我在后门门口下计程车,请门口的守卫让我通行。幸好守卫认得我的脸,所以不必出示身分证。我小跑步到帐棚,这是不错的锻炼。 帐棚的门是开着的。之所以来这里,当然是想来看飞机的维修状况。 我那架散香的整流罩被拆下来,只有一个年轻的维修员在进行作业。看到我的时候,他似乎有些吃惊。 「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在维修……」 我等着他继续说明下去,结果他又默默埋首在工作当中。我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怎么看都觉得奇怪,他正在拆油针的微调螺丝。 「等一下。」我提高音调,伸手阻拦,「你在做什么?请你说明清楚。」 维修工睁大眼睛看着我。他的表情显得畏怯,笑得有些不自然。 「为什么要拆这个?」 「不,那个……因为领班说要做调整。」 「调整什么?」 「混合比。」 「那种东西我知道。为什么要改变混合比?」 「我想是因为高度的问题。」 「高度?」 一个男性走进帐棚,是昨天遇过的年长男性,似乎是维修工的领班,他立刻发现我跟维修工的对峙。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要求他说明要做什么维修而已。」我尽可能用比较温和的语气回答。「他好像想做空气的微调。」 「啊,那是我的指示。抱歉,我本来打算稍后再向您说明的。」 「我以为规定是要事先知会。」 「是的,我知道规定。只是,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调整之后,还必须让引擎运转看看。我原本打算要连引擎运转的测试结果一起向您报告。」 「为什么要调整?目前为止都还很好啊!」 「这是因为飞行高度很低。」 「很低?」 「是的。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降低。」 「据我所知是的。」 我想起了昨天在床上看过的企划书,确实有这样的内容。可是,实际作战的时候,飞机往往会越开越高,因为处于比对手还高的位置比较有利。 「不需要做那样的调整。」我说道:「哪里都不要碰。」 「都市里的空气很混浊,二氧化碳的浓度比较高,水蒸气也比较多,为了在这条街上发挥动力,一定要调整混合比才行。在这里有在这里会遇到的问题,请交给我们处理。」 一大堆话涌到喉头,可是却无法说出口。我只能把想说的话吞回去,沉默地点点头,然后,离开他们,逃回事务室。 我坐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 无法平静下来。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一团肉块,还得特地动手去移动它。难道说,这就是紧张吗?恐怕是的,由于要跟Teacher战斗而产生的压力。要是在驾驶飞机的时候突然遇到他,我应该不会变得这么不自然吧。现在我不在飞机上,所以心情和身体都无法平静下来。一定是这样的。 试着点了一根烟,但是抽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所以我马上按熄它,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我能赢吗? 那个问句,昨晚在床上已经不知复诵过几次了。如果是在空中,我根本不会产生那种怀疑。只要握住操纵杆,根本不会有什么不安。绝对要把对方击落,自己一定能继续飞翔。我应该能够有那样的信心。可是,在地上的话就办不到,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安。 今早一起床,我立刻跑去停放飞机的地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消除自己心中的不安。只要坐进驾驶舱,不安的感觉应该会跟着消失。 「要喝咖啡吗?」突然传来声音。我回头一看,甲斐正站在门口。 「啊,好……」我站起来敬礼,「早安。」 甲斐身后站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男性,他点头之后离去,大概是要去泡咖啡。 「怎么了?看妳一脸想睡的样子。」甲斐走进房间,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可能有一点睡眠不足。」我再度坐下,小声地叹了口气,「我担心飞机的状况,所以才跑来这里。」 「我想也是。」 「可是……」我略略转过头看向停放飞机的地方,因为门关着,所以看不见飞机。「他们擅自动了引擎,我什么都没听说。好像是为了让飞机能在这条街做低空飞行,所以做了一些调整,我刚刚听到这样的说明。可是,我没有那种经验,如果可以的话,让飞机保持之前的状况,我才能放心。」 「知道了,我尽量试试。」甲斐原本要点烟,可是却停下动作,站了起来。 她走出房间。我虽然也想跟上去,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既然已经跟她说过,如果再跟过去的话,就太没有礼貌了。而且,现在的情况变成,我为了维修的事情而跟上司打小报告。我觉得有些内疚。 甲斐还没走出去,咖啡就送过来了。那个男性走进房间,把两个杯子放在桌上,是看起来很轻的塑料杯。这附近大概有自动贩卖机吧。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贩卖机在哪里,那个男性敬了一个礼之后,离开房间。 我突然想到,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伟大了?对维修工的作法挑三捡四,周围的人都向我敬礼,而我却视若无睹。 我在生气吗? 我变得神经质了吗? 我明白,在集中精神的时候,身体好像会发抖。 我想快点飞。 就算去测试引擎也好,能不能让我飞呢?可是,这里不是基地,有其它民航机要起降,大概没办法接受我这种任性的要求吧。 那么起码让我坐进驾驶舱。 我想握着操纵杆。 甲斐走回房间。我坐正姿势,尽量装出自然的样子。她直直地看着我,微微一笑。 「妳很紧张吧?」 「是的。」我老实地点头。「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自己能够战斗。」 「这样啊……」甲斐喝了一口咖啡,把刚才拿出来的烟叼在嘴里点燃。「怎么样?有胜算吗?」 「您知道我的对手是谁吗?」 「当然。」甲斐笑着吐出一口烟,「大概没有什么事是妳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吧。啊,如果是飞机的话就另当别论。」 「抱歉。」 「别这样。」甲斐笑着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吐出一口烟,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胜算的话,一半一半。」我答道:「如果是以前的Teacher跟我,我是完全没有胜算的。不过现在,我认为自己会赢。」 「认为自己会赢,跟胜算一半一半,哪一个是真的?这两种说法完全不一样哪。」甲斐恢复了认真的表情,再度盯着我看。 「如果胜算是一半的话,我会赢。」我答道。 「我不懂。」她摇摇头。 「根据客观的数据,在五分胜算的条件下,会大获全胜。所以,我会活下来。」我说道:「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我一定会赢。」 「奇怪的自信。」 「我没有自信。」 「那……妳凭的是什么?」 「预感。」虽然这么说,不过那是我第二个答案,其实我首先想到的是「豁达」。 「这样啊……」甲斐像在做深呼吸似地吐出烟圈,「我好像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她噗哧一笑。在这里,大概没有几个人能笑得出来吧。这就是她有自信的证据,跟我比起来,她一直都是那么有自信。 「我今天该做什么比较好?」我问道。 「这个嘛……要不要先把咖啡喝掉?都快凉了。」 我点点头,伸手拿起杯子。 「今天没有行程,媒体都被挡掉了。妳可以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我想,妳应该只打算待在这附近而已吧?」 「是的,我想到外面散步。若只是待在这个地区的范围内,不管要到哪里都可以吧?」 「散步?」 「不,我只是想稍微跑跑步,想减轻一些体重。」 「咦?」甲斐似乎很吃惊。「减轻体重?妳还要减?」 「因为很久没待在基地,身体变得很迟钝。」 「从外表倒是看不出来。」甲斐撇撇嘴,「与其要运动,不如去睡个午觉,休息一下,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嗯,谢谢。」 「今晚一起吃个饭吧。」甲斐用认真的表情说道:「前提当然是妳不嫌弃。」 「我不会嫌弃。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单独静一静。」 「知道了,就这样吧!」 为什么这个人能够毫不费力地露出这么温柔的表情呢?看着她的时候,我常常这么想。 6 今天跟昨天一样,天气微阴,没有风,不冷。我在飞行场的空地上跑步,刻意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一边看着旁边的跑道,一边往后门跑去。我穿越那里,跨过架在小水沟上的桥,前方还看得到照明灯,为了让民航机起降,必须要有这么大的空地才行。 我来到一个到处覆满低矮枯黄杂草的地方。因为没有路可走,所以我踏进草丛里。这里已经不能跑步,我一面注意脚边,一面前进,总算走到一道约有雨公尺高的铁栅栏附近。栅栏上面张着斜斜的有剌铁丝,栅栏外面都是田地。对面最远处有看起来像住家的房子并列在一起。虽然有道路,可是车子无法通过。都市里竟然也有这种地方啊,我想。不过,因为是在飞行场附近,所以一定不能盖高大的建筑物吧。 沿着栅栏稍微走了一会儿,看到露出地面的水泥地基,下面可能有排水沟吧。因为高度刚好,所以我坐在上面休息。这里距离铁栅栏大概有三公尺左右。 背后有声音接近。回头一看,是飞在空中的巨大民航机,襟翼全部放下,正准备慢慢降落在跑道上。我仰躺在水泥地上,等飞机通过我的正上方。 飞机通过了。 那之后,空气微微地震动。 民航机降低高度,轮胎降落到地面,慢慢地离我远去,感觉上就像列车通过一样。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地下铁的车站里。可是,我一点都不想搭那种东西。没错,就跟地下铁一样。搭上之后,感觉也一定相同。 如果辞掉飞行员的工作,我要怎么办?或许,不得不辞职的那一刻事实上就要来临了?那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在活着的时候辞职。 可是,小时候的我,应该是怀有很多梦想的。我想过要去遥远的国度,在丛林里探险,也想过骑着摩托车穿越沙漠。可是,那不是生活。应该怎么生活才好呢?我能做些什么? 稍微长大一点之后,我想象自己将来一定会在工厂工作,每人把同样的东西组合起来。我觉得那样好像会很快乐。可是,有那么快乐的工作吗?领薪水、傍晚踏上回家的路,搭电车、走在人群里。陌生人和自己近在咫尺,就算彼此的身体几乎要碰在一起,还是得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所谓的都市,就是这样的地方吧。人们所呼出来的气息,就足以让地铁空气变得混浊。我曾经搭过一次地铁,完全无法忍受那种空气。要是不戴氧气罩的话,我一定活不下去的。地铁里有很多很多味道,味道太多了。相较之下,现在只有引擎的排气而已。没有什么能像它一样单纯,它只拥有像是要诱惑人似的甜美气味。 现在也有一点点那样的气味。即使是在都市里,这里还是飞行场。所以,我还能够活下去。 我闭上眼睛。 维修引擎的事情,至今仍无法让我平静下来。那样没问题吗?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身体被人碰触一样。可是,他们也是出于好意才会做那种事,总不能把他们都赶走。 是啊,我要在地面附近跳舞。回想起来,从萱场的办公室窗户向外眺望的时候,我确实俯瞰了下面的风景,而不是抬头看天空。我是在看大楼与大楼所形成的峡谷。因为是在地面出生的人,不管那里再怎么污秽,都还是会怀念地面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想起从我身体里诞生的生命。 昨夜,Teacher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 那种事,只有在脑海里掠过而已。充斥胸口的,是能够在天上和他重逢的兴奋,以及喜悦。 太好了。我什么都没说,而且,他也什么都没说。真无趣。既然是无趣的事情,为什么我现在会记起来,而且还一直去想?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我觉得那跟无法离开地面的理由一样。「从何处出生」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纠缠着人们。不管再怎么希望飞上天空,我们终究不是在天空里出生的人。就像鸟类一样,牠们的蛋也是在地上孵化的。 几个画面闪过脑海。我无法用这对眼睛看着那个新生命。一旦看到,或许一切都完了,如果看到,我就只能认同她。可是,现在只是说说而已,只是单纯的想象罢了,所以,就算想起了模糊的印象,也可以一笑置之,就像雨刷般瞬间抹去一切,把纠缠在自己周围的东西一扫而空…… 我有必须注意的东西。 那就是来袭的敌机。 当它在脑海中浮现时,我就能够立刻忘记一切。是的,这就是飞行者的机能,唯有飞行者才有的优待。心跳立刻加速、精神集中,看着自己正前方的机影,无论何时都看得到。绝不眨眼。 追逐对方的踪影,朝对手飞行的方向倾身。 回转。 动作熟练。 像风一样接近,像闪电一样阻拦,然后攻击,用像是直接从自己的意志里飞射而出的子弹。 在专心致志、剎那间的光辉当中,我看见了希望,看见全部的希望。 像风一样翻飞,像闪电一样起舞。 然后,翻滚。 脱离。 滑翔。 像风一样闪躲,像闪电一样通过。 然后,抽身离开。 烟。 云。 虹。 像风一样轻盈,像闪电一样从不停留。 然后,飘动。 那个时候,那一瞬间,想着那仅有的机会,我感受到自己活着。 死去也无所谓,死亡根本不算什么。为了死去,我们活着。 没有什么好怕。 各位,来吧,朝我这边来吧! 我会击落你们,漂亮地击落你们。 好美…… 最后那一刻可以看到光。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很美吧! 因为,人类的尊严,就在那道光里。 在地面找不到,那种光辉不存在于地面。 在地面上,濒临死亡的人们畏惧着死亡,只能看到被云层覆盖的灰色天空。 没有希望。 因为濒临死亡的人们,无法漂亮地死去。 是吗? 我希望自己死在空中。 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如果能坠落到云层之上的天国,这样就好了。很简单。 