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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森博嗣V02《玩偶娃娃蒙娜丽莎》
2012-12-03
 
  玩偶娃娃蒙娜丽莎
  作者: 森博嗣
  译者:蔡夢婷
  ISBN: 9789571033228
  出版社: 尖端

  装帧: 平裝
  出版年: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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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源:东方云起
  校对&OCR:GirlRider

  棒槌学堂 出品 【http://bcxt.uuea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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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导 读
  序 章 狂喜的温柔雷鸣、夜之支配者
  第1章 浪费、曙光、过度细心的幽灵
  第2章 魔法、抑或是可怕的喜剧
  第3章 奇迹的大丰收、喧闹、爱
  第4章 接下来,有哪个家伙配得上这群死者的虚无
  第5章 肉体培养,或是死亡—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
  第6章 受沉默之邀,门扉逐渐开启
  第7章 那微笑带着内敛的优雅
  最终章 落幕  以及  后续


  登场人物

  人形博物馆的关系人
  岩崎达治………人形收藏家,五年前死亡
  岩崎雅代………达治的妻子,教少女文乐(注1)的老师
  岩崎毅…………达治的儿子,人形博物馆馆长
  岩崎巳代子……毅的妻子,少女文乐的继承人
  岩崎亮…………毅的儿子,二年前死亡
  岩崎麻里亚……亮的妻子
  江尻骏火………雕刻家,五年前死亡
  明智幸治………当地的国会议员
  中道丰…………画家
  中道千沙………丰的妻子、雅代之孙女
  千叶和子………岩崎家的帮佣

  注1  “文乐”是日本传统戏曲之一,类似台湾的布袋戏,不同的是一个人偶须由三名操偶师共同操作。

  “美娱斗屋”的人们
  大河内弘树……美娱斗屋的主人
  大河内优美……弘树的妻子、雅代的孙女、千沙的姊姊
  大河内翔子……弘树的女儿
  小鸟游练无……打工的大学生
  森川素直………打工的大学生
  保吕草润平……侦探&便利屋(注2)
  香具山紫子……大学生
  濑在丸红子……自称是科学家

  注2  包办修理、送宅配等各种杂务的打工族。

  其他人
  林………………红子的前夫,爱知县刑警
  祖父江七夏……爱知县刑警
  本间……………长野县刑警
  根来机千瑛……濑在丸家的管家

  在留神之前,
  只要仍停留在人的记忆当中,百头女就不会和再增殖的幽灵有任何关系。
  以后也不会。
  —她宁可将被冻结在露水中的紫罗兰当作粮食。
  ( La femme 100 tetes/Max Ernst)

  (马克思·恩斯特(1891~1976),20世纪的德国画家·雕刻家。在德国出生,后来归化法国,是超现实主义中最具代表性的画家之一。运用各种技法,画风多样。《百头女》一书中的插画大量使用拼贴法,可谓恩斯特的拼贴画小说之集大成。)


  序章  狂喜的温柔雷鸣、夜之支配者

  我想救他。
  因为我爱他,所以想帮助他。
  这也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
  我…

  是我醉了吗?抑或这是魔法?
  我不知道。
  不过,他…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变成有着人类躯壳的另一种存在。

  没错…
  他亲口对我说出这些话。
  “麻里亚,我想出卖我的灵魂。”
  “出卖?出卖给谁?”
  “一个强而有力的存在。”他微笑地说。
  像个人类一般地微笑。
  简直就像个人类一般地微笑。

  我感到很害怕。
  所以相信了他的话。
  因为我根本没有怀疑的余地。
  但是,他…却怀疑我不相信他。
  所以?所以…
  才会发生那种事…

  他从口中吐出烟雾。
  白烟在顷刻间弥漫开来,
  充满整个房间。
  然后,他从烟雾中召唤出一个高大的恶魔。
  他叫了一声恶魔的名字,
  什么名字?
  我不敢说。
  我不能说出恶魔的名字。
  我害怕得动弹不得,也无法呼吸。
  恶魔将脸贴近我的眼前,
  那宛如野兽的血盆大口,
  正滴着鲜红的血液。
  它笑了,
  用彷佛能振动空气的低沉声音笑了。
  而他就在邪笑的恶魔旁边,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他眯着眼,一脸轻视我的表情。
  我已经没有价值了。
  人类已经没有价值了。
  消失了也好。
  我好怕。
  所以,我不禁紧闭双眼。
  “求求你…”
  “怎么了?”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我相信你。”
  “你当然要相信我,这是很重要的。”
  “可是,亮…”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提心吊胆地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张开眼睛,发现恶魔不见了。
  房间里的烟也逐渐散去。
  “为什么?”
  他的表情很可怕,并再度瞪视着我。
  早知道就不问了,我心想。
  他从口中吐出白烟,
  我又开始感到恐惧。
  但,这次什么也没发生。
  他半躺在椅子上,依旧吸着烟。他的另一只手从椅子把手垂下来,轻轻摇晃着。
  “因为我想变强。”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对,因为我害怕很多东西吧。”
  “你害怕什么?”
  “所有人。我怕这世上的一切,眼前所见尽是可怕的人—家人、朋友,每个人都好可怕: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不管是谁都很可怕;所有的人类都很可怕。这么看着看着,连脸、身体、整个人的形状都让我感到害怕。我觉得好不舒服、好恶心,就连照镜子时,都觉得自己好恐怖,而无法正视镜中的自己。”
  他快速地说着。
  我则是断断续续地反覆着短促的呼吸。
  可能是因为紧张,所以喉咙部位无法用力了吧?
  此外,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焦躁感。
  明明身处于这种紧张的状态下,
  我却不知为何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一个遥远又安全的地方,好像就要睡着了。
  我摇摇头,凝聚视线的焦点。
  再次看向他,发现他好像在哭。

  是在哪里…呢?
  当时我们是在哪里呢?
  是在一个刚建好的新房间。
  空气中还有股新建筑的味道。
  我记得…外面飘着细雨…
  嗯,当时应该正下着雨。
  湿冷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侵入,像液体般地传导至墙壁。材质厚重的窗帘有如接触梦幻记忆的火花,微微地晃动着。
  摇摆、渗透、掠过、抖动:反覆、唤回、弹开。
  一瞬间,我看见自己的身影。
  下一秒,我同时看见了过去和未来。
  这里是哪里?
  现在时间是?
  我在做什么?
  我在房间里。
  季节是初夏。
  我和他在一起。
  “麻里亚,到外面看看吧。”
  他牵起我的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没有真实感,
  没有触觉,也没有反应。
  他打开白色格子的玻璃门,和我一起走到了阳台上。浓雾笼罩的大气呈现不透明状,一片白浊、静止不动,眼前所见尽是黑暗。就好像身处地下隧道中一般…
  就好像身处地狱一般…
  鲜明的暧昧。
  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有几盏黄色街灯亮着,但被浓浓的雾气缠绕遮掩,以致只能看见朦胧的灯光。
  所有物体的表面都附着着无数的水滴。
  无限多的细微粒子。
  然而那一颗一颗的粒子中,似乎寄宿着什么。
  那是细微的光线;是细微的生命。
  受到神许可的最初之水滴开始流动,
  陆陆续续地和别的水滴接触、融合,
  逐渐变大、加速,并滴落地面。
  于是一条新的道路在一瞬间产生,
  又消失在另一个瞬间。
  “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们还是回房吧!”
  “只要我拥有力量,就不会再有这种夜晚。”
  那不是人类该有的力量,我如此心想。
  但…其实我什么都不懂。
  所以,我选择沉默。
  我觉得很不舒服,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才能救他呢?
  这里,有个新生命。
  是我和他的孩子。
  我按着肚子,持续思考着。
  怎么办…
  我不知道。
  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闪电划过天空。
  就在此时,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旁的大树。
  在那最低矮的树枝上,
  有只身形比猫大三倍的野兽,
  静静地睥睨着我。
  四周在刹那间回归黑暗,但野兽的眼睛仍熠熠发光,
  那张大大的嘴微微张开。
  它一定…
  是在笑吧?
  神啊!求求您,
  请您救救他。
  那是…很危险的。
  那是,恶魔。
  求求您,救救他。
  求求您,救救这个孩子的父亲。
  他是否知道我怀孕了呢?
  我还没跟他说。
  但我想,他一定察觉到了。
  就算是为了这个孩子…
  神啊,我求求您,
  救救他。
  我的手濡湿…并颤抖着。
  野兽看着我,它笑了。
  啊!有只手…
  从黑暗中出现的白色圣手,
  握着一把金色的匕首。
  不对!神啊,您弄错了!
  不是这样的。
  他还不是…
  还不是恶魔。
  现在还不是,
  然而白色圣手却…
  是的,那是我的愿望上达天听的证据。
  那是证据。
  而祈求的人,是我。
  所以,我无法阻止。
  我不能阻止。
  我没有阻止。
  证明、白色圣手、金色的匕首。
  祈求的人是,我。
  我明明看见了…却没有出声,也没有闭上双眼。
  他转头,看见了匕首,
  看见白色圣手,
  看见神的脸庞。
  又一道闪电劈下。
  我望向庭院里的大树,
  那只野兽已经不在了。
  它看到我祈愿的证据后,便离去了。
  红色鲜血。
  血,热热的。
  种的白色圣手染上了血腥。
  一切在黑暗中依序消失。
  惟独金色匕首,还刺在他的胸膛上,
  被留了下来。
  那是,我向神祈求的证据。
  “亮…”
  是我在说话?
  还是我腹中的宝宝在说话?
  我的意识飘远,
  飞向遥远的地方去。
  神…在哪里?

  在我腹中吗?

  这里是哪里?
  求求您,
  救救他。
  一切…
  全都…
  都是我的错。

  *

  当时在长野县蓼科那座私人博物馆所发生的事件,和在场的人们所目击到的惊人现象相反,并没有被大肆报导。这是因为最关键的情报是非公开的,也就是说,如果扣掉这部分的情报,剩下能想像的内容就没有什么话题性了。而且即使是知道事情经过的当事者,他们获得的情报也不够充分,不足以用文字或言语来传达事件的奇怪之处。
  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况有几个原因。其中之一大概是从以前便承袭至今的无形敬畏,在此就不多提了。要是想要以文字表现就会变得有点抽象,极有可能无法保证我的叙述是正确的。言语不适合用来论述人类的本质,可说是一种笨拙的手法。
  因此不论如何,在记录和传达有关这个话题的现象时,必须投以密切的关注,并坦白地、毫无省略地从头依序说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剩下的,就只有祈祷了。
  倘若不付出正确的理解力,是无法得到正确的理解的。
  对了,我说的“依序”指的是至少也要有一些追溯过去所得的情报。
  要叙述这次的事件,就不得不说起两年前在同一个地方发生的奇异事件。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但我们曾在事前听说过那个事件的传闻。我们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得知的,也许各位很有兴趣去探讨这“偶然的机会”的真正涵意,不过这就像是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是谁一样,是我不想深入讨论的问题。

  在此我想先声明一点。
  这个故事,是我在事后根据我们所见所闻整理修改而成的。
  所谓的我们,主要是指保吕草润平(在本文中虽以第三人称书写,其实这就是我)、小鸟游练无、香具山紫子、濑在丸红子等四人。偶尔我们的友人—例如濑在丸家的优秀管家,根来机千瑛—也属于“我们”这个群体。或许各位会觉得这就数学角度来看有所矛盾,不过这也是我不想深入的问题。
  一般来说,饼干礼盒往往不是自己买的,而是别人送的;我们就像礼盒中的干燥剂一般,被接二连三的不可思议事件围绕着。一开始各位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总是会有干燥剂呢?”不过只要看多了就会习惯成自然的,请各位不要太在意。当然对读者而言,事件是饼干,我们则是干燥剂,这点我倒是不得不承认。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大家在打麻将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到底是我们四人之中的谁招来这些麻烦事的?”
  关于这个十分单纯又理所当然的疑问,虽然很少有这种情况,不过就限于这次的事件,在故事的最后让答案明朗化吧。

  在此我要举出几个关键字。
  第一个是“人形”。
  成为故事舞台的私人博物馆,名为“人形馆”。馆内展示着各式各样种类、用途及年代的人偶。

  人形写作“人的形状”,也就是人类的模型。然而和“有如人形一般〇〇的人”这句常用句比较起来,很少人会说“长得像人的人形”。那是因为人形本来就“长得像人”,若就其他的模型而言,“像真的一样”就已经是很好的评价了:但如果说人形像真人一样,就有点偏离它原本该有的评价了。也可以说是我们听不习惯吧!自然的说法应该是“好像活着一样”的人形才对。
  人们很少有看着活着的人而感觉到“生”的机会,但却能在人形身上看到生命。
  我觉得这是很不自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二个关键字是“操纵”。
  操纵,意为让自己以外的对象—不管是人或物—照着自己的意思动作。不,或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存在着一个操纵的对象。不论方向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控制”显然是因为憧憬客观观点而产生的欲求,也就是近乎脱逃与逃避吧。
  接着,第三个关键字是“蒙娜丽莎”。
  (据说)这是有名的李奥纳多达文西所绘的女性肖像,可说是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一幅画作。关于这幅画有“其实这是达文西的自画像”等诸家说法,不过很遗憾,本故事和那些谜团一点关系都没有。
  最后的关键字是“恶魔”和“神”。
  把恶魔和神当作关键字,应该会有人笑我很随便吧。因为鬼神和人类的生活并无直接关联,不过我们也可以这样看,换句话说,“没用”的人造物—不论是物体还是情报,是目标物还是手法—全都和恶魔与神有关。因此就算有人笑我现在才把恶魔和神当成关键字很幼稚,也是没办法的事。

  故事发生在七月快结束的时候,长野县诹访市东部的避暑胜地。从我们生活居住的那古野市开车北上要花五小时(走高速公路会更快,但我的车并不适合高速行驶)。一路上看见白雾弥漫的高原,空气冰冰凉凉的(宛如无视人间的生物)—田高山植物和白桦树所形成(有如蔑视人类般)的森林;运作中的滑雪场缆车(充分表现出人类的笨拙);恋人们划行在美丽湖面的小舟(如果没有小舟应该会更美吧)—穿着情侣装骑脚踏车双载的年轻人们(若不在他人面前展现两人的爱,就无法确定彼此的感情);烟火和营火(我一直希望能在死前最后一刻看着烟火和营火)。

  不可思议的魔力…
  彷佛让我们忘却了种种烦杂的事情。
  那么,就让我揭开这仲夏夜物语的序幕吧。


  第—章  浪费、曙光、过度细心的幽灵

  1

  小鸟游练无从七月中旬(也就是大约一星期前)便在一间叫做美娱斗屋的西式民宿工作。虽然这是个令人不想张贴在车上的奇怪名字,但练无心想,说不定以前很流行这种名字吧。这次的打工预定为期三周。
  从长野县的诹访湖行驶约一小时的山路(虽说是山路,但是有铺水泥的道路)上山,便会到达一个叫做蓼科的度假区。山路继续往上延伸,由此可知蓼科位于山腰。不知是因为只有这里的坡度较和缓,还是因为这里是少数平坦的土地,小池塘、小游乐园、小规模的饭店、时髦的民宿和别墅等,全都聚集在此。如果再往上走几公里,就会看到被群山包围的白桦湖。也许是因为这是个圆周长达一公里的大湖吧,沿着道路的湖畔成为一大避暑胜地,每到夏季都热闹非常。饭店、西式民宿、餐厅等建筑,大多设计成欧洲山地的建筑风格。像模型一样可爱的造型,在山林绿意中闪耀着白色光辉,这景色看起来的确不像日本,一般常说的“如画般的风景”在人们面前展开。
  至于近在眼前的蓼科,则是比白桦湖畔安静且朴素的避暑地。
  小鸟游练无打工的西式民宿美娱斗屋,就位在往白桦湖的路上(除了这条路以外,这附近几乎没有其他可以称为道路的路了)。
  会称做西式民宿有两个原因:不是因为建筑外表西式,就是经营者自我暗示,硬是要这么称呼。其中也有抬头挺胸地坚持自己是开西式民宿的人,若问他们哪里西式,大多都会回答料理。对现在的日本人而言,料理反而要普通便宜才能算是西式民宿。
  美娱斗屋是一般常见的日本民宿,外表是小木屋风格的木造三楼建筑。由于紧靠着陡坡,因此第二层楼的出入口外面即是通往北方的道路。这层楼是正面玄关,所以被当做一楼,整栋民宿变成地下一楼、一楼、二楼的三层建筑。
  在一楼的玄关大厅,放了一个寒酸的山猪标本。这个标本非常老旧了,大概也只有让带着小孩来的家庭在一开始当成话题谈论的效用吧。
  大大的屋顶则漆上了单调的橘色。那外行的粗糙手法,反而让这栋建筑有西式的味道。但是要看到这个屋顶,必须要沿路走到更高的地方,否则是看不到的。大约两年前,这家民宿的经营者在西侧增建了别馆。虽然房间数量因此而倍增,但由于开垦森林以增加民宿用地,加上别馆本身看起来就不怎么样,结果反而让整体景观变差了。就算是说客套话,也无法称它为时髦的建筑。于是到了现在,简介手册上还是一直使用以前的照片。
  美娱斗屋是由一对年轻夫妇经营的,每到这个旺拳都会请人来打工。今年来打工的便是小鸟游练无和他的一个朋友。
  那么,在此简单地介绍一下小鸟游练无这个人吧。
  他是爱知县那古野市的国立N大学医学部的二年级生。他独自住在大学附近的公寓,出生于长野县松本市,他的双亲和两个姊姊(皆未婚)现在都还住在那里。因此蓼科离他老家是很近的(但开车还是要一个小时多)。至于他的个性嘛,从好的方面来看算活泼开朗。不可貌相的是,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生活也很有规律;思考速度很快,体格瘦小,过肩的长发是他外表最大的特征…其实他有一点脱离社会常识,就客观的角度来看是很少见的。至于是怎样个脱离法,以后答案会逐渐明朗的。
  昨晚,小鸟游练无打电话给和他住同一间公寓的朋友—香具山紫子。
  “喂,我是小鸟游…”
  “哦,小练啊!”紫子的高扬嗓音传来。“怎样怎样?可以吗可以吗?你快说啊!”
  “嗯,我跟他们提过了。”练无用的是美娱斗屋玄关大厅的电话。“还有一间空房,有点旧有点小有点脏就是了,应该没关系吧?”
  “一间?一间啊…一间不够耶。”
  “咦,为什么?小紫,你不想跟红子姐同一间房吗?”
  “不是啦,其实是我也跟保吕草学长说过了。”紫子的声音降了八度。“我本来想三个人一起去的。如果坐保吕草学长的车去,也能省下电车钱了…”
  “小紫,你还真是追求完美啊!”
  “干嘛这样讲,我会害羞啦。”
  “这样啊…三个人住那间房…的确是不够。啊,对了,我们工读生住的房间还满宽的,让保吕草学长跟我们一起住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咦?可以吗?”
  “嗯,我再帮你们说说看。”练无拿着话筒点点头。这种时候他总是会不自觉地点头。
  “哇,好棒喔!我好期待!总算可以去避暑地度假了,我想好久了!豪华的神秘之夜啊!”
  “那个,你们要帮忙打扫喔。还有,饭钱要自己出。”
  “咦~~还要收钱喔?为什么?这样就跟我想的不一样了嘛!”
  “你还有所谓的常识吧?难道你不懂感谢吗?至少要做点事回报人家,这是我身为朋友给你的建议。我觉得还是要帮一点忙比较好。当然老板可能会说不用了,他们总不好意思开口啊。”
  “是吗?这样啊…嗯—没想到你还满细心的。0K,我知道了。”
  一分钟左右的对话就到此结束。
  也就是说,练无的三个朋友要到美娱斗屋来。他们彼此都已经说好了,似乎把“免费的避暑”当暗号。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解释他们的关系,就是“打麻将的朋友”。保吕草润平和香具山紫子是跟练无住同一问公寓的邻居,保吕草住在练无隔壁,紫子则住在练无对面。
  香具山紫子是和练无同年的大学二年级生,但学校跟练无不同,她就读于私立大学的文学部。从腔调便可听出来,她是关西人,身高比练无高,体重也比较重(不过这只是推测):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另外还喜欢赌博,不过她本人好像没有这种自觉。
  保吕草润平不是学生,他是个今年要满二十八岁的社会人士。虽说是社会人士,但他并没有能拿到薪水的稳定工作。虽然自称是四处流浪的艺术家,其实只不过是个打工族,也就是什么都做的便利屋。
  还有一人,是紫子在电话中提到的濑在丸红子。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在四人当中年纪最年长。只有这个人是神秘又难以理解的,也可以说是因为其他三人的个性从外表就可看出,所以她才特别醒目。听说她原本是豪门世家的千金大小姐,至今仍有一个叫根来机千瑛的管家在照料她的生活,所以应该是真的。她很早婚,目前已经有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儿子,然而,濑在丸家已没落了。她在数年前离婚,现在过着穷到不能再穷的日子,也因此她现在成了一个热衷于神秘研究的疯狂科学家。与其说她难以理解,不如说她研究领域很广可能还比较正确。最近练无发现,她是个拥有多重人格的天才,不过她也很有可能并没有让任何人看见真正的她。总之她是把“谜一般的人物”这个形容词发扬光大的人,而且还是个绝世美人(这是保吕草的说法)。
  就这样,这几个特立独行的人在隔天下午到达美娱斗屋。
  小鸟游练无听到外面传来气冷式引擎特有的嗡嗡干燥声,便从美娱斗屋的玄关飞奔而出。时间是下午两点,练无正好在打扫玄关。
  浅桥色的金龟车以要被坡道吸进去的气势停了下来。驾驶席的窗户降下,一个戴着墨镜、蓄着胡子的男人伸出头来。
  “往这边!这边、这边!”练无大声喊着,将他们引至停车场。
  铺着砗石子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五辆车。金龟车在狭窄的地方急转弯,切入车与车之间的缝隙。引擎一停止,濑在丸红子便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并站起身来,她环视周围,接着举起双手伸伸懒腰。香具山紫子也跟着从车子出来,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
  “你们来得真早。”练无跑到三人身边,向红子轻轻点了个头。“路上没塞车吗?”
  “真舒服,这里好凉。”红子看向一旁的练无并微笑说道。她似乎没在听人说话,这是常有的事。
  “什么嘛…好破烂的民宿喔。”紫子仰望美娱斗屋喃喃念着。“哪里像西式民宿啊?害我好失望喔。”她虽然这么说,却笑得很开心,这应该是紫子风格的玩笑话吧。
  “你们有顺道去哪些地方吗?”练无问。
  “哪里也没去。”紫子鼓起双颊说:“保吕草学长,我们去诹访湖西部公园玩嘛!”
  “小紫,那里很远喔。下面不是就有一些小游乐园或美术馆吗?”练无细心地说。
  “罗兰桑(注3)的美术馆吗?”保吕草将行李从车上卸下,用金属制的打火机点了根烟。“我打算等一下去看看。”

  注3  玛莉·罗兰桑( Marie Laurencin),法国知名女画家。擅绘纤细优雅的女性肖像,“香奈儿的肖像( Portrait of Mademoiselle Chanel,1923 )”为其名作。

  “啊,我也要去!”紫子拾起头说。
  “听说附近有间人形博物馆也是新开的,”保吕草吐出白烟,问:“小鸟游,你有去过哪些地方吗?”
  “没有,这几天工作很忙所以都没时间去玩。今天早上有一组客人回去了,也许从今晚开始会比较轻松吧。”

  2

  将行李放到房间后,保吕草和紫子便开车出门了。保吕草说他想朝着白桦湖,沿着盘山公路登上雾峰;车子也的确是往山路的方向行驶,应该是要去雾峰没错…
  “小练,来一下。”紫子朝练无招手,于是他向她走去。她凑到练无耳边悄声说:“让我跟保吕草学长单独相处。拜托!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因为如此,练无虽看见这两人一起出门,但还是假装没看见的样子。她还真是从不考虑后果啊,练无如此想着。
  练无还有工作要做,他得将洗好的床单拿到房间铺好。正当他要进入二楼的最后一间房时,发现濑在丸红子独自站在走廊的尽头。穿着白色连身裙的她微微仰头,从窗户向外眺望。
  她的轮廓看起来似乎也散发着白色的光辉。
  此时传来拾阶而上的脚步声。练无回头看,原来是美娱斗屋的老板—大河内弘树。
  “啊,小鸟游,你床单铺好后可以陪我太太去采买吗?”身形高大的大河内用袖子拭去额上的汗水说道。和外表相反,他的声音既昂扬又斯文。
  “好的。”小鸟游点头应答后,便拿着床单走入房间。不知为何大河内也跟在他身后。
  “那个…”大河内像是有什么涵意似的抬起眉。
  “有什么事吗?”
  “她…她是你的女朋友吗?”大河内小声的说。就年近四十的人而言,他那晒黑的脸倒是很有光泽。
  “咦?谁?”
  “站在那里的人。”大河内用下巴指指走廊。
  “不是的。”练无把床单放到橱柜里回答道:“她只是…嗯,该怎么说呢…”
  “她姓世田谷是吗?”
  “不,她姓濑在丸,濑在丸红子。”
  “是个大美人呢,我吓了一跳。”
  “对对,濑在丸小姐…她名叫红子啊?好特别的名字。”大河内点头笑说:“小鸟游啊,你能不能介绍我跟她认识一下?”
  是该介绍一下,练无心想。毕竟是他提出无理的要求,让他的三个朋友到这里免费住宿,至少也要跟老板介绍一下,这是礼貌。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两人离开房间,走到濑在丸红子所在之处。练无向她介绍大河内弘树。
  “这几天要受您照顾了。我是濑在丸,请多指教。”红子很有气质地鞠躬说道。她的表情宛如闭上双眼般优雅,动作彷若行云流水般温柔,这是她经常使用的小伎俩。
  “哪里哪里,我、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大河内有些生硬的回答。
  “不好意思,其实我…”她看了旁边一眼,再将视线旋回。红子微眯着眼睛说:“说来惭愧,不论是下厨、打扫、洗衣,我一样都没做过。但我并不笨,只要学过一次就知道该怎么做,应该也能帮上忙的。说这种话真的深感抱歉,但如果您能不吝指导的话,我会比猫狗更派得上用场的。请您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帮忆的尽管吩咐。”
  “啊、呃、不不不,”大河内看来是被吓到了,他吞了一口唾液。“不用了,哈、哈哈哈…您什么都不用做,有小鸟游他们帮忙就够了…呃,请不要拘束,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哈哈,哈哈哈。”
  “还有两个人喔。”一旁的练无向大河内说明。“保吕草先生和香具山小姐人才刚到,就又跑出去了。不好意思,到现在还没向您介绍。我想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没关系,因为天气好嘛!当然会想出去。哦,对了,不如你就趁现在带濑在丸小姐去哪逛逛吧!”大河内对练无说:“像是美术馆或博物馆之类的…”
  “咦?可是我还有工作…”
  “这样啊…”大河内转动一双圆圆的眼睛,表情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啊,那就由我来帮濑在丸小姐带路吧!濑在丸小姐要不要到下面的人形馆看看?”
  “人形馆?”红子疑惑地说。
  “那里展示了很多像濑在丸小姐一样漂亮的法国娃娃喔!”
  “呜哇!老板您竟然说得出这种肉麻话。”练无瞄了大河内一眼,咬唇说道。“好厉害喔!这就叫做姜是老的辣吗?”
  “还是你想去游泳池?”大河内无视练无,向红子问道。“这附近盖了一间新的健身中心喔!”
  “啊,我想去游泳池!”练无举高双手。“游泳池、游泳池!”
  “别忘了你还有工作。”大河内对练无低声说。
  “失望~~”练无低下头。
  “我…我想去人形馆。”红子用千金大小姐模式的语调说:“既然机会难得,就麻烦您帮我带路了。”

  3

  走雾峰的盘山公路是要收费的,但它的确有付费的价值。
  其雄伟的景色有如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山丘起伏和斜坡十分优雅,几乎没有高树生长,覆盖其上的是一整面的高山植物。道路缓缓地转弯并向上延伸,白色护栏将水泥路和草原分割开来。
  不过香具山紫子从来没去过瑞士。她把在银行和湿纸巾一起拿到的月历贴在在她房间的墙上,而月历上的照片是清凉的阿尔卑斯山。也就是说,她只有在照片上看过阿尔卑斯山。
  两人在途中的休息站下车,将温热的咖啡连同冰冷的空气一起喝下。之后再次上车继续往上开一会儿,没多久就被雾包围住了。
  “这是云吗?刚刚明明还很晴朗的。”坐在副驾驶座的紫子说:“不知道山下是否还是晴天?”
  保吕草的金龟车亮起了车前灯。他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坡道上,能见度非常的低。
  “应该只有这一带有雾吧,因为这里叫雾峰嘛。”保吕草将车窗关上。由于海拔高的关系,气温下降了很多。
  紫子假装在看靠山的风景,其实是在偷看正在开车的保吕草的侧脸。光是意识到两人单独在远离人烟的地方,紫子就觉得有点心跳加速。
  “保吕草学长,其实你想和红子姐一起来吧?”
  “嗯?为什么这么问?”依旧看着前方的保吕草轻轻反问道。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因为红子姐的气质跟高山植物之类的东西很搭,不是吗?”
  “是没错,那又怎样?”保吕草瞥向紫子—只有一瞬间。
  “不,没什么…”
  他们已接近目的地,路上出现了看板。再前进一段路之后,便在雾中隐约看到美术馆。保吕草把车子驶进宽广的停车场中,已经有几台大型观光巴士和几十台轿车停在那里了,但还是有很多空间可以停车。他在靠近建筑物的地方找了个车位并熄火。
  有两辆警车停在美术馆的入口附近。
  “咦?发生什么事了?”紫子打开车门说道。
  保吕草也下了车,沉默地看着入口。他从口袋中取出香烟并点火。
  清爽的白色建筑盖在缓坡上,比建筑和停车场更高的地方是一大片的草坪,似乎是个公园。远远可看见一些雕刻之类的立体作品被零星放置在草坪上,但是能看得清楚的只有距离他们较近的作品,远一点的作品都被白雾遮住了,看不出那些展示品延伸到哪里。
  爬一小段楼梯便是美术馆的入口,有两名警察站在入口处。旁边则有一些像是观光客的年轻人团体及家庭正漫步走着。
  保吕草和紫子两人走到入场券售票口前。
  “请问现在能入场吗?”保吕草向玻璃后的女性询问。
  “可以…请。”
  “那请给我两张成人票。”
  保吕草付了钱,收下入场券。
  紫子拿出钱包想还保吕草门票钱,但他伸手示意拒绝了。
  “我该给你什么回礼呢?”
  “宁静。”保吕草扬起嘴角说。
  “你什么意思啊?”紫子听了有些生气,他是在嫌她吵吗?不,不可能的。她立刻又振作了起来。
  紫子很好奇,于是走到站在入口旁的警察面前。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对较年轻的警察问道。
  “啊,是的。”警察的表情毫无改变,只用斜眼看了她一眼。“昨天晚上发生了窃盗案…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可以进场参观。”
  “是什么被偷了?”
  “请你看一下报纸。”
  “我今天才从远地来到这里,还没看当地的报纸。”紫子微笑说。她抱着胸站在警察前面。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执勤…”
  “既然不是秘密,告诉我也没关系吧?”
  “是一幅画。”警察用不耐烦的表情简短回答后,就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另一个警察则瞪了她一眼,好像很想叫她快点走开。
  保吕草在入口前等待着。紫子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入内。
  两人经过柜台,从宽敞的大厅走进第一个展示间。平静的音乐流泄其中,灯光昏暗,只有中央的玻璃展示柜是明亮的。房间四周也是镶着玻璃的展示区,不过灯光没有中央那么亮。展示在这个房间里的全是玻璃工艺品。
  “警察说有一幅画被偷了。”紫子小声地对保吕草说:“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发生这种事件,好像鲁邦三世喔。”
  “哦…”保吕草点点头,双眼仍旧看着展示品。“这表示那幅画有被偷的价值。”
  一开始紫子完全不知道这则新闻,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件。
  展览分成几个小房间,两人照着馆方安排的参观路线走。他们在中途走上楼梯,到达二楼的展览室。四处都有静静观赏作品的人,但人数并不多。说得更明白点,就是显得很冷清。
  人在接触艺术作品时,花在每样作品的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想要两个人用同样的步调边走边看是不可能的。像紫子是很快看完的人,不知不觉就走得比保吕草还快。当她回头时,保吕草已经不在她旁边了。
  啊啊,真糟糕…
  她叹了口气,刘海随自已的气息飘了起来。
  莽撞又性急,她就是这样才糟糕—
  紫子这么觉得。
  难得可以两人独处的,却…
  可是她懒得回头找保吕草,心里也有点不高兴。
  要是他多放点心思在她身上就好了,这类不满的想法浮上心头。
  犹豫了一会后,紫子还是继续往前走。她离开展示间走在明亮的走廊上,看见有个标明参观路线的立牌,上面写着请下楼梯。然而牌子立在走廊中间,让紫子觉得很不舒服。
  这真是没礼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正在生气,所以才会这么想。
  紫子看见立牌的前方有个大大的门。
  门是关着的,这点很奇怪。
  她无视于路线标示牌,迳自走到那扇门前。她看看周围,之后悄悄地转开把手,发现门轻易地就打开了。紫子窥视房内。
  这是一间明亮又宽敞的展示室,角落似乎还有一个房间。
  一个人也没有。
  她溜进房间里面。
  “不清楚写出禁止进入是不行的喔。”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做事不能这么随便,任何事都不可以只做一半。”
  周围的墙壁上挂了几幅大型画作。每一幅作品都是画裸女,但手法各有巧妙不同。画作皆附有写着作品名称的白色小牌子,上面写的作者名都不一样。模糊没有焦点的裸女、像是透过棱镜看到的裸女、宛如机器人一般多角形的裸女,每一幅都不是写实风格,看起来一点也不栩栩如生。正面的大墙壁中央则是空着的,紫子马上就知道原本挂在那里的一幅画不见了。因为现在只剩一枚小牌子挂在跟她腰部差不多高度的位置。
  作品标题是《微笑的机械—人的形体,抑或子宫》。作者名写着《中道丰》。从用西元年写下的年份来看,这是五年前的作品。
  然而这幅画现在已经不见了。
  难道这就是被偷走的那幅画?怪盗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潜入这里…
  “这里是禁止进入的喔。”突然有个声音在紫子身后响起。
  紫子吓了一跳,她回头。
  “今天这里是不能参观的。”一个长得很高的男人说。
  “对不起!”她低下头。“不过…门上没有写着禁止进入,所以我才会…”
  男人看起来将近四十岁,也可能是四十出头。又长又多的头发带着一点灰色。他穿着牛仔裤、宽大的灰色T恤、以及一件很多口袋的驼色背心。这组合很奇怪,却又不可思议地协调。
  “请问,原本在这里的画该不会被偷了吧?”紫子觉得就这样离开房间也很失礼,所以提出了这个疑问。
  “啊,是的…”对方表情复杂地点头。“是被偷走了没错。其实,那幅画是我的。”
  “哇!是美术馆送给你的吗?”紫子目不转睛地观察这个男人。他应该是跟画廊做生意的商人,或是收藏家吧!但是从他的穿着看来又不像有钱人,是因为赚到的钱不多吗?不对,即使是有钱人也会有穿着很普通的。
  “不,那不是我的所有物…那幅画是我画的。”
  “咦?”紫子很惊讶,她回头再看一次墙上的小牌子。“啊,那…你是中道先生?哇!好厉害!那么,我等一下就去买这幅画的明信片,可以请你帮我签名吗?”
  “只是签名的话,我很乐意。”男人轻微地扬起眉,点头说道:“不过你都还没看过画作就向作者要签名,不会很奇怪吗?”
  “反正我都已经见到作者本人啦!”
  “这样吗…那幸好我在这里,可以代替画让你看到。”
  “呃,我没有带笔…不过我可以跟人家借来…嗯,没问题,请不要担心。啊,那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要慌不要慌!那,可以请你等我一下吗?”紫子一边说一边走向门口。
  “可以啊。”中道看着紫子微笑了。“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笔的话我这边有,你要到楼下的贩卖部吗?”
  “是的。”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两人走到走廊并下楼梯。紫子边走边探视着周围,但并没有看到保吕草的身影。
  “自己的画被偷了,一定很震惊吧?”紫子在楼梯途中向中道丰问道。
  “不会。”他轻轻耸肩,微笑说:“我没什么感觉。”
  “真的吗?”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画会被偷就证明馆方并没有很小心收藏。”
  “被小偷小心收藏也很伤脑筋呢。”
  “我想小偷应该会把画卖掉吧。”
  “啊,对喔!说得也是。”
  “还满高明的喔!刚剐听了警察的描述后,连我都感到很佩服。”
  “咦?什么很高明?”
  “偷窃的手法很高明。真的很惊人喔!”中道微笑说。他指向大厅的贩卖部。“贩卖部在那里。”
  紫子很想继续问下去,但又怕这样太烦人会引人不悦,于是她把疑惑放在心里。紫子走到贩卖部,依序看着排列在那里的明信片。由于她一直找不出来,中道便从她身后伸出手,并告诉她:“是这一张。”紫子看了看,的确是她没看过的画。她把明信片交给店员并付了钱。
  离开贩卖部后,紫子取出放在袋中的明信片,仔细地再看一遍。那是属于超现实主义的画—当然这是紫子的擅自推测,所以她不敢说出口。
  明信片能够将画作本身的气氛传达多少,紫子无法得知,不过将画作缩小的明信片让整体画面一口气跃进紫子眼中。画中是一个女性在微笑着,不过那并不是人类,而是机械,但也不是机器人,而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机器或工具。闹钟、烤吐司机、收音机、手电筒、刮胡刀、吹风机、电话、日光灯、相机、钢笔、钉书机、活页夹。这些东西集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人的形状。这就是《微笑的机械》吗?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如何?你喜欢吗?”听到中道这么问,紫子便拾起脸并点点头。他将视线转开,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画,只是我年轻时凭着一股气势画的。想起来还真是丢脸。”
  “那个,请你帮我签名。”紫子低头,以双手将明信片交给他。
  中道从胸前的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枝笔,在明信片背后用英文字母签名。看起来似乎很熟练的样子。
  “那我失陪了。”中道把明信片还给紫子,伸手向她道别。
  “真的非常谢谢你。”紫子笑着接过明信片,再度低下头。“这是在画蒙娜丽莎吧?”
  “咦?”正打算离开的中道以讶异的表情回头。“你…从这幅画可以看得出来吗?”
  “嗯,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紫子又看了一次明信片。
  其实这幅画并没有很像蒙娜丽莎。
  但是明信片中的女性,却让紫子想起李奥纳多·达文西所画的蒙娜丽莎。
  “是的,正如你所言…”中道缓缓微笑说:“那是蒙娜丽莎。”

  4

  濑在丸红子走在美娱斗屋的玄关旁所延伸出来的陡坡上。这条路虽没有宽到能让车子通行,但有铺上水泥。登山县道有许多转弯处,必须蜿蜒而行;这条小路则是直通博物馆的捷径。红子与美娱斗屋的老板—大河内弘树同行,她走在大河内的斜后方,她戴着白色的大帽子,轻飘飘的连身洋装和凉鞋也都是白色的。
  “我太太是人形博物馆馆长的侄女喔。”大河内边走边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不过我们可以拿到入场优惠券。嗯,这在这一带是很普通的事,而且就算没有优惠券也无所谓,反正这里是乡下嘛!”
  红子不懂大河内想表达的主题是什么。他是在炫耀他跟馆长是自己人吗?还是在说乡下人的人际关系有如一个大家庭呢?
  “请问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设立一间人形博物馆呢?”红子问了跟心中的疑问不同的问题。
  “啊,是这样的…我太太的奶奶是表演少女文乐的名人,再加上奶奶的亡夫—也就是我太太的爷爷—是个人形收藏家,所以才会在这里设立人形博物馆。馆内所展示的人偶几乎都是爷爷的收藏品。”
  “那位收藏家原本也住在这一带吗?”红子问。她从没听过少女文乐这个名词,不过因为不怎么感兴趣,也就没多问了。
  “不,他住松本。”大河内答道。“会在这个避暑胜地盖博物馆,观光客多是原因之一。但是最主要的理由还是因为这里的土地比较便宜。”
  与其说大河内弘树像个运动员,倒不如说他是个住在山上的朴实男人。晒黑的脸总是非常和气,但他好家一直都在看着又高又远的地方,在他那双很少转动的小眼睛里,带着一丝冷漠。年龄大约在四十左右吧,红子心想。
  两人走过县道上的人行穿越道。树荫下停着小型公车和轿车,再走一小段路下斜坡,便可看到蓼科人形博物馆。这栋建筑还是新的,半圆锥形的屋顶和体育馆很类似,除了正面以外,窗户很少,而且每扇窗都很小。通往建筑的道路铺满砖瓦,透明光线和沁凉清风从四周树林的枝叶间洒下,令人心旷神恰。年轻女性组成的小团体站在入场券售票口前闲聊,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当红子要从包包里拿出钱包时,大河内伸手阻止她的动作并摇摇头。他走到售票口跟售票员说了几句话,没多久就又走了回来。
  “我的脸就是门票。”他笑着说,眼角浮现一些皱纹。
  “这样好吗?”红子微微低头。
  “来,请进。”
  自动玻璃门朝两侧开启,两人走进大厅。这是个开放式的空间,正面的墙上有童话般的马赛克画。几个有如皮诺丘的大型傀儡,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右手边有个用红色箭头标明参观路线的看板,一名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年轻女性笑容满面地站在看板旁等候。她看着大河内并点了个头,似乎认识大河内。
  红子跟在大河内身后,进入第一间展示室。大约有十人在安静的展示室中,看着墙边的玻璃箱。这个房间所展示的是古代西洋人偶。有陶制的小人偶,也有衣服已褪色、眼看就要风化的人偶;有像音乐盒一样工法精细的木制人偶.还有用线垂吊着的人偶—女孩子、男孩子、小丑、动物,各式各样的人偶排列着。大部分都没有附上解说的小牌子。
  红子小时候并不喜欢人偶,因为父母送给她的每个娃娃看起来都很诡异。那是介于生命体与非生命体之间、有着诡谲气氛的奇怪东西,就好像马脸人身的恶魔一样。它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东西,但就整体来说却是非现实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可以说它是种接近亡灵或死者的东西。
  就连布偶也是,她以前非常害怕布偶。因为布偶不会动,所以令她感到害怕,但是随着她长大成人,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也消失了。现在她一点也不讨厌人偶和布偶。
  也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麻痹了吧,红子猜想。小时候对事物的敏锐,大多都像蒸发般消失了。社会的价值观就是为了麻醉本能的感觉而存在的,要说社会是以此为目的而构成的也不为过。
  然而失去并不见得是坏事。被削去外在后,才能展现出真正的形态。
  若能因此得到一个美丽的形体,就更好了。
  这愿望就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动机吧?
  “我家以前也有一个人偶跟这个很像。”红子对身旁的大河内轻声说,她指着一个头部由陶瓷制成的西洋人偶。“脸非常相像,说不定这就是以前我家的那个人偶?”
  红子把脸靠得更近,并凝视那个人偶。
  “你们把人偶转让了吗?”
  “是的,只要是有点价值的东西全都被人带走了。”红子如此说道,她转头对大河内微笑。“但是谁也没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大河内的表情僵硬,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红子则毫不介意,往下一间展示室前进。
  第二个房间有些狭小,中央有个低矮的陈列箱,里头满满排列着可放在掌心的小人偶。其中大多是用马口铁或赛璐璐制成的,要说是人偶,不如说是装有发条的玩具更为恰当。在球上倒立的小丑、骑着三轮车的熊等等,有许多让人联想到马戏团的人偶。另外在周围的墙边,也陈列了五个有机关的人偶。用图解说明内部构造的小牌子则挂在旁边的墙面上。和红子身处同一个房间的两名女大学生,不停地说着“好可爱!好可爱!”
  红子也觉得这些玩具很可爱。
  人偶是模仿人或动物的形状而制成的。也许一开始,古时候的人们希望人偶是有生命的吧!这是一个很自然的想法。
  换句话说,人的形体是从神明手中得到灵魂的条件—这是古人的观测结果、信念,或是错觉。因为他们藉由观察同伴或动物的死亡得知,当形体无法维持时,就会失去生命。当红子看着希腊雕刻时,总是有这种感觉。
  和炼金术一样,人类从古至今都一直在摸索如何创造生命,这也是种理所当然的欲望吧。
  也许人类会在科学上求进步,有一部分的动机是想创造生命。
  生命是什么?
  会活动就是有生命吗?
  活动又是什么?
  是能源的转换吗?
  有许多机器被构思出来,成为道具的延伸。但也有一些机器的灵感,是来自于人类对生命的羡慕与想望。或许后者更适合被称为“机器”,它们可说是人类的梦想—也就是代替动物和人类行动、工作,实现这个愿望就是人类的梦想。这并非因为他们不想劳动,也不是因为他们想偷懒,而是因为他们有着既单纯又孩子气的兴趣吧。他们只是想看见、想创造出跟自己相像的东西罢了。
  在此要对超越形体的人偶做一番探讨。
  一开始像木偶一样从外部操控的东西,渐渐发展成动力来自内部的机械。这是将外部的生命封在内部的行为,也就是人类对个体的“独立”和“生命”的期望。
  自己所创作出来的物体,即使放开双手不操控它也能活动:将自己的力量分割,让它拥有独立的生命,这也是一种诞生。这是为了把自己的梦—自己拥有接近神的力量的梦—展现给世人看,并给予人们对“永远”的幻想。
  现今最先进的人偶是电脑,因为它是最接近人类的机器。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个机器是模仿人类而被制造出来的。
  最初人们希望仿人形的物体里有灵魂。
  但不知何时,这物体失去了人的形状。
  那么,所谓的“形状”究竟是什么?
  人形又是什么?
  红子恍恍惚惚地思考着,走出了展示室。她穿越走廊,进入对面的房间。这房间和刚才那间截然不同,展示着古老的和风古董,房内除了红子以外别无他人。过了一会儿,大河内也走进来了。
  “这是古老的女儿节娃娃,濑在丸小姐家里也有女儿节娃娃吗?”大河内问。
  “是的,有很多。”红子点头。
  “很多…是吗?”大河内苦笑。
  以前在红子的家里的确有很多女儿节娃娃。并不是有好几个,而是有好几组,有红子的,还有她母亲的。因为红子的母亲不是濑在丸家的血亲,所以母亲的女儿节娃娃没有濑在丸家的家徽。至于奶奶的娃娃,红子只看过装娃娃的箱子,但箱子上的家徽确实和母亲的不同。少女时期的红子相信,世上所有的女孩都拥有自己的女儿节娃娃。而且不知为何,她还擅自把家徽解读成是把守护家里的亡灵封印起来的魔法图案。当时的红子认为新娘对夫家的亡灵没有免疫力,为了和那些亡灵相抗衡,必须带很多娃娃和仆人一起嫁过去。
  一瞬间,她想起了这令人怀念的回忆。
  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一楼还有另一个展示室。在第四个房间里,展示着约二十个比刚才的女儿节娃娃大一圈的人形。有一些是傀儡,另外一些则是木偶。也有几个头部较小,用在人形净瑠璃(注4)的人偶。有个展示区只排列了人偶的头部,还有个展示区只放了人偶的衣服。从涂料和染布的风化情形可得知,几乎所有的人偶都相当老旧了。其中还有用原木做好没多久的作品,可能是最近才做的复制品吧。

