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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图书由bbs.witxt.com(伊多的猫又)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bbs.witxt.com 序章 没有被爱过,就等于没有活过——安德烈亚斯·萨乐美 “梦想没那么容易实现的。” “那当然了,就连咱们都没办法与现实为敌。” “你的意思是,希望都是难以实现的吗?” “不过难以实现的并非都是希望。” ——这是我跟零崎的一个片段。 某次对话的零星部份。 倘若不是我这种戏言分子,而是对这世界本身抱持疑问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过类似的经验吧? 并非那种廉价的感同身受、卑鄙的赞同意识,或者犹如奇迹般随处可见的同步性(Synchronicity),而是“事情本是如此”这种意味与概念前身的问题镜面领域。 现实感根本是虚无, 必然性根本是失落, 理论式根本是零碎, 净化根本是滑稽, 整合根本是水泡, 伏线根本是单字, 解决根本是幻想, 说服力根本是涓滴, 常识根本是空洞, 关连根本无形无影, 世界规则根本没有一条, 最重要的是——浪漫根本就不存在。 话虽如此,并非“什么都没有”实在可喜可贺。 堪称是教人悲哀、令人怜悯、让人铭心刻骨的喜剧。 原以为是不可碰触的异常。一思索“水面彼端”的零崎时,只能如是想。要是不这么认为,将那个“人间失格”转换语言的行为终究毫无意义。 然而,无论转换的结果是什么,对零崎本身又有何意义?正如我这个戏言分子全然不具任何意义,局外人想对那个杀人鬼抱持任何想法,就思考统合而言,既已是标准的错误答案。 基本上,那种感觉又该如何说明呢?仿佛跟自己面对面,仿佛跟自己相互交谈,那种非常奇妙、过于正统的重点故事。 对。 所以,原本应是不可能发生的邂逅。 那大概就是原初体验(experience originaire)。 初次听见的词汇。 堪称为起源的纪录。 应喻为追忆的过去。 与本源同位置、同方向的向量。 宛如日常的前身。 宛如镜子的反射。 总之,我认为很相似。 我和他就像无须证明的全等图形(congruent figures)。 而我们对此亦有所自觉。就主观的角度来看,跟他说话的时候,我当然是我、零崎当然是零崎。 除此之外、除此之上什么都不是,我们对此亦有相当认知。 然而,我们却共同拥有某种超越语言界限的矛盾,不但将对方视为一体,同时将自己与对方同化。 因此那就是映照在水面的彼端。 这里让一个天真的少女登场吧。 假设她—— 假设她现在是出生后第一次照镜子。 她绝对不会认为镜子里的自己只是光线反射。 她势必会猜测,肯定会幻想,一面之隔的对面有一个永无止境的世界。 在自己的内心创造出一个跟“此处”相同,但年湮代远之前便存在于遥远彼岸,孕育出极端矛盾的某个世界。 允许这种矛盾的免罪金牌绝对不是无知。 谁是真实,谁是虚幻在这时不过是芝麻小事。 因为只要某一方为真,则另一方为假。 但倘若真才是假,则两方皆有相同价值,却又同样不具价值。 我如此认为。 零崎亦如此认为。 就单纯的感觉而言,我跟零崎的关系是如此接近。 体认到双方如出一辙,但又明了对方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我搞不好也会变成你那样,所以才对你有好感吧。” “我是绝对不可能变成你那样的,所以才对你有好感。” 这也是对话的片段之一。 终究只是戏言。 结局就是如此。 我们大概都很讨厌自己,因此那是同族厌恶,亦是同种憎恶。 正因为我们过于讨厌自己、过于憎恨自己、过于诅咒自己,才能够讽刺地认同不是自己的对方。 认为对方很特殊。 那当然很特殊。 我是旁观者,零崎是杀人鬼。因为那正是隔着镜面的正反两极。 然而。 爱做梦的少女,伸出那双婀娜玉手,轻轻触碰镜面的那一刻,感到得大概是空虚。虚无、零散的感觉。 自己容许的存在,不被某个人容许。 更进一步地说,对于某个人而言,自己容许的存在根本就可有可无。 少女终于明白。 那一瞬间,并非夸大其辞。 对少女而言,一个世界就此瓦解。 因此,这是一个世界解体的故事。 甚至无须“群青色的学者”与“火红的最强人类”插手,只因“那里本来就是如此”的无谓理由而崩塌的世界。 当孕育出正当矛盾的错误答案,同时降临于“人间失格”与“不良制品”时,一切都将回归于零。 是故—— 第一章 剥落斑残之镜(紫之镜) 0 我的世界最棒。 1 位于京都市北区衣笠的私立鹿鸣馆大学内,共有三间餐厅。其中最受欢迎的乃是存神馆地下餐厅(被爱好者昵称为“存家”)。超人气的理由是菜单种类丰富,以及旁边有一间学生书局。 我那天第二堂没有课,于是在第一堂课结束后,独自来到存神馆地下餐厅。一方面是因为那天不小心睡过头一小时,来不及吃早餐,所以决定提早吃午餐。 “这种时间果然很空…天助我也。” 我一边嘟哝,一边拿起托盘。 “天助我也”是否是这种场合使用的成语?我侧头质疑自己的言论,同时向前行进。 那么,该吃什么东西呢? 我基本上不是美食家,对大部份的食物都没有好恶。不论是甜的、辣的,通通来者不拒。话虽如此,最近事情略有不同。 约莫一个月以前,曾经度过三餐皆是美食飨宴的一周生活,受到那个骇人记忆的后遗症影响,至今嘴巴依旧相当挑。 换言之,近一个月来我几乎无缘享受“喔,这个真好吃!”的感觉。每次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少了什么、缺了某种重要元素的感觉。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可是我对那种感觉也有些厌倦了。在这里解决那个问题也是一个选择。幸运的是,我已经想出了两个方法。 其中一个非常简单,就是单纯享用美味的食物。 “不过,我可不指望大学餐厅里有什么佳肴。” 除非再次漂流到那座跟巴诺拉马岛一样异样、异常的孤岛,否则这个方案绝对不可能执行。(注:巴诺拉马岛…出自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 尽管不至于宁死不屈,但还是希望可以“谢谢再联络”。 “所以这项提案驳回。” 我对自己的台词大点其头。既然如此就剩另一个方法,这也是相当荒诞不经的提案。 简言之,“不听话的小孩就该好好教训”。换句话说,大部份的问题都能靠给予或掠夺来解决。 我移动至盖饭专区,向店员说:“对不起,请给我大碗泡菜盖饭,不要白饭。” 欧巴桑店员满脸疑惑地抱怨:“那就只有泡菜喔。”但还是按我的要求制作。明明是毫无制作价值,真是了不起的敬业精神。 装了满满一碗的泡菜小山。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舌头顽强到吃完这一碗还能维持原本的味觉。 我满意地点点头,将碗公置于托盘,结了帐。 餐厅空旷到让人不知该坐哪才好。再过一个小时,这里就将坐满第二堂中途逃课的学生。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暗思必须在那以前离开,便选了靠出口的位置。 “赶快吃吧。” 我低语完,先吃一口。 “…” 这个… 颇难下咽。 我必须吃掉一整碗这种玩意吗… 这难道不是世俗所说的自杀行为吗? 我为什么非得做这种事情不可? 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总之,就是因果报应吗?” 也可称为自作自受。 我接着就开始默默吃着。要是一直自言自语,可能会被别人当成怪胎。纵使不会,用餐中说话也称不上是礼貌的行为。 “…” 然后。 差不多到了极限吗?别说是舌尖,就连脑袋都开始麻痹,我到底是在干什么?话说回来,我究竟是谁?“谁”又是什么意思?基本上,“意思”又是什么?就在我连那种事情都已经搞不清楚的时候。 “嗨!” 有人出声招呼。 她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你的托盘推过去一点。” 她边说边自顾自地将我的托盘推过来,在腾出的空间放下自己的托盘。托盘上摆着奶油蘑菇意大利面、鲸鱼海带沙拉,还有饭后甜点的水果,共计三个盘子。 喔喔,物欲追求者! “嗯?” 我左顾右盼。餐厅依旧人烟稀少,甚至可说是空空荡荡。既然如此,她为何选择在我对面吃奶油蘑菇意大利面?是某种惩罚游戏吗? “…哇哇!那是什么?根本只有泡菜嘛!”她看见我的中餐后,惊异地说:“好厉害!吃一整碗泡菜耶!” 她杏眼圆睁,双手高举。那也许是高呼万岁的意思,也许是拱手投降的意思,说不定她是伊斯兰教的信徒。 不论何者都与我无关,而且假使真是如此,我也只会感到惊讶吧。 参杂一点红色的及肩短发。既像是学生头,又像是娃娃头。服装方面很正常。很有鹿鸣馆大学生的风格,极为普通的打扮。一坐下就顿时矮了许多,大概是穿了长筒靴。 五官显得很稚气,因此看不出是学姊或学妹。模样比较像是学妹,不过既然我是一年级,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喂,你不出声的话,很寂寞耶。” 灵动的双眸窥探着我。 “你…”我终于开口:“你是哪位?” 我肯定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一个月以来,我发现这间大学的空间里不知为何存在许多直爽的人类。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像交往十多年的老友般主动攀谈,因此对缺乏人物记忆力的我而言,是颇为伤脑筋之事。她想必也是这一类型。担心她是想劝我加入某某社团或某某宗教,才会有此一问。 “哎哟!”结果她竟摆出大吃一惊的姿态大嚷:“讨厌,你忘了?忘记了?真的忘掉了?伊君,你好冷淡!” 咦? 从这种反应看来,好像不是第一次见面。 “呜哇,吓死人了。真拿你没办法耶。嗯,也不能怪你,毕竟伊君的记忆力不好嘛。好,就来重新自我介绍吗?” 她说完,将双手掌心伸向我,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葵井巫女子,4649,请多指教!”(注:4649…音同日语的请多指教…) “…” 招惹到麻烦人物了。 姑且不管我们是不是初次见面,这是我对葵井巫女子的第一印象。 2 听完她的说明,原来事情非常单纯。 巫女子是我的同学。除了基础专题以外,就连语言学也跟我同班。我们经常见面,不但黄金周以前的班级露营同组,就连英文课都曾经两人一起练习过。 “喔…如果光听你的说明,我不记得你反而很奇怪啊。” “是很奇怪呀,嘻嘻嘻。” 巫女子一阵轻笑。自己的存在被人遗忘,尚能发出如此开朗的笑容,看来她的神经颇为健壮,我想巫女子大概是个好女孩。 “唔,被别人忘记的话,当然也会害怕。不,肯定要大发脾气。可是伊君就是这种人嘛。该怎么说才好呢?虽然不会忘记绝对不能忘记的事,但是不太可能忘记的事却一下子就忘了。” “呃,这倒没办法反驳。” 或者该说,正如她所言? 有一次甚而忘记自己是右撇子还是左撇子,用餐时愣在当场。关于这件事再多嘴补充一下,其实我是左右开弓的。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不用上课吗?” “上课?这个嘛…” 巫女子不知为何看起来分外开心。不,我想她的内定值就是这般兴致高昂的女生。我不记得她,因此也不晓得事实为何。但不论如何,看着笑意盈盈地说话的巫女子,当然不是什么烦闷之事。 “嘿嘿嘿,逃课啰。” “大一还是乖乖出席比较好。” “哎,因为很无聊嘛,一点都不好玩。是什么课呢?好像是经济学,通通都是专业用语,又是数学。巫女子是文科的!而且伊君自己还不是逃课了?” “我是没课。” “真的吗?” “嗯,星期五只有第一堂跟第五堂有课。” “呜哇!”巫女子又举起双手。 “那样不累吗?有六小时的无聊时间耶。” “我本来就不讨厌无聊。” “喔,我就觉得讨厌的时间很无聊。嗯,原来还有这么多不同的想法。” 她边说边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可是一直没办法将面条好好放在汤匙上,频频失败。我边看边想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才能送进口里,她却放下叉子,改用筷子。真是超级容易放弃的丫头。 “喂…” “嗯?什么事?” “还有很多空位。” “对呀,不过我想马上就会坐满了。” “现在很空吧?” “对呀,所以呢?” “我想一个人吃,你换个位子吧。”我原本想这样告诉她。然而一看见那种几近不设防,压根没想过会被对方拒绝的笑容,就连我也不禁泄气。 “不,没什么。” “嗯?伊君真怪。”巫女子嘟起嘴唇。 “啊,不过如果不怪的话,就不像伊君了。奇怪就是伊君的人格特征嘛。” 隐隐有一种被人羞辱的感觉。话虽如此,比起被认识近一个月的人遗忘,这点羞辱倒也不算什么,于是假装没听见将注意力转回泡菜。 “伊君喜欢吃泡菜吗?” “不,没有特别喜欢。” “可是好大一碗耶!韩国人也没有吃那么多的泡菜喔。” “这是有原因的” 我说着将泡菜送进嘴里。碗公里还剩一半以上的泡菜。“哎,很无聊的原因。” “原因?是什么?” “你先试着自己想想看。” “咦?那个…嗯,说得也是” 巫女子双手抱胸,陷入沉思。可是必须吃掉一大碗泡菜的“原因”,当然没那么容易猜到,她维持那个姿势一会儿,最后松开双手说:“哎,算了。”果然是个容易放弃的丫头。 “啊!话说回来,我有件事一直很想问伊君。反正机会难得…现在可以问吧?” “无所谓…” 所谓的“机会难得”,不是在那个机会是偶然的情况下的惯用句吗?就我所知,巫女子刚才是主动走到我对面的位子。 或者,她有什么重要的事? 巫女子仍然笑容满面地问:“伊君在四月初的时候不是没来上学?是什么原因呢?” “…哎呀。” 我停下手中的筷子,夹在筷子间的泡菜也因此掉回碗公里。 “呃…那是因为~~~” 我的表情肯定非常为难,巫女子突然仓皇失措地挥手,连珠炮般地解释说:“啊,假如有难以启口的原因就别讲了。我只是随便想想,就像是‘巫女子的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 “嗯,不过,倒也没有什么难以启口的原因。事情很单纯,我那时刚好去旅行了。大约一个星期。” “旅行?” 巫女子宛如小动物似的用力眨眼。因为她的情绪表现得很明显,我也很容易说话。巫女子似乎是倾听高手类型的女生。 “旅行?去哪里?” “到日本海的无人岛逛了一圈。” “逛了一圈?” “嗯,至少不是深度旅行。也因为那次旅行,才沦落到必须吃泡菜。” 听了我的台词,巫女子脖子一歪。那也是正常的。不过,我基本上是怕麻烦的人,也不打算仔细说明。更重要的是,那种事教我如何说明才好? “总而言之,只是去旅行,没什么复杂的原因。” “喔~~~原来是这样…” “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啊,不”巫女子的双颊飘起两朵红云。“那个…呃…我以为是受了什么伤而长期住院。” 真不知她是如何创造出那种想像?不过刚入学就请一个星期的长假,或许也只能想到那种原因。至少比“我去旅行一阵子”更有现实感。 “原来如此,总之就是像迟了一点的毕业旅行啰?” “对!就是那种感觉。因为来不及预约,延到四月才出发。” 我耸肩说道,但事实截然不同。 说到毕业旅行,我从小学迄今都没有“从学校毕业”的经验。但若要说明这件事,话题不免变得又臭又长,而我也不想对别人多加解释,因此姑且同意她的言论。 “喔…”巫女子的表情很微妙,不知是否接受我的说法。“那是一个人旅行吗?” “嗯。” “原来如此。” 迷惑霎时变为晴天般的爽朗笑容。她就像没有表里之分的女生,可以坦率表达感情到令人羡慕的程度。 到令人羡慕的程度? 不,我并没有感到羡慕。 “所以…你究竟有什么事?” “咦?” “你是有事找我吧?是什么?明明空位那么多,你却故意坐在我的对面。” “嗯。”巫女子轻轻眯眼,看着我的胸口附近。“没事的话,就不能一起吃饭喔?” “咦?” 这次换我脖子一歪。 巫女子看见以后,又继续追问:“喔…很困扰吗?我在外面闲逛时看见伊君在这里,才想说可以一起吃个饭的。” “啊啊,原来如此。” 换言之,就是想找吃饭聊天的对象?对于吃饭这种私事,我比较喜欢独自解决,但有许多人把用餐时间视为聊天时间。巫女子大概就是那种类型的人。因为逃课而找不到一起吃饭的朋友,才会主动向偶然发现的同学攀谈。 “如果是这样,倒也无所谓。” “哈哈哈,谢谢,终于放心了。要是伊君说不行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你会怎么办?” “咦?嗯,反正就先这样。” 巫女子说完,假装握住自己的餐盘两侧,然后咻的一声将双臂往我的方向一转。 “大概是这样吧?” “喔…” 只不过被拒绝就这样,尽管知道她在开玩笑,我也感到有些放心。或者该说,若是巫女子确实很可能会这么做。彻底表现欣喜之情的她,生气时不这么反应也很奇怪。 “嗯,反正我也没事。如果只是聊天,陪你也无所谓。” “嗯,谢谢。” “那么,要聊什么?” “啊,呃…” 在我的催促之下,巫女子开始不知所措地摩擦筷子。大概是在思考应该聊什么话题。 虽然我自己并不记得,可是既然我们认识近一个月,巫女子对“我”这个人格的表层应该也有一定理解。对于我这种不懂世故、欠缺常识,以为足球就是脚上棒球的人,巫女子究竟会说什么话题?我也不禁大感有趣。 这时,巫女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击掌说道:“最近社会真乱呢。” “咦?什么?” “……啊,呃…就是那个呀,闹得沸沸扬扬的拦路杀人鬼。就算是伊君也该听过吧?”就算是伊君。 巫女子的那种说法实在太、太、太过分了,或许非常值得发怒。然而,这也只有听过“拦路杀人鬼事件”的人才有生气的权利。 “别把我当白痴!我当然听过那件事!” ~~~这还算正常的生气方式。 “啰嗦!不知道啦!白痴!” ~~~这只能说是恼羞成怒。 “唔?怎么了?伊君。” “没事。那个拦路杀人鬼是什么?” 这时想当然不是在寻求“猝然对路人施加危害之人”这种标准答案。 “咦?”巫女子一脸错愕。“骗人的吧?伊君是想被吐槽?还是在搞笑?电视上不是一直在播?住在京都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家没有电视也没有订报纸。” “网络呢?” “啊…我没有电脑,在学校也很少上网。” “呜哇,伊君是山顶洞人耶!”巫女子钦佩不已地说:“是有什么主张吗?所以才决定这样。” “嗯,也称不上什么主张。该怎么说呢?我就是讨厌拥有东西。” “喔,划时代!伊君好像古代的哲学家!喔耶~~~” 巫女子兴高采烈地拍手,假如她知道是“因为房间太小”这种现实、穷困的理由,难保她还会有相同的反应。 报纸这种东西的累积速度很快。 “既然你说‘住在京都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拦路杀人鬼’就是发生在京都的事件啰?” “嗯,对呀。因为闹得很凶。古都古都大混乱。很多学校还中止毕业旅行呢。” “喔…真可怜。” “已经有六个人被杀了耶!而且还是现在进行式!犯人行踪不明!”巫女子略显兴奋,口气炽热。“被刀子刺杀,内脏那些都被搅得乱七八糟的!好可怕呢!” “…” 姑且不管目前正在用餐。毕竟她会提起这种话题,我也不是没有责任。话虽如此,滔滔不绝地讲述杀人事件的巫女子,又是何等人物? 无论如何,置身事外是很可怕的。 “六个人…那算很多吗?” “当然多呀!是非常非常多的哟!”自己又不是犯人,巫女子却说得有些洋洋得意。“在国外或许不算多,可是日本的连续杀人事件很少呀!非常骇人听闻哩。” “喔…是吗?难怪这阵子附近的巡逻警车特别多。” “对呀,新京极附近还有机动队的队员呢。不过机动队的人在那种地方出没,不禁教人想像到祇园祭。” 不知有什么奇怪,只见巫女子一个人嗤嗤轻笑。 “喔…原来如此。发生了那种事件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点头响应巫女子,内心不禁暗想“玖渚那丫头大概会很喜欢这个话题”。 玖渚的全名是玖渚友,是我少数的朋友之一,或者该说是唯一的朋友,是喜欢收集这类事件的十九岁女生。电子工学与机械工学的工程师,蓝色头发的奇异自闭丫头。她跟我不同,别说是对信息不生疏,根本就是搜集情报的专家。不用我告诉她,她肯定早就知道这起杀人鬼事件了。 不,何止如此,她大概正在进行某种对策。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五月开始之后吧?应该不会错。怎么了?” “不,只不过随口问问…” 我吃下最后一片泡菜。别说是舌头,整个口腔都已完全失去知觉。明天开始肯定不会再说出“这顿饭不好吃”的任性言论了。不过仔细一想,一碗泡菜就可以改变自己的主张,我的味觉或许非常贫乏。 哎,反正这种东西也只是心情问题。 “我吃饱了。那么,下次再见。” 我放下筷子,从位子上站起。 “啊!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你要去哪?”巫女子慌张地拉住我。“等一下嘛!伊君!” “要去哪…既然吃完了,想说去书店逛逛。” “我还没吃完呀!” 回头一看,巫女子的餐盘上确实还残留一半以上的料理。 “可是我吃完了。” “别说得那么无情,等我吃完再走嘛。” “我为什么要做那么浪费时间的事?”我的人格没有强烈到可以说出这种话。 我是非常容易随波逐流的人。 “好啦,反正我也没事。”反正我也没有非做不可的事,也不是吃不下任何东西。既然如此,就来吃个饭食之类的吧。“那你等一下,我再去点个东西。” 我反向穿越收银台(违反规则),目光望向墙壁上的菜单,心想这次叫个牛肉盖饭。哎呀呀,怎么比吉野家贵?既然如此,就点其它的吧…正当我兀自迷惑时,柜台后面的欧巴桑开朗地笑道:“又是泡菜吗?” “对。” 啊! 我竟然点头了。 “马后炮。” 不,这种情况应该说“后悔莫及”吗? 然后在数十秒之后,我一手拿着一碗高高隆起的泡菜(欧巴桑特别赠送),回到巫女子对面的位子。 “那是什么?莫非是故意让我吐槽?” “不用在意。我们刚才在讲什么?” “咦?是什么呢?忘记了。” “啊,对了,那来谈谈功课吧。” “死也不要。”巫女子猛力摇头。 “为什么?今天第一堂课有些地方不太懂,我们来讨论一下吧。那是一年级的必修课,巫女子也有修吧?我个人认为那是因为教授的解说不够清楚,你觉得呢?” “什么你觉得呢?又还没考试,哪有男生会跟女生聊这种话题的?” 我只不过是开开玩笑,但巫女子似乎真的很讨厌这类话题。 “原来如此。巫女子不喜欢念书吗?” “又不是只有我,大家都不喜欢念书呀…” “喔,这可能有赞成跟否定的两种意见…可是巫女子,既然不喜欢念书,又何必上大学?” “呜哇,那是禁忌的话题哟。说了一切就结束了,呜…因为,可是大家都是那样的吧…”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好像抓到某种核心,巫女子显得有些悲伤。话说回来,好像有人说过“日本大学不是想念书的人该去的地方”?另外还有“大学是进入社会前的准备期间”云云。 她又若无其事地说:“日本的义务教育是到大学为止嘛。”换言之,“大学生的头脑等于小学生”吗? “嗯,不过,意思就是日本人在小学阶段就具有大学生的知识啰。所以,虽然日本社会是由这群盲目读大学的年轻人承担,却还能成就经济大国。这么一想,日本真是厉害。” “你要这么解释也可以…” “伊君喜欢念书吗?” 我耸耸肩。当然不是那样。 反而非常讨厌。 “不过用来打发时间还不错,或者该说是逃避现实的手段?” “一般来说,念书这种事情才是现实吧…” 巫女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之后大概决定专心用餐,暂时安静地享用沙拉。 嗯,话说回来,一盘意大利面、一大碗沙拉再加上甜点,以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女生食量来看,究竟是否适当?我周围没有可以当作基准的女生(只有极度偏食者、大胃王或者罕见的绝食者),因此无从判断。可是,巫女子的体型既非过度瘦削,亦非过度肥胖,至少对当事人来说,那是适当的份量吧。 “那个,你一直盯着我,我会吃不下。” “啊,抱歉。” “不,没什么,没关系。” 于是巫女子继续用餐。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巫女子向我投以窥伺的眼神。不,那只是现在突然变得很露骨,其实从一开始坐下以后,巫女子偶尔就会以窥探的目光看着我。宛如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那种目光。 所以,我才会认为她找我有事那个推测看来并没有错。 巫女子终于下定决定,没吃甜点就放下筷子。接着脸上浮起略显恶作剧似的笑意。最后探出上半身,贴近我的脸孔。 “那个伊君。” “什么?” “其实呀,巫女子好像有事想拜托伊君。” “不可能。” “就是有!”巫女子缩回上半身,重新坐正。“伊君明天有空吗?” “如果没有任何预定就叫有空的话,我也不能不说是有空。” “真是拐弯抹角耶。” “那就是我的风格。”我一边咀嚼泡菜,一边应道:“简而言之,非常有空。” “是吗?有空吗?太好了!” 欣喜若狂的巫女子将双手置于胸前合十。嗯,在下星期六没有任何预定这档事,竟能给予他人这般美妙的欢欣和滋润,身为闲人可真是三生有幸。 话不能这么说。 ……这下子不妙了。 仿佛将被冲走的预感。 “我有空的话,对巫女子就有好处吗?嗯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挟弹者,又在其后。也可称为食物链,真是了不起的循环。” “嗯,那个呀,既然明天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下?” 巫女子并未听我说话。合十的双手如此宛如“肯求”般地略微左倾,再加上附赠酒窝的笑脸。那是彻底违反规则的恳求姿势。倘若对方使出这种招术,十之八九的雄性生命体必定惨遭攻陷。何止如此,根本就是期盼被对方攻陷。 “我不要。” 即使如此仍旧狠心拒绝的自己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咦?为什么?”巫女子说道:“不是有空吗?伊君,不是没事吗?” “确实是有空,可是我并不讨厌无所事事。你也曾经想要轻轻松松地发一整天呆吧?任何人都这么想过。想要逃离人世喧嚣,从恼人的人际关系中解放,任何人都这么想过。任何人都有思考自我人生的权利与时间,而我的比例又比其它人更多。”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没有听过详情就拒绝他人,伊君太乱来了啦!就好像‘国二学生组乐圈,可是成员都是贝斯手’!” 真是精辟入微的比喻。 仔细一看,巫女子现在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不,何止是泫然欲泣,巫女子的大眼睛一角,既已开始累积即将滴落的水分。这实在不是我所乐见的情况。 我环顾四周。存神馆地下餐厅差不多要进入拥挤的时段,学生人数逐渐开始增加。如此一来,必须避免陷入过于引人侧目的状况(例如让比较可爱的女生哭泣的状况…等等)。真是的!只不过稍微拒绝一下,又何必哭哭啼啼? “哎,你冷静一下嘛,我听你讲就是了。啊,你先吃个泡菜。” “嗯…” 巫女子按照我的吩咐,将泡菜送至口中。接着轻轻发出“呜哇!”一声惨叫,开始嘤嘤哭泣。巫女子对刺激性食物的抵抗力似乎很弱(虽然那正是我的目标)。 “哎哟,好辣喔…” “嗯,因为是泡菜嘛…不辣的泡菜就不是泡菜了。” 据说也有糖渍泡菜这种东西,幸运的是我至今未曾亲睹。希望这种东西今后也继续待在跟我没有关系的地方。 “呜呜…好过分…伊君好坏哟…对了,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拦路杀人鬼吧?” “不对!是明天的事啦!” 巫女子“砰”地一声拍桌,好像真的有点转换成生气模式。大概有点欺负过头了,我也稍稍反省了一下。 “呃,你认识江本同学吧?” “姑且不管认不认识,总之不记得。” “专题跟我们同班呀,这种发型的女生。” 巫女子咻的一声将拳头放在耳朵旁边。可是,根本没办法从那个姿态想像出“江本同学”是什么发型。 “是相当显眼的女生喔,老爱穿亮晶晶的衣服。” “喔…因为我不太注意别人全名是?” “江本智惠,睿智的智,恩惠的惠。” 犹如将要倒立奔出的名字。假使问我有无印象,我也觉得曾经听过,不过没有自信。“啊啊,那个女生呀?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戴隐形眼镜的女生嘛?”倘若这样胡乱响应…… “骗你的哟!没有这个人!哇哈哈…你中计啦!嘻、嘻嘻!” 万一被对方这么吐槽,那真是无脸见人了。不,巫女子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她的绰号叫小智。” “没办法接受那种结果哪。” “咦?为什么?”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如此说完,我缓缓摇头。“抱歉,完全不记得。” “我想也是。”巫女子莫可奈何地笑了。“不过也不可能不记得我,却记得小智嘛。万一记得的话,巫女子可就震惊了喔。” 不知这是什么逻辑,总之能够避免让巫女子震惊,我的记忆力倒也不是一无可取。尽管觉得这个理论有些奇怪。 “那么,对了,贵宫同学呢?贵宫无伊实?我都叫她小实。” “她也是同学?” “嗯。”巫女子振首。 “还有宇佐美秋春。因为秋春君是男生,你应该记得吧?” “我的记忆力是男女平等的。” “可是铁定不是女性主义者…” 巫女子装模作样地长长叹一口气,不过当事人应该没有装模作样的打算。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可是不对的是我的记忆力,绝对不是我本人。 “总之啊,小智、小宝跟秋春君,再加上巫女子,合计四个人。我们四个人明天晚上想要举行派对。” “喔,有什么原因吗?” “是小智的生日呀!”巫女子不知为何显得意气扬扬。双手叉腰,竭力挺胸的模样倒也挺可爱的。“五月十四日!二十岁生日快乐!” 既然是同学,应该跟我一样是大一,所以智惠是重考一年才考上鹿鸣馆的吗?不,或许跟我一样是从国外回来的。无论何者都无所谓。 “顺道一提,我是四月二十日生的十九岁哟。” “喔。”我也没什么兴趣。 巫女子接着又说:“呃…反正明天是小智的生日,我们四个人决定轻轻松松办个生日派对。” “喔,可是难得过生日,参加者还真是少数精锐哪。” “嗯…对呀,因为我们虽然喜欢热闹,不过都是讨厌人多嘴杂的麻烦分子。” “是吗?既然如此,四个人就刚刚好了。” “咦?”巫女子讶然抬头。 “五个人的话,可能会破坏那个平衡。” “咦?啊?” “既然如此,帮我跟他们打声招呼,Happy birthday to you!” “不是我生日啦!啊,这不重要!别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我才说到一半!” “因为别人的意见只能听一半…” “这句话不是那个意思吧?” 我正准备离去时,巫女子一把抓住我的袖子,硬生生地将我压回椅子上。就算她才说到一半,听到这里大概也可以猜到结果了。 “所以,就是要我一起去参加那个生日派对。” “哇!吓死人了,宾果!” 巫女子惊讶地高举双手,不过这次看起来真的很假。巫女子或许并非没有表里之分,只是单纯不擅演戏。 “好厉害…伊君简直就像超能力者耶。” “别跟我说超能力者的话题…我不想听。”我轻轻叹息,然后问她:“为什么要我参加?我应该没见过智惠、无伊实跟秋春君才对。” “应该有见过才对呀,毕竟是同班同学。” 说得也是。 嗯…莫非我有健忘症?从以前就不善于记人,最近尤其严重。别说是那三个人,即使是这间鹿呜馆大学的相关人员,我也不记得任何一个。 那很可能是,对他人的漠不关心所致。 尽管跟脑部结构没有关系。 简言之,那并不是缺陷。 也不是缺乏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损坏了。 “难道只是我不记得,其实我跟那三个人是好朋友?无论如何,我还不至于忘记朋友才对。” “不是那样的。”巫女子略显哀伤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想应该很少交谈吧?你看,伊君总是这样扳着脸孔,一副看破红尘似的扬着下巴、眯着眼睛,简直就像轻蔑似的看着世事。现在也是。该怎么说呢?让别人不知该怎么跟你搭讪。就好像这附近筑了一道墙,又好像AT力场全开。而且还大刺刺地坐镇在教室正中央,而不是躲在角落。” 极度希望她别再招惹我。基本上,既然她这么认为,我甚至想叫她“那就别跟我搭讪”。但我当然不可能这么说。 我吃完泡菜。两碗公的量毕竟有些过头,有一种恶心的饱足感。这阵子铁定是不会再碰泡菜了… “可是伊君跟我不是感情很好?” “我们感情很好吗?” “感情很好!” 巫女子“砰咚”一声双掌同时拍打桌面。巫女子一旦情绪激动,好像就有殴打附近物体的习惯。至少想要激怒她的时候,万万不可靠近那双细腕的触及范圈。总而言之,保持二足距离再进行挑衅才是上策。换句话说,打电话时是最佳时机。 不对,我为何要筹谋激怒巫女子的计划? “所以呀,我当然会跟他们提到伊君啰。” “或许吧。” “然后,听过的人也觉得你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但或许是很有趣的人。” “嗯,倒也不无道理。” “既然知道是很有趣的人,即使对方是怪人也想认识认识,不是很正常的想法吗?” “也对,每个人都有中邪的时候。” “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巫女子充满期待的双眸直勾勾地注视我。我假装喝茶,避开她的视线。不用想也知道,一杯茶也无法治愈口腔的麻痹状态。 “嗯…我懂了。” “你终于懂了吗?” “机会难得,明天回老家住吧。” “别故意安插计划呀!连黄金周都没有回老家的人!” 巫女子再度拍打桌面。虽然有些在意巫女子是如何得知我在黄金周的行动,大概只是我自己忘了以前跟她提过吧。 “可是那个…对了!母亲节快到了嘛。” “母亲节是上星期啦!而且伊君才不可能这么孝顺!” 相当过分的指责。但假使一如巫女子所言,不可能那么孝顺的十九岁,又岂会对同学流露善意?巫女子越说越激动,或许早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拜托嘛,我已经告诉他们会带你去了,就当替我做个面子。” “你好像有所误会,我订正一下…我不是有趣的聊天对象。大家都说我是性格阴沉混浊的十九岁。” “唔…就好像‘有两个作家的蛋,可是一个未受精,另一个有硫璜味’。”巫女子不胜悲伤地紧咬下唇。“嗯,伊君,就当做好事陪我去嘛。这当然是我的任性,我会替你付酒钱的。” “不好意思,我不太能喝酒…” 这是真的。 “为什么?” “以前曾经一口气喝光一瓶伏特加。” 我并没有告诉她事后的情况,不过,总之我从此就将摄取酒精这件事从人生中排除了。我并非绝顶聪明之人,但也没有愚蠢到不会从经验中学习。 “呜哇…就连俄罗斯人都不会做那种事耶!”巫女子真的很惊讶。“啊啊,是吗…不能喝酒啊那就伤脑筋了…” 再度陷入沉思的巫女子。不能喝酒的人参加派对是什么结果,巫女子似乎了然于心。莫非她虽然并非不会喝酒,却也不是海量之人? 话虽如此… 我亦没有冷血到看着巫女子在眼前苦思恶想,仍然一无感慨的程度。 哎呀呀…我真的是很容易随波逐流。若是容易受人情感动,倒还可以端个架子,但倘若只是容易随情况改变,根本就是缺乏个性。 “好…我知道了,如果可以板着面孔占据房间正中央的话。” “嗯…说得也是…毕竟太麻烦伊君了…可是真的可以吗?” 巫女子休地一声探出上半身。尽管比喻不是很恰当,但她的反应就小狗发现前面摆着食物。猫咪在这种时候可能会露出“莫非是陷阱?”的警戒心,巫女子却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尽管外表像猫,不过她的动物属性大概是狗。 “可以吗?伊君,真的愿意陪我去吗?” “可以…嗯,反正我也没事。”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太过无情,暗咒自己为何不能说得更漂亮一点。话虽如此,巫女子还是兴奋大叫:“哇…”然后浮起天真烂漫的笑容说:“谢谢!” “不客气。”我一口喝完茶水。目光一转,巫女子的甜点也吃完了,我于是重新站起。 “啊,等一下。伊君,你的手机几号?我再跟你联络。” “咦?嗯…”我从口袋取出手机。“啊啊,呃…我忘了。” “我想也是…呃……那你拨给我,号码是~~~” 我按下巫女子说的号码,她的小包包里传来手机铃声。大卫鲍伊。若说人不可貌相也有点过分,不过巫女子的喜欢的音乐相当有品味。 “嗯,这样就没问题了…哎呀?伊君没用手机吊饰呢。” “嗯啊,我不太喜欢那种娘娘腔的东西。” “手机吊饰很娘娘腔吗?” “你那么认真问,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至少不是男子气概的东西吧?” “嗯,或许是吧。”巫女子勉为其难地应道。 “那就说定了。”我拿起托盘离开位子。“明天见,巫女子。” “嗯!不可以再忘记巫女子哟!” 巫女子用力挥手说。我轻轻挥手回应,离开了餐厅。归还托盘跟餐具后,直接走到旁边的学生书局。既然是校园书局,当然大部份都是学术相关书籍,比较缺乏娱乐性。但是可以打九折,再加上这间书店的杂志不知为何(为什么呢?)异样充实,因此顾客熙来攘往。 我走到讲谈社小说的专柜,拿起一本书。 冷不防。 想起来。 “咦?巫女子刚才好像叫我伊君…” 重新一想,那倒是挺新鲜的叫法。因为巫女子叫得太过自然,我才没发现,但实在很难想像我以前容忍她使用如此亲昵的绰号。 我试图回想,却也搞不清楚。当然不可能有被她如此呼唤的记忆,但话说回来,亦没有不曾被如此呼唤的记忆。不过既然对巫女子本人的记忆都如此淡薄,自然不可能记得这种芝麻小事。 “嗯,算了。” 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如此告诉自己,开始在书店里阅读小说。 对。 这种事,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种事,不可能造成别人死亡。 天下一片太平。 纵使天上没有任何人存在,结果还是一样。 3 人生的致命伤究竟是什么? 惨遭斩首。 那当然是无庸置疑。 剜下心脏。 这亦是理所当然。 破坏脑部。 即所谓势所必然。 让人窒息。 亦是万无一失的方法。 然而,我所说的“致命伤”,并不是指这类微不足道、不值一哂之事。 所谓人生的致命伤,乃是让人类陷入明明是人,却亦非人。生而为人,却无人生。明明活着,却如行尸走肉等,陷入此种骇人情况的打击。 是指正因具有理性,故而陷入相对的矛盾,整个人惨遭吞噬、击溃的情况。 那就是我所说的致命伤。 简言之,就是“失败”。 这时非常重要的是,即便失败仍然可以继续。 我们的世界极度缺乏紧张与刺激。 过于温柔,才显得残酷。因为是恶魔,所以是极乐。 老实说,纵使犯了什么天大错误,人类也不会死亡。或者应该说是死不了? 对,不会死的。只会痛苦。 只会单纯地心急如焚。然后不断继续。不论到何时、何处都继续下去。 只不过毫无意义地继续下去。 人生之所以不是游戏,并非因为不能“重新启动”而是因为人生没有“游戏结束”之时。 明明很久以前就己“结束”?明天依旧到来。黑夜过后就是天明。冬季结束就是春季。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明明是致命伤,却无法让人死亡,这是绝对矛盾。这就好比询问:“人类在超越光速的状态下回头时,视觉能够捕捉到什么?”这种不合常理的问题。 自己是自己的可能性既已断绝,却仍然可以继续。不论多少次都可以重来。人生永远可以重新开始。 然而,那就像是不断重复品质低劣的复制行为,每次重来的时候,自己这个存在都不断劣化。 不久之后, 自己真的是自己吗?抑或者… 很久以前, 就已经堕落成… 不同的东西? 是否业已退化? 正如同主观者终究无法成为第三者, 自己亦无法成为自己的旁观者。 所谓的致命性正是指这件事。 “总之,就是精神论啊…” 口里嘟哝,内心想着这些无谓之事,同时吃着麦当劳新推出的汉堡。 超值全餐,五百二十二圆日币。 或许是上午的泡菜作战成功,舌头终于恢复正常的味觉,十分美味可口。嗯,既然身为日本人,倘若不能体会麦当劳的美味,那就万事休矣。 时间是晚上七点半。 地点是四条通与河原町通交叉口附近的新京极通。 第五堂课结束后,我想要一睹巫女子所说的机动队,为了打发时间才来到这里。 放置汉堡的托盘旁有一本杂志。俗称的八卦周刊。是在大学的学生书局买的,书皮上写着——《封面特集:开膛手杰克现身魔都!》 “品味真差。” 购买这本杂志的第二个理由正是这种毁灭性的品味。不用说,第一个理由当然是因为它大篇幅介绍了巫女子所说的那个“拦路杀人鬼事件”。 将两根薯条一起放进嘴里,咬着吸管喝可乐。我无意识地翻开内页。第一页的背景是血淋淋的尸体照片,以大大的粗体字写着:《目前,震撼京郁的杀人鬼!》 极度不祥之感。 “刊登这种照片不违法吗…” 一边呢喃,一边翻阅内页。我已经看了那篇报导好几次。因此对这个事件,即使称不上透彻,也拥有一定程度的知识。 传媒称该事件是“京都连续拦路杀人鬼事件”。 直截了当、毫无新意的称呼,但这种地方亦无须过分讲究。 然而,略去此点不谈,这个事件确实不太适合使用“拦路杀人鬼”一词。 “拦路杀人鬼”的定义是“猝然对路人施加危害之人”。但这个事件的犯人,却是将被害人带到人烟稀少之处,再以锐利的刀械加以杀害,事后还解剖尸体。 与其说是拦路杀人,更像是变态杀人。开膛手杰克的比喻,倒也甚为贴切。 “一共杀了六个人啊……真厉害。” 我将杂志收进包包,一面低语。 对,六个人。正如巫女子所言,不到两周就达到这个数量,老实说真的太夸张了。 很可能是史无前例吧。头两件也就算了,接下来四件,警察也在各处展开搜索,甚至还派遣机动队,对方却讥讽似的不断重复杀人行为。 被害人之间没有关联。男女老幼都不放过。根据警察的看法(不过任何人的看法都是这样吧),犯人似乎是随机杀人。 是故,不可能六个人就结束。 还会继续下去。只要那个杀人鬼尚未厌倦,或者忽然决定主动停止杀人活动,这个事件仍将继续。说不定就在今夜,又或者此刻正在进行。 “终究只是戏言啊…” 我在麦当劳的门口眺望新京极通。那是与平日毫无二致的景象。 这个时段尽管观光客不多,却也相当拥塞。取代毕业旅行的学生和观光客,染发的年轻人大举入侵。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区隔化(Compartmentalization)。 任何人都有可能。 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害人,没有人会这么想吧。 他们当然亦有所警觉。看见道路四周驻守的机动队员,他们也感到些许不安,至少会觉得治安很乱吧。说不定会比平常更早回家。 可是,大家都深信自己回得了家。 事实就是如此。现实中体认到自己可能被杀的人,基本上并不多,那个可能性甚至低到可以忽略的地步。 “被杀的人是运气不好吗?” 虽然残酷,但也只能这么说。 言归正传。 那么,我也混入那群毫无警觉的人群里吧? 我边想边准备起身时,裤子右侧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一看来电号码,没有印象。话虽如此,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按下通话键。 “哈啰!我是巫女子!” 兴高采烈的声音冷不防响起。 脑海中浮现在电话那头竖起大拇指的巫女子身影。呃,再怎么说,她应该没有做那种动作才对。 可是,尚未确认对方身份就这么大声嚷嚷,万一拨错号码,巫女子究竟打算如何应付?这不禁勾起我的一点点好奇心。 “咦?我是巫女子喔!怎么了?” “…” “那个,你是伊君吧?” “…” “喂~~~你是伊君吗?” “打错了?咦?我,打错了?” “呜哇!就好像‘广播体操第二节,可是因为时间不够就跳胡子舞’对不起,我打错了!” “不,没打错,什么事?” “呜哇!” 我一出声,巫女子就发出愕然的哀号。接着不知所措地支吾道:“咦?咦?咦?”最后听见长长的一声叹息,似乎终于放心了。既然如此,那股放心转为愤怒应该不用多少时间,我于是严阵以待。 “啊啊,真是的!讲电话就要出声啊。否则不是很恐慌?伊君真是性格恶劣耶!好阴险喔!邪魔歪道!杀人鬼!” 也不至于要批评到这种程度吧。 “抱歉、抱歉,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原本没有打算沉默那么久,没想到她的反应这般有趣,忍不住就再沉默了一下。 “真是的…算了,反正是伊君。” 巫女子“呜呜呜”的喃喃自语。 听起来有点可怜。 “呃…”巫女子心情恢复后说道:“业务联络!明天的事情!” “不用叫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这里很安静。” “唔?伊君在哪?” “啊,呃…在家,我租的公寓。” “喔,我还在学校。有事情跟猪川老师讲,刚才还在研究室喔。研究室好厉害耶!到处都是书!” 独川是负责基础专题的老师。性格有些古怪的助理教授,除了非常重视守时(如果钟声响起前没有入坐,即使人在教室也算迟到,响到一半也不行,响完的话就算缺席之类的)以外,是相当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呃…所以呀,那个关于明天嘛。伊君明天会待在家吗?” “嗯,在是在,我们在哪集合?” “嗯嗯,在外面集合的话,万一错过就糟糕了,是吧?所以,我去伊君家接你。我买了小噗噗,所以想兜兜风。对了,四点左右。四点左右去伊君的公寓,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你知道我的公寓在哪里吗?” “咦?啊…不…那个…放心啦。”巫女子不知为何狼狈不堪地结巴起来。“对了,就那个嘛,我们班开学时不是做过通讯簿?所以我才知道。” “看住址就找得到吗?” “巫女子对京都很熟的,没问题哩。在千本通跟中立卖通交叉口那儿嘛。” “嗯…” 巫女子的言行有些诡异,但既然当事人都说知道了,应该没问题吧?我于是回答:“既然如此,我也无所谓。” “嗯,那就这么决定了。呃…机会难得,我也很想多聊聊,但我现在要去学开车了。因为是事先预约好的,不快点去的话就要迟到了。” “喔…原来你有在学开车啊。” “对呀,伊君呢?伊君有驾照吗?” “有是有,不过是自排车。” 如果可以不用驾照,我什么交通工具都可以开,不过这当然是秘密。 “原来如此。”巫女子点点头。“我现在的目标是手排车。差不多到了想要四轮车的年纪。考上驾照的话,爸爸就要帮我买车。嗯,那明天见啰,掰~~~掰~~~” 巫女子嘻嘻哈哈地挂上电话。我盯着手机一会儿,最后收进裤子口袋里。 嗯…对了。这么说来,明天好像跟约她好了。尽管没有完全忘记,不过还真的快忘了有这么一回事。这样下去,明天很可能会完全遗忘。既然如此,或许该像记忆力不好的小学生,在手心写上“明天跟巫女子有约”。 啊,不过既然她要来接我,记不记得都无所谓吗?想到这里,我将包包里拿出来的铅笔盒收了回去。 于是,这次真的离开麦当劳。到了街上,时间差不多八点,商店街的店家们开始准备关店。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啊…对了,是生日啊…” 既然如此,还是买一个礼物比较妥当吗?这才是正常人应有的礼数,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正常人。而且还是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被迫参加,做人也不用好到那种程度。尽管内心纠葛,我还是望向附近的土产店。 江本智惠。 话说回来,她是怎样的人呢? 完全没有记忆。见面之后或许会想起来,但即使像现在这样认真思考,依然想不起任何片段,可见智惠并不是特别古怪的人。比较乖巧,上课前不会打手机, 而是待在座位上看书的那种女生。咦…可是,巫女子好像说过她老爱穿亮晶晶的衣服,是相当显眼的女生?唉,果然是不记得。就连一点印象都想不起来。 另外两个人贵宫无伊实跟宇佐美秋春吗?我也试图回想他们俩,但结论还是一样。 “嗯,既然是巫女子的朋友,也不可能是什么怪人吧?” 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我就能猜出你的人格…这是塞万提斯的名言,反过来说也可以成立。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我边想边拿起堆放在店门口的OTABE礼盒。折成三角形的生八桥里包有红豆谄,是传统型的OTABE。三十个装,一千两百圆日币。 “嗯…” 说到京都,就联想到八桥。说到八桥,就联想到京都。倘若没有八桥,京都就不能称为京都,换言之,有八桥才有京都。 跟京都甜点八桥相比,清水寺、五山送火、三大祭典根本不值一哂。神社佛寺根本没什么了不起。在京都不吃八桥,等于没见过京都的八成。 “…好。” 如此这般,智惠的生日礼物就决定送OTABE。要是选择会残留形体的礼物,万一造成对方的困扰也不好,OTABE还可以当成下酒小菜。啊,不,甜食不能当下酒小菜吗?我不喝酒也不知道,不过,哎,倒也不是不能下咽吧。 ——忽然 就在此时。我的背后,蓦然感到,一阵战栗。 液体氮灌进脊髓的感觉。 全身降至绝对零度,身体仿若即将被体外的热气灼伤。 只有脑髓感觉依然正常。就快被冷热两极的压力矿碎的感觉。 假使没有保持正常意识,大概刹那间就被压坏了。 “…” 可是我并未回头。 只是尽量佯装镇定,将八桥礼盒递给店员。 染金发、穿耳环、扎马尾的店员露出完全不像营业用的真挚笑容。“谢谢您!” 我接过包好的八桥礼盒,将算得刚刚好的金额交给对方。店员用力哈腰,朗声说道:“谢谢光临!” 那种活力十足的待客方式,正是掳获观光客心灵的关键吧,我一边胡思乱想,同时离开店门口,朝四条通的方向前进。 这时,我有所感应。 一旦察觉就再也无法漠视,甚而无须意识的强烈视线。 不,称之为视线或许并不恰当。 这是——杀意。 完全没有参杂恶意、敌意或害意等的多余杂质,纯度百分百,犹如即将熊熊燃烧的绝对杀意。 密黏着般缠绕全身的讨厌气息。已然不是不舒服或不愉快的那种程度。 向前走。 气息亦紧跟而至。 向前走。 气息仍紧跟而至。 “总之,就是被盯上了吗” 究竟是从何时?何处? 一头雾水。 露骨到甚至无须回头。 露骨到甚至无须感觉。 换言之,对方亦察觉出我已经发现。然而,仍旧不停止尾随,因此才称为露骨。 “伤脑筋哪。” 我一面流畅地穿越人潮,一面叹息。 莫名其妙。麻烦事明明全部留在海洋对岸了。 在这个国家,而且是这个都市,没有理由被任何人尾随,更何况是被谋杀。这件事早就请玖渚确认过了。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就是随机吗? 脑海掠过包包里的杂志封面特集。 拦路杀人鬼。 “不可能吧,喂…” 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如果以巫女子风格举例,这时应该说“就好像组成小猫俱乐部二军,但所有成员都是伴舞”吗?不,不知所云。不熟悉的事情果然不该轻易尝试,我显然已经陷入混乱。 可是…… 不管在我后方两百公尺的那家伙就是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拦路杀人鬼,或者只是随处可见的杀人狂,又或者只是基于私人恩怨狙击我。 总觉得不太自然。 总觉得不太合理。 毫无逻辑地不可思议。 感觉极不安稳。 对,这种感觉就像发现自己被镜中的自己“注视”时,那种绝对错误的标准答案。理当位于前方的那条红线,如今却发现它在后方。 “戏言吗?” 这当然是错觉。 而今重要的是,我被人尾随了。 这是无庸置疑。 还有我将会被对方杀害。 这亦是不容怀疑。 此刻集合了两项几近绝对的事实,没有余力去考虑其它感觉。从结果来看,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给予?还是掠夺? “接下来…事情开始无聊了…” 穿过新京极通,来到四条通。出租车车阵后方是大排长龙的汽车。这个时间的四条通非常拥挤,走路甚至比坐车还快。随处可见十字路口的京都,红绿灯比想像中更多,最有效率的交通手段肯定是脚踏车。顺道一提,第二名是徒步。第三名大概是滑板车吧。 我是坐巴士从大学到这里,因此现在只能使用第二种手段。一时不知该走哪个方向,最后决定向东走。 在十字路口等了一会儿红绿灯,穿越河原町通。 继续向东走的话,就可以抵达八阪神社。从那里往南走,就是清水寺。这是京都佛寺观光之旅的标准路径。可是我并非观光客,并不打算走到八阪神社。 异常严厉。极端猛烈。 不断迫近的视线压力。事及至此,就等于是单纯的暴力了。 “啊…真难受…” 尽管已是五月,却像即将冒冷汗。我多久没感受过紧张这种情绪?记忆必须回溯到那座古怪的小岛。不过,我同时亦感到跟那时截然不同的情绪。 虽然紧张,却也感到放心。 体悟到此刻紧张的自己,绝对不可能发生失败。 “呸…” 接着,抵达鸭川。 我没有从上方的四条大桥渡河,走下桥旁的楼梯,来到鸭川沿岸。太阳尚未西落之前,鸭川沿岸是年轻情侣的天下。双双对对的男女们隔着相等间距在河岸并排的那番景致,我个人认为堪称京都三景之一。到了月亮高挂之时,河岸则变为醉鬼们酒宴后的休息站。在木屋町通通宵畅饮的人们,就在这里吹风醒酒。这个时段的年龄层从大学生到上班族都有。 情侣也好,醉鬼也罢,两者都是向他人散布自我幸福的麻烦制造者,但我现在也没有对此发表哲学观点的打算。不论情侣是何物,醉鬼又如何,总之在两者空档的这个时段,鸭川河岸完全杳无人烟。情侣们既已归去,醉鬼们此刻正在充电。 换句话说… 这里是绝佳地点。 而且还是桥下,岂不是雪上加霜? 我一抵达沿岸,立刻钻入桥的影子里。头顶传来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渡桥行人的喧嚣。非常吵杂、刺耳、喧闹。 然而,那种程度的声音,无法抹消那个尾随者的脚步声。 窸窸窣窣。 磨擦砂石的声音。 我喃喃低语后,回头一看。 “ …————!” 那家伙断言似的说完,与我对峙。 “ ” 那个感情,大概只是单纯的迷惑。 