所以才这么想战斗吗?草薙水素。 一定是的。 妳,已经不想活了。 不是吗? 没错吧。 可是…… 最后,妳终究还是回到了地面,在跑道上降落。 为什么? 因为妳害怕自己穿过云层,坠落地面吗? 大概是这样吧。 而且,地上多少有一点光,也不是所有家伙都惹人讨厌,有时还是会遇到快乐的事情。结果,这是因为些许的好奇心,好奇着这里也许还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 睁开眼睛。 天空很刺眼。 明明就是阴天,明明是这种灰色,为什么还会觉得刺眼?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很刺眼。结果就必须像这样,努力地把一点都不美好的东西,看成美好的东西。人类就是这样活着的吗? 我站起来,准备回去。已经是中午了,回帐棚去吧,回去再次确认飞机维修的情况吧。不,要是做了那种事,一定又会变得焦躁不安。干脆就这样回饭店睡个午觉好了,可是这样一来,晚上也许会睡不着。因为讨厌人群的关系,又懒得到其它地方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仍旧是用跑的。 到达帐棚时,我只流了一点汗。维修工作继续进行,他们仍旧在拆引擎。维修工有两个人,他们一看到我,就露出紧张的表情。我一句话也没说,走进事务室,把门关上。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躺在沙发上,把头靠在扶手上面。因为离日光灯很近,所以我闭上眼睛。 觉得身体好像远远离去。 还是稍微睡一下吧,我想。我把帽子盖在眼睛上,开始睡觉。有时会传来维修时细小的金属碰撞声,也听得到好几架民航机起飞的轰隆声响。可是,很安静。只有我的周围,非常安静。 7 我大概睡了一个小时,没有作梦。起床后,我去机场大厅买书。因为穿着普通的衣服、戴着帽子,所以没有被任何人叫住。我很快地回来,坐在事务室的沙发上看书。 外面响起很大的声音,我站起来窥视维修的状况。总觉得飞机好像正在被人敲打、被人虐待一样,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一次次地看着时钟,计算着离明天还有几个小时。 因为拒绝了甲斐的邀请,所以必须独自吃晚餐。我盘算着要回饭店,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我想避开附近有人的地方。 原来如此…… 甲斐在想,这或许是草薙水素最后一顿晚餐,所以才礼貌性地邀我吃饭吗?我觉得有点滑稽,轻轻地噗哧一笑。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不要拒绝她才对。 「这一顿也许是最后的晚餐」,这种感觉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那本来就是所有人类都应该意识到的事情,只是不知为何大家都忘记它了。或者说,这是机率的问题吧, 我想,甲斐或许是在意我所说的「百分之五十」这个数字吧。这下我觉得更好笑了。 有点想回基地。 虽然没有太深的交情,不过那里起码有我认识的伙伴们,我也想起了餐厅婆婆的脸,好怀念。 「草薙。」背后响起了声音。 回头。 「真是无聊啊!」笹仓走进房里。「突然叫我来这里出差,结果不就是个民间的飞行场吗?连个象样的设备都没有……」 我站起来扑向他。 「嘿!」笹仓后退了一步。「喂!不要做奇怪的事,会被误会的。怎么了?」 「抱歉抱歉。」我马上退开。「你来啦?」 「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这是上面的命令。」 「咦?为了我的飞机吗?」 「好像是的。」 「得救了。」我想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笑了。 「真难得,怎么这么高兴?」 「嗯。」我老实地点点头,然后,凑近他身旁。 「干什么?」 「耳朵靠过来一下。」 「咦?」 我在笹仓耳边小声说道: 「明天,我要跟Teacher战斗。」 「啊?」笹仓用惊讶的表情瞪着我,「真的吗?」 我点点头,笑了出来,无法隐藏那份喜悦。 可是,不知为何笹仓并没有笑。 他垂下视线,像是在看我的鞋子,我也跟着低头看自己的鞋,是平常穿的轻便运动鞋。笹仓抬起头,用认真的表情直直盯着我,然后,沉默地点头。 「拜托了。」我开门见山地说:「他们动了油针。要改变混合比的话,不飞上去绕一绕怎么会知道呢?不是吗?」 「知道了。」他小声地回答。那是没有发出声响的气音。 「啊,对了,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临时起意,开口约他。这或许是我做过最稀奇的一件事了。我想这是因为友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所以让我变得很兴奋吧。 「嗯……」笹仓点点头。「啊,可是,没有那种时间了,我得马上检查引擎。」 「啊啊,说得也是……」 「抱歉。」 「不然,我去买点吃的东西回来好了,就在这里吃吧。」 「嗯嗯。」他点点头,一点笑容都没有,表情看起来好像在生气。 「要吃什么?」 「都好。」 我没有再多问什么。 那之后,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三秒。笹仓也直直看着我,然后,移开视线。 「拜托你了。」我说。 「交给我吧!」笹仓在门口转过身来朝我点点头。那时,我终于看到了他白色的牙齿,这才放下心来。 笹仓从门口走出去。 我套好上衣,走出去一看,发现笹仓站在飞机前跟两名维修工说话。我一边看着他们交谈,一边走出帐棚。该去机场大厅呢?还是往后门的方向去?我有点拿不定主意。去机场大厅的话,虽然有快餐店之类的,可是卖的一定都是些普通的东西。既然还有很多时间,还是稍微去外面找找吧,我这么想着,然后决定往后门走去。天空仍旧像牛奶一样混浊,只有西边的天空稍微露出一点明亮的地方。 我从后门的警卫室窗户往里看。里面的男子一看到我,立刻慌慌张张地走出来,帮我打开后门。 「请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又可以外带的食物?」 男子看着警卫室里的另一个人。 「要买便当吗?还是想买什么?」从窗口探出头的警卫问道。 「什么都可以。」 他们告诉我两家店,好像是他们常去光顾的地方。虽然他们跟我说,可以直接打电话叫店家外送,可是我想看过之后再做决定,而且也想趁机走走,所以决定自己去一趟。 「请慢走。」走到屋外的那名警卫一边鞠躬一边向我说道。 走出大门,越过马路,没走几步就被叫住了。回头一看,箱型车的车门打开,一个以前曾经见过的男子走了出来。 「您要去哪里?」他问道,表情有点慌张。 他是我之前在医院顶楼碰过的男子,在记者会上发问的记者。我忘了他是在电视台还是报社工作。 「去买点东西。」 「啊!那个……」他走到我身旁。「可以让我陪着您吗?这附近比较危险,您还是不要一个人走动比较好。」 「请不要拍照。」因为车里还有另一个人,我看了那边一眼,开口说道。 「是的,我知道。」男子点点头。「请不要担心。」 没办法,我只好跟这个男的一起走。他穿着咖啡色的夹克,头发很短,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说不定是在操作录音机。 「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他问道。 「不知道。」 「我没有在录音,请告诉我实话,我们大致上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据说明天有一场空战。」 「空战?」 「嗯……电视台已经都准备好要录像了。中尉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这里的吧?所以说敌机会来这个地方吗?」 、 「不知道……」我边走边看着他,「可是,如果知道敌机会来的话,你们的反应也太从容了吧?大家不是应该要逃走吗?」 「可是,空战的规模应该很小吧?」 「不知道。」 「跟恐怖攻击比起来,这个应该比较令人放心吧!」 「放心?」 「我只是代表市民而言而已,如果有失礼之处,我向您道歉。可是,这么一来,您不就变成供人看热闹的杂耍表演者吗?您对自己的立场有什么想法?」 「对我来说,这并不是杂耍表演。」 「是,当然是这样的,我可以理解。您豁出性命飞行,我绝对没有要否定您的意思。只是,这是一种为了诱导国民而采用的政治手段,看到您被这样的政治手段利用,我的确觉得很遗憾。啊,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可是,请您务必听听看。」 「我一点都不想听。」我扮了个鬼脸说道。 「中尉,我是认真的,请您听我说一下。让一部分特别的人去战斗,可以作为民众情绪的发泄出口。在这个情况下,现在的和平才得以建立。有时,对战争所产生的反动力量,可以汇聚到那个地方,而且是在政治框架的外围。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手段。或者是相反地,让人民对战斗者产生情感,可以抑制反社会性破坏行为的动机。不知道这是谁想出来的,不过自古以来不管哪个文明都会做这种事,把实际战争范围控制在最小, 只汲取其中所衍生的利益。在这当中扮演关键角色的,就是基尔特连。」 我默默走着。并不想听那些话,可是,我也没有想过要把他赶走。起码这个人是很认真的,我知道他很诚实。跟我说这些话会有什么结果?他明知徒劳无功,却还是想传达一些讯息给我。光凭这一点就值得称赞他了吧?我这么想。能这么想大概也是因为我现在的情绪很稳定吧。因为在等待明天的大型战斗,所以我的情绪在其它方面都变得迟钝,因此才能够冷静到几乎令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才能从旁观察他的样子。 「如果去战斗的同样是人类的话,一定会招来许多批评吧。于是,有一群人在很适合的时机、很偶然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是一群不会变老的人,不会死亡的人。」 「不对,」我插嘴说道,语气温柔轻软,稍微露出一点微笑或许也不错,这一点我还能办到。「会死,已经死了很多个了。」 「嗯,可是,社会大众所抱持的印象,差不多就是那样。当然,我并不这么认为。不管是什么种族、不管是什么状态,我们同样都是人类。可是,我想说的是,像您这样单纯的人类,遭到政治利用、为公司利益而被利用,就那样随随便便失去宝贵的性命,我要说的是这样的事实,这种事不说出来不行。太奇怪,太不寻常了。」他摇摇头,「抱着这种想法的人有很多,可是,谁都不敢说出来。我们实际遭受到一些报导规定的庞大压力,可是,那不就等于在欺骗社会大众吗?因为流的不是自己的血,所以能够安心地沉浸在战争当中。无论胜或败,都可以像观看运动比赛一样,看着对自己毫无影响的战争。没有竞技场,当然也不可能在电视上巨细靡遗地播出,通常只有一部分影像会公开播映,人们也只是皱皱眉,想着『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还有战争在进行啊』!这次的事情,可说就是这种情况,是要让人们稍微感受到一点战争气氛的手段,这完全是为了替下一次大选铺路,是哗众取宠的政治花招,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些状况您知道吗?您有什么想法?不,我没有要您对此发表意见。我不是为了报导才跟您交谈的。第一次在医院遇到您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这不是为了写报导。」 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右手拿着一台小型录音机。他张开手让我看那台录音机,然后翻转手掌丢下它。我停下脚步。录音机掉在柏油路上,弹起、落下。盖子弹开,录音带飞了出来。跟比嘉泽的散香坠落时场景一样。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看来很兴奋,大概是因为在谈话的时候,所有血液都往头顶上冲了吧。 我面不改色地静静等着,要找的店应该就在这附近。我看了一眼那家店,然后看着手表。 「抱歉。」他向我道歉,然后像深呼吸似地叹了一口气。「我不小心太得意志形了……可是……」 我静静地点头,沉默地迈开步伐。 男子仍旧跟在我身边,可是,他不再说话,大概是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吧。 我找到了披萨店,华丽的广告牌闪闪发光。我走进店里,在柜台点餐。餐单上能选择的不多,我顺便点了色拉跟饮料。店里的客人大概有三组。店面比我所想的还要宽广。等外带的时候,我在入口旁边的长椅坐下来抽烟,那个记者就站在我身旁。有时我拾起头来,他就看着我颔首示意。 「你可以说话。」我向他说道:「听你讲话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不,我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露出僵硬的笑容。 「那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吐出一口烟,我问道。 「当保镖。」他摊开双手回答。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么打算的啊。虽然我觉得他那种自我意识很不可思议,不过看样子他也不是一时兴起随便说说的。 我看着外面,巷子很暗,感觉上的确有点危险。可是,如果真的很危险,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似乎也不会比较安全。我没有带枪,难道他就有带吗? 十分钟之后,披萨已经做好。我请店员帮我把餐点装袋,然后拿着餐点走出去。那个男人说要帮我拿,不过我并没有把东西递给他。 我们不发一言地走了好一会儿。 这附近连车子都很少,有时会听到飞机的声音。除此之外都很安静。 「搭飞机一定很好玩吧?」他咕哝似地说着。 「搭飞机?」 「我虽然搭过民航机,可是,那跟您的战斗机完全不一样吧?我一定不能搭,因为我连坐云霄飞车都会晕。」 「没那么恐怖。」我装出笑容说道:「云霄飞车比较恐怖,我也坐过一次,完全受不了。」 「咦?是吗?」 「当然啊,云霄飞车因为有轨道,所以能够挑战那种极限。飞机没有轨道,碰不到任何东西,因为周围只有空气而已。飞机也没办法那么疯狂地加速,大概就像被空气做成的抱枕包围起来一样吧。」 「嗯……」他点点头。「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坐坐看。表演特技飞行的飞机应该不错。」 「嗯。」 「也许会很有趣。」 「我觉得很有趣。」 虽然跟刚才走的是同一条路,可是话题完全相反。