  注4  日本传统戏曲之一,以三味线伴奏的人偶剧,即现今的文乐。

  红子不曾在现场看过人形净瑠璃或文乐的表演。傀儡也是,她只有小时候曾在祭典的山车(注5)上看过跳舞的傀儡。不过那记忆非常鲜明,她还记得那是脸白又圆,长得很像日本福神的小孩傀儡。

  注5  做成屋子形状,以人力移动的大型舞台。上面以人偶、花、旗子等各种物品装饰得美轮奂。

  “现在二楼刚好快开始表演了。”大河内看着手表对红子说道。“应该是从四点开始。”
  “什么表演?”红子问。
  “少女文乐。”他走出房问答道。“就是我刚刚提到我太太的奶奶所表演的东西。不过,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奶奶会表演各种特别的内容,所以也不知道今天会表演些什么…”
  两人再度回到一开始的大厅,并走上台阶。
  “少女文乐和人形净瑠璃有什么不同吗?”其实红子对少女文乐没什么兴趣,但她看得出来大河内很想说这个话题,所以她才客套地问一下。
  “少女文乐吗?”大河内回头。“基本上是相同的。不过少女文乐的历史比较短,好像是从明治时代才开始的吧。当然它最大的特色就是由女性来操纵人偶…少女文乐和人形净瑠璃决定性的不同处,在于只有一个人操纵人偶。”
  “一个人?”红子诧异地说。
  “是的,只有一个人。”
  “但是要支撑人偶的身体,还要操纵人偶的双手…”红子挥动着两手。“还有人偶的脚也要动对吧?脸又该怎么操纵呢?”
  “这就是要下工夫的地方了。”大河内在二栖的大厅停了下来。“濑在丸小姐,那里有照片。”
  墙上有四张很大的照片。照片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正在操纵着有她一半高的人偶。
  每张都是同一个人的照片。
  “这就是您太太的祖母吗?”红子问。在照片下方有说明的牌子,上面写着岩崎雅代这个名字。
  “啊,是的。”大河内点头。“这就是少女文乐。像这样用肩膀支撑人偶的重量,用两手操纵人偶的两手,用膝盖操纵人偶的两脚。至于人偶的头,则是用自己的头去操纵。你看,这里有线…”
  就牌子上的说明图来看,有两条线从操偶师的头巾连接到人偶的头部。换句话说,只要操偶师左右转头,人偶也会跟着左右转头。而人偶的身体似乎是固定在操偶师的身上。
  “不过为什么是少女呢?为什么要特地让女性独自操纵人偶呢?”红子问了一个每个人都会想到的问题。如果是有力的男性也就算了,有什么理由非得让女性一个人操纵人偶呢?红子实在不懂。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大河内摇头,露出一口白牙笑说:“不过就表演的角度来说,由女性来操纵会比较吸引人吧。也许我这么说很奇怪,不过这也是一种商品的价值。对了,就像宝塚一样吧!不管怎么说,少女文乐也是明治时代的产物。”
  “原来如此。”虽然仍不懂为什么,但红子还是点头附和了。“这么说来,观众都不是来看人偶的?”
  “呃,这我就不清楚了…”
  二楼的大厅有几个人在参观。侧面是高达天花板的烟灰色玻璃,从玻璃望出去,可以看见刚才在玄关前走过的砖瓦通道。由于正好是树枝茂密的高度,窗外的视野几乎都被浓浓的绿意遮掩住了。光线从枝叶较稀疏的地方透过来,令人感觉十分平静。
  在玻璃的对面有个双开式的大门入口,门上的牌子写着“表演厅”。那名在一楼入口服务、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女性,如今站在表演厅入口前发传单。
  “快开演了,要进去吗?”大河内看着入口,对红子提出邀约。
  “好。”红子答应道。
  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指着四时。可能一楼有广播吧,大约有十个人走上阶梯到二楼来。红子和大河内拿了传单后便进入表演厅中。
  这是个小规模的表演厅,天花板很高。入口的位置大约是这个空间的中央的高度,往下看可看见阶梯状的观众席朝舞台的方向倾斜。位子连一半都没坐满,顶多只有五、六十个观众吧。最低的地方是舞台,但现在布幕是拉上的。红子目测,舞台前方应该和这栋建筑的一楼地板同高吧。刚才在一楼参观的那四间展示室,是沿着建筑物的内部周围建成的。然而在这些房间围起来的中央部分却没有展示区,这让红子觉得很奇怪,一楼的中央到底有什么呢?她想过会不会是禁止参观者进入的管理部,伹管理部通常都会盖在有窗户的位置。现在这个疑问解开了。也就是说,这栋建筑的中央部分是被表演厅和舞台占用了。
  大河内和红子坐在最后一列,也就是最高点的角落座位。表演厅中的灯光微暗,有种安宁的气氛。

  5

  香具山紫子在大厅角落的贩卖部前向中道丰要了签名之后,便开始寻找保吕草的踪影,他可能还在展示室吧?紫子如此猜想而等了一会儿,但保吕草完全没出现。她走到建筑外面,决定到保吕草停车的地方看看。途中她不禁啧了一声,难得可以两人单独来这里的说,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啊?
  停车场上那辆橘色的金龟车依旧停在原地,保吕草不在那里。当紫子走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打算再回到馆内时,她觉得好像有人在叫她,于是她回头看了一下。
  浓雾已稍微散了开来,山腰上的绿色草皮更加宽广宏伟地展现在紫子眼前。她看向那些零星散布的巨大作品,有个正在挥手的小小人影跃进视野中。由于紫子的视力差到可以拿来炫耀,所以她看得不是很清楚。
  总之她决定往那里走去。她从建筑物旁边走上水泥阶梯,并穿越拱形的砖瓦桥。这座桥不是建在河川上,而是建在道路上的陆桥。
  一整面的草地非常广大。草地有用白色的铁栅栏围起来,然而因为起伏高低的关系,无法看到整体的样子。栅门在白色金属制的拱廊下方,紫子走到那个栅门的另一端。
  园内有些稀稀落落的人影,几乎都是情侣。紫子只穿着短袖的衬衫,感到有些寒冷。
  她绕过高山植物的花坛走上斜坡,终于来到一开始看到的那些立体作品旁边。这些艺术作品是由三角形和球体组合而成,看起来像是随意固定住的。每当她在观赏所谓的艺术时,总觉得那是随便乱做且俗不可耐的东西。
  保吕草就坐在那立体作品旁的长椅上抽烟,有个红色的大烟灰缸设置在长椅旁。
  “真是的!保吕草学长,你跑到哪里去了?”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她耸起肩膀说:“我找你好久了耶!久到都快变成滨名湖了!”
  “因为我看累了。”保吕草轻轻举起单手说,并看向紫子。他叼着烟眯起眼睛,好像在看香烟燃烧出的烟雾。“小紫,你刚才在和别人说话吧?”
  “啊,对啊…”紫子的声音听来很兴奋。“他是一个叫做中道丰的艺术家喔!被偷走的画就是他的作品。”
  “被偷走的画?”保吕草吐出白烟。“啊…我懂了。你是指警车有来的那件事啊?”
  “对对对…”紫子连连点头。“回去的路上得买一份报纸了。啊!对了,民宿应该也会有报纸…很好很好,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什么有趣?”
  “我拿到签名了喔!很棒吧!想不想看啊?”
  “谁的签名?”
  “当然是那个画家中道丰的签名啊!”紫子从包包里取出明信片交给保吕草。“然后啊,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好像跟我很合耶…他是一个超棒的人喔!啊,不过不过,请不要担心或是吃醋,因为你比他更棒!”
  “你跟他很合…已经占卜过了?”保吕草面无表情地回答,只看了一眼明信片就还给了她。
  “我跟他说,他是在画蒙娜丽莎吧?结果他吓了一大跳。”紫子将手指抵在唇上说:“感觉他好像是在想‘哦!这女的直觉真准!’然后心脏揪了一下。那表情好性感,害我小鹿乱撞啊!”
  “是喔…”
  “你生气了?”
  “那个啊…”保吕草叹了大大一口气,吐出白色的烟来。“这故事在这附近还满有名的…小紫,你知道江尻骏火( EJIRI SHUNKA)这个人吗?”
  “江尻…春花( SHUNKA)?”保吕草无视她的玩笑,让她觉得有点丢脸。不过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嗯,我记错了,应该是念做骏火( TOSHIHI)才对…”保吕草将烟蒂丢入烟灰缸里。“他是个很有名的雕刻家,在这间美术馆也有几样他的作品。他专刻人体雕刻,其作品有种独特的病态悲怆感…这就是他的特色。”
  “哦…保吕草学长,你知道得真清楚。”
  “你不知道吗?”保吕草稍稍扬起嘴角。“我以前是念美术大学的喔,不过我算肄业就是了…”
  “哇!真的吗?我第一次听到!”
  “我没说过吗?”
  “不是备中大学?(注6)”

  注6  日本冈山县地名,与“美术”的日文谐音。

  “没有那间大学啦。”保吕草仍坐在长椅上,他将身体转向一边并翘起二郎腿。
  “那…然后呢?”紫子催他继续往下说。
  “什么?”
  “那个雕刻家怎样了?”
  “啊…那个江尻骏火晚年都只创作一些小型人偶。我不知道他总共做了几个,但那是他最后的作品。我记得他是在五年前去世的。”
  “哦…不过他是专刻人体雕刻的,本来就是跟人偶差不多的东西不是吗?”
  “要这么说也对。但他做的那些的确是人偶,也就是说他都做一些玩具,或是像黏土细工之类的东西。我曾经在杂志的拉页上看过他的作品。”保吕草答道。“在美娱斗屋附近有一间人形博物馆,就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的左边,还记得吗?”
  “啊,嗯嗯…离美娱斗屋没多远嘛!”
  “那间博物馆应该收藏着江尻骏火最后做的那些人偶。”
  “是喔…因为他是本地人,所以才会被那间博物馆全买下了?”
  “不,那些作品全都送给他的恋人了,他在遗书里是这样交代的。”
  “恋人?”
  “没错,就是人形博物馆馆长的太太。”
  “哇!那就是外遇罗?”紫子在保吕草旁边坐下。“那位雕刻家去世时大概几岁?”
  “好像是七十五岁左右吧…他的恋人也跟他差不多岁数,现在应该还活着。”
  “哦…越来越劲爆了!”紫子笑说:“不过感觉还满浪漫的。啊,这跟蒙娜丽莎有什么关系吗?”
  “对了对了,主题是这个。听说江尻骏火最后的遗作叫做蒙娜丽莎。”
  “咦?他最后的作品不是小型人偶吗?”
  “是啊,而那作品的标题就是蒙娜丽莎,至少我看过的报导是这么写的。所以只要跟本地人提起蒙娜丽莎,大家一定都知道这是江尻骏火的作品名称吧。我想那位叫中道的画家应该也知道,所以他才会吓一跳。”
  “也就是说蒙娜丽莎跟中道先生的画一点关联也没有罗?”紫子有些怀疑。“是吗?我总觉得好像不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认为或许没有关联。”保吕草将双手举到脑后交叉。
  “摁,如果真要说的话,我也觉得没有关联。”
  “我是不是说了没必要的事?”
  “不,没那回事。那江尻骏火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人偶?是为了在最后作出最完美的蒙娜丽莎而练习吗?”
  “就是这个…这就是谜点所在。哪一个才是遗书上所写的最后的作品?哪一个才是蒙娜丽莎?没有人知道。也因此引起了一番议论,好像还造成了骚动呢!当时还请来了鉴定家等许多专家。”
  “会不会根本还没做出来?”
  “不,从他的遗书看来,蒙娜丽莎的确已经完成了。”
  “那结果怎么样了?”
  “这就不知道了…”保吕草摇头说。
  “还是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蒙娜丽莎吗?”
  “应该是。”
  “但是那个人偶有展示在博物馆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
  江尻骏火在生前创作的人偶令人好奇,尤其是不知道哪个才是被命名为蒙娜丽莎的最后遗作,这点非常特别。但是话题怎么会说到这里来呢?紫子稍微回想了一下。对了,一开始是因为蒙娜丽莎这个名字,中道丰的画让紫子联想到蒙娜丽莎。
  “那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休息一下之后就到人形博物馆去吧!”紫子站起身来。“忽然好想看看那个叫做蒙娜丽莎的人偶喔!”
  “忽然?”保吕草皱眉。
  “要说突然也可以啦。”
  “现在应该已经闭馆了吧?”保吕草看着手表,也站了起来。对紫子的玩笑话他连笑也没笑一下。
  “现在几点?”紫子问。
  “四点。”保吕草迈步向前。
  “好吧,那就算了…不过至少找个地方喝咖啡嘛!”紫子看着保吕草的背影说:“好不好嘛,保吕草学长?哼哼…就算我这样跟你撒娇,你也一定会冷淡地回答我吧。而且还是超冷淡,只会说‘喔’、‘嗯’之类的…反应这么酷,难道是因为害羞?保吕草学长,你真可爱耶!呜哇,学长真的好冷淡喔,该不会只有我在一头热吧?啊,等一下啦!保吕草学长!”

  6

  美娱斗屋的人很早就开始在厨房准备晚餐。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素直两人站在厨房的角落等待指示。因丈夫晚归而心情不好的大河内优美独自忙碌着,几乎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如果在她的后脑勺装上心情显示仪的话,一定会显示红色警戒吧,就算没有显示仪也能知道她的心情有多差。看到她那个样子,练无和森川怎么也不敢任意插手帮忙,要是惹她生气后果将不堪设想。除了这个女主人以外,敢照常准备的只有她的女儿—国中一年级的大河内翔子。就连平常爱说话的翔子,此时也不敢多嘴,默默地做事。
  大河内优美偶尔会派简单的工作给练无他们,两个大学生便静静地等待她的指示。马钤薯的皮已经削好了,盘子也都洗干净了。如果有工作可做的话反而是种救赎,练无心想。连今天的晚餐是什么他都不知道,让他很难开口跟优美说话。
  “把这倒到那里然后洗一下。”大河内优美的指示飞来。
  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素直走向前,并照着她的话做。森川把锅中的东西倒入三个保温锅里,在流理台前等待的练无则清洗锅子。即使是这种小事,也能让两人体会到工作的感觉,进而松一口气。
  大河内优美约三十几岁,和丈夫弘树一样皮肤晒成褐色,看起来很健康能干。现在她将长发束在脑后,穿着白色的无袖衬衫和围裙,她的手臂有练无的两倍粗,也很有力气。女儿翔子和母亲一样个性活泼,但没有母亲那么壮,就国中生而言应该算是娇小了。不过她就像“健康”穿着T恤在走路一样,是个很开朗的少女。那灿烂的笑容似乎在说这世上的一切都相当有趣。不论对任何对象都能展露她的天真无邪,这也算是一种能力吧。不管何时总是很有精神,就好像动画的开头里,开口大笑、高举双手在丘陵地上奔跑的人物一样。面对来打工的两个大学生,她也能用熟稔的语气跟他们说话。即使是这样的翔子,现在也沉默不语,或许是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情绪吧。
  “真是的!在这么忙的时候,怎么还没回来啊?”女主人再度自言自语,这句话她已经说第四次了。
  “那个…要不要我去叫老板回来?”练无收起锅子,提心吊胆地说。
  “咦?小鸟游哥哥,你知道爸爸去哪里吗?”在蟹桌边把食物装盘的翔子回头说道。
  这个孩子的直觉相当敏锐。
  “啊,不,不是这样的。呃,这个…”练无的表情有点扭曲。“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去附近找找看?”
  “一定是去打柏青哥了啦!”优美大声地说:“除了去打柏青哥还会去哪里?他又没开车,绝对就在这附近。”优美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一边把大大的平底锅放到瓦斯炉上。
  “你知道些什么吧。”翔子凝视着练无的脸,微笑说道。“妈妈、妈妈!小鸟游哥哥好像知道些什么喔!”
  “我什么都不知道。”练无连忙摇头。
  “啊,对了…”优美从厨房里走过来,双手还抱着高丽菜,“小鸟游,你的朋友不是要来吗?”
  “咦?是、是的,他们已经到了。”他点头说:“总共三个人。不过他们开车到山上的湖边去了。”
  “跑来白吃白住,还这么悠闲啊。”翔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地说。
  “翔子,那么说太过分了。”优美低声斥责道。
  “老板娘,如果没有事情的话,我可以去附近找找看。”练无再次提议。可以的话,他真的强烈地想逃离现场。
  “也好…那就拜托你了。”优美看着墙上的时钟叹气。“真是的,这么会给人添麻烦。”
  “啊,那我呢?”森川素直问。
  “你也去吧,两个人都可以解放了!不过要在三十分钟内回来啊。”优美挥着刀下了指示。
  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秦直穿了拖鞋,从厨房的后门往外跑。
  “撤退、撤退!”练无压低了声音说。
  森川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香烟并点燃。吐出细长的自烟之后,他静静地笑了。
  森川和练无是就读同一所大学的同班同学。听说森川在地下摇滚乐团担任贝斯手,但很可
  惜,练无不曾去看过他表演。他的打扮风格很独特,发型像鲁邦三世,身上还戴了一堆闪亮的饰品。不过做任何事都缺乏临门一脚,这是练无对他的印象。
  “知道去哪找吗?”森川问。他话不多,总是只说最必要的字。他问的是,知道该去哪里找大河内弘树吗?不思考一下是不会明白他的语意的,森川拥有让对方使用头脑的才能。
  “嗯,人形博物馆。”练无回答说:“老板和我的朋友在一起。”
  “早说不就好了?”森川从鼻子呼出烟,一脸纳闷的样子。他的意思是,既然知道老板在哪里,跟大河内优美好好说明不就好了?
  “有很多原因啦。”
  “秘密?”
  “算是吧。”练无扬起嘴角点头说。其实他并没有被交代不能说出去,只是他自己不太想说。
  两人走下陡坡,朝人形博物馆前进。

  7

  由三味线和日本鼓合奏而成的和风音乐,开始从喇叭流泄而出。表演厅内的灯光变暗的同时,布幕也揭开了。
  舞台并不大,前后只有五、六公尺宽,就戏剧的舞台来说算狭小了。此刻,有两名抱着人偶的女性站在舞台上。其中一个人偶是盘着传统发型的女人,另一个则是光头的男人。
  背景音乐配上了婉约的歌谣,人偶们开始活动,并跳起舞来。人偶一点一点地改变头的方向,就好像鸟一样。其身体很大,但脸和手很小。然而那小小的脸和手将所有的表情都表现出来了。人偶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变化,可能是因为独自一人操偶而产生的限制吧。
  不久音乐停了,旁白开始说故事。
  舞台上并没有什么大道具,背景只有高垂下来的布幕而已。在前面一点的位置也有低矮的布幕,用来遮住操偶师的脚。
  为了让人偶的头转动,操偶师左右转头。但是她们比人偶更面无表情。
  红子发现自己不是在看人偶,而是一直在看人偶背后的操偶师。
  操纵男人偶的女性看起来有五、六十几岁,虽然身材娇小,但她一头短发,神情也有如男性般精悍。另一个操纵女人偶的女性大约二、三十几岁,是个身材修长的美人。
  “那是我太太的妹妹和婶婶,她们都是同一个家族的人…”坐在隔壁的大河内弘树凑到红子耳边悄声说。
  她们是人形师世家吗?红子心想。
  红子看不太懂内容在演些什么。当然旁白说的是日语,但她听不清楚。有女人偶在哭泣的戏,但红子不知道为何而哭。之后女人偶边哭边起舞,仔细想想,这是一幕有如音乐剧般非常不自然的戏,可是很不可思议地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是因为演戏的是人偶吗?不知不觉中,红子专心看着人偶。
  结果她变得看不见在背后操纵的人类。除了人偶以外,没有其他人存在。
  人消失了。
  这真是有趣,红子如此觉得。
  过去她只有在电视上看过人形净瑠璃。让人类表演就好的戏剧,却刻意使用又小又不好看的人偶来演出。红子觉得,这就是它东洋味浓厚而又典雅之处。
  能乐(注7)也是一样的。

  注7  亦称“能剧”,为日本的传统戏剧,被认为是种幽玄的艺术。主角多半饰演鬼魂,且戴着面具。

  为什么要把人的气息消除?
  用面具和歌舞把人的表情固定住的理由为何?
  为什么要创造一个“虚无”的人格?
  面具的表情比人类还单纯。
  人偶也比人类单纯。
  为什么需要那种单纯呢?
  女人偶的动作很激烈。相较之下,男人偶只是一直坐着,几乎没有什么动作。不过操纵男人偶的女性很明显地是个老手,或许是因为静止不动反而比较难吧。
  红子小时候曾经学过日本传统舞蹈,幅度小又缓慢的舞蹈动作是非常高难度的。看着操偶师在剧中的手部动作,让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学的手部舞蹈动作,也很想伸展自己的手指。红子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很好玩。
  表演大约十分钟就结束了,布幕也拉了下来。观众的掌声停止,场内也变得安静,但表演厅的灯光依旧昏暗。
  “觉得如何?”大河内从旁边小声问道。
  “非常精采。”红子朝着他微笑说道:“没想到能在夏天的避暑胜地看到文乐。”
  “是啊是啊。”大河内呵呵笑着。“你说得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很奇怪对吧?”
  “这间博物馆有收入吗?”红子提出心中的疑问。
  虽然他们并没有付钱就入场了,但根据入口的告示,成人票是八百日圆。一天大概有一百个参观者,最多也只有两百人吧!这么算起来就是十六万。一年当中,有几天会有人来参观呢?冬天会有滑雪客来吗?
  “这个嘛,是有些勉强。”大河内表情认真地回答道。“只要想着这不是为了赚钱,自然有办法撑下去的。像我们经营的民宿也是…大家都是一样的。”
  此时再度传出音乐,布幕也被拉起。
  有个穿着和服的年轻女性站在明亮的舞台上。她的脸全用粉扑成白色,嘴唇则点上一抹红色,着起来就好像人偶一样。
  台上只有她一人。
  到处不见人偶的踪影。
  过了一会儿,聚光灯打在舞台右边角落的较高位置。那里有个身穿黑色和服的人,只看得见上半身。用粗大木材搭成的了望台上有个像阳台的地方,那个人就在那里。
  “她是岩崎雅代,就是我太太的奶奶。”大河内小声地对红子解说:“她的双脚不良于行。虽然现在遮得很好看不见,但其实她坐着轮椅。”
  那位老妪的脸用黑色薄布盖住了,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当她转头时,可以看见她的嘴唇也抹上了鲜艳的红色,应该是有化妆。
  配合着背景音乐,舞台中央的女性开始以极不流畅的动作跳舞。红子马上就知道她是在演一个被操纵的人偶。白色的线从她的手、肩、头向后延伸,和了望台上的老太太连接。那些线很松弛,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功能,应该是想演出老太太从后方操纵人偶的感觉吧。只要全身黑衣的老太太移动手或头,舞台中央的女性也会跟着动,这就是这场戏的旨趣。
  刚开始红子没有什么感觉,但渐渐地,她觉得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在操纵人偶。看到一半时,舞台上的人已经不再像是活生生的人类了—再继续看下去,会觉得好像只有人偶在动,操偶的黑衣人则消失了。也就是说,人偶看起来是有生命的—红子吃了一惊,她看向老太太,结果操纵人偶的人又出现了.而人偶的生命也随之消失。就这样一直不停反覆着。

  8

  当保吕草润平那部烤漆褪色的金龟车驶入人形博物馆的停车场时,刚好在入口附近看到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素直的身影。注意到保吕草的车所发出割草机般的独特引擎声,两人跑了过来。
  “小练,你可以在这种地方摸鱼吗?”紫子下车问道。
  “民宿的老板跟红子姐在这里,所以我们来叫他们回去。”练无回答。
  “为什么老板会和红子姐在一起?”保吕草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红子姐。”练无夸张地歪着头。“小紫,你跟保吕草学长刚刚一直都在美术馆吗?”
  “是啊!”紫子高举双手并伸展开来,这动作并无特殊意义,硬要说有什么意义的话,大概是想表现光辉灿烂的光圈吧。“接下来我们要进去这间博物馆参观。”
  “山上空气很稀薄吗?”练无皱眉说:“你的头是不是缺氧?”
  “呐,保吕草学长,我们快进去吧!”紫子拉着保吕草的手。
  然而时间已接近四点半,博物馆不开放入场了。练无大笑,但紫子失望地垂下双肩,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一行人只好在那里等待。等了大约五分钟后,终于有一群人从大厅鱼贯而出,濑在丸红子和美娱斗屋的老板大河内弘树一起走在最后面。
  于是保吕草和紫子在这里向大河内打招呼,之后所有人一起回美娱斗屋。保吕草开着金龟车往民宿的停车场移动,时间是四点四十分。
  练无和森川两人再度回到工作岗位上,保吕草、红子及紫子三人则在二楼(也就是最高的那层楼)走廊尽头的空间休息。在朝东的大窗户旁,放置着便宜的沙发和桌子。
  分配给紫子和红子的房间是用来收纳棉被的,既小又暗,差点让人呼吸不过来:另一方面保吕草则是和练无及森川同住一问房,他们的房间很杂乱,让保吕草无法放松心情休息,因此三人都走到了这个共通的空间。
  练无说今天美娱斗屋的客人很少,除了他们之外好像还有四组家庭,但几乎都没碰到面。
  濑在丸红子将她在人形馆看到的表演简单地叙述一遍。说完她便向保吕草要了一根烟,默默地抽起烟来。她翘起腿,单手靠在沙发把手上撑着脸颊,专注地眺望窗外。保吕草则一直看着这样的红子,他也在抽烟,偶尔当他把烟灰抖到烟灰缸时,会和坐在旁边的紫子四目相接,紫子便故意用很不高兴的夸张表情瞪他。
  香具山紫子开始说起她在雾峰美术馆遇到画家中道丰的事情。红子将香烟捻熄,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合上了双眼。保吕草点了第二根烟。
  “红子姐,你睡着了?”说到一半的紫子问道。
  “我有在听。”红子应答,仍旧闭着眼。“抱歉,我只是有点累。”
  “因为坐了很久的车嘛,你还好吗?”保吕草间。
  “不是这样的。”红子摇头。“是因为我思考过度了。来到这种地方又闲了下来,我就会想很多事情。因为也没其他的事能做。”
  “因为在这里没办法做实验或研究吗?”保吕草吐出烟雾。
  “是啊…”
  “你都想些什么?”他问。
  “紫子的话题还没说完喔。”红子淡淡地说。
  “就是啊!一半一半…我才说到一半耶!我还想说这样下去会变成怎样呢,手心都流汗了!啊啊,我还以为我会死呢。”紫子松了一口气。“因为保吕草学长说,那个名雕刻家最后的作品—蒙娜丽莎,说不定收藏在那间博物馆里,所以我们才回头到那里去的。”
  “那位雕刻家叫做江尻骏火。”保吕草补充。
  “红子姐,你有没有在博物馆里看到可能是蒙娜丽莎的人偶?”紫子向红子问道。
  “没有。”红子终于睁开眼睛,她缓缓摇头。“我应该是没有看到。”
  “那个有名的雕刻家…江尻…江尻什么去了?”紫子转向身旁的保吕草。“不行,我记不起来!我的脑容量都满了啦!”
  “江尻骏火。”保吕草答道。“骏马的骏,火焰的火。”
  “对对!那个骏火先生的恋人就是…刚才红子姐看到的黑衣老太太?”紫子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说。“也就是说,她是这里老板娘的奶奶对吧?”
  “对,就是建立博物馆的有钱人—人形收藏家岩崎先生的太太。”红子轻轻答道。“现任馆长就是她的儿子。”
  “那馆长是大河内太太的父亲罗?”
  “不,是叔叔。”红子平静地回答。
  “啊…好复杂喔!”紫子摇摇头。“不管怎样,都是同一家族的人就对了。”
  就在这时,红子突然坐正并张大眼睛。她的表情很惊讶,不知是发觉了什么。
  “怎么了?”紫子问。
  “安静!”说着,红子起身打开窗户。
  只闻窗外传来车子上坡的低沉引擎声,似乎是有一辆车通过美娱斗屋前的县道。
  “是他的车。”红子将上半身探出窗外。
  “他?”紫子也站了起来,看向窗外。
  “林。”红子说。
  那的确是很特别的引擎声,但现在已经看不见车子了。这周围是森林,由于树木生长密集,能看见的道路范围很有限,引擎声也早已远去。
  “林刑警?不会吧…应该只是碰巧车子一样吧?”紫子笑着说,因为红子那想不通的表情很好笑。“讨厌啦,你跟他还真恩爱耶!这么想念他。”
  “绝对没错。”红子表情严肃地摇头。“他最近换了消音器,绝对是他没有错。虽然看不见车号,不过是同样颜色的雪铁龙。”
  “是吗?那可能真的是他吧。”紫子坐回沙发说:“大概是趁休假来这里玩的吧?”
  “有个女人坐在旁边。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看到了。”红子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言道。她仍看着窗外,单手握起放在后颈上。
  “你看错了啦。”紫子说。
  “我没看错!”红子强烈反驳,叹了一声。她站着闭上眼睛,“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啊…”紫子张嘴苦笑,看着保吕草。她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小声接着说:“怎磨办怎磨办…”
  保吕草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红子。这时他发现香烟快烧完了,于是他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林是濑在丸红子的前夫,也就是她离婚的对象。两人是在十二年前结婚的,当时红子才十几岁,离婚则是六年前的事。紫子听说林是年近四十的绅士,也是爱知县警署搜查一课的刑警。前阵子在红子借住的宅院中发生了杀人事件,紫子这才第一次见到林刑警。濑在丸红子的前夫从以前就是她们议论的对象,不过紫子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好,总归一句话就是帅气的中年人。至于有多帅?帅到让紫子差点感动落泪。顺带一提,紫子对于能让她落泪的事物是很没抵抗力的。为何这两人会演变至离婚的地步?紫子觉得很奇怪。尤其是当她目击到红子和林刑警互相凝视的眼神后,更加深了她心中的疑惑。

  9

  美娱斗屋的晚餐时间通常都是六点开始,然而这天晚了三十分钟。延后的主因,好像是老板回来后大河内优美发了一顿脾气(不过这是练无和紫子的任意想像)。她的声音大到楼下都听得见,因为丈夫和红子在一起的情报传人优美耳中了。似乎是有人走漏消息。
  “喔…我没提过老板娘的妹妹吗?”红子轻松地说:“其中一个操偶师就是她妹妹。”
  也就是说,妹妹从舞台上看到姐夫和不认识的美女坐在观众席,于是向姊姊通报。练无和紫子听到这个结论后都放下心来。
  除了小鸟游练无之外的三人分别坐在餐厅的角落吃晚餐。菜色比紫子想像的还要好,丰盛到如果这是免费的话她真的会哭出来,紫子对赚人热泪的事物是很没抵抗力的。

  在此稍微整理一下登场人物吧。
  首先是人偶收藏家岩崎达治,他在五年前逝世。接着是他的妻子,岩崎雅代。也就是穿着黑衣、坐着轮椅在舞台的了望台上扮演操偶师的老太太。就如同博物馆展示的照片,她是少女文乐的师傅。这两人的儿子—岩崎毅(目前还没登场),是人形博物馆的现任馆长。而他的妻子—岩崎巳代子则是少女文乐的继承者,也是在红子观赏的戏剧中,负责操纵男人偶的那位女性。
  另外,扮演岩崎雅代从了望台上操纵的人偶的年轻女性,是毅和巳代子的儿子(就是雅代的孙子)岩崎亮的妻子,名叫麻里亚。她只有二十二岁,而且还是个未亡人。因为岩崎亮在两年前已经去世了。
  这些情报的来源,是在人形博物馆表演厅入口发放的传单上的工作入员名单,以及红子从大河内弘树那里听来的话。红子没有主动问大河内,是她随口附和时,大河内自己说出来的。
  红子对新婚不久就去世的岩崎亮有些好奇,不过她没有多问。此外,岩崎达治·雅代夫妇还有一个儿子。这个人物的名字目前没有听说,但是他有两个女儿,一个是美娱斗屋的老板娘、大河内弘树之妻—优美,另一个是在少女文乐中操纵女人偶的中道千沙。岩崎家的另一个儿子(优美·千沙之父)现在怎么样了呢?从女儿们的年龄推想,他应该比岩崎毅年长,是去世了吗?还是…红子对大河内弘树提出这问题。
  “不,他们夫妇俩搬到巴西住了…在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之后。”大河内回答。
  “他不当人形博物馆的馆长吗?”红子问。
  这样等于他把馆长的位子让给弟弟岩崎毅喽。
  “是啊…嗯,其实,我太太跟岩崎家并没有血缘关系。你知道名叫江尻骏火的艺术家吗?”
  “知道,有听过名字。”
  “搬到巴西住的岳父,就是那位姓江尻的雕刻家和岩崎雅代女士的儿子…”
  得知这个事实后,红子所说的情报和保吕草知道的情报就完整地拼凑在一起了。
  岩崎雅代是雕刻家江尻骏火的恋人,两人的孙女就是优美和干沙两姊妹。
  还有,千沙是姓中道。为了确认这点,紫子走下楼梯去问过大河内弘树了。
  “果然如此。”紫子噘着嘴点头说:“老板娘的妹妹,就是帮我签名那位中道先生的太太。”
  中道千沙是大河内优美的妹妹。她的丈夫—中道丰的画,昨天在雾峰美术馆失窃了。
  保吕草、紫子、红子将晚餐后的休息时间花在互相交换整理情报,不过也只是十分钟左右的对话而已,感觉有点像是暑假的自由研究。其中较为吸引人的,莫过于江尻骏火、岩崎达治和雅代之间的三角关系了。“好像夏季大三角(注8)喔!”诚如紫子所言,几十年前的三角关系给人鲜明的印象,如今只剩岩崎雅代还健在。

  注8  夏季大三角由天鹰座主星—牛郎星、天琴座主星—织女星、天鹅座主星—天津四所形成。

  这时候,他们几个尚不知道岩崎雅代的孙子,也就是岩崎麻里亚的丈夫—岩崎亮于两年前去世的原因。
  红子和紫子去洗澡,保吕草则到一楼的餐厅和工作告一段落的练无及森川一起喝啤酒。
  这是个宁静的避暑地之夜。
  也是事件发生的前一夜。


  第2章  魔法、抑或是可怕的喜剧

  1

  林刑警在饭店大厅的咖啡座喝着咖啡。他摊开报纸,迅速瞄过照片和斗大的标题文字,但没有一则新闻吸引他深入阅读。不过这也不稀奇,连他自己都常常会想,为什么要看报纸呢?就算看了也都是一些无聊的报导。只是当他的双眼在追逐文字时,可以忘却一些事情,这跟小孩子玩泥巴的道理是一样的。
  他维持拿报纸的姿势,视线转向旁边。由于他坐在窗边,所以可以透过玻璃眺望景色。现在不是一大早,已经快要十点了。休假对他而言等于可以睡晚一点,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处。
  昨天傍晚,他抵达了这个白桦湖畔的湖畔饭店,难得有三天的暑假,这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假日。可是他对高尔夫和钓鱼、滑雪和水肺潜水都没有兴趣,所以每当休假时,他总是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尤其他又离过婚恢复单身,如果要比“闲得发慌”可说是无人能出他其右,或许他在心灵深处也希望这样吧。
  林刑警是在二十七岁时和濑在丸家的千金红子结婚的。他不太记得新婚生活了,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忙工作…一年后两人有了儿子,六年后就离婚了,其主要原因是林刑警有外遇—至少就社会观点来看是这样下结论的。当然理由并没有这么单纯,只是可以用一句话简单带过,这点是不言而喻的,只要是聪明人都心知肚明。也不能说这个原因和事实完全相反,而且这是用来说服世人最自然的理由,于是“丈夫有外遇”就成了想用简短的话结束会话时的最佳手法。林刑警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他也从不辩解。只要这么回答周围的人,他们就会识趣地闭上嘴,也不用再跟他们多解释什么了。
  “早安。”
  林刑警将报纸折起收好。祖父江七夏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她穿着黑色针织衫和黑色迷你裙。
  “早。”林刑警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他点燃了香烟。
  “你只喝咖啡?”七夏也从包包拿出香烟。
  “是啊。”林刑警眯起眼睛看着烟雾,点头说道。
  他很难得来到避暑胜地度假,有一半以上的目的是想在来回的路上开车兜风。他打算一个人来,也预约了饭店房间。不过好像是在上上个礼拜吧,他不小心对职场上的部下—祖父江七夏泄漏了这件事(因为他喝醉了),结果她也在同一天排假。光是这样就让人觉得有问题了,说不定会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可能已经被发现了吧。
  这可能性很高,应该已经被发现了。
  林刑警和她交往也快五年了。之前他们是不同课的,而且她也结了婚,姓氏也不是祖父江。和林刑警一样,七夏也离过婚。
  七夏和林刑警各自住一间房,但七夏只有在一小时前—也就是今天早上—才用到自己的房间。她换了衣服,所以一定有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我早餐都一定要吃些像样的东西才行。”说完,她便离开林刑警的房间。应该是到顶楼的餐厅吃自助式早餐了吧。
  因此虽然两人互道“早安”,但也只是分开大约一小时后的再会。因为林刑警不在房内,所以她到大厅来找他。
  服务生走了过来,于是七夏也点了一杯咖啡。
  “今天你想做什么?”七夏问:“打高尔夫?划船?还是兜风?”
  “等一下会有个朋友来找我,是长野县刑警的本间。”林刑警说。
  “什么嘛。”七夏露出失望的表情。
  她离开房间后,本间就打电话来了,并不是林刑警打电话找他来的。
  “那我在会不会不太好?”
  “不,没关系。”林刑警回答。其实他也觉得有点不太好。“只要说我们刚好住同一间饭店就好了。”
  “反正我们都单身,也没做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七夏皮笑肉不笑地说。
  她的年纪和林刑警相差一轮,也就是二十八岁。头发很短,带着一副眼镜,外表给人的感觉和红子完全相反。当然,是和他印象中的红子相反。
  就在七夏的咖啡上桌时,他透过玻璃看见有辆黑色轿车开到玄关前方。除了计程车以外,很少会有车开到饭店的正门来,因为有停车场专门让一般自用车停放。从轿车后座下车的男人就是本间,他和林刑警认识快十年了,当然纯粹是工作上的关系。
  本间从旋转门走进来,并环视四周。林刑警对他举起手。
  本间穿着短袖衬衫配上领带,理平头,方形脸上蓄着浓浓的胡须。他走到林刑警所在的位置。
  “你好,警部。不好意思,你现在在休假,我还一大早打电话吵你…”本间行礼说道。他比林刑警小四岁,不论对谁都非常谦逊有礼。就从事这个行业的人而言,他可能是稀有品种。
  “好久不见。”林刑警坐着对本间点头致意。发现本间看着七夏,于是他用冷静的口吻介绍:“她是跟我同课的祖父江巡查部长。刚才我们在这里偶遇,彼此都吓了一跳呢。在休假的时候遇到同事,感觉还满新鲜的。”
  “我是祖父江。”七夏站起身弯腰鞠躬。
  “我是本间,从以前就一直受到警部的照顾。”
  “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啊,不,没关系的。”本间笑着回答。他坐在跟七夏同一边的沙发上,向服务生点了一杯咖啡。接着完全没说些无谓的话,立刻就切入主题。
  “我想你可能也听说了…”本间将身子探向前,开始述说:“前天在这附近的雾峰美术馆发生了窃案。虽然被偷的不是很有价值的东西…犯人只偷走了一幅本地的年轻画家的作品。”
  “我没听说。”林刑警又点了一根烟。“只有一幅?”
  “是的,虽然是地方新闻,不过在晚报上还登得满大的。因为犯人的手法很讲究…”
  “哦…怎么说?”
  “馆方的确是在前天发现那幅画不见了,但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偷的。不过我们已经有线索了。”
  “是展示中的作品吗?”坐在本间旁边的七夏问。
  “是的。”本间点头,接着他直直看向林刑警。
  “原来如此…”林刑警也点点头说:“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是啊。”本间扬起嘴角,又点了点头。
  “咦?什么意思?”七夏来回看着两人的脸。
  “犯人拍下展示中的画,再把照片放大到跟实物一样大小。我想他应该有修正失真的部分,再把照片分割并印刷出来,总之是非常讲究细节的假画,然后他再用跟真画相似的画框把假画裱起来,光明正大地带到美术馆里。好像是在三天前吧!有个送货员拿着被包裹起来的板状物品,说要送到仓库,就这样通过正门的柜台。那天是平常日,所以参观者很少。他把挂在墙上的真画取下,再跟自己带来的假画交换。”
  “他一个人?”林刑警问。
  “对。”
  “他从哪里出去?”
  “听说他跟柜台说他送错地方了,之后就从正面玄关离开。他让柜台人员看一张写着蓼科美术馆的单据,再跟柜台说不是这里。”
  “所以犯人有露出他的脸罗?”七夏问。
  “嗯,有看到大致的相貌。”本间回答。“他戴着有色眼镜…”
  “唇上或下巴有留胡子,三十岁到五十岁的男性。体型修长。他戴的是假胡子和假发吧…他是长发吗?”林刑警低声问道。
  “是的。”本间点头。
  “警部,你知道?”七夏张大眼睛看着林刑警。
  “他好久没出现了。”林刑警吐出白烟笑着说。“自从我离婚之后他就消失了…至今已经五年,不,六年了吧?”
  “七年了。”本间用手比出数字。“其实这个人是我以前和警部一起追查的犯人。”他向七夏说明:“他是个活跃在爱知、长野、静冈、山梨等地的窃盗犯,专门找美术馆下手。从这次的犯案手法看来,一定就是那个鲁邦。啊,鲁邦是我们自己给他取的绰号…”
  “鲁邦啊…”七夏皱眉。“没有更好的绰号了吗?”
  “这是鲁邦三世的简称。”
  “我知道,我只是不懂你们的品味。”七夏咬唇,轻笑说道。“犯人有其他特征吗?”
  “总之这家伙并不贪心,太名贵的东西他不偷。他每次都只偷一样,而且他会先做好充分的准备,计划得很周详,让人觉得他一定是为了兴趣而偷。可能他只偷自己想要的画吧!也就是说他不会把画脱手。因此失窃物一直没浮出台面,我们也抓不到他。”本间很认真地说明。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把那些窃案联想在一起,经过一番仔细调查后,才发现他犯案的范围很广。”
  “最近他都没动静。”林刑警说:“搜查本部也早就解散了。”
  “也就是说隔了七年之后,他又重操旧业了。”七夏扶了一下眼镜说道。
  “这次被偷的画是怎样的画?”林刑警问。
  “就是这幅画。”本间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一张明信片。“是一位名叫中道丰的画家的作品,标题是《微笑的机械》…”

  2

  做完上午的工作之后,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素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由于天气很好,住宿的客人全都出门了。
  他们很想到山上的湖坐船,但是要在两小时内赶回来是不可能的—去附近的游乐园,又觉得只玩两小时太浪费门票钱。没办法,两人只好在后门外面的空地玩飞盘。
  “小练,早安!森川,Good morning~~”两人闻声便抬头看,香具山紫子在二楼窗边朝他们挥手。不过从练无和森川所在的南侧看上去是三楼。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练无回应道。“我可不会给你早餐吃喔!我们已经连续工作五小时了。”
  “真是个清爽的早晨啊!你们在玩飞盘?我也要玩我也要玩!”
  “红子姐呢?”练无问。
  “她还在睡。”紫子看了一下房内后,又回过头来说。“保吕草学长呢?”
  “他好像一大早就开车出去了。”
  “呜哇!不会吧?”紫子噘起嘴。“他去哪?”
  “说是要去松本。”
  过了一会儿,紫子和红子也来到了空地。她们的鞋子放在正面玄关,所以她们从北侧出来,再从旁边的坡道绕过来。紫子穿着白色的无袖上衣和牛仔裤,红子则穿了一件蓝色圆点的连身洋装。
  “让我玩让我玩!”紫子伸出手向森川要飞盘。
  “我没玩过飞盘,在旁边看就好。”红子微笑说完,便走到树荫底下。
  三个人流畅地互传飞盘。其实正确的说法是紫子将飞盘抛出去后,练无得跑几十公尺去把飞盘捡回来。
  大河内优美和她的女儿翔子从后门走了出来。
  “小鸟游哥哥、森川哥哥,我们一起去博物馆吧!”翔子用愉悦的声音说:“跟我妈妈一起去的话可以免费进场喔!”
  “你是说人形博物馆吗?”练无问。“森川,你要去吗?”
  森川把手插进口袋里默默地走向练无,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真是个不表露情感的人。
  “我也要去!”紫子以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往上跳,另一只手则举得高高的。
  “你是香具山姐姐对吧?你是小鸟游哥哥的女朋友吗?”翔子笑着问道。
  “哎呀…你这孩子还真是不怕生耶。”紫子双手叉腰瞪了翔子一眼,但下一秒就笑了出来。“很好很好,我喜欢!姐姐要请你多多指教罗!”
  “好啊,想来的话就大家一起走吧。”大河内优美已经开始朝着坡道走去,她回头向一行人招手。她单手提着特大的纸袋,袋中似乎装了很大的东西,整个袋子都鼓鼓的。不过看起来并不重。
  还有几分钟就下午一点。
  走下水泥铺成的狭隘坡道,再穿越县道,就是人形博物馆的停车场。
  大河内优美、翔子、小鸟游练无、森川素直、香具山紫子、濑在丸红子等六人走进博物馆的大厅。穿着花俏制服的年轻女性在柜台服务。
  “我只是要去休息室,这些人都是跟我一起的。”优美指着身后的五人说。柜台小姐微笑回应,还特地对翔子挥手打招呼。
  标明参观路线的看板指向右边的入口,但优美直直穿过大厅,走到设有电话亭和自动贩卖机的幽静空间的旁边,并推开毫无装饰的铁门。门上写着“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入”。
  通道一直往前延伸。途中在通道左边有洗手间、茶水间和仓库。通道尽头的门上写着准备室,从毛玻璃可看出室内的灯是亮着的。优美轻轻敲了门。
  “你们好。”她一边小声地打招呼,一边用身体推开门。“我带便当来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才送来。”
  整个房间漆成单调的白色,左边有几面镜子并排着,看起来就好像理发厅一般。有两名女性在室内。不对,角落还有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加上她总共三人。三十几岁、长得很高的女性,以及二十几岁的娇小女性都化了浓妆,顶着一张纯白色的脸。显然这是舞台妆。
  翔子也进了房间,紫子、红子、练无、森川等四人则不好意思进去而在门口附近排排站。门依然是开着的。
  “翔子,你带大家上去。”优美交代女儿后,回头看向紫子等人。“离开演还有一点时间,请各位从表演厅出去,看看馆内的展示品吧。”