平凡,只是那种程度的迷惑。 那里有一面镜子。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身高不到一百五,身材纤细,手长脚长的小个子。 老虎斑纹的七分裤,粗旷的马靴一看就知道是安全鞋。上半身穿着红色长袖连帽夹克,外面罩着一件黑色军用背心。双手戴着手套。并非担心指纹那种娘娘腔的理由,而是半指手套。 只让人感受到“为了防止刀子因汗水松脱”这种原始…而且明确地目的。 那家伙就像舞者,将两侧剃高的长发绑向后脑勺。右耳穿了三个耳洞,左耳戴了两个类似耳机吊饰的东西。因为戴着时髦的太阳眼镜,无法解读脸上表情,不过右脸颊上肯定不是彩绘的不祥刺青,更加突显他的异样。 全身上下跟我大相迳庭。 若要说有什么相同点,大概也只有年龄和性别。 话虽如此,却有一种揽镜自照的错觉。 正因为如此,我感到迷惑。 对方也感到迷惑。 先出手的是对方。 右手才刚伸进背心口袋,下一瞬间就已挥下一把刀刃长五公分左右的小刀。动作全无滞碍,堪称是人类生物的极限。 声音歪斜,光线扭曲。 臻于完美的杀人举动。若以第三者的角度观看眼前情况,尽管理解这是杀人,我仍会将之评为艺术。 完全没有躲避的方法。 绝对没有挡驾的手段。 然而,我的上半身向后一翻,闪过了那一刀。 那原是不可能之事。我的运动神经纵然不是平均水准之下,却也没有足以看穿人类臂力极速跃动时的动态视力与肌力。 可是… 例如时速两百公里的卡车迎面开来,若能在五公里以前察觉,任何人皆能轻易避开。 对方的这个斩击,对我而言就像在五年前事先预知般地了若指掌。 我猛力抓住自己的包包,利用离心力用向对方的脸孔。那家伙仿佛十年前就已得知我的行动,颈部一扭轻松避开。由于躲避对方攻击时后仰过猛,我整个人向后颓倒。 话虽如此,我也不会笨到采取守势。倘若因此浪费一只手臂,对方的刀子铁定会立刻袭来。 不出所料,对方抽回一击挥空的刀子,反手挥向我的颈动脉。大势不妙。现在这个姿势无法闪避。不,拚命滚动身体的话,大概可以闪避“这一击”。 然而下一招、或者下下一招的瞬间,不管再如何挣扎,第三招的那一瞬间,刀子必然深深戳入脊髓中心。我仿佛可以预知那个触目惊心的未来,清楚捕捉到那个影像。 若然,闪避与否都毫无意义。既然如此,不如坦然承受。我抬起右肘,迎向刀刃。 就在此时。 对方一转手腕,刀子偏离原先的轨道。我的手肘当然挥空。结果,没错…正面身体完全敞开,包括心脏与肺脏,所有内脏都暴露在对方的攻击范围内。 太阳眼镜后方的瞳孔轻笑。 手腕再度翻转,刀刃垂直地划向我的心脏。 只有停止一瞬间。 接着战术刀(tactical knife)以双倍速挥下。眼睛亦无法捕捉,远远超越人类感觉器官极限的杀人意志。 甚至没有时间吸气。对,照理说应该没有吸气的时间。 然而就连这个状况,我也在出生前就知道了… “…!”“…!” 刀刃刺穿一层衣服后骤然停止。而我的左手食指与中指,也在拨开太阳眼镜的那一刻停顿。 胶着状态。 对方瞄准心脏,我瞄准双眼。 假使摆在天秤上比较,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可是这并非能够以天秤权衡得失的问题。 刺肉穿骨、粉碎心脏这些,对那家伙来说甚而比捏碎幼儿小手简单,然而,尽管其间空档极其短暂,却已足以容我破坏那双眼眸。 反之亦然。 我可以牺牲心脏,瞬间破坏眼球。 他可以舍弃眼球,刹那毁灭心脏。 正因如此,才称为胶着状态。 双方维持这个姿势五小时,或者五刹那左右后。 “…真是杰作啊。” 对方扔下刀子。 “…是戏言吧?” 我缩回手指。 对方从我上方退开。我抬起上半身站起。挥去身上的灰尘,接着缓缓伸展背脊。 这根本就是一场预定和谐的闹剧。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因此我的身体被赶完暑假作业时的那种无力感支配。 “…我叫零崎。”重新扶正歪掉的太阳眼镜,对方——零崎说道:“零崎人识。你又是谁?酷似我的先生。” 那是。 宛如… 向他人确认自己的名字般, 令人感到错愕的质询。 这是。 这正是旁观者与杀人鬼的第一次接触。 而这天竟是十三号星期五。 第二章 游夜之宴(友夜之缘) 0 不吉与不幸皆是大材小用。 给我更多绝望、更多暗黑、 全心全意的坠落。 1 话说回来,据说十三号是一个月当中遇到星期五的机率最高的一天。 每年至少都有一次十三号星期五,平均每年会有三、四次。仔细一想,对于既不是基督教徒,甚至无法区别新教徒跟天主教徒的我,十三号星期五的意义也只有隔天十四号是星期六。 如此这般。 翌日,五月十四日,星期六。我在位于千本通跟中立卖通交叉口附近的公寓里醒转。一看闹钟,是下午三点五十分。 “真的假的?” 有一点,不对,是非常,不!是超级震惊。 对我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睡过头。下午才醒来,究竟是事隔多少年之事?况且还不是普通的下午,下午几乎已经过了三分之一。这恐怕将成为我人生里决定性的污点,永远都无法遗忘。 “不过,早上九点才睡,现在起床也是正常的。” 昏昏沉沉的头脑终于恢复功能。 接下来…… 我抬起上半身。 两坪大的和室、榻榻米、无灯罩电灯。充满老旧气氛的绝妙古典空间,甚而让人怀疑从京都还是首都的时代就已存在。租金自然便宜得要死。不用说,这时死的是房东而不是我,因此也无所谓。 迭好被缚,收进壁橱。尽管没有厕所跟浴室,至少还有洗手台,就在那里洗脸。接着换好衣服。我的衣服少到没得选择,因此到这里费时不到五分钟。 打开窗户,让室外空气流入室内。京都是非常了不得的地方,黄金周结束后就进入可以称为夏季的时期。仿佛现在仍使用旧历,秋春两季都不存在似的。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这栋公寓里并没有对讲机这种文明利器。 时间刚好四点。唔,巫女子看来是很守时的女生。我略感赞佩。诸如猪川老师那般严苛之人,别说是难以应付,根本就是找麻烦,但既然以人类自居,还是必须遵守模拟时钟程度的时间。就这个意味而言,巫女子算是及格的人类。 “喔,来了。” 我卸下门栓(彻底发挥这栋公寓的复古气氛),打开房门。但出乎预料的是,站在门外的却不是巫女子。 “打扰。” 是隔壁的邻居,浅野美衣子小姐。比我年长的二十二岁,自由业。独钟日式风格的大姊姊,现在也穿着“甚平”。顺道一提,那件黑色甚平的背面写着白色的“修罗”字样。 日本武士般的马尾独具特征,乍看下难以相处,但交谈后其实人很好。略带神秘性格的人物,然而包括此点特征,我对她颇有好感。 “原来是美衣子小姐?早安。” “嗯,你在睡觉啊?” “嗯啊,稍微睡过头。” “现在这种时间已经不是稍微了。” 美衣子小姐轻叱。木讷的神情教人猜不出她究竟想法如何。虽然并非面无表情,但美衣子小姐的内定值是扑克脸,再加上过度欠缺变化,整体感觉跟面无表情相去无几。 “啊,请进。虽然还是空无一物。” 嘴上说着一点也不夸张的客套话,我挪开身体让出一条路。美衣子小姐却缓缓摇头,“不用,我只是来给你这个。”递给我一个扁平的盒子。盒子外的包装纸上大大地写着“OTABE”。 “…” “这是叫做八桥的京都名产。” “我知道…” “给你。很好吃。告辞了…我要去打工。” 美衣子小姐滴溜溜地转身,“修罗”的字样对着我。 为什么是八桥?又为什么要送我?没有任何解译是习以为常之事。念及从沉默寡言的美衣子小姐口中问出来龙去脉的劳力,将意味不明当成理所当然比较轻松。是故,我只对着她的背影说道:“谢谢,我收下了。” 结果。 美衣子小姐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你今天好像早上才回来,情况如何?” “…” 墙壁单薄的公寓真讨厌啊。 哎,倒也并非全是讨厌的事。 “不,只是跟朋友彻夜聊天。背后没有任何黑暗,也没有任何色情。” “朋友…你朋友的话,就是二月左右来过的那个异于常人的蓝发女生?” “那丫头是强迫性的自闭…这次不是玖渚,是男生。” “喔。”美衣子小姐点头,一副兴致索然的口吻。假使告诉她“我跟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杀人鬼在四条大桥下彻夜聊天”是否会勾起她的些许兴趣?不,倘若是美衣子小姐,即便知道我并非开玩笑,说不定也只会“嗯…”的一声带过。 美衣子小姐信服似的嗯了几声,就迳自从木板走廊离去。大概是要去打工的地方吧。以前第一次发现她除了居家以外,外出时亦穿着那种甚平,就连我也忍不出惊愕出声。 我关上门,返回房问。 嗯…可是,为什么是八桥?话说回来,这个八桥跟我昨天买给智惠的生日礼物是一样的。 可怕的偶然,看来大大失算了。 “嗯,也罢…” 我将两盒点心迭放在房间一端。 一看时钟,刚过四点不久。 接着三十分后,时间过了四点三十分。 “想也知道。” 我喃喃自语,躺了下来。 咳,巫女子不是四点要来接我吗? 这肯定不会错。我虽然会忘记事情,但不会记错事情。既然如此,巫女子要不是在途中遭遇事故,要不就是迷路,或者她根本就是迟到大王,情况只有这几种,不论她是哪种,现在的我都无技可施。 “来玩八皇后吗?” 这个房间里当然不可能有西洋棋盘,因此游戏是在我的脑海中进行。八皇后的规则非常单纯明确。在棋盘上摆放八个皇后,同时每个女皇都不能被其它女皇攻击。换言之就是一种头脑体操。我迄今曾经多次玩过这个游戏,当然知道正确答案。但是我的记忆力不佳,重复玩也很有趣。不,老实说不是很有趣,但至少可以消磨时间。 一开始情况还不错,不过第四个女皇之后越来越棘手。渐渐开始发生冲突。皇后跟皇后终究个性不合,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再加上思考一旦太过集中于此,就会忘掉先前的棋子放在何处。如此一来,就得从头来过。这种必须分割脑部的紧张感真教人难以忍受。说来也很像在平衡木上行走的感觉,而棋子的数目越多,越接近正确解答时难度越高的特点,确实充满了游戏元素,娱乐度颇高。此外,失败时的生气对象也只有自己,这种悖理条件更加增添它的趣味性。 正当我在犹豫第七个皇后该放置于何处时…… “伊君!” 敲门声响起。 棋盘被翻倒。 皇后散落一地。 那一瞬间别说思考,就连心脏都停止了。 确认时钟,四点四十分。 “…” 我走向房门,打开门扉。这次总算是巫女子本人。粉红色细肩带背心、红色迷你裙,裸露度虽高,不过可是十分健康、清爽的打扮。巫女子举起一只手说:“嗨!” 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伊君,古~~~摸~~~宁~~~” “…” “…” “摸~~宁~~摸~~宁~~宁~~就好像都卜勒效应。”巫女子的笑容也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强作镇静地闪避我,微微侧头问道:“呃…我只是问问看,毕竟这种态度不太像伊君的风格…你是在气我、恨我、怨我、咒我吗?啊,不过诅咒好像很符合伊君。” “…” “我们沟通一下嘛。喂!别闷不吭声的呀!伊君一不说话,好像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巫女子不喜欢!” “手掌。” “咦?” “把你的手掌,这样伸到脸前面。” “嗯。” 巫女子乖乖伸手。 我啪的一声拍下去。 “呜恶!”巫女子发出不像女生的悲呜。我暂且感到满足,转身回房拿包包。呃,八桥放到哪去了… “呜哇,好过分哟…”巫女子不知为何边说边走进房间。“只不过迟到一下子,竟然暴力相向,好残忍耶。就好像‘将陪审团制导入日本司法体系,可是所有陪审团员都是小警察君’” 对巫女子而言,四十分钟的迟到似乎是一下子。 我还没出声邀请,巫女子就自作主张地坐在房问正中央。“砰咚!”然后好奇地环顾室内,“啊…”一边逸出钦佩莫名的声音。 “呜哇…什么都没有嘛…好厉害耶!” “这种事被人佩服、赞美,也不会高兴的…” “真的没有电视耶。好像以前的贫困学生。用萤火虫的光芒苦读似的!喂,这栋公寓里还有什么人?” “呃…一个自由业的剑术家大姊、一个抛弃尘世的老爷爷、一对离家出走的十五岁与十三岁的兄妹,再加上我,四间房间五个人。前一阵子还住了一个想当歌手的人,后来成功出道,到东京去了。” “喔…挺热闹的嘛,有点意外。啊!那现在这里有空房间啰?嗯…这种别有一番风味的房间也不错,我也干脆搬过来吧?” 不晓得她究竟看中这栋公寓的什么?这间房间的哪里?她居然冒出那种想法。“我劝你放弃比较好。”我提出由衷之见。 “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啊,不行哟,现在太早了。”巫女子慌慌张张地说。 “可是,不出发的话会来不及吧?我们已经比预定时间晚四十分了。” “啊,是吗?” “不对,六点到就好了。小智的公寓也没有那么远,所以五点半出发也不会迟到的。” “对呀。” 巫女子竖起食指说。装模作样的动作也不能不说可爱,但也没有特别夸奖的必要,因此我并未出声。夸她两句,万一她得意起来就麻烦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四点集合?” “咦?…啊,那是因为…哎,原因很多…呃,因为巫女子常常迟到嘛,只是以防万一、以防万一。” “换句话说,最坏的情况可能迟到一个半小时吗…” 光想像也是非常可怕的事。 “嗯?”巫女子露出窥伺的神情,然后开朗地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什么都没想。完全不觉得你应该替等待者想想、也不认为你至少该遵守自己指定的时间、更不认为迟到时应该打电话通知对方,还有应该尊重一下西洋棋盘。” “西洋棋盘?”巫女子脖子一歪。 她当然不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发现放在房间角落的八桥,打开其中一盒。将整个盒子递给巫女子。 “可以吃吗?” “没关系。” 我起身走向流理台。原本打算泡杯茶,但没有茶壶。想用锅子代替,不过我也没有瓦斯炉。 最后只好用水龙头倒了一杯水,放到巫女子面前。 “…” 巫女子百思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液体,最后决定视而不见,没有拿起杯子的意思。 “嗯…”同时摆出思考的姿态。 她喀啦喀啦地咀嚼八桥,“问这种事也很那个,莫非伊君很穷?” “不,没有特别缺钱。” 住在这种公寓里,或许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是这并非虚荣心作祟,是真的。 至少我的存款还足够支付未来四年的大学生活,不必进行任何打工。那些钱虽然不是我赚的,不过目前是归我所有。 “那伊君就是节俭成性啰。啊,是哲学家吗?” “我不太擅长花钱…是购物狂的相反。” 我边说边将八桥送入口中。 “喔…”巫女子也不知到底懂不懂,总之点了头。 “…” 我从上而下仔细审视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巫女子。嗯,倒也没什么不对,话虽如此,这个房间多了个巫女子,总觉得看起来有些不自然。该说是不太相称?或者危机四伏?总之有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我站起身。 “咦?你要去哪?还有四十分喔。” “四十分不是‘一下子’?” “呜哇!伊君,那是讨厌鬼的台词耶!”巫女子故作夸张地向后一缩。“何必记恨成这样?” “开玩笑的。我们去吃一点东西吧?在这种什么娱乐都没有的房间大眼瞪小眼,一定很无聊吧?” 我将包包挂在肩头,朝房门走去。 “唔,才不会呢。”巫女子略微不满地唧咕,还是跟着我走了。 2 智惠住在西大路通与丸太町通交叉口附近的学生套房公寓。单凭钢铁水泥的公寓外观,就能猜出跟我那栋公寓的房租差距。五倍,说不定有十倍。 巫女子大概已经来过好几次,大模大样地进入玄关大厅,按下房间号码。 “哈啰!巫女子是也。” “哟…上来吧。” 对讲机刚传来懒洋洋的声音,紧闭的玻璃门就“飕。”的一声朝两侧滑开。自动锁的警备系统。不,倒也不是那么夸张的东西。对于有意入侵的人来说,这种锁有跟没有都一样。 “来,快点。快快快快。”巫女子穿过大门,催促似的招手。“在六楼喔,六楼!不快点不行!” “六楼又不会逃走!” “可是六楼也不会下来呀!” “嗯,话是没错…” 我乖乖跟在巫女子后面。 “小智住的六楼是顶楼喔,而且是边间,景色真的很棒。” “喔…景色很棒啊。” 景色这种东西不是我那栋公寓所能苛求的。不过只要打开窗户,我家前面也可以看见树木。电梯下来之后,两人走进其中。 “秋春君大概来了吧?小实肯定已经到了…” 巫女子似乎非常开心。看着她那种奔放的情绪表现,忍不住让人觉得“有朋友真好”。姑且不管我的情况,对巫女子而言,朋友想必是很棒的。 在六楼走出电梯。巫女子快步跑过走廊,在最后一扇门前停步。然后向我招手大喊:“这里、这里!这里哟!”我忽然想问问她是不是完全不在乎旁人眼光的人。 叮咚!巫女子按下电铃,没多久房门开启,一个女生从室内探出。 “欢迎光临…” 嘴里刁着香烟,无精打采地打招呼的这个女生就是智惠?总觉得跟我的想像全然不同。 “哟…巫女子。真难得哪,这么准时。” 长长的细卷褐发、牛仔裤、薄夹克的男性化打扮。身高可能比我略高。就算她说她明天会死,也让人信以为真的病态体型(总之就是瘦),跟那种略带狂妄的神情很搭。 “哈啰,小实!”巫女子向她敬礼说:“嗨~~~” 看来她并不是智惠,而是无伊实。“喔。”无伊实发现我的存在。先是兴致勃勃、大刺刺地观察我的全身上下,接着不怀好意地笑道:“跟你这样面对面说话还是头一遭啊,‘伊君’?” “啊。”我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声。“你好。” 她似乎很中意那种意兴阑珊的态度,“哈哈哈”地放声大笑。不太像女生的豪迈笑法。 “原来如此,你确实是很有趣的家伙…我们应该很合。” “是吗?”光凭那一声分不清是台词或叹息的“啊”就得出这种结论,我也很伤脑筋。“我倒不认为。” “哎,这种事不重要。那么,你们进来吧…秋春那个呆子还没到。刚才打电话给他,居然还在家里。” “呜哇,秋春君还是老样子哩。上次迟到也是说什么‘有时差问题’。迟到大王、迟到大王。” 巫女子完全忘记自己也是迟到天后。令人不敢领教的脱线性格。我一时也懒得吐槽,便默默脱鞋。 走过两侧分别是厨房跟浴室的短廊,后面有一扇门。是清楚区分生活空间的套房公寓。走在前面的无伊实打开那扇门。后面是四、五坪大小的木板地房间。床铺靠着窗户,房间正中央的小茶几上散乱地摆着一些蛋糕、零食跟空玻璃杯。今天的派对大概是以喝酒为主。 那张茶几旁边,有一个孤零零跪坐在地的女生。 这铁定是智惠了吧。她比巫女子更娇小,穿着草莓图案的洋装。绑着两个马尾,朝我们举起一只手说:“嘿!” 一如猜测是乖巧型的女生。不过,仿佛有某种怪脾气。该说是难以相处的息气?或者外表简单,但无法看透内心的感觉?犹如被他人质问所有正整数相加总合是多少的感觉。 “不…” 这是戏言。不论是谁,跟初次见面的人对峙时都是这种印象。我跟智惠虽然不是初次见面,可是因为没有记忆,不免产生这种想法。 嗯,话说回来,我好像在基础专题的课堂上见过她。我隔着茶几,在智惠的对面坐下。 “嗨。” 我试着轻声招呼。智惠微微侧头,然后彬彬有礼地一鞠躬。 “今天谢谢你来。不好意思,强邀你参加。请多指教。”透明而冷静的声音,而且非常润泽,毫无干涩感。“以前就一直想跟你说说话。如果今天你也玩得尽兴,那就太好了。” 谦虚有礼的态度,让我有一点感动。最近(特别是这两天)跟礼仪礼节这种东西都没什么缘分。 “哇哈哈,大家这么快就打成一片了呀。”巫女子说着挤到我旁边坐下。无伊实在她旁边坐下。这么一来,秋春君就是坐在我跟智惠的中问了。 “啊。”无伊实用手指按熄香烟,扔进烟灰缸。 “怎么办?新客人也来了,先开始吗?为了那种王八蛋浪费时间也很蠢吧?” “咦?不能这样啦。”巫女子对无伊实的提案表示抗议。“这种活动还是要大家到齐才能开始,对吧,小智?” “嗯,对呀。巫女子说得没错。”智惠点点头。“既然知道他快到了,无伊实也有点耐性,好吗?” “我是无所谓啦…”无伊实偷看我一眼。“伊君觉得如何?” “无所谓,我很习惯等待。” 这绝对不是“我很习惯别人迟到”的意思,可是为了这种事情争执也很无聊,我于是这样告诉她。“是吗?”无伊实侧头。 “嗯,那就无所谓了。” 她说着又拿出一根烟。“嗯?”忽然瞄了我一眼问:“你不抽烟?” “我没有抽,不过你想抽就抽吧。” “啊啊,不,没关系。”无伊实把还没点燃的香烟折成两半,扔进烟灰缸。“有不抽烟的人在场时,我是不抽烟的。” “喔…” 换句话说,巫女子跟智惠会抽烟?既然只问我,就是这个意思吧。喔…有一点意外。 “讨厌!小实。你那样子讲,好像我也抽烟耶!不要那样说啦!” 巫女子慌乱地大声抗议。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跟无伊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非常不想被我发现她是抽烟者。 “你本来就有抽。” “没有!那只是陪你抽而已!” “啊啊…是是是,我知道啦,抱歉抱歉。” 无伊实挥手打发像小朋友一样耍脾气的巫女子。智惠则是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们俩。 嗯,立刻看出她们三人的角色关系。 总而言之,就是“好孩子、坏孩子、普通孩子”。 剩下就是秋春君扮演的角色了。 那个秋春君最后在六点三十分出现,换言之慢了三十分。 “抱歉抱歉,我以为赶得上,结果电车大爆满。” 秋春君吊儿郎当地登场。 “嗯嗯,别在意。” 笑盈盈地迎接那个秋春君的智惠——好孩子。 “电车就算爆满,也不会误点呀!而且从秋春君住的地方到这里,根本不用搭电车!” 就连这种客套话都要吐槽的巫女子——普通孩子。 “道个歉就想混过去?哼,给我先干三杯。” 将啤酒瓶递给秋春君的无伊实——坏孩子。 “了了了了,唉,贵宫你别那么急嘛。今天可是生日耶,birthday!可不是Mayday喔。嗯,我很会说话吧,喔?” 这时秋春君发现我,突然露出坏小孩的笑容说:“嘿嘿嘿,葵井,你真的带他来啦?” 接着在我旁边坐下,轻轻点头说:“嗯,幸会。” 我也学他点点头。 看起来非常轻佻的淡褐色的头发,街头流行风。从大学生的观点来看,是很常见的打扮,但是以鹿呜馆的学生而言,是很罕见的类型。看他的体格,大概有运动的习惯,不过是从事何种运动,就不得而知了。 “呃…什么?嗯?咱们也可以叫你伊君吗?” “无所谓。” “是吗是吗?嗯嗯嗯,你这家伙不错,是吧,葵井?” 秋春意有所指地看着巫女子。被指名的巫女子一脸为难地说:“咦?喔,嗯。”从她的反应看来,巫女子并不认为我是个好家伙。不过,先前被我那样戏弄,任谁都会这么想的。 “那么可以开始了吗?”无伊实说。 她大概是这四人的领袖,专门负责发号施令。无伊实指着我说:“呃…你不喝酒嘛?” 我点点头。 “哟?开什么玩笑,不可以挑食啦,伊君。男人的交际岂能没有酒精?对吧?对吧?” “秋春!不许强迫别人参加你的个人嗜好!小心我杀了你!” 无伊实瞪了秋春君一眼。 适才那种懒洋洋的平稳气氛早已荡然无存,无伊实以利刀般的口吻续道:“咦?你忘记我上次说的话了?嗯?” “…”秋春君一阵畏缩,脸上浮现恐惧之色。“啊啊,呃…” “什么‘啊啊,呃…’?” “那个,对不起。” “什么‘那个,对不起’?你啊,跟我道歉有什么屁用?” 秋春君犹如缺氧的金鱼般张口结舌,然后看着我说:“对不起。”无伊实满足地点头说:“很好。” “哟,抱歉了,伊君。这小子没有恶意你就原谅他吧。”无伊实恢复先前的态度,对我投以一笑。“你没生气吧?” “…啊,没什么,我无所谓。” 贵宫无伊实。的确是前不良少女。不,甚至不是“前”。我才想现在哪有人留那种细卷褐发… 就尊称她一声大姊头吧。 那阵混乱间,巫女子已将发泡酒倒进杯子里,在大家前面排好。只有我面前放的是乌龙茶。 “好,谁来带头?寿星小智吗?” “嗯,说得也是。”无伊实催促智惠。“智惠,拜托了。” “那么,请大家举杯。”智惠有些害羞地拿起杯子。 “庆祝我的二十岁生日,以及新朋友光临…” 干杯~~~ 我将玻璃杯微微倾斜。 3 “朋友这玩意儿,该怎么说?嘿,总觉得很那个啊?”零崎笑道。 占满右脸颊的刺青丑陋地扭曲。 “是什么东西啊?” “搞了半天是问题喔?”我傻眼道:“我还以为你要发表什么高论。” “咦?别傻了。想知道自己的意见,当然要问别人了,是吧?所以,怎么样?你觉得呢?朋友是什么?” “也不用想得那么复杂。一起玩乐、一起吃饭、一起傻笑。在一起就很轻松,就是这样吧?” “对!就是这样,没错。这样想的话,事情就简单了。朋友这玩意儿很单纯吧?一起玩乐、一起吃饭、一起傻笑、在一起就很轻松,正是因为是朋友啊。然后,相互帮忙的话就是知己,接吻的话就是情侣。喔,友情真是人生的宝物!”零崎嗤笑道:“那么,问题就来了,就是那个!这种友情会持续到何时?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或者是永远?或者只到明天?” “意思就是友情也有结束的一天吗?” “意思就是任何事都有结束的一天。” “那当然了。没有结束,哪来开始。这是最基本的必要条件吧?若想追求什么,就必须有损失其中三分之一的觉悟。若想得到回报,就必须承担某种程度的风险。办不到的话,就不该有任何期待。” “哈哈哈,你就是没有任何期待的类型嘛。” 倘若终要失去,一开始就不需要。 假使终要结束,根本就不用开始。 伴随痛苦的快乐是多余的。 “笑什么?你难道不是?” 倘若可以不用悲伤,没有快乐也无所谓。 假使能够不必失败,没有成功亦无妨。 必须承担风险的进化是多余的。 “嗯,可是这种东西,其实‘无关期待与否’” “没错。” 零崎笑了。 我没有笑。 如此这般。 派对开始到现在过了三小时。 关于那三小时,没什么值得一提之事。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喝醉的样子被别人看见,更不可能希望被他人到处宣扬。当下尽兴的时候也就罢了,事后那个事实定然让人羞愧。被酒精支配的时间以及其它正常的时间,尽管很难判断何者才是当事人真正面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非理性的发酒疯绝不是值得描写的对象。诚如浦岛太郎所言“甚至无法以图画表现”。 然而,如果硬要试验性地描述其中一小部份,就是以下这种感觉。 “氧气跟氮气合成的石头,是什么?” “石英!哇哈哈哈哈!” “就好像‘水冷式重机关枪两百连发,可是是暗杀部队’!” “混帐!你们都不热吗?五月为什么这样热?地球暖化?温室化现象?” “啥?咕!对夏天的炎热有任何意见的话,本姑娘绝对奉陪!滚来这里!” “《麦田捕手》,捕到的就是你吧?” “热带…夜哟,热带夜!” “那么,本大爷是热带鱼!” 如此这般,三小时之后。 巫女子、秋春君和智惠三人此刻正在玩电动——PS2。好像是赛车游戏。写实风格的四轮车在屏幕上的环状跑道蜂拥驰骋。 嗯,尽管称不上风雅,不过从后方眺望那种自得其乐的人们,倒也是别有一番风趣。 宛如可以从中分得一点幸福, 其实只是平添寂寥。 “嗯,这种事也…”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原来是无伊实。无伊实大概是酒国女英雄,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她应该也喝了不少酒,但仍旧面不改色。大姊头可不是叫假的。虽然不是假的,她倒也没有自称啦。 “要不要出去一下?”无伊实指着玄关。“咱们去便利商店吧?” “…巫女子他们呢?” “别管他们…现在他们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 正如她所言。“说得也是。”我点点头,跟无伊实一起离开房间。搭电梯到一楼,出了公寓。 “便利商店很近吗?” “啊啊,要走一小段路。伊君,走一下吧…顺便醒醒酒。” “你看起来不像喝醉了。” “外表也许看不出来…其实相当醉了。好像脑浆翻搅,大脑跟小脑位置对调的感觉。现在也很想踹飞那边的招牌。” “可别踹我喔。” “我尽量…” 无伊实轻笑道。她猛力甩头,然后抬头看着天空。 “不太像生日派对呢。不晓得智惠开不开心?现在醉了还无所谓,事后就寂寞了哪。” “是啊…可是至少好过一开始就寂寞…对了!嗯,一定很开心的…反正生日只是玩乐的借口嘛。啊唉…” “你好像很累?” “是啊…跟他们在一起当然累了。” 同感。巫女子平常就是人来疯,黄汤下肚后,吵闹程度暴增四倍。秋春君更不用提了,就连智惠都性格锐变。 “这么一想,酒量好也不知是好是坏…因为很难融入气氛里。”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开心就好了…” “把三个醉鬼留在房里,没问题吗?” “又不是小孩子,没问题啦。现在这样…半夜在外面徘徊反倒比较危险。”无伊实说。 对了。 京都拦路杀人鬼事件。 现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原来如此,无伊实特别找我一起来,是这个原因吗?尽管外表看起来有些瘦弱、不太牢靠,不过我基本上还是男生。 “可是社会真乱哪…肢解人类又有什么乐趣…” “嗯,每个人的想法不同。” 我随口应道。要是深入讨论下去,有可能会说溜嘴。零崎倒也没有不许我说,但那终究不是值得宣扬之事。 “我就完全无法理解。”无伊实说:“当然毕竟活了近二十个年头,也不是从来没有‘杀死’某人的念头。或者该说,我经常有这种想法。就算现在也经常觉得,这种人死了比较好吧?这样对这个社会比较好吧?之类的。” “…” “可是,随机杀人也太过分了。杀人本身就是快乐的那种想法,我实在无法理解…” “以一般论而言,驱动那种随机杀人鬼的力量是‘憎恨’。总之,就跟你想‘杀死’某人的理由是一样的。” “是吗?那样的话,就不可能是随机吧?” “倒也不尽然。对他们来说,擦身而过也可以产生憎恨…换言之,他们怨恨的是世界本身,怨恨着宛如空气般暧昧、漠然,却永远包围自己的世界。因此看起来就像随机。” “喔…” 无伊实颔首,可是这些只是我的推测。他们究竟为何致力于杀人行为?我也无法了解。我们昨晚只有瞎扯跟闲聊,并未涉及这类话题。 那大概就像小孩子想把最重要的东西留到最后的心情。 “戏言而已。”我说。 “啧!”无伊赏的脖子一歪。 闲谈之际,我们抵达便利商店。无伊实当先走进店内,快步走向冷饮柜。 “买酒吗?” “不,酒精已经够了。买宝矿力吧。不把他们弄醒的话,等会怎么回家?” “啊,原来如此。” 把三瓶两公升的保特瓶装宝矿力放进篮子里,顺便选了两、三样零食,在柜台结帐。虽然不知是否是理所当然,但行李全部由我拿。 走出便利商店后,无伊实从口袋里取出香烟,以流畅的动作叼在嘴里,用造形帅气的齐普(Zippo)打火机点火。“啊!”这时忽然浮现如梦初醒的神情,慌张地准备按熄香烟。 “我无所谓的…一根烟而己,而且我们是在外面。” “…真的?” “边走边抽烟是不太好…不过现在是晚上,人也不多,只要不掉烟蒂就没关系吧。” “既然如此…嗯…不,还是算了,自己决定的事就要遵守。” 如此说完,无伊实还是用手指按熄香烟,再将整根烟收进口袋。看来她是不随地乱丢烟蒂的类型。以现今的大学生来说,真是有公德心啊~~我不禁赞叹。 “借问一下那个不烫吗?” “不会,我习价了。”无伊实略显羞涩地笑了。“以前喜欢的一部电影演坏人的黑手党头子就是这样子,把雪茄放在手心按熄。因为看起来很帅气,我就学了起来。” “喔…” “现在回想起来,帅气的只是演员而已…不过已经戒不掉了。哎,这些不重要…伊君,我有点正经事跟你说。” 无伊实说到这里,忽然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迅速切换电路的速度令我微感讶异。 “跟巫女子那么活泼的人相处很辛苦吧?” “不,倒也还好。” “是吗?”无伊实应道。接着,她的态度变得更为不寻常。她犹豫片刻后问:“你觉得巫女子怎样?” “什么怎样…” 从无伊实的态度来看,应该不是在寻求打浑插科的答案。可是,我实在不晓得那个问题的意图为何。就算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得也是,我觉得她的头发应该参了一点红色。身高一百五十五左右,体重不知道有没有五十公斤?血型像是B型。星座是野兽系,动物占卜的话,大概是无尾熊吧。” “你觉得我像在寻求打浑插科的答案吗?” 啊!进入不良少女模式了。内心暗咒自己为何如此喜欢踩别人的地雷,一边逃避似的转移目光“不是。她是很不错的女生吧?过度活泼的确有点累人,不过我认识比她更活泼的女生,所以也还好。” “喔…还真是不痛不痒的答案。” “因为我不喜欢兴风作浪。” “是吗…” 无伊实沉默半响。 然后斜瞄着我说:“你真卑鄙,伊君。” “我也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实在搞不懂啊。总之给你一个忠告。” 无伊实跨步到我的前方,与我迎面对峙。我自然只好停步。到公寓为止还有数十公尺。巫女子他们想必还在里面赛车吧。无伊实拨了一下细卷的发丝,蓦地瞪眼威吓道:“我跟巫女子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喔。” “所以,要是你敢伤害巫女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 我当场一愣。我为何必须被无伊实这样警告?莫非她在气我之前不断戏弄巫女子?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可是无伊实看起来颇为认真,我于是耸肩答道:“没问题的,别看我这样,我对朋友很温柔的。” 无伊实听完,一双细眼忽然大睁。“哈哈哈哈哈哈!”接着放声大笑。过了一会儿,滴溜溜地背转过身,“我修正刚才的发言”她向前迈步。 “你只不过是迟钝而已。” 这是非常严重的侮辱,可是比起迄今十九年所听过的其它台词,这的确是最贴切的形容,我也无力发火。 回到房间后,巫女子他们果然还在赛车。令人意外的是,技术最好的居然是智惠。顺道一提,巫女子慢了一圈以上。 “喂!你们给我喝宝矿力啊、宝矿力!这群酒鬼!” 无伊实突然兴致高昂,用保特瓶敲打“酒鬼们”的脑袋。脑袋被装满液体的保特瓶敲打应该相当疼痛,但也许是痛感神经早已麻痹,巫女子他们安然无恙。 我最怕哗噪。 我讨厌喧嚣。 我憎恶吵闹。 可是, 偶尔, 若是一年一次的话, 这种活动倒也无妨。 我内心如是想。 我想错了。 4 深夜十一点后。 “今天多谢招待。”无伊实站起来。“秋春,送我。” “咦?为什么?”躺在房间角落的秋春君发出不满之声。“你自己回去啦。我要再休息一下。你家那么远,而且跟我家是反方向耶。” “你是不是男人?至少让我见识一下送女生回家的志气。” “咕…知道啦。” 或许是知道反驳也没有用,秋春君一脸不满地站起。接着转向智惠,“惠,这是生日礼物。”从包包里取出礼物交给她。 “啊…”无伊实说:“也对,生日当然少不了礼物…” “咦?什么?什么?你说什么?贵宫小姐?”秋春君仿佛抓到对方小辫子似的雀跃不已。“莫非你忘了准备死党的生日礼物?哎呀呀,真令人难以置信!骗人的吧?啊…你说该怎么办?大姊,该怎么办呀?嗯?嗯?嗯?” “吵死了!王八蛋!有我的笑容就够了。” 无伊实闹憋扭似的说完,朝玄关走去。 “啊!等一下啦!这种玩笑你也生气?你是小孩子呀?啊,再见,江本!学校见!别了,同志们!伊君…下次再一起玩啰!” 秋春轻轻举手后,匆匆离去。 “掰~~掰~~再见。” 智惠茫茫然地挥手。两人离去后,立刻拿起秋春君送的礼物。松开丝带,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 “是什么呢?伊君,你觉得是什么?”酒似乎醒得差不多了,除了声音略显沙哑,脸颊还有些潮红以外,智惠又恢复成内定值的人格。“真令人雀跃,拆礼物这种事真开心。” “嗯…至少不会是八桥。”顺道一提,我带来的八桥既已平均分配至五个人的胃袋里了。 “从大小判断的话,可能是装饰品之类的吧?” “说得也是。啊…是手机颈绳,很帅气呢。” 那是附有一个液体瓶子的手机颈绳。不太像女生用的,但就跟智惠说得一样很帅气。 “呵呵呵,我就是想要这种的。”心花怒放的智惠立刻戴上那个手机颈绳。“怎么样?伊君,适合我吗?” “很适合。”我虽然这样说,但其实也看不出来。 目光移开不断开心尖叫的智惠,转向正在房间角落沉睡的巫女子。看起来非常幸福,甚至让人不忍叫醒她。或许她今天打算住在智惠家。 “喂,伊君。”智惠忽然端坐说道:“再次谢谢你今天来,不好意思。” “不,也没什么好谢的。” “可是伊君不喜欢这种场合吧?” 智惠略显为难,却仍理所当然地说出那句台词。然后悄悄抬起头,凝盼我的表情。 那道目光,简直像是。 看透我的一切。 窥探我的脑袋内侧。 “啊,不…” “你不喜欢跟别人打成一片,不是吗?” “不,那倒不会。我也很喜欢跟大伙一起瞎搞胡闹喔。” “骗人。” “真的。” “骗人。” “对。” 智惠噗嗤一声窃笑。但那双眼眸并没有笑,反而有些寂寞,有些悲伤。对于那种极不协调的表情,我感到一阵困惑。 是怎么一回事? 在好友的包围中度过生日,有什么理由如此悲伤? 明明不可能有。倘若,真的有。 “巫女子…”智惠的视线转向沉睡中的巫女子。“真的…真的是一个好女孩。” “嗯。”我坦然点头同意她的言论。“大概是吧。” “我很想变成巫女子那样。” “嗯。” “可是,没有办法。” “嗯。” “唉…”她垂下头。 “没有办法变成巫女子的我,现在也二十岁了。我想自己今后也无法变成巫女子那样。不论经过几年、几十年。到死为止,我都不可能像她那样。” “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色。” “…喂,伊君。”智惠抬头。“你有没有感觉过自己是不良制品?” “…” “我有喔。” 她还是一脸笑容。 如此悲伤的笑脸,我是第一次见识。 “大家都有。” 我不禁脱口而出。甚至不知是否存在自己内心的那句安慰话语,就这么脱口而出。只因不想看见智惠悲伤的脸孔,竟然说出根本不存在内心的话语。 何其卑鄙。 何等可笑。 简直是无耻极矣。 “大家都有过那种感觉吧?完美的人类毕竟不可能存在。有优点也有缺点,这正是人类。” “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也是如此。可是,我想伊君也明白,我说的不是那种事,该怎么形容呢?是某种更决定性,或者更致命性…” “…该说是致命伤吗?” 砰咚。 咚。 那句话让我一阵晕眩。 “…我是指那种事。” “…” 之所以无法看透江本智惠的内心。 这就是原因所在吗? 换言之。 她从很早以前。 “就在这附近喔。”智惠指着自己右肩后方。“还有另一个自己。就算是跟无伊实、秋春君、巫女子还有伊君玩闹的时候,这个地方的自己还是兴致索然地看着自己。对乐在其中的我冷眼旁观,就好像在说‘那种事有什么好玩的’,毫无感触、轻蔑似的看着自己。” “…” “唉…”智惠自言自语。“虽然到死为止都不可能变成巫女子……但即使是我这种人,说不定死了以后就可以变成巫女子了?假使能够投胎转世,我真想变成她。跟她一样天真烂漫地嘻笑,不光是这样,想生气时就生气、悲伤时放声大哭,就这样度过快乐的人生。” “我…” 这时。 这一次,我终于口吐真言。 “我不想投胎转世,只希望早点死掉。” “我想也是。”智惠温柔地微笑。 结果,巫女子在一个小时之后醒来。 “唔…”她拚命摇头,似乎还是相当疲倦。 “怎么办?我要回家了,你要住在这里吗?” “唔…我要回家”巫女子醉眼茫茫地站起来。“没问题,酒已经醒了。再等我十秒钟。” “好,那我送你回去。” 虽然也想夸下海口“我至少还有这点志气”不过巫女子大概也听不懂。无伊实回家时她正在沉睡,倒也不能怪她。 “掰掰啰,小智。” “嗯,再见。” 智惠轻轻挥手。 我拿着包包走向玄关。坐在玄关口开始穿鞋。那双鞋的鞋带很复杂,脱的时候还好,穿的时候就很费事。是故这种时候就很花时间,非常麻烦。至于巫女子本人,步履好像还不太稳,玄关门扉的后方传来“啪哒啪哒”的怪声。不过,声音听起来应该还不用担心。我离开玄关走到外面,没多久巫女子也到了走廊。 “呜…”巫女子按着脑袋。“头好痛…天旋地转。就好像‘便利商店发生杀人事件,可是犯人穿着直排轮’” “完全听不仅你在说什么。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不用勉强回家。” “没关系,回得去的。” 巫女子踩着摇摇欲坠的步履,在走廊率先步出。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跟在她身后。出了公寓,巫女子回身问道:“喂,玩得开心吗?” “还好,不过最近不想再玩了。” “别那么说嘛。下次再一起玩呀!伊君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 “啊呜。”巫女子俏脸一皱。 “我是四月…呜,早知如此,应该早点约的…” “所以呢?巫女子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掘川通附近…掘川通跟御池通的交叉口。可是要先到伊君家才行。” “为什么?” “我的小噗噗…” 啊啊,这么一说,她好像是骑机车到我家的? “你可以骑车吗?” “可以…” 很显然是不行的样子,可是,既然本人坚持,这也不是我能阻止之事,于是随口应道:“啊,是吗?”万一有问题,那时再叫出租车就好了。 “…” 从西大路通向右转到中立卖通的时候,某处不知为何响起大卫鲍伊。还以为是街头艺人表演,结果是巫女子的手机铃声。 “咦?”巫女子从单肩包里取出手机。“喂…我是巫女子哟。元气十足、活蹦乱跳的走路一族!嗯?咦?小智?”似乎是智惠打来的。“嗯、嗯嗯,他现在就在旁边。走在巫女子的前面…没关系呀。好,那我给他啰。” 巫女子将手机递给我。 “是小智,她要跟你说话…” “我?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忘了什么东西吗?我侧头接过巫女子的手机。巫女于的手机比我的小了一号.总觉得怪怪的。 “喂?” “…” “…伊君。” 声音。 支支吾吾。宛如畏惧什么似的声音,也许是透过电话之故.但那个声音跟刚才在房里交谈时,大相迳庭… “智惠?……” “嗯。” “怎么了?我忘了什么东西吗?包包倒是在我手上。” “喔…不是那样…呃…我刚才忘了说一件事” 忘了说一件事? “嗯,什么事?” “还是算了,再见。” 喀哒。 电话冷不防挂断。嘟~~嘟~~嘟~~嘟~~听到第四声的时候,我将手机拿开耳朵。接着再凝视三秒钟左右,歪着头转身“谢谢。”把手机还给巫女子。 “嗯。”巫女子接过手机。“小智说什么?” “不…我也不太明白” “咦?” 巫女子不可思议地玉首一偏,可是感到不可思议的应该是我。智惠是想跟我说什么吧?既然如此,为何欲言又止呢? “什么?是什么?莫非是秘密?伊君跟小智在讲秘密?” “不是那样……对了,巫女子。”我切换思绪。 “你这附近…”我用手指在巫女子的右肩后方划圆。“有没有谁在?” “咦?” 巫女子愕然皱眉。 这也不能怪她。 “总之,有没有被别人从这附近轻视的感觉?” “没有为什么?” “不,没有就算了。” “嗯…如果有人在那种地方就很可怕了…”巫女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击掌。“可是呀,如果是在这里。” 她指着自己胸口附近。 “就有某个人在哟。” “喔。”我应付地点点头,一边暗想巫女子说话的表情之所以如此羞涩,在那里的大概是她的男朋友吧。 约莫十分钟之后,我们抵达我的公寓。公寓附近的停车场。因为只有一台机车,想必就是巫女子的爱车。 “哇,是伟士牌。” 而且还是白色的旧款车型。 这丫头竟把伟士牌叫成小噗噗?嗯,虽然不能说她不对,可是伟士牌就是伟士牌,也只是伟士牌。把伟士牌叫成小噗噗,跟她对我的那些侮辱是一样的。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侮辱,乃是足以撼动存在本质的极度侮辱。任谁都有舍命坚持的信念,唯一不愿与他人妥协的坚持,对我来说,这就是其中之一。正打算对她大声咆暐,满腔怒火地转向巫女子… “…” 巫女子睡着了。 “连我都无话可说。” 她居然站着睡着了。不,从刚才就觉得她好像异常安静,莫非她是边走边睡?我想大概是吧。 喔喔,我现在正在目睹人类的极限。试着轻轻拍打她的脸颊,依然没有醒转的征兆。心里涌起一股拉扯她的脸颊的冲动,但如果被谁看见,可能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只好拚命忍耐。 “可是,也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不管吧?” 既然如此,方法有两个。 总之,要给予?还是掠夺? “嘿咻。”我一鼓作气背起巫女子。“唔唔唔…”巫女子其间曾经闹脾气呻吟,但终究没有醒转。因为身材娇小,她相当轻盈。或者女生差不多都是这样吗? 我背着巫女子进入公寓。爬上楼梯,到了二楼。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板回到我的房间,然后改变方向朝隔壁房间走去。 轻轻敲门。 “喔,稍候。” 房内传来应门声。没多久美衣子小姐开门现身。服装颜色跟白天不同,是一件红色的甚平。 我记得那件衣服背面是写着“恶逆”两个字。 “咦?” 美衣子小姐一脸猜忌地看着我背上的女生。“你还未成年嘛。”略微沉思之后说道:“我当然会帮你隐瞒,不过还是劝你赶快自首。日本的警察很优秀,也没那么容易逃掉的。” “啊,不,这次不是那种事。呃…这个女生,是我的大学同学。她喝醉了,可以让她住一晚吗?” “…喔?”美衣子小姐捂着下颚略微思索。“住你房间就好了,何必特别拜托我?” “哎,可是你看嘛,她毕竟是女孩子。况且好像已经有男朋友了,不方便在我的房间过夜吧?” “喔…嗯,如果是这样,那也无所谓。互相帮助,见义不为,无勇也。可是这份情要记得还我。” “好,下次再陪你去逛骨董就可以吧?” “嗯,你知道就好。对了,这丫头叫什么?” “巫女子…呃…好像是姓青井?” “青井巫女子吗?嗯,名字真怪。” 于是,美衣子小姐承接了巫女子。嗯,可靠的邻居大姊姊果然是不可缺之物。 “那我先走了。” “嗯,好好休息。今后可别再做出睡到下午那种游手好闲的行为。” “咦?可是我从来没有睡到下午啊。” “是吗?嗯,别在意。那么,晚安。” “晚安。” 我点点头,返回自己的房间。 铺上被褥,立刻钻入其中。 “好困。” 一天就此结束。五月十四日,星期六。不,已经过了零时零分零秒,变成十五日星期日。所以,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之后的零时,将会变成十六日。再下一个零时就是十七日。 零时。 零崎。 那个“人间失格”,此刻正在屠杀第七个人吗?或者正在解剖第八个人?我这个“不良制品”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进入梦乡。 第三章 察人期(杀人鬼) 0 我已感到厌倦。再也不想思考。 1 被敲门声吵醒时是八点多。 双手拨开前额的头发,抬起身体。 “嗯…” 一开门,只见巫女子站在门外。少了平日那种元气十足的招呼,一脸非常抱歉、羞愧不己的神色,恭恭敬敬地说:“我吵醒你了吗?” “无所谓,反正我也差不多该起来了。”我伸着懒腰回答:“早,巫女子。” “嗯,早,伊君…那个…昨天对不起。我,该怎么说呢?呃……好像睡着了。” “哎,不用在意。倒是记得跟美衣子小姐说声谢谢。” “啊,嗯。” 巫女子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她人很好吧?” “嗯,对呀,人是很好。或者该说是帅气?她就是‘自由业的剑术家大姊’?” “你看到那个十三岁的妹妹了吗?” “唔…嗯,没见到。”她略显尴尬地转开目光,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是剑术家的关系吗?她穿着很奇怪的衣服。有点像和服,不过好像是祭典时穿的那种。” “那个叫做甚平。” “甚平?那是什么?”巫女子玉首微侧。她好像不知道甚平是什么。“跟鲸鲨有什么关系吗?” “啊啊,嗯,你有从上方俯览过鲸鲨吗?那种衣服穿起来跟鲸鲨背脊的形状一样,所以那种样子的和服就叫做甚平。” “喔…伊君真是万事通耶。”巫女子钦佩万分地说:“我下次要告诉小智。” 嗯,假使智惠没有我这么坏心眼,大概会跟她说实话吧。可是为什么我要说这么无聊的谎言呢?或许真的应该好好检讨一下。 “不过。”巫女子改变话题。 “伊君跟那个人…浅野小姐感情很好吗?” “以前好几次差点饿死,都是美衣子小姐救了我。不过,我也在她快被古董压死时救过她好几次,所以是彼此彼此。昨天的八桥也是美衣子小姐给的喔。” “喔…”巫女子露出略微复杂的神色。“我不太喜欢八桥。” “喔?啊,是吗?” “因为太甜了嘛。” “喔…美衣子小姐倒是很喜欢甜食。” “我不喜欢!”巫女子不知为何有些恼火。我脖子一歪,既不知理由为何,也不知该说什么。 “喔,无所谓。总之,你接下来要干什么?” “啊,呃…那个呀,这个!”巫女子从单肩包里取出一个粉红色包装的礼物。“这是小智的生日礼物,昨天忘记给她了。真是失策。应该在喝醉前给她的。原本打算在最热闹的时候给她,结果我自己都玩到忘了。” “喔,那现在去拿给她吧?她大概还在家里。” “嗯,我也有此打算。”巫女子终于露出平时的笑容。“那么,谢谢了。下次再一起玩喔。” “再说吧。” “为什么这样说?一起玩嘛!” “开玩笑的啦。无所谓,有空的话随时奉陪,你再约我吧。” 原本只是说说客套话。没想倒巫女子一脸喜悦,我不禁涌起一股罪恶感。然而,倘若此时再补上一句“骗你的”,我猜巫女子很可能会号啕大哭,要不就是勃然大怒,所以只有说:“再见。” “嗯!”巫女子神采奕奕地点头,骨碌碌地转了个方向。 “巫女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出声唤住她。“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咦?是什么呢?伊君。” “伟士牌就叫伟士牌,不许用小噗噗悔辱它。” “呜哇!伊君竟然用命令口气!就好像‘便服OK的一流明星学校,可是大家都穿制服’!” “知道了吗?不知道?” “呜哇,伊君跟小实一样可怕耶…” 巫女子似乎真的有些畏惧。我的说法也许不太成熟,可是不这么凶狠的话,她大概也听不懂。“知道啦…以后会注意的…”她边说边从走廊离开。 就在此时。 走到走廊尽头的巫女子猝然回头。 “喂!既然如此,我也有件事要跟伊君说!” “咦?什么?” 巫女子先大大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声说道:“我姓葵井!不是青井!” 原本想告诉她“我知道”,但想起昨天自己才跟美衣子小姐说她叫“青井巫女子”。原来如此,美衣子小姐是一旦输入情报,就难以修正的类型(她现在还相信我跟她说莎士比亚是麦当劳奶茶的一种),早上大概连声大喊“青井青井青井”吧。呃,正常来说,应该不至于连声大喊才对。 青井也好,葵井也好,我觉得也没什么分别,不过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失礼。况且日本人是跟意大利人一样,是以姓氏为傲的民族。 “知道啦…而且也不可能忘记了。我保证。” “嗯,那就好。还有…”她转回去一半,“我没有男朋友喔。” 巫女子蓦地娇声细语,接着逃逸似的奔下楼梯。 “咦?” 我这时的表情定然相当诡异。 呃…什么跟什么? 这也是美衣子小姐告诉她的吗?我的确记得自己跟美衣子小姐讲过这件事。因为有男朋友了,不方便在我的房间过夜之类的。可是…可是美衣子小姐…… “我可不会没事把那种事情挂在嘴上。” 呜哇!美衣子小姐不知何时站在我旁边。 “哪有人在这种破烂公寓大叫的?别说是所有房间都听得见,公寓搞不好还会因此开塌。” “啊…” “那我要去打工了,你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同学。” 美衣子小姐说完,静悄悄地自走廊离去。看见那件蓝色甚平后面绣着“激怒”两个字,总觉得有些害怕。她跟巫女子大概不太合。而且两人的名字也很相似。 不过,果然是这样吗?话说回来,姓氏那件事也怪怪的。 “莫非巫女子那时并没有睡着…” 站着睡觉也就算了,边走边睡的行为在现实上终究不容易。要亲眼目睹人类的极限没那么简单。既然如此,巫女子当时其实是有意识的吗?也许是昏昏沉沉,也许是相当清醒。因此才晓得我跟美衣子小姐讲错的事,以及提到她有男朋友的事。 嗯…是懒得回家吗? 不过那样的话,也没必要假装睡觉,直接跟我说就好了。世界上也有这种行动古怪的人类啊,我边想边返回自己的房间。 2 言归正传。 对我而言,故事真正开始变得无聊,是从这一天的傍晚。 我独自在房间阅读向学校图书馆借的厚重书籍时,遽然响起一阵无礼的敲门声。没有人希望自己宝贵的安静时光被人打扰,不过我相当习惯这种情况,倒也没有特别生气。 暗忖是那个地狱主义者的十五岁哥哥又来借钱,我打开房门。 “哎呀?” 素未谋面的大叔跟素昧平生的大姊姊。 特别奇怪的是那个大叔。年龄大概超过三十五,相较于高挑的身材,一双长腿更引人注目。顶上头发还全部向后梳。不,这不重要,这么热的天气居然穿黑西装配领带,彻底逾越常轨的打扮令人无法转移目光。甚至还戴了一副太阳眼镜。如果他是外国人,真的会以为是星际战警来消除我的记忆哪。 大姊姊则比较正常,穿着普通的窄裙套装。直黑发的美女。唯独那道目光非比寻长。大刺刺地对初次见面的我投以犹如放射,不,根本就是挖掘的视线。 大姊姊向前跨出一步,“呃,我们是警方人员。”掏出警察证件给我看。 “我是京都府警搜查第一课的佐佐沙咲。” 念起来好像会咬到舌头的名字。她父母肯定是特立独行的人物。 “喔,两位好。” 总之先鞠个躬。大姊姊沙咲小姐对我的反应略感吃惊。或许摆出不知所措的模样比较好,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俩是警察。除了警察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类具有这种非比寻常的气息。 大叔嗤的一声笑了,跟沙咲小姐一样拿出证件。 “同样来自搜查第一课的斑鸠数一。我们可以进去吗?” 那几近强制,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征询。我这种小孩子一旦被对方这样胁迫,就变得很想抗拒。然而,数一先生有一种不容对方辩驳的魄力。 “啊…呃…嗯,请进。不过里面很窄。” 我将两人带进室内。狭窄空间正如老实的本人所言,数一先生和沙咲小姐似乎吓了一跳,但依然佯装冷静的两人确实很了不起。