跟同一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怀着同样的心情,想要传达、想要说的话明明也都相同,可是用以表达的语言却有这么大的差异,这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想。 回到刚刚箱型车停放的地方,我以为他会回车上,结果他继续跟着我往前走。他的同伴似乎还在车里等着。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我送您到那边的大门。」 「不必了,这里就好。」 「是吗?」 「谢谢。」我向他点头。 「咦?谢什么?」 「谢谢你当我的保镖。」 「啊……」他露出苦笑,然后,渐渐收起笑容,直直盯着我。 「中尉,我们……还能再见面吧?」 「不知道。」我摇摇头。 「无论何时都可以,如果您想找人聊聊的话,请叫我过来。」他从口袋里掏出名片,我伸手接过,他的名字叫做杣中。上一次他也递过名片,不过被甲斐收走,所以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想我应该不会想找人说话。」我说道。 「我会一直等着您,如果您对自己所参与的计划有任何疑问、不满,请务必叫我过来。我个人的力量也许微不足道,不过,或许可以帮您出一口气。」 这是什么意思?我想着。 为了发泄怨愤,利用媒体告发内幕吗?很遗憾,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他向我鞠躬。这个人也许是个不错的家伙吧,我想着,挥挥手向他道别。警卫帮我开了门,我向他们道谢,一个人走上通往帐棚的阴暗小路。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绝对不可能跟那种男人一起走在路上,也不可能听他说话。之所以能够如此自然地接受这一切,是因为我自己的状态非常稳定。这是因为明天就要跟Teacher战斗呢?还是因为笹仓的到来让我感到安心?无论原因是什么,今晚的我正处于一种绝佳的状态,一种身为人类的绝佳状态。虽然我不认为这种状态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不过这样的状态,应该可以用「温柔」这个词汇来表示吧。基地餐厅里的婆婆,是我所知道最温柔的人。也许随着年岁的增加,人就会变得温柔吧,又或许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不管怎样都可以。不过,现在我觉得一切看起来都十分美好,我周围的一切都很美好,就是这样。 我想,如果在明天死去,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虽然看不见跑道,不过入口附近有耀眼的灯光,随着四声轰隆作响的声音,民航机正优雅地降落地面。 8 我在帐棚里的事务室吃披萨。本来想跟笹仓一起吃,可是他忙着调整引擎,只丢下一句「帮我放在那里」。我把他的份留了下来,可是,在我看得到的时候,他都没有吃。真是一个难搞的家伙。 我现在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回饭店洗澡,然后躺在床上休息;一个是待在飞机旁边,也就是这里,然后睡在沙发上。我一边抽烟,一边努力思考着。 回饭店的话,想到来回都要搭计程车就提不起劲,但饭店里有浴室。可是,睡在这里的话,虽然没有浴室,不过也许可以睡在驾驶舱里。现在因为有陌生的维修工在,所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们待会儿一定会离开的。如果只剩下笹仓的话,就可以这么做了。事务室里有毛毯,要睡在驾驶舱里的话,这样就够了。 因为书看到一半,所以我窝到沙发上,打开书本,这时,甲斐开门走了进来。 「吃过饭了吗?」说完这句话,她看到桌上剩下的披萨、色拉,以及汽水。「看样子是吃过了。」 「是的。」我把脚放下来,坐正姿势。 「不回饭店吗?」 「我还没决定。」 「身体状况如何?」 「很好。」 「可以聊一下吗?」甲斐问道。 「是,当然可以。」 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像平常那样交叠双腿,从包包掏出香烟,用优雅的动作点烟。 「也许不是在明天。」她吐出一口烟之后说道。 「咦?」我有些不解,无法明白她所说的话。「为什么?」 「因为天气的关系。」甲斐答道,她又吐了一小口烟。「如果下雨的话就会延期。」 「为什么?」 「因为你们要在云层下面飞行。」 「不在云层底下不行吗?」 「妳没看企划书吗?」 「看过了,可是,一旦开始战斗,没办法顾虑场所。」 「妳不在乎,但对方或许会在乎。」 「怎么说?」 「对方的飞机,或许在低空飞行时比较有利哟。」 「应该不可能。」 「对观众来说,下雨的话很麻烦。」 我总算听懂了她的意思,因为刚刚那个叫杣中的记者所说的话突然掠过脑海。 「这样啊。」 「不要介意。跟雨天比起来,晴天应该比较好吧?」 「当然。」 「那不就好了吗?」 「是。」我点点头,只是原本以为是明天,延到后天的话就觉得很讨厌而已。 「飞机的状况如何?」甲斐提出别的问题。 「啊,是妳叫笹仓过来的吧。」我抬起头。「谢谢。」 「只要是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做。我呀……」甲斐瞇细了眼睛,稍稍抬起下巴,那是一张充满自信的脸。「我可是赌草薙水素会赢哟。」 第四话 低空飞过 「可是死亡呢?它在哪里?」 试着寻找自古以来为人熟知的、对死亡的恐惧,可是遍寻不着。它到底在哪里?死亡是什么?好像一点都不恐怖。因为,跟本就没有死亡这回事。 替代死亡的是光。 「啊啊,原来如此!」他大声叫了起来。「多么令人喜悦啊!」 1 第二天是下着小雨的阴暗天气,天空布满了像蛞蝓一样厚重的云,黏腻地翻腾,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天空。这或许是因为在基地的时候,我从没在阴天或下雨天抬头看过天空吧,或者,这是只有在都市里才会出现的天空? 早上八点左右,我接到了告知作战时间顺延到明天以后的正式通知,所以我决定暂时回到饭店。请人叫了计程车,车子开到帐棚前来接我。我坐在后座,在车子的摇晃行驶中入睡,到达饭店之后,司机把我叫醒。 回到房里,我本想先洗个澡,然后抽根烟,结果后来直接在床上睡着。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是因为体内的空气都被抽光了吗?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我甚至怀疑自己体内一半以上的细胞是不是已经死掉。想看看书,却连半个字都看不进去,打开电视想看看新闻,却发现报导的都是跟我无关、非常遥远的话题。所谓的遥远,并不是指距离远近。举例来说,若讲的事与月亮有关,就算是我也能听懂。月亮虽然距我们很远,却是切身的东西。 我一点都不饿。过了中午,电话响起,我拿起话筒,想着一定是甲斐打来的。 「我是草薙。」 「啊,是我,笹仓。状况怎么样?」 「还好……」我答道:「怎样?有什么事吗?」 「引擎算是暂时搞定了,要不要试看看?」 「在地面?」 「不,一定要飞上去才行。」 「有许可吗?」 「听说跟甲斐讲一下,应该不会有问题。」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穿上衣服,从房间里飞奔出去。等电梯的时候,我小声地讲了三次「太好了」。 在饭店门口搭上计程车,再度回到飞行场。我往前探身,看着车子前进的方向。 「不是那边,要走后门,应该是在这里左转。」 「那里有后门吗?」等红绿灯的时候,司机用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回头看着我。「从后门可以进去吗?」 「普通人可能进不去。」我答道。 我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请警卫开了门,然后我继续告诉司机该怎么走。计程车在帐棚前面停下来,我付钱给司机。 「这是什么啊?」司机一边看着帐棚一边问道。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 我编了个谎话,露出虚假笑容接过司机所找的零钱。 我下了车,一直等到看不见计程车后,才走进帐棚。 笹仓坐在事务所门口的踏板上,用破布擦拭着工具。每当作业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就会做这件事。我没有看见其它人。 「许可下来了吗?」我走向笹仓。 「还没。」笹仓摇摇头,「不过,应该快下来了,现在大概在清理跑道吧。」 「根本没那个必要,如果空不出跑道的话,用前面这条路就够了。跟航空母舰比起来,我那架飞机的起飞可是简单多了。」 「不行,现在没有风。」 笹仓说得没错。利用民航机起飞后的空档,迅速地飞上去并不难。可是,规定就是规定,跑道上不能同时有两架飞机,而且飞机与飞机之间的起降,必须经过一定时间的间隔。 「混合比有变吗?」我问道。 「是的。」笹仓回答:「所以最好试飞看看。」 「知道了。」 「今天是雨天,所以我想应该会有很大的差异。我不是说在云层上飞行的情况,要在低空试飞看看才知道。」 「可以在低空飞行吗?」 「只能在湖上飞。」 「湖吗……」虽然从地图上知道这附近有湖泊,不过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来这里的时候,从相反方向飞过来时,依稀记得远处有类似湖泊之类的东西。这附近的空气也许从来没有干净过。 「还有,机体轻了三十五公斤左右。」 「咦?你动了什么?」 「一些地方。」 「譬如说哪里?」 「别在意,机体变轻,妳应该没什么好抱怨吧?」 「不可能,怎么可能减轻三十五公斤?」我一时口快。「如果你拆掉什么而没有告诉我的话,我会怕到不能飞。」 「怕到不能飞?」笹仓露出白色牙齿,笑了出来。「草薙会怕到不能飞?」 「别开玩笑!」我向他靠近一步。「你动了哪里?」 「改变最大的是轮胎。」 「轮胎?」我回头看着飞机。 「我帮妳换上比较小、比较薄的轮胎。」笹仓开始说明。「所以一定要飞回这里,要是在马路之类的地方迫降,会折断。」 我钻进飞机的机翼下方,察看起落架。确实已换上较小的全新轮胎,看起来很不可靠的样子。 「光是这样就轻了十公斤左右。另外是起落架的减震器,我也帮妳换了比较小的种类,只限于在这里的跑道使用。」 「还有呢?这样还是只减了十公斤,另外二十五公斤呢?」 「是氧气供给跟加热器。」笹仓说道。 「咦?」 「我拆掉了。」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飞到高处。」 「笨蛋!」我大叫。 「所以我说,这完全只为明天的战斗而准备。」 「不对,这样不对。」 「不会有错的。」 「一定不对,你弄错了。」 「轻一点会比较有利。虽说推进式飞机本来就比较轻巧,不过老实说,要在低速状态下控制飞机的话,对手那边比较占优势。」 「有这种事吗?」我问道。 「从低空近身战的资料来看,那是事实。」 「就算是事实……」我想反驳他,试着寻找可用的语句。 「别担心,我不是说我们完全没有胜算。在动力上他们比较占优势,在转弯、失速时的控制能力上,他们也比较强。可是,散香很轻。」 「而且更轻了。」 「在低速水平的加速度上,我们稍占优势。如果上升到高空的话,当然一定是我们最强。」 「这样啊,所以可以往上飞啊!」 「因为翻筋斗的幅度很小,所以当左右有障碍物,要进行上下运动时比较有利。」 「左右有障碍物?」 「大楼。」 「在那样的低空飞行?神经病!」 「好好听着,草薙。」笹仓说道:「对方提出低空战的提议,是预设散香习惯往上飞。因为有这种预设立场,所以在做瞬间判断时,一定会产生那种想法。所以妳要逆向操作,往下钻,在低空飞行,利担旁边的障碍物。」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襟翼强度是原来的三成,我增加了舵角。为了拆掉会造成干扰的零件,足足花了我三个钟头。这样一来煞车变得更灵敏,要同时使用副翼,因为机体很轻,可以很快减速。我想这一点非常有利。」 我默默点头,想把精神集中在笹仓所说的话,他或许是正确的。 「好好听着引擎的声音。是干涩的声音,还是湿润的声音,要好好分辨。在低空飞行的时候,一定是湿润的声音,因为氧气浓度比较高。都市里的空气虽然污浊,可是跟云层上面比起来,氧气还是比较多。所以必须调整油针,这是以前没做过的。」 「不,在航空母舰的演习时调过那个,在全速升空的时候。」 「对对,就跟那个一样。」 「知道了。」 「要调紧一点。」 「知道了。」 「我想在妳飞过之后,再做最后的调整,目前所有的调整都是暂时决定的。今天的雨对散香来说,是天降甘霖。只要能够好好调整,在性能上应该可以跟对方势均力敌。」 「嗯。」我点点头。 「如果要上升到云层上的话……唔,大概能撑个五分钟吧!」 「呼吸会变得困难吗?」 「不,会很冷。」 「啊啊,以前加热器坏掉过一次,会像那样吗?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听见停车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甲斐走了进来。 「可以起飞了吗?」我马上问道。 甲斐点点头,然后看着时钟。 「三十分钟以后。」 「是。」 觉得体内的血液好像一口气开始流动似的,温暖的感觉一直浸透到指尖。相反的,皮肤表面突然变得很干爽,为了与机器同调,而持续产生这样的改变。 「其它人呢?」甲斐问笹仓。 为了把飞机开出去,需要一定的人手。 「在吃饭,我想很快就会回来了。」笹仓答道。 我坐在机翼上,检视驾驶舱里面,这是为了做细部确认。 「小心一点。」甲斐走过来,抬头看着我。「不要太勉强。笹仓把变更的地方都告诉妳了吗?」 「嗯,没问题的。」 「这个给妳。」她从手上的活页夹里,拿出一个很薄的数据夹,然后递给我,似乎是地图。 「在湖面上飞行,知道吗?当然可以使用无线电,不过这样容易被监听,所以要小心一点。」 「是。」 2 三十分钟后,我依照预定升空。跑道是柏油路,有种黏呼呼的感觉,轮胎是全新的,会发出奇妙的声音,不过,因为马上就会离开地面,到时就没什么用处了。引擎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只是有一点点无法使出全力的感觉。为了不发出噪音,我用六成左右的动力飞上去,盘旋之后,往湖泊的方向前进。可以看见高速公路和住宅区,不过,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朦朦胧胧。雨滴像雾气一样细小,虽然把挡风板都弄湿了,不过视线并没有想象中的坏。 不管怎么样,能够飞行的喜悦还是排在第一位。 我左右振动机翼。 稍微把机首拉高,试着用方向舵滑行。 听得到风斜斜切过的声音。 从挡风板流下的水珠也跟着改变了形状。 慢慢地滚转。 引擎渐渐变热。 下面是郊外的街道吗? 在主要道路两旁有大型商店、工厂,周围有田地和住宅,数不清的车子在路上奔驰,另外也看得见铁路,铁路笔直地把风景分成两边。 接近河川,道路和铁桥并列,我沿着那条河,变更航道。 几乎没有风。我控制住一直想往上飞的散香,继续在低空飞行,高度是五百五十。上面的云看起来很近,几乎已经停止下雨。 「怎么样?」