  3

  翔子引领四人离开后,准备室里就只剩下四个自己人。大河内优美从带来的纸袋中拿出多层便当盒,一一展开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将祖母岩崎雅代的轮椅推到桌旁的,是堂弟的妻子—岩崎麻里亚;妹妹中道千沙则用角落桌上的茶壶泡起茶来,
  “婶婶呢?”优美问麻里亚。她说的婶婶指的是麻里亚的婆婆,岩崎巳代子。
  “刚刚爸爸来找她。”麻里亚用有些畏缩的表情回答。“好像是有人要来看今天下午的第一场表演…而且在那个团体当中有名人…我也不太清楚是谁…”
  “是众议院议员的明智幸治。”中道千沙用托盘端了茶来。“对了姊姊,刚才来的那个女人,就是昨天和大哥一起来看表演的女人喔!”
  她说的是濑在丸红子。昨天傍晚妹妹打电话给她,所以她才会知道丈夫和红子到这里来的事。
  “啊,是啊。”优美点头,淡淡地说:“我知道。”
  “那是谁呀?”
  “从那古野来的客人。别看她很年轻的样子,其实她已经有个很大的儿子了。”
  “她跟刚才那些孩子是什么关系?”千沙更进一步问道。
  “我也不知道。”优美拿起茶杯。“奶奶,您好吗?”
  “现在才问?”坐在轮椅上的岩崎雅代开口说话,口气相当直接。“这种事应该一开始就问吧!搞错顺序是很没礼貌的。”
  “您说的是,对不起。”优美笑着微微低下头来。“请享用便当。”
  “我老公也会来。”千沙坐在椅子上说:“好像是等议员参观完这里之后,要带议员到雾峰美术馆去。一旦成为议员,连行程都要事先安排好呢。”
  “啊,对了。那幅被偷的画怎么样了?找到了吗?”优美将手放在妹妹的膝盖上问道。
  “还没,”千沙摇头。“一点下落也没有。”
  “这样啊。”优美点头。“因为太晚发现了嘛。”
  “为什么他的画会被偷啊?真令人不悦。”
  “因为蒙娜丽莎。”坐在轮椅上的祖母说。
  “咦?”千沙回头看她。
  “蒙娜丽莎?”站在轮椅后方的麻里亚也歪着头问道。
  “那是优美和千沙的爷爷为我创作的作品。”雅代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也稍微缓和了点。祖母在这几年内衰老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那清晰的咬字。
  优美和千沙的祖父并不是岩崎达治,而是一位雕刻家—江尻骏火。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骏火晚年时热中于创作人偶,留下了数量可观的作品。而且他的遗书里还写着要将自己的最后一个作品“蒙娜丽莎”送给昔日的恋人,也就是岩崎雅代。然而没有人能判别出,在多达一千多个的人偶当中,究竟哪一个才是最后的作品、哪一个才是蒙娜丽莎。虽然已经将可能范围缩小到两百个左右,但要再深入筛选相当困难,结果这一千多个人偶全数被岩崎家领回。而雅代之夫岩崎达治正好是人偶收藏家,真可谓是一大讽刺。
  “什么意思,奶奶?”年轻的麻里亚问。“蒙娜丽莎和中道先生的画有什么关系吗?”
  “是啊…”雅代点头。“中道以前常常到江尻的工作室。很久以前他曾想拜江尻为师,不过江尻始终没有点头答应。真是奇怪,中道都那么热心地去拜访他了,就答应人家又有何妨?”
  “那件事我也听说过几次…”中道千沙说:“不过我完全不知道那幅画和蒙娜丽莎有关系。”
  优美、千沙及麻里亚三人都看着祖母雅代的脸,但是老太太沉默着,没再开口。
  “啊,时间快到了。”优美指着墙上的时钟,时刻是一点五分。“一点半开始对吧?趁现在还有点时间,快吃饭吧。”

  4

  濑在丸红子从表演厅观众席的出口走到大厅,这里是昨天来过的二楼大厅。墙上展示着岩崎雅代表演少女文乐的照片,练无等三人正站在照片前听大河内翔子解说。
  位于一楼的准备室即是表演厅的演员休息室。从准备室可以通到后台和表演厅内。翔子带着四人从准备室走到空无一人的表演厅里,当然舞台上的布幕还是闭着的。他们穿过阶梯状的观众席拾阶而上(此时也算是往上爬一层楼),走到二楼大厅。参观者还很少,只有几只小猫。
  “我们去参观一下一楼。”小鸟游练无走近,对红子说:“咦?红子姐,你不舒服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我没事。”红子摇头。“我只是刚睡醒没多久,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罢了。”
  “你要跟我们一起下去吗?”
  “不用了,我昨天已经看过了。我在这等你们就好。”
  练无微笑向她点了个头,之后就离开了,他和翔子、紫子、森川一同走下楼梯。练无今天穿着T恤和牛仔裤,对他而言是非常难得的普通打扮。
  红子走到窗边,并坐在长椅上。透过烟灰色的玻璃,她可以看到博物馆的正面闸门和停车场,以及并列在县道对面的土产店。刺眼的阳光因玻璃的颜色而变弱,看起来很昏黄。她不禁叹息。
  有事情让她挂心不已。
  原因当然是昨天傍晚听到的汽车引擎声。
  昨晚她作了一个很讨厌的梦。内容她不太记得,但可以确定是讨厌的事;一定是关于林的不愉快、憎恨、焦躁、羞耻,还有后悔。总之她梦见了所有讨厌的事,但也梦见了所有不讨厌的事。
  红子觉得胸口残留着一种压迫感。
  所以,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眯起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有辆淡茶色的金龟车进入她的视野。是保吕草的车。其实原本是橘色或柿子色,只是它褪色了;再加上红子是透过烟灰色玻璃看到的,所以颜色看起来更怪了。从明亮的室外看,这玻璃应该就像镜子一样反射光线吧!也就是说,从玻璃的另一面是看不到红子的。金龟车缓缓移动到停车场的角落,并倒退停车。她的视线一直追着车子的动静。
  接着,她看见两个人从停车场的另一端朝建筑物走来。
  身形修长的男人是林刑警。
  另一人则是…
  “可恶!”红子小声地喊叫,她站起身来。“竟然做出这么丢脸的事…”
  她用力地紧握双手。
  红子快步穿过大厅,单手拉起长裙下楼。她跑到开放式的一楼大厅,打算就这样从入口冲出去。但就在此时,她透过玻璃看见林刑警就站在门口了,于是她打消这个念头。
  才不过一瞬间,她的脑中就响起警笛声,整个人转换成战斗姿态。她的血压上升,急促的呼吸被刻意抑制住。
  柜台小姐看着红子。
  “请问您怎么了?”柜台小姐问。
  “没事。”红子看着外面,冷静地回答。“谢谢你的关心,没什么。”
  她再次静静地深呼吸,不让人发现。
  她站在原地等待。
  红子看向时钟,一点十五分。
  冷静,我可是濑在丸红子啊!
  何必这么生气?
  我的战斗对手是谁?
  脑中的警笛声还在响着。
  两人似乎在买入场券。有那么一会儿,红子看不见林刑警的身影。但是隔着两层玻璃,有个长得很高、戴着眼镜的女子站在前方约五公尺的位置,她是和林刑警同行的女人。当然,红子曾见过她,她是爱知县刑警的巡查部长,名字是祖父江七夏,只比红子小一岁。如果对方比她年轻个五岁六岁七岁八岁的话,她还比较能接受…
  红子快速地摇摇头。
  真是不知羞耻!竟然敢在我的面前…毫不在乎地一起出现。
  可是,这里是…
  等等,难道这是他们在故意找碴?
  冷静、冷静、冷静,
  一旦乱了脚步就输了。
  深呼吸。
  红子看向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没事的,没事的,我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我跟那个人,
  早就…不是…
  林刑警和七夏从入口走进。
  两人将入场券递给收票人员,拿回票根后,走到红子前方。
  祖父江先发现红子,并停下脚步。她张大眼睛,轻轻短短地叫了一声。
  林刑警也看到红子了。他应该马上就认出她了,但却一动也不动。不过红子看得出来,他的眼里写着惊讶。
  “是你…”林刑警先开口了,低沉的嗓音和表情都和平日没两样。好个控制力,真是令人可佩的厉害对手。
  “你们好。”红子优雅轻轻地微笑,那美丽的笑容可说是人类进化的证据。
  “你、你好…邪、那个…”七夏向她点了头,单手还因为惊讶而捣着嘴巴。很明显地,她已经慌乱得不知所措了。
  “我休假。”林刑警说。他很自然地从红子身上旋开视线,并环视着大厅的各个角落。那眼神简直就像在埋伏跟监一样,为什么他能这么镇定呢?
  “你最近还挺闲的嘛。”红子轻柔地说(不能说那种讽刺话啊!笨蛋—她心中有另一个自己在呐喊着):“你住在哪家饭店?”
  “再上去一点的湖畔饭店,你呢?”
  “我住在离这里很近的民宿。”
  “你一个人?”
  “不,我和朋友一起来的。”红子微笑说。
  林刑警会这么问,是想知道儿子有没有跟她一起来吧。他和红子的儿子留在那古野,和根来机千瑛一起看家。红子知道林刑警的意图,便立刻反击他。
  自动门开启,有个男人走了进来。是保吕草润平。
  “啊,红子姐!”听到他大声呼喊,林刑警和七夏都转头看他。“哎呀…这不是刑警先生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刚才在这里偶遇…”红子对保吕草说明。
  “哦?那还真巧。”保吕草开朗地说。
  “是你啊。”林刑警稍微眯起眼睛,看着保吕草。“原来如此…”接着他斜眼瞥向红子说:“这真是神的旨意。”
  “哦,神说了什么?”红子问。
  “你给我适可而止。”林刑警冷冷地小声说道。
  “我倒是听见另一个神在说话呢。”
  “它说什么?”林刑警问,他用像是威吓人的锐利眼神看着红子。
  “今晚要不要一起喝一杯?”红子表情不变,轻声说道。
  保吕草信步走开,逐渐远离三人。祖父江七夏不知何时退到数公尺后,微微朝下的脸带着一抹潮红。她看着红子,好像打算就这么不发一语。
  沉默在三人之间流动了一会儿。
  林刑警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看着保吕草的背影。
  “你刚刚说什么?”林刑警再次看向红子。
  “我说,今晚一起喝酒吧。”红子的语气很文雅。“当然,你请客。”
  “就我们两人?”
  “不然还有谁?”
  “你的朋友。”
  “你是说神吗?”
  “啊…是啊。”林刑警笑了。
  “我刚刚已经被它抛弃了。”
  “我也是。”
  林刑警回头看站在斜后方的七夏。只有一瞬间,她用求助般的神情看着他。
  “我知道了。”林刑警对红子点头。“那就八点,在饭店的酒吧见。”

  5

  时间接近一点半,场内开始广播,告知人们今天第一场表演就要开演了。有个女性站在二楼大厅的表演厅入口前,发传单给每个进场的人。
  保吕草和红子坐在最前排的右边位置,只有那里才有两个并列的空位。红子告诉保吕草,今天的观众比昨天多很多。观众大约有五十人吧,小小的表演厅几乎都坐满了。看来有一半以上都是团体客人。经过红子的告知,他才发现练无和紫子坐在另一端的中间位置:练无的朋友森川,也和翔子并肩坐在同一列。至于林刑警和同行的女子则坐在后方最高的位子。
  “和警部在一起的女人是谁?”保吕草悄声地问红子。
  “部下。”红子简短地回答。
  “哦,那就是女警罗?”保吕草感到很意外,他转头再看了一次后方。“他们同时休假?”
  “没错。”
  “警部和红子姐离婚后,跑去跟她在一起?”
  “离婚前就跟她在一起了…”红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啊啊!不要再问下去了。”
  “喔,好,我知道了。”保吕草微笑点头说:“抱歉。”
  保吕草偷偷看着红子的侧脸,她的确很不高兴的样子。
  广播声从喇叭传出来,开始播放音乐,灯光随之变暗。不久,布幕也静静地向上拉开来。
  三味线和太鼓交织成背景音乐,明亮的舞台上出现了两个人偶。女人偶坐着缝补衣物,那动作看来相当有趣。男人偶则是用很神经质又没出息的表情站着,双手在胸前交叉。不知是否感到焦躁,男人偶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操偶师都是女性,一个有三十几岁,另一个则五十几岁吧。
  “啊,那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人,就是老板娘的妹妹吗?”保吕草问。
  红子无言地点头。
  只要专注地聆听旁白部分,多少还是能理解故事内容的。这是当然的,因为旁白说的是日语:但如果没仔细听的话,就会听不懂在说些什么。这两个人偶似乎是夫妇,从对话可得知,妻子由于担心丈夫而每天出门为他祈愿,但丈夫却误以为妻子有外遇。这真的是很幼稚的故事,然而不论古今中外,如果不在剧情中放入各种误会,就无法构成一个故事了。剧中人物没有根据就胡乱想像,也不稍微确认一下,就这样累积多重误解,然后渐渐对他人失望。诸如此类的不合理在故事当中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要是所有登场人物都有普通程度的聪明头脑,明白自己的立场,且小心求证以免发生误会的话,这个“故事”就演不下去了。
  少女文乐和人形净瑠璃看起来很类似,但就如同昨晚红子的说明一般,少女文乐是由一名女性操纵一个人偶,想必相当地吃力吧。不知不觉中,保吕草看向人偶背后的操偶师。比起小小的人偶,操偶师更有存在感。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当他回过神时,才发现他有种人偶自己在动的错觉。就在他觉得这真是有趣而佩服不已时,布幕拉了下来。
  保吕草鼓掌,观众的掌声在场内持续了一会儿。
  “内容和昨天一样吗?”保吕草转头间隔壁的红子。
  “不,”她摇头。“人偶和操偶师都相同,但故事跟昨天不一样。可能是接着昨天的剧情吧?”
  “这应该是为了吸引观众,才让女性操纵人偶的吧。是从明治时代开始的吗?”
  “不管是怎样的表演,吸引观众是共通的目的。”
  “嗯,也对。你说的没错。”保吕草点头说。
  音乐开始,布幕也再度拉起。
  有一名年轻女性站在耀眼的舞台中央,她的背后有几条白线往后延伸。然后她开始像人偶一般做出僵硬的动作,在右方一隅有个用木材搭建的了望台,其上有一个穿着黑衣的人。
  保吕草看着舞台,想起红子方才说的话。
  所有的舞台艺术都将歌谣、演奏、舞蹈、戏剧等各种技艺当成表面手段,事实上只是要让观众来看舞台上的表演者。这点是表演的基本,不论是艺术戏剧还是脱衣舞,都是一样的。这些表演相当于现代的电视,只不过差在直接或间接、近或远、低俗或高尚罢了,这表演的根本中外皆同。歌剧和芭蕾也是一样的,在悠久的历史中,那些吸引观众的技艺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独立发展,创造了许多的传统。同时也逐渐失去它本来的魅力—让观众欣赏表演者的功能。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路旁或广场上跳舞的年轻人们比艺术还来得有趣且吸引人,也是因为他们的动机非常鲜明的缘故。自古至今的传统艺术,应该也是因为相同的动机而开始发展的。
  这并不是在让观众欣赏人偶,而是在让观众欣赏操纵人偶的人。
  由此衍生出年轻女性饰演人偶的表演,人类变成了人偶。
  于是产生了无止尽的循环。
  原来如此,保吕草心想。
  说不定这是技艺发展到后来必然的结果。
  一身黑衣的操偶师好像是位老太太。她活动着双手,应该是在演出操纵舞台中央的人偶的样子吧。在场没有人看着黑衣人,所有的观众都注意着拥有魅力的年轻人偶。
  饰演人偶跳舞的女性将整张脸化成白色,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双眼则张得大大的,小嘴点上鲜红色,眼线往上挑。她身着紫色和粉红色交错的长袖和服,体型既娇小又纤细。
  不知为何,她给人一种很性感的印象。
  也许被隐藏、抑制的美,就是这项技艺的真髓吧。
  保吕草轻轻摇头。
  他偷偷地看着身旁的红子。
  好美的侧脸,她也是美得跟人偶一样。
  保吕草缓缓地、静静地叹息。
  就在此时,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呻吟声。
  他坐在最前排,声音应该是从舞台传来的,保吕草心想。
  只是他不知道是正在跳舞的年轻女性,还是了望台上的老太太?
  他回头看了一下观众席,但是没有任何异状,没有人起身离席。
  了望台上的黑衣老太太高举双手,随即又放下。
  保吕草又听见了呻吟声。
  “怎么回事?”观众席中有人在悄声问着。
  音乐没有停下。
  舞台上传来“啊”的一声。
  穿着和服的女性在舞台中央倒下了。
  不对,她在前几秒钟就已经倒下了。
  一开始保吕草以为那是舞蹈的一部分,但她没有起身。
  又再度传来呻吟声,她抬起头。
  是她的声音吗?
  人偶的白色脸庞,如今痛苦地扭曲着。
  像人类一般扭曲着。
  她的嘴边染上了一些红色。
  众光灯照在她的身上。
  她的双唇是美丽夺目的红。
  “麻里亚!”有个女人从舞台左边飞奔而出。
  在舞台上的麻里亚脸朝下,一动也不动。
  像人偶一样一动也不动。
  保吕草和身旁的红子都站了起来,有一半的观众已经站起来了。
  “她还好吗?”
  “怎么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此起彼落,场内一阵骚动。
  保吕草走向舞台,已经有几个人围绕在昏倒的女性周围。
  “谁帮忙叫一下救护车!”有个高昂的女声响起。
  后方观众有个人跑出表演厅。
  跑步声和开门声传来。
  昏倒的女性被转过身,脸部朝上,操纵她的白线掉落在舞台。
  保吕草看向线的另一端,他仰望舞台一角的了望台。
  黑衣老太太已不见踪影。

  6

  观众们很冷静,认为在舞台上跳舞、名叫麻里亚的年轻女性是因病而倒下。在场应该有很多人都判断,她是因为吐血才昏过去的。保吕草也这么认为。
  布幕维持拉起的状态,有人已经从表演厅后方的出口离开了。保吕草想到大厅抽根烟,于是他也爬上观众席间的通道。
  “喂!”有个男人大声喊着。
  保吕草转头看声音来源,是站在舞台上的林刑警。红子也在他旁边,她是何时到舞台上的?
  “保吕草!”红子向他招手,练无和紫子也在舞台前。当然还有很多人众集在那里。倒在舞台中央的女性周围,有几名女性围绕着。
  保吕草回头,走回舞台下方。
  刚才和林刑警同行的女警跑到林刑警面前,表情严肃地在说些什么。短裙下的双腿引人注目。
  “怎么回事?”保吕草询问舞台上的红子。红子从舞台上跳下来,长裙也跟着膨起。她拉着保吕草的手,走到表演厅的角落。
  这时已经有一半的观众不在表演厅内了。
  “麻烦你了。”林刑警的声音从舞台传来,
  穿着迷你裙的女警跳下舞台,快步跑上观众席间的阶梯。好像是接到什么指示。
  “那位小姐好像是喝下毒物了。”红子在保吕草耳边说道。
  “咦?”保吕草惊讶地看着红子。
  “林是这么说的。”红子看着舞台,以别人听不到的音量说:“可能是闻到毒物的味道吧。”
  “啊,毒物的确是有各种不同的味道。”保吕草也有过类似经验。
  “是她自己喝下的呢…”红子来回看着观众席,双眼灵活地转动着。“还是…”
  “可是她刚刚还在跳舞…”保吕草说:“一个要自杀的人,会在人前跳舞吗?”
  “嗯。”红子缓缓点头。“你说得没错。也就是说,她并不知道。”
  “你是指她喝下毒物这件事?”
  “对,她不知道自己喝下毒物了,所以才会在观众面前跳舞。”红子双眼向上看着保吕草。
  “她当时吓了一跳对吧?至少从她的表情看来是这样。一定是有人设计,偷偷让她喝下毒了。”
  “所以?”保吕草朝舞台看了一眼,问:“现在该怎么办?除了救护车之外,还要叫警察来吗?”
  “已经部署好了。刚才祖父江小姐跑出去,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离开博物馆。”
  “祖父江小姐?”
  “就是林那个部下。”
  “哦,她啊。”
  “不是女朋友,是部下(注9)。”

  注9  “她”和“女朋友”的日文相同( KANOJYO)。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现在封馆大概也太迟了。”
  “封馆?因为犯人在馆内吗?”保吕草不可置否地轻笑一声。“如果我是犯人,早就开车逃逸了。”
  “犯人也有可能会留下来看最后结果如何。”
  “嗯—也许吧。”
  “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去哪?”
  “演员休息室。”
  “好啊。”
  两人回到舞台前方,练无和紫子走了过来。红子对舞台上的林刑警招手。
  “我要和保吕草去调查一下休息室。如果你需要人手的话,可以请小鸟游和香具山帮忙。”
  红子抬头看着林刑警说。
  “我知道了。”林刑警点头。他的表情很认真,完全是个刑警的样子。“总之在警察赶到之前,小心一点…”他斜眼看向保吕草,“你明白吧?保吕草。”接着,他看着练无和紫子。
  “最好把建筑物的后门和停车场都封闭起来。”
  “她还好吗?”保吕草看着舞台问道。
  “不知道。”林刑警摇头。
  “最好帮她催吐。”红子说:“救护车可能会来不及赶上。”
  “我现在就帮她催吐。”林刑警站起身。
  “小鸟游,”红子说:“博物馆应该有后门,请你不要让任何人通过那里。如果有工作人员在的话,就请他帮忙看守:如果没人的话,就拜托你罗。紫子,麻烦你到办公室去,请工作人员把停车场的闸门关起来。”
  练无和紫子无言点头后,便离开了表演厅。
  “那…我呢?”大河内翔子站在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她刚才好像一直躲在练无和紫子的身后。“也派一点事情给我做吧!”
  “你跟我们一起来。”保吕草说。
  保吕草带领着红子和翔子,从舞台下方的门口走出去。
  他回头看红子,等候红子的指示。
  “我们先去准备室吧。”红子说。
  旁即是通往后台的门。
  小鸟游练无快速穿过通往准备室的通道,打开尽头的门,到达一楼的大厅。香具山紫子跟在他身后,不过她直接往正面入口的方向跑去。
  有很多人众集在大厅里,好像还有人在入口附近争论着。练无环视四周,然后跑进展示室里。他穿过第二展示室后看见一道门,开启那扇门便可通到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玻璃门,他跑到门前抓住门把,试着把门打开,但门把一动也不动,是锁着的。
  “有什么事吗?”有个声音在一旁响起。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老人打开警卫室的小小窗口,并探出头来。“从这里不能出去喔。”
  “呃,刚刚在表演厅里发生了事件,是警察叫我来的。”练无气喘吁吁地向老人说明。“请您把这里封锁起来,不要让任何人通过这里。拜托您帮忙了,是刑警这么交代的。”
  “咦…”守卫的老人一脸惊讶,他打开旁边的门走到走廊上。“事件?发生什么事了?刑警?”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杀人事件。啊,不过被害者还活着就是了…其实是在舞台上跳舞的女人昏倒了。”
  “警察也来了?真奇怪…都没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不,是刑警刚好也在表演厅里。刚才已经有人叫了救护车和警察,等一下才会到。我想应该快来了。”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总之这里就先这样锁着。”老人转了一下门把,确认门有无锁好。“这扇门从今天早上到现在都没开过,这里是业者用的出入口。”
  “还有其他可以出入博物馆的地方吗?”
  “从办公室可以出去,就在正面玄关的旁边。”
  “还有吗?”
  “对面有个搬运货物的出入口,不过现在铁卷门是关着的。今天一次都还没开过。”
  “我知道了,谢谢您。”练无低头行礼。“那这里就麻烦您了。”
  “没问题。”
  练无回到展示室,穿过第二展示间,又回到开放式的大厅。人们都还聚集在玄关附近。
  他走近一看,发现有个戴眼镜、穿迷你裙的女性挡住入口,禁止客人出去。
  “不行。”她左右摇头说:“总之在警察来之前,不可以离开这里。”
  “你刚才不是说你是警察吗?”有一个客人说。
  “我是爱知县的刑警,这里不是我的管辖范围。”
  “那你就没有权限禁止我们离开吧?我跟人有约,不能一直在这里拖拖拉拉的!”
  “如果用说的你听不懂,我愿意当你的对手。”她扬起下巴说道。
  “什、什么对手啊…”男人往前跨了一步。他带着墨镜,是个彪形大汉。他回头看着其他客人,尴尬地笑了。
  “不好意思…借过。”练无拨开人墙往前进,走到互瞪的两人之间。“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大叔,你都是个大人了,就照着这位小姐的话忍耐一下嘛!”
  “你是谁啊?”男人扶了一下墨镜,斜眼看着练无。“是男孩子吗?”
  “我不会出手的。”练无稍微跨出马步。“大叔,厕所在那里。请你去让头脑冷却一下。”
  “你这家伙!”
  男人愤怒地向练无伸出双手。练无低下头,用看似跌倒的姿势敏捷地将双手撑在地板上,同时用两脚轻踢男人的小腿。男人猛力地往前倒下,练无转了一圈闪过男人,并在他旁边轻巧地站起身来。
  “你看,我没有出手对吧?”
  男人发出呻吟声,正打算站起来时,女刑警抓住他的手臂反转到他背后。
  “好痛好痛!痛死我了!好啦,我知道了啦!”再度趴在地上的男人大声叫着。
  “刚才出去外面长得很高的女孩子,是你的朋友吗?”女刑警将膝盖压在男人背后,对练无问道,“穿着白色无袖上衣的那个。”
  “啊,是的…算是啦。”练无点头说。她应该是在说香具山紫子。“是刑警先生叫她去把停车场的闸门关起来的。不过…我想她应该没有很高才对。”
  正确地说,下指示的不是林刑警,而是红子,而且跟香具山紫子比起来,眼前的女刑警还比较高。可能是因为女刑警穿着高跟鞋吧。
  “拜托你放开我…”男人痛苦地说。
  “你最好给我安份一点!”她放开男人,威胁说道。“敢再像刚才那样唠唠叨叨的试试看,我真的会逮捕你!给我牢牢记着!要是我有佩枪,早就往你的脚射过去了!”
  男人抱着单手退到大厅的角落。女刑警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墨镜,朝他丢了过去。其他客人不知何时退到数公尺外,并散了开来。大厅顿时像打到水一般安静无声。
  “你是警部的朋友?”她用单手爬梳头发问道。
  “啊,是…”练无点头。“我是濑在丸小姐的朋友。”
  “哦,原来如此。你叫什么名字?”
  “小鸟游,小鸟在游玩的小鸟游。”
  “我是爱知县刑警的祖父江。”她双手在胸前握拳。“你是学什么的?”
  “少林寺武功。”
  “果然…”祖父江微笑点头。“打架的话会演变成犯罪喔。”
  “小紫还在外面吗?”练无透过正面的玻璃看着外面。
  “你说她?嗯,她好像和警卫一起去关闸门了…不过已经有一辆车开出去了。”
  “咦?是谁离开了?”
  “明智幸治…就是众议院的明智议员。”
  练无疑惑地歪着头。
  “咦?你不知道他?”祖父江问。
  “不知道。”练无摇头说。
  “这样啊…”她耸耸肩,嘴角往下垂。“简单地说就是无法反抗国家权力…我也是个公仆嘛。所以我现在感到自我厌恶,心情很烦躁。”
  “他是独自一人离开的吗?”
  “还有这里的馆长,以及叫做中道的男人,总共三人。好像是议员接下来要去哪里视察…
  对他而言,就连杀人事件也只是其次的问题。”最后一句她说得很小声。
  “这是杀人事件吗?”练无悄声问。
  “不知道…不过从警部的眼神看来,好像是这样。”祖父江朝二楼的方向看去。
  自动门开启,香具山紫子和警卫一起回来了。
  “小练,后门没问题了吗?”
  “啊、嗯,0K了。”
  “救护车好慢喔!”紫子一脸担心地看着外面。“不过这里是乡下,慢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知道那位小姐还好吗?”
  紫子往大厅深处走去,途中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练无。
  “我要待在这里。”
  紫子举起手做出等会见的手势,便打开通往休息室的门,消失在另一端。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祖父江问。
  “不是。”
  “那今晚要不要一起找个地方喝酒?我请客。”
  练无讶异地看着她。
  “很唐突吗?”祖父江微笑。
  “是啊。”练无点头。
  “不想也没关系。”祖父江扬起嘴角笑说:“我只是有点烦…”
  “因为众议院议员的事?”
  “不,是私人的事。”

  8

  香具山紫子走在通道上。尽头的门正好打开,大河内翔子探出头来。
  “啊,小鸟游哥哥的女朋友!”翔子向她招手。
  “喂喂!我才不是什么小鸟游的女朋友呢,我叫香具山…把我的名字记起来啦。”紫子跑过去,窥视房间内部。
  濑在丸红子和保吕草润平在房内。
  “你们在做什么?”紫子问。
  “稍微调查一下…”保吕草将脸挨近桌上的便当和茶杯,似乎是在闻味道。“啊,小紫,请你不要碰任何东西。”
  “如何?”在房间角落的红子问。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垃圾桶里的东西。
  “没闻到可疑的味道。”保吕草回答。
  “有人对麻里亚姑姑下毒对吧?”站在门边的翔子问。她的稚嫩声音很像卡通人物,和她所说的话相当不搭调。
  谁也没有回答翔子的问题。紫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用手把刘海拨整齐。
  “麻里亚姑姑的老公也是被杀死的喔!”翔子又用她高音调的嗓音说。
  蹲在房间角落的红子抬头看着少女,紫子透过镜子看着这一幕。
  “麻里亚小姐的老公怎么了?”红子起身问道。
  “两年前,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翔子回答。“他被人用匕首刺进胸口杀死了。”
  “被谁?”红子走近翔子。
  “不知道。”翔子昂首看着红子,摇摇头说:“警察明明说他们一定会找出犯人,却到现在都还没抓到。他们好像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警察不可能忘记的。”红子温柔的说。
  “那个…”保吕草突然出声,紫子因而吓了一跳。他对翔子说:“翔子,你婶婆呢?”
  “婶婆?你是说巳代子婶婆吗?她在舞台上。”翔子回答说。“她应该在麻里亚姑姑的旁边。”
  “啊,不,抱歉。我要问的不是婶婆,而是曾祖母。呃,就是岩崎雅代女士。”
  “啊,对喔!”翔子大声叫着。“她还在了望台上面!”
  “要怎么上去那里?”红子问。
  “从后台上去。”说完,翔子便跑到通道上。
  紫子也跟着红子和保吕草离开房间。三人走在通往表演厅的通道上,途中左边有个门,他们开门进入。走上平缓的斜坡,穿过黑色布幕的缝隙,便可到达一个看得见明亮舞台的地方。
  他们走到了舞台下方。那里有一面水泥墙,是个很狭窄的空间。地上铺着满是伤痕的胶合板,到处都有油漆溅落的痕迹。高高的天花板上密集吊挂着照明器具,墙边有个梯子可攀到金属网状的平台上。地板上也杂乱放置着各种装置,装置的对面则是许许多多的操作开关,有如黑色窗帘的垂幕将舞台和这里隔开。
  有人从舞台搬来长椅,让岩崎麻里亚躺在上面。很多人围在她身边。
  站在离人群有些距离的林刑警发现红子,便走向她。
  “刚才总算让她吐出来了。”他微微皱眉说:“应该可以撑一会儿。话说回来,这救护车还真慢。”
  “我们看过准备室了。”红子说。
  “结果如何?”
  “阳性。”红子看着林刑警,点头说道。
  “果然如此吗?”他咋舌。
  红子走到明亮的舞台上,聚光灯还打在舞台中央。林刑警和保吕草也跟在她身后。紫子则是在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看着三人。
  红子站在舞台中央,仰望一角的了望台。其高度约有三公尺。然而她看不见岩崎雅代的身影,因为了望台被围起来了,形成一个死角。
  保吕草伸手触摸了望台,并施力压了一下。“这构造感觉挺脆弱的。”
  “雅代女士好像不在上面…”红子回头寻找翔子。“咦?翔子呢?”

  9

  香具山紫子追在大河内翔子的后面,绕到舞台后方。这里是从人群围在昏倒的岩崎麻里亚身旁的舞台,还要再往内走的地方。
  墙壁是水泥墙,地上铺着板子。
  后台一片寂静,且有些昏暗。
  “咦?大家呢?”翔子回头轻声说。
  紫子也回头看了一下,保吕草和红子都没跟来。翔子有点不高兴,她帮大家带路,大家却不知跑到哪去了。
  这里很像施工现场,还装设了铝制的管子,抬头看便会发现这些管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附近。大型马达和电线组成的装置被安放在管子旁,电线朝上攀伸,绕过滑轮后再度往下。看样子这是个简易的电梯。
  “坐这个可以到上面。”翔子钻进铝制管子围起来的空间。“来,站在这里。”
  紫子依言站上去之后,翔子便按下一旁的大按钮。脚底下的电梯突然开始摇晃,并随着低沉的马达声缓缓上升。电梯的声音还算安静。
  “哇…我超喜欢这种东西的。”紫子逞强地说,她急急忙忙抓住手边的把手。其实她害怕得想闭上眼睛。约一公尺平方大小的黄色铁板就是电梯的地面,现在上头载着紫子和翔子两人。虽然两侧有围起来,但入口处什么也没有。管子的骨架以低速往下移动,可以让人从电梯上跳下去。搭这个电梯有坠落之虞,也有手被夹到的危险性。
  当他们上升至约两公尺处时,红子和保吕草也来到这里,并抬头看着紫子她们。
  “呜哇,竟然有这种东西。”保吕草喃喃说道。
  “我、我最喜欢很高的地方了!”紫子看着下面,硬是勉强说出玩笑话。
  林刑警也到了后台来。他往上看时,电梯也刚好停了。
  “哇!”电梯的震动让紫子不禁叫出声来。
  她们离地约有三公尺高,但是从上往下看会觉得不只三公尺。
  在电梯入口的对面,也就是朝舞台的方向,有一道拉门。由于门很重,翔子一直拉不开,紫子便帮她开门。
  “怎么样?有人在那里吗?”下方的红子问。
  刺眼的灯光从正面照过来。
  她们到达了舞台。
  虽然天花板在更高的位置,但有很多灯从天花板垂下,离她们非常近。
  和前方差不多高的地方,是拉起来的舞台布幕。
  观众席看起来莫名地白茫茫一片。
  有个小小的空间像阳台一样往前突出。
  那是大约一·五平方公尺的狭小空间。
  周围用细长的管子围绕,再用仿木材的苯乙烯装饰管子外侧。这个空间就是了望台的上面。由于被周围的装饰遮住了,只要稍微往后退,下方的人就看不见在这里的人的下半身。所以她们才没看见岩崎雅代。
  有一张轮椅,上面坐着一个人。
  是身着黑衣的老太太。
  她靠在椅背上,头低向一边。
  翔子和紫子绕过她旁边,走到她面前。
  翔子唤了一声,并牵起老太太的手。
  但是翔子立刻把手缩回。
  她望着紫子的脸。
  紫子伸出手,将盖在老太太脸上的黑布掀开。
  扑上厚重白粉的脸。
  擦上鲜艳红色的唇。
  老太太瞪大了双眼。
  翔子扑上紫子的腰,让紫子一时失去了平衡。
  紫子抓住附近的把手,但把手也非常地脆弱不稳定。
  脚底下也不停摇晃着。
  紫子叫出声,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怎么了?”保吕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快来人啊!”总之呼救再说。
  “你必须先搭电梯下来,否则我们没办法上去。”这次是林刑警的声音。“你不是说不怕高吗?”
  “不是啦!”紫子闭着眼睛呐喊。“真是的!喂、翔子,你振作点啊!”
  “你们在做什么?”红子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
  “我在干嘛啊…”紫子小声地自言自语。她很想笑自己,但笑不出来。她一手抓着铝管,一手捣着嘴巴。“真是讨厌死了啦!”
  翔子终于从紫子的胸前抬起头来。
  “她死了。”翔子仰望着紫子,用可爱的声音说。她已经恢复到平常的表情了。
  “嗯,是啊…”紫子点头。“好像是。”
  紫子的视野变得模糊,是因为泪水吗?
  当她们想回到电梯里而向前弯身时,紫子看见老太太和轮椅椅背的狭窄缝隙中,有个闪烁着光芒的小东西。
  是银色的某个东西。
  “是匕首。”翔子说,她好像也看到了。
  “嗯,好像是。”紫子回答道。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紫子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当她再度张开眼时,她看见血渗透了黑色衣裳。
  轮椅的坐垫也被染红了。
  红色的液体从坐垫滴到地上。
  现在也还在滴落。
  红色液体还在流。
  紫子看着自己的脚,她看着自己的鞋子。
  红色的液体在轮椅的轮子下方渐渐扩散开来。
  紫子的鞋子染上了鲜血。
  她尖叫了一声。


  第3章  奇迹的大丰收、喧闹、爱

  1

  在香具山紫子的尖叫声之后,没几分钟救护车就来了,当地的警察也几乎同时抵达。岩崎麻里亚被人用担架抬了出去,身为堂姐的大河内优美则跟在她身边。在现场警察人数增加后,包括关系人在内,所有人都被请出表演厅,并禁止任何人进入准备室。一般的参观者则被集合在一楼的大厅,接受几个警员的询问。从现场状况看来并无强制人们离开博物馆,于是有人在得到许可后便离开了。
  另一方面,博物馆的相关人员则被集合在二楼大厅。在办公室和柜台的职员总共六名,停车场旁边和后门的警卫室里共三名警卫,此外还有馆长夫人岩崎巳代子,她和中道千沙都还穿着舞台装,两人表情严肃地坐在沙发上。馆长岩崎毅、画家中道丰及议员明智幸治等三人,在事件发生后就马上开车离开了—爱知县刑警的祖父江七夏大声地报告出这件事情。林刑警不见踪影,可能在表演厅或后台吧。关系人被一组一组地叫进表演厅里,依序接受警察的询问。小鸟游练无与森川素直、香具山紫子、大河内翔子等四人,坐在离表演厅入口有点距离的长椅上,有几次练无走到楼梯边,窥探一楼大厅的情形。保吕草润平和濑在丸红子站在墙边的照片展示区附近谈话,大概是因为那里有设置烟灰缸吧。
  森川坐在练无隔壁,对面是紫子和翔子。除了今年已经过完生日的森川以外,其他人都还不满二十岁。他们之间有张细长的矮桌,桌上放着四瓶从一楼贩卖机买来的罐装果汁。
  他们都想正确地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于是他们很难得地在认真讨论。这四人之前都从表演厅的观众席看着舞台,正在跳舞的岩崎麻里亚昏倒之后,他们各自看到不同的东西,去了不同的地方。最后紫子和翔子从后台登上布景的了望台,并在了望台上发现岩崎雅代的尸体,最后警察来了。也许就发生何事这个问题来说,这些经过已经是很充分的答案。但是,当然光是这样无法让他们接受。
  四人讨论到一半时,祖父江七夏走了过来。她扶了一下眼镜对练无微笑,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肩膀轻轻地靠在墙上站着。
  “这是杀人事件对吧?”练无问。
  “谁知道。”七夏吐舌,歪着头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啊啊,好想回去,我又不是为了工作来这里的。今天早上看了占星的节目,预测说我运势很糟,结果今天还真的很惨,运气真差。”
  “但是,那个,岩崎雅代女士…”紫子一脸不知该怎么说的表情。
  “嗯,她的确是遭人杀害没错。”七夏看着紫子回答。“你看到被害者的尸体了吧?”
  “是的…”紫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啊,对不起喔!翔子。”
  岩崎雅代是翔子的曾祖母,所以紫子很在意她的感受。
  “没关系。”翔子摇摇头。“请不用担心我。不过到底是谁到那上面去,做出那种事呢?”
  “就是说啊…”练无将身子探向前。“从舞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里吧?麻里亚小姐昏倒之后,有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麻里亚小姐身上,会不会是犯人趁乱到那上面呢?”
  “可是如果不从后台搭电梯,是无法到那上面的。”紫子慢条斯理地说:“要是犯人真的出现在那里,应该还是会有人发现吧?”
  “只要低下头,应该就不会被看到了。”练无说。
  “对喔!从下面看的确是形成一个死角,就连雅代女士都被遮住一半了。”
  “一直到麻里亚小姐倒下的前一刻,雅代女士都在更前方的位置吧?”练无回想当时的情况说道。“那时从观众席都还能看到她的脸和手。但是当我们回过神时,就完全看不见她了。这是因为她的轮椅往后退了,嗯…”
  “那里空间很小喔。”紫子说:“就算往后退,也退不到一公尺。”
  “是凶手把轮椅往后拉的吧?”翔子问。那过于稚嫩的声音和她所说的话有很强的违和感。
  “有谁看到有人从表演厅溜到后台?”祖父江七夏边扶正眼镜边问。“表演厅左边的门是通往准备室的门。有没有人在表演的途中从那扇门出去?”
  “没有。”紫子摇头。“我在看的时候都没有人出去,我们就坐在那扇门的旁边而已。”
  “在准备室里的有谁?”练无问。
  “在麻里亚小姐之前表演的岩崎巳代子、中这千沙和大河内优美,总共三人。”七夏说明,她看向翔子。“她们也有可能在舞台的两侧。但不管是在准备室还是舞台两侧,当麻里亚小姐在舞台上倒下时,她们三人都立刻冲出来了…”
  “这样啊。”练无也想起当时的状况而点头。“换句话说,由于那个骚动,准备室里变得空无一人,犯人也就可以自由地进出。只要从一楼大厅的门进入,经过准备室前面直接到达后台,再趁所有人被舞台上的意外分散注意力时…”
  “搭电梯到了望台上?”紫子把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自己的脸。“那种事办得到吗?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人不能发出半点声音耶。”
  “接着犯人搭电梯下来,再沿着来的路线回去是吗?”站在墙边的七夏喃喃说着。
  “等一下!”紫子张大了双眼看向练无。“小练,我们不是有经过那里吗?”
  “没错。”练无轻轻点头,他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就时间上来看,说不定我们是在犯人逃走前经过那里的。”
  “之后我跟保吕草先生、濑在丸小姐也经过那里了。”翔子接着说:“濑在丸小姐说先调查准备室,再来看后台…”
  “我不认为犯人能在我到玄关之前逃离这里。”七夏用手托着下巴。“我比小鸟游和香具山还早离开表演厅,通过二楼大厅后就马上到一楼大厅了。”
  “为什么你不走准备室那条路?”练无问。
  “因为我不知道有那条路。”七夏回答。“我是走观众席的通道到二楼大厅,再下楼梯到一楼的。”
  “如果你走准备室那条路线,说不定会跟犯人过个正着。”练无说。
  “嗯,有可能。”七夏抿嘴点头说:“而且可能不是在犯人逃走的时候遇到,而是在犯人侵入,往舞台前进的途中。”
  “不管怎样估算时间,都不可能在祖父江小姐到达前逃走。”练无用两手往上爬梳头发。
  “没错。我到达玄关时,柜台的人说没有人出去。议员等三人离开也是后来的事了。”
  “也就是说,凶手还没离开博物馆罗?”
  “正是如此。”
  以上是他们的对话。
  祖父江七夏还有很多事想问练无,但是她看到林刑警从表演厅出来,并朝着濑在丸红子和保吕草的方向走去,便慌慌张张地离开墙边。
  “小鸟游,一会儿见…”她小声地说,而后就离开了。
  练无看着七夏的背影。她没有走向红子和林刑警,而是直接走进表演厅中。