如果我是上司,简直想给他们俩年终奖金。不过既然我不是上司,当然不可能给他们什么。 “请坐在那里。” 我说完,请他们坐下。在杯子里倒水,放在两人面前。他们跟昨天的巫女子一样,完全无视水杯的存在。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沙咲小姐盯着我。“江本智惠同学死了。” “啊。”我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在两人对面坐下。“是吗?” “什么是吗……”沙咲小姐的扑克脸终于崩溃。“只有这一句?” “啊,不,我不太会表达情绪。其实内心非常震惊,请别在意。” 其实不光是这样, 对这种事情, 有点习惯了,亦是事实。 但震惊也是真的。一半是对智惠被杀的事实,另一半是因为识破他们俩的身份时,一心以为是零崎的事。 一半放心,一半惊讶。 几近矛盾的两种感情在内心不停打转。 “呢…刑警出现的话,就是那个吗?应该不是普通的死法。而且既然是搜查一课…” “正是如此。” 沙咲小姐颔首。她的表情非常严肃,不容他人置喙。 “所以,莫非是…被拦路杀人鬼杀死的?” 沙咲小姐对我的问题摇摇头。 “不,不是。” “啊,是吗?” 我愣了一下。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但是我立刻改变思路。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 “嗯,今天上午,有人发现被绞杀的江本同学陈尸在房间里。” “绞杀吗?”我点点头。 绞杀。勒死。 江本智惠。 被杀了,吗…… 内心逐渐冰凉的感觉。 我周围究竟死了多少人?我是从何时开始放弃计算的呢?第一次遇见他人死亡是在懂事之前… “如果以期间来说,相隔一个月吗…这可是新纪录哪。” “咦?” 沙咲小姐脖子一歪。然而那跟巫女子的模样截然不同,毫无娇憨感觉的知性动作。话说回来,我出生到现在,不论对方是男是女,从没看过可爱与知性兼具的动作。 “你说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我经常自言自语,还被称为穿着衣服行走的自言自语十九岁。” “是吗?”沙咲小姐神情肃穆地接受我的解释。 冷不防发现,是从何时开始?数一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 喔…原来如此。 这就是戴太阳眼镜的目的吗?沙咲小姐负责跟我说话,数一先生负责观察我的反应。真是了不起的戏言。如果是那家伙,肯定会说是了不起的杰作。 原来我根本就是嫌犯之一。 “那当然了…毕竟昨天整晚都在一起。” “你说什么?” “不,只不过是普通的戏言。”我重新坐正。尽管不至于紧张,还是认真一点比较好。“你说她被杀了究竟是被谁?” “目前正在调查,其实今天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 沙咲小姐说。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其实不其实的,不过我并未开口吐槽。 “昨天晚上六点到凌晨左右,你在江本同学的房间,没错吧?” “没错。” “我想确认一下,你可以告诉我当时在场成员的名字吗?” “呃…”加油啊,我的记忆力。“江本智惠、贵宫无伊实,还有青井……不,是葵井巫女子、宇佐美秋春。另外就是我。” “没错吗?” “没错。” “你跟葵井同学一起去江本同学的房间,没错吗?” “对,葵井先到我家……总之,到这里以后,我们再一起去江本她家。六点左右。” “正确时间呢?是六点以前?还是六点以后?” “以前。” 沙咲小姐咄咄逼人地质问。那大幅逾越本人记忆力的转速极限,我感到一阵头昏脑胀。 “当时在场的成员…” “请等一等。”我打断沙咲小姐。“别这样接二连三地追问,让我冷静一下。我刚才也说了,其实我也非常混乱。” “啊啊,真抱歉。” 沙咲小姐嘴上这么说,可是完全没有反省的模样。 我接着又继续接受对方长达一个小时的逼间,全盘供出昨夜之事。派对中的对话。派对的气氛。跟无伊实一起去便利商店、回来。秋春君跟无伊实十一点左右离开。当时秋春君将礼物交给智惠。手机颈绳。之后我跟智惠聊天。跟巫女子一起离开公寓。在西大路通跟中立卖通交叉口附近接到智惠的电话。到家之后,巫女子好像睡着了(姑且不论是真是假),于是请美衣子小姐代为照顾。然后睡觉。早上巫女子来打招呼。之后看了一天书。 光是应付沙咲小姐就已相当疲倦,更何况她的肩后还有数一先生透过太阳眼镜传来的压力。 光是坐着说话,就觉得浪费了必要以上的体力。而且沙咲小姐最后说的那句台词才是经典。 “好,差不多跟我们调查的一样。” 这女人,赞! “嗯…”问完所有问题后,沙咲小姐凝神苦思,但有种装模作样之感。倘若巫女子是没有表里之分的性格,这个人就只有里,因此让人把里看成了表。 平常的方法肯定无法打发她。 “关于那通电话…”终于,沙咲小姐用食指按着头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吗?根据葵井同学的说法,江本同学要求她将手机拿给你听,既然如此,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跟你说才对。” “没有…她的确有话想说。可是,最后什么都没讲。只说了一句‘还是算了…’就突然挂断。” “真的吗?” “嗯。” “讲电话的人确实是江本同学吗?” “是的,我不会听错朋友的声音。” 沙咲小姐跟后方的数一先生交换一个眼神。似乎已经问完,打算离开了,不过我当然不能眼睁睁地让他们离去。 “呃…沙咲小姐,我可以问问题吗?” “…咦?” 沙咲小姐的扑克脸再度崩溃。这也不能怪她,竟然被初次见面的年轻(男生)直呼名字,不吃惊才怪。 “那个…有一件很在意的事。” “啊…”沙咲小姐又偷偷看了数一先生一眼。数一先生微微点头响应。那好像是应允的暗号,沙咲小姐于是对我说:“请说。” 那想必不是出于对同学惨遭杀害的男生的同情,而是打算经由我的问题,查探我的内心,是别有居心的首肯。不过那也无所谓。 “那个…莫非第一发现者是葵井?” “正是。” 沙咲小姐泠冷答道,没有更进一步的解释。看来她并不打算说明问题以外的事情。当然也不可能有问必答。 不过,果然是那样吗?忘了交给对方的生日礼物。前去拿给对方可是没有反应。打电话也无人接听。尽管大门有自动锁,但那种程度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跟着住户一起进去即可。那种程度的东西锁不住有心人。 嗯…… 巫女子。 那个时候,她究竟有何感觉? 那个感情丰富的女生,有何感觉? “果然应该跟她去吗…” 然而,这种想法毕竟只是马后炮。 况且即使陪她去了,我也没有助她一臂之力的自信。我不是那么有志气的男生。在那种场合,我大概也只会变成巫女子的敌人吧。 “就只有这个问题吗?” “不,还有一点。对了,江本遇害的时间是…” “估计死亡时间是十四日下午十一点至十五日上午三点。” “换句话说…”我跟巫女子在那栋公寓待到十二点,因此案发时间就限定在凌晨十二点到三点吗?“呃…是绞杀嘛?不是刀子…” “我是这么说的。” 沙咲小姐又细又长的眼睛仿佛在问:“为什么是刀子?”我当然不可能回答:“因为我认识使用刀子的杀人鬼。” “是绳子吗?” “是细布条。因为是压迫血管,应该是当场死亡,没有受到什么痛苦才对。” 这是沙咲小姐第一次对我显露人类的同情心。然而,智惠究竟有没有受苦,对我来说是比较细微末节之事。不论她有没有受苦,死亡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我理解死亡为何物。 人类恐惧者并非死亡本身。 人类恐惧者乃是虚无。 痛苦不过是死亡的附属品。 绝望不过是死亡的装饰品。 “请问,你们已经去过其它人那里了吗?” “其它人是指?” 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沙咲小姐却故意反问。 “昨天在江本家的成员,换言之就是宇佐美、贵宫跟葵井。” 我没有抱任何期待,猜测沙咲小姐大概不会回答。“是的。”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地立刻答道“都已经问过了。你这里的住址比较不好找,所以这么晚才来。” “江本遇害的时候,大家都在做什么?” 再一步。 小心翼翼地向前踏出。 沙咲小姐微微撇嘴,似乎是在轻笑。“宇佐美同学跟贵宫同学好像在四条通与河原町通交叉口附近的唱了一整晚的卡拉OK。至于葵井同学……我想就不用说明了。” 是的。巫女子在我隔壁的房间打扰美衣子小姐。“原来如此。”我稍感放心。如果相信沙咲小姐的说词,目前嫌疑最大的三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秋春君跟无伊实是好友间的证词,或许有信赖度的问题,但至少仍有不在场证明,嫌疑也就大幅降低。 …就在此时。 数一先生的视线压力骤然暴增。 “啐。” 不像话。 我将视线自沙咲小姐跟数一先生移开。 …混帐…过度松懈了吗?安心被对方识破,就等于松懈被对方看穿。太马虎了。即使不是在这两人面前,面对刑警又岂能大意。 …该死…到底被他们看穿了什么? “问题…”沙咲小姐若无其事地说:“就只有这些吗?” “啊,不那么,最后一个。” 要说失败的话,这才是大失败。 跟这个相比,刚才数一先生的视线根本就微不足道。 但因那个微不足道而狼狈万状的我, 原本没有必要提出的问题, 不应该提出的问题, 居然就此脱口。 “犯人究竟是谁呢?” 那是早已,一开始就提过的问题。 我竟重复问了。 “…目前正在调查了……” 沙咲小姐露出了意有所指的目光、捕获猎物的笑容,回答我之后站起。 “抱歉打扰你那么久,我们就此告辞。或许还会再来问你问题…”沙咲小姐将自己的名片放在褟褟米上。“…如果想到什么,请跟我联络。” 我拿起那张名片。上面记载着府警的电话号码跟另一个手机号码。 “我们走啦。保重,大学生。”数一先生咧嘴笑道,离开房间。 原来如此…这家伙才是假装的吗?称他旁观者是愚蠢至极、决定性的失策。我完全搞错了这两名刑警的角色。 总之,数一先生负责逼迫我。 沙咲小姐负责对付我。 而且沙咲小姐最后故意松卸防御,引诱我进攻。 那是何等大胆?何等无畏? “啊啊,对了、对了。”沙咲小姐宛如此刻才想起似的说:“关于你的不在场证明。隔壁的浅野小姐暂时替你证明了。这栋公寓听说从声音就可以知道有人在走廊行走嘛。” 沙咲小姐扬起高雅的笑容,“告辞了。” 这真是极端接近完全败北。 不,甚至没察觉完全败北。 最后还被对方在伤口洒盐。 混帐。 尽管不是因为生疏,但这样下去我大概会被日本警察彻底轻视。岂能让他们如此骄横?你们以为自己是何方神圣? 遇见那个红色承包人迄令,还是第一次遭受这种类型的屈辱。 我紧咬下唇。 “数一先生。” 我出声呼唤正欲离开的数一先生。 “嗯?”数一先生回头。 “数一先生帅一点的话,就很像松田优作。” “不帅的话,又怎么是松田优作?”数一先生的回答令我哑口无言。就连最后的垂死挣扎都挥棒落空,两名刑警就这么悠然离去。 我收好杯子,“砰咚”一声躺在褟褟米上。 决定性的败北意识。 这种感觉是这一个月来的头一遭,这种程度是这一年来的第一次。话虽如此,我个人的败北意识在这时亦不足挂齿。倘若可以换回一条生命,根本微不足道。 “智惠。” 我喃喃自语。 想到的仍是昨日的对话。 “你有没有感觉过自己是不良制品?” 那那是禁忌的话题吧?智惠。 对于我们这种人。 因为假使不知道的话,就可以好好活下去。 只要没有自觉,依旧可以误以为自己相当幸福。 …仿若失去动力引擎、少了机翼的飞机。除了像无声乌鸦般在空中滑行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是。 一旦提出那种问题,一切就此结束。 并非否定那种问题,而是一种漠视的概念。 “因为问那种问题…才会被杀。”经验者的我不该说虚情假意的慰问。“…有那个意思的话就算是我们这种人,再多都…不,是没有那个意思的话吗?” 对于早就有那个意思的我来说,那种问题问了也是白问。对于早就有那个意思的智惠而言,亦是毫无意义。 我闭上双眼。 睁开双眼。 “好,精神论结束。” 奋力弹身而起。 接下来… 接着该如何才好?没有任何该做的事,但有很多想做的事。在我的人生中,是相当罕见的情况我于是取出手机。查看来电纪录,想要打电话给巫女子。然而,号码按到一半就放弃了。 “这才叫你以为自己是何方神圣哪。” 无与伦比的戏言。 现在打给巫女子,我究竟能够说些什么?无论说什么,都只是不负责任的发言罢了。 这件事晚一点再说。 我现在可以跟巫女子说的话并不存在。 “所以…” 既然如此,先来解决该做的事吗? 取消刚才的号码,再重新拨号。 我唯一能够完全记住的电话号码。 我也好久没跟那丫头说话了吧?我边想边将手机放到耳朵上。没多久,电话接通。 “哈啰!阿伊!好久不见了咩!今天也爱着人家吗?” 这丫头比巫女子活泼百倍,再加上开关损毁,完全不懂得适可而止。置之不理的话,恐怕会飞到巴别塔。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阿伊竟然主动打电话来?现在这一瞬间简直就是文化遗产!姬路城!声东击西!喔耶!甚至想要照相记录下来,可是没有声音就没有意义!所以,开始录音!” “开始录音就免了。” 我竭力冷静地说。 无伊实曾经问我“跟巫女子那么活泼的人相处很辛苦吧?”正如我当时的回答,对我这种可以跟玖渚相处的人来说,应付巫女子并不是什么困难之事。 如果巫女子是天真烂漫,玖渚友就是海市蜃楼吧。 “小友,最近很闲吗?” “才没有呢!反而很忙。忙得要死。人家的处理能力快吃不消了!紧急加装内存!必须磁盘重组!就快当机了!啊,要当了!当了当了!现在当机中!快帮人家重新开机!” “京都连续拦路杀人鬼事件吗?” “宾果!好厉害!阿伊跟真姬一样耶!不然就是红色承包人!哇啊啊啊啊啊!Return of the ESP!And Forever!!人类最强!This is theend!” “抱歉,小友,麻烦流量降低一点。” “咦?怎么了?唔,无所谓。对,就是京都连续拦路杀人鬼事件!可是呀,事情非常棘手哩!这个呀!难关!果然是难关!犯人铁定是‘Dredd Jones’转世!哇喔——” “交易,玖渚友。”我说道:“我告诉你京都拦路杀人鬼事件的情报。你告诉我某个杀人事件的情报。” “唔?” 玖渚友沉思半响。 我为何握有京都拦路杀人鬼事件的情报?内容是什么?我为何想知道杀人事件的情报?原因是什么?玖渚对此只字不提。 我信赖玖渚, 玖渚相信我。 多余的说明、 多余的解释、 无谓的台词、 无谓的问题、 不须任何赘言,正是玖渚最好的地方。 “嗯~~人家不太喜欢交易这个字喔,阿伊。” “那么,交涉。” “最差劲耶。” “互助怎么样?” “还差一步。” “勾结。” “错是没错,可是好像怪怪的。” “那么,互补如何?” “嗯,这还差不多。”玖渚开心地说。 “如果是这样,没问题哟。” 要给予?还是掠夺? 目前这个阶段,我尚未完成那个决断。 3 结束跟玖渚的通话,我到隔壁找美衣子小姐。 敲敲门。“喔”的应门声响起数秒后,房间开启。 她依旧是一身甚平装扮。既然这么爱穿和服,我个人倒是希望她可以改穿漂亮一点的和服。 而且我想那一定很适合美衣子小姐。 “什么事?” “不,只是来谢谢你。听说你替我做了不在场证明,所以来道个谢。” “那是事实,不用在意。” “不,毕竟因为我的缘故,害你被卷入这种怪事。” “无所谓,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你的人生还真是多灾多难哪。”美衣子小姐的语气并非担心,而是无奈。 “简直就像命犯‘天中杀’。那个小丫头怎么了?根据官府的人所说,她好像也有关系。” “嗯,关于这件事不久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美衣子小姐颔首。 “所以?你想如何道谢。” “请你喝茶。” 这时的“喝茶”并非邀请对方去咖啡厅,而是一如文字的“茶馆”。该说是京都特有的说法吗?这乃是美衣子小姐特有的专门用语。 “有附麻薯吗?” “还有附冰镇红豆小汤圆。” “地点呢?” “祇园的大原女家。” 美衣子小姐的秋翦“当啷!”一声绽放光芒。 “等我,马上准备好。” 美衣子小姐关上门。她这个人倒是相当替人着想,一起出门时,会换上普通的衣裳。仔细一想,在我周围的朋友里,或许是相当罕见的类型。 “久等了。” 一分钟后,美衣子小姐从房里走出。然后将车钥匙递给我。我将那把钥匙在掌心转了一圈,再“咻”的一声握住。 4 时间到了晚上八点。 结束跟美衣子小姐的“喝茶”,我走在四条通与御池通之间的河原町通。美衣子小姐既已开着她的飞雅特返回公寓。 “别把我当成消磨时间跟免费接送的对象。”她最后留下这一句话。 嗯…终究被识破了吗?美衣子小姐其实是相当敏锐的人。不过,识破却仍然接受我的邀约,美衣子小姐果然是个好人。哎,搞不好只是喜欢甜食而已。 我停下脚步,进入路旁的一间卡拉OK。 “欢迎光临…”店员说道:“只有一位吗?” “啊,呃…我的朋友应该已经到了。” “请问贵姓大名?” “零崎人识。” “嗯,零崎先生吗?” 店员稍微操作了一下电脑。 然后对我露出商业化的笑容说:“那么,请您到204号包厢。”我道谢后,进入电梯。204包厢在二楼。一下子就出了电梯,一边确认包厢号码,一边在走廊前进。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啊!啊…” 才想居然有人唱这么可怕的歌,果不其然正是204号包厢。我轻轻耸肩,没敲门就拉开房门。 “喔?”唱得正高昂的零崎发现我“哟,不良制品。”轻轻竖起指头。我未加理会,迳自进入包厢,在沙发坐下。然后才说:“喔,人间失格。” 零崎放下麦克风,用遥控器切掉音乐。 “你再唱一下也无所谓,反正付了钱吧?” “啊啊,不,其实我不太喜欢唱歌,尤其还要模仿别人。只不过打发时间罢了。” 零崎在我对面一屁股坐下。 “呼…”长长地时了一口气。 “只不过相隔一天,怎么说?总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哪。” “是啊。” 我点点头。 一边点头,老实说也很诡异。直到刚才为止,我都不认为零崎会在这里。的确在前天…… 不,是昨天早上吗?我们约好了。他说他会在这间卡拉OK,叫我一起来。可是我不认为零崎会在,零崎大概也没想过我会来吧。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来。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等我。 “习惯等待”这句话的意味。 这亦一个矛盾所产生的合理。 接下来,我跟零崎就像第一次见面的那晚,开始说起无关紧要的话题。无聊的哲学、无谓的领悟、无关痛痒的人生观。或者是稍微转移方向,谈谈音乐(比如流行排行榜是如何产生)、谈谈文学(比如感动读者的手法为何)。没有特殊意义的闲聊。仿佛在相互确认某件事。 约莫过了四个小时的时候。 “喂,零崎。”我问道:“杀人是什么感觉?” “嗯?”零崎脖子一至,毫无任何感慨的反应。 “什么感觉不感觉的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哪。” “什么感觉都没有吗?比如快乐、感动、轻松这类的,都没有吗?” “呆子,要是有那种感觉,不就是变态了吗?” 零崎大模大样地回答。变态杀人鬼还如此大言不惭?我虽然这么想,但还是等待他下面的解释“啊啊,所以说,我呀,确实杀了人,但并不是快乐杀人者。两者间的区别很微妙,可是,有些事不是当事人的我所能解释的。这种事,终究是由旁人决定。我也只能遵循那个决定。我的头脑没办法思考太艰深的问题。” “原来如此…或许是这样。那我换个方法问。对你来说,杀人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那句话似乎带有双重含意。 没有任何价值,故而没有任何代价。 “那我也还你一个问题啰,不良。对你来说,死亡是什么?” “你这样问,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可是,如果硬要我回答,嗯……就好像电池没电吧?” “电池?电池是指三号电池那种东西?” “对,就是那种感觉。那就像是生命力吧?所以以这个例子来说,你就像是绝缘体。” “你说得还真狠哪。” 零崎轻笑。 非常愉快地笑。 我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嗯,我的问题也许太模棱两可了。好,我这么问好了。你知道杀人者的心情吗?” “嗯?还真是古怪的问题。的确很有你的风格。是呀,那种事不知道吧。” “不知道吗?” “喔,第一,我不知道别人的心情。不管他们有没有杀人,是不是杀人鬼。第二,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你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混乱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故,我当然也只能回答你,我不知道杀人者的心情。” “原来如此。倒也不无道理。” “顺道一提,我并没有杀人的打算。” 零崎的语气真的就像是顺道一提。 “什么意思?” “问我是什么意思的话,那又变成概念论了。总而言之,啊!假设说……”零崎静静拿起包厢里的话筒。“不好意思,来两客拉面。” 过了不久,店员送来两碗拉面。 “吃呀,我请客。” 零崎说完,用筷子夹起面条。 “这是在用餐。” “嗯,不用说我也知道。” “食欲、睡眠欲跟性欲是人类的三欲,好,我为什么要吃东西呢?” “那当然是为了摄取营养。” “对,不摄取营养的话,人类就会死亡。因此用餐才会产生快乐。睡觉本身也很舒服,性欲那就更不用说了。不论是为了生活、或是为了生存的必要行为,其中必定伴随某种欢愉。” “嗯,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所以?” “别急着下结论。所以所以的,你是芥川龙之介啊?” “咦?那不是太宰吗?” “是芥川啦,是太宰介绍芥川的逸文轶事。” 不管是何方大文豪,这种吐槽法也未免太奇怪,但我还是听从零崎的指示,再度等待他下面的解释。零崎仿佛故意让人心焦似的沉默片响,然后开口道:“不过,假设有一个被用餐这个概念摆布的人类吧。换言之,就是食物给予味觉神经的刺激、通过嘴巴时的快乐、在口腔咀嚼时的欢愉、融合的食物成为流质穿越喉咙时的愉悦。犹如满腹中枢遭到破坏的饱足感、掌握脑内的幸福感。不是什么营养去云,就是‘那种东西’,被食物本身迷得神魂颠倒的家伙,就假设一个那种人吧。” “哎,总之就是胖子。”零崎轻笑。 “对那种人而言,营养如何如何的妄语根本毫无意义。手段与目的本末倒置,原本的目的沦为附属品。但这时问题来了。这家伙可以称做在用餐吗?哎呀呀,你不用回答我也知道,绝对是否定的。这家伙进行的行为不是用餐。只不过在吞噬用餐这个概念罢了。” “所以,你只不过在剿杀杀人这个概念?听来有点牵强啊。”我耸耸肩。“将吃饭的食欲和杀人的欲望相提并论是违背道德的。对你而言,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杀人,不是跟某种东西交换那种舍本逐末的行为吧?” “啊啊,真的是这样吗?这问题挺困难的。不,或者该说是微妙?要我说几次都可以,我的目的不是杀人本身,当然也不是事后的‘肢解’行为。” “既然如此,究竟是什么?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 “我可没有你夸张。不过,我确实是莫名其妙的家伙。我刚才不是也说我不知道了?话说回来,一开始追求的是紧张感。” “紧张感?” “对,英文有句话叫‘high risk high return’。日文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杀人行为风险高,报酬却少。没错吧?毫无效益,是呆子做的事。所以,大部份的杀人行为都是出于‘无技可施’。都是‘一时冲动’。那种家伙明明没有杀人的打算,但回过神来,已经杀了对方…然而…” 零崎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看起来相当危险的刀械。 “这叫做双刃匕首,是这样握在手里使用的匕首。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把这个刺入对方的右颈动脉,然后向旁边一割。这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杀人行为。既不想让对方痛苦,亦不想让对方难受,是一种干净俐落的温柔杀法…我先声明,我可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手法喔。你应该也明白,自夸是人类所有行为里最卑劣的一种。炫耀坏事的家伙是最没水准的二次方。现在只是在揭疮疤而已…说正经的,我只会这种杀人方法。对付你的时候也是一样啊,我的镜中盟友。” “嗯,原来如此。” “对了,假设我又跟你上演相互残杀的戏码吧。就理论而言,你当然有可能杀死我。但是,在你杀死我一次的时间内,我可以杀死你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你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哎,就现实来看,我跟你都只有一条命,这种比喻当然不伦不类。总之,我只能做这种‘为了杀人的杀人’,因此可以断言至今杀的八个人都是下定决心,并非出于‘无技可施’。” 八个人。才两天就已增加两人。虽然是想当然耳,可是在我活着的期间,零崎也活着吗? “那我是呆子吗?或许是吧。毕竟透过杀死对方这件事,我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不,好处是有。至少,还有钱包里的收获之类的。” 京都连续拦路杀人鬼事件不可思议的地方之一,就是“被害者的钱被偷光了就变态杀人、异常杀人、快乐杀人的事件来说,这是相当罕见的,然而个中缘由再单纯不过,因为流浪汉的零崎需要生活费。 这个包厢费想必也是那个钱包支付的。这么一想,就连这碗拉面亦是罪孽深重,我边想边吸食面条。 “不过钱这种东西工作就能解决,因此不是杀害目的。假使考虑杀一个人的劳力,打工一整天还比较轻松。但我却选择杀人。于是在这里提出假说。” “原来如此。总之就是‘对零崎人识而言,风险本身是否就是报酬’吗?” “对!目的与手段的逆转,或者同一化。行为本身就是目的,目的才是行为本身。达成目的之时,才是行为结束之时。这个假说其实还不错。” “可是这跟‘失去目的’又有什么不同?假设有一个喜欢看书的家伙,到他的房间一看,整个房间都被书籍淹没好了,但这家伙还是继续买书。买书或许是当事人的自由。然而,房间里的书已经多到他一生都读不完了。话虽如此,这家伙还是继续买书。” “嗯…啊啊,啊、啊、啊啊,我懂了、我懂了。你是指处理能力的极限嘛。因为逾越处理能力的极限,所以目的跟手段融合了吗?真是石川五右卫门哪。‘绝景啊!绝景!世人说春日美景是一目千金,在俺五右卫门的眼里,却是一目万两哪!’吗?嗯…啊啊,或许是吧。”零崎不胜感慨地叹息,将背脊埋入沙发。“可是啊,同类,即使真是如此,跟我也毫无瓜葛。至于理由,是因为刚才的假说彻头彻尾地错了。风险等于报酬这种愚蠢的公式,终究无法成立。那不过是理论游戏。” “喔…所以说?” “现在开始就稍微接近一般论了。”零崎探出上半身宣言。“这是我童年的事。你也有过童年吧?我也有。那么,我是怎么样的小孩呢?其实并不是特别奇怪的小孩,也相信神的存在。挨打会觉得痛,看见有人挨打会难过,具有那种平凡无奇的感觉。也有想让邻居开心的想法、也有感恩的心、也会无条件地爱上某个人。就是那种小孩…可是,假设我坐在这里。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看电视,就这样坐着。撑着下巴,放任思绪在天际遨游,就这样坐着。这时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思考‘要如何杀死人类这种生物’。第一次自觉时真的吓死了…自己居然旁若无人地、稀松平常地思考、揣摩杀人的方法。察觉到那竟是自己,是最令人害怕的。” “自觉吗?可是这种事哪里是一般论?根本就是极端夸张。换句话说,你天生就是快乐杀人者?” “不是叫你别急着下结论吗?我也曾经这样想,但绝对不是如此。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天生具有杀人意识与伤害冲动,但事实并非这样。不是喔。一般论是从现在开始……我在铁轨上奔跑。” “铁轨上…什么跟什么?” “比喻啦,常有的比喻。在铁轨上奔驰的人生,不是常有人这样形容?国中毕业进入高中、中学,自给自足地,有了恋人、进入社会、功成名就就是那种铁轨。就跟那一样,我是在杀人者的铁轨上奔驰。” “你那种应该是偏离铁轨的人生吧?” “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过算了。这里所指的铁轨并不仅限于社会规范下的铁执。当事人自己选定的铁轨也无所谓。假设有一个男生,读小学时崇拜铃木一朗而想当棒球选手。那家伙在那一瞬间,就替自己的人生铺好了铁轨。”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种表现,谁都可以在铁轨上奔驰吗…呃,只要没有中途退场的话。” 只要没有受到致命伤的话。 只要没有脱轨、翻覆的话。 “对,我的人生铁轨不知是谁铺的。也许是我,也许是我以外的某人。可是不管是谁,我都在那条铁轨上冲过头了。在未受致命伤的情况下跑得太快,永远无法停止。踩刹车的这种想法甚至根本不存在。” “啊…原来是从这里开始连贯。” 换言之,目前是在“中途”。 而且,刚开始奔驰的自己,以及奔驰到中途的自己,绝对不可能是相同自己。 “对!这就好比‘过去的咒语束缚’吗?而且就像用软刀子杀人似的磨难重重…在别人铺设的铁轨上奔跑的这种人生固然无聊……但即使是在自己铺设的铁轨上奔跑,倘若中途感到厌倦,也是一样的。话虽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喊停,而且有许多牵制存在。” “不能怪罪他人,因此更加痛苦的意思吗?” “对,特别是对我这种格格不入的人。” “那就放弃吧。你纵然没有偏离铁轨,也是偏离正轨的存在。” “哟?真敢说。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值得称许的存在。” “至少我也算是正经的大学生…跟你不同。”“讲这种话不觉得空虚吗?就跟对着镜子问‘你是谁?’是一样的喔。” “的确。”我点头。 “总之,基于上述原因,我没有执行杀人行为的自觉。因为杀人不是目的。有句话叫‘犹如呼吸般杀人’,我的情况则是不杀人就会呼吸困难。为了在很久以前铺好的铁轨上奔驰,必须给付车资。或者该说,就像不断还钱一样。总之…就是为了‘剿杀杀人行为’。” “过度观念论,听不太懂…不能以稍微现实论的方法解释吗?” “没办法啊。毕竟人类是透过观念来说话。如果要换成现实论…我杀人肢解×八,结束。” “说得也是”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包厢的天花板。零崎的言论相当有趣,从中亦有新发现,但不能当作参考。 “嗯…我还以为杀人鬼最能了解杀人的心情…”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正常的吗?零崎杀人的方法跟智惠被杀的方法截然不同。我不认为沙咲小姐向我吐露所有真相,然而,智惠被细布条绞杀大概是真的。相对于此,零崎所犯的罪恶乃是使用刀械的人体解剖。共通点是给予他人死亡,但也仅止于此,其它完全不同。 零崎是随机杀人,杀死智惠的犯人目标就是智惠。 那多半是出于怨恨。 湿稠稠、黏答答、令人作呕的人际关系所产生,宛如腐败食物的东西。 “咦?那是什么意思?” “也没有什么意思。嗯,出了一点事,大学同学被杀了。” “被杀了?你的大学同学吗?” “我不是这样说了?嗯,一开始以为你是犯人,可是好像不太一样。是使用布的绞杀。” “啊啊,那不是我的风格。” 零崎挥动手腕苦笑道:“饶了我吧。” “我想也是。可是,我以为杀人鬼应该会理解杀人鬼。” “你误会啦,真的很像你会发生的误会。杀人的不是魔鬼,基本上都是人类。而且就像魔鬼不懂人类的心情,人类也不懂魔鬼的心情。就像是鸭嘴兽跟始祖鸟。” 尽管不晓得谁是鸭嘴兽,谁是始祖鸟,但事情或许就像零崎所言。零崎这一类家伙只不过是特异、极恶,而且是由于数量稀少才显得特异、极恶。 “话说回来,是什么?那是什么感觉的事件?” 零崎兴致索然地问。我判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将沙咲小姐告诉我的事件概要告诉他。 巫女子的事、智惠的事、无伊实的事、秋春君的事。生日派对。零崎时而响应,时而神色复杂地摇头,只有一瞬间露出烦脑的表情,最后“嗯…”地低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原来是这种感觉、这种原因吗?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就是然后啦。” 零崎飞快地啾了我一眼。我并未回答。就这样沉默约莫一个小时,“好…我知道了。”零崎从沙发站起。 “走吧。” “嗯?走去哪?” “江本家。” 零崎仿若在提议前往知心好友家里玩,不慌不忙地说完,就离开了包厢。我暗忖事情的发展正如我所料,亦从沙发站起。 包厢里残留着吃到一半的拉面。 5 “不过那个葵井啊…”在四条通往西走的路上,零崎满不在乎地说:“我认为她肯定是爱上你了吧?” “咦?” 对于零崎过度飞跃式的想法,我不禁愕然。 时刻已逾零时,到了十六日星期一。即便在东西主要干道的四条通,车辆都很零星。除了偶尔跟大学生集团(大概是喝酒聚会的归途)擦肩而过,人行道上亦没有什么人影。 仔细一想,明天有课。不但是第一堂,而且还是语言学(会点名)。我寻思今晚是不用睡了… “呃…你说什么?” “所以就是那个葵井嘛!”零崎不耐地皱眉。 “听过你的说法,我认为那个小妞肯定爱上你了。” “不可能。你是听了什么才萌发那种夸张的想法?一点也不像你。基本上,巫女子有男朋友了。” “没有吧?” “啊,是吗?”这么说来,她好像这么说过,又好像没有说过。“嗯…可是,我想是不可能的。她似乎对我颇有好感,不过那跟疼爱小动物是一样的。而且是鬣蜥之类的爬虫类。只是觉得‘好可爱…’罢了。” “还鬣蜥咧。”零崎放声大笑, “那我就是变色龙了。”他笑了一会儿,“举例来说…”又恢复认真的口吻说道。 “那个葵井,知道你家住址嘛?你不觉得非常奇怪吗?一般人会去调查自己不喜欢的人住哪吗?” “根本不用调查啊,通讯簿上就有了。” “就是这个啦。你自己不是说过了?你开学的时候去旅行了,是基础专题吗?不论是班级活动或上课,总之晚了一个星期吧?所以,制做通讯簿的时候,你根本不在学校,通讯簿上又怎么会有你的住址?” “啊…” 这是盲点。这么说来,我也不记得自己跟学校同学说过住址,既然如此,通讯簿上当然不可能记载那栋骨董公寓的住址。鹿呜馆大学之中理应没有人晓得我住哪。 “可是巫女子说她看了通讯簿喔。怎么一回事呢?搞错了吗?可是不可能有那种错误吧?那么,是她说谎吗?” “什么说谎?我看根本是借口。她大概曾经跟踪你吧?所以才知道的。” “如果被人跟踪,我一定会察觉的。” “也许吧。总之,假设她是以某种不太合法的手段,预先得知你的住址。因为难以启口,所以一时就搬出通讯簿的借口。” “嗯。” “所以啰,你想想看。哪有女生做到这种地步,就只为了得知‘陌生人’的住址?男生也就算了,她可是女生喔。”零崎露出令人讨厌的奸笑。 “唉。”我叹了一口气。 “你的口气好像对这种事很清楚嘛。” “哎,算是天性吧。这也是一种性格。”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可以斩钉截铁地断言。” “咦?你的自信根据是?” “因为巫女子好像很讨厌我。” “咦?”零崎非常露骨地浮现“你这白痴在说啥?”的表情。“喂喂喂,你好歹也记一下自己说过的话嘛。你刚才不是说了?葵井对你有颇有好感。刚说完就自打嘴巴吗?” “不,这不是矛盾。我只不过没有以二元论或布尔式思维推敲这个世界。需要我说明一下吗?换言之…假设有一辆车子在这条路上疾驰。时速假设是五十公里。” “喔,就是要问我那究竟是快是慢吗?” “嗯,你觉得呢?” “是慢吧?这种时间应该可以开得更快。” “那么就假设油门踩到底的状态。我不太清楚汽车性能的极限,就假设那辆车子的最高时速是两百公里吧。现在这样快吗?” “快啊,毫无怨言。” “最后再想像没有踩油门的状态。现在如何?” “什么如何不如何?”零崎摊开双手。 “没有动的东西,又何来快慢?” “即使硬要说的话?” “那就是很慢吧?没有动的东西不能说是快。” “对,那么再回到第一个的问题。时速五十公里是快是慢?如果是我的话,会这么表现‘快五十公里,慢一百五十公里’。” “喔…”零崎赞同似的点点头。有刺青的那一侧脸颊微微扭曲。 “所以呢?从你的观点来看,葵井对你的感觉是什么?” “嗯,初步估计是‘喜欢七十,讨厌五十’吧?” “这样也没办法变成‘喜欢二十’啊。” 正是如此。人类的感情原本就不是四则运算这种附加理由所能通用。况且数字具有可以轻易取代、增加、流动的性质,因此更为麻烦。从观测者的立场来看,终究只能以平均值表示。 “那么,既然如此,你自己又是如何?” “嗯?” “你自己呀。你对葵井有多少喜欢?多少讨厌?” “喜欢零,讨厌零。” “呜哇…”零崎发出略微退缩、抽筋似的声音。“好狠…你这家伙真无情哪。” “杀人鬼还好意思说我?” “啰唆的旁观者!” 喜欢零,讨厌零。 换言之就是漠不关心。 零崎说的那句台词固然是戏谑性的夸张表现。然而,并不表示其中没有真实的成分。 我,仿佛活着就能够杀人, 乃是冷酷、干涸的人类。 确实如零崎所言很无情。 可是在非现实的概念上, 我对陌生人无法抱持积极的感情。 “切…”“切…!” “真是杰作。”零崎笑了。 “真是戏言。”我没有笑。 “所以,除了念书以外,你没有喜欢什么人吗?” “嗯…我也不知道。” “自己的事也不知道?” “自己的事才不知道。” “啊啊,原来如此。因为你是旁观者嘛。别人的事当然比自己的事更加了若指掌。正所谓自己不能成为自己的观察者吗?呃…那叫什么?好像有听过那个。不确定理论?量子力学?幽灵的猫?” “幽灵是错的。” “啊…是谁?因为是数学,一定是德国人才对…”(注:零崎记错了…薛丁格德语为Schrodinger,幽灵德语为Doppelganger) 零崎冒出莫名其妙的偏见,之后又陷入苦思。但终究想不起是谁的猫,“啐,混帐!”自己拉扯自己的左颊,“所以”最后松了一口气似的说。 “我的结论就是,你这家伙真是目中无人。” “那大概没错。只不过…” 只不过。 我之后究竟想说什么?是想说谁的名字吗?我当然想过。然而,我不晓得那是谁的名字。 “…所以终归是戏言啊。” “喂…这就是你的托辞?” 等了这么久竟得到这种答案,零崎全身虚脱般地重重垂下肩膀。虽然比不上巫女子,不过他亦是反应夸张的类型。 “唉,我也是半斤八两吗…或者该说,如出一辙。” 我们抵达西大路通跟四条通的十字路口。南边可以看见阪急西院车站。最后一班电车早已离去,车站附近亦是空荡无人。我们转向北方。从这里走到丸太町通,就是智惠的公寓。 “果然应该搭出租车的吧?现在也才走了一半哪。” “太浪费钱了。或者该说根本就没钱。还是你要请我?” “不,在京都没有学生会搭出租车的。” “喔…我不是学生,所以不知道。” 这时疑问掠过脑海。我不知为何想起沙咲小姐那道锐利的目光,向隔壁的杀人鬼问道:“府警没有通缉你吗?” “应该没有。他们没来找过我,我也没被他们跟踪过。” 零崎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我倒是跟踪过他们。”。外观如此显眼(而且还是脸颊刺青。东京也就罢了,这种家伙在京都肯定只有他一个),居然没被抓到?我不禁有些诧异,但仔细一想,显不显眼这种事,在这种情况或许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咱们现在虽然要去江本家…” “怎么了?” “你其实已经推测得差不多了吧?关于这个杀人事件。犯人啦,还有其它有的没的。” “推测啊。”我重复零崎的话语。 推测这个状态是否能够称为已经推测得差不多了? “抱歉让你失望了,老实说我目前也‘不太清楚’。若是推理小说或连续剧里登场的名侦探——” 名侦探。红色承包人。 “…也许就知道吧。” “那倒也是。”没想到零崎如此轻易放弃。 “不过,其实也不觉得有那么难以解答。绞首后被杀死。地点在房间内。死亡时间局限于某一期间。嫌犯有不在场证明。只要情报再多一点,或者…” 况且,玖渚目前正在帮我搜集情报,而我也正要前去搜集那种东西。 “有没有可能是偶发性的强盗杀人?” “也有这种可能性,可是,因为府警那些人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沙咲小姐跟数一先生他们俩的态度很不寻常。那种人不太可能为了普通的强盗杀人四处奔走。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第六感。 “喔…”零崎兴致缺缺地眯起双眼。“但我觉得你也不用这样主观调查啊。咦?是有什么必然性或者现实性吗?” “没有。讨厌的话也不用陪我。就跟平常一样去杀人肢解吧。” “不,没关系。今晚没那个心情。” 我只是随口调侃,没想到他一脸正经地回答。 “而且这个主意毕竟是我提的。” 言谈间,终于抵达智惠的公寓。警察似乎已经离去,跟车站附近一样不见人影。我们走入玄关大厅。 “啊,对了,好像要自动锁的卡片钥匙嘛…” “怎么办?” “这么办。” 我向前面跨出一步,随便按了一个房间号码。 “喂?” “对不起,我是302号房的,我忘了带卡片出来,可以请您帮我开个门吗?” “啊,好,我知道了。” 喀哒一声,玻璃门开启。“谢谢。”我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道谢,跟零崎迅速穿过那扇门。 “你这家伙居然面不改色的说谎哪。” “算是天性吧。” 进入电梯,到了六楼。一边在六楼走廊前进,从口袋取出白色的薄手套戴上。 “很冒昧地问一下,你从一开始就准备手套的意思是…” “嗯,原本就有此意。” “啊…”零崎钦佩不已地叹道,自己也从背心取出五指手套,换下目前戴的半指手套。这家伙应该是平常就随身带才对。 接着两人抵达智惠家门口。一拉门把,正如所料,上锁了。 “所以,这里要怎么解决?” “嗯,没想过。要怎么办呢?” “是喔?” 零崎这次傻眼地说完,从背心取出一把细刀,或许可以形容成尖锥的刀械,刺入那个钥匙孔。然后将细刀左右转动,发出“喀啦”一声嵌入声。他拔出刀子,转了一圈收回背心。 零崎拉开门把。 “开了喔。” “真是粗心哪。” “就是说嘛,谁知道杀人鬼会不会突然出现。” 我们相互耸肩,进入房里。 走过夹着厨房跟浴室的短廊,穿过起居室的门扉。房间跟我星期六前九时差不多。物品位置多少有些改变,不过想必是警方搜索现场时造成的。 接下来。 在房间中央附近。 有一个白色胶布围成的人形。 “咦…”零崎兴致盎然地说:“真的会做这种东西喔?还真像连续剧或漫画。搞什么?江本这小妞跟我差不多高嘛。” “好像是。” 以女性而言,智惠是略偏娇小的类型。不过以男性来说,零崎的体格非常迷你。纵使没有一模一样,或许接近到可以互换衣服。 “对了,我喜欢高个子的女生。” “真的吗?” “对,不过高个子的女生都很讨厌矮个子的男生。” “可是,你杀的六个人里,都没有高个子的女生。” “谁会杀自己喜欢的女生啊,呆子!”零崎怒不可抑地说。看来这个问题挺复杂的。 言归正传。 我将目光移回地板上的胶布。智惠大概是被某人勒住脖子,在这里倒下气绝…然而,一旦用这种胶布表现,就完全感受不出真实性。这时,我转头一看,零崎居然在默祷。闭着双眼,双手在胸前合十。 “…” 我犹豫片刻,也跟着一起默祷。 接着再开始检查胶布周围。 “嗯…” 胶布围成的人形右手上,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话虽如此,也不能开灯),不过有一个黑色胶布围成的小圆。 似乎是搜证时标出的某种纪录。 “咦?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那里吗?” “哎,你看清楚嘛。”零崎在我旁边蹲下。“这里有写字喔。” “该死的,要是光线再亮一点…” “再等一下嘛。等会眼睛就会习惯了。” 零崎从容不迫地提议,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不久,视力开始适应黑暗。 短毛地毯。 那个表面。 红色文字。 “这是Y分之X吗?”两人同时开口。 首先是草书的X,下面是斜线。然后再写着草书的Y。笔迹潦草难以辨识。然而,这个字体也只能如此解读。 “X/Y…什么东西?” “天晓得…” “红色的,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血书?” “不,好像是油性笔。” 我边说边站起。 留在尸体右手附近的文字。 换言之,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讯息? “不,也许不是右手吧?光从胶布来看,也不知道尸体究竟是趴着还是仰卧。” “啊,说得也是。不过零崎,如果不是趴着,应该不能写字。姑且不管这到底是不是智惠写的。” “嗯,原来如此。也可能是犯人自己写的。不论如何,X/Y是什么意思?是数学吗?可是又不是数学式,也没办法继续算下去。” “说不定是写到一半。” “啊啊,既然如此,那真是无技可施了。这后面会是什么样的式子,谁想得出来?” 零崎边说边走到房间角落,背脊靠着墙壁坐下。然后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说:“你知道了什么吗?” “光是死亡讯息也是收获啊。接下来…” 环顾室内,终归没有打斗的痕迹。看不见任何损坏的物品。就眼前的情况来看,应该也没有遗失任何东西。 “果然不太可能是强盗杀人…” 这么一来,还是怨恨吗?然而两天前刚满二十岁的女生,又何以遭人怨恨到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我一边思考,同时搜索房间。警察当然彻头彻尾地搜过了,不过为了促进想像力,必须像现在这样亲身观察事件现场。 这亦是为了将来的准备。 “搞什么嘛。” 零崎看着我的动作说。从他的态度判断,大概无意出手帮忙。而我当然也并未期待,我不是那种对水面有任何期待的机会主义者。 “没想到你对这种情况还挺熟练的。” “因为我是经验者。” “是什么样的经验,才能让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损坏到这种程度呢?我可是茫无头绪哪。” “我可不想被杀人鬼这么说,这件事就算了吧?说得也是,我的人生确实不太正经。不,或许很正经吧?只是我自己不太正经。” “喔…我虽然不是很喜欢自己。”零崎淡淡地对着我的背影说:“不过一看见你,就觉得自己还算正常。” “那是我的台词吧?我固然是很脱离正轨的人,不过没有你夸张。一想到这儿,就略感安心。” “是吗?” “是吧?” “嗯…人类为何会死?” “因为被你杀死了。” “是没错,不过我不是指这个。呃…是什么?细胞凋亡?进化论?遗传基因?癌细胞?自杀基因?那种感觉的东西。或者该说是功能极限?” “这么说来,我听说人类存活的极限是一百一十岁左右。无论是什么年代、哪个地区,都是如此。” “喔?” “总之,就是生物多样性的问题。不过,纵然真的长命百岁也没有意义。就算活了两百年、三百年,我觉得也毫无意义。我至今活了十九年两个月,老实说真的很腻。” “厌倦了?” “不,就好像变得无法忍耐的感觉。现在还无所谓,可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是啊,再两、三年左右,可能就会面临对现实处理能力的极限。” “咦?不过,这样不就是那个?你十四岁的时候也应该想过相同的事吧?自己可能会在数年内自杀之类的。” “有想过。可是因为没骨气,所以没自杀。” “chicken!” “对啦!嗯,我从以前就想变成鸟。” “就算那是真的,你也没想过要变成鸡吧?鸡是不会飞的喔。” “开玩笑的。不过我也想过,活了十年、二十年的人,倘若从没想过死亡或上帝,要不是极度吊儿郎当,肯定是无可救药。” “上帝跟死神吗?” “对,只是一般人在那之前就应该学过生的意义。因为既然要思索死,生是不可缺乏的。要思考死,首先必须学习生。就像人们常说‘若想杀死对方,无论对方是何方神圣,首先该对象必须是活着的’。我今后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杀死约翰·蓝侬。” 也无法杀死江本智惠。 “所以,零崎,活着又是什么?” “就是有心跳啰?” 零崎语气轻松,大概是在随口应付。 “不对。”我回答。 “生命行动跟活着并不是相等的。姑且不管这些,假设有人在生以前先学习死,他究竟会成长成何种人类?不,那种人是否能够称为人类?身为生物却想着死,在开始以前考量结束。对于那种存在,我们应该如何称呼?” “那就是死神。不然的话,是啊…” 蓦地变成探索的眼神。接着,零崎难以启齿似的指着我,缄口不语。确实无须任何言语吧。 “这终究也只是精神论。”我下结论似的说。 借口。 “嗯…刚才也问过了,你做到这种地步…这种地步是指干出非法入侵民宅这种事,亏你还是旁观者,竟然挺身而出调查事件…是有什么理由?” “有啊。” 我回答。其实是打算回答“没有啊”但冲口而出的却是肯定的话语。究竟哪个才是实话,连我自己亦无把握。 “喔…你对葵井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吧?既然如此,你根本没有必须行动的理由吧?你跟其它三人只是偶然邂逅…啊啊,原来如此。” 零崎说话间想到了什么,“砰”地一声击掌。 “为了江本智惠吗?” 智惠。 迎接生日,在翌日惨遭无情杀害的可怜少女。 假使仅是如此,我不会有任何感觉。地球背面的饥饿孩童被炮火击毙,我亦不会有任何感受。在遥远异国发生地震,数万人民因此死亡,我仍旧毫无感觉。不论自己居住的城市是否发生拦路杀人鬼事件,又与我何干?如此这般的自己,唯独为友人之死感到悲伤、难过与愤慨… 我的精神并未宽容到能够吞噬这种矛盾。 然而。 即使如此,仍有例外。 “我想跟江本智惠再多交谈一下。” “…” “只是这样,真的。” “原来如此。”零崎颔首。 “无论如何,这确实是杰作啊。” 诚如零崎所言,我没有必须做这种事的必然性,尽管不至于说这一点也不像我,但此刻的行为确实偏离我的风格。 我认为自己在做傻事。然而,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零崎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无聊的话,你可以先走。” 或者该说,他根本是妨碍。 可是,零崎缓缓摇头。 “无所谓。而且要是我回去了,你怎么锁门?” “其实我拥有不用钥匙也可以让门锁落下的技术。” “真是没用的技术…” 这当然是说笑。 零崎接着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我感受着观看自己的睡脸那种不可思议的异世界感受,同时探索智惠的房间到凌晨四点。话虽如此,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助解决事件的线索。 “可是…” 这种事或许根本就不重要。事实上,我到后半段时已然失去想要搜索什么,想要调查什么的心情,只是俯视着房间中央的人形胶布,任时间流逝。 然后开始回想。 星期六晚上,在这里度过的时间。 乱七八糟,毫无道理可循。 只有胡闹的那段时间。 倘若容许些微浪漫的说法,这对我而言,或许就像对智惠的追悼。这才是一点也不像我的解释,但我觉得这种想法也不坏。 就目前来说。 “好,走吧。” “满意了?” “嗯。” “那就好。” 离开公寓,便跟零崎分道扬镳。 没有告别的言语,亦没有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第四章 红色暴力(破戒应力) 0 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 知道吗? 1 五月十八日,星期六。 第二堂课结束,开始午休。第二堂有课的日子(因为餐厅很拥挤)我都不吃午餐,于是直接走向基础专题的教室。 基础专题。 同班同学。 葵井巫女子、贵宫无伊实、宇佐美秋春,以及江本智惠… 从星期一开始,就没有在校园里遇见他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个。这并非只是偶然,他们大概都没有来学校吧。智惠自不待言,其它三人既没有死亡,也没有被杀。原因也许是智惠的事件,也许只是黄金周结束后的单纯学生惰性。 在那之后,事件毫无进展。两位刑警——沙咲小姐与数一先生都没有再造访我的公寓,而我亦未接到其它三人的联络,玖渚方面也还在等待她的联络。不用说,我也没有跟零崎见面。 完全没有接触报纸、电视的我,不但不晓得媒体如何报导智惠的事件,当然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三天是否发生新的拦路杀人鬼事件。 并不是特别想知道。 现在只是在等待。 因为我很习惯等待。 “好热…我也许是舌蝓。” 一边低语,一边在校舍间移动。从明乐馆前往羊羊馆。距离不到一百公尺,明明不到一百公尺,却艰辛异常。热得浑身发软的高温,不知该如何形容,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热度。不论是神户或休斯顿,都没有热到这种令人厌恶的地步。盆地特有的湿漉热气。我竭力忍耐着这股湿热,一边努力前进。从楼梯直抵羊羊馆二楼,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就在此时,发现曾经见过的人物。 话虽如此,并非因为曾经见过才发现对方。