笹仓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哇啊!吓死我了。」 我扮了个鬼脸回答,以前从来没在空中听过笹仓的声音,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 「声音听起来很好。」 「能飞到湖面上吗?」 「大概可以。」 「试试看把高度拉到八百。」 「了解。」 轻轻拉下方向舵,飞进云层当中。周围变成一片雪白,能见度越来越差,可是,在更高的地方,我开始看见明亮的白云。 看着仪表,继续上升。 这种高度总是让我想到,在这里的尽头应该就是天国吧! 那里一定躲着天使。 往上继续爬升,周围的视线稍微变得比较明朗。 「OK,大概到八百了。」 「油针调松两段。」 「了解。」我伸手操作。「好了。」 「仔细听声音。」 「你的声音很好听,令人陶醉。」 「笨蛋,我在说引擎。」 我当然知道啊,真是个听不懂玩笑的家伙。 「声音跟平常一样。」我答道:「比刚才好一点。」 「那么,高度降到两百。」 两百?说得倒轻松。 我横转之后,拉下升降舵。 再次沉入云层当中。 在看不见周围的时候,把机身从背面翻转成正面。 想用主翼把周围的云打散,不过没有效果。 速度逐渐增加,机体开始振动。 不久就来到从地面看到的那片阴暗天空。 下面是湖泊,越来越接近。 我看着高度计,没有勇气继续看它。 有飞行员那么相信仪表的吗? 左右翻转,环视周围。 没有任何东西在飞,连民航机都没有,甚至连气球、广告大气球,或一只鸟都没有,这里只有因薄薄水蒸气而显得混浊的空气。 高度降到三百时,我稍稍减缓倾斜角度,往左边倾斜,一边盘旋一边下降。平滑的深灰色水面变得十分清楚。 「OK,到两百了。」我报告着。 「声音如何?」 听了好一会儿的螺旋桨声。 「节流阀位置在哪里?」笹仓问道。 「现在在中速。」 「催动吧!」 「到什么程度?」 「到最高速。」 在这种地方,实在没有必要再催动节流阀,不过我还是用左手把节流阀往上推。机体瞬间加速,冲了出去。我斜斜地竖起机翼,用方向舵压住后面,把机首拉上来。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很浪费动力。 引擎的感觉还是不好,没有发挥全力。 「不行,引擎不能发挥全力。」我报告着。 「油针一段一段地调紧。」 我照着笹仓的吩咐调整。 「调紧一段,飞二十秒。」 「了解。」 「如果那样还是不行,再调紧一点,飞二十秒。」 调紧一段之后,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于是我再调紧一段。 一直保持同样姿势,倾斜机身,直直地往前飞。 大概会被当作一架发疯的飞机。 这次引擎的声音变得比较轻。 「好像变得比较顺了。」 「再一段。」 已经调紧,转动速度稍稍变快,变得有点迟钝,是更加干涩的声音。 「状况不错。感觉上转动速度好像有一百二十。」 「再调紧一段。」 我照着笹仓的话做。 转动速度变得更快。我回头看机身后面,想要看看排气状态,可是什么都没看见。没有失速的话是不可能看到的。 「转动变快,状况也很好。」 「把机首往上拉。」 「要求真多啊!」 机翼恢复水平之后,把机首往上拉。因为速度够快,所以机身就这样持续上升。确实很轻,少了三十五公斤非常有用,而且没有挂增槽。还是说,因为这里的空气比较浓,所以我才产生那样的错觉? 「引擎的运转状况如何?」 「嗯,没有特别的变化。」 「知道了,把油针调回去。」 「要调松吧?」 「是的。」 「了解。」 我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油针控制和引擎的节流阀部分有连动关系,它是非常简单的部分,一般在飞行时,飞行员几乎不会动到它。只有在引擎好像快要停止的时候,才会调整它,让通过的油料一下浓一下淡,以骗过引擎,让引擎不要停止运转。 「还有吗?」 「我大概知道状况了。继续飞一会儿,尽可能往低处飞。」 「再低下去的话,我就要去游泳了。」 「听说有帮妳准备船只了。」 「真的吗?」我吃了一惊。 我虽然在想笹仓可能是在开玩笑,不过从他没有回话这一点看来,说不定是认真的。也就是说有救生艇吗?的确,我的水性不好。虽然湖泊不像海洋那么可怕,可是光是想象自己长时间泡在里面,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我像要掠过水面似地飞着。 节流阀开中速,低空掠过。 上升,推到高速。然后就这样翻了一个筋斗。 情况很棒。 这个地方十分宽广,视野很好。因为贴近水面,所以能掌握对高度的距离感,觉得非常新鲜。平常几乎不可能有机会在这么低的地方表演特技,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表演马戏团杂耍一样。 以机身颠倒的姿态再一次低空掠过。 就这样慢慢地拉下升降舵。 头顶就是水面。 把机首往空中拉起。 克制着想做滚转的心情。 安全带支撑着我的身体,脑袋被拉扯。 垂直上升。 把节流阀推到高速。 速度加快。好棒! 放空档。 立刻失速。 往左边倒去,一如往常,这是这架飞机的调调。 坠落。 振动着机首,然后马上停止。 准备襟翼,利用速度放出襟翼。 踩下煞车。 觉得比平常灵敏好几倍。 慢慢推进节流阀,拉下升降舵。 用方向舵控制瞬间的平衡。 流畅地往水平方向滑出。 我看了一下仪表。高度三百。 往右边滚转。 继续,往左边滚转。 停止、关掉、停止,OK。 配平调整也没问题。 好轻啊! 这一定是目前最轻的吧! 跟在梦里驾驶的散香很接近。 「油压跟油温呢?」笹仓问道。 「没有异常,都不会动。」 「骗人的吧?」 「当然是。呃,只有油温好像稍微高了一点。」 「知道了,差不多该回来了。」 塔台事先告诉我,着陆时要在跑道西南侧等待。我绕了一个大圈,往那边飞去。 我从湖面飞离,在田地和街道上空飞翔,不时会看到高大的建筑物。高压电塔大概是最高的吧,可是,也没办法到达我这个高度。 马上到达指定的场所,开始进行无聊的盘旋,要是在盘旋的时候睡着就糟糕了。 我看见大型民航机进入跑道,本来想说自己应该是下一个,结果似乎又有另一架飞机要升空,我的许可还没有下来。 Teacher现在在哪里呢?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他应该是在这个飞行场以外的某个地方,到时候要从那里飞到这里。两地距离到底有多远呢?应该不会飞太久,但这样仍旧会缩短我们战斗的时间,觉得有点遗憾。如果能在同一个飞行场、同时升空的话,那是最棒的状态,我一直在想着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 对于敌方跟同伴的概念,我似乎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只有我不一样吗?不,所有的飞行员应该都会这么想。 为什么呢? 因为,跟在地上的人们比起来,战斗中的敌方比较接近自己。 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我们并不憎恨对手,反而非常尊敬对方。不管是同伴或敌方,都是优秀的飞行员。所以,跟一般人比起来,我们对敌方这个词汇、对敌方这句话、这个概念,在基本上就有决定性的差异。战斗者与非战斗者的差异,结果就在那里。 着陆许可终于下来了。 我故意稍微从侧边接近飞行场正前方,放下起落架后,在正前方改变方向,斜斜地进入跑道。 立刻着陆。有一种滑进来的感觉,轮胎比平常硬,我就这样煞车,进入侧道。大概连跑道前端的十分之一都没用到吧,因为知道停机棚的位置,所以可以这样做。 塔台要求确认跑道净空,我回答了YES。在帐棚前面,笹仓和两个维修工外,还有甲斐,正在等着我和散香。 3 把散香开进帐棚后,笹仓从排气管上采了一些附着在上面的油料样本,其它维修工开始拆卸整流罩。笹仓问了我几个问题,我记得自己好像都回答了YES。 飞行的时候心情明明很好,一降落地面就觉得很郁闷,身体变得十分沉重。我说想回饭店休息,甲斐就帮我叫了计程车,两人一起回到饭店。在车上,我不发一语,甲斐也没有说半句话。自己真是个性情阴晴不定的人啊,我为自己下了这种评价。 在大厅道别时,甲斐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她温柔地微笑,轻轻点头。到了吃饭时间再联络吧,最好不要离开饭店,她说。 我搭着电梯上楼,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房间。走进房间时,发现门的下方有一张名片。我把名片捡起来一看,是记者杣中的名片,里面用小字写着:「如果方便的话,请来电。」 我在床上坐下,拨了电话。 「喂喂,我是杣中。」 「我是草薙。」 「啊,您好……真抱歉,劳烦您打来。」 「有什么事?」 「如果方便的话,今天能见您一面吗?我有话要告诉您,可以吗?」 「抱歉,今天不行。」 「是吗?」 「很遗憾。」 「不,请不要这么说,谢谢您打来。我想往后可能会再跟您联络,到时请务必拨冗。」 「好,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咦?」 「再见。」 我挂掉电话。 然后,往床上倒去。 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累呢?我不明白。 今天明明只飞了十几分钟,飞行时间比平常都来得短。是因为在低空飞行的关系吗?的确,那不是我平常所称的「天空」。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就这样穿着原来的衣服。 连鞋子都没有脱掉。 我沉入梦乡当中。 我梦见自己坐在飞机上。这样根本就没有休息嘛!我一边作梦一边想着。也就是说,我知道那是梦境,可是,回神一看,我变得比现在还要小,完全是小孩的模样。我坐在驾驶舱里,不管再怎么伸长自己的脚,指尖都碰不到方向舵的踏板。这样的话,降落时会出问题的,我想。不过,我虽然这么想着,却一点都不着急。有时,我会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梦境,然后丢着方向舵不管,跪在座位上拉长身体看着外面。只要握住操纵杆,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四周只有一片蔚蓝的天空,我连太阳在哪里都不知道。试着倾斜机翼看看,下面是纯白云层所铺成的地毯。 多么纯粹的天空啊!没有其它东西在飞翔。 「这就是我的理想吗?」我自言自语。 或许是的。 孩提时代,我常常梦想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人。我梦想着街道跟大自然都保持原状,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类通通消失。那是很愉快的想象,我渴望这样的一个世界,这一点是很明显的。 我可以去喜欢的地方,玩自己喜欢的东西。去书店或图书馆的话,可以一整天都泡在书堆里。食物的话总有办法弄到,想找我自己要吃的食物,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街上别说是人,连猫跟狗都没有。 天空里也没有鸟,海里也没有鱼。 所有生物全部都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留下来?我突然这么想。 也就是说,我并不是活着的生物? 也许会得出那样的结论。 因为……不知不觉当中,「死亡」变成了生物的定义。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种状况对我来说非常适合。 这样很自由。 没有摩擦。 我知道,四周围绕着许多人的情况,是最不自由的。 没错,舒舒服服地、悠悠闲闲地、活下去吧。 然后,死去的时候,如果能从某个高处落下的话最好。坠落之际,就是真正在空中飞翔。不为任何人、只依循自己的意志而死,世上才没有这么幸运的事。 最后是那件事。 高潮在于,人在最后一刻时,不得不放弃一切。 不知何时,飞机消失了,我站在无人的街道中间。路上有很多车,可是,没有一辆车在动。我朝左右伸出双手,一边转圈一边走着。我像在溜冰一样,轻快地奔驰,有时跳到车盖上、然后再跳到屋檐上,往隔壁的车跳过去,就算弄出很大的声音也没关系,也可以在小巷子里奔跑,顺着架在大楼墙上的梯子往上爬,爬到顶楼去,碰到哪一扇门就开哪一扇,把全部的房间都看过一遍,拉开窗帘、打开门,然后再用力摔上。 不管做什么都很有趣。 不管哪里都没有人。 只剩我一个。 可是…… 一个人的话,一定不能驾驶飞机吧。 因为没办法维修。所以,我希望笹仓在这里,要是他在的话,说不定就可以驾驶飞机。 啊啊,可是…… 就算能驾驶飞机,还是会觉得很无聊吧。 不知为何,只有在天空里,我会想要一个对手。 如果Teacher在的话,那该会多有趣啊。 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 我笑了起来。 哼着歌也不错。 一边转圈一边走着。 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 在回堵于路上、空荡无人的车辆间穿梭。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 是的,我什么都不要。 这样就好了。 只要有我就好了。 连世界都不要。 全部消失最好。 连我也…… 抬头望着天空。 我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有会动的东西。 我盯着刺眼的天空,广告气球飘上天空。 红色的。 它因风而飘动。 是谁放掉的?它会一直往上飘吗? 下一刻,我站在那个顶楼上。 广告气球的绳子绑在一个很大的水泥块上,那里有三个氦气钢瓶,旁边是五彩帐棚。有小孩子坐的小汽车、行驶于短短轨道上的火车、在原地团团转的直升机、附有机关枪的双翼机,小小的旋转木马也不断旋转旋转,灯火通明。我朝那里走去。 在旋转木马的对面,有一座像城堡般的建筑物,是模型,以流畅曲线为造型的玩具城堡。正门是敞开的,有一个拱门型的入口。 那里面站了一个人。 我想是人偶吧。我朝它走近。 沿路像黑暗的隧道。 站在隧道深处的,是他。 「函南?」 他露出微笑,然后点头。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在等妳,草薙水素。」 「为什么你没有消失?除了我以外的生物,应该通通消失了才对啊。」 「因为,这里是妳的梦。」 「是啊,没错。」我点点头。「是梦,我的梦,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简单。」 「简单?」 我握住他的手。 冰冷的手。 像人偶一样。 像我一样。 身体靠近,脸庞挨近。 像要去碰触一样,像要去感受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妳不明白?」 「我不明白。」 「除了妳之外,其它东西的确都消失了。」他说。 「可是,你在这里。」 「为什么妳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妳只是假装没有发现而已,妳很清楚原因。」 