  2

  濑在丸红子站在二楼大厅的墙边,抽着跟保吕草要来的烟。介绍少女文乐的照片就排列在她旁边—小鸟游练无和香具山紫子等人聚集在对面的墙边,后来祖父江七夏也加入他们的谈话。红子刻意不往他们那边看。
  保吕草说准备室里的其中一个茶杯让他很在意。
  “监识人员会调查的。”红子说:“也就是说,犯人让麻里亚小姐喝下毒了?”
  “嗯,应该。”保吕草也正在抽烟。“但是通常…”
  “喝到毒物都会马上发现?”
  “应该说…会马上就不支倒地,至少也会觉得不舒服而立刻察觉异样吧!”
  “所以犯人是在她上台前一刻下毒的?”
  “对,”保吕草点头。“这点错不了。”
  林刑警从表演厅走了出来。他注意到红子的身影,便向两人走去。
  “不要抽烟比较好。”林刑警以低沉的声音说。
  “嗯,你说得对。吸烟是还没关系,吐烟就不太好了。”红子一脸满不在乎地轻声答道,接着她把还剩很长一段的香烟丢到烟灰缸里。“你也稍微收敛一点比较好。”
  “你说抽烟?”
  “不,是减少对我的要求。”红子微笑说:“怎么样?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林刑警摇头。“幸好这里不是我的管辖范围,松了一口气呢,我很讨厌这种气氛。”
  “怎样的气氛?”
  “我总觉得有种阴暗的气氛。”林刑警眯起眼睛。“有股讨厌的臭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腐烂了一样。”
  “真的吗?”红子不禁笑了出来。“你的鼻子还真灵。”
  “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我闻不到。”
  “犯人的真正目标是岩崎雅代女士吧?”一旁的保吕草问道。“为了杀她,所以才对麻里亚小姐下毒,趁大家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时候…”
  “应该是这样。”林刑警点头。
  “不,如果真是如此,犯人不一定非得在舞台上杀害雅代女士。”红子提出意见。
  “对犯人而言,不管在哪里都行,只要能杀掉她就好了。”林刑警微微扬起嘴角笑说:“犯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对杀人犯来说,地点和时间都不重要。一旦他们决定了,就会当场行动。他们会认为不杀不行。”
  “但如果犯人真要杀雅代女士,还有很多其他的机会,而且也应该会选择更安全的地方才对。”
  “前提是犯人是个很理智的人。”
  “我想应该是个很理智的人。”
  “是啊,至少看起来不像是冲动性杀人。”林刑警点头。“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我们就等着拜见长野县刑警的办案能力吧。”
  祖父江七夏从表演厅走出来。她看着林刑警和红子并一度停下脚步,但她马上穿过大厅中央,走下楼梯。
  “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你说。”红子若无其事地说:“你要不要去听听她想说什么?”
  林刑警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点头。
  红子的心情瞬间变得很差,她对自己刻意表现的讽刺感到很生气。
  “那个叫做大河内翔子的女孩…”保吕草看向练无等人。“她说岩崎麻里亚的先生也是被杀死的,那是怎么回事…?”
  “啊,对呀!”红子也想起来了。她一下子就转换了心情,直视着林刑警。“我也想知道。”
  “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林刑警把两手放在口袋里,仰望着天花板。“感觉真的很讨厌。没错,她的先生叫岩崎亮,在两年前被人杀死了。”
  “被谁?”红子问,
  “恶魔,不…说不定是神杀的。”
  “咦?”
  林刑警开始以淡淡的口吻游说。
  两年前的夏天,这里发生了杀人事件,而且到现在都还没破案。
  当时岩崎亮和麻里亚结婚才三个月。两人是恋爱结婚,亮二十六岁,麻里亚二十岁。事件发生的地点,是从人形博物馆的东方走约数百公尺的岩崎宅邸。亮的祖父,也就是人形收藏家岩崎达治,在事件发生的三年前就已往生。亮的父亲岩崎毅(人形博物馆的现任馆长)成为一家之主,加上祖母雅代、母亲巳代子、亮和麻里亚,总共有五人生活在那间宅邸里。
  岩崎家向警察报案,于是警察在深夜两点赶到现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麻里亚,不过她已经昏倒了,是巳代子打电话报警的。巳代子供称她听到尖叫声,便走出寝室到一楼查看,结果发现儿子和媳妇两人倒在客厅。
  岩崎亮被人用匕首从正面刺进胸口。据研判,当警方赶到时,他已经死亡约两小时了:而他的妻子麻里亚则失去意识,被人送到医院。当时麻里亚怀有身孕,但这个重大打击让她流产了。
  从那个客厅可以直接通到院子的阳台。两人被发现时,阳台的玻璃门是开着的。另外,亮停在院子旁边车库里的爱车引擎是温的。
  警方在检视岩崎亮的遗体后得知,他是死亡之后才被移动到客厅的。
  一开始警方认为,被害者开着自己的车回到家中后,有人侵入岩崎家(也说不定犯人和被害者是同时抵达的),并犯下杀人罪行。然而客厅地板上的血迹很少,虽然被害者所流的血本来就不多,但也不可能几乎没有血迹。从这点可断定,岩崎亮是在被杀害之后,才被搬到自宅的。也就是说,凶手利用被害者的车将遗体运回来。
  事发当晚八点,岩崎巳代子和麻里亚两人正在吃晚餐。那天下午,岩崎亮说要去诹访市跟古董美术商见面便出门了,一直到晚上八点都还没回来。不过他晚归似乎是很稀松平常的事。至于他的父亲岩崎毅于数日前就到东京出差了,也不在家中。
  亮的祖母岩崎雅代的房间在一楼深处。她的三餐都是另外准备,再由女管家送到她的房间,当时雅代就已经坐着轮椅了。关于这起事件,雅代说她什么都没目击到,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亮的母亲岩崎巳代子在用完晚餐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之后就睡着了。
  庥里亚在医院恢复意识后,处于非常不安定的状态中。就算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只是不断重复“我看到恶魔了”这句话。麻里亚激动地说,杀死她丈夫的凶手是神…不,是拥有白色圣手的恶魔。但是过了几天后,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下来,便向警方说明当晚的事情经过。
  岩崎麻里亚吃完晚餐后,在厨房和女管家一起收拾餐具。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听到楼下传来声响而醒了过来,接着她到客厅一看,就发现丈夫倒在地上—这是她的供词。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情报了。在岩崎家工作的女管家是个四十几岁的主妇,她住在岩崎家附近,晚上九点后就下班回家。警方询问她时,她回答玄关大门确实是锁上的,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这起事件的搜查本部虽然人手被删减了,但至今仍存续着。长野县刑警本间也有参与这起事件的搜查,这些情报是刚才本间告诉林刑警的。
  “先生去世,再加上自己流产,一般人通常都会回娘家吧?”红子问。“他们结婚才三个月不是吗?”得知麻里亚到现在都还跟岩崎的姓、住在岩崎家这件事时,红子觉得很不可思议。
  “没错,岩崎家的媳妇们三代同堂。”林刑警低声地说:“本间也说过,岩崎家阴盛阳衰。”
  “关于恶魔的话题有后续吗?”保吕草问。
  “没有。”林刑警摇头。“就只有这样。”
  “犯人使用了电梯吧?”红子突然转换话题。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吗?”林刑警随即回应,其回应之快速和他的外表一点也不搭。
  “我不知道。”红子摇头。“但是犯人会用那种东西上去吗?要是途中有人来了,想躲也没地方躲呢。”
  “上去了望台还算是简单的部分,问题是在那之后。当时有很多人在舞台上啊。”林刑警说:“岩崎麻里亚昏倒以后,我就一直待在舞台上。我没看到有人从正面登上了望台,再说这也不可能办到。如此一来就只能从后台上去了,而那里只有那个简易电梯。”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红子挑起单边眉毛,看着林刑警说。
  “例如?”
  “也许…犯人是从上面。”一旁的保吕草说:“天花板附近垂吊着照明用的器具。”
  “你是说犯人从那里跳到了望台上?”林刑警皱起眉头。“那杀了人以后要怎么逃走?像忍者一样一溜烟地爬上去吗?”
  “这只是一种可能。”保吕草苦笑。“我并没有坚信犯人是这么做的。”他看向红子。“红子姐的想法呢?”
  “我的答案更简单。”红子微笑。“谁也没有到了望台上。换句话说,犯人在没到了望台上的情况下杀了雅代女士。”
  “哦,我懂了。”林刑警点点头。“犯人不是擅长射飞镖,就是用大型吹箭把匕首吹到被害者身上—这比蜘蛛人有建设性多了。”
  “你那种刻意的装傻只会给人负面印象,不要说我没给你忠告。”红子叹气说。
  “咦,我猜错了吗?”
  “废话。”
  “那到底是怎样?”
  “你们调查过轮椅了吗?”
  “轮椅?”
  “这样就对了…”红子摇头甩甩头发。
  “那比刻意装傻还难。”
  “如果是我,我会先调查轮椅的椅背。”
  “像这样天然的傻气给人的印象好多了。”
  “原来如此。”林刑警从口袋中伸出一只手抚上下巴。
  “你今晚几点会来接我?”
  “我会打电话给你。”林刑警随即回答。

  3

  练无等人要到四点才能回去。大河内翔子则在稍早先独自回到美娱斗屋,她的母亲跟着麻里亚到医院,还没有回家。
  练无与森川在县道边的商店买了弹珠汽水边走边喝,紫子和红子买了冰淇淋,走在两个男生的后面;只有保吕草是开车来的,所以他和四人分开行动。
  一行人走在往美娱斗屋的陡峭上坡上。艳阳高照,但吹拂而来的风很清凉,不愧是避暑胜地,气温应该在二十五度以下吧。围着土地的阶梯状水泥地基正好高及胸口,练无身轻如燕地跳上去,再将身体回转一百八十度,朝向其他三人。他嘴里含着弹珠汽水以免打翻。
  “啪啪啪啪啪。”爬上坡道的紫子模仿鼓掌的声音。“不好意思,我现在没办法拍手。”
  练无的弹珠汽水还剩下一半以上,他无法大口喝炭酸饮料,只能一点一点地喝。这件事他没有告诉紫子,因为紫子一定会笑他是小孩子。女生们似乎也不可能在到达美娱斗屋之前吃完冰淇淋,于是练无判断,在途中休息一会儿比较好。
  森川和紫子又往上走了几公尺,坐在较低的水泥地上,只有红子站在三人面前细细品尝着冰淇淋。她的动作相当优雅,练无也看得出神了。
  “你刚刚在和祖父江小姐说话对吧?”红子问练无说:“你们说了些什么?”
  “她是林刑警的部下吗?”练无反问。
  “好像是。”
  “跟红子姐处得不好吗?”练无单刀直入地问。
  “好像是。”红子用相同的话回答。她看着自己的脚边,又将视线往上转向练无。她的眼眸里似乎带着一丝动摇。冰淇淋遮住她的嘴,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生气。
  “小练,你这么问太失礼了啦!”一旁的紫子说:“我们不要干涉那么多,不然红子姐…”
  “没关系。”红子打断紫子的话。“森川,不好意思呀。”
  森川默默地摇头。
  “那个叫祖父江的人,是林的爱人。”红子说完,又舔了一口冰淇淋。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她啊…”
  “红子姐,你不用勉强自己说的。”紫子轻声说:“那种事情…”
  “她生了林的小孩。”红子举起单手遮阳,看向天空。
  “咦?”紫子惊叫出声,她用手捣着嘴。“不会吧!”
  “我已经跟林离婚了。”红子又低头舔着冰淇淋。她的语气很柔和,没有抑扬顿挫。“但我想…她一定也是个好女人,因为她喜欢上林了嘛。一定是的,我这么觉得。”
  红子只说了这些,之后她就转身,在坡道慢慢往上走。
  练无也把汽水喝完了。
  “真不敢相信。”紫子小声地说。
  练无避开森川偷偷看着紫子的脸,她的眼里似乎含着泪水。
  “啊啊,总觉得好郁闷喔!”紫子的双脚在地上踩呀踩的。
  “真受欢迎啊。”森川慢条斯理地说。
  “咦,你说谁?”
  “那个刑警先生。”
  “森川你不要那么安静,说点话嘛!”
  “笨蛋!不是这个问题好不好!”紫子拍了一下森川的肩膀。“啊—啊,好复杂喔!林刑警真过分,竟然惹女生哭,太差劲了!”
  “谁哭了?”练无看着旁边问。
  “白痴!不过林刑警还是很帅。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欣赏他了说。”
  “了说。”练无重复紫子的句尾。
  练无一边回想方才红子在路上说的岩崎亮被害事件,一边看着红子的背影。走上坡道的她如今已走进美娱斗屋中。
  “那个关于恶魔的故事,还满有意思的呢。”练无说。
  “为什么?”紫子问。
  “因为那个恶魔的手是白色的。”练无回答。“恶魔的手会是白色的吗?”
  “你又在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紫子笑着说:“这应该只是她在作梦吧?”
  “你说麻里亚小姐?”
  “我们应该要更加猛然地用客观立场去思考,强烈地用科学角度去观察才行。”
  “好奇怪的副词。”练无微笑。
  “总之那些恶魔啊亡灵什么的,都是像人偶之类的东西,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是宗教让人看不见那些在背后操纵的人,不然就是像教主一样把自己当成人偶,装出被人操纵的样子。啊!我咬到舌头了。”
  “哇!小紫,你好正经喔。”
  “是吗?”紫子开心地笑,她看着一旁的练无。“没有啦…”
  “你最近在书上看到的吗?”练无问。
  “我自己想的啦,自己想的!没礼貌!”紫子站起来,她的冰淇淋只剩一点点了。“我只是没在你面前表现出来,其实我也是想很多的。”
  “你隐藏得真好。”
  “嗯,是啊…”紫子啃着饼干杯回答说。“不过…岩崎家在这五年当中就有五个人去世,这也是事实。”
  “五个人?”练无歪着头。“有那么多吗?”
  “首先是上一代的岩崎达治,”紫子屈指数着。“再来是被人杀害的岩崎亮,然后是雕刻家江尻骏火…”
  “江尻先生不是岩崎家的人喔。”练无插嘴说。
  “还有今天死亡的岩崎雅代女士和麻里亚小姐。”
  “麻里亚小姐又还没死。”
  “是喔…那正确来说是三个人。”紫子一脸觉得很无聊的表情说:“才三个人啊…”
  “其中有两人是被杀的。”
  “可是这不是普通的杀人事件。一定是有什么怨念或诅咒,黏稠稠地巴在被害者身上了!比披萨的起司还黏。”
  “你是认真的吗?好蠢。”练无向前伸出一只脚,在半空中活动脚腕,确认关节的状况。
  “小练,你今天真的好像男生喔!而且超酷的,到底怎么了?”
  “我有点心情不好。”说着,练无从水泥地基上跳下,站在马路上。
  他单脚往上踢,脚碰到自己的胸部和脸,练无很自然地活动起身体,双手使力。
  “你想和谁战斗?”紫子问。
  “恶魔吧…”练无自言自语地说。
  “好了,我们回去吧。今天的晚餐是什么呢?”紫子站起身,拍拍牛仔裤。冰淇淋已经被她吃完了。
  “啊,对喔!”练无大叫。“我们还得做晚餐!”
  练无回头对森川说,森川无言地点头。

  4

  保吕草开着金龟车爬上坡道。这是从人形博物馆通往东方的道路,路很狭窄,无法让两辆车并列通行。幸好没有车从对面开过来,也没有遇到行人。
  斜坡几乎被茂密的森林包围。偶尔会看到一些像是别墅的豪宅建在被开垦的土地上,每一幢都被壮观的高墙围住,看不到墙内的样子。
  往上开了一会,便看到较宽的道路,于是保吕草在那里停车。已经事先跟博物馆的办公人员问过大致的位置,于是他在离他最近的建筑前确认门牌,再走一段路上坡。来到岩崎家的房子前,从外面不能直接看到全貌,由于围墙很高,占地很广,他无法从外面完全看到整栋建筑物。大门紧闭,车库的铁卷门也是关着的。他按了门钤,但没有人回应。
  保吕草点了根烟,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五点了。他环视四周,没看到任何人影。岩崎家附近一间住宅都没有,最近的是坡道下的民宅,离这里约有五十公尺远。
  保吕草就这么在那里等着。抽了三根烟以后,他隐约听到引擎声,有辆机车在上坡。机车停在岩崎家门前,引擎声也停了。一名四十几岁、看来有些高大的女性将安全帽脱下。保吕草在路的另一边叫住她。
  “请问你是在岩崎家工作的人吗?”那名女性觉得很可疑地看着保吕草,他走向她。
  “你还不知道今天在博物馆发生的事件吗?”
  女人一脸疑惑。
  “我是保吕草。我只是刚好来这里玩,然后又很偶然地,事件发生时我刚好在博物馆里…”他拿出一张名片,名片上的职业写着“侦探”。他还有其他约十五种职业的名片,随时都带在身上。
  “请问…有什么事吗?”女人收下名片并看了一下,才终于开口说话。
  “很遗憾,岩崎雅代女士已经过世了。”保吕草用职业性口吻说道。“她是被杀害的,我想警察应该很快就会到这里了。另外麻里亚小姐有生命危险,现在在白桦第一医院接受治疗。”
  女人瞪大了眼睛,用手捣住嘴巴。苍白的表情因惊讶而僵硬,她动动双唇想说些什么,但一直说不出来。
  “不好意思,请问贵姓?”保吕草问。趁对方还没采取任何防御措施时,接二连三地提出问题是最有效率的问话方式。他故意告诉她在博物馆发生的事件,也是为了让她动摇而使用的战略。
  “我、我姓千叶…”她回答。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嗯,三年,吧…”
  “那你应该很清楚亮先生被杀害的那起事件吧?”
  “啊,不…”千叶快速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那个时候我不在这里。”
  “我有听说事件是在你回家后发生的,没错吧?”
  “是的。”
  “我知道了。”保吕草冷静地点点头,“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而已。”
  千叶看着保吕草,也点了个头。
  “那时麻里亚小姐住院了是吗?”他又问。
  “啊,是啊。她真的很可怜,肚子里的小宝宝也…”
  “你有去医院吗?”
  “是的,是我照顾她的。”千叶抬起头。“当时她嫁来岩崎家才三个月而已呢,真的好可怜。”
  “我看见恶魔了。”保吕草说,他拿出香烟点燃。“麻里亚小姐这么说过吧。你也有听过她说这句话吧?”
  “嗯…我有听过。”千叶又低下头。
  “是怎样的恶魔?她有没有说得更详细?”
  “有,她说那个恶魔比人还高大,只有头是马的样子。”千叶很想微笑,但她的脸僵住了,笑不太出来。
  “哦…那还真可怕。”保吕草吐出烟雾,当然他没有笑。他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是那个恶魔杀了亮先生吗?”
  “不是。”千叶摇头。“不是这样的,是亮少爷呼唤出真正的恶魔,麻里亚少奶奶说她亲眼看到了。那是比人类高两倍,有一张马脸的恶魔。而且我还听她说,另外还有一个人脸兽身的恶魔在树枝上。”
  “请等一下。”保吕草举起手掌打断她的话。“她是在哪里看到的?身高有两公尺的话,应该会碰到天花板吧!还有她说在树枝上,也就是说她当时不在家中罗?”
  “我想应该是在院子,可能是从客厅出去的地方吧。”
  “院子里有那么大的树吗?”保吕草往岩崎家看过去。“可以承受野兽重量的树。”
  “啊,没有,这里没有。”千叶歪着头。“那也就是说…恶魔不是从这里的树出现的?”
  “原来如此,那是个很好的推测。那我们就暂时当作是这样吧。”保吕草微笑,一瞬间又恢复严肃的表情。“话说回来,是哪里不对?”
  “咦?”
  “我问是不是恶魔杀死亮先生,结果你说不是。”
  “啊,对。”千叶点头,手放在嘴边。“我也有问过麻里亚少奶奶,是哪个恶魔杀了亮少爷的?然后少奶奶就说不是恶魔杀的,而是一双白色圣手杀的。”
  “这我也有听说。”保吕草搔搔头。“那双白色圣手不是恶魔的手吗?”
  “好像是神的手。”千叶眨眼说。
  “她这么说吗?”
  “是的。”千叶表情认真地点头。“不过这全都是她的梦话…因为亮少爷不是在这里被杀的,警察说少爷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的。麻里亚少奶奶一直都待在家里,不可能目击到当时的过程。但是,该说是不祥的预兆吗?人类真不可思议呢,在这种时候就会涌现某种特殊能力,梦到暗示现实的梦。”
  千叶想说的是,在家里的妻子感觉到丈夫的死亡,就好像是有超能力或灵感一样。然而这应该是麻里亚看到丈夫的遗体和凶器,昏倒之后所做的梦,并不是什么预言。
  “我懂了。”保吕草点头,总之他先装出一副了解的样子。“那…那位亮先生,是怎样的人?”
  “什么意思?”
  “他在哪里高就?”
  “那时他刚从研究所毕业,在诹访市的美术馆上班。”
  “他的兴趣呢?”
  “这个嘛…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兴趣…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喜欢超自然的事物吗?”
  “超自然是什么?”千叶反问。不知何时,她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变得冷静了。
  此时传来车子的声音,保吕草回头看,便看到警车开上坡道。
  “你看,警察来了。”他对千叶说:“非常谢谢你,也请你打起精神来。我暂时会住在叫做美娱斗屋的民宿,如果有什么事,请你随时联络我。”
  “你是指哪种事?”留下一头雾水的千叶,保吕草迈步离去。他在坡道上和警车擦身而过,但是开车的警官和车上的两个男人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一直盯着保吕草看。

  5

  美娱斗屋准备了和平日一样的晚餐。大河内优美还没从医院回来,于是练无和森川,以及临时加入的紫子照着老板跟翔子的指示帮忙。当客人都回房间、他们在整理餐厅时,有人打电话找濑在丸红子。
  经过二十分钟后,紫子走出厨房,并看见红子独自一人坐在走廊另一端的玄关。紫子本来想走过去,但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外面传来低沉的引擎声,红子也站了起来。红子没有穿白天那套蓝色圆点的洋装,她换了一件奶油色的衣服;紫子看不见红子的身影,便悄悄地靠近玄关,从墙边探出头来偷看。玄关正面的路上停了一辆雪铁龙,红子正开门坐到副驾驶座上,左驾的驾驶席就在紫子眼前,她清楚地看到林刑警的睑。
  车子就这样开走了。紫子叹了一口气,气息将她的浏海往上吹。
  “大人真好。”她自言自语道。她正要走回走廊时,有一个女孩从二楼走下来。不对,她看错了!两手拉着长裙走下楼梯的人,是小鸟游练无。
  “小练,你衣服带得真齐全耶!”紫子大声地说。她不是在讽刺,而是感到佩服。“为什么你要穿这样?是想让翔子看吗?”
  “嘘!”练无竖起食指放在嘴巴前面,口红画得很漂亮。“这是秘密…”
  “哪里秘密啊!你想保密?你明明就穿得超引人注目的。”
  “小紫,你到一边去啦!”练无慌慌张张地在玄关穿起他带来的粉红色鞋子。
  “咦?你要出去?去哪里?你穿那样不能在外面走啦!就算现在是晚上,你的妆也太浓了。这里不是闹街上,是乡下耶!你会被丢石头的。”
  “我要开车,没问题的。”练无站在玄关,朝紫子做出像芭蕾女演员的姿势。“我跟保吕草学长借了车,今晚说不定不会回来了,好害羞喔!”
  练无打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啊,喂!你给我等一下!”紫子连忙穿上拖鞋,追在他身后。
  小鸟游练无的这个兴趣是相当有名的,至少他的所有亲朋好友都知道。他每到周末,就会男扮女装出门。他原本就蓄中长发,再加上他身材纤细,一旦穿上洋装、化了妆,即使近看也会觉得他是个美少女。至少是比香具山紫子看起来更像美少女的美少女。
  紫子好不容易在停车场追上他。
  “小练,你要去哪里?告诉我嘛。”紫子问。
  练无钻进保吕草的金龟车驾驶座,小心地把裙子收好并关上车门。接着他把车窗摇下来。
  “这个嘛…”练无抬头看着紫子,笑得有点邪恶。紫子不禁毛骨悚然。“我想去看星星。”
  练无的声音很高。不知是他没变声.还是他的声音都变成了蝙蝠级的超音波。
  “我也要去,让我上车。”
  “哇…”练无张大双眼。“小紫,你怎么了?气压低所以变得多愁善感吗?”
  “气压?”
  “因为这里海拔很高啊。”
  “如果你要看星星的话我也要去。”
  “我骗你的。”练无摇头。“我要去见一个人。所以不好意思,你不能跟我一起去。”
  “你要跟谁见面?”
  “秘密,”
  “男生?女生?”
  “哪一边会让你吃醋?”
  “哼!你快闪吧你!”紫子叫道。“真是!我不该为你担心的。”
  “你在生什么气?这样你不就可以和保吕草学长单独相处了?你可以跟他一起玩扑克牌啊!”
  “好啦好啦好啦!”紫子往后退。“快滚吧!”
  “别气别气。”练无摇上车窗,发动引擎。
  “等你回来,我一定要用棉被把你卷成一团!可恶!气死我了!”
  金龟车驶出停车场,开到外面的县道往右转,和林刑警那台雪铁龙反方向。
  气温令人感到有点寒冷,再过几分钟就八点了。
  紫子抬头仰望天空,但是很不巧地她没戴隐形眼镜,所以看不清楚天上的星星。数种不同的虫鸣支配了四周。紫子回到玄关,走上二楼。
  保吕草润平一个人坐在走廊尽头的沙发上。紫子调整呼吸,让自己平心静气后才走向他。保吕草手上拿着香烟,烟雾从纱窗飘了出去。她在保吕草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红子姐和小练晚上都有约会。”紫子翘起腿说:“保吕草学长,我可以跟你要一根烟吗?”
  “请便。”保吕草回答。他依旧眯着眼睛往窗外看。户外一片黑暗,从纱窗看出去什么也看不见。
  紫子抽出一根保吕草放在桌上的香烟,再用放在香烟旁的打火机点火。保吕草的打火机很重,用不惯的紫子一直无法成功点火,好不容易才点起火,打火机燃起很大的火焰。可能是很久没抽烟了吧,当她吸烟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隐约的漂浮感。
  “你心情很差呢。”保吕草说,没有转头看她。
  “如果我心情很差,你会怎么做?”
  “要不要玩扑克牌?”
  “什么嘛。”紫子吐舌。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而后不禁笑了出来。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保吕草学长,你在想什么?”
  “想很多事情…”保吕草把手伸向烟灰缸。
  “例如?”
  “例如睡在货船船底的夜晚;还有离家出走,在天桥上看车水马龙看了好几个小时的夜晚。”
  “骗人!”
  “是骗人的没错。”保吕草看着紫子微笑说。
  “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嗯,请说。”
  “我啊…”紫子吐了一口烟之后,开始诉说:“好像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我被朋友家的狗咬了。那是一只很大的狗,平常都很乖的,但那时它不知是在跟我玩,还是我在吵闹所以很兴奋,总之我去给医生缝了十二针…你看这里。”紫子卷起衬衫的袖子,露出靠近肩膀的手臂。“还残留着痕迹对吧?不过我是回到自己家以后才被带去看医生的。在朋友家的时候,我没有哭。倒是朋友的妈妈吓死了,说要带我去医院,但是我告诉她我没事。我很有礼貌地跟她行礼道别,然后一个人走回家了。不过,我还是在回家的路上哭了出来。”
  紫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泪水从她眼中落下了。
  “而且…嗯,大概一星期之后吧…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手却动不了。我妈吓了一跳,又带我去看医生。但医生说没有任何异状…这种情形持续了两三天…”
  “是精神上的打击吧?”保吕草问,
  “没错,就是那个。”紫子点头。“是受伤带来的打击。我被咬了之后就开始逞强,应该说我一直都在逞强吧。不管是在朋友面前,还是在朋友的妈妈面前,甚至是在咬我的狗狗面前,我都绝对不哭,也不生气。糟糕,连我也搞不浦楚我想说什么了。”
  紫子拭泪笑说。
  “很难以置信吧?令人意外地,我是个很为人着想的小孩,虽然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我一点也不意外啊。”保吕草扬起嘴角。
  “你真的这么想吗?”
  “嗯。”
  “那就好。”紫子衔着烟,又靠到椅背上。
  “你现在也还是这样子不是吗?”
  “我觉得,大家好像都认为我是个粗枝大叶的女生…我只是有点寂寞罢了…来喝酒吧!你要喝啤酒还是威士忌?我到楼下去拿。我今天有帮忙做事,所以有得到报酬的权利。”
  “那威士忌吧。等等…”保吕草说着站起身来。“我都没有帮忙做事,我去拿好了。呃,小紫…”
  “什么事?”
  “来玩扑克牌吧。”
  “哎,”紫子噗哧一笑。“真可惜。”

  6

  雪铁龙驶进人形博物馆的停车场。
  “我要去找本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五分钟就好。”林刑警熄了火,并打开车门。“抱歉,我正要离开饭店时突然接到他的电话。”
  红子默默点头,她早就习惯林刑警因为工作而跟她道歉了。不过男性这种以为一切都是因为工作的逃避行为,她已经能够一笑置之了。
  然而长野緜刑警的本间警部补好像已经在博物馆的玄关前等候了。在林刑警走到玄关前,本间就先朝停车场跑过来了。
  “咦…”他看着坐在副驾驶座的红子,对她点了个头。
  红子不得已下了车,也对本间行礼。
  “她是我的前妻。”林刑警介绍她,表情没有改变。
  “我们见过一次了。”红子轻柔地微笑说。
  “啊,是啊!就在刚刚。”本间低下头。
  “不,八年前我们曾见过一次。”
  “啊,是这样吗…”本间尴尬地笑了笑,搔着头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林刑警问。
  “是关于雾峰美术馆的案子,已经找到那个送货员使用的车了。”本间边走边说。红子也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两人身后。“那辆宅配专用的货车属于诹访市的某业者,好像是上星期四被人从停车场偷走的。他们当天就报了失窃,不过车子在两天后就回到停车场了。”
  “是犯人归还的吗?”
  “是的。”
  “还真是个诚实的家伙。”林刑警说。
  “好像是他的样子。”本间看起来很高兴。“现在已经在进行鉴识了。最近和以前不同,可以做很多崭新的检查,说不定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反正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资料吧。”
  “不不,结果如何还不晓得呢。”
  “美术商那边的管道呢?”林刑警问。
  “我们已经找过了,完全没看到那幅画的影子。”
  “又不是什么名贵的画。”林刑警吐了一口气说:“想要的话可以买啊,请作者再画一幅相同的画不就好了。那幅画的价值就这样吧?”
  “嗯,是啊。”
  “还有呢?”林刑警问,他看了一眼红子。“博物馆的事件如何了?”
  “啊,是的。”本间点头,他打开进入博物馆大厅的门,让林刑警和红子先进去。这是接近办公室的出入口,正面的自动门似乎已经被锁起来了。
  大厅里有几名搜查人员,其中有几个人看着走进来的红子。
  “关于匕首的事情…”本间边走边说:“这我稍后会再详细说明。在那之前,我们在舞台上空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三人穿过大厅,打开通往准备室的门走在通道上。准备室的门是开着的,附近可见许多男人的身影。三人直接越过那里,走到后台。搜查人员的人数更多了,到处都有明亮的灯光。
  “就在那里。”本间走到舞台上,指着正上方。
  林刑警和红子也往上面看。
  “从下面看可能看不到,要不要到上面去?”本间问。
  “不用了,我相信你的说明。”林刑警回答。
  “我想看看。”红子说。林刑警看着她的脸,不禁微笑了。
  “你穿那样不方便的。”本间望了望红子的裙子,摇摇头说:“呃,我们在了望台的正上方发现一个小滑轮。”
  “滑轮?”林刑警反问。
  “是的。没有绳子,就只有滑轮。滑轮的直径是四、五公分,如果绕上绳子的话,绳子大概五公厘粗吧。”
  “你说的正上方是那里吗?”红子指着上面。
  “是的。那里设计成让人可以上去设置灯光,或是洒纸花、做些舞台效果。那个金属网状的部分是可以走的,太太。”
  “我不是太太。”红子微笑说。
  “啊,抱歉,失礼了。”本间连忙面向她说。
  “那个网状部分是怎么构成的?”红子回到原本的话题。
  “只是在把手简单地缠上细铁丝…”
  “也就是说,它的强度不足以让人从上面垂吊下来罗?”林刑警问。
  “这个嘛…”本间一脸碰到难题的表情,他来回看着四周,看样子是在思考。“我也不确定…”
  “你认为滑轮和事件有关?”
  “当然。”本间回答。“任谁都会觉得可疑的。”
  “你觉得犯人是怎么利用那个滑轮的?”这次换红子询问。
  “应该是从上面吊着什么东西吧。我想犯人应该是从上面垂下某物到那个了望台上。”
  “也说不定是从下面把东西拉上去呀。”红子再度仰望上方。“那个滑轮有没有可能是用来把什么重物拉到了望台上?”
  “不可能吧,舞台上有人啊…阿,我懂了。你是说犯人不是在下手时使用滑轮,而是在更早之前就使用了对吧?呃…那个,不好意思,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是濑在丸。”
  “濑在丸…小姐?好特别的姓氏喔。”本间微笑说。
  “应该没办法将很重的东西拉上去吧?”林刑警低声说道。“由下往上拉的时候,必须要有个人在了望台上接着。不对,应该说要有个人在了望台由下往上拉。”
  “为什么没有绳子?”
  “应该被犯人带走了吧。”本间思考着。“说不定滑轮也有好几个,只是犯人不小心遗漏一个…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有两名搜查人员登上天花板附近的平台,其中一人好像在拍照。
  “岩崎麻里亚的病情呢?”林刑警不再看着上面,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毒物检查结束了吗?”
  “不,检查结果还没出炉。”本间回答。“岩崎麻里亚目前还无法接受会面,不过她好像脱离险境了。而准备室的茶杯…线索十分有限。当时待在准备室里的是…”
  “包括麻里亚小姐在内,共有五名女性。”红子说:“我进去过那个房间一次。”
  “你说得没错。有岩崎雅代、巳代子、麻里亚,还有中道千沙和大河内优美。”
  “犯人在这五人当中锁定不特定多数目标的可能性呢?”
  “不,检查出毒物反应的茶杯只有一个。那可能就是麻里亚使用的茶杯吧,杯中的茶还剩下一半。虽然有些茶杯已经被洗过了,我们无从得知其他茶杯是否也有被下毒,但是并没有其他人感到身体不适,被杀害的雅代也没有毒物反应—不过这是非公开的情报就是了。我怎么想都觉得犯人只对麻里亚一人下毒…”
  “不对,犯人在其中一个茶杯抹上毒物,让毒物因为热茶而溶解。如此一来就会有一人因中毒倒下,不管谁都可以。犯人只是要利用这股骚动达到他的目的。”林刑警说明。
  “啊啊,原来如此。”本间连连点头。
  “但是这手法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林刑警吸了一口气,之后甩甩头。“犯人能预测她们在正确的时机喝下茶吗?这是个问题。”
  “当时是下午…”红子说:“啊,对了对了,美娱斗屋送了便当给她们。”
  “没锚,是大河内优美送来的。”本间竖起手指。“她今天送便当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些。便当送来之后,她们就开始泡茶。而一点半开始有公演,巳代子和千沙两人演出少女文乐,之后是雅代和麻里亚表演那个剧码。有公演的日子都是按照这个顺序,所以只要是知道顺序的人都有可能预测出时机。”
  约莫过了五分钟后,林刑警和红子跟在本间身后。后台有人在仔细调查登上了望台用的电梯,准备室里也有四、五个搜查人员。
  关于用来杀害岩崎雅代的凶器,本间也做了一番说明。那把匕首是两年前岩崎家失窃的古董。
  “我们还没有确认,只是凶器很像那把失窃的匕首。”本间说。
  “是谁发现这件事的?”红子问。
  “鉴识人员。”
  “那个人还记得两年前的窃案?”红子看着林刑警的脸问道。他也点点头,彷佛红子会有这个疑问是理所当然的。
  “这次的匕首和两年前的事件是同一把…应该说,跟两年前犯人使用的匕首是同一组。”
  本间就匕首做了简单的说明。两年前用来杀害岩崎亮的匕首原本是两把一组,但自从事件发生后,另一把就不知去向了。
  “上次是金色匕首,这次是银色匕首。等我们好好检查过之后会再告诉你们详情。”
  本间送林刑警和红子到大厅。
  “我只有两个问题想请教你。”离开前,红子向本间问道:“你们已经调查过轮椅了吧?”
  “是的,警部有交代过我们。”
  “没有奇怪的地方吗?”
  “对,没有任何装置。”
  “这样啊…”红子耸耸肩。
  哪里?”
  “那我的另一个问题是…江尻骏火所留下来的人偶,都放在哪里?”
  “啊?”红子的问题让本间感到诧异。但是他不久就露出微笑,看着林刑警的脸。请你好好地向濑在丸小姐说明。”
  “哎呀,”红子看向林刑警。“警部先生,原来您知道啊?”
  “晚点再说。”林刑警说完,便举起手向本间道别,快步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非常谢谢你。”红子有礼地向本间鞠躬。

  7

  小鸟游练无将金龟车停在湖畔饭店的停车场,独自走在黑暗的水泥路上。空气既冷又湿,一点都不像是夏天。路灯的光芒有如星云一般蒙胧。他走上弯弯曲曲的坡道到达饭店的入口,穿着鲜绿色制服的男侍者笔挺地站在那里。入口前只有几辆计程车,没有其他人影。练无走到圆筒形的玻璃中,按着旋转门进入大厅。旋转门这种东西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像只老鼠—也是一种利用人们面对事物即将来临的紧张感,将通过的人一一包装起来的装置。
  在挑高到三楼的天花板上,挂着镶有小灯泡的美术灯—大厅中央有个大约五公尺见方的池子,绝妙地折射出各种光线。这是豪华与洗练层层交叠的空间。人们的谈话声与热气巧妙地调和出香味,充满了四周。灯光调到最暗,聚光灯也不例外地照在最没意义的地方。
  练无一直线地走向大厅中央,周围的人全都回过头来看他。橙色的连身洋装上滚着浅灰色的荷叶边,榇裙和外裙在步行时叠出波浪、摇曳生姿。
  练无走到酒吧前,有一名打着蝴蝶领结的中年男侍者站在那里。男侍者的头发用发油固定得服服贴贴,让人不禁以为他用了环氧树脂。店面楼层稍低了一公尺,几乎可以将整体尽收眼底,但是照明很昏暗。放在桌上的小蜡烛燃烧出光亮,在黑暗的店中,只看得见那些点点烛光。
  “需要我帮您带位吗?”男侍者以熟练的温和嗓音问道。
  “好。”练无点头,
  “请问您一个人吗?”
  “目前是。”
  “请稍等。”
  男侍者走向收银台。
  有个女人从练无后方走近。她有一头直短发,穿着黑色的小洋装及高跟鞋,没有戴眼镜。
  男侍者走了回来。
  “啊,我是刚才打电话来预约的祖父江。”女人对男侍者说。
  “好的,可以请您稍待一会儿吗?我将立刻为您带位。”
  “现在有两个人了。”练无对男侍者说,接着他转身向祖父江七夏打招呼。“你好。”
  七夏瞥了练无一眼,但没有认出他。她只有轻轻点头,微微笑了笑,可能以为是陌生人在对她说话吧。
  “请你先为这位小姐带位。”练无对男侍者说。
  男侍者顺从点头,面向七夏。
  “您的位子在这边,请注意脚步。”男侍者引领七夏下楼梯。他在通道上缓缓走着,到达右边角落的桌子后,转身对七夏做出请坐的手势。
  练无则是跟在后面,与七夏相隔约五公尺远。每张桌子都有客人在使用,几乎是客满了。
  七夏坐在弯曲成U字形的沙发上,男侍者敬了个礼之后就离开了。他走向和练无反方向的角落,应该是去拿菜单了吧。
  练无在七夏的对面坐下。
  “等一下,”正要点烟的七夏抬起头。“你在做什么?”
  “祖父江小姐,是我。”练无微笑说。
  “咦?”打火机的火还在烧,七夏双唇微张,凝视着练无。不久,她动作缓慢地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
  “你的洋装真漂亮。”练无两手撑在桌上,手掌托着脸颊。“你有戴隐形眼镜吗?”
  “不,没有,”七夏这才回过种来并关掉打火机的火,可能打算等一下再抽烟吧。“呃,等等…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吓到了吗?”
  “当然会吓到!”七夏将身子往前,压低了声音说:“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别开玩笑了,我会被你吓死…真的好久没这么惊讶了,就连看到离奇死亡的尸体,我都不会吓成这样子。”
  说到这,她露出洁白皓齿笑了。“不过你应该不是为了吓我才穿成这样吧!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随便乱穿的。这是你的兴趣吗?”
  “也算是吧…”
  “咦?究竟怎样啊?”
  “应该说是我的生活方式吧。”练无手托着腮回答道。
  “要不是在这里,我还真想动手打过去。”
  “那就下次吧。”
  “啊啊…”七夏将浏海往上爬梳,摇了摇头。“真是被你打败了。”
  “你的感想是?”
  “嗯,很漂亮。”七夏轻笑着,不断点头。“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这种事情上成为竞争对手。”
  “我并没有在跟你竞争喔。”
  “不过你还真习惯女装耶。”七夏窥视着桌底说:“借我摸一下。”她伸手越过桌子,摸了一下练无的头发,再牵起他的手细细观察。当然地,练无有擦上指甲油。“你可以用女装过一辈子,我保证。”
  “我已经这样活到现在啦。”
  男侍者带着菜单出现,于是七夏慌忙地放开练无的手。
  “点什么都行吧?”她问练无。
  “嗯。”他点头。
  七夏点了两三道简单的料理,只有饮料部分有询问过练无的意见。男侍者优雅地点头后便离去了。
  “好了,我们要聊些什么呢?”七夏点燃一直拿在手上的烟,叹息和烟雾一起从她口中溜出。“关于女性的…不,看起来有女人味的流行打扮?还是要谈在舞台上被刺杀的老太太?”
  “谈那个事件吧。”练无回答。“啊,不过在那之前请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请我吃饭?”
  “不要。”七夏抽着烟,冷淡地拒绝。“绝对不告诉你。”
  “是因为警部先生和红子姐约会吗?”练无依旧托着脸,他歪着头微笑说道。
  “啊啊…”她吐出烟,用放弃隐瞒的表情再次叹气。“什么嘛,你知道啊?从红子小姐那儿听说的吧!你们是什么关系?你知道我女儿的事吗?”
  “知道,我今天听红子姐说了,红子姐看起来好像很悲伤。”
  “我也很悲伤啊。”七夏深深吸了一口烟,朝旁边重重地吐出烟雾。她斜眼看着练无。“饮料送来的时候不准说这个话题,否则我真的会踹你。”
  就在此时,男侍者将饮料送来了,所以练无也没有反对的机会。隔壁桌坐着一个金发的男人和日本女性,练无只是瞄了一眼,那个白人就对他眨眼了。这里真是个不能大意的地方。
  有两三分钟,两人只是默默地暍着饮料。
  “好,那我就开始说了。”七夏将玻璃杯放回桌上说。
  “嗯,请说。”
  “犯人是何时下手的?这个时间上的问题很简单。”七夏开始进入主题。“第二幕升起,岩崎雅代和麻里亚的表演开始了。之后过了五分钟,麻里亚昏倒,这就是起点,也就是犯人开始动作的时候。此时在了望台上的雅代还活着。大家都赶到麻里亚身边,造成一阵大骚动。我离开了表演厅,你过一会儿之后也出来了吧?但是警部和其他人都一直待在舞台。然后…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吧,香具山她们从后台搭电梯上去,发现了岩崎雅代的尸体,此时是整个过程的终点。这样的话,犯人得在起点到终点这短短的时间内进行杀人。喂,你有在听吗?”
  练无低头啜着冷饮,他抬起视线往上看向七夏,轻轻地点点头。
  “我们能想到的犯人的行动,大概是这样吧…”她又喝了一口饮料,继续说:“首先,犯人并不在观众席中。他,或者是女性的她,可能在一楼的大厅;或是潜入了从大厅角落通往准备室的通道,那个非工作人员禁止进入的地方;也可能之前就已经躲在后台了。”
  “躲谁?”练无问。太安静对对方也不好意思。
  “犯人应该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吧!”七夏托腮看着天花板。“一开始上台表演的是岩崎巳代子和中道千沙,她们表演的这段时间,雅代和麻里亚留在准备室里。等快轮到她们上台时,麻里亚才推着雅代离开房间。之后她们到后台,一起搭上电梯,到达了望台的后方,在那里等待布幕降下。”
  “那时准备室里都没人吗?”
  “对…我想犯人应该是在这时候从一楼大厅进来的。”
  “然后犯人在茶杯里下毒。”
  “不,那时才下毒就太迟了。”七夏摇头说。“麻里亚都已经离开准备室了。”
  “啊,对喔。”
  “犯人是在更早之前就下毒了,所以这时犯人是第二次侵入准备室。”
  “犯人果然是想毒死麻里亚小姐吗?”练无问。
  “等等,”七夏又点了一根烟。“关于这点先暂且保留。好,当最初的表演结束后,巳代子和千沙从舞台回到准备室,而犯人应该是躲在厕所或其他地方吧。另一方面,将雅代带到了望台上的麻里亚搭电梯下来,绕了一圈到舞台上准备登台。这时犯人应该从厕所出来潜入后台了,也说不定已经搭上电梯了。”
  “结束表演的两个人一直都在准备室里吗?”练无问。
  “她们说她们回到准备室换衣服,约五分钟后就离开准备室,到舞台的两侧。她们虽然没有在一起,但两人都从舞台旁边看到麻里亚昏倒了,所以才能马上跑到舞台上。”
  “咦?那美娱斗屋的老板娘呢?大河内优美女士不是也在准备室吗?啊,那这样犯人不是就无法潜入准备室了吗?”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七夏吐着烟说:“大河内优美在美娱斗屋做好便当后,将便当送到了准备室,然后要表演的四人一起用餐。平常优美都马上就回去了,但不知为何,今天她留了下来。”
  “我想是因为我们也在吧。”
  “她比平常还晚送便当来,所以这四人没有办法在上台前悠闲地吃便当。优美说她们吃到一半就得上台了。我也看过便当了,的确还剩很多。大河内优美是想她们表演结束后会再继续吃,因此才留下来等。但是她在第一幕开始时,有到一楼的大厅。也就是说,准备室里只剩下雅代和麻里亚两个人。之后她信步到一楼看看展示品,再走到二楼大厅。她是从二楼进入表演厅的,刚好是在第一幕和第二幕之间。她站在观众席的最后面,在我和警部的后方。一直到发生骚动之前,我都有在注意有没有客人进来,不过我没有回头看就是了。但是麻里亚倒下时,第一个从观众席跑过去的人是她,从我身后快速走下楼梯,赶到舞台上的人就是大河内优美,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博物馆的职员。而几乎同时,有两个人从舞台左边飞奔而出,也就是岩崎巳代子和中道千沙。”
  “对唷,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没错。”练无也点头附和。
  “喂喂,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女生的语气说话?”七夏笑了出来。
  “咦?很奇怪吗?”练无歪着头。“真糟糕,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可以自动切换成女生的说话方式喔?”
  “我也有看到从后面跑到舞台上的人喔。原来那是老板娘啊…那准备室果然是无人状态罗?”
  “说回正题…”七夏用小指摸摸耳边的鬓发。“在后台搭上电梯的犯人,静静等待着麻里亚昏倒的那一刻。令人想不透的是,犯人是怎么确定麻里亚喝下毒药的?这一点等一下再讨论吧。说不定犯人早就做好心理准备,随时都可以延后杀人计划。”
  “换句话说,犯人就在雅代女士身边,是随时都能执行计划的人。”练无说。
  “总之犯人竖起耳朵等待时机到来。等听到麻里亚昏倒引起骚动之后,犯人打开了望台后方的电梯门,再用匕首刺向轮椅上的岩崎雅代的背。我想犯人应该有用什么东西捣住雅代的嘴,以免她发出声音。这可说是相当好的手法,因为在几公尺之下聚集了很多人。不过只要弯腰蹲着就不会引起注目,要动手应该不难。接着犯人确认雅代死亡之后,悄悄地回到电梯里关上门,然后搭电梯下来,从舞台绕到右边。犯人躲在黑色帘幕后,再见机逃走,我想应该是这样。后来犯人混在警部和其他人之中,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舞台上,走到观众席。也就是说犯人伪装成看热闹的人,之后只要照常行动就好。大致上就是这样,你觉得如何?”
  “所以犯人没有回到准备室罗?”练无点头。杯中的液体已经剩不到一半,他有点微醺,感觉很舒服。“但是观众席上还有很多人,如果有人从舞台上出来的话,观众们看到不会觉得很奇怪吗?舞台上也有很多人啊…”
  “我想犯人可能是趁香具山发现尸体,大家都起过去的时候吧。那时一定会引起更大的骚动,不会有人注意到犯人。”
  “哦,原来如此。”练无同意这个说法。
  七夏说得没错,林刑警、红子、保吕草也说过他们有绕到后台。这是趁乱行动的绝佳时机。
  “但是…”练无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最不可思议的是,犯人到底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杀人呢?”
  “因为在舞台上杀她才有意义。”七夏立即回答。
  “什么意义?”
  “那是犯人擅自定下的意义,凭我们的价值观是无法理解的。”七夏又托着脸颊,眼角似乎有些红。“这跟宗教是一样的。”
  她举起另一只手把男侍者唤来。
  “喝同样的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打着蝴蝶领结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她指向练无的酒杯。
  “麻里亚小姐的毒杀未遂呢?”练无问。
  “她只是被利用的诱饵,犯人为了杀害岩崎雅代,才不得不收拾掉她。如果犯人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起骚动的话,还有很多其他办法,大可不必这么做。例如丢鞭炮之类的,以观众为对象反而效果更好。应该还有更安全更有效率的方法,可以让犯人有充分的时间行动才对。”
  “你的意思是?”
  “犯人是真的也想杀了麻里亚小姐。”
  男侍者来替两人换上新的酒杯。还有另一个侍者端来盘子,有沙拉、冷盘和意大利面。
  练无拿起酒杯暍了一些,酒冰冰凉凉的,非常美味。
  七夏靠在椅背上,也喝了一些酒。
  接下来练无用手托住脸。他仔细看着杯中的冰块,以及徐徐流动的琥珀色液体。
  他在脑海中描绘祖父江七夏述说的画面。
  犯人用匕首刺在坐着轮椅的老太太背上,而且是用低下头、蹲在了望台上的姿势…那个了望台是舞台上的大道具,只是布景的一部分,构造并不坚固。有两个人在那上面,而且还做出激烈动作,难道了望台都不会摇晃吗?不会发出声响吗?犯人是怎么让老太太发不出声音的?
  要是被了望台下方的人发现了,则万事休矣。到时犯人逃不了,也无法狡辩。
  犯人冒这么大的风险是为了什么?
  “很无聊吗?”坐在沙发上的七夏交叉着双手,小声地问道。“吃吧,如果你吃不够可以再叫。你吃过晚餐了吗?要不要到楼上的餐厅?”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练无微笑说:“酒也很好喝,我很满足。谢谢你。”
  “你穿那样也不能跟我一起跳舞。”七夏笑出声来。“啊啊,好奇怪喔…你为什么要穿那样来嘛…像今晚这样内心受伤的经验,以前也只有过一次而已。”
  “为什么?”练无很好奇七夏说的最后那句话。“为什么你会觉得受伤?”
  “不告诉你。”七夏笑着摇头说。
  “那可以告诉我你以前发生过的事吗?”
  “不要。”七夏微笑。“死都不要。”
  “那你就不要说出来嘛。”练无用叉子把意大利面送进嘴里。“你说出来是希望我问吧?”
  “嗯,这是两回事。该怎么说呢?就跟穿短裙是同样道理吧。”七夏又将杯子凑到嘴边。“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做这种事?为什么我会跟一个穿女装的男生喝酒谈话?”
  “你认为是为什么?”
  “谁知道。”七夏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认真。“我也不晓得。我常常会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快要被为什么给压死了…你不会这样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过。”
  “是吗…真奇怪。”七夏靠近桌子,并拿起叉子。“一定是有人在你睡觉的时候,用挖土机把你的忧郁全挖空了吧?”
  “你的烦恼有这么多啊?”
  “嗯,很多很多。”七夏将脸挨近他。“我们别再说这个话题了。”
  “我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话题了。”
  “我想也是,唉…”七夏叹了一声,用手遮住自己的脸。练无本来以为她在用夸张的姿势表达她的沮丧,但她就这么静止了。
  “你怎么了?累了吗?”他问。
  七夏把手上的叉子放到桌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她静静地落泪了。
  “对不起。”七夏勉强地笑着说:“啊啊,我好像笨蛋一样。”
  “你一喝醉就会哭吗?”
  “也许吧。”
  练无想起紫子说过的话。
  原来人即使长大成人了,还是会惹人伤心哭泣啊!他如此心想。


