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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2)——感染犯罪 0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 1 “—你这废物!”卿壹郎博士暴跳如雷地大肆咆哮,同时用木制手杖敲打志人君。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杖的志人君应声倒地,但卿壹郎博士仍不罢休,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志人君倒地不起的身躯,同时一再怒叱:“你这个废物!你这个废物!你这个废物!” 我们看着那幅景象。 哑口无言地看着那幅景象。 斜道卿壹郎、神足雏善、根尾古新、三好心视、春日井春日、宇濑美幸、大垣志人,加上铃无音音、玖渚友和我,十人集聚在第一栋的那间会客室。换言之,除了“她”以外,目前研究所内的成员都在这里。 “……” 事发至今一个多小时,可是警方尚未抵达。美幸小姐发现尸体后就立刻报案,但这里毕竟是深山,加上凌晨又下了一场大雨。尽管并未造成山崩,但多少也延误了警方的预定抵达时间。 杀人事件。 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毫无现实感,但想必就是这么一回事。难以想像昨天那个侃侃而谈的兔吊木垓辅惨遭杀害,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恶……今天不是该我先提问了吗……” 我看着挨打受骂的志人君,嘴里喃喃说着。若能提问,我会问那个男人什么呢?一方面觉得有什么该问的,另一方面又觉得没有。到头来,兔吊木还是顺利逃过我的逼问,姑且不管这是不是他所冀望的结果。 “请不要再打了。”美幸小姐拉住博士的手臂。“博士,请冷静下来……” “闭嘴!”卿壹郎博士甩开美幸小姐,甚至像对待志人君一样用手杖殴打她。美幸小姐捂住脸似的伸臂抵挡手杖,同时轻声哀号,倒向地板。 “你们所有人都想阻挠我!”博士边说边朝美幸小姐的背脊一踹。 “……” 这么容易崩溃吗? 人类这种生物。 此刻在我眼前大发雷霆的矮小老人,身上早已看不见任何威严和原先那种老练的气氛,完全找不到一丝昨日那种氛围。此刻的他就宛如心爱玩具遭人弄坏,幼稚无知、爱闹脾气的儿童。人类就是如此容易堕落,不论是什么来头也好,就连以非凡气魄震慑我的那个斜道卿壹郎亦然。 是故,要是换成我的话。 “难看死了,斜道博士。” 卿壹郎博士又举起手杖,打算敲打美幸小姐时,室内响起一道利箭般的声音。博士闻言,手臂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声音主人是铃无小姐。 她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先是鄙夷似的朝博士扬起下颚,接着真正投以蔑视的目光。 “切,打着‘堕落三昧’这种吓死人的名字,还以为有多厉害,本姑娘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你是如此无聊的生物,简直是无聊透顶。活了六十年的大男人,居然因为一个人被杀就惊慌失措,对妇孺动手动脚,还没了解情况,就在那大吵大闹。真是难看死了、难看死了、难看死了。” “闭嘴!不到三十岁的小丫头竟赶对我大放厥词?明明就一无所知!” 博士怒叱,将手杖扔向铃无小姐。铃无小姐非但没有闪躲,就连眼睛都没有眨。杖尖不偏不倚地击中她的额头,但铃无小姐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依然继续对博士投以蔑视的目光。 那双眼仿佛看着无聊透顶的生物,曾被铃无小姐用那种眼神注视过一次的我,不难察觉此刻博士的心情,那是让当事人品尝自身卑微与低劣的目光。 “你……竟敢用那种眼神看我——” “博士!请住手!”倒在地上的志人君叫道:“请冷静……请冷静下来!” “冷静?这种情况教我如何冷静?那个东西一死……”博士再度转向志人君。“那个东西一死,少了那个东西,现在该怎么办?不久等于一切都结束了?迄今累积的东西全都泡汤啦!” 那个东西——兔吊木垓辅。 “……是谁?”博士朝众人所在的圆桌射来充满无限敌意的眼神。“是谁杀了那个东西?是谁干的好事?究竟是谁?为什么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犯人就在你们之中吧?寡廉鲜耻的悖德者!” 博士狂嗥,双手拍打桌面,但无人回应。并非心生畏惧,单纯只是众人都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罢了。 铃无小姐仿佛认定博士“甚至没有映照在眼里的价值”,转开目光。大概是刚才的手杖所伤,额头微微渗血,但她毫不在意,看起来既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至于她旁边的玖渚,只是默默地观察这一切。 “……真是戏言哪。” 事情的开端——不晓得能否这样形容,总之最早察觉事情有异的是志人君,他今天早上没接到吐吊木的联络电话。因为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睡过头、一时忘记、恶作剧等等非常有兔吊木风格的理由——志人君并未放在心上,主动拨电话联络,但对方还是没有回应。 志人君感觉情况跟平时不太一样,便向博士和美幸小姐报告。博士得知后要他去看看情况,志人君便依命前往。据说这时大约是六点半左右。 然后,志人君发现了那个东西——浑身是血,全身上下惨遭刀械蹂躏的兔吊木,目睹了那个“悖德者”用一整面墙展现的杀人艺术。 大垣志人是第一个发现兔吊木垓辅尸体的人。 “……悖德者吗……” 虽然不晓得博士为何使用这个字眼,但想必就是如此。这座深山是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既然有一个人类在此遇害,犯人必然就在幸存者之内,换言之—— 换言之,就是丑陋恶劣的发展。 “——哎呀呀,大伙冷静一下吧?”正当无可奈何的空气开始流动……不,是正当无可奈何的空气开始沉积的时候,根尾先生冷不防出声。打趣似的对众人双手一摊,落落大方地说:“再激动也无济于事,博士,对吧?现在必须先想想今后的应对之道。” “今后?”博士向根尾先生投以怫然不悦的眼神。“今后又能怎样?今后这东西早就没了,根本已经不存在了。 ” “不不不,这么马虎可不太好呦。依我看,就让干那种荒唐事的家伙负起责任吧?既然手法那么夸张,不可能没留下任何证据。只要警察一来,一定可以马上揪出犯人的,接下来——” “犯人?是你们其中的哪个?” “这种想法太狭隘啦,博士,一点都不像卿壹郎博士。喏,前几天不是有入侵者吗?也可能是外人所为。不,铁定是这样。这里虽是易守难攻的城堡,终究不是百分之百无法入侵。” ——入侵者。 一听见这个字眼,我整个人不禁僵硬,但还不至于被谁发现。 “怀疑内部人员也不能怪你,但这种想法不太好,基本上咱们——研究员根本没理由做这种事吧?因为那个东西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研究材料。” “根尾!”博士以不同于刚才的语调叱道。 “这有什么关系?”但根尾先生满不在乎地应到:“反正玖渚大小姐、这位看起来冰雪聪明的小姐,还有少年郎大概也发现了。正因如此,他们才不远千里地到咱们这里,我说得没错吧?我说大家就别再这样明欺暗骗、装模作样、相互愚弄了,现在可不是无故猜忌彼此的时候吧?” “……”“……” 根尾先生说完,分别偷觑博士和玖渚一眼,但博士神色不悦地闷不吭声,玖渚则像是根本没在听他说话,置若罔闻。“哎呀呀,”根尾先生耸耸肩,“唉,也罢,我就继续说吧?总之,因为这样,咱们这些研究员不可能杀死兔吊木,这是天经地义的。既然如此,接下来呢?难道要怀疑博士的秘书宇濑美幸女士?或者助手大垣志人君?” 倒在博士两侧的美幸小姐和志人君同时一颤。 “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晓得他们俩对博士忠心耿耿。这话或许不太好听,但大垣君的忠心程度堪称非比寻常。既然知道这种事只会另博士不快,就不可能贸然为之。所以,接下来呢?嗯啊,就不得不怀疑玖渚大小姐他们这些‘贵宾’了……” 根尾先生转向我们。 “可是这也不可能,因为他们三人明明是来拯救兔吊木的。‘拯救’这种说法咱们听起来或许不太舒服,但总之他们不可能想杀兔吊木,没错吧?”根尾先生接着又转回博士。“这么一来,博士,犯人就不在咱们之中了,这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 尽管难以称为有条不紊,但根尾先生的论点也算是合乎逻辑,博士亦不禁默然。即使再激动,精神状态再不稳,不论何等穷途落魄、衰败失意、山穷水尽,斜道卿壹郎终究无法对逻辑视而不见。 “所以,这只能判断是外人所为。既然搞得那么轰轰烈烈,我看应该是那个吧?准时跟博士敌对的研究机构干的好事。本人倒是认为‘张空机关’跟‘百夏机构’十分可疑。” “……那些人行事不可能如此夸张。” “或许吧?但终究是有可能性,所以目前还不能断定咱们之间有悖德者,对吧?没错吧?各位先生小姐。”根尾先生征询众人感想似的回头。 “……” 我想他说的没错,虽然语气有些油腔滑调, 但大概也是为了打破这股沉重气氛的手法,至少根尾先生确实让众人——尤其是博士——冷静到能够思考的程度。这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心视老师。” 我呼唤坐在离我们最远的心视老师。“咦?”老师杏眼圆睁,接着不知为何浮起浅浅一笑,转向我问道:“怎么了?小徒弟……难不成是有问题想要问咱家吗?小徒弟。” “……老师,凭你的话,光看那个应该就能推测出什么吧?”我有些紧张地说:“毕竟老师是人体解剖学的权威,应该已经知道兔吊木垓辅是如何被杀,死因为何之类的……” “嘿嘿嘿,想不到你竟也有有求于咱家的一日啊。人生虽然无趣,但也算有苟活的价值吗?”老师露出那个在休士顿经常看到的讨厌笑容。“哎,咱家也只有稍微瞟了几眼,没办法评论些什么。” “……” “应该是大量出血造成失血死亡,不然就是外伤性休克致死吧?不过这种事谁都看得出来才对。”老师并非对我,而是对众人讲述似的娓娓道来。“死亡时间是……嗯……大概是凌晨一点到三点这之间吧?” “范围挺大的嘛。” “嗯啊,这种随便看看的情况,一般都是靠尸体僵硬程度和眼球状况来推测死亡时间,不过咱家并没有触摸兔吊木先生的身体,再加上眼球又是那种状态。” 兔吊木先生那双被剪刀贯穿的眼珠。 “抱歉辜负各位的期待,不过目前咱家能说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谢谢。”我点点头,转开目光。 昨夜凌晨起的三小时……我在那段期间做了什么?记得凌晨一点左右见到春日井小姐,接着,在那之后…… “什么?什么?你是想调查不在场证明吗?少年郎。”根尾先生说:“既然如此,还有更好的方法喔,喏,宇濑小姐?” “什么?”突然被点名的美幸小姐抬头。“……什么事?” “你去查查看嘛,研究栋的进出纪录。” “……” 美幸小姐瞟了博士一眼,博士心烦气躁地丢了一句:“快去快回。” “……是。” 美幸小姐点点头,接着快步离开房间。 纪录?我对根尾先生的那句话愣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啊啊,莫非进入各个研究栋时的那些严密手续(卡片钥匙、数字密码、ID、声音及网膜辩识),每次都会在某处的中央电脑里留下纪录吗?原来如此,有纪录的话,确实就能限定犯案时间,毕竟若要进入第七栋…… “……若要进入第七栋?” 我的思考猝然停止。 对了,这不是纪录云云的问题,若要进入第七栋,势必要破解那些“严密手续”。没有事先登录资料的人员,别说是杀死兔吊木,根本就没办法进入室内。 既然如此——我转向根尾先生,根尾先生难道没发现吗?既然如此,外人根本不可能踏入第七栋。 例如红色承包人哀川润,她在模拟声音、开锁与读心术方面是无出其右者,而且若非到很远的地方,大概也找不到出其左者(当事人如此强调)。不过,那个人根本就是自称“人类最强”的自恋狂、自命不凡者,这些事或许听信一半就好了。话说回来,即便是那位哀川小姐,我想也没办法开启那扇绝缘门的。毕竟那并非机械锁,而是有严密的逻辑所建构的思考机械。 根尾先生泰然自若地将宽阔的身躯靠在椅子里,他当然不可能没发现,根尾先生不可能没发现自己的主张自相矛盾。若然,那番言论只是为了让博士冷静下来吗?——真是狡猾的人物。 我不由得这么想,而这么一想之后,我又更加冷静了。 换句话说,这个事实就代表我们三人——我、玖渚和铃无小姐——不可能犯下那件案子。没有事先接受研究员的资料登记,就不可能通过那些检查,这种结论是必然的。 “……” 基于相同理由,亦能否定她的犯案可能性。是故,犯人就在其余七人——原本就在研究所内工作的研究员之中。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进入第七栋,这是必然的结果。到此为止的推论没有重大错误,没有那种无法事后修正的错误。 我若无其事地偷觑众人,七人——卿壹郎博士、根尾先生、神足先生、春日井小姐、老师,以及志人君——还有离开会客室的美幸小姐,一共七人。不过,根尾先生刚才的发言倒也不只是为了让博士冷静,至少我就猜不出这七人之中谁有非得杀死兔吊木先生不可的动机——而且是以那么残酷的手法。尽管我猜不出来…… “不介意的话,我就自己先说了。”根尾先生道:“我昨晚一直待在自己的研究栋——第五栋。神足先生呢?” “我也是。”神足先生简短应道:“没理由半夜在外闲逛。” “咱家也是。”老师说。 “我有出去遛狗。途中遇到了这位小弟弟。” 春日井小姐对我说,我一语不发,点头同意。 “博士呢?昨晚做了什么?” “一样。”博士不悦地回答根尾先生的询问。“我一直在第一栋里,志人和宇濑也在,这种事看纪录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呢?”根尾先生将矛头转向我们。“你们昨晚做了什么呢?” “我们一直在宿舍里,只有我在下雨前出来散步片刻。” “喔,散步啊。”根尾先生耐人寻味地颔首。“原来如此,人类也会在半夜散步啊。嗯……既然如此,我们之中终究没有犯人吗?因为谁也没有接近第七栋。” 就连说话的根尾先生自己,大概都不这么认为。半夜散步、说话骗人、制造秘密,换言之这才是人类。人类不可能对他人百分之百坦诚。 “……喏,伊字诀,”铃无小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悄悄耳语道:“按照这个发展,情况好像不太妙耶。” “是吗,应该早就非常不妙了……”我斜眼偷看玖渚(仍旧一脸呆滞),一边低声回答铃无小姐。“套句博士的话,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兔吊木一死,我们来这里的意义也烟消云散,只剩下麻烦事。” 不,铃无小姐指的并非这件事,而是接下来跟警方的应对吗?不但要接受冗长的询问,而且恐怕将被视为这起事件的嫌犯,被拘禁在爱知县内好一阵子,返回京都的日子搞不好必须延期。我这种闲闲无事的大学生和玖渚那种闲闲在家的自闭症到还无妨,铃无小姐(虽然是打工)到底是有工作之人,或许她是指这种“不妙”,但铃无小姐说:“本姑娘不是指这个,意思就是局势看起来不太妙……去!每次浅野有事相求,就准没好事……这种事早就知道了……明明知道,为什么本姑娘每次、每次都……” “呃……铃无小姐?” 我猜不透陷入自我厌恶循环的铃无小姐究竟想表达什么,正当我一头雾水时,美幸小姐回来了。美幸小姐先是略显困惑地望着众人,接着迟疑地走向博士,朝他一阵耳语。 “……什么?”博士惊呼,接着对美幸小姐问道:“这是真的吗?” “是的……不会错。” 她肯定表示,尽管不知她在肯定什么,但总之美幸小姐点点头。“嗯……”博士闻言露出沉思的表情,一路走向圆桌,扶着椅子坐下。坐下之后,用手肘撑着桌面,再度陷入沉思。 “……” 美幸小姐到底跟博士说了什么? 不,这时的问题并非内容。博士听了那句话后就恢复冷静——或者该说瘦小的身躯恢复初次见面时,那种高深莫测的氛围,对我而言才是问题。虽然还不确定有何问题,但总之是一个大问题。 归根究底,就是不祥预感。确信会与老师重逢的那种不祥预感在腹中翻搅,而我的不祥预感从未落空。正如那位最恶劣的占卜师,未曾猜错任何事。 “嗯……”博士抬起低垂的脸孔,众人视线自然集中在他身上。“事情越来越不妙了,诸位。” 一听见“不妙”这个字眼,我转向铃无小姐。铃无小姐闭着眼,宛如正在沉睡,额头的血丝业已干涸。我将目光转向博士,他的脸上再度浮现那种老练的笑容。 “喂!宇濑!”博士看着美幸小姐。“你去联络门口警卫,叫他们看见警察的话,直接把他们撵走。” “咦……”美幸小姐闻言一惊。“咦?可是,要怎么……” “随便编个理由就好了,对了,就告诉他们是误报,说是小孩子……”博士望了志人君一眼。“……恶作剧之类的。” “啊……”美幸小姐茫然点头,那表情仿佛不太理解情况……不,是完全搞不懂情况。“……误报吗?” “怎么了?快去!” “……可是,为什么……” “那么……”根尾先生沉思片刻。“就可能性来说,最后进入的大垣君和玖渚大小姐都有犯罪嫌疑……但这么一来,又跟三好小姐推测的死亡时间差太多啦。博士,这样就变成不可能的犯罪啦。” “还有另一件麻烦事,根尾。”博士从容不迫的笑了。“哪,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别这么激动,好好的大男人慌成这样实在太难看了。宇濑调阅第七栋的进出纪录时,顺便查了一件事……就是包括我在内,所有研究员的进出纪录。” “咦?所有研究员……是指我们吗?” “不然是谁?”卿壹郎博士神采飞扬地说道。 或许是言谈间开始兴奋,他越说越发得意。相较之下,我感到自己的心情……或者该说是第六感,正逐渐坠入幽暗深渊。 我明白了。虽然还不确定博士想说什么,但我已经明白那将会抵达何处。正因如此,他的态度才如此悠闲。正如罗伯·布洛奇(注1)所言:“时运不济犹能欢笑者,必已觅得推委塞责之对象。” 换句俗话…… “调查结果是——因为宇濑不在,只好由我发表——没有任何人在半夜,至少是在三好说的那段时间内离开自己的研究栋。” 众人闻言,同时倒抽一口气。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春日井。” 博士说完,春日井小姐只有略微一动,对那句话几乎毫无反应。 “春日井在凌晨一点左右,离开第四栋五分钟左右,就是刚才说的‘遛狗’吧?可是这根本不必多想,因为短短五分钟不可能造就那般凄惨的结果。” “……那真多谢了。”春日井小姐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暧昧地回应博士。“在此先向博士致谢。” “……嘎?那么,意思不就是……”根尾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咦?这么一来,博士,不是越来越没理由怀疑我们了?我们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研究栋,再加上案发现场的第七栋也没有进出纪录,换言之——” “这是不可能的犯罪啊。”心视老师打断根尾先生。“你不觉得吗?小徒弟。” “……我虽然这么觉得……” 我谨慎挑选词汇,同意老师的发言。若对卿壹郎博士刚才的论调照单全收——确实就变成没有任何人进入第七栋,甚至没有任何人离开自己的研究栋。这么一来,假设用单纯的字眼来表现这种情况…… 密室。 而且在物理上非常完美。 “但是,就算这是不可能的犯罪……” 姑且不管卿壹郎博士的论调是对是错,为何必须把警察撵走?这种时候不是正该轮他们上场?我想起京都府警的双人组刑警,内心暗忖,接着不知不觉地看向博士。 博士目中无人地笑着。 “不可能?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如此无聊的东西,这世界只有可能,或是可能以前的东西。” “呃……不过博士,情况既然变得这么诡异,为什么要让警方吃闭门羹呢?”根尾先生讲出我的内心疑问。“这样完全不合逻辑,一点都不像博士。” “哎呀哎呀,喂,根尾,你要不要稍微动动脑?我都讲得这么白了,还没发现的话,你可免不了大傻瓜的污名啊。” “大傻瓜吗?”根尾先生双手抱胸。“可是,博士……” “在这里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们。” 说到此处…… 博士用下颚朝我们比了比,随着那个动作,根尾先生惊讶万分地,神足先生毫不意外地,心视老师理所当然地,春日井小姐事不关己地,志人君双眼大睁地——转向我们。 我吞了一口口水,铃无小姐依旧双眼紧闭,她说不定真的在睡觉。我朝铃无小姐旁边的玖渚友瞧了一眼,她仍然眼神空洞地呆坐在那里。或许是在思考“Raja Maharaja”(注2)和“PaRappa the Rapper”(注3)的关系,或许没有思考,总之可以确定不是正常状态。确认我方战力后(尽管看上去非常惨淡),我与众人对峙。 “你这话教人实在没办法假装没听见,斜道卿壹郎博士。”我竭力压抑激动的语气,对博士说:“这简直就像认定我们是杀死兔吊木先生的犯人,就算是博士,也有能说和不能说的话。” “咦?喂喂喂,我什么都没说哦。”博士扬起嘲弄的冷笑。“你在慌什么?或者是有什么线索?” “先是怀疑内部人员,现在换成怀疑我们吗?事情要是这么单纯就好了。那栋宿舍的确没有任何保全系统,出入很自由。可是博士,从不可能进入兔吊木先生所在的第七栋这点来看,我们的不在场证明比你们更好,没错吧?在谈什么纪录云云之前,没有进行ID登录的我们,根本不可能进入第七栋内部,更不可能离开。” “不一一解释理由,你就不肯听我的命令吗?” “不,不是这样……对不起,我立刻就去。” 美幸小姐慌慌张张地对博士鞠躬,接着又飞奔离开房间。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博士。”根尾先生盯着美幸小姐消失的房门道:“把警察撵走?这未免太疯狂了,刚才宇濑小姐偷偷告诉你什么?” “就是这件事啊,根尾,就是这件事。”卿壹郎博士咧嘴一笑。“事情不妙了。” “……这样子当然不妙啦,可是问题不是这个吧?把警察撵走的话,就能够解决事件吗?” “喂!你先听我说。” 博士委婉伸掌阻止根尾先生插嘴,接着沉默数秒,“话说回来,根尾,”博士开口道:“你的论点很奇怪哦,兔吊木的第七栋玄关设有严密的保全系统,不论是何方神圣,都不可能突破那道关口,至少‘张空’和‘百夏’是不可能的。” 博士在‘至少’的部分特别加重语气,这种行为又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重压。这位老先生到底想表达什么? “嗯啊,听你这么一讲,或许没错,是我大意了。”根尾先生闻言,装腔作势地应道:“话虽如此,这样就立刻认定是内部人员的犯行,会不会太短视了?博士,咱们不是一直一起共事的伙伴吗?博士或许是因为兔吊木先生变成那样而惊慌失措,可是就这样立刻怀疑内部人员,咱们的立场也未免……” “惊慌失措?你这人还真没礼貌,我才没这样,我非常冷静。”仿佛刚才的激昂全是我们的错觉,博士堂而皇之的说。 “不,可是博士……” “安心吧,根尾,我不可能毫无证据就怀疑内部人员吧?你想知道宇濑刚才跟我说了什么吗?” 众人对前半段的台词似乎难以苟同,但又被后半段勾起兴趣,便等着博士继续说下去。卿壹郎稍微摆摆架子, 接着道:“……昨晚‘第七栋’的玄关没留下任何开启纪录。” “……没留下?”根尾先生重复博士的话。“没留下的意思就是昨晚没有任何人进入第七栋吗?” “正是,第七栋大门的最后开启纪录是志人……玖渚大小姐和这位青年的三人组见过兔吊木之后的离开时间。按照正常想法,这个纪录不可能有错吧?根尾。” 博士这是又强调“正常想法”,就像在暗示有正常想法想不到的方法。莫非博士的意思是他已经知道犯人——悖德者是谁?事件发生至今不过一个多小时,就堂堂进入解决篇了吗?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但套句铃无小姐今天早上的话——这又不是电影,我没办法预测时间还有多久。我一方面觉得事件即将结束,又觉得刚到一半,我不可能知道还剩几页。 我无法掌握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 “那……总之,是怎么一回事?”根尾先生一改原先诙谐的态度,这次真的一头雾水,满脸疑窦地对博士说:“这样的话,事情就怪了,变成没有人进入第七栋,也许是机械故障吧?” “不可能的,这种事你也很清楚吧?” “我当然有理由。”博士说:“为何只有玖渚大小姐能解锁,而且还能清楚那些纪录的理由。基本上,撰写这个系统的主程式、七年前建构‘那种严密过头的保全系统’、以十二岁之龄创造本所素材的人,正是玖渚大小姐。 ” 博士滔滔不绝地说完,再度朝玖渚一指。 玖渚依然毫无反应,自从目睹兔吊木惨遭屠杀的尸体,她就没说过半句话中。话虽如此,倘若博士刚才所言属实…… “她可是难以置信的天才啊,彻底逾越你这种凡夫俗子的想像,就连本人亦无法完全理解。可是,正因如此,这就成为告发玖渚大小姐……你们三人的理由。” “告发?你说告发?”我站起来。“开什么玩笑?这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根本就狗屁不通!” “别这么激动,小徒弟。”心视老师介入我与博士的对话,猛然一瞧,心视老师嘴里不知何时叼着香烟,右手拿着可乐罐,这个人到底是何时去拿这些东西的?“慌成这样实在太难看了,铃无小姐刚才不是这样说?” “老师……” “话说回来,博士,你说的那些确实有点不清不楚。” 心视老师用香烟指着博士。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相当细,应该是女性抽的香烟。因为在休士顿时就有烟瘾,或许是把肺搞坏了吧? “不清不楚?三好,哪个部分?” “刚才根尾先生不也说了?他们三人是来‘拯救’兔吊木先生的,当然没理由杀死兔吊木先生。诚如博士所言,玖渚大小姐是兔吊木先生的前领袖,这么一来,不就更找不到杀他的理由了?就像研究员没有杀死兔吊木先生的理由,他们三人也没有非杀兔吊木先生不可的理由。” “你还真是缺乏想像力啊,三好。”博士说:“脑筋不能转一下吗?我们再怎么说都是学者吧?唉,你专攻生物学,或许是没办法的——” “啊!这种论调听起来就像瞧不起某些部门的研究者,一副鄙视他人的语气,自认数学和工学比生物学优秀似的,哪?春日井。” “没错。这正是理工学者以为世界是由数学公式组成的论调。寡廉鲜耻该有个程度。一定是阿拉伯数字看太多导致感受性退化了吧?” 春日井小姐与老师异口同声地抗议。 喔!理工科之间也有不同派阀吗?我还以为理工科之间的情谊坚如磐石,看来也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我想着这种与事件毫无关联的无聊事。 话说回来,春日井小姐昨天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吐槽他人,搞不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又继续胡思乱想,借此逃避现实。 “我不是这个意思……”遭受两名女性学者同声指责的博士微微苦笑。“我撤回刚才的发言,不过三好,你不觉得根尾说他们是来‘拯救’的这件事根本毫无根据吗?” “……根据吗?”老师瞥了我们一眼。“根据嘛……这个……恩,可是……” “就不能假设玖渚大小姐其实是来‘暗杀’兔吊木垓辅的吗?” “暗杀”。老师闻言亦不禁蹙眉。“什么跟什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来本所的理由就是为了杀死兔吊木,如果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才叫胡说八道!”我愤然大吼,声音大到掩盖博士的声音。“要说毫无根据,这才叫毫无根据,不是吗?玖渚为何非得杀死自己的‘朋友’和昔日‘伙伴’的兔吊木?我们根本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喂喂喂,注意你的说话态度,小伙子。”博士深藏不露地晃动双肩。“你们今后的命运就掌握在本博士手里,反倒应该感谢我把警察撵走才对,你们就没办法体会我的善意吗?” “恶意倒是可以体会,堕落三昧博士(Mad Demon)。” 博士听见我的驳斥,却只是愉快地大笑。 “可是博士,这位青年讲的也不无道理。”根尾先生问博士。“再怎么说,这种假设是不是太牵强附会了?博士的主张倒也不是无法理解,但……” “理由吗?”博士停止大笑。“根尾,你是想说玖渚大小姐没有杀死兔吊木的理由吗?” “啊……”根尾先生一时哑然。“嗯,就假设玖渚大小姐成功破解保全系统,还清除了电脑纪录吧,可是玖渚机关的相关人员——而且是非常接近中枢的相关人员,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杀死兔吊木先生。” “那可不一定喔,根尾。”博士瞟了玖渚一眼。“说来确实教人摸不着头绪,就连本博士都一头露水,搞不懂玖渚大小姐为何非杀兔吊木垓辅不可,但理由云云其实也无关紧要吧?一点都不重要,这位玖渚大小姐可是……” 博士重复刚才说过的某句台词,但后半段…… “……XXXXX” 博士还没说完后半段的部分,我的身体就动了。并非无意识的行动,而是肉体基于确信、基于自我意识、基于完全正常的意识所产生的动作,惟独思考停止了。我双拳紧握,向前方一跃,在桌面降落。正准备继续冲向博士时,右侧头部遭受重击。那是可乐罐,眼角映照出奔向我的心视老师。原来如此,刚才就觉得突然喝起可乐很不自然,心视老师早就预料到这种发展了吗?不过,我事后才想通其间道理,映照在眼里的心视老师这时只是毫无意义的影像。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看不见,听不见。红,一片赤红。血之色,血之眼,光线和声音净是血红;话虽如此,心视老师的这个行为成功让我顿了一下。当我准备再冲上前时,阻力从后方出现。从后方追来的铃无小姐扫了我一腿,我的身体在宽大的桌面微微浮起。就在这极短的刹那,铃无小姐护住我的脑袋,用浑身力量、全身体重,将我按向桌面。结实的木制桌面嘎吱作响,这或许是我的骨头的嘎吱声。来不及进行防护措施,全身承受重击的我仍拚命朝博士伸手,但那只手也被心视老师按住。被可乐罐重击的脸颊又被甩了一巴掌,老师的斥责声响起,按住我左臂的铃无小姐也念念有词。她好像在跟我说话,但我听不见,冷静!我在干什么?到底在干什么?不对,我没做错事。 我想。 我想那时的我大概疯了。 铃无小姐朝我的头部一拳挥来,在我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之前,一片赤红的左眼角落,好像捕捉到玖褚的蓝发,或许只是我眼花了。 2 当我恢复意识——意识恢复到堪称为正常的水准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座牢笼中。未经粉刷的水泥地板、墙壁、天花板,以及铁栏杆。昏暗、些许凝滞的空气,些许沉闷的氛围,忧郁的气氛。精神萎靡,想要再睡一会儿的感觉,仿佛刚做了一场噩梦;可是,跟恶劣的现实相比,噩梦或许还比较好吧?甚至让人思考这种莫名其妙之事。 啊啊,管他的!怎样都无所谓了。隐隐生疼的后脑勺还有全身上下,铃无小姐和心视老师真是出手不知轻重,完全没有手下留情。话说回来,在休士顿的时候也经常被老师揍。其中五成,不,九成以上都是排解郁闷,但剩余的一成,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是我活该讨打。虽然我完全无意回想这些陈年旧事,但回想起来,不挨打就想不通,不吃亏就停不下来,我从那时起就一直毫无长进。 “啊,阿伊,你醒了?”玖渚声音让我的意识完全苏醒。“哈啰……” “……哈啰。”我轻轻招手回应玖渚,挺起横躺在地的上半身。“呃……” 我重新环顾四周。 一如半梦半醒时的判断,这里好像是某种牢笼。我、玖渚和铃无小姐就直接坐在牢笼的地板。 “哟!伊字诀,你醒啦?太好了,太好了。本姑娘出手重了些,还担心你醒不过来呢。” “多谢关心……”我有些尴尬地对铃无小姐鞠躬。“呃……这里是哪里呢?” “第四研究栋,春日井小姐专用的研究栋地下室。” “……是吗?可是,简直就像牢笼……” “这里好像是用来收容实验动物的笼子啊。”玖渚不知为何喜滋滋地笑道:“嘻嘻嘻,人家也是第一次被关在笼子里耶!第一次真开心。” “我是第五次了……”我边说边触摸栏杆,想当然耳,栏杆不动如山。“呃……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为什么被关在笼子里?又不是人猿,这种待遇实在难以接受。” “还不是博士的指示?对了,伊字诀,你对刚才的事记得多少?” “……老实说,没多少,虽然知道被铃无小姐和心视老师痛打一顿……”我老实回答铃无小姐。“我想想……我记得早上起床之后到屋顶,然后铃无小姐叫我……” “骗人!记忆退化那么多?这样的话,解释起来就麻烦了。” “啊啊,等一下……让我再想想。”我靠着水泥墙,重新坐正。“……接下来帮玖渚绑头发……咦?啊啊,对了对了……好,我想起来了。” “是吗?”铃无小姐点点头。“这样替本姑娘省了不少工夫。” “嘻嘻嘻,阿伊的记忆力还是一样的差哩,不过被打成那样,吓得忘光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 咦?玖渚好像恢复正常了?我边想边向铃无小姐问道:“那么,我昏睡时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玖渚恢复正常,我判断问她也没用。 “简言之,博士认定我们是嫌犯。”铃无小姐道:“所以将我们关在这里。” “……非常简单明了的说明,谢了。” 第四栋,春日井小姐专用的研究栋,而且是地下室……总觉得被对方当成实验动物,不过跟囚犯相比,哪个比较好,或许是相当微妙的问题。偏偏将我们关在这种地方,那个博士比想像中更没人性。 嗯……话说回来,某起杀人事件的嫌犯正是在我的提议下被隔离监禁,原来如此,一旦自己遭到这种待遇,就是这种心情吗?虽然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但下次还是别再提那种馊主意了。 “所以,状况怎样?” “无可奈何到凄惨的程度,对了,博士好像有讲什么‘在考量今后的应对之道这段期间,就先稍微委屈几位吧?我不会对你们不利的。’” “是吗……”如果不会对我们不利的结果是监禁在地下室,要是决定对我们不利,又会是何种待遇呢?光想就叫人发寒。“……啊啊,我全部想起来了……呜哇啊!” 这时才惊叫出声的我大概非常二百五。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铃无小姐眯起一只眼看着我道:“本姑娘一个人抵抗也没用,所以决定静观其变……唉,真是的,虽然早就知道跟伊字诀一起旅行准没好事,没想到夸张到这种地步。你还真是‘事故频发体质’的最佳代言人啊,与其说是频发,这种情况或许该说是诱发。”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啊……”况且这次的事件,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没有任何责任,杀死兔吊木的既然不是我,铃无小姐的怨叹当然与我无关。“真的万万想不到……还以为这次一定平安无事的……” “嘻嘻嘻,就是因为这样,跟阿伊在一起才不会无聊啊……”玖渚眉开眼笑。“一点都不无聊,人生好快乐喔。” “……不过这次被杀的可是你的伙伴啊。” “唔?”玖渚脖子一歪。“……嗯,可是啊,事件已经结束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人类要乐观生活才行喔。” “……你这丫头就是这样。” 的确,我记得的玖渚就是这样,刚才的她只不过是一时不对劲罢了。一定是这样,目前就当成这样吧。 “总之,目前的问题是……要如何突破这个状况。” “突破啊……这又是一个了不起的目标呢。”铃无小姐当啷一声握住铁栏杆。“这玩意连本姑娘都无计可施,浅野在这里的话,或许还有办法……” “……美衣子小姐有办法劈开铁条吗?” “至少听说可以劈开魔芋……而且居合道(注4)或拔刀术练到一定程度后,听说就能劈开铁条,不过,唉,她也不在这里,说了也是白说。” “也对。”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若是拍电影的话,这时就该刚好有个换气孔,让我们可以从那里逃脱;然而,现实上不可能有那种东西,世事发展不可能总是如此幸运。哎呀呀,难怪空气如此凝滞,去!就不能再人道一点吗? 总而言之,就冷静的眼光判断,要逃出这间牢笼是决无可能之事。栏杆上附有坚固的铁栅,我们三人之中也没有开锁高手。 “话说回来……那臭老头说话真是乱七八糟、狗屁倒灶!” “喔!阿伊在别人面前这样口没遮拦,真稀奇耶。” “当然稀奇了,当然没遮拦了,哼!他们接下来该不会是想拷问我们吧?” 一想到心视老师,可能性非常高。先不管今后是否会进行拷问,举凡找茬行为,那个老师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青苗刽子手”这个盖世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这倒不至于吧?因为那个人还出手阻止阿伊耶。万一打中博士就糟了,会大大不妙喔。这么一想,心视搞不好是个大好人喔。” “大好人吗……嗯,也许吧?” 无知是一种幸福。嗯,在我失神期间,铃无小姐似乎已经跟玖渚解说过心视老师的背景资料。既然是铃无小姐,应该没有透露什么不该说的事。 “而且呀,阿伊,博士的论点不能算乱七八糟,其实也颇有道理的。” “什么?哪有道理?我看是荒诞无稽吧?那何止牵强附会,根本就强词夺理。就连还不会背九九乘法表的小学生,都能想到更好的推理。” “本姑娘倒是不会背九九乘法表呢……”铃无小姐冷不防插嘴。“还没学之前就退学了。” “……” “……” “咦?你们继续说啊?” “啊……呃……刚才说倒哪了?”因为太震惊而忘了刚才的话题。“对了,博士的推理乱七八糟,就是这样。没有人离开研究栋,没有人进出第七栋,所以玖渚一伙是犯人。什么跟什么呀?哥德巴赫猜测(注5)都比这说得通呢。” “一伙?”玖渚嗤嗤笑个不停,似乎对“一伙”这个字眼颇为中意。“嗯,一伙很棒耶,一伙。加上‘一伙’,别有一番风味,嘻嘻嘻,开玩笑的啦。” “……嗯,至少比‘一贼’好吧……别转移话题!现在已经够头大了……你告诉我博士的推理是哪里颇有道理?玖渚大小姐是‘丛集’的领袖,所以那种锁根本难不倒她?我说这根本就狗屁……” “人家打得开呀。”玖渚轻描淡写地道。 “……什么。” “那个打得开呀。”玖渚又说了一次。“而且很简单。” “很简单?” “超简单。” 玖渚的回应快得甚至不必换行,我顿时抱头苦思。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玖渚大小姐。” “博士不是说了?撰写那个系统的,基本上就是人家咩。唔,正确来说,小直和小霞也有帮忙。所以根本不必解析结构,人家原本就晓得它的构造。” 小霞——霞丘到儿先生。他是直先生的死党,套句根尾先生的话,曾经是非常接近“玖渚机关中枢”的人,至于现在……哎,不管现在如何,总之以前,玖渚与我相遇以前,他们三人总是一起行动。话虽如此,直先生和霞丘先生应该都是机械工学的外行,换句话说,这可是玖渚独立设计的。 “可是,就算这样,没工具也没用吧?要是理解结构就能开锁,大家都能成为闯空门的小偷啦。我也晓得自己房间门锁的结构,可是没钥匙的话,还是打不开。” “嗯,说得也是。”玖渚颔首。“如果不是小润,的确没办法打开。可是呀……对了,喏,阿伊,例如进入这座研究栋时,不是填写入所登记簿吗?” “啊啊,搞半天,原来你看见了呀?我还以为你打电动打得出神了。” “人家才不是在打电动咩……那时警卫不是说了?跟数位化的方式相比,那种传统的方式比较安全之类的。” “有吗?”那是很久以前的对话,我早就不记得了。“喔,所以呢?” “总而言之,意思就是高科技有高科技的缺点啰。具体来说的话,比如人家去小兔的第七栋那时就是一个好机会。乘机像小兔借一台电脑,再连到卿壹郎博士第一栋的中央电脑。接着将人家登记成新研究员,当然是用密件方式。杀死小兔之后,再把资料删除,最后用清除纪录的软体,将包括大门开关的纪录‘彻底清除’。” 光听她讲述这些步骤,好像真的很简单;可是,这只是玖渚故意大幅简化内容,实际上必须破解的障碍物、防火墙、保护程式、警报装置等等肯定多如繁星。 但若是玖渚…… 这的确有可能。玖渚友本身就已具有傲人的卓越技术,要是再加上“知悉”保全系统的内部结构的路。 想不到正如博士所言。 “因为电脑安全防护上有所谓的管理员权限,至少人家的立场的确比别人有利。话说回来,破解这类安全防护其实是小日的拿手绝活……但人家也不是不会。” “小日就是‘双重世界’(Double Flick)吗?” “喔?妈妈咪呀,阿伊的记忆力正常运转耶!不对,因为异常才是正常,所以正常运转时应该说是异常运转吗?” “你别若无其事地说这种没礼貌的话,因为兔吊木昨天提到这个名字几次,大概只少于你跟小豹。” “喔……小兔也真是难以捉摸的人哩。” 被玖渚这样说的人,我想是无药可救了,不过说死人的坏话也不太好,就算对象是那种超级怪人。兔吊木垓辅以被钉在墙上杀死……说反了?应该是被杀死钉在墙上才对。 要是听见这件事,小日、小豹、小恶那些“集团”的昔日成员会感到伤心吗?没有跟其中任何人直接接触过的我也无从得知。 “不过……那个声明似的东西又是什么?You just watch,‘DEAD BLUE’!翻成日文的话应该是‘你等着瞧吧,死线之蓝’……” “或许吧!总之就是警告人家‘不许多管闲事’吧?这算是一种‘钉’嘱吗?嘻嘻,唔,嘻嘻嘻。” 玖渚似乎觉得自己说的‘钉’嘱这个比喻很有趣,在那里咯咯笑个不停。能够对这种双关语发笑的神经,就连我也不禁退避三舍。 “多管闲事……是指你想拯救兔吊木吗?可是,如果你这叫多管闲事,那杀死他的犯人不就等于拔刀相助了?” “这个疑问目前只能暂时搁下……要讨论的话,问题就变成犯人为什么要把小兔剁成肉酱?为什么要拿走手臂?” “巴不得将尸体剁成肉酱的理由,首先想要的就是怨恨吧……” 话虽是如此,一年多未曾离开那栋建筑的兔吊木,实在想不出让人如此深恶痛绝的理由;不过,这当然只是指“这座研究机构内”——若是“集团”时代的恶行,那种下场或许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想这种情况也不能忽略。 “可是,就算你真的有办法破解那个锁,就算这样,你还是缺乏杀死兔吊木的理由……或者该说是必然性吗?更何况你到兔吊木的第七栋时,不是一直跟我和志人君在一起?先不管你跟兔吊木单独交谈的时候,况且那个房间里又没电脑,根本就不可能跟中央电脑连接吧?” “哈哈哈,伊字诀,你还真是扯三拉四。”铃无小姐对我笑。“对博士来说,这种芝麻小事根本就不重要吧?” “……这是什么意思?” “简单说,逻辑只要一丁点说得通即可,我想博士不是真的认为蓝蓝是犯人。正如伊字诀所言,问题就在于能否牵强附会,而现在正是为了拼凑逻辑的‘时间落差’。” “时间落差?” “对,博士现在……不仅是博士,想必所有研究员现在都在拼凑‘玖渚友一伙的犯案证据’。春日井小姐吗?那个人刚才说‘五小时之后就能决定你们之后的命运’,嗯,就是在伊字诀醒来之前,我们刚好在谈那件事。” “……所以呢?” “总之,阿伊。”