「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什么?」 少年用力地抱住我。 然后,亲吻我的脖子。 他在我耳边低语。 听到那句话,在短短一瞬间,我发现了。 是吗? 原来如此。 然后,一股恶寒窜流全身。 「我,就是妳。」他说。 4 睁开眼睛。 我在床上。 心跳很快。 喉咙很渴。 无法控制的焦躁感。 感觉是爆炸性的,已经无法阻止,身体一直一直抖个不停。身体渗出汗水。 怎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好一会儿,我想不起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哪里。 还有,我必须去想我究竟是谁。 我慢慢地摸索。 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脚,把手放在脸上。 是谁? 我想发出声音,试着说说话。 可是,我怕那是自己陌生的声音。 我摸摸头,把头发往上拨。 把双脚伸到床下,站了起来,身体很轻,哪里都不会痛,我不是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伸手摸摸后脑,那里贴着OK绷。 太好了。 至少是我熟悉的身体。 我脱掉上衣,走进浴室,看着镜子。 发青的脸庞。 皱眉、露出不悦表情的人。 这就是我吗? 我打开水龙头,水流了出来,我把手伸到水流里。 好冷。 我把弄湿的双手覆在睑上。 用两手掏水,含在嘴里。 往旁边一看,看见放在密封塑料袋里的剃刀。 雪白的毛巾、牙刷、塑料杯、肥皂。 那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拿起剃刀。 想起自己以前曾经用这个东西割腕。 看看手腕,那个痕迹还在,还没有消失。因为没有消失,所以能够回想起来。我回想着,因而知道这就是自己,就是这个身体。 那是为此而存在的证据。 刘海在不知不觉当中变长,几乎盖到眼睛。现在虽然没关系,可是一戴上帽子就会变得很麻烦。 削掉吧! 我把剃刀从袋子里拿出来。 水不断流着。 热气蒸腾。 好像变成热水了。 奇怪的水。 谄媚的水。 用右手手指掐着剃刀,看着镜子,一点一点地削掉刘海。 门铃响起。 谁来了?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把剃刀拿出来了,这样说不定会被骂。 怎么办? 可是,袋子已经破掉,一定会被发现的。 总之应该先去应门。 我走到门口,开锁。我并没有挂门链。 「妳好。」站在那里的女人说道:「怎么了?」 「咦?」 「妳的表情看起来很吃惊。」 我倾着脸。 「不舒服吗?」 也许是的。 我闭上眼睛。 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浮在空中,背后似乎抵到什么。撞到墙壁了,因为我的身体向后倒去。 「草薙,妳还好吧?」女人的声音。 「啊、嗯……没关系。」 那之后,我自己走到房间里面。 坐在床上。 床铺是雪白的。 等着吸取血液的雪白。 「妳还是躺一下吧!」她说。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在床上躺了下来,将脸埋在枕头里,然后,想了好一会儿。 终于能够想起这个走进屋里的女人名字。是的,甲斐,我的上司甲斐,现在是傍晚,明天有一场重要的飞行,我叫做草薙水素。 「太好了。」我闭着眼睛低语。 「怎么了?」她问道,声音听起来很近。 不知道。可是,太好了。 我还是我,这真是太好了。 没有到别的地方去,没有变成别的身体,这真是太好了。 今天也仍旧是今天,就这样等着我,这真是太好了。 眼眶一热,泪水流了下来。 「草薙,妳还好吧?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没关系。」我抬起头,然后,慢慢起身,坐在床沿。我挺直身体,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我知道脸上还留着泪痕,不过并不打算隐藏它。虽然不知道自己哭泣的原因,不过,我想应该不是什么不好的情况。 甲斐默默看着我。 沉默。 她背后的窗户映出了室内。 「妳在哭。」甲斐伸手说道。 我仍旧不发一言,她碰触我,或许是紧紧地抱住了我。如果我现在站起来,她一定会那么做的,我有这样的预感。 「不是,这个大概是喜极而泣吧。」我答道:「因为我做了梦。」 「梦?」甲斐坐正身体,微倾着头。「是愉快的梦吗?」 「嗯。」 「那就好……」 「不必担心,我自己也不担心。」我挤出一点笑容,不知道我做得够好吗? 「我来是为了要找妳吃饭……如何?」 「这样啊……」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嗯,走吧!」 「太好了,我在外面等妳。」甲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她离开房间后,我在浴室洗了脸。剃刀就掉在水龙头旁边,我再也不想碰它,总觉得一旦碰它,自己一定会受伤。 套好上衣,做了一次深呼吸。我靠近窗户,把脸贴上去,一直近到看不见自己脸部的倒影为止,才终于看见外面。 好暗的天空。 下过雨了吗?可是,窗户并没有湿。 简直就像是在窥视水槽里面一样。 要在这种地方驾驶飞机吗?我想。 我想起在水族馆里游泳的鱼。记得小时候去过一次水族馆,很多很多鱼成群结队地游泳,张着嘴巴游泳,想着这就是世界的全部。这里没有暴风、没有外敌,饲料充足,安全而和平,住起来应该很舒服,而且不会感到不自由,可是,那真是牠们所希望的吗? 人类也生活在名为社会的水槽里,借着安全与和平而活着。怎么样才能让出生在水槽里、在水槽里长大的人们知道外面的事情呢? 不,他们知道。 知道那一点的,不就是人类吗? 从孩提时代开始,每个人都知道外面的世界,都能预知真正的自由。 因此,有人往空中跳去。 每个孩童都梦想自己飞翔于蓝天。 一直到真正能飞为止,或者,一直到不能飞翔,死心断念为止。 5 我们搭电梯上楼,走进餐厅。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在这么暗的地方吃饭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小桌子上有细细的烛光摇曳着,墙壁是很旧的木头,上面覆着像长春藤一样的人造植物。我摸了一下,确定那是塑料。我觉得,有一半以上的人类,摸起来应该都是这种触感吧。 侍者过来帮我们点餐,我请他尽可能给我分量少一点的东西。 「那么,我们帮您把所有菜色的分量都减少一点。」 「不是减少一点,请给我一半以下的分量就好。」我叮咛着。 侍者离开后,甲斐露出奸笑的表情挨近我。 「就算剩下也没关系啊。」 「嗯,可是……光是看到那么多东西,我就开始觉得不舒服。」 「原来如此。」她露出微笑。「好个禁欲的人。」 虽然不知道这跟禁欲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点点头。甲斐从包包拿出香烟,问我要不要,我拒绝了她。她把烟叼在嘴里点燃。 「今天晚上天气会转晴。」她吐出一口烟之后说道,烟草的香气四溢。 「这样啊。」我吸了一口气,一直都很喜欢烟草的味道。「那么,就是明天了吧。」 「应该充满气势呢?还是应该放松一点?」 「不知道。」我摇摇头。「您觉得我现在看起来是哪一种?」 「很难说。」甲斐直直盯着我。「看起来不像充满气势的样子,可是也很难说妳处于放松状态。」 「我一直都是这样。」 「平时都是坐上飞机之后,连续飞好一阵子,这样情绪就会渐渐变得高昂。明天一飞上去就必须要这样。虽然对手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可是妳必须去迎战,没有时间让妳暖机喔。」 「没问题,我会先把引擎热好。」 饮料送了过来。侍者把两个玻璃杯并排,在甲斐的杯子里倒进红酒。我喝了一口苏打水,知道水分流进体内。然后,我想起刘海的事,用手指摸摸头发。 「怎么了?」甲斐问道。 「我想剪刘海,可是才剪到一半。」 「妳都怎么处理头发?」 「什么意思?」 「都去哪里剪?在基地附近吗?」 「我都自己剪。」 「啊啊……」用单手拿着玻璃杯,甲斐的唇型变得缓和。「是吗?我以前就想问了,妳在从事这个工作前,也都一直维持这个发型吗?」 「是的。」 「有没有做什么运动?」 「没有。」 「妳都自己剪?」 「小时候是妈妈帮我剪的,后来之所以开始自己剪,是因为她给我一把属于我自己的剪刀。」 「剪头发专用的剪刀吗?」 「不是,上学之后,她买文具给我,里面包括一把剪刀,所以我就常常自己用剪刀剪头发。」 「这样啊……」甲斐睁大了眼睛. 「我常常在想头发为什么要变长呢?」我说道,觉得有一点好笑。「指甲也是,明明都是多余的东西。」 「可是,也有人把头发留长啊,可以编起来或绑蝴蝶结什么的。」 「嗯,的确。」 「妳有什么看法?」 我看着甲斐。她的头发虽然没有我短,不过也是短发。 「您以前的发型是什么样子?」 她噗哧一笑。 「被妳问倒了,这下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抱歉。」 「我以前是长发,长到几乎看不见背部。」她抽着烟,吐出一口细细的烟。「我不太愿意回想起小时候的事。」 「为什么?」 「会觉得自己很可怜。」甲斐说道。 虽然她露出笑容,然而却不是平常那种温柔的笑容。 「现在比较好。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跟以前比起来,现在绝对比较好。我还想让自己更好。」 「我小时候也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现在反而比较快乐。」 侍者把前菜端上来的时候,我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下的手,看着指甲。还是剪一下比较好,我想。 「明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我想买衣服给妳。怎么样?如果妳不嫌弃的话。」 「我不会嫌弃。您要送我什么样的衣服?」 「妳想要什么样的?」 「我想要一件夹克。」 「好啊,就买那个。」 「那么,如果我能活着回来的话,再请您送我衣服。」我这么说着,向她露出微笑。 虽然连自己都觉得很稀奇,不过要做到这种程度的事很简单。 「没问题的,我相信妳。还有一件事……」甲斐一边把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一边说道:「之后,妳会升官,自己管一个部队。」 「部队?」 「就是变成指挥官,在基尔特连里是第一个。就实战的指挥官来说,妳也是里面的第一个女性。」 我变得沉默。 似乎该说些什么,我试着找寻一些话语,可是脑海里想的却是别件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得到妳的承诺。」甲斐说道。 「如果不能驾驶战斗机的话,我想拒绝。」我立刻回答。 「那一点我们考虑进去了。」甲斐点点头。「以指挥宫的身分同时担任实战飞行员、参与任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我们公司这几年来没有这么做……所以,妳的要求应该可以被接受。」 「自己当指挥官,您是说,可以向自己下达出击命令吗?」 「就算是指挥官,也不可能凭着一个人的判断下达出击命令。不过,就像妳所说的一样,比被别人命令来得自由吧!」 「这样的话,我好像可以随时飞出去的样子。」 「我想应该不会。」甲斐露出微笑。「妳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任性家伙,妳会考虑周遭的状况,汇整一切,进行客观的判断。妳有那样的能力。」 「要移到其它基地吗?」 「应该会。」 「是前线吗?」 「跟现在的地方差不多,离前线很近。」 「这样啊……」 「上面还没有任何正式的决定,明天晚上一切都会决定下来。如果那个会议开得成的话。」 我想任命笹仓为技师。这样的话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可是,我应该没有那种权力吧。不管是场所也好、人员、设备也好,一个小队指挥官应该没有插嘴的余地。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大概就是接受任务,或者是拒绝一切,扬长离去。我想,如果我说要辞掉工作的话,公司很有可能做某种程度的让步。我虽然不想用这种方法,但非不得已的话,也就是说,例如发生了不能驾驶战斗机之类的严重情况,我只好使出这个手段了。我在心里大略地预想过这个状况。 目前还能驾驶飞机,这样还算不坏。就算是当作今晚陪她吃饭的报酬,我还是占了便宜。不过,为了这种程度的事情就感到高兴,或许也可以证明我对自己的将来并没有什么期待吧。搞不好会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这样放弃了一切。明天或许将是最后一次战斗,之后我再也不能驾驶战斗机了,我有这样的预感。 公司不希望我继续飞。这个状况一点一点地烙进我的体内,像油料一样晕染开来。当然,我绝对不会认同,可是,在巨大的力量面前,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无法去做。 或许,我之所以这么期待明天的飞行,就是因为不想去思考往后的事情吧。 我不断想着这样的事。 太好了,这不是最后。我有一点点高兴,真心地感到高兴。我想,我必须感到高兴,可是,我挤不出笑容。 在这种饭店的床上睡觉,在餐厅享用豪华的料理。这一切都是失常的。为什么我不能回到那个基地,听合田的命令,像平常一样出击呢?我一直以来都在做那样的事,如今为什么不能再继续下去?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跟其它伙伴比起来,我比他们更认真工作,为公司尽心尽力。可是,我被他人从自己最喜欢的环境当中拉开,这是为什么? 可是,这种状况,至今发生过的次数不计其数。 我明明一直忍耐、一直当个好孩子,明明一直跟周围配合,可是,他们总是夺走我已经努力适应的环境。 为什么呢?我追问理由。 「因为妳已经不是小孩了。」他们说。 如果是小孩就可以做的事情,变成大人以后就不能做了。似乎是这样的,我想。一般而言,相反的状况明明就比较多。 不能继续做的事情有很多。 像是被宠溺之类的。 例如说,从学校回来之后,发现自己一直很爱惜的玩偶不见了。去问妈妈的时候,妈妈笑着回答,因为太脏,所以拿去烧掉了。 「这是遗物。」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递给我。 用玻璃做成的,玩偶的两个眼睛。 因为太过惊讶,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是,到底怎么样才能产生那种想法? 大人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是根据什么去想的? 我试着去想象。 