  第4章  接下来,有哪个家伙配得上这群死者的虚无

  1

  翌日,香具山紫子醒来后,便发现红子睡在旁边的垫被上。她看了一下时钟,已经早上十点了。窗外阳光刺眼,她坐起来摇摇头,觉得头有些痛。
  昨晚的事她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和保吕草在玩扑克牌,后来森川素直也加入了…她有喝酒,应该是喝啤酒、威士忌和烧酒,地点在练无、森川、保吕草住的和室。她脑中还有凌晨一点之前的记忆,但是之后自己是怎么回到这个房间,又是怎么躺到棉被里的,她就完全不记得了。她身上穿着T恤和牛仔裤,就跟昨晚一样。
  她走到走廊上,在洗睑台前准备盥洗。把脸靠近镜子,这才发现她没戴隐形眼镜。她已经把隐形眼镜拿掉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想起来了,练无和红子到凌晨一点都还没回来,这让她很生气。现在红子已经回来了,那练无呢?
  总之她决定先到一楼看看。
  餐厅早就收拾干净了,保吕草把报纸摊开在桌上,独自吸着烟。
  他抬头看紫子。“早。”
  “啊,—好难过。”紫子重重地叹息,坐在保吕草对面的位子上。
  “你喝太多了。”
  “咦?我有醉得很惨吗?”
  “这个嘛…”
  “小练呢?”
  “不知道,应该是在哪里工作吧?”保吕草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有回来吗?”
  “咦?”保吕草又抬起头看着紫子。“一定会回来的吧!毕竟在这里打工,从一大早就有很多事要忙的。老板娘又不在,他更忙碌了。”
  “他几点回来的?”
  “你说小鸟游?嗯…两三点的时候吧。”
  “哦…”紫子又叹了一声。“那红子姐呢?”
  “我不知道啊。”保吕草不禁笑道。“红子姐不是和你同一间房吗?”
  “我睡死了,完全没知觉。”紫子摇头说:“啊啊,糟糕…我果然喝太多了,都是因为你们狂劝酒啦。”
  “我和森川可是一直阻止你喝喔。”保吕草用认真的表情说:“请你不要窜改记忆。”
  “报纸上写了些什么?”
  “喔,就昨天的事件。”
  “有什么新发现吗?”紫子将脸靠近报纸,眯着眼睛看。保吕草将桌上的报纸转个方向,让正面朝向紫子。“啊,对了,我现在没戴隐形眼镜看不清楚。你知道我的隐形眼镜在哪里吗?”
  “知道啊…”保吕草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根烟,接着用大拇指指向后方。“在那边的威士忌里面。”
  紫子往保吕草的背后看过去,餐厅墙边有个酒柜,威士忌的酒瓶并排其中。其中有一瓶用白色奇异笔写上名字,还画上插图。
  “威士忌?在酒瓶里面?”紫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咦?我的隐形眼镜在酒里面?”
  “没错,两片都在里面。”
  “现在还泡在里面?”
  “嗯,如果没被溶掉的话。”保吕草将报纸转回朝自己的方向,再度低头阅读。“我本来想帮你拿出来,可是又觉得倒掉那些酒很浪费。我想不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只好这样放着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谁心眼这么坏?”
  保吕草抬起头来。
  “你不记得了吗?”
  “啊!是我吗?”紫子苦着一张脸。“不会吧…为什么我会这么做?”
  “你说眼睛很痛,就把隐形眼镜拿掉了。还主张说把眼镜浸泡在酒里,不但可以去除脏污,对眼睛也很好。”
  “呜哇!”紫子揉揉眼睛。“又不是眼药水~~”
  没办法,她只好认命地去把隐形眼镜救出来。在黑色的威士忌瓶上有小学生般的潦草字迹,写着“紫子的”。紫子真的一点记忆也没有,她不敢相信这是她自己所做的好事。瓶中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酒,她从厨房拿来两个玻璃杯,再把酒倒进杯中。用筷子回收两片隐形眼镜是相当困难的事,尤其她现在刚睡醒血压还很低,眼前也模糊不清,这真是个高难度的挑战。
  看着报纸的保吕草跟紫子闲聊了几句,但紫子也不能跟他撒娇。好不容易将隐形眼镜取了出来,她把威士忌倒回瓶中,再用水小心翼翼地冲洗镜片。如果酒精渗入镜片,眼睛可能会喝醉吧。
  “咦?小紫,你在干嘛?”练无的声音在紫子身后响起,他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此时紫子正好要戴第二片隐形眼镜,镜片差点从她的指尖上掉落。
  “哇啊!”紫子确认镜片还在自己手中后才回头。“白痴!讨厌!都不会看一下情况啊!”
  “什么?”练无张大眼睛,目瞪口呆地说:“怎么了?”
  “啊,这是…”保吕草坐在桌边出声说:“你们过来一下。”他仍旧低着头,向练无和紫子招手。
  “什么事?”练无在保吕草旁边坐下。当然,他现在穿着T恤和牛仔裤,还围着一件弄脏的围裙。
  “报上写着,这次的事件和两年前的杀人事件,很有可能是同一个犯人所为。”保吕草抬起头。“就是之前说的岩崎亮…两年前,麻里亚小姐的先生被杀害了。那次的事件和这次的事件是同一个犯人。”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这种事?”练无探头,看着报纸说。
  “我也不清楚,不过这里写着,是从凶器以及现场的状况来判断的。应该是警察认为这个可能性很高,于是发表了这样的见解吧。”
  “例如刀子的种类?”练无看向紫子。“小紫,你有看见那把匕首吧?那匕首很特别吗?是少见的刀子吗?”
  “不知道耶…”紫子一边眨着戴上眼镜的眼睛,一边回答道。“我没有看得那么仔细。只知道那是银色的小刀子,感觉很像在吃料理时使用的刀子。”
  “我去跟祖父江小姐问问看。”练无说完,便从餐厅跑了出去。
  “这算什么嘛!”紫子看着练无的背影,丢出这些话。“死小孩,客人都起床了,也不会端杯咖啡过来…什么祖父江小姐嘛,哼!”
  她朝入口吐舌,此时翔子出现了。
  “咖啡很快就能泡好,需要我帮你弄一杯吗?”翔子说,她的声音有如动画主角一般清亮。
  “啊,不好意思。”紫子笑说,“我好像不小心发小孩子脾气了,呵呵。”
  “你和小鸟游哥哥吵架了?”
  “怎么可能。”紫子又笑了出来。“我眼里才没有他哩,只有隐形眼镜。”
  紫子和翔子一起进入厨房。正当她们在准备所有人的咖啡时,练无回来了。
  “不行,我找不到祖父江小姐。”他坐在保吕草旁边,开始阅读报纸。
  他应该是打电话到祖父江刑警下榻的饭店吧。才见过一次面就打电话给人家,真是轻率又没常识的男人!紫子心想。
  紫子听保吕草说才知道,昨晚练无是为了跟爱知县刑警—祖父江七夏见面而外出的。她是在练无出去后得知的,练无跟保吕草借车时,好像有说他要去哪里。可是他却不告诉紫子,这让紫子很生气。知道练无要去见谁后,她就更生气了。练无可是濑在丸红子的朋友耶,竟然和红子的敌人祖父江七夏约会,真是岂有此理!之后啤酒喝完了,她便去拿威士忌,最后还喝了烧酒…
  凝视着咖啡机的视线焦点逐渐清晰。也许自己的想法是很没常识的…紫子稍微反省了一下。冷静想想,说不定她自己也是很任性的。
  紫子默默地将咖啡端给餐厅里的两人。
  头上绑着毛巾的森川素直也走进餐厅里。他满头大汗,似乎是刚劳动完。
  “老板呢?”森川问。
  “出去采买了。”练无答。“他会顺便去医院一趟,我们可以休息一下没关系。”
  “我要告诉爸爸喔!”厨房里的翔子用可爱的声音说,但她的表情是笑着的。
  五人在餐厅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互相交换情报。不过森川素直一句话也没说—大河内翔子则为自己泡了一杯可可亚,静静地听着。
  保吕草主要就两年前的事件大致说明了一遍。另外他还说了昨天傍晚在岩崎家门前,遇到姓千叶的女管家一事。
  “好厉害…保吕草先生好像侦探喔!”坐在桌边的翔子用高音调说,并做出拍手的样子。
  “是侦探啊!”紫子看着翔子说:“他是货真价实的私家侦探没错。”
  “咦—那保吕草先生能解决这个事件吗?”翔子反问道。“都已经过了两年了,还没抓到犯人呢。”
  “刚才也说了,这次的事件和两年前的事件是同一个犯人做的。”紫子拿着咖啡杯说:“只要解决这次的事件,两年前的事件也会自动解决,这就是我们的计划。”
  “记花?”翔子疑惑地说:“记花是什么?”
  “小孩子不要说话。”紫子挥挥手。“那是法语。”
  此时濑在丸红子像个幽灵般无声地飘入餐厅。
  “啊,红子姐。”紫子不禁站了起来。“早安。”
  “大家早。”红子看着半空微笑说道,视线完全没跟任何人对上。“能不能也给我一杯咖啡?”
  “啊,好。”练无起身走进厨房。
  在大家的注视之下,红子独自一人优雅地坐在另一张桌子的座位上。她眯起眼睛默默看着窗外,一脸出神的样子。
  练无拿来一杯咖啡,放在红子面前。即使如此,红子仍毫无反应,于是练无耸耸肩,回到原本的位子上。
  “她怎么啦?”紫子把脸凑近练无,小声地说:“故障?”
  “她可能还很困吧。”练无回答。
  “我看她是恍神。”紫子在练无耳边悄悄地说。
  “荒山?”练无反问。
  “去买副新耳朵啦你!”紫子轻拉自己的耳朵,瞪了练无一眼。
  “红子姐?”保吕草点烟之后唤了她一声。“报上写着这次的事件和两年前的事件是同一人犯下的,关于这件事警部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咦?”红子呆呆地转头,搜寻保吕草的身影。“什么?你再说一遍。”
  保吕草省略了反应,把刚刚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一次。
  “林…有说什么吗?”红子歪着头,现在的她简直和平常判若两人。“嗯…”
  “为什么警察会知道是同一个犯人?”保吕草说明方才那个问题的涵义。
  “喔…”红子恍然大悟地点头。“这是因为…”红子喝了一口咖啡。“唉…”接着叹了一声。“解释好麻烦喔…”
  “拜托你啦!”保吕草笑说。
  “啊,嗯,也对。我知道了,对不起。”红子单手拖着腮,看着所有人的脸。之后她微笑了,彷佛看到天使一般。“我好像有点半梦半醒。”
  “是啊是啊。”紫子小声地说:“因为昨晚很快乐吧。”
  “呃…”红子看着天花板,吸了一口气。“听说两年前用来刺杀岩崎亮先生的匕首,是古代英国的古董。虽说是古董,但也不过三百年的历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匕首似乎是两把一对,而且左右对称,就这点来说是挺特别的。像这样的匕首很少见,所以应该有某种程度的价值吧。一把是刻着月亮的银色匕首,另一把则是刻着太阳的金色匕首。这组匕首属于岩崎家,是上一辈的岩崎达治先生买的。然而两年前,金色的太阳匕首被用来当作杀害岩崎亮先生的凶器,而且另一把月亮匕首也不见了。”
  “那这次用来杀害岩崎雅代女士的匕首,就是那把月亮匕首罗?”练无问。
  “可是我看到的匕首并不像是那种艺术品。”紫子说。
  “应该没错。昨晚不知几点的时候,林有打过电话给长野县刑警的本间先生,确定了这件事情。我记得好像是十二点左右吧。”
  “他是在哪里打电话的?”紫子问。
  “诹访交流道附近的饭…”说到这,红子慌忙地用手捣住嘴巴,她的脸都红了。
  “也就是说,犯人在两年前使用其中一把匕首,并把另一把偷走了。而在经过两年之后,又使用了那另一把匕首是吗?”保吕草用从容不迫的语气说。
  “嗯。”红子点头,手还遮着嘴巴。
  “这组匕首有什么由来吗?”保吕草吐出白烟。“不是什么实用的东西吧?”
  “好像是用来除魔的。”红子的一双大眼往上看了一下,之后才回答道:“听说是为了驱除恶魔和魔女而制作的短刀。我也没看过实物,不知道是怎样的刀…”
  “犯人把匕首藏了两年啊…”保吕草自言自语地说:“驱除恶魔是吗…嗯—”
  “好奇怪。”紫子说:“意思是说,亮先生和雅代女士是恶魔罗?”
  “又不是小孩子。”练无苦笑。“不要太武断思考比较好喔,小紫。”
  “你最近很酷嘛。”紫子瞪他。“感觉很像个男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今天想去雾峰美术馆。”红子用双手拿着咖啡杯说:“保吕草,你已经去参观过了对吧?”
  “啊,是啊。我今天打算去岩崎家拜访,不过我可以送你去美术馆。”保吕草答道。
  “不用了,这样不好意思…”红子摇头。“你去岩崎家做什么?”
  “我很好奇那个蒙娜丽莎的人偶。”保吕草扬起嘴角说:“昨天上午我到松本和一个认识的美术商见面,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情报。”
  “结果呢?”红子问。
  “一无所获。”保吕草回答。“对方说最近都没听到关于江尻作品的传言了。”
  “啊,对了!我得打个电话给林。”红子将咖啡杯轻放在桌上,像是弹跳般地站起身来。“叫他载我去好了。”
  她离开餐厅,走到走廊。
  “噗—”紫子发出低音怪声。“好好喔好好喔,美女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生气。哼!”
  “好了,我们去工作吧。”练无看着自始至终都没开口的森川素直并站起来。“你要到哪边?我去别馆做事好吗?”
  “嗯。”森川回答。
  保吕草把香烟放到烟灰缸里捻熄,他看向静静坐在桌边的翔子。
  “翔子,你有去岩崎家玩过吗?”保吕草问。
  “嗯,当然有啊!我常常去。”翔子很有精神地回答。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保吕草站起来说。
  “我跟你去?为什么?”
  “嗯,如果你跟我一起去的话,岩崎家的人应该会让我进去吧?我有很多东西想看。”
  “因为你是侦探吗?”翔子一脸期待地问。“好,我去。好像很好玩!”
  “我也要去。”紫子也站起身。
  “为—什么?”翔子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她斜眼看着紫子。
  “给我好好记着,少女。”紫子身体向前,越过桌子靠近翔子。“我可是保吕草侦探的第一助手(JYOSHU)。”
  “第一女子(JYOSHI)?一翔子疑惑地歪着头。“是指第一夫人的候补吗?”
  “你也给我去买副新的耳朵吧!”

  3

  濑在丸红子搭上前来迎接的雪铁龙出门去了,应该是依她的请求去雾峰美术馆了吧。不管红子提出什么要求林刑警都会答应,那为什么还会离婚呢?紫子不懂。
  紫子和保吕草要一起去拜访岩崎家,不过两人得先等翔子做完美娱斗屋的工作。翔子还是个国中生,到上星期为止都要上学,不用说那时没办法在白天的时候帮忙家里。暑假开始后客人也开始增加,于是家里的民宿也忙碌起来了吧。练无和森川好像在打扫各个房间,老板大河内弘树还没回来,老板娘优美也不在。优美可能一直在医院照顾麻里亚吧。
  所有住宿的客人都出门了,美娱斗屋也静了下来。紫子在餐厅一边和保吕草闲聊、一边看着女性杂志时,她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吗?”是一个女性的声音。紫子看了一下走廊,原来是爱知县刑警的祖父江七夏。
  “你好。”七夏面无笑容地向她打招呼。
  “如果你要找小鸟游的话,他在别馆打扫。”紫子不禁语中带刺地回答。
  “不,我是来找老板大河内先生的。”七夏扶着眼镜说。
  “喔,他现在不在喔。”紫子摇头说:“我想他应该快回来了吧。”
  七夏走进餐厅。保吕草坐着对她轻轻点了个头。
  “怎么了吗?”保吕草问七夏。“你看起来很悠闲。”
  “因为我在休假。”七夏回答。“不过我刚才去看了一下现埸,也不能一直无所事事的。啊,濑在丸小姐昨晚好像也有去现场嘛?”
  “她出门了喔。”保吕草答道。
  “我知道。”七夏低声地说。
  翔子从厨房走了出来。
  “啊,是昨天那个刑警小姐。”她脱下围裙向七夏行礼。“你好。”
  “那我们走吧。”保吕草站起身说。“要怎么去呢?走路?”
  “你打算开车去吗?”翔子笑说:“就在附近而已啦。”
  “等我一下,我去换个衣服。”紫子站了起来。
  “你们要去哪里?”七夏问。
  “去岩崎家打扰一下。”保吕草回答说。
  “好主意。”七夏微笑说:“我也要去。”
  “这么多人一起去可以吗?”保吕草问翔子。“好像是去见习一样。”
  “嗯,”她轻轻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对了,你不是要看家吗?”紫子说。
  “啊,那我先去打个电话。”说完,翔子就跑出去了。

  4

  通往雾峰美术馆的高速公路充满灿烂耀眼的绿意。濑在丸红子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有时她会看着身旁林刑警的侧脸,一种很久以前体会到的感觉,让她的胸口、肩膀、喉咙隐隐作痛。
  天空是单一色的蓝,山林郁郁苍苍,白色护栏则将两者分开来。当红子在停车场下车时,温暖的阳光和冷空气形成矛盾,像风一般照射在她身上。红子戴着帽子,站在水泥步道上等候林刑警。他确认车门有无锁好后,用手遮住阳光并看着红子。
  “天气真好。”林刑警走近红子身边说。
  “跟我没关系。”
  红子挽着林刑警的手,而他也没有拒绝。
  在道路的左边斜坡,可见看似玩具的巨大雕刻作品,感觉好像就要朝这里滚过来一般。在美术馆的通道上,有个手拿旗子的导游带领着老人家的旅行团。林刑警买了两张入场券,并把其中一张递给她。
  “要不是跟你一起来,我就可以出示警察手册免费入场了。”林刑警悄声地说。
  两人通过柜台,进入大厅。
  也许是发现两人的到来吧,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一个长得很高的男人走了过来。是画家中道丰。出发前林刑警说过,他打了一通电话给中道丰。中道丰在这间美术馆帮忙一些事务。
  林刑警和中道握手时,红子在斜后方等待。
  “初次见面,太太你好。”他朝着红子行礼。
  “我不是他太太。”红子微笑说:“而且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昨天在人形博物馆就见过了。”
  “啊,不好意思。”中道的表情有点纳闷,他看了一眼林刑警。“昨天我有不得不优先处理的工作,所以才勉强人家让我们先行离开。我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的事情…后来听说事情经过后,真的非常惊讶。啊,请往这边走。”
  两人跟在中道身后走着。
  “你和岩崎馆长,以及…呃…”林刑警说:“叫明智什么的议员,一起离开博物馆,来到了这里对吧?我的部下可是气冲冲的呢。”
  “是那位女警吗?”中道看起来很愉快。“是的,当时是跟她有点争执…真是失礼了,她一定对我印象很差吧。也许这听起来很像藉口,不过我那时候只觉得麻里亚是身体不舒服。她怎么在明智议员观赏表演时出这种问题…啊,这句话是岩崎叔叔说的,不是我说的喔。总之我之前并不知道详情。”
  中道丰是中道千沙的丈夫,而千沙是岩崎雅代的孙女。雕刻家江尻骏火和雅代的儿子就是千沙和优美的父亲。至于雅代和岩崎达治的长男,则是现任馆长岩崎毅。所以岩崎毅对中道丰而言是妻子的叔叔。
  带议员参观的工作,说穿了就是招待,昨晚他们虑该是在某家料亭设宴款待议员吧。岩崎毅是人形博物馆的馆长,而中道丰虽然还年轻,但他兼任雾峰美术馆的行政人员,想必这是议员接受文化设施的招待的一种活动吧。
  他们走上阶梯,在左边的转弯处有一扇大门,中道上前开门。这个房间是普通的展示室,墙上挂了一些画。
  “这里目前是禁止进入的。”中道向两人说明。“不过我们没有锁门,只是更改了参观路线。我的画之前就挂在这里。”
  红子看着他指出的墙壁,林刑警也靠了过来。两侧的画间隔很宽,中间空着可挂上一幅画的空间。如今只剩下一张白色的小牌子。
  红子曾听香具山紫子说过这幅画的事,所以她记得《微笑的机械—人的形体,抑或子宫》这个标题。紫子也让她看过明信片了。
  林刑警观察了一下墙壁和房间整体,之后走回中道和红子身边。
  “中道先生,恕我直问…”林刑警眯起眼睛,转头看着中道。“你认为你的画为什么会被偷?它有什么样的价值呢?”
  闻言,中道轻笑出声。
  “应该不是金钱上的价值吧?”林刑警继续提问。“犯人有没有可能是你的疯狂画迷?”
  “不是画迷偷的。”中道摇头。“这里只有一幅画被偷。如果要偷我的画,在其他更好偷的地方也有很多。像是商务型饭店的大厅,还有市民会馆等等…”
  “而且如果要买你的画,也不是什么买不起的价钱吧?”林刑警说。
  “这就因人而异了。不过如果要花相同的钱的话,大部分的人都会买毕卡索的复制画吧。”
  “还有其他的吗?”林刑警问。
  “其他的什么?”
  “那幅画还有其他的价值吧?”
  “什么价值?”
  “例如画的背面藏着藏宝图…”林刑警边说边看着身旁的红子。
  “或者画框是纯金打造的。”红子接着说。
  中道笑了出来。
  “两位要不要到楼下喝杯咖啡?”中道用觉得很有趣的表情说。
  三人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当他们回到大厅,便看见中道千沙从办公室出来。她对林刑警和红子点头打招呼。
  “我刚好来这里…”千沙小声地说。她比红子高,是个苗条的美人,虽然是美娱斗屋的老板娘优美的妹妹,但两人的外表并不像。
  美术馆的地下楼有间咖啡厅。说是地下楼,但却面对道路,且有一整面的玻璃窗,也许是因为美术馆的占地是斜面吧。四人围坐在圆桌旁,女服务生接受点餐离去之后,林刑警就把烟灰缸拿到面前,点了一根烟。
  一开始他们说到岩崎雅代的葬礼—由于要进行验尸,因此到现在都还不能守灵。目前什么都不能做—中道千沙如此说明岩崎家的情况。
  “啊,不过我今晚打算去帮忙。”千沙微低着头说:“家姊在医院陪麻里亚,而且就算有女管家,那个家也几乎都是麻里亚在打理的;只剩婶婶一个人我也很担心。”
  “你说的婶婶,是指岩崎巳代子吧?”林刑警说。看到千沙点头后,他继续说道:“一个人?不是还有岩崎先生吗…”
  “叔叔也在没错…”千沙看了一眼旁边的丈夫。“但是那个人不常待在家里。”
  可能是不太懂千沙话中之意吧,林刑警看向中道丰。
  “也就是说,他常常没回家。”丰只说了这些,他轻叹了一声。
  人形博物馆的馆长,岩崎毅。红子还没见过这个男人。听说发生骚动时,他也在表演厅中,后来他和政治家一起离开了,这点红子也没发觉。
  女服务生端来四杯热咖啡,在这个季节里也许算是少见的。林刑警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又继续抽烟。他坐在红子身旁,系着红子没看过的领带。
  “偷走中道先生的画作的人,就是七年前我和长野县刑警追查过的犯人,这点绝对没有错。他是这一途的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说到这,林刑警仰起脸看着中道丰。“那家伙已经有七年没偷东西了,应该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才对。被偷走的画隐藏着某种意义。如何?你有想到什么吗?”
  中道也看着林刑警,一脸紧张的表情。一旁的千沙则是很担心似地看着中道。
  “如果是什么不能让警察知道的事情,我会全面保密。只要告诉我一个人就好,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我不是长野县警署的人,而且现在正在休假。”
  “请问…那个小偷是怎样的人?”中道问。“他是独自犯案吗?还是隶属于某个组织?”
  “这我们完全不清楚。”林刑警回答,“具体的线索也可说是几乎没有。但是我们可以确定,他是为了兴趣而偷。只要是他看上的猎物,就绝对不会放过。犯人很有可能是一个人,最多两个人吧。”
  “老公。”千沙将手放在丈夫的膝盖上。
  “我明白了。”中道探身向前。“那我就说吧。其实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自尊吧…千沙和我都有种类似逞强的自尊。”
  林刑警将烟灰抖到烟灰缸里,默默地把香烟衔在口中。他眯起眼,直视着中道丰。红子看着林刑警的侧颜,之后再度观察中道和千沙的反应。
  “如你所知,千沙是江尻骏火的孙女。虽然江尻老师到最后都没有认我当弟子,但他长年以来一直都很照顾我。每次我到老师那里打扰他时,他总是在做人偶。每天每天都捏着黏土,就好像是被什么给附身了一样,拚命地做…工作室里充满了大量的人偶,真的是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我问他究竟在做什么?他都只回答‘人偶’。我又问他在做什么样的人偶?他回答‘蒙娜丽莎’。然而不知是对作品不喜欢还是不满意,江尻老师一直都很不高兴,他常常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人偶打坏…不过他也会说跟以前的怍品比起来好多了之类的话。当然,他完全不让别人帮他。我…不,不论是谁,都不能碰老师的黏土,甚至是一样工具也不行。我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带着画具,在工作室的角落画画。而《微笑的机械》就是在那个时期画出来的。不过我在自己的工作室也画了几幅其他作品,还得同时做些绘画以外的作品以及其他的工作,所以我花了三年以上的时间才画好那幅画。我每天都会抽空画一点,这种经验对我来说是很稀奇的。换句话说,那是我在江尻老师的工作室里画的唯一一幅作品。会在副标题加上《人的形体》,也是因为我周围都是老师所做的人偶,那幅画是受到那些人偶启发的创作。”
  说到这,中道丰轻轻地笑了。林刑警安静地吸着烟。红子也优雅地坐着听中道述说。
  “江尻老师还在我的画上涂鸦。”中道压低了声音说,这是为了强调话题核心的说话方式。
  “他画在画布的背面。不管我在不在场,他都会用我的画笔和颜料画上小小的一点…嗯,应该是在画上记号吧。”
  “记号?”林刑警反问。
  “是的,每天一个。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但是过了三年后,画布背面全都是圆点…数量非常地多。老师随着当时的心情,用画笔、画刀或指尖沾取刚好在调色盘里的颜料…如果调色盘里没有颜料,他就会直接从锡管挤出颜料,在画布上做记号。总共有几个点啊?老师几乎每天都画,到最后应该有将近一千个吧!那些记号至今还留在画的背面。”
  “一天一个记号,过了三年就会有一千个以上了呢。”红子说。
  “是啊,我没数过就是了。”中道摇头。
  “那些记号有什么涵义吗?”林刑警问。
  “我不认为有什么涵义。”中道又摇摇头。“但是我后来发现…江尻老师在自己的人偶上也做了跟我的画布背面一样的记号。”
  “咦?”林刑警把口中的烟拿在手上,张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江尻骏火的人偶有几个,记号就有几个?”
  “大概吧…”中道点头。“他是中途才开始做记号的,也有可能不是全部。不过当我在杂志访问上提到这件事时,引起了一片热烈回响。”
  “那当然。”林刑警一边把烟捻熄一边说着。“毕竟人们连那个蒙娜丽莎的作品编号都不知道。江尻骏火到底是以什么顺序制作人偶的?这是最大的谜题。如果比对那幅画背面和人偶的记号,说不定就能知道顺序,也能知道他最后所做的人偶是哪一个。而那最后所做出来的人偶,就是货真价实的蒙娜丽莎。”
  “不…”中道左右摇头。“这方法行不通。虽然我画布上的记号看起来像是整齐排列着的,但老师并没有按照顺序。他是随机在想画的地方画上记号的。所以就算画布上的记号可以跟人偶的记号对应,也无法知道人偶的制作顺序。凭记号根本不知道哪个是最后的人偶,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是你并没有在杂志访问上说到这点,对吗?”红子问。中道看着她,过一会儿才点头。
  “也就是说,偷走画的人误以为可以藉着记号找出蒙娜丽莎。”
  “啊,原来如此。”林刑警对着红子微笑。“嗯…这个可能性很高。”
  “江尻骏火的蒙娜丽莎应该很值钱吧?”红子问。
  “这个嘛…”林刑警点头。“的确是有辛苦偷走的价值。”
  “那接下来犯人要偷的是人偶罗?”中道丰满脸担心地问。
  “没错。”林刑警轻叹。
  “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个问题吗?”红子微微歪着头问道。
  “中道先生,你刚才说到自尊和逞强吧。那是你把这些事情当成秘密的原因吗?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呢?”
  “简单说就是,千沙并不是岩崎家的人。虽然她身上流着雅代女士的血,但不是岩崎的子孙。反过来说,明明优美和千沙才是江尻骏火的血脉,但是老师的遗作—蒙娜丽莎却属于岩崎家。啊,我们并不是和岩崎家的关系不好喔。只是江尻老师在遗书中交代的是把蒙娜丽莎送给他的恋人雅代女士,而不是送给岩崎家。就常识的角度来想,应该要转让给江尻老师的儿子,也就是千沙的父亲才对,不是吗?这就是我们的想法,就算你们觉得这样很难看也没关系。当然我们并不是想跟他们争,不过也因为如此,我把江尻老师在我画布上做的记号当成是我应得的东西,并很珍惜地保存着。所以只有那幅画,我谁也不卖。我想把它放在身边,才会送给这间美术馆。本来以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想到我大错特错了…”
  “没有人知道最后的人偶、蒙娜丽莎是哪一个。这也就是说…”红子看着天花板问:“蒙娜丽莎并不是特别优秀或醒目的作品罗?那为什么非得用各式各样的角度,找出哪个才是蒙娜丽莎不可呢?”
  “因为那是大艺术家最后的作品。而且还是位本人命名,想要献给恋人的作品。”中道解释说。“这个作品有名字和故事,光是这样作品的价值就能翻涨好几倍。和其他作品的价值是截然不同的。”
  “现在那些超过一千个的人偶全都保管在人形博物馆里吗?”红子问。
  “不,不在那里,而是收在岩崎家的仓库里。因为只要拥有全部,其中一定有一个是蒙娜丽莎。”

  5

  一行人从美娱斗屋直直走下小路,通过县道来到人形博物馆前。香具山紫子、保吕草润平、大河内翔子以及祖父江七夏等四人一边看着博物馆前的警车,一边爬上警车旁的和缓坡道。
  时刻是十一点半。艳阳高照,落在水泥路上的影子也小小的,充满着彷佛杂音一般的蝉鸣。这里几乎没有风在吹拂,虽说是高原,天气却热得令人流汗。
  他们转向岔路,穿过树林。附近很少建筑物,当他们走上最后的陡坡后,便看见岩崎家的大门。车库的铁卷门是拉下来的,前方则停了一辆黑色轿车。
  翔子先前打过电话,得知岩崎巳代子在家。翔子按下门钤,过了一会儿,四十几岁的女性前来开门。
  “咦?千叶阿姨,你这个时候就来了?”翔子对那名女性询问道。
  “是啊,就因为是这个时候。”千叶回答。“来,请进…你是走路来的吗?哎呀,这不是昨天的那位侦探吗?”
  “你好。”保吕草低下头。“今天刑警也跟我们一起来了。”他指着旁边的七夏。“说不定明天会带法官来呢。”
  千叶没有听懂保吕草的玩笑话。
  “敝姓祖父江。”七夏对千叶点了个头。
  “我是保吕草侦探的助手香具山。”紫子用认真的表情说。
  跟随在千叶的身后,四人穿过庭园,走在石板路上。从大门到玄关大约有三十公尺的距离。在古老的格子木门后是宽敞的玄关,装饰着诡异的树根摆饰。走廊从玄关往左右延伸。
  “不好意思,太太她身体不舒服,现在在休息。”千叶边走边说明,她所说的太太就是岩崎巳代子。
  “啊,这也是正常的,因为发生了那种事嘛。没关系的。”保吕草用客套的语气说:“是这样的,千叶小姐。我们想看看人偶,就是那些江尻骏火的作品。”
  “啊,好好。”千叶点头。“我去问一下太太,因为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麻烦你了。”
  一行人被带到宽广的日式客厅,并在那里等候。客厅中央有一个矮桌,一旁放着橄榄色的坐垫,但没有人坐下。保吕草和七夏透过走廊的玻璃门望着中庭,紫子则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壁翕里的水墨画挂轴。翔子不知何时不见踪影,可能跟千叶一起去找岩崎巳代子了。
  “保吕草学长,你为什么要看人偶?”紫子走到走廊上的两人旁边。
  “总之就是为了江尻骏火的蒙娜丽莎。”保吕草看着庭院回答说:“我本来以为展示在博物馆里,但看起来好像没有。”
  “那个蒙娜丽莎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七夏问。
  “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保吕草回答。
  女管家千叶和翔子一起回来了。
  “啊,请坐请坐。我马上就端茶来。”
  “不用麻烦了。”保吕草挥挥手说:“如何?岩崎太太愿意让我们看人偶吗?”
  “没问题。”她微笑点头。“但是请你们绝对不要去触摸。”
  “这我们明白。”
  他们又再度回到走廊上,往里面前进。绕过中庭的周围后,他们在途中走下昏暗的阶梯。
  “这里是地下楼吗?”紫子问。
  “不是,是因为岩崎家的土地是斜的,所以才会像这样到处都有楼梯。”千叶向她说明。
  “虽然这房子有两层楼,但是因为地面的高度不同,所以都分不清楚哪边是一楼,哪边是二楼。”
  他们在有点暗的通道上往前走,尽头出现一面白色的墙,墙上有一扇黑色的大门,通路朝尽头左右两侧延伸,但都是死路,还有小小的窗户。
  千叶将拿在手上的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
  “这门好像藏宝箱。”紫子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很重的样子。”
  “这里是保管财物的仓库吧。”保吕草轻轻抚上白色墙壁说:“这仓库还真大,历史很久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这里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就有了。”
  “不,应该更久。”保吕草摸着门研究。“这个仓库比房子本身还古老。可能是只留下仓库没变,把房子重建过了吧。那个时候才让房子和仓库相连的。”
  保吕草帮千叶开门,那是厚达三十公分的门扉,有如金库一般。
  五人踏进古老的仓库中。一进去就马上走下四阶楼梯,铺着板子的地面在中央延展开来。往里面的通道将近十公尺长,宽不到四公尺。天花板很低,其角落开了一个洞,底下挂着像梯子一样的楼梯,似乎有二楼。灯从天画板垂吊下来,是很朴素的日光灯。仓库里没有窗户,空气冷冰冰的。
  两侧有许多木制的柜子整齐排列着,几乎高达天花板。柜子分成几层,从下到上、由左至右,都满满放着差不多大小的人偶。人偶高约三十公分。有像小木偶的人偶,也有像地藏王菩萨的人偶。头部很大,肩膀很窄;睁着细长的眼睛,笑意在小小的嘴边浮现。每个人偶都站的很直,没有人偶是坐着或躺着的。也没有擧高两手的人偶。虽然有像佛像一样把单手举到胸前的人偶,但是没有把双手举到头上的人偶。姿势几乎全都一样,表情也不丰富,只有微笑而已。可说是所有人偶的表情都一样。
  “真独特。”紫子说出她的感想。
  “我本来以为是瓷人偶…”保吕草将脸逼近人偶仔细看着。“这是泥人偶吧,颜色上得很漂亮。”
  就如同保吕草所言,这些人偶的最大特征就是颜色。有各式各样的颜色,而且既鲜艳又花俏,非常多彩多姿。除了衣服之外,头发的颜色和脸的颜色也都各有不同。每个人偶都是不同的,令人看不腻。
  “总共有多少个人偶?”紫子问。
  “好像是一千个。”千叶回答。“我也不知道正确的数目。”
  “这些人偶的其中一个就是蒙娜丽莎吧?”七夏问。她也正在一一看着柜子中的人偶。
  “对。”翔子用高昂的声音回答。“手的摆法像蒙娜丽莎,或是笑容最温柔的就是蒙娜丽莎等等,有很多不同的猜测喔。”
  “有很多人来看人偶,还拍了照片,调查江尻骏火先生的事情。但是…”千叶解释道。
  “最后还是没有人知道哪一个才是蒙娜丽莎。只知道是这些人偶的其中一个…”
  “不过就算知道哪个是蒙娜丽莎,也不能丢掉其他的人偶啊…这些全都是江尻先生的作品吧?”紫子说:“如果是收藏家的话,应该都会想要拥有全部才对。”
  “但是好奇心也很强烈。”保吕草认真地表示:“与其拥有,一般人更想知道哪个才是蒙娜丽莎。”
  紫子无法立刻吸收保吕草的意思,但她在脑中反覆思考着那句话,最后也理解了。
  江尻骏火所遗留下来的东西,会不会是更高度的人性之形体?
  为了一个而拥有千个,
  是那不确定的一,
  造就了千吗?
  “好复杂喔。”紫子不禁皱起眉头。
  “什么复杂?”一旁的保吕草问。

  6

  林刑警和红子两人离开雾峰美术馆,开车回到湖畔饭店。由于天气很好,有许多小船浮在湖面上。围绕着湖畔的自行车道上,有骑着脚踏车的情侣。游乐园的游玩设施不时传来尖叫声和欢笑声。礼品店并列的路上挤满了人,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落。避暑胜地有着适度的热闹。这一定是从全日本的乡下庙会,一点一滴收集而来的热闹吧。
  长野县警署的本间刑警在饭店大厅等候着。
  三人进入咖啡座,坐在窗边的位子上。
  “这些事我没听说过,他们是想瞒着警察吧。”林刑警话一说完,本间便如此说道。
  “不要说出去。”林刑警说。
  “原来如此啊…”本间连连点头。“他的画会被偷,是因为跟江尻骏火的蒙娜丽莎有关。这么说,犯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岩崎家罗?”
  “可能吧。”林刑警点头。“稍微戒备一下比较好,虽然应该跟那边的事件没关系。”
  “咦?你是指岩崎雅代遇害的事吗?”本间对于林刑警无意间说出的话感到惊讶。“那当然没有关系,有的话就…不过那个事件也很不得了呢,现在情况如何了?”
  “先别说这个,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吗?”林刑警点烟问道。
  “没有,没什么重大发现。”本间摇头。“我们在现场什么也没找到,就只有昨天让你们看过的滑轮。”
  本间独自笑了起来,似乎是在自嘲警方的困境。
  “匕首是真的吧?”红子问。“今天早上的报纸写着,这次的事件和两年前的事件是同一个犯人。”
  “啊,是的。被媒体给揭露了。”本间苦笑,看着林刑警。“就如同我在电话中跟警部说的,凶器几乎可以肯定是失窃的那把匕首。”
  其实本间打那通电话来时,红子和林刑警在同一个房间里,所以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了切入话题,才装做不知道的样子。
  “如果匕首是真的…”红子缓缓地说:“那这就是非常有计划性的犯罪。而且犯人相当憎恨岩崎家,可说是很执着的一项行动。我说得对吗?”
  “太太。”本间弯身向前。
  “我不是太太。”红子随即回答。
  “啊,不好意思,对不起。”本间摊开双手,一副很苦恼的表情。“濑在丸小姐,还有警部…你们相信恶魔、魔法之类的东西吗?”
  “什么?”红子眼睛睁得很大,一时说不出话。
  旁边的林刑警也轻笑了一声并愣住了。
  “呃,我也不相信的。”本间快速地摇手否定。“在这个科学的时代,还是有很多人并没有全盘否定超自然现象、超能力、幽灵等之类的东西。他们以为他们很了解这些事物。我自己当然是不信,但是…我也无法很肯定地说幽灵鬼魂是不存在的。”
  “你想说什么?”林刑警低声问道。
  “就是…被杀害的那两个人…岩崎亮和岩崎雅代都对超自然的事物很有兴趣,而且还非常有名。听说亮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常常跟别人说他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还把灵魂卖给恶魔了;至于昨天去世的雅代,年轻时有很多关于她的谣言,说她是谁谁谁的转世,是个魔女等等。”
  “不要管那些谣言,有没有实际目击过他们特殊能力的证人?”
  “据说雅代在年轻时,曾经治好很多人的病。”
  “谁说的?”林刑警眯起眼睛问。
  “岩崎家的女管家,叫做千叶和子。”
  “只不过是常见的神官之类的谣言吧?”
  “亮在学生时代的恋人说,他真的可以召唤恶魔。”
  “喂喂。”林刑警笑了。“她有没有搞错啊?”
  “说谎是学坏的开始哟…恶魔的谣言,哈哈…(注10)”本间的声音最后变得很小声,好像是对自己说冷笑话的功力失去信心了。而林刑警和红子也没有笑。

  注10  说谎是学坏…( AKUMADE UWASA),与恶魔的谣言( AKUMA DE UWASA)日文只有排列上的顺序不同,是很冷的双关语。

  “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男人,也会这么轻易地被杀死啊…”林刑警转头看向旁边.
  “你能再说得更详细一点吗?”红子对本间说:“关于那个亮先生的恋人。”
  “好的…”本间一睑像是得救的表情,他面向红子。“亮以前的恋人当时还未成年,就先叫她A子吧。亮要和麻里亚结婚,这让A子相当火大,于是她到岩崎家,想要跟亮直接谈判。她本人说是晚上的时候去的。但是奇怪的是,亮对她很温柔,还笑容满面地迎接她。A子当晚便借住岩崎家。她是在深夜的时候看见恶魔的,也就是亮召唤出来的恶魔。”
  “是怎样的恶魔?”林刑警将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她说身高约有三公尺,马头人身。”
  “那还真可怕。”林刑警噘起嘴说。
  “A子昏了过去,早上起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也就是说她在作梦。”
  “但她也因此放弃了岩崎亮。她说她连见都不敢再见到亮。亮被杀之后,警察去找A子,那时她也不敢说出这件事,而是一直说什么亮不可能死、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警察不能被尸体骗了之类的话。警方觉得很奇怪,追问之下她才说出恶魔的事。”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了?”林刑警衔着烧短了的香烟。
  “在医院去世了。”本间回答。“岩崎亮事件发生之后,她的身体就变得很差,一直反覆地出院住院…”
  “死因呢?”
  “癌症,是子宫癌。”本间的表情很严肃。“她是去年年底死的。我最役一次见到她时,她还颇为壮烈的,好像走到生命尽头都还相信自己被恶魔诅咒了。”
  “一点都不潇洒。”林刑警吐出这句话。
  “麻里亚小姐也说她看到恶魔了吧?”红子问。
  “没错没错,她一开始就这么说了。”本间点头。“所以我们才会从岩崎麻里亚的话开始调查。在我们搜查的过程中,就查到前女友A子这条线。我们问了好几次,才终于问出这些事情。总之她就是一直说岩崎亮很可怕,就算死了也很可怕。我们不断安抚她,好不容易才问出来的…”说到这,本间摇摇头。“她直到最后都说,岩崎亮还在某处活着,只是改变了样貌罢了。唉…那时的气氛真令人不舒服。这世上的确有人因为压力而得到癌症,但实际上就像被人用黑魔法诅咒而死呢。”