玖渚事不关己地说:“博士可能是想把人家当成小兔的替代品。” 我顿时哑口无言,把玖渚当成——兔吊木的代替品?这,这换言之…… “不将人家交给警方的代价就是协助研究……不,是参与实验。” “这种事……这才就乱七八糟。” “对,目前的情况就是乱七八糟。”铃无小姐的态度宛如看破红尘。“虽然不晓得本姑娘和伊字诀会受到什么待遇……嗯,大概是用来控制蓝蓝的人质吧?要是本姑娘就会这样做。” “这种事……” 可是,玖渚友确实足以当兔吊木垓辅的代替品,不,应该是比兔吊木更加适合。假设博士的实验内容正如玖渚昨晚的猜测,玖渚友确实是最佳材料。兔吊木也相当不错,但玖渚可说是最适合的。 特异人类结构研究(Ultra-humanoid Dogma)。 “这种……这种事……这种事岂能容忍……” “嗳!别急着发飙,伊字诀,若要本姑娘独力压制你的怒火,可没让你全身而退的自信了。刚才幸亏有三好小姐出手相助,现在你可要有全身半数骨头骨折的觉悟啰。” “……不用担心,我很冷静。”我边说边用拳头敲打水泥墙,很痛。“冷静得很,嗯。” “嘻嘻嘻。”玖渚(明明是切身问题)不以为意地傻笑。“这种情况好怀念耶,该说是穷途末路耶?还是危机一百呢?” 危机一百是什么东西? “……你挺开心的嘛,玖渚友。” “还好咩,可是呀,跟第一次见到阿伊的时候相比,这种还是小巫见大巫,又不是会被杀死或者更凄惨。” “……反正,我们到这里是白忙一场了。”我说:“那接下来要怎么办?怎么办呢?铃无小姐。” “现在这样又能怎么办?”铃无小姐说:“唉,本姑娘要是一直没回去,浅野应该会有所行动才对……不过大概也要等到后天之后。” “无论如何,既然被关在这种地底三十公尺的地方,人家也束手无策咩。电话又被拿走了,也没有PDA,无力无力无重力。” “这跟无重力没关系。”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的确……看来是没有突破这种窘境的方法……” “——方法我有。” 我心灰意冷地说完,那个声音极度自然、理直气壮地响起。分秒不差,仿佛一直在等待自己的出场机会。 那个声音既不是铃无小姐的,亦不是玖渚的,当然更不是我的,而是从铁栏杆外传来的。 只见石丸小呗双手抱胸站在那里。 没有任何脚步声,亦没有任何气息,更没有任何预兆,她就站在那里。 压得低低的丹宁布鸭舌帽、丹宁布大衣、穿带皮靴。镜片后方隐约可见的双眸锐利地俯视我。仿若在享受这个状况——正如玖渚打从心底享受这个情况,小呗小姐露出一抹轻笑。 “——初次见面的两位好,不是初次见面的吾友好,我是石丸小呗。”地下室虽然昏暗,但依稀可见小呗小姐朝我们嘴角一撇,轻抬下颚。“今后请多指教。” 铃无小姐小心翼翼地皱眉,严阵以待;玖渚杏眼圆睁,一脸狐疑地侧头;我则是贴着墙壁站起。 “……哟!小呗小姐,昨天多谢了。”我慎重地、慎重地、非常慎重地。“在这种地方碰面,真是天缘奇遇。” “这该说是有缘千里才是十全啊,吾友。”小呗小姐态度狂妄、用词亲昵、语气调侃地道:“嗯啊,实在是老套的无以复加。” “……怎么了?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莫非是迷路了?” “不不不,非也非也,吾友。完全非也。”小呗小姐拚命忍笑道:“我听说这里的笼子关了珍禽异兽,才想来参观参观。看看那个斜道卿壹郎博士捉到什么珍禽异兽。” “……” “你怎么都不笑呢?”小呗小姐傻眼地叹了一口气。“笑容是谈话的基础喔,亏你还能维持如此十全的人际关系,还是其实并不十全?” “谢谢您的忠告,石丸小呗小姐,但是要我没事乱笑,我宁可去死。”我含糊应道:“所以是有何贵干? 基本上,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问得好,不过这个有趣的问题还是待会再谈——”小呗小姐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玖渚和铃无小姐两人。“呵呵,牢笼加上‘两位’女性,还真是美妙的构图。” 那语气仿佛在说其中一位很碍事。 听见小呗小姐毫无预兆、蓦然出现那句的台词,铃无小姐“哈!”一声轻笑。 “想不到伊字诀的人面挺广的嘛,在这种荒郊野外竟然接连遇上两个熟人。”铃无小姐没搭理小呗小姐,直接对我说:“而且两位都是‘女性’,简直就像在原业平(注6)。” “嘎?”莫名其妙的比喻。 “所以是什么关系?你跟这位美丽的淑女?” “昨天我向这位男士提出交往请求,但被他彻底甩了。”在我回答铃无小姐的询问之前,小呗小姐抢先回答,居然擅自回答。“是吧?吾友。” “是的,呃……大约有十分之一的真实性。” “真实这玩意儿只要有一成就够了,话说回来。”小呗小姐话锋一转。“因为情况有变,我想你的想法说不定也变了……” “纠缠不清的女人只会惹人厌的。”铃无小姐终于对小呗小姐道:“不是吗?吾友先生。” “或许是这样。”小呗小姐毫不畏怯地应道,对铃无小姐迸射的敌意视若无睹,充耳不闻。这看起来或许没什么,但我知道是何等厉害的行为。 “不过我这个人非常死心眼……还是希望你能稍微控制一下敌意,我并不是你们的敌人,反而应该能跟你们相处融洽……尤其是跟你。”小呗小姐用下颚指指我。“你不这么觉得吗?吾友。” “你刚才说了‘听说’吧?”铃无小姐没有回答小呗小姐的问题,却反问她。“‘我听说’是什么意思? 可以解释成有人告诉你我们被囚禁在这里吗?” “——哎哟!我说溜嘴了吗?嗯,这也不算致命失误,呵呵,还真不能小看你——铃无音音小姐?”小呗小姐笑得越发愉快。“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能将这种专长发挥在其他地方。我一开始就讲了,‘方法的话我有’。对现在的你们而言,这比较重要吧?” 方法,突破这种窘境的方法。 铃无小姐也不禁默然。我偷看玖渚,她保持小呗小姐出现时的姿势僵硬,换言之,就是睁大眼睛侧头,偶尔这样中止思考正是玖渚友的特色。 小呗小姐啪一声在胸前击掌。 “总之,意思就是‘要我出手相助吗’?” 我的神情为之一僵。 我想起昨晚的事。 “……” “你不相信?不相信吗?我可以体谅你的心情,猝然听见这种美事,当然难以置信。这是非常正常想法,只不过……” 小呗小姐将手伸入大衣口袋,取出一把小刀。外形尖锐,与其说是小刀,更像是锥刀或刮刀。刀刃很短,形状似乎也不太容易操控。对,那不是用于刺杀他人,破坏物品的器械,相较于刀械,反而更像开锁专用道具—— “喔!你们知道这种刀子吗?这样我也不必多费口舌,还真是十全。”小呗小姐飕的一声朝空气一挥。“这是朋友送的礼物,也不能用得太粗暴,总之——” 她接着将小刀插入铁栏杆上的钥匙孔,喀啦喀啦摇动两、三下,响起某种物体松脱的声音之后,牢笼的门就从铁锁解放。一边发出铁锁的嘎吱声,一边朝外侧开启。 “——这样就不必谈什么相不相信,而是客观的事实。” “……你的目的是?” 小呗小姐对我的问题露出不悦之色。 “你这人真没礼貌,受人帮助时应该先像对方致谢,你妈没教你吗?” “没有,我从小娇生惯养……也因此变得有点不相信他人。” “这还真是十全十美,吾友。”小呗小姐这次换上高雅的笑容。“小事一桩,只是小事一桩,我的要求就跟昨晚提出的完全一样,吾友。” “……是吗?” 我姑且点点头。 跟昨晚一样的要求,换句话说…… “……如果我还是拒绝呢?” “无妨,这样也很十全,请随意拒绝。要是这样,不过就是分道扬镳罢了。”小呗小姐双掌对着我,做出“投降”的姿势。“因为我自幼管教严苛,不过并非来自父母……总之,‘希望别人对自己亲切,须先无偿奉献自己的亲切’,刚才都是免费服务。” “……是吗?” 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我的字典里没有相信初次谋面者的这种单字,更何况是信赖对方。而且,这个人——石丸小呗别说是相信,无疑是值得恐惧的危险人物。不论是昨晚的事也好,或是现在的事也好。 而最不妙的就是选择“零崎”当假名的这个事实。 红色曾经告诉我“不可能有人选择零崎当假名”,可是我眼前的这个人物就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使用这个姓氏入侵,这到底代表什么? 然而,话虽如此——情况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岸丸小姐,没错吧?”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时,铃无小姐抢先道:“岸丸小姐,对了,你的……” “……我姓石丸。”小呗小姐略显不悦地应道:“是石丸小呗,请别搞错。” “失礼了。”铃无小姐轻轻耸肩。“感谢你的提议,但我们不能与你交易——我不晓得你向伊字诀要求什么,但我们不能答应。” “哎呀,这是为什么呢?”小呗小姐故作夸张地侧头。“搞不好我要求的是非常无聊的东西也不一定,例如两千圆日币、礼券之类的。” “因为交易不可能成功。”铃无小姐说:“我们不能离开这里,或许该说,离开也没有意义。就算离开这个牢笼,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伊字诀。” “……也对。” 没错,确实就像铃无小姐而言,即使从这个笼子成功脱身,我们亦无力逃离春日井小姐的第四栋。这栋建筑物一扇窗户都没有,而且唯一的出入口玄关——对,有那个“保全系统”的严密监控。 假设——虽然是非常虚里幻的“假设”,假设刚才玖渚说的情况能够实现,利用第四栋内某处的电脑跟中央电脑连接,经由管理员权限之类的方式开锁。这么一来,或许就能离开第四栋,而接下来,说不定也有机会离开研究所;话虽如此,飞雅特被对方扣住,大门口又有警卫驻守,而我们三人之中,大概只有铃无小姐具有徒步离开这座荒山的耐力。 即使无视这些障碍,极度乐观地假设我们能够潜逃成功,只要卿壹郎博士通报警方,我们终究只能束手就擒。对博士来说,这种发展也不算太差。 “——所以,能否离开这座牢笼,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小呗小姐。”铃无小姐略显自嘲地笑了。“这根本就是八方受敌、四面楚歌。” “不不不,充其量只是三方受敌、两面楚歌,完全不必灰心丧气。”小呗小姐说完,抛了一个媚眼。“正因如此,才要交易,我对利己不利人的交易毫无兴趣。交易这种事的前提在于双方必须同时获利,否则就无法获致真正的诚意和协助。” 真是了不起的想法,不,就这点来说,我也举双手赞成,小呗小姐所言甚是;然而,话虽如此,凡事并非正确就好。 “总之,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要回头讨论‘方法’了吗?” “正是,吾友,真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果然聪明果然机敏。” “……” 我默默等待小呗小姐的说明,铃无小姐也是。玖渚原本就不确定是否在听,不过,她也不发一语。 “方法就是举发‘真凶’,证明你们无罪。”小呗小姐终于说道:“这么一来,卿壹郎博士就再无理由拘禁你们,不是吗?” “……真凶?” 杀死兔吊木垓辅,将他盯在墙上的真凶,害我们被关进这种地方的人物。 “这……” 我手捂嘴唇,陷入沉思,脑中反覆思量小呗小姐的话语。对,我太大意了,追根究底,那件事肯定是某个人做的。既然认为卿壹郎博士又臭有长的推理是狗屁倒灶,就该想到另有最佳解答。对,这么一来,只要找出真凶,就能推翻卿壹郎博士的论点。 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空间,是密闭空间,条件非常受限。既然如此,真凶——既然真凶在我们之中,这提议…… “这提议……” “的确不错。”铃无小姐替我接口。“这提议的确不错,但就现实来看,终究是不可能的。理想高超固然帅气,但时间太紧迫了。春日井小姐说‘五小时之后就会出现结论’,届时我们就结束了。因为已经过了一小时,现在只剩下四小时,要在短短四小时找出真凶未免……” “四小时!”小呗小姐歌唱般地打断铃无小姐。“四小时?这是永远的意思吗?我看是时间太充裕才对。 ”她又挑衅地转向我。“嗯?没错吧?吾友。” “……假如你肯出手相助,或许是这样,小呗小姐。” 我勉为其难地点头。 正如铃无小姐所言,局势十分严苛;正如老师所言,这是一起残酷的杀人事件,亦是完美无缺的密室——没有例外的密室,不可能的犯罪。严密过头的保全系统,再加上兔吊木惨遭钉死的理由,以及墙上血字的意义。原本就属高难度的问题,现在还有时间限制。 然而…… 确实如铃无小姐所言,这个方法或许是目前的最佳选择,尽管同时亦是最坏的选项。 “所以呢?怎么办?我不会强迫各位的。” 小呗小姐的右手从铁栏杆间伸来。铃无小姐沉默不语,玖渚也未置一词。 我下定决心,握住她的手。 感觉就像握住人类的手。 3 铃无小姐和玖渚留在牢笼,我则与小呗小姐展开行动。故意分成待机组和行动组或许有些夸张,但也不能全体一起行动,众人均同意必须有人留在牢笼里。既然如此,也不能只留一人(无法保证春日井小姐一定是在四小时之后出现,‘潜逃’之事一旦败露,落单不但不安,而且很危险),更不可能留下小呗小姐这个局外人(我虽然这么希望,但被拒绝了,想当然耳),所以我们三人——我、玖渚、铃无小姐——之中只有一人能够成为行动组。铃无小姐率先谢绝‘本姑娘脑筋不好’,结果就剩我和玖渚。就客观条件来看,玖渚的确比较聪明,但是既不能把玖渚交给小呗小姐这种可疑分子,我也不认为玖渚有能力执行秘密任务,肯定离开牢笼两秒就会露馅。既然卿壹郎博士的目标是玖渚,只要她留在这里,万一东窗事发,对方大概也不会乱来——对,应该不会乱来。是故,我就只能选择行动组。 如此这般“传教士与食人族”(注7)式的思考结果。 我选择离开牢笼。 “——真是戏言啊。” 我咕哝着一如平时的台词,与小呗小姐迎面对峙。“请多指教”小呗小姐重新压低帽檐道:“那么,立刻展开行动吧?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磨估。” “说得也是,正是如此。”我点点头,接着回头望着铁栏杆。“铃无小姐,这里……总之玖渚就拜托了。” “这种状况下,本姑娘也没办法自信满满地答应,嗯,就轻~轻接受委托吧。”铃无小姐道:“伊字诀,我们的命运就交给你啰。” 我收下了异常珍贵的事物。 拜托对方,全权委托,收下回礼。 喂喂喂,我们这不就像是…… 彼此信赖? “阿伊。”玖渚在堪称唐突的时间点说:“最坏的情况……阿伊真的束手无策时,联络小直也没关系的。” “……” 联络直先生,我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当玖渚友面临迫切的危机,借用那个人的力量所代表的意思。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如果真的发生最坏的情况。” “还有,阿伊,你记得吗?”玖渚坐在地上,抬起小脸望着我道:“人家以前说过关于‘集团’的那个规矩——我们约好‘不能对别人泄漏成员的情报’。” “……啊啊,你说过吗?这么说来,好像有说过。” “人家要毁约啰。”玖渚说道:“——昨天,小兔跟我说‘差不多是可以挽回污名的时机了’。” 挽回污名。 兔吊木的污名——“害恶细菌”(GREEN GREEN GREEN)吗?昔日集团的终极破坏者,极尽暴虐之能事的那个时代被冠上的称号,蔑称。兔吊木说要挽回那种污名吗?想取回那种称号吗?被人钉在墙上,而今命丧黄泉的兔吊木,为何有此发言?不,可是,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现在忽然告诉我这种事?” “因为人家觉得不太公平嘛。现在时间不够,只能说这些,可是,人家希望阿伊能懂。”玖渚语气异常平淡地说:“喏,阿伊,阿伊不会抛弃、不会讨厌我吧?” “不会。”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终于能不假思索地回答。 因此感到安心的,恐怕不是玖渚,而是我自己。 “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要一一问我,我连问答都嫌麻烦。对我们来说,这种事跟那种事根本不算什么,小友。” “是吗?那就好。” 玖渚再度展露平时那种天真无邪的笑靥,这样就够了。我下定决心,说:“那我们出发吧?小呗小姐。” “嗯,先来开开作战会议吧?”小呗小姐也点点头,开始迈步。“为了了解并掌握目前情势,首先必须离开这栋建筑。” “就是这件事,刚才我应该已经问过了,小呗小姐又是怎么进来的?” “待会就跟你解释,你先跟我来。” 我跟着大步前进的小呗小姐,没多久绕过一个转角,就此看不见牢笼,更看不见玖渚和铃无小姐的身影。 这时,小呗小姐忽地噗嗤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 “不不不,就觉得挺好的。该说是友情?爱情?还是别的呢?两位淑女都很迷人,吾友,哪个才是你的真命天女?” “我们不是这种关系,铃无小姐不是,玖渚也不是。我的真命天女是住在我隔壁房间,像武士一样的人。”我随口答道:“基本上这种事跟你又没关系。” “呵呵,当然跟我没关系,你的事跟我完全无关,毫无关系,这的确十全;不过,想深入了解即将同生共死、生死与共的伙伴,这也是正常的吧?吾友。” “我可不打算跟你一起自杀,小呗小姐。”我故作轻松。“话说回来,你对我们似乎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们对你却是一无所知,这样不免令人有些紧张。” “紧张?无妨,请继续紧张,这样事情也会比较顺利。”小呗小姐速度不减地当先前行,同时应道:“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毫无怨言。我要的不是信赖,而是诚意。” “真是即物主义。” “这叫做务实。” 毫无意义的胡扯。我既觉得这样不行,又觉得应该无所谓。不论如何,我目前只能依赖这个人。 “往这里走。” 小呗小姐指着一扇绿色铁门,她用刚才的那把锥状小刀开锁,将门向外一推。门后面是一路朝上的楼梯,就结构来看,似乎是逃生梯。 “你是从这里进来的吗?” “嗯啊,因为电梯的声音满大的,一搭就会曝光。好了,快走,不是有时间限制?快点行动比较十全。” 相较于我的踌躇,小呗小姐则是迅速上楼,行动毫无半点犹豫。换言之,对她而言,这种发展是预料中之事,包括我接受她的提议,遵循她的吩咐,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我轻轻甩头,踏上楼梯。后方铁门自动关上,门锁声响起,看来这扇门是采用单纯的机械锁。 “我纠正其中一个误解。”小呗小姐忽然道:“你说得没错,大部分的事都一如我的计划,但对我来说,还是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我……一句话都没讲。” “我以为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说服你。”小呗小姐不理会我的疑问,迳自续道:“从昨晚的态度判断。对我来说,这样当然比较十全;可是,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明辩事理的人,即便是走投无路,你为何如此爽快地答应我的要求吗?” “我有一个朋友……”我先叹了一口气,答道:“跟你很像。不,一点都不像,而且我也不了解你,其实也不了解她,不过,该说是类型吗……就像在分类学上,可以摆在相同类别的人。” “……喔?好像挺有趣的。” “话说回来,那个人的工作无所不包,呃……就是承包人。”我说:“并不是你这种小偷。” “呵呵,原来如此,这也很十全……套句那个黑衣人的话,想不到你的人面挺广的嘛。无论如何,这么快就说服你,实在太好了。” 黑衣人?谁?啊啊,铃无小姐吗? 经过一楼铁门时,小呗小姐却转身朝二楼走去。 “咦?还要上楼吗?只有一楼有出口喔。” “因为那个出口出不去,你们才伤脑筋的吧?既然正常的方法行不通,尝试正常以外的方法才是十全;不过……不过,话说回来,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不不,我是想先问问看,对于这起事件……恩,是事件吧?你有没有顺利解决的自信?” “都被对方关在那种地方,已经称不上顺利了……不过,嗯……自信吗……我只能保证一件事。”我模仿小呗小姐,摆了摆架子才说:“这类事件过去经历过无数次,而其中没有一件是我解决不了的。” “……没想到你这么有自信,我有点惊讶。” “这只是经验法则……或者该说这种程度还不够。”我不带一丝感情地道:“想要毁灭我和玖渚,这种程度的事件是办不到的。玖渚的昔日伙伴在密闭空间里被人关穿双眼、剜开嘴部、刨开胸口、扯裂腹部、刺穿双腿、夺走双臂、钉在墙上、书写血字的这种程度,嗯……给它六十分吧。” “这样也可以取得学分了。” “或许没错……不过,有时间限制倒是头一遭。四小时……或者更短,在那之前必须返回地下室。” “要是四小时之内解决不了,你有何打算?”小呗小姐问道:“刚才在黑衣人面前虽然那样说,但是对我期待太高的话,我也很伤脑筋。我另有目的,跟你只能算是同盟关系,与其说是生死与共,或许比较算是吴越同舟。” “我晓得,确实是吴越同舟,对……要是解决不了吗?” “跟那个什么……‘小直’联络?”小呗小姐略微压低音量。 “那是最后的手段,不,跟你的共同战线若是最坏的选项,那应该算是最低级的手段。” 如果选择那个手段——如果玖渚直知道玖渚友,知道自己的妹妹遭受那种待遇,这起事件不用四小时,大概四秒内便能解决。直先生将动用一切力量解决这起事件……不,铁定是驱逐;然而,惟独……惟独那个…… “可能的话,我不想使用那个手段。” “……喔?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你看来确实不太想选择那个选项,既然如此,还能怎么办?请你刚才说的那位‘承包人’帮忙善后吗?” “这个手段……其实也不太想用。”我老实回答:“这不是最好或最坏的问题,嗯……因为我想跟那个人保持朋友关系,我只想跟那个人保持单纯的朋友关系,所以不想欠太多人情、恩德这类的东西,更不想变成商业关系。”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早已受过对方无数恩惠。 “假如只是拯救兔吊木,请她帮忙倒也还好,但情况变得如此棘手,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 “因为是朋友,所以不想麻烦对方?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这种时候不出手相救,还算什么朋友?” “我也有很多难言之隐的。” 这方面的定义不易解释,就是如此含混不清、模糊难辨。若想解释清楚,势必得追溯穷究,但我也不想多费心力追究,尤其是在目前这种状况。 “对我而言,生存就是矛盾的同义词。”我姑且对小呗小姐讲述现阶段的结论。“我很高兴能够跟那个人成为朋友,很高兴能够跟那么棒的人相处融洽、聊天打屁、一起用餐、同房共寝、让对方疼爱、被对方取笑、被对方殴打、被对方欺凌,总之,我很高兴能够跟那个人成为朋友。所以,希望那个人哪天也能觉得跟我成为朋友很好,或许很无聊,但只是这样。” “……是吗?嗯,这的确也很十全。”小呗小姐不知是中意我那番台词的哪一句,微微转头,对我露出欣喜的神情,没想到那是相当迷人的笑容。“所以呢?要是四小时之内解决不了。你到底有何打算?我先警告你,要说服那个博士是不可能的,那个此时此刻应该正在努力拼凑证据的堕落三昧博士。” “……你听了我们的谈话吗?” “从中途开始,差不多是‘把玖渚当成兔吊木先生的代替品’开始。” “是吗?真是不能小看你……嗯……要是四小时之内解决不了,没办法,我会放弃。” “骗人。”小呗小姐立刻否定。“你不像是这么容易死心的人。” “是吗?或许。”但我并没有骗她,完全发自内心,完全真心诚意。对,解决不了的话就放弃吧。事情若走到那步田地,我就放弃漂亮的破案方式,放弃不玷污自己双手的解决方式。事情若走到那步田地,我亦无意坚守十九年来勉强维系的普通人生活,我悄悄确认藏在上衣内的小刀并未被对方没收。 “什么?装模作样的。” “嗯,无妨,净是想解决不了的情况也不甚十全,想想光明的未来吧。” 小呗小姐说着走到楼梯尽头,楼梯尽头?换句话说,这里是四楼……不,不是…… “屋顶?” “没错。”小呗小姐颔首,又用那把小刀打开门。“正是屋顶。” 我随她走出屋顶。地上铺着磁砖,前方可以看见晒衣架,应该用来是晒衣服的,但没有用过的痕迹。何止如此,甚至让人怀疑这栋建筑物落成迄今,从未有人踏入屋顶,没有一丝人气的场所。 磁砖上有一些水洼,似乎是昨夜那场雨造成的。 我抬起目光,环顾四周风景。延伸在城墙外侧的整片杉树林果然美丽,那是几乎看不见任何人造物的真正美景,甚至因此显得有些不自然的自然风景在墙外延伸。 然而,目前无暇沉迷于这片美景。 “你最好别太靠近边缘,所有研究栋都没有窗户,可能性虽低,不过还是有可能被在户外移动的人看见。” 小呗小姐嘴里这么说,自己却笔直走向边缘,一头雾水的我也跟在后面。 “呃……小呗小姐,该不会是要从这里垂降吧?” “这个方法也挺十全的,但这么一来,就没办法解释我是怎么进来的了。”小呗小姐在非常靠近第五栋边缘的位置猛然停步,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那么,你跟我来。” 小呗小姐刚说完,就向后退一步,助跑、跳跃。跳跃。换言之,就是在非常靠近边缘的位置——说得更精确一点,就是在边缘凸起处和雨水排放沟的一公厘前方——小呗小姐腾空跃起,而前方是净无一物的空间。 对面的第五栋。 宛如可以看见建筑物背面浮现“轻飘飘”的字眼,小呗小姐在对面轻松着地,接着朝我回头。左右两侧的麻花辫,隔了一拍才落在她的肩膀上。 “——请。” “请什么请……”我也不禁感到畏缩。“这要我怎么‘请’?”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两公尺的跳跃而已,成年男子不可能办不到吧?” 两公尺,就现实而言,第四栋和第五栋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就是这样。正如昨天的感觉,这座研究机构的建筑物靠得很近,因此就像小呗小姐刚才所为,在建筑物间跳跃并非不可能之事;然而,即使实际上只有两公尺。 我站在边缘,试着往下一看。第四栋确实是四层楼的建筑,但每一层似乎都比普通建筑高,再如何保守估计,高度也不少于十公尺。要是失足坠楼,这种高度铁定丧命。 两公尺的跳跃虽然容易,可是一失败就必死无疑,紧张感自是非比寻常。 “哎呀呀,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你该不会是怕了吧?真想不到吾友竟胆小如斯。” “……我还未成年,不是成年男子这种借口如何?” “倘若吾友无意突破窘境,无意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就请自便。” 既然对方都这么讲了,我也无路可退。小呗小姐的助跑不到一公尺——这对我来说大概也绰绰有余——但我还是退了三步,不,是四步的距离,接着又退了一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又退了一步。 “……” 新范畴——运动大会型推理。 “……真是彻头彻尾的戏言啊。” 我喃喃自语,接着奔出。绝对跳得过去,第四栋到第五栋的跳跃本身不难,因此问题就是——能否顺利起跳?万一在边缘摔倒就完蛋了。或许是因为这种担忧,我最后在距离边缘数十公分的地点就提前起跳了。 重力解脱的感觉后。 冲击直扑全身而来。 “呼……” 我双脚着地,整个人在第五栋屋顶蹲下。至少没变成砸得稀烂的红番茄或血肉横飞的石榴,让故事就此告终。 “了不起,吾友。”小呗小姐用虚假的声音啪啪击掌道:“纪录差不多是三公尺,嗯,你的体能堪称十全。” “我是文武双全。”我慢慢平息心跳,佯装镇定。虽然没必要佯装镇定,可是,这大概不是因为心虚或面子问题,而是认为不该让小呗小姐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然后呢?到第五栋之后呢?” “什么之后呢?” “就是之后呀。正如你刚才所言,我们的确成功离开第四栋,可是第五栋的大门也有保全系统,情况还是一样……一个不留神,很可能被人发现。” 我说着转向小呗小姐的时候…… 我视线前方一扇通往室内的铁门缓缓朝外开启,这就叫“说曹操曹操就到”吗?根尾古新先生骤然现身。肥胖的身躯外罩白衣,嘴里叼着香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走到屋外。 我慌慌张张得想要躲避,但下一瞬间就醒悟这种空荡荡的屋顶上不可能有藏身处,而且也没有躲藏的必要。 根尾先生嘲弄似的咧嘴一笑,说:“嘿,石丸小姐。” 他只朝我瞥了一眼,对我这个理应监禁在地下室的犯人就瞥了一眼,又转向陌生人兼入侵者的小呗小姐,深深一鞠躬。 “本来打算在这里恭候大驾,但情况发展比预计更快,请恕小生有失远迎之罪。” “无妨。”小呗小姐大剌剌地应道:“不过,可以替我的吾友准备一点饮料吗?” 注1:Robert Bloch,希区柯克经典名作《惊魂记》(Psycho)的原作者,美国恐怖小说作家。 注2:NHK音乐节目“大家的歌”里以印度为主题的歌曲,由卢川纯和东京放松儿童合唱团主唱。 注3:专指日本音社公司制作的Play Dtation游戏软体,或走同名卡通。 注4:日本剑术的一环,指遇袭时从抽刀至收刀入鞘的连续技术,除了修炼技能之外,亦包括人格修养等自我修行。 注5:Goldbach"s conjecture,德国数学家哥德巴赫(Christian Goldbach)于一七四二年提出的猜测。 注6:日本平安时代三十六歌仙之一,著名的风流美男子,亦是《伊势物语》的男主角。 注7:如何让三名传教士和三名食人族平安渡河的问题。前提是船一次只能载两个人,以及传教士人数一旦少与食人族,将有生命危险。 第二天(3) 伪善者日记 0 我相信神明。 因为我见过。 1 这是预料之中的发展。 基本上,小呗小姐何以如此顺利的入侵这座固若金汤的研究机构?而且根据警卫的证词,“早就逃出研究所”的小呗小姐,为何还留在所内?要解答其他诸多关于小呗小姐的疑点,我也预料到大概是有警卫或某人在所内充当内线。 然而,我实在没想到这名内线竟是研究员之一。 喝着根尾先生替我调制的掺杂大量砂糖的咖啡,我一边偷偷观察对方。原以为自己的动作很小心,但根尾先生机警的捕捉到我的视线,噗嗤一笑。 “怎么了?”根尾先生再度露出那种取笑对方的轻笑,挪揄似的问我。“你不敢喝咖啡吗?这样的话,我也有红茶。虽然想请你喝酒,唉,想想接下来的处境,还是别喝那种麻痹思考的饮料比较好。” “……我不喝酒的。” “啊啊,这么说来,三好小姐好像说过?你曾经一口气喝光一瓶伏特加,结果因为急性酒精中毒住院?之后就发誓不再摄取酒精之类的。” 那个恩师果然替我到处宣传了吗? “……不,我很喜欢咖啡的。我最喜欢黑咖啡,不过也很喜欢罐装咖啡那种甜腻的口味,只是咖啡好像不太喜欢我。” “哈哈哈,说的也是,喜欢对方,对方却不喜欢自己,还真是痛苦。”根尾先生不怀好意的笑道:“我就不敢喝黑咖啡了,完全没辙,甚至想要将所有枯涩的东西、辛辣的东西从世界驱逐。我要是创立宗教,就要将咖啡豆乃是不可食用的不洁物列为十戒之一。” “……” 这里是第五栋的四楼,是根尾古新先生的私人房间。完全看不出是学者的房间,对,正如当事人的外貌,充满了中世纪的贵族风格,葡萄酒的冷藏库、豪华的沙发、满是木纹的桌子、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以及占满四面墙壁的绘画。就连那些绘画亦非平凡之物,倘若取得美术馆的资料,肯定皆是刊载其中的名作。虽然很可能是赝品,但亦能从中窥知他的品位。 “咦?你喜欢画吗?”根尾先生说:“这些没什么统一性,说来还真惭愧。” 挂在这里的画作确实没有统一性,从风景画、人物画到抽像画,从印象派、立体派到超现实主义,包罗万象、甚至还有自动素描(注8)。有意的话,搞不好可以在这个小房间举行小型规模的赝品展览会。 “你喜欢画吗?” “只是画好像不太喜欢我。”根尾先生略显开心的微笑。“不知该说是才能平庸,还是耳濡目染,学生时期……就是中学时期,嗯,我也曾经沉迷此道。” “啊啊。”我暗想才能平庸和耳濡目染的意思根本不同,但在这种芝麻小事上吐槽也毫无意义,于是应道:“那么,然后呢?” “完全不行,看和做是两码子事。我明明是画自画像,美术老师看了却说‘呵呵呵,这个……那个……是什么呢?是那个吗?嗯,该说是抽像风景吗?还真是……有个性啊!’。” “……”有类似经验的我也不便取笑对方。“……所以才改行当学者?” “哈哈,别这样看我嘛。刚才你也是用这种眼神看博士吧?好可怕、好可怕。你应该知道吧?我可是你的盟友、是盟友啊,我不是还请你喝咖啡了?” “盟友吗?” 在这种情况下,重点在于根尾先生到底是谁的盟友?至少不是博士的盟友,这是确实的。话虽如此,就认定他是我的盟友,这种思考方式未免太短浅、太乐观。而要是说他是小呗小姐的盟友,也十分可疑。从双方的互动来看,找不到任何信赖关系。我含了一口咖啡在嘴里,略微品尝它的味道,再一口气咽下,体内升起一股无明火的感觉。 “你到底是谁?” “真是直接的问题啊……呵呵呵,让我这么回答你吧。”根尾先生老气横秋的摊开双手。“内部告发达人!背叛大师!秘密工作专家!悖德效仿者!这正是在下——根尾古斯是也!” “……” “别退后啊。” “当然要退后了。”我退了五公里左右。“简而言之,你是敌阵组织派来打听这座研究机构,跟小呗小姐共谋的间谍?” “不太一样,我跟石丸小姐并非共犯关系,不过呢,也可算是事后从犯吧……这方面不太容易解释。”根尾先生难以启齿的说道:“关于我,你还是别问的太详细比较好,知道太多,保证折寿。哎,知道我不是斜道卿壹郎阵营的人,是有意协助你的人不就够了?” “……这样应该够了。” 根尾先生的目的,恐怕亦跟小呗小姐有些相似,但小呗小姐的行动是基于个人意志根尾先生则是基于某个组织……换言之肯定是跟这座研究所及其高层——玖渚家族对立的某个组织的意志。正因为如此,根尾先生的准备十分周延——毕竟是以一名研究员的身份入侵计划时程必然相当长;相较之下,小呗小姐的准备尽管较为松散,但很容易随机应变。两人的共犯形态就是基于这种理由吧? 然而,诚如根尾先生所言,这种事还是不晓得比较好。时间本来就很紧迫。我当然不可能有空理会什么组织、什么研究成果、什么研究计划。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被麻烦人物盯上了啊。” “麻烦人物?你是指小呗小姐?” “其他还有谁?你的体质好像很容易被麻烦人物看上。”根尾先生故弄玄虚的说:“唉,这次情况特殊,也是无可奈何的,但以后别招惹石丸小姐比较好喔。我不知道石丸小姐为何想帮你,但这是本人身为长辈的忠告。呵呵,你认为我在吓唬你吗?没错,跟以前相比……跟我第一次接触的时候相比,石丸小姐确实变圆滑了,可是我知道她被称为‘七把枪’的时代……” 从他的说法听来,根尾先生和石丸小姐似乎不仅是这次的共犯而已。既然如此,正如根尾先生不是普通的内线,石丸小姐亦非普通的企业小偷。这方面我也不想了解太多;可是,我也不确定能否避免深入了解,因为这搞不好与兔吊木的事件有关。 “话说回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根尾先生突然恢复正常口吻,对我问道:“老实说,这是不可能解决的困难问题喔。博士说的那些固然颠三倒四,但确实是目前唯一找得到的正确解答。尽管很难说是最佳答案。可是从面子上来看,到也不算太坏,况且那个保全系统也决非无法攻破。卡片、密码、网膜、声纹、ID号码,还有应该仍留在中央电脑里的记录。你或许怀疑犯人是我们其中之一,但这也是不可能的,我认为犯人一定是外人。既然如此,对方大概早就下山了,想要在四小时以内解决,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威胁年轻小朋友不太好喔。” 这种情况下,无须解释蓦然响起的声音出自何人之口。只见抱着纸束的石丸小姐不知何时站在根尾先生的后方,真是神出鬼没的人。根尾先生或许是习惯了,若无其事,头也不回的问道:“呦,石丸小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从身为长辈的忠告那附近,嗯……关于着方面的歧见,我们事后再来好好讨论,根尾先生。话说回来,吾友,这个。” 石丸小姐先面对我,在根尾先生旁边坐下,接着将手里的纸束递给我。上面写着一长串叫人头昏眼花、莫名其妙的英文和数字,不,应该不是英文,这是程序语言,广义来说,可以称为机械语言。 “……这是?” “我一并列印出来了,这是留在中央电脑里的记录。”石丸小姐朝根尾先生瞥了一眼。“……根尾先生的电脑太烂,花了我不少时间……啊啊,那附近就是昨晚的记录,四位数字代表时间,旁边的记号分别代表各个研究栋。” 我一边聆听小呗小姐的说明,一边仔细端详,确认记录,可是得到的结果只有博士并未说谎。昨晚确实只有春日井小姐离开自己的研究栋,而就连那位春日井小姐,在室外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五分十分程度。从这个记录判断,包括卿壹郎博士在内的所有研究员均有不在场证明。若是已这个时间点进行消去法,玖渚一伙确实很可疑。 情势不利。 嗯。 消去法吗…… “……有没有可能被人动过手脚?动手脚是不可能的。”回答的不是小呗小姐,而是根尾先生。“我们可没那种技能,当然也包括博士在内,兔吊木先生或许还有办法,但那个人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那个人的专门与其说是硬体,应该比较偏向软体——而且,被杀的正是兔吊木先生。三好小姐和春日井小姐完全占不上边,至于神足先生,他比较善于研究,并不适合实战。大垣君和宇濑小姐的问题不是能力的种类,而是能力的程度。” “——就算其他人是这样,博士本人应该办的倒吧?他再怎么说都是‘堕落三昧’假如不是虚有其表,这种事应该轻而易举吧?” “我老实告诉你一件事。玖渚友是天才,而斜道卿壹郎不是天才。两者间的差距比你想像中更大哦,小情人。” “……” “对,博士不是天才。对你……还有对我这种程度的人而言,当然分不出玖渚大小姐和博士的差距。在我们眼里,他们就像不分伯仲的天才。能够区分那两人的差距的人非常少,而博士正那非常少的人之一。正因如此,得知自己不是天才的博士,才放弃迄今的人工智能,转而进行这荒诞无稽的研究。” 荒诞无稽的研究,或许正如他所言。但倘若正如他所言博士别说是不在场证明,甚至没有杀死兔吊木的理由,因为不可能有人自行毁坏自己的研究。 “因为人类就是那样嘛,就是最喜欢轻视他人的生物。正如你我所知,世界是不公平的,对吧?不论问谁,大概都会如此回答。这或许是很常见的比喻,但不管问谁‘你认为世上找不到一个比你差的人吗?’都不可能有人点头同意的。” 根尾先生似乎很开心。 根尾先生说的没错,顶点只有一个,但底部无以数计,这正是我们的世界结构;然而,这种事听了终究令人不快。 “话题好像扯远了吗?不过呢,咱们这里的系统有太多黑盒子了,不光是保全问题,也包括中央电脑,到处都是黑盒子。而知道内部的,当然就只有造物主——玖渚大小姐。” “……这不单单是情势不利。”我将纸束扔向桌子。“……而且一旦扯上电脑之类的东西,我基本上就没辙了,那不是我的专门。” “嘿?”根尾先生似乎有些兴趣。“那么,你的专门是什么?既然是三好小姐的弟子……啊!是解剖学吗?” “……我不太喜欢解剖学……对了,根尾先生,”说道解剖学,“兔吊木先生被钉在墙上的尸体,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咦?啊啊,正如你的预测,由大垣君和宇濑小姐搬到第三栋……三好小姐的研究栋,目前正由春日井小姐和三好小姐两人验尸,总之就是调查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那些” “是吗?” 我沉吟不语。关于兔吊木尸体的情报,那是我急欲知悉的。早上进入那个房间时太过震惊,没有彻底吸收正确情报。而且也不是在近处观察,因此有必要再检视一次兔吊木惨遭杀害支解的肉体。 另外还有一件绝对不可能省略的就是——现场勘验。必须再次前往兔吊木惨遭杀害的那个房间,重新检视情况,前往那个血字点缀的残酷房间。 这两件事不能省略,可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话说回来,你不觉得有件事必须先决定吗?吾友。”小呗小姐对沉吟不语的我说:“我和你既然是合作关系,有件事得先决定才行。” “什么事?” “换言之,就是以你优先,还是以我优先的问题。”小呗小姐竖起指头,讲课般的说:“换言之,就是你先提供你所知道的情报,还是我先助你查明真相,事后再接受你的诚意,总之就是该如何决定这个顺序的实际问题。” “啊啊……”原来如此,有这种问题啊。“这的确是个问题……” 对我来说,当然希望事后再提供情报。不是因为时间紧迫,而是因为那是我对小呗小姐的王牌,但这对小呗小姐而言亦然。即使倾全力相助,也无法保证我一定会知恩图报,毕竟我昨晚曾一度回绝她的请求,要她完全相信我是不可能的。 小呗小姐大概也在思考相同的事,我们暂时陷入沉默。 “扔铜板决定如何?”根尾先生对小呗小姐提议。“在这里磨蹭下去,时间可是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哦,石丸小姐。对他而言,对你而言,这都不是一件好事吧?既然找不到完美无缺的答案,干脆用铜板解决不是更公平?” “——原来如此,这倒也十全。”小呗小姐说完,在大衣口袋里一阵摸索,取出代币似的东西。至少看的出那不是日本铜板,但也不知道是哪国的硬币,说不定是游乐场的代币。“那么,吾友,你要猜正面或反面?” “这样还是不太公平。”我慎重的说:“铜板正反面不是可以用扔法控制吗?小呗小姐,我不是在怀疑你……不,虽然是在怀疑你,可是这种靠普通动态视力就能控制正反面的方式……” “的确如此……”小呗小姐爽快退让。“那就由你来扔,我来指定正反面,这样对你也很公平吧?” “……可以吗?刚才说的那些,我也做得到喔。” “我还有一枚铜板。”小呗小姐说完,从口袋取出另一枚铜板。“这枚铜板握在右手就算正面,握在左手就算反面,可以吗?” 说完,小呗小姐弹起同伴,接着迅速交叉双臂,将铜板握在其中一只手里,我看不出究竟是哪一只。 “……好吧。” 我轻轻弹起铜板。对方既然让步至斯,这就是没有任何手段、单凭运气的输赢。我并未用手背接住铜板,直接让它落在桌面。铜板弹跳数次,接着旋转,最后反面朝上静止。 命中率二分之一。 若要说的更精确,因为铜板也可能竖起,命中率其实不到二分之一,但一来这种可能性低到几乎不可能发生,二来既已成功回避。我转向小呗小姐,她略显嘲讽的轻笑,接着缓缓的打开左手,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好,这样也算十全,就以你优先吧。”小呗小姐从沙发站起,接着从上方俯视我。“那么,按照这种案例的标准步骤,先去调查解剖结果和现场勘察吗?兔吊木先生的尸体先?还是现场先?由你决定。” 我看着小呗小姐答到:“……我想想,那么,首先……还是先看尸体吧?时间拖的越久,能够从对象取得的情报就越少。”我转向根尾先生。“根尾先生,你知道兔吊木先生的尸体安置在第三栋的哪个房间吗?” “我记得是第三栋的第七解剖室,因为她这么说,不过,你打算怎么办?”根尾先生微微侧头。“你……或者该说你和小呗小姐,不可能进入第三栋的,正如你们不可能进入第七栋。我可以像现在这样让你窝藏在此、提供思考的场所、提供情报、甚至提供咖啡,可是要我帮忙更多就难咯。在下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你也应该明白吧?” 