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这种情况一再发生,后来就习惯了。 总之,这一切都是仪式,为了让我们认识到自己不再是个小孩,自己已经成为大人。「妳已经不是小孩了,好歹也算个大人。」为了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所以拿着无数的牺牲品,不由分说地点火,全部烧掉。大人会抢走孩子所珍惜的一切。 妳已经是我们这些残酷大人的同伴了,他们在我耳边如此低声说道。 然后,大家咯咯笑着。 不可能一直都是小孩。 人类在成为丑恶的大人之后,死去。 我有那种确定的预感。 因此,我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不可能一直驾驶飞机。所以,我才会在这场飞行、这场战斗当中,赌上全部,赌上我人生至今所有的一切,只有那里才有一条生路,会这么想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如此,总之,这是小孩。 希望保持现状。 游乐场明明已经关门,却还撒娇着想继续在这里玩。 还不想睡觉,想继续看绘本。 小孩常常希望事情能持续下去。 然而,那是不能被认同的。 在这个世界的结构里,世代会不断交替,开启的东西会关上,移动的东西会停止,上升的东西不得不落下。这是「不能一直保持原样」的定律。 或许,因为人类本身就是如此,人类本身在出生之后,总有一天会死亡,因为无法从那种生命的循环中逃离,为了面对那一切,而具备了那种智慧。 可是,小孩没有那种智慧。 对我们来说,那个循环不存在。 所以,我们才会希望,同样的事情,同样的乐趣,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可以做那种分析。那么想的话就能接受。 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害怕这种永远持续下去的连锁。 那也是很确实的感觉。 不知为何,许多基尔特连多半自己求死,这是事实。希望从事与死亡直接面对面的工作,这也是事实。我自己也不怕死,不会像普通人那么害怕。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条件明明都相同,然而,对死亡的渴望程度却有很大的差异。 想要用自己的意志力来停下那个不断反复的循环。应该是出自这样的动机吧。 我很明白这一点。 就算我们是不同种类的人,某处一定潜伏着古老的细胞,那种细胞抗拒着永恒。我这么想。 一次就好,我想试着确认死亡。 可是,只能做一次。 那是一样的。 如果只有一次机会的话,献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不是人之常情吗? 我这么想。 我应付着甲斐的谈话,然后,也适当地应付着陈列在眼前的料理,浪费着时间。有好几次想把自己想的事情说出来,不过终究还是作罢。在今天这种场合,对方应该无法立刻理解。无论再怎么运用语言,绝对没有办法传达出原本的意思。总之,在理解之前,厌恶、怀疑,甚或同情的情绪会交错产生,那些多余的感情会影响理解。讲到某一段落时,对方会变得无法继续理解语言的意义。那是一定的,情况总是如此。 最后我们喝了装在小杯子里,像金属一样苦涩的咖啡。对我来说,那是最美味的一杯咖啡,很像笹仓带过来的、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店里的咖啡。这么看来,那家店的价格不但便宜,而且味道也是一流的。 笹仓在干什么? 一定还在飞行场的帐棚里,进行某些作业吧。 为什么我不能去那里? 距离竟然这么远,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之后,我应该会洗个澡,在静谧房间里,在干爽洁白的床铺上睡觉吧。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是什么要把我从现实当中拉开呢? 我一直跟甲斐在一起,直到电梯口为止。向她敬礼之后道别,我独自搭电梯下楼。甲斐露出微笑,跟往常一样。长发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少女呢?我想象着。 6 夜里虽然睡得很好,但早上起床之后,觉得喉咙有点痛。 拉开窗帘一看,虽称不上晴天,不过也没有下雨,天气还算适合,不刺眼的话也许比较好。 在浴室漱口洗脸时,突然很想洗澡,于是我脱了衣服。 脑袋里有一半已经坐进驾驶舱了,握着操纵杆,追踪着Teacher的踪影。身体很紧张,试着做了一个呼吸,肌肉微微振动。这就是临上战场前精神抖擞的状态吧。 用毛巾把头发擦干,看着镜中的自己,镜里的人直直瞪着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想不出来。牵动嘴角,试着挤出笑容,可是一点都不好笑。 走出浴室,穿好衣服,把行李塞进包包,也许不会再回到这个房间了,我想。虽然,一直以来都是那样。 我离开房间,沿着一条昏暗的通路走到电梯口。一名中年女子推着推车和我擦身而过,大概是工作人员。她向我点头打招呼,我保持沉默。 搭着电梯下到大厅,把钥匙交给柜台后,我走向出口。周围的人回头看我。侍者帮我开了门。我坐进在圆环上等待的计程车。 「去机场。」我说:「后门。」 我感觉到在体内流动的血液温度一点一点地上升。如果有血温计的话,指针一定会一口气冲上去。 流动的街景、在四周奔驰的车辆,与在人行道上交错行走的人们。又是抬头往上看,会看到耸立的建筑物、以及微微反射着明亮天空的窗户。 多么善良的人们啊! 亘古以来不断彼此厮杀,但谁也不记得了。 那是古老古老的故事,是另一个宇宙的幻想曲。 大家应该都有那种感觉吧。 然后,不断说着:战争是丑恶的,战争是愚蠢的。 当然,正如他们所言。 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还愚蠢。 可是……完全不曾说出口的反动,也确实存在。 是什么? 这种激昂的感觉是什么? 为什么,我们活着? 为什么,豁出性命飞上天空? 生命是什么? 是这个身体里面的东西吗? 至少,当我飞上天际的时候,我的生命也跟着一起飞上天空。 当我在战斗的时候,它也跟我在一起。 我曾经想要离开我的生命。 那是很简单的事。 有时人类会把生命切割分离。 既然如此,生命为什么还要跟着这样的我? 我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它才跟着我吗? 总之,现在的我,非常重视自己的生命。 透过战斗,我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不战斗的话,要怎么样才会明白它的价值? 许多伙伴从空中坠落。 看着那些场景,我渐渐明白了。 为了真正抓住生命,人们才会死去。 只有死去的人是胜利者。 没关系。 生命一直都在等着。 一直到我坠落为止,它会一直等着我。 那个时候,我一定可以得到最重要的东西吧? 一定。 等着吧!我会让妳看到美丽的东西。 如果要死的话就是今天。 绝对是今天。 因为对手是Teacher。 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对我说,失速翻滚的急转弯动作,要留到最后一刻才能用。从那之后,我几乎不曾用过这一招。这是为了今天而保留的。 脑海里描绘着几道曲线。 轨迹交错。 他的轨迹是白色的,我的轨迹是蓝色的。 像蝴蝶结一样缠绕。 缠绕。美丽地…… 路上没怎么塞车,到达飞行场的大门后,我在那里下车,因为想稍微走几步路。 我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回头看马路对面,一辆箱型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杣中从里面走出来。他站在车子旁边,向我行礼,看样子并不打算走过来。难道他在车里过夜吗?应该不至于,或许他是早上过来的吧。车子停放的位置跟之前不一样。 我举起一只手,朝他露出一点点笑容。为什么?因为能感受到他的诚意,所以我并不讨厌他。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从他身上感受到善意。 我也向守卫打招呼。走在空地上,周围半个人都没有,只听得到飞机的引擎声响。 甲斐站在帐棚前。一看到我,她立刻走了过来。 「早上我有打电话去妳房间。」她说:「好像跟妳错过了。」 「可能是我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吧!」 「我们得到消息,说可能会提早。」 「这样啊。笹仓呢?」 「在里面,他说已经没有事情可做了。」 「那么,马上就能起飞了。」我答道。 「如果是真的话,中午之前会有几个高官过来参访,大概会比他们过来的时间还早。」 「知道了。」 「现在还不要紧,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去喝杯热咖啡之类的。」 好像还有其它人会来。甲斐留在帐棚外,我一个人走了进去。散香周围没有半个人。跟第一天比起来,这里变得比较有停机棚的味道了。因为燃料跟油料的味道已经渗入周遭。在事务室的入口处,笹仓一个人坐着。 「早啊。」我走近他,打了声招呼。 「嗯。」他点点头。「燃料已经加满,一开始就没有挂增槽,武装设备是平常用的对空A式。」 「了解。」 我走过他身边,进入事务室。桌上放着茶壶,以及成束的纸杯。我在沙发上坐下来,伸手拿了一个纸杯,把壶里的东西倒进去,大约装了半杯黑色液体后,我停下动作。 「笹仓,要喝吗?」 「嗯。」他站起来,往这里走进来。 我也帮他倒了一杯。 「谢谢。」他拿起杯子。 我喝着咖啡,虽然没有那么热,不过味道苦涩而美味。 「很辛苦吧?」我问道。 「什么?」 「维修。」 「不会。」正在喝咖啡的笹仓抬起头来。「平常就这样。」 「你不是摆着一张臭脸吗?」 「我本来就长这个样子。」 经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或许真的是这样。为了我一个人,害他得来这种不习惯的地方,我觉得有点抱歉。他基于兴趣而在进行很多研究,如果不能做研究的话,应该会觉得很无趣吧! 笹仓很快地把咖啡喝完后走了出去。因为门关着的缘故,我看不见外面。我抽了一根烟,然后靠着沙发闭上眼睛。或许真的睡着了,总觉得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甲斐跟另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我不知道他的名宇。 「待机指令已经下来了。」甲斐说道。 我站了起来。 帐棚的铁卷门已经打开,笹仓和其它人正在把散香拉到外面去。他们用了钢缆和电动起重机。 「祝妳有良好战斗表现。」站在甲斐旁边的男人说道。 我只默默向他敬了礼。 散香已经被拉到外面,趁他们改变机体方向的时候,我坐进驾驶舱。挡风板仍旧是半开着的。 笹仓跳上机翼,来到我旁边。 「有没有什么在意的地方?」 「没有。」 「今天的湿度跟昨天几乎一样。」 「那个没关系。」 「嗯,是没关系。」 「没问题的,不要担心。」我说道。 「发动引擎看看。」 「OK,后面没问题吧?」 「没问题。」 我确认了一下煞车,然后打开启动马达的开关,发动。 机体轻轻摇晃之后,螺旋桨开始啪啦啪啦地转动,感觉非常顺畅。 「别忘了,油针调得比平常紧。所以,万一飞上高空的时候要小心。好好听引擎的声音。」 「我知道啦!我从什么时候就在开飞机了啊?」我戴上头盔。 甲斐来到机翼前方,好像在叫喊什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 「确认敌机到达,再过十三分钟。」笹仓帮我转达。 「这样刚好,就这样继续暖机吧!」 甲斐又在叫喊。 「她说起飞许可已经下来了,现在要开到跑道上。」 「这是特别待遇吗?」 「不要自暴自弃喔。」 「咦?」 「不要自暴自弃。」 「我听得到。」我答道:「可是不知道意思。」 笹仓往前探身,把脸凑近我,我稍微把头盔拿起来,把耳朵附过去。 「因为对手是Teacher,所以不要自暴自弃。」 「我为什么要自暴自弃?」我反问道。 「要回来喔。」笹仓说。 听到这句话,我也噗哧一笑。 「坠机的时候,我会坠回到这里。」我说:「你要好好注意看着天空。」 「知道了。」笹仓点点头。 「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吧?我会好好让你看看,我飞得有多么美丽。」 「OK。」他举起一只手。 笹仓跳下机翼。我重新戴好头盔,系上安全带。依序检查仪表和舵,站在前面的工作人员挥舞着旗子。 看了一下旁边,帐棚前站了好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似乎刚刚才到。他们像是觉得很刺眼似地瞇细了眼睛,看着这边。这种天气还会觉得刺眼,难道是鼹鼠吗?我想。 我推进引擎节流阀,解除煞车。 散香慢慢地往侧道开出去。 7 在跑道尽头怠速待机了大约八分钟,在这期间,有关敌机方位相距离的正确情报已经传来。我一离开跑道,某处的警报器跟着响起,可是,马上被引擎的声响吞没。我以缓和的角度离开地面,为了观看帐棚和塔台,左右振动着机翼。 上升,盘旋。 一边用方向计确认方位,一边上升。 该上升到什么地方是个问题,总之,现在只能等待对方出现。 看不见蔚蓝的天空,云层也没有低到令人讨厌。 敌机的位置再次透过无线电传来。 只有一架飞机,机种不明。 可是,驾驶的人是他。 对方的高度似乎已经降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诱到低处吧! 稍微减低上升速度,略微调整舵的配平。 为了掌握空气的触感,我翻滚了一圈。 还没看见。 应该已经到了能看见的距离,是因为空气太污浊了吗? 稍微倾斜,全神贯注地看向对方的方向。 田园在眼前开展,是平坦而宽广的地方。 也看得见河川,上面架了很多桥梁。也看得见铁路,马路上有各种颜色的车子。 在地面生活的人们,像蚂蚁一样络绎不绝。 还是没看见。 上面的白云静止,几乎没有风。 快来吧! 我们好不容易才能见面。 没有其它人能让我这么殷切盼望。 没有任何能聚焦的物体。 我寻找飞在空中的东西。 差不多是时候了。 在哪里? 快点来吧! 看见了! 「确认。」我用无线电联络。 一个突兀的点浮现在空中,几乎不动,高度几乎一样,似乎笔直地朝着这边过来。如果是平常的话,我应该在重系安全带,不过今天一开始我就把安全带系好了。因为是事先说好的,等待的时间非常短暂。 我斜斜地绕了一圈。 深呼吸。 没有戴护目镜。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的话,也许就不用戴了。 渐渐看到对方的身影。 对方也稍微改变了前进方向。 确认仪表,再度修正配平。 听着引擎的声音。 没有异常的声音。 接近了。 是空冷式引擎的鸥翼,像翠芽一样的机型,颜色还看不出来。 我翻转机身,倾斜,转了一个大弯。对方仍旧笔直地朝我这边冲来。 可是,他在那里左右振动机翼。 是Teacher,不会错。 我也左右振动副翼,向他打招呼。 