  7

  当晚九点多,六人集合在小鸟游练无住宿的房间。男生有练无、森川、保吕草,女生有红子、紫子、翔子。傍晚大河内优美终于从医院回来了,然而大家用完晚餐之后,她收拾到一半就回到房间了。看样子相当地疲累。住宿的客人只有三组家庭,全都住在别馆里,老板大河内弘树说公会今晚有集会,便出门去了。
  只剩几个年轻人在二楼的三坪大房间里面对面坐着。地板上铺着三人份的垫被,女生们坐于其上;男生们则闲躺着。旁边有几个啤酒的空罐子,练无、紫子和森川都还在喝第一确,翔子不用说正喝着果汁。大部分的啤酒都是保吕草和红子两个人喝掉的。
  美娱斗屋处于一片宁静之中。
  六人各自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交换意见。对于这次的事件,大家都有了同等的认识。他们陆续地讨论着不同话题,包括岩崎家以前的事件和昨天那令人费解的事件之间的关联;还有匕首、滑轮、电梯、轮椅、有毒的茶杯等道具:以及岩崎家的过去、人偶、蒙娜丽莎、画布背面用颜料画的记号、魔女、恶魔等等。
  “那种超自然的事情怎样都无所谓,”练无仰着脸,两手交叠在头下面。“我们必须从更现实的角度去思考,用科学的概念来说明轮椅没有被动过手脚、周围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等状况。”
  “有留下滑轮啊。”一旁的紫子说。
  “嗯,我的意思是,犯人会不会用了自动杀人装置之类的机器,把匕首射出去?可是这么一来,就必须要有人登上那个了望台,才能杀死岩崎老太太了。”练无转身横躺着,用单手撑着自己的头。“犯人也有可能是从挂着灯的天花板射出匕首的,但是祖父江小姐说,从那个位置是不可能办到的。所以犯人应该有使用某种发射装置,下手之后再把所有东西全都收走。但是在那么醒目的地方应该会被发现吧?舞台下有那么多观众,要是拿着那种机器下来,绝对很引人注目,也会被怀疑。”
  “没有人那么想啦。”紫子抱着单膝说:“我觉得犯人应该是登上了望台,再直接用匕首刺死她的。这方法既简单又确实,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你不要插嘴啦。”练无有点不高兴地抱怨。“犯人应该是有上去了望台没错…但是犯人是在小紫搭电梯上去的前一刻才上去的。”
  “前一刻?”紫子不解。“什么意思?”
  “对…”红子点头。“我也这么想。”
  “我也是。”保吕草衔着香烟说。
  森川和翔子则来回地看着大家的脸。
  “什么意思?”紫子再次问道。
  “小紫在搭电梯时,林刑警、红子姐和保吕草学长都绕到后台来了吧?”练无躺着说。“因此那时舞台前方的守备是很薄弱的,这对犯人而言是大好机会。也就是说,犯人从了望台下来到达舞台。”
  “咦?什么?你是说我搭电梯上去的时候,犯人还在那上面吗?不要说令人发毛的话啦!”
  “那时在舞台上昏倒的麻里亚小姐应该已经被移到舞台旁边了。仔细想想,舞台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不是吗?”练无说:“那个了望台在舞台的边缘,要下来并不难,只要三秒就能办到,或者跳下来也可以。对吧,森川?你还记得当时舞台上有没有人吗?”
  “好像没人。”森川素直徐缓地说。
  “电梯的位置。”红子小声说道。
  “对。”保吕草点头。
  “啊,对喔对喔!”紫子拍了一下双手并坐直身子。
  “我要搭电梯的时候,电梯是在下面的。如果犯人真的搭电梯到上面,那电梯应该会停在上面才对啊!”
  “犯人事先按下按钮,让电梯回到下面了。”练无回答。“我想犯人应该是一上去之后,就马上让电梯回到原位了。当然犯人并不在电梯里。然后再关上门,移动到了望台上。”
  “这样犯人要回来的时候不是很麻烦吗?”
  “因为被人看到电梯停在上面是很危险的。小紫,你有在动脑筋吗?”练无一只脚往紫子的方向伸过去。“要是有人来后台看到的话,不是会觉得很奇怪吗?犯人一开始就决定要找漏洞,不坐电梯下来了。总是会有人担心雅代女士而上去查看嘛。”
  “喔…”紫子似乎是理解了。“那天花板上的滑轮有可能是犯人逃下来时使用的罗?”
  “不可能。”保吕草说:“天花板上的平台强度不够,无法支撑人的体重。”
  “没错。”红子点头附和。
  “那滑轮到底是用来干嘛的?”紫子问练无。
  “我想过了…”练无坐起身。“那应该是用来关掉舞台灯光的开关,犯人事先将细绳绑在
  开关或灯的某处,再拉细绳以操控灯光。”
  “真聪明。”保吕草小声地说。
  “嗯。”红子也点头认同。
  “绳子在哪里?”紫子问。“犯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犯人后来把细绳收拾干净了。”练无回答。“如果舞台上有人,犯人就不能顺利逃出了。为了以防万一,犯人准备了这个安全装置。不过犯人运气很好,不需要用到这个装置:因为舞台上没人,不用关灯也能逃走。犯人用细绳绕了一圈,只要拉动左右两边的绳子就能操作开关。想收回绳子时拉其中一边就好了。麻里亚小姐在演人偶的时候,身上不是有很多白色的线吗?虽说是线,但就跟绳子一样粗。只要使用相同的绳子,就算留在舞台上也会跟白线混在一起,谁也不会发现。大家只会认为那是麻里亚小姐在舞台上使用的线。”
  “等等。”保吕草伸出一只手,示意暂停。“犯人使用同样的绳子,也就是说犯人很了解这个舞台,所以才能事先准备这个装置吧?既然如此,犯人大可不必使用细绳和滑轮,可以用无线遥控之类的东西关灯,这样要收拾的时候也比较简单。”
  “犯人也有可能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练无回答说:“这种事又不能拜托别人帮忙,如果犯人不懂无线装置或是电线的配置,也只好采取原始的方法了。”
  “嗯,这可以理解。”红子轻轻地点头,她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虽然面不改色,但她面前已经有好几个啤酒空罐了。
  “然后呢然后呢?”紫子抱着枕头,下巴抵在上面。“接下来呢?犯人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杀人?”
  “已经没有啤酒了吗?”练无问森川,他终于喝完第一罐了。
  “没了。”森川回答,一副很困的样子。
  “等一下,我去拿啤酒来,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要说喔!”翔子轻巧地站起来,从房间里飞奔而出。
  练无和森川才刚做完工作回到房间,身上穿的还是白天的衣服。其他三人都已经洗过澡了,现在穿着美娱斗屋的浴衣。
  “我们去洗澡啦。”森川素直的语调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我话才说到一半耶。”练无白了他一眼。
  “不行喔森川,不要吵他。”紫子说。
  练无静静地微笑了。跑上楼梯的脚步声传来,翔子回来了。她用T恤下摆抱着四罐啤酒。
  “啊啊,肚子好冷喔。”她把罐装啤酒丢到垫披上,并坐了下来。“好了,可以开始了。”
  “嗯…”练无拿了一罐啤酒继续说。“总之,犯人会在那间博物馆的舞台上用我刚才所说的方法杀人,是有他的理由的。”他打开啤酒喝了一口。“犯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制造绝对不会被怀疑的条件。”
  “不会被怀疑的条件?”紫子歪着头问。
  “对。”练无又喝了一口啤酒后点头说。“当时犯人在那间博物馆里。玄关有我和祖父江小姐看守着,任何人都无法进出,所以犯人还躲在那栋建筑之中。然而这也让犯人拥有绝不会被怀疑的确实条件。”
  “等一下,小练。”紫子说:“我听不懂,你这样说我完全不懂。”
  “简单地说就是,犯人有不在场证明。”
  “如果犯人在别的地方的话,就不会在博物馆里啦?”
  “犯人在警察来之前,从某个地方逃出去了。”练无说:“可能是从一楼或二楼的厕所窗户,总之犯人有可以脱逃的路线。”
  “天啊!”紫子夸张地垂下双盾,她瞪着练无吐舌。“啊啊,我头晕了。不行,我不该有所期待的。好了各位,我们睡觉吧。”
  “为什么?”练无盘腿坐着,他伸直了背脊。“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你很笨耶。”紫子闭上眼睛摇摇头。“你想想看嘛!犯人一定没想到林刑警和组父江小姐也在场吧?就连作梦也不会想到观众之中有警察,不是吗?你所说的手法,必须在博物馆很快就封锁起来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嗯—”练无低下头沉吟一声。“话是没错啦,但是就算没有警察在,博物馆也会马上封锁…”
  “不可能。”紫子摇头说:“要是没有林刑警他们,以及红子姐和保吕草学长在的话,大家只会认为这是个单纯的事故。接着会有很多人离开博物馆吧?这样一来根本无法成立任何条件,也就没意义了。犯人冒着风险在群众附近杀人也没有价值了。”
  “小紫,难道你有什么看法吗?”练无问,因为紫子的表情看起来太有自信了。
  “呵呵!”紫子很开心地咬着下唇。“这个嘛,如果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拜托你告诉我。”练无合掌请求。
  “你的反应还真无趣耶。”紫子也伸手拿了一罐新的啤酒。“我的想法啊,非常地简单明快。首先,麻里亚小姐倒下的瞬间,和雅代女士被刺杀的瞬间几乎同时。”
  “我的假设也是几乎同时啊。”
  “别急别急。”紫子打开啤酒说,她喝了一口。“啊!真好喝。”
  “快说啦!”练无说。
  “麻里亚小姐昏倒后,不是就有人马上从舞台旁和观众席跑出来了吗?尤其是在舞台两侧的岩崎巳代子和中道千沙。这就是她们的不在场证明。”
  “咦?为什么?”练无问。
  “犯人的手法很俐落。”紫子的表情变认真了。“他做了个机关,让匕首可以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坐着轮椅的雅代女士为了察看昏倒在舞台上的麻里亚小姐,会探出身子往下看。而匕首就准确地落在计算好的位置,也就是她的背部。为了能够远距离操作,犯人利用滑轮将绳子牵到舞台旁边。绳子可以全部回收,虽然会留下滑轮,但只凭滑轮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犯人只晚了几秒钟,就朝舞台跑过去了。这样大家就会以为他是在麻里亚小姐昏倒的同时出现的,应该没有机会可以杀害雅代女士,也就绝对不会被怀疑。毕竟雅代女士在麻里亚小姐倒下之前都还活着,犯人总不可能在一瞬间就登上了望台又回来吧?这就是犯人要制造的错觉。意思就是,犯人在观众的注视之下杀了人。你不觉得这就有冒险的价值了吗?”
  “那个…使用滑轮的远距离操作?”练无扬起笑容说:“你可不可以说明一下犯人是怎么做的?画图给我看。”
  “嗯?”紫子皱眉。“我想犯人应该是有办法办到吧。”
  “你认为匕首落下就能确实地杀死人吗?”练无说:“从了望台到天花板的平台,顶多也只有两公尺的距离耶。两公尺的话…”练无看向天花板。“匕首掉下来应该只要〇·六秒吧。如果换算成速度,就是秒速六公尺…不过杀伤力因匕首的重量而异…”
  “到处都没有发现让匕首落下的机关。”保吕草一针见血地说,他依旧抽着烟。“只是让匕首笔直掉落,也很难杀死一个人。”
  “而且有很多事情无法掌握。”红子说:“例如被害者的位置、时机等等。”
  森川素直已经在垫被上睡着了。
  “这样吗…”紫子一睑委屈地嘟着嘴。
  “我去洗澡。”练无站了起来。“喂,森川!起来了!”
  森川睡眼惺忪地张开眼睛。
  “最后问题是…”保吕草吐出白烟,轻轻地说。“为什么犯人毒杀麻里亚小姐,却用银色匕首杀害雅代女士?为什么不两个人都用毒物杀死就好?”
  “啊,我知道了!”紫子举起手,大声地说。
  “香具山紫子同学,请说。”练无说。
  “因为雅代女士是魔女!”紫子回答。
  “嗯,对呀。”红子微笑说道。“这个意见是你到目前为止最好的意见。”
  练无和森川两人离开房间去洗澡了。
  热水有点凉了。森川洗完头之后就先行离去,练无独自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他把长发往上拢,并将毛巾缠在头上。
  因为她是魔女?
  练无不懂为什么红子赞同紫子的这个意见。
  必须要用匕首杀死魔女才行吗?
  岩崎雅代是魔女吗?
  他洗好澡、穿上浴衣回到房间,
  “咦,小紫她们呢?”
  一开门就看见保吕草正在棉被上看书。森川已经睡了。
  “在她们房间玩扑克牌。”保吕草回答,没有看着练无的脸。
  练无便直接走向女生们的房间。她们的房间原本是用来收纳棉被的,所以窗户很小,空间也很狭窄。练无听到了笑声,他轻轻敲门后就自行开门。
  “唷!小练,你穿浴衣好性感喔!”紫子提高音量说。
  “真的耶!”翔子用高昂的声音说。
  在房里的只有紫子和翔子两人。
  “红子姐呢?”练无问。他想当面问红子刚才的疑问。
  “不知道…”紫子回答。“在我们进来这个房间之前她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
  “她说要去散步。”翔子说:“我刚才下去一楼时,正好遇到红子小姐要从玄关出去。她还换了衣服呢。”
  “呜哇!”紫子皱着眉,但眼里却带着笑意。“又来了?大人真好啊,哪像小孩子每天晚上都只能玩扑克牌。”


  第5章  肉体培养,或是死亡—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

  1

  濑在丸红子走在黑暗的夜路上。
  她穿着白色的连身洋装,以及白色的针织外套。
  空气有如年轻哲学家的手一般冰冷。
  夜空彷佛宇宙最初形成的那一点一样漆黑。
  也没有任何车子行驶在县道上。
  有时红子会看见附近民宿的灯光,她可以听见温暖的笑声传来。远方响起冲天炮那口哨般的高音。红子一边看着右边的人形博物馆,一边走上坡道。
  时间已将近十点半。
  她喝得很醉。虽然不至于思考混乱,但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跌倒或是撞到东西的可能性比平常高出许多。
  她想起林刑警。
  他现在应该和七夏在一起吧?
  无奈。
  就和银河系的运转一样,无奈。
  红子仰望天空。
  在没有星光的地方,可看见树木的枝叶轮廓,犹如暗黑星云一般。地球上的生物茂盛地生长着。虫鸣让她联想到天上繁星花了好几亿光年才传到地球的讯号。
  然而相反地,她也有种虫鸣声听起来比自己的脚步声还近的错觉。
  她怱然想看看人偶,便出门了。
  是的,她想看蒙娜丽莎。
  红子走上暗夜的坡道。
  自己有穿鞋子吗?她不安地看着双脚。
  自己还活着吗?她不安地把手放在胸前。
  不知不觉中,她穿上了鞋子。
  不知不觉中,她好好地活着。
  红子站在岩崎家门前,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钤的按钮。等了一会儿都没人应门,于是她又按了一次。她稍微往后退,踮起脚尖想窥视门中的样子,不过想当然耳,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回头看,没有任何人影。
  说不定岩崎家的人刚刚回宇宙去了。
  “请问哪位?”有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门钤的对讲机传来。
  “您好。”红子慌忙地回到门钤前,并把脸靠近对讲机。“敝姓濑在丸。呃,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也知道这么晚了还前来打扰是很没常识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抱歉,请问贵姓?”
  “濑·在·丸。”
  “濑在丸小姐吗?”男人的声音变低了一些。“请问你有何贵干?”
  “我想拜见江尻骏火的蒙娜丽莎。”红子单刀直入地说。
  “现在吗?”
  “是的。我现在就想看,所以现在来打扰您。”
  对方没有回答。
  红子直视着门钤对讲机,等待对方的回应。后来她发现大门上有个小小的压克力箱,箱中设置着看起来像是摄影机的东西,并朝门前拍摄。红子看见镜头在移动,她对着镜头微笑。
  “好吧,请你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开门。”声音从对讲机传来。
  红子并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紧张感在心中高涨。
  环视四周,道路的另一端和上来的坡道都没有人,也没有车子停在路边。附近没有住宅,就连亮着的路灯,也只看得见一盏而已。
  这里就好像自成一个世界。
  过去的一切都彷若梦境,说不定她是刚刚才诞生的呢。
  红子用走的走到这里,身体却没有变暖,也没流汗,反而觉得很冷。
  她的醉意有些消散,应该没有喝太多才对。
  脚步声接近了。
  大门开启,发出奇妙的声音。
  “请进。”男人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和在对讲机里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
  “请问是岩崎毅先生吗?”红子问。
  “我是。”他的声音很低沉。门后很暗,红子几乎看不见对方的脸,里面没开灯吗?
  “您好。”红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进门后。“真的很不好意思。”
  “到里面再说吧。”
  男人关上门,跨步往房子走去。脚下很暗,红子看不清楚,但感觉应该是铺石板或水泥。
  建筑物在前方,数十公尺前有个像是玄关的入口,只有那里很明亮。
  红子走在离男人约三公尺的后方。随着他们逐渐接近玄关,对方的身影也变的清晰可辨。
  男人长得不高,只和红子差不多:头发全白,穿着深色的和服。他没有再回头,所以红子看不到他的长相。
  男人打开玄关的门,走进房子里。红子也跟在他身后并把门关上。
  “请往这边走。”男人背对着红子说。
  红子脱下鞋子,这次两人走在木板走廊上。这走廊相当长,他们转了几个弯,走下或走上几个台阶。地面是有高低起伏的,最后红子在通道的尽头看到一扇开着的门,房间里灯光通明。
  岩崎毅终于在这扇门前回头面向红子。
  “请进。”他说,并让红子先进入房内。
  令人讶异的是,这是个洋式的房间。就房子整体的气氛来看,这是很令人意想不到的设计。地板上铺着色彩鲜明的地毯,有张华美的桌子摆在窗边。桌上放了一本大大的书,书还是打开着的。书旁有电话,以及一瓶波本威士忌和酒杯。房间的左边有一组沙发,岩崎毅做出请坐的手势。
  红子站在沙发前等候岩崎毅先坐。
  “请坐,不要拘束。”他说。红子闻言便在沙发上坐下。
  岩崎拿起放在书桌边缘的烟斗,坐在红子对面的扶手椅上。
  岩崎毅,人形博物馆馆长,同时也是遇害的岩崎雅代之子。对五十几岁的人来说,他看起来很年轻,只有头发是白色的。他将头发全往后梳,额头上很少皱纹。在眼镜底下的那双眼睛,一直端详着红子。
  “你是…濑在丸小姐吧?”岩崎毅翘着二郎腿说:“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不是从爱知县来的?”
  “是的。”红子点头。“我有见过您吗?”
  “不,我想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你。”岩崎将烟斗衔在嘴里。烟草似乎还在燃烧,飘来一股特有的甜味。
  “在博物馆的第一展示室里,展示着我小时候在玩的人偶。”红子优雅地坐着说:“一定是您在哪里买下的吧。”
  “啊,是这样吗…”岩崎苦笑说:“我有很多管道。嗯,说不定我也有到你府上叨扰过。”
  他站起来走向酒柜。
  “其实我太太出门还没回来,女管家也回去了,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家母昨天去世了,我媳妇现在也在住院中。”岩崎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我没有茶可以招待你,但有很多酒,你要喝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红子微微笑道。可能是因为酒意渐醒吧,她的头很痛。有酒喝真是帮了她大忙。
  “你要喝波本威士忌还是白兰地?”
  “请给我白兰地。”
  “要用水调薄吗?还是加冰块?”
  “不,什么都不用加。”红子回答,因为岩崎手边好像没有水和冰块。
  “你知道博物馆的事件吗?”岩崎把酒杯放到桌子上说。
  “知道。”红子点头。“请问,真的没关系吗?让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进入家中。”
  “我也想问你呢。”岩崎在红子的酒杯里倒入白兰地。“你来我家有什么事?”
  “我也说过了,我想拜见蒙娜丽莎。”
  “请用。”他将酒杯放到红子面前。
  “谢谢。”红子拿过酒杯。
  “你要看蒙娜丽莎,然后呢?”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酒杯,岩崎再次坐回椅子上。“在这种时间看蒙娜丽莎,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和人形博物馆的馆长喝酒畅谈。”红子拿起酒杯,仰首喝了一口。
  岩崎轻轻地哼了一声,表情看来很僵硬。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在生气。他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拿着酒杯,眯起眼睛打量着红子。
  “可以让我看看蒙娜丽莎吗?”红子问。
  “好,等一下…”他沉着地回答。
  “不能现在吗?”
  “先聊聊吧,我不太想站起来。”
  “关于令堂往生的事,您有什么看法吗?”红子问。
  “没有。”岩崎摇头。“再怎么想也没用。”
  “您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呢。”红子说。
  “或许吧。”岩崎微低着头横视她一眼。“我并不喜欢那间博物馆,对人偶也没兴趣。”说到这,他怱然露齿笑了。看样子他可能已经喝醉了。
  “这不像是馆长会说的话。”
  “人偶是家父的兴趣…”岩崎喝了一口酒。“我比较喜欢更普通的艺术作品。我将来想把那间博物馆改成美术馆。”
  “但是令堂反对,对吧?”红子观察着岩崎的眼神说。
  “为什么话题会说到这里?”岩崎脸上浮现生硬的笑容,他轻轻地笑出声来。“我喝醉了吗?啊啊,好奇怪,为什么像你这样的美人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当着我的面,对我说我母亲反对之类的话。你到底是谁啊?”
  “我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红子从容不迫地说:“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岩崎转开视线。
  红子喝下杯中的液体。酒流过喉咙,让喉咙变热;流过胸口,让胸口变热。她感觉身体温暖了起来,头痛也消失了。
  “真是个怪人。”岩崎再度展露笑容,面向红子。“你该不会想拿回自己的人偶吧?所以你才来到这里?如果是这样,我可以酌情处理喔。”
  “不是的。”红子摇头。
  “我…”岩崎拿着酒杯,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我讨厌人偶,从小时候开始就很讨厌了。我父亲有很多人偶,每个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很恐怖。而且又长得很丑,好像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寄宿在那里面。但是当我长大成人以后,我反而认为,比起人偶…”
  “人类更可怕。”红子抢先说出来。
  “没错…”岩崎看着红子,张大了双眼。“你好像真的能读心呢。”
  “我不是说了吗?”红子微笑说。
  “还有比人类更可怕的东西。”岩崎眯起眼睛。“你觉得是什么?”
  “恶魔?还是神?”
  “对,因为神创造人类。”岩崎又笑了。“人类想害怕些什么,只要有害伯的对象,就不会有比那更恐怖的事情。如果有某个地方在痛,就能忘却其他的痛楚。这种观念可以说是原始宗教的起源。所以人类心怀恐惧,将人们的畏惧封在人的形体之中。世上没有比人的轮廓更可怕的东西了,它比任何形状都可怕。就因为人类创造了人形,所以才能忍受对自己的恐惧。敢一直看着镜子的动物也只有人类了。因为人类利用咒文,把对自己的害怕封印起来了。”
  “您所说的咒文是指人偶吗?”
  “是恶魔,或者是神。”
  “可是恶魔没有人的形体呀。”
  “你看过恶魔吗?”
  “不,”红子摇头。“很可惜,我没看过。不过神就有人的形体了。”
  “你看过?”
  “是的…”红子微笑点头。
  “好,那我为你带路吧。”岩崎毅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他果然喝醉了。
  “要去地狱吗?还是往天堂?”
  “我带你去看蒙娜丽莎。”
  “麻烦您了。”红子也从沙发上站起身。
  也许是因为刚刚喝了什么都没加的白兰地吧,红子觉得她的身体又变得轻飘飘的,神经也麻痹到让她觉得很舒服的程度。当他们在走廊上移动时,她稍微甩了甩头,跟在男人后头,走在昏暗的走廊上,视野比平常还要狭隘。在下楼梯的时候,红子晃了一下,岩崎毅见状便抓住她的手。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感觉好像身处梦中。
  “不好意思,我可能喝醉了。”红子答道。
  她醉了吗?
  她来到这里,就是喝醉的证据。
  昨晚跟她在一起的林刑警,今晚不在她身边。
  明天一定也不在。
  后天也是。
  一直一直都不会在。
  这些琐碎的小事,与远方的破碎的感情相连。
  “就是这里。”岩崎开门,引红子入内。
  红子先行进入,房间里很暗。
  门关上,金属声传来。
  红子回头。
  她本来以为房间的灯会亮起,但却没有。
  “岩崎先生…”
  就在红子开口之时,对方朝她扑了过来。
  呻吟声。
  像野兽般的呻吟声。
  由于房里很暗,红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后退,但背后就是墙壁。
  酒精的味道。
  双手被人束缚住了,她用脚往上踢。
  红子紧紧咬牙。
  再出一次力…
  第二次她感觉到踢中了对方,对方的力量也减弱了。
  束缚解开后,她的身体往下坠。她双手撑着地板,跌坐在地上,接着弯起膝盖,使尽全力往前踢。
  踢中了。
  反作用力让她的背撞上墙壁。
  她好像踢到对方的脚了。
  什么都看不见。
  她转身,往入口处闪躲,她站起来想开门。
  摸索了一会儿才抓住门把,她转动门把。
  门没有打开。
  被锁起来了吗?
  她的手探向门把下方,但还是不懂门的构造。
  在把手部分也没找到锁的控制杆。
  红子回头。
  她弯下身子,低着头,准备迎接对方的袭击。
  没有声音,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这是她的呼吸声。
  还有她的心跳。
  她朝墙壁伸出手。
  怎么了?
  对方在做什么?
  他应该也看不见才对。
  红子寻找对面的墙壁。
  时间好漫长。
  手指摸到灯的开关。
  她按下。
  过了一下子,灯亮了。
  红子看向脚边,岩崎毅仰躺在地上。
  他的脸部扭曲,一动也不动。
  “岩崎先生?”红子小声唤着,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岩崎的白色衬衫沾上了血迹,他的嘴边也是一片红色。
  红子看着房间。这里也是从走廊无法联想到的西式房间。角落有一张床。她看到圆桌,还有窗帘。她很想知道窗帘外面是什么样子,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是个小房间,看起来像饭店…是客房吗?
  当然,除了她和岩崎以外,没有任何人。
  房间里也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她跪下来碰触岩崎的身体。
  首先是额头,接着是手腕。
  然后,她小心翼翌一地将耳朵靠近他胸前。
  岩崎毅死了。

  2

  头痛、晕眩…
  在门把上有个滑动式的锁,红子打开锁,从房间走出来。
  走廊很暗。
  该怎么办…总之先打电话…
  她想起一开始的那个房间有电话。
  岩崎毅死亡,现在这个家就只有她了。他说过夫人外出了,还没回来。
  红子加快脚步,在走廊上往回走,她回想着刚刚走来的路。走上阶梯,又走下来,途中她拉开几问纸门查看,但只看见昏暗房间里的榻榻米,房内一片漆黑。
  她打开刚才看过的那扇门。房里亮着灯,是她最初进入的房间,这里可能是岩崎毅的书房吧。她进到房间里,朝书桌上的电话跑过去。
  她本来要打电话报警,但她又立刻放下了话筒。
  冷静…深呼吸。
  她回想湖畔饭店的电话号码,从记忆中叫出今天早上打过的号码。
  冷静…
  电话接通了。
  深呼吸。
  她告诉柜台林刑警的房间号码,等了一会儿。
  “喂…”林刑警的低沉嗓音传来,语调听来很不高兴。
  “是我,红子。”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语气。
  “有急事吗?”
  “是的,很急。”红子说:“请你马上过来这里。”
  “那有点困难。”
  “你和七夏小姐在一起吗?”脱口说出这句话后,红子皱起眉头。她用手把浏海往上爬梳。
  不对!
  她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连自己都觉得很生气。
  “嗯,是啊,没错。”沉默了一下子,林刑警才回答。
  七夏应该就在他身边吧,他却装作在谈工作的样子。
  “拜托,拜托你。”红子说,她已经快哭出来了。“我现在在岩崎家,岩崎毅死了。就在刚刚…在我的面前死了。现在这里只有我,我是不是应该报警?他说不定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可是,是他先袭击过来的,我可能打到他的要害了,该怎么办?”
  “你喝醉了吗?”林刑警悄声地问。
  “嗯…对不起。”
  “不用道歉。”林刑警的声音相当温柔。“有受伤吗?”
  “咦?岩崎先生吗?血从他的嘴巴…”
  “不,我是说你。”
  “没事,我没受伤。”
  “我知道了,乖乖待在那里,什么都不要做。我会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应该会在十五分钟后赶到,知道了吗?”
  “你会来吗?”
  “嗯…”
  电话挂断,红子坐到地板上。
  沉重的宁静包围着四周。
  林刑警说什么都不要做,意思是也不要报警吗?林刑警一定会帮她打电话的吧。
  她用手捣住脸,没有落泪。
  脑子稍微清醒了。
  红子冷静下来思考—人应该不会因为那种程度的反击而死。她的力道没有那么重,对方也没叫出声音啊。
  红子站了起来,坐着会让她越来越消沉。
  她看到放在桌上的波本威士忌。小心地不触碰到酒瓶,鼻子靠近瓶口闻了闻。她闻不出有什么怪味,但这应该是毒杀没错,幸好她因为讨厌玉米而选择了白兰地。
  如果这是毒杀的话…
  那就跟岩崎麻里亚的情况一样了。
  没错,连症状也很相似。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关门的声音。
  红子吓得屏住呼吸。
  应该没有任何人才对…就算有,也会是毅的妻子岩崎巳代子,但是她外出了啊!对了,今天下午保吕草他们造访这里时,女管家说巳代子因为身体不舒服在休息。翔子打电话来的时候,巳代子也还在家中…或许是毅说了谎,骗她巳代子已经外出了。
  该不该到走廊上看看呢?红子踌躇了一会。
  林刑警叫她什么都不要做。
  红子竖起耳朵仔细听,但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她下定决心,走了出去。
  不知道声音是从哪传来的,但她决定往角落走去。她在途中转弯,跟岩崎毅倒下的房间反方向,接着走到有玻璃窗的走廊,外面是微暗的中庭。
  她又听见了声音。
  距离很近,绝对有人在附近。
  “有人在吗?”红子放声大喊。
  又传来声音。
  但是在那之后就安静无声了。
  “不好意思!有没有人在?岩崎先生出事了!”
  红子继续往前进,遇到转弯,再走下一小段楼梯,便到达尽头。
  她看见细微的光线。
  在尽头有一扇很大的门。
  门被打开了一点点,光从房间里洒出来。
  红子慢慢地前进,她小心地不发出声音,走下阶梯,接近那扇门。
  之后,她从几公分宽的缝隙,偷看明亮的房间内部。
  门非常厚重。
  白色墙壁上漆着水泥。
  这里是个仓库。
  木制的柜子并排着,每一层、每一层,都放了大量的人偶。
  门缝不够宽,红子无法看见仓库里的全貌。
  是谁在里面?
  她看不见人影。
  但是,她感觉到人的气息。
  就在旁边—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怱地,有人从她背后拉住她,那个人的手缠上她的脖子。
  红子叫不出声音。
  原来那个人不在仓库里,而是在外面埋伏。
  是…男人吧。
  他的力气很大。
  有…武术的底子。
  好像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是错觉吗…
  红子最后看到的,是微暗的天花板的木纹。

  3

  林刑警从床上跳起来穿上裤子。
  “是红子小姐打来的吧?发生什么事了?”七夏问。
  “麻烦你叫救护车到岩崎家,岩崎毅好像死了。”
  林刑警穿上衬衫,也没扣扣子就抓起桌上的车钥匙。
  “等一下,我也去。”
  “你穿衣服要几分钟?”林刑警走到门前,从柜子里抽出外套。
  “三分钟。”床上的七夏回答。
  “叫救护车,还有打电话给本间。你坐计程车来,我先出发。”
  林刑警奔出房间按下电梯的按钮,但他马上转往楼梯跑下楼。结果发现忘了带手表,他看了一下大厅墙上的时钟。十一点二十分。他穿过烦人的自动门,跑向停车场,衬衫钮扣全都还没扣起来。
  林刑警钻进雪铁龙里,发动引擎。有一台计程车停在饭店正前方,如果祖父江七夏刚好搭上那辆车就好了,他心想。他一直无法理解,假如是女性的消防员,换衣服要花三分钟的话根本来不及吧。
  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林刑警无视交叉路口的红绿灯加速猛冲,车子前轮发出很大的声响。他在雾中直闯,好不容易上坡变成了弯弯曲曲的下坡。有好几次车尾都差点滑出去,马力集中的前轮舞动着。他经过美娱斗屋的前方,穿过最后一个转角,直线往下开。在人形博物馆前面紧急煞车再右转,驶上狭窄的上坡,引擎隆隆作响。
  他看见回转的红色灯光,警车和救护车停在岩崎家的大门前。
  车上的时钟显示着十一点三十二分,还有三分钟就到和红子约好的时间。他和人相约见面从没迟到过。
  他一下车,就有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过来。
  “是我的部下报警的。”林刑警从外套拿出警察手册说:“你们进去里面了吗?”
  “还没,门是锁着的。”年轻的警察回答他。
  “爬墙到里面开门。”
  “可是…”
  “把车子开到围墙旁边。”林刑警朝大门走去。
  救护人员也站在附近。
  “动作快!”林刑警大吼。
  警察立刻冲进警车,把车开到墙边。
  林刑警踏上警车的引擎盖,从车顶跳到围墙上。墙上有用砖瓦砌成的小屋顶,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牢牢抓住。他把脚跨在小屋顶上,撑起身体,跳到墙的另一边,他跌坐在土地上。
  “你还好吗?”警察问。
  “没事。”他马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闩。
  林刑警没有看着门打开,他直接踩在石板路上往玄关跑去。
  他冲进房子里。
  “红子!”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红子!你在哪里?”
  他脱下鞋子,在走廊上寻找着,一边前进一边打开所有看到的门。
  他发现一间亮着灯的房间,看来像是书房。
  书桌上有电话。
  在沙发旁的桌上,放着两个酒杯、两瓶洋酒。
  “在这里!”房子一隅传来声音。
  他走回途中的分岔路,往相反方向去。他在转弯处走下阶梯,便看到刚才的那名警察正在尽头处将红子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林刑警奔向她。
  红子发出细微的呻吟声,微微地睁开眼睛。
  “这里这里!”警察大声叫着。
  只有一个救护人员过来。
  “喂—在这里!”他对别人叫着。
  可听见有人从不同的地方应答。
  红子坐起身,甩了甩头,警察便放开她。
  她双脚往前伸直,就像娃娃一样。
  “咦…”她来回看着周围。
  “你没事吧?”林刑警问。
  “我还活着吗?”
  “发生什么事了?”林刑警问。
  “岩崎先生在那边的寝室里…”红子指着另一个方向说:“请你们快点过去看看,说不定还来得及救他。”
  又有一个救护人员赶了过来。
  “你有受伤吗?”其中一个救护人员问。
  “我应该没事…请先去对面。”
  此时又再次听到有人在呼唤,是另一个警察吧。两名救护人员和警察回应他,从通道走回红子依旧坐着。
  现在只剩她和林刑警两人。
  “谢谢你赶来。”她微笑说:“几点了?”
  “刚过十一点半。”
  “啊,那差不多过十五分钟了?”
  “我很守信的。”
  “你重生了呢。”
  “是啊,才刚新生而已。”
  林刑警将脸靠近红子并吻了她。
  两人分开后,红子站了起来。她看着那扇还开着的厚重门扉后面。
  “他刚刚在这里面。”红子说着并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进入这个仓库。“江尻骏火的蒙娜丽莎…应该就是这些人偶的其中一个吧。”
  色彩缤纷的人偶紧密地排列在柜子上,柜子有四层。这个狭长的房间两侧,全都被人偶给占据了。
  “谁在这里面?”林刑警也察看着房间内部。
  “偷袭我的人。”红子依序看着人偶。“我听到声音,就过来这里看看。”
  “真莽撞。”
  “对不起,我没有遵守跟你的约定。”红子看着林刑警说。
  “要是你也重生一次就好了。”
  “我以为那个人一定在这个房间里,是我倒霉才会疏忽大意。”
  “你并不倒霉。”
  “是啊,没被杀真是幸运。”红子又继续看着人偶,她往房间深处走去。“那个人应该会武术…不知道是不是柔道?”
  “是男的吗?”
  “嗯,可能是。他比我还要高大…”红子一边看着另一侧的柜子一边走回来。“幸好我一下子就昏过去了。对了,我有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一定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急忙逃出去吧。岩崎先生呢?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林刑警也稍微看了一下并列的人偶们。
  “我们过去看看吧。”红子突然神色紧张地看着林刑警。
  “你有去看过岩崎先生的状况了吗?”
  “没有…”林刑警摇头。“那种人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谁知道他状况如何了。你怎么了?好像不舒服的样子。”
  “我有点头痛,不过不要紧。”
  警车的警笛声增加了,又有几辆警车来了吧。
  林刑警和红子抵达寝室时,岩崎毅正好被人用担架给抬了出来。
  “他怎么样?”林刑警问。
  “可能回天乏术了。”救护人员用职业性口吻说:“不过我们在车上还是会进行急救…”
  林刑警将鼻子凑近岩崎毅的脸。
  有一名警察站在走廊。林刑警往门后看去,窗帘是拉上的。这个房间应该是在这栋房子的最北边。
  “我说我想看人偶,跟着岩崎先生到这个房间来,结果门关上之后,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出乎意料地他突然袭击过来,所以我拚了命地抵抗,后来他就没动静了…开灯一看,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就这样,结束了。”红子耸肩。“我还想说是不是我杀了他的。”
  “不是。”林刑警对红子说。
  “太好了。”
  “另一边的书房里有一瓶可疑的波本威士忌。”林刑警对警察说:“本间警部补也快到这里了吧?”
  “是的。”
  “那你跟他报告一下。”
  “是。”年轻警察用不甚标准的敬礼姿势点头。“请问…要报告什么?”
  “波本威士忌。”
  “是。”
  “本间先生现在在哪里?”红子向警察询问。
  “在白桦第一医院。岩崎夫人好像也在那里。刚才我们来这里的时候有连络他…”
  白桦第一医院即是岩崎麻里亚住的医院,警察口中的夫人是指岩崎巳代子吧。看来她是到医院去了。
  “林。”红子唤道。
  “什么事?”林刑警回头,
  “我们去医院吧。”

  4

  祖父江七夏接过收据,从计程车下来。岩崎家门前有三口救护车、三台警车。所幸没有看热闹的民众,大概是因为这附近没有住宅吧。
  她下车后,正好看到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出来。他们匆匆忙忙地把担架搬到救护车的后部。她看了一下岩崎毅的情况后就走进大门,途中有一名警察站着,她便表明自己的身分。
  “辛苦了。”七夏亮出警察手册,看着玄关问:“本间警部补来了吗?”
  “不,还没。”警察向她敬礼。“应该快到了。”
  七夏留下警察走到玄关,林刑警和红子也从走廊走了出来。
  “哦,你来了。”林刑警边穿鞋边看着玄关的挂钟。“你花了九分钟换衣服?”
  “不是的。”七夏瞥了一眼红子,反驳说道。“我打电话花了一些时间,再加上计程车司机在睡觉…”
  “本间呢?”
  “好像还没来。”七夏往后退。“发生什么事了?”
  “岩崎毅被杀了。”林刑警回答:“目前还不清楚,不过可能是毒杀。”
  “他的心脏停止了。”正在穿鞋的红子抬头说:“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
  救护车的警笛声变大,可听见救护车快速开走的声音。而几乎在同时,外面传来别的车子的引擎声和关门声。有几个人从正门走了进来。
  是两个穿着便服的男人,其中一人是本间刑警。
  “还真早到。”林刑警说。
  “我刚刚在医院和岩崎麻里亚会面。”本间回答他。
  “巳代子女士也在那里吗?”红子问。
  “是的,她有跟我们一起来,不过已经搭上救护车了。”
  “有人留在医院吗?”红子问。
  “咦?”
  本间看着红子,再用困惑的表情看着林刑警。
  “我是指麻里亚小姐那里。”红子快速说道,“有警察留在那里吗?”
  “啊,没有…”本间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请你立刻调派人手。”红子说:“如果我搞错了,之后我会向你道歉。但你不觉得这跟昨天的事件一样吗?利用被毒杀的人引开注意力…”
  本间瞪大了眼睛。他点点头,从玄关冲了出去。

  5

  有个人静静地走在白桦第一医院的安全梯上。
  明明是夏天,那个人的双手却戴上了手套。
  腋下抱着一个细长形的东西。
  那个人把门打开一条细缝,横着身体通过那道门。
  三楼的通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那个人悄悄走着。
  已经快要十二点了。
  那个人藏起自己的脚步声向前进,接着在某个病房前停了下来。戴着手套的右手转开门把,薄薄的门朝房间内侧打开来。
  “哪位?”女人细微的声音在黑暗的室内响起。
  那个人进入病房,关上门。
  床上的女人打开床边桌上的小灯,她那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浮现。
  她一脸恐惧地张大双眸,
  没有说话…可能是她发不出声音。
  访客让她看带来的东西。
  那个人把东西拿到灯光最亮的地方。
  是一个人偶。
  “这是蒙娜丽莎吧?”床上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
  那个人偶约有三十公分高。
  “为什么要把它带来这?”女人问。
  对方没有回答。
  拿着人偶的双手缓缓地移动,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人偶的头,
  然后扭转。
  女人吓得发抖。
  人偶的头旋转,那是可以拉开来的。
  “啊…”女人发出声音。
  人偶的头被取下来了,有个金色的东西出现。
  床上的女人伸出纤细的手。
  她想触摸那个金色的物体。
  女人的眼睛眨也没眨。
  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是人偶的眼睛。
  女人白皙的手握住物体金色的部分,物体被缓慢地抽出来。
  金色的匕首被藏在人偶之中。
  白皙的手抓住匕首,匕首的握柄上,刻着太阳的印记。
  女人深深地凝视着匕首,不,她已经不是在看匕首了。
  她看见了光芒,听见了黑暗—
  眼睛充满扩散的七彩:
  耳朵倾听纷乱的七音。
  双手触碰怀疑的七宝(注11);

  注11  七宝,一种彩色图案的名称。

  指尖等待回避的七生(注12)。

  注12  七生,意指永远。

  人偶的瞳眸来回转动着。
  “哦哦…”从女人口中发出有如男人一般的低音。
  人偶之眼。
  人偶之手。
  “我的父亲啊,请降临在我面前…”
  女人的身体开始颤抖、震动。
  她的眼神开始颤抖,
  人偶的眼睛在震动。
  “以你心之光照亮我的双手…”
  那个人抓住女人的手臂,
  那是人偶的手臂。
  “藉精灵之名…”
  女人吐出这样的言语,
  人偶的声音在颤抖。
  “用伟大的白色圣手…”

  6

  最后救护车开往白桦第一医院,从岩崎家和人形博物馆开车到那里大约十分钟,警车也开到医院,比救护车晚了一点。穿着制服的警察开车,本间坐在副驾驶座,林刑警、红子、祖父江七夏坐在后座。
  她们在医院正面下车时,岩崎毅正好被人从救护车抬到医院里。岩崎毅的妻子—巳代子则跟在他旁边。
  “在三楼。”本间仰望着大楼的左手边说:“就是那一栋。”
  然而就在此时,一行人听到了尖叫声。
  本间回头看着林刑警等人。
  下一个瞬间,所有人都开始跑了起来。
  林刑警和本间冲到大厅之中,从左边的楼梯上楼。七夏和红子跟在离他们几公尺的后方。
  七夏穿着短裙,红子穿着长裙,发型也是一短一长。
  当红子她们到达三楼的通道时,林刑警和本间已经在前面试图开门了。
  “怎么了?”本间大声叫着。
  红子和七夏也赶到门前,病房里鸦雀无声。
  门边有个小小的名牌,上面用手写着岩崎麻里亚。
  “门锁上了。”本间转动门把大喊:“退后!”
  红子和七夏往后退,本间使劲地撞门,在他被反作用力弹回来之后,林刑警也跟着撞门。
  门是很轻的木制门。门把边的木框被撞裂,房门猛烈地往内开敢。
  林刑警顺势进入房间里,床边桌上的灯亮着。
  本间按下入口处的开关,房里瞬间一片明亮。
  岩崎麻里亚浑身是血地倒在床上,点点红色血迹溅落在白色床单及白色睡衣上。她的脖子下方沾满了鲜血,双眼张得大大的。
  林刑警将手放在麻里亚的额头上,似乎是在察看她喉咙上的伤势。
  “叫医生来!”林刑警转头喊道。
  “是、是。”七夏呆了一会才应答,她跑出病房。
  林刑警和本间站在室内,红子则看着窗外。
  “犯人不是从窗户进来的。”已经看过窗户的本间说:“真奇怪……难道是从安全梯?”
  “嗯,麻烦你去看一下。”林刑警点头说。
  本间离开病房,朝与七夏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还好吗?”红子问。她站在靠近入口的地方。
  “还好,虽然看起来很严重,但伤口很浅。”林刑警点头,低声说着。“你看那边的刀子。”
  现在岩崎麻里亚的双眼是闭上的。她的表情变得很安详,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林刑警离开麻里亚身边,换成红子走到病床旁。
  床单上有一把染血的匕首,红子将脸靠近看着它。匕首是金色的,在握柄的部分刻着有脸的太阳,刀刃长约十五公分;床单的半边从床上掉到地上,上面也沾染了血迹。岩崎麻里亚的伤口在喉咙和手臂,两手都是血,床边的墙上也有她的血手印。
  红子发现有个东西落在床底下。
  她歪着头定睛一看,是个头和身体被分开的人偶。
  是泥人偶。
  她刚刚才看过这种的泥人偶。这个人偶和摆放在岩崎家里的人偶是一样的,应该是江尻骏火的作品吧。
  本间回来了。
  “安全梯是个漏洞。”他报告说:“犯人可能是从那里逃走的。但是…”
  “病房是锁着的。”红子说。
  “没错。”本间点头,他转头看向损坏的门。“门的确是锁着的。也就是说,犯人有钥匙。”
  “或者是她自己从里面锁上的。”林刑警用下巴指指麻里亚。
  “这样的话,门上应该会有血才对。”红子指出疑点。
  岩崎麻里亚的双手满是鲜血,而房门内侧的铝制门把上并没有血迹。林刑警和本间观察被破坏的门之后,也点头同意红子的说法。
  “那犯人果然有钥匙罗…”林刑警咋舌。“犯人在岩崎家袭击红子,再从那里带走人偶,来到这里。他看准了警察会聚集在岩崎家,就在这里把岩崎麻里亚…”
  “为什么犯人没有杀死她呢?”红子问。
  林刑警和本间看着红子,表情都变得僵硬了。
  “大概是因为犯人听到警笛声了吧。”林刑警回答。
  上楼梯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祖父江七夏出现在门口,过没多久,一个穿白袍的男人也进房了。他戴着眼镜,年约三十几岁。他完全没被病房里的样子吓到,直奔往躺在床上的麻里亚旁边。接着两个年轻的护士也抵达了。由于房内人数增加,红子和七夏便走到走廊上。
  七夏和红子互看了一眼,但两人都沉默着。
  有两名警察上楼来,本间离开病房,对他们下指示。他要他们请求支援,并搜索医院的四周。
  红子感到头痛,她把手放在额头上。
  “你累了吧?在那里坐下吧。”七夏轻声地说。
  在通往楼梯的地方设有长椅。红子顺从七夏的建议,走向长椅,七夏也跟在她身后。红子一坐下,七夏随即坐在她旁边。
  “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红子回答。“你身上有烟吗?”
  “有。”七夏从手提包拿出香烟和打火机。
  红子从香烟盒抽出一根烟,当她衔住烟,七夏就帮她点火。红子瞥了她的脸一眼,就含着烟靠近打火机的火。刹那间红子想像着,七夏会不会用那火焰烧她的头发?
  “嗯…我一定会还你的。”
  “还?”
  “香烟。”
  “喔…”七夏露出不自在的笑容。“没有那个必要的。”
  “对我来说有。”
  “啊,好吧。”
  “再说我还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给林。”
  “那也是没办法的。”七夏轻轻点头。
  “她过得好吗?”红子吞云吐雾。
  “咦?”
  “林的女儿,她好吗?”
  “她不是警部的女儿。”七夏一震,她转变表情,端正坐姿。“她是我的女儿。”
  “她好吗?”
  “很好,托你的福。”
  “在念幼稚园?”
  “对,从今年开始。”
  “谁在照顾她?”
  “是我母亲。”
  “这样啊…”红子点头说。
  两人都看了站在走廊另一端的林刑警。
  “你儿子过得好吗?”七夏问。她也叼了根烟并点火。
  “很好,明年要上国中了。”红子答道。
  林刑警没有往她们那边看。他走向安全梯,在门的附近寻找着什么。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地方…”红子喃喃地说:“在这种时间……说这种话题呢?”
  “是啊…”七夏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对啊。”
  “唉,刚才的醉意都没了。”红子叹息。