该怎么办呢?我首先想到的是请老师帮忙,但这不但风险高,成功率又低。以赌博来说,是最差劲的投注。老师——那个三好天上天下惟我独尊心视老师,实在不像是会信奉卿壹郎博士的人,话虽如此,也不像是会随便背叛那个博士的人。老师本来就是机灵的人物,想必不是单纯受雇于这座研究机构,铁定有某种个人目的。同时,对于认为达成目的才算人生的老师而言,甚至没有任何小宇宙优于她自己的目标。认为夕日弟子这种老套关系说不定在老师面前有几分价值,实在是太天真了。 “……所以,方法只剩一个。”小呗小姐对沉默不语的我如此说道。接着没等我回答,又对根尾先生说:“总之你先替我们阻挡博士。随便制造事端,或者放一些莫须有的情报。搞的天下大乱、乌烟瘴气、一塌糊涂,这是你的专门吧?” “……哈哈哈哈。”根尾先生对她假笑应到:“安拉安拉安拉,石丸小呗小姐。虽然不知有何内情,但石丸小姐似乎是有非对这名少年亲切不可的理由。作到这种程度也想弄到手的‘情报’究竟是什么呢?好,我就不问你了。虽然耐人寻味,但暂且不问了。嗯,教给我吧,石丸小姐。不肖小生根尾古新,将尽微不足道的全力帮助两位。” “十全,那我们走吧,吾友。”小呗小姐对根尾先生的那番话露出突兀的灿烂微笑,接着牵起我的手,将我从沙发上拉起。“冒险之旅开始了。” “……你说的真轻松啊。” “因为与我无关嘛,虽然只是目前。” “少年,”根尾先生以略微正经的口吻,对被小呗小姐拖着走的我说:“小心被任何人看见哦,被发现就完了。诸如三好小姐是旧识无所谓,大垣君不是对手的这种天真想法是行不通的。” “这我明白。” “并非只有博士而已,这里的所有人都彻底崩溃堕落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对了,要特别小心春日井小姐。” “……春日井小姐吗?”这句话令我有些诧异。“为什么?要小心的话,应该是志人君或美幸小姐——” 被博士施以那种莫名其妙的暴力,仍将对方奉若神明,我觉得那两人更加危险。 “这种情况的问题在于有没有信念。基本上,你想想看,博士为何将你们——或许该说将玖渚大小姐关在春日井小姐那里,而不是自己的研究栋?这固然是为了在发生意外时替自己脱罪,不过更重要的理由是——春日井小姐绝对不会背叛博士的客观事实。我能理解,正因我是背叛大师,正因我的前提是绝对背叛,才能如此断言。春日井小姐不会背叛,因为她甚至没有合谋。大垣君和宇濑小姐有阿谀奉承博士的理由,诸如对博士的敬畏、对博士的恩义等等,但正因如此,只要给他们更有价值的东西即可。就好比现在,惨遭博士的拳脚相向、心灵受创的他们正是最容易倒戈的时期,说服他们倒戈的方法很多。然而,春日井小姐不同,她待在这里的理由仅仅是‘不知不觉’。” “不知不觉……吗?” 根尾听见我的重复声,咧嘴一笑。 “嗯啊,喂,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有比这更骇人的事吗?毫无理由、毫无信念的行动的人。她没有追随卿壹郎博士的理由,一个都没有,只是不知不觉的待在这里。所以,甚至无法颠覆。因为根本没有协助博士的理由,当然也就无从推翻。零乘上任何数字都是零,零除以任何数字还是零。这不叫盲从,又叫什么?” “……” 春井日春井。 我想起昨夜和她的对话。 不是喜欢,不是讨厌,不是普通,不是愉快,不是不愉快,不是无所谓,什么都不是的她。 什么都不是,“不知不觉”的她。 可是,老实说我这时还不太理解根尾先生的意思。我晓得春日井小姐的人格有些偏差,但实在没想到是如此危险的人物。要说盲从的话,我认为志人君和美幸小姐还比较适合。根尾先生说的“不知不觉”这种不痛不痒的字眼,我无法感到任何可怕之处。 “不知不觉”的她——春日井春日。 这种事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然而,我在数小时之后终于深深领略,完全没有信念的人类,有时其存在本身就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对象;我终于亲身体会,没有问题的人类,当然也没有任何解答。 2 我和小呗小姐再度返回第四栋屋顶。 “……你打算怎么办?” “还用说?你不是想去第三栋?既然如此,那里不是有路径?独一无二的路径。” 小呗小姐说完,手指朝空气一比。第四栋和第三栋的间隔。目测距离约莫四公尺……估计的短一点的话,大概三公尺半。比第五栋和第四栋之间的距离更近,不,是远了一公尺。 “……要从这里跳?还要吗?” “不想跳的话也十全。就如你所愿,在此宣告游戏结束。” “……” 我将脑袋瓜伸出屋顶,朝下一看。嗯,不管确认几次,高度都超过十公尺。我的双眼视力都是二点零,因次可以断言,也惟独这种时刻对自己的健康肉体感到怨恨。 “……这有三公尺半耶。” “这点距离,就连现在的女国中生都跳的过去。”小呗小姐轻声道:“发育好的小学生应该可以跳个四公尺吧?顺道一提,目前跳远的世界记录,男子是八公尺九十五公分,女子是七公尺五十公分,这连女子记录的一半都不到,怎么可能跳不过去?” 再怎么说,也不能和世界纪录比吧?况且那些人就算是赌上人生跳远,也绝非赌上性命跳楼。失败就必死无疑,失手将身受重伤——这种风险光想就叫人却步。 “一直呆在这里也不太好,而且兔吊木先生的尸体也未必会一直安置在第三栋。只要取得足够的证据——对博士而言,就是指足够归罪于你们的证据——立即烧毁尸体也不足为奇。这么一来,你就完了。啊啊,不是你,完蛋的是玖渚小姐吗?真的是陷入绝境哪。” 既然她搬出那个名字,我也没的选择了。“哎呀呀。”我装摸做样的咕哝,朝边缘取好距离。这次更加谨慎,助跑距离比上次长了一倍;话虽如此,距离太长的话,搞不好还没起跳就先气竭,崮中分寸甚难拿捏。 “——先不管我,小呗小姐跳的过去吗?” “轻松的很。” 小呗小姐自信满满的笑了,将眼镜朝上一推。从那种态度来看,大概正如她所言。既然如此,我还是担心自己就好。没问题的,只要助跑够快,不可能连三公尺半都跳不过,只要别被边缘突起处和雨水排放沟绊倒—— 我调整呼吸,踏出一步。七步左右抵达边缘,第八步起跳,向后躬身弹起——视野里净是广大天空——不到一秒的时间,在天际飞翔,接着落地,成功落地了。 “呼——” 我回头一看,注视自己刚才存在的第四栋屋顶。刚回头,小呗小姐已在空中。我还来不及改变焦距,她已在第三栋屋顶降落,皮靴脚跟轻轻向前方一滑,化解多余的冲力。 “呵呵——”小呗小姐保持略微后仰的姿势,对我嫣然一笑。“我们两搞不好很合呢,能够一同享受这种杂技的男女,这大千世界也仅此一对。” “我并没有享受……” 我说着突然发现自己的着地点比小呗小姐更靠近屋顶边缘。虽然不及铃无小姐,但小呗小姐亦是身材高挑的女性,既然腿比我长,跳远或许更加有利,但这预期说是体格,或许单纯只是体能的问题。 “怎么了?快点行动呀,时间紧迫吧?” “啊,是是是……”这时我又发现另外一件事,猛然停步。“小呗小姐,我只是问问看……这个手法……我是指这种在屋顶间跳跃的方法,不是就可以一路入侵第七栋吗?” 小呗听见我的假设,一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说:“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明白她没有立即驳斥,为何又如此坚决的否定这项提案,忍不住质疑的问:“为什么?” “你没事别这么激动,难看死了,跟卿壹郎博士争执时也是这副模样吗?” “这……不,对不起,我对这种卤莽的语气致歉。” 我乖乖低头致歉。 没错,激动又能怎样?就连我们交谈之际,玖渚和铃无小姐都无时无刻身陷危机,我再激动也无济于事,反到会败事。正因是这种时刻,我才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一如平时,压抑感情,当自己是一具思考机械,是一具没有心得机器人。 “可是,为什么没有办法这么简单的——”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你以为我活到今日,连这种活像是鲁邦三世在屋顶间跳跃地计谋都想不到?”小呗小姐背对我走向门扉说:“总之,你是不可能使用这个方法的。理由待会再说明,目前最重要的是调查兔吊木先生的尸体吧?” “……我明白了。”我勉为其难的点点头,跟在小呗小姐后面。“可是,既然说这个方法不可能——” 还以为终于找到解决这起困难事件的线索,是我多心了吗?还以为完美无缺的密室——第七栋终于出现一条路径。 “问题并非只有密室吧?”小呗小姐一边开锁,一边说道:“兔吊木被那般残忍杀害的理由,还有墙上的血字也叫人在意。想法太集中于一件事,小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是吗?也对。” 我看了一下时间,剩余时间大约是三小时三十分,实在很难说是绰绰有余。话虽如此,必须思考的问题却堆积如山。老实说,希望很渺茫,但既然不是零,就只能继续追查下去,这还真是毫无意义的想法。 我跟着小呗小姐下楼,忽然又发现另一件事。这跟事件无关,而是刚才与小呗小姐的那场打赌——铜板正反面。虽然最后是我赢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小呗小姐的左手确实空无一物,但我亦为确认她的右手里握有铜板。换句话说,那只手里也可能没有东西。体谅我时间紧迫,小呗小姐才特地让步——这种过于多愁善感的想法毕竟难以启齿,“根尾先生是做什么的?”我于是跟小呗小姐的背影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 “你没问过他吗?” “问是问了,可是他好像只是在随便敷衍,不,是岔开话题吗……什么内部告发达人、背叛大师、秘密工作专家、悖德效仿者之类的,净说这些一听就很假的名称。” “所以,你是怎么定义他的?” “嗯……我想他可能是其他机构派来的间谍。” “这解答并不十全,就像在说‘在海里游泳的就是鱼类’,嗯,顶多只能算是三全或四全吧。” “嘎?”无法理解她的给分基准。“那你说根尾先生是做什么的?” “这可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哦。”小呗小姐停下脚步,将食指放在樱唇前方,轻轻抛了一个媚眼。“他不是间谍这种不冷不热的存在,而且那些名号也不是谎言,通通都是真的。嗯……他就像是大型集团……不,是大型联盟派遣的全权大使,要说的话,是比间谍高了好几级的人物。” “大型联盟这个字眼挺令人在意的哪。” “这就代表这座研究机构有多么引人注目。卿壹郎博士目前进行的研究……不过兔吊木先生已死或许该说是以前进行的研究。可是,既然有意用玖渚小姐当标本继续,说不定也无须订正,这方面就看你的努力了。嗯,那种地方的话,我想应该没错。” “……还有你也是。” “正是。”小呗小姐温柔一笑,接着又举步前进。我忍住不再追问,随她下楼。我们通过四楼门扉,抵达三楼。小呗小姐在门前等我,然后小心翼翼的用小刀轻声开锁。 “他刚才说是几号房?” “第七解剖室。” 小呗小姐说着转动铁门把手,轻轻一推,从门缝偷窥室内,但刹那间又关上铁门。那几乎是瞬间的反射性动作,但小偷不愧是小偷,除了自动锁的喀嚓声职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怎么了?” “情况很不十全,有两位女性恐怕是从第七解剖室出来了。” “两位吗?穿什么衣服?” “两位都是白衣,一位戴着圆眼镜。另一位是冷酷型的。” 那绝对是老师和春日井小姐。女性的话,还有一位美幸小姐,不过对照刚才根尾先生的情报,再加上白衣打扮,我想应该可以排除她。 “……………………所以……” “………………差劲透了…………” “……是……真辛苦……啊。” “早就习惯…………麻烦……” 听不太清楚,两人想必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可是,两人的声音逐渐清晰,大概正朝我们走来。 “不,话虽如此,博士到底想对那三人怎样?” 这是心视老师的声音。 “还能怎样?我想结果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这是春日井小姐的声音。 既然如此,小呗小姐看见的果然是心视老师和春日井小姐。我轻轻用眼神向迎面对坐的小呗小姐示意,她微微颔首,继续倾听两人的对话。 “虽然平常也是如此手段还真强硬。我是这么觉得。实在不像成熟学者的风范。将那种小孩子关在地下室就已经够邪门了更何况要诬陷他们是杀人事件的犯人实在不像正常人的行经。” “真是正常的意见啊。嗯,这才叫‘堕落三昧’吧?可是,咱家倒也不是无法理解博士的想法,这毕竟是在那三人出现后的突发事件,就算不管逻辑云云,说可疑也就够可疑的了。” “这种搬弄是非的言论真不像三好。关在我那地下牢笼的三人里头也混了一个你的弟子吧?”春日井小姐的预期仿佛将人类视为搀杂物。“三好难道不想庇护他?这么说来他发飙时也是你率先阻止的。” “啊~~那个啊~~诶,该说书基于过去经验的预测吗?在休士顿的时候,那小子就经常发飙。平常明明乖的很,可是一被人踩到尾巴,就马上大发雷霆。将人生奉献给学问,或者脑筋好的人大多如此,但那小子好像又不是这一类。总之,就是很容易动怒的家伙,尤其是头一年。当时每次都要咱家出手制止,真是教人费心的学生啊。” 虽然内心有诸多不满,姑且先按兵不动。 “嗯,要说可爱的话,这也挺可爱的。” “是吗?我倒是有点失望。” “咦?什么?原来春日井并不喜欢热情澎湃的男人?” “我最讨厌热情澎湃的男人。” “春日井的价值观还真严苛。不过,要说那小子很差劲,咱家也是举双手赞成的。”老师泰然自若的说着即使背着当事人亦很残酷的台词,接着又道:“可是呀,那小子并非只是差劲而已,是空前绝后、前所未闻、举一也无法反二、说有偏往左走,那小子是绝无仅有、天下无双的差劲男。哎,我倒也没有夸赞那小子的意思。” 不劳您费心,那种台词听不出半句夸赞之意。 “对三好来说好像完全没有任何不安要素。” “嗯,咱家一点都不担心。何止如此,反到越来越期待了。咱们只要静观其变即可,在博士、志人君和宇濑小姐思考善后策略的数小时之内……诶,虽然是善后策略,反正这种事件。那小子也有办法解决的。” “解决?他吗?” “正是,因为对这种情况……或者该说是这种处境而言,那小子是最适合的人才。不,应该说对那小子而言,这是最适合的处境吗?说的再白一点,这种处境是那小子的天敌,他应该会发愤图墙、努力解决才对。” “更何况还是你的弟子。” “弟子啊,这个字眼虽然好听,不过扯不上关系。” 老师笑着模糊焦点。 ……话说回来,声音从刚才开始就没有继续接近或远离,好像停在原地,她们两是在做什么呢?实在想不出在逃生门前谈话的理由,既然如此,难不成是早接发现我们躲在门后?不,若是这样,根本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应该早就开门抓人了。之所以没有开门,换言之就是没有发现我们。 我这时突然想起,昨天进入兔吊木的第七栋时,(志人君表示是‘兔吊木先生拆毁的’)电梯旁边有楼梯。假如第三栋的结构跟第七栋一样,这扇门的旁边就有一座电梯。换句话说,老师和春日井小姐并非杵在门前,单纯是在旁边等电梯。 既然如此,如今是大好机会。两人即将离开这层楼,换句话说,潜入安置兔吊木尸体的第七解剖室的困难度大幅降低。 嗯,情势大好。我今年的运势搞不好很顺,虽然已经七月初了,而且前六个月有好几次差点惨遭毒手。 “话虽如此他目前仍被关在我那地下牢笼。最适合也好天敌也好他根本就无计可施。莫非他是‘安乐椅型’?” “应该说是‘扭转乾坤型’吧?到中途还是‘不知道,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超级不知道,超级不知道,再一次不知道就会死翘翘,可是还是不知道,所以只有死翘翘’这种白痴角色,可是因为某种小小的契机就变成‘对拉!就是这个!为什么之前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呀我真是愚蠢至极!愚蠢,愚蠢,愚蠢到还是死翘翘吧’。” “不论哪个都只有死路一条嘛。” 不论哪个都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才不是‘安乐椅型’哪。当然也不是‘远距离遥控型’,话虽如此,又不是‘近距离攻击型’,对了,嗯,仔细一想,既然身陷牢狱,那小子或许也束手无策。” “到头来就是‘电椅型’?那么期待他也是枉然。”春日井小姐说的非常冷淡、漠然、事不关己。“嗯这种事无须我俩费神。全部交给博士去吧。” “又是春日井的招牌台词?‘交给博士吧’……不过咱家倒不讨厌春日井这点。” “这点指哪点?三好。” “懒的自己思考,所以全部教给他人,什么都不选择这点。” 门外传来老师的笑声,春日井小姐未置一词。 我想起根尾先生刚才的那席话,又继续听两人的对话,但两人接下来没有谈什么要事,净是说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话题。具体来说,例如:“‘Kokkurisan’的‘Ko’是指狐,‘ri’是指狸,但‘ku’是指什么?”“我记得是狗。”“‘ku’为什么是狗?”“同义学,就像十二地支把‘蛇’写成‘巳’一样。”“原来如此……可是把狐、狸、狗并列不是很怪吗?”“它们三者有在荒山出没的共通点。”“那其实野猪也无妨啊……”或者“‘欺人太甚’是很常见的成语,但仔细一想,应该是‘被欺太甚’吧?”“‘欺人太甚’的话,确实自己就成了加害者。不过,或许就像‘虎落平阳’那样省略了后半段吧?说不定其实是‘欺人太甚者是你’。”或者“嗯,换句话说,就像日文版的《麦田捕手》吗?”“你这么一讲实习医生时代一位留学过的友人就说‘这个盘仪有问题!根本狗屁不通!这才不是塞林格想表达 的意思!我非常了解塞林格的心情!所以我要为塞林格进行完全正确的翻译!’开始撰写名为《麦田捕获者!》的小说。”“有趣吗?”“差劲透顶。”等等话题。话说回来,或许是我多心,总觉得她们俩在胡扯反而时比较热烈。 电梯抵达,我听见轻微的开门声。 “那我先走了。三好。” “好,不过根尾先生找春日井有什么事呢?” “说是关于目前样本的骸骨的紧急问题可是一听就觉得很假。话虽如此也不能对长辈的要求置之不理。我只希望能早点回自己的研究栋。” “是吗?根尾先生啊……嗯,也好,拜拜。” 接着响起电梯的关门声,以及马达运转的震动声。 我乘机站起,但小呗小姐并未起身。耳朵紧贴铁门,一脸严肃的保持原先的姿势,犹如老师和春日井小姐还在继续交谈。 “……小呗小姐?你在做什么?”我压低声音问到:“难得根尾先生如此认真办事……你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都听不见。” “……既然如此,你在做什么?” “我什么都听不见,吾友。”小呗小姐耳语似的又说了一遍。“为什么呢?从刚才的对话推测,搭电梯下楼的只有春日井小姐一人,三好小姐应该还留在这层楼,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很奇怪吧?” 如此详尽的说明,我也终于懂了。什么都听不见,这不是指听不见交谈声,而是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脚步声。换言之,春日井小姐离开后之后,老师一步都没有移动。明明没事,老师为何要待在原地? 为什么? “差不多可以出来了吗?” 老师突然大声吆喝,就连耳朵没有贴着铁门的我都听的一清二楚。小呗小姐似乎被那个声音吓到,飕的一声离开门前。 “一直在那里躲躲藏藏的太丢脸拉,小徒弟。” “我好像在哪听过这句台词啊。” 小呗小姐向我送来一个卫生眼,抄袭一事暴光的我转开目光。 老师早就发现了……是吗?老师早就识破我们藏匿在此,晓得我和小呗小姐就在隔着一扇铁门的后方,还是和春日井小姐说那些话……不,不可能,再怎么说,老师应该还没超凡入圣到能够隔着铁制绝缘门进行如此神技,至少三年前不可能。 “不肯出来吗?这也无妨。咱家就迳自向博士报告,拨一通电话应该就会飞奔前来吧?大概接像快递那种风掣雷行的速度吧?这么一来,即使是咱家的小徒弟,恐怕也难以脱身吧?” 小呗小姐用眼神问我“要怎么办?”因为不可能一直回避,我勉为其难的说:“没办法了。”混帐!虽然只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里有“幸运”这个字眼的我真是大白痴。 “小呗小姐请先回根尾先生那里。” “——你打算独自应付?”小呗小姐微微蹙眉。“事情恐怕无法如此顺利解决。” “反正早接已经称不上顺利了。” 这是我第二次对小呗小姐说这句台词。我正以加速度、几何级数的速度朝麻烦驰骋。 “十!九!八!七!” 老师开始大声倒数,犹如在迎接另一个千禧年到来宿的激昂。在休士顿的时候也经常有这种疑问,这位老师的声带到底是什么结构简直让人想要割开一探究竟。 “六!五!四!三!” “小呗小姐,万一我三十分钟之内没回来——” “我知道了,”小呗小姐没等我说完就点点头,“可是届时我与你的契约就告吹了,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因为对我来说,订立契约的对象即使是玖渚也无妨,不过,还是姑且答应你吧。” “嗯,约定的美妙之处就是即使背约也无所谓。” “确实如此。”小呗小姐接着将那把开锁小刀递给我,问道:“你知道怎么用吗?” “嗯,我有用过一次。” “那就十全了,告辞。” 我刚接过小刀,小呗小姐便迅速窜上楼梯。我确认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接着用小刀按住锁孔内的板金,转动两、三下,轻松解开门锁。 我拉开门把,走到室内。 “二!一!零!负——” “为什么到了零还要继续呢?” “哦呀。” 心视老师看到我的身影,停止了继续大声报数。 “——什么呀。你真的来了啊,心视老师大惊讶。” “……”这家伙果然是在吓唬我。“你好,老师。” “你好……哎呀,说起来,这是从那病房以来第一次单独两人见面呢,小徒弟。” 老师用手按了按眼睛框,然后露出一副恶作剧似的笑容。与其说是恶作剧,不如说是坏心眼,或者说比较像玩弄老鼠的猫一样的表情。就是这种类型的笑容。 那大概是只有思春期以前的少女才可以露出的表情。 比如说玖渚友那样。 “……哈哈”似乎是忍不住了,老师开始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好,你。真的、很好。真是让人非常感兴趣的体质呢。不过要是脑筋再稍微好一点就好了……或者脑筋再稍微差一点的话,呢。” “老师,我有事相求。” “唔?”老师演戏似的歪起脑袋。“……好坦率啊。心视老师大惊讶,第二次。” “和我见面的事能不能和大家保密呢?” “嗯,可以啊……”老师爽快的点头同意了。“不要那么见外嘛,你跟咱家之间是什么关系啊。” “……” 我不得不慎重对待老师的话。普通来讲这应该是安心的时候吧。应该是按着胸口说“非常感谢”的时候。就算是我也懂得这个程度的礼貌。也许应该对那深情厚意表示感动才对。但对方不是别人,是三好心视一大老师。可没有简单到适用这种玫瑰色时间。 “一人——” 老师没有察觉我的心思,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话。一副抱着胳膊思考问题的姿势,还时不时看看我。 “……不,两人吧。嗯,基本两人。” “……?” “有三人就完美了……不过果然是不可能的吧。要是有那么多的话就不会在这附近晃悠了,太多了也是问题……” “你在说什么啊?老师。” “啊啊,那个嘛,爱识的帮手在这设施里到底有多少人,就是这类的事情啦。”老师转动手,做出手影戏中的狐狸造型。“至少有一个打开电梯锁的帮手。春日井小姐是不可能的……会是谁呢。但是这样还是不够……果然应该有两个人。” “……虽然我很想说你猜的没错,不过你完全搞错了,老师。”我堂堂正正的虚张声势道。“全都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我其实是超能力者。” “那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我也是第一次跟人说。这件事要对其他人保密哟。” “行啊。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刨根问底的。现在的话。” 老师说完翻动白衣,背向我开始移动。看来没有骗过她。老师走了大约五步停下来说道,“跟咱家来。” “想不想拜见兔吊木先生的身体啊?小徒弟。” “……” “不用那么戒备啦。你又不是不认识咱家。” “不认识的话还会稍微解除一点警戒心呢……” “你的嘴巴还是一样会说呢。哈哈。” 老师好像完全不在意我的讽刺,悠然的向前走着。说起来老师个子很矮,也就是说步幅也小。就是我走的小心翼翼,两人的距离也没什么变化。心视老师与玖渚的身高不相上下。如果和铃无小姐站在一起的话,不要说是大人和小孩,都可以说是巨人和矮人了。不,现在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第七解剖实验室》——不知为何挂着平假名的门牌(而且字烂到无法解读的程度。如果这不是小学低年级图画课时制作的门牌,就绝对是老师的作品。)老师在门前停下,然后转身对我说:“说起来……” “说起来天才到底是什么?小徒弟。” “……真是困难的问题呢。是啊,为了回答这问题,必须从天才这个词的定义开始思考。” “你是笛卡儿(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吗?”老师从哲学方面吐槽道。“再说这是很困难的问题吗?只是回答起来很困难吧?” “经常听人这么说呢。” “没错。本来那是关于绝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问题。才能不是培养,而是与生俱来的——那原本是洛夫说的话,不过说的很对不是吗?身为玖渚友恋人的你应该非常清楚吧。”接着老师眯起眼睛说道。“——哈哈。你在那边的学校时常提到的人就是那孩子吧。嘛,你的事情怎样都无所谓了。问题的答案呢?” “那种事情我不知道。”我似懂非懂的给了老师一个不算是答案的答案。“天才就是头脑好的人,或者身手好的人对吧?一般来讲那就足够了。” “一般来讲?” “不满意的话要我换成常识吗?再说我又不是天才,那种东西怎么定义和我又没关系。” “就天才的人们——玖渚妹妹、博士、兔吊木先生或者其他什么人都好——来看,那就很普通了。天才的定义也不是毫无用处呢。” “老师,你在说什么?” “戏言而已。你喜欢的。”老师转动门把手推开了门。“那么,欢迎来到咱家的城堡。” 昏暗——完全漆黑一片的室内。因为没有窗户,所以也没有任何光源。老师没有开灯就走了进去。因为不知道开关的位置,我也只好一边注意脚下一边跟着她进去。虽然从走廊还漏进些微的光亮,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机关(或者只是门轴出了问题),门关上了。室内顿时变的一片漆黑,所有一切,包括我都融入了黑暗中。 “喂——老师?老师?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但是感觉的到她。老师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隐藏了起来。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如果老师是我认识的老师的话,那目的绝对是恶作剧——看来来势没有回应我的打算。 我试着只依靠感觉前进。很可惜我的感觉除了不详的预感以外都迟钝的可以,没走三步就撞到了什么东西。从高度推测似乎是桌子。但并不是靠桌脚支撑,好像是台子。那么这就是手术台之类的东西,或者—— 我不自觉的在桌子上搜寻了一下,摸到了一个又软又硬的东西。虽然完全没有弹性,不过却有果冻似的触感。到底是什么啊。这微妙的温度……啊,我想到了。 出乎我预料之外的是,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的萤光灯亮了。看来老师打开了开关。另外和我想像的差不多:在我面前的是巨大的解剖台,坐镇台上的是兔吊木全裸的尸体。不,仰面躺着的姿势用“坐镇”来形容有些奇怪,不过这时选择什么词汇都无关紧要了。 “……” 兔吊木的尸体大概经由老师之手做了一定程度的修缮。被切开的胸部和腹部已经缝合,半张的嘴也被闭上,看不到口腔内的伤口。不过眼球和眼睑看来实在是没法修缮,被挖去的两眼部分下陷,看起来很是诡异。和那无表情的面孔比起来,双臂诡异的切断面都样人觉得要强不少。 哎呀哎呀。真无法想像这是那达观的兔吊木。一点影子都看不到。 “居然连一声惨叫都没有。”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的老师,一边接近我一边说。“该怎么说呢,他明明长的可爱却一点不讨人喜欢呢。” “你也和以前一样恶趣味呢,老师。”我把手从兔吊木的尸体上拿开,转身对老师说。 “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吗?” “没什么意义啦。只是行为罢了。无论做什么都是。” “请不蒙混过去。我不明白你再在说什么。” “也就是发条灯。” “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这在社会上一般来说就是隐喻,小徒弟。”老师绕了解剖台半圈,移动到兔吊木事体对面正对我的位置。“应该说是metaphor(隐喻、暗喻)吧。” “意思不是一样吗?” “哼哼。其中的信念可是完全不同哟。”老师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重要的是深信不疑的问题。比起那个,是课外补习的时间了。心视老师的解剖授课开始了。那么小徒弟,你讲述一下对这兔吊木垓辅尸体的感想。” “唔,是啊,这样看的话,嗯,他死了呢。” “不及格。”不愧是解剖学博士老师大人,评价真是严格。“为了没用的学生,咱家改变一下提问方式。这个,你认为死因是什么?” “大量出血造成的失血死亡吧?老师自己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不过那是错的。”老师用指头戳着兔吊木的脸颊说。“死因是脑破裂。” “……脑破裂?什么意思?是指脑挫伤吗?” “不对,脑挫伤是指头部受到外伤时脑本身也受到损伤的状态。你看,剪刀插进了眼睛是吧?” 说着老师作出V字手势,将那两只手指插进了兔吊木两眼的窟窿中。这个人对死者完全没有敬意或者吊唁之类的感情吗?应该是没有的吧。 “那可是很深的哟。咱家记得一直插到底了。尖嘴贯穿大脑一直到了视丘。” “那个一看就知道尖端应该到脑袋了。但是老师,那么……兔吊木有不是在死后,而是在生前被剪刀插入的可能性吗?” “才不是可能性拉。最先受的伤就是这剪刀对眼球以及脑髓的破坏。‘噗嗤噗嗤’的把剪刀插进去,然后搅拌脑的内部。十秒、五秒吧。” 真是听着就觉得很痛的话。 “刨腹、折脚、切腕都是死后才做的。因为有身体反应的问题,你知道的吧?” “——人体解剖学是我不擅长的科目,老师应该知道的吧?”我不去看老师和兔吊木,说道。“再说了,看这种被破坏的连原形都没有的肉体……老实说根本就没有意义啦。” “那你来这干什么?” “寻找思考的闪光。因为我是逆向思考型。不,应该是电动椅子型?” “那到也是。那么由温柔的老师来说明好了。咱家就先不问了,你来提问吧。” 我还是无法对老师的那些话掉以轻心。她到底有什么企图?到底在谋划什么?虽然她很明显在策划盘算什么,不过我也不能一直总是这样绷紧神经。尽管在这只有人工照明的房间里有种时间好像停止的错觉,不过现在时间正在一刻不停的流逝着。 还剩三小时十分。 “——兔吊木先生被杀的时间是?” “本日凌晨1时许。”老师马上答到。 “不会有问题吧?” “咱家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直觉啊。 “说直觉是开玩笑的,不过时间是在一时前后。就是春日井小姐与你见面的时候。” 也就是说春日井小姐不可能犯案吗?偏偏是我成了证人。唯一昨晚从自己的研究栋(短时间)外出的春日井小姐不在场证明成立的话,对我来说可不是太好的展开。 “真的吗?不是对我的恶作剧吧?” “咱家是会做那种事情的人吗?” “我非的回答这个问题吗?还有老师,就算不是恶作剧——你也有可能只是在按照博士的命令进行叙述。” “博士啊……你真是个疑心重的人呢。不过这样也好。”老师对我的疑问只是这样回答,不置可否。“总之关于死亡时间就是这样……还有其他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吗?” “切开胸部和腹部是紧接在破坏眼睛和脑之后,所以才会有那么夸张的出血……这手臂。” 老师敲了敲手臂的切断面。真是个残忍的人。 “切断这手臂是在死后几小时。他被施以磔刑——也就是贯穿喉咙和双腿,好像是更后面的事情。” “……?那是什么意思?” “很奇怪对吧?又没必要等几个小时之后再切腕、磔刑的。杀死之后马上做不就好了。但是死亡时间和磔刑时间有时间的间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犯人不就是毫无意义的长时间呆在现场了吗?” “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再说,这种事算不算问题都还不知道呢。虽然被杀的时间和被切腕的时间不同,不过需要重视那种细节吗? “不是单纯因为破坏其他东西多花了时间吗?这样说的话,我更加在意撕裂腹部、切断手臂、磔刑的理由。比起时间的间隔,这边的问题不是更重要吗?” “没什么理由。那里只有行为罢了。” 老师又重复了和刚才相似的话。“就算有理由,正当性也是问题。又不是有理由去做就不是犯罪了。只不过无理由犯罪的情况惩罚会更重要罢了。再说,要是这样的话问题应该是为什么被杀吧?” “人会杀人的理由吗……的确想不出兔吊木会被杀的理由……” “你上课应该学过了吧?人杀人的理由是出于单纯的利害关系或者根源上的欲求,说起来也是正当的感情呢。” “啊啊,Tatonas嘛。” “Thanatos,拉,笨蛋。Tatonas是什么玩意啊…… ” “全是片假名很难记住的……” 老师说的Thanatos这个词的意思,在这里说的过分点就是“虽然想去死一次,但是不愿自己死,所以就让别人去死。”指的大概是(真的很过分)人类这种生物共同的本能之类的东西。但是这次事件和那好像没什么关系。 比如说以损坏诗意为特点的分尸杀人,理由主要是对杀害对象的支配欲。上个月的事件就是那样。随心所欲的伤害、解体、彻底破坏无法动弹的对象。能够如此支配别人的情况是很难得的。拿对兔吊木施以磔刑来说,如果犯人是自我显示欲极强的类型,损坏兔吊木的理由也许就在那里。 “……不过这样有地方很奇怪呢,老师。” “嗯?什么?” “切割本身就算了。切下手臂、还有时间间隔也先不去管。那些理由还不清楚。但是还有更加不清楚的事情。犯人到底把切下的手臂带到那里去了?” “……那个嘛。” 老师一副想说“终于发现了”的样子,大胆的笑着说。 “没错。现场——也就是宽敞的第七栋,哪里也没有兔吊木先生的手臂。左手右手都是。和眼睛、腹部不同,那不是单纯的伤害。是带走了哟。只有这个实在不能说‘没有理由,只有行为’呢。” “……” 我一边听着老师说话一边看着兔吊木手臂的切断面。露出的肉已经变成了赤黑色。大概是老师处理的,血被洗掉变的很干净。可就算这样,对视觉刺激还是太强了。 “为什么要带走像手臂那样重的东西呢……” “要不要试着做下浪漫的空想?”老师竖起食指说。“兔吊木是一流的电脑系统构筑师。犯人嫉妒那才能杀了兔吊木。因为嫉妒是最常见的犯罪原因。那是一旦膨胀就可能伤害人的感情,对别人可能会胜过自己感到不安……或者确信中滋生的劣等意识。不过嫉妒反过来说就是羡慕。犯人憧憬兔吊木,也真心尊敬那能力。所以……” “所以作为纪念拿走了那双手?又不是米洛的维纳斯。”我打断老师的胡说八道。“请再认真想一想,老师。” “要想的是你自己吧?这和咱家完全没有关系的说。” 完全像小孩子的口气,不过她说的没错。 我只好照她说的开始思考。理由……不得不切断手臂,不得不带走那手臂的理由吗…… “首先能想到的候补是Fetishism(盲目崇拜)。” “那不是和咱家没两样吗?” 那也说的没错。 我也需要再认真思考一下。 从带走手臂的事实可以产生无限的解释,就算不是无限也能派生出接近无限的解释。玖渚也许可以,不过要我全部考虑到那些是不可能的。再加上也没有反反覆覆的时间。那么,这里就只能作一定程度肆意的思考。也就是说,好像英雄主义和伦理主义的推理小说一样,试着推定那事实直接和犯人的线索相连。带走手臂、或者不能将其丢在现场的事实,如果那有必然的理由的话,那么—— “从这死状来看——是紧张性尸体硬直呢。” 紧张性尸体硬直是死后硬直的一种。主要出现在暴力致死上。比方说有“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的谚语,那就是其在陆地上放生的尸体现象。在死前,因为残酷的暴力造成破坏性的、伴随强烈痛苦的死亡时,死者会用无法想像的力量握紧手里的东西。因为是在解除体能限制状况下作出的事情,所以可以发挥出使金属硬币变形的能力。 被害者死去之后,要松开那手是非常困难的。就算是使用钳子或者撬棍,没有力气的人要将握住的拳头、捏紧的手指松开也是难度相当高的事情。 比方说绞杀。 掐住脖子(也就是用暴力杀人)时,被害者无意识的拽住了加害者上衣的纽扣。纽扣被拉掉,被攥在了手掌中。那就是谁也无法撼动的证据。因为和单纯的死后硬直不同,紧张性尸体硬直是无法伪装的。被害者攥在手中的东西一定是犯罪发生时在现场的东西。不要说百分之百,就是百分之两百都可以断言。 在搜查一方看来那就是非常有力的证据。但是反过来说,在犯人看来那会成为非常不利的物证障碍。必须切实的排除掉。 比如切断那手臂。 “过去的确也有案例呢……叫什么事件来着?咱家不是很清楚。” “我只知道固有名词……在这种情况下,比起费劲去打开握住的手,整个处理掉那拳头比较快吧?” “但是那样只需要切掉手部。不需要从肩部开始切断。” “是不是为了伪装呢?只切除手的话绝对会被被人发觉的。毕竟死因是从眼睛插入利器,造成结果上的闹破坏。是无出其右的暴力性、破坏性死亡方式。满足发生紧张性尸体硬直的条件。假如,攥住了白大褂的纽扣的话……” 那就足够成为切下手臂的动机了。或者不谈什么紧张性尸体硬直,只要兔吊木的手臂上留下了什么重要线索,犯人就会产生从现场带走手臂的必要性。 那拟以磔刑,拟以开膛手杰克式刨腹的自我显示欲,搞不好也是为了掩饰“带走手臂”异常性的计策。要隐藏树木就藏在到森林里。要隐藏森林就藏到树海了。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是吗?这样思考的话,那仪式似的文字也说的通了呢。没有意义,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啊。的确是弄不明白的宣言,‘YOU JUST WATCH ,DEAD BLUE’!!吗?” “……” 唔。老师难道不知道“死线之蓝”指的是玖渚吗?这样啊,这么说兔吊木用那单词称呼玖渚时,在和她直接说话时都没有说主体,不知道也不奇怪。就像“集团”这种指代特别事物的特有名词。 “不过,你——”心视老师改变了话题。“刚才说了‘白大褂’吧?会举出那种例子,你好似那个意思吗?以为杀死兔吊木的犯人在研究所之中吗?” “……是这个意思。” “连这点都没有变呢。呐,难道说你真的认为玖渚妹妹、铃无小姐和那两人也许是犯人吗?……眼神不要那么恐怖拉。好可怕的。小心心好害怕。” 小心心是谁呀。我可不认识那种人。 “你想说我对亲近的人太好了吗?” “你想说不好吗?自己在那里明明吃尽了苦头,还没有学到教训吗?你啊,都学不乖吗?” “不如说那只是我自己的擅自决定。我现在行动的理由只是为了救出玖渚,要是怀疑玖渚的话就无从下手了。” “不是无从下手,只是结束吧。任何事只是结束的话都很简单的。”老师讽刺的说道。“你看,要是玖渚是犯人——那个博士说对了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真是想都不愿意想呢。” “总会有不得不考虑的时候啦。”老师继续打击我说。“如果你以为现在这种暧昧关系会一直保持下去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我从心地里感谢你的关心,心视老师。不过,你的这方面还是没变呢。” “嗯?你在说什么?” “这样摆出一副对别人一清二楚的口气。” “比起装做不了解自己保持沉默的某人。我觉得要强几百几千倍了。” 自然而然的,我和老师开始互相瞪视。中间夹着兔吊木垓辅的解体尸体进发出看不见的火花。在这互相瞪视中首先屈服的,理所当然是我了。我移开目光小声道歉“对不起,说的太过分了。” “我虚心接受那忠告。嗯嗯,我也不觉得能和玖渚一直是这样子。” “是吗。就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明明看到了破绽却不打算从那条路上离开,是因为温柔吗?” “才不是那种帅气的理由呢。主要是我头脑——不,我很坏心眼。” “坏心啊——嘻嘻,是说真的吗?” “……” “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呀。我的确是感觉到了多余的东西,是那个啊。无所谓拉……好啦,我也该走了。博士在叫我。你在这里随意吧。放心,我没有撒谎的。拜拜了。” 老师离开我的正面,迂回过解剖台,然后平静的走过我的身边。我拉住那大号的白大褂,阻止老师离开。 “……怎么,有什么是吗?” “……” “没有的话希望你能松手,好让咱家潇洒的离开。” “老师……有什么目的?”我背对着老师低声说。“为什么要帮助我?不……说起来,为什么老师要离开ER3系统加入这个研究所?” “不相信咱家吗?” “老实说的话没错。我完全不相信老师。”我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老师会自己甘冒危险帮助我的理由;冒着可能会离开这研究所的危险而帮助我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丝毫不存在。你不是为了加入这里才离开ER3的吗?” “多谢你这么说。”老师好像微微笑了笑。“把咱家说成那种冷血动物。” “至少我认为老师是合理主义者。” “是吗。”老师再次微微笑起来。“不过很可惜。真抱歉没法回应你的期待,那是很单纯的话拉。咱家已经没有留在这研究所的理由了。因为兔吊木垓辅被杀死的缘故。”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博士不是说过了吗——兔吊木一死一切都完了。实际上就是那样。而且,三好心视也不是会一直拘泥于完结之事的闲人。” “但是,博士看来不打算就此结束呢。再次开始——应该说打算继续下去。” “没错。依靠使用玖渚友。”老师说道。“不过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你也觉得那实在是太乱来了吧?只能想出那种万般无奈的代替方案。那只是应付情况的代替方案罢了。不过呢,玖渚作为样本的确要比兔吊木垓辅更适合就是了。” “……” “不过那是一不小心就会把作为自己后盾的玖渚机关变成敌人的愚策。咱家完全搞不清楚。博士本该是最清楚的。可是,斜道卿壹郎已经堕落到都忘记了咱家可没有好到会和慌不择路的人同舟共济。那就和你说的一样。” “你还打算卖我个人情,下次好和玖渚扯上间接关系吗?” 老师没有回答。我接受了那无言的回答,松开了白衣。不过老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也是一样。谁也没有说话。 