来吧! 跳吧! 跳舞吧! 我高兴得想笑。 我增加倾斜角度,慢慢拉下升降舵。 温柔地把节流阀往上推。 这是绕进他后方的正常路线。 对方也会盘旋吧? 然后,他会往上呢?或者是往下? 结果,他仍然笔直地飞。 速度似乎加快了。 他朝市街中心飞去。我也把节流阀往上推,加快速度。可是,在直线水平的速度上,他应该稍占优势。 追着他飞了好一会儿。 我啧了好几声。 想快点起舞,想一起跳舞。 他倾斜机翼。 往下冲,降低高度。 终于来了吗? 我跟在他后面,降低高度。双方的距离还很远。 机枪还打不到。 越过高压电塔,斜斜地穿过住宅区上方。 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在飞。 离飞行场虽然很近,但跑道恐怕都关闭了。 他似乎还想继续往下降。 我选择了比较高的路线。虽然变成不易看到他的角度,不过我还是跟着他。速度稍微减慢,看样子他似乎不打算拉开彼此的距离。 经过住宅区后就是森林地带,我们立刻越过那一区,穿过一条很大的河川。接近街道了。现在的高度,大约是高楼的两倍左右。 总之地上的人们应该能够听到两架飞机烦人的引擎声,也许他们没有听过比民航机更尖锐的声音。 逐渐追上他了,距离拉近。 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突然急速转弯。 「来了!」 我慌慌张张地拉下节流阀。 放下襟翼,踩住煞车,机体发出嘎吱声响。 往右边转弯。 相反。 往左。 已经看不见风景了。 今天必须注意周遭的一切。 对手,只有一架飞机。 用近乎垂直的倾斜角度回转,从上面看着对方。 他急速上升。 可是,那一定是假动作。 稍微玩一下,马上就会回到原来位置。 正如我所想的,他往右边翻转,俯冲。 我也翻转机身,跟着下降。 接近。 跟在他后面。 解除机枪的安全装置。 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吗? 他的机体翻转。 要上升吗? 不,是做失速动作。 来不及了。 我顿时感到犹豫,可是,左手任性地把节流阀往上推。 只能脱离。 降低高度,节流阀全开。 Teacher立刻飞向后方,看不见他的踪影。 很精彩的失速动作。 「明明叫别人不要那么做的!」 我心情好极了。 后方虽然被跟住,可是还有一段距离。 我马上加速。 上升的话就可以甩掉他吧,要不要翻个大筋斗? 可是,如果在顶点处被他切进内侧的话会很危险。 我从左右两方回头看后面,确认位置。 稍微再忍耐一下。 在正后方吗? 看到了。 距离没问题。 虽然可以做失速动作,可是一定会被看穿。他的反应如果够快,我的损失就会很大。不能用同一个招数。我想起笹仓说要往下飞。 我就这样急速下降。 眼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近。 要反身往天空飞去吗? 反转。 拉下升降舵。 敌机在上面的斜后方。 Teacher仍旧维持机身颠倒的姿态。 他在看这边吧! 放空档。 节流阀全开,从低空冲过去。 比大楼还要低。 附近没有很高的建筑物。我降下高度,接近道路,近到几乎可以就那样降落。 河川的堤防迫近眼前。 看看后方,他仍然跟着我。 可是,应该没办法再接近了。 飞越堤防之后,我再次降低高度。 长满茂盛杂草的草原。 接着是水面。 看了一下仪表。油温、油压都很正常。确认Teacher的位置。 他一定是在等我爬升。 要稍微再引诱他一下吗? 我时时微妙地改变角度。 要让对方稍微飞长一点的距离。 逃离的那一方在这一点比较有利。 我听着引擎的声音。 想起笹仓的忠告。扫了一眼调节阀的刻度。 对方射击。立刻往右。 我回头看。 在那种距离下? 距离稍微拉近了。 这么快? 应该是调过引擎了吧? 接近街道。 要上升呢?或者穿过去? 他一定在等我上升。 响应他的期待也不错。 辜负他的期待,直接穿过去也不错。 引擎的情况很好,渐渐运转得很顺。 乐趣从现在才开始。 我左右做了一些假动作,笔直地前进。看看周围,建筑物开始增加,也接近了道路。 前方是耸立的大楼群。 又接近了堤防,稍微往左边转弯切入。 斜斜地越过堤防。 我继续下降,直到几乎掠过水面。 确认后方,稍微拉远了吗? 再来翻一次筋斗吧! 在无法让你切入内侧的地方。 巨大的铁桥逐渐接近。跟现在飞行的高度比起来,桥墩比较高一点。要这样直接穿过下方吗?还是往左边或右边上升?右边是市街,左边是郊外。就这样往下游飞去的话,是工业地带吧,远处可看到高耸的烟囱。 确认后方,他又稍微接近了一点。 眼看着已经接近桥梁。 下面似乎是铁路,上面是道路。 清楚地知道正在移动的车辆离自己很近。 节流阀仍旧保持在原来位置。 我用左手戴上护目镜。 右手集中在操纵杆上。 已经没有往左或往右的选择了。 马上要到了。 水面很近,大型桥梁迫近眼前。 就是现在。 一点一点地拉下操纵杆。 上升。 机体发出嘎吱的声响。 身体陷在座位上。 虽然往后方看去,但什么都看不到。 笔直地往上。 引擎低鸣着。 我看到路上有很多车在奔驰。 机体颠倒。 越过桥梁的钢缆。 来到桥梁正上方时,我看到Teacher。 不亏是Teacher。他翻了一个筋斗,反应很快。 可是,绕个小圈怎么样。 桥上的钢缆形成阻碍,要做失速转弯的话很危险。 我向下飞去,拉紧节流阀。 放出襟翼。 拉下升降舵。 桥墩再度接近眼前。 从下面穿过。 这次是几乎要猛然刷过水面的角度。 升降舵。 看着后方。 Teacher做了一个滚转。 放弃了。 太好了! 我掠过水面。 稍微倾斜机体。 翼端几乎要碰到水面的瞬间。 左手往上推,节流阀全开。 因为扭力的关系,机身变得更加倾斜,不过我就放任它这样。 斜斜地上升。 他在桥梁对面,在上游盘旋。 完全甩掉了。 我继续上升,飞到桥上时做了一个滚转。 跟在Teacher后面的斜上方。 越过堤防,他往街道的方向飞去。 我维持高度,跟在他后面。 现在我变成了等待的一方,当他有所动作时,就是我的机会。在目前的位置关系上,他无法爬升。 爬升时,如果速度变慢的话就会形成致命伤。 在道路上方飞行。 高度只有一百公尺。 油温逐渐上升,油压OK。 逐渐接近大楼。我这边还是比较高。 原来如此,打算利用大楼来盘旋吗?这样我就无法通过他的内侧。原来还有这一招啊。 脑海里闪过数种可能的情况。 上升之后往左边飞出的可能性最高。那是什么时候? 建筑物渐渐变高。 接近市街中心了。 迅速地穿过广告牌和天线。 当然,我不会看那种东西,那只是单纯的障碍物。 进入大楼形成的峡谷之间,穿越。 两侧并列着窗户。 虽然有压迫感,不过以通道来说并不算窄。 在前方飞行的机体所扰乱的空气,反而比较麻烦。 我稍微提高高度。 再次接近高耸的大楼,这次有许多栋。 穿入其中。 那时,Teacher上升了。 我吓了一跳。 他想干什么? 可是,我的右手拉下操纵杆。 上升。 要在这种地方往上飞? 他的机体接近了。 绞紧引擎。 糟了,又是失速转弯。 怎么可能。 左手继续往上推。可是,节流阀早就推到底了。 我上升之后颠倒机身。 看着Teacher。 他做了一个失速的动作,利用螺旋桨往后的气流改变方向。 在十字路口转进另一条街。 立刻不见踪影。 太厉害了! 那是散香所办不到的。 因为是推进式机种所以才能有这种技术。 我停止呼吸。 在筋斗的顶点反转机身。 因为左右还有高楼,差一点点就会擦过它们的墙壁。 拉紧节流阀。 完全跟丢了。 在哪里? 我看着右后方。 应该在右边。 继续上升,脱离建筑物群。 倾斜机身,环视下方。 正在移动的小客车、巴士、卡车。 可是,没有看到飞机。 在哪里? 我颠倒机身寻找他。 他从我的右前方飞出来。 飞得比我所想的还要远,像是以非常迅捷的速度,从路上跑过去似的。 我立刻修正航线。我这边的高度较高,仍然比较有利。 我正在猜测他会不会盘旋时,他再度降低高度,进入大楼群当中。我追上去。 这次的速度不快。我在前方发现了他的踪影。 我在下降的时候速度稍微变快了一点。 似乎可以追上他。 他继续往下飞。 高度是几十公尺。 接近了。 怎么样?还要上升吗? 进入射程。 我停止呼吸。 射击。 他往右边闪避。 立起机翼,像要掠过大楼墙面似地飞着。 我也稍稍拉紧节流阀。 稍微降下襟翼。 不能超过他。 又进入了射程,但是在我射击之前,他往左边偏过去。 因为是低速状态所以能办得到,或者应该说,因为那里有建筑物所以才能办得到。这就是所谓的墙面效果吗? 他那架竖起机翼的机体剎那间出现在我正面。射击。 中了。我虽然这么想着,可是却不知道真正的状况。 他立刻消失在右边。 我吓一跳。 他在十字路口右转。 我虽然也急忙竖起机翼,可是无法回转。 完全不能转弯。 立刻推动节流阀,上升。 又跟丢了。 太厉害了。 竟然能够那样飞。 我回头看后面,寻找他的踪影。 引擎低鸣着,肩膀陷进座位。 找到了。 他一直在下面。 我脱下护目镜,揉揉眼睛。 擦掉汗水。 深呼吸。 再次戴上护目镜,颠倒机身,俯冲。 大概知道他那个机体的特征了。 他在主要街道上低速飞行。 来下面吧!像是这样邀请着我。 要在这么无聊的地方跳舞吗? 可是,我笑了。 很有趣。 下降途中,好像有什么从右后方进入我的视线范围。 直升机。 是私人直升机吗? 无所谓,下降。 立刻追上他。 我在这里踩煞车。 满襟翼。 他在十字路口往左飞。 我也来试试看吧! 绞紧引擎,拉起机首,减慢速度。 竖起机翼,用升降舵急速转弯,用方向舵修正机首。 很轻易地往左边转弯,接近前方机体。 进入射程了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反转机身。 往下方飞去。 我吃了一惊。 下面已经没有空间了。 我吓了一跳,往上飞去。 那样不是会撞到地面吗?我这么想。 要反转往上飞吗? 在底部应该没有做滚转动作的余裕。 我在大楼的顶楼上看着,就着机身颠倒的样子恢复水平状态。 他往上飞。 一边上升一边滚转。 后面似乎会被他跟住。 没有时间犹豫了。 上升的话很危险。 我拉下升降舵,就这样往下飞。 这一瞬间十分危险。 他射击了吗? 没关系。 迅速接近道路。 我朝着正下方,继续拉着升降舵。 用副翼让机身倾斜,然后是方向舵。 高度是四十。 在小客车的正上方,终于恢复了水平状态。 在这个几乎可以直接降落的高度,我把节流阀往上推。 引擎排着气。 烟雾飞舞着。 我看到他的机体在我上面的斜后方。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被攻击。 可是,他没有射击。 为什么? 节流阀全开,就这样前进。 加速吧! 快点! 高度只有十公尺。 惊险地越过天桥。 祈祷没有电线吧。 速度渐渐增加。 左右的大楼猛烈地朝后方飞去。 机体振动。 跳着舞。 他没有攻击。 离开了吗? 看不见后方。 他在哪里? 上升的话很危险。 要是他射击的话,我就可以知道对方的位置。 为什么不攻击? 难道他担心周围吗? 因为流弹会打到大楼或车子吗? 应该没空关心那种事。 接近了公园般的绿地。 那里没有大楼。 我竖起机翼。 离开建筑物峡谷的瞬间,稍稍往左边转弯。 看着后方。 他的飞机就在我所预料的位置。 我应该完全在他的射程里。 他果然是故意不攻击的吗? 这里的话就没问题了。 不会打到大楼。 攻击我吧! 我会躲开。 把节流阀推到高速。 往左右放出副翼。 他接近时,我往反方向滚转。 迅速往右飞。 立刻往相反路线前进。 他攻击了吗? 我不知道。 放下襟翼,绞紧引擎。 缩小转弯的半径,增加倾斜角。 他朝上飞去。 我也朝上面飞。又要做失速动作吗? 是快速滚转。 他的机身像树木的叶子一样起舞。 我也做了螺旋滚转的动作,等待他的响应。 来了。 想从内侧过来吗? 往反方向。 令人目不暇给地切换着舵。 引擎低鸣,立刻安静,然后又再度低鸣。 切割风的声音。 断断续续地。 机翼的嘎吱声。 是舞蹈。 翩翩地舞动。 看起来像在玩耍吧! 这两架飞机。 在这里嬉戏。 优雅地,美丽地……跳着舞。 侧滑。 扭转。 扭力滚转。 侧飞。 让你们看看。 来吧! 满襟翼。 副翼左右张开。 节流阀关上。 升降舵,拉到底。 在急速失速的状态,一口气推到高速。 就这样脱离。 那是之前被他打断的转弯。 应该比之前更加迅速。 像飞舞的刀子。 机翼瞬间发出光辉。 把机首拉向Teacher盘旋的地方。 我的心跳。 来吧! 剎那间,停止呼吸。 来了。 攻击! 转弯。 刚刚应该打到了吧? 一边侧滚转弯,一边脱离。 确认后方。 他的机体也在滚转。 朝上面飞过来。 不行,没打到。 混帐! 从上面过来。 往右。 下降。 往左。 用方向舵滑行,往反方向滚转。 往上。 节流阀推到高速。 他的机体以掠过似地姿态往前方滑出。 因距离过近无法攻击。 控制机首。 射击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往左边飞去。 好快。 像弹射出去似地运作着舵。 瞬间的速度。 凭着那一瞬间活下来的两人。 他从下方绕回来,情势逆转。 往右。 上升,下降。 往左。 往左。 用方向舵做了一个假动作,用襟翼煞住机身。 用快滚的动作从反方向旋转机翼,盘旋。 他发动攻击。 虽然听到声音,可是不要紧。 在上面吗? 影子在一瞬间通过。 我看着他的影子,翻了一个筋斗。 Teacher做了一个很大的扭转动作。 正好斗志十足吧? 现在才要开始而已。 确认仪表。 油温稍稍偏高。 燃料还有一半以上。 不知对方状况如何? 要看他从哪里飞过来而定,不过应该不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在公园上空一百五十公尺。 低速盘旋。 他也用几乎相同的速度盘旋。 清楚地看到引擎盖上的黑猫标志。 把护目镜拿掉。 天空并没有那么刺眼。 油压正常,引擎的状态也很好。 目前没有任何损伤。 暖身运动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现在才要开始。 我呼出一口气。 认真地上吧! 重新戴好护目镜,我稍稍拉下操纵杆。 拉紧节流阀。 襟翼放一半。 进入那个圆形当中。 立刻被他发现。 他往外侧逃离。 节流阀全开。 收回襟翼。 右边。 上升。 做失速动作。 关节流阀。 用满襟翼煞车。 用扭力控制拉机首。 射击。 怎么样? 他往上爬升。 我也立刻上升。 想做失速动作吗? 我滚转机身,看着他。 转弯。 他正打算往下飞。 我毫不犹豫地推进节流阀。 就这样爬升。因为机身轻盈,所以能使用这种技巧。 以机身颠倒的姿势上升。他在下面盘旋。 果然还是没打到吗? 他开始爬升。 拉下升降舵,用机身颠倒的姿势俯冲。 迎上、攻击。 把机身翻正。 对方也直直冲过来。 射击! 掠过。 擦身而过。 急速盘旋,撑住身体往后看。 他又做了一个失速转弯的动作。 要再来一次吗? 好! 升降舵全开,做了一个半滚转之后,节流阀推到底。 对方的速度虽然也很快,不过因为机身翻正所以没关系。 面对面迎上。 他向我这边滑过来。 我往上爬升。 稍稍修正机首。 双方几乎相撞。 射击。 太好了! 对方也发动攻击。 我看到炮口有火光。 擦身而过。 没有命中。 好奇怪。 我正在飞行。 对方也在飞行吗? 没有冒烟。 滚转。 往反方向做快滚动作。 我看着他。 往反方向前进。 没打到吗? 哪里有问题? 我就这样慢慢地翻筋斗、盘旋。 摆出准备追上去的姿态。 他往上爬升。 直直地上升。 我也把节流阀推到底。 在爬升的性能上,散香略胜一筹。 一点一点追上。 他往左右两边优雅地舞着。 一边蛇行,一边爬升。 可是,渐渐接近了。 怎么样? 不可能让他就这样逃掉。 高度变得非常高。 已经看不见下方了。 接近云层。 要去哪里? 现在要躲到云层里已经太晚了。 