正确来说,是由于那身极度花俏的萤光粉红色运动服,在校园内过于突兀,故而“不情不愿地被它吸引”。 细卷褐发。如果就这么坐在便利商店前面,肯定会成为一幅画吧。 那是贵宫无伊实。 她正在跟某个像是同学的男生说话。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正准备从旁边走过时… “喔…这不是伊君吗?” 无伊实主动向我打招呼。 “哟!” 那个男同学也亲切地出声招呼。淡褐色的头发,极为轻佻的笑容。哎呀呀,他是谁呢?我可不认识这种爽朗型的冲浪小子。是基础专题的同班同学吗? “好久不见”无伊实淡淡笑道:“呃…啊啊,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后来过得如何?” “跟平常一样上学。” “是吗…不,哎,伊君大概就是这种人吧。” 无伊实苦笑。那张笑脸显得有些勉强、疲惫,不过这也很正常。 “无伊实呢?你怎么了?在学校都没遇见你?” “呃…该怎么说” 她欲言又止。大概是不习惯让他人知道自己的软弱。我尽管是不那种类型的人,倒也不是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 “啊,那我要去准备口头发表,差不多该走了,等会见。” 男同学向无伊实跟我说完,就往楼梯的方向奔去。“这小子还真忙碌…”无伊实目送他的背影呢喃。 “这小子平常混水摸鱼,一旦轮到自己出场,即使是上课也很爱面子。今天的基础专题有得瞧了,嘿嘿,要挑个贵宾席见识见识。” “喔…那么,他果然是同班同学啰。” “…” 无伊实呆了数秒,然后仿佛要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以缺乏润滑油似的僵硬动作扭动颈部转向我。 “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嗯?啊,对了,巫女子没跟你说吗?我的记忆力不好,常常认不出同班同学。只要告诉我名字,或许可以想起来。” 然而,无伊实却没有跟我说他的名字。宛如愣住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我,好不容易终于开口。 “他叫宇佐美秋春。” “咦?” 原来如此。 无怪乎她会愣住。 “这小子给人的印象这么薄弱吗…” “比无伊实弱吧。至少秋春没有穿粉红色的运动衣。” 原本打算这么说,但终究放弃了。无伊实应该是那种生气起来会殴打对方的类型,而且恐怕也不是一、两下就结束。如果像对待巫女子那般消遣她,肯定有生命危险。 “这纯粹是我的记忆力不好。”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该想点办法呀…” “不过若说是印象的问题,或许也不无关系。秋春也不像巫女子那样人来疯。因为我有很多古怪的朋友…啊啊,这种说法好像我的朋友很多,订正一下。我只认识古怪的朋友,所以就很容易忘记普通人。” “普通人啊。” 无伊实不知为何邪恶地嗤嗤笑了。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不不…没想到你不太会看人而已。” “嗯?” “秋春的性格比你想得更自私喔。”无伊实看着秋春离去的方向,意有所指地说。接着又语带玄机地低语:“唉,你不久就知道了…不久哪。” 然后,犹如以遥控器切换开关似的换了一个表惰,转回我的方向。 “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跟你说,咱们到交谊厅聊吧…” 她说完,不等我答应就举步离开。从这里走一小段路右转就是学生交谊厅。午休时间应该很挤,不过透过玻璃一看,今天不知为何有许多空位。交谊厅的大门挂着牌子,上面以粗黑体的红字写着“禁止进入”。这是学生数年前的恶作剧,现在不但没有人把它当一回事,甚至也懒得处理这块牌子。 进入交谊厅,无伊实率先坐下。 交谊厅充斥着烟味。她嗅到那股味道,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衣服内侧,但似乎在最后关头恢复神智。遵守自我主张固然很好。可是在这种满是香烟雾气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禁烟对我来说亦是于事无补。不过,就算我如此表示,她肯定会说“不,这是我自己决定的”,我便一语不发地坐下。 “那么,是什么事?” “别装傻了。现在我必须跟你谈的话题也只有一个吧?” “智惠的事?” “巫女子的事啦。” 无伊实将双臂置于桌面,抬眼瞪视我。我也不是那种毫无警戒,可以坦然接受这种目光的人… “你后来有见过巫女子吗?” “后来是指?” “我不是叫你别装傻了?警察应该也有去你家才对。” “嗯…”我想起沙咲小姐跟数一先生,但老实说,我并不太想要记起那对双人组。“他们也去了你家啊。” “嗯啊,讨人厌的双人组。” “一男一女?” “对,就像是X档案里的男人和要去地牢跟人会面的女人。我只要听见警察两个字就会升起反抗意识,更何况是那两个人…这些不重要。”无伊实重新坐正。“昨天是智惠的丧礼。” 无伊实微露责备的神情。“你没来啊。” “或者该说,我并未收到通知。” “巫女子也没来喔。只有我跟秋春出席。” “喔…哎,也不能怪她吧?或许受了相当大的打击。” “或许受了相当大的打击?看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因为本来就与我无关呀…”这种话我当然不敢说。毕竟有些事可以说,有些事不能说。 “对于智惠被杀一事,你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打击吗?” “刚知道的瞬间,当然也很震惊。可是过了三天之后,就没有那么惊讶了。这叫整顿心情吗?毕竟过去全部都是记忆。” “身为智惠的朋友,我是很想对你生气不过,你说得没错。”无伊实的语气有些自虐。 “人类心灵的结构啊,是很方便的。特别是像我这种粗线条,三天就可以上学了。可是,一开始真的很震惊。刚刚还在一起的朋友竟然…” 无伊实手指一弹。 接着沉默不语。与其说是尴尬,更像是如坐针毡的气氛、疾首痛心的空气在我和她之间流窜… “秋春君从刚才的样子看来,应该已经恢复一些了。” “你觉得是这样吗?” “看起来是这样。” “如果看起来是这样,那就好了。” 总觉得无伊实的态度颇堪玩味。就像她说“秋春的性格比你想得更自私喔”的时候,仿佛话里有话。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在我解读以前,无伊实换了一个话题。 “最后一个听见智惠声音的人,听说是你?” “嗯。虽然是透过电话,嗯,没错。是巫女子跟你说的?还是刑警?” “巫女子跟我说的。”无伊实颔首。“昨天智惠的丧礼结束后,我去了巫女子家一趟…我想,她还要一阵子才能恢复。” “是吗?” “你没有任何感觉吗?” “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听见巫女子很消沉,也没有任何感觉吗?” “你们对这件事还真固执。” 听见“你们”这个单字,她露出略微讶异的表惰,不过接着又“唉…”一声叹息,伸了一个大懒腰。 “真是迟钝…”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不,没什么。嗯,或许是我多管闲事吧…的确,干这种事不是我的个性。况且我一开始是反对的…” “咦?” “没事啦!那么,这是我的恳求…非常单纯,没有任何企图的恳求。你可以去巫女子家一趟吗?” 无伊实说完,从运动服的口袋取出便条纸递给我。纸上用平假名写着巫女子的名字,下面则是她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非常少女体的字,谁写的?” “是我。” “啊啊…” “什么意思?那种‘啊啊,原来如此。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的脸孔。” “不,没什么,我没有这个意思。喔…” 仿佛在躲避无伊实的目光,我低头看着便条,确认巫女子家的住址。掘川通跟御池通交叉口。 这么说来,好像听她说过一方面觉得听过,另一方面又觉得是第一次知道。实在想不起来。 “她家距学校有点远嘛。所以巫女子是骑伟士牌上学了?” “不,搭巴士,因为学校禁止骑摩托车上学。” “啊,是吗?” 顺道一提,我是走路上学。尽管有脚踏车,但基本上很少骑。倒也不是我喜欢走路,只是觉得这种行动方式最适合我。 “所以?要我去巫女子家做什么?” “因为她很消沉,所以请你去鼓励她。只要说些‘难过也于事无补’或者‘打起精神来’之类的普通话语就好了。” “普通话语啊…不过,这种话还是无伊实去说比较好吧?啊,你昨天已经说过了?既然死党去说都没效,我去也是…” “…我不会勉强你做什么,只要去看看她就好了。真的这样就好了。去看看巫女子,鼓励她一、两句话,其它就交给气氛。” 还交给气氛咧! 话说回来,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从轻松程度来看,倒也相当容易达成,“好啦。”于是便接受了。 “今天上完课就去一趟。” 就在这时,第三堂的上课钟声响起。无伊实一脸“这下惨了”的表情。我虽然并未浮现那种神色,但心情也是不相上下。 时间的可鲁贝洛斯——猪川老师。 “哎呀呀…钟声响了啦。” “现在去也是缺席。不,根本就不会让我们进教室吧…” “没办法…没看见秋春的英姿固然可惜,不过还是逃课吧。” 无伊实迅速下定决心。我在脑中挣扎了一会儿,但即使如此,时钟的指针终究不会倒转“哎呀呀。”结果还是放弃了。 “…怎么办?一起去吃饭吗?” “现在餐厅应该还很挤。” “啊,也对…那么,继续在这里聊一下吗?” “既然如此,我可以问问题吗?”我判断现在是大好良机,便对她说:“智惠有被谁怨恨吗?” 无伊实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仿佛在苦恼…不,仿佛在慎重地重新确认自己是否全然理解我的问题。迷惑半响之后,“没有。”她肯定地说。 “不是借口,她不是那种别人能够怨恨的女生。” “不能够怨恨这种说法也很奇怪,就像国中生的英文翻译。” “可是这是真的…我是如此认为。我跟智惠虽然高中才认识,不过这点事可以肯定。” “那个我换一个话题,无伊实你们是什么关系?你好像说过跟巫女子是青梅竹马?” “我跟巫女子是青梅竹马,读高中以后又认识了秋春跟智惠。” “嗯?那个,好像有一点奇怪?” “哪里?” “因为巫女子是四月生的十九岁,智惠是二十岁…” “啊,不,智惠国中时留过级。” “啊啊…” 既不是重考,也不是归国子女吗?留级。我竟然忽略了这个选项。 “因为长期住院…休息了半年左右,另外也常常请假,结果出席次数不足。听说是相当严重的病。嗯,她说还差点死亡。” 差点死亡。 死亡。 意识死亡。 “喔…”我极力佯装镇定应道,可是,不晓得看起来自不自然。“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就是江本智惠的起源吗? 我暗地中频频点头。 “所以就四个人的交情来说,是从高中开始的。秋春跟智惠好像也是高中才认识对方。” “原来如此,继续说。” “啊,嗯,总而言之…智惠她很容易适应环境。啊,不,不对…硬要说的话…你们两个或许很像。”无伊实指了我两次。“不是有所谓的个人领域?她非常会辨识那种领域。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到某种程度的距离,可是绝对不会踏入那条线以内的领域。绝对不会触碰他人重要之处,不只如此,也绝对不让他人触碰自己的重要之处。若即若离,欲迎还拒。就像一流的剑道家。” “…” 一听见剑道家这个单字,我不禁想起美衣子小姐。 “智惠虽然是我的朋友…可是她大概从未对我敞开心胸。不仅如此,对她而言,我可能也没有任何帮助。” “没这回事。” 我嘴上这么说,不过这对无伊实大概毫无意义,我自己也不认为有任何意义。姑且不管无伊实的推测是否正确,不过想必十分接近才是。 然而,无伊实,你不可以误会。对智惠而言,这个误会残酷至极的失礼。倘若你是智惠的朋友,就不该说出这种言论。 智惠跟我一点都不像。 我们不过是在种类相似的铁轨上奔驰,就本质来说,智惠跟我是不同的。 跟我相似的本质是杀人鬼啊,无伊实…… “…因为她是这种人,别说是遭人怨恨,我想甚至没有惹谁生气过。这件事我可以断言。” “既然如此,究竟是谁杀她的?” “谁知道?搞不好是那个拦路杀人鬼。” “拦路杀人鬼使用的凶器是刀械喔,这不会错。” “…无所谓吧?反正就是被某个人杀的。那两个刑警看起来很优秀,一定可以替我们找出犯人。我们根本就没有插手的余地…”嘴里平静地说,然而无伊实的表情很僵硬。那肯定不是她的本意。 死党被杀,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自己实在太过窝囊。可是,无伊实真的无技可施。她应该没有说谎,是真的想不出有谁想杀死智惠。完全找不出应当发泄怒气的犯人。 嗯———— “…大家到底在干什么啊?”无伊实撇开头,看着走在交谊厅外面的学生们说:“真是的,大家到底在干什么啊?” “大家?” “大家啊,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聊死了只不过是活着而已嘛?只不过是还没死。只不过是活着而已嘛?” 只不过是活着而已嘛? 她喃喃自语,接着重新坐正。 “是有什么目的吗…大家。人生目的啦、未来目标啦,大家真的有这些东西吗?” “应该有吧?每个人各有不同。就算没有也无所谓。”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没听懂吗?呃…不是这么复杂的事,就好比他们。” 她说完,指着交谊厅另一侧的女子集团。从那种自然的气氛来看,可能是大二或大三。从这里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但即使听得见,大概也是在说我无法理解的话题。总而言之,她们一边嘻笑,一边拍打对方的肩膀。 “假设我现在手里有M4A1的冲锋枪。瞄准目标…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会怎么样?” 我又看了她们一眼。她们依旧在那里打闹,可是在我脑海里的她们,既已染满鲜血,全身坑洞,被打飞到窗外了。 “大概难逃一死。” “嗯啊,多半是死了…不过她们那时会想什么呢?会后悔吗…我猜大概不会吧。” 无伊实朝她们投以轻蔑的视线,但她们并未发现。照样耽溺在自己的话题中。甚至没有把我们放在眼底般地入迷。 “应该没有任何后悔。或许也没有什么未做完的事。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她们本来就是没有任何梦想地活着,甚至没有目的。因此,也不会‘想要留下什么’。” “…” “话虽如此,她们也不觉得人生无趣。也相当快乐。可是她们很努力…她们很努力地思考如何消磨明天的空闲。一回过神来,就在考虑消磨时间的方法。明天该做什么才好?后天呢?要怎么打发二十四小时?像傻瓜一样努力思考填补空白时间表的方法。可是,这又如何?这种事,又有何意义?即使明天的太阳没有升起,不也无所谓吗?因为活着,所以才在消磨时间…如果只是活着,死了也无所谓…我是如此认为。啊啊,抱歉,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 “不,很深奥。” 我打从内心如此说。 而且,无伊实很可能还这么想… 究竟,智惠又是如何? 被杀的那一瞬间,智惠究竟在想什么?对于无法跨入智惠内心的无伊实而言,那是永远无法解答之谜。然而,就单纯的推测而言,就我这个旁观者的个人见解来说,正如同在那里喧喧闹闹的女生们,她大概也没有任何后悔。 “餐厅的人潮差不多散了吧。”无伊实看了时钟一眼,站起身。“咱们去吃饭吧?僚友馆应该有空位。” “不…抱歉,你自己去吧?我不是很饿。” 无伊实微微侧头说:“是吗?”她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停下脚步回头。 “对了,你为什么知道巫女子的生日是四月,今年十九岁?” “巫女子告诉我的。” “修正问题。你为什么记得这件事?你不是记忆力很差?怎么可能记得这种事?” 虽然这个问题很失礼,可是对于连秋春的脸孔都记不得的本人,或许是很正常的怀疑。 “有一点原因…详情不便多说。” “喔?”无伊实一脸诧异,但并未再深入探问。 “那我也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什么是‘X/Y’?” “咦…是X除以Y的意思吧?” “说得也是。” “我想也没有其它解释了。” “嗯,无所谓。谢谢。” “那是什么?” “智惠遗留的死亡讯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无伊实对死亡讯息这个词汇微露惊讶的神情,但并未再深入探问。沉思片刻之后“那再见了。巫女子拜托啰。”她挥挥手,离开交谊厅。 我挥挥手,目送无伊实离开。 我在交谊厅发了一会儿呆,因为喉咙被烟熏得发疼,便起身离开。手伸入口袋,碰到了一张纸条。取出来一看,是无伊实刚才交给我的巫女子住址。 “没办法哪…” 这或许应该视为一个好机会。 幸好基础专题之后的打字课不会点名。我考虑三秒钟左右,决定主动停课。 内心同时想着,我死亡的时候,何止不会后悔,甚至会感到安心吧。 跟数个只是活着的人们擦身而过,离开了交谊厅。 2 巫女子的公寓位于掘川通跟御池通交叉口附近,比智惠的公寓更加豪华气派。 华美的程度当作学生居所免未太过奢侈,甚至有一股庄严之气。 “接下来…” 从学校搭巴士抵达这栋公寓前方是两点多,可是,此刻的时间是三点半。换言之,倘若理论性、客观性地观察并考察这个事实,我杵在公寓玄关迄今,业已浪费了一个半小时的时光。 “若要问阿伊在做什么,其实就是对造访年轻女孩的房间感到恐惧。” 为了重新审视现状,我试着向自己解说,但没有什么意义。反而让自己更像傻瓜。但仔细一想,这种事情…既已决定进行“某件事”…可是对于执行那件事犹豫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是头一遭。若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就不用对这种事想太多,但巫女子是认识没几天(虽然其实是从上个月开始)的女生。我自己虽然无所谓,可是巫女子可能会不开心。 更重要的是…基本上属于被动型的我,非常不习惯采取这种主动行为。 “啊…真是窝囊透顶…” 话虽如此,一个半小时终究是犹豫太久了。总觉得自己很愚蠢,我终于下定决心,踏入公寓里。跟智惠的公寓不同,因为没有自动锁,是故无须卡片钥匙,取而代之的是玄关大厅里的监视摄影机。相较于略施小技即可穿越的玄关门锁,这种无所遁形的摄影机反而更有效。不过最有效的,当然是玖渚那栋的怪物公寓般,配置真正的警备人员。 我看了一眼无伊实给我的纸条。 四楼三号室。 搭乘电梯,按下“4”的按键。没多久就抵达四楼,走过狭窄的走廊。电梯前面和走廊两端各有一台监视摄影机。嗯…不过,这也未免太警戒森严了吧?就连便利商店的摄影机也没有这么多喔。是有什么大牌艺人隐居在此吗?明明是京都。不,正因为是京都吗? 胡思乱想之际,终于抵达三号室的前方。事及至止,犹豫也没有意义,我旋即按下电铃。响起甚为普通的铃声,不久,房间内传来移动的声响。嗯,既然是女生,想必想花上不少准备时间,有了长期作战的觉悟后,我将身体靠向背后的墙壁。 “来了来了…马上开门…” 咦? 哎呀?怎么这么快?这原本应是值得高兴之事,但我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身为旁观者的我,这种不好的预感有高达百分之八十的命中率。不妙!某种大事件要发生啰。 “小实你好慢耶…发生什么事了?” 喀哒一声。 门锁声响起,房门打开。 “…” “…”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巫女子亦无法反应。 完全当机。 按下三个键也没有反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巫女子的俏脸先是一阵泛红,然后突然转白,最后再度泛红。 “哈啰。” 我先试着打招呼。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发出令人不禁掩耳的惨叫,同时以几乎要扭曲门框的力道,“砰咚”一声甩上门。世界顿时大幅扭曲,然后是犹如什么事都未曾发生的静寂。 “…” 无论如何,对于那声仿佛与名誉相关的惨叫,至少监视摄影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嗯…这也不能怪她…” 那张显然是刚起床的脸孔、乱糟糟的头发,再加上胸襟大敞的兔子图案睡衣,以这种姿态出现在异性面前,即便不是巫女子也会是这种反应吧… “为什么?”门后传来快要哭泣的声音。不,从感觉听来,说不定早已哭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伊君会在这里?不是小实要来的吗?就好像‘业余侦探浅黄蝉丸当场解决密室绞首杀人事件,可是犯人是现行犯’!脑袋一片空白!一头雾水!为什么?骗人、骗人、编人、编人!这是幻象!这不是真的!是做梦!是恶梦!” 啊…慌了慌了。 尽管我也称不上冷静,可是既然对方如此狼狈,我更要保持冷静才行。原来如此,无伊实原本要来看她啊。那个该死的不良少女,不但把这个工作扔给我,而且还没有告诉巫女子。 好!搞清楚情况了。 下一步就是想办法让对方认清现实。 “太奇怪了!伊君怎么会知道这里?这是幻觉!是恶质的恶作剧!” “哎,这些我等会再说明,总之先让我进去,站着说也不是办法。” “你走啦!快点走!啊,等一下,对不起,不要走!我马上收拾房间!我马上准备好,等一下!拜托!还有,快忘记刚才看到的景象!” “看都看过了,无所谓吧?让我进去啦。” “绝对不行!” 巫女子扔下铿锵有力的拒绝,似乎就奔向房间后方,“哒哒哒”的脚步声连走廊上都听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房内开始传来格斗音效似的声音。铁定是在扫除吧。我暗忖她何必如此费心,重新靠向墙壁。 结果,巫女子在三十分钟之后才让我进去,时间已逾四点。 房间本身跟智惠的房间差别不大,不过家具数量多了许多。看来巫女子是拥有欲望相当丰富的女性。尽管称不上散乱,但亦无法否定杂乱的印象。 “嘿嘿嘿,等一下喔,我去泡茶。” 巫女子换了一套粉红色的细肩带上衣跟短裤。从肌肤的暴露度来看,刚才的睡衣显然保守多了,这样好吗?头发也很整齐,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矮脚桌上面摆着杯子。里面当然不是自来水,而是美味的麦茶。还放了三个冰块,看起来十分冰凉。 “呃呃呃,那么伊君,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巫女子似乎还很在意刚才的失态,动作相当不自然。假使走在新京极通,肯定会被机动队队员拦下来盘问。 “那个呀,小实马上就要来了喔!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小实真慢,是怎么了呢?” “啊,我就是代理人。”我上下挥动手掌,安慰慌张的巫女子说。 “呜哇!”巫女子大声惊叫,接着流露既像生气、又像害羞、亦像欣喜,让人一头雾水的暧昧笑容。 “哎哟,小实真是的…” “啊啊,别担心。我不会待很久,放心吧。原本听说你很消沉,不过看起来精神不错,我可以安心了。” “啊…” 巫女子对“消沉”这个字眼发生反应,颔首低垂。我暗想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没办法,因为我只会这种说话方式。 对,巫女子不光是朋友被杀。而且是第一个看见那个被杀死的朋友尸首。不会移动,停止一切生命活动的那个身体,第一个烙印在视网膜的人是巫女子。而且现在肯定仍然烙印在那里。基本上已经不是平静或消沉这种层次的问题。 “那么,伊君是因为我没去上学,才来看我的吗?” “唔,嗯,差不多。” 事实虽然略有出入,不过一点误差也不必在意吧。这次,巫女子换上显而易见的开心微笑“谢谢哟!”迅速说道。 “好高兴耶!伊君竟然来看我,好高兴喔!”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道谢的事…况且我也没带东西。” 自己说完才发现,两手空空地造访他人,而且还是病人,或许是相当欠缺常识的行为。可是既然是直接从学校赶来,这也是莫可奈何的吧。 “没关系。”巫女子说。 “我又不是身体不舒服。那个…因为一去学校…就会忍不住想起小智…” “但也不是窝在家里就可以遗忘吧?” “话是没错…”巫女子虚弱地笑了。“嗯,不过看到伊君的脸就恢复精神了。没问题。从明天开始,我就会去上学。” “学校怎样都无所谓。警察他们有来这里吗?” “嗯,来过几次,一个高大的男人跟有点可怕的女人。这也没办法吧,毕竟巫女子是第一发现者。而且是杀人事件啊。” “是谁杀了智惠呢?” 我并非特意询问,在不知不觉间,犹如自言自语,但足以让巫女子听见似的的说。 “我怎么知道…”巫女子的微弱回答跟我的猜想一样。“小智绝对、真的绝对不是会遭人怨恨的女生。” “无伊实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就实际来看,真的能够完全不被任何人怨恨吗?我对此倒是相当怀疑。” “咦?” “因为你们是好朋友,才会如此认为。可是被某人怨恨的可能性,我想是值得考虑的。也许是好意被曲解所产生的怨恨。” 巫女子默默无语。因为表情过于沉痛,我不禁向她道歉:“对不起。”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可是巫女子的情况似乎还不适合谈论那件事。 “我果然不该来吗?” “咦?为什么?”这次的自言自语似乎还是被她听见,巫女子惊慌失措地抬头。“没有那回事,伊君来看我,我很高兴的。” “不…因为看你一直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啊。” 这种时候,还是无伊实这种无须客套、能够坦诚相待的对象比较好吧? “没有那种事。”然而巫女子又说了一遍。 “就算是强颜欢笑,谎言只要不断重复,就会变成真的。没问题的。我真的很高兴伊君来看我,即使是小实强迫你来的也无所谓。” “没什么强迫不强迫的…我不喜欢的事,谁也不能勉强。” “真的吗?” “不,随口说说而已,其实很容易随波逐流。” “我想也是。”巫女子笑着点头。 我叹息似的时了一口气,伸伸手臂。 “笑话到此为止事际情况如何?心情差不多恢复了吗?” “嗯,没问题,只不过…” 巫女子的目光漂向我的右方。我转头一看,那里杂乱地堆放着报纸跟杂志。 “那个我可以说我小学的事情吗?” “可以,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呀,我们小学的校舍重新装修。卡车跟挖土机在校园进进出出。有一天,因为错车时太接近校舍,结果堆积大量砂子的卡车不慎冲进一年级的教室。” “真夸张…这已经不叫太接近了吧。” “嗯,结果教室墙壁倒塌,砂子灌入室内,一年级的学生被埋在砂子里,情况乱成一团。啊,不过,我们还是小孩子嘛。反而觉得这种情况很好玩。小宝开心极了,在砂堆上滑来滑去。” “啊…” 那丫头的确很像是做这种事的小孩。 “到了第二天,我特别起了个早去翻报纸。自己学校的事登在报纸上,不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吗?啊,不过毕竟是发生事故,即使刊登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可是,总之‘登在报纸上’这种事就很让人开心。” “嗯,小孩子嘛。” “然而报纸并没有登这件事。”巫女子罕见地发出略微自嘲的叹息。“对我来说可是大事件呢。可是呀,对全国而言,这种事根本没什么了不起。虽然已经记不得当时的头版是什么新闻…那时就像是被人宣告‘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我认为‘非常了不起’的事,对别人来说却是不值一不晒,这让我感到非常悲伤。” “…” “现在也是这种感觉。” 巫女子指着报纸跟杂志。 说得也是,我内心寻思。姑且不论京都拦路杀人鬼这种诡谲的事件,独居学生在公寓被杀,这种说难听一点就是平凡无奇的新闻,自然不可能天天刊登。只有刊登在隔天的报纸上,而且版面也不大,只是一篇小小的记事。 我不由默然,巫女子亦无语。难熬的沉默在两人间持续一阵子,最后由巫女子率先打破。然而,那是朝非常莫名其妙的方向打破。 “伊君,你后来有跟浅野小姐去逛骨董吗?” “咦?”我不禁傻眼。“咦?什么意思?” “啊…啊,对不起!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对不起,我原本不是要问这种问题的!” “这倒无所谓…” 巫女子为何知道我会跟美衣子小姐一起去逛骨董呢?美衣子小姐不可能跟巫女子说这么私人的事情。这么说来,我的确跟美衣子小姐有过这个约定,又好像没有…啊,对了!我想起来寸,难道巫女子那时没有睡着吗? “啊,莫非你很在意?” “咦?咦、咦、咦?什么事?” 我猜测因为逛骨董乃是感谢美衣子小姐收留她的谢礼,所以她才会如此在意,但巫女子的态度比想像中更为慌乱。真是让人捉摸不定的女生。 “哎,不用在意啦,真的。反正这种事常常有。” “常常有?” “嗯,因为她相当喜欢购物。她没有让你看她的柜子吗?房间本来就很狭窄,她还不断地买骨董。不过她欣赏过后好像都会卖掉,说什么艺术不应独占之类的。” 话虽如此,美衣子小姐总是以高于购买时的价格脱手,看来也不是简单的角色。 “总之我是负责搬东西的。我至少也是个男人,有一定程度的体力,就算是街坊邻居,能用的家伙就要善加利用嘛。我本身对骨董没什么兴趣,但也不是特别讨厌,所以只要她拜托,我就会帮忙。” “喔…原来如此。所以伊君经常跟浅野小姐一起出去啰?” 巫女子不知为何支支吾吾。 “倒也称不上经常,嗯啊,不过她在京都待很久了。高中肄业后就一直独自住在这一带。逛骨董的时候,也顺便请她带我参观佛寺古迹。晴明神社啦、哲学之道啦,你知道吗?” “嗯,呃…名称是听过,不过没什么兴趣。” “咦?你上次不是说过对京都很熟?” 对寺庙神社没有兴趣,又怎么算是对京都很熟?我不禁感到狐疑。“啊,不原因很多。” 结果巫女子非常明显地打混。 “你怎么专记这种芝麻小事呢…这不重要。总而言之,伊君跟浅野小姐很要好,是吧?” 巫女子又提及好像以前也问过的事。她似乎对这件事颇为在意,是跟美衣子小姐有什么纠纷吗?才不过一个晚上,应该不可能发生什么事。可是她为何一直要把我跟美衣子小姐送做堆呢? 我实在是不明所以。 “嗯,是呀,她这个人其实满风趣的,与其说感情好,比较像是受她照顾吧。偶尔跟她借车,飞雅特500哟,飞雅特500。” “喔…那那么…这样好吗?” 巫女子仿佛对车子毫无兴趣(她终究是小噗噗一族),对我的台词置若罔闻,开始说起莫名其妙之事。 “这样子…到其它女生的房间,真的没关系吗?” “嗯?嗯,呃…你是要我走?” “不是啦!伊君不是常常跟那个浅野小姐一起出门吗?既然如此,那个…哎哟,不说了!伊君真是个大木头!” 巫女子一阵娇嗔,小脸通红地边拍打矮脚桌。我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尽管非常莫名其妙,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这个存在让巫女子相当生气,于是决定先向她道歉。 “虽然搞不太清楚情况,对不起。” “唔…”巫女子喃咕一声说:“那么我换一个说法好了…伊君会跟浅野小姐一起去购物嘛。” “嗯,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那么你也愿意跟巫女子一起去购物吗?” 对我来说,这是全然无法理解的道理。可是,因为巫女子的俏脸洋溢着只能用“拚死的决心”来形容的真挚,我实在无法反问她。 “这倒无所谓。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真的?绝对?不是故意敷衍我吗?” 巫女子态度坚决地探出上半身。紧咬下唇,宛如即将号啕大哭的小女孩。完全看不出是十九岁大学生的感情表现。 “你好像很在乎这件事。发生了什么事吗?” “回答我!” “那么,大概吧。要不然现在跟你约也无妨。例如这个星期六。” “真的?你是说真的吗?” “我不会说谎的,基本上来说。” “真的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想买什么东西…而且…” “约好了喔!忘记的话,我会生气喔!” “嗯。” 摄于巫女子的魄力,被迫订下奇怪的约定。可是对我来说,这也并非净是麻烦之事,于是就答应她了。巫女子总算恢复平静,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茶。“呼~~”吐了一口气,“对不起。”然后向我道歉。 “我偶尔会突然情绪激动…有时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偶尔?你刚才说偶尔?” “啊…嗯啊,一天到晚。” 巫女子羞涩垂首。 嗯。 智惠死亡所造成的震撼。即便尚未全然恢复,但巫女子也没有消沉到要追随她自杀。至少现在还保持原本的模样。尽管行为有些怪异,不过这还在容许范围之内。既然如此,应该没问题。 星期六左右,应该就能彻底康复。 “那我先走了。”我站起来。“令天就先回去啰。” “咦?咦?咦?已经要走了?对不起,我让伊君不高兴吗?” “我一开始就说不会待太久啦?那下次见了。” “那、那个!”巫女子阻止正欲离去的我。“那个那个、伊君…” “什么?” “呃…” 巫女子思考片刻,迷惑良久,然后终于开口说道:“小智最后是想说什么呢…” 最后的电话。 想要向我传达某事的智惠。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我那天是第一次跟智惠说话,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话说回来,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要打电话给我。可是,巫女子,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吧?” “我…” 听我这么一说。 巫女子玉首低垂。 “我一点都不知道。” “…” “因为小智什么事都不跟别人说的。” 什么事都不跟别人说。 不敞开心肺,隔着一段距离的存在。 “小智跟我的友情,就好像隔着一层绝对不会破裂的玻璃。重要的事、核心的事,小智什么都不跟我说。” “…” 然而那种存在。 为何想要,向我传达某事呢? “真是戏言。” “咦?什么?” “现在这个状态,无论我问什么,你大概都不肯回答,我就不多问了。巫女子,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咦…”巫女子一脸困惑。“什…什么问题?” “你觉得X/Y是什么?” “…” 巫女子考虑片刻后答道:“不知道。” “啊,是喔,是吗?” 我点点头,“那么学校见,抱歉打扰了。”离开了巫女子的房间。出了公寓,暗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掘川通跟御池通的交叉口。 到公寓为止有一段距离,不过走三十分钟就可以到吧。搭巴士有点浪费,最后决定直接走回公寓。 当时完全没想到,人类最强的红色竟然在我的房间里守株待兔。 3 我在千本通跟出水通交叉口附近,遇见飘然而行的美衣子小姐。她一看见我,居然朝我的方向快步走来。 “哟。” “你好,要去打工吗?” “不,今天要去比叡山一趟。” “啊啊,去找铃无小姐?” 铃无小姐的全名是铃无音音,她是美衣小姐的死党。在滋贺县比叡山的延历寺打工。人称暴力音音或瘫痪音音,是脑内神经断裂的时尚大姊姊。我们也有数面之缘,每次见面她必定向我说教。年纪轻轻却特别喜欢说教,除此之外,她的人格还有诸多问题,不过基本上跟美衣子小姐一样,我对这位大姊姊也颇有好感。 “她好像有事要跟我商量,我去一下。明天就会回来,麻烦你看个家。万一有人找我,帮我记下名字,其它就随你应付。要是对方看起来很危险,不用理会也无妨。” “啊啊,嗯,没问题。” “另外,你有访客。” “访客?找我的?” “嗯。”美衣子小姐颔首。 “我察觉时,对方已经擅自入了你的房间。手段非常…不,应该是极度高明。虽然不知来者何人,应该是女性没错。她似乎并无恶意,我便没有多加理会。” 女性?如今会造访我房间的女性,会是谁呢…我认识的人原本就不多,这个数目理当十分局限。可是,若从目前的情况考量。 “身高大约这么高吗?那应该是刑警小姐了。” “不,她应该不是刑警。我岂能忍受那种刑警待在公寓?”美衣子小姐自信满满地断言。 “而且我也有见过你说的那个‘刑警’。只要是我记过的气息,绝对不可能忘记。对了…那女人的车子好像停在公寓附近。你看过车子,大概就猜得出来了。” 她说到这里,“告辞。”就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今天甚平背面的文字是“平稳”…嗯,或许是因为要去见铃无小姐,美衣子小姐的心情似乎不错。 话说回来,铃无小姐吗…究竟她找美衣子小姐有什么事?她向来很少主动找别人,实在令人在意。而且还是“商量”…是什么事呢?她虽然很爱管别人的问题,可是应该不太喜欢跟他人共享自己的问题才对。 “真令人在意啊。” 不过对我来说,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是房间里的“访客”。如果不是沙咲小姐,那又是谁呢?无伊实、巫女子…这两个人的可能性都很低。话虽如此,因为玖渚是超级自闭女,就物理学上来说,绝对不可能出现…… 我在中立卖通拐弯。 就在那里。 “呜哇…” 真相登时大白。一辆令人眼花撩乱的大红眼镜蛇敞蓬车,一副道路交通法算老几似的停在路边。跟京都街道极度不搭调,足以称为怪物的无畏级机器。 “呜哇…真不想回去啊…” 原本真的打算就此逃去玖渚的公寓,可是倘若被对方发现我有潜逃之意,会遭到何种酷刑,乃是无须想像的亲身经历。我放弃逃亡,拖着沉重的步履返回公寓。 登上楼梯,然后回自己的房间。上锁的门业已解开一事,根本无须讶异。对那个人而言,模拟声音、开锁与读心术就如同呼吸般自然。一拉开门,只见承包人身穿鲜血般赤红的酒红色套装,翘着腿坐在窗缘,天经地义似的等在那里。 毅然地。 超然地的等在那里。 “…你好,哀川小姐。” “我不是告诉你不许用姓氏叫我?” “你好,润小姐。” “这样就好。”哀川小姐嘲讽地笑着点头。 哀川润。 一个月以前,因为那座岛上的事件而结识的人类最强的承包人。留下“有缘再相会了”这种帅气台词迳自离去,隔天却又到大学来找我玩的怪人。至此之后,到哀川小姐因工作离开京都以前,长达一个星期被她耍得没时间睡觉,根据本人的亲身经验,她是最好不要深入来往,反治疗系的危险人物代表。 若是客观地、极度客观地来说,她是非常野性帅气,甚至令人憧憬的魅惑美女。然而因为那种奇怪的性格与属性,就各种意义而言,也让人难以亲近。 “唔…”哀川小姐探索似的看着我说:“你好像并不意外哪。” “不,我很惊讶的。润小姐,原来你已经回京都了啊。” “有一点工作。嗯,这事以后再说…啊啊,原来如此。那么显眼的车子停在公寓旁,猜也猜得到嘛。” “不、不是这样,是别人告诉我的,隔壁的邻居。” “咦?为免他人察觉,我还特别小心了呢。真没想到…” 哀川小姐的脸孔立时变为某种利刃。然而那也只有一瞬间。“也罢。”她说完,脸上旋即恢复成讽刺的微笑。 我脱下鞋子,进了房间,直接走到梳理台。在杯子里装了自来水,“请用。”然后递给哀川小姐。 “谢了。”哀川小姐说完,喝了一半左右后,将杯子放在窗台。 喔…若无其事地处理掉了。只要一次就好,我很想好好吓唬这个人看看。 “怎么了?为何又折回京都?” “就说这事以后再说了嘛。小哥,嗯,好好叙叙旧吧。话说回来,你住的地方真不赖。这真是绝佳的环境。” “润小姐是从哪里得出这种评价的?” “我说的不是这种意思。你应该知道吧?嗯,也罢。对了,你最近在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普通的大学生。我又不像润小姐那样过着大姊头的人生。” “普通的大学生呀。” 哀川小姐嗤嗤窃笑。 “有什么奇怪的?” “没什么奇怪的。如果你没有插手同学被杀的那个事件,也没有跟杀人鬼交朋友的话,就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普通大学生。” “…” “哟…终于吓到了吗?大姊姊很高兴喔。” 哀川小姐从窗台跳下,大剌剌地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虽然不晓得她在打什么主意,不过穿着迷你裙做出那种举动…实在很希望她能够克制一下。 “润小姐怎么知道的?” “你觉得呢?” 哀川小姐满脸笑意,非常愉快。然而我完全无法解读这个人在愉快感情的后方,究竟藏有何种物体,光是这样面对面交谈就很耗费体力。更何况,哀川小姐是读心术高手,我的情绪几近门户大开的状态。我就像在主动亮牌的情况下玩扑克牌,是故…根本难以招架。即使煮了、烤了对方,终究无法吃下肚。 假使没有利害关系,倒是很好的人…也是我喜欢的型。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基本上,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润小姐在想什么。” “你也思考一下嘛,然后发现一下啊…我虽然是一匹狼,可是朋友众多。在京都也有不少熟人。” “那真是太好了。有很多朋友是很棒的事。这种事连我也认同。嗯,我也暸解。所以,润小姐这时所指的朋友,举例来说是谁?” “举例来说像佐佐沙咲。” “…” “斑鸠数一。” “…” “还有,像是玖渚友。” 哀川小姐说完,从黑色包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唔,你那可爱的、可爱的小友写的。” “给我的吗?” “对,她说是‘约定的东西’。” 我接过信封。 原来如此。 哀川小姐在造访这栋公寓前,先去了城咲吗?不像我这种毫无能力的平凡大学生,玖渚友(即便性格如斯)乃是电脑高手暨专家。跟哀川小姐的往来自然是更加密切。 我一如哀川小姐的吩咐,开始思考。哀川小姐似乎是为了某种工作来京都。关于这个工作,借用了玖渚的能力。正如我借用玖渚的能力,调查智惠被杀的事件。玖渚便请哀川小姐跑腿,带东西给我吗?不…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因为既没有要求哀川小姐做这种事的必要,哀川小姐大概也不会接受。 既然如此…我的脑中浮现最要不得的剧本。而这种剧本多半不会是幻想。 “那么,来收取费用吧?你所知道的京都拦路杀人鬼的情报。” 总之哀川小姐不是跑腿,而是讨债的… “润小姐是来京都…” “对!我就是来对那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讲述人间道义的。” 哀川小姐的职业——承包人。 那个职务内容基本上无所不包,说得明白一点,就是“万事通”。特别是哀川小姐并非专家,而是精通所有范畴的全能者。不论是溜狗、解决密室杀人事件、处理既已肢解十个人类的杀人鬼等等,一旦受托,只要有合理的报酬,她便接受。话虽如此,当然不可能有人花费一大迭万元大钞,就只为了请她溜狗。 总之,不论合法也好,非法也罢,任何“他人无法达成之事”皆能代为达成,这就是红色承包人的手腕。 话虽如此。 “京都拦路杀人鬼事件的被害人,昨天已增加至十二人了。不知长年待在国外的你能不能理解,这可是空前绝后的数字喔。在日本,特别是在地方都市,这可是万万不能发生的事件哪。而且完全不摸不清犯人是谁。既然如此,国家权力者当然只好痛下杀手。” “所以润小姐才到京都出差?” “正是。”哀川小姐颔首。 “除了我以外…公安人员啦,杀手啦,好像也出动了许多人,不过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很可惜,我很少跟同行来往。反正,我这次的工作就是阻止那个疯狂解剖杀人鬼的犯行继续增加。” “委托人是沙咲小姐吗?” “这不能透露。固定什么?守密义务?职业伦理?反正就是企业机密。”哀川小姐夸张地伸臂一笑。“哎,不过呀…跟鸦濡羽岛的骚动相比,这倒是略有一点价值的事件,不是吗?” 价值…对于杀死十二个人的异常解体犯,居然说出这种台词。面对完全不知对手为何的杀人鬼,哀川小姐不但毫无畏怯之态,却像要去游山玩水似的,态度一派轻松。 我再度体会这个红色承包人的危险。 同时也感到这股危险,如今正针对着自己而来。 “然后,玖渚告诉我了…小哥,你好像知道什么啊?可不可以告诉你最喜欢的大姊姊呢?”一边发出逗弄猫儿的声音,一边用手指滑过我的脸颊。逗弄猫儿的声音也就算了,然而发出那种声音者其实非虎即豹,像我这只小小猫儿当然无从应付。 该死的,玖渚那个死丫头! 互补个屁,那个蓝发小妞! 居然毫不犹豫地将我出卖… “哟?居然给我一言不发?眼神闪避?反抗的态度啊。莫非你不肯说?什么?背信忘义?你不是约好用情报交换那个信封里的东西?” “不,可是对了!我答应交换的对象仅限玖渚。所以要是告诉润小姐,呃…不就是背叛?背德?离间?造反吗?怎样都好。总之,出卖他人这种事,我实在…” “咦?” 哀川小姐声音骤然一尖。倘若视线可以杀人,那我早已身亡,不过要是考量接下来的处境,似乎还是现在赶快死掉比较好。 “可以告诉玖渚,不能告诉我?啥?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冷淡的家伙?是吗~~是吗~~真可悲哪~~换句话说,你只听玖渚的话,我说的话绝对不听?竟敢给我搞这种反骨精神?” “啊,不,不是这样,嗯,我跟玖渚说什么都是无害的,可是润小姐不是马上就要有所行动的人吗?涉及这种直接关系,呃…就是违反我的作风吧?” “你的意思是我是有害的?” “不是有害的吗?” 不知是否对此有所自觉,哀川小姐并未反驳,开始陷入思考。在某种程度的范畴内,还算是可以沟通的人物。然而一旦超过该范畴,结果就昭然若揭。简单来说,就是恼羞成怒。 “反正你一告诉玖渚,我也会知道啊。那丫头的嘴巴很不牢靠。所以我现在只不过是自行省略一道手续吧?” “啊…啊,这…这倒也是,但我也有我的难处…” “嗯?啊,啊~~啊~~啊~~啊~~知道啦,知道啦。真是的,既然如此,一开始跟我说就好了。” 哀川小姐抿嘴露出邪恶无比的微笑,温柔地向我招招手。动作里无处不是令人毛骨栗然的妖艳与蛊惑。 “那、那个您理解什么了吗?” “哎,小哥过来呀。我就一如你的期待,好好地蹂躏你~~” 哀川小姐看见我仍旧一动也不动,便主动朝我爬来。 由下而上,带着某种挑战性的,或许该说是挑逗性的视线。 她依偎似的搂住我,藉臂绕上我的背脊,然后猛力将我的身体压向她… 指甲则刺入背上肌肤。 “~~如何?你说如何啊?” “润小姐,这样很可怕耶。” “对了,我的食指正要从你的肋骨刺进肝脏唷。” “…” “别这么僵硬嘛。对健康不好喔。肉会变得不好吃。话说…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你觉得我跟杀人鬼,谁比较可怕?” 哀川小姐边说边用舌头缓缓舔过我脖子右侧的颈动脉。 那个敏感的触觉直接引爆快感…同时不知是否即将被割喉的恐惧开始挖掘我的脑髓。 畜生。 这样的确是杀人鬼比较好。 “润小姐,就算是我,也差不多要反抗了。” “嗯~~要试试看吗?要是这么做,我也要开始认真的啰。” “…” “我啊,怎么样都无所谓。要你说实话的决定没有改变。我已经决定要你供出杀人鬼的情报了。这是既定事项。可是,因为你是朋友,所以才客客气气地问你。你想要来温柔的?或者,想要来硬的呢?” “呃…两者有何不同?” 两人仍旧维持相互拥抱的姿势,这是唯一的安慰。 既不用看见哀川小姐的脸,也不用让她看我的脸。可是,即使如此,光凭冷汗和心跳也可以察觉出我的战栗吧。 “那…你觉得有何不同?” 哀川小姐一口咬住我的颈部。我的生命如今真的掌握在她嘴里。 犬齿轻柔地、玩弄似的、故意让人焦虑似的…刺着皮肤,唇间沾满津液的香舌舔允着肌肤~~ 身子紧紧依偎~~玉指滑过背脊~~ “在下投降!”我猛力拉开哀川小姐。“我再也不敢反抗了!请原谅我!” 被我突然拉开的哀川小姐,浮起嘲讽但略像天真少女的娇憨笑容说:“别那么认真嘛,开个小玩笑。” “这太恶毒了…不,是对心脏不好…” “哈哈哈,哎呀~~哎呀~~~,这下我可安心了,小哥原来也是个健康的男孩子嘛。” “饶了我吧,唉…” 我喝光自己杯子里的水,努力恢复平静。急促的心跳很快就恢复正常,可是冷汗终究难以控制…这个人,果然很难应付…… 早知就该抛开一切到玖渚家避难。 “真是戏言…” 接下来。 我向哀川小姐老实说出零崎人识,不,应该说是被毫无保留地逼供。 虽然也想支吾其词,蒙混过关,可是面对读心术高手哀川小姐,我完全不堪一击。 时而恫吓、时而框骗,时而胁迫、时而笼络,对方深知我不但器量不如她,而且欠缺主体性。 从我的记忆中探出零崎的为人、容貌、体格、当时的服装、说话方式、我跟他相遇的过程、说过的对话,甚至是一起潜入智惠公寓一事。 我跟零崎也不是朋友,只不过是同类、镜面两侧的关系,既没有交换任何约定,他也没有要求我保密。 然而。 对于自己的没骨气,总觉得相当颓丧… “嗯…”哀川小姐全部问完之后,笑容自表情消失,凝神思忖半响。 “那小子叫零崎?飘零的零,崎岖的崎?” “嗯,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零崎人识吗?啊…这还真是讨厌的名字。”哀川小姐似乎真的很烦恼,倦怠万分地说。第一次看见这种表情的哀川小姐,感觉有一点新鲜。 “什么意思?讨厌的名字。” “不、不不不…这个说法或许不太正确。可是,为何偏偏是‘零崎’?还真是相当特殊的姓氏。” “…啊,不过,也不一定就是本名。毕竟他也是相当聪明的人,应该不会笨到对初次见面的人报上真名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假名,选择‘零崎’当假名,也已经脱离常轨了。再假设…如果真的是本名的话…” 哀川小姐再度陷入沉思。这个人一旦开始思考,便会进入忘我的境界,这时待在她身旁,就有一种自己是透明人的错觉。 不,透明人至少还算是一种存在。现在的我,根本就是空气。 “就算是好玩,也不可能无聊到自称为那种‘杀人集团’才对…‘零崎’啊。就顺位来说,比‘薄野’还高吧?虽然还不及‘匈宫’、‘闇口’我倒希望是假名哪。不,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偶然同姓…但终究是不可能吧。我的人生里不可能有如此碰巧的偶然…原来如此,难怪连玖渚、前‘集团’的那群家伙也束手无策。” “很不妙吗?零崎这个姓。” “当然不妙啦。性质恶毒至极。如果有人说‘你就像零崎一样’,对我们而言就等于最高极限的侮辱。‘零崎’就是这么不妙。我不想再多加说明了。老实说,关于‘零崎一贼’,甚至不想在‘说明’上跟他们有所牵扯…嗯,不过有问题的只是零崎这个姓氏,并不是那小子本人,这次应该无所谓。大概只是意外…总之…先不管这个…那小子真的就是京都拦路杀人鬼事件的犯人吗?” “对,他是这么说的。” “只是他自己这么说,你并没有亲眼目睹杀人现场吧?” “呃,没错。”我点点头。 “嗯…那么,换言之,那小子也很可能是‘耍嘴皮子’的胡说妄想者啰?” “有可能。可能性非常高。不过,我倒不这么认为。” “是吗?可是,他不是脸颊刺青?而且只有右脸颊。就连芝加哥也看不到这种家伙啊。这么显眼的小子,居然没被警察抓到把柄,一直躲到现在?” “这倒也是…”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从他的说法听来,也没有否定这件事的要素,而且老实说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不论结果如何。 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他或许不是杀人鬼。 可是… “那家伙绝对是杀人鬼。”我对她说:“哀川小姐也知道吧?我的人生不太正经。在神户是这样,在休斯顿是这样,当然在京都这里也是。就连在‘那座岛’的时候,我也差点被杀。即使远远不及哀川小姐,我也见识过不少地狱。” 而且就连现在,我也并非身处天堂。 “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他杀人,但我也差点被他所杀。那家伙用的不过是一把匕首,却像面对一把长刀…不,就像面对一支轻机枪,令人战栗不已。” “喔…”哀川小姐似乎接受了,频频点头。“总而言之,重点就是…自称拦路杀人鬼的解体达人正在这个京都…嗯~~知道这件事就绰绰有余了。” “绰绰有余吗?” “对,加上我搜集的其它情报,已经有一点头绪了,虽然只是‘一点’…接下来自己解决比较快。而且,自己不能发挥的无聊工作,我也干不下去,嗯,就是这么一回事。话说回来…” 哀川小姐点点头,将话题转到我身上。 “我的事就到此为止,你究竟在搞什么?听玖渚跟沙咲说…你好像插手非常平凡、无聊的事件?” “是被卷入。” “被卷入之后,就主动插手吧?擅自潜入被害人的房间,还装什么旁观者咧!” 嗯,的确如此。 “搞什么呀?”哀川小姐愕然看着我。 “你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该怎么说才好,缺乏主张或风格这类东西吗?说的跟做的完全不同。” “这种差距感就是我的个人风格。” “听你在胡扯!你就不能客观审视一下自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是旁观者,你根本就是戏剧旁白嘛。哎,也罢,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这是你的自由,我也不便插口。而且这件事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真是冷淡。” “这也算不上冷淡。