门轴打开的声音,还有几秒之后关上的声音。 然后是静寂。 解剖室中只有我和兔吊木的尸体。 “……真是戏言啊,兔吊木先生。” 我这样对兔吊木说道。 意外的是,没有回答。 第二天(4) 寻死症 0 没有弱点的人比强者更危险。 1 小呗小姐坐在楼梯上。 我用小刀解开三好心视管理的第三栋三楼逃生门锁,转动门把推开门,接着整个人僵住,十秒钟之后,终于成功发出声音:“你在做什么?” “我正想吾友何以迟迟不归哪。”小呗小姐若无其事地说:“一点都不十全。” “……我不是这就来了?可你应该已经回到根尾先生的研究栋才对吧?” “我想了一下,春日井小姐目前正在根尾先生那里,回到那里也不太十全。” 小呗小姐站起,拍拍垫在地面的大衣下摆的灰尘,接着伸伸懒腰,又故意转动脖子,发出喀啦声。 我暗忖她搞不好是担心我,才在这里等候,但事实如何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这样,但亦有可能不是如此,我无法确定。不论事实为何,大概都跟投掷的铜板竖起的命中率差不多。我默默将借来的小刀还给小呗小姐。 “有什么成果吗?吾友。” “一点点。”我反手关上门,接着答道:“略有进展,可是,也不过如此。情报虽然增加,但仍无法归结出答案。” “情报太多只会碍事……嗯,无妨,吾友不介意的话,说来听听吧?” 我也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边将我所知道有关兔吊木尸体的事实、老师告诉我的情报,以及老师与我的对话全数转告小呗小姐。因为我的记忆力不太好,解释得有些七零八落,但小呗小姐听一次就懂了。 “……砍下手臂的理由吗?” “肢解尸体的理由,多半是为了方便搬运或藏匿、怨恨、性欲这些,可是既然只砍下手臂,我想推测其中有隐情也不见得一定错误。” “……你反驳三好小姐的意见时说了一句‘又不是米洛的维纳斯’,那是什么意思?” 小呗小姐问了一个乍听之下很莫名其妙的问题,“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的我答道:“就是维纳斯手臂的诸多传闻之一,心视老师的假设让我想起那个传闻,所以随口说了,如此而已。” “关于维纳斯的手臂,我最喜欢的解释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手臂。” “喔,这又怎么了?” “不,只是闲聊。意思就是不论任何东西,结果才是一切,重点就是‘结果’——不论是什么形式,那么……”小呗小姐瞟了我一眼。“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我想了一下。“先回屋顶好了,反正也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 “就听你的。” 小呗小姐说完,翻起丹宁布大衣的下摆,开始往楼上走。我也跟在她后面,走了十阶左右,“说到闲聊,话说回来,”小呗小姐起了个头道;“你们俩的师徒关系实在很模糊。” “很模糊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没办法判断两人之间有没有信赖关系。这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换言之就是我的个人意见。不过,你刚才虽然嘀咕了老半天,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极具自信,仿佛深信‘老师’绝对不会向博士告发你反而会出手相助。” “这是你的误解,小呗小姐。毕竟在那种情况下,我也只能相信她。我虽有平安无事的把握,但不可否认那是相当危险的赌注。” “实际结果或许是如此,可是幻想也不能舍弃。” “幻想啊……信赖关系可不等于了解彼此的性质。”我粗声粗气地说:“国外也找不到比老师更难捉摸的人。” “国外吗?这种说法听起来大有含意。” “因为国内有更讨人厌的占卜师……要是跟她相比,老师还算可爱的哪。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和老师之间的联系甚至不及月球重力。” “或许是这样。”小呗小姐似乎真的只是闲聊,极为爽快地停止追究。“那么,距最后期限正好还剩三小时,你有多少胜算呢?” “不太妙,该怎么说呢?就像是‘敬请期待下次新作’的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戏言而已。” 这么说来,我以前好像读过序言写着“敬请期待下次新作”的小说啊——我一边逃避现实地胡思乱想,一边随小呗小姐抵达第三栋屋顶。小呗小姐走到屋顶正中央,忽然高举双手做出万岁的姿势。若不是在呼唤幽浮,应该就是在伸懒腰了。 “话说回来,这里的风景真是美极了。”我不经意地对她说:“我是指这一整片的杉树林,让人稍稍忘却自己非做不可的任务。夺人心魄指的就是这种景象吧。” “抱歉要对你诗人般的台词泼冷水。”小呗小姐淡淡地说:“从这里看见的景色不是杉树,主要是橡树。” “咦?是吗?” “其他还有栗树、松树,另外也混了一些别的树,但就是没有杉树。” “真的吗、咦……我还以为山上长的都是杉树。” “这是非常令人难以置信的误解,你的脑筋没问题吗?唉,树木的事怎样都无所谓。”小呗小姐转向我。“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吾友。” “呃……不知道。”她在想我对山林的无知吗?不,应该不是。“是什么?” “对于三好小姐的当机立断,我感到有些钦佩。” “啊啊……”我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这也是正确的吧?因为老师是聪明人,不会毫无理由地一直拘泥在这种地方的。” “你的意思是她跟卿壹郎博士不同吗?”小呗小姐说:“你似乎将卿壹郎博士视为十恶不赦的大反派,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你们受到那种待遇;但事实并非如此,品行这玩意儿终究只是受恩宠的人才能获得的赠品。”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人类在行有余力时才能成为善人,我想大家都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小呗小姐露出讥嘲的表情。“假如是玖渚大小姐或是兔吊木先生这种真正的天才,当然有办法对别人温柔。有一句格言是‘倘若我是爱迪生,大概也有机会被称为发明大王’,就跟这个很类似。拥有一百亿的人,将其中一亿送人也不会感到心痛,因为他还是比别人多了九十八亿。” “你倒是挺维护那家伙的嘛,明明昨晚还说这里是什么‘墓园’之类的。” “嗳!盗墓者可是最赚钱的职业喔。”小呗小姐装傻道:“总之,不管做什么,最重要的就是‘游刃有余’。” “玖渚也就算了——可是兔吊木虽然游刃有余,但绝对不可能对别人温柔,所以这种从容反而更另人厌恶。” “既可以对人温柔,亦可以不对人温柔,有选择权的人很幸福。毕竟没有选择余地就决定是一场悲剧,你不这么觉得吗?” “这才不是悲剧,只能算是悲伤。”我随口应道,接着改变话题。“老师听起来已经决定离开这座研究机构了,那根尾先生呢?假如事情正如心视老师所言,继续进行间谍活动也没有意义吧?还有……石丸小呗小姐,你要怎么办?” “这才叫多余的担心。三好小姐、根尾先生,以及我三人各有不同目的,没必要采取相同的行动。而且三好小姐都已经决定离开了,果然该称赞她远见高明;不过,就我的看法,博士的提议倒也没那么差劲。成功率虽然不高,但也绝对不低。而且一旦成功,它的好处——玖渚友本身——大的惊人,冒险的价值堪称十全。”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沦落至斯。”我的声音自然有些不悦。“这些家伙……简直就像秃鹰。把别人当成标本、实验材料、试验品……这样也算得上是人类吗?” “曾经是人类,在成为学者以前。” 听见小呗小姐那句调侃,我全身涌起一股恶寒。就逾越人类的观点来看,目前在这间研究所里,恐怕就属小呗小姐最为超群。 “嗯,你所说的‘这些家伙’里,大概也包括我在内,不过这也是一个十全。好,我们就先回根尾先生那里,重新想想对策吗?根尾先生说不定又有什么新消息,也可以顺便探探博士他们的动静。” 我一边听小呗小姐说话,同时看着与根尾先生的第五栋完全相反的方向,换言之就是第二栋的方向。更正确地说,我正在目测这里——第三研究栋和第二研究栋的方向。小呗小姐发现我心不在焉,便绕到我的前面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能不能就这样一路跳到第七栋吗?” “……我应该说过这是不可能的。” “我还没听你说明理由,而且就目测来看,喏,这里和第二栋的距离是两公尺,就跟第五栋和第四栋之间差不多……不,总觉得这里好像比较近。既然如此,后面的第二栋和第一栋……总之就是博士的研究栋,距离想来也不会太远。” “你还真是执着……我看最拘泥的大概就是你吧?”小呗小姐有些傻眼地说:“一点都不十全。” “既然如此,就请你告诉我,不可能的理由是什么?” 从目前的位置没办法看见第一栋和第六栋的距离,以及最关键的距离——第六栋和第七栋。小呗小姐的意思是那里的距离才是问题吗?我不晓得,可是她比我更熟悉这间研究所。此外,我也知道在‘潜入’及‘入侵’方面,小呗小姐的意见比我更值得重视,可是…… “可是,除此之外,我就想不出其他能够回避保全、入侵第七栋的方法了。” “既然如此,那你还是别想出来好了。”小呗小姐不肯让步。“……这样解释也解释不清,不如来亲身体验一下吗?对‘扭转乾坤型’的你而言,任何行动应该都不算浪费时间,这样争论不休或许才是一种浪费。” 小呗小姐说完,朝第二栋的方向走去,接着宛如闪避水洼,以轻灵的步伐从第三栋跃至第二栋屋顶。就算距离只有两公尺,然而面对这种一失足就可能丧命的危险,她的胆识着实另人佩服。 我也跟着跃至第二栋,小呗小姐脚步不停,早已抵达屋顶的另一端,站在那里等我。我追上去一看,第二栋和第一栋的距离有三公尺……不,不到三公尺。一想到第四栋和第三栋的距离,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小呗小姐略微助跑,朝第一栋跃起。那是非常轻松的跳跃,一看就晓得她并未发挥全力,最后顺利降落在第一栋屋顶。她落地之后回头,默默等我。毕竟是第五次的跳跃,连我也习惯了,不过听说这种杂技就是在习惯的时候最危险。我打起精神,从第二栋跳到第一栋。 “……这里是直升机起降地啊。”我站在第一栋屋顶上一个油漆涂成的圆圈中(正中央画了一个‘H’字母)低语。“还有一个颇大的天线……这里虽然与世隔绝,但也并非无法与外界联络吗……” “你想像玖渚的哥哥或者那位承包人朋友求救了吗?”小呗小姐取笑道:“改变心意的话。请自便,我想对方一定立刻就会来救你的。” 小呗小姐似乎并未特别意识到,那句话的口吻就像她真的认识直先生或哀川小姐。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并未拘泥此事。事后回想起来,或许真该拘泥一下,然而我没有聪明到能够事先反悔,更没有这种超能力。“时机未到。”我轻松应道。第五栋到第一栋的结构是一直线,但第六栋和第七栋在设计上大概是附属建筑,因此朝旁边偏了一些。第六栋和第七栋在我的视线上呈一直线。 “卿壹郎博士他们……”小呗小姐仿佛有透视能力似的盯着屋顶的地板,说:“此时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收集能够证明你们……不。证明玖渚小姐是真凶的证据?嘻嘻嘻,如果成功入侵第七栋,碰上某个正在进行秘密搜证的人,那可就有得瞧了。” “太过消极也是没用的。” “说得也是,这方面就交给根尾先生吧?虽然你好像不喜欢拜托别人。”小呗小姐嫣然一笑,接着朝第六栋的方向走去。 “嗯——咦?怎么会?” 第六栋的屋顶没有任何出入口。根据志人君的说法,我记得第六栋是发电场——是什么发电呢?碳发电?矽发电?氢发电?记得是这三种里的一种,但我没仔细听,所以也没什么把握——应该不会有人进出,更不可能有人在屋顶晾衣服,没有门或许也很正常;不过从这里看,对面的第七栋屋顶好像也没有出入口,东侧有一个巨型水塔,附近连着一些粗水管,其余都是干净的平面。 “就是这个原因吗?小呗小姐。”我愕然问她。“总之,因为第七栋屋顶根本就没有入口——” “入口是有。”小呗小姐随即答道:“看不见吗?你的视力如何?” “最近没量过,可也不觉得有退化,所以大概是二点零左右。” “那应该看得见。水塔前面三公尺左右,有一个水沟盖一样的圆铁盖吧?与其说是入口,或许比较像是逃生口,不过从那里就能进入建筑内。” 确实如小呗小姐所言……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那扇门。可是从距离来说,从第七栋和第六栋的间距来说,简直无法辨识。能够看见那种东西,小呗小姐的视力到底有多好呢?那副眼睛果然是平光的吗? “不可能是因为其他理由,总之我们先到第六栋吧?因为近看比较容易明白。” 小呗小姐说完,就从第一栋跳到第六栋。距离约莫一公尺半。如果玖渚平躺伸手,应该可以成为两栋建筑间的桥梁(本人残酷的想像),就是这么短的距离。 我甚至没有助跑,直接抬腿朝第六栋一跨。尽管游刃有余,可是朝下方一看,终究有一点点战粟。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看”,但这正是人类心理的玄妙之处。 “好,这样应该就明白了吧?”小呗小姐迳自走到第六栋边缘说:“这条路径没办法走到第七栋的理由。” “……” 我越是走近小呗小姐,就越能体会她的意思。当我走到第六栋屋顶中央附近时,已经不得不承认那个事实。即使有千万个不愿意,亦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怎么会这样?” 这样子确实……不可能。 第六栋和第七栋之间的距离,相较于刚才跃过的那些建筑——第五栋到第四栋的两公尺、第四栋到第三栋的三公尺半、第三栋到第二栋的不到两公尺、第二栋到第一栋的不到三公尺、第一栋到第六栋的一公尺半——是完全不同的层次。不,尽管都是一位数,但就算用“绝望的距离”一词来形容,亦不会有人出省反驳。 五公尺。 五公尺…… “不可能吧?”小呗小姐又说了一遍。“你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说不可能从这条路径入侵第七栋了吧?吾友。” “原来如此……” 五公尺——要赌名跳过这种距离,再怎么说都太荒唐了。何止是不怕死,这不啻是放弃生命的行为。我对体育方面的纪录不甚熟悉,不过根据刚才小呗小姐的说明,世界纪录是八公尺九十五公分,就当它是九公尺吧。第六栋和第七侗的距离比它还短了四公尺,但正如我当时的想法,这种事岂能跟世界纪录比较?我是日本人,平常也没有特别锻炼身体。就算不像玖渚那么极端,但完全是室内派。 五公尺。 这果然是不可能的任务。 “……一直杵在这里也没有意义,现在可以回根尾先生那里了吧?搞不好还有其他路径——” 听着小呗小姐的根本算不上安慰的话语——不,我甚至没在听,一个劲儿在那里左思右想,拚命思考。对,这是不可能的任务,这个任务是无法撼动、牢不可破、完美无缺地不可能。 “————————” 然而,正因如此。 就是正因如此。 被钉在墙上的“害恶细菌”兔吊木垓辅。双臂被砍下、双眼与后方脑髓惨遭破坏、喉咙深处被挖开、犹如解剖的青蛙或鲗鱼般地被开肠剖肚、骨折的双腿被贯穿。将那个没有半点真实,不但是无机物,甚至是无物质的房间,变成赤黑刺鼻的房间,还有墙上血淋淋的——真的是血淋淋——留言。 在密不透风的保全封锁下,研究所本身就是一个过度宽敞的密室。没有留下任何人入侵的纪录,而且除了春日井小姐之外,没有任何人离开过自己的研究栋。照物理与逻辑判断,能够犯案的就只有一个人——昔日的保全管理者“死线之蓝”玖渚友,将日本网际网路法条文扩增至五十五倍的“集团”、“丛集”的领袖暨支配者。 “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 乱七八糟、非比寻常的事件。没有置喙余地的不可能犯罪、教人无力辩解的异常杀人、让人不知该如何反驳的超常现象。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解决这起事件必须靠疯狂推理,这是不可避免的。不仅是这起事件的犯人,就连推理的本人都必须疯狂,势必得发狂,因为它就是这种逻辑。 我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 “……等一下,你在想什么?吾友。”小呗小姐狐疑地说:“我不知为何有种极度不好的预感。” “你猜对啰。” 我说完,从原本站立的位置——距离第七栋边缘大约十公尺——奔出。没有任何多余心力,就连一公分的距离都不能浪费。我什么都不想,毫无感觉,甚至忘却自己活着的事实,释放全身肌肉。大脑既已停止运作,宛若没有心脏的机器人依名行事。 还没到,还不能起跳,还差一步。 “你这——白痴!” 小呗小姐迄今气质高雅的声音骤变,初次朝我发出充满感情的吼声——怒叱,就在那一瞬间,我左脚蹬地飞起。仿佛某种微量分子通过体内,仿佛全身血液被抽光,仿佛液态氮当头淋下的感觉;虽然我既没有分子通过体内的经验,亦没有全身血液被抽光的经验,更没有液态氮当头淋下的经验,可是,那种情况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总之。 解除束缚的感觉。 获得自由的感觉。 没有牵绊。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灭亡。 逝去。 消失。 结束。 死。 如此这般,我终能一死,我得以一死,与我而死,朝我而死,赐我一死,成全我死,我亦能死,终成我死,我之能死,从我而死,由我而死。 “所以你——” 犹如走马灯,我冷不防想起某人不知何时对我说过的台词。 “——最好去死。” 嗯。 说得也是。 2 ………… “九序?酒叙?什么?” “是玖渚啦,玖渚。大写的玖,水字旁的渚,玖渚。还有朋友的友,玖渚友喔。” “喔,原来如此,玖渚啊?嗯~~那个头发挺酷的嘛。” “你可以叫我小友。” “是吗?那你也可以叫我小友。” “这样会搞混啦,我叫你阿伊好了。” “那我也叫你阿伊好了。” “这样会搞混啦。” ……………… …………………… “那就像雏鸟一样。” “雏鸟?什么意思?” “你知道铭印(Imprintingp)吗?刚出生的小鸟看见的第一个会动的东西,不论是什么,都会当成自己的父母……嗯,就是盲从。” “对你妹妹来说,我就是这种东西?” “嗯啊,对现在的友来说,你就是唯一的指标,是无可取代的唯一。虽然对我而言,这是极度不愉快之事。” “对我而言,也不是很愉快。” “总之你取得权利了,让友将你视为父母,言听计从的权利,控制玖渚友的所有权。” “这世上也有被小孩杀死的父母喔,直先生。” ……………… …………………… “你想死吧?想以死谢罪吧?想恳求宽恕吧?” “……” “既然如此,你就祈祷呀,祈祷就好了。哭着乞求谅解,祈求宽恕哪。” “……” “正如本人昔日对玖渚直那样,拜托上帝或恶魔就好了。” “……” “你最好祈祷下次投胎能够变成狗或猫。” “……” “猪、牛、野猪也好,蝼蚁也无所谓,总之就是别再遇上玖渚友……” ………… ……………… …………………… 失去意识的期间大概只有一眨眼——正是一眨眼,只有眨眼的那一瞬间。我在第七栋的屋顶,横躺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正确来说,应该是跌倒。着地失败了吗?双腿有些疼痛,但这肯定是着地冲击所致。既然如此,我大概是在着地的那一瞬间,因为安心感——或者虚脱感而短暂失去意识。或许是在无意识间采取防护姿势,没有受什么大伤。比起今天早上被铃无小姐和心视老师殴打的情况,这种小痛根本不算什么。 “哎呀呀——真是命硬……” 我存活了。 跳跃成功了。 我喃喃自语,缓缓抬起身体,努力想抬起身体。 “——本人此刻打从心底哑口无言。” 一听见旁边传来的声音,我停止尝试抬起身体。只见石丸小呗小姐俏立在旁俯视我,丹宁步大衣随风飘扬。 “咦?呃……这……” 我转动脖子,望向自己起跳的方向,总之就是第六栋屋顶。那里看不见小呗小姐,换言之,倘若目前的状况并非跳跃失败的我在死前目睹的梦境,就代表小呗小姐也成功跳了过来。尽管觉得前者的可能性也相当高(至少比铜板出现正面的可能性高),但体内窜流的痛楚非常真实;话虽如此,这世上亦有感觉倒错的现象,因此我无法分辨,试着问小呗小姐。 “我还活着吗?” “只能算是没死而已。”她冷冷应道:“又没人催促,居然自己急着寻死,这种物体不能说是活着。” “是吗……”我终于抬起身体,成功站立。肌肉、骨头、神经都没问题,我模仿柔软体操转动身体,对小呗小姐说:“你也跳到这边来了吗?”她未置可否,只是用力叹了一口气。 “选你当合作对像搞不好是错误的决定。”小呗小姐说:“完全没想到会被逼做这种有勇无谋的行为,一点都不十全,根本一点都不十全。” “不过,这样子不就证明第六栋可以跳到第七栋——换言之,路径可以成立吗?结果是好的呀,小呗小姐。这么一来,就确立到第七栋为止的路径,也就是削除了这起事件的密室性——” 总之,就没有理由将研究员排除嫌疑名单之外。我刚才亲身证明,即使不使用原本认定的唯一出口——玄关,只要在屋顶间移动,照样可以入侵第七栋。这样既不会在自己的研究栋留下保全纪录,亦不会在第七栋留下进出纪录。 虽然这只能证明任何人皆能犯案,仍旧无法确定谁是犯人,但至少只将玖渚友一人视为嫌犯的理由——或者该说是证据——就此消失,就此消失了。 “你的想法还真是本末倒置!”可是,小呗小姐的声音依旧冷淡,她似乎对我的独断专行颇为生气。“这样还说是好结果真可笑,简直笑死人。我看你让心视老师解剖一下大脑比较好吧?一定跟正常人的结构完全不同。” “你说话还真狠……冲得太快这件事我向你致歉,可是多亏如此,才能证明乍看之下不可能的距离其实可以跳过,这不就得了?” “你的常识是教你千万不要听完别人的话吗?我何时、何地、如何说过‘第六栋和第七栋之间的跳跃是不可能的任务’?” “……” 我见她气成这样,也开始察觉事情不太对劲——或者该说是升起某种焦躁感的情绪。对了,就疯狂这点来说,这位石丸小呗小姐比我还疯狂。不论是擅用“零崎”这个姓氏光明正大入侵这间研究所也好,或是与悖德者根尾先生勾结一事也罢,还有虽然是因为有内情,可是毅然帮助我、玖渚及铃无小姐三人一事,她冒的风险都相当高。如此这般的小呗小姐,对于我这一丁点程度的——尽管死亡率很高,但终究没死成的——这种危险,又岂会嘀嘀咕咕抱怨个不停? 换句话说……是有其他原因吗? 我想到这里——想到这里才初次发现,终于发现了。没错,对于平时没在锻炼身体的我,根本不可能跳过五公尺的距离;然而,我为何会抱持些许胜算,做出这种行为?理由是什么?我在无意识之间察觉到的理由是什么?我再度转向第六栋。 接着。 “……糟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小呗小姐。 我终于明白了,打从心底明白了;接着愣住了,打从心底愣住了,对于自己的粗心,对于她所说的“这个路径不可能的理由”。 “对结束的事情说三道四并非本人的兴趣、主义、风格。”小呗小姐的声音从我背后冷冷响起。“不过,你应该晓得如今我与你又陷入更加艰困的处境,吾友。下次再这样独断专行,我就要解除与你的同盟关系。” “……的确……” 我点点头,再度确认“这个事实”。确认这是否是自己的误解,然后确认这不是自己的误解。 第六栋比第七栋高了一点,反过来说,第七栋比其他研究栋都矮了一点。从第六栋看不太出来,可是从第七栋——从较矮的地方来看,就非常明显。第六栋屋顶的高度比第七栋屋顶——虽然只有数十公分——更接近天空。所以,这代表什么意思? 换言之,第六栋跳到第七栋很容易。直线距离虽然有五公尺,但是因为重力和跳跃角度的关系,比实际还要短数十公分。我之所以跳跃成功,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被逼到绝境的精神提升了肉体能力——这种解释固然十分热血、美妙,不过上述的逻辑思考更令人信服。 那么,第六栋跳到第七栋很容易的意思是什么呢?不同于其他研究栋,只有第七栋的高度较矮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没办法折回。” 我喃喃自语。 尽管不想喃喃自语,但还是喃喃自语。 “正是如此,吾友。”小呗小姐打落水狗似的接着说:“这条路径无效的理由正是如此。换句话说,在这座研究机构里,唯有新落成的第七栋跟其他研究栋高度不同,意思就是第六栋比较高。嗯——想返回第六栋的话,没有跳跃七公尺的能力,应该是不成的吧?” “……” “如果你坚持要试试看,请自便。” “我还是算了……”我退后一步,但仍无法承受,一屁股跌坐在地。“……唉……我真是笨蛋,小呗小姐。” “你能想通,那就十全了。因为世间绝大多数之事,道歉就能解决。”她耸耸肩,终于一改刚才的冷漠,语气开朗地说:“毕竟导致这种结果的一个原因,也是由于我的说法有些装模作样。” 确实如此,如果不用“你看就知道”这种暧昧不清的说法,直接告诉我“第七栋的高度不同,所以虽然跳得过去,可是跳不回来”,就不会演变成如今这种局面;然而,这种“你看就知道”的事情,看了还不知道的我终究难辞其咎,只能说是一时急昏了头。 “到头来,密室还是密室吗……”我绝望地呻吟道:“可是,说不定研究员里有体能超强的人。” “就算有,也并非十全,吾友。我说这条路径无法成立的理由还有一个,你记得吗?”小呗小姐说:“昨晚我们相遇的时候——正好开始下雨吧?” “雨?” 我低头望着屋顶地板。地面几乎干了,但确实残留下雨后的水洼痕迹。 对了,下雨。昨天半夜有下雨。 “啊……”我为何此刻才发现这件事?“啊啊……” “根据三好小姐所言,死亡时间是凌晨一点左右……嗯,就假设犯人从第六栋跳到第七栋好了,可是,三好小姐也说了,砍断手臂的时间不知为何晚了数小时。换言之,回程……犯人杀死兔吊木,结束附带的装饰活动,正想返回自己的研究栋时,屋顶正在下雨吧?” 这么一来,又是如何?事情很单纯。雨天不可能跳出跟晴天相同的纪录,更不可能跳出更远的纪录。 太粗心了,是我太粗心了。只要想起昨晚下雨的事实,就该晓得犯人并未使用这条路径,我真是无可救药的大白痴。焦急、焦急、焦急半天,结果一展开行动,竟让事情越弄越糟?真是死也治不好的超级粗心鬼。 “该怎么办呢……” 别说要解决密室问题,如今反而更牢不可破,将我们禁锢其中。既没有卡片钥匙,又没有登记ID,也不晓得数字密码,更没有接受声音及网膜检查,而且又不像玖渚拥有管理员权限的我和小呗小姐,不可能从大门离开;话虽如此,尽管高度比其他研究栋低,我也不可能像飞鼠般从屋顶飞下去。小呗小姐就不得而知了,但从外表来看,她也没有翅膀,而这栋建筑又没有窗户,这的确是走投无路。 “时间还剩两小时四十五分,也没什么思考的时间。”小呗小姐终于说道:“要不要先采取行动?其他事情以后再想,难得——不如该说可惜或幸运——难得成功入侵第七栋,要不要去勘验现场呢?吾友。” “……你还真是乐观。” “反正与我无关。” 小呗小姐说完,掀开水塔旁边那个水沟盖似的东西。不知是生锈,或者原本就很坚固,一时难以开启。我也伸手帮忙,两人合力掀起铁盖。 “别这么沮丧,吾友。搞不好第七栋里有坚固的绳索,能够撑得住一个人的结实绳索。要是有的话,犯人就可以从这里脱身了。” “你觉得有吗?” “一点都不觉得。”小呗小姐的安慰方式非常半吊子。“那我们走吧,吾友。” 总之,目前只能这样了。我们沿着内部的铁梯,入侵第七栋内部。 3 三十分钟之后。 我和小呗小姐一语不发,默默地、默默无语地伫立在残留凄惨味道的兔吊木垓辅遇害现场,仿佛那时附有某种重大义务的工作。 身材高挑的小呗小姐斜倚着门侧墙壁,双手抱胸,思考似的闭着双眼。若是看见小呗小姐目前的姿态,即使说她是哲学家性格,大概不会有人怀疑。她的态度便是如此沉着,如此超然。相较之下,我从刚才开始就宛如被人剪掉胡子的猫,不停地在室内——在这个没有任何摆设、被涂的乱七八糟的红黑色室内绕来绕去,心情极度郁闷,受困于某种犹如遗忘该如何走路的焦躁感。 该死!我从没想过有时间限制的问题竟是如此痛苦。剩余时间——两小时十五分钟,而且这是保守估计,相当偏袒的估计。 兔吊木的尸体已被搬走的第七栋四楼——兔吊木垓辅的私人房间,仿佛空间本身发生变质,只剩一股空虚的氛围。昨天造访时,今晨造访时,我一共来过这个房间三次,但每次的印象截然不同。我并不喜欢兔吊木那个男人,也不可能喜欢,但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跟兔吊木激烈辩论的时候,至少还算好的。而此刻则是最差的。 “——还没想通吗?”过了二十五分钟,小呗小姐终于睁眼说道:“所剩时间已经称不上十全了,吾友。” “我什么都想不通。”我隔了二十八分钟开口道:“别说是犯人的手法,就连情节发展都一头雾水……彻头彻尾地想不通。” “你这是在示弱吗?” “这是真心话。如此这般认真思考,即使不是我,任何人都该想出什么才对;但我却毫无头绪,完全不晓得犯人是经过何种思路,才导致这种结果的。” “经过何种思路啊……说不定犯人根本没有思考。” “……嗯,也许。” 要是这样,就真的束手无策了。身为旁观的第三者,即使能够重现他人的思路,也无法重现他人的思维,绝对不可能。 “这就像某种仪式……或者该说是某种宗教。这种想法或许对宗教家不太好意思,但兔吊木遇害方式充满宗教风格。总而言之,这起事件与其说是不可思议,不如说是毛骨悚然。不可思议的话,解释清楚即可,但毛骨悚然就没辙了,那个可说是露骨得无以复加。” “是吗?”小呗小姐有些意外地说:“我看过更多更露骨的尸体,更露骨的活体也看了一堆。虽然不太想替它们排名,不过硬要说的话,两年前见到的人头是最露骨的。” “断头尸体吗?”因为思路没什么进展,我便陪着小呗小姐闲聊。“那种我也看过啊。” “不,是断头活体,只有脑袋活着的人类。”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人类如果只剩脑袋,肯定必死无疑。” “进行适当医疗处理就没问题,心脏不过是帮浦,肺脏也只是氧气供给器,其余内脏充其量只能说是营养制造机。只要持续对脑部供应血液、氧气、养分,脑袋独自存活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因为没有内脏、喉咙这些器官,当然没办法讲话,但还是有办法沟通。”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没有为什么,单纯只是兴趣。就连你也涌起一点兴趣了吧?想知道只剩脑袋的人能否存活吧?我可以理解那种思维,跟那种事相比——”小呗小姐的目光转向对面墙壁,那里残留着兔吊木被贯穿的痕迹。“兔吊木垓辅先生的遇害方式里,我甚至感受不到任何非逻辑的思维,有的仅是逻辑性的思路。” 小呗小姐站直身子,打开房门。 “你要去哪?” “这是温柔如我才有的善解人意,你一个人比较容易思考吧?” “呃……这……不过,小呗小姐要去哪呢?” “你忘了我的本行吗?”小呗小姐嫣然一笑。“难得成功入侵这个固若金汤的第七栋,我去各处搜一搜。或许已经收拾过了……嗯,我马上回来。” 小呗小姐说完,离开房间。 “本行吗……我的本行就只是平凡的大学生……”我嘀咕完,走到小呗小姐刚才站立的地点,学她靠着墙壁。“……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老是、老是、老是、老是变成这样啊……” 我开始自顾自地发起牢骚。 “……我已经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已经够啦。” 畜生,畜生畜生畜生,比人类更差劲的畜生,干脆现在死了算了吧?将我的血液颜色混入兔吊木的血液颜色里吧?取出左胸的刀子,先刺入自己的腹部,再朝上一划,接着拉出肚子里的内脏,撒向四周。用嘴嘶碎自己的肝脏提振精神,接着用刀子刺入这双失去功能、无法帮助任何人的眼睛。当刀子抵达脑部,或许我的神志就能恢复正常。接下来,将整张脸连同头盖骨一起割下,从喉咙一路斩断锁骨,甚至割断胸骨,朝大动脉前进,只要我还有力量与意识,就笔直刺向心脏,喷血画面保证惊心动魄。问题是这把刀的强韧度能否完成上述步骤,但即使无法完成,亦是必死无疑。下辈子投胎,我一定要努力念书、念书、念书,成为一名研究者。成为研究者之后,到某座深山兴建研究所,但也决不疯癫、决不狂乱,尽管无人感念,仍旧为了社会、为了世人焚膏继晷地戮力研究。为了有困难的人,为了资质驽钝的人,暗中驱使自己的力量。完全不接受“既为学者,疯狂又何妨”这种随便、老套的设定,成为一个凡事替人着想,以他人为优先的人类吧。 “……真受不了……我到底在想什么?” 一旦说出投胎这种字眼,人生大概就结束了。我想必是非常疲惫,沿着墙壁向下滑,一屁股坐到地面。我感到一股极度沉重的陷落感,即使完全颓坐在地,依然摆脱不了深渊的错觉。我抱住脑袋,叹了一口气。 “没救了吗……” 脑中掠过玖渚对我说的话——真的束手无策时,联络直先生也没有关系。要不也可以找人类最强的红色承包人帮忙,只要拜托她,就不必再受这种苦。向根尾先生借电话……或是透过网络联络,就算得花上些许劳力,但并没有那么困难。明明拥有这种密技,却迟迟不肯使用的矛盾。我是能够容许这种矛盾的宽容……正直之人吗? 这已经够了吧? “……还不够!” 无法坚持到最后的努力,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虽然这东西称不上努力。 “真是丢脸死了……” “贵重”与“稀少”不同。差点将自己的无力归咎于世界……不,既已将之归咎于世界的我轻轻低语,同时站起,毫不隐瞒内心对意欲藉此逃避自己的厌恶。 我暗忖自己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视线投向前方墙壁。 You just watch,“DEAD BLUE”!! “‘静观其变’吗……这难不成是某种密码?” 犯人自己留下的可能性未必是零。我不理会诸多反对理论,开始试着调换墙上二十五个字母的顺序、拆开每个单字重组,或是置换成其他语言等等,可是都没有明确的答案。原本硬想拼凑出“堕落三昧”的汉字拼音,最后发现过于牵强,这句话的意思看来一如字面所言。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剩余时间已不到两小时。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玖渚君。” 我出声呼唤玖渚,一如我还每当她是女孩的时候。这里当然没有六年前的玖渚友,就连现在的玖渚友也在第四栋地下室,因此不可能回应。 可是,有其他回应。骤然间,不知从哪里——应该是走廊——传来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不,这不是声音一类的寻常之物,这是冲击波,是撕裂耳膜的空气压力。即使拥有绝对音感,亦无法以符号表现的刺耳警报穿门而入。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 我大声咆哮,穿门而出。虽然没必要大呼小叫,但警报声太大,不这么大声嚷嚷的话,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到走廊,警报声更加惊人,仿佛被铜锣或某种东西直击脑门。 “————!” 我连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怒吼都听不见。面对巨大的压力波,人声这种微波根本毫无招架之力,霎时灰飞烟灭。这附近应该有扩音器,我一边寻思,一边伸手按住双耳,目光在天花板拚命逡巡。如果不赶快找到扩音器破坏,我那原本就问题多多的脑筋肯定要崩溃。 我还没找到扩音器,声音就在下一瞬间攸地消失。我刚想将手掌移开双耳,不行,又觉得还不能轻忽。正如“台风眼”,只因一时平静就安心的想法太过天真,搞不好还有第二波。不,等等,这里是室内,不可能出现台风。不妙,我好像有点神经错乱。莫名其妙!我是白痴吗? “心情十全吗?”小呗小姐打开逃生门,从楼下折回。“你好,好久不见了。” “呃……什么好久不见?才五分钟而已——” “是吗?那真是十全。” 小呗小姐满脸笑意,重新压低帽子,仿佛在逃避我的目光。嗯,虽然不用说,但我还是要说——这种态度非常可疑。 “小呗小姐……你做了什么?” “我找到这种东西。”她从大衣内袋取出四张MO片——应该没错——像扇子一样展开。“这是兔吊木垓辅的研究纪录,虽然跟我的目的没有直接关系,不过真没想到会挖掘出这种好东西。” “然后顺便连警报器一并挖掘了吗……”我没好气的口吻连我自己都听得出来。“由我来说也很怪……小呗小姐就不会斟酌一下轻重缓急吗?” “你真没礼貌,我当然会斟酌了,就连跟你聊天的此刻都还在斟酌。” 这就跟没斟酌一样。 “我们还真是最佳拍档……”我喃喃说着冷笑话。“怎么办?刚才的声音大概也传到第一栋的博士那里了。这栋建筑本身如此封闭,声音或许传不过去,但保全系统应该会传送相关讯息。” “希望对方以为是系统短路,可惜人生恐怕无法如此十全。”明明是罪魁祸首,她仍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真是伤脑筋。” 的确很伤脑筋。 就算小呗小姐拉过我的手,我也压根没想到她会扯我后腿,这才叫诚心诚意的戏言。 “……逃回屋顶吧?那里的话,或许不会被发现。” “也对,确实比待在室内好。”小呗小姐说完,就走向通往楼梯的门。用小刀开锁之后,我们沿楼梯上楼,再爬上铁梯,掀起铁盖,抵达屋顶。小呗小姐伸了一个懒腰,朝西侧走去,在边缘附近匍匐。我猜不透她的意图,但也不知不觉模仿她的动作,只见地面上有两个影子从衫树人行道——还是橡树?我也不确定——小跑步走过来(又跑又走的矛盾描写,可以窥知我当时极为混乱)。原来如此,匍匐是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吗?我还以为小呗小姐是想在地面上诠释黑色喜剧……不,我当然不可能这样想。 “呃……”我眯眼注视那两道黑影。“……志人君和……美幸小姐……吗?” “应该是。”小呗小姐匍匐倒退,抵达楼下看不见的位置后,双手拍打地板跃起。“大概是博士叫他们前来察看情况。” 两人一转身,身影就此消失。那个方向是第七栋的玄关,也就是那扇牢不可破的绝缘门。两人身影消失后,我模仿小呗小姐的动作匍匐倒退,但仔细一想,既然两人已不在视野里,这个行动也没什么意义。 “尽管不甚十全,至少还算幸运。”小呗小姐说:“我还怕对方会派一整个师团的壮硕警卫前来……两个那种程度的小毛头,总有办法对付的。博士大概认为是系统短路。” “这样是最好……不过被发现的话还是很麻烦。” “那么,往这里走。”小呗小姐拉住我的手,强迫我移动,还以为她要带我去哪里,结果竟是水塔阴影处。她将我带到一个数跳水管横亘其间,从铁盖位置无法看见的狭窄空间。“这里应该可以避开他们的耳目。” “乍看下确实可以掩人耳目,但……” 这个空间称不上宽敞,怎么看都只能容纳一个人躲藏。这里应该没办法同时容纳高挑的小呗小姐,以及虽然不算壮硕,但几乎已是成年男子的我。 “没这回事。”小呗小姐恶作剧似的笑了笑——这时我已差不多猜到她的计划——咻地一声将我拽过去,向后一推,接着,采取以第三者的观点来看,很难不认为那是拥抱的姿势,不,或许只能认定是拥抱的姿势;换言之,她的身体紧贴着我的正面,修长的双臂绕到我的背脊,下颚倚在我的右肩。小呗小姐的呼吸、心跳与体温自然传了过来,而我的呼吸、心跳与体温当然也传了过去。 “这样就只占一个人的空间了。” “——这样子会出问题的。”小呗小姐扣住我的双臂,我无力抵抗。不,这不是重点。“十分严重的问题。” “你不喜欢问题吗?” “就连解答都不太喜欢……” “还真是纯情哩。”小呗小姐嗤嗤笑了,那是非常煽情的笑法。“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在找那些MO片时,也顺便找过绳索了。” “有吗?”我压抑强烈的心跳问。因为心脏是不随意肌,当然不可能抑制。“绳索……” “没找到,只有一些电脑线,虽然也可以当成线来使用,但就算将那种东西连接起来,也不可能接到第六栋……况且要是电脑线不见的话,马上就会发现。” “是吗……” 期待这种研究所里有那种可以承受人类体重的绳索,或许才是可笑至极的想法,既然没有绳索,那就是类似绳索的东西吗……我正想整理思绪,但小呗小姐的长发香味打断我的思路。不,或许是我自己的思路走岔了。冷静、冷静,想想别的事。 “……头发吗……小呗小姐,头发的话怎样?” “什么?头发怎么了?” 小呗小姐说着,又搂得更紧了些。因为小呗小姐比我高,这样一来好像被对方当成小孩。铃无小姐也把我当成小孩,但是该怎么说呢?两者是截然不同的儿童式对待。 “我的头发吗?” “不是……头发这东西,不能代替绳索吗?” 我听说头发这东西其实相当结实,一根根分开来,强度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数千数万根合在一起,就足以代替绳索。用头发绞杀他人的事件在历史上不胜枚举,要说可能还是不可能的话—— “啊啊,你是指神足先生嘛,吾友。”小呗小姐在我耳畔呢喃细语,我不禁为之颤抖。“确实没必要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将留得那么长的头发全部剃光——” 没错,再怎么说,我的言论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既然如此,剪掉——剃光那头长发,是有其他目的吧?我的思绪飘向了那个沉默寡言、态度冷漠的研究员。 “假设——神足先生利用我们刚才使用的路径,成功入侵第七栋,然后杀死了兔吊木。将他钉在墙上,正准备离开时,才发现没办法从这里跳回第六栋,况且还在下雨,更加不可能。话虽如此,也绝对不能待在这里,所以必须要有绳索——” “然后就用了自己的头发。”小呗小姐说:“还算十全,不过有问题。” “什么问题?”那个问题比你现在抚摸我大腿的右手更加严重吗?“是什么呢?小呗小姐。” “首先,这间研究所的屋顶既没有栏杆,也没有篱笆,换句话说,就算扔绳索,也没办法固定。想要固定在建筑边缘的话,也得有钩子这类东西。另外,距离也是一大问题。” “距离——是五公尺吧?使用绳索的话,就不必再考虑角度的问题了。” “就假设神足先生的头发有一公尺好了。发量从远处看上去颇多,可是就算全部使用,分成五等分之后,也没办法承受人类的体重。接得再如何巧妙,四公尺已是极限。” 五等分——四公尺吗?对了,既然是当绳索用,势必得相互连接提升强度,结眼亦是一个问题,的确不可能达到五公尺。正如小呗小姐所言,四公尺左右已是极限。既然如此,就不可能抵达第六栋,就算退让一百步,甚至两百步,假设——头发突然暴长——能够抵达,问题是没有钩子,还有无法钩住第六栋的障碍存在。难得推出一些头绪——而且还得面临这种贞操危机——看来神足先生的剪发终究是一时兴起。又何必做这种惹人疑窦的事?若是推理小说,这简直太不公平了。 “真的没办法跳过去吗……这种距离。” “世界顶尖选手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普通人类应该办不到才对。” “人类……”我被这个字眼吸引住。“……那么,假如不是人类,就有可能吗?” “嘎?”小呗小姐愕然回应。“你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想说犯人其实是妖怪一族吧?啊啊……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就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相信。” “我没有突然提出妖怪论的意思,这世界又不是只有人类和妖怪,还有其他的动物……例如狗。”