  7

  医生判断岩崎麻里亚的伤势并无生命危险。她的咽喉、手、脚都受了伤,床单上的金色匕首几乎可确定是犯人使用的凶器。她目前睡在诊疗室中。
  另一方面,被救护车送来的岩崎毅宣告不治。正式的诊断结果还没出来,但医生说应该是中毒而死的。也许是因为前几天岩崎麻里亚被送进医院,所以医生有充分的相关知识吧,大家也都认同这个判断。红子在走廊上看到过一次岩崎巳代子,她一脸茫然,彷佛梦游的状态。
  有十几名警察赶到医院,开始进行周围的搜索,但是岩崎家那里应该来了更多人。
  林刑警和七夏、红子下楼到医院的一楼大厅。约莫十分钟后,本间刑警从楼梯口出现,说要回到岩崎家。
  “我也去。”林刑警将香烟放到烟灰缸里捻熄说:“可以吧?”
  本间微笑点头。
  “我也要去。”坐在长椅上的七夏站起身。
  “不,麻烦你…送濑在丸小姐回去。”林刑警的视线旋向红子。“如果你害怕的话,可以在饭店订房。”
  “不需要。”红子坐着回答说,
  “不需要什么?是不需要她送你,还是不需要饭店的房间?”林刑警低声反问道。
  “不需要饭店。只要送我回美娱斗屋,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林刑警对七夏点了个头,便和本间一起走出大厅。
  “那么,我送你回去。”七夏站在红子面前。
  红子默默地点头,站了起来。
  两人坐上计程车,离开医院。在车内,她们一句话也没说。
  计程车大约十分钟即到达了美娱斗屋。
  “我有话想跟你说。”红子从后座要下车时说:“祖父江小姐能跟我一起下车吗?”
  “好…我知道了。”七夏虽然觉得很奇怪,但还是顺着红子的话做。她付了钱,跟红子一起下车。计程车在玄关前转弯,沿着来的路开回去。
  “你不希望我回去找警部是吗?”七夏在红子身后问。
  “是的。”红子点头,回头看着七夏。“你很清楚嘛。”
  “我可不是笨蛋。”七夏扬起嘴角。“你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吧?”
  “一开始?”
  “所以你才会这么晚了还去岩崎家,并制造混乱,不是吗?”
  “请你明察秋毫。”
  “我说错了?”
  “被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是啊,可能是因为我喝醉了,或是…”
  “请问…为什么你要把曾经丢弃的玩具捡回去呢?我一直以为那是人家不要的。”
  “我可以分你十分之一。”
  “是喔…”七夏嗤之以鼻。“你以为只要给个十分之一,别人就会感谢你吗?啊啊,我越来越火大了。”
  “我们来喝酒吧。”红子微笑说。
  “真是拿你没辄。”七夏耸肩说。
  练无等人从玄关走了出来。
  “呜哇!吓我一跳!”紫子大声地说:“红子姐,你刚刚都在做什么?”
  “小鸟游,你好。”七夏对练无打招呼。
  走出来的有练无、紫子和翔子三人。
  “我们想放烟火。”练无举起手中的烟火组合说。
  “在这个时间?”七夏苦笑。“会吵到附近的人的。”
  “不要紧不要紧,都是些安静的烟火。”练无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小紫,你可别大吵大闹的喔。”
  红子也跟着他们走,没有进入玄关。
  “森川和保吕草呢?”红子边走边问。
  “已经睡了,这两个无聊的男人。”紫子噘嘴说:“我们刚刚一直都在玩扑克牌。竟然玩这么健全的游戏,真不敢相信。”
  “明明就玩得很认真还敢说。”走在前方的练无说。
  “我觉得很好玩啊!”翔子跳着说,她走在红子的旁边。“红子小姐,你去哪里了?”
  “啊,不行啦!不能问这个!”紫子快速地说:“那是限制级的。”
  “咦?”红子感到不解。“为什么?我还希望你们问呢,我刚刚可是遇到了不得了的事喔!”
  “哇,是什么事?”练无回头问。
  “等放完烟火再告诉你们。”红子回答。
  祖父江七夏也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跟在一行人后面。
  五人踩着停车场地上的碎石子,在一个昏暗的地方停下脚步。有五六辆轿车和小货车停放在那里。练无为了在水桶里装水,往停车场后门走去。
  “每次一到停车场,我就会像这样摸过所有车子的引擎盖。”七夏一边依序摸着车子的引擎盖一边走着,其中也有保吕草的金龟车。“如果引擎盖是冷的,就表示车主在一个半小时或两小时内都没有开那部车。”她摸到最后一辆车时,疑惑地歪着头。“这部车是谁的?”
  “我爸爸的。”翔子回答。
  “引擎盖是热的,他有开过。”七夏说。
  “他刚刚才回来。”翔子用高昂的声音说:“刑警小姐,你好厉害喔!”
  “你们会跟监吗?”紫子问。“跟监的时候是不是都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吃汉堡或甜甜圈之类的?”
  “你想当警察吗?”七夏问。
  “可以的话,”紫子点头。“可是我很不擅长考试。”
  练无提着水桶回来了。
  “你真的好勤劳喔!”紫子对练无说:“辛苦了辛苦了。”
  练无在地面上竖起烟火,用打火机点燃。没多久明亮的橘色火焰就往上喷,发出微弱的声音。火光和细小的火花断断绩续地跑出来。
  紫子和翔子靠在一起接近火焰,想将手上的烟火点着:红子往后退,看着她们玩烟火:练无则把新的烟火递给七夏。
  “咦?红子姐,”练无发现她退到一旁。“你不玩吗?”
  “嗯…”
  “你讨厌烟火吗?”他走近她。
  “不,我还满喜欢看烟火的。”红子回答。“不过我会害怕。”
  “害怕?”练无提高了声调说。
  “我小的时候,大人从来不让我玩烟火。”红子耸肩。“我总是只能在旁边看。”
  “这没什么可怕的,你要不要玩玩看?”
  “谢谢,但还是算了。”
  “你明明做过很多更危险的事,怎么会怕烟火?”练无一脸吃惊的表情。
  “是啊。”红子微笑。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于是他们回头看。二楼的窗户被打开了,保吕草探出头来。房间里的灯光流泄而出,周围也稍微变亮了。
  “唔,你们以为现在几点了?”保吕草搔着头说。
  “啊,醒了醒了!”紫子挥动着烟火叫他:“保吕草学长!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小紫,安静点啦。”练无压低了声音说。
  保吕草缩回头,
  红子正好站在保吕草的金龟车后方。
  保吕草拉上窗帘,周围因而回到黑暗,建筑物变成一个黑影,后面宽广清晰的星空。
  红子抬头仰望着。
  她好累。
  说不定自己是个人偶—这想法一瞬间闪过她的脑海。
  也许有无形的线,
  从天空的另一端,
  从宇宙的另一端,
  操纵着自己。
  那些线所通过的小小细缝中,散发着光亮。
  有多少人,天空就开了多少个洞。
  她感到一阵晕眩,好像快昏倒了。
  她心想:为什么人类不会倒下呢?
  明明是脆弱易倒的形体,
  明明是最不安定的形体,
  却只有人类是站着的。
  她靠在保吕草的车上,闭上双眼,车子后部突出的保险杠抵上她的脚。
  烟火的声音,还有燃烧的味道。大家的欢笑声,自己的人生。
  过去…
  以及未来。
  人偶…
  以及人类。
  被操纵的人类。
  从空中垂下来的无数细线。
  那些线,正是活着的幻觉。
  是自己制造出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是独立思考的。
  是自己制造出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是凭自己的力量站立的。
  自己让自己看见幻觉。
  自己想看见幻觉。
  所以,人的形体,
  人类的形体,
  一点也不可怕。
  而咒文,是人类所创造出最强的障碍。
  也就是社会,
  也就是历史。
  集中在一起的线。
  纠结在一起的线。
  太阳匕首。
  月亮匕首。
  金与银。
  白与黑。
  明与暗。
  生与死。

  “你没事吧?”
  保吕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红子缓缓睁开眼睛。
  刹时之间,她从宇宙回到了地球。
  感觉到身体的存在。
  身体不可思议地温暖。
  好舒服。
  血液在体内流动着。
  红子觉得她正搭乘着有她外形的火箭。
  “怎么了?”站在她眼前的保吕草问。
  红子向他伸出手。保吕草拉起她,她直直地站了起来。
  还好他没放开她,她这么想着。
  “这礼拜日得检查一下了。”
  “咦?检查什么?”
  “我。”红子笑了。
  “你喝醉了吗?”
  “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吧?你看来很没精神。”他说。
  藉由烟火的光可清楚看见保吕草的表情,但却读不到任何感情。
  “岩崎毅先生被杀害了。是毒杀。”红子淡淡地说,保吕草显得有些困惑。“另外,岩崎麻里亚小姐也被袭击了。”
  “咦?在哪里?医院吗?”保吕草稍微扬起眉毛,张大眼睛看着红子。
  “我刚刚才从医院回来。”
  “麻里亚小姐呢?死了吗?”
  “没有。”
  “保吕草学长!这边这边!”紫子高声呼唤他。
  保吕草放开红子的手。
  红子这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抓着对方,她大吃一惊。
  “你想现在说吗?”保吕草悄声问。
  “不,”红子回答:“等放完烟火再说。”
  “我知道了,那就待会再听你说。”
  保吕草向大家走去。
  红子双手交叉在胸前,留在原地。
  真的得检查一下才行了,她心想。
  自己好像有很多神经都损坏了。
  小学的时候也是,国中的时候也是,她总是站在离大家有点距离的地方。就算有人因为担心而跟她说话,她也不觉得高兴。最后大家都热中于游玩当中,忘了她的存在。
  这样也好,这就是属于她的一方天地。
  她总是这样一个人环视着周围。看着风,看着天空,看着地面,看着自己的一双脚。
  是谁骗了我?
  爸爸?
  妈妈?
  还是神?
  她总是这样喃喃自语,然后轻轻地笑出声。
  红子从小就很习惯这样的孤独。

  8

  当她们将所有的烟火都放完、正在收拾的时候,美娱斗屋的老板—大河内弘树从后门走了出来。
  “濑在丸小姐,有你的电话。”大河内找到她的身影,对她说道。
  红子进入屋中,绕到玄关并拿起话筒。大河内看着红子接起电话后,就走进另一头的房间了。
  “喂?我是濑在丸。”
  “啊,红子,是我。”是林刑警的声音。“没什么异状吧?”
  “嗯…”红子不禁笑了出来。“我们分开还不到一小时呢。”
  “我直呼你名字,但你没生气。”
  “你故意的?算了,今晚比较特别。”
  “那些长野县刑警说,希望能在明天上午跟你问清楚事情的详细经过。他们好像很想知道你为何到岩崎家去。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
  “是呀,老实说我也想知道呢。”红子装傻说:“为什么我会诞生在这世上呢?为什么我会跟你这种男人结婚呢?是谁在骗我?为什么都没有人跟我坦承?”
  “你在生气吗?”
  “没有。”
  “你去见岩崎毅的目的是什么?”林刑警问道。“你在怀疑他吗?”
  “不是的。”
  “他打电话给你吗?还是你打电话给他?”
  “不,都不是。”
  “女性独自一人在那种时间出门,让人有点无法想像。这很奇怪吧?”
  “我又不是普通的女人。”
  “这我知道。”
  “而且我当时喝醉了。”
  “我了解你这个人,但其他人并不了解。”
  “不用管其他人啊,又没有让他们了解的必要。”
  “如此一来…”林刑警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搜查会以你为中心进行,偷袭你的男人就会被排除在外。”
  “哦…”红子闭上眼点头。“原来如此,他们认为这是我的诡计吧?他们不相信我对吧?有什么蛛丝马迹吗?”
  “目前没有。你的脖子上没留下手印,屋里也没有被翻过的样子。”
  “但是偷袭我的人后来在医院把麻里亚小姐…”说到这,红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默而不语。
  “怎么了?”
  “啊,没什么…对了,不是有一个人偶被带走了吗?”
  “嗯,你是想说犯人把人偶带到岩崎麻里亚的病房对吧?人偶里面装着金色匕首,犯人就是用那把匕首威胁她。犯人的目的是什么?让她受伤堵住她的嘴吗?”
  “如果真要堵住她的嘴,就会杀死她了。”红子回答。
  “也对…刚刚我说的只是我的想法,长野的人可不这么想。”
  “意思是根本没有偷袭我的男人?”红子提高语尾的音调说:“全都是我一个人在演戏?那对岩崎毅下毒的也是我罗?”
  “所以我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岩崎家?”
  “所以在医院袭击麻里亚小姐的人是我的共犯是吧?”
  “没有人这么说。”林刑警的语气依旧没变。
  “那钥匙呢?已经知道是谁拿走病房的钥匙了吗?”
  “嗯…”林刑警慢条斯理地说:“那个病房的门是电子锁,相当特别。如果要从外面锁门,就必须使用钥匙。平常不会用到钥匙,但为了避免门从室内锁上,钥匙都保管在护理站。”
  “请说结论。”
  “没有人使用钥匙。”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林刑警回答。“窗户都已经调查过了…你可别笑,我连天花板都查了。”
  “结论呢?”
  “你心情好差。”林刑警的声音听来在笑。“很简单,岩崎麻里亚是自己尖叫…”
  “并自己割伤喉咙和手脚的是吧?”红子接着他的话说。
  “正是如此。”
  “她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就已经先把门锁上了。”
  “没错,就在双手还没染上鲜血之前。”
  “那又是谁把人偶带到那里的?”
  “谁知道…这不管是谁都办得到。岩崎巳代子也好,大河内优美也好,只要是昨天或今天有到医院的人,不管是谁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我和麻里亚小姐都没有被袭击。”红子说:“这简直就是在说我和麻里亚小姐都疯了嘛。好,很好,就让他们在报告书上这么写吧!这样就破案了,犯人是恶魔,而我和麻里亚小姐都被恶魔附身了。”
  “不要说那些无意义的话。”
  “在麻里亚小姐床上的那把金色匕首,跟两年前刺杀岩崎亮先生的凶器是同一把吗?”
  “是同一把。”林刑警回答。“岩崎夫人说,警察还给她们之后,就把那把匕首跟岩崎家仓库里的其中一个人偶收在一起了。换句话说,犯人将人偶连匕首一起偷出来了。”
  “啊,那个人偶的脚底有颜料画上的记号吧?”
  “嗯,所有人偶都有记号。”
  “那个人偶的记号是什么颜色的?”
  “金色。”
  “果然…”红子点头。“这样还真好懂。所有人偶都可以把头部取下,在里面装束西吗?”
  “不,不是所有人偶都这样。”林刑警答道。“我问过岩崎夫人了,就她所知,能够像这样当成容器的人偶只有两个。也就是放入金色和银色匕首的两个人偶。”
  红子又有某些东西在脑海中拼凑起来的感觉。
  她屏息思考着。
  “本间的部下会直接去连络大河内弘树和大河内优美,所以希望你先什么都不要说。你应该还没说出去吧?”
  “好,我知道了。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虽然红子这么回答,但其实她已经告诉保吕草了。
  “祖父江还在你们那里吗?”
  “对。”
  “你叫她听一下电话好吗?”
  “她现在在外面玩烟火。”
  “那请你叫她回来。”林刑警说:“我们还有工作,请她尽快回来…”
  “回饭店?”
  “对。”
  “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
  “红子…”
  “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你不是说今晚特别吗?”
  “现在一切归零。”
  “这是工作。”
  “那我就没义务听从你的命令。”
  两人沉默了一会之后,林刑警便挂断电话。
  红子也将话筒放下。

  9

  红子没有到外面,而是走向餐厅。大河内弘树正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电视。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谢谢您叫我接电话。”红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太太呢?”
  “啊,大概在睡吧。”看了一眼内部房间,大河内微笑说道。“该不会又发生了什么事了吧?大约一小时前,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
  “大河内先生,请问您刚才去哪里了?”红子问。她不能说出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硬是切换了话题。
  “什么意思?”
  “您有开车出门过吧?”红子问。
  “啊,是啊…因为旅馆公会有众会,我刚刚才回来。因为发生了人形博物馆的事件,所以我们在对策方面讨论了很多。唉,就算讨论再多也没什么用啦。”
  “大河内先生觉得麻里亚小姐是怎样的人?”红子出其不意地提出这个问题。
  “什么?”正要喝啤酒的大河内停下动作。“啊啊,你说她啊…嗯,她有点怪。”说着,他摇了摇头。“我老婆昨晚也说,陪了她一整天,感觉很可怕。反正她还那么年轻,又是个美女,快点离开那个家不是很好吗…与其留在那个家,当然是恢复单身比较好嘛。”
  “为什么您会觉得她离开岩崎家比较好?”
  “嗯,那是因为…”大河内仰躺在椅背上。“那个家太诡异了。那个奶奶原本就很诡异,岩崎雅代的后代子孙全都很诡异。”
  “您的太太不也是她的后代子孙吗?”红子疑惑地问。
  “对,我老婆也很奇怪。她身上流着魔女的血。我常常会觉得她很奇怪,就好像她活在一个脱离现实的地方一样。”
  “翔子也是吗?”
  “不…”大河内笑出声来。“血缘会越来越淡的。”
  “对不起。”红子低下头。“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瞒着您了。警察很快就会来到这里。其实大约在一小时前,岩崎毅先生去世了。”
  “咦?”大河内坐起身,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我刚刚去了白桦第一医院。”红子开始向他说明。“岩崎毅先生在自家里死亡,被送到医院去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警察叫我不要说出去,所以我不能告诉您详情。”
  “为什么警察叫你不能说?”
  “对不起。”红子摇头。
  “这样啊…”大河内低头看着脚边咋舌。“岩崎先生他…”
  “太太会不会受到打击?”
  “不,我想应该是选好。”
  红子从椅子站了起来,对大河内鞠躬。
  “晚安。”说完,她便转身打算离开餐厅。
  “濑在丸小姐。”大河内叫住她。
  “是?”
  “警察该不会怀疑我老婆是犯人吧?”
  “咦?”大河内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红子不知如何反应。“犯人?”
  “我是指在博物馆发生的事件。”
  “为什么太太会被怀疑?”
  “因为她憎恨岩崎家…这里流传着这样的谣言。我老婆和中道先生的太太…是岩崎雅代跟别人之间的直系血亲。到处都有人在说,她们会不会争着分财产?刚才公会的人也当着我的面这么说。”
  “太太怎么想?”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她本人完全没有分财产的意思…”
  “但是您今天一直和太太在一起吧?”
  “没有,所以我才会在公会的聚会上…”大河内这么回答,脸色突然发白。他将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难道…”
  “没什么,您不用担心。”红子回答。
  “刚才的聚会也一直绕着这个话题转。”他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为很累,还是他喝醉了,他看起来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岩崎雅代死了,岩崎家的财产会怎么处理等等…这世上还真多杞人忧天的闲人。”
  “不用在意他们说的话。”红子说。
  “是啊…”大河内举起手,点了个头。“不好意思,竟然让客人听我说一些奇怪的事…晚安。啊,你该不会还没洗澡吧?”
  “不,已经洗过了。只是之后我又出门了…”
  “现在还可以淋浴喔。”
  “谢谢,晚安。”
  红子走出餐厅,此时练无等人正好从玄关进来。翔子微笑着与红子擦身而过,进入里面的房间。练无、紫子及保吕草则走上楼梯。
  祖父江七夏独自一人站在玄关。
  “抱歉,本来要喝续摊的。”红子说。
  “没关系。”
  “已经很晚了,晚安。”红子对她说,并打算上楼。但是七夏没有回应她,于是她又回头看着七夏。
  她直直凝视着红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红子朝她走回去,站在七夏面前。
  “我可以回去了吗?”七夏问。
  红子举起左手,打了她一巴掌。
  七夏张大眼睛,转头看着红子。她的右手缓缓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你敢打我吗?”红子问。
  “敢…”七夏回答。“现在的话。”
  “那你打吧。”红子闭上双眼。
  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红子睁开眼,眼前的七夏眼中含泪。
  “怎么了?为什么不打?这可是大好机会呢。现在的我不同以往,相当脆弱。就算你打我,我也无法还手。快啊,让我看看你的斗志。”
  “我不想打你。”泪水从七夏的脸上落下。“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恨你不可呢?
  我不懂。”
  “你爱自己的女儿吗?”
  “当然。”
  “女儿和林,你会选谁?”
  “我女儿。”七夏立刻回答。
  “我啊…”红子看着七夏,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是为了林,我可以杀了自己的儿子。给我记住这点。”
  “我知道了。”七夏点头。“我懂了。”
  “现在你有点恨我了吧?”红子微笑。“快啊,如果你想回去,就快点打我。”
  七夏举起右手,红子闭上眼睛。
  一股力量冲击上左脸。
  红子的脸向着旁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她张开眼睛。
  “晚安。”七夏低下头。
  “晚安。”红子回答道。
  祖父江七夏离开了,没有回头。
  好强烈的斗志啊,红子心想。
  七夏走到博物馆前,可能是想打电话吧。之后她会叫计程车回到湖畔饭店,林也回去了。
  两人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张床上。
  红子甩甩头。
  当她回头一看,发现练无和紫子都在楼梯上。
  红子默默地上楼。
  两人像是腿软了一般,坐着往两边退。
  自己还拥有斗志吗?红子怀疑。
  她走在二楼的走廊上。在房间里准备好替换衣物后,便往公共浴室走去。
  浴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红子开始淋浴。
  是谁在骗我?
  左脸并不痛…那个女的有手下留情。
  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
  红子让水从她头上淋下来。
  她明明不打算洗头的…
  等一下要弄干头发会很麻烦。
  她刚才应该更用力打七夏的。
  到底是谁在骗我?
  我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对方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真是不可思议。
  左脸并不痛。
  她想要小狗。
  想去游泳池。
  想骑脚踏车。
  想拿着烟火。
  想跟男孩子玩。
  也许自己不是人类,只是有着人类的外表。
  自己究竟是什么?来自何方?
  父母知道我的真面目吗?
  他们了解我所思考的真面目吗?
  谁能了解我?
  谁在骗我?
  为什么这孩子不会哭?
  父亲经常这么说。
  这孩子好可怕。
  母亲时常这么说。
  热水在她身上流动。
  谁也无法了解我。
  谁也无法骗我。
  红子笑了。


  第6章  受沉默之邀,门扉逐渐开敌

  翌日早上九点,为了询问濑在丸红子事情的过程,长野县警署派三名刑警来到美娱斗屋。大家用完早餐收拾过后,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素直便开始打扫玄关;保吕草在二楼走廊看书,香具山紫子还没起床。
  美娱斗屋今天谢绝所有客人住宿,也就是休业中。已经事先预约的客人也请附近认识的民宿帮忙吸收了。
  昨天半夜(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所以正确地说应该是今天早上)警察来通知他们岩崎毅的死讯,同时也告知住院中的麻里亚被人袭击而受重伤的消息。
  早报上也报导出岩崎家的惨案,身为亲戚的大河内家不得不休业。决定休业之后,老板今天一大早就打了几通电话。大河内也叫来了练无和森川,告知他们打工在今天中午结束。
  “抱歉…”大河内弘树对练无和森川低下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练无说。
  然而当两人离开房间后,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真伤脑筋,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练无喃喃地说。
  “再找其他工作吧。”森川简洁地说。
  “我本来想在暑假后半段去北海道的。”练无失望地垂下肩头。
  对红子的讯问约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刑警们一刻也不停留地迅速离去。
  练无一直无法听她说昨晚的事情。
  他本来打算放完烟火后要问红子的,但是她和祖父江七夏起了冲突,淋浴过后就睡了。一点多的时候,紫子到练无他们的房间报告情况。
  “不行,完全是无法跟她说话的气氛。”紫子摇头说:“她已经钻进棉被里睡觉了。”
  保吕草有听红子提到一些—岩崎毅死了,岩崎麻里亚在医院遭人袭击。像这种不清不楚的情报一点用也没有。练无和紫子都很清醒,虽然保吕草在途中睡着了,但两人还是一直在谈论着事件及红子的事。话题源源不绝,到最后紫子离开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
  也因此紫子到现在都还没起床,而练无也只睡了两小时,刚过六点就被叫醒了,因为他还得准备早餐。现在练无的脑袋一片模糊,整个人也好像站得斜斜的。
  所有的打扫工作都在中午之前顺利完成。
  森川素直收拾好行李,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回去了;练无则是坐保吕草的车回家。红子和紫子也一起搭车,所以车上有四个人,其中红子的行李特别多,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所有行李到放到车上。紫子睡到十一点才醒来,三十分钟后,保吕草的车就驶离美娱斗屋的停车场。只有翔子出来送行,她向四人挥手,有点要哭出来的感觉。
  大河内弘树和优美好像已经出门去了。
  今天也没见到林刑警和七夏。
  保吕草的金龟车发出干燥的引擎声,宛如滑动般地在长长的下坡上行驶。山下正值盛夏,随着接近乡镇,气温也渐渐升高。车窗是摇下来的,所以能藉由吹进车里的风知道这点。
  保吕草开车,练无坐在助手席,紫子合红了坐在后座。
  虽然没有听红子说明,但练无有看过早报,所以大致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当车子终于脱离山路的连续弯道后,练无往后看着红子。她正眯起眼睛眺望窗外的景色。
  “红子姐,你可以告诉我们了吗?”
  “说什么?”红子一脸茫然地反问。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练无问。“红子姐,你去哪里了?”
  “你没有和林刑警在一起吗?”一旁的紫子问。
  “呃…”红子在狭窄的座位上坐直。“我喝了几瓶啤酒,之后…我到岩崎家去看人偶。”
  “咦?”紫子提高了音量。“在那种时间?”
  “对。”
  “你有跟人家约好吗?”紫子脸上充满了问号。
  “没有。”
  “你有打电话过去吗?”练无问。
  “没有。”红子摇头。“我没有打,直接就走去那里了。然后我按下门钤,跟对方说你好…”
  “她们竟然会让你进去。”练无说:“是女管家开门的吗?”
  “不是,是岩崎毅本人。那时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喝醉了,他也喝醉了,可能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让我进去吧。”
  “这样好危险喔!”紫子说。
  “是啊…”红子点头。“但是当我在雾峰美术馆,听到关于中道先生画作背面的记号的事情之后,就好想看看那些人偶。”
  “为什么?”正在驾驶的保吕草问。
  “咦?保吕草,你听到那些事情不会想看看吗?”红子反问。“真奇怪…”
  接着,红子详细地说明在岩崎家发生的事。
  她和岩崎毅在书房喝酒,之后被带到寝室,在黑暗中被偷袭。但是等到开灯一看,发现他倒在地上:心跳也已经停止。她有点慌了,连忙回到书房打电话到饭店找林刑警,接着听到可疑的声音,于是她走向仓库。就在那里,她被人从后面袭击、勒住脖子。
  “我不能呼吸,就这样昏了过去。”红子说得好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真的是太大意了。但是如果我抵抗的话,说不定会陷入更危险的情况。”
  救护车和警察赶到岩崎家。就如早报上所写的,警方从书房里的波本威士忌检查出毒物。
  “对,我还满幸运的。因为我讨厌玉米,所以才没有喝玉米酿成的酒。”红子微笑道。“先别管好不好吃,你们不觉得玉米吃起来很麻烦吗?”
  “不会啊,”紫子摇头。“还有很多吃起来比玉米更麻烦的东西啊。”
  “是啊,例如酱油团子。”红子用认真的表情点头说。
  报纸上并没有详细写出毒物的种类,但搜查当局判断,犯人这次用的毒跟前天毒杀麻里亚未遂时用的毒是同一种。报导的最后写着,警方认为此次事件和岩崎雅代遇害事件有很深的关联,会继续调查。
  “也就是说…”红子以不慌不忙的语调说:“这次事件让警方想到前天麻里亚小姐和雅代女士的事吧?”
  “为什么?”紫子问。
  “犯人对麻里亚下毒让她昏倒,再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时,刺杀雅代女士。这次则事先在酒里下毒,犯人可能知道岩崎先生每晚都会喝波本吧。犯人确信就算前一天岩崎先生没有喝,隔天也一定会喝。等警察发现后赶到岩崎家时,这么一来,犯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啊啊,原来如此。”紫子点头。“所以犯人到麻里亚小姐住的医院去了?”
  红子继续说明。
  救护车将岩崎毅送到了医院,但却救不了他。红子也和林刑警、七夏一起搭警车赶往医院去,才刚到达,她们就听到了尖叫声。
  四人急忙赶到麻里亚的病房,但房门是锁着的。破门而入后,发现岩崎麻里亚受了重伤躺在床上,金色匕首和收纳匕首的人偶被犯人留了下来。病房的门锁是电子锁,钥匙很难拷贝,保管在医院里的钥匙没有被使用过的样子,同时窗户也是锁上的状态.他们猜测犯人是从安全梯逃走的,但病房的锁是如何锁上的?这仍旧是个谜。
  “天啊!”紫子拔尖了声音叫着,脚在车地板上咚咚踩着。“密室!密室啊!”
  “喂!”开车中的保吕草大叫一声。“车子很可怜耶!”
  “啊,对不起—”紫子吐吐舌。“不过不过,犯人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能办到这种事?啊啊,我麻了…我的头麻了。”
  “你是不是生病啦?”助手席上的练无向后转头,冷冷地说:“是不是有人躲在房间里面?”
  “不,那个房间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红子微笑摇头。
  “麻里亚小姐怎么说?”保吕草仍旧看着前方问道。
  “问不出个所以然。”红子回答。“我问过今天早上的刑警了,她整个人完全处于呆滞状态,根本无法正常说话。她的伤不要紧,但她都只说些恶魔和神等等莫名其妙的话。”
  “有指纹吗?”紫子问。“在匕首和人偶上…”
  “没有。”
  红子摇头。
  “就跟博物馆的犯案现场一样,什么证据都没留下。犯人一定有戴手套。换句话说,这是一桩准备周详、非常有计划性的犯罪。选有…对了对了,可以确定犯人有开车或是骑摩托车。
  犯人在偷袭我之后,就算马上赶去医院,时间也不够用。如果犯人只有一个人,不开车或骑车的话是无法在我们到达之前逃走的。虽然犯人也有可能坐计程车,但我想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会留下足迹的事。我只昏倒了不过十分钟…之后警察赶到.林也来了,接着我们几乎是立刻就直奔医院…所以犯人和麻里亚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
  “是偷袭红子姐的人袭击麻里亚小姐的吧?”练无问。
  “没错。”红子点头。“犯人就是为了袭击麻里亚小姐,才会到那间仓库偷走人偶…”
  “我记得那是…除魔的匕首?”紫了喃喃说着。“匕首藏在人偶之中对吧。”
  “真可怕,竟然用杀死她先牛的匕首袭击她。”练无摇头。“这叫做惨烈吗?岩崎家果然是被诅咒了吧?”
  “由小练来说这种话一点也不恐怖。”紫子笑说:“感觉就好像在说不小心沾到番茄酱了一样。”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
  道路笔直地在田地之间延伸,对面车道正在塞车。
  “要不要顺道去别的地方?”保吕草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他抽着烟说:“反正我们也得找个地方吃饭。”
  “有有有—有!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诹访湖西部公园,我们去那里吧!”紫子大声地回答。
  “啊,我的包包里有导览手册;咦,我的包包咧?”
  “我想应该是在前面的车厢里。”保吕草说。
  金龟车的引擎在后面,所以行李都放在前面。
  “听我说听我说,那是刚盖好没多久的新游乐园喔!那个那个,啊,就是枪手啦!二氧化枪手的枪手(GUNMAN)…等等紫子,是二氧化锰( GANMAN)吧!不好意思啦!总之就是那个‘原野奇侠西部公园’。”
  “好冷。”练无皱眉。
  “小练也绝对会喜欢上那里的,我们可以穿得像西部电影人物一样…碰碰地开着手枪,骑马或坐马车…也可以在酒馆跳舞,穿上轻飘飘的裙子,就是你喜欢的那种。至于我嘛,我想系上可以佩枪的皮带。嘿嘿!是佩枪的皮带(gun belt),不要跟BELLE HERALD蛋糕店搞混了喔!保吕草学长,拜托!我们去那里吧!”
  “有其他意见吗?”保吕草兴趣缺缺地问。
  练无沉默地摇摇头,红子则微笑着点头。此时刚过中午十二点。

  2

  保吕草将金龟车停在诹访湖西部公园的停车场时,已经下午一点了。四人买了入场券前进入游乐园。原本以为人会很多,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可能是因为天气很好,太热了吧。看到头戴大帽子、胸前别着保安官徽章、腰上系着佩枪皮带的巨大狗步偶在路上走动着。在烈日当空之下做这种兼职还真辛苦,应该是领时薪吧,练无心想。
  玩过来福枪射击之后,一行人想在速食餐厅吃午餐,但店里客人很多,没有位子可坐。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人都集中到有冷气的地方来了…四人只好放弃,先去玩游乐设施。
  紫子拉着保吕草,说想要穿着枪手的衣服骑马。
  “分成短发组和长发组喔!”紫子在分开行动时这么说。
  长发组的练无和红子决定去玩室内的游乐设施。第一样设施很像云霄飞车,一眨眼就结束了。只是在黑暗中被甩来甩去罢了,练无实在无法理解到底哪里像西部。不过他还玩得满开心的。
  “红子姐,好玩吗?”他在出口问红子。
  “嗯…”红子面无表情地点头。“不过那种速度感觉还不够快。”
  “没想到你是个追求刺激的人呢。”
  “我喜欢能让人热血沸腾的事物。”
  接着两人坐上双人座的马车前往梦幻隧道,其速度很缓慢。这项设施也只是穿过昏暗的隧道而已,一点也不刺激,完全是用来骗小孩的。途中有几个地方有动作极不流畅的机器人在做各式各样的事;几只驴子推倒酒桶,喝得酩酊大醉引起骚动—尽是一些有如童话故事般的场景。
  “那只好像斗牛犬喔!”红子很快乐地笑着。“哇!你看你看,那只好可爱喔!”
  练无觉得有点无聊。但也许是刚好符合红子的胃口吧,她比想像中的还要开心。
  “红子姐,你好像很喜欢那种驴和马之类的动物耶。”
  “嗯。”身旁的红子点头。“为什么那只驴子在生气?小鸟游,你觉得呢?”
  “这个嘛…”练无搔搔头。“大概是因为我们进来这里吧?”
  “啊,对喔!”红子张大双眼看着练无。“你真敏锐!”
  两人身体靠在一起,他感觉到红子的体温。前后的座位都坐着情侣。会育这么多不必要的黑暗隧道,也是刻意设计的吧。
  从隧道出来之后,便看到一只驴子老大站在满天星斗的大空间里。那是非常大的机器人,眼睛还发着光。
  “啊哈哈…好可爱!”红子拍着手跳上跳下的。“真是太棒了!为什么驴子会这么可爱呢?”
  练无愣住了,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吧。
  两人在出口遇到保吕草和紫子,他们正在边走边吃冰淇淋。
  “你们看你们看!”紫子秀出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中她穿着牛仔装骑在马上。
  “好适合喔。”练无说出感想。“你当女生真是太可惜了。”
  “什么意思啊?”
  “我也想穿穿看耶,有没有女性穿的?”
  “有啊。”保吕草回答。
  “这里好玩吗?”紫子问。她是指练无刚玩过的设施。
  “超好玩!”红子大为赞扬。“这里是最有趣的。”
  练无在一旁猛摇头。
  “好,去玩下一个!”红子向前迈步。
  其他三人跟在她的后面。
  “红子姐怎么了?”保吕草小声地问练无。
  “小练你做了什么对吧?你们接吻了吗?”紫子笑得很贼。“你真受大姐姐欢迎耶!”
  接着是在舞台上制造大洪水的游乐场景。虽然故事内容很不自然,但最后的暴风雨相当精采,水滴都喷到观众席了,非常有临场感。
  “这个表演还不错,挺有趣的。”紫子走到外面之后说。
  “是吗…”练无耸耸肩。“我总觉得每样都是给小孩子玩的。”
  “那是当然的啊,这里是游乐园嘛!没办法的。”紫子回了一句。
  “是谁在骗我?”红子停下脚步说。
  “咦?”练无问:“你说什么?”
  “啊…抱歉。”红子看着练无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了。“我在自言自语。”
  “好有哲学的自言自语。”保吕草点了一根烟说:“欺骗你的人,就是红子姐你自己。”
  “啊…”红子惊讶地双唇微张,她看着保吕草。
  “我已经饿到不行了。”练无环视着周围。“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店家应该已经没什么人了吧?”
  “赞成!”紫子把手举得直直的。“来喝啤酒吧!”
  “现在还是白天耶。”练无说。
  “我还得开车。如果小鸟游能帮我开的话,我就陪小紫喝。”
  “啊,好啊。”练无点头。
  三人开始往前走,但回头一看,发现红子还独自站在原地。
  “红子姐?”
  听到练无的呼唤,她才回过神来,连忙走到三人旁边。
  “你怎么了?”练无问。
  “没什么…”红子微笑说。“我只是想到了好玩的事。”
  “什么事?”
  “犯人究竟在欺骗谁。”红子回答。

  3

  “犯人?”四人在咖啡座的桌旁就座后,紫子低声地说:“犯人骗了谁?”
  条纹图案的大遮阳伞竖立在圆桌的中央。这里不是室内,所以没有冷气。有冷气的餐厅依旧客满。
  “我要啤酒和特制香肠沙拉。”红子盯着菜单说:“至于小鸟游嘛,啊!你吃这个好了,洋芋炸鸡块。”
  “等等,红子姐你怎么帮我决定啊?”
  “红子姐,你刚刚说的犯人在骗谁是什么意思?”紫子问。
  “我去买烟。”保吕草站起来,往别处走去。
  “我不会整你的,你就点这个吧。”红子将脸挨近练无。“我现在心情非常好。这种时候就交给我吧!”
  “我听不懂啦!啊啊,真是的。”练无低头。“随便你了,反正是你自己想吃吧?一切交给红子姐了,就这样。”
  “聪明的孩子。”红子点头。“紫子决定好了吗?”
  “讨厌啦!”紫子不满地噘起嘴。“你假装没听到我说的话。”
  “不是的。”红子笑着摇头。“凡事都有先后顺序,现在我们必须先决定要吃什么才行。保吕草刚刚说要吃什么?”
  不过就在女服务生来为他们点餐之前,保吕草回来了。红子帮所有人向女服务生点餐。保吕草打开新的香烟,拿出一根点燃。
  “啊,想抽的人自己拿。”保吕草将那包香烟往前推。
  “好了,紫子,你可以说了。”红子点头。
  “你刚才说犯人什么的嘛?”紫子立刻问道。“请你再说一次好吗?”
  “犯人究竟在欺骗谁…”红子慢条斯理地说:“我刚刚是这么说的。”
  “你是说这次的事件吗?”紫子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问号。
  “嗯,没错。”红子的语气比决定餐点还轻快。
  “犯人是指那个杀人犯罗?嗯—你说欺骗,意思是犯人欺骗被害者再杀了他们吗?还是犯人骗了我们,想逃过刑事处罚?”
  “对,一般说来是这样,不是前者就是后者。”红子两手撑着脸颊。张开成郁金香形状的双手,托着她的小脸。长发的发稍碰到桌面。“但是这次并非如此,这种情况还满少见的。犯人想欺骗的对象不是人类,这是这起事件最特别的地方。”
  “不是人类,那是什么?”紫子的表情变认真了。
  “是驴子。”说完,红子大笑。“骗你的啦,骗你的。啊,我好奇怪喔。对不起。”
  练无也笑了,今天的红子的确很不同。
  “哎唷…”紫子提高声音。“红子姐!”
  “神,或者是恶魔。”红子简单地回答,就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计算结果。
  “我完全听不懂。”紫子摇头。“什么意思?”
  “犯人说谎,骗神或恶魔人不是他杀的。”红子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通常犯人欺骗的对象都是他人,尤其是警察。凶手的目的在于伪装,他的犯案手法也都是以此为出发点而想出来的,为了自保。但是…这次的事件却不是这样…犯人欺骗神或恶魔,这些事都不是他做的。当然这世上没有神鬼的实体,所以换句话说,犯人是在骗自己。”
  “红子姐,你是在说谁?”紫子皱眉问道。“听起来好像你在心中想着某个特定人物。”
  “红子姐已经发现了。”保吕草吐出烟雾说:“对吧?”
  红子看了一旁的保吕草一眼,她微笑了。
  “咦!”紫于叫着站起身来。
  练无也吃了一惊,他的椅子稍微往后退。
  “已经发现了…难道是这次的事件?该不会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吧…”
  “我知道,”红子点头。“那种事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那种事?”练无把椅子往后推。
  “一开始?”紫子吞了一口唾液。
  此时服务生送来他们点的饮料,啤酒三杯,加上一杯乌龙茶。练无拿起一个小杯子。
  “那么,干杯。”保吕草客气地说。
  所有人都微微举起杯子。
  冰凉的饮料流过喉咙。不过练无和紫子的视线都没有离开红子,一直等待着她开口说话。
  “我直到最后都搞不懂的是,”红子歪着头,拨了一下头发。“为什么犯人要用那种手法呢?他想欺骗谁呢?恩…而就在刚才,我知道答案了。这都是托保吕草的福。”
  保吕草扬起嘴角,眼中带着笑意。
  “保吕草也发现了。”红子说。
  练无和紫子同时看向保吕草。
  “不…”他像是忍住笑一般地低下头。“请别再说了,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还有很多地方想不通呢。”
  “等一下…”练无说:“好讨厌的感觉喔,只有你们两个知道。也告诉我们嘛。”
  “我不喜欢这种分组。”紫子说。
  “警察应该也已经发现了吧。”红子喝了一口啤酒。“啊,真好喝…”