学习一下嘛,未成年。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还有既然要做就做到最后。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半途而废是最差劲的。啊,还有…” 明明不可能,哀川小姐却像此刻才想起来似的说:“玖渚的留言。” 接着指着我放在旁边的信封。 “是什么?” “不可以搞外遇喔。不过只是亲亲脸颊的话,就原谅你。阿伊,爱你咩,啾啾。” 哀川小姐模仿玖渚的声音和语气如此说完,不怀好意地微笑。 “她…” “…” 我扬起手表示已经了解。 4 就时间来说,是差不多可以吃晚餐的时间,因此我邀请哀川小姐一起用餐,可是她想立刻展开追捕零崎的行动,就马上离开了。 “你觉得X/Y是什么?”我最后问她。 哀川小姐一脸无趣地说:“别向他人确认自己已经知道的事。” 我…也认同她说的话。 目送哀川小姐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 零崎人识。 哀川润。 哀川小姐大概没两天就会发现零崎吧。 尽管我提供的情报少得可怜,对她而言却已绰绰有余。不但抵达我所无法想像的境界,甚至毁灭该境界的超然者——哀川润。思考回路的优异程度自不待言。 然后,两人就会发生冲突吧。人类最强与人间失格大概会展开正面冲突。 话虽如此,但是结果是明白不过的。 倘若零崎人识是杀人鬼,哀川润就是杀鬼人。 虽然拥有优异的杀人能力,但哀川小姐光凭其绝对的存在感就足以将之消灭,她拥有百分之一百,甚至是百分之两百的绝对性。 不论发生何事。都绝对不想与这个人为敌,甚至不想当她的同伴。她就是这么超然完美的红色承包人。 相对而言…虽然哀川小姐的性格也是变化无常…,但这根本称不上是可供攻击的弱点。 “零崎逃得掉吗…” 一点点的担心。以及排山倒海的同情。 可是,我并未深入思量。我对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兴趣。即便那是照映在镜子里的自己,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来想想自己的世界吧。 我拿起玖渚给我的信封。 第五章 残酷(黑白) 0 爱你爱你最爱你,深深爱着你。 1 五月二十一日的星期六,我一大早就醒了。 “起床吧。” 做了一个不祥的梦。好像快被别人杀死,又好像快杀死别人。尽管全身肉体被伤害对方的意志支配,却一昧地遭受对方伤害。逃亡、逃亡、逃亡、逃亡、逃亡、四处逃窜,最后终究被人追上的诡异心情。被人追至穷途末路,情绪却异常激昂的讨厌梦境。 正因为不愿回想,才叫做恶梦。正因为是恶梦,才心情恶劣。 挺起上半身,朝时钟一看。清晨五点五十分。跟巫女子约好上午十点,还有四个小时左右。 我漫无目的地迭好被褥,收进壁橱。 暗忖自己好久没跑步了,于是离开房间。锁好门以防万一,可是这种程度的门锁,纵使不是哀川小姐,亦很容易打开,而且房间里根本没有值得偷窃的物品。 从今出川通往东跑,看见浪士社大学时折返。一路跑回公寓,换下汗水淋漓的衣服。大热天干嘛晨跑…我一如往常地懊恼不己。 接着阅读从大学图书馆借来,看到一半的书。但时间还是用不完,便拿起看过不下数次,玖渚给我的信封。 “…” 信封里装着警察的非公开资料。 不知道玖渚是如何取得,反正眼不见为净。任何电气通得到的地方,那丫头都有办法连上,而且她的朋友之中,还有洞悉银河系一切事物的犯罪者,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我对绝大多数的刑事案件都兴趣缺缺。不用说,这当然是江本智惠杀人事件的资料。 “可是啊…” 我翻着回纹针固定的A4资料。 “…” 里面并没有新的事实。虽然写得很详细,但几乎都是不相干之事,资料里的内容跟沙咲小姐告诉我的相去无几。 我居然为这种东西接受哀川小姐的拷问?这么一想,就觉得闷闷不乐。 话虽如此,当然并非全是白费功夫。 资料里也有我不知道的事实,以及我应该知道的事实。 “首先是不在场证明。” 用膝盖想也知道,江本智惠被杀的夜晚,最后在一起的四个同学(总之就是我们)都脱不了嫌疑。不过,我们四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我的不在场证明和巫女子的不在场证明由邻居美衣子小姐担保,无伊实和秋春君则是相互证明。原以为警方会认为无伊实和秋春君有些许的共犯可能性,但他们似乎没有这种见解。 根据沙咲小姐的说法,无伊实和秋春君仿佛是两人同去卡拉OK,其实当时还有其它几位大学同学在场。换言之,秋春君和无伊实的不在场证明,跟我和巫女子的一样坚如盘石。若要勉强说的话,我的不在场证明最为可疑。毕竟美衣子小姐是透过墙壁确认我的存在。 然而,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犯人。 “这方面没问题…” 接下来,固定房间里的物品。跟零崎一起潜入时,我判断“房间里没有遗失任何东西”,看来这是错误的。资料里详细列出智惠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大至家具,小至饰品。感受不到丝毫个人隐私观念的详细清单,甚至光看这个清单,就让人产生可以理解江本智惠这个人格的错觉。 “可是啊…” 我翻着回纹针固定的A4资料。 “…” 只不过… 这个清单里,唯独少了秋春君送的生日礼物,换句话说,就是那个附有一个液体瓶子的手机颈绳。 我亲眼看见他把礼物交给智惠。是故,房间里没有手机颈绳十分奇怪。若要加以解释,只能判断是“被犯人带出房间”。不过这种情况,也无法忽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的疑问。 “那也不是多贵的东西…” 顺道一提,拨电话给我的手机,就摆在智惠的口袋里。手机里也有通联纪录。 现场没有新增加的东西。绞杀所使用的细布条,好像也被犯人带走了。 “布条…布条吗…布条啊…” 接下来,是我没有从巫女子那里问到的事。那份资料也详尽记载了发现当时的情况。巫女子早上造访那栋公寓,按下智惠房间的对讲机。可是没有响应、电话也不通。这时刚好有住户从里面出来,心生质疑的巫女子便乘机穿过自动门,前往智惠的房间。房门当时并未上锁。要是来个什么密室之类的就更加棘手了,幸好没有搞得那么复杂。 “还有最后一件事。” 那个“X/Y”的文字。 警察认为那是“犯人写的”…想当然耳,沙咲小姐也说了,江本智惠是“当场死亡”…不可能留下什么死亡讯息。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也早已察觉。这种情况下,更加无法忽视“犯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的问题。在现场留下自己的签名,又不是开膛手杰克! “到此结束。” 以上就是可能有所帮助的新发现。话虽如此,我先前对这个事件所做的推理,并没有太大的变动。 这样也好。 至少已经削除了一些微小可能性。只要残留任何一点可能性,将之击溃才是我的风格。就目前来说,推理的骨干可说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可是啊…” 我究竟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非得做这种事不可? 是为了智惠? 抑或是为了巫女子? 甚至取得这种资料,浪费无谓的时间,我究竟在干什么? “真想再向沙咲小姐问个清楚哪…” 想问的事情很多。希望可以否定那些仍然残留的微小可能性。若非百分之百完美,我就不会使用“推理”一词。 我将资料收回信封,连同信封整个撕破,再扔进垃圾袋。万一被谁瞧见就不妙了,况且我看了这么多次,大部份的内容都已记在脑海。 接下来。 距巫女子来为止还有一个多小时。 若是考量巫女子的迟到毛病,两小时吗? 我躺在榻榻米上,试着继续进行思考活动。 关于这个事件? 不。 是关于自己的滑稽。 幸好时间非常充裕。 残留的人生。 非常充裕。 2 巫女子很准时。 “今天没有迟到哟!” 她欣喜雀跃地说完,咻的一声以双手比了一个德式敬礼。总觉得她的回路有些诡异,巫女子的情绪看来不是普通的高昂。紧身小背心加上松垮垮的吊带裤。“像是幼儿园儿童戴的”这种表现或许不太好,总之就是低低戴着黄色的帽子。帽缘露出的红发看起来十分可爱。可是小背心的尺寸未免太小,宛如赤身裸体直接穿上用带裤,总觉得,该怎么形容才好,实在是…唉,倒也不讨厌啦。 “那我们走吧…” 我正想走出房间,“啊,等一下等一下。”巫女子忽然将我压回房内,自作主张地走了进来。上次也是如此,她是有擅闯他人房间的嗜好吗?若然,还真是相当反社会的嗜好。 “今天带了土产来喔,感谢伊君今天的陪伴。” 话还没说完,巫女子就从跟平时单肩包不同,尺寸略大的旅行用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包在印花大手帕里的便当盒。里面似乎是保鲜盒。 “喔,那是什么?” “点心。” 她洋洋得意地说完,打开保鲜盒。里面有六个形状类似蒙布朗蛋糕,一口尺寸的姜汁蕃薯。因为外形有一点碎裂,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手工制的。 “喔…巫女子也会自己做点心啊。” “嗯!啊,不过,不要对味道太期待喔。” “我可以吃吗?” “嗯!啊,对了对了。” 巫女子边说边从包包里取出保温瓶,将杯子递给我,把里面的饮料倒出来。红茶,而且还是马可波罗。原来如此,因为知道这个房间只有水,竟然自备饮料吗?真是不能小观巫女子。 巫女子也替自己倒好红茶,接着嫣然一笑。“那么,干杯。” 我随便跟她碰杯,然后把姜汁蕃薯放进嘴里。难以置信的甜美滋味在口里扩散。既然是甜点一类,甜或许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觉得砂糖似乎不是寻常之量。 “好甜。” 我尝试表达真实的感想。 “嗯,因为我喜欢甜食。” “喔…” 我一边点头,一边再吃一口。果然很甜。这么说来,因为今天没有吃早餐,巫女子的这个土产倒也正好…咦?话说回来,巫女子之前不是说自己不喜欢甜食?好像有说,又好像没有,我也记不得了。 哎,无所谓。 因为是女生,喜好也一定很容易改变。 五分钟左右,我就吃完了姜汁蕃薯。 “嗯…巫女子真的很会做菜。” “嗯,因为巫女子是钥匙儿呀。” “钥匙儿是什么?” “呃…就是常常自己看家的小孩。你看,因为是双薪家庭,小孩子就得带钥匙到学校吧?” “为什么?” “咦?因为,嗯,既然家里没人,没钥匙就不能开门吧?”巫女子困惑地继续说明:“呃…所以才叫钥匙儿…” “啊啊…我懂了。” 我将目光稍微移开巫女子,将表情逃向天花板,点点头。 原来如此… 原来也有这种环境吗? “伊君?嗯,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咦?为什么?” “伊君的脸很可怕喔。” 巫女子与其说担心,反倒显得很惴惴不安,或者该说是畏畏缩缩的态度。我摇摇头否定,“没事。”对,什么事都没有。这种事情一点也无所谓。 “那么,现在可以出发了吗?那巫女子,你想去哪里?” “咦?” “不是要去买东西吗?我记得。新京极?京都车站附近?或者要到大阪?” “啊,呃呃…” 简直像是根本没考虑过那种事,巫女子一阵狼狈。寻求帮助似的目光四下梭巡,最后回到我身上,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哪里都好呀。” “怎么会哪里都好?是你要去买东西吧?” “伊君没有吗?类如想要跟巫女子到哪里?” “我又没有想买什么。你看,我的房间很小,买了也必须马上丢掉。不合理吧?虽然我并不讨厌不合理的事,嗯,我没有真的想要或者想买的东西喔。你想买什么?” “这个…呃…衣服之类的。” “喔。” “其它还想去吃吃东西。” “那么,还是河原町比较好?” “嗯。”巫女子说。我本来就是没什么主体性的人,但搞不好她比我更夸张。为什么连自己要去哪里买东西都无法决定?可是这样质问她也没有意义。 “那走吧。” 我于是带着巫女子离开房间。走一小段路到千本通跟中立卖通交叉口的巴士站,等待往四条通与河原町通交叉口的巴士。五分钟左右巴士来了。46号。搭上巴士,难得发现了并排空位,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巫女子坐在我的旁边。 “这么说来,你是骑伟士牌来的吗?” “嗯,是伟士牌喔,伟士牌。” 巫女子略显紧张地应道。果然上次说得太过分了吗?我也是有无法控制自我感情的时刻。 而且还相当频繁。 “那么,等会还要回去牵车了…” “没问题的,搭巴士的话,车资也是一样呀!市内车资通通一样!” “嗯,这倒没错。” “伊君不买汽车或机车吗?” “不买,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喔…”巫女子暧昧地点头。“小智也是这样。小智明明有驾照,却没有任何车子。她说只是拿来当身份证明。” “我也差不多。” “是吗?或许大家都是这样。可是我考上驾照的话,就想开车喔。” 话说回来,巫女子目前好像在上驾训班。她之前好像说过,考上驾照后,就有人会买车给她… “我偶尔也会开车,向美衣子小姐借车。” “喔…” 一谈到美衣子小姐,巫女子就突然变得兴趣缺缺。就连我也学乖了,若是跟巫女子聊天,绝对不可能因为美衣子小姐的话题热络起来。 “是吗…智惠也有驾照啊…” “嗯,是啊。” “原来如此。对了,你昨天和前天有去学校吗?” “嗯,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都没遇见伊君。” 那是因为我昨天和前天都没去学校。 从玖渚那里取得资料后,要思考的事情很多。大学生这个职称的优先顺位,在我心里尽管不至于太低,可是绝对称不上多高。 “我也见到了秋春君跟小实。跟他们约好下次替小智办追思会,伊君也要参加喔。” 只有一瞬间,真的只有露出一刹那的迷惑,我就立刻回答:“是啊,那时记得叫我。” 那是单纯的应允,或是临场客套,就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若从我的性格考虑,肯定是后者没错,可是这种情况搞不好是前者。 抵达四条通与河原町通交叉口,下了巴士。 “好!今天要好好玩哟!”巫女子高伸双臂,宣言似的高呼。然后露出堪称迄今最有魅力、仿佛可以让全世界的所有纠葛尽数解放、畅快无比的动人笑容。 “黑暗到此结束!今天好好玩乐吧!哪!伊君!” “嗯,是啊。” “对!巫女子勇往直前!” 接下来的六小时。 跳跃飞奔。 巫女子一如宣言,宛如真的遗忘智惠的事,玩遍新京极的每个角落。 活蹦乱跳。 大肆玩乐。 纵情欢乐。 恣意胡闹。 仿佛既已疯狂。 仿佛哪里毁坏。 仿佛失去希望了。 仿佛即将融化。 乱舞。 飞翔。 旋转。 焦着不堪似的。 顽强抵抗似的。 极尽自虐地尽情狂欢。 不禁让人错看成妖精。 宛如天真无邪的孩童。 恰似娇憨率真的少女。 有如纯粹的存在。 坦率地表达感情, 欢笑, 嗔怒, 时而随泪水浮现悲伤的表情, 但最后仍然恢复关心的笑脸。 那个模样,就连只是伴随一旁的我, 就连这个,不良制品的我。 “…” 说不定她这时已经有所觉悟。无法拯救她,不,根本没有拯救她的我,说这种话或许只能算是借口,终归是戏言,但我仍如此认为。 葵井巫女子大概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呜哇,时间咻的一下就过去了,真惊人。” “爱因斯坦也说过。跟可爱女孩说话的一分钟,跟把手放在火炉上的一分钟有天渊之别。”我宛如爱因斯坦的旧识般地说。 “咦?”巫女子忽然喜不自胜地揪着我的脸。 “这是那个意思吗?伊君觉得巫女子是可爱女孩?” “就不否认吧。” 我随便应道。要是太认真回话,将被卷入莫名其妙的情况,今天一整天让我学到了这个道理。 我右手拿着三个纸袋,左手持着两个纸袋,背上还背着两个塑料袋。里面的东西几乎都是衣服,倒也不算太重。可是,看着巫女子接二连三地使用万圆大钞,不禁让人内心发寒。玖渚那丫头也很喜欢买东西,不过她是在家利用网络购物,现在这样亲眼目睹疯狂血拚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相当新鲜的一件事。 “那么…接着,吃个饭再回去吧。” “对呀!鸣哇!” “怎么了?” “伊君主动邀我,真开心哩!”巫女子笑嘻嘻地说。 她今天还真是心情飞扬。究竟为何如此开心? 我们进入木屋町一间介于居酒屋和咖啡厅中间的餐厅。店内是监狱风格的装溃,店员打扮成犯人跟女警,是一间相当怪异的店,不过价格还可以,餐点也还可以。以前曾与美衣子小姐来此用餐,在我们两人之间,是可以名列三名以内的店家,不过这件事还是别跟巫女子提比较好。哀川小姐向来只带我去居酒屋(而且仅限日本酒),玖渚只吃垃圾食物,而其它的朋友净是不相上下的偏食家。这么一想,可以一起来这种店家的朋友或许相当珍贵。 (假)女警替我们带位,将我们带到禁闭室风格的桌子。 “请两位先点饮料。” 她说完,巫女子点了鸡尾酒,我点了乌龙茶。 “你果然不喝酒啊。” “毕竟是我的主张,就跟无伊实不在他人面前抽烟是一样的。” “对对对!那个啊,其实是小智要求的喔。因为小智很少对朋友有什么要求,小实才坦率答应了。” “的确若不是这样,她实在不像会替他人着想的类型…” “可是,小实说她决定戒烟了。” “喔。” “对健康比较好嘛!” 巫女子仿佛试图挥去阴霾的气氛,如此说道。不久饮料送来了。我的前面放着鸡尾酒,巫女子前面摆着乌龙茶。首先假装没看见,继续点了许多食物。 “你跟无伊实是小学认识的嘛?” “嗯,小实从小学就开始抽烟了。” “想不到还能长这么高。” “嗯,没抽烟的话,说不定更高吧?” 那是难以想像的情况。 “小实以前老是被同学欺负,不过上高中后就改头换面了。” “真慢哪。” “遇见小智后发生了很多事,嗯,很多事呢。” 很多事。 发生了很多事…想必是这样吧。 倘若共享那么长的时间。 “巫女子呢?” “嗯?” “听你这样说无伊实好像深受智惠的影响,那巫女子又是如何?秋春君呢?” “…” 巫女子默然。“我一直认为人跟人的交往在于时间长短。”接着叹道:“我一直认为要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才能心灵相通。可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伊君。即使交往时间不长,即使心灵并未相通,还是可能被对方吸引。” “巫女子你认为智惠为什么会被杀?” “那种事那种事我怎么知道。”巫女子对我的无心之问垂下头。“小智根本没有理由被杀。小智根本没有任何非死不可的理由。” “我认为人杀人的理由,其实非常单纯。”我略微无视巫女子似的说:“简言之就是‘障碍’。假使对方成为自己人生的障碍,自然就想要排除对方。这种想法就跟踢开铁轨上的石子一样。” “可是小智…” “对,听说智惠是绝不涉入他人内心的人。换言之,她不可能成为别人的障碍。因为她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射程范围内。” “嗯。” “换言之,她不可能出现在别人的恶意、敌意、害意所能抵达的范圈。既然如此,就不可能被‘某个人’杀死。因为她活着并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你这种家伙/——————————————————光是活在世上/——————————————————就是别人的困扰。 “这种事没有说得这么简单,毕竟智惠并不是活在富士山森林里的仙女。因为她必须上学,之前也有读大学,而且过着普通的学生生活。无论如何都势必产生人际关系。那么,问题来了,巫女子。你以自己的意见回答我。人际关系的创造究竟是指什么?” “呃…”她虽然迷惑,还是回答我的提问。“是呀,我也不太清楚,不就是跟谁相处融洽的意思吗?” “对,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喔,巫女子。总之,换句话说就是‘选择某人’。不过,再仔细一想,选择某人这件事,就是不选择其它的某人。‘选择’这种行为终究是‘不选择’的相对意味,正如同镜子映照下的钱币正反两面。死党一定只有一个人,情人一定只有一个人,我并不是指这种低水准的事。这些只是细微末节的两难推理。我现在说的并不是这种意思,我是指在理论上,没有任何人能够被他人喜欢,或者跟谁相处融洽。” “是吗…也许不太容易,被某人喜欢也许并不容易,可是,我觉得并不是不可能的。姑且不论被全世界的人喜欢,如果只是自己周围的人,跟大伙相处融洽,应该不是不可能的。” “我认为不可能。我是如此深信。这世界可不像你所认为,净是温柔的人喔。既有只将他人视为解体对象的杀人鬼,也有只将世界结构分解成零与壹的蓝色,别说是他人,甚至还有对整个世界嗤之以鼻的人类最强。既有理解一切希望和一切绝望,仍旧满脸笑意的占卜师,亦有别说是他人,甚至连自身存在都只视为单纯风格的画家。甚而还有…只能将善意视为恶意的人类。” “…” “智惠正因为了解这点,才会选择不涉入他人的生存方式吧?因为减少敌人数量的最佳办法,就是不交朋友。” “小智…” 巫女子后面那句“不是那种女生”细若蚊蚋的,几不可闻。犹如在她内心,对此并没有坚不可摧的保证。 “可是,即使如此,伊君。就算真的是这样,结果小智还不是被杀死了?” “正是如此。智惠虽然不跟任何人深入来往,却又巧妙地、若无其事地隐瞒此事。” 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是我想做也做不到的事。 “话虽如此,她还是被杀了。智惠被杀死了。那么巫女子,我们这里试着想想目前街头巷尾沸沸扬扬的连续解体拦路杀人鬼。那家伙随机杀害他人。不经意看他一眼,或者不经意没看他一眼,肩膀轻微擦撞,或者肩膀没有轻微擦撞,这种理由就已足够。机械性地杀死他人,自动性地杀死他人。即使是智惠、即使是我,都有充分的残杀理由。” “所以,小智是被拦路杀人鬼…” “好像不是。沙咲小姐刑警是这么说的。杀死智惠的人,可以确定不是拦路杀人鬼……那么,稍微改变一下话题吧?对了…你是否曾经觉得人类太多了?” 面对这个堪称过于唐突的问题,巫女子转开目光。可是,看见我依然默默等待她的回答,“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觉得应该杀死他们。”巫女子说道。 “伊君可以容许杀人行为吗?” “不能。”我立刻回答。 “这并非容不容许的问题,而是容许云云之前的问题。杀人是最差劲的行为,我可以如此断言。意图杀人是世上最恶劣的情绪。祈望他人死亡的行为,是无可救药的恶意。因为这是无法弥补的罪孽。对于无法谢罪和赎罪的罪行,又从何讨论容不容许?” 甚至不像自己的声音。 冷酷无情的语气。 彻彻底底的戏言。 无可救药的究竟是谁? “杀人的人类,没有任何例外,都应该坠落至地狱深渊。” “可、可是…”巫女子听见我的台词,浑身战栗似的咕噜一声吞下口水,但依旧竭力反驳。“假如是自己身陷危机的情况呢?假如伊君半夜走在鸭川公园,结果现在最热门的拦路杀人鬼拿刀袭击你。这时伊君会默默地让对方杀死吗?” “…不,我会反抗。” “我就说吧?” “对,正是如此。或许我将会失手杀死对方。既然我是这样,其它人想必亦然。然而我接着就会醒悟。自己为了生存而杀死他人,这时就会发觉自己这个存在的罪孽有多深重。醒悟到自己光是活在世上就罪孽深重,犯下纵使一死亦无法补偿的罪行。” “可是,可是会被杀死呀?那时想要求生,是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吧?” “把这种本能视为当然亦是滔天大罪。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吧。” 我宣言似的说:“我是能够下手杀人的人类。” “…” “不论是为了自己,或是为了他人,我都是可以残杀他人的人类。不论对方是朋友,或是家人,我都是可以下手除之的人类。你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怎么知道?”巫女子上心志不安地说:“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伊君很温柔。伊君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可以,肯定可以。因为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人的痛苦。” “…” “举例来说,我的朋友里面,有几乎欠缺一切感情的女生。那丫头成天都很开心,但只是因为她不知道其它的感情。因此,她无法理解他人悲伤的感觉,以及他人发怒的感觉。” 只能如此解释世上的事。无法区别乐园与失乐园。 “我也是这样。不,或许比她更差。完全不了解他人的痛苦。因为我无法正确理解‘痛’与‘苦’的感觉。我甚至不觉得死亡是一件讨厌的事。虽然不至于寻死,可是对死亡的抵抗意识浓度异常的低落。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巫女子。” “…” “人类为了避免杀人,有许多过止机制。其中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认为‘这家伙大概很痛’、‘真可怜啊’这种心情。没错吧?的确如此。举例来说,你也有过想要伤害某人的冲动吧?不过,我想你大概不会殴打对方。” “嗯,我从来没有出手打过别人。” “可是,曾经想要打人吧?” 巫女子未置可否,但是这比任何回答都明确,而且也不代表她有罪。即使是在天堂,人类亦不可能对众人都没有害意。 “总之,就是可以对他人投射感情。因此可以同情,可以怜悯,亦可以感同身受。不过这并非净是好事。毕竟也能够将羡慕、嫉妒这类感情转嫁给对方。‘了解他人的心情’,这既是优点,亦是缺点。” 倘若能够完全理解他人心情,大概就跟那座岛上的她一样毁坏了。 “不过,暂且搁下得失方面的哲学思考。重要的是,我没有这种过止机制。完全无法理解他人的心情,而且必须自我压抑。这是无法想像的极大痛苦,一点也不光彩。话虽如此,我迄今依然压抑住那头怪兽。” 在体内饲养那头怪兽,却仍寡廉鲜耻地茍活吗? “伊君…” “随时冲破极限都不奇怪。正因为如此,我无法容忍杀人行为。岂能容忍?那个存在本身就令人愤恨,可恶至极,恨怨恨到了极点。这正是发自内心的痛恨。我单纯地想要破坏它。” “…” “骗你的。我根本没有这样想。” 这时,我们点的菜来了。巫女子加点了酒精饮料,我点了开水。两人相对无语,默默用餐。 “嗯,伊君。”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充满疑虑。 犹如在责怪我破坏如此快乐的一天。我默然摇头。这大概是很冷酷的动作。 “我想你可能想听这些吧。你不想听吗?应该不会吧?” “…” “同时我也希望你能够了解,…我是多么差劲的不良制品。” “什么不良制品这种说法太残酷了,竟然这样形容自己。” “正因为是自己,才能这样说。如果不是不良制品,那就是人间失格了。你不觉得吗?其实常常有人这么说。只要是跟我熟一点的人,就会这么形容,说我‘脱离常轨’。‘异常’、‘异端’、‘奇怪’、‘恶劣’…而且这些都是对的。” “总觉得…”巫女子坐立不安地说:“伊君好像哪天会自杀似的。” “我不会自杀的,因为已经答应别人了。” “答应别人?” “答应自己第一次杀死的人。” 一瞬间。 我将骰子牛排放进嘴里,“骗你的。”然后如此说。 “很可惜,我的人生没那么戏剧化。而且我也没有浪漫到可以答应别人这么了不起的事。我只不过缺少某种重要元素,其余就是平凡的人类。之所以不会自杀,哎,只是因为太难看了。就像在逃避自己的缺点。嗯啊,当然我本来就在逃避,不过被别人发现也未免太悲惨了。” “我知道伊君跟其它人不太一样…可是如果伊君自杀,我会哭的喔。一定会哭的。什么良不良的,这又怎么样?伊君现在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坏掉的东西可以修.但欠缺的东西是修不了的。” “…啊啊…”巫女子叹息。“总觉得好像在跟小智说话。” “喔?你跟智惠常常聊这种事吗?” “唔…不是这样…小智不曾跟别人谈得这么深入。但是,如果真的跟小智聊的话.大概会是这样。”“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应该跟江本智惠多聊一点的。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又能怎样呢? 你以为自己会因此有一点救赎感吗?你以为谁会因此而得救吗? 基本上。 基本上,正因为跟她交谈过,正因为谈过了。她才会“智惠大概…” 我移开目光说:“并不怨恨犯人。大概根本不像我这样怨恨犯人。” “…伊君为什么这样想?” “第六感。除了第六感之外,没有任何理由。只不过是无谓的感伤。可是,智惠也许是这样静。以那个女生的性格来看,肯定不会怨恨他人。” 我故意不用过去式,而以现在进行式说道。 现在进行式。 “基本上既然是从后方勒颈,也看不见犯人的脸。纵使想要怨恨,也不知该恨谁吧?” “犯人的脸…”巫女子重复我说的话。“杀死智惠的犯人…” “不过,智惠也许对这种事根本没有兴趣。因为不论被谁杀,结局都是一样的。被杀害终究只有死路一条。不论是谁下的手,死亡之事都不会改变。而智惠也跟我一样,对死亡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抵抗吧。我对这件事有某种程度的自信。智惠似乎不太喜欢自己。那一天她也跟我说了…假使能够投胎转世,真想变成巫女子。” 巫女子听到这里,蓦地。 露出眩然欲泣的神情。 尽管终于忍住泪水,接着却轻轻呢喃了一阵子:“小智小智…小智…”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真的、真的没有任何感触地看着她。 “你认为谁是犯人?” “你对这件事真的很在意呢。”巫女子略显讶异地说:“莫非伊君在调查事件的犯人?” “没错。”我坦然答道。 “与其说是调查了倒不如说是我想知道。想跟犯人见面,然后询问对方。不,是想质问对方哪。” “…质问对方能否容许自己的存在。” “伊君…”巫女子悲伤不己地说:“真可怕,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会吗…我自己倒不这么认为,不过搞不好是这样。” “伊君是可以将自己内心的规则投射到他人身上的人。该怎么说才好呢?不但将自己视为世界的零件,也只将他人看成世界的一个齿轮。唔…不是齿轮,齿轮只要少一个,整座机器都会停顿,伊君则是认为别人少一、两个也无所谓。” “…我应该没有这样想。” “我还是不认为伊君能够若无其事地杀人。可是,伊君大概可以毫不犹豫地叫别人‘去死’。” “…” “我说得没错吧?呃…向杀死小智的犯人质问那种问题,就跟宣告‘你没有生存的资格’是一样的吧?很残酷的,这是非常残酷的。伊君,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立刻回答。“就是明白才这样说。无论是自己的罪孽深重、自己的所作所为,抑或是自己的戏言程度,我都犹如坠落地狱深渊般地理解。曾经有人告诉我,所有的杀人都是出于‘无技可施’、‘一时冲动’,然而对于这种情况…我可以自觉性地杀人,不是为了自我肯定、自我欺骗、自我否定、自我满足,可以出手杀人的稀有、低劣人类。” “伊君真是有自虐倾向。” “我是被虐狂嘛。”我轻佻地答道:“而且是极度恶质的被虐狂。不过,这是我的风格、主张、个性,没有任何让步的打算。” “我想也是。” 巫女子看起来,有一点寂寞。 仿佛看着远方的人, 仿佛看着既已死亡的人, 刹那间, 目光无限悲伤。 表情。 情绪。 没有隐藏任何情感, 因为她从不隐藏自己。 我明白。 我理解。 宛如, 了解他人心情的, 错觉。 “可是我…” 若要打比方的话。 温柔的心情。 爱怜的存在。 思慕的话语。 浑朴自然的气息。 若无其事的氛围。 唯一一个不可能。 宛如教人无法置之不理。 令人头晕目眩的恶梦。 宛如现实即将歪曲损毁。 眺望对方。相对而立。 犹如被殴打的快感。 犹如被刺穿的快乐。 犹如被肢解的愉悦。 仿佛支离破碎、四分五裂。 仿佛某种重要之物遭人掠夺。 心脏被紧紧揪住。 心灵被冒犯的, 微笑。 “我最喜欢这样的伊君。” 3 某个不良分子般的家伙独自蹲在公寓前面。半信半疑地走近一看,哎呀呀,一如所料,正是哀川小姐。上次见面是星期三,她好像剪了头发,发型略显不同。浏海齐眉削成一直线,就像艺人偶尔会留的个性发型。哀川小姐的身材比例原本就很好,加上这个发型,看起来更像模特儿了。当然前提是假使她没有坐得跟不良高中生一样。 “哟!”哀川小姐一看见我,就起身走来。 总觉得她笑得像是猫仔般。 “约会如何啊,伊君?” “你跟踪我们吗?” “只是碰巧在新京极看见你们。想要取笑你,才先绕回公寓。” “报复吗?” 莫非这个人其实很闲?我有点傻眼。真是教人摸不着头脑的人。完全无法推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真可说是神出鬼没。 “…剪头发了啊。改变心情?” “正确地说,应该是被剪了。” 哀川小姐玩弄着浏海说。 “喔,这样说也对啦。” “嗯,被求生刀这么一划。要是再慢一秒钟,左眼就没了呢。就连我都不禁吃了一惊。” “…” 真是讨人厌的美发师。 “既然如此,干脆趁机剪个大胆的短发…你觉得如何?适合我吗?” “哀川小姐留什么发型都很适合,因为原本就是美女。” “小哥真会说话…不过我不是叫你别用姓氏叫我,要说几次才懂?” 哀川小姐伸臂按住我的脖子。半开玩笑地用拳头磨磨蹭我的头顶,好半响才松开。 接着露出邪恶的笑容。这个人真是教人无法怨恨。 而且假使真的怨恨她,下场更加可怕。 “所以呢?怎样呀?约会的情况?你把那个妹妹怎么了?嗯?嗯?嗯?跟大姊姊说说看呀。有困难的话,我可以给你建议喔。” “你好像误会了…润小姐,她是这次事件的关系人。” “嗯?咦?是这样吗…那么,她…莫非那个小妞是葵井巫女子?” 我对哀川小姐点点头。“喔…”她略显坦然地应道。 “原来如此…哎,不论如何,既然在这种时间回公寓,那就是没戏唱啦?” 顺道一提,现在是十一点。 巫女子后来发疯似的摄取酒精,结果当然是醉得一塌糊涂,在店里睡着了。我背着醉醺醺的巫女子回到掘川通跟御池通的交叉口,扶她在房间里的床铺躺下,锁好门,再搭巴士返回公寓。 她这次似乎并不是装睡。 “真可惜哪…未成年。要大姊姊来安慰安慰你吗?” 哀川小姐打从心底愉悦似的消遣我。 “所以,就说不是那样了…而且…”我趁情况尚未失去控制前转移话题。“那个,剪润小姐头发的美发师,莫非是零崎?” “…” 哀川小姐的表情猛然一歪。更加愉悦地说:“…啊啊,他真是了不起的小鬼哪。以杀人鬼来说,只能算是二流,不过耍刀技巧已经是一流的了。本能上理解如何运用全身每一块肌肉,才能发挥人类的极速。你看看这个。”哀川小姐说着卷起右手袖子。上面缠着绷带,红色的血液从绷带内侧渗出。“而且他几乎没有受伤。真是了不起的小鬼,不愧是姓氏里有‘零崎’这两个字…” “零崎比润小姐更强吗?” “这不是强弱的问题。就单纯的力量关系而言,我有自信比他高强数段。我承认那小子有‘骇人听闻’的极速,不过要与我为敌还早一百年。” 喔喔,自恋狂哀川。真是了不起的自信家。 “只不过,嗯,那小子只是一味逃亡…想不到是颇为冷静的小子。我以为杀人鬼都是逞血性之勇的家伙。不过,真的跟你说得一样。” “什么事?” “那小子跟你‘一模一样’。并非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是真的一模一样。”哀川小姐讽刺地说:“超级变态被虐狂和超级变态虐待狂,真是的,你们果然是一对。” “换句话说…”我尽量慎选词汇地说:“那个,总之…润小姐虽然发现零崎,结果却让他给逃了?” “嗯?”哀川小姐用令人畏惧的神情笑着捏我的脸颊。“刚才说话的是这张嘴吗?咦?什么?哀川润是虚张声势、耍嘴皮子的女孩?” “不,我没这么说。基本上说女孩也已经超龄了…” 咿咿~~~ 喔喔,没想到人类的脸颊竟如此有伸缩性。 “嗯,算了。”哀川小姐突然撒手。然后百般无趣地搔头。 “…小哥说得没错。我的修行还不够那个颜面刺青,现在还在京都吗?” “如果我是零崎,确实会逃到其它县。” “说得也是。”哀川小姐香肩一垂。 “哎呀呀,麻烦死了…原本根本不想让他逃走的啊。” 看见哀川小姐说这句话时的冷峻目光,忍不住开始同情零崎。毕竟哀川小姐很难缠哪…… “那么,打扰了。”哀川小姐伸伸懒腰,准备离开。今天似乎没有开车,而是走路来的。 “不,是原本想打扰,结果没办法打扰吗…哎,怎样都无所谓。晚安,祝你我都有好梦。” “润小姐,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我朝她的背影问。 哀川小姐只有转动脖子说:“什么事?” “润小姐容许杀人行为吗?” “…嗯?什么跟什么?是什么比喻吗?” “呃,总之更直接一点说,是啊…润小姐觉得杀人也无所谓吗?” “对啊。”她立刻肯定答道。“假如是该死的人,那家伙就该死。” 哀川小姐扬起讽刺的笑容。 “举例来说,杀死我好了。安啦!这个世界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哀川小姐帅气地说完,轻轻挥手,然后离开了我的视野。 “…” 真是的…… 倘若可以看得跟她一样开,倘若可以跟她一样讥嘲,那是多么好的事。 “我这种家伙真是…” 不上不下。 自己对自己傻眼。 何止傻眼,根本是轻蔑。 “可是,不论如何,这都是戏言哪,哀川小姐。” 我进入公寓,没碰上任何人就抵达房门。将手伸进口袋找钥匙,突然摸到异物。取出来一看。是巫女子房间的钥匙。 “…” 为了进入巫女子的房间,我擅自从她的包包里拿出钥匙。毕竟不能不锁门就离开,就迳自借了钥匙锁门。原本打算将钥匙扔进信箱,可是钥匙圈除了房间钥匙外,还有伟士牌的钥匙,因此一起带了回来。我打算明天跟伟士牌一起送回她家。哎,真的不是单纯想骑伟士牌喔。 “而且,必须还她的也不只有伟士牌跟钥匙吗?” 不管我是多么不通情理、目中无人、卑鄙无耻,既然对方如此直言不讳,我终究无法视若无睹葵井巫女子。 “我想起来了,巫女子。” 进入房间,没铺被褥就直接躺下,我喃喃自语。 从那个惊世骇俗的小岛返回京都,初次上学的那一天。对日本大学系统一无所知的我,第一个出声招呼我的就是巫女子。 “你好!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一脸灿烂笑容。 对迟到的同学,伸出援手。 我对这件事,感到极度郁闷,同时略微感谢。 因为那种活泼开朗、天真烂漫的气氛,跟我某个重要的朋友有些相似。 “真是杰作啊。” 我模仿零崎说完,闭上眼睛。 无力思量明天。 亦无心思索事件。 甚至不愿想起拦路杀人鬼。 不愿想起承包人和唯一的友人。 什么都不想思考。 第六章 异常终了(以上-终了) 0 我求求你,别让我再有所期待。 1 “我明天再来。十二点左右。那时给我答案。”这是我留在巫女子房间茶几上的纸条。骑摩托车的话,不到十分钟就能抵达她家,时间十分充裕。 早上八点起床。为了打发时间,稍微晨跑片刻,事后再次感到后悔。美衣子小姐约我吃早餐,因此到她房间用餐。与其说是日式料理,几乎都是素食,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不过份量充足,至少可以填饱肚子。 “那么,我去打工了。” 美衣子小姐在十点左右离开公寓。 我返回自己的房间,打发时间。原本打算像先前那样玩八皇后,不过思考回路一直不顺,到第五个皇后就放弃了。接着改玩传教士与食人族的游戏,但也没两下就腻了。假如有电脑的话,至少可以打打电动。果然应该跟玖渚要一台吗?不过只为了打发时间,就让房间面积变小,总觉得不是高明的想法。而且既然是空闲时间,打不打发不都一样吗?就像我跟巫女子说得那样,我并不讨厌无聊,也很习惯等待的时间。 “…” 一如知识浅薄的孩子们的最佳选择,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看过星星王子的绘本。 当时完全看不懂内容。 周围的人对我说:“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这本书的好处。” 前阵子想起这件事,又重读了一遍。 果然还是一头雾水。 “零崎…已经离开京都了…我也没办法联络哀川小姐…玖渚又是家里蹲废柴…” 我真的没有一个正常的朋友。尽管我打从一开始对此就没有任何期待。 有时仍不免会想。 我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孤独地生存,其实只是被蒙养在牢笼里。 “想也是白想。” 终归只是世界登场人物之一的我,不可能俯瞰整个世界。尤其我既非主角,亦非配角,不过是哀川小姐所说的戏剧旁白。在与世界毫无关联之处,拙劣地讲述故事里的篇章。 基本上。 这种程度的事实,甚至称不上是自虐。 “该出发了吗…” 现在时刻是十一点。虽然有点早,不过早一点也不是坏事。如此决定后,我离开公寓,走向停车场。发动旧款伟士牌的引擎,戴上安全帽。安全帽是昨天巫女子放在房间里的半罩式帅气款。我再如何努力都很不搭,不过因为尺寸刚好,至少可以达到安全帽本身的保护目的才对。 出发。沿着千本通前进,在丸太町通转向东方。抵达掘川通再往南走,就这样一路驰骋。 破风而行的感觉舒畅无比。 可以略微遗忘,活着这件事。 跟预定一样花费十分钟就抵达御池通。将伟士牌停在巫女子公万的地下停车场,锁好车子。 从停车场出来,转到公寓前门。 “上次在这里浪费了一个多小时哪…” 非常丢脸的回忆。我的记忆力就只有这种事情无法遗忘,真是伤脑筋。既然如此,至少善用这个记忆,切莫重复相同的失败吗? 到于这时。 我脚步未停,直接进入公寓。向监视摄影机轻轻打过招呼,走进电梯里。 到了这时,我还是什么都没思考。 对巫女子的告白,该如何回复呢? 对她的好意,又该如何回报呢? 这一切,我什么都没思考。 “骗人的。” 其实我早已决定了。 回答她的话语,只有一句。是故,根本无须迷惑。 一旦考量自己是何种人类,巫女子是何种女生,答案就像数学公式般呼之欲出。话说回来,现实毕竟无法一如演算式简单。若要举例来说,就像思考圆周率的最后一位数是奇数或偶数。对于一直游荡在乘以高除以二就能算出三角形面积的底边附近思考的我,不论是方程式、公式解答或演算,都再愚蠢不过了。 每次决定一件事,总是在最后的最后改变意见,这就是我的风格。既然如此,现在思考什么都没有意义。 在四楼离开电梯,走在走廊上。 三号室。 “好像是这里吧” 虽然记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是这里。 巫女子已经起床了吗?看起来也不太像低血压,可是从迟到大王这点来看,实在不像有早起的习惯。 按下电铃。 “…” 没有响应。 “咦?” 这个意义,并非只是室内没有响应。 反应的主体,以及声音的形体,一切都不存在。 “这个应该不是多心吧?” 再按一次电铃。 还是一样。 室内没有任何动静。 焦躁。焦躁。焦躁。 心跳加速。 身体机能出现异常。 “…” 我闷不作声地不停按着电铃。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超过五次时,我放弃计算。 我察觉了。 不是多心的某种预感。 这个感觉与其说是预感,更加接近预知。 “就好像永无止尽地观赏着业已熟知情节的电影。” 那个预言者好像是这么形容的吧? 绝对无法触及的显像管后方。 纵然不愿理解,如今亦能理解那种心情。 葵井巫女子。 同学。 总是乐观开朗 告诉我 她喜欢我的女生。 偶尔也会悲伤 这是印象。 仿佛遗忘在某处的情景。 勾起乡愁的风景。 不知何时开始,过于接近自己 甚至忘了它的存在 亦没有想起的必要 邪恶 令人避讳的 光景。 死亡。 虚无。 “……,……” 我畏惧某事似的低语, 开启巫女子房间的门。 然后, 葵井巫女子死了。 2 残酷的情景。惨厉的情景。我杵在巫女子房间的中央。 完全无法移动。 恶心。恶心。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 作呕。作呕。作呕。 极度不适。 按着胸口。 想吐。 犹如将绝对无法消化的东西压进腹内的感觉。 目光望着床铺。 巫女子横躺在那里。 沉睡。 应该是沉睡吧。 即使那具身躯失去机能。 即使心脏不再跳动。 即使那纤细的玉颈, 残留着无情的布痕。 即使再也无法睁开双眼。 我也不愿用其它说法来表现。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恶心。 头昏脑胀…头昏脑胀…头晕目眩…晕头转向…头晕眼花… 某种东西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不…发疯的是我吗?… 即使是现在… 在这里… 也仿佛即将倒地不起, 心跳急促。 呼吸困难。 难以生存。 仿佛即将窒息。 眼珠深处发热。 心脏深处发热。 “…” 想要让自己冷静,我努力吞了一口唾液,却失败了。 痛苦…痛苦…苦不堪言。 “葵井巫女子…” 我开口说了。 宛如要告诉自己。 “被杀死了。” 呼咚一声。 我真的一屁股倒在原地。 我早已习惯人类的死亡, 也已习惯自己朋友被杀。 对我而言,死亡是很接近的事。 然而。 难过。痛苦。苦不堪言… 痛心疾首。 我大概永远都无法忘记 进入房间的瞬间,巫女于跃入视网膜的“死亡本身”。她那具没有残留任何意识的尸体,我大概永远都无法忘记。 “唔…” 竭力唤醒犹如坠入无底深渊的意识。 然后目光再次转向巫女子的身体。 仰躺在床铺上的巫女子。 痛苦扭曲的脸孔。 发紫瘀血的侧脸。 见过她那开朗笑容的我,这实在太过残酷。 服装并非昨日的吊带裤。 雪白的露背衬衫,以及同样是白色但偏奶油色系的裤裙。实在不像准备赴死的服装。 “…” 我想起来了。 这是巫女子昨天疯狂采购的服装之一。 她生前最后购买的衣服。 巫女子试穿后问我:“适合我吗?” 之前一直虚与委蛇的我,终于坳不过她。 “很适合。” 忍不住如此回答的这件衣服。 昨晚将巫女子搬进来时,我当然不可能干出替她更衣的事。只有将她放在床铺上。换言之,巫女子曾经醒来一次,换过衣服吧。 然后,在那之后… 她究竟是在何种心情下换穿这件衣服呢? 她又是在等谁呢? 这个时候,我的思绪既已停顿。 然后。 在她的头部旁边。 红色的文字。 X/Y。 写着… 跟智惠房间里相同的式子。 “真是一派戏言哪。” 我取出手机。 接着按下记忆中的号码。 第一声响到一半,对方就接起电话。 “你好,我是佐佐。” “喂…” 我正想报上姓名,但沙咲小姐抢先说道:“啊啊,是你啊?”似乎光凭声音就记住对方。而且我跟她只说过一次话。假使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我应该会感到钦佩不已。 “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沙咲小姐的声音很冷静。 这让我感到内心不悦。 不愉快。不愉快。 “沙咲小姐,那个…我…葵井她…” “什么?抱歉,我听不太清楚,请你说大声一点。什么事?葵井同学吗?” “是的…葵井她被杀死了。” “…”话机另一端的口气骤变。“你现在在哪里?” “葵井的公寓…” “我马上去。” 通话犹如一个生命般轻松切断。我维持手机摆在耳畔的姿势片刻。眼前依旧是巫女子。 “真是…” 我向沉默的巫女子攀谈。 无谓之事。 不但无谓,而且不像样。 “真是的,我究竟打算对你说什么呀…” 巫女子。 肚子仿佛吞下异物的恶心感依然。完全也没有转好的迹象。 不到十分钟,警察就赶到了。 “你还好吧?” 沙咲小姐问完,抱住我的身体。我的神情大概非常绝望,沙咲小姐似乎真的很担心。 “你还好吧?” 沙咲小姐又问了一次。我无法用言语响应,只好抬起手臂示意。沙咲小姐看见后,认真地点点头… “你先到外面。来,快点。” 我扶着沙咲小姐的肩膀,一起走到走廊。电梯那头来了一群警察模样的人物。咦?数一先生不在。那个人没来吗?或者是在其它地方做其它事吗?或许是这样,又或许不是。 “呜…”胸口气闷。胸口气闷。胸口气闷。 “呜呜呜呜呜…” 恶心。恶、心。 极度恶心。 胸口仿佛即将燃烧,仿佛将要从内侧引爆,某种东西在内脏翻搅似的不快感乘着血液流窜全身。闷热、闷热、闷热、闷热。 发狂似的痛苦。 沙咲小姐将我带离公寓,让我坐在丰田皇冠(Crown)的后座,自己坐进驾驶座。接着回头问我:“你冷静下来了吗?” 我默默摇头。 “是吗?” 沙咲小姐对这样的我投以怪异的视线。 “我以为你就算看见尸体也无所谓的,即使那是朋友的尸体。”彬彬有礼的语气略变,沙咲小姐说道:“你比我想像得更纤细。一脸快要死的表情呢。” “就当成你对我的赞美…” 正想说“收下了…”时,突然一阵恶心,连忙伸手捂住嘴巴。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沙咲小姐的车子里吐。我努力控制内脏器官。该死的!连句玩笑都说不出口了吗? “喔…”沙咲小姐一脸无趣地颔首。“虽然是润小姐的宠儿…想不到如此没骨气啊。” 啊啊,这么说来,哀川小姐好像说过她跟沙咲小姐是旧识,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努力转移注意力。我抬起低垂的身体,将全身体重靠在椅背上,然后用力深呼吸。 “嗯,没错,我的人格其实非常脆弱。不过,我自己也不晓得究竟是脆弱、靠不住,或者只是卑劣…”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哎,请期待下次机会…下次机会哪。这次是非常情况…我是何种人类,请下次再判断吧…总之这次真的很不妙…” 咕噜一声,我再度闭上眼睛。 “…”沙咲小姐沉默半响后说:“总之,我接下来要问你事情经过。因此现在要开往府警…你忍得住吗?” “慢慢开的话,我应该没问题。” “好,那我尽量开慢一点。” 她说完,转回前方发动车子。巫女子的公寓没一会儿就从窗外消失。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仪表板,不过这个体感速度,实在不像是慢慢开。 “沙咲小姐可以不待在现场吗?” “我的工作是以动脑为主。” “那真是…”原本想说“跟我很合”,终究放弃了。再怎么想,我都不可能跟她合得来。 “那个,沙咲小姐。” “嗯,什么事?” “你跟哀川小姐是什么关系?” “…”沙咲小姐缄口不语。很想知道她此刻的表情为何。“…偶尔会请她协助办案。嗯,只是这样而已。你看过刑警连续剧吗?” “略知一二…” “嗯,主角的刑警不是有非法线民吗?大概就像那样。工作上的关系。” 很简略的说明。或者该说,沙咲小姐似乎并不打算说明。那个红色承包人是难以表现的人,或许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不是这种,不是这种具体的事,我是想问抽像一点的事。从沙咲小姐的眼光来看,哀川小姐是怎么样的人?” “有必要现在说这种事吗?” “转移注意力嘛。”这是老实话。倘若不用其它方法转移注意力,这副身躯仿佛就要从肚子里爆炸。“拜托了,随便说一说呀。” “无论如何,这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哪…”沙咲小姐顿了一会儿才说:“举例来说,你相信有人在近距离被散弹枪直接击中腹部还能存活的故事吗?在枪林弹雨中照样旁若无人地悠然行走的故事,从失火的四十层大楼一跃而下却毫发未伤的故事等等,就算听了也不会相信吧?每次跟别人说起润小姐的事,对方总认为我在胡说八道…故而难以说明。” “…” 我对沙咲小姐的那种心情感同身受,因此并未继续逼问。 十分钟左右,我们抵达府警。沙咲小姐带我进入建筑物。 “刚好十二点已经中午了,要不要吃什么?” “可以吃炸猪排饭吗?” “无妨。不过事后会跟你请款。” 国家权力十分啰唆。“那就算了。”我摇摇头。现在无论吃什么,铁定都会吐出来的。这可以称为具有确信的预测。 “喔…那么,你到那个房间等一下。我去通报一声,两分钟回来。” 沙咲小姐将我推进小会议室似的房间,便从走廊离开。我心想至少不是侦讯室,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突然想要抽烟。 明明没有抽过烟。 这是打发时间? 还是逃避现实? 抑或者,只是单纯想自杀? 无论何者,对我都是相同的价值。 别去想那种毫无益处之事… 这样下去,事情大为不妙吗? 只要再一步, 我这个存在, 自己这个自我, 就要发狂。 “久等了。”沙咲小姐回来了。手里似乎提着粉红色的包袱。“没事吧?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满脸都是冷汗喔。” “…对不起,请问厕所在哪里?” “走廊右手边。就在尽头,很好找的。” “谢谢。”我狂奔而出。 捂着胸口,忍受胸口的气闷。 在她说的地点找到厕所,进入室内,将肚子里积存的东西全部吐出。 “呕呕…” 从自己的喉咙逸出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 酸味残留口中。 甚至怀疑内脏莫非整个翻转似的吐出所有东西,我缓缓调整呼吸,站起身,用手帕擦拭嘴角…按下马桶的冲水钮。 呼… 走到洗手台,洗把脸。用手掏水漱口。看着映照在镜子里的自己。现在确实也是一副濒临死亡的模样,可是,跟刚才相比,心情好上百倍… “好,复活。” 低语之后,我离开厕所。走过走廊,返回房间,沙咲小姐仿佛等得不耐烦地问道:“你没事吗?” “嗯,没事。吐了以后舒服多了。” “是吗?这个…”她把拿来的包袱放在我的前面。 “是我的午餐,你要吃吗?” “可以吗?” “我不会跟你请款,放心吧。” 她耸肩说完,拉了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我心怀感谢地享用沙咲小姐的便当。那是没什么特殊的普通便当,可是因为肚子空无一物,感到非常美味。 沙咲小姐等我吃完之后说:“那么,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很想知道。” “…”她似乎不太能接受我的说法,默然地盯着我。畏惧那道视线,我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那么,请简单说明当时情况。” “呃…这必须提及昨天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请别在意。在事件解决以前,再久都奉陪到底。” 沙咲小姐微微一笑。