我不让思路停止,喋喋不休地续道。不这样子的话,注意力就会不断涣散。“大型犬的话,应该就能跃过七公尺的距离了吧?” “你是指春日井小姐饲养的……不,拥有的那三条狗吗?” “嗯,对,总之就是动物犯案论。”我点头回答小呗小姐的问题,下颚也因此更加贴近小呗小姐的身体,妈妈咪呀!“……就算不是狗,好像听谁说过这座山里有野猪……野猪或许跳不过去,嗯……是鸟吗……” “你是认真的吗?竟敢接二连三提出这种超凡妙计,我很钦佩。”小呗小姐的语气听来毫无钦佩之意。“所以呢?狗是如何杀死兔吊木先生的呀?狗用刀子蹂躏兔吊木先生吗?你的推理非常异想天开,但也未免太扯了吧?” “只要经过训练……不,果然不可能。”因为这种争论怎么看都没有胜算,我便决定退让。“……该死!犯人还是未定吗……” “未定?我看是不定吧?” “一定有人犯案,所以是未定……话说回来,差不多够了吧?志人君和美幸小姐想必已经离开了。” “还不能安心。”我正想扭身逃离小呗小姐,可是她不肯松手。什么不能安心?志人君他们进入第七栋至今已逾十分或十五分钟——意思就是我已被小呗小姐拥抱了十分或十五分钟——我想对方也差不多该认定刚才的警报是系统短路。 “小呗小——” “嘘!” 小呗小姐硬生生地打断我的抗议。正确来说,小呗小姐撅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孔压向她的肩膀,教我不得不闭嘴。我抬头一看,只见水塔对面,进出这个屋顶的圆铁盖开始缓缓移动。既是无机物质,又不具机械结构的铁盖,当然不可能自行移动—— “去!这是什么鸟盖子?重得真不像话!妈的!当我是奥运举重选手啊?” 那是志人君的声音。志人君的声音从铁盖下方传来,他似乎一时推不开那个铁盖。 “——居然到屋顶检查,还真是慎重……”我发出绝望的叹息。“该说他小心谨慎吗……唉,毕竟发生凶杀案,这或许也是没办法的……” “毕竟遗失了大量MO片,这是理所当然的。” 小呗小姐如是说。对了!这么说来,警报器启动的理由正是因为她偷了MO片。既然如此,志人君和美幸小姐最先巡视的大概就是那个房间。一旦发现磁片遗失,就不可能认为是系统短路,肯定会彻底搜索整栋建筑。 “你为什么不放回去……” “把得手的东西放回去,这可称不上是一流小偷。喏,再贴近一点,小心被发现喔。” 小呗小姐增加双手力道,将我逼向更后面的空间。因为我的后面已经没有“空间”,当然就只能跟小呗小姐更加贴近。现在要是被志人君发现,恐怕是有理也讲不清,所以我也主动将手绕到小呗小姐身后。倘若吃了这么多闷亏还得被发现,干脆把盘子一起吃掉算了,桌子也好、椅子也好,老子统统吃光。 “哎呀哎呀,你这个小色鬼,吾友。”小呗小姐喜孜孜地微笑。“我其实也不讨厌这种。” “我讨厌……算我求你,请安静……” 志人君终于掌握诀窍,成功推开铁盖,矮小的身体缓缓爬上屋顶。 “啊~~去!烦死了……这种忙得要死的时刻,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不可?……真是莫名其妙……怎么可能有入侵者……基本上,对方要怎么进来嘛……谨慎也该有个限度啊,美幸小姐……” 志人君嘀咕个不停。他这个人似乎很爱碎碎念,我不由得涌起一股亲切感,甚至爱上那些牢骚。 志人君合上铁盖,开始四下环顾。 “没有半个人嘛……”志人君低语。“右边没人,左边没人……呸!真像白痴……” 他似乎无意详查。就这点而言,我们的位置确实是绝佳藏身处,惟独隐藏方式有一点问题。不行,我快到极限了,啊~~好像开始神智不清了。 “而且又一直联络不上玖渚机关……真是的……”志人君继续碎碎念,朝铁盖伸手。“事情会变成怎样呢……而且把那么可爱的娘们当成标本,博士简直是疯了……是打算再创造一个跟我一样的东西吗——为什么对象偏偏是玖渚机关的人。” 玖渚机关……一听见那个字眼,我即将丧失的理性顿时复活。虽然这样形容很怪……但看来卿壹郎博士正顺利地朝铃无小姐、根尾先生和心视老师的预测前进;然而,我在意的并非那件事,而是志人君的口吻听起来对博士的行为颇不苟同。志人君明明是卿壹郎博士的绝对支持者,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此时,我想起根尾先生的那席话“大垣君和宇濑小姐有阿谀奉承博士的理由,诸如对博士的敬畏、对博士的恩义等等,但正因如此,只要给予他们更有价值的东西即可。”这或许只是四则运算的问题,加、减、乘、除。志人君现在动摇了吗?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就在此时,志人君停止掀盖动作,非但停止,还一直紧盯着我的方向。狐疑地,仿佛怀疑什么似的瞪着我和小呗小姐藏匿的水塔。被发现了吗?不,不可能,志人君刚才不是还打算离开吗?不可能看见,虽然不可能看见—— “喂!有人在那里吗?”志人君终于开口。“有谁在水塔那里吗?” 我差点就要出声回应,但马上被小呗小姐阻挡。 “有人的话就快点出来。”志人君将手移开铁盖,蓦地站起。“我已经发现啦,那里有人吧?嘎?不肯出来的话,我要过去啰?” “——没办法了。”小呗小姐说完,万分不舍地送开我。“你留在这里。” “咦?可是……小——” “我现在就出去!”小呗小姐对着志人君的方向大声说完,又对我喁喁细语:“事情结束之前,你绝对不可以离开这里。”说完将我压向墙壁,接着绕过水塔,走到志人君看得见的位置。 我完全没有出手制止的机会。 更何况我根本不知该用什么理由阻止她。看见她摆出那种明明身陷困境,仍旧“这种事一点也不值得惊慌”的轻松神情,我根本不知该说什么阻止她。 “——啊?你?”志人君的声音显得诧异万分。“嘎?什么?你——我可不认识你啊。” “那我就自我介绍吧。”小呗小姐对志人君微微一笑。“我叫石丸小呗,不过贵所成员或许比较熟悉‘零崎爱识’这个名字。” “……三天前的入侵者?”志人君说:“……什么?你……这个声音……你是女的?还真高大啊……虽然没有另外一个大姐高。” “你对女人有兴趣吗?小弟弟。”小呗小姐满不在乎地走向志人君。“这还真是十全。” “不许动!否则我要出手了!” “什么?”小呗小姐装糊涂问道:“不靠近一点,又怎么聊天?你不是有话想说才叫我出来的?” “混帐!都叫你不许动了!” 志人君边说边后退,其实并没有后退的理由,大概慑服于小呗小姐身上那股不明所以的氛围。我想起昨夜与小呗小姐的初次邂逅。若是跟那种压倒性的、绝对压倒性的东西迎面对峙,任谁都会心惊胆战,是故志人君才想逃离她。与其说是无意识的行为,恐怕是出于某种本能。 “呵呵呵——”小呗小姐停下脚步,在通往室内的铁盖附近说:“没事的话,我就此告辞——” “岂能让你逃走!” 志人君扑向她,大概是使命感战胜了恐惧心。这或许是正确的行动,但称不上是明智的决定。“入侵者”石丸小呗既然在志人君面前曝光,当然不可能就此潜逃。小呗小姐刚才的言行,分明是引诱对方出手的伎俩。 上钩的志人君自然不可能发现。 小呗小姐向后回转,躲过志人君的拳头。接着继续转一圈,修长的腿踢向志人君的腹部。那个回转技巧并非空手道,而是更接近跆拳道。格斗技巧多如繁星,也只有跆拳道会将背部完全朝向敌人。 志人君像虾子般躬身,但小呗小姐毫不留情,又伸出另一条腿——这也是跆拳道的动作——以脚踝踢向志人君的心窝。志人君的上半身被硬生生踹起,整个人向后仰倒。小呗小姐继续转一圈,接着利用旋转劲道——这次是柔道技巧——以掌底扣击他的右肺叶。 “哇……啊!” 志人君发出既非悲鸣、亦非呜咽的闷哼,当喉咙发出这种声音时,胜负可说就已决定;但即使如此,小呗小姐仍不罢手。手肘攻击腹部,反手刀攻击心脏,接着膝盖从近距离攻击胸口,最后再加一记扫腿,让志人君趴倒在地。 一眨眼——不,甚至来不及眨眼,胜负已分。志人君昏迷不醒,或者该说小呗小姐连续攻击到志人君昏厥为止。对内脏器官的扎实攻击,感受不到任何目的。这固然是为了逃离此地的明智之举,但仍不可否认做得太过火了。 “小呗小姐——” 我正想从水塔阴影走出,但—— “不——许——动——” 因为这声轰然狂嗥,我再度僵立原地。回神一看,宇濑美幸小姐拿着一把手枪对准小呗小姐。小呗小姐蹲在昏厥的志人君身旁,“哎呀?”对骤然出现的美幸小姐发出略显讶异的叫声。“这么说来,好像还有一个人哩——我完全忘了。” “请不要动——否则我会开枪的。” 美幸小姐双手紧紧握住的手枪——我记得是杰立寇941,以色列制造的CZ-75黑色手枪,可以使用九公厘鲁格弹(注13)或点41AE两种子弹的多口径手枪。制造商后来又援用相同设计制造著名的沙漠之鹰——我记得是这样。因为我的记忆力不好,没办法确定,不过这种情况的问题并不是手枪种类。 以这间研究所的机密性而言,保全设备里有一两把手枪,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再怎么说,这未免太脱离现实、太过头了。即使是轻松压制志人君的小呗小姐,一旦面对手枪—— “——呵呵,哇哈哈哈哈哈!”然而,小呗小姐却对美幸小姐哄堂大笑,接着若无其事的站起,仿佛根本不将枪口放在眼里,犹如在嘲弄、奚落对方。“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奇怪的?你笑什么笑?我叫你别动!” “我就是在笑你叫我别动,大小姐。”小呗小姐扬起下巴,俯视比她矮了三个头的美幸小姐。“这个状况下,自己的伙伴被压在地上的这个状况下,居然说只要对方不动就不开枪?而且我都动了,你还不射击?实在是太温吞了。要不就冷酷一点,要不就激动一点,你这样还真是有够温吞。就算只是在败北时登场的小配角,凭你这样就想蹂躏本人,真教我笑掉大牙——” “不许说话!闭嘴!” 美幸小姐将枪口对准天空,接着开了一枪。那行为既是威吓,亦是为了证明枪里装有子弹。一听那刺耳的枪声,我确定里面装的并非九公厘鲁格弹,而是点41AE;换言之,弹匣里至多只剩九发子弹,比九公厘少了五发,不过这只是比较,九发子弹要杀死一个人——甚至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你再出言讽刺,我真的要开枪了!入侵者!快离开志人君!” “你刚要我别动,言犹在耳又要我离开?我到底该怎么做呢?大小姐。”小呗小姐嬉皮笑脸——一副调侃对方的表情轻松答道:“一点都不十全啊。就是用你这种大小姐当秘书,用这种傻头傻脑的小毛头当助手,斜道卿壹郎博士才名过其实。早知如此,我或许该直接进击,根本无须大费周章。” “你叫我大小姐?你了解现在的情况吗?莫非以为我不会射——” “以为只要有枪,众人都会屈服;以为只要展现力量,大家都会追随,这正是你像大小姐的证据。”小呗小姐与美幸小姐……不,是与手枪近距离对峙,泰然自若地说:“你要是认为那种玩具能够杀人,可就大错特错了。你以为一把手枪可以胜过一艘军舰吗?”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种距离我会射不中?”美幸小姐加重握枪的力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伤害——” “然后充当博士的人体实验品吗——就像躺在这里的傻小子。” “闭嘴!”美幸小姐闻言大为激动。“——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的?你是哪间研究所的间谍?” “假设——”小呗小姐略微压低音量。“子弹初速以时速而言,假设是九百公里好了。所以说,你和我之间约莫两公尺的距离,大概要花多久?” “咦?什么意思?” “就是假设嘛,答案呢?大小姐。” “……零点零八秒。”美幸小姐不解地回答:“……这又怎么了?意思就是人类避不开子弹吧?” “光听这个数字,要避开确实不易,不过——”小呗小姐指着她,不,不对,是指着她手里的那把枪。“——杰立寇941,到扳机为止有七点七公分,所以这是双动模式,没错吧?——” “嗯?咦?所以呢?这又怎么样?” “容易动怒的个性也非常像大小姐,你就跟闹区的不良少女没两样。既然是双动模式,换句话说,扳机压力有五公斤的力量,单动模式则只要一半的力量。以你女性的指力,扣扳机的时间约零点五秒,这还是估计得比较短的情况。” …… “不止如此,击锤打中撞针还要零点零二秒,到此为止已经花了零点六秒。好,刚才是单纯计算子弹发射到抵达为止的时间,前面还得加上为了确实击中目标的准备时间;换言之,就是瞄准的动作。瞄准我的脑袋也好,心脏也好,哎,哪里都无所谓,如果想让点41AE确实命中目标,专家也得花上零点一秒的准备时间,至于外行人的你,我想最少也得零点四秒……前后相加共计一秒,是一秒钟喔!这简直就像永远,至少对跨过两公尺的距离来说,是非常十全的时间。” “开什么玩笑!就算一发没中,我还可以射第二发、第三发——” “每次都得花费超过一秒钟的攻击根本没有意义喔,大小姐。这样的话,直接殴打对方还比较快。大小姐,机会难得,我替你上一堂课吧?手枪这玩意儿是长程专用的武器,最少相隔五公尺,最好是十公尺以上。如此一来,不论我怎么移动,你只要稍微移动枪口即可,五发就能击中吧?以较为十全的说法来讲,手枪这种武器除非攻人于不备,否则只能用于长距离,惟独外行人才会被它的表面威力蒙骗。这种一击必杀的武器,要是一击不中也毫无意义或价值——” “啰——啰嗦!” 美幸小姐扣下扳机,这次真的对准小呗小姐。 震天价响的爆炸声响起——可是,就只有声音而已。小呗小姐一如对付志人君的时候,旋转避开子弹的飞行轨道之后,顺势扑向美幸小姐怀里,掌心朝她的下颚用力一顶。美幸小姐的身体浮向半空,高挑的小呗小姐将全身重量置于手肘,猛力将美幸小姐一时挣脱重力的娇躯压回地面。 这一连串的动作,我该如何评论呢?小呗小姐的动作类型跟对付志人君时迥然不同。是了,那是毫无半分浪费的美丽——流动。 美幸小姐的身体滑行般地滚倒在屋顶地面——那令我想到冰壶(注14)的石壶——最后停在非常接近边缘的位置,既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呻吟。小呗小姐走过去,确认她既已昏厥,拾起手枪。 “——可以出来啰,吾友。” “……”我从水塔阴影处走出。“……辛苦了。” “嘻嘻……”小呗小姐淘气地将枪管指向我。“砰!哈哈哈!” “……” “咦?你好像不太开心。” “不,没事……只是觉得你出手重了些……”我不觉望向倒在地板上的两人。“而且未免太冒险了,居然挑衅持枪的对手……” “我不挑衅的话,就会被射中的。” “或许吧……这么说来,刚才你说的那些果然是骗人的吗?” “应该称为一时之便。” 小呗小姐笑盈盈地说完,将手枪扔给我。连保险都没锁是想要本人小命吗?我心底抱怨,还是伸手接住那把枪。一股沉重的感觉自手臂传来,这也很正常,杰立寇的重量超过一公斤。持续伸直手臂支撑这东西,就连身为男性的我都倍感吃力,更何况——更何况是身为女性的美幸小姐。 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小呗小姐的那席长篇大论,纯粹是在拖延时间,只是在等待美幸小姐的手臂感到疲惫及酸软。直到她再也无法正确瞄准目标,直到旁人皆能看穿她对肌肉下令时的微小动作。 “越是外行,越容易被具体的数字及逻辑哄骗——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凡事都被数字蒙骗的话,肯定要吃大亏——玖渚好像这么说过?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哪晓得杰立寇的子弹速度?”小呗小姐颔首。“那把枪就交给你保管,你知道怎么用吧?我也会用,但就是不太喜欢,总觉得不太公平。” “嘎……不公平吗……”我乖乖锁好保险,把杰立寇插在裤子和皮带之间。尽管坐下来时不太舒服,但这种东西只能如此携带。“不过,怎么办?这样他们就知道你入侵的事了。” “这倒也算得上十全,如此一来……事情一旦演变成‘有外人存在’,玖渚小姐的嫌疑不就多少冲淡了些吗?” “这对我们是好事一桩,可是对小呗小姐——” “这点程度还难不倒我,一点都难不倒我,而且……”小呗小姐走道志人君昏迷的位置。“我们也找到脱身计了。” 注13:9mmLuger,葛雷格·鲁格(GeorgLuger)所设计的弹药,目前是全世界最常见的手枪弹种。 注14:Curling,在冰上进行的运动,又称为“冰上溜石”,比赛所用的“壶”称为“石壶”,运动员必须将敌对的“石壶”击走,并将己队的“石壶”留在比赛场地的圆心内,如此反覆十次,得分较多者胜利。 第二天(5) 颈圈物语 0 欺骗天才很容易。 欺骗白痴很费事。 欺骗猪是不可能。 1 剩余时间不到一小时的时候,我再度返回根尾先生的私人房间。根尾先生正在与小呗小姐在其他房间商讨今后的对策——那恐怕是跟我和玖渚完全无关的“今后”——目前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人。在各种画作的包围下,我甚至懒得自言自语,只是呆坐在沙发上。 秒针的声音非常刺耳,早知如此,就该带电子表来才对吗?可是,那只表被玖渚改造得乱七八糟,而且这只指针表是小姬送的礼物,我有佩带的义务,终究是没有选项。 “选项啊……只要有一个搞不好也比现在强。” 选择 选择这种行为。 我从皮带抽出美幸小姐的手枪,开始仔细端详。外框结构十分粗犷,但操作本身不算困难——只要不像美幸小姐刚才那么紧张,只要稍加练习,即使没受过正式训练,应该也能射出一定水准。 “这个国家还真~~是和平哪……” 小呗小姐提出的“脱身计”非常简单,她先将美幸小姐和志人君拖进室内,用电脑线绑住昏迷不醒的美幸小姐。就算不那样做,我想她半天以内也不可能清醒,不过还是小心为上。我正猜她要如何处置志人君时,她竟将他扔给我(真的是扔给我),要我负责背下楼。 “你的道德观念认为应该由女性拿重物吗?” “我可是赞成女权运动的喔,因为男女理应平等对待。” “那让你背果然是正确的,吾友。”小呗小姐嫣然一笑。“男女既然是平等的,就决定了你我的主从关系。” 正如她所言。 小呗小姐当然不是出于对志人君的好感才要我背他,总之他——大垣志人君是“钥匙”。让网膜检查机器扫瞄志人君的眼球,卡片就用他身上那一张,至于ID,因为我听过好几次,也记了下来。原本有些犹豫是“ikwe9f2ma444”还是“ikwe9mada423”,不过在小呗小姐的声声催促下,我终于想起是哪一个。数字密码也是。虽然不太有自信(这种时候就非常希望玖渚在身旁),不过也猜对了。话说回来,对这套保全系统而言,数字密码和ID也不过是附属品,最重要的是卡片,网膜辨识以及——声音。换言之,就是确认当事人身份的直接证据。而其中的卡片与网膜辨识都顺利通过,惟独声音是个大问题,毕竟不可能逼不省人事的志人君说话—— “大垣志人,ID是ikwe9f2ma444。” 小呗小姐骤然改变声音说道。 “声音,网膜辨识通过。” 合成声音回答,大门开启。 “有什么好惊讶的?声带模拟又不是哀川润的专利!”小呗小姐娇叱:“这种机械程度的话,我也有办法应付,这些家伙的结构非常简单呀。” “你认识哀川小姐?” 小呗小姐闻言略显不快,“听过传闻而已。”但旋即恢复正常,说道:“你提及‘承包人’时,我就猜到是那个恶名昭彰的哀川润了……不过换成她的话,别说是机械,大概连神明都能骗过。喏,动作不快点的话,门要关上喽。啊,志人君放在那里就好,反正手脚都已经绑住,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 这次轮到志人君和美幸小姐惨遭囚禁。若不这么做,他们会向博士报告小呗小姐的入侵,就算说事情早晚要曝光,还是希望能暂时拖延。最还是博士对两人迟迟不归心生疑虑,被迫展开因应对策,如此一来,原本的期限又能稍微延长。这种想法或许太过乐观,总而言之,我和小呗小姐就这样成功离开第七栋。 “……” ——接着是问题。 不但顺利入侵保全系统如此严密的机构,还假装“已经离开”,成功滞留内部的石丸小呗。深谋远虑、才高知深、老奸巨滑、足智多谋、身经百战、石丸小呗。这位石丸小呗居然被眼前的MO片(不论那是多么重要的情报——)迷惑,误触警报器这种事可能发生吗?再者,姑且不管持枪的美幸小姐,为何对双手空空(最后确实轻松击败)的志人君也喋喋不休?假设那是为了引诱志人君开口,换言之是为了模仿对方声音的计谋—— 真的很可怕。最可怕的并非行为本身(——换成哀川小姐,大概也能做到这种程度;换成玖渚的话,想必亦能筹措脱身计——),而是她泰然完成这些事的豪情。我并非说客套话或崇拜她,这件事的成功率一点也不高。如果美幸小姐选择溜之大吉,一切就结束了,而已亦无法保证博士只派两人前来。其他尚有诸多忽隐忽现的难处,最致命一点就是我的(本人的!)记忆力是否正确。倘若着是我拟订的计划,肯定是愚蠢至极的决定。这类英雄式的有勇无谋,多半会让人感觉“事后回想起来,那是别无他法的明智抉择”,惟独这次没办法这么认为。所有人都会同意那就跟我拚命——不,舍命从第六栋跃至第七栋是不分轩轾的最差决定。 “……” 然而,小呗小姐的计划大成功,我入境平安在此。 成功脱身之后,小呗小姐透过无线电对讲机与根尾先生联络,根尾先生藉故送造访第五栋(正确来说是根尾先生主动邀约)的春日井小姐到外面,回程再将我们俩带入室内。 结果就是小呗小姐有成功的确信,而我没有。在决定是否要冒这种风险之前,我甚至不可能想到如此激烈的手法。“——这就是成品与精品之间的差异吗……” 同时亦是看得见与看不见之间的差异。这次的兔吊木垓辅遇害事件,简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犯人看见我这种凡人所看不见的东西,不论是分尸、毁尸、取走手臂,甚至是墙上的血字,这一切都具有某种意义吗? “……剩下一小时二十五分钟……” 倘若模仿“死线之蓝”的口吻,就剩下一小时二十四分四十六秒七七。可是,两小时半也没想到任何线索,剩下一小时半又有何用处?消极的态度对解决问题毫无助益,我的思绪却一味朝负面前进。 “子荻小妹妹——要是你站在我的立场,面对这种这种最恶劣的状况、最差劲的局势,你有没有把法想出最优异,最卓越的妙计呢?” 唉,你大概有办法。 我可就没辙了。 我的脑筋不像军师子荻那般聪颖。 既然如此,就来瞎想一番吧,就试试是以对抗卿壹郎博士的牵强思考吧。对——假设……目前协助我进行思考活动的石丸小呗小姐,她是犯人的可能性究竟有多高呢? 不能说完全没有。对,因为卿壹郎博士并不知道她的存在,研究所里也只有悖德者根尾先生一人晓得(不过志人君和美幸小姐现在也晓得了),再加上小呗小姐跟其他研究员不同,并非窝在特定的研究栋内;换言之,她的障碍就只有第七栋,比其他的嫌犯少。而从刚才那种机智、那种智慧、那种判断力推测 ,杀死兔吊木,再伪装成不可能的犯行,说不定只是早餐前的茶点—— “……真是低级的戏言。” 我强迫自己终止这种牵强的假说,强词夺理也该有个限度。尽管无意对卿壹郎博士屈服,但比起这种假说,卿壹郎博士的玖渚友犯人说搞不好还较为可信。切!这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加莫名其妙的屈服了。 “既然根尾先生跟她的条件一样……所以最后就剩一个意外的假说啊……” 换言之,就是本人才是犯人的可能性。跟玖渚友一起来此的同行友人,其实才是杀死兔吊木的真凶,听起来也是颇有味道的解决篇吧?不过,光有味道也是没用,我晓得自己不是犯人,就算对兔吊木抱有敌意,也还不到想杀死他的地步。 然而,有没有行为在这种情况并不重要,问题是有没有认知。只要符合有程度的逻辑,那么—— “我还真会胡思乱想。” 我喃喃自语时,猛然瞥见室内的电话。我虽然有手机,不过放在木造公寓忘了带来。除非玖渚那只卫星手机(听说被卿壹郎博士没收了),这种深山里也收不到讯号。可是,电话公司基于法律规定,只要是在日本国内,不论任何地点(沧海孤岛也好,原始荒山也好),一旦有人提出申请,他们就得装设线路。是故,斜道卿壹郎研究所才得以与外界联络,根尾先生的私人房间里也才有电话。 我忽又想到,这种组织建筑内的电话一般都有总机或内线,没办法直接打到外面,不过这座研究机构是数一数二的少数精锐组织,没有多余成员:换句话水,这只电话或许可以直接与外界联络。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走到话机前面,拿起了话筒。 首先想到的那个号码,大到一般又反悔,放下话筒。我非常仔细地一想,跟那个人应该不可能透过电话沟通。那个人不想说话时就闷不吭声,想说话时也一语不发。要是愿意聆听别人说话还好,问题是那个人除了主人的命令之外,什么都不听,甚至连主人的命令都没在听的彻底天才。再深入一想,接电话的也未必就是那个人,最惨的情况也有可能是那个电波占卜师。对于我目前的情况,那个千里眼究竟会说些什么?光是想像就教我血液逆流。 “话虽如此,美衣子小姐又不在家……她也没有手机。”而且美衣子小姐拥有鬼丸国纲(注15)般敏锐的第六感,难保不会察觉铃无小姐和玖渚被关在地牢。照美衣子小姐直接释放情感的性格判断,这绝非本人乐见的发展。我苦思良久,最后决定打小姬的手机。 “喂~~”铃声响不到两下,话筒就传来小姬缓慢但略显紧张的声音。“哪位?” “企图征服世界的男人。” “啊——师父,安安。”小姬松了一口气,声音恢复正常。“因为没显示来电号码,我吓了一跳,师父。怎么了?我记得你正在名古屋县旅行吧?” “嗯,没错。”我一边回答,同时暗想名古屋是县吗?话说回来,我是在名古屋?吗好像不是,又好像听谁说过是名古屋县。“我现在,呃……是从旅馆打的。” “喔——所以才没显示来电号码呀!啊!对了,刚好刚好,我有件事忘了跟师父说。” “什么事?” “土产,可不可以买五条‘外郎饼’。” “咦?小姬你喜欢吃甜食吗?” 我边说边努力回想外郎饼是不是甜食,啊啊 ,对了,这里是爱知县,名古屋是其中一个都市,名古屋“县”是不存在的。 “……‘外郎饼’是像羊羹那样软软的甜点吗?小姬喜欢吃那种东西?” “不,是小姬的朋友啦。你不记得吗?我不是介绍过了?就是鹈鹭呀。我跟她说师父在名古屋县旅行,结果她一直嚷着外郎饼、外郎饼,之前忘记说了。小姬我就不用了,可是朋友要五条,最好是不同颜色,色彩缤纷一点喔。师父从小姬身上刮了不少油水,应该不缺钱吧?” “你别说这种难听的话……嗯,好,如果可以平安回去的话,别说五条,五百条都买回去送你。” “不要啦,又不是太宰的《山药粥》。” “《山药粥》是芥川写的。” 我说了一句颇具师父威严的话。 “是吗?不过师父,那是什么意思?‘如果可以平安回去的话’,听起来就像有可能没办法平安回来似的。” “天晓得,有道是人间处处有青山,反过来说,在哪死掉都不怪。”对,一点都不奇怪,尤其是我这种人。“唉,要是回不去,我房间里的东西就随你处理了。” “真的吗?”小姬欣喜若狂地问道:“那件怪里怪气的T恤、怪里怪气的牛仔裤、怪里怪气的夹克、怪里怪气的袜子都可以给我吗?” “请不要用怪里怪气来形容别人的东西……”而且拿袜子是想干什么?“嗯,相对之下,公寓的搬迁作业,大型垃圾那些有的没的都是小姬的工作。” “吓~~”小姬立刻大表不满,有够现实。“话说回来,师父不像在开玩笑耶。情况很不妙吗?既然在大楼里,莫非是有恐怖分子袭击、飞机冲撞、潜水艇撞击?” “不,这次不是这种事……可是,唉,有点类似。” “喔——”小姬对我的解释似乎不太满意。 “师父脑筋不错,偏偏是个傻瓜。”小姬少年老成似的说:“小姬我虽然脑筋不好,但不是傻瓜喔,听得出师父现在非常烦恼。” “喔?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愿意帮我吗?” “不行啦,马上就要上课了。” 无情的托词。 “啊,是吗……你在学校吗?”我看着她送我的手表说:“上学不能带手机,了吗?” “了,我知道啦,师父。”小姬的声音和远方钟声交叠传来。“哎呀,拜拜,上课钟响了,小姬就此告辞,师父。” “嗯,拜拜。” 基于来电者的礼仪,我率先挂上话筒。接着像是放下肩头重担似的双肩一垂,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肺部空气全数吐出般的长气,再走回沙发。 这样就好了。 应该可以吧? 从未真正信赖过自己这个存在的我,换言之彻底缺乏自信。数小时前对小呗小姐说的那席话并非谎言,但我的人生是失败的历史,净是后悔与反省。正因如此。正因如此,当我失败的时候,或者后悔、反省的时候,就不能有未竟之事。 我想到善后的头绪了。 接下来只要大干一场。 “……或许可以先回牢笼,问问玖渚的意见……” 说到‘远距离操控型’,玖渚友是最适合的代言人。窝在自己的高级大楼,甚至没办法独自下楼;话虽如此,世界情势也好,学术上的知识也好,(尽管不如小豹那么厉害)网罗各种情报的玖渚友。只要将这两小时半收集到的情报输入玖渚体内,说不定就能取得某种答案。 然而,春日井小姐既已返回第四栋,回去的风险也不低。她应该不会走楼梯,我想不至于迎面碰上,不过这毕竟是无可挽回的风险,还是谨慎行事。 “烦恼也没用吗……” 反正小姬要上课——我咕哝着旁人听了也不知所云的台词,准备离开房间跟小呗小姐商量。可是,我还没握住门把,门就从外侧打开。咦?这房间是自动门吗?在下不幸未曾亲眼目睹,没想到世上竟有不是朝左右开启的自动门……不,但我不记得这扇门有自动功能。这么说,是刚好有人从走廊进来。正如我所料,走廊上的小呗小姐杏眼圆睁地看着杵在门口的我。 “——呦,怎么了?吾友,为什么站在这种地方?” “不,我想先回牢笼看看……听听玖渚和铃无小姐的意见,可是这种行为说危险也挺危险的,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不,我觉得不错。”小呗小姐说:“而且正好。” “正好什么?对了,小呗小姐,你跟根尾先生讨论结束了吗?” “该说是结束还是停止呢?”小呗小姐的说法摸棱两可。“稍微中断一下,因为突然有客人来。神足先生刚才打电话给根尾先生,好像有事要来找他。我也不能让神足先生发现,而且他们要用这个房间,所以才来带你离开。” “喔。” ……神足先生吗。 我再度想起刚才由于百思不解(我没有不这更百思不解的经验)而编造出来的神足雏善犯人说。用头发代替绳索的点子被小呗小姐嗤之以鼻,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洗刷嫌疑,神足先生还是有可能以其他方式杀死兔吊木,至少可能性与其他研究员相同。而且他好像跟兔吊木感情不太好……话虽如此,好像没有半个人跟兔吊木感情融洽。 “没有半个人……为什么呢?”我的疑问转向其他方向。“他应该跟心视老师很合才对嘛……” “也许是兔吊木先生自己主动远离他人。”小呗小姐说:“这方面我想问玖渚小姐就晓得吧?不过,她好像不太愿意谈他的事。” “没办法,因为那丫头很没用。嘴巴虽然不牢靠,但要不就知无不言,要不就全部不说,只能取其一。无法理解‘透露到这里就好’这种暧昧的基准。” “真是布尔型(注16)的人,不或者该说是单纯型呢?” “当然是两者。” 我走出房间,移动至小呗小姐身处的走廊。就在此时,我想到一个不错的点子。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与神足先生碰面,但反过来说,意思就是不碰面即可。从搜集情报的角度来说,我非常想听听神足先生的发言,假如我没办法听,那么—— “小呗小姐。”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还没讲,她就从大衣取出无线电对讲机,外形比手机更小,简直就像一片板子。小呗小姐伸手调整上面四个充当按钮的小凸起。这是刚才用来与根尾先生联络的工具,小呗小姐真不愧是小偷,带了各种秘密道具。 “嗯啊——就是这样,根尾先生,就这样拜托了。” 三言两语之后,她便征得根尾先生的同意……或许该说是达成协议。 “那我们到屋顶待机吧?其他房间也可以,但万一神足先生心血来潮开门,一切就结束了。” “啊……”又是屋顶吗?“可是,待在屋顶怎么听他们的对话?” “用这台对讲机。只要设定在收讯专用频道,他们就听不见我们的声音。唔,唯一的风险是,如果有人在某处接受电波,有可能被发现……不过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小呗小姐说着开始朝逃生门的方向走。“该担心的反而是那两人。” “志人君和美幸小姐吗?”我一边随她上楼,一边问道:“被你揍得那么惨,一时半刻也醒不来吧?” “哎呀呀,把别人讲成虐待狂,一点都不十全,而且我也没打得多夸张。” “美幸小姐或许是,不过志人君未免下手太重,还专门打内脏器官。打头的话,不是一下就能解决吗?被你打成那样,时候一定很痛。” “爱怎么说随你,反正你马上就会明白我的温柔了。” 小呗小姐突然蹦出这么一句。爬完楼梯,开门来到屋顶之后,小呗小姐一抖大衣,席地而坐,我也跟着并腿坐的对面。小呗小姐开始调整无线电频道。 “……话说回来,这里虽然有警报器,却没有监视摄影机哪。”我闲来无事开口。“这对我和小呗小姐固然方便,可是从保全方面来看,不是一大问题吗?” “从管理面来说,这反而比较十全。”小呗小姐盯着对讲机,豁达我的疑问。“这间研究所不想留下影像记录的东西吧?刚才的MO片也是,虽然颇有价值,不过并非重要物品,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意思就是所有的记录都在个人头脑里吗……” 话虽如此,那般严密的保全系统,大概也绰绰有余了。 小呗小姐调好频道,将对讲机放在我和她中间的位置。我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根尾先生是将对讲机放在口袋吗? “嗯——收讯不太好。” “……就是这……呢……足先生。” “我不知道。” “不过,今天好像来得比较慢,对准时的神足先生来说还真罕见。” “电梯因为不明原因坏了。” 那是根尾先生和神足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边走边聊,大概已经进入那个满是画作的私人房间。 “……所以呢?有何贵干?神足先生。” “当然是研究的事。” 两人接着开始展开掺杂大量专门用语(什么圈圈叉叉性能,什么圈圈叉叉电路之类的用语和略语)的对话,我一开始还努力聆听,可是持续听这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对话果真是世上最无聊之事。这样说或许对根尾先生和神足先生很失礼,但我逐渐对他们的对话失去兴趣。 “……我们似乎走冤枉路了。”小呗小姐的感想跟我一样,索然无味地低语。“不,虽然没有走路。这么无聊的事亏他们可以讲这么久,很有趣吗?” “小呗小姐听得懂一些吧?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外语。” “就是因为听得懂一些,所以才无聊。”小呗小姐说:“听不懂也无聊,听得懂也无聊,真是差劲透了。” “不能否认我们现在是浪费时间……根尾先生就不能主动谈一下事件吗?” “现在突然转变话题更不自然。他毕竟也有他的任务,至少现在不能为这种事露出马脚。” “这我也明白……那么,小呗小姐,这里可以拜托你吗?”我站起来。“我先回牢笼一下,看看玖渚她们的情况。” “各司其职吗?把这么无聊的作业推给我一点都不十全,但事到如今也莫可奈何,毕竟时间所剩无几。” 我抬起手表,还剩一小时十五分钟。 “啊……不过,假如小呗小姐迎击志人君他们这件事成为烟雾弹……让博士他们手忙脚乱的话,时间或许又多了一些。” “也可能出现反效果。”小呗小姐一边调整有点歪的帽子,一边注视我。“前往第七栋察看情况的两人老半天没回来,实在非常可疑。不过,如果博士信赖他们,也很可能认为‘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能应付,大概是因为情况特殊,两人才特地仔细调查整栋建筑’。” “信赖吗……我想是信用。”我这时想起一件事,就是她对付美幸小姐时说的台词。“对了,小呗小姐,那句话什么意思?” “‘那句话’是什么?”小呗小姐装傻问道:“我可不记得跟你亲密到可以用代名词交谈,或者吾友希望有进一步发展?” “请别转移话题嘛,你不是指着志人君对她说了?‘然后充当博士的人体实验品吗——就像躺在这里的傻小子’。” 我模仿小呗小姐的嘲讽口吻,虽然觉得自己的声带模拟相当不错,但她不知为何非常不悦。我假装咳嗽,又继续追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其他特殊意思,那句话本身就十全十美了。”小呗小姐似乎颇为光火,粗声粗气地应道:“总之大垣志人君跟兔吊木垓辅一样是标本啦!只不过志人君的代替品不难找,‘一样’这种表现或许不太正确,但不可否认他是超凡的人物。” “超凡的人物吗……” 或许没错。我迄今尚未见识过志人君聪明的部分,反这只能说是没有机缘,在这间研究所内生活就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然而,倘若小呗小姐所讲的“人体实验”一如我的想像,那它所代表的意思又有些不同。成为博士的实验材料,成为研究对象,换言之—— “就是天才制造计划——吧?”小呗小姐将耳朵贴着对讲机,换上较为诙谐的语气道:“这件事可不可以等事情结束再聊?大垣志人为何在这间研究所?担任何种角色?你也不认为这跟玖渚友或兔吊木垓辅有关系吧?” 是吗?不知道。我连这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就在此时。 神足先生透过对讲机传来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路。 “根尾,关于这次事件……” 2 “根尾,关于这次事件……你有什么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哪,神足先生。就觉得事情非常糟糕,兔吊木先生一死,咱们就束手无策了。不过,博士好像还有其他计划。” “计划啊,那个蓝发少女吗?” “对对对,那个那个,就是那个呀。再怎么说,她都是前‘业集’的领导人。就素材而言,比兔吊木先生更棒。而且才二十岁,就这么容易对付这点来看,也比兔吊木先生更高用。” “可是她看起来不太容易对付。” “就她个人而言,或许是这样,但你别忘了还有两个人质可以来控制玖渚大小姐哪,神足先生。” “人质啊,人质吗?” “对!先不管那个黑大姐——反正她似乎跟大小姐没什么渊源——不过另一个青年就是王牌。玖渚机关直系亲属的情人,这可是非常不容易得手的超级王牌。先不关有没有价值,但肯定是稀有物。” “的确,虽然无法理解,但蓝发少女似乎很迷恋那个小鬼。” “嗯,博士明明说她是没有感情的少女,可以跟机械直接沟通的天才。唉,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至少我的角度看,倒看不出有那么厉害,外表也不像是聪明人。要说聪明,那个黑大姐感觉上聪明多了。” “以貌取人是智慧衰败的表现……别用外表判断他人。” “神足先生所言甚是,我当然也晓得,玖渚大小姐的实力如雷贯耳嘛。博士不惜捏造事实也要将她当成犯人的心情,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未必是捏造的。” “你又要谈这种事了吗?嗯,也对,博士讲的那个方法并非百分之百不可能,只是不容易证明。” “没必要证明。” “或许是这样,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地举证,硬推到她身上就好。问题是日后跟玖渚机关的交易,或许该说是讨价还价,哪种大概都没差。一旦得知玖渚机关的成员被当成活标本,他们也不可能闷不吭声。” “直接推说是当事人的意愿就好了。” “就像跟兔吊木先生那样吗?这或许是不错的方法,可是要怎么才让她点头?” “别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 “啊啊,人质吗?原来如此,嗯~~这方法不错,的确不错。” “因为方法跟那个变态的时候一样,说没创意也很没创意。” “那个变态?啊啊,你是指兔吊木先生?嗯,说得也是,但这种事又何必讲创意呢?咱们是学者,又不是卖艺的。不过,这次的情况跟兔吊木先生不同,必须将一个具体的人,换言之将那位青年当成人质。总之拘禁玖渚大小姐的同时,还得拘禁那位青年,没错吧?” “应该是,但亦属不幸之幸。” “呦~~这是某种谜语吗?” “那个蓝发少女缺乏辨识现实的能力,总之待在哪里都一样。换个说法,她既在每个地方,亦不在任何地方。” “想不到神足先生也能说出这么诗情画意的言论,哎呀,抱歉,我打断你了?请继续啊。” “因此对她而言,在家里或是在本所都一样,只要那个小鬼陪在身旁。” “哈哈哈,原来如此,你好所得确实没错。既然如此,第七栋不就变成他们俩的爱巢了?可惜二十四小时受人监视,听起来不太浪漫,不过也挺不错的。” “不过,这只是对蓝发少女而言。” “嗯,说得也是,ER计划的中辍青年并非只要玖渚大小姐陪在身边就能满足。嗯,那位青年实在教人摸不着头绪,我也不好评论。” “并非摸不着头绪,只不过千头万绪,因此难以捉摸。” “这又让你说中了,确实如此。真不愧是神足雏善,见地敏锐精准!嗯~~既然玖渚大小姐迷恋他,问题果然还是在他身上。这方面不知博士有何打算?他是跟玖渚机关毫无瓜葛的个体,一旦失踪,家人和朋友也会惊慌吧?” “他看起来不像是交友广阔的类型。” “这倒也是。表面上是十分饶舌、温和的青年,但或许是害怕与人接触之故——心理学家大概会这么讲,不过他的原因好像更加复杂、无法揣度。就这方面而言,倒是有点类似玖渚大小姐及兔吊木先生。毕竟最可怕的不是什么都做的人,而是不知道会做什么的人,年轻人更是如此。总之,咱们的社会应该没悠哉到连一个人突然失踪都毫无反应。” “是吗?我看未必。” “嗯,也许哪。就连玖渚大小姐住的京都那起拦路杀人鬼也还没解决,咱们的社会搞不好就这么悠哉,可是即使这样——” “根尾,我认为问题不是那个小鬼,反而是你说的那位‘黑大姐’。” “咦?她又有什么问题?呃……我记得……她是铃无小姐嘛,铃无音音小姐。” “对,你猜卿壹郎博士会如何处置她?” “啊——人质一个就够了,话虽如此,为了守密,也不能放她回人间;可是,留在这里的话,又会发生跟那位青年相同的问题,反正就是亲友团的骚动。” “博士没调查过那位大姐吗?应该做过事前调查吧?” “啊!你这么一讲,博士好像有调查过,但是因为时间不够,没能取得详尽资料。就连那位青年是ER计划的留学生这种事也是三好小姐告诉咱们的,毕竟本所没有‘丛集’那种拥有超凡能力的探索者嘛。话说胡来,考虑ER3系统的神秘性,也不可能查得到。呃……是什么背景呢?我也记不太清楚。” “——我刚才查过了,非常惊人。” “非常惊人?那位青年的经历吗?” “不,铃无音音。” “喔!是什么经历?好像挺有趣的。” “我到你这里,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详情事后再说,总之继续监禁那个女人非常糟糕。” “你的意思是比监禁玖渚大小姐和那位青年更加糟糕吗?要是这样,真的很不妙。” “我正犹豫该不该劝阻博士。那位‘堕落三昧’殿下现在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扣留蓝发少女,一个不慎,很可能受到牵连。” “牵连啊,对了,神足先生,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妙计。这样你觉得如何?总之呢,咱们俩来揪出杀死兔吊木先生的真凶,就如少年漫画那样伸指大喊‘犯人就是你!’神足先生加上本人,是相当有看头的拍档喔。” “不可能。” “是吗?真可惜哪,可是就现实面来看,神足先生觉得如何?你认为玖渚大小姐是犯人吗?” “谁知道?就目前情况而言,犯人是谁都没差。” “是吗——或许是这样,或许都没差。可是,杀人是很严重的事,本所里竟有那么残酷的人类,我的妈呀,真教人毛骨悚然。” “‘杀一个人,你杀人者;杀数百万人,你是征服者;歼灭众生,你就是神’——法国生物学家尚·罗斯坦(Jean Rostand)说的。” “呦?被你先说走了,嗯,或许正是如此。因为诛杀一个兔吊木先生,想想就等于杀死数百万人,就等于杀死原本要步上他后尘的大量人类。