  4

  桌上放满杯盘,时间是下午两点半。
  特大的遮阳伞竖立着,四人的位置刚好是咖啡座最边边的大树底下,所以就算没有遮阳伞,也能免于阳光直接曝晒。但是没有风,因此感觉还是很热。
  除了练无以外的人都喝啤酒。
  保吕草点了根烟,转向一边坐着,一只手靠在椅背上。练无和紫子静静地用餐,但仍注意着红子的动静。
  红子稍微将椅子往后退一些,交叠着双腿。她两手捧着杯子喝啤酒,当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时,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你们好像很想听。”她微笑说。
  两人点头如捣蒜。
  “那你们要保密,可以吗?”红子轻轻叹息了一声。“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去确认。不,也没有确认的必要,我说是事实就是事实。”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紫子说:“但是请告诉我们为什么要保密。”
  “等一下你们听了就知道。”红子回答。“杀死岩崎雅代和岩崎毅的人是…”她看向保吕草,然后伸出手心向上,要他接着说下去。
  “麻里亚小姐。”保吕草说。不知是否因为手上香烟燃出的白烟,他眯着眼睛。
  这次练无和紫子看着红子,红子微笑,并优雅地眨眼点头。
  “麻里亚小姐?”练无反问。“咦?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了。”保吕草吐出烟雾。
  “没错…”
  红子凝视着斜上方,就好像树上有一只猫在笑一样。
  “麻里亚小姐推着雅代女士的轮椅,搭上后台的电梯,并将她带到布景的了望台上,这是为了在接下来的节目共同演出。前半段的表演结束时、当布幕开始下降,麻里亚小姐便打开门,将轮椅推到了望台上。这时拿着人偶的巳代子女士和千沙女士刚好从舞台上下来,于是麻里亚小姐捣住雅代女士的嘴,将匕首剃进她的背。”
  练无和紫子无言地看着彼此的脸。
  “舞台道具中的那些白线,应该说是绳子比较正确。”红子继续说道。“其中两条绳子以细线缝在雅代女士的袖口。绳子有点过长,但长度并不重要。麻里亚小姐让雅代女士的手握住绳子,或是绑在手腕上,再一圈一圈地把绳子卷起来。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行,总之麻里亚小姐事先把绳子缠好之后,再搭电梯下来赶回后台。她绕了一圈,出现在舞台上,把从了望台上垂下来的线连接到自己的和服上,可能是用安全别针之类的东西固定住吧,这样就准备好了。巳代子女士或千沙女士将人偶放到准备室,来到舞台两侧。麻里亚小姐对她们打暗号,请她们播放音乐,升起布幕。”
  “这么说,雅代女士从一开始就死了?”紫子小声问道,她用手遮住嘴巴。
  “对…”红子点头。“虽然那表演是要演出了望台上的人在操纵人偶,但事实上正好相反—舞台上的麻里亚小姐操纵着了望台上的雅代女士。了望台上的雅代女士只是受到绳子的牵引,双手才会上下移动。但是因为她坐着轮椅,不可能站起来;而且她扮演黑衣人,所以脸是用布盖着的,看起来不会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等等、等等。”
  练无伸出双手做出暂停的手势。
  “你说她用线操纵雅代女士,可是线又不是铁丝,不能把手往上推,只能往下拉。但是她却能操纵尸体?”
  “天花板上有滑轮啊。”红子浅笑。“粗绳从雅代女士直接延伸到麻里亚小姐身上,但那纯粹是装饰罢了。其实另外还有像蚕丝一般不显眼的钓鱼线,通过天花板的滑轮连接着两人。利用这个装置,麻里亚小姐只要在舞台上拉线,雅代女士的手就会往上提。”
  “那细线又是怎么处理掉的?”练无问。
  “在跳舞的时候拉断了。”红子回答。“我想雅代女士那边的线应该有故意固定得比较松,只要用力拉就会断掉。麻里亚小姐事先想好要让线容易断,并一边跳舞一边把线弄断,当她倒下时再用力拉一下,线就会脱离滑轮掉下来。同理,让观众看到的那些白线也是松松地固定在雅代女士的和服上,一用力拉就会断。我记得那些白线在她倒下前就全部断掉了吧?因为她必须要让那些线看起来像是雅代女士自己放开的,所以她应该是在倒下前就把线拉断了。当然了,就算有几条线缠在她的手上,看起来也不会很奇怪。”
  “有找到那种钓鱼线吗?”
  “那是人偶剧的舞台,大道具应该也会用到钓鱼线吧,即使掉了一两条钓鱼线,也不会很显眼。”
  “可是…”
  “是的。”红子点头。“还有两种更有可能的推论。一种是麻里亚小姐在发出呻吟、蹲下来的时候,把线回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了。另一种是巳代子女士发现有钓鱼线掉在舞台上,就把线卷在手上,悄悄收走了吧。”
  “原来如此。”保吕草表情认真地点头。“我倒是没想到那里。不过这的确有可能,就跟两年前一样。”
  “是啊…”红子微笑。“不过恐怕无法证明就是了。”
  “两年前的事件?”紫子疑惑地歪着头。
  “这等等再说。”红子伸出手,阻止紫子继续问。
  “那她是什么时候喝下毒的?”练无问。“麻里亚小姐是自己喝下毒的吧?那她是想自杀吗?”
  “嗯…这就不知道了。而且我也无法断定她是什么时候喝下毒物的。”红子摇头。“但一定是在跳舞的时候,或是快要开始跳舞的时候吧。也有可能她一直把毒物含在口中,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了。”
  “好诡异。”练无皱眉。“她怎么能含着毒悠闲地跳舞?”
  “我想她并不悠闲吧,但是这可能性很高。她在舞台上跳舞时喝下毒物,但是毒物很少,她应该一直都没有失去意识。她大概是在救护车上或是在医院里,趁人不注意时把藏在袖子里的钓鱼线丢掉了…不过这是在她有把线收回的情况下。那种线不管掉在哪里,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吧。至少她应该是打算这么做的,有没有顺利地丢弃就不知道了。”
  “是喔…”紫子睁大了眼睛点头说:“仔细想想,的确是…那时我们都以为雅代女士还活着。没想到雅代女士才是被操纵的人偶…”
  “嗯,只是看起来像是雅代女士在操纵麻里亚小姐。那依旧是一出人偶剧,”保吕草说:“只是操偶师跑到前面去罢了。”
  “红子姐,你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是她了?”练无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只要想一想为何要在舞台下手就知道了。”红子回答。“这听起来好像很普通,但却是最困难的问题。我们必须在一开始就先解决掉最困难的问题—如果你是认真地想解开问题的话,这是最快的方法。人总是会避开困难的问题,先解决简单的问题。但是就算解决了那些小问题,也不会有什么进展的。保吕草,这些话是在说你喔。”
  “咦?”保吕草感到讶异。“奇怪了…我有在逃避吗?”
  “她在危险的地方杀人的理由是什么?”红子直视着缭无。只要被她凝视着,任谁都会马上转开视线。
  “什么?”练无皱眉,
  “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下手呢?”
  红子继续说下去。
  “试想,为什么必须要让观众看到?想到答案之后,再反过来追溯她的心态即可。观众当时在看什么?看着在舞台上跳舞的麻里亚小姐。大家都看到麻里亚小姐在舞台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在看,这就是舞台的功能。在那个场所,最有利的就是被大家注视着的麻里亚小姐。只要让所有人相信了望台上的雅代女士还活着,大家就会认为一直在舞台上的麻里亚小姐绝对无法杀她。如此她就成为唯一不可能杀人的人了。另外,能够让麻里亚小姐确实喝下毒物的人是谁?能够让麻里亚小姐在正确的时机昏倒在台上的人是谁?这些问题也一下子就解决了。除了她本人以外,没有人能够确实地办到。接着我们一一来看简单的问题吧,能够使用收在岩崎家的银色匕首的人是谁?知道那和两年前杀害亮先生的金色匕首是同一组的人是谁?如何?像这样解决问题的方式,称为以下哪一种?一、雪人法。二、铲雪车法。三、全倒法。正确答案是哪一个?”
  “四、乱七八糟法。”紫子举起手说。
  “小紫,你在这种时候脑筋动得特别快耶。”保吕草低声说。
  “嗯—是吗…”练无仍是一脸不解的表情。“被你这么一说,总觉得犯人真的除了她以外别无他人。”
  “那两年前杀死岩崎亮先生的也是麻里亚小姐罗?才刚新婚,就杀了自己的老公?”紫子问。她手上拿着一枝叉子,叉子上叉着香肠。桌上的啤酒杯已经空了。
  “大概是。”红子表情不变地回答。“这完全是我的猜测。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岩崎家的人就是共犯,她们隐瞒了媳妇的罪行。麻里亚小姐因为担心丈夫被恶魔附身,于是用金色匕首刺杀自己的丈夫,还骗自己是神杀的。明明是她自己做的事,却坚信自己是被神操纵的人偶…言语就是这么的简单。不管现实多么复杂,不管每时每刻的感觉和情绪多么深刻地相互交织,就算肮脏的利害关系彼此交错,就算合理的理解等于无力,总之只有‘用言语表达’这件事是一直都很简单的。谁在哪里做了什么,就是这样而已,连小孩子都会说。”
  “她坚信自己是人偶。”保吕草重复红子的话。“而且是被神操纵的人偶。但那就是所谓的宗教了吧?这只不过是她自己误以为宗教是这样定义人类而已。”
  “对。”红子点头。“这就是言语的力量。”
  “她想欺骗自己?”练无歪着头说。“嗯—好难懂喔。”
  “她藉由将自己化为人形,把神当成犯人。”红子淡淡地说:“如果把这点当作是两年前那起事件的原理,那么这个不可思议的圈套应该也存在于这次的事件中。不是她杀的,是有另一股力量在操纵她,她只是个人偶。在她的意识之外,存在着原本的意志。她忘却、消去自己的人格,在表面创造了一个虚构的人格。就像保吕草所说的,这可能是所有宗教的基本原理。透过这种信仰,她才能维持自己的存在,让自己活下去.否则她就无法存在,也无法活下去了。这就是人类的脆弱,也是人类的灵活之处。”
  “麻里亚小姐和一般的罪犯有何不同?”练无问。
  “应该是她的动机不在于欺骗警察或别人吧。”保吕草回答。“没错,她想欺骗恶魔,也就是欺骗自己心中的邪恶意志。相信自己是人偶可以让她得到力量,她想防范恶魔的反击。”
  “那…昨天的医院密室之谜…”紫子嘟起嘴,眼睛往上看。“麻里亚小姐的房门是锁着的…那也是…”
  “没错。”保吕草点头。“那是她自己锁的。”
  “已经不再是麻里亚的她,瞒着麻里亚把门锁上了。”红子补充。“麻里亚小姐心灵深处的她,想欺瞒麻里亚小姐。”
  “为什么她要让自己受伤?”紫子问。
  “可能是她也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个邪恶的存在吧。”红子答道,她看了一眼保吕草。“或者…”
  “我觉得答案可能更简单…她想自杀。”保吕草说:“也许她有时会恢复理智吧?可能她心中正常的她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情,但她一定无法干脆地死去。”
  练无叹气。
  “麻里亚小姐已经为自己赎罪了吗?”紫子小声问道。
  “不。”红子摇头。“不管她做什么都无法补偿了。”
  “不告诉警察好吗?”紫子快哭出来了。“为什么要保密呢…”
  “紫子。”红子将手放在身旁的紫子膝上。“我们对岩崎家的事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麻里亚小姐是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才做出那种事的,也没办法知道。刚才那些话全都只是推测。我说过了吧?如果用言语来说明的话,是非常简单的。但是现实绝不是这么简单能够一语带过的。”
  “可是,不管有什么理由…”紫子说:“杀人本来就是不被允许的,不是吗?”
  “是吗?”红子的语气很柔和。“这是谁规定的?为什么不可以?杀人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坏事。”紫子噘嘴。
  “只要杀人就会受罚,这个规则就是一切。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有效的规则。”红子缓缓地说:“除了这个规则以外,我们没有其他共识,所以才会这么认定。这就像是决定价钱一般,订下一个交换的标准罢了。人类连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都还不清楚,只是决定了一条规则—杀人必须用几年的牢狱刑责来交换。”
  “我不懂,完全不懂。”紫子双手抱头。“那种规则究竟算什么?”
  “冷静点。”红子沉静地说:“麻里亚小姐也早有觉悟自己会受到惩罚。但说不定她深信自己是赌上性命,守护着丈夫和夫家。她想要拯救这个被恶魔缠上的家。对这种人而言,惩罚是什么?被逮捕入狱又怎样?法律可以给予她制裁,但谁也无法惩罚她,只不过是我们自己以为已经惩罚,或是相信种给予她惩罚罢了。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样就好像我们在重复麻里亚小姐所犯下的罪一样。”
  “那只是各人的说法而已。”紫子抬起脸说。
  “对。”红子点头。“不要忘记这一点,全部都只是各人的说法而已。用言语制造一个理由,要把事情说成怎样都可以。言语才是恶魔、是神、也是我们的罪。但是也只有在言语当中,才能找到真理。”

  5

  四人离开咖啡座。
  “我想跟保吕草再去一次那里,可以吗?”红子指向广场对面的建筑,是刚才她和练无一起进去的驴子王国。
  “请便。”练无苦笑。“我不想再去了,我要去坐云霄飞车。小紫,你想不想坐?”
  “小练,谢谢你。”紫子点头。“这次是年少组,请原谅我刚才说不喜欢这种分组。”
  “啊,小紫好乖。”练无将头倾斜四十五度说。
  “等我一下,我马上就会打起精神了。”紫子说,看样子她的心情还没恢复。
  练无牵起紫子的手,这是相当罕见的画面。
  “我们则是年长组。”保吕草抽着烟说:“你有话想跟我说吗?”
  “去坐马车吧。”红子向前走。“我们一起坐。”
  “红子姐,我也要坐吗?”保吕草立刻追上她。
  “驴子很可爱喔!”
  “刚才的话题那样就结束了吗?我还有很多觉得奇怪的地方…”
  “例如江尻骏火的蒙娜丽莎?”红子一边走一边面向身旁的保吕草。
  “是啊。”保吕草点头。“这也是其中之一。”
  入口处有工作人员,但并没有人在排队,似乎是很不受欢迎的游乐设施。红子等保吕草把烟蒂丢到烟灰缸之后便坐上马车,保吕草坐在她的旁边。
  两人缓缓进入黑暗的隧道中。
  “要告白吗?”保吕草轻声细语道。
  “我吗?”
  “不然是我吗?”
  “对…是你。”
  “其实我现在很紧张。”
  “你想再勒住我的脖子吗?”
  “啊啊…”保吕草重重地叹息。“你果然知道了。那个…关于这件事,总有一天…”
  “你想道歉?”
  “对,真的很对不起。但是,你为什么会知道?”保吕草的声音变得有点高昂。“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晚上玩烟火的时候。”红子回答。隧道里太暗了,她看不清楚保吕草的脸。“祖父江小姐在停车场摸了所有车子的引擎盖,检查引擎的余温。你的车当然没问题,因为引擎盖是冷的。”
  “感觉不像是她会做的事。”保吕草说着,握住红子的手。
  隧道依旧黑暗,轻快的音乐流泻着。在远处的前方可看见光亮。
  他把手搭在红子的肩上。
  红子的脸依偎在保吕草胸前。
  “你的金龟车引擎是在后面。”红子说:“所以前面的车盖当然是冷的。你出来的时候,我不是靠在引擎室上面吗?”
  “当时是这样没错。”
  “车体是温的。”红子说:“保吕草,那时你刚从麻里亚小姐住的医院回来对吧?”
  马车通过隧道,来到一个明亮的房间。这里是驴子的世界,驴子们生气地翻倒酒桶。人偶的动作很僵硬。
  “现在谁也没在看,要不要勒住我的脖子?”把脸埋在保吕草胸前的红子轻声说道。“我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你可以再勒一次没关系,失去意识的瞬间意外地舒服呢。”
  “当时我别无选择。”保吕草把手放在红子肩上推开她。“外面传来警笛声,我也不能让你在那里看见我的脸。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会是你,我很惊讶:心想为什么你会在岩崎家…那么做是最安全的,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林会喜极而泣的,他说他从好几年前就在追查这个窃贼了…没想到这个窃贼,竟然会跟他的前妻变成这种关系…”
  “咦,哪种关系?”
  “两人单独坐马车,在驴子王国冒险的关系。你看,那一只最可爱。”红子指着在高处的驴子人偶,并微笑着看向保吕草。“你现在的职业是盗贼吗?”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偷了,因为我一直都在海外。”
  “你在那个仓库里面做什么?”
  “调查人偶。”
  “和中道丰画作背面的记号比对吗?”
  “你知道很多呢。”保吕草苦笑说:“但我无法那么做,那么大的画不可能带着走。那是个非常漂亮的矩阵图(matrix)。对了,画作标题也有‘子宫’两个字吧?那就是指矩阵(注13)。那个矩阵显示出一千个人偶的顺序或排列方法,每个记号的颜色都不同,有一千种颜色。

  注13  matrix可指数学上的“矩阵”,亦可指“子宫”。

  那幅画的背面和人偶的脚底有相同的记号,只要比对两者就能知道顺序,但是手上必须同时拥有两者才行。将矩阵记号影印或是拍成照片都没意义,因为无法重现原色。只要颜色或光泽有些微的改变,就无法判别了…这个防护措施很厉害吧?”
  “你把偷来的画藏在哪里?”
  “在松本…我把画保管在一个老朋友那里。我打算一找出蒙娜丽莎就归还那幅画。”
  “那你那时到仓库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没有实物的矩阵记号,就不能排列人偶了呀。”
  “不过,人偶都已经排列好了。”保吕草说。
  载着两人的马车又进入一个黑暗的隧道中。
  “我想看看那些人偶。因为我白天已经先去看过地形了,所以要溜进去是很简单的…我看了几个人偶的脚底,令我惊讶的是排列在柜子上的人偶顺序,和画作背面的矩阵是一样的。当然我没有看过所有的人偶,但我可以确信是这样没错。不知道是岩崎家的人还是中道丰先生本人,总之有人按照矩阵依序排列人偶。那本来就是人偶作者江尻骏火所画的记号,所以才会按照作者的想法把人偶排列在那里,我看着画作背面的矩阵时,注意到在多种颜色的记号中,有金色和银色的记号。只有这两个颜色没有其他相似的记号—白色和黑色都有相似的记号,看不出哪个才是纯白的—例如很像蓝色的白色,或是带点黄色的白,但是没有任何记号和金色及银色相似,所以我就把这两个颜色在矩阵中的位置记起来。如果以左上角为原点〇·〇的话,金色的位置就是四·七,银色在二十三·九。岩崎家仓库的柜子是四层柜,总共有四个柜子。我把从前面和后面数来第四列、从左和右数来第七个的人偶全部都看过,马上就找到脚底涂着金色的人偶。银色记号的人偶也是一下子就找到了。虽说有一千个,但实际上矩阵是三十五行三十列,共有一〇五〇个才对。”
  “你在勒昏我之后,就把金色人偶带走了吧?”
  “对,我认为蒙娜丽莎是金色或银色人偶的其中一个…或者两个都是。”保吕草在黑暗中看着前方说。“但是人偶实物看起来和其他人偶没有什么差别。可惜救护车和警车来了,我没办法慢慢调查。我只拿走其中一个,接着我急忙冲到院子,爬上房子后面的围墙逃走。我把车子停在离房子有点远的地方,我回到车上后再仔细看着人偶,发现头部是可以转的。人偶的头可以拿下来,而在人偶的身体裎有一把金色的匕首。”
  两人搭乘的马车经过明亮的驴子场景前面,但红子和保吕草都没有在看。红子凝视着保吕草的侧脸;保吕草则是低着头,呆呆望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那是太阳匕首吧,”红子说:“刺杀岩崎亮先生的凶器。”
  “是的,所以我才想到医院见岩崎麻里亚小姐。”保吕草安静地说:“在人形博物馆的舞台上杀害岩崎雅代女士的人是麻里亚小姐,这点绝对没错,就算是我也知道,但是我不知道她犯罪之前的过去,不知道麻里亚小姐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是怎样的人把她逼到这个地步?过去有着什么样的背景?她在害怕什么?想除掉什么?也就是说,她的动机是什么?这些…我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丈夫两年前被杀了,那把金色匕首就是当时的凶器。麻里亚小姐在这次犯案时,为什么要特地使用被藏起来的银色匕首?不过至少能知道的是,她的理由一定和两年前的事件有很深的关系。所以我把金色匕首带去她那里,想直接当面问她。毕竟我们是外地人,无法一直待在这里,这让我很焦急。偶然拿到金色匕首,让我有些兴奋,我想只要拿这把匕首给麻里亚小姐看,她一定会告诉我一些事情,说不定还会供出她所犯下的罪行,或许也可能知道一些蒙娜丽莎的秘密。罪行部分让她跟警察自首就好了,但是我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知道蒙娜丽莎的事。等一得到确实的情报,我就会再次冒险潜入岩崎家…总之我没什么时间了。”
  “你用那把匕首威胁麻里亚小姐说出秘密吗?”红子疑惑地问。
  “不,我没有那么做。我丝毫没有那种打算。”保吕草摇摇头。“我想绅士地以我的方法来接近她。但是看到那把匕首的麻里亚小姐,嗯,果然已经不正常了。我看着她的样子,看着她那恶魔般的表情,更加确定是麻里亚小姐杀了她老公。不过她所抱持的理由…不,所抱持的幻想是完全相反的—她救了她丈夫。为了拯救被恶魔附身的丈夫的灵魂,她用除魔匕首消灭丈夫的肉体。我认为这就是两年前的事件,而且与这次的事件也有关联。她这次也是以相同想法行动的,也就是上次的后续。”
  “你有问出关于蒙娜丽莎的事吗?”
  “没有,我完全找错方向了,什么也没问到。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吧,我非常失望。我把金色匕首收到人偶里再还给麻里亚小姐,之后就离开医院了。我是在你们搭警车来之前离开的。我在医院后门的小路上发动车子时,正好看到警车飘到医院门口。”
  “所以一切都是在那之后发生的,全都是麻里亚小姐一个人做的。保吕草,你刚才说她想自杀,那是…”
  “很明显地,那是我的愿望。”
  “有时你真是温柔得令人发毛。”
  “所有人都有一个洞,我自己也爆胎到刚刚好的程度。”
  “洞?”红子微笑。“你是指脆弱的部分吗?”
  “如果没有洞的话,一定会因为膨胀过度而破裂的。”
  “也就是放气的保险阀吧。”
  “啊,没错。”
  “不要让压力变得那么大就好啦,是谁在灌气啊?”
  “是啊,是谁呢?”保吕草轻笑一声。“我常常想请那个人不要再灌了呢。”
  “即使是宇宙也在膨胀的。”红子耸肩说。
  “对了…红子姐。”保吕草面向她。“下毒的人真的是麻里亚小姐吗?在岩崎毅先生的波旁酒下毒,这全都是麻里亚小姐做的吗?”
  “这我无法确定,我想将来警察会调查的。”红子点头。“我认为是麻里亚小姐。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你不想相信。我有没有说错?”
  “没有,大概是那样吧。”
  “麻里亚小姐想将所有岩崎家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除去—不对,正好相反。她想拯救所有岩崎家的人…说不定她现在还是这么想的。”
  巨大的驴子人偶站在她们眼前,两人抬头仰望它。马车已经接近终点了。
  两人的幻想故事也结束了。
  保吕草将手伸到红子盾上,他的手碰到红子的后颈。红子想起他曾用那只手勒住她,她的情绪微微地、不可思议地高涨起来,
  保吕草的手什么也没有抓住。
  马车进入最后的隧道,周围又暗了下来。
  “你要怎么办?”
  保吕草在红子的耳边轻声说道。
  “要告诉警部我就是窃贼吗?”
  “如果我说我要告诉他呢?”
  “我就在这里吻你,之后向你道别。”
  “我不要。”
  “你是说接吻?还是道别?”
  红子将脸挨近保吕草。
  接着是短暂的吻。
  和宇宙的历史比起来,一切都很短暂。
  两人在接近隧道出口时分开。
  红子抬头看着保吕草微笑。
  “有时你真是可怕得令人发毛。”他说。
  “是啊,因为我有为了避免破裂的洞。”
  “刚才的吻是告别吗?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吗?”
  “如果在这里跟你离别,我们要怎么回去?你不把我们送到家,我们会很困扰的。”
  两人下了马车。
  红子有点晕眩,感觉身体轻飘飘的静不下来。一定是她心中的气球膨胀了一些吧,她想。
  两人走下出口的斜坡,小鸟游练无和香具山紫子从广场对面跑了过来。
  “好了,我们该离开了。”保吕草看着手表说:“我们不走高速公路,那太浪费钱了。这样的话应该要开四个小时以上。”
  “对了,我要负责开车。”练无以高昂的声音说。
  “我们在中途换手吧。”
  “保吕草学长,怎么样?是不是非常无聊?”练无边走边问。
  “什么无聊?”
  “那里面不是只有生气的驴子在跳舞而已吗?”
  “哦,你说刚才那个啊…”保吕草回头看。“我在不知不觉中就到达终点了,所以…”
  “那么无聊啊?”紫子呵呵笑着。“你这样讲反而让我很想看耶,早知道刚刚我也玩那个。”
  “那个大驴子很可笑吧。”练无起劲地说:“那都是骗小孩的。不过那种东西也吓不到现在的小孩啦。”
  “大驴子?”紫子问:“怎样的驴子啊?”
  “嗯,就是脸大大的,从上面睥睨着下面,是会动来动去的机器驴子…虽然是驴子,但是用两只脚站着,还穿着衣服。那里是驴子的王国,因为有人类入侵,所以驴子们都怒气冲冲的。”
  “好白痴喔!光听就觉得有够冷了。”紫子笑说。
  保吕草停下脚步,看着手中的游乐园简介。红子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把简介拿给红子看。
  “什么东西?”
  “你看这里。”保吕草指出某处。
  在简介封底的底页部份,有小小的文字写着诹访湖西部公园的管理,营运,以及赞助团体的名称,其中有“岩崎文化财团”的名字。再仔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可得知这个主题乐园是大约在两年前开幕的。
  红子抬起头。
  保吕草轻轻笑着。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练无出声叫两人。
  红子对他摇摇手。她和保吕草继续往前走,于是练无和紫子也往前迈进。依年龄分成两组的两对男女之间隔着一点距离。
  “我可以跟你打赌。”保吕草悄声对红子说。
  “你是说两年前,麻里亚小姐曾经被带到那个驴子王国吗?”红子低着头边走边说:“不知是她喝醉了,还是吃了助长幻觉的药物…嗯,这是有可能的。我记得本间刑警说过,亮先生的前女友也遇过相同的事。”
  “哦…我没听说过那件事。”
  “但是麻里亚小姐却因此受到惊吓,并相信恶魔的存在,然后…杀了她自己的丈夫是吗?”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你会读心术吗?”
  “啊,对不起。不过你是这么想的吧?”
  “可能真的有这样的过去。”保吕草兴致勃勃地说:“因为那个人偶也是驴子脸、身高三公尺啊。对了,背景的树枝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无聊。”红子摇头。“那种事一点也不有趣。”
  “要是能再待个两三天,我就能证明给你看了。”
  “就算证明了也没意义。”
  “红子姐,你怎么了?”保吕草歪着头微笑问。“你心情很差…好像在生气。”
  “是啊…”红子轻轻点头,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啊,该不会是因为刚才的吻…”
  “不是。你要是敢再提起那件事我就跟你绝交。”
  “那你在气什么?”
  “我气你比我还早发现。”
  红子瞪着保吕草,
  但是她马上笑了出来。
  “记住…如果你比我早想到什么很棒的事情的话…”
  红子咬唇微笑。
  “你就给我小心一点。”


  第7章  那微笑带着内敛的优雅

  1

  事件发生后过了一个月以上,某个八月的午后,祖父江七夏造访濑在丸红子所居住的无言亭。“无言亭”是建在樱鸣六画邸的广大占地中的别馆—即使像这样解释这个专有名词,没看过的人听了还是想像不出画面吧。无言亭是一间静静地伫立在大银杏树下的小型西式木造平房…是的,无言亭并不大。各位可以想像一个用来观测气象的百叶箱膨胀放大,让人住在里面的景象。
  如果有人想像不出这种乱七八糟的比喻的话,就请不要勉强了。
  过去樱鸣六画邸全都是属于濑在丸家的。然而经过多次变迁,现在已纳入那古野市的管理之下。红子等人则被默许使用无言亭—这间可说是占地内的管理小屋的平房。换言之,红子一家受到社会福祉的保护,生活在市营设施里。而关于容许这件事的严密机构,还有许多未解开的谜。
  爱知县警署搜查一课的巡查部长—祖父江七夏,踏上木制的阶梯,并敲了敲完全敞开的玄关大门。
  “机千瑛!”红子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你在哪里?”
  房子内部的装潢看起来像个餐厅,中央摆了桌子和几张椅子。进入玄关后就穴刻看见这样的空间,感觉非常唐突。红子从右手边的门冲出来,在这幢建筑物的右半边好像还有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有窗户,但是百叶窗被拉了下来,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真是的!这个机千瑛…”红子怒叱道。“没用的家伙!竟然在我叫他的时候不在,搞什么啊?简直不敢相信!”
  “呃…红子小姐。”站在门口的七夏叫了她一声。
  “啊…”红子这才发现七夏并面向她。
  “你好。”七夏向红子点头打招呼。
  红子穿着有点脏的白袍,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她连忙将白袍脱下,用毛巾拭去额上的汗水。在白袍底下的是白色T恤和黑色牛仔裤。
  “欢迎欢迎,你一个人来?”红子终于露出了微笑。
  “是的,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
  “进来吧。”红子走到角落,打开桌子旁边的电风扇。
  七夏在门口脱了鞋走进室内,她看着四周。墙上挂了许多照片。从红子刚刚打开的那扇门里看过去,似乎是书房。里面很暗,但可以看见书柜。
  “请坐。”红子指向椅子。
  “谢谢。”七夏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把手提包放到膝上。
  “抱歉,我们家现在刚好没有东西可以招待客人。”红子坐在七夏对面的椅子说:“你会热吗?”
  “不要紧的。”七夏直视着红子。“我才觉得不好意思,没有事先通知就突然跑来了。”
  窗外的远方阳光十分耀眼。树木的枝叶形成一幅剪影,和缓起伏的地面反射出白色的光辉。这风景有如森林公园一般。
  七夏将视线转回红子身上,她正凝视着七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为了之前的事件而来吗?”红子先开口了。
  “是的,”七夏点头。“你知道后绩发展吗?”
  “不知道。”红子轻轻摇头。“如你所见,我家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报纸。我很贫穷,光是有三餐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儿子正值食欲旺盛的时期,又一直在做些无聊的研究。”
  说到这,红子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次事件以来,林都没有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那保吕草先生他们呢?”七夏问。“还有小鸟游…你没跟他们见面吗?”
  “不,他们都住在这附近,所以还满常见到他们的。不过他们都不再提起之前的事件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长野县的刑警逮捕岩崎麻里亚了。”七夏说:“不过我听说,她被判刑的机率很低。我想她可能会接受精神检查,之后演变成她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云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结果是不起诉吧。警方只是想对社会有个交代,所以才逮捕她的。红子小姐…你不感到惊讶吗?”
  “惊讶什么?”红子疑惑地歪着头。
  “岩崎麻里亚涉嫌杀害岩崎亮、岩崎雅代、岩崎毅等三人而被逮捕了。红子小姐,难道你已经猜到了?”
  “嗯。”红子很干脆地点头。“应该说早就知道了比较正确。我必须惊讶吗?你想看我惊讶的样子吗?”
  “那倒不。”七夏笑了。“是啊…你已经知道了,所以才那么快接受事实。”
  “嗯,是啊。”
  “但是,袭击你的人还没被抓到。”七夏目不转睛地看着红子。“也就是侵入岩崎家仓库偷走人偶、拿着金色匕首去医院找岩崎麻里亚的人物。他可能就是偷走中道丰的画作的人,不然就是跟偷画的人同伙。关于那件窃案以及对你和麻里亚小姐的伤害罪,警方还在持续调查中。”
  “希望犯人能早日被捕。”红子轻声说:“不过对麻里亚小姐的伤害是怎么回事?那不是她自导自演的吗?”
  “目前我们什么都还不知道。麻里亚小姐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状况很糟,不能把她当成一般人来对待。好像是所谓的重度精神错乱吧…所以警方无法掌握她是怎么得到毒物的,当然杀人动机也还不明确。这样下去无法查明真相,也无法给她定罪。逮捕她应该只是长官为了塑造出破案的形象而下的官方命令吧。”七夏耸耸肩。“不觉得这样很令人作呕吗?”
  “那麻里亚小姐回到家中了吗?”
  “怎么可能,她现在住在松本的精神病院。”七夏回答道。她叹了一声,翘起腿说:“我本来也想过要去看她的…”七夏没再说下去,只是缓缓地摇头。
  此时有个老年人从玄关走了进来。他两手都提着一袋东西,白色袋子上有超市的商标。看样子是食物。
  “哦,有客人啊。”男人看见七夏有些意外。“真是不好意思。”
  “打扰了。”七夏从椅子上起身,对男人点了个头。
  “根来,拿一点凉的过来。”红子托着脸颊说。
  “是。”男人急急忙忙地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有个很小的厨房。
  “那位是?”七夏坐在椅子上,小声地问道。
  “不用管他,”红子看着窗外回答。“他是佣人。”
  “佣…”七夏不禁想反问,但她还是把话吞回去了。“那…你儿子呢?”
  “不知道…可能在图书馆吧。他暑假每天都跑图书馆,因为那里很凉。”
  “今天是返校日,少爷去游泳池了。”名叫根来的男人在角落说。
  “又没人在问你!”红子语气凶狠地回道。
  “对不起。”根来的声音传来。
  “不好意思,我不该问的。”七夏连忙道歉,但又忍不住噗哧一笑。“红子小姐,你本人跟我的印象差好多。”
  “我可没有单纯到可以给人既定印象。”红子淡淡地说:“你有烟吗?我请你喝饮料,来交换吧。”
  “嗯,好啊。”七夏从手提包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放到桌子上。“整包都可以给你…”
  “不,一根就够了。”红子说着,朝香烟伸出手。
  根来端了装着水和麦茶的杯子过来。他是个高挑的白发老人,但是结实的体格和晒黑的脸让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他站得很挺,双脚也很稳。七夏对他观察了一会儿。
  “很少见吗?”红子点了烟并看着七夏问。
  “咦?”七夏旋回视线。“啊,不会。”
  “我们可以去找小鸟游啊。”红子说:“从这里的正门出去,直直走会看到右边有一间公寓,叫做阿漕庄,保吕草和香具山也都住在那里。”
  “我知道。”七夏微笑。“我可是刑警呢。”
  “真巧,我先生也是刑警。”红子眯起眼睛看着白烟,她转过头去。“有时…我会说一些连自己都会吓到的讽刺字眼…总是会煞车失灵。现在我很沮丧,你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喝完茶我就会离开。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把这张照片交给你。”她从包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信封。“这是上星期在蓼科的人形馆中所拍摄的照片,是本间刑警寄来的。”
  红子从信封中拿出照片,一张一张地看。照片总共有五张,背景应该是人形博物馆的一楼大厅。首先是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们正在剪彩;接着是整齐排列在大厅中央的人偶们—人偶的特写—太河内弘树及优美、翔子的合照:至于最后一张大概是从二楼大厅往下拍的,是这个典礼的全景。
  “这是在展示江尻骏火的蒙娜丽莎吧?”红子抬起头说。
  “对,结果最后全都一起展示了。”七夏将玻璃杯凑到嘴边。“不过就在搬移那些人偶时找到了。”
  “找到了?”红子问。“找到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七夏眼睛朝上看着红子。
  红子的视线落在照片上,她将每张照片仔细地再看了一次。
  几秒钟后,她张大了双眼抬起脸来。
  “很厉害吧?”等待红子反应的七夏微笑说。
  “这就是蒙娜丽莎啊!”红子点头。
  “好像是搬人偶的其中一个工匠发现的。原本计划是要在更大的地方,将人偶一一排列开来的,但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紧急变更预定。”
  “原来如此,所以才要排列成矩阵。”
  “是啊。”七夏觉得很有趣地点头。“你觉得如何?”
  “好蠢。”这就是红子的感想。

  2

  香具山紫子在阿漕庄的玄关脱掉凉鞋。她爬上楼梯,大步地走在走廊上。她的房间在尽头的左边,但她先敲了敲右边房间的门。
  “门没锁。”有个声音从房里响起。
  “啊啊,热死我了!”紫子开门进入房内。
  小鸟游练无半躺在床上,身上穿着T恤和短裤。他摊开大大的书本,手里拿着签字笔,旁还放着报告用纸。看起来似乎是在用功。
  电风扇在床边运转着,紫子便坐到电风扇前面。
  “你在干嘛?”练无问。
  “如你所见,我在吹电风扇。”
  “你才刚回来就马上到别人的房间吹电风扇?”
  “谁叫我的电风扇坏了嘛!”紫子回答道。“它啲嚓啪嚓地冒出火花,还喷出橘色的火咧!在夏天坏掉的电风扇,要它何用?这个背叛者!啊啊…谁来买冷气给我啊…不过我的朋友都是穷人,也买不起吧。”
  “小紫,我看是你自己火气太大吧?”
  “你说什么!”
  “你自己看,现在有觉得变凉吗?”
  “可恶~~既然如此,为了买冷气,我就在阿漕庄开一间股份有限公司好了!一股五百元,募集来的资金应该可以在一个房间里装冷气吧!不知道大家愿意出多少钱?”
  “后面的公寓还满多人装冷气的。”练无坐起身。“你就记下从有冷气的房间走出来的人,再找机会跟人家做朋友如何?”
  “如果对方是男生怎么办?”
  “到时你就用美人计呀。”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那种占人便宜的事?”紫子扬起下巴说:“美人计?这个词落伍了啦,小练。啊啊,好热喔!”
  “用别人的电风扇也很占人便宜啊。”
  “小练,保吕草学长呢?”紫子面向和保吕草房间相连的墙壁。他就住在练无隔壁。
  “他还没回来。”练无看着时钟。“也快到我们约好的时间了。”
  大家约好今晚要搭保吕草的车去看烟火。通常保吕草是不会在这么早的时间回家的,保吕草在房间里养了一只叫尼尔森的狗,他为了这只动物把所有窗户全打开,并装上纱窗。练无和紫子偶尔会带尼尔森出去,但是尼尔森很不喜欢这样,它比较想被保吕草带出门。
  有人敲了门。
  “你好。”是濑在丸红子的声音。
  “门没锁喔,请进。”练无回答。
  红子进入房间之中。
  “红子姐,你好。”霸占电风扇的紫子向她打招呼。
  “不管什么时候来,小鸟游的房间都很整齐呢。”红子悠闲地笑说:“保吕草好像还没回来,正好。小鸟游、紫子,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三人集中在房间中央的桌子旁。
  红子拿出信封。
  “这是什么?”紫子接过信封,看着信封里的东西。
  是五张照片。
  紫子依序看着照片。她每看完一张,练无就从旁边伸手接过。从照片可知,江尻骏火的一千个人偶展示在人形博物馆。应该是在完成迁移时的典礼上拍的吧。
  “我好想再去喔。”紫子叹气。“那里一定很凉吧…小练,你再到美娱斗屋打工嘛!”
  “已经找到蒙娜丽莎了喔。”红子微笑说。
  “蒙娜丽莎…咦?你是说已经知道哪个人偶是蒙娜丽莎了吗?”还在看着照片的练无问。
  “是啊,不就在照片中吗?”
  “咦?”紫子大惊。照片全拿给练无了,她为了看照片而挨近练无。“哪个?”
  “呜哇!”练无大叫一声。“真的耶!”
  “咦?哪个哪个…”紫子起身,凑到坐在低矮床上的练无旁边。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练无坐着不停跺脚,之后他拿着其中一张照片倒在床上。“哇—哇—哇!”
  “喂,小练!让我看啦!”紫子站起来往练无扑过去,骑在他身上。
  “好痛好痛!”
  “让我看!”
  紫子好不容易才从练无手里抢过那张照片,她近距离地看着照片。
  照片中是典礼的全景,是从稍高的位置拍摄的。在人形博物馆挑高开放的大厅中央,小小的人偶们整齐地排列着。
  “是人偶的matrix(矩阵)呢。”练无开心地说。
  紫子想起有人说过,matrix是子宫的意思。
  “咦?什么?蒙娜丽莎在哪里啊?”紫子还在盯着照片看。“太小了我看不清楚啦,到底是哪一个?”
  然而就在她稍微拉远焦距时,突然看见了。
  在人偶排列而成的长方形区块里,隐约浮现出女性的上半身。
  “啊!”紫子小声地叫了出来。
  她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每个不同颜色的人偶成了一个个的位元,整体形成了一幅画。
  是蒙娜丽莎。
  “这是…”紫子重重地喘厂一口气。“啊,原来如此…江尻先生早就这样构想好了,所以才做那么多人偶?”
  “会不会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床上的练无说:“人偶是人类的话,这个蒙娜丽莎就是社会。可能是象征着人类和社会的关系之类的。”
  “哇…小鸟游练无同学,你好聪明喔!”紫子开玩笑地说。
  “这只是个游戏。”红子轻声说道。“就像恶作剧一样。”
  “也让保吕草学长看看吧。”紫子说。
  “不行。”红子微笑摇头。“拜托,不要让他知道。”
  “咦?为什么?”紫子疑惑地问。
  “我们再让他多做一会儿美梦吧。”


  最终章  落幕  以及  后续

  人形博物馆事件发生后,次年的秋天。
  我到松本市内的某家医院去探病。当然探病并不是我的主要目的,我是为了把已经不需要的绘画《微笑的机械》寄到雾峰美术馆,也就是为了收拾善后才去的。
  在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我做了一些安排,让那幅画在一个月后被直接送到美术馆。为了让寄送的管道自动消失,以让人查不出是在何时何地寄出的,还因此被坑了不少钱。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
  我记得当时落叶已覆满地面,这里每年都很早入冬。
  我向工作人员说我想跟岩崎麻里亚会面,他便转身离开,不知到哪去打电话了。听说她的双亲皆已去世,她会继续姓岩崎,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而岩崎家也只剩下婆婆巳代子还活着,岩崎的血脉已经断绝了。
  我在有些寒冷的中庭见到了她。
  令人意外的是,她看起来很平静,一点也不像是个病人。
  “初次见面你好,我叫保吕草。”
  “你好。”麻里亚点了个头,她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些。
  “你还记得我吗?”我问。
  “保吕草先生?”她摇头说,“对不起,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病就是这样…”
  “没关系,我也是现在才跟你自我介绍,不记得我的名字是当然的。我的意思是,你记不记得我的长相?”
  麻里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但是数秒后,她就移开了视线。
  她看着我的身后。我也跟着回头看,但我只看到白色的水泥墙。
  然而,麻里亚笔直的视线,简直就像那里有着地平线一般,深邃而又美丽。
  “你记得金色的匕首吗?”
  “匕首?金色的?”麻里亚重复我的话。
  她再度看向我。
  但就有如针碰到坚硬的球体,她的视线滑开,
  望向他方。
  “恶魔离开了吗?”
  “恶魔?”麻里亚轻笑出声。“什么恶魔?”
  “马头人身,有三公尺高的恶魔。”
  她稍微眯起眼睛。
  一瞬间她闭上双眼,彷佛痉挛似的。
  她的反应就只有这样。
  “你还记得你先生吗?”我改变话题。
  “当然。”麻里亚嫣然一笑,点头答道。
  “为什么?”
  “我得赶快把病治好回家去…”
  “因为他什么都不会,我婆婆一定很辛苦。”
  “你婆婆常来这里看你吗?”我随即问道,因为我不想听麻里亚的诡异回答。
  “是啊…”麻里亚笑着点头。“她叫我为了她儿子早日回去。”
  保吕草沉默了。
  不对,是我沉默了。
  我凝视着她,她的身影映在我的眼中。
  她的双眸很美,
  但她不再看着保吕草。
  她不再看着我。

  她是人偶!

  麻里亚的背后有着看不见的线。
  她是拥有人类躯壳的东西。
  线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线让她像人一般活动。
  像人类一般走路、像人类一般起舞、像人类一般行动、像人类一般憎恨。
  不过…
  所有人偶都是一样的。
  所有人类都是一样的。
  都被操纵着。
  被无形的力量,操纵着。
  是谁在操纵人偶?
  是谁在操纵人类?
  不是人类。
  不是人偶。

  麻里亚是个标致的人偶。

  我站起身。
  不再是我的我驱使我站了起来。
  在某个地方…有人拉动我身上的线。
  我望着高空,寻找那些线。
  她没有看着我。
  因为我也只是个人偶。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用拍立得相机拍的。
  是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到游乐园里拍的。
  在黑暗的洞窟中,巨大的驴子妖怪双眼正闪闪发光。照片看起来不太清楚。
  我犹豫了。然而不再是我的我,把照片递给了她。
  “你有印象吗?”我说。
  麻里亚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过那张照片。
  我想,潜意识里的我期待她立刻移开视线。
  但是,她却一直看着那张照片。
  “你记得它吗?”
  她点头。
  之后她看着我,笑了出来。
  她在笑。
  人偶在微笑。
  “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我点头。
  我的心已经转身离开了。
  “再见。”
  迟了一会儿,我的身体才迈开脚步。
  “谢谢你。”
  我停下。
  “你是因为照片而谢我吗?”
  我看向她。
  “是的…我好高兴…”
  人偶微笑着。

  我走到中庭的出入口,再次回过头看她。
  她注视着照片。
  像人类一般微笑着。
  像人类一般感到开心。

  或许对她而言,那张照片…
  就是她丈夫的照片吧。
  她认为她的丈夫还活着,且深信不疑。
  她不再看着我。
  因为对她来说,我是个人偶。

  我又走回麻里亚身边。
  她依旧将照片放在胸前,静静地坐着。
  “那是谁?”我问。“照片中的人是谁?”
  麻里亚抬头看我。
  不,她的双眼,笔直地、美丽地、望着高空。
  接着,
  她又看着自己手中的照片。
  “我婆婆。”


  解说  阿漕庄的暑假,保吕草最忙碌的夏天 文/林选弱桑

  看
  这未完成的形体
  它不固定
  也不流动
  不与碎片相合
  也不短暂定型
  一直
  这样生存下去

  (本文内容因述及《玩偶娃娃蒙娜丽莎》核心剧情与谜底,建议未读过《玩偶娃娃蒙娜丽莎》的读者先读毕故事内容再阅读本文,以免影响阅读乐趣)

  对于身边许多S&M的死忠读者来说,在阅读过森博嗣V系列首作《黑猫的三角》之后,大部分得到普遍的评语都是:“里面的人物比S&M系列更怪!”以及“居然用了这种诡计…这样还算推理小说吗?”诸如此类的感想。当然,也有人从森博嗣老师独特的哲学观、价值观当中,体悟到不少发人省思的问题。
  不过,总算是没有被骂到臭头想撕书就是了。(看来台湾读者容忍度有提高的趋势。)
  由于是系列首作,因此有许多的读者都相当期待第二本的发行,想看看以简单(Simple)、锐利(Sharp)、辛辣(Spicy)的三S为创作理念的V系列能够发展出怎么样的阅读乐趣。

  在此稍为整理一下,《玩偶娃娃蒙娜丽莎》的故事大纲—
  这个暑假,在长野县蓼科民宿打工的小鸟游练无,邀请阿漕庄的朋友香具山紫子、保吕草润平、以及濑在丸红子一起来玩。
  在众人到来的前一周,当地的美术馆里头有一幅画遭窃,名字叫作《微笑的机械—人的形体,抑或子宫》;而当众人来到附近的私人博物馆—展示着各式各样人偶的“人形馆”时,表演“少女文乐”的演员就在表演时中毒倒在舞台上,同时在上面操纵的老祖母则被人发现背后插着一把银色的匕首身亡…凶手犯案之后,却在众目睽睽下消失无踪。
  同时间,林刑警正好也来到这里休假…新登场人物祖父江七夏与濑在丸红子展开了一场女人的战争。

  大致上,整个事件的开端就是这样,对于各个角色的描写,建议先阅读过《黑猫的三角》,再来对照本次的故事,相信会有更不同的感受。

  ◆说谎是学坏的开始,恶魔的谣言…

  看完序章的开头,或许读者们已经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首先,全书的叙事和《黑猫的三角》相同,都是由保吕草润平根据众人所见所闻整理修改而成的。聪明的读者便可想见,若之后每集序章皆由保吕草描述,这之中是否存在着某种误导式的描写呢?
  当然,所谓的叙述性诡计,若在事前便先告知“我要用叙述性诡计喽!”的话,是否还能够在故事结尾营造出足够的意外性呢?这倒是发人省思的地方…当然,若能运用得当,虚实之间也许能产生出无限多种变化,在系列后半,读者可以细细体会喔。

  推理方面,继承森博嗣作品一贯的特色,除了“密室”、“不可能的犯罪”、“不在场证明”这些最基本谜团要素之外,如同保吕草所说—人形、操纵、神与恶魔,都是相当重要的关键字。所谓“种与恶魔的犯罪”,在一般推理小说的当中,或许只是为了营造凶手的厉害、或是手法的独特性。只要有稍微看过几本推理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对那些称为“恶魔般的手法”、“神一般的不在场证明”感到相当厌烦,毕竟说得天花乱坠结果最后只是个小机关、甚至密道的作品层出不穷,只有少数成功的推理作家,才能巧妙结合人类内心的盲点、精细的机关、大胆而创新的手法创造出留名推理吏的经典名作。
  在本书中,透过濑在丸红子的口中说出,所谓的“神与恶魔的犯罪”,便是基于—人的认知能力、思想与语言的表达三者间息息相关—的本质所犯下的罪行。
  “不要忘记这一点,全部都只是各人的说法而已。用言语制造一个理由,要把事情说成怎样都可以,言语才是恶魔、是神、也是我们的罪。但是也只有在言语当中,才能找到真理。”
  将作者大量的价值观与哲学观揭露于作品当中的书写风格,在中文版《黑猫的三角》解说中,作者宠物先生已有详细的介绍,在此就不献丑了。

  ◆该说是热闹非凡、还是邀游太空的人物呢?

  V系列的人物行事更难测,逻辑不好抓,不像S&M系列中的冷,但窃以为也不能说热…个人感觉有点无政府的无序风格。
  这是某位钻研森博嗣作品相当深入的朋友在读完V系列之后所给的意见。

  的确,无政府的无序风格,正是V系列人物的特色,本书当中,在原本就各具特色的登场人物中,又出现了两位新的角色,分别是—小鸟游练无的同学森川素直、以及林刑警的现任部下(与恋人)祖父江七夏。
  祖父江七夏与林刑警、濑在丸红子的三角关系,由于后续会继续上演着不同的戏码,在此先略过,先简单的观察一下,从人形博物馆的事件当中对于民众毫不留情的行使暴力,一方面又对于让议员先离开现场感到愤怒,以及和练无晚上喝酒落泪的情形看来,她是一个情绪相当丰富、行动力又很强的角色;另一方面,森川素直则是个标准的无口男,一动一静之间落差还真大。
  两人在后面系列都会继续登场,其中森川素直在第三集中会有比较重的戏分,这位发型像鲁邦三世、会弹贝斯的酷酷少年,与阿漕庄众人之间的互动颇为有趣。

  ◆意外的身分,侦探,保吕草润平

  由于某种缘故,在上一集着墨不多的保吕草,原本只介绍说他是侦探、便利屋。在这次的故事当中,保吕草的过去藉由林刑警的口中透露出来,也将他与林刑警、濑在丸红子三人又另外牵扯出另一段错综复杂的关系,在故事的最后读者才发现—原来侦探·保吕草润平=怪盗·保吕草润平,而且还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保吕草润平追求“蒙娜丽莎”这件事,与《封印再度》中那对匣与瓢的秘密一样,都是有别于事件本身的小插曲,却大大提高了本书的趣味性。
  当然,V系列中每个人都是怪咖中的怪咖,这样的人物设定一点也不奇怪。
  往后的故事几乎都是由保吕草来记违事件的经过,因此,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不会被抓(?)因此读者们可以放心的期待他的表现。(不负责言论)
  来猜猜看,后面的故事中,保吕草会以怪盗的身分怎么样活跃呢?例如说,藉由这样的设定,让名侦探西之园萌绘与怪盗保吕草交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惰喔。
  期待S&M系列与V系列人物连结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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