不过因为眼睛没笑,看起来相当可怕。我打消说笑的念头,决定认真回答… “是吗…然后呢?” “昨天,我跟葵井一起出去,到新京极附近。后来,葵井有一点喝多了。” 那股锐利的视线宛如在探查我的弱点。当然不可能是对未成年喝酒这档事吹毛求疵。我暗忖绝对不可大意。 “然后,我送葵井回那栋公寓的那栋房间。自行从包包里拿出钥匙,把她放在床铺上。最后,我就搭巴士返回我的公寓。”我想大概不用说遇见哀川小姐的事,就决定略过此事不提。 “之后,就跟平常一样在自己的房间睡觉。” “你有锁门吗?” “有锁。因为葵井的伟士牌停在我的公寓旁边,原本打算明天一起是今天啊,打算今天一起送还给她。所以骑伟士牌到那栋公寓。开门进去一看,就是那种状况。” “喔…钥匙呢?有上锁吗?” “咦?” 我略显吃惊地抬头。接着摆出搜索记忆的姿态,沉默约莫五秒。 “不,没有上锁。我不记得自己有使用钥匙。” “是吗?” 沙咲小姐一脸诧异,但终究点点头。 “那栋公寓不是有很多监视摄影机?我想应该可以证明我刚才说的不是谎言。” “应该是。我们也已经跟保全公司联络了。”沙咲小姐冷静地说:“为了以防万一,我再问一次,你没有碰现场任何东西吧?” “嗯,虽然很丢脸,该怎么说?我真是六神无主。甚至没办法跑到葵井旁边。” “这是相当正确的处置。” 她说完,闭上眼睛思考。 她好像说过自己的工作是以动脑为主?加上上次造访公寓的事,我自然非常了解。那个决定性的败北意识,想忘都忘不掉。 “我没有碰葵井也无法确定,她…真的死了吗?” “嗯,这我可以断言。差不多死亡两、三小时。详细情况要解剖以后才知道,不过犯案时间大概是上午九点到十点左右。” “也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请说。这世界上没有不重要的事。” 这也是我想说一次的台词,不过我大概没什么机会吧。 “我昨天把她放到床铺上时,葵井穿的是吊带裤。但现在不是,换句话说,她在早上或者昨晚,不论何时曾经醒来过一次。我昨晚已经锁门了,因此搞不好是葵井自己让犯人进去的。” “原来如此…” “对了,那件衣服是我们昨天一起去购物时买的。” “是吗?”沙咲小姐颔首。我突然发现,她从刚才就没有抄笔记。这么说来,上次也只是聆听我的话,完全没有记录。 “你记忆力真好。” “什么?啊,嗯,还可以。” 仿佛这点小事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沙咲小姐无所谓地应道。然而从我的角度来看,这真是令人羡慕的优点。 “还有,呃…九点到十点的期间,我在隔壁大姊的房间吃早餐。所以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啊啊,是吗?” 她兴致索然地点点头。宛如在说:本小姐正在思考比这种芝麻小事更重要的事情。比我的不在场证明这种无聊事更重要的事情。 “接获通报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犯人。” “…”我对她突如其来的言论感到哑口无言。“还真不拐弯抹角…我有一点吃惊。” “嗯,哎,吃惊也是正常的。可是,我是说真的。我这么想是事实,没有骗你。我当时以为是你杀死她,再装成第一发现者。不过,你确实显得非常不舒服…况且,即使不管死亡时间,现场也没有凶器的细布条。换言之,就物理性来说,你不可能犯案。” “…” “假使你的衣服某处此刻没有隐藏布条的话。” “要搜搜看吗?” “不、不用了。” 沙咲小姐如此说,但绝不是怠忽职守。她将我带出巫女子的公寓时,既已完成了那项作业。 将肩膀借给因身体不适而无法行走的我的那个时候。 潜藏在亲切里的精明干练。 我倒也不讨厌这种个性。 “那真是多谢了…” “监视摄影机的影像和死亡时间确定后,你的清白就毫无疑问了…可是,这么一来…” 她重新坐好,直勾勾地盯着我。 开口问道:“犯人究竟是谁呢?” 这是我上次问过她两次的问题。 “呃…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我立刻回答。“…我本来跟葵井就不是那么熟的朋友。直到最近才开始一起玩、一起吃饭。” “我开门见山地问吧?”沙咲小姐说:“你跟葵井同学是男女朋友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是否定,也只能否定。如果重新回想,说我们是朋友也怪怪的。” “啊啊…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润小姐对你的为人也说过是‘这种风格’。” 她一个人在那里频频点头。 “哀川小姐吗?哀川小姐说了我什么吗?” “这我不能告诉你。” 尽管非常在意沙咲小姐那种引人遐思的说法,可是这或许也是她的作战方式,于是审慎地放弃追问。基本上,我大概也猜得出哀川小姐对我有何评语。 沙咲小姐接着问我一些比较详细的问题,然后说道:“我知道了。那么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不,这次没有。”我略微思索后回答:“我只想早点回去休息。” “是吗?那今天你可以先回去了。我送你一程吧。” 她说完站起身,走出房间。我跟在她后面离开建筑物,接着跟刚才一样,进入丰田皇冠的后座。沙咲小姐以比刚才略微猛烈的势子发动引擎。 “中立卖通嘛?干本通那里。” “是的。” “身体恢复了吗?” “嗯,吐了以后舒服多了。” “我…” 沙咲小姐边开车边说。 极度压抑感情的声音。“总觉得你还有所隐瞒。” “隐瞒?我吗?” “我是这么说的。” “没有。一如所见,是人畜无害、极端乖巧、光明正大的男生。” “哟,是吗?”沙咲小姐难得语气略带讥笑。 “实在是看不出来。既然本人这么说,大概不会错吧。” “你好像话中有话。” “没这回事。如果听起来是这样,就是因为你的内心某处有所隐瞒。可是,我不认为光明正大的男生会非法入侵杀人现场。” “啊…” 完全被识破。 这种程度的危险性当然早有觉悟,话虽如此,沙咲小姐的发言仍然令我感到意外。根据玖渚的资料,这件事不是根本没有任何记录吗?正因为如此,我才认定没有被识破,即使识破了,也不可能确定入侵者的身份。 仿若看透我的这种想法,沙咲小姐头也不回地说:“总之你可以暂且放心。这个情报目前只有我知道。” “只有沙咲小姐知道?” “我是这么说的。” 语气完全没有抑扬顿挫。可是含有某种不怀好意的感觉。对,就是让人想起那个人类最强的红色承包人的语气。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非法入侵江本同学的房间不过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是我的忠告。” “不是警告吗?” “不不不,是忠告。” 可是“轻举妄动”听来恐吓意味非常重。不论怎么想,那种行为确实过于轻率,或许这才是正确的表现。 “沙咲小姐,我姑且问问看为什么这个情报‘目前’只有你知道呢?” “嗯…有许多内情。详细情况不能告诉你。不过希望你记得一件事,就是我握有你的一项把柄。你千万别忘记这个事实。” “…” 我只能叹息。肩膀自然下垂,感到一阵虚脱。咕…又是这个模式吗?为什么我的周围净是这种人呢? “我的朋友不是脑筋好,就是性格差…全部都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角色,偶尔也希望出现一、两个虽然脑筋不好,可是性格善良的人…” “哎呀哎呀。”沙咲小姐皮笑肉不笑。“那真是抱歉了。我并不打算放弃这项优势。” 我们抵达千本通与中立卖通的十字路口。我问她:“你要进房间吗?”可是沙咲小姐以有工作在身为由拒绝。我既没有觉得特别可惜,也没有感到欣喜。 最后,她摇下车窗问我:“你觉得X/Y是什么?” 我顿了一下,只回她一句:“天知道。”沙咲小姐应该不可能因此满足,可是她只是说:“是吗?”就静静点头摇上车窗,扬长而去。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醒悟到这种行为一点意义都没有,便返回公寓。走过二楼走廊,进入房间, 安静的空间。 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任何人。 葵井巫女子曾经, 造访这里两次。 第一次我请她吃八桥,第二次她请我吃自己做的姜汁蕃薯。 “…” 我没有陷入感伤主义的嗜好。 当然我亦不是悲观主义者,更不是浪漫主义者,而是决定性错误的琐事主义者。 “不,可是,即使如此啊…”我嘟嚷道:“也不能说是出乎意料。嗯啊,不能说。我没有这么说。” 我想起昨天跟巫女子的对话。 想起再也无法 跟巫女子说的对话。 “一切都是戏言啊。” 这样的女生。 就来猜想巫女子是否怨恨杀死自己的人吧。她大概不会怨恨。或许只会责怪对方。我想她是真的不会吧? 我应该对她说的话语。 昨天应该说的话语,究竟是什么? “这才叫马后炮。” 残酷、冷漠的独白。 内心暗忖一般人这时或许会哭泣。 眉头上的另一个自己如是想。 到了晚上,美衣子小姐担心地造访我的房间。 挂念我,让我感到非常惭愧。 “快吃。”她将杂烩粥端到我的眼前。表情仍旧木讷,可是目光极为真挚,明显是发自内心…真是的。 我活着究竟要对多少人造成无谓的影响? “谢谢。” 我用美衣子小姐带来的汤匙(我的房间只有免洗筷)舀了杂烩粥,送进嘴里。美衣子小姐并不是很会做菜,不过这碗粥相当入味,非常好吃。 “发生什么事了?” 美衣子小姐并未出言相问。她就是这种不多管闲事的人。只是默默守在对方身旁的人。是真正意义上的邻居。尽管这种感情与温柔不同,但我觉得美衣子小姐是温柔的人。 这么说来,巫女子也是,这样对我评价的吗? 说我很温柔。 “巫女子她啊死了。”我在毫无预警下开口。 “是吗?”美衣子小姐点点头。 宛如毫无感触的语气。 “昨天晚上…”美衣子小姐说“那天晚上是指那丫头在我房里过夜的晚上。早上起床后,她似乎极度心情不佳。一开始以为是宿醉,不过好像不是这样。” “我问她:‘你感觉如何?’那丫头回答‘人生最差劲的早晨。’唔,只是这样而已。” “不,这就够了。”我应道:“谢谢你,美衣子小姐。” “话说回来,你的人生…还真是多灾多难哪。虽然不至于危机重重,可是非常容易崩塌的人生道路。难得你可以一路走到现在,我真的很佩服你。” “我早就一脚踏空了。可是这条路的重力异常强大,才黏在外侧没掉下去。” “总之,现在是最难走的一段。”美衣子小姐略微放低声音,威胁似的说道:“此时踏空可就万事皆休了。你不断忍耐,累积至令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你大概这样也不在乎,可是你的人生不是由你一人形成的。别忘了这世上也有因你活着而得到救赎的人。” “才没有那种人。” 这种语气或许太过自虐。也许因为如此,美衣子小姐对我投以略微哀伤的目光。 “你背负太多事了。别认为自己如此容易影响他人。近朱者赤,只不过显露出被染者的懦弱。只要能够律己,就不会被他人影响。你活着绝对不会造成任何人的麻烦。” “也许是这样。” 反正只是自我意识过剩。 因为我活着与否都没有差异。 我生存的场所,纵使有杀人鬼,世界亦不为所动。 “即使如此,还是有喜欢你的家伙吧。确实有愿意无条件爱你的存在。这就是世界的环状跑道。你现在可能无法理解,好好记住我说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至少给我活到那一天为止。” 愿意无条件爱我的人。 这种人今天死了一个。 那么,究竟还剩几个人呢? “我不会叫你提起精神,因为这是你必须独自解决的问题。只不过,那丫头并非因你而死。这件事我可以保证。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深信如此…亡者终究只是死亡而已。” “可是巫女子就像是我杀死的。” “是你杀死的?” “不,不是。可是,如果” 如果… 如果我没有将她一个人留在公寓。如果我没有返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如果我将她带回自己的房间。 结果就不一样。 “这就叫做背负太多。这种思考毫无意义,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但是,美衣子小姐,我还有一句话没跟她说。” 最后的一句话。 最后的一句话,我还没跟她说。 “悔不当初是没有用的,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美衣子小姐这时视线略微游移。 “对了,我早上忘了说,铃无有留言给你。她要我一定要跟你说。” “咦?铃无小姐的留言?” “嗯。”她点点头。我听了重新坐好。铃无小姐并不在这里,我也知道不必如此费心,但她就是这种让人不禁要正襟危坐的人。 铃无音音这个人。 美衣子小姐开口。 “人类有两种:一种是不知会做出什么而让人恐惧,另一种则是知道会做什么才让人恐惧。可是,你并非让人恐惧之人,因此无须在意这些了…” “我会铭记在心。” “记好了…她下次好像会下山,到时三人一起吃顿饭吧。她很想对你说教。” “姑且不管说教云云,吃饭倒是无妨。可是…” “嗯?” “不,没事。谢谢你的招待。” 我将杂烩粥的碗还给美衣子小姐。 她接过之后,“那么,晚安。”就离开我的房间。甚平背面的文字是“无常”。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这件甚平。 “真是的…” 我独自嘀咕。 真是麻烦的存在呀。 我这个家伙。 确实应该让铃无小姐说教一整天比较好。 不过。 “不过那间餐厅啊,这阵子都不想去了…” 这次的精神论何时结束? 我不知道。 第七章 陷入死亡(冷嘲热讽) 0 杀光所有可疑的家伙。最后剩下的家伙就是犯人。 1 经过三天,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三。我在上午十一点五十分醒来。 “这样子说‘还没下午’真的很没面子啊…” 哎呀呀,我郁郁不欢地起床。最近老是这种感觉。完全无法跟以前一样早起。该说是身体拒绝醒来吗?睡过头的话,势必不想去大学上课。不想去的话,当然不可能去。 如此这般,从上星期五到令天连续五天拒绝上学。一年级从五月开始就这样,被留级也很正常,不过我对留级本身也没有什么抵抗。反正学费也是我自己出的。 “…” 从那次开始,沙咲小姐跟数一先生在星期一跟星期二都相偕到我的房间。详细询问巫女子的事件,相对下亦提供了一些似乎颇为重要的情报。 巫女子的死亡时间限定在上午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杀害方法肯定是利用细布条的绞杀。犯案所使用的布条跟杀害智惠时的布条相同…警察于是依公式判断杀害智惠的犯人跟杀死巫女子的犯人必然是同一人物。 “不同于江本同学的事件,犯人似乎是从正面勒死葵井同学。” “从正面?” “嗯,江本同学是从后面,从勒痕就可以判断…” “换句话说,巫女子遇害时看着犯人的脸孔吗?” “有这个可能性。” 沙咲小姐无关痛痒地说。死亡者有没有看见犯人,对她来说大概都无关紧要。是非常合理的判断。 至于这个事件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无伊实跟妹妹(听说名叫‘无理’)一同前往京都观光。秋春君没有不在场证明。我跟美衣子小姐在一起。不过智惠遇害时,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是故早已排除嫌疑。 “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但高层好像也有考虑偶发的强盗杀人,或是偏激的跟踪狂。” “这样子的话,就不会变成连续杀人啊。归咎于偶发实在不合逻辑,况且什么都没被偷吧?也没有被强暴。” “的确,但若是单纯的怨恨,‘敌人’实在太少了。江本同学和葵井同学都是如此。‘全世界之敌’也就罢了…现在这样终究只能归咎于随机杀人。” 顺道一提。 拦路杀人鬼事件目前暂时停止,被解体杀害的人数停留在十二个人。换言之,自从哀川小姐跟零崎接触后,就未曾出现新的被害者。正如那个哀川小姐所言,零崎大概已经离开京都了,说不定也不在日本了。倘若与哀川小姐为敌,我应该会逃到南极吧。说不定会逃到宇宙呢… “话虽如此,还是有奇怪之处。”沙咲小姐说。 “奇怪之处是指什么?” “监视摄影机。你不是也说过那栋公寓里有防宵小的监视摄影机吗?” “嗯…啊。” “那些摄影机的影像…没有拍到任何一个像是犯人的人物。”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那天晚上十点半,葵井同学回家…或者该说葵井同学被你运送回去后的所有影像我们都检查过了,里面只有公寓居民以及隔天早上前去的你。只有这些。”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栋公寓变成了巨大的密室?这真是胡闹。未免太脱离现实。不过,如果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或许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可是,摄影机也并非完全没有死角吧?” “嗯,我们试过了是有可能在不被拍到的情况下潜入葵井同学的房间。因为摄影机会这样转动嘛。不过,事前若没有经过相当练习大概办不到…成功机率也不高。基本上,会有人做到这种地步吗?” “就算没有做到这种地步,比如从阳台潜入之类的。” “不可能的。因为相当高,太危险了…总之…”沙咲小姐居然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一场消耗战了。”她如此说道。 她此刻恐怕亦是身处在消耗战的正中央。 “…消耗战吗…” 然而,纵使有沙咲小姐告诉我的新情报,我既已停止思考这一连串的事件了。尽管没有彻悟到完全不会掠过脑海,依然竭力抑制意欲思考的自己。 说不定。 说不定现在的我根本不希望事件真相大白。不论是何种形式,我都不愿再与事件发生关系。 不过这大概是不可能的。沙咲小姐是出类拔萃的优秀刑警。几次与她交谈后,我对此毫不怀疑。该说她不愧是哀川小姐的朋友吗?若是她的话,应该不久之后就能掌握所有的真相。即便不是所有,也能够看穿大略的真相吧。 是故,我已经没有思考的必要。或者该说,倘若说得更直接一点,我几乎已经看穿了所有真相。可是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再一步就可以理解一切,我才不想踏出那一步,也不想指责犯人。 非法入侵智惠的房间,甚至借用玖渚的力量,如今这种结果只能说是虎头蛇尾,但或许这就是我的风格。对任何事都半途而废。无法尽心竭力,也无法沉迷其中。 “好…”我伸伸懒腰,一口气转换脑内频道。“去看看好久不见的小友吗…” 那个自闭丫头一天到晚都在家,现在去也肯定不会白跑一趟。因为是白天,或许还在睡觉,不过也无妨。向她抱怨先前把我出卖给哀川小姐一事好像也不错。 而且… 只要跟她在一起,我的心情铁定可以转好。 决定之后,我先换好衣服,将手机放进口袋。向美衣子小姐借飞雅特吗?还是走路?骑脚踏车?烦恼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走路。总觉得很想走走路。虽然要走三小时以上,偶尔为之也不坏。 离开房间,锁好门,出了公寓。 天气真好。难得一点湿气也没有,晴朗的好天气。要是永远都是这种感觉就好了,但“永远”的定义太过暧昧,我也不太懂。 “咦…” 走了一段路,我看见似曾相识的人影。究竟是谁呢?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有如不良少年的淡褐发,以及街头风格的服装。右肩上跟那身打扮不太相称的大包包格外醒目。可是,日本人为何如此不适合街头风格的服装呢?与其说不适合,对,就是有一种装模作样的感觉。啊,就是那种吧?那种搞错国家文化的家伙? 姑且不管这些…究竟是谁呢…… 就在此时,那个人物发现我,向我奔来。 “哟!”对方甚至亲昵地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礼貌性地响应,但记忆依然没有恢复。尽管猜出对方大概跟鹿鸣馆大学有关系,不过,我认识这种家伙吗…… “你没事呀?哎…我对这附近的地形不太熟,还迷路了呢。” “啊啊嗯。”我随口应道:“是啊,这种事常常发生。” “你也来上学嘛。因为你不来,我才必须到这种地方呀。我也知道葵井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可是这样下去会留级喔,留级!咱们就要被别人称为双截龙兄弟啰。” 葵井?他刚才说了葵井吗? 啊啊,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 “你是秋春君嘛。” “喔喔,什么什么,还假装现在才想起来。” 他嘻嘻哈哈地大笑,我却像被人识破内心般冷汗直流。 “你是来找我的?” “就是这样。因为有一点俗事嘛,哎,就顺便来啰。” 秋春君接着开始迈步。虽然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说明,还是跟在他后方。依旧是容易随波逐流的我。 “秋春君,你要去哪里?” “嗯?北野天满宫。我停在那里。” “什么停在那里?” “到了那里你自然明白。”他大有深意地笑了。“…不过,虽然你本来就很阴沉,总觉得现在脸孔越来越阴沉啦…” “你倒是很有精神。” “哎,那当然了。或者该说,因为发生过江本的事嘛?大概是忍耐度提升了吧?毕竟还没忘记那次的震撼。啐,人生真无常啊。” 尽管语气放荡不羁,不过,看起来也像是在掩饰情绪。究竟是什么事?我略微思索,但依旧一头雾水。 “秋春君,现在是基础专题的课吧?没关系吗?跑到这里来浪费时间?” “嗯…啊,没关系啦,学校那些的,已经无所谓了。”秋春噗嗤一笑。“要是不赶快解决‘别人拜托的事’那才真是坐立难安。就像想死也死不了吗?哎,这不重要,本大爷本来就很讨厌猪老,老实说也不喜欢基础专题。” 顺道一提,猪老是猪川老师的简称。 “是吗?我倒觉得他是个好人。” “好人跟独善者是不同的喔!不光是守时的问题,那个老师不是也很喜欢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价值观?我不太欣赏这种行为。呃,我也不觉得他是伪善者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喔。” “反正跷个一、两堂也不可能被当。那间大学很好混嘛,是出了名的闭着眼睛也能毕业的大学喔。关西第二好混。” “第一是哪里啊!”原本想这样间,最后还是打消主意了。这种事还是不提为妙吧。 到北野天满宫大约五分钟。不论是国宝或什么,一旦在徒步就能抵达的范围,价值仿佛也随之降低,因此这是我第一次造访。 “这里这里。”秋春君带我到停车场。“嗯,这个啦。” 秋春君略显骄傲地指着一辆白色的伟士牌。旧款车型。我暗忖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一看车牌,果然是巫女子乘坐、那天我骑回她公寓的那辆伟士牌。 “…” “这是…” 我不知所措地说,秋春君先将钥匙递给我,再从包包里取出安全帽交给我。原本还想他的包包真大,原来是装着安全帽。 “秋春君,这是…” “啊…该怎么说?就是那个嘛,分配遗物?就是这样。” “换句话说这辆伟士牌是给我的?” “对,你不是喜欢吗?”他轻松说完,一屁股反坐在椅垫上。接着嘻嘻哈哈地露出天真的笑容。“葵井说过喔。对任何事都不以为意的伊君,居然为了伟士牌生气呢。” “倒也不是这样不过,我真的可以收下吗?这应该很贵吧?还是应该还给她的家人…” “他们已经同意了,别担心。” “可是,为什么是我?我跟巫女子也才刚认识不久…” “没关系啦。因为这是葵井的意志。啊,现在该说是遗志吗?反正发音也差不多。”秋春君想了一下。“哎…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巫女子的遗志是什么意思?” “啊啊,总之呢,前阵子上星期吧?她就说了。要是自己发生什么事…要是跟江本一样被杀死的话,要我代她把伟士牌给你。很过分吧?我也很想要呀。结果我一说‘我也想要’,你猜那个女人说什么?‘我绝对不要。去死吧。不,去活吧。’真不够意思,亏我们还有高中三年的交情。” “要是自己发生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究竟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天晓得。葵井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呀,毕竟江本也被杀了。不过,应该不可能真的认为自己会被杀吧。” 不…不对。 不对,秋春君。 那不是如此单纯的意思。 你是真的没有发现吗? “哎,反正你就收下吧。就当作她给你的礼物。” “是啊…” 我在掌心玩弄伟士牌的钥匙,接着收入口袋里。 “保险那些你自己去办喔。这些手续我也不太清楚。话说回来,啊…” 秋春君跨坐在伟士牌上,双臂朝天空一伸。用力伸展背脊后,脱力似的垂下肩头。 “…事情变得很不妙哪。” “是啊。”我的感受完全相同,就如此回答:“无伊实怎么了?” “啊啊,那家伙呀…那家伙呀非常不妙。这种说法或许很不应该老实说,真教人不忍目睹。” 他转开目光,如此说道。也许是想起无伊实,也许不是。无论如何,从迄今的交谈中发现,秋春尽管言行轻浮,却是十分关心朋友的好人。 原来如此,他是这种人啊…因为人太好了,自己无法承认这件事。故意让别人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为了隐藏羞怯而装成伪善者的伪恶者。 跟我这种装成伪恶者的伪善者正好相反。 “还有啊,葵井被杀之后,我有去过贵宫的公寓一次。她住在千本通和寺之内通的交叉口后方,就连江本被杀的时候,葵井都没有她那么低落喔。唉,或许也是莫可奈何的。她们俩毕竟是从小认识的朋友。这是叫青梅竹马吗?” “这么严重吗?” “嗯啊,一脸凶狠地瞪着我喔。我喔!是我喔!这种事瞪我又有什么用?真是的…她那个样子,肯定没有好好吃饭,大概也没有好好睡觉吧。不理她的话,搞不好真的会死掉耶。虽然也很想帮她做什么,可是呀…”秋春君说:“我又能跟她说什么?我跟她终究是高中才认识的嘛。” 要这么说,我是从大学才认识的。即使不是如此,我也不可能知道该跟无伊实说什么。 “贵宫该不会是想杀死犯人吧?” “你说无伊实?” “嗯啊,嗯,很正常吧?朋友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就算对方是杀人犯,杀人还是犯罪喔。” “…嗯,是没错啦。伊君说的是没错。可是呀,你没有吗?那种一般法律啊、常识啊,突然化为乌有的瞬间?” “化为乌有…” “对,哎,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之后反扑的力量就会袭来。告诉自己,要是干出这种事,下场可就难看啰…啊啊,不过,搞不好伊君没有这种瞬间。” 秋春君不知为何把握十足地说。 “什么意思?” “因为伊君好像早就化为乌有啦。”秋春君指着我窃笑。“其实这也只是跟葵井学的…呃…嗯,现在跟你提到葵井,你会不会不舒服?” “不,不会。” “既然如此,你就让我说一下吧?我现在有点想讲她的事。”秋春君说道:“她好像第一眼看见你就这么想了。‘我大概会喜欢这个人’你已经知道她爱上你这件事了吧?” “嗯…” “老实说,我当时不太明白。身为朋友的我这样说也许有点怪,那家伙是个好女人。不光是外表好看。外表这东西不是好女人的基准,只能算是美女罢了。” “秋春君不喜欢美女?” “不喜欢,因为美女看起来好像有所企图。” 这好像不是美女的责任。 可是我决定不反驳他。 “可是,她别说是有所企图…那女人根本是打从一开始就主动泄漏自己的企图。毫不隐藏感情。没有表里之分。不,根本就是双面胶一样的女人。” 莫名其妙的比喻。“我活到现在啊,就算包括小学时代,也只认识她这么一个毫不掩饰内心的人。哎,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呆子。看见她那副模样,任谁都会这么想吧?呜哇,这家伙真夸张之类的。” “我同意。” “嗯啊,可是她不是呆子嘛。也不是怪胎。更不是精神年龄或智能指数低落。她倒也是相当聪明及敏锐的。” “这我也同意。” “发现这件事时,老实说,我很嫉妒哪。因为…我们不是没办法吗?虽然很单纯,可是在想哭时哭,在想笑时笑,这种单纯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根本没办法嘛。莫名其妙地坚持歪理、故意逞强。或许闹憋扭是最正确的说法吧。所以,真的很羡慕葵井能够一遇上讨厌的事就发火,一遇上有趣的事就开心。然而,就连那种羡慕的感情,我都无法坦率承认。结果转化成一股怒气。” “…课堂上好像教过这个。” “嗯啊,什么教育论的课嘛。我也有修。它说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彻底欠缺表达能力,没错吧?的确是这样。因为欠缺表达能力,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对什么东西生气。其实只是感到悲伤,却把这种感情转换成生气的语言。但是,葵井她不是。那家伙可以直接将感情化为言语。” “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尽量保持平静地说:“秋春君没有想过跟巫女子交往吗?” “啊…”秋春君神色略显复杂地羞涩一笑。“哎,我也是男生嘛。我可没说我没有这种心情喔。况且那时还是正值发情期的高中生哪,再加上我也不相信所谓男女之间的友情。” “啊啊,确实有那种人。” 至于我个人,连同性间的友情亦不相信。 “可是哪,也不是那样的。我对贵宫和江本也是如此。一看见她们,当然外貌是不赖啦,可是,该怎么说?就好像没有热情?或者感到萎缩?” “萎缩这个表现不错。的确不难理解。” “就说吧?所以总之她是个好女人,江本当然也是。江本虽然比较有距离感,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错。” “…” “哎,总之啦,我是基于没有任何恋爱情欲的立场,喜欢葵井这个人。尽管没有到希望她幸福的程度,是啊,不过我倒是真的认为她不能不幸。认为自己不能容许这种事情。而葵井竟然也有了喜欢的对象,当然必须助她一臂之力啰。” “喔。” “而这个对象,就是你耶。” “嗯,我知道。她跟我说过。” “是吗?”秋春君用力点头。“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不用勉强自己说。” “不,让我说。一开始啊我是反对的。不光是我,贵宫跟江本也都是反对的。尤其是江本,还生气地说‘唯独那个人最好不要,如果你跟那个人交往,我就跟你绝交’呢。” “她大概很讨厌我吧。” “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 “我已经习惯被人讨厌了,反倒不习惯被人喜欢。” “是吗?可是,我并不是讨厌你。别说什么讨厌,我当时根本没跟你说过几句话嘛。不过…我的意见到现在还是一样…总之,即使现在知道你这个人不错…总觉得你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 “该说是可以从容不迫地杀人吗?” “喂喂喂,你饶了我吧。” “不是啦,我不是说你什么人都杀。明明可以从容不迫地杀人,却拚命压抑自己,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吗?仿佛肚子里装了咱们这种普通人十个人都吞不下的怪物。伪装成人类的姿态生活。” “喔?” 我假装镇定地应道,内心却很想吹口哨。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很想拍手赞美秋春君。不到一个月的观察,就能被对方看穿到这种程度,还真是新鲜的经验。 是吗…话说回来,秋春君跟那个智惠也是朋友。 “可是葵井其实相当顽固,非常坚持自己的主张,我们也拿她没辙。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她让我们见识见识。找机会试试你是否真是适合她的男人。” “结果就是那场生日派对?” “就是这样。哎,那天真的是江本生日喔。”他夸张地垂下肩膀。“可是,死了就没意义了,无论是对江本或是葵井。” “你…”我故意保持平静说道:“认为是谁杀了巫女子?” “我怎么可能知道?或者该说,可能的话,我真的不愿意知道,一点也不想知道。因为要是知道谁是犯人,我肯定会怨恨那家伙。会恨之入骨。我对这种事很棘手的。这种讨厌或憎恶某人的事。不是会很…不愉快吗?” “是吗…”我咀嚼似的在脑中反覆他的话,接着缓缓点头。“是吗…说得也是。” 原来如此。原来秋春君的人生亦是迁就着许多事情吗?可是,话说回来,我又是如何?对于这些事情,我的人生又该如何妥协呢? “…” 就在此时。 我感到一股视线,回头一望。然而,那里只有观光客和一群毕业旅行的学生。 “咦?怎么了,伊君?” “不,就觉得有人在看我。” “喔?你多心了吧?” “大概是吧。不过最近一出公寓,偶尔会感到一股视线。” “是那个吧?葵井的幽灵之类的。” “也许。嗯,也许是那样。” 秋春君应该是在开玩笑,可是对我来说,却是相当写实的情况。 “嘿咻。”他边喊边从伟士牌跃下。 “没想到聊了这么久。那么,我已经把机车交给你啰。” “嗯,我收到啰。” “好好保管,毕竟是葵井的遗物哪。” “嗯,我就叫它巫女子号。” “咦?”秋春君愕然张嘴说道:“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别给交通工具取名字啦。小心投入太多感情。” “既然是遗物,自然不免要投入感情吧?既然如此,怎样不都没差?” “是吗…”他点点头,然后说:“可是别取什么巫女子号。” 接着又伸伸手。 “啊…伟士牌也交给你了…葵井的事也聊过了…这样就了无牵挂啦。” “嗯?”我对他的说法有些在意,自然发出诧异的声音。最后,我还是直接问他。“什么意思?你的说法好像是准备去赴死。” “哈哈哈,没这种事,只不过…”他露出略显自虐,同时又带着某种达观的微笑。“总觉得下一个被杀的多半是我哪…”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或者根本没有意思。” 他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掰了。”挥挥手离开北野天满宫。我原想叫住他,伸出手,欲待出声,最后还是放弃了。 然后叹了一口气。 被遗留下来的伟士牌。 即使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可以使用,然而,又有一种能用者唯我而己的奇妙确信。有了这种交通工具,确实很方便。而且有了它,也可以减少向美衣子小姐借车的机会。 莫非这正是巫女子的目的? 这种想法让我稍感愉快。 只有一点点愉快。 “这么一来就得租个停车位了…” 虽然不晓得承租手续,但我想这种事问美衣子小姐即可,于是返回公寓。 2 咦?你不是巫女子吗? 嗯,是呀。好久不见了,伊君。 呃…啊啊,原来如此,我在做梦吗? 哈哈哈,你这么快就发现啦?嗯,这倒也是,伊君是现实主义者嘛。不过又有点浪漫派倾向?或者该说是古典派?一半一半。因此是三成的悲观主义者。 这个总和好像怪怪的。 说得也是。 话说回来,你不是巫女子吧? 啊,被发现啦?那么,你觉得我是谁? 嗯…是谁呢? 你说是谁就是谁啰,这是伊君的梦呀。 那你就是智惠吧。 为什么如此认为?也许不是哟。也许是玖渚小姐,也许是哀川小姐,也许是无伊实,也许是秋春君,也许是美衣子小姐,也许是铃无小姐,也许是其它人。 因为跟其它人随时都可以聊天,跟你就再也没机会了。有话想说却不能说的,目前就只有你了… 骗人!明明还有很多人。 哎,不不不,我早就不想跟那些家伙说话了。 是吗?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是智惠吧?那么我们聊天吧,聊许多那天来不及说的话。 是吗?是啊。既然如此,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问你恨不恨? 杀我的人?这就跟伊君想的一样喔。嗯,一点也不恨的。那天我也说了吧?我想投胎转世。 我讨厌自己。所以,对死亡一事毫不后悔。 是吗?不过听起来也像是借口。 当然是借口呀。只要化为言语,一切都是借口。伊君有在看推理小说吧?本格派的推理小说之类的,有在看吗? 我很少看书。以前倒是有看,现在只是用来打发时间。不过,我知道推理小说是怎么一回事…是吗?我很喜欢这类东西。什么小说都看,不过最喜欢推理小说。因为很容易理解。可是,我不太喜欢太过重视犯案动机的小说。杀死他人的犯罪行为,也许真的需要相当理由。毕竟风险很高嘛。 嗯,我的同类也是这么说的。风险高,报酬却少。不过,那家伙是只能用杀人行为证明白我的人间失格。 可是呀,动机云云终究只是解释,不过是辩解而已。仔细一想,杀人理由为何都是个人的价值观。举例来说,有这么一句话‘绅士不会为了自己杀人。绅士是为了别人、为了正义而杀人’。不过等一等,什么叫为了别人?正义是什么?我可是一头雾水。 就连我也不明白。终归只是将自我正当化的手段吧。我不知道杀你的犯人如何,不,或许只是不愿去理解罢了。 为什么? 因为感受不到任何计划性。关于巫女子的死亡虽然还不够了解,可是杀死你的方法全然没有经过计算。根本就是一时冲动。 也许是这样。不过,不是很好吗?因为我真的并不怨恨犯人,也不觉得死了很可惜。真的喔。我没有说谎,是真的一点也不恨对方。 所以你接下来就要投胎变成巫女子? 嗯。 但那个巫女子也死了喔。 的确。 你对这件事作何感想?姑且不管你自己的事,对逼巫女子走上绝境的“犯人”作何感想?也是一点也不恨对方吗? 果然还是无法怨恨对方。 这样是不是太冷淡了?你们不是朋友? 没想到会从伊君的口里听到这种话。 我也是有朋友的。 那是玖渚小姐?或是美衣子小姐呢?应该不是无伊实跟秋春君吧?话说回来,我是那种即便朋友身亡也无法感到悲伤的人,我想伊君也是如此。知道悲伤的方法,但无法抵达那个领域。对了,想必是缺乏感情的绝对量。 我可以理解。 这是叫被害妄想症吗?总觉得致命性地无法信任他人。只要受过他人一次迫害,余下的人生就绝对无法相信他人。 我觉得你说得太过火了。 骗人。 真的。 骗人。 对。 明白人类最喜欢歧视他人的人,是无法信任他人的。日本人尤其如此。举例来说,某人的一个朋友受到集团的迫害。一对多数。这时应该怎么做才好?当然应该当朋友的战友啰。可是,大部份的人都不会这么做,反而选择加入集团。人类需要朋友,但那个朋友是谁都无所谓。重要的只是自己是别人的朋友,自己有其它朋友,但那是怎样的集团都不重要。或许可以说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一旦知悉如此残酷的事实,自然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举例来说,伊君你有家人吗? 如果没有,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还健在。大概住在神户一带,不过已经好几年没见了。话说回来,巫女子也说过,我不是孝子型的人。确实从国中开始就一直没有见面,被说是不孝子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你的家庭好像问题满多的。 倒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反倒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倘若可以认为有一丁点的问题,我大概也不会变成这种人了。那智惠你又是如何?有家人吗? 嗯…实在不觉得他们是家人。因此故意选择跟老家相距很远的大学,自己搬出来住。巫女子好像也是这样。 甚至连家人都无法信任吗? 对呀,就是这么一回事。不只如此,连自己都无法信任。“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句话我忘了是谁说的,老实说就是这种感觉。这世界很脆弱,好像一压就会崩塌的感觉。 但其实并非如此,脆弱到一压就会崩塌的是我自己。 因为你是不良制品嘛。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想看,出生迄今从来没有哭过一次的人,可以定义是正常人吗?不能展颜欢笑的我还能称为正常人吗? 我也是一样。不过以前一直告诉自己这就是个性。 你现在不是这样想吗? 不是。个性云云根本就是狗屁。跟别人不同没有任何好处。跟他人极度不同这种事,在群体中代表何种意味?只要考虑过一次,肯定无法说出那种戏言。例如所谓的“被拣选者”留名青史的天才。这种人多半有毛病。然而,他们是普通人,绝对不是异端。既普通,又有毛病。不过智惠,按照你的说法,你连无伊实、秋春君、巫女子都不信任,都不可能信任了。 对呀,我不否认。或者该说,嗯,我承认。那个,伊君应该不会误解才对,这是非常严重的自卑感喔。正如你所知,巫女子是个好女孩。秋春君人也很好,无伊实的重感情在现今来说非常难得。无法相信这些人,再如何努力都无法打从心底将他们视为自己的朋友,总觉得自己非常肮脏。因为尽管被众人深爱,自己却无法回报相同的东西。 我懂,你感到很抱歉。 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很好,像我这种不良制品死了最好。 那巫女子呢? 那是巫女子的问题。既然已经死了,我说什么都无法挽救。况且,伊君现在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件事吧? 嗯…想跟你说的话很多。不,或许只有一点点?说得更明白,其实只有一件事。 没关系,你说。 我可以活下去吗? 啊啊…这个问题真是妙极了。 身为人类这种群体的一部份,却对组织没有任何利益的我,活着也是毫无意义,即使如此,我还可以活下去吗? 对我而言,这亦是宿命的问题呢。哎,既然已经死了,就无所谓了。是啊,是啊…不论如何,我对这个问题,能说的只有一句话。 咦?是什么? 那就是“”喔…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被恼人的电子铃声吵醒。 “啊啊…” 一阵嘟嚷后, 抬起身体。 看来我并未铺被褥,而是直接睡在榻榻米上。 做了讨厌的梦。极度恣意,让人陷入自我厌恶的狂妄梦境。我跟智惠只说过一小时左右的正经话,又何以能够理解她的深层内心世界? 另一方面,内心却又觉得这大概就是真实。 “话说回来,跟死人争执又有何意义…” 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吗?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换言之我…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到了这个时候…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不,这种事先不管。 这不是闹钟,是手机铃声。我不喜欢手机铃声,因此维持在初始设定,但这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声音,我边想边按下通话键。 “喂。” “…” 咦?没有响应。可是有气息声,不可能是收讯不良。 “喂?听得见吗?” “…” “喂…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听不见吗?” “…” 真是怪了。或者是手机坏了?因为前一阵子放在裤子口袋里就直接丢进投币式洗衣机。不过,现在的精密机械应该没这么容易坏。既然如此,是那个吗?恶作剧电话? “再不说话的话,我要挂电话啰。可以吗?” 这么说来,巫女子上次打电话来的时候,好像也以为自己打错电话而慌乱不已哪…我不由得想起不相干的旧事。 “那我挂了。倒数计时,五、四、三、二…” 喔?好像说了什么。可是那个声音太小,听不出究竟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听不清楚,请再说一次。” “压穿攻圆。” “什么?鸭川?” “快点来压穿攻圆…” 宛若即将烟消云散,人类听觉容许范围极限的音波。就连对方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搞不清楚。语气毫无抑扬顿挫,难以判断里面藏有何种感情。 “什么东西?请再说一次。话说回来,你是谁?” “巫女子。” 对方扔下这句话就挂断电话。 我将电话抛向地板,接着站起来伸懒腰。因为天花板很低,用力伸手就可以碰到。住在我楼上的是谁呢?对了对了,是十五岁的哥哥和十三岁的妹妹。那对兄妹感情好到让人禁不住要会心一笑。不过,毕竟当事人只是在拚命求生,这种话当然不能对他们说。 这栋公寓有三层楼,每层楼有两间,共计六间房。目前有两间空房。三楼除了兄妹之外,还住着一个抛弃尘世的老爷爷。老爷爷喜欢基督教风格,跟喜欢日式风格的美衣子小姐多有冲突,但两人绝非交恶。一楼的两个房间目前都是空房,不过房东说下个月就有新房客搬来。居然有这么多人想搬来这种破烂公寓,真令人万分感佩。 “逃避现实到此结束。” 我盘腿坐下,捡起抛出的电话。查看来电纪录后,不用说当然是非显示。既然如此,思考看看吧。 “压穿攻圆…应该就是鸭川公园。” 快点来?这没问题,这个暂且没问题。问题是在那之后。在那之后,我问对方的名字,对方怎么回答的? “巫女子…应该就是巫女子没错。” 这么古怪的名字不可能是别人。话虽如此,对方也不可能是巫女子。她业已死亡。倘若死人可以打电话,电话线路肯定早就爆了。 “…” 我试图思考,然而这一丁点情报完全无法统整。这才叫做思考谬误哪…我试图自我解嘲,却感到一阵空虚。 消除来电纪录,将液晶屏幕切回时间显示。 午后十一点半。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 呃…我今天一整天是怎么过的? 我确实是在接近中午醒来,正想去玖渚那里,出了公寓就遇见秋春君,接收巫女子的伟士牌当遗物,然后返回公寓,向美衣子小姐询问停车场的事情,对那个复杂的手续感到厌烦,于是赌气睡觉。 “喂!什么叫赌气睡觉呀。” 你是小孩子吗? 总之,那是下午两点多。从那时到现在的记忆无法连贯,意思就是我睡了将近十个钟头。就连睡美人都要哑口无言的睡眠时间。五月二十五日的二十四小时里,我清醒的时间不到三小时。 “最近这一阵子都在睡觉啊…” 总之,有一通电话。怪异、令人摸不着头绪、毫无脉络可循、只有单字的电话。搞不清楚意义,不,应该是只知道意义的电话。 “所以总而言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两条选择:一是依对方要求前往鸭川公园,一是置之不理。基于常识判断,当然是选择后者。然而,我不知道任何常识。而且既然对方说出那个名字,我也不能不有所行动。到决定为止,所费时间极短。 洗好脸,将家居服换成外出服。 “好久没听过这种戏言哪。” 我留下遗言,离开公寓。跨上尚未租用停车位,直接违规停在巷道的伟士牌。走路赴约亦无妨,但鸭川公园有一点远。尽管对方并未指定时间,但早到总比晚到好吧。 在今出川通转向东方,直线急驶。我的思绪再度转回先前的梦。那场梦境究竟是什么意思? 幽灵、灵魂或死后的世界这些东西,我既没有不信,也没有相信。拥有的灵异经验跟普通人差不多,我的脑筋也没有僵硬到只相信自己知道的事。话虽如此,又不是什么古典文学,自己的梦境里也不可能出现别人的意志。那终究只是我的意识,理应没有参杂任何其它的元素。 “是依恋?还是心愿?” 无论何者,那都只是错觉。无须在意。更重要的是,梦里出现的居然不是巫女子,而是智惠。我肯定是罪孽深重。 “请面对自己的罪行,这就是惩罚喔。” 不知何时,二月左右,铃无小姐对我这么说过吗?又不是什么千里眼,那个人竟识破一切一方面让人觉得“无法与之为敌”却绝对不让对方产生自卑感。或许这也是相当稀有的人格。 穿过掘川通、乌丸通、河原町通,抵达了鸭川。尽管是深更半夜,公园内毕竟不能骑机车,于是将伟士牌停在桥边,下了河堤,沿着河川,总之就是走下鸭川公园。 “啊啊…怎么办呢?” 光是一句鸭川公园,这个范围也未免太大了。与其说大,或许该说是细长。而且河川对岸的沿岸也是鸭川公园。在京都里绝对没有不说正确路名,就跟别人约在鸭川公园的傻瓜。 “嗯,也罢。” 对那种随随便便的邀约电话,我判断也没有认真理会的必要,便开始沿着河川流水向下走。 一看时间,刚过十二点。这样子就是二十六日,星期四。五月也剩不到几天了,我开始胡思乱想。这么说来,差点被零崎杀害也是在鸭川沿岸,那次是在四条大桥下吗?当时智惠跟巫女子都还没死。 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 应该不是我多心了。 …嗯? 我回头一看。视野黑暗难辨,不过,似乎没有任何人。可是,我确实感到了。 一股视线。 “嗯…” 白天跟秋春君在一起时也感到了。秋春君说大概是巫女子的灵魂,不过还是朝现实方面想想吧。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警方在监视我,因为我肯定是巫女子事件的嫌犯。 “可是,即使如此,这么晚了也未免…” 况且,也没有理由这样偷偷摸摸吧。那么,就是其次的可能性了。主使者不明的邀约电话,以及在约定地点感到的视线。这么一来,答案就只有一个吗? “…” 我略微提升警戒心,继续步行。然而,接下来都没有感到那股诡异的视线。抵达丸太町通时,觉得自己实在愚蠢至极。我究竟为何要做这种事呢? “…回去吗?” 我重新爬上河堤,走上道路。过桥抵达对岸,下到对岸的鸭川公园。为了换换口味,决定从对面的河岸走回去。朝河川一看,有鸭子在游水。莫非这条河就是因为有鸭子游水,才取名叫鸭川?我陡然怀疑起来。不过,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蠢事。 心想赶快回公寓睡觉,但想想我也才刚睡醒,于是作罢。既然来了,干脆骑着伟士牌在京都绕绕。沿着河川一直骑到舞鹤附近也不错。一来必须习惯骑车,二来也可以打发时间。 我边想边前进,抵达今出川通附近时,看见前面坐着一个可疑人影。那道人影旁边倒着一台脚踏车。光线黑暗无法辨识,不过人影并非坐着,似乎只是倒在地上。说得更详细一点,那只是人的形状。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我想也许是流浪汉在那里睡觉,可是这样的话,旁边应该不会有脚踏车才对。或许是在木屋町通附近或某处喝酒,骑车穿越鸭川公园回家时,不小心跌倒了吧。尽管不觉得值得同情,可是把对方扔在这里也不太好。既然是黑长发,大概是女的吧? “你还好吗?” 我先开口问她,但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宛如死亡似的。不,仔细一想,也有这种可能性。 就算只是骑脚踏车摔倒,一旦撞到要害,也很可能死亡。喝醉的情况更是如此。我犹豫是否该置之不理,最后还是跑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膀。“你还好吗?”重新问了一次,对方仍旧一动也不动。 “你还好吗?” 一边问第三次,同时将她肩膀向后一推的瞬间,原本一动也不动的身体,竟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翻转,朝我的脸孔喷洒某种烟雾。 无法忍受的我想要向后跃开,还是迟了一步。左颊一阵剧痛。当我察觉自己被对方殴打时,整个背脊已经直挺挺地撞向河堤。 对方起身。 该死的,是因为脸部被殴?抑或是烟雾的影响?视线极不稳定。那究竟是什么?若是催泪瓦斯,我的眼睛并不疼痛。鞭策摇晃不堪的身体,我左手按地欲待撑起。可是,对方却毫不留情地逼近。我放弃起身,在地上翻滚避开追击,继续翻滚必要以上的距离,在十公尺外的地方单膝跪地。 人影在前方不远处停步。身材高挑,体格…咦?看不太清楚,视力尚未恢复吗?然而,不稳定的不仅是视力。双脚、膝盖、头部,现在也摇摇欲坠。并非身体不适,仿佛即将坠落某处对,若要更加明白表现这种感觉…… 很疲倦。 就连抬起的那侧膝盖都咚的一声落下。 麻醉瓦斯吗而且不是对付色狼的那种简易药品,是非常强效性的种类。别说是视力,甚至足以掠夺肉体行动力。在美国也就罢了,我完全没想过会在日本亲眼目睹(还真的是亲眼!)这种东西。 对方向我步步逼近。以加速度持续模糊的视力仍然可以看出对方的右手握着刀子。刀子。零崎人识。京都拦路杀人鬼。不行了,思考一阵混乱。 “为什么…” 究竟是谁?目的为何?不过当前的问题不是这个。现在昏厥是多么不妙的一件事,就连此刻的思考能力都能理解。纵使没有被杀,肯定也会沦落至濒临死亡的下场。 啊啊,妈的!我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刻。话虽如此,自己伤害自己的行为,生理上终究不太喜欢。无论如何都会迟疑。对方的脚步很悠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使袖手旁观,我都会自行昏睡。而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才是唯一的求生法。 右手还是左手? 我只有迷惑一瞬间,最后选择右手。“啊啊,真是的我是念佛之铁吗?”左手握住右手的大拇指。接着再迷惑一刹那,用力将关节往反方向一扭。 “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连自己都不忍聆听的哀号,响彻鸭川公园。 不知是骨折?或是脱臼?总之这下子睡意全消。意识猛然清醒,视力和活动能力也复苏了。 仿佛全身都变成痛觉神经。我立刻伸腿站起,与对方对峙。 对方全身穿着黑色服装,头部戴着黑色毛织面罩,看不见前额的头发。那头长发看来应是假发。再加上皮手套。尽管视力恢复,但对方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模糊难辨。