另外还有句谚语是‘一个人之死是悲剧,一百万人之死是统计’。” “这是事实。” “没错。” “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 “喔?另一件事是什么?别吊我胃口,快讲嘛,神足先生。咱们俩都这么熟了,别老这样让我着急,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消瘦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兔吊木垓辅的这起事件是自杀。” 3 兔吊木垓辅的这起事件是自杀,这不是比喻 听见对讲机传来的那句话,我全身猝然僵硬,忍不住凑近对讲机,结果额头撞上小呗小姐的鼻尖。“唉哟!”小呗小姐惨叫不迭,向后退开。“——不必靠那么近也能听见吧?吾友,我有一点疼痛。” “对不起……” 我随口道歉,稍微挪开身体。话虽如此,我也晓得自己相当(无意识地)靠近对讲机:虽然晓得,可是,实在不想离开。 “……” “自杀?自杀是什么意思?神足先生。”根尾先生那个招牌的夸张声音响起。“那怎么看都是他杀吧?虽然说,密室杀人事件的前提正是自杀,不过这起事件不能等同视之,因为密室是玄关保全系统造成的结果。” “我说的自杀并不是这个意思。”神足先生低沉、呢喃似的道:“根尾,我们认识的兔吊木垓辅基本上就不是那种默默任人宰杀的角色吧?” “啊……这……呃……我没有直接见过当事人,没办法妄下断语。不过根据电话间的交谈、阅读他的信件,以及聆听他过去的传闻,或许没错,的确不是那种乖乖牌。” 正如两人所言,我和兔吊木交谈的时间连一小时都不到,但也知道那家伙相当自我中心——套句玖渚的话,绝对不会改变自我意志——总之就是彻底轻视他人的天才型,外加学者风格、孤高自许的独善派。这样的兔吊木会任凭他人宰杀吗?当然不可能,除非对方是“死线之蓝”,否则绝不可能。 “可是,事实上不就闷声不响地被宰了?”根尾先生反驳。“而且被蹂躏得无以复加,该怎么说呢?就像光被杀还不过瘾的感觉。换句话说,正因为那种性格,正因为不是默默任人宰杀的性格,才会遇上那种事吧?从咱们研究者的观点来看。” “这便是你我意见的分歧,现在不妨返回原点吧?”神足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话说回来,兔吊木垓辅为何被囚禁于此?” “被囚禁的理由吗?表面上是担任本所的研究员,背地里是担任博士的智囊团。而最深处则是担任博士的研究对象,没错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兔吊木垓辅他答应的理由。” “啊啊——原来如此。” 根尾先生好像点了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对了。就是这个——兔吊木待在研究所的理由,这也是我在意的问题。昨天会谈时,我与玖渚都被兔吊木巧妙地岔开话题,总之对方握有他的“某种”弱点(话虽如此,兔吊木昨天对此嗤之以鼻),因此只好待在这里。 “呃……是什么呢?因为博士没讲,我也不晓得正不正确,好像是关于以前的犯行——博士恐吓他要将‘丛集’时代的恶行昭告天下之类的?” “不对,这才是所谓的表面上。” “啊一原来如此,为了掩饰真相,故意放出这种假消息吗?想不到博士的手段还是这么卑劣,行事果然非常谨慎啊。所以呢?神足先生知道理由吗?” “我以前听当事人说过。”神足先生出乎意料地说道:“那家伙大概是一时说溜嘴……他表示是‘关于玖渚友的出生’。” 根尾先生闻言,顿时缄默不语,我也陷入沉默,只能沉默。玖渚的出生……什么?刚才神足先生是这么说的吗? 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吗?铁定是谎言,不可能这样。假设,就假设真是如此,兔吊木也没有理由告诉神足先生。那个傲然不羁的男人,不可能因为一时嘴快,就向他人透露这种事。 这种事。 “……这是什么意思咧?”根尾先生勉强换上戏谑的口吻问:“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也不懂。”神足先生回答。“反正博士握住兔吊木垓辅的这项弱点。对兔吊木垓辅而言,蓝发少女仍占有相当重要的份量,毕竟她是‘丛集’时代的领袖。要是拒绝博士的要求,甚至私自潜逃的话,这个秘密有可能被对方公诸于世。即使是‘堕落三昧’也未必敢做这种与玖渚机关对立、毫无利益之事,然而……” 然而,这种恐吓手段。 “这种恐吓手段正因不会执行,才具有效力。因为无法消除‘万一’这种恐惧,所以兔吊木垓辅待在这里——就是这样。” “啊啊,原来如此……可是这又怎么了?神足先生。不论兔吊木先生是基于什么理由待在这里,不论博士是利用什么理由囚禁他,结果不是一样吗?总之,兔吊木先生必须待在这里,管它什么表面背面的。” “可是,那个玖渚友居然出现了。”神足先生道:“这时就出现一个矛盾,自己是为了蓝发少女待在这里,可是这件事却无法帮助她的矛盾。” “所以——他才自杀吗?” “逻辑上而言。他一旦死亡,博士也无技可施,恐吓死人毫无意义。” 神足先生的这个意见——假说,颇具说服力。至少就感情面而言,我可以同意。兔吊木斩钉截铁地宣示玖渚是他的支配者,倘若恐吓内容真的跟玖渚有关——他选择死亡或许也不足为奇。既然如此,昨天的会谈是某种遗言吗?对昔日领袖的遗言,对今后负责继续守护那位领袖的我的遗言。要是这样,他对玖渚说的那句“挽回污名”也不是无法理解。 既非挽回名誉。亦非奉还污名。 挽回污名。 奉还名誉。 可是,倘若容我插嘴,其中有一个矛盾。 “可是,神足先生……”连根尾先生也察觉到那个矛盾,说道:“很怪喔,情况变得很怪耶。兔吊木被杀……嗯,自杀也无所谓,可是玖渚大小姐反而因此身陷危机。现在不但被关进地牢,今后也将半永久地被囚禁在本所。” “你说得没错。”神足先生似乎早已发现那个矛盾,爽快认同他的观点。“总之——” 神足先生正要解释时,对讲机出现杂音,非常刺耳的声音。我忍不住转动小凸起调整音量,结果就连两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坏了吗?” “不是,大概是有人在打电话。”小呗小姐冷静说道:“那个房间里有电话吧?我想是有人打进来。虽然是有线电话,也不是完全没有电波,就像手机在电脑旁边很容易收讯不良。电波相撞之后,势力较弱的我们败阵下来的感觉。” “感觉吗?还真是敏感的构造。”我失望地离开对讲机,在屋顶地板一屁股坐下。“……难得根尾先生那么努力向神足先生探听消息……不过也没什么进展。” “是吗?听起来挺重要的。” “唉。重要是重要。”我点头表示同意。“兔吊木的死就概念而言是自杀,这种意见我也赞成;虽然赞成,但现在不是研究概念论的时候。时间充裕的话,聊聊这种话题也无妨……但兔吊木实际上是被人杀死的,这点绝对没错,那个样于不可能是自杀。默默任人宰杀也好,拚命抵抗下被杀也好,总之是他杀。” “嗯……或许是这样。”小呗小姐双手抱胸。“对了,‘玖渚的出生’是什么意嗯?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我立刻回道。只不过再怎么说都答得太快了,小呗小姐以极度怀疑的眼神盯着我。无所谓,听起来再怎么像谎言,一旦出口,就要贯彻到底,只能如此。 “嗯,也罢。探听玖渚小姐的隐私。对我也毫无益处……”互瞪数秒后。小呗小姐主动退让。“……不过这通电话还真长,也该结束了,难不成真的坏了吗?” 小呗小姐开始调整对讲机,我斜眼偷觑她,又叹了一口气。到了这间研究所以来,即使扣掉睡着的时候,我好像每小时都要叹一口气。我既不喜欢、亦不擅长心情混乱,但最近情绪波动非常剧烈。倘若继续在此待上三天,恐怕会罹患精神疾病。话说回来,说不定早就疯了,我一边回想自己先前的行动,一边暗忖。 我朝手表一看,刚好剩下一小时。 “啊!连上了。” 小呗小姐说完,把对讲机放回地板。我将倒向后方的重心移回前方。脸孔再度凑近对讲机。 “…………——什么?” “不,这个呀——”根尾先生不知为何语气格外爽朗地说:“你听我说嘛,神足先生,事情大大不妙啰。” “咦?怎么了?” “刚才是博士打的,好像发生了大事故。而且还不是普通大事故。是终极大事故,足以匹敌一百件大事故的大事故。” 根尾先生那副陈腔滥调的口吻,不知为何听来格外清晰。对丫。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是要传达给在屋顶聆听对讲机的我和小呗小姐,简直就像非得通知我和小呗小姐不可。 我不由吞咽口水。 小呗小姐伸长玉颈倾听。 “跟玖渚大小姐一起来的那位青年……好像不见了。” 我一瞬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接着下一瞬间。 我翻身弹起,窜出。想都没想就跃过第五栋和第四栋之间的两公尺。在第四栋屋顶着地,接着继续奔向铁门。背后传来声音,是小呗小姐的声音。她在说话。但我听不见,也没空去听。我拉住门把想开门,可是门上了锁,无法拉开。谁管得了这些!我用尽全力朝门把附近一踹。就算门本身很坚固,只要持续撞击力量集中的支点与力点,破坏这类门锁易如反掌——这句话是谁说的?我不记得,好像在休士顿听谁说过。留下证据固然麻烦,但反正现在既已事迹败露,证据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 原本一小时的缓冲时间,亦如纸屑灰飞烟灭。为什么对方会发现我不在?为什么呢?是春日井小姐心血来潮到地下室巡视?还是志人君或美幸小姐醒得比预估时间早?不,这么说来,美幸小姐之前射了一枪,莫非是有人听见那声枪响?难不成是心视老师向博士告密?抑或是我刚才打电话给小姬时留下纪录,有人察觉事有蹊跷吗?总觉得每个都有可能,每个又都是不自然的假说;然而,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自然的现实,事实就是如此。畜生!语言、逻辑到底有何屁用?这些东西不过是幻想与误会的累积罢了。 反正已经事迹败露,搭电梯也无所谓了,可是屋顶没有电梯,我只好走楼梯。先到四楼,再搭电梯吧。我决定好路线,正准备朝楼梯踏出。 就在此时,有人从后方揪住我的肩膀。 那是小呗小姐。 “——你要去哪里?” 小呗小姐的声音有一点紊乱。追着先起步的我跑了这么长的距离,即使是对小呗小姐。似乎也颇为不易。啊啊,原来如此,破坏铁门浪费不少时间吗?混帐,现在可没时间应付你。 “——你现在返回牢笼也没用。” 没用?是吗?或许吧。没错,小呗小姐所言甚是。我回去大概也没用,肯定是这样。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回去。我用力甩开她的手,然而,无法挣脱紧紧嵌住我的那只手。 “……我很感谢你,石丸小呗小姐。”我歌唱般地说道:“这是真的。正因有你,我这几个小时才没有失去希望、才能够幻想自己依然有路可走,所以我很感谢你。” “为什么说这种好像大限将至的话?”小呗小姐用力将我转向她。“现在也尚未失去希望。不,行踪曝光的现在,你才是唯一的希望,不是吗?对玖渚小姐而言、对铃无小姐而言。以及对你自己而言都是如此,你反而要自行舍弃吗?” “不是舍弃,是回去。”我反射性地应道:“接下来的事与你无关。就此告——” 清脆的声音响起。约莫三秒钟之后,我才醒悟自己被她甩了一个巴掌。完全不痛,由于太过激动,我的感觉神经早就麻痹,只有一股温热感。 “无关?一起并肩作战数小时,你还敢说与我无关?你——”小呗小姐略显激动,但仍竭力压抑感情似的低声道:“……你太脱离常轨了。” “——经常有人这样说。”我唯唯诺诺地点头。“真的经常有人这样说。” “你记得吗?我在第七栋屋顶对你说的那番话——下次再这样独断专行,我就要解除与你的同盟关系。”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我向她鞠躬,“这一路多谢——” 我没能说完那句话,因为小呗小姐一脚将我踹飞。我仰面跌落楼梯,也没办法采取防护措施,一连跌落十三阶。撞上墙壁停止时,我低声哼道:“痛死了。”但其实一点都不痛,反而非常畅快。抵达这间研究所迄今,第一次感到如此畅快。 就在此时,某种东西自楼顶落下,滚至我的脚畔。那是小呗小姐的锥状小刀——开锁专用道具。我看着那把刀,接着抬想头,只见她保持掷刀的姿势俏立。 “我送你的饯别礼,吾友。”小呗小姐轻描淡写地、非常轻描淡写地道别。“踹门这种行为这种行为还是戒掉比较好,身体会痛。另外那把刀也可以充当武器,光靠右胸那把刀也难以心安吧?我劝你别用手枪,虽然这些都是多管闲事、惹人生厌的好意。” “——” 我张开嘴巴,但又不知该对转身潇洒离去的小呗小姐说什么。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之后,我拾起小刀,站起来。身子既没有骨折,亦没有挫伤,还真是手法高妙的踹法啊,石丸小呗小姐——我盯着小刀寻思。一边想着直到最后都叫我朋友的她,一边寻思——到头来,都是我单方面地压榨她,没有任何回馈,真是一桩憾事。话虽如此,这或许并非针对她。互相帮助乃是人际关系的常理。但我老是依赖对方,麻烦他人。回顾来时人生,若不欠任何人情,我恐怕连存活都有问题。 正因如此。 “戏言也差不多该做个了断……” 对,回去吧,然后返回吧。 一点,全部,一半。 返回初次遇见那个蓝色少年的时候。 返回相遇以前。 当时的我讨厌抉择,讨厌选择这种事。对他人没有兴趣,对自己没有兴趣。不喜欢与人竞争,不喜欢与人争吵。讨厌遭人取笑,也无法欢笑,甚至无法哭泣。既不懂得享受,亦不懂得生气。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无法感受,什么都得不到。因为得不到,所以破坏。尽管想得到,还是破坏。因为渴望,所以舍弃。想要相信,所以悖德。因为喜欢,所以否定。想要保护,所以伤害。因为舒畅,所以逃亡。因为和睦,所以孤独。因为羡慕,所以摧毁。将必要的东西变成不必要为止,将喜欢的东西变成不喜欢为止。佯装冷酷,佯装达观,佯装悟道,佯装聪明,佯装有趣,佯装人类。模仿自己以外的某人,无法模仿自己以外的某人,憧憬自己以外的某人。厌恶自己,努力喜欢自己,努力喜欢自己以外的某人。努力钟爱自己以外的某人,无法钟爱自己以外的某人,无法钟爱自己。同等地不懂得爱与被爱,所以我选择逃亡。但终究无法逃脱,我无法逃至任何地方,无法逃离任何人。 当时的我活得很痛苦。 “……既然如此,就来一场杰作吧?” 宰杀、肢解、排列、对齐——示众。 现在的我内心极度平静。 我确认藏在上衣内的小刀,接着将小呗小姐送的小刀握在左手,开始下楼。 开始沿着楼梯往下堕落。 注15:简称“鬼丸”,日本皇室珍藏的日本刀,“天下五剑”之一。 注16:Boolcol,只有两种值的型态,分别为Ture或False 第二天(6) 唯一的不智之举 0 自己的评价由他人决定。 他人的评价亦由他人决定。 1 我最后沿着楼梯一路奔至地下室。抵达四楼时到走廊一看,只见电梯停在地下室。情绪再激动也晓得走楼梯比较快。更何况我那时一点都不激动,体温降至零下般冷静。 我在楼梯间跌倒两、三次。一路摔至平台,仍旧立刻站起。摔成这样当然不可能毫发无伤,可是一点也不痛,到了这个地步,我似乎已经抵达某种极限。人类这种生物或许无法控制痛觉神经,但至少此刻的我正进行某种类似行为。这么说来,生物一旦受到决定性的致命伤——例如脑袋被砍掉一半、上半身与下半身被砍成两截等等——据说痛觉神经便会失去作用。反正再如何挣扎也仅能存活数分钟,这种传达生命危机的讯号非但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这么一想,还真是愉快。说起来很严重,但我的心情极度愉快。对不怕死的人而言,疼痛也就毫无价值。一旦有所觉悟,生物就能坚强如斯吗?还是一旦抛弃觉悟,生物亦将脆弱如斯?不论何者,都美妙至极。我一边沿着墙壁撑起第四度跌倒的身躯。一边暗想。 就算跌倒也不痛不痒——其实有一点点刺痒——真是感谢老天,然而没办法好好走路则是个大问题。双脚仿佛飘在半空,非常不稳定,犹如在无重力状态下泅水。对了,我好像曾经跟玖渚——在我尚未参与ER3系统的ER计划之前,曾经跟当时十三岁的玖渚友聊过这种事。我们成年时,是不是大家都能宇宙旅行呢?也许可以。你想去吗?不想,没什么兴趣。玖渚君呢?想去呀。喔——家里蹲废材居然想上宇宙?真是庸碌的家伙。什么是“拥鹿”?就是无聊的生物啦。我才不无聊呢!或许吧,可是宇宙很无聊哪。总之这世上的东西都没有价值。哪都找不到有价值的东西。哪都找不到?都找不到,就算到了宇宙,看见地球也只会觉得“蓝”千里迢迢到了宇宙,感想也不过尔尔。想知道那种事的话,翻翻色票表就够啦。别说是蓝色,就连红色、黑色、绿色都有咧。前进宇宙这种事不过是在重新确认自己的渺小,是极致过头的浪漫主义,还不如看看玖渚君的头发。嘻嘻嘻一别这样突然发笑,恶心死啦,我最讨厌玖渚君的这种个性了。我最喜欢你这种个性哟。还说!白痴。 “——有够自以为是……” 我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无聊的小鬼头。狂妄、狂妄、狂妄,飞扬、飞扬、飞扬。误以为那就是自我主张。只看见世界的表象,或者只看见世界的背面,总之视线仅集中于其中一侧。在局限的视野中,满以为自己有所领悟,以悟道者的口吻滔滔不绝。深怕虚构粉饰的自己崩塌,因为自己坍塌后便空空如也,虚构的外表就是全部。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剧、闹剧,而这出闹剧尚未结束;永远持续。亦永远停顿。简言之,遭“死线之蓝”虏获的我,从那时起就完全没有成长,甚至没有成长的意愿,因为我有其他任务。 第五次的跌倒,同时也抵达了地下室。这次脑袋不慎受到剧烈撞击,痛楚依然迷茫暧昧,但意识仿佛即将中断,这时再度想起旧日回忆。首先是家人。妹妹、姐姐、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儿时记忆。朋友的脸孔一个都想不起来,我不认识任何人,谁也不认得我。事故、毁灭、飞机,妹妹约莫在这时期消失。 再见。霞丘先生、直先生,还有玖渚友,其余一切都消失了。这就是所谓的走马灯吗?我忽然无法明白语言的意义。ER3系统、与心视老师的相遇、不熟络的同学、少数熟络的同学、想影真心、与老师的别离。接着又发生了许多事,大多都想不起来,一想就要爆炸似的。中辍、日本、京都、与玖渚友重逢。毫无变化的玖渚。一无长进的我。浅野美衣子小姐、铃无音音小姐、传教士老爷爷与逃家兄妹。到东京的她不知过得如何?鸦濡羽岛、没有限定风格的画家、惨遭斩首的七愚人、不安的厨师、讨人厌的占卜师、跟我同类的他、被逐出家门的千金大小姐以及三胞胎女仆,好想见见他们啊。哀川润小姐,人类最强的承包人。五月,与她们相遇。接着与人间失格接触。无关痛痒的闲聊,鲁莽冒失的瞎扯。最邪恶的魔女。七七见奈波。称我为师父的少女登场……记忆回溯至小姬时,我终于恢复正常。“搞什么东西?”我喃喃自语,故意对自己低语,不是记得挺多的?哎呀呀。我的记忆力亦不容小觑,果真相当卓越哪。我站起来,拾起掉落地面的开锁小刀,插入锁孔。接着转动数次,轻松打开。我握住门把,还是没有感觉。既然身体能够行动应该没有骨折。我决定相信这种草率的推测,推开逃生门。 进入第四栋昏暗不明的地下室走廊,光源只有装设于天花板,仿佛此刻即将熄灭的日光灯。刚踏出走廊,就听见说话声自某处传来。我内心一松,听觉似乎尚未麻痹。从楼梯一路跌落,即使鼓膜破裂也很正常,但这种担心看来是多余的。我侧耳倾听。 “——我——。——所以——” 这个声音——是谁?极度欠缺抑扬顿挫,宛如合成语音般流畅,单字和单字之间毫无间隔。我想到这里就已猜出,对了!那是春日井小姐。春日井春日在地下室,就在前方某处,肯定是在前方的牢笼处。 “——假如那个小弟弟逃脱的话就是我的责任。这么一来我将非常困扰。所以我必须质问你们。了解吧?” 春日井小姐的声音即使称不上稳重,却也没有激昂。我小心翼翼、屏息敛足,在走廊一步步缓缓前进。冷不防一阵头疼,也许是刚才某次跌倒时伤及脑部。无妨,既已损坏的脑袋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无所谓,希望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子就好。多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有未经之事。 我蓦地涌起一股笑意,好久没有这种想笑的感觉了。未经之事?我竟会遇上这等事。为何偏偏是我?渴望抛弃一切义务、所有权利的小鬼头,还能有什么未经之事?若然,或许我只是一时停止而已,抑或者一直都在佯装不知?恐怕是后者。换言之,我的愚蠢程度远超过自己的想像,亦远超过他人的估计。 然而,我终究没有笑。 “唉一不知道。”令人怀念的声音传来。才分开不过数小时,铃无小姐那令人格外想念的声音传人我的耳里。“可能是回家了吧?大概是对这种恶劣待遇感到生气。伊字诀那小于其实非常养尊处优的。这种恶劣的环境啊,说不定一分一秒都待不住。” “——请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春日井小姐的声音单调如故,不带一丝愤怒、责难或疑惑。“他怎么可能离开这个笼子?就算有办法离开你们应该也会发现。那个小弟弟是如何脱身的?难道是本所里有人帮他吗?” 怪了?春日井小姐的声音后面掺杂着某种低吟,就像是野兽的声音。春日开小姐不可能没事低吟。铃无小姐也不可能。既然如此,那是谁?难不成是玖渚?我朋双腿陡然间升起一股麻痹感,不,不是腿,是全身,封锁的痛觉似乎再度复苏。 “对了一”声音猝然响起。“人家有看见哟。阿伊松开全身关节。从那个缝隙钻出去了。真不愧是阿伊,猜不透会做出什么行为哩。” 我挣脱那股麻痹感,暂时感到安心。玖渚的声音听来没事;可是,持续不断的低吟声频频盖过她的台词,那到底是什么声音?现场还有别人吗?不,没有其它人的气息。由于体内感觉钝化,对体外的感觉神经反而比平时敏锐一、两百倍。既然如此,必须趁牢笼前只有春日井小姐的此刻解决事情。 我开始思索对策。有什么好方法呢?我思索约莫两秒。立刻觉得这种行为非常愚蠢,甩了甩头。整整花了三小时思考,也没有得到任何结论的我,即便现在开始思索对策,终究是白费心机。是故,没有思考的必要,反正我的脑浆是不良制品。干脆就像个老手般,什么都不想,让身体自动行事,祈祷身体可以自动达成任务。 我绕过一个转角,走向声音来源,对,只要拐过这个墙角,前面就是监禁玖渚和铃无小姐的牢笼—— “……” 只见一身白衣的春日井小姐站在那里,朝我投来一如往常的冷峻目光。她的脚畔有一只狗,正是昨晚对我撒娇的那只狗。啊——低吟声就是它发出的吗?又黑又大、看似凶猛的狗。一如昨夜没有栓链子,甚至没有套颈圈。她为何连狗都要带到地下室?我猜不透春日井小姐的行事目的,视线自然转回她身上。她显得有些意外,但表情如常、泰然自若地说:“哎呀你怎么——” “哇,阿伊耶!”玖渚发出非常突兀的欣喜叫声,紧紧攀住铁栏杆。“哈啰一阿伊!你回来啦一” 我无法回应那个声音,只能与春日井小姐对峙;话虽如此,亦无法对她视若无睹,眼神微微瞟向牢笼里的玖渚。她看起来很健康,至少外表上毫发无伤。我大概赶上了,应该是赶上了。铃无小姐也在,一派悠闲、绰有余裕地倚着墙壁。打趣似的瞅着我,“……所以,”静静地、毫不期待地说:“伊字诀。瞧你那副模样。情况好像不太万全嘛。” “啊!真的耶,阿伊伤得好严重,到处都擦破皮,而且还流血,不要紧吗?” 铃无小姐的那句话当然是在询问事件的调查结果,但玖渚仿佛一点不都在意那些事,只顾着担心我的身体。她总是这样,玖渚从不顾虑自己,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我掏出开锁小刀,脚步摇摇晃晃地(……虽然……我很想……好好走……)走近牢笼。咦?牢笼是开的,为什么?是春日井小姐打开的吗?我转向她。 “喂——你别乱来。不许动。” 她在说话,我听不见。鼓膜果然破裂了吗?我听见她的声音,可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听不懂那个意思。感觉就像悦耳的法语。唉。管它的,听见春日井小姐的声音也毫无用处,我拉开栏杆。 “喏。回去吧,小友。” “咦?啊,唔——” 玖渚犹豫不决,这可奇了。咦?我讲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不过是一起回家。平常不都是这样吗?一起前往某处,再一起回家,如此而已。啊啊,对了,回程必须顺道去买外郎饼,替小姬的朋友买。美衣子小姐应该也会喜欢,所以要买个六、七条。 有人按住我的肩膀,是春日井小姐。 “——你给我直接进去。我尽量不对你不利。” “闭嘴,小心我杀了你。”我转头,挥开她的手。“你别阻拦,我们要走了。” “不行。” 春日井小姐一无所惧。单手朝我一推。我被她推离牢笼两、三步,离开玖渚。啊啊,我必须回去,可是被阻挡了,被春日井小姐以及——一只狗。 我这时终于发现。她脚畔的黑犬并非昨天那只。尽管长相一样,但感觉迥然不同。并非看似凶猛,根本就是凶猛。双眼睥睨天敌似的瞪视我,前脚仿佛随时都要朝我扑来,后脚略微下沉,就像在防备对手的攻击。跟这个相比,昨天那两只不啻是陪儿童嬉戏的宠物犬。外皮虽然一样,却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三胞眙的——另一只吗?” “没错。”春日井小姐略微低头俯视黑犬。“不过这个跟你昨天见到的那两只不同既不乖巧也不柔顺。这就是我的实验结果。” 实验结果?是进行什么实验,才能让拥有相同DNA的三胞胎之一。发生如此巨变?她昨天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讲,我想不起来,也没必要回想。重点是春日井小姐打算用这只狗进行某种行为,打算用这只狗对玖渚不利。 “你——打算做什么?”我问春日井小姐。“带那种恶犬到这里——这可不是打诨插科或一时兴起就说得过去哪。” “这一切都要怪你随便跑出去。乖乖待在这里的话就没事了。”春日井小姐从容应道,没有半点迷惑或踌躇。“好了快点回到笼里去吧?我其实也不想这样做。可是一定要做的话还是会做。如此而已。” 非常普通。 春日井小姐的语气实在非常普通。 在这种极不普通的场所。 在这种极不普通的时刻。 居然能够这般普通。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你真的是这样啊……” 我明白了。 ……我这时终于理解根尾先生说的“小心春日井小姐”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谓的没有信念,就是这么一回事吗?那归根究底,就等于什么都做得出来而已,不受任何制约、没有定下任何誓约。是故。没有缔结任何契约,这就是春日井春日的风格。逻辑、议论也好,伦理、默认也罢。对她都毫无意义。 什么都不选择、什么都不决定的人,结果就是如此吗?泰然自若地拘留他人、监禁他人、伤害他人。而且这亦非基于自身信念,她根本没有信念。 卿壹郎博士为了自己的研究而这样做;心视老师为了自己的目的帮助那位博士,又为了相同的目的选择背叛;志人君和美幸小姐为了自己的忠诚帮助那位博士,同样亦由于忠诚而容易倒戈。 春日井小姐不同。 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动机。打从一开始就毫无道理而言,直到最后都无从理解。硬要说的话,那里只有无思想的逻辑。执迷不悟,水远无法开导。就算我晚一点抵达,她已将那只黑犬放进玖渚所在的牢笼,恐怕仍是那副旁若无人的表情。纵使对玖渚造成致命伤,亦不会感到愧疚。既无目的,亦无手段:既无后悔,亦无反省。甚至全无商议的余地,怀柔、笼络或胁迫都行不通。 没有信念。 这确实诚如根尾先生说得那般骇人。 然而。 “真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是一样啊——” 我将手伸进左胸上衣,抽出小刀。左手拿着开锁小刀,右手拿着哀川小姐送的薄刃小刀,双手持刀与春日井小姐对峙。她毫无反应地注视我,不带任何感情 地注视我。 “这种无谓的抵抗只是白费力气。” “无谓的抵抗?” “根本没有意义。博士和其它研究员马上就会赶来。现在击退我又怎样?只是白费力气。” “才不是白费力气。”我逼近她一步,两人相距不到两公尺。这种距离不可能使用手枪。这是小呗小姐的忠告,而我也没有愚昧到未经练习就使用那种东西, 尽管我现在的行动更加愚昧。“先将你击退,再击退赶来的博士和其它研究员,这正是我的计划。” “你疯了。” 你可没资格讲我。 我正想反驳,只见春日井小姐手指一弹,黑犬应声迅速移动。弹指声好像是暗号,春日井小姐真不愧是动物学家,但也并非全然出乎意料、完全始料未及,因此我并未慌张,右脚一蹬,向后退了三步远。黑犬仿若在展显守护春日井小姐的意志,停在她跟前。 “我苦口婆心劝你一句要是被咬住就完了。现在还来得及煞车——或者该说是煞牙?总之还有办法控制。” 我没理她,盯着黑犬。玖渚和铃无小姐也默默无语,她们俩不在我的视野范围,看不见两人此刻的表情。也许有说话,但至少我没听见。 啊啊——我果然不太对劲。 居然听不见玖渚的声音? “真的非常愉快哪……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啊。” 我扔下开锁小刀……当啷——地面响起干涩的撞击声。黑犬闻声动了一下,但并未扑来。对付这种狗,双手都有东西的话,没办法一较高下,刀子一把就够了。 “喔——是吗?看来你是认真的。我感到有一点点遗憾。”春日井小姐果真只有一点点遗憾,但发自内心地道:“我还以为说不定可以跟你相处融洽。” “我现在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春日井春日小姐。” “——去!” 这就是暗号。黑犬使劲弯曲的身体猛然爆发,张大嘴巴朝我扑来。原来如此,在春日井小姐跟前展现的并非守护她的意志,而是歼灭我的意志吗?我真是有够眼拙。我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还大剌剌地跟她聊天,根本没有办法存活:虽然没有,但我的身体动了,比思考速度更迅捷、更快速地动了。 连我自己也觉得那是异常的行动。我将左手对准黑犬的嘴巴伸出。讲得更精确一点,我将全身体重置于手肘,挥向那一大丛想要撕裂本人咽喉的獠牙。宛如要粉碎它整张嘴。狗的脚终究只有移动功能,若要进行狩猎动物的活动,武器只有牙齿——正如春日井小姐刚才的暗示,就只有牙齿。是故,十分容易解读对方的攻击路径,既能解读路径,封锁亦很简单。不过,真是悲哀啊,狗畜生的习性——一旦咬住,绝不轻易松口。倘若牙齿陷入其中,更是如此。 如此这般,若用逻辑方式说明,大概就是这样。话虽如此,我当时并没有考虑这些,只是因为对方张开嘴巴,所以挥出手肘。 然而,先发制人的我依旧被压倒在地。负载全身体重的手肘都无法扳倒这只超大型犬,动物与人类的体力终究相去悬殊。我的背脊惨遭猛烈撞击。沦为黑犬的踏脚垫。这番景象跟昨晚很相似,不过那时的对手有两只,而且比现在更轻松。成功扑倒我的黑犬,用前脚踩住我的胸口,陷入我左臂的獠牙也更加用力。 黑犬的牙齿越陷越深,毫无松口之意。它不但戳穿夹克,还不停扭转布块。 牙齿一时难以拔出,而这当然不是好事,因为既然拔不出来,就只能咬断。不过。人类的手臂也是肌肉构成,即便是大型犬的力量,也不可能一口咬断;但这家伙搞不好真有办法咬断我的手臂,它应该有这种力量,单凭它踩住我的前脚也能推知。痛楚令神经混乱,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无法思考,只能发出悲鸣。任对方为所欲为——普通情况下,大概就是如此。 可是,此刻的我没有痛觉。 即便被咬碎、被践踏,也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感觉,我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对前阵子刚痊愈的左手又有一阵子无法使用略感遗憾。我举起右手。举起握刀的右手。这时不能心软。黑犬察觉了,但它无法应变。要咬得那么深的是你。不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吗? 去! 咱们彼此都挺辛苦的嘛。 我将小刀猛力刺向黑犬左眼,那颗又黑又大的眼球。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破坏头盖骨,直抵黑犬大脑。黑犬并未哀号,反而更加用力,以逾越极限的力量紧咬我的手臂。肌肉也已毁损,獠牙仿佛抵达骨头。这样下去的话。我的手臂搞不好真会被它咬断。就算破坏脑髓,生物亦不会立刻死亡。妈的!还要多久?这家伙还要多久才会毙命?我的身体还能撑多久?我的意识还能撑多久?妈的!破坏得不够,破坏得还不够。破坏。破坏破坏。要破坏。用破坏去破坏。必须破坏。一定要破坏。破坏破坏破坏。要加倍、加倍破坏。破坏极度无常、过分短暂的生命。破坏过度虚幻的梦境。破坏现实。我将全身力量集中于背肌,抬起上半身。 “——哇啊啊啊啊啊!” 右手重新握刀,接着从头盖骨朝身体笔直划出。左手则拉向背后,上半身呈螺旋状扭转。换言之,右手将小刀往前面一划,左手则将黑犬的身体——牙齿嵌入左手臂的黑犬身体——往后面一挥,对移动小刀的右手贯注大于平时的两倍蛮力。砍断骨头的声音、划开血管的声音、割裂皮肤的声音响起。我的鼓膜恢复正常了吗?那些声音非常不愉快地、非常愉快地、舒畅无比地响起。 小刀划过那漆黑身躯的一半时,我猛然向外一拉。鲜血冷不防飞溅,朝我的头顶、朝我的全身。黑犬的内脏四溅,漆黑的内脏,犹如黑夜般喷出的内脏。 闪闪发光。 “……呼……呼……” 砰咚! 我的身体倒下。明明不想倒下,可是我倒下了。电池没电的感觉。我必须充电。然而,身体一动也不动。内脏四溅的黑犬倒在我身上。好重,非常沉重,眼睑好重。想睡,好想睡觉;非常想睡。不行,还不行,事情还没结束。 啪!啪啪啪! 鼓掌声传出。 “——你真厉害。我有一点点佩服。”是春日井小姐。“或许也可以说是感动。能够打败那么巨大的猛犬也很厉害——不过最厉害的还是能够若无其事地杀死动物。这种事啊——平常人是做不到的。啊啊不知生命价值的傻瓜可不算喔?理解夺取生命的意义仍毅然掠夺对方生命是非常厉害的行为。看来你并非不怕死的傻瓜而是理解生命价值的傻瓜。” “承蒙春日井小姐的谬赞,真是不胜光荣。”我气喘吁吁地应道。不晓得发音够不够清楚?我不晓得。“——好,你快点退下,让我们离开。你也不想死吧?” “是啊。难得遇见你这种奇人或许不太想死。可是我的狗既然被你杀死了我也不可能视若无睹……而且……” 春日井小姐侧耳倾听。下一瞬间,我也明白了那个动作的含意。叮——电梯抵达地下室的铃声响起。我在四楼确认时,记得电梯是停在地下室。明明停在地下室的电梯,如今又抵达地下室,换言之就是已经来回一次。既然到过楼上。就是有人在电梯里。 就是有人前来地下室。 “时间到——了啊。” 春日井小姐的那句话带着些微的慈悲,但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我猛然抬头,注视牢笼里的玖渚,我看不见铃无小姐。她到哪里去了?她去了哪里呢?我只看见玖渚。 我的眼里只剩下玖渚友。 咦?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你不是没办法摆出那种表情吗?你总是笑口常开,总是天真欢笑。不论何时都对我展颜。不论何地都对我微笑。非得喜孜孜地、乐陶陶地欢笑。为什么?我不懂啊,玖渚君。这种表情。你的这种表情—— 我只见过一次。 明明只有一次。 ……就只有一次。 某人奔跑过来的脚步声。我微微侧头朝那个方向一看。不是一个人,有好几个人。走在众人前面的是斜道卿壹郎博士,跟在后面的是根尾古新先生、神足雏善先生。咦?后面那个不是大垣志人君吗?宇濑美幸小姐也在旁边。搞什么?原来已经醒转了吗?所以说,春日井小姐之所以到地下室察看。或许正是接获报告。尽管不知道正确原因,或许不该将志人君扔在玄关旁边。他们俩的后面是三好心视老师。啊啊,既然春日井小姐也在,那研究所的成员都到齐了 没救了吗? 我如此寻思。 大概没救了。 我心底明白。 “你到头来——” 春日井小姐说道。 “——究竟想要什么?” 她问我。 那是极度确信、极度核心的问题,在这个既广大又狭小的世界里,恐怕就只有春日井小姐能够问我如此简单明了的问题。 “——爱。” 我低语。 并非回答。而是低语。 “我想要爱啊——” 我的心情很愉快,很想笑,真的很想笑。 恢复自由的右手按着地板,撑起身子,接着努力站起。好,就来个垂死挣扎吧。绝不束手就擒就是本人的卖点。浑身鲜血的身躯,沾满鲜血的灵魂。这身衣服很恶心,自己的想法亦很反胃,但我也觉得自己只能如此。我望着那把刀,不愧是人类最强的承包人亲赠的宝刀,经过那场破坏作业,刀刃竟无丝毫损伤。既然如此。说不定易如反掌。 轻易就能割下我的头颅。 我望着玖渚。 玖渚仍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抓着铁栏杆,泪眼汪汪,但仍强忍泪水。又哭又笑的悲痛表情。对了,正如我不懂得笑,那丫头不懂得哭。那丫头跟我恰好相反。不懂得哭泣、不晓得悲伤的方法,是故才会露出那般笨拙的表情。这实在非常可惜,我希望死前看见的是玖渚那天真无邪、天然纯度百分百的笑容。 啊啊,不过。 这或许。 还过强求了。 我感到左手很沉重。 黑犬既已失去生命的獠牙,此刻仍紧紧咬住我的手臂不放。我想起了兔吊木。想起了兔吊木的尸体。惨遭剪刀戳人眼球、破坏脑髓,割开嘴巴、胸口及腹部,贯穿双腿,再砍断双臂的兔吊木垓辅。我居然在无意识之间,做出跟这起事件的犯人类似的行为,真是有够滑稽。照这样看,搞不好我才是真凶。 唉。事到如今,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问题不是有没有行为,而是其中有没有认知。不过如此。脚步声逐渐接近。我的眼皮逐渐沉重,分不清对方究竟相距多远。但时间真的到了。我将握刀的右手伸向黑犬嘴巴。现在这样行动不便,而且也不太忍心让这家伙继续挂着。因为很可怜,还是将它剥离吧。不过,或许是吊挂角度的问题,一直无法顺利取下。不,这并非吊挂或咬住,而是僵硬。对了,就是紧张性尸体僵硬——暴力致死所伴随的肉体僵硬现象。老师数小时前才告诉我。没想到竟能亲眼目睹这种场景。 “——呃——” 我正想用小刀破坏黑犬嘴巴,将刀刃插入缝隙间时,这次换我僵硬了。整个人僵硬了。 紧张性尸体僵硬——吗?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喂!你在搞什么?” 志人君的声音响彻地下室,可是那对我毫无意义,对于全身僵硬的我毫无意义,就连鼓膜都没有振动。等一下,好好思考、仔细思考,冷静下来。不,别冷静下来,继续紧张,就快想通了。快点伸手、把手伸出去,就差一点。快到了,差一点就到了。 换言之……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小刀掉落地面。 兔吊木垓辅。假设、假设那个人正如我的想像,正如昨天的对话。兔吊木垓辅。害恶细菌。不灭、不净、不死。丛集。破坏专家。不可能随便任人宰杀的兔吊木惨遭杀害的事实。为了玖渚友。只因为这个理由,就对卿壹郎博士唯命是从的那个男人。玖渚友昔日的伙伴。 被人钉死在墙上。 倘若那是起因。 倘若并非结果,而是起因。 “喂!小子!你有没有在听?” 咚的一声,我被某个人撞飞。大概是志人君吧?我好不容易站起的身躯。再度与地板卿卿我我。好痛,痛觉再度苏醒,感觉神经似乎复活了。全身无处不痛。尤其是手臂。这也很正常,毕竟一半的肉都被咬掉了。我没有怨言,因为我夺走了对方的性命。 事到如今,我也觉得很抱歉。 话虽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不是你的错。 不论好坏,生命终有一死。 不论好坏。 不论好坏。 “喂!春日井——这到底——”“啊——是这样————”“你到底在搞什么——喂!小徒弟——”“ 等一下——”“——你给我说清楚————”“……狗……”“——”“血————牙”“治疗” “请各位先闭嘴一下。”我静静地道:“我出生至今,第一次想自己称赞自己哪。嗯啊,我也知道这是错觉,我知道。错觉也无所谓,所以请各位再让我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可是连这也无法实现,连这点程度的愿望都无法达成。我缓缓失去意识,这次是因为安心,不过也感到自己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说不定再也无法醒来吗…… 啊,这或许也不错。 反正现在非常幸运。 “…………” 我的视野最后淡淡捕捉到的。还是玖渚友。尽管一切都茫然不清,但是视野一片湛蓝。 纯粹。 澄澈。 美丽。 舒适。 如此地——湛蓝。 “…………” 我可以说一句任性的话吗? 我喜欢你。 2 是过去的事情了。 某个地方有一个孤孤零零、彤早影只、无可救药的男孩。性格极度扭曲,价值观非常偏激,活着也只知一派戏言的那种少年。 某个地方有一个孤孤零零、形单影只、无可救药的女孩。性格极度坦率、价值观非常正确,活着也只知天真微笑的那种少女。 故事本应就此结束。少年结束他有些不幸、有些悲惨的短暂人生;少女结束她有些幸福、有些优雅的短暂人生。因为少年居住的世界与少女居住的世界截然不同。 然而。故事违反常理,少年与少女相遇,少女与少年邂逅。这到底是基于谁的意志?是基于哪种意志?是哪种心血来潮、哪种种记挂惦念,才导致两人相遇? 将之归咎于偶然、命运或奇迹,对两人而言,或许都太过残酷。 许多人因此而死。 许多不是人的人因此而死。 少年死了无数次。 少女亦死了无数次。 少年杀死许多人。 少女一个人都没杀。 最后。少年无法承受深重的罪孽、无法承受沉重的刑罚,独自潜逃。 抛下少女,独自潜逃。 “——这是随处可见的故事……” 假装只有自己是被害者的悲剧。 犹如独自背负全世界的不幸。 仿佛全世界的霉运皆为自己所有。 永远是可怜的悲剧英雄。 明明就是加害者,明明就是加害者,明明就是加害者。 明明一点都不可怜。 “到处都有我这种家伙啊……” 而今。我独自呢喃。 左臂一圈又一圈地缠满绷带,那大概不是夸张,心视老师说这只能算是急救措施。那只黑犬的利牙尽管并未伤及骨头,但咬力惊人,听说左臂桡骨发生剥离骨折。我的伤势当然不止如此,从楼梯跌落那么多次,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总之好像遍体鳞伤。“好像”听起来有些事不关己的感觉,但我的确没什么自觉。痛觉大多已经恢复,可是心视老师替我注射大量麻醉剂,因此我的感觉神经再度麻痹。 “不过,普通人应该还是会痛得在地上打滚哪。” 老师如是说。既然是解剖学的权威教授如此断言,我想应该不会错。照这样看,我的身体搞不好真的不太对劲,真的应该让老师解剖一次。 我在第五栋——根尾先生的研究栋屋顶独自暗想。 话虽如此,仍是一派戏言。现在开始的究竟是什么?既可说是一场预定和谐(Predetermined Harmony)的闹剧,亦可说不是。要说闹剧的话,发展迄今——由本人担任主角这半天都是闹剧。 是故,正因如此,当我察觉一切——没错,正是一切——的那一刻,这场闹剧亦随之结束。不必喝采,甚至无须降幕,一切当场终结。 若然,此刻即将展开的剧情又是什么? “这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余韵吗……” 不,不对。 这应该是一种预兆,是某种大事发生前的预兆,某种避无可避的过程仪式。这么一想,接下来的戏谑剧情好像也多了几分意义;不过,我也不是想表达有意义又如何,没有又怎样。 好,我们开始吧! 戏言玩家引退前的最后一场傀儡戏。 首先是第五栋到第四栋的两公尺。我已经晓得跳过这种距离非常容易。意思意思地助跑,接着飞跃至第四栋。