因为高度变高,引擎稍稍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想要调整气门,可是已经快要进入射程。 集中精神。 往右。 往左。 用方向舵修正。 稍稍下降。 等着吧! 射击! 往右边脱离。 赢了! 可是,他的机体依旧继续上升。 我也一边看着一边爬升。 他立刻消失在云层当中。 趁着这段时间,我调整了气门。 周围瞬间变成一片白茫。 机体摇动。 我就这样继续上升。 确认燃料,补正配平。 深呼吸。 开始流汗。 我赢了吗? Teacher到哪儿去了? 难道说,这里已经是天国了吗? 难道,我在不知不觉当中被他击落了吗? 深呼吸。 咳了一下。 没关系,还活着。 仍然听到巨大的引擎声响。 周围的白茫逐渐变薄。 好刺眼。 光。 我来到云层之上。 蔚蓝的天空,美丽地开展。 白色云层在下方。 前方有一架飞机。 发现了Teacher的踪影。 他直直地飞着吗? 不是被打到了? 何等的骑士风度啊! 啊啊,好美。 果然,云层上面是真正的天空。 一定是这样的……他也这么想吧! 一定要是这里才行。 他左右振动机翼。 我不觉噗哧一笑。 一定要这样玩吗? 追上去。 从左后方接近。 可是,刚刚没有打到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应该会命中的。 那是不会打偏的距离和角度。 他没有被打到吗? 是因为我下意识觉得在命中边缘就可以了吗? Teacher水平飞行。 我接近他。 跟在后面。 可是,他没有移动。 为什么? 飞在前方的他开炮射击。 他在做什么? 因为他降低了速度,所以我更加接近他。 渐渐拉近。 这是一个只要射击就可以确实击落他的位置。 可是,我稍微斜斜地切出,跟在他旁边。 靠近。 看着座舱罩里面。 看见了他的脸。 还活着吗? 没关系。 还在动。 他用手比着什么。 继续拉近。 数字。 我知道是频率。 他清楚我的视力。 那是要我把无线电调到相同频率的意思。 四、三、二、一。 迅速把无线电调到相同的频率。 「听得到吗?」他的声音突然跑了进来。「降低输出功率,降到最低。」 「听到了。」 「今天到此为止。」他说。 「为什么?」我问:「是因为燃料的关系吗?」 「不是,是空炮弹。」 我一开始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可是,我立刻注意到了。 不是实弹。 没有填装实弹。 所以,就算射击也不会命中。 只有声音而已。 「可恶!」我大叫。 「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要说,回去吧!」 脑中一片空白,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被骗了,被大家骗了。 地上那些家伙都是一丘之貉。 大家一起,把我…… 「我要让他们好看。」我说。 「Boomerang。」 「干什么?」 「冷静一点。」 「不可能。」 「不然妳要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吗?」 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 就算没有炮弹,也可以用这一招击落对方。 的确还有这一招。我想。 「我要回去了,通讯终了。」 「等一下,Teacher。」 「什么事?」 「有机会的话,要再来一次。」 「嗯。」 「拜托。」 「嗯。」 「好吗?」 「要活着。」 「了解。」 他竖起机翼,往对面滑行下降。 我绞紧引擎,就这样斜斜推动操纵杆。 机身立刻失速,朝着下方,慢慢地滚转。 坠落吧! 直到地面为止。 变成旋转下降的状态。 旋转速度渐渐变快。 进入云层当中。 一片雪白。 这里是天国。 我要诅咒你们。 不管在哪里都好,坠落吧! 「王八蛋!」我大叫。 每个人都是王八蛋。 在地上的伙伴们、所有人类,大家都去死吧! 要是有炸弹的话,我会把它丢在这条街上。 不,丢到飞行场。 丢到在那个帐棚前看好戏的伙伴面前。 穿出云层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朝着正下方。 翩然地一边旋转,一边坠落。 就这样,直达某处。 会不会穿过地面,坠落地狱? 甲斐、笹仓,他们都知道。 他们都骗了我。 瞒住这种事…… 眼泪流了出来。 你们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东西吗? 王八蛋! 把一切都糟蹋了。 一切都白费了。 不可原谅! 绝不原谅你们! 死给你们看。 把你们期待的草薙水素杀掉。 毁坏一切,让散香撞上这条街的中心。 可是…… 啊啊!可是。 我想跟Teacher再战一次。 是的。 我们约好了。 啊啊! 只有那件事是我的遗憾。 只有那件事是我的矛盾。 紧急无线电的灯亮了起来,我切换收讯机的频率,机体仍旧一直打转,我已经不看外面。 「Boomerang,请回答。」 「我是Boomerang。」我答道。 「怎么了?」 「嗯,没事。」 「立刻回来,跑道已经OK。」 怎么办。 因为机身颠倒,所以我看着自己的上方。 看见了街道。 我一边旋转,一边看着街景越变越大。 或许,那才是上方吧! 地球,浮在我的上方。 「Boomerang,听得见吗?」 我啧了一声。 很吵。 接近大楼了。 混帐! 我才不要坠落在这种地方! 我把舵推回空档。 绞紧引擎,一点一点地推着舵。 首先停止旋转。 散香笔直地朝着下方。 切割风的声音。 感觉很好。 急速接近的地面。 道路、大楼、车子。 一点一点地放倒升降舵。 高度两百。 途中转弯,朝着上方。 继续下降。 稍微拉高机首,滑进由大楼形成的峡谷之间。 左手把节流阀往上推。 一直下降到高度三十的地方。 终于恢复水平。 引擎爆发似地喷射,机身因扭力而扭转。 用副翼和方向舵修正。 稍微斜斜地竖起机翼,前进。 听到警车或救护车的警报声。 瞬间。 我渐渐加快速度。 「王八蛋!」我狠狠地大叫。 泪水让我看不见前方。 拿掉护目镜,擦着眼睛。 迫近两侧的大楼墙面。 从其中穿过去。 来破坏这条街吧,我想。 让一切都消失吧,我想。 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 只能发出轰隆的声响,在天上飞着而已。 「Boomerang!怎么了?立刻停止这种危险的飞行!」 危险飞行? 危险飞行是什么? 没听过。 有不会危险的飞行吗? 为了什么而飞? 你们知道飞机为何而存在吗? 你们知道人类为何而活着吗? 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聚在一起,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只会抬头看着天空不是吗? 只会皱着眉头,望着他人死去。 一面想要躲开,一面偷偷地看着。 只会做这种事不是吗? 令人生厌,污秽,丑恶…… 让人想吐口水。 「Boomerang,快回来!」 速度渐渐增加。 我笔直地在大楼之间穿过。 只要稍微放开这个操纵杆。 只要瞬间闭上眼睛。 散香就会撞上大楼吧! 在那里面的白痴人类,就会死伤惨重吧? 原本打算在安全的地方观看,结果却卷进了意外当中。 我笑了出来。 用手擦拭眼泪。 「可恶!」 用机枪射击。 只会发出声响的烟火。 睁大眼睛看着吧! 这是真正的杂耍。 我反转过来。 机身虽然左右摇晃,不过我还是照常前进。 倒转机身,让自己可以看清楚道路的样子。 路上在塞车。 到处都是车子。 人们大概在按着喇叭吧! 听不到。 轰隆声响让他们塞住耳朵。 排气让他们捣住鼻子。 瞬间刮起的风,吹倒了广告牌,扬起垃圾。 四散飞舞吧! 被风吹倒吧! 这就是飞机的速度。 你们看过吗? 这就是飞机的力量。 「Boomerang,妳听到了吗?」 又做了一次快转。 朝着上方。 前方似乎有什么。 是什么? 直升机吗? 对了,那架直升机要去哪里? 一定载着媒体的摄影机吧。 把那架直升机击落吧! 接近了。 飞机? 从前方朝我这边飞来。 左右振动机翼。 难道是…… 是Teacher!. 朝我这边前进。 高度也相同。 下面是道路。 左右是大楼。 逃走的路线只能往上。 眼看着接近了。 把节流阀推到一半。 放下襟翼。 撞上去吧! 用身体? 可是,非常不可思议地,我冷静了下来,非常冷静地看着他的飞机。 撞上去。 也好,是他的话…… 没错,是他的话也好。 他的飞机微微扬起右翼的瞬间,我也收回副翼。 竖起机翼。 接近大楼墙壁。 擦身而过。 切割风。 笛子般的音色。 然后,寂静无声。 一切都消失了,引擎的声音。 余韵。 回头一看。 他的飞机,已经远远地离去。 听不到了。 寂静无声。 静静地、美丽地…… 上升。 我也把机身翻回正面。 上升。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眼泪已经干涸。 他渐渐远去。 上升。 变成小点,然后消失。 再也不会遇见他了,我有一点点这样的感觉。 切割风的声音。 呼吸。 振动。 汗水。 以及叹息。 可是,我们联系在一起。 只要有空气。 只要有天空。 我们就…… 尾声 在飞行场上,我用侧飞低空掠过,通过帐棚前面的时候,沸沸扬扬地发射空炮弹。也许看起来像是振兴景气用的表演吧! 轻轻地降落,滑进侧道。那个时候,我已经像铝片般地冷却下来。跟Teacher最后一次擦身而过时,应该是我最热的时候吧。是啊,或许是为了让我冷却下来,他才会再度从空中回来。 一点都不温柔,王八蛋。 多余的亲切。 不管是这家伙或那家伙,都只会鸡婆。 啊啊,不敢相信。 呼,可是,看啊!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假装自己是笨蛋吧!我就这样放弃了。 为了要跟他再度决战,我必须活着。 故意在离帐棚稍远的地方煞住,不想跟在那里等待的人们打照面。这是我微弱的抵抗。 笹仓飞奔过来,跳上主翼。我才刚打开座舱罩而已。 我先脱下头盔。 他一只手攀在座舱罩边缘,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要帮我解开安全带。 「别碰我!」我说。 「咦?」 「我自己来。」 「不要生气。」笹仓皱起眉头。 我瞪着他。 「没办法,我没办法违抗命令。」笹仓叹了口气。「对不起。」 我用解开安全带的手打他的脸,没有什么效果。既没有加上身体的重量,姿势也不好,只是擦过而已。可是,笹仓沉默下来,一直盯着我看。 「我错看你了。」我对他说。 「嗯……可是,如果在飞之前跟妳说的话,妳会怎么样?」 「我不会去飞。」我答道:「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 「嗯,就是这样。」笹仓点点头。「真的很抱歉。总之……」他在这里把话打断,又叹了一口气。 我从驾驶舱里出来。笹仓从机翼上跳下来,把位置让给我。 我站在机翼上。 几个摄影师靠了过来,按快门的声音持续不断。 甲斐往这边走过来,姿势优美的走路方式。 穿制服的男人们,还在远处等待。无论何时都在等待,那就是那些家伙的姿态。 在地上的伙伴,每个都是垃圾。 笹仓把手伸过来,我无视于他伸出的手,从主翼跳下来。 然后,往和帐棚相反的方向走去。 因为突然想往那边走。 要去哪里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去有大家等着的地方。 「草薙!」甲斐在后面叫我。 我头也不回地走着,她追在我身后跑了过来。 甲斐走在我旁边。 「草薙。」她用压低的声音说道:「回来吧!」 「不要。」 「拜托妳。」 「低级。」我停下脚步说道。然后摇摇头,吸气,接着吐气。我说不出有魄力的话,可是,我的心情应该充斥在吐出的气息当中。 「我懂,我明白妳的心情。」 「嘿……」我露出微笑。妳懂什么呢? 「妳打算不再开飞机了吗?」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瞪着甲斐。「我也可以追随Teacher而去。」 「求求妳,听我说。」甲斐想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后退一步,躲开了她。「让妳的头脑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现在该怎么做才好?自己想做什么?妳现在很生气。」 「是很生气。」 「该怎么处理妳的怒气?」 「谁知道。」 「揍我一拳如何?」 「就算打妳也没有意义。」 「妳打算就这样放在心里?」 「咦?」 「听好,如果不甘心的话,就只能爬到比别人还高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俯视他们。如果妳曾经飞到云层之上,应该了解这一点吧?」 我看向帐棚那边,看着正在等待的男子们。 笹仓还站在散香旁边,看着这里。 他们应该听不见吧! 「妳打算就这样坠落,或者往上爬,争一口气给他们瞧瞧?」 我瞪着她。 不发一语。 甲斐露出了像平常一样的温柔表情。 像是爱着我的表情。 看起来像是爱着我,非常高明的表情。 所谓的温柔,结果竟然是那种东西。 「妳骗了我。」我说。 「不是骗妳,不过,我的确没有跟妳说明。当然,我也料到妳会生气,可是我不打算道歉,只是……我现在在拜托妳。」 「我想打妳。」我说。 「请。」她露出微笑。 沉默。 我的右手虽然稍稍举起,可是没有碰到她的脸。怎么能打一个正在微笑的人呢? 「妳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我很高兴。」甲斐说:「每次妳飞上天的时候,我总是不断担心,因为什么忙都帮不上。」 「骗人。」 「也许是骗人的吧!」甲斐马上点头。「可是,妳也好歹替说出这些话的我想一下。」 我闭上眼睛。 不管什么都可笑极了——一个草薙说道。 另一个草薙叹了口气。 另一个草薙,想着明天的事情。 想着明天的天空…… 想着该做什么样的要求。 我点点头。 「咦?」 「我知道了。」 「没关系吗?」 「是的。」我再次点头。 「那,妳会回来吗?」 「嗯。」 「啊……」甲斐叹了口气。那时,我第一次看到她眼里浮现泪光。「太好了。」 我看着她的眼泪,老实说松了一口气。 那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流下的眼泪,她为自己流泪,只有那个才是真正的眼泪。 我跟甲斐走回去。 笹仓正在等我。他撇撇嘴,露出奇怪的表情。 擦身而过时,他举起一只手。 我狠狠地拍了他的手。 连我都觉得痛。 在帐棚前等待的高官显贵们。 穿着美丽的制服聚集在一起,排成一排。 像展示橱窗里的人偶一样。 腐败殆尽的伙伴们。 因为觉得不舒服,所以我抬头望着天空。 无论是对于被灰色笼罩、这条沉闷而腐败的街道,或者是对于这些腐败的人们,都非常适合。 再次飞上天空吧! 直到云层之上。 飞向明亮的真正天空。 再次飞上去吧! 心中只想着这件事,我在这片腐败的地面上走着。 ※各章开头引用自托尔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米川正夫译,岩波文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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