一开始会看成影子,也是这个原因吗?完完全全是准备袭击他人的打扮。既比零崎更像杀人狂,亦比零崎更像拦路杀人鬼。 “混帐…你是谁?” 我质问对方,当然没有响应。只听见令人不舒服的呼吸声。接着用刀子指着我,缓缓走近。 我没有带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手机也留在房间里。就连求援都无法办到。 “没办法了…啐…” 我数秒后下定决心,主动走向对方。黑衣客似乎被我的行动吓了一跳,握刀的手臂顿时一缓。我伸掌推向黑衣客的下头,终究没有击中,黑衣客向后退开。接着重新握好刀子。 接下来采取行动的是黑衣客。刀子朝我挥来。宛如外行人的那个攻击…完全无法与零崎相比的外行动作,轻而易举就可以避开。然而,转动身体的时候,右手大拇指不慎触及自己的侧腹,剧痛骤然攀升。 “啊!” 折断大拇指果然太过头了吗?我感到有些后悔。早知道用指甲抠一下就好了。不然的话,要折也应该折小拇指。干嘛选大拇指? 白痴吗?我是白痴吗?做事也该有个限度呀。 黑衣客当然不会放过我停顿的瞬间。全力向我撞来,失去平衡的我向后仰倒。黑衣客利用这个机会,跨坐在我身上。啊啊,上个月好像也发生过这种事哪…冷静异常的我忽而寻思。当时是如何打破这种状况的… 在我想起的瞬间,刀子已然挥下。目标是脸孔吗…不,是颈动脉。我竭力将头部向右一扭,避开刀刃。正所谓千钧一发。我感到颈部出血。黑衣客拔出没入河堤的刀子,重新握好。正当我暗想这次肯定避不开时,黑衣客的刀子停在半空。就这样,仿佛在观察我似的低着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当啷”一声将刀子向后扔掉。 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个行为的意思,那只拳头就已朝我的脸颊殴来。跟刚才一样是左脸颊。下一刹那,另一边的脸颊也挨了一记。接着左脸颊又挨了第三记。右脸颊。黑衣客手劲不灭,接二连三、连续不断、没有瞬间停歇地持续殴打我的脸颊。 痛楚这种感觉早已消失。 脑部被人摇晃的感觉。 “…” 突如其来。 黑衣客停止殴打。 然而,我立刻就知道这并非由于同情。黑衣客双手按着我的左肩。我马上猜出对方的图谋,也打算抵抗。可是,无法任意移动身体。那个麻醉瓦斯业已侵蚀我的身心。只要再施加一点点痛楚,我的意识就将完全消失。 然而… “喀啦”一声恼人的声音,以及左肩传来的剧痛,再度唤醒我的意识。黑衣客毫不留情地卸下了我的肩关节。而且,还用力殴击脱臼的关节部份。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犹如野兽咆哮般的悲鸣。好久没有感受过自己喉咙的这股惊人破坏力了。 这家伙在搞什么?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并不是想杀我。这不是杀人行为,只是单纯的破坏行为。只是将我视为纯粹的破坏对象。仿佛拆解九连环似的卸除我的关节。 黑衣客接着将目标转向右肩。 “呜…” 所有醒转的意识一起抵抗。我侧身甩开黑衣客的手臂,然后直接握拳殴打对方的心脏部位。 仿佛打在杂志上,没有任何触感。看来那件黑上衣的内侧也藏有某种防御物。 因为大拇指骨折,我也没办法打得更用力。黑衣客轻松甩开我的右臂,再度将手按住我的右肩…我的脑内已经没有足够意识可以挥开对方的手臂。“喀啦”一声闷响事不关己地响起,可是痛楚并非与我无关。刑求般的感觉从双肩传至大脑。那股剧痛升华至连大脑麻痹感都无法掩饰的等级。 接着跟刚才一样,殴打脱臼的关节。然后不知是否为了报复,反手继续殴打我的心窝。骨头喀啦作响。那股冲击传达至脱臼的双肩,迟了一瞬间的闷痛。 “啊啊啊…” 我自然而然地张嘴吸气,殴打的冲击亦对肺部造成莫大的伤害。不管这是否是黑衣客的目的,但他并未放过这个良机。黑衣客紧紧揪住我的下额。喂喂喂,真的假的?这可是痛觉里的最高境界喔?我还来不及询问对方。既然如此,干脆一口咬住对方手指,可是我对这种行为终究感到一阵踌躇。 接着,黑衣客猛力一拉握住下额的手臂。比肩膀脱臼时略小的“喀啦”声响,可是难以比拟的剧痛。然后照例从下方殴打我的下颚。 “…” 我并未出声。已经不想出声了。 订正一下吧。 这果然是杀人行为。什么破不破坏的,早就不是这种程度之事。这个黑衣客确实想要将我…将我这个的存在本身凌虐至死。在给予各种痛楚之后,打算将我杀死。 打算将我解体。 黑衣客迷惑片刻…大概是在思索如何给予下一种痛觉…接着抓住我无力下垂的右臂手腕抬了起来。 然后用力握住大拇指, 已经折断的大拇指… “呵呵呵。” 忽然。 听见一阵笑声… 就在这时… 我真的感到毛骨悚然 将别人殴打至斯… 还能发出嘲笑的存在。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最恐惧的对象。 黑衣客用远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松开握住的大拇指,改握住食指。我醒悟对方打算将之折断,不光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接下来是左手,接下来是脚趾吗? 或许黑衣客打算折断我全身骨头也未可知。下一步大概打算割我的肉。如此这般彻底破坏后,才终于肯将我杀死吗? 我完全失去抵抗的意志。不,基本上也不明白自己当初抵抗的理由。早知道一开始被喷麻醉瓦斯时乖乖昏迷就好了。这么一来,就不用尝到这些痛苦。还自作聪明地折断大拇指,我究竟在搞什么?不,或许不是这样。反正我终究还是会痛醒的。肯定会遭遇刑求般的处境。既然如此,结果还是一样吗?只不过过程路径不同罢了。跟那时一样,一场预定和谐的闹剧。 我忽然有种从远处观察一切的感觉。 仿佛从对岸的河堤,看着此刻即将被杀死的自己。 看着自己,我又在想什么呢? 啐…真是的! 有够无聊。 极度微不足道、不值一哂。 真是戏言… “你这混帐在干什么…” 狂暴。 我将空虚的目光转向声音的方向…对岸。那里既已空无一人。那个矮小的人影踏入河川里,正朝我的方向奔来。 我甚至无须思索来者何人。 那就像自己的事情一样清晰。 “吼…” 零崎他。 零崎人识他。 零崎人识他一边怒吼,一边在川面跳跃,奔上河堤。由于突如其来的闯入者,黑衣客一时显得有些怯懦,但立刻认清情势,松开我的食指,离开我的身体。他大概也察觉到了,零崎并非坐在地上所能应付的对象。 在尚有一段距离之处,零崎施放一把飞刀。那把飞刀并非对准黑衣客,而是为了让黑衣客离我远一点。抵达河堤的零崎,庇护似的挡在我跟黑衣客之间。黑衣客拾起刚才扔在地面的刀子,慎重其事地摆好架式。 “呼…” 零崎调整呼吸似的用力吐了一口气。 “你干嘛故意让别人欺侮?少在那儿玩被虐狂的游戏!” 接着语气轻佻地对我说道。我本想还嘴,但下巴脱臼也无法出声。 “哎,也罢。首先要搞定你。”零崎转向黑衣客。“你是什么东西?由我这种人来说或许很奇怪,这可是犯罪喔?暴力伤害杀人未遂。你懂吗?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做。” 破绽百出的台词,但因为无力吐槽,我只有沉默。 黑衣客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面对这个状况,全身显得一派从容或者该说,先前看来弱不禁风的零崎,而今却让黑衣客感到莫名的威胁。 “说得也是。从状况看来,这个不良制品的伤势相当严重。现在的我也不适合公然杀人。你要逃的话,我可以放你一马喔。” 零崎略微考虑后,如此说道。黑衣客又退了一步,仿佛在评估情势。似乎还无法下定决心。 “怎么啦?我都准你逃了,你就快点走嘛。喂喂喂,动作快点!” 黑衣客没有回答。 零崎故意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一定要干,我就陪你玩到死吧?在你来不及感到痛苦之前将你肢解。对于主动寻死的低能对手,我可没好心到饶他一命。好吧,你就是幸运的第十三个被害者。快快让我杀死、解剖、跟其它被害人排在一起展示吧。” 这是决定性的关键。 黑衣客转身朝今出川通的方向奔去。“哈哈哈,快走快走。”零崎开怀大笑,接着转向我。 令人怀念的脸颊刺青映照在我的视野,但旋即模糊。麻痹与麻醉似乎开始生效了。 “嗯?喂,你别在这睡呀。要睡的话,先告诉我住址再睡。” 零崎扶着我的肩膀摇晃。因为肩膀关节脱臼,所以非常疼痛,但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啊…” 我凝集所剩无几的意识, 用脱臼的下颚拚命, 挤出公寓的住址。 3 我的下一个记忆,是在二十七日星期五上午九点整。 “哟!你醒啦?” 零崎就在我的枕畔。我一脸愕然,完全无法理解情况,努力揪着零崎的脸孔。零崎显得十分轻松,单纯为我的苏醒感到欣喜。 “哎,不过你住的地方还真夸张哪。不但住址超难找,邻居也很怪异。我向隔壁那个大姊借绷带,她是头一个见到我的脸竟然没被吓到的。不,不过你还睡得真久。该不会是那个吧?睡眠不足?你最近很疲倦吧?” “呃…” 我右手按地想要撑起上半身,立刻感到一股剧痛。“呜哇。”我忍不住缩手,再度倒在榻榻米上。最后勉强以左臂撑住,总算没跌倒。 “你还真笨耶。手指已经断了喔…肩膀和下巴的关节我随便帮你压回去了,可是骨头断掉的话,我也没辙了。我替你做了急救处理,不过你还是去一趟医院比较好。” 我听他这么一说,目光转向自己的右手,只见大拇指被金属零件、铁丝以及大量绷带半强迫式地固定。完全无视基本医疗规则,但确实不能算是错误的治疗法。脸上也觉得有些怪怪的。 看来是用纱布和胶带之类的东西固定。在我睡觉的时候,零崎似乎一直在照顾我。 “…谢谢。”我向他道谢。 “不用客气啦。”零崎不耐烦地挥手。“不过右手大拇指可不太妙哪。未来的生活会变得很麻烦喔。” 零崎椰愉似的笑道。乐于践踏他人的痛苦,无论普通人或杀人鬼都是一样。 “没问题的,我是左右开弓。” “真的吗?” “原本是左撇子,结果被矫正成右撇子。不过,因为讨厌教我‘拿筷子要用右手’的老师,所以又变回左撇子。那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骗人。” “嗯,抱歉。” 我努力将意识提升至正常水准。起床的感觉还可以,但总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对了,伟士牌呢?” “咦?什么?” “不,没什么。” 大概还停在桥旁边吧。日后再去牵车即可,如果还没被拖吊的话。话说回来,如此矮小的零崎,居然独力将我背回公寓,该说是钦佩吗?总觉得万分敬仰。真是力大无穷的人。 零崎本人似乎对这种小事毫不在意,莫名其妙地向我抱怨起来。 “可是那个状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明明跟我打成平手,却被那种窝囊废搞成这样。” “跟你那次是特殊情况。嗯…情况不同。”我一边留意大拇指,一边抬起上半身。“昨天…啊啊,已经是前天了吗?我接到电话。对方我要去鸭川公园。现在回想起来,很明显就是陷阱…唉,因为上钩了,才变成这种结果。” “什么东西?你是白痴呀?” 我亦无法反驳。 “唉,我也觉得很白痴。”我自虐地说道:“现在换我问你了。你为什么还在京都?你不是离开了吗?” “咦?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拦路杀人鬼事件也停止了。” “啊啊,原来如此。不,我只是暂时离开。被一个奇怪的红女人袭击,一个脑内麻药全开的疯狂女人,被机车撞还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哪。一千CC的重型机车喔!真是可怕的身体结构…总之,她好像是来抓我的,因为敌不过她,我就逃到大阪去了。结果那个女人居然一路追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所以我才折回京都,没想到回来当天四处闲逛时,就听见小狗哀哀叫,我向来以爱狗自居,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一走到声音源头,就看见你被黑怪客打得不成人形。”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零崎说到半途就开始失去耐性,后半部说得又急又快,不过还是听出了那家伙出现在那里的理由。总而言之,我只不过是单纯的运气好。 或者该说,只不过是黑衣客的运气差呢? “啧话说回来,那个红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老子还以为她是红斗达怪侠咧。” “她是哀川小姐。” 我说道。并不是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总觉得向哀川小姐透露零崎的情报,却不告诉零崎哀川小姐的情报有失公允。虽然有失公允这种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好像怪怪的。 “哀川…”零崎的刺青骤然诘异一歪。 “你刚才是说哀川?莫非是那个哀川润?” “啊啊,原来如此,你知道她吗?那就没有特别说明的必要了。” “不,我也只是以前听老大说过…妈的,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哀川润。”零崎忿忿不平地砸嘴。 “这样当然没有出手的余地了。” “哀川小姐很有名吗?” “什么有名没名…你不知道大家怎么称呼哀川润的吗?‘疾风怒涛’、‘一骑当千’、‘赤笑虎’、‘神仙杀手’、‘沙漠之鹰’…老大特别交代我别跟她扯上关系哪。” “你还忘了一个。” “嗯?” “人类最强的承包人。” 我说完,零崎默不作声。那是我迄今未曾看过的认真表情。一旦知道敌人是那个哀川润,就连零崎似乎都束手无策了。“不妙啊…这也未免太杰作了”零崎轻声低语,神情异样地颔首站起。“那我先走了。” “搞什么,你要走啦?” “嗯,我也没办法在这里悠哉下去了,因为必须思考许多事。而且我也不是来找你的,现在不是与你促膝长谈的时刻。况且我还是被警察通缉的身份,不能待在别人家太久。” “啊,是吗…” 这倒也是。在我将零崎的长相告知哀川小姐时,他的敌人就不止哀川小姐了,也包括警察权利本身。在这个房间逗留超过一天,对零崎来说不吝是踏入了红色警戒区。 “干脆去自首吧?” “不错的提议,但否决。”零崎不怀好意地笑道:“话说回来,你也好好处理自己的事喔。我看过报纸了。你说的那个葵井,不是被杀了吗?” “是啊。” “看来我们两个都很辛苦。” “嗯啊,没什么比这更麻烦的了。” “我也是。没办法嘛,因为是在这种铁轨上。那么,我先走了。” “这次大概真的没机会再见了。” 我说完,“没错。”零崎笑了。 “永别了。” 他说完,就离开房间。独自留在房间的我,再度躺在被褥上。不知道是零崎治疗得当,或者原本就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躺下来以后就没什么疼痛。可是既然骨头断了,还是必须到医院检查吧。 不过,现在非常困倦。麻醉还没退吗?不,应该不是这样。换言之,只是单纯的睡眠欲望。 最近这阵子都睡个不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原来如此,身体睡着了,可是没有休息吗…” 所以终于到了界限。我决定先睡一觉再去医院,于是闭上眼睛。最近烦恼太多了吧。明明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还是无法忘记智惠和巫女子的事。那个梦就是最佳证据。结果那个事件甚至无法在我的内心解决。 总之,现在必须休息。无论是那通电话,还是那个黑衣客,我都决定等醒来后再说。 “喂!” 可是… 就连睡眠这件事都不被容许。敲门声和呼唤声响起。我抬起身体,不情不愿地移动。一开门,零崎回来了。 “原来是你啊…忘了什么东西?” “差不多。忘了跟你说一件事。” 零崎回到房间,盘腿坐下。我回到被褥,并腿坐着。 “所以是什么?亏你走得那么帅气。” “忘了所以没办法嘛。啥,那个手机。” 零崎指着我扔在榻榻米上的手机。 “嗯,怎么了?” “你睡觉的时候响了好几次呢。” “喔,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哔~~哔~~嘎~~嘎~~的吵死了,真是的。你这样还醒不来呀?”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确认来电纪录。有见过的号码。这个号码我记得是… “啊啊,是沙咲小姐。”我想起来了。这个号码属于目前正处于消耗战之中的佐佐沙咲刑警。而这个号码从令天八点到九点为止,一共有七通来电纪录。“有什么事呢?” “我没接所以不知道。我不接比较好吧?在意的话就打过去吧。” “正有此意。”我按下沙咲小姐的号码。 “沙咲是谁?我好像也听过这个名字。” “大概是在卡拉OK时跟你说的吧?优秀的女刑警。” “啊,是吗?”零崎露出复杂的神情。刑警这个词汇对现在的零崎来说,肯定不是很愉快吧。当然我对这个单字亦没什么好印象。 电波似乎接通了,来电答铃响起。我就这样等待数秒。 “你好,我是佐佐。”沙咲小姐的声音。 “喂,是我。” “嗯,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我睡着了。” “是吗?那就没事了。” 听来格外冷静的声音。仿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语气。换句话说,现在的沙咲小姐一点都不冷静,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沙咲小组,发生什么事了?或者你又想要问我什么?” “是有事情发生。”沙咲小姐说:“宇佐美秋春同学被杀了。” “…” 冷不防。 一切。 全部连接了。 “…宇佐美吗?” “是的。” “没有错吗?” “我不是连这种事都可以开玩笑的人。令天早上被学校的同学发现了。跟江本同学和葵井同学的时候一样是绞杀…我目前正在现场。” 这么一说,沙咲小姐的说话方式确实像在窥伺周围、顾虑旁人。附近大概有其它警察、法医,甚至是看热闹的人。 秋春君。 他好像说过下一个被杀的多半是他? 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 “是吗…” 不过,这恐怕不是单纯的巧合。假设秋春君已经洞悉一切,就有明确的理由预测自己的死亡。而且一如他的预测,被犯人无情杀害。 “我想顺便问你一点事…” “沙咲小姐,先等一下。”我语气强硬地说:“我有一些关于秋春遗体的问题,方便吗?” “嗯嗯,请说。”尽管不是面对面,沙咲小姐似乎从声音察觉我的异常,未置一词地催我发问。“只要是我能够回答的范围,一定告诉你。” “我想问的只有一个。这次现场也有遗留那个‘X/Y’吗?” “是的。”沙咲小姐沉默片刻后,以低沉的声音肯定我的问题。 “但这次很不可思议。目前还无法确定,可是跟江本同学和葵井同学的时候不同,宇佐美同学的时候有被害者本人书写这个式子的痕迹。” “…” “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什么奇怪的吗?你想到了什么?或者你已经知道‘X/Y’的意思?” 不是,不是这样。 我早就知道这个式子的意思了。可是,事到如今这个式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问题不是这个“…不,不是这样。我知道了。待会去府警报到就可以了吧?” “这样最好。你几点可以到?” “今天白天不,傍晚左右。” “那就这样决定…” 我没等沙咲小姐说完就挂断手机。要是再继续说下去,好像会不小心吐露不该说的话。此刻的我就是如此激动。我异于平时的粗鲁动作,将手机扔向榻榻米。 “喂喂喂,你在干什么?”零崎惊讶地说:“白痴啊?丢手机又能怎样,手机真可怜。” “…这就是一般社会所说的迁怒行为。”我淡淡说道:“换言之,透过乱扔东西,抑制自己心中的愤怒。” “不,这我知道。” 零崎愕然拾起手机。看来并未损坏。他检查过后,将手机放在跟我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 “秋春君被杀了。” “那真是啊…”零崎事不关己地发出赞佩之声。 “这样子不是就三个人了?还真是了不起哪。究竟是何时发生的?” “姑且不管何时遇害,尸体似乎刚发现不久。因此遇害时间是介于星期三白天到令天早晨。” “喔…这可真是杰作。短短十多天就绞杀三个人。真是乱七八糟。啊,不过我也没有立场指责别人吗?那犯人呢?绞杀的犯人究竟是谁嘛?” 零崎。 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度问道。 我。 一脸不屑地回答。 “犯人?你是指杀死江本智惠、杀死葵井巫女子、在鸭川公园袭击我、杀死宇佐美秋春的那个犯人?” “也没其它人了呀?” “这种事还用说?”我以连自己都不寒而栗的冷酷语气唾骂那个名字。“那一定是贵宫无伊实。” 第八章 审理(心理) 0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 1 虽然现在的性格也没有好到值得赞誉,可是在被众人唤为少年的那个时代,我是异常令人厌恶的小鬼。以为自己脑筋好、智商高,自然而然鄙视周国的那个时代。知道大家都不知道的事,发现大家都没发现的事,不知从何时起,这种自觉让我变得傲慢。 或许是这个原因吗? 一旦有疑问,不解决就无法安心。我有这种能力,思考解除疑问后,确实亦有一种成就某事的心境,仿若变成某人的感觉。 然而… 不断解决连番出现的困难问题之际…不,是将连番出现的困难问题尽数解决以后,徒留予我无限的空虚。 其它家伙不用做这种事也过得很快乐。即使没有提出答案,或者甚至没有感到疑问,他们都过得很幸福。 欢笑,哭泣,时而发火。 我当时以为这是因为他们很无知。 认为他们只是天真无邪地在布满地雷的草原上奔驰,他们总有一天会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后悔… 当踩到地雷,一切都结束后,他们一定会感到后悔的。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我只不过是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解决自己产生的疑问,并因此洋洋得意的孤独小鬼。真的…以为理论可以弥补经验,认为只要祈祷,自己也能够获得幸福。 我搞错了少年的本质。 即使如此,世界亦没有结束。 游戏依然持续。 明明决定性地落后,毫无赢面可言,但人生依旧持续。我也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即将结束,事实上亦曾试图终结自我,可是我连这件事都失败了。 事实上。 我并不是旁观者。 而是败北者也未可知。 只不过是悲惨的败北者。 因此我不知何时开始,再也不对疑问积极提出明确的答案。与其说是变得消极,倒不如说是对疑问感到无力。 解答根本没有深刻的意义。 就算暧昧,含糊不清,模模糊糊。 这样也无所谓。 这样反而比较好。 决定性地改变情况这种行为,乃是人类最强的红色或学者的蓝色…那种超越世界、真正的被拣选者们的职责,绝对不是我的任务。 随处可见的败北者。 这不是戏剧旁白的工作。 即使踩到地雷仍旧一无所觉的生存方式不也很好? 明知地雷存在,还假装遗忘,最后真的忘怀的生存方式不也很好? 即使已经迟了一步、即使终究是一种妥协,即使被说是伪装成人类的姿态生活,我亦如此认为。 镜子的另一端。 注视着没有失败的自己,我如此认为。 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没有失败只不过,因为失格而已。 若要沦为杀人鬼,宁可身为败北者。 他大概亦会这么说。 若要沦为败北者,宁可身为杀人鬼。 无论何者都是戏言。 既是戏言,亦是杰作。 无所谓,这样就好。 一切这样就好。 问我是否感到自己是不良制品的她。表示她喜欢我的那个女生。预言自己是下一个被杀的他。以及批评我很迟钝的你。 我明白之。 改变情况并不是我的职责, 可是结束因我而生的无谓戏言,确实是我本人的工作。 按照我的风格,漂亮地结束这件事吧。 无伊实。我向零崎借用那把尖锥的刀械,插入钥匙孔,喀啦喀啦地转动。一分钟左右响起锁匙松脱的声音。握住门把向后一拉。因为挂着门链,所以只能拉开数公分。 “…” 我犹豫一下,挥刀砍断那个链子。链子比想像中更脆弱,一下子就散落开来,其中一个打中我的脸。但我并不在意。拉开从束缚中解放的门扉,进入房间。 眼前是令人哑口无言的光景。 被撕得体无完肤的壁纸,散落一地纸片中参杂着食器碎片。脱鞋进房似乎好不太安全,尽管感到抱歉,还是穿鞋进去了。进房一看,惨状更加严重。纯粹的破坏。这个空间里的物品,无论多么微小,恐怕没有一件还保持原本的形状。所有东西都被破坏殆尽。损毁散乱的衣服。毁坏的家具。撕破的书籍。破裂的电视。粉碎的电脑。沾满脏汗的地毯。从中央裂成波纹状的镜子。翻倒在地的垃圾桶。满地散落的灯泡碎片。肢离破碎的天竺鼠。被挖空的枕头和床铺。被肢解到甚至丧失意义的蔬菜。被翻空的电冰箱。中央深深凹陷的冷气机。写满涂鸦的恶心茶几。出现裂痕的水箱,以及附近的热带鱼尸体。没有一根完整,全部断成两截的笔。丧失功能的时钟。被撕光的月历。被绞首的熊布偶。 还有。 “你在干什么…” 蹲在窗边,诅咒似的瞪视我的她。 这个房间里破坏得最彻底的, 绝对就是, 她。 “无伊实。” 没有响应。 唯独忿忿不平的视线,刺穿般地朝我射来。 发丝, 那头长长的细卷褐发, 被无情地剪去了。 仔细一看,房间到处都是头发。我并不认为头发是女人的性命,可是,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相当骇人。 这个状况。 这里完全是她的领域。 成立在随时都可能毁于一旦的平衡感下的无伊实结界。 镶嵌在空间中的诅咒,全部冲着我而来。刺穿我的不只是无伊实的视线。被彻底破坏的房间,全都对我投以敌意、恶意、害意和杀意。 仿佛与全世界为敌的心情。 “你可不可以别这样瞪我?” “闭嘴!”她低声说:“你是来做什么的?无耻!” “放心吧。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既不是这种好人,更不是男主角。” 我移动右脚,踢开散乱一地的东西,拨出一个空间,在无伊实的正对面坐下。仔细一看,我旁边有一个被破坏的手机。 “啊啊,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沙咲小姐就没办法跟你联络了。既然如此,他们大概很快就会赶来。现在不是悠哉的时候。” “你来干什么的?” “我大概都已经知道了。” 我故意淡淡说道。一方面固然是认为现在最好不要刺激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此刻的我也只能这么说话。 “或者该说是已经猜到了?可是有件事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可以告诉我吗,无伊实?” “…” “你的沉默我就当成默认。”我顿了一下。“…到袭击为止我都明白。可是,你为什么要杀秋春君?这件事我搞不懂。” “…” “你应该没有非杀秋春君不可的理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伊实突然狂笑不止。非常冷酷地狂笑。毫无一丝感情地大笑。疯狂大笑。“受了那么重的伤…”她接着瞪视我道:“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敢来,你是白痴吗?这里可没人会碰巧现身救你啰。莫非有谁在房外等你?” “啊啊…不是这样。那家伙的登场原本就是意外,不用介意。”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同时大拇指按着脸上的纱布说道。肩膀和下头当然都还称不上痊愈,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与他人硬拚。 “针对那天晚上的事,我一开始也无法确定。那个黑衣客戴着毛织面罩,不可能是长发。因此我起先认为黑衣客不是无伊实,但既然头发剪成这样,就说得通了。莫非是为了这个理由才剪短?” “少臭美了!这种事岂能当成理由?” “我想也是。”我耸肩。 “不过,你比我想像中更加谨慎。跟踪没两下就察觉了。那栋破烂公寓的墙壁太薄,也没办法在房间袭击。” “嗯,绝佳的环境吧?” 我模仿哀川小姐的语气自嘲,可是,自己也觉得不是很帅气。 “话虽如此,藉巫女子之名把我引出去是违反规则喔。实在称不上漂亮的手段。” “别把她的名字挂在嘴上!”无伊实面目狰狞地破口大骂:“你没有这种资格。” “那真是失礼了。” “我一点都不想跟你说话,不过还是赏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甩掉巫女子?” “我不觉得自己有甩掉她呀。” “为什么?” 无伊实用力击墙。整个房间震动不己,完全没有顾虑自己身体的猛力一拳。尽管不是自己被打,我却感到背脊一阵冰凉。 面对杀人鬼比现在好太多了。 比面对这种坏人好太多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响应巫女子的心情?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肯替她做?” “是我先问你问题的。你也先回答我啊?我重新问你,几次都可以。你为什么要杀秋春君?明明没有理由。其它一切都很清晰,唯独这件事完全猜不透。我刚才也说过了,到袭击我为止,我都可以接受喔。你有这样做的理由。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为什么用袭击我的那双腿,跑去杀死秋春君?” “如果我回答你,你也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好。” 无伊实又继续瞪视我片响。 数分钟之后。 “很简单。”无伊实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最自然。” “自然…吗?”我一边窥视无伊实的表情,一边说:“可是,秋春君不是你的朋友?” “没错。我喜欢他。不过,没有喜欢到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不绞杀他的地步。” 那句话语里、那个动作中,不带任何一丝谎言。 “朋友并不构成不能杀死对方的理由,这单纯只是优先顺位的问题。” 她发自内心老实说。 我眯起双眼,缓缓点头。优先顺位。朋友。顺位。朋友。在脑筋里咀嚼她的话语,接着,思考该如何回答她才好。 “难道你是绝对不杀朋友的人?无论任何理由,绝对不杀朋友的人?” “可能杀死的存在,我不会称之为朋友。” “那还真是了不起啊。”无伊实嗤笑。“你这个伪善者!为什么不将那个伪善分给巫女子?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 我在脑中重复三次自己想说的台词,接着从唇间吐出。 “大概是因为不喜欢吧。” 我以为无伊实会一拳挥来,然而,她一动也没有动。直勾勾地盯着我,文风不动。 “原来如此。”无伊实静静说道:“你既不是卑鄙,也不是迟钝,只不过是残酷而已吗?” “所以呢?” “我应该说过了。应该说得很明白了。要是你敢伤害巫女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面对仿佛即将炸裂的无伊实,我半闭上眼睛。 我再度耸耸肩。 “话说回来,你又是如何?我是完全无法理解。虽然明白你的行动理念,但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为了巫女子。” “我不是叫你别把她的名字挂在嘴上?别自以为是地讲述巫女子的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无伊实说:“我什么都知道。只要是巫女子的事,我什么都知道。我跟她从小学就认识了。对她的事比自己的事还明白。若说有什么事搞不懂的,就只有她为何会爱上你这种残酷的男人!” “我想答案很简单。”这次我立刻回答。 非常简单,对我来说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误会。” “…” “错觉。误解。错误。错估。迷恋。被爱冲昏头的美少女,总之就是没有识人的眼光吧。”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无伊实的语气带着昭然若揭的怒火。这股怒火何时爆发都不奇怪。现在这样对话,光是这样交谈恐怕都已抵达极限。 “不,还有一件事。这毕竟是跟巫女子的约定,还是完成吧。无伊实。” 我最后开口问了。 你能否容许… “你能否容许自己身为杀人犯的存在?” “有什么容许不容许的!”无伊实终于大发雷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绝对没有!为巫女子做的事怎么可能会错?最替巫女子设想的人是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巫女子!只要是为了她,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就算是杀人,就算是自杀,根本算不了什么!” “…” 为了正义。为了信念。为了真理。 为了助人。为了伙伴。 为了朋友。 杀人。 “我喜欢巫女子,跟你不同!明明无法喜欢任何人、明明不肯替任何人着想,别活得那么逍遥自在!明明没有替任何人做过任何事!你这种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不良制品少给我大放厥辞!” 因为是为了其它某个人。 毫不筹躇。没有疑惑。 没有一丝犹豫。 甚至没有后悔。 不愧对他人,不顾虑自己。 杀人。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这样子我、智惠、巫女子、秋春就能跟以前一样快快乐乐地生活!你没有出现就好了!我们一直过得好好的!从小学开始、从高中、上大学以后也是!因为你的出现,我们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因为妨碍。 因为阻挠。因为麻烦。因为碍事。 因为郁闷。因为不安定。因为不愉快。 杀人。 “全部都是为了巫女子!巫女子是我的,我是巫女子的!我跟她是好朋友!我为了她,连父母都能杀死!她为了我,连你都能杀死!” 因为是为了重要的人。 谁都能杀死。 几个人都能杀死。 不论是几十个人、还是几百个人。 不论是自己、还是别人。 连死党都能杀死。 “我没有错!我是对的!所以要我说几次都可以!就算时光倒转,我也会做相同的事!巫女子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并不是一时冲动。 也不是无技可施。 犹如呼吸一般。 犹如拦路杀人鬼一般、犹如杀人狂一般。 犹如不良制品一般、犹如人问失格一般。 杀人。 “我…可以原谅我自己!” 无伊实一脚踏在满是碎片的地板,如此咆哮。 “喔。” 注视着怒不可抑的无伊实, 我的双眸想必是非常冷静。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她对我怒目而视。 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那就好了。我求你,别再说话了。你的声音很刺耳,你的存在很碍眼…说完所有想说的话,做完所有想做的事,这样就满足了吗?你完完全全地坏了。肯定是要失败的。” “失败?我吗?” “什么为了巫女子?无伊实,你只不过是把责任推给巫女子,不是吗?” “别说得一副自以为是…” 我知道无伊实正努力克制意欲朝我扑来的身体。倘若我没有说出巫女子的名字,她铁定早就这么做了。 现在。 能够让无伊实保持清醒的,只有葵井巫女子这个存在。 “既然如此…”她仿佛在地狱底端呻吟,沉声说道:“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你对巫女子的死,没有感到任何责任吗?回答我!” “没有。一点都没有。亡者终究只是死亡而已。” “…” 无伊实的脸孔“喇”的一声转白。她的精神既已逾越发怒的阶段。我虽然察觉到了,可是并未停止说话。犹如机械般地继续开口。 “我没有傲慢到干涉他人的人生。想做什么、做了什么,毕竟只有当事人应该负责。你应该也不例外,无伊实。”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够这样想?为什么能够有如此恶心的想法?你疯了。你不是人。” “我只不过是无法苟同硬要将他人塞进自我里的黏稠人生。我是为了谁、为了谁…这种凡事归咎他人的人生,简直无聊透顶。” 宛如正在凝视自己。 “我好像曾经说过你跟智惠很像…我重新订正。”无伊实宛如畏惧恶魔似的说:“智惠疏远他人的性格是自卑感的表现…而你只不过是对人类的愤恨。” “唉…” 我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既无法否定,也不想否认,反倒想问她为何事到如今才察觉。似是而非的东西,终究还是非。这是简单至极的道理。 “…算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我和你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所以没有干预你的意思……可是杀秋春君就不太好了,无伊实。你很快就会被逮捕啰。虽然我不认为巫女子希望看到这种事…” “这种事根本无所谓。我也不懂法律。被逮捕?大概吧。可是,到那为止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痛殴你、杀死你。” 无伊实单膝跪地,配合我的视线高度。不知何时出鞘的刀刃,对我闪着白晃晃的光芒。那天晚上,黑衣客使用的那把刀。掠过我的颈动脉的那把刀。 “没有人会来打扰了。” “杀了我又能怎样?” “关我屁事?你或许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我要你负起伤害巫女子的责任。” “…” 啊啊,是吗? 无伊实你终究不暸解最重要的事。嘴里一直说是为了巫女子、为了巫女子、为了巫女子,那说法分明只是借口、辩解、托词。 促使你行动的, 是对我的嫉妒, 对巫女子的平凡后悔, 对自己的无聊罪恶感。 只不过如此啊。 “戏言也别该适可而止,无伊实。”我一无所惧地说:“所以呢?要继续上次的事?殴打我、殴打我、攻击我、攻击我,让我体验所有称为痛苦的痛苦,最后还想杀我?” “没错。” “是吗?” 我, 以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食指。 “例如像这样折断手指?” 接着顺势将手指向后一扳,指骨应声而断。 犹如, 折断树枝的声音。 无伊实的表情粟然僵硬。 随时都要发狂的剧痛在断指处奔驰,可是我表情毫无变化,向她展示折断的食指。 “这样满足了吗?” “…” “不对。你不可能这样就满足。你不可能这样就释怀。因为你对我恨、恨、恨之入骨,不可能这样就罢休。因为只要是为了巫女子,连道德、法律、常识都不放在眼里。” “唔、唔唔…” 动摇。 无伊实的感情里第一次参杂了动摇。 就连这种事,我都不在意。 “接下来是中指吗?” 我说完,用力握住中指。 仿佛将自己的身体当成木偶。 因为是木偶,所以没有神经。 因为是木偶,所以不需要心灵。 所以能够若无其事地折断。 喀啦。 “接下来是无名指?” 将无名指扳向不可能的方向。 喀啦。 “最后是小指?” 将小指弯成不可能的形状。 喀啦。 “这样右手就彻底破坏了。这样我就再也无法抵抗了。” “啊啊啊…” 无伊实面无血色。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慌乱。打从心底惧怕着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某种凌驾一切怒气的致命性感情。 “那接下来是左手?” 我将四只手指朝向地板。 接着殴打地板似的将体重加在手臂上。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美妙愉悦的四重奏。 “再扭转看看。”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接着将两只手并拢…” “你…你在做什么?”无伊实冷不防尖叫,扔下刀子,握住我的手腕。“你…你的脑筋有问题吗?什么?你在做什么?” “替你做你想做的事。这跟你自己做是一样的。再说得白一点,这跟巫女子做是一样的吧?要是让你来形容的话。” 我向她展示八只诡异扭曲的手指。即便是神经异于常人的她,似乎亦不忍目睹这番景象,无伊实反射性地撇开目光。 “不…不痛吗?你的手!” “还好。”我从容不迫地答道:“对我来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无论如何殴打、攻击,我都没有任何感觉。你想杀我就杀吧,听凭尊便。可是对我来说,死亡是一种解放,只是解放而已。” “胡说八…” “我已经腻了。对活着这件事、对周围的人和不在周围的人、对构成世界的各种意志和没有构成世界的各种意志、对你、对巫女子、当然对自己也是。感到非常不耐烦。不好的是我。对活着这件事只感到痛苦。对我来说,这里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地方。就算明天世界灭亡、就算今天我注定死亡,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这样反而比较好。所以杀死我一点意义都没有。就算那天晚上被你杀了也无所谓。” “…” “话虽如此,只要杀死我,你就得偿所愿了吧?但这既不是复仇,也不是正义,更不是对好友的侠义之心。这只不过是你的消愁解闷。只不过是排遣郁闷罢了。这样你的心情就会舒坦,只不过如此。藉由让我痛苦,消除对我的嫉妒。利用让我难过,遗忘自己的后悔。透过杀死我,排除自己的罪恶感。” “不是!”无伊实抱住自己的头,发狂般地拚命摇动。“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别岔开话题!别岔开话题!自己在那里胡说八道!我是为了巫女子…” “那么杀了我吧。用自己的双手杀了我吧。就算这样,世界也不会改变的。” 单纯为了自己。 别说是为了任何人。 没有任何解释、辩驳的余地。 单纯基于自我意志杀死我吧。 触犯没有任何利益的罪行吧。 “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伊实捡起刀子。接着以激忿填膺的神色,鬼气逼人的目光、忍受咀咒般地紧咬樱唇,全力掐住我的喉咙,反手一刀贴着我的颈动脉,刀刃刺破一层皮… 迷惑…茫然…呆滞…迷惑… “呜…” 接下来, 她仍旧一脸迷惑。 我闭上眼, 暂时任时间流逝。 不过很快就厌了。 “什么跟什么啊…” 我轻轻挥开她的玉手,刀于远离颈部。站起身,低头俯瞰蹲坐在地,喃喃自语的无伊实,接着猛力一伸懒腰。 “能够替自己做些什么的人类,究竟是何时消失的呢。无伊实?” 什么使命感、正义感。 什么群体意识.友情。 “你不觉得根本是一派戏言吗?” 无伊实并未回答。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问她这种问题。别说是替自己,我甚至未曾替任何人做过任何事。甚至未曾替任何人做过任何事。 “那你要我怎么办…”无伊实哀求似的说:“我究竟能够替巫女子做什么…你说我该替她做什么才好?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啊…” 这种事问我又有何用? 一旦思考这种事,结局终归是死路一条。 自己可以替谁做什么,这种事毕竟只是一种幸福幻想。而今察觉一切都是虚幻的你,业已无路可走了。就跟智惠和我一样无路可走。大幅逾越绝望,此刻在你面前的是彻底黑暗的绝对虚无。 业已无路可走了。 然而,对我也好,对她也罢,这都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我并不打算点破。即使她不明白,我也不打算主动告诉她。 “如果要我说真心话…” 我背对无伊实说。 “我来这里是为了让你杀死,是想让你杀死才来的。有人想杀我,而我也期望被杀,因此觉得这样也好,打算就这样结束这件事。可是,我改变心意了。我不想被你这点程度的人杀死。” “既然如此…” 无伊实垂首说道。 我移开视线,朝玄关前进。 无伊实悲痛万分、仿佛已经被紧绷的线割得四分五裂、怯然欲泣、呜呜咽咽、意欲倾吐腹中物似的说:“既然如此,现在杀了我啊。” “谁管你?自己去死。” 简短回答,我并未回头。 一点都不想回头。 2 “哟!结束了吗?” 刚离开无伊实的公寓,靠着电线杆的零崎扬手向我说道。我脚步不停地走过他身旁说:“嗯…啊,结束了。” “是吗?”零崎说完,追到我身旁跟我并行。 “呜哇!你的手怎么了?怎么一回事?是我多心了吗?骨折量暴增九倍啰。” “嗯…啊。” “被她折断了?呜哇~~贵宫这女人是念佛之铁呀,不可不慎。” “不,全部都是我自己折的。” “你是白痴吗~~~这么说来,那天大拇指好像也是你自己折断的嘛。被虐狂吗?你是被虐狂吗?不痛吗?无痛症吗?脑叶切开术吗?” “不,痛得非常厉害。因为太过疼痛,甚至没办法昏厥。就快飙泪了。其实现在正要去医院…西阵医院就在附近吧…我也不是被虐狂。只不过当时需要惊吓疗法。” “骨折这种伤未必能够痊愈喔。搞不好一生都不能打棒球了。” “那时我会踢足球,没问题的。” “骗子…”零崎傻眼叹道:“所以呢,结果如何?” “天晓得。接下来只是后续处理。这是沙咲小姐和数一先生的范围,他们应该也可以应付。无伊实被逮补,一切公诸于世,大概就是这样吧。” 倘若无伊实那时还可以保持清醒。 不,基本上还不知道她能否活到那时。 零崎一脸无趣地将手枕在后脑勺说:“唉…一点都不浪漫哪。不能再浪漫一点吗?” “因为很现实嘛,没办法。” “啊…或许是吧…你有父母吗?” 零崎蓦地冒出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不过我已猜到零崎大概会问这个问题,故而并未感到讶异。 “有,在神户。我想应该还健在。” “喔…那么,感谢吗?” “嗯?” “总之,你对父母有什么感觉?” “关于什么?” “关于他们把你生到这个世界。” “零崎,你怎么了?不过这或许根本用不着问。” “这种事想当然耳啰。” “固定啊,想当然耳。”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 “活着~~”“真抱歉。”(注:太宰治“二十世纪旗手”副标题) “太宰果然比芥川好吗?”零崎笑了。 “我最喜欢武者小路。”我没有笑。 “菊池宽怎么样?我搞不好很喜欢。” “没看过…我不是很喜欢阅读这种事。” “啊,你说过了吗…喔…”零崎不知为何信服似的点头。“话说回来,刀子快还我吧?那把刀很珍贵的。” “啊啊,这个嘛。嗯,零崎,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个可以给我吗?很方便呢,不用任何技术就可以开锁。” “白痴。这很贵啦。你现在付得出一百五十万圆日币吗?” “咕!这种小锥子为什么这么贵?” “啰嗦!要怎么办?” “一百五十年左右的分期付款如何?” “可是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啊,说得也是。那就没办法了。” 我老大不愿地将刀子还给零崎。零崎拿着刀柄转了一圈,收进背心里。看来他全身都藏满刀械,万一跌倒了该怎么办呢? “对了,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很在意。现在是我问问题的时间了。” “喔…什么事?” “我记得江本被杀的时候和葵井被杀的时候,贵宫都有不在场证明。江本的时候是在卡拉OK,葵井的时候是跟妹妹在一起吗?姑且不论宇佐美和你的时候,既然如此,她要怎样杀她们俩?而且你好像跟刑警讲没两句就知道杀宇佐美的是贵宫了,感觉上也好像早就知道在鸭川公园袭击你的是贵宫。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认定贵宫是犯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认定贵宫是犯人了?” “嗯…不是很好说明。” “喔?”零崎不可思议地头一歪。 “什么?只是单纯的第六感?或者因为其它关系人都死光光了,所以剩下的贵宫一定是犯人?又不是金田一!” “不是这样,可是一定要说明吗?听起来不太合理喔。” “喔,无所谓。你不是从我这里问了很多拦路杀人鬼的故事?有借有还。送我一点带上黄泉的礼物吧。” “带上黄泉的礼物,你要死了啊?” “搞不好快死啰?我可是被那个红色怪物追捕的人。” 嗯,这的确很有可能。现在这一瞬间,哀川小姐也很可能突然出现。这么一想,零崎的生命宛如风中残烛。 “说得也是…那你想问什么?” “当然是从头开始说明了。所以说,你为什么知道杀死江本、葵井、宇佐美,袭击你的人是贵宫?” “你在这里就已经搞错了。”我说:“无伊实并没有杀智惠和巫女子。她有不在场证明,当然不可能杀她们。” “咦?”零崎诧异说道。 “所以说,无伊实只有杀死秋春君一个人,另外就是对我的暴力伤害,其它什么都没做…嗯,不过大概也没办法向她讨医药费了。” “等一下。”零崎绕到我面前,双手放在我的肩膀。满脸笑意,但绝对不是在笑。“你在数小时以前,还一脸自信、理所当然地宣称‘杀死江本智惠、杀死葵井巫女子、在鸭川公园袭击我、杀死宇佐美秋春的那个犯人一定是贵宫无伊实’吧?” “嗯。”我淡淡答道:“可是,当时只不过是一脸自信、理所当然地说谎。因为说明太浪费时间,才假装这样。事情其实更复杂一点。” “…等一下!所以这几个小时就只有我一人在凝神苦思‘贵宫究竟是如何杀死那两人的?唔…真是不解之谜’吗?” “你不是也说过了?我是骗子嘛。” “不是她杀的。”零崎喃喃说着不吉利的话语,兜回我的旁边。我微微跟他拉开一步的间距。 “呃…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杀死江本的犯人是谁?既然不是贵宫,究竟是谁?” “葵井巫女子。” 我只有回答名词。也许是已经猜到了十之七八,零崎并末讶异出声。不过还是略显意外地皱眉,刺青一阵扭曲。 “那么,杀死葵井巫女子的又是谁?该不会是你吧?” “不是,那只是单纯的自杀。” “自杀?”零崎这次真的吓了一跳。“你说葵井是自杀?” “对。因为监视摄影机没有照到犯人,很合理吧?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没有犯人。结果,巫女子自杀后,无伊实就抓狂了,不但杀了秋春君,还想杀死我。可是因为我不喜欢被杀,就先下手为强。如此这般,QED。”(注:拉丁语Quod erat demonstratum,证明完毕…) “不,这里用QED是错误的喔。”零崎先吐槽,接着抱头苦思片刻。“等一下、等一下,你按照顺序说明。这样讲得没头没尾的,我还是一头雾水。” “我知道了。就来好好说明吧。呃…巫女子杀死智惠,这件事没问题吧?” “没问题。不!有问题啦。替葵井做不在场证明的不是你吗?或许不是你,是你的邻居。莫非你跟她是一伙的?” “不是啦,你为什么这么怀疑我?如果只限那天晚上,我是完全被骗了。美衣子小姐也被骗了。与其说被骗,应该说是没发现吗?” “是怎么一回事啦?” “你自己想想看嘛。杀死智惠的是巫女子。既然知道这件事,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就相当局限了吧?” “啊…”零崎略微思考。“她跟你一起离开了江本的公寓嘛?接着在西大路通和中立卖通交叉口附近接到江本的电话。一起走到你的公寓。接着将她交给隔壁的浅野小姐。然后,葵井第二天早上起来,先到你的房间,再到江本的房间所以,是那个吗?那个‘发现时’,第二天早上杀死的吗?” “这也不对。别忘记死亡时间已经确定了,遇害时间肯定是半夜。” “那么,莫非是半夜溜出来?从浅野小姐的房间里。” “这也不可能。美衣子小姐对声音很敏感,即使想要溜出来也会被发现。况且美衣子小姐没有包庇巫女子的理由。” “既然如此,是遥控诡计吗?不过密室也就算了,绞杀应该不可能有什么诡计吧?” “所以答案就只剩一个了。” “是什么嘛。…跟那个X/Y有关系吗?” “没有。那个东西不用去想,那就像是附赠的炸薯条,扔到一旁就好了。” “赶快告诉我嘛。真是拐弯抹角的家伙哪。” “很简单。我们离开公寓之后,巫女子没有时间可以跟智惠接触。既然如此,就是在离开公寓以前下手的。” “咦?这是什么意思?”零崎狐疑地说:“这么一来,前提条件就不成立了。江本遇害的时间不是限定在跟你通完电话之后,到三点为止?” “假设…”我说:“假设没有那通电话,巫女子就可能杀死智惠了吧?” “不可能吧?因为她是跟你一起离开公寓的。”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是一起离开公寓,不过并不是同时出来的。虽然差距非常短暂,但我先离开智惠的房间了。” “嗯?” “不是要穿鞋?离开房间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当然是背对房间。换言之,我背对着巫女子和智惠,看着自己的鞋带。”我抬起一只脚,向零崎展示鞋子。“说得更仔细一点,走廊和房间隔了一扇门。因此无论她们在做什么,我都没办法看见。” “等等一下,应该有惨叫或撞击声吧?再怎么说,有人在背后被杀,怎么可能没发现?” “刺杀或扑杀或许是这样,但绞杀的话,根本没办法呼叫。有撞击的声音喔。可是谁又知道那是杀人的声音呢?我以为是巫女子撞到什么而已。” “啊…”零崎按着太阳穴附近。硬要说的话也有点像是能濑庆子,但这种想像终究太过勉强。(注:70年代昙花一现的日本偶像,歌声非常难听…) “等一下!你穿个鞋要花十分、二十分吗?