着地冲击隐约沿着脚底传来,但还不至于令人介意,或许是麻醉剂生效之故。 第四栋——我、玖渚和铃无小姐被监禁的地点。唉,话说回来。还是觉得很对不起铃无小姐。我和玖渚遭遇这件事或许是一种必然,唯独那个人真的毫无关系,连累他人也该有所节制。铃无小姐不似美衣子小姐那么温柔,事情结束后恐怕还得被她训一顿、唉,也好,我也不讨厌听训,尤其对像又是铃无小姐。 接着从第四栋跳至第三栋,这次有三公尺半,必须小心一点;反过来说,这是只要小心即可的距离。 第三栋——三好心视老师的地盘。不知道老师的想法如何,但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跟她重逢。我并非讨厌她,只是不想见面,真的不想再见到她:然而,倘若没有那个人的话,一想到那个后果,这场重逢或许多少有些价值。 接下来是第三栋到第二栋。不到两公尺,这就跟第五栋一样,轻松就能跃过的距离。 第二栋是——神足先生的研究栋吗?神足雏善先生。我想起那个人,又想起他与悖德者根尾古新先生透过对讲机传来的那段对话——兔吊木垓辅的死是自杀。 “嗯。假如是自杀的话,这么像自杀的自杀还真罕见哪……” 我试着低语,可是内心并不苟同。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不管事实如何,都无所谓。不论何者,都不是好事,而且最后依旧只是行为与认知的问题。 第二栋到第一栋,距离不及三公尺。 我这时想起了小姬——负责清运我的公寓,“自称”是我的弟子。 小姬一定能够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某些地方跟玖渚有些相似的那位少女,内在方面眼我比较接近。上个月因故结识,前阵子搬到我居住的骨董公寓一楼。她聘我当家庭教师,但教学并不顺利,因为没有什么事比教导不爱读书的学生读书更加困难。然而,我接下来必须做的就是这种事,我必须对斜道卿壹郎博士做的就是这种事,我站在博士掌理的第一栋屋顶寻思。 我改变身体方向,第一栋到第六栋的距离是一公尺半,这何止轻松,根本是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第六栋,就能了望第七栋屋顶,可以捕捉到站在那里几道人影。那是这场傀儡戏的观众,亦是主角,更是本人接下来必须扭住胳臂按倒的对象。这究竟可能吗?我思索至此,忽地想起那位丹宁布大衣小姐。“倘若没有那个人的话”或许是最适合她的修饰句,尽管最后不欢而散,但这完全是我的责任。职是之故,至少报恩是我的责任吧。 顺道一提。关于那位“石丸小呗”,我到最后还是佯装不知。毕竟被志人君和美幸小姐目击,当然不可能隐瞒她存在的事实,但要是招认我与她的关系,势必就得供出根尾先生。我判断不该拖他下水,幸好又有开锁小刀,就宣称我是“自行从牢笼逃脱”,接着“沿屋顶在研究所里乱逛”。这种解释颇为牵强,不过对他们而言,终究比较在意“入侵者”,对我也就不了了之。 “还真是不了了之主义的极致——”我自虐地独白道:“——不,这种情况该说是时机不巧主义吗?” 第六栋到第七栋有五公尺,可是因为第七栋比较低,实际上大约只有四公尺半。 听玖渚说,原本高中男生的平均跳远纪录差不多就是这个距离。我听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最近虽然很少运动,但我不记得自己的身体衰弱到不如十七岁的男生。或许只是我自己不记得,总之,我已经跳过一次了。纵使当时浑然忘我,但不可否认我曾经跳过。凡事只要成功过一次,都是一种鼓励。我略微慎重地加长助跑距离。 玖渚表示,影响跳远长短的不仅是脚的跳跃力。如何将助跑时的冲力在串中转换成推进力,据说亦是影响结果的要素之一。具体来说,必须在助跑前半段达至极速,接着再慢慢将重心移转到上半身……等等,我事前已经上过玖渚开的一堂跳远课程,但这种理论即使大脑理解也没用。熟稔者的那种“自然跳跃”。外行人的我又岂能轻易拷贝?因此我也选择“自然跳跃”。 奔出——接着起跳。 身体浮起。 “哦!”我听见一声呼喊。应该有人发出声音吧?大概也有人没发出声音。我还有余力想这种无聊事。着地为止的时间感觉上非常漫长。常常听见有人说。人类面临生死危机时,眼前的影像将呈现慢动作,我此刻或许就是遇上那种情况。又或者,只是因为跳跃距离不够,正朝向地面倒栽葱坠落而已。不论何者好像也都无所谓,但或许都不太妙。 最后,幸好成功在第七栋屋着地。正确来说,是着地失败,惨不忍睹地滚倒。受伤的左手直接撞击地面,虽然不致于昏厥,但不慎撞到脑袋,就这样倒地不起,实在是有够丢脸的登场。 “你在搞什么鬼?”三好心视老师愕然走近问道:“没事吧?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从受伤较重的那一侧着地?” “我没事。这不重要——” 我握住老师伸来的手,抬起身子。越过老师的肩,看见所有人:斜道卿壹郎博士、宇濑美幸秘书、大垣志人助手、根尾古新研究员、神足雏善研究员、春日井春日研究员、相隔一段距离的铃无音音小姐,以及玖渚友。共计九人,包括我一共十人在第七栋屋顶集合,而召集众人的不用说正是本人。 “——嗯,诚如各位所见。”我从地面站起,环顾众人似的用力伸展双手,说道:“就像刚才那样,只要沿着屋顶,所有研究栋都能抵达第七栋,各位可以理解吧。” “喔——”以极度不悦的语气及表情瞪视我的人物,我想也不必多说,正是卿壹郎博士。“笑死人了,这简直是笑死人啦,小毛头。” “小毛头吗?还真是严格哪。”我故作轻松地道,现在必须阻断感情回路。“执意不肯承认现实的话,我也没办法继续解释了,博士。” “这种骗小孩子——不,甚至骗不了小孩子的把戏,你以为能够取信于我、从这里看也知道,第七栋比第六栋低。就算你刚才证明第六栋跳得过来,也没有证明第七栋跳得过去。” 不愧是博士,跟我不同,这点程度的破绽一眼就能看出吗?这时可以直接QED(注17)是最轻松的,但事情看来没那么简单。 “或者你现在要从这里跳回第六栋?” “不不不……这当然不可能,我的看法也一样。” “你看吧?”博士大笑。“真是浪费时间。我一然陪你瞎搞半天,心地未免太善良了。” 心地善良——或许正如他所言。 即便那是小觑对方所产生的从容不迫,但不可否认是斜道卿壹郎的善良。如此容许我——容许敌人恣意妄为,真的必须夸赞他善良。至于我,很抱歉。就要好好利用博士的善良了。 “哎,别这么急着下结论。”我说:“好——正如博士所言,第七栋没办法跳回第六栋,就假设我们之间没有世界级跳跃选手好了。不过,我刚才的行为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实,那就是‘虽然无法返回;但是有侵入第七栋的路径’。” “那又如何?”博士咄咄逼人地质问:“既然是进得去出不来的单行道。那种路径毫无用处。我想你也应该晓得,就算是从内侧,也必须通过多项检查才能解除大门的保全系统。而且会留下纪录,留下大门从内侧开启过的纪录哪,可是事实上并没有留下那种东西。” “我想也是。嗯,应该没错。”我随口同意道:“门锁与纪录的双重限制,就算你是对的吧。” “什么?那种说法好像大有深意。难不成是想说本人斜道卿壹郎在其中施了什么诡计?是说我消除了纪录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况且你也办不到吧?就算玖渚办得到,你也办不到,没错吧?就算玖渚办得到——你是这么说的,博士。” 听见这句挖苦的台问,博士横眉竖目地瞪视我;话虽如此,那与其说是愤怒,无宁说是看不清我的王牌所流露的困惑。 “你这小鬼”—— “不过——”我打断博士的台词道:“——现在就认定‘无法返回’未免言之过早。又没有规定这非得靠人类肉体达成。例如使用绳索的话,就能创造返回第六栋的路径。” “或许可以,假如有能够支撑人类体重的绳索。所以呢?哪有那种东西?” “嗯,这间研究所或许没有……可是绳索只是比喻,例如用身上穿的衣服连接起来代替绳索,或者用办公设备的电线或电脑线卷成粗绳等等。” “你觉得那可以承受人类体重吗7” “我不觉得。”我将目光移开博士——转向神足先生。“不然,就配合博士的喜好来假设好了——可以承受人体体重的绳索代替品——例如头发的话,神足先生认为如何?” 众人视线同时转向神足先生,可是他只是重新扶正太阳眼镜,未置可否。一如既往,仍旧寡言。我对他那种过度的沉默略感傻眼,又继续道:“神足先生的头发相当长,要是全部接起来,大概就能抵达第六栋——各位不认为吗?喏,铃无小姐?” “……咦?”铃无小姐略显惊讶。“哎呀,你是要问本姑娘?啊啊,是呀……头发的确很强韧,虽然也因人而异,不过话说回来,我也看过浅野用她的‘武士马尾’勒别人的脖子。” “喔。那确实是教人很想见识一番的景象……不过根据纪录,某位女性将自己的头发合成一束来测试负重极限,听说到一吨为止都没有断掉。”这也是向玖渚现学现卖的。“就算这是极端的例子,不具普遍性,但头发代替绳索的手法确实可以成立,要不然——” 我这次转向春日井小姐,众人也随我一起转头。 “如果不是人类,而是动物的话,也许就能跃过这种距离。嗯,就像这样……”我举起缠满绷带的左手向众人展示。“例如刚才跟我表演生死斗的那只巨大,这种距离应该跳得过去吧?春日井小姐,如何?” “天晓得。我是没试过不过或许可以吧?”春日井小姐玉颈微偏,但还是给我肯定的答覆。“要是这样的话你就认为我是犯人吗?” “不。我没有这样讲。我只是想透过这些具体实例,说明第七栋绝对不是密室、不是封闭空间。这么一来,情况又是如何:至少就没有怀疑玖渚一人——甚或是我们三人的道理——” “真是老掉牙的手法。”然而博士并未就此退却,语气讥讽地打断我。“捏造极端模棱两可的假说,就想将这种震撼转换成真相大白的诧异。跳跃到第七栋的特技表演也是计划之一吧?这根本就是典型的诈欺手法,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小毛头。” “你说我——捏造?” “嗯啊,思考一下就晓得了,刚才那两个假说稍微想想就能反驳。神足的头发再长,充其量只有一公尺。就算拆开来编成绳索,因为有强度问题,再长也顶多四公尺,终究没办法连接第七栋和第六栋。至于动物犯人说,更是令人喷饭,狗这种畜生到底是怎么刺杀人类、将尸体钉在墙上、书写血字呢?” “那——假如有人骑在狗背上呢?” “我想这就不可能了。”春日井小姐连我的俏皮话都要吐槽,说不定是个好人。“背着一个人是没办法跳跃的。” “……在下失言了。”我对她一鞠躬。“多谢您的提醒。” “所以呢?如何?小毛头,你的王牌用完了吗?” “嗯——那么这样如何?假设兔吊木垓辅被肢解成那样是有某种必然性。犯人为什么要将兔吊木开肠剖腹?假设是为了取出内脏的手法呢?” 我模仿舞台演员的夸张动作,询问在场众人般地说道。虽然有些根尾先生式的装模作样,不过表演一下也不算太过分。 “取出内脏——”老师不可思议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徒弟。” “人类的消化器官就像一条管线,从食道连到直肠的一条管线。而且由肉所构成的这条管线相当有弹力,当然也非常强韧。假如将它当成绳索的代替品——” “咦?等一下。”老师阻止我。“兔吊木先生的内脏都还在肚子里喔,咱家也解剖过胃和肠子了。” “没错,所以这也只是假说。”我手掌一翻。“事实上,消化器官也没办法当成绳索……刚才只是低级笑话,就是所谓的空口说白话。不过呢,兔吊木先生的肉体损毁具有某种必然性的想法,我认为并不坏。我这种毛头小子无意在此对各位进行犯罪心理学的讲座……可是兔吊木垓辅那种甚至让人感到某种偏执的遇害惨状,你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博士略显焦躁地说:“你这小于说话实在有够拐弯抹角,真是麻烦。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想说的话,就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像个男人一样。” “像个男人一样吗?这也无所谓……”我轻轻耸肩,拐弯抹角吗?但这件事就是要拐弯抹角才行,我也无技可施。“只不过,仔细一想,博士的假说也不太像个男人。‘玖渚友应该办得到’的这种说法……有点牵强,而且就算玖渚办得到,也不足以构成你——甚或是你们不可能的理由,反正你们只要坚称自己‘办不到’就成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不。这只是找碴,没有什么深奥的意义,就目前来说。” 博士对我这种刚提出假说又自行撤回的半调子口吻,投以略微困惑的目光。但这次并未出言挑衅。其实这正是我的目的,到最后的最后的最后,我的目标就是放烟雾弹。拚命虚张声势,让博士——以及所有人一头雾水,总之就是让对方莫名其妙。总之就是扰乱对方的思绪,绝对不要跟对方一同站上擂台。 这是跟“人类最强的承包人”完全相反的手法,可是,我这种人类最弱若想超越“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咀只能使出这种手段。 “老师。”我转向心视老师问,“可以先告诉我兔吊木先生的验尸结果吗?” “咦?啊啊,呃……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一点,死因是刺人眼珠的剪刀抵达脑部。腹部及其他破坏是在死后,砍断手臂是在更晚之后,钉在墙壁则还要更晚之后。嗯,简单说就是这样。” 我早就在第三栋听过一次,不过这件事必须隐瞒。老师亦明白我的难处,非常自然地对着我,或者该说是对着众人报告。虽然并非如此,亦无这种打算,但总觉得自己宛如共犯,这果然不是信赖关系。 “咱家在意的还足砍断手臂为止的空档,那是死亡之后过了三小时或四小时才砍断的。又不是多么费时的作业,为什么——” “喂!你说得太多了,三好——”博士告诫似的说:“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我可不容许你偏坦这家伙哪。” “咱家才没偏坦哩。”心视老师对博士讪笑。“了解、了解,咱家就不多说什么了。所以呢?小徒弟你问兔吊木先生的验尸结果是想干什么呢?” “不想干什么——可是老师,将人类的身体破坏成那样,最后甚至钉在埔上。应该是相当费力的作业吧?” “你是想说玖渚大小姐的小手做不到?”不知是否是想阻止老师继续开口。 博士抢先回答孔的问题。“嗄?刁难也该有个限度,谁说那个作业非得玖渚大小姐亲自下手?只要她打开大门,其余的事——例如你也可以代劳。” “正如博士所言,我无意反驳。”我不理会博士的挑衅。那个时候——今天早上的时候,听见博士的挑衅言语就情绪激动是我的失策。我不会犯相同错误。可能的话。“可是就算是这种情况,仍旧无法解释犯人为什么要那么残酷地肢解兔吊木垓辅。”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解释?” “这个问题我待会再回答。好,花太多时间也没有意义,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差不多该进入解决篇了吗?事实上——百分之百的事实上,不仅是在第七栋。这座研究机构内的建筑物都没有足以称为固若金汤的入侵路径。没有窗户——这点是性质上的无可奈何,可是就连入口都只有一个,而且那一个入口还有‘玖渚友规格’的保全系统。嗯,先不管保全系统的问题,总之能够通往室外的路径除了屋顶,就只剩大门,不啻是一条朝向天空的隧道。卿壹郎博上的推理认为杀死兔吊木先生的犯人是从一楼大门进出的。”我偷看卿壹郎博上,博士一语不发。我便继续说道:“这么一来,犯人就只能是玖渚友一行人,嗯,不过我们当然不可能承认。博士或许会说是‘共犯事先套好口供’,可是我有办法证明玖渚无罪。或者该说,我知道玖渚友是清白的。既然如此,就变成犯人并未使用玄关大门。” “哦哟!意思是路径就只有屋顶一条吗?” “三好!”博士怒叱:“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的言行从刚才开始就大有问题!” “真是抱歉,咱家又多嘴了吗?” 老师飘然鞠躬,对于既已放弃博士的老师而言,我的傀儡戏成功或许对她更有利。这么说来,我与老师搞不好真是共犯关系——我不由暗想。 “嗯,就是这样。只不过——这里也有许多限制。”我转向自己刚才跳过来的第六栋,低语似的说:“各位知道这个屋顶路径的限制吗?” 这个问题并非针对谁,亦无人回答。“所以就是单行道吧?”片刻后,博士终于不耐地应道:“就算可以过来,也没办法回去,就是这——” “不是,嗯……这也是原因之一,的确没办法回去——可是仔细一想。‘过来’本身其实也相当困难。” “——什么?” “从第五栋开始,经由第一栋到第六栋为止,最长的跳跃距离也只有三公尺半左右,在场所有人大概都没问题——不过最后的距离就不是‘所有人都可以’——” 五公尺——实际距离是四公尺半,刚好等于日本高中男生的平均跳远纪录……可是。正因为全体参差不齐,才有所谓的平均,那绝非是所有人都能达成的最低底限;何止如此,甚至代表了全体的一半都无法达成这个距离。换句话说,就连这个四公尺半,也有跳得过的人和跳不过的人—— “一如各位所见,我跳过来了。其实我以前——不过……嗯,反正各位都晓得,我就直接说了,我曾经参加ER3系统那个研究团体的计划——培育青少年的留学制度五年。因为当时锻炼过身体,多亏那段日子——目前还保持平均程度的体力……虽然有一点虚弱。”我打趣似的补了一句。 “呃……对不起,铃无小姐。”我再度问铃无小姐。“你跳得过这个距离吗?” “我想是没问题。”仿佛猜到我会问她,铃无小姐立刻答道:“我没有测试过,不过五公尺左右的话,应该很轻松。六公尺说不定……还是没办法吧?我想就是这样。” “是吗?” 即便是跳远的外行人,倘若拥有铃无小姐那种异常的身高、腿长,以及体力,这种答案也不意外,她大概跳得比我更远。我轻轻点头,接着转向玖渚。 “小友,你呢?” “唔一没办法咩。”玖渚嘟起樱唇,不满地应道,就像在抗议何必特地问她这种事。“一公尺——说不定也跳不过。” 这倒也一如预料。玖渚这丫头是营养不良外加偏食自闭症,肌肉腿力都异常虚弱。“正如各位听见的。”我转向博士。“就连我们三人都参差不齐。不过,单就‘屋顶路径’来说,也能够证明我们的清白,因为要是没有待在某个研究栋里。就无法使用这条路径。既然每个研究栋都有严密的保全,我们也没办法进入建筑。” “你的意思是犯人在我们之中?”博士恶狠狠地瞪视我。 “所以我刚才不是这么说了?”我淡淡地应道。 “谁?把名字说出来。” “我接下来就要说,你就别这么小家子气嘛。这是最后了,好好享受吧——好。没办法使用屋顶这条路径的有谁?斜道卿壹郎博士、宇濑美幸秘书、大垣志人助手、三好心视老师、根尾古新研究员、神足雏善研究员、春日井春日研究员——”我依序眯眼环顾众人,同时说道。接下来就是傀儡戏的高潮了。“——自先淘汰三位女性,换言之就是老师、春日井小姐及美幸小姐。” 三人都缄默无语。 “这单纯只是体格问题……三位都是娇小型,而且,我无意歧视女性,但毕竟有基础体力的问题。女性想挑战这种杂技,风险终究太大了。” 总觉得右方射来铃无小姐的锐利视线,但我佯装不知。要是顾忌太多而畏首畏尾,实在称不上明智;话虽如此,她好像真的在瞪我喔。加油!现在是重要场面。我轻轻甩头,说道:“接下来,我想根尾先生也没办法,这也是体格的问题。” 呃……该怎么表现才好呢?总之……。“因为根尾先生的身体比一般人来得宽广。” “哎,也对啦。”根尾先生对吞吞吐吐的我放声大笑,拍拍自己的大肚子。“因为时背着二十公斤的行李跳远嘛,我大概没办法。这样子我就可以从嫌犯名单中剔除了。” “……这么一来,剩下的三人——斜道卿壹郎博士、大垣志人助手、神足雏善研究员……其中可以直接剔除的,当然是博士你。” “……为什么?” “不,如果你硬要说自己跳得过,我也无所谓,可是博士毕竟年纪大了。六十三岁……我想应该有困难吧?” 不是什么都没说,不过我也无意等他答覆。就常理来想,就任何人的眼光来看,博士肯定都不可能跳过这个距离。 “所以,就剩下——两人了。” 神足先生和志人君。 众人视线集中于他们俩身上。 “他们可以使用屋顶路径——换言之,志人君是从第一栋跳到第六栋。再到第七栋;神足先生则是从第二栋、第一栋、第六栋、第七栋,就是这样移动。”我边说边观察两人的模样,神足先生跟刚才一样,不为所动,顶多在意太阳眼镜的位置,态度非常冷静;可是,志人君则否。他怒上心头似的,整张脸涨得通红,打断我吼道:“——喂!小子!我不说话,你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抱歉,我没空陪你斗嘴,你可以乖乖闭上嘴巴听吗?” “你这小子说什么——” “放心吧,你也没办法使用这条路径。”我伸手制止激动的志人君,依旧淡淡说道:“你有视力问题。” “什——”“视力”这两个字让志人君冻结。“什么——” “所以就说视力……你那双眼睛看不清楚吧?”我故意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似的答道:“好像不是水晶体或晶状体的问题……应该是视神经方面的问题吧?我的解剖学不太好,详细原因就不清楚了。” 众人开始轻轻鼓噪。知道那件事的人转向我,不知道的人转向志人君。研究所成员之中,美幸小姐和春日井小姐两人不知道,至于局外人方面,铃无小姐没发现,玖渚好像既已察觉。若是玖渚的观察力,倒也并非不可能。 “你这小子……怎么会知道——” “纯粹基于直觉。” 例如第一次见面时,为了确认我而异常接近、用手确认玖渚、看不出高挑铃无小姐是男是女。另外,明明没看见隐藏在水塔死角的我和小呗小姐,却发现那里有人——这种平时依赖视力者不可能有的行为,最后却还是看不出跟铃无小姐一样高挑的小呗小姐是男是女,以及小呗小姐专门攻击他的腹部,却不殴打脸孔的原因。就是这些小地方加总后的“直觉”。 “不是吗?” “——没错是没错……” 视神经异常引发的视力疾病。不知道那是先天或后天,可是不论何者,即便那是博士“人体实验”的结果,都与我无关,毫无关系。总之,总而言之,志人君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风景及人物。既然在研究所里移动自如,大概不是完全看不见,但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你应该没办法跳过这个距离。” “喂、喂!我的眼睛确实就像你说得那样……可是,这样子的话……”志人君压抑有些愤怒的声音,语气惊慌地说:“这样子的话,不就只剩一人——” “对,只剩一人,就是神足先生。”我指着神足先生。“神足先生的情况——嗯,如何呢?性别问题、体格问题、年龄问题、感觉器官问题,或者足以与这匹敌的理由——” 神足先生仍旧不为所动,既未瞪视我、亦未激昂,甚至没有任何呼吸变化。 “——没有。” 突然吐出那两个字的不是我。 是神足先生本人。 “我的确没有这些理由。” “——神足!”博士咆哮:“你说什么?你——” “请冷静。”神足先生以不逊于我的平淡口吻,简短说道:“博士,就目前而言,这也只是代表——我能够跳过来,没错吧?小情人。” 小情人——这个在此刻过于讽刺的称呼,我听了不禁为之一震,那换言之就是指玖渚友的男友。 我与神足先生之间的直线距离约莫五公尺——不,六公尺吗?我暗忖再近一点或许比较好,于是再走近一步,接着与他对峙。 接下来的对手——不是博士。 接下来的对手是神足雏善。 “莫非你要说我是犯人吗?小情人。”他一副犯人的口吻道。 “是的,你就是犯人,神足先生。”我一副侦探的语气道。 我听见博士的怒吼,但置之不理,又朝神足先生逼近一步。再继续接近,反而没有意义,直线距离四公尺半——这个距离刚刚好。 “——有趣!既然你说我是犯人,好,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吧,小情人。”神足先生表情不变地说:“的确只有我能使用这条路径,毕竟我的姓氏是‘神之足’。但正如博士所言,也正如你所知,这条路没办法折回。” “没办法折回哪——”我重复那句台词。“——这是指必须折回的情况。” “……”神足先生没有反应。 “……不,当然必须折回,否则中央电脑里的纪录就没办法吻合。假设说,你杀死兔吊木先生以后一直待在这里,等志人君发现情况有异,再从大门离开……这种手法也无法使用。因为那是自动门,开启之后必须马上出去。这么一来,就很难不被志人君察觉。因为不管是否躲在死角,志人君大概都会发现。”就像他发现我和小呗小姐一样。“即使侥幸成功离开第七栋,接下来还得进入第二栋。虽然有办法进入,终究不免留下纪录。” “我已经听腻这种不可能的假设了。”博士并非找碴,而是真的非常不耐地道:“够了!我没空再听你的戏言——” “很可惜,正如你是‘堕落三昧’,本人刚好就是‘戏言玩家’,不过你无须担心,戏言即将结束,终点站近在眼前。”我对博士扔下这句,再度转向神足先生。“我们暂且回溯一下——兔吊木垓辅的肉体为什么被破坏成那样?怨恨?支配欲?仪式?嗯,原因为何都不重要,可是,我有一件事很在意——犯人为什么要带走兔吊木垓辅的双臂?” 神足先生表情漠然,未置一词。 “昔日网际恐怖分子的‘手腕’——是因为想要夺走那个‘手腕’吗?不过,这种浪漫想法仍有些不合逻辑的地方……我首先想到的是,为了隐藏紧张性尸体僵硬所造成的证据。紧张性尸体僵硬是指——”我一边偷觑老师,“——暴力致死所引发的剧烈死后僵硬现象。被害者杀死时如果用力抓住某种东西,将保持该姿势僵硬;换言之那时握在手里的犯人上衣扣子或名牌等等,就将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对犯人而言是排除万难也必须消除的。” “你的意思是兔吊木先生手里握有决定性的证据?”铃无小姐对我说:“可是那样的话。砍掉手掌不就得了?只要掰开手指,就可以取出里面的东西。喏,伊字诀,本姑娘也快受不了了,你就不能说得再简单明了一点吗?” “对不起。”我向铃无小姐致歉,真是丢脸。“呃……之所以不直接砍下手腕及手指。是因为那样免不了要被怀疑‘莫非是发生紧张性尸体僵硬’。从肩膀开始砍的话,多少就能弥补……或者该说掩饰,嗯,我是这么认为,不过——” “不过?” “仔细一想,呃……兔吊木先生的死因是剪刀刺进眼球喔,铃无小姐,这起事件原本就逻辑不通。” “为什么?应该足以称为暴力致死啊。” “我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也是这样……可是问题是,当时有一把剪刀正对着自己的眼球,”我朝自己的双眼比出剪刀手示,“面对这种危机时,应该不会有人伸手去抓上衣扣子或白衣下摆……” “啊……这倒也是。”铃无小姐颔首。“为了保护自己,照理说会先去抓对方的手,嗯……听你这么一讲,或许没错,但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砍断手臂?” “问题不光是这样,正如老师刚才所言,为什么死亡数小时之后才砍断手臂?不过,这个答案我想很简单,单纯只是在等雨停吧?” “——雨?” “没错。屋顶这条路径,原本就不容易折回,况且昨晚还下雨。”小呗小姐说过,既然是在死亡数小时之后才砍断手臂,当时有下雨,不过反过来解释也说得通;换句话说,正因为当时下雨,数小时之后才又砍下手臂。“天亮时雨就停了——嗯。其实不该在下雨的晚上执行杀人计划,没错吧?神足先生。” “你说呢?”神足先生低声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你有不得不执行的理由,因为你不确定我们三人什么时候会离开。假如放弃昨天的机会,而我们今天离开的话——就找不到栽赃嫁祸的代罪羔羊。” “……” “幸好雨停了,接下来只要想办法折回即可。” “所以呢?我问你要怎么回去呀?” 博士终于忍不住发飙,将手杖扔向我,忍耐似乎已达极限。木杖直接击中我的左手绷带,因为麻醉生效,并不疼痛,可是仍被撞退两、三步。我心想搞不好刚才那一杖彻底打断了我的手臂。 我模仿铃无小姐今天早上的态度,无言瞪视博士。 “——你那是什么眼神?为什么用那种——那种——眼神——”我并未扔东西,但博士亦后退数步,直到撞上美幸小姐才停止。“你这种小毛头居然用那种——用那家伙的眼神看我。” 那家伙?是谁?应该不是铃无小姐,是兔吊木吗?或是儿时的玖渚友或直先生?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唉,谁都无所谓。 “——从第六栋朝这里看的话,”我说:“说不定不会察觉这是一条过得来、回不去的单行道。例如神足先生——不,目前尚未确定就是他,假设犯人跳到这里才发现回不去的话,这时该怎么回去才好呢?很简单,就是使用绳索。” “……所以说!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我刚才说过了,神足先生那头长发可以代替绳索。” “我刚才也说过了!头发不够长——” “不够长可以加长。例如——” “——例如用兔吊木垓辅的手臂。” 这时——果然没有人插嘴。听见出乎众人预料的这句话——不,有一个人猜到了吗?我转向那名人物。 转向神足雏善。 “将右臂及左臂分别绑在头发编成的绳索两端。我不晓得成年男性的手臂平均长度是多少——如果以我的手臂为例,差不多是六十至七十公分,两只手臂的话就是一公尺三十公分……吗?再加上头发,就足以抵达第六栋;既然是人类的肉体——没道理无法承受人类的体重,神足先生,对吧?”神足先生没有回答,伸手调整太阳眼镜的位置,我继续道:“就算使用绳索或其它代替品,还是有一个问题——就是必须有钩子才能挂在没有铁栏杆的第六栋屋顶。不过,要是将兔吊木的手臂当成绳索前端——便能解决这个问题。抓住某种东西的状态下发生紧张性尸体僵硬的手指,正好就呈钩状,甚至可以直接钩住屋顶边缘的排水沟——” “——胡扯也该有个限度!” 博士——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用力踏地狂吼,气喘吁吁地怒叱。美幸小姐从后方奔上前劝阻,也被博士一手挥开。“这种超脱现实——牛头不对马嘴——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的解释,你以为说得通吗?” “超脱现实?牛头不对马嘴?强词夺理?牵强附会?正是如此!”我装模作样地大声打断博士。“可是,博士,要解决涉及斜道卿壹郎你本人、兔吊木垓辅,以及玖渚友的这起事件,绝对不可能是符合现实、牛头对马嘴、言之有理、真凭实据的正常理由!这正是这间研究所内的唯一真实!” “胡说八道……狗屁不通!那种事你说有可能发生吗?” “问题不是是否有可能,甚至不是是否没有可能。行为本身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其中是否有认知!没错吧?神足先生!” “闭——闭嘴!”博士的表情因为愤怒而痉挛不已,满脸通红,接着逐渐苍白。“神……神足!你也说句话呀!对这个胡说八道的小毛头——” “……”神足先生对博士怒不可遏的声音亦毫无反应,微微抬起下巴,对我道:“……证据呢?我做过那种事的证据。” “证据啊……只是剪过头发确实难以证明,不过——”我指着神足先生。“倘若我的假设没错,你的手臂上应该有被兔吊木先生抓过的伤痕,紧张性尸体僵硬所造成的五指印才对。” “…………” “神足!”博士再度咆哮:“你给我反驳他!把白衣卷起来让他看,快点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我就将这个小毛头永远关在牢笼里!关在地底、地底、地底的最底端!永远、永远、永远——” “——嗯,差不多六十分吧。” 神足先生一改原先的低沉语气,换上轻松的口吻如此说道。 “神足——” “六十分!以宽松的标准来看哪。毕竟手法太粗糙,时间也拖太久了。” “——在下失礼了。”我耸耸肩。“——不过,还是可以及格……对吧?” 神足先生沉默半晌。 接着笑了。 游刃有余、轻松自若的笑容。 仿佛在取笑我的滑稽模样。 滑稽。 事实上就是如此,我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从头到尾——真的是从头到尾,从一开始到这种预定和谐的结局,直到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为止。 “为——为什么?”出声大叫的是志人君。“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你完全没有杀死兔吊木先生的理由——” “理由?是啊,理由吗?”神足先生沉吟片刻,将手伸进白衣,接着——“可是你不觉得理由这种东西其实并不重要?” “——你说什么——”志人君声音发颤。“毫无理由地杀人——毫无动机地杀人……” 这种事。 真的不可以吗? 没有理由的杀人。 没有信念的杀人。 绝对不可以的。 既然如此。 “所以,有理由就可以杀人吗” “……神足先生。” “开玩笑的。” 神足先生淡淡一笑,那是冷笑、 宛如注视无知孩童般的冷笑。 怜悯对方般的优越。 怜爱对方般的轻蔑。 注视志人君的神足先生就是那种感觉。 “当然是开玩笑的。”伸进白衣里的手抓住某个东西。“是啊,没有动机的话,就不能算是杀人事件——哪!” 接着迅速抽出那只手——掷出夹在指间的刀子。飞出的三把刀刃全数刺中我左臂的绷带。刀刃的冲击将我撞向后方,背脊重重摔向地面。肺部遭受强烈撞击。我刹那间无法呼吸,下一瞬间脑袋也撞向地板。 众人的视线这一瞬间转到我身上,但下一瞬间又转回神足先生。 共计两瞬间。 但这已绰绰有余。 房门砰咚一声关上。 众人转回视线时,神足雏善早巳不见踪影。 乍然消失。 宛如。 宛如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登场人物。 “——混帐!开什么玩笑!畜生!畜生!”志人君奔向房门,追逐神足先生。 “——哪能让你逃走!” “算了。志人君。”我躺在地面,用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倦怠的声音说:“现在追也只是白忙一场。” “——嗄?”志人君蹙眉回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现在追也不可能逮捕神足先生。” 对。一定没办法逮捕他。他既然能够从容不迫地参加这种解决篇,想必已有所准备。应该事先准备了某种脱身路径——而且是保证有效的脱身路径。不但躲得过我们,也能够避开警方,虽然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手段。 这样就好了。 反正我也不打算逮捕他。重要的就只有证明玖渚友的清白,而我已成功达成任务。既然如此,这样就够了,其它与我无关,不是我的工作。 “况且——志人君,我想你还有其它工作。” 我站起来,将绷带上的刀子一把把抽出。因为并未流血,大概伤得并不严重,多亏绷带成为防御壁,顶多擦破一层皮而已;虽然擦破一层皮,多亏麻醉生效,我也不觉得痛,可是一想到麻醉失效就令我发毛。这条左手今后还能用吗? 话说回来——要是我没能及时伸手防御,这三把刀保证会刺中心脏。对方是认定我会伸手防御?抑或是觉得杀死也无妨?这根本无须考虑,铁定是后者。 他有宁可杀死我的理由。 而我有必须被他杀死的理由。 我拔完刀,用左手—— 指向斜道卿壹郎博士。 “志人君,你的工作是这个人的助手吧?”我尽量让语气不要显得太冷淡。但依旧口吻平淡地道:“既然如此,就必须完成任务。” “——博士。” 志人君的声音极度诧异。 只见那里有一个摇摇欲坠、茫然若失、神情恍惚的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神足先生离去的房门。 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崩塌。 仿佛轻轻一戳就会毁损。 如此这般的矮小老人。 非但丧失兔吊木垓辅、亦无法取得玖渚友的老博士。 失去唯一的目的。 失去无二的希望。 失去一切的人类,就会变成这样吗? 堕落三昧。 这也才是真实意味的—— “真真正正、童叟无欺的戏言啊。” 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害恶细菌。一味恣意扩散,甚至无法捕捉。卿壹郎博士一心想要捕捉“丛集”破坏专家兔吊木垓辅,最后却沦落至斯——倘若兔吊木垓辅是连斜道卿壹郎这种天才都无法掌握的话——我这种小人物手里掌握的又是什么呢? “阿伊。” 有人握住我的右手。 是玖渚。 蓝色的。 我熟悉的女孩。 “既然事情办完了,全部都结束了,回去吧?” 办完了,结束了。 到底是办完了什么事情?又结束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 玖渚友她是—— “唔咿?怎么了?阿伊,不回去吗?” 我看着玖渚后面的铃无小姐,她正在点烟。我们的视线瞬间交会,可是她又立刻转向天花板。 “……说得也是。” 对。 结束了,办完了。 事已至此,再无任何该做之事。 此等遗迹。再无任何可行之事。 此等痕印,再无任何应为之事。 接下来,亦只能任现实摆布。 所以。 所以,回去吧。 “回去吧?小友。” 然而。 我俩究竟是要回到哪里呢? 注17:quod erat demonstrandum的缩写,代表已经证明完毕。 后日谈 丧家犬的缄默 兔吊木垓辅——“审判罪人”害恶细菌(Green Green Green)。 日中凉——“埋葬寂静”双重世界(Double Flick)。 梧轰正误——“嘲笑同胞”罪恶夜行(Reverse Cruise)。 栋冬六月——“喧嚣血眼”永久立体(Cubic Loop)。 抚桐伯乐——“颓丧饯别”狂喜乱舞(Dancing With Madness)。 绫南豹——“旋转铃木”凶兽(Chita)。 式岸轧骑——“蠢动没落”街(Bad Kind)。 滋贺井统乃——“复苏恶名”尸(Trigger Happy End)。 玖渚友——“行走逆鳞”死线之蓝。 与其说是尾声,无宁说是绝对不该谈论的某个后台。 若问我后来回到哪里,我目前唯一能回去的也只有京都的骨董公寓。我们三人当晚——解决事件的那天夜还没深,就请志人君替美衣子小姐的飞雅特加油,匆匆离开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铃无小姐在车内订好饭店,我们当晚便在名古屋过夜。由于是临时决定外宿,宽敞的室内面积以及一流的服务……当然统统都没有,话虽如此,还是比那间研究所的“鬼屋”好上百倍。我们呈川字(我一玖渚一铃无小姐)昏昏沉沉、筋疲力竭、死亡似的酣睡不醒。尽管昨天也有休息,但总有一种好久没有睡觉的错觉。 天一亮,铃无小姐就开始说教。我连续数小时维持跪坐姿势,毫不回嘴,默默聆听,时而被她敲打脑袋、尽情挨骂。玖渚醒来之后。我们几乎整天都在名古屋观光。眼角看着孩童般兴奋的玖渚,我购买了小姬吩咐的外郎饼(刚好有卖五色包装,当场决定),以及美衣子小姐与公寓邻居的份,共计十条。 当天傍晚的回程上,先在滋贺县比叡山让铃无小姐下车。 “替我向浅野问好,剩余的说教就留到下次吧。” 铃无小姐如是说。骂了那么久,没想到还是不够。我一方面全身发毛,另一方面也有点期待。 接着在全国闻名(或是‘臭名远播’)的京都高级住宅区——城咲里,依旧卓然出众的那栋大楼前停车,亲自将玖渚送回房间。 “那下次见了。”“嗯,下次见。” 虽然不知道“下次”是指什么,总之如此打完招呼,我便回到飞雅特,朝自己的公寓驶去。将飞雅特停在停车场,接着步行不到一分钟。抵达公寓,进入自己的房间之前,先敲敲隔壁房间的门。 “喔,你回来啦。”幸好美衣小姐在家,照例穿着甚平开门迎接我。她好像喝了一点,不,是相当多的酒,脸颊隐隐泛红。“真快,三天两夜吗?” “三天两夜……” 没错,我们三人其实只在那间研究所待了两天而已;话虽如此,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整整被监禁一个月的感觉。 “嗯,是啊……车子多谢了,钥匙还你。这是汽油钱……还有土产外郎饼。” “嗯……咦?”美衣子小姐注意到我的左手,接受心视先生的二度治疗后。目前不但缠满绷带,甚至还打上石膏。“……伊字诀,你是用这只手从名古屋一路开回来的吗?” “嗄?没什么啦,喏,反正手指还可以动,而且换档是右手。” “是吗……那就算了。”美衣子小姐就此打住,并未追问我为何身受重伤。 “进来一起吃外郎饼吧,这种东西跟你一起吃比较好吃。” “其实应该要辞谢才对……”可是,好久没有享受这种人类的温情,就连我也难以抗拒。“今天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美衣子小姐。” “嗯,好好好,来吧。” 如此这般,我先在美衣子小姐的房间享用外郎饼和茶水——应付酒酣耳热的美衣子小姐倒是相当辛苦——接着返回自己的房间,只见室内空无一物。 “……咦?” 不、不,没有家具是正常的,可是为什么连衣物和书籍都消失了呢?手机和充电器也不在。喔~健保卡和存折也不见了。我一时还以为是遭小偷而惊慌不已,但下一瞬间就察觉真相,前往一楼的小姬房间。 “因为师父说过要全部给我呀……” 犯人就是小姬。 “小姬我有打扫房间耶,连垃圾都丢光光哕。” 小姬所说的“垃圾”,无庸置疑也包括我的生活日用品。 “……小姬,那应该是假设我没办法平安回来的情况……” “是吗?可是可是,师父的那只手臂看起来确实不太平安呀。” “……或许没错。” 真是的……倘若所有事件都能解决得如此彻底就好了。 我最后只从小姬那里拿回存折和健保卡,并且将外郎饼抵押给她,接着再返回自己的房间。 “唉……怎么会这样?” 仿佛从虚无中醒来,仿佛做了一场恶梦,这当然只是类似妄想的错觉,因为“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机构肯定是现实。 “现实啊——这又跟幻想有何不同呢?” 那间研究所今后将会如何?我仔细想着那些事。玖渚说所长斜道卿壹郎博士那副模样恐怕已经无法执掌研究所,应该近期就会被其它研究机关吸收。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正如字面上的意思——堕落三昧,玖渚机关不可能继续给予金援。这么一来,其它研究员又将如何呢? 根尾先生应该不会有问题,那个人原本就是悖德者,工作就是背叛——就终极的意义而言,不属于任何机构的悖德者。顶多是将还没完成的部分报酬还给委托者,维持悖德者的职业操守前往下一个“工作”。 “——不过真可惜,原本还想跟你组个拍档,一起执行任务哪。最好是可以吸收成伙伴,打包带走。” “一点也不好笑……请不要说‘你具有背叛者的素质’这种话。” “不不不。你的感觉不是背叛者。要说的话,你是当面抛弃对方的类型。” “…………” “咦?这里应该很好笑才对呀。” ——我们大概不会再相遇或共事,可是一旦分开,又觉得他是相当有趣的角色。还真是不可思议,那种直言不讳自己是“背叛者”的人毕竟非常罕见。 三好心视——心视老师说她要回ER3系统。老师那种人材,对方想必也没有理由拒绝,一切应该会很顺利。 “我们大概没机会再见了,老师。” “唔一是吗?咱家想一定很快就会再见的。” “…………” “而且是令人哭笑不得、更一加、更一加适合小徒弟的最差状况,总之就是这样,拜拜啰一” 老师又在我的耳里留下不祥预言。去!那个人为何对告别的场景如此棘手? 饶了我吧,拜托! 春日井春日——春日井小姐那个人到哪里应该都能混得很好。根本无须替她担心。到哪里应该都能混得很好,不论到哪里,我相信她都能混得很好。那个人绝对不可能遇上棘手之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信念,总之就只是“优秀”的人类。既没有想做的事,亦没有不想做的事;既没有想得到的东西,亦没有不需要的东西。因为没有满足,是故没有不满;因为没有幸福,是故没有不幸;因为没有守护的对象,是故没有破坏的冲动;因为并非活着,是故不会死亡。虽然有价值可是没有价值观;没有任何问题,当然也没有任何解答——因为她就是这种人。 我猜她大概会被拔擢至玖渚机关的某个部门,毕竟放弃这种纯粹的研究家实在太过浪费。