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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言6—食人魔法(上) 匂宫兄妹之杀戮奇术[西尾维新][第六卷] 一人等于两人之匂宫兄妹 「杀人集团」排名第一的「匂宫」终于现身! 「……具体而言,你所从事的是什么样的研究呢?木贺峰副教授。」 「就是——不死的研究喔。」 以永远生存的少女——圆朽叶为主体,进行极度奇异的研究, 我——「戏言跟班」受邀参与研究计划, 与古董公寓的房客——紫木一姬,以及春日井春日, 一财造访位于京都北部的诊疗所旧迹—— 没想到,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的,竟是凄绝的「命运」! 登场人物介绍 我(旁白)————————————主角 木贺峰约(KIGAMINE?YAKU)————副教授 圆朽叶(MADCKA?KUCHIHA)——————实验体 匂宫出梦(NIOUNOMIYA?IZUMU)————杀手 匂宫理澄(NIOUNOMIYA?RIZUMU)————名侦探 浅野美衣子(ASANO?MIIKO)————剑客 紫女一姬(YUKARIKI?ICHIHIME)————女高中生 暗口崩子(YAMIGUCHI?HOUKO)——————少女 石凪萌太(ISHINAGI?MOETA)——————死神 隼荒唐丸(HAYABUSA?KOUTOUMARU)————DJ 七七见奈波(NANANANAMI?NANAMI)————魔女 春日井春日(KASUGAI?KASUGA)——————学者 哀川润(AIKAWA?JYUN)————————承包人 西东天(SAITOU?TAKASHI)——————游荡人 玖渚友(KUNAGISA?TOMO)——————工程师 人无法影响他人,亦无法受人影响。————————太宰治 一人等于两人,两人等于一人。 一人即为两人,两人即为一人。 杀戮奇术之匂宫兄妹。 他和她在相同的身体里度过时间。 度过着,封闭的时间。 度过着,封闭的空间。 她是表而他是里。 两人等于一人,一人等于两人。 两人即为一人,一人即为两人。 肉体上架构的名字,并不存在。 精神上建构的名字,两者并存。 「汉尼拔」理澄,与「食人魔」出梦。 相同的身体,两极的精神。 白色与黑色,太极的精神。 表象的面孔,是天真无邪的名侦探。 她负责调查。 将事物彻区调查至最深的深处。 背后的面孔,是恶逆无道的杀手。 他负责杀戳。 将人类彻底杀戮至极深的深处。 名为双重又不甚相同的妹妹。 名为双重又不甚相同的哥哥。 名为双重又太过双重的兄妹。 杀戮奇术之匂宫兄妹。 话说,各位是否曾经将自身的俘在想像成故事中的主角呢?即使没有相当的确信亦无妨,将自己的存在投射于某个故事当中,设置于某个庞大过程的一环,这样的概念,诸如此类的想法,即使一次也好,难道不曾有过吗?欲解释为单纯的偶然又太具命运性,欲解释为单纯的偶发又太具必然性,欲解释为单纯的奇遇又太具因果性,欲解释为单纯的奇运又太具因缘性,诸如此类的想法,无论何时何地,当自己周遭发生特殊离奇的事件之际,这样的念头,难道真的不曾有过哪?此处有着某种类似故事大纲的东西,自己只是听从摆布,无所为而为地,无意识地,仿佛被那东西牵着走。正如同铁砂受到磁石的吸引,沿着玻璃缓缓移动,创造出一种前卫艺术的奇妙型态。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在全然未知的地方,也许有某个强大的「人物」正活跃着,又或许某个庞大的「故事」正在进行中,诸如此类的想法,倘若连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家伙没有活着的资格。 这种人,并不算真正活着。 这是一种,惰性。 只不过是因循苟且罢了。 每个人都各自有着被赋予的角色,没有谁是毫无价值的废物,所有人都是这侗世界的齿轮。即使在全然无意义的角落孤独地转动着,即使是这样的空虚,也会对周围产生莫大的影响……就一切意义而言,对世界全无影响,与任何人事物都毫无关系。这种真正的孤独,即使在不存在的存在当中也不会存在。甚至于现实当中早已被否定的,被称之为幻想或妄想的存在(无论是被冠上神之名抑或恶魔之名),至今也仍旧持续扰乱着周围的环境。 命运存在着。 必然存在着。 因果存在着。 因缘存在着。 所以,有了故事的存在。 蕴含着确切的存在感.与压倒性的影响力。 「倘若那是真正必要的、非做不可的事情,则与个人本身意愿如何毫无关系。反正今天不做,明天也要做,明天不做的话,也会有其他人去做。应该发生的事情,就算没有发生,也等于已经发生。反过来说,没有发生的未知的可能性——所谓『假设』的平行世界,这些东西无论是希望或者绝望,连一篇都不会存在。」 