不可能嘛。假设就像你说的那样,是葵井绞杀江本,也不可能立刻死亡啊。人类就算不呼吸也可以撑个十分钟吧?” “零崎,你是专门用刀的杀人鬼,因此才有所误解吧?绞杀未必是窒息死。只要阻止血液流向脑部,人类就会死亡。只要这样吊起来勒住就好。勒住颈动脉的话,不用一分钟喔。顺利的话,数十秒就可以了。”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之后,巫女子若无其事地开门,走出玄关。这时巫女子用身体挡住,不让我看见房间内部。于是我们一起走出智惠的房间,离开公寓。” “确实合情合理…”零崎似乎有所不满。“可是这是没有电话的情况吧?事实上江本有打电话给你。意思就是江本在你们离开公寓后还活着。难道要说是她突然间复活这种非现实的理由吗?” “你的假说还真是充满戏言哪。这怎么可能?智惠是当场死亡。理由很简单,非常简单。仔细一想就能明白。智惠打电话的对象是我,不过并没有打到我的手机吧?” “啊啊,是葵井的手机。但这是因为江本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吧?” “这里回到基本点吧。基本上手机的优点是什么?就是在哪里都可以打。那通电话也不一定要从智惠的房间里打。而且还有一点,电话基本上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孔吧?” “换言之,葵井有共犯吗?使用江本的手机,假装成江本…” “没有共犯。我想那原本就是临时起意的犯罪。光看凶器也可以明白。” “凶器是指细布条啰?” “对,那大概是秋春君交给智惠的礼物外面包的丝带。丝带这种东西其实很适合用来勒颈。因为柔软,很容易贴合皮肤。比绳子更适合绞杀…总而言之,从没有事先准备凶器,使用手边东西这点来考虑,那实在很难说是计划性犯罪。” “那么,那通电话是谁打的?” “所以就说没有其它共犯了,当然是巫女子本人。”我说道:“在口袋里按智惠的手机,用快速拨号键拨通自己的手机就好了。对方当然不可能说话,只是她假装成是智惠打来的。然后交给我。” “可是你有跟对方说话吧?对方好像说什么有事情忘了跟你说之类的。” “所以说,那个对象就是巫女子。那时我走在巫女子前面一步。跟公寓的时候一样。就算巫女子在后面拿着智惠的手机喃喃咕咕,我也不知道。回头的时候,巫女子已经把手机收进口袋里了。” 杀死智惠的方法。 以及制作不在场证明的方法。 两者都是相当危险的行为。万一我无意间回头,一切就结束了。可是只要略微思考,就知道这个可能性极低。失败时的损失很大,但成功的可能性非常高。光从价值问题来看,是十分值得冒险的一种危险。 “总之,巫女子就是这样确保不在场证明。隔天只要前往智惠的房间归还手机,然后报警。虽然有第一发现者的嫌疑,可是她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前往智惠公寓之前,她大概已经将凶器藏在自己家里之类的了。” 详细情况只有巫女子本人知道,也只能问她,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不过,我想情况大概差不了多少。尽管不可能全部正确,但其有称之为推理亦不过的真实性。 巫女子写下那个“X/Y”,应该是在隔天早上。因为晚上应该既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种想法。 “…这样说的话,葵井确实很像犯人。不过这也只是葵井有犯案的可能性,并没有葵井是犯人的证据。”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关于这点,我很老实地承认。“老实说没有证据。说得也是,说不定只是普通的强盗杀人。” “什么都没有吗,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就是找不到。智惠的事件到此为止,你还有什么疑问?” “啊…”零崎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表达。 “唉,算了。”他最后说“那接下来是葵井的事件。为什么是自杀?警察他们也说过那是杀人事件吧?” “其中当然有很多理由…自杀的动机不言而喻了吧?就是杀死智惠的良心谴责。” “…杀人的家伙会感到良心谴责吗?”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啦。”我半开玩笑地说:“至少遗书上是这么写的。” “原来如此,既然写在遗书上,就没办法了…至少葵井是基于这个原因才选择死亡。喔…我就没办法理解哪。哎呀呀,世界上还真有各式各样的杀人者。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喂,等一下!” “咦?什么?” “遗书是什么?” “遗书就是自杀以前试图将自己的思慕之情遗留在世上的东西。跟遗言又不太一样。” “多谢啦,神探可伦坡。”零崎边说边踹我的手。因为手指骨都断了,当然是痛得要死。 “你干什么?要是骨头没办法愈合还得了?” “那你就去踢足球啦!总之,遗书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喔。” “嗯,在此之前你先思考看看啊。零崎,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事?” “还要说吗?” 那当然是, 沙咲小姐指出的那件事。 “我…” 我这个早已毁坏, 我这个人间失败。 全身神经尽数断光。 极端渴望死亡的我。 “…我不可能因为看见朋友的绞杀尸体,就身体不适到那种程度吧?” “啊…换句话说,因为不是他杀尸体,而是自杀尸体,你才那么不舒服吗?” “不是。自杀也好,他杀也罢,我对尸体没有任何感觉。” “…” “我抵达巫女子的房间,按下对讲机。没有反应。基于经验察觉事态有异,立刻进入房间。这时我看见了什么?是在床铺上,巫女子,自己将自己勒死的尸体。” 绞杀。 智惠从后方,而巫女子从前方勒死的理由就是这个。 “自己将自己勒死这种事办得到吗?” “实际上也有不少人是这样自杀的。不过这种情况下,勒住的不是颈动脉,而是气管。非常痛苦。脸部也有瘀血,称不上美丽的死法。” 若非有相当决意, 人类大概不会选择这种死法。 这种情况下。 葵井巫女子的决意坚定? “然后床铺旁边留有遗书,写给我的。写了很多东西…例如杀死智惠的事,还有希望我替她做的事。” “替她做的事?” “她好像不希望被别人认为自己是自杀的。自己死是无所谓,可是不希望被别人当成杀死智惠的残酷人类。” “莫名其妙,你说得具体一点。” “总之她拜托我湮灭证据。从现场偷出来的手机颈绳、遗书,还有用来自杀,同时也是杀死智惠的凶器…丝带。其它还有很多。” “啊啊…原来如此。”零崎缓缓点头,接着仰头望天。“我终于明白了。所以说,你接受了她的拜托。原来如此因此才会出现那么奇怪的反应啊。我明白了,问题就是‘时间’吧?你十一点出门,十分钟后抵达葵井的公寓,警察十分钟抵达,你们十分钟后到了府警,这时正好是十二点的话…约莫有三十分左右的空档。因此问题就是你在这三十分之间做了什么吗?” “嗯,话虽如此,走廊上有一堆监视摄影机,也不能离开房间,更不能不报警。那么,你觉得我是怎么做的?” “你离开公寓时确实被搜身了…那么…莫非你吃掉了吗?” “嗯。”我点点头。 说到这里,任谁都应该搞懂了。 更何况是零崎人识。 “吃掉了吗?” “嗯,很好吃。”我轻描淡写地说:“听说做这种事的人有一种专门用语叫‘stuffer’。不过…这不是重点,哎,就算是我,无法消化的东西也吃不下肚。我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报警。原本打算一直忍到回家为止,最后忍不住在府警吐了。” “把证据全部吃掉咧…”零崎傻眼道:“这包括凶器的丝带吧?意思就是你连杀人道具都吃掉啰?你这样还算精神正常吗?” “对啊,我想是不太正常。” “为什么要答应葵井的要求?假装没看见不就得了?何必干这么危险的事?” “嗯,这是因为…该说是自寻烦恼吗?这就像是一种赎罪。”我将视线移开零崎说道:“总之,葵井巫女子的死亡真相到此为止。就是自杀。老实说,所有事件原本应该就此结束的…” “你的意思是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件?” “嗯。”我叹了一口气。“真是的…这完全是意外。”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贵宫那件。贵宫为什么要杀宇佐美?” “这完全是我个人的推测。这是发生在我的范围外的事件。可是,我的推测大概差不了多少。因为是经常发生的无聊杀人事件。”我说:“关于巫女子的死亡,无伊实可能早已察觉事情有异。嗯,说不定巫女子自杀前就对她坦承一切了。无论如何,我们就假设无伊实发现杀死智惠的是巫女子,巫女子的死是自杀。” “喔。” “所以该怎么办?这个情况…” 为了其它某人。 为了不是自己的某人。 “…自己能够为了巫女子做什么?零崎,是你的话会怎么办?” “不怎么办,因为葵井已经死了嘛。” 正如他所言。 而且零崎就算对方还活着,也不会替对方做任何事吧。我也不会做任何事。只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无伊实却想要替她做些什么。一个是复仇,一个是守护她。” “…复仇是指杀死你吗?嗯,毕竟你甩了葵井嘛,这也是很正常的。就跟我说的一样吧?葵井爱上你了。” “别说得洋洋得意的样子。这种事其实我也略有所觉。” “发现了还假装没看见吗?这样被杀还真是没理由怪别人了。这先不管,‘守护她’是什么意思?杀死宇佐美为什么就可以守护葵井?” “就跟我做的事一样。无伊实想要守护巫女子的名誉。简单说…如果发生‘第三个事件’,就没有人怀疑第二个事件的被害者巫女子是杀死好友的犯人了。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算你说得没错。为什么是宇佐美?既然如此,杀其它人也无所谓吧?没有故意杀死朋友的必要。” “正因为是朋友啊。智惠、巫女子接连被杀,接下来如果杀死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搞不好不会被当成‘第三个事件’。因此被害人若不是宇佐美秋春…就是我了。嗯,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零崎。既然如此,杀死我不就好了吗?正是如此。不过…我可不是为了耍酷或好奇才住在那种骨董公寓里的喔。没有任何地方比那里更难被杀的了。” 单薄的墙壁,以及无法掩盖脚步声的走廊。不论是想偷偷潜入、与他人争吵,或者杀死任何人,在那栋公寓里都是不可能的任务。 “所以第二条路就是杀死宇佐美?可是…就算葵井对贵宫来说是朋友,宇佐美也是朋友吧?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原本也对此感到疑问。而且智惠应该也是无伊实的朋友。居然原谅杀死智惠的巫女子,这究竟是什么心态?因此我就问她了。结果无伊实这么回答我:‘优先顺位的问题’。总之在无伊实的心里,死亡的巫女子比活着的秋春君重要,犯人巫女子比被害者智惠有价值。” “真是差劲透顶。宇佐美这小子最可怜了。” “或许是这样…” 预测自己将被杀死的秋春君,表示自己了无牵挂的秋春君,他究竟预测到多少的真实?我并不知道。老实说我也无从猜想。此时说出“秋春君是在明白一切真实的情况下被无伊实杀死的”是否有些过度浪漫?然而,倘若真是如此,这次的事件中,唯一值得尊敬的存在就是宇佐美秋春。 因为换句话说, 这就等于接纳朋友的一切。 “嗯。” 零崎犹如“沉思者”般思考良久,最后松开双手抬头。 “道理我明白,可是有跟葵井事件一样的疑问。这是基于贵宫是犯人的前提吧?葵井那件事有遗书也就算了,但贵宫只能做金田一式的推理喔。你不是透过电话,没有任何证据就察觉真相了吗?因为嫌犯只剩你跟贵宫嘛。” “莫非你不喜欢横沟?”(注:横沟正史…以金田一系列著名的本格派推理作家…) 从刚才开始,零崎的态度里就充满了对金田一的敌意。“没有。”可是他摇头说道:“不过封面太可怕了,我只看过连续剧。老实说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喔…” “所以,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你仔细想想看,我有问过沙咲小姐吧?” “啊啊,有没有‘X/Y’这个东西吗?那又怎么了?你不是说这没关系吗?” “式子本身的意思没有关系。秋春君的时候它只是单纯的符号。它只有在智惠的事件其有含意。是故,秋春君的杀害现场出现这个记号,代表一个很奇怪的意义。” “是什么?” “现场留有‘X/Y’的这个情报…是秘密喔。只有警察知道的情报。一开始沙咲小姐完全没有谈及这件事。其它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非法入侵的我和你。另外就是…被我问到‘X/Y是什么?’的对象。” 换言之,就是哀川小姐、巫女子和无伊实三个人。 “不,还有其它人知道吧?例如警方相关人士。” “正是如此。其它还有很多人。可是啊,认定那是死亡讯息的只有无伊实。” “啊啊,警方的见解认为那不是死亡讯息,而是犯人留下的吗?这又怎么了?” “秋春君的事件时,沙咲小姐说‘有被害者本人书写的痕迹…可为什么只有这次有?我认为这是犯人为了强调这是‘第三个事件’,在下手杀害前胁迫他写下的。’ “这种想法必须认定那是死亡讯息才会出现吗?不过贵宫不知道吗?‘X/Y’的意义。” “或许吧。” 倘若她知道那个意思,即便想要强调事件的连贯性,大概也不会使用那个式子了。 “光凭这点,你就知道犯人是贵宫?” “嗯,当然不只这些,其中也包含我的推测。觉得这很像无伊实的行径之类的。因为无伊实对巫女子的诚挚友惰,就连我都大为感动。” “骗子。”零崎嗤笑。 “我已经不相信你说的话了。说什么旁观者,我看你根本就是大骗子。”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别将错就错。”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若无其事地说:“你好像没有其它问题了,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吧?” “虽然称不上功成圆满…啊…该怎么说呢?这样子听完一个谜团,就好像…” “杰作?” “不,是戏言。”零崎如此说道,仿佛真的听了一个极度无趣的笑话。 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十分怪诞,非常扭曲,极度无情,犹似笑话,宛如滑稽,仿若无情,令人不忍目睹的那种形状。 结果… 不得不去想… 纵使意志再三拒绝思考… 脑髓依然继续自动思考… 谁是坏人?谁做了什么坏事? 这件事本身或许很简单吧?谁都可以理解…谁都可以感同身受…谁都可以为之同情的切身问题… 因此才令人作呕。 不明白。 倘若能够放弃,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我不会问你详细情况”零崎别开脸孔,不耐烦地说:“因为就算再如何逼间,你也只会随便敷衍。关于这方面姑且就算了。” “怎么了?这么轻易撒手。” “我也有很多考量哪。不过戏言玩家,你就让我问一个问题。” “什么事?杀人鬼。” “你的感想呢?” “嗯?什么意思?” “你身旁死了三个人,我想问你对此有何感想。” 零崎语气忽然显得兴味盎然。 态度就像窥视镜子而欣喜不已的天真少年。“杀死朋友、杀死自己、为了朋友杀人、为了朋友被杀,最后连你本人也差点被杀。有什么感想?” “…” 直截了当,我完全无法模仿的询问方式。 我正想双手抱胸做出沉思的姿态,争取一点时间,可是手指骨折,连抱胸的动作都做不好。 “零崎,我对这一连串的事件是这么想的。” “喔…你说说看吧。” “这次说太多话了,手指很痛,喉咙也很痛。” “…” 零崎静止。表情一阵痉挛,但接着“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爆笑,然后说:“我想也是。总之…你即使朋友死了也没有任何感想?” “不,即便是我,朋友死了还是很震惊的。可是,我跟他们毕竟才刚认识。” 跟我最接近的是江本智惠, 但正因为最接近, 亦是最遥远的吧。 对于葵井巫女子的情意,我既无法回报相同的情意,也没有贵宫那种积极的感情。 甚至没有宇佐美秋春的清高情操。 “你还真是不自由哪。” “倒也不会。” “不自由啦。你不是自己束缚着自己吗?” “至少比被他人束缚好。基本上,零崎你就自由了?对你来说的自由,就是杀人吗?” “啊…对我来说的自由啊。”零崎意有所指地嗤嗤笑了。“老实说,我很讨厌自由这个字,最讨厌了。鸡皮疙痞都起来了。” “我也不是很喜欢。” “这个字听起来很廉价哪,在这个国家。这种东西俯拾皆是。根本就是借口。就像染金发是老子的自由之类的。真是愚蠢。不过我向来为所欲为,自由云云怎样都无所谓。被他人束缚也好,被自己束缚也好,都恕难从命。”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那么,如果我没有忍耐的话,就会变成你这样了。” “意思是我忍耐的话,就会变成你吗?” 这个。 这个未免太。 “唯独这件事敬谢不敏哪。” “嗯…啊,敬谢不敏。” 零崎笑了,我没有笑。 在我们闲扯淡之际,医院已在眼前。我和零崎不知何时停步交谈。完全没有察觉,看来这也是说太多话了。 我们接着开始讨论跟事毫无关系的事。 只跟我们两人有关的事。 大概两小时左右。 对人生没有任何意义的无谓琐事,对世界毫无益处或害处的杂事。 时而由零崎提出。 时而由我提出。 如果有三个愿望会祈求什么?如果有一亿圆日币会如何使用?等边三角形和正三角形哪个比较漂亮?公里和公斤哪个比较大?想加入黄金拂晓团还是蔷薇十字团?一百一十五乘一百一十五的幻方(Magic Square)能否成立?88黑白棋究竟是什么情况? 宛如感情融洽的好友。 但我不是零崎的朋友, 零崎亦不是我的朋友。 这几乎就像是自言自语。 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谈话。 既不觉得快乐, 也不觉得无聊。 重新检阅自己这十九年来, 究竟过着何种生活的行为。 光的反射。 零崎人识。 我想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时间。 但就连这个魔法般的时钟指针, 也徐徐接近零了。 “那疑问也冰解了。”于是零崎说道:“差不多该道别了吗?” “说得也是。” 我毫无抗拒地表示同意。 “打发了不少时间呢。”零崎从刚才坐着的扶手站起。 “喂!”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接下来会一直住在京都?” “天晓得,其实我是飘浮不定的人。上大学的期间会在这里,不过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休学。” “是吗?那么这个世界中,你未来绝对不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是啊…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很多,例如南极或北极这种。”我思忖片刻,说出早已决定的答案。“绝对不想去的地方是美国德州,尤其是休斯顿。只有那里是全身骨折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是吗?”零崎点点头。 “那我就到那附近去好了。” “你会说英文吗?” “我有上国中喔,而且说不通的家伙用刀子捅他就好了。不过…”零崎略微挖苦似的说:“你的刀子是捅不了人的。” 我对那句台词的嘲讽耸耸肩。 “总之,应该没机会再见了。” “无所谓吧?又不是见了会开心的人。” “那倒也是。” 事实上正如他所言。而且我既不渴望见到零崎,他大概也是一样。这原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邂逅,这个结果比较正确。 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重新正视自己的深处、最黑暗的部份。 “喂,零崎。” “什么事?” “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啦,怎么可能有?顺道一提,我最讨厌的人是自己。不,是你吧?这又怎么了?” “我有。” 零崎先是有些诧异, 接着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我上次说谎。” “是吗?”零崎说。 “那么,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之处了。” “应该是吧。” “机会难得,你就继续保持吧。你可别变成我这样哪。” “你也是。” 零崎背向我朝今出川通走去,我也背向零崎朝医院柜台走去。 两人什么都没说, 不过大概都在想同一件事。 “接下来…” 对我来说,故事这样就结束了。 然而,就算镜子彼端的世界解体一、两个,一想到至少还有两个不愿就此结束的人类,不禁感到有些郁郁寡欢。 这亦是一种因果循环。 “真是因果报应的人生哪,人间失格。” 不良制品如此低语。 自言自语。 终章 未完世界 除了左手大拇指以外,所有手指都打上石膏,在医生吩咐“安心静养的话,两个星期左右…可以恢复正常生活”的第二天,我前往玖渚位于京都第一的高级住宅区,城咲的大楼。 原想帅气十足地骑着巫女子的遗物伟士牌前往,可是打了石膏的双手终究无法骑车,最后只好放弃。想要享受伟士牌的兜风快感,看来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行。 这个石膏比想像中更为不便。一开始以为“不能弯曲手指而己,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才一个晚上,就深深体会日常生活上的诸多不便。就连换衣服都是一大难题。未来日子可能会为邻居美衣子小姐带来莫大的困扰,我不禁悲观地胡思乱想。 如此这般,交通手段是步行。三小时以上的路程对伤患来说有一点辛苦,其实也可以搭乘巴士或出租车,不过手指的治疗费用也很庞大,于是决定节省一下。 “…不过,那个人大概也在吧” 一边喃喃自语,终于抵达城咲,来到玖渚住的大楼面前。奢豪的砖造建筑,与其说是大楼,更像是一座要塞。这栋大楼的三十一和三十二两层楼属于玖渚友。 轻松穿过犹如岩石般盘据于玄关大厅里的警备人员(他们都认识我),电梯在一楼。按下按钮,电梯门开启,进入电梯。使用钥匙打开盒子,三十一和三十二楼的按钮出现,我按下三十二楼的按钮。 重力狂飙的感觉持续一分钟左右。 走出停止的电梯,来到正前方的铁板门扉。虽然跟我的公寓相提并论有些不伦不类,不过玖渚的房间也没有对讲机。造访玖渚的人屈指可数,也不需要那种东西。 使用钥匙和比对指纹后,房门开启,我进入室内。 “小友,是我,我要进来啰…” 边说边走在木板走廊(走廊这种说法其实不太恰当,因为这里已经比我的房间宽敞了)。下方三十一楼的所有墙壁都已打通,放置了一台极度庞大的电脑,而三十二楼的隔局则宛如迷宫,记忆力欠佳的我微微迟疑。嗯,玖渚是在哪里呢? 早知道就该先打电话给她,不过我现在的手指也无法使用手机。只有左手大拇指能够运用自如,努力的话倒也不是办不到,但我提不起劲做这么麻烦的事。 “小友,你在哪?” 我边喊边在走廊步行。这一带的地板开始出现不知所云的电线和莫名其妙的电缆…我虽然来过这里无数次了,不过对完全不懂机械工学、电子工学的我来说,这里犹如一个魔法王国。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绊倒,必须时时注意四周。 “小友,是我喔…你在家吧?” “哟…在这里…在这里…” 响应的声音并非玖渚所有。 一如预料的红色声音。 “…” 不,声音当然不可能有颜色。 “原本还期待她也许不在这里啊…” 人生终究没有这么简单吗? 我朝声音来源走去,来到一个五坪左右的空荡房间。恶质笑话般过度宽敞的这栋大楼,即使是玖渚友也无法用完,因此也有这种多余的空房间。不过,这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话说回来,倘若没有这种房间,也没办法招待贵客… “哟!好久不见。” “哇哇哇哇,原来是阿伊呀。” 哀川小姐和玖渚友在房间里面对面,畅饮罐装可乐。 夏威夷蓝色的秀发、小孩般娇小的身躯,以及天然纯度百分之一百的笑容。好久不见的玖渚友。从黄金周到现在,约莫一个月,却有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犹如回到该归去之处。 或者该说是乡愁? “哇哇哇,阿伊,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好像变胖了?” “皮肤硬化了,是思春期心因性皮肤硬化症。” “喔…原来如此…” “别随便当真!遇上一点麻烦,包括脸上的伤,痊愈大概要两周吧。” “哇哇哇,好厉害哟~~好帅气耶~~阿伊帅毙了!喔耶!这是被念佛之铁弄的吗?” “不,别再提什么念佛之铁了。” 我说完,在从两人位置来看,约莫是等边三角形的顶点处坐下。接着,朝骇人的对象看去。 “你好,润小姐。” “哈啰,男主角。” 哀川小姐单手拿着可乐,对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仍旧是一副坏胚子的模样,不过难得心情似乎不错。哀川小姐的心情就像山中天气般阴晴不定,因此这方面也很难判断。 “你在玖渚的秘密基地做什么?还在套问拦路杀人鬼的情报吗?” “不不不,不是这样。拦路杀人鬼的事件也已经解决了。” “真的吗?” “嗯。”哀川小姐颔首。 “刚才正在说这件事哩,阿伊。阿伊也要参加吗?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美娇娘喔。” “不,我没什么兴趣。” 这是骗人的。 话虽如此,零崎不是说他接下来要去美国吗?也许在机场附近被哀川小姐抓到,终于被她解决了。 若是这样,还真是节哀顺变了。 走得那么潇洒,这种后记实在太悲惨了。 太惨不忍睹啦,零崎人识。 “嗯,玖渚…”哀川小姐对玖渚说:“在你的地盘这样说很不好意思,你可以离开一下吗?我有些话要跟阿伊说。” “唔咿?”玖渚友头一歪。“是秘密吗?” “对。” “嗯!人家知道了。” 玖渚说完站起,啪咯啪咯地离开房间。她大概是直接到某个房间玩电脑去了。跟只会玩八皇后的我不同,玖渚有用不完的打发时间方法。 两人独处后,我向哀川小姐说:“你这样好像是把玖渚赶出去一样。” “我是把她赶出去没错。你也不想在那丫头面前谈正经事吧?”哀川小姐满不在乎地说:“小哥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别这么生气嘛。只要有人不把小友当一回事,你这家伙就很容易变脸哪。” “既然如此,换个地点不就好了?” “这也不行,我也是非常忙碌的。明天还得去北海道,离开这里后就要出发了。老实说,我还以为没机会遇上小哥呢。” 这还真是倒霉。 “所以…”不可能以道理说赢这个人,我于是放弃辩驳,催促哀川小姐。“这次是什么事?” “首件是零崎那件事的报告。”哀川小姐说:“小哥也很想知道吧?我可不准你说没兴趣喔。” “倒也没错,可是已经解决了…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我终于逮到那个小鬼了,然后就是第二回合。” “然后呢?” “和解了。”哀川小姐说:“那小子不会再杀人,我也不再追他。这就是和解的条件。” “这样好吗?” “无所谓。我的工作只是阻止京都的拦路杀人鬼,对方没有要求我逮捕他。老实说,我也希望能够避免与‘零崎一贼’相互残杀,目前这样就好,目前。” 目前。 我不愿去想这个词汇里的深意,肯定是不该深入的领域。 “那么至少今后的京都街头不会再发生那个拦路杀人鬼事件了?” “就是这样。如果没有小哥的帮忙,这件事也不可能有此结果,我很感谢喔。”哀川小姐装模作样地说。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那差不多该叫玖渚回…” “然后昨晚,”哀川小姐打断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我。“我那时问了人识君很多事情…” “他告诉你的吗?” “是我问他的。”哀川小姐用膝盖蹭到我的旁边。“例如:你的事情、你的事情、你的事情等等。” “不太好的感觉哪…” 那个臭小子,偏偏就对哀川小姐叽哩呱啦说了一堆…呃,唉,我也干过相同的事。他之所以说什么“我也有很多考量…”,原来如此,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虽然如此,”哀川小姐故作钦佩地说:“真是了不起的推理哪…哎呀呀,哀川大师很吃惊喔。没想到江本智惠在你离开公寓时被杀,巫女子又自杀了,完全出乎意料。” “你看起来很假喔,润小姐。” “别这么认真嘛。我也不是什么都要跟你作对的,真的很想跟小哥好好相处喔…可是呀,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什么事?” 哀川小姐并未立刻回答。仿佛窥探我的反应般地沉默半响才道:“就是关于这件事。” “总之润小姐又对我的推理有所不满吗?” “不是,我对小哥的推理没有任何不满。可是,对小哥这个人有一堆不满。” “…” “你好像把零崎唬得团团转的…不过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明吧?” “当然有。可是全部都是琐碎小事。细微末节,怎么说明都可以,反过来说,就是我甚至无法听任想像的部份,所以…” “举例来说,葵井巫女子杀死江本智惠子的理由啦。” “这是…” 这是没有跟零崎说的事。 “还有举例来说,犯人从现场偷走手机颈绳的理由啦。” “谁知道…” “另外,就算说有遗书…像你这种任性妄为的懒散小哥,怎么可能煞费周章地将女生的自杀布置成他杀呢?不,基本上呀,我最在意的一件事是…小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未置一词。 “根据你的说法,听起来就像是看见葵井巫女子的遗书才初次察觉真相…不过,当然不可能是这样。”哀川小姐笑盈盈地说:“所以说,是从什么时候?” 哀川小姐见我不发一语,于是说:“我不是随便赞美别人的人,不过我认为你相当了不起。因此实在很难相信你是直到看了葵井巫女子的遗书,才明白事情的真相。” “是润小姐高佑我了,我没有那么了不…” “那么,要我提出具体的证据吗?对了,例如小哥好像对零崎说‘我不可能因为看见朋友的绞杀尸体,就感到身体不适’,可是我发现比这更奇怪的事喔。这种‘不像你的行为’其它还有喔。” “什么事。”虽然知道哀川小姐会如何回答,我却毅然反问“我一点都没有感觉。” “你最早被沙咲问话的时候。沙咲问你关于江本的那通电话,你说了什么?‘绝对是江本’、‘我不可能忘记听过一次的声音’…之类有的没的…不是吗…你至今露了这么多手差劲记忆力,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哀川小姐戏谑似的拍了两下我的肩膀。“小哥那毁灭性的记忆凭什么做这种保证。透过手机听见第一次见面的人的声音,不可能保证这种事。正因为如此,巫女子才想到使用这种诡计,不是吗。她期待的正是你的差劲记忆力。既然如此,至少你不可能说出‘绝对’这种话。” “所以?” “所以你是故意对沙咲说谎。这个理由是什么呢?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的事情没办法说谎,但知道的事情就可以胡诌…沙咲告诉你江本被杀的时候,你就已经察觉事件的真相…葵井使用的诡计和绞杀江本智惠的犯人…不是吗?” 不容置喙的口吻。 缄默根本没有意义。面对这个朱色的全能者,这种行为与其说是无价值,根本就是无意义。 “我并非在那时察觉所有答案。”我较为老实地回答。 “那时完全没有证据,只不过是猜测。只不过是暗自猜想,如果使用这种手法应该可行。称不上是推断…但是润小姐,假如真的是这样,假如我那时真的发现了…又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了,问题可大了。如果你只是‘为了包庇朋友’而说谎,我也不打算插手。每个人都会为了朋友说谎,想要帮助朋友。可是问题是你跟葵井巫女子并不是朋友哪。姑且不管葵井是怎么想的,你并不把她当朋友。只不过是认识,只不过是同班同学。换言之你不是包庇她,只不过是单纯地保留。” 保留。 为了什么时间? 这是为了完成决断的必要时间。 要给予?还是掠夺? “然后你在那一天,弹劾了葵井巫女子。‘你能否容许自己的存在?’之类有的没有的。” “…简直就像是亲眼目睹一切,难不成你真的在场?” 这么说来,哀川小姐好像看见我和巫女子在一起?倘若在那之后,被哀川小姐尾随的话… 杀气满分的零崎和超级外行的无伊实也就算了,要是被哀川小姐跟踪,就连我亦无从察觉。 然而,哀川小姐却否定了。 “我没看见,不过可以推测出你大概会这么说…我跟零崎的意见相同,彻头彻尾不相信杀人的家伙会因为良心谴责而自杀。会后悔的家伙从一开始就不会杀人。” “…可是根据统计,有数成的杀人犯会自杀喔。” “统计?小哥活了二十年,找到的借口竟然是统计?”哀川小姐嘲讽似的眯起单眼,以纤鼻对我嗤笑。“我才不相信这种白痴的东西咧…因为机率只有十万分之一的事,往往在第一次发生。因为最早遇见的对手,就是一百万分之一的天才。命中率越低,就越容易发生。统计?无聊透顶、无聊透顶…奇迹这玩意是一钱不值的次级品。” “…” 乱七八糟的论点。然而,既然是出自于哀川小姐之口,就无法反驳。就我个人的人生经验来说,完全不是哀川小姐的敌手。 “话题扯远了吗?总之葵井巫女子不是因为罪恶感而自杀的。是因为被你纠弹…不,是因为被你追问,才不得不选择死亡。” 你能否容许,自己的存在? 我明天再来。十二点左右。那时给我答案。 那时给我答案。 “…只不过被我纠弹。若是这点程度就可以刺激的良心,一开始就不会杀人了。”我套用哀川小姐的台词说:“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就自杀…” “因为呀,葵井是为了你才杀死江本的。” “…” “啊啊,‘为了你’说得太过分了吗?因为是葵井自作主张。你没有任何责任。总之就是单纯的嫉妒,简单来说。” 我未置可否。 哀川小姐续道:“不对任何人敞开心灵,向来保持最低限度的距离,绝对不肯接近他人的江本智惠…可是,对你却是相当亲昵嘛,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 致命伤。不良制品。 似是而非的东西。 如果巫女子是假装沉睡,偷听我们那时的对话?就像我跟美衣子小姐对话的时候,如果巫女子那时是清醒的话? “这样一想,手机颈绳不见的理由也就昭然若揭了。葵井为什么需要那种东西呢?宇佐美秋春送的礼物。可是你说溜嘴了嘛,‘很适合’之类的。很少称赞别人的你,竟然说出这种台词,因此她才抢走了。根本不需要,只是单纯地想要掠夺,才从现场拿走那种东西。这也是嫉妒吗?反正葵井巫女子就是看不惯你跟江本智惠好。” “所以就杀了她?就这点程度的动机?愚蠢至极。被这种理由杀死,被杀的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正是这样,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正因如此,你才无法原谅她吧?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残杀另一个人类的葵井巫女子。所以你才要她负责。” “你认为我会做这种事吗?” “不认为,假使这只是临时起意的犯行,假使是‘无技可施’的犯行,你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大概会原谅她吧。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是计划性犯罪,绝对不是‘酒喝多了一时冲动’。因为凶器从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哀川小姐轻轻娇笑。“你当然不可能认为她是使用丝带杀人。你好像对零崎说字佐美用来包礼物的丝带是凶器,但实则不然。” “这可不一定喔。别看丝带这样,当成绞首的凶器也…” “因为现在遗失的东西就只有刚才也提到的手机颈绳吧?警方的资料里是这么写的。既然如此,丝带并没有不见…换言之凶器是其它东西。而葵井用来自杀的布条跟杀死江本时的布条是同一件东西,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葵井造访江本的公寓以前,就已经准备好凶器了。” “…所以呢?” “所以说葵井预测到了,她感到你跟江本之间有类似的气味…氛分。因此她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假使自己的预测没错,就要杀死江本。说得也是嘛,这种诡计岂可能是一介平凡大学生所能临时想到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是笑死人了。”我一点也没有笑。“说什么朋友朋友的…结果只为了区区这点理由就痛下杀手,而且还是真心把对方当成朋友。这是真的喔,润小姐,巫女子真的很喜欢智惠。” 然而,没有喜欢到杀不了她的地步。 阻挠的话,就义无反顾地杀死。 杀死。 请为我而死吧。 发自内心如是想,这还真是了不起的神经。 “你虽然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将葵井定罪了。” “定罪吗…为免误解…润小姐,我并没有劝她自杀。为了不让巫女子‘一时冲动’自杀,我还一直等到她可以冷静讨论这件事为止我至少向她提了三个可能性:一是自杀,一是自首,另一个则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再也不要跟我有所牵扯。或者也可以选择杀死我。” “我看你大概是希望她选择杀死你吧?” “怎么可能?”我耸耸肩。 “我原本预测她会自首…可是她没有。我进入房间时,她已经自尽了。所以我…” “所以你才布置成他杀的样子吗…果然根本没有什么遗书啊?在现场留下‘X/Y’的也是你吧?” 正是如此。巫女子根本就没有拜托我做这种事。那个“吞食”全是我个人的决定。之所以没有选择自首,是不想被他人发现罪行。既然如此,至少帮她一点忙吧…这只是我的心血来潮。 老实说,也是因为感到责任。 “责任啊…我认为这是在完全没有预测到事情发展时所用的字眼。” “确实是出乎预料喔,出乎预料…事实上完全没想到。嗯,我也跟零崎和润小姐一样,其实完全不认为杀人犯会因为良心谴责而自杀。因此,看见巫女子自杀真的很吃惊。身体不适究竟是因为肚子装了无法消化的东西,还是其它原因,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润小姐。” “可是,葵井也许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死的喔。搞不好是被你逼到绝境、真的被你厌恶、变成你的敌人,才丧失希望选择死亡。”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加生气了。明明杀死了一个人,却因为这点程度就烦恼寻死,她甚至没有当犯人的资格。” “啊啊,感到责任是这个意思吗?不是对葵井,而是对江本…是这个意思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这种概念呀…可是,你对他人的好意没有任何感觉吗?尽管方向异常扭曲,不过葵井喜欢你是千真万确…”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喜欢我,这只不过是单纯的胁迫。可惜我并非公平主义者…也很讨厌基于个人情欲杀人的家伙。” “…你也对贵宫说了相同的话吗?”哀川小姐略显钦佩地说:“我最感到佩服的,是你一开始就对这个结果…就已经设想到这样的结局了。因此才故意对贵宫输入‘那是死亡讯息’的错误情报。你跟零崎说是‘贵宫误会了’,但其实是你让她误会的哪。这样一来,只要贵宫在葵井自杀之后继续发展事件,你就可以立刻察觉。就连潜入江本的公寓一事,其实只是为了取得‘一般人不可能知道的情报’,而不是为了推理。” “只不过是一点保险我没有这么精明。这种‘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的说法,实在消受不起。” 毕竟杀人的是她,被杀的是他,自杀的是她。我最后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操弄。完全不了解他人心情的我,又怎能操纵他人呢? 这真是戏言。 “沙咲和数一啊,听说昨天保护了贵宫无伊实了…贵宫好像正准备自杀。正要从屋顶一跃而下时被警方拦住了。听说她整个人完全错乱,目前呈现语无伦次的状态喔。能否恢复原状也很难说。” “是吗?” “你跟她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我立刻回答。“我不是说了?我对基于个人情欲杀人的家伙没兴趣。” “你刚才好像是说讨厌哪。” “你听错了吧?” “…”哀川小姐默不作声地瞪视我,良久后“唉…”地叹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就是你将分别只杀一个人的她们定罪,却又放过男女老幼通杀的零崎的理由吗…给予?或者掠夺吗?喂…你果然很残酷哪。” “经常有人这么说。” 哀川小姐喝完最后一滴可乐,接着“嘿咻”一声站起,俯视坐在地上的我。 “尘归尘、土归土…嗯,也罢。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你的罪与罚都是你自己的。虽然不晓得你自己怎么想,不过你没有错。倘若你有什么不是,就只有你是你这件事而已。你是你这件事是罪,你是你这件事是罚。我完全不打算发表意见喔。只不过是有一点兴趣罢了…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语气骤然变得非常轻悦,哀川小姐开玩笑似的说。可是我早已明白,这个人就是这种时候才开始发挥本领。 “什么事?” 我略显紧张地问。 “葵井的遗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 我沉默一会儿后说: “只有一句话。” “哟,是哪句话?” “我忘了,因为记忆力不好。” “…” “原本希望你可以救我。” “这真是讨厌的话哪。”哀川小姐噗嗤一笑。“不论多么厌恶都会留在心上。如果告白是最后的记忆,那就很美丽了,最后一句话竟是怨言啊?我看你一生都忘不了葵井啰。或许这正是葵井的期望吧?” “没什么…反正不出三天就忘了吧。” 尽管听来像在闹憋扭,不过这是真心话,结果多半亦是如此。我内心的讨厌记忆已达饱和状态。增加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必须背负的十字架,也不用多久就埋没了。只不过如此而己。 “我想也是。”哀川小姐说。接着眺望我一会儿,神情讥讽地一歪,说道:“你啊…其实哪种都无所谓吧?” “…” 她是在说什么跟什么呢? 因为想得太多,我已经分不清是哪个了。 但无论那是什么。 无论是何种意图的质问。 答案都只有一个。 “对。” 我静静点头。 “我想也是。”哀川小姐说。 “沙咲那里由我处理…小哥不必担心被责怪。” “责怪?什么事?” “责怪你对江本的事件谎报事实、建议葵井自杀还湮灭证据,加上隐瞒真相对贵宫多嘴。正常来说绝对不可能放过你,你可能也没有被放过的打算,不过就让我替你擦屁股吧。我不做的话,玖渚大概也会做…不过…还是让小哥欠我一个人情比较妥当。” “沙咲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想也是,因为是我教她的台词。” “是吗…” 总觉得我在各种地方欠了许多人的人惰,简直快被债务压得抬不起头来…回日本不到五个月就这样,究竟能不能在死前还清呢…… 不过对方大概会主动追讨吧。 “那下次再见啰。” “应该没机会再见了吧?” “没这回事,我觉得马上就能再见喔。” “你这样说,该不会打算明天又来玩吧?” “我就说明天要去北海道嘛…好像是不太妙的工作。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清楚。所以相当兴奋呢。” “你就算被杀也死不了的。” “你也是哪。” 哀川小姐最后留下一句:“那掰了。”就离开房间。非常简单,仿佛明天见面也不奇怪的告白 “…” 而且大概还会再见。 而且我大概又会懔于她的气势,吐露真言吧。她想必又会伴随讽刺的招牌微笑,将既已结束的故事重新完结一次吧。 解决业已完结的事实, 完结早已解件的事件。 因为这正是那个红色承包人的职责。 真是的,这真是。 这真的是。 “最后结束一切的人是你喔,哀川小姐。” 若是死在那个人手里,倒也不坏啊,我不由得如是想。 “接下来”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就算我伸手跳跃,还高了一倍的天花板。从空间容积来说,这个房间恐怕是我房间的五倍到十倍大。 这先姑且不提。 “差不多可以出来了吧,小友?” “啊唔。” 虽然不慎泄漏声音,可是,玖渚并未现身。似乎是打算这样装傻到底。这丫头脑筋这么好,为何却又如此少根筋呢?唉,至少比少根筋兼脑筋差的我好多了。 “…” “现在不出来的话,就真的没有出场的机会啰…这样好吗?” “…唔咿。这种时机真的很难拿捏呢。”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片天花板突然掀了开来。那里蹦出一张蓝发少女的脸孔。接着“嘿嘿嘿嘿嘿”羞怯怯地笑了。 “发现了吗?” “早就发现了,我想哀川小姐也发现了。” “唔…人家好不容易发现的秘密信道耶,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了?” 接着不知她在想什么,仿佛跃下游泳池般,从那个位置对着我一潜而下。我再说一次,天花板的高度是我伸手跳跃的一倍长。话虽如此,我也不能闪避,只好用肚子承受玖渚的攻击。 “阿伊,没事吗?” “怎么可能没事…”因为手指骨折,甚至没办法防御。根本就是人体肉垫。“小友…拜托你让开。我的肋骨可能断了…” “这个要求否决哟。” 小友就这样抱着被推倒在地的我。上次哀川小姐也做过相同的事,可是不同于上次,这次是堪称为全心拥抱的温柔感触。 紧密贴合。 “嘿嘿嘿~~~好久没这样了!人家最喜欢阿伊了!” “幸好是好久没这样…” 一派天真无邪的玖渚。 听过刚才的所有对话, 然而还拥抱我的玖渚。 对于残酷地将两个人类逼至绝境, 却置杀人鬼不顾的我。 没有任何责难的感情。 “…” 哀川小姐只弄错了一件事。 不过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她恐怕并未彻底理解我的本质。我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是精明之人,可是我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到无法看透。要看穿这个底端,纵使是承包人亦不可能。 我之所以不想在玖渚面前说那种事,绝对不是害怕被玖渚轻蔑。正因为绝对不可能被轻蔑,我才不想对玖渚展露自己的丑陋、自大。 宛如包容一切的爱情。 永远无法撼动的绝对密度的好意。 玖渚或许, 就连我直接杀人都可以容许。 不论我做什么都可以爱我。 这种, 爱情, 对我来说有一点。 太过沉重。 仿佛即将被挤碎。 开放、解放的情意。 我并非无法对他人产生好感,只不过无法忍受他人对我真有好感。 不管巫女子对我投注多少爱情,我能够回报她的,也只有对杀人者的怨恨。即使巫女子的行动都是为了我,我也只能将之视为杀人行为。 因此才是不良制品。 因此才是人间失格。 “真是戏言。” “嗯?”玖渚微微抬起身体,一脸不可思议。“阿伊,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说。” “嗯…啊,对了,阿伊,要不要一起去旅行?” “旅行?真难得,家里蹲的你要去旅行。” “嗯…人家其实也觉得很麻烦呢,不过既然是为了救人,就没办法啰。” “原来如此…好,去吧。而且最近都没来看你。” “嗯!”玖渚喜不自胜地笑了。 玖渚不知道其它表情。 可是我连这种表情都不知道。 无法以笑容响应他人笑容… 这的确是自卑感哪,智惠。 我有些自嘲地想着。 “什么时候出发?” “要准备很多东西…因为卿壹郎博士的地方很远喔~~~不过是为了救小兔嘛。等阿伊伤势痊愈比较好,人家想七月初左右出发。” “是吗?知道了。” “要在月历上画圈圈喔。” 玖渚“嘻嘻嘻”地笑了。 我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嗯,玖渚。”于是说道。 “你知道‘X/Y’是什么吗?” “嗯?”玖渚脖子一歪。“那是什么?算式?” “不是死亡讯息…不过也可以这样想。” “嗯…”玖渚想了一秒钟左右。“啊,莫非是草书?” “对。” “那就很简单啰。就是对着镜子嘛,然后回转处理!” 草写的X/Y 对着镜子 翻转180度 玖渚说得非常简单。 “没错。”我回答。 巫女子是以这种心情留下这个记号的?宛如死亡讯息,在智惠的身体旁边留下这个记号吗? 这件事真的只能猜测,但也猜得出来。 巫女子大概是, 不想杀智惠吧。 而无伊实也是, 不想杀秋春吧。 “可是我…” 可是我或许真的想要杀死, 巫女子和无伊实也未可知。 毕竟镜子彼端的我是杀人鬼。 “…” 无论如何,她所留下的这个充满矛盾的记号,我确实收到了。既然如此,这样就够了吧? 可惜这个记号必须透过镜子彼端,然而就连那面镜子都已破碎。 一个世界崩塌了。 若然… 我看着玖渚。 若然,我又何时会毁灭呢? 那个可恨的超越者说过“再两年”,可是比我更爱说谎的那个人,实在难以相信她会说实话。纵使她并未说谎,我也不认为自己的精神状态可以撑那么久。 姑且不管精神,我根本就没有心灵。 无论如何,时刻终将到来。 应该比喻为最终审判的时刻。 “唔~~阿伊怎么了~~~” 玖渚杏眼大睁。 纯真的大眼睛。 蓝色秀发。 跟五年前完全一样。 而今是那时的五年后。 时刻终将到来。 无法忍受多个重担… 这名少女寻求毁灭的时刻。 那个冲动。 即使如此,玖渚依旧会原谅我吧。 不论是被杀死,或者被毁灭,她都会原谅我吧。就像五年前一般,若无其事地,对我展露天真无邪的笑容吧。 原谅不等于救赎。 尽管充满了戏言。 在那种事情发生之前。 不是基于个人情欲,而是基于极端原始的私利私欲,犹如将一切导向正轨般。 将我。 快点将我…. “小友。” “嗯?” “我喜欢你。” 只是随口说说。 这是 没有内容, 非常空洞的话语。 谁都说得出来, 对谁都说得出来。 没有质量, 纯粹的单字。 玖渚友。 “人家也最喜欢阿伊了。” 笑着响应。 仅只如此。 结局仅只如此… “我最喜欢这样的伊君…”。 是故,“原本希望你可以救我…”。 我对此抱持的答案只有一个。 想送给巫女子的话语只有一句。 这大概, 跟智惠对我说的话一样。 而这句话, 确实非常适合我。 “别撒娇了。” 后记 呃……世人常说“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可是身为人类,终究希望能够选择手段。而且若是认真思考,假使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事情不就变得难以收拾了吗?为了达成当职业棒球选手的目的,自然必须选择练习棒球这种手段。这时说什么“不,我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对了,我要不择手段喔!”然后跑去买橄榄球,我想这种人比较可能变成橄榄球选手。再假设这时买了刀子,而且每天练习挥刀一千次。在夜晚的公园里看见他的身影,又有谁会预言他未来将成为大联盟选手?话说回来,我知道这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试着挑挑语病罢了。 不过,本书的作者即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代表选手,但仔细一想,就连这个目的到底是不是自己选择的,其实也不太确定。“喔——那你究竟为何想做这件事?”倘若被别人询问目的的目的,人类往往都会哑口无言。假使再继续追问目的的目的的目的,那肯定将面对史上最强的沉默。反过来说,如果真有人可以条理分明地解说到这种程度(‘哎,我的目的的目的的目的的目的的目的的目的是这样这样跟这样喔,很简单吧?’),的确相当惹人厌。人类果然就该像个人类,将非现实的幻想错当成目的或手段,这种生存方式比较适合人类。 本书《绞首浪漫派》里有迷失目的的杀人鬼和找不到手段的杀人犯。杀人鬼和杀人犯亦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些奇怪”,但终究没有停止他们的行为,杀人鬼继续执行手段,杀人犯继续追逐目的。而身为旁白的男主角看见这样的他们,一面侧头暗想“这群家伙真怪”,同时却将自己投影在他们身上,陷入自我厌恶的困境。话说回来,对于内心拥有丑陋部分的人来说,当然没有什么事比照镜子更不愉快了,就是这种感觉。可是,一旦一没有镜子,我们就根本看不见自己了。 本书付梓之际,跟前作《斩首循环》一样,从多到无以数计的人们那里得到协助。尤其是编辑太田克史先生和插画竹小姐,真是感激得无以复加。谢谢各位。 西尾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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