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可是……不,那个人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可是”这个词汇。 大垣志人——宇濑美幸。志人君和美幸小姐听说决定追随斜道卿壹郎。不论何处、不论何时都要追随下去。我未置一词,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对于拥有强烈信念的人,我这种毫无信念的人没有置喙的余地。 最后。 神足雏善。 神足雏善——成功脱身。 就连在山路站岗的大门警卫都没发现他的身影,宛如化为瑞霭的云朵。犹如烟雾般消失无终。 “消失——人类照理说不可能消失啊……” 然而,消除人类是可能的。 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啊,还有一个人吗?” 对了,还有一个人,一个不能忘记的人,一个绝对不能忘记的人…… 我一边想着这种事,同时坠入那一夜的梦乡。 第二天——虽然经常忘记,但我是大学生,平日必须上学。老实说,希望至少能够再好好休养一天,可是这次的小旅行已经连续旷课三天,即使扣掉这次多亏上个月的住院,我也旷课时数过多。而且考试将至,身体再多么不适。也必须拖着那副身躯出席才行。我开始准备上学(因为左手不方便,便请美衣子小姐帮忙更衣),离开公寓。只见住在楼上的崩子蹲在巷子角落,戴着遮阳草帽的模样很适合她,十分可爱。 “嘿,早!崩子小妹妹。” “早,戏言大哥哥。”崩子没有回头,对着空气一鞠躬。“大哥哥要上学吗?” “嗯,你在做什么?” “我在杀虫子。” “……喔。那加油啰。” “好,我会努力的。” 我走过她身边时,“戏言大哥哥,”崩子头也不回地拉住我的裤角,“大哥哥今天去学校的话,可能会死翘翘喔。” 她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我知道。”我也泰然自若地答道。 “知道还要去吗?” “反正我的人生也很无聊。”我耸耸肩。“而且考试快到了。” ……原来如此……崩子松开手。她还是没有转头,我仍旧轻轻挥手,接着朝大学的方向迈步。 课堂跟平常一样无趣,感到无趣毕竟是个人资质的问题,再怎么抱怨也没用。大学就是这种地方,不管是否即将考试,不论我出席与否,这点大概永远不会改变。我在因为本人资质欠佳而感到无趣的课堂上,阅读向七七见借的小说《死亡快艇》(注18)打发时间。装订和文体都非常老旧,不是很容易阅读。那是附有外盒的硬皮书,体积庞大,放进包包里还会凸出来,实在无法理解七七见的喜好:话虽如此,光就内容而言,读来倒是十分有趣。 午休后是基础专题,我买了甜面包充当午餐,爬楼梯前往位于四楼的基础专题教室。我虽然也想搭电梯,不过总觉得今天不是搭电梯的气氛。 “……搭电梯的气氛是什么东西?呿!” 这么说来——兔吊木也讨厌电梯吗?这种事已与我无关,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只是因为不喜欢遭到拘禁的感觉吗? 胡思乱想之间,我抵达教室,只见前方是一幕奇异的光景。就在教室前面,数名同学偷窥室内似的贴着门。众人也不急着进去,一脸严肃地从门缝偷窥教室内侧。 “……你们在干什么?” “哟。伊君,”谷重同学(夏天穿大衣,兴趣——收集珠珠)转向我。“好久不见。啊,你又受伤啦。” “咦?真的耶,伊君。”美奈山同学(运动服配高跟鞋,奉《脑髓地狱》(注19)为圣典)也发现我,招了招手。“哈啰快来呀,伊君,别杵在那儿,来来来,你看看。” “看什么?别堵在门口了,赶快进——” “不行不行不行!”苇枉同学(金发倒竖配五分裤,将来的梦想是当太空人) 忙不迭地按住我伸向门把的手。“别乱来、别乱来、有贵重的财产喔。” “财产?” “现在有一个诡异的女人在里面。”童话同学(右肩一只仓鼠,哥德萝莉(注20)人)解释道:“所以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点不敢进去。” “诡异的女人?不是同学吗?” “对呀!可是很帅气呢!” “嗯!真的好惊人!”“长得超一美的。”“身材高挑——秀发亮丽——”“腿长一得不像话——”“总之有一种野性的感觉——”“看起来很强喔!”“就像是‘老娘才懒得理你’的感觉吗?”“——红红的——”“不知该说是难以亲近,还是光芒万丈——~不知该说是凛然或者威风。说不定——” “等一下!”我制止众人。“刚才好像有人说‘红红的’?” “咦?是我说的,怎么了?” “——我可能知道是谁,各位让开,我过去看看。” 众人眼睛瞬间口当啷一声亮起,仿佛就等我说这句话似的同声称快道:“不愧是伊君!从容不迫地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真教人迷醉!偶像!” 还真是讨厌的同学。 我不理会他们,迳自开门。 室内的人物当然一如预料。 “——一哟!” 以超级狂妄的态度坐在椅子上。玉腿高高翘在桌面上的人类最强——哀川润承包人大师就在教室里。照例穿着狂乱的红色套装,全身释放着某种压迫感,那身影便堪称为一件艺术品。 “在这种地方相遇,还真是偶然哪,小哥。” “——如果这叫偶然,就没有人要扔骰子了……” “哈哈哈,这倒也是。”哀川小姐嘲讽一笑,姿势不变地从椅子跃起,越过桌面,在我眼前着地。“嗯,老实说,我是来见你的。” “喔……无所谓,但是请不要坐着跳跃。” “别这么严肃嘛,我们又不是普通关系。”哀川小姐亲昵地伸手环住我的肩,两人的脸孔和脸颊异常接近,她接着转向我的同班同学。“就是这样,各位路人甲乙丙,我要抢走这位小新娘一下子。” “请请请。” 众人异口同声应道。 真是有够讨厌的同学。 无力的十九岁新娘,就这么被拖出教室。哀川小姐完全无意松开搂着我的手。甚至紧紧嵌住,整个人贴在我身上,宛如拥抱一般。我暗忖不知旁人看起来是怎么样的一番风景。 绝对不可能是情侣。 ……虽然是我自己主动猜测,不过对于这种不假思索冒出的否定答案,仍旧有些沮丧。 “咦?小哥,怎么了?好像比平常更~安静,你很沮丧吗?” “没有……这不是重点,热死了,你快点离开啦。” “这是什么态度?真过分一”哀川小姐无理取闹似的指责我的发言。“大姐姐好受伤一好受伤一居然这样嫌人家一小哥真是无情耶一你这冷血的家伙!坏心眼、坏心眼、没人性~一” “我快热死了,现在是夏天,这样很难走路。” “直接说你害羞就好了嘛,真是小男生。”哀川小姐嗤嗤娇笑,终于松开我。 “哎。这种个性说可爱倒也挺可爱的,爱吃小哥这一套的肯定受不了。所以呢?如何?过得好吗?” “……你有何贵干?特地到大学来,没想到这么闲哪。” “唔一应该说是努力挤出空闲,刚好结束了一件工作。” “是吗?一件工作吗?” “小哥真是冷淡。”哀川小姐苦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我就直接说了。对。我正是为了见你才到这里来。” “我想也是,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们离开校舍,现在还是午休时间,校园里人山人海。我和哀川小姐在人缝间迅速穿梭,她似乎早已决定目的地,步伐坚定不移。我对目的地感到一抹不安,但仍跟着她前进。 “总之,我就是想跟你和一好一啦。” 哀川小姐如是说。我对如此老实的哀川小姐大感惊异,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但又立刻涌起极度欣喜的畅快感……同时却也感到有些不对劲。 唔——不对,不是这样,咱们的、我们的哀川润应该要再—— “所以就让你跟我道歉。” 哀川小姐光明正大、毫不歉疚地接道。我紧握右拳,对!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这才是哀川润。 “我无所谓——当然无所谓,”我点点头,“石丸小呗小姐。那是我不好。我向你致歉。” “好,原谅你。”哀川小姐微微撇嘴,说道:“嗯,况且那是非得出手扁你不可的情况,可是呢,因为想跟你重修旧好,我才勉强迁就一下。” 哇咧!这就叫勉强迁就吗? 果然这样才像哀川润。 “这也无所谓,我当然也不想跟哀川小姐——” “润!”连这时也不肯留情的哀川小姐。“我不是说过不准叫我的姓氏?你也差不多该记住了吧?” “——我当然也不想跟润小姐吵架……”不,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所以那个辫子是假发?” “嗯,变装道具。还有帽子和眼镜,唉,不过非常粗劣就是了。”哀川小姐在我眼前飕的一声拨弄真发,说道:“可是小哥一直都没发现,你应该晓得我喜欢变装才对啊。我原本还想你该不会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不过这种想法终究太天真了吗?” “喔,那件事啊……我早就忘了,不过这样也才算演活了鲁邦三世的角色。” “哈哈哈,也对,可是,我不记得自己在这方面有透露什么伏笔。小哥。是哪里露馅的呢?” “呃,伏笔其实很多……例如离开第七栋的时候,利用声带模拟骗过保全系统……‘小呗小姐’那时说这种事非常容易,但其实一点也不容易吧?那毕竟是玖渚创造的防御壁,普通程度的声带模拟不可能过关。另外就是把开锁小刀交给我,这件事也很奇怪。既然把小刀给了我,‘小呗小姐’之后又是如何开锁的呢?倘若拥有人类最强的声带模拟与开锁技术,这两点大概就不成问题……” “原来是参考斜道卿壹郎式的牵强推理,才这样判断的啊。” 我对哀川小姐的调侃耸耸肩。 “嗯,小哥说得倒也没错,骗过周围人类的声带模拟或许谁都做得到——可是要连声纹一并改变,或许只有我才做得出来。不过,那种情况下。也别无选择。” “而且润小姐以前也告诉我,没有人会用‘零崎’当假名。” “是吗?我可不记得。” “真的吗?不过。这些都是事后推拖的理由……我之所以发现,或者该说我第一次觉得‘小呗小姐’不自然的地方,其实是在最后的最后。‘小呗小姐’最后将开锁小刀扔给我时,说了一句‘光靠右胸那把刀也难以心安吧’之类的话。” “嗯——我的确有说。” “可是。那时我是将小刀藏在左胸。”我说道:“因为觉得这样比较顺手,那天早上我换过位置,‘小呗小姐’却说‘右胸那把刀’。如果看穿我左胸藏有一把刀,或许只是眼光敏锐——不过晓得右胸有刀,就是事前得知了。事前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将小刀及刀鞘交给我的当事人——润小姐。” “——哎呀!”哀川小姐啪的一声拍打自己的脑袋。“啊啊…原来如此,这真是无聊的失误。” “原来润小姐也会失误哪,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 “不一大概是精神松懈,不、不对,是因为心情激愤吗?”哀川小姐嘲讽一笑。“看来我还有待修行。” “修行吗?这次换成石川五右卫门(注21)的台词啦——不过,润小姐你也真是坏心眼,为什么不肯直接告诉我呢?要是知道石丸小呗就是哀川润,我也能更加信赖——” “信赖喔,别这样说嘛,我也是有工作在身。你的嘴巴又不紧,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反应很有趣。” “就是因为这种理由吗?” “一开始叫你只是想取笑一下,不过你第二天不是被关起来了?那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吧?” 那句话说得极度自然。 “然后呢。乘机再顺便取笑一下,所以才决定继续变装。” ……这句话也说得天经地义。 “话虽如此,你又说不用我帮忙。对于表示要自己独力行事的家伙,身为承包人也不能随便出手相劝,我也很伤脑筋呢……啊啊,不……”哀川小姐耸耸肩。“嗯一事到如今,我就老实告诉你好了,当时你的言论听来还挺感动的。就是那句‘很高兴能够成为朋友’,聊着聊着就忘记说了。” 啊呜。 啊啊——那个时候吗?这么说来,我的确说过那种话。完全没想到当事人就在眼前。还以为对方是“不会再相遇”的“小呗小姐”,忍不住口吐真言。 “我早就觉得很高兴能够跟你成为朋友喔。”哀川小姐嘻皮笑脸、揶揄似的道:“人家最喜欢你了,小哥。” “…………” 呜哇,超丢脸,我真是有够丢脸。不妙,这种发展实在太糟糕。赶快、必须赶陕转移话题。转到哪?转到哪才好? “对、对了。你为什么要用假名?一点都不像润小姐,就算‘零崎爱识’是恶作剧。‘石丸小呗’又是什么意思?” “解释起来也很麻烦……我再说一次,我也是有工作在身,自顾不暇。嗯,因为有守秘义务。没办法讲得太详细——这次的工作是小偷业界的委托,总之真的有石丸小呗这么一号人物。” “哦——那润小姐是代替那个人去偷东西?” “嗯啊。我其实不太喜欢小呗,那家伙说起话来客客气气,不过非常讨人厌。与其说是鲁邦三世,我看她比较像是怪人二十面相(注22)要是遇上真的小呗,顶多是要你帮忙。绝对不可能出手相助。唉,因为是小呗的委托。原本打算推掉的,可是刚好你和玖渚也在那里。我多少有点担心你们,才决定接下。” 这个人居然假公济私。 “嗯,因为小呗那家伙讨厌根尾。” 那家伙也是徇私废公?! “我倒是挺喜欢他的。做的明明是最下流的勺当,但就是没办法恨他。这种人是叫老鼠男(注23)吗?哈哈哈,小哥也是这种类型嘛。” “请别把那个人跟我相提并论……不过,意思就是根尾先生见过真正的小呗小姐吗?这样也没发现吗?” “不会发现的,就算扣除我高明的变装术,因为人类根本从不注意别人,就跟你没发现我是一样的。啊,不过玖渚好像发现了。” “或许是。” 对,若是玖渚友的眼力与记忆力,即使发现也不奇怪,但前提当然是发现了也不告诉别人。小呗小姐在第四栋地牢现身时,玖渚之所以愣在当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我没有问她,也不想问她,所以没办法确定。 “嗯,对呀,要说的话,这次比较像是礼服蒙面侠(注24)。” “…………” 人类最强的承包人殿下似乎也嗜读少女漫画。 “可是——根尾先生真的没发现吗?骨架又没有改变……咦?莫非变了?” “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根本没有那个必要。总之,只要给予对方先人为主的观念。要骗过人类是易如反掌——啊啊,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真正的小呗并没有戴眼镜,只有那个是为了蒙骗你的手法。” “啊……真的只有眼镜吗……” “就是这样,喏,未成年犯的照片不也是在眼睛画条黑线?就跟那是一样的道理。只要遮住眼睛,就没办法分辨对方身份了。话说回来,不管怎么变装,人类就只有眼睛和指纹——骗不了人。”哀川小姐说:“所以其它像是破坏眼睛、戴太阳眼镜,或者留长头发遮掩脸孔、又突然剃成大光头,这些或许也是不错的方法,就跟戴手套是同样的道理。” “……喔,原来如此。”我竭力若无其事地应道:“原来如此啊。” “充其量就只是这样,嗯,就是这样,总之我为了欺骗根尾,才使用石丸小呗这个假名。我这个人类最强的承包人,工作做得很漂亮吧?” 哀川小姐这时咧嘴一笑。 啊啊,该死的!这个人果然很帅气。 真的教人心荡神驰。 “……所以呢?工作到底办得如何?” “咦?我刚才不是说了?‘结束了一件工作’。我这样说的时候。换言之就是顺利完成工作,本人哀川润出手从未失败。” “我想也是。” “当然……这次也多亏你的帮忙,小哥。”哀川小姐又朝我的背脊一拍。“那个就是你的目的吧?多亏你将所有人集中在一个地方。我才能在研究所里自由来去。尤其是替我清空第一栋这件事,真的非常感谢。” “……不客气。”我随口应道:“呃……那是……我能够做的报恩。” “小哥还真是一板一眼。” “我虽然会说谎。但不会不守诺言。” “哦……这听起来还真像谎言,就好像‘不能以貌取人。可是通缉犯不在此限’?” “呃……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小心巫女子会生气喔。” “嘻嘻嘻,这个口头禅就由我继承了。” “这叫剽窃吧?” “小哥看来没听过‘能量不灭律’,就好像‘面向后方前进,可是月球漫步’?” 模仿得真彻底。 哀川小姐这时停步。朝我伸出右手。 “就是这样。来个和好的握手吧?或者小哥比较想要合好的接吻?” “啊……呃……”犹豫片刻,最后我这个胆小鬼还是选择握手打发。“嗯,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也是。”哀川小姐露出大有深意的媚惑微笑。“希望友谊长存。” 她出了校园仍不停步,话说回来,究竟是想到哪里呢?从脚步判断,应该是有明确的目的地,不过到抵达为止,似乎都无意告诉我。 “咦?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小哥看的书好像很旧。” 不知她有没有看出我的心思,哀川小姐一派轻松地盯着从我包包里露出的书。 “向某个魔女借的,好像是推理小说。” “喔一谁的?谁的?”她擅自取过那本书,从外盒抽出,迅速翻页;但很快就失去兴趣。又收进盒子里。“咕!真无聊,这种东西丢掉算了。” 哀川小姐刚说完,就将那本书连盒子从中撕成两半,朝西大路通一扔。好巧不巧数辆卡车接连驶过,七七见的书就此离开人世。 “…………” “丢垃圾真是爽快。” “……嗯,我想也是。” 歌德的话语也好、太宰的言论也罢,在哀川润的面前都毫无意义。至于本人,对这种将硬皮书犹如书法宣纸般撕成两半的人类,当然亦无话可说。啊啊, 真是的!都说是借来的书……唉,无所谓,反正是七七见的。而且已经破烂成那样,再买一本还她就好,到旧书店找的话,三百圆日币左右吧? “其实我不喜欢推理小说。” 冲击性的宣言。 “一方面要追求意外的解答,一方面又要重视逻辑,最后反而显得语无伦次。而且就连那些迷人的谜题啊,若要遵循逻辑规则,小哥不觉得本来就只能得到无聊的答案吗?要是一加一等于三的话,说不定才会教人笑掉大牙。” “喔……那润小姐喜欢哪种类型的小说呢?” “问得好。小哥,我最讨厌标新立异、出人意料的小说;我喜欢那种随处可见、纠缠不清、男人为女人拚命的故事。既定的发展、王道的剧情、似曾相识的角色、耳熟能详的反派。陈腔滥调的正义使者、司空见惯的劝善惩恶、热血傻瓜、逻辑呆子、为敌对双方的友情热泪盈眶的快乐结局,我其实最喜欢这种小说。” “……原来如此,王道啊。” “对,根本无须意外、根本不必惊喜。手法老套也无妨……王道才配得上王道,奇道、奇策终究只是丑角,你不这么认为吗?嗯?” “……我没有意见。” “是吗?”哀川满足点头。“对了、对了,说到王道——这次斜道卿壹郎研究机构的故事,你不觉得跟鸦濡羽岛的那起事件有些相似?” “相似……吗?” 齐聚一堂的天才、隔离的情况,以及被监禁者的密室死亡、被犯人带走的部分身体…… “嗯,听你这么一讲,确实相似得教人咬牙切齿。” “仔细一想,要是没有那起事件,我跟小哥恐怕也不会相识——” “这是什么意思?请不要突然一脸认真地说这种好像最终回的台词。” 哀川小姐对我的调侃只是撇嘴一笑。接着又问:“小哥相信命运的相遇吗?”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相信命运也就算了……但是我不相信相遇。” “是吗?我想也是。”哀川小姐道:“——不过,这次虽然跟四月那起事件有些相似,却也有几项决定性的差异。首先,那次事件可大略分为一、二……四件吗?总之是复数,但这次只发生一件就结束了,这当然也是由于小哥比上次认真一点点。另外,最重要的差异是,这次齐聚一堂的天才统统都是小哥的‘敌人’。在那座岛完全不受重视的你——不被视为对手的你,这次却成了头号敌人。” “敌人……” “不但找不到半个对你有好感的人,就连被害者也与你为敌。这种事你不觉得非常罕见吗?组成事件的骨骼好像完全一样,可是完成的形状却完全相反。相同的行为却导致不同的结果,这种逻辑很少见喔。人格比骨骼重要是了然于心的道理嘛。对了,这次就像是将鸦濡羽岛的事件彻底翻转、内里外翻。” “——没想到润小姐会说这么无聊的事。那座荒唐小岛上所发生的事,除了跟彩小姐的爱情故事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 “是吗?这也无妨。” 人类最强大师满不在乎地说完,边走边打呵欠,可我绝对不能被那种轻松的态度欺骗。 没错,我不能忘记。 承包人在故事里所扮演的角色。 这个人最后登场所代表的意义。 没错!倘若这起事件是我与哀川小姐相遇的那起事件——鸦濡羽岛的内里外翻,接下来将会是什么王道发展呢? 王道。 既定。 ——既定吗? 我们跟毕业旅行的高中生们擦身而过,穿越今出川通。又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哀川小姐终于停步,进入路旁的咖啡厅。因为正值中餐时间,播放着FM广播的店内相当拥挤。哀川小姐是要请我吃饭吗?这样的话,我特地买的甜面包怎么办?不,就说现在不能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哀川小姐坐下,催促我坐在她的对面,随便点了饮料,接着说道:“喏,小哥。我的另外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大概就是事件的事吧?” “还真是一板一眼的答案。这时如果能说说精明一点的台词,小哥的人生可就大大不同哕。”哀川小姐笑道:“哎。要说事件,确实就是事件……喏。我们先聊聊别的吧?反正还有一点时间 ” 哀川小姐说话时甚至没看时间,这个人的体内时钟就跟原子钟一样精准,所以无须数位时钟或指针时钟;不过,那句“还有”倒是相当令人在意,或许不是在意——而是听见那句话叫,我终于发现了,正如听见“右胸那把刀”时。发现哀川小姐的变装。 原来如此,能够成功避开众人离开那间研究所,原来是这个理由吗?若是有这个人相助——确实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说不定……这才是、这才是这位承包人的工作吧?如此假设的话。哀川小姐故意对我隐瞒身份——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这可能是我想太多了,然而……然而我无法停止胡思乱想。这么说来,根尾先生也是。当这位人类最强出动时,根尾先生难不成就已决定放弃、离开那间研究所了? 我暗自思索,但哀川小姐仿佛一无所觉,开口问道:“玖渚跟你在那之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什么都没变啊。在名古屋一起胡闹,昨天送她回家,今天没有见面。” “嗯一”哀川小姐颔首。“那……呃……我想也是、我想也是。” “这又怎么了?” “不不不。我在想小哥大概是喜欢被女人抱更胜于抱女人。” “润小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因为我故意说得让你听不懂。这种情况,让你听懂反而糟糕。话说回来,你对玖渚的忠诚心真教我惊讶——忠诚心!简直就像是中世纪的骑士。” “你太夸奖我了。” “会吗?我倒觉得是名副其实。嗯,不过呢,小哥这次的手法的确烂得引人注目。 ” “当真?” “果然。”哀川小姐笑道:“尤其是……那是什么?用消去法揪出犯人的那个假设,你是故意等我吐槽吗?” “你听见了吗?” “开头而已。因为太愚蠢,到中途就听不下去了。所以大部分都是事后听的——而且趁小哥表演傀儡戏的空档,我必须在第一栋悄悄活跃,毕竟那才是正事。” “…………” 事后听的。 那……是听谁说的呢? “‘屋顶路径’,唉,这个命名法我也不是很欣赏……”哀川小姐道:“因为是女人所以跳不过去、因为肥胖所以跳不过去、因为年迈所以跳不过去、因为视力不佳所以跳不过去——喂!喂!喂!这些都称不上否定的理由啊。” “是吗?”我还是装傻充愣。“我倒不这么认为。” “风险是很大没错,但有时正是因为风险很大,才更应采取行动。因为反过来说。只要能够回避那个风险,就能够避开他人怀疑的目光——总之,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哀川小姐用大拇指朝自己一比。“换成本人——换成本人哀川润的话,管它什么性别、就算背上背着两百五十公斤的哑铃、就算那时已经是一百岁的老婆婆,照样闭着眼睛——助跑不到十公尺就跳过去。” “这是因为润小姐是……超人,你应该可以飞檐走壁吧?” “要我在天花板飞奔也没问题啦。你明明认识我这种超人,为什么又要遵循常人的逻辑?你忘记上个月的教训了吗?不可能吧?” “上个月啊……嗯,这也没错,不过也没有半个人表示‘不,这种程度的距离我跳得过去’。” “当然不可能说,一说就要被归人嫌犯名单。充分运用消去法这种系统。我当然也很肯定小哥的狡猾。消去法——要是被点名‘你就是犯人’。谁都会出言驳斥;但如果对方说‘你不是犯人’,就不会有人反驳。因为对自己有利的发展。根本就不必否定。” 消去法。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没有比这更愚蠢的手法;然而。这世上仍有可以将愚蠢当成武器的情况……而且非常之多。 “——不过就现实而言,那个距离并不容易,那个距离。要不是那种情况,我也不可能鼓起勇气跳跃。” “照你这种逻辑,唯一有可能的——基于消去法逻辑推断,唯一有可能的神足也一样。运动型肌肉男也就罢了。他可是中年科学御宅族喔!你觉得他跳得过去吗?” “天晓得。这可不一定。” 我继续装傻。虽然这种行为一点意义都没有,可是,现在这样被哀川小姐逼到绝境,实在很有趣,我搞不好是轻微的被虐狂。 “不过,不是这样的话,就无法解释这次的事件。既然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就不能否定。” “喔一啊一是吗?小哥原来也会耍赖啊,真可爱。嘻嘻嘻。”哀川小姐跟我相反,扬起虐待狂的微笑。“那么……小哥,关于回程的问题,你说神足是用头发当绳索,再用兔吊木的手臂当钩子离开第七栋的……这也是认真的啰。” “当然是认真的,而且是超级认真。” “你敢向神发誓?” “我敢向神发誓。” “敢向千贺光发誓?” “这就没办法。” “——你还真是可爱……”哀川小姐哑然失笑道:“也罢……就假设你说的那个方法成功在第七栋和第六栋之间搭起一条绳索。” 哀川小姐,接着又道:“——所以,那又怎么样?” “…………”。能够支撑人类的体重,这点就算你对,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假设制作好绳索、利用离心力抛出,并成功在建筑物之间搭起一条绳索。到这里已经很夸张了——不过接下来到底要怎么样?难不成要走钢索?” “不是吗?” “就凭科学御宅族的体力?连根棒子都没有,即便是杂技团也不可能成功。就算是那间学校的学生,我看也只有西条玉藻办得到吧?更何况还要赌命,可不是普通的平衡感能做到的技巧。” “不这可不一定。可能性或许很低,但并不是零。人类一旦赌上性命,很难预测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就跟你刚才说的完全相反吗?敷衍了事先生。”哀川小姐娇笑道:“那我也反过来说吧——喏,明明赌上性命这种珍贵的玩意儿,为什么非得做那么危险的赌注不可?” “…………” “与其走那种荒谬绝伦的钢索,直接跳楼的生存率还比较高咧。” “不。可是……你这是吹毛求疵。”我试图以推理作家的诡辩求生。“最后提出的解答才是真实。事实上。神足先生也完全承认嫌疑——” “承认啊……哈哈哈。”哀川小姐假笑。“呃……你是怎么说的?证据是——手臂上的五指印?可是,神足到最后都没有让众人看过那个五指印吧?” “大概是已经死心了。” “死心吗……真是可笑的解释。”哀川小姐说完,真的笑了。“啊啊,不说了,今天讲太多话了,小哥,你靠过来一点。” “——干什么?” “打你。” 对方都这么说了,真的乖乖靠过去才是白痴。我没有移动,双手轻轻一摊表示投降。“好啦、好啦。”哀川小姐见状向我招手。“我不打你,靠过来。” 我闻言放心凑过去。 结果被她亲吻了。 “…………………………………………………………………………………………………………” “哟?你那是什么表情?该不会是初吻吧?” “……嗯,呃……当然……” 我再度耸耸肩,假装不当一回事。不动声色地拨拨头发,轻轻翘起二郎腿。喝一口女服务生送来的咖啡,接着伸展双臂。 ……其实,这是我的初吻。 “总而言之,戏言小子,我想说的就是——既然要扯谎,就该想想更有信赖性、更正经的谎言。” “……………” 扯谎——正如她所言。这才是卿壹郎博士说的“典型的诈欺手法”。利用惊愕模糊真相,借此省略后半段的推理。故意提出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解答。提出怎么都说得通的解答,趁乱抽换真相。 无须正确答案。 只要提供意外的解答即可。 对,我根本不必探究真相。 只要让对方诧异,那就够了。 简直就是绝恶逻辑。 尤关行为,纯粹认知的理论。 “这也是没办法的……”我心虚地转开视线,但哀川小姐当然没有移开注视我的目光。哎呀,那个白眼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时间不够,所以不便深究嘛。我也是到最后关头才想通事件的诡计,再加上是一边接受心视先生的治疗,一边在麻醉药的强烈效力下进行推理,有漏洞也很正常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最困难的是必须制造“意外性”。即使提出“某个研究栋里有梯子”、“犯人利用直升机”这种推理亦无法说服那些人,因此必须让对方吃惊才行。 “这是借口,白痴。” 呜哇啊,超冷淡。 “我跟你说——要是侦探角色、犯人角色、被害者角色都成了共犯,任何推理都能让犯人自白。既然如此,应该有更漂亮一点的解答吧?” “可是神足先生都说有六十分了,哎,反正可以取得学分。” “真是宽松的评分,换成我的话,一分而已。” “润小姐未免太严格啦。” 话虽如此,确实无法否认情况对我非常有利。因为担任犯人角色的他。一开始就替我准备了解答——剩下的问题就只是我要如何烹调罢了。 不仅如此,就连登场人物也对我非常有利。齐聚于那座研究机构的人物——换言之就是具有学识的研究者,任何不可思议之事对那群家伙都是家常便饭,他们打从心底明白世上凡事皆有秘密。面对这一类观众,傀儡戏十分容易发挥。 我只要攻击对方的盲点就好——只要攻击对手无意识闪避、甚至不视为思考对象、无聊至极、荒诞无稽的盲点就好。因为犯人正是帮手,不啻是一场事前约定好的假比赛。 是故——攻击盲点乃是戏言玩家的拿手好戏。 敷衍了事的故弄玄虚,以及似是而非的诈欺哲学。 如果只要让对方吃惊即可,那就是本人的个人秀。对方的头脑越好,戏言就越显美妙。 “嗯。不过那一分正是唯一的一分,就考试来说,或许也可以过关。” “况且发现的顺序刚好相反,对我来说也挺棘手的。对了……润小姐是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 “别问我!这种事不说出来比较帅气吧?”哀川小姐帅气地双手一摊。“而且,小哥你问了反而会大失所望喔。” “…………” “……啊!时间差不多了,那么,小哥。”哀川小姐端起水杯喝水,停顿片刻。接着从口袋里取出红色太阳眼镜,戴上之后,转向我。“这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我才问的,喏,小哥,你啊——真的没有一次、一丝怀疑过玖渚吗?” 那语气犹如随口问问。 正因如此,我一时语塞。 “对玖渚而言,动动小指尖就能解决第七栋的保全系统,这是别人及她自己都承认的事吧?我想博士也并非故意刁难,应该是真的相信她有那种能力,毕竟合理的解答就只有那么一个。唔一不不不,这些细微末节,诸如是否有可能犯案、有动机或是没有理由等等,这些无聊透顶的东西就先不管它——小哥,你是否确信玖渚友绝对不会杀死兔吊木垓辅?” “………………” 纵然是丢弃物,我的就是我的。 丢弃物被人捡走也很不愉快。 “我……” “你不回答也无所谓,反正我只是随口问问。”哀川小姐伸手捂住我正欲开口的嘴唇。“这次你很努力,所以,再继续努力吧,我很高兴自己的朋友是个很棒的家伙。” 她说完,顺手拿走帐单,从椅子上站起。那态度极为英姿飒爽、神圣不可侵犯、卓然出众、帅气逼人、红得发亮、目眩神迷,我这种角色甚至难以直视她。不。我肯定没办法看清这个人的真面目。 然而,我仍旧直视那个令人眼睛生疼的红色,开口道:“哀川小姐,下次见面的时候……” “咦?什么?” “你可以跟我睡吗?” 强作镇定的声音。 我听得出自己在假装。 我晓得自己装得不像。 哀川小姐闻言略显诧异,杏眼圆睁,难得浮现青涩的神情,但下一瞬间又露出一如平时的邪恶讪笑,吐了吐鲜红欲滴的香舌,“你还早一百万年咧。小处男。”朝我比了一个中指。“那么,等下次有十全的机会再见啰,吾友。” 她最后换上小呗小姐的声音如此说完,没等我回应就转身离开咖啡厅。将我独自留在双人座的桌子。我一时脑袋放空,完全不想思考:然而……我终究办不到,我不论何时都被迫思考。一回神,就发现自己被逼入那种局势。 结果——谁才是她的委托人呢? 石丸小呗? 根尾古新? 兔吊木垓辅? 或是……神足雏善? “不过。下次的机会啊……” 这种机会。 这种机会,究竟会不会降临?这实在是很微妙的问题。不过呢,若想继续跟哀川润保持友谊,试着去努力创造这种机会或许也不赖,试着去活个一百万年或许也不赖。 我这么认为。 我如此暗想。 “不能以貌取人……你说得很对,哀川小姐。” 我啜饮着眼前的咖啡沉吟。对于玖渚有没有可能犯案,我能够斩钉截铁地断言那是不可能的。玖渚具有无法独自进行极端上下移动的诡异毛病——或者该说是强迫症,因此无法使用楼梯或电梯这类工具进行移动,那是逻辑性及物理性的不可能。 然而。 若是进行非逻辑性、非物理性的思考,若是针对玖渚有没有杀死兔吊木这一点来讲。 玖渚友或许不会做。 但“死线之蓝”就有可能, 我是这么认为的。 “——纯属戏言。” 对。这当然是戏言。 话虽如此。 纵使那个保全系统在玖渚面前毫无意义,纵使其它人都无法突破那个保全系统。也只是代表玖渚拥有万能钥匙——若然,即便玖渚本人没有亲自犯案,只要将那把钥匙交给别人,正如小呗小姐——哀川小姐将开锁小刀交给我。 那就有可能。 “到头来。问题就是——那天玖渚和兔吊木说了什么。”我喃喃自语。“我完全无法想像那两个天才的对话啊——” 尽管完全无法想像。 假如玖渚曾经告诉他的话。 的话? 兔吊木就可以自由地在研究所里昂首阔步,一定就能解除保全系统、删除纪录。随心所欲地在研究所里昂首阔步。 一旦得知密技——坦率使用那个密技就好。故意不用也只是卑微胆小鬼的最后自尊。 “………………” 不过。就算玖渚告诉我那个密技,我恐怕亦无法执行。我没有运用那种密技的能力。可是兔吊木——那个害恶细菌拥有那种能力、拥有足以理解那些知识的脑髓与手腕。 是故,玖渚当然会告诉他,告诉他“使用这种方法就能逃离这里”,她应该会一五一十地明白告诉他。 然而,兔吊木拒绝使用,那家伙无法接受那个提议,因为囚禁他的并非第七栋这个狭窄密室,而是斜道卿壹郎的五指山。 倘若真想逃离斜道卿壹郎的掌握——确实只有自杀一途。 所以,兔吊木毁灭了自己。 “同时一并毁灭了斜道卿壹郎……吗?” 不愧是破坏专家,不傀是害恶细菌。 究竟谁才是堕落三昧——这次的事件便是这种故事。真的就只有破坏。除了破坏,别无他物。没有救赎、没有宽恕、没有诅咒、没有杀戮,只有破坏。极度滑稽、极度讽刺、极度悲惨,就是这种虚假的故事。 到头来——明明没有监禁的必要,就算不那么做,只要将玖渚当成盾牌。兔吊木就不会逃走——卿壹郎博士明知如此,仍执意将兔吊木囚禁在第七栋里。 不得不囚禁他的理由乃是…… 对兔吊木垓辅的恐惧。 对兔吊木垓辅的忌惮。 一如他对玖渚友的恐惧。 “那个博士应该也明白才对……” 啊啊,原来如此。我这时蓦地发现。 博士之所以得知我逃出那座牢笼,并非是我原本猜测的那些理由,单纯只是那家伙向博士告密吗?原来如此,因为我一直无法顺利解决事件——一直无法抵达那家伙准备好的解决篇,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叱责我。 确实是我不好。 可是,就算那家伙与根尾先生的那席话透露了一大堆暗示…… “谁会发现嘛——”我将喝完的咖啡杯放回盘子里。“那种暗示教我怎么发现?又没有人提醒我?” 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为什么我非得陪你们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为什么我非得听从这种莫名其妙的指令?哀川小姐只给我的推理一分……但那种推理连一分都不值。至于这种真相,我也无法给予正面评价。 啊啊。卿壹郎博士。 此刻的我非常能够体会你的心情。 至于玖渚友。 兔吊木垓辅。 “你们这些人的心情啊,别说是自行思考而理解,就算当面听你们解释,我也绝对无法接受……” 更何况是要洞烛机先。 然而,最后提出的解答才是真实。 这是规则。 这是傀儡戏的规则。 无法理解也无妨,无法接受也无妨。 既无须赞赏,亦不必评价。 什么都不强求,什么都不追寻。 只要听从即可。 犹如羔羊般沉默,犹如家猪被吞噬。 “——真是绝妙逻辑啊,卑鄙小人。” 让地狱这种地狱成为地狱吧。 让虐杀这种虐杀成为虐杀吧。 让罪恶这种罪恶成为罪恶吧。 让绝望这种绝望成为绝望吧。 让混沌这种混沌成为混沌吧。 让屈服这种屈服成为屈服吧。 无须顾忌,无须畏惧他人。 吾人应对这美丽世界自豪。 此处是死线的寝室,死线容许一切,大闹一场吧。 “……为所欲为、无拘无束,一下子死掉、一下子复活——你们是《魁!!男塾》(注25)吗?” 真实……真实?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什么真实?什么真相? 别开玩笑了! 现在这样——根本就只有结果而已。 可是。 一旦出现结果——我就无法抱怨。 “再怎么说明、再怎么解释……都是戏言哪……” 并非不明白。 而是不晓得。 因此我的说明就是不说明。 面向后方前进。 那是我的最后自尊。 ——女服务生注意到我的杯子空了,走来问我要不要续杯,但我拒绝了。“好的。”她笑容可掬地离开,那是营业用的笑容,但即便是装出来的笑容,笑容仍是个好东西,也许是最好的东西,而好东西——绝对不能失去。 “——戏言到此为止。” 喀啦。 脚步声响起。 就连在大声播放FM广播的咖啡厅里,那个脚步声显得也分外刺耳。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一听见那个声音,我的左臂就隐隐作痛。我想起依旧收藏在上衣内侧的小刀,以及插在裤腰带的手枪,哎呀呀,这些武器好像也不太可靠。 那阵脚步声经过我旁边——在我对面坐下,在人类最强刚刚坐过的位子大摇大摆地坐下。 翘起二郎腿,接着优雅地双手抱胸。 全身打扮非常入时,大概是某某名牌。纯白色的西装、手套、鞋子、手表。没有白衣。这恐怕才是他的标准打扮。这身打扮配上大光头倒也别有一番风味,释放出一种滑稽的魄力。 脸上戴着在研究所戴过的那副太阳眼镜,但镜片既非橘色,亦非黑色。而是清证明亮、无限透明的绿。 就在那片绿的后方,只见瞳孔不怀好意地、不怀好意地嘻笑;可是那双瞳孔深处,一点也没有笑。 至于那个人。 那个人就保持那个姿势,沉默不语。 “——啊啊。换我发问了吗?” 没想到这家伙如此拘礼。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稍感愉快。 备询者的目光,十分愉快。 既不讨厌。亦不致招人反感。 “砍下手臂纯粹是因为指纹的问题吗?” 他—— 默默颔首,微笑点头。 这实在是非常爽快的答案。 真是非常爽快的解答。 假如所有……所有事件都能这般漂亮地理解、接受,爽快地解决,那就太好了。 “仔细一想……用‘死线之蓝’称呼玖渚的人,就只有你而已,其它人根本就没听过那个名称。” 静观其变吧,玖渚友。 玖渚——铁定一开始就已知悉一切。 包括石丸小呗是哀川润。 包括事件的真实、真相。 以及这个结果。 知道却保持沉默。 默默地看着一切。 无妨。这并非坏事。 这不是背叛。 没有信念之处。就没有背叛。 具有信赖之处,就没有倒戈。 因为就连我也—— 学会了沉默。 “好——” 各位观众。 请大家先别离席。 如此有趣之事——无法停止。 让我们开始这场终结的开始吧。 “你其实是讨厌玖渚友的吧?” 兔吊木——兔吊木垓辅冷不防,毫无预警和前言,极度自然且极度必然。没有任何迷惑,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刹那犹豫和一丝顾虑,却也并非特别强势倨傲,既像抬举又像鄙视,就这么轻描淡写、爽朗干脆、理所当然地直言不讳。 我如此回答: “不知道。” 注18:日本推理小说家大阪圭吉的第一本短篇集,一九三六年发行。 注19:梦野久作的毕生巨作,13本侦探小说三大奇书之一,带有奇幻与恐怖色彩。 注20:流行于13本青少年的次文化,专门模仿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服。 注21:13本漫画家Monkey Punch的漫画《鲁邦三世》里出现的虚构人物。设定是安土桃山时代的义贼石川五右卫门的第十三代子孙。 注22:13本推理小说作家~ZPJll乱步所写的侦探小说《少年侦探团》系列里登场的大怪盗。 注23:日本鬼怪漫画《少年英雄鬼太郎》里的半妖,凡事为求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注24:日本少女漫画《美少女战士》的男主角地场卫的变身身份。 注25:13本漫画家官下亚喜罗所画的格斗漫画。 后记 呃……老实说我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俄国小说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好像有这么一段话说:“我认同二乘二等于四是很美好的事,可是话说回来,二乘二等于五不也是很值得喜爱的事吗?”听完虽然很想吐槽:“你这家伙在胡扯什么?莫名其妙!”但只要忍下这口气,就会发现这种不容分说、毫无逻辑的言论。倒也颇能打动心灵一座右铭里除了那些伟大的箴言之外,也该保存具有这种矛盾的短文。精雕细琢的逻辑是很好,不过只有那些又很无趣,所以偶尔也需要这种充满矛盾的道理。例如“芝诺悖论”(Zeno"s paradoxes),相较于解法的舒畅感。悖论的奇异感更令人印象深刻。老实说。那些解法真是俗气、俗气啊。对于某数学家老爱说“空白太小,写不下答案”的理由,我也能够体会。世事难料。祸福无常。莫名其妙的东西就让它继续莫名其妙,即使想不出答案。哎,偶尔以宽大的心胸对待不也很好吗?一味想用因数分解来解释人生太过短视,就算求出答案,亦未必是我们可以接受的解答,既然如此,我认为不如舍弃逻辑,用心灵感受,再默默接受它。况且若想驳倒对方,还得进行争辩。唉,不过由本书作者这点程度的人讲述这种道理。又像是某种戏言。 继《斩首循环》、《绞首浪漫派》、《悬梁高校》之后……话说回来,亦算是独立于前作的第四集里,男主角由于找不到自己的定位而困惑不已。四周的人物并不像《循环》那般温柔,亦不像《浪漫》那般善良,更不像《高校》那般好战。对旁白而言,过度深陷内情;对受牵连者来说,关系又稍嫌淡薄;而身为英雄,亦不能否认力量略显不足。是故只能哼哼歌曲来装模作样。青涩却不青春的男主角。这正是矛盾所在,亦是《绝妙逻辑(下)石丸小呗之装神弄鬼》的风格。 对于编辑太田克史先生、插画竹先生。一如往常献上超越极限的感谢。对于开始一点一滴捎来回应的读者们。亦在此表达谢意。不管怎么说,文章这种东西。如果没有人阅读,终究没有意义,本人在此向所有人献上同等的感谢。下次再会。 西尾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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