这种话,不正是所谓的戏言吗? 就当是被狐狸捉弄,请忘了吧。 以下要展开的是一段,光怪陆离荒谬至极的故事。 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而对于能够相信的人又难以启口,是旁门左道的故事。每个人都彻底欺骗他人,所有说出口的话语都成为谎言,是穷途末路的故事。举凡参与其中的人物,全部都受到波及,是无一幸免的故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听信别人说的话,而愿意听信时世界已然宣告终结,是无可弥补的故事。友情与信赖都不可能存在,全部被轻渎和吞食所掩埋,是鬼哭神号的故事。最恶与丑恶相交乘,软弱与脆弱相交乘,是一片狼籍的故事。血流成河、鲜血淋漓、非死即伤尸横遍野,是尸山血海的故事。错失脱离常轨的良机,结果注定要丧失一切,是平凡至极的故事。丧失所有意志意味与意义,充满无为无视与无机,是浑然一体的故事。决定性的白色混浊,掺杂了无限的浑沌,是萎靡沉滞的故事。明显欠缺情绪,毫无奉献精神,是枯燥无味的故事。作者的理智令人质疑,过于机会主义,是忽略读者的故事。 所谓的正常人,一个也不由出现。 全体人物,都是疯狂的。 全体人物,都是崩坏的。 全体人物,都是病态的。 并非仅限于双重的兄妹。 还加上不死之身的少女。 永远持续迈向死亡的少女。 只是承续某人的副教授。 永远持续承续的副教授。 琴弦师的后继者。 病蜘蛛的后继者。 毫无感觉的生物学者。 一无所有的生物学者。 戏言跟班。 旁观者。 蓝色学者。 死线之蓝。 人类最强的承包人。 死色真红。 以及,狐面男子。 是故,本作食人故事,没有序章。 可以的话,就开始吧。 第一章 不幸的少女————(不幸的症状) 0 阁下的谎言我已听腻了。 1 事实上,关于国立高都大学人类生物学系的木贺峰副教授,我事前已略有所闻,虽然这也许并不算什么,称不上深入的事先了解。印象中,那是今年五月在新京极,从我所就读的私立鹿鸣馆大学的同科系同年级的同班同学,名叫葵井巫女子的女生口中,听见此人的名字。 「唔——喝风?墓喝风?」 「不对啦!这样听起来很像活活饿死的人耶!很可怕耶!」巫女子反应非常激动地吐槽我。「骗人,不会吧!那么有名的老师,伊君居然会不知道?就好像『轰出直击大荧幕的全垒打,可是在开球仪式』耶!」 「就算再有名——」我将吸管街在唇边,停顿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既然是别校的老师,我也不可能会知道吧。」 「人家也有在我们学校开课耶!我就有选修啊!星期一的第三堂!就紧接在午休时间之后!」巫女子精力充沛地滔滔不绝说着。「超热门的课,全场大烁满,超级大瀑满,整间教室就像马铃薯泥一样被学生挤得水泄不通耶!甚至还有人为了抢位子连午餐都不吃了!」 「哦——星期一第三堂,我好像有语言学要上……是义大利文。晤——你说的那门课,名称叫什么?」 「嗯?」 「课程的名称。」 「嗯——」 「课程的内容呢?」 「嗯?」 「课程的内容。」 「嗯——」 「你根本都跳掉了吧。」 「不是啦!我只是每次都睡着而已嘛!」 地点是位于新京极通中间地段的麦当劳。那天我陪巫女子到新京匝去购物,但并非无聊到有闲情逸致陪女生逛街,正午时间刚过没多久。我就到达了极限,必须暂停一下中场休息。桌面上放着大量的纸袋,里面装满各种服饰,全都挂着超乎我常识范围的标价。看来巫女子似乎很有钱,或许跟她交往也有好处不会吃亏,我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着。 「可是,木贺峰副教授真的很有名喔!」巫女子回避对自己不利的话题,又拉回原来的主线。「况且再怎么说也是个美啊,巫女子超崇拜——」 「美人?什么,原来她是女的吗?」 从木贺峰约这个名字无法判断性别,再加上巫女子方才所说的话,让我产生此人是一名男性的印象。然而对于一名男性,照理说不太会使用美人这种词汇。 「对啊,穿着白衣授课喔,是白衣,白衣耶!我本来以为理科的老师部很严肃,只会给人距离感,不过她那么有个性,我反而觉得好酷喔——啊,对了,趁此机会等下就去买件白衣吧,伊君,你知道哪边有在卖白衣吗?」 「好像在制服专卖店之类的地方有看过……呃我是说,通常美术大学的贩卖部应该都有在卖。」 「美术大学?为什么?」 「绘制油画的时候,一般而言画者都会穿着白衣之类的工作服,有的人则是会穿着围裙,因为这样就不怕会沾到颜料弄脏衣服。基本上理科的人穿白衣,理由也是因为『不怕被弄脏』吧?反正又不是结婚礼服。」 我边说边想像白衣造型的巫女子。 …………………… 啊,也许挺不赖的。 「这种时候眼镜可不能少喔。」 「咦?」巫女子偏着头,从她的表情看来,关于白衣的事情似乎只是玩笑话而已,真可惜。「伊君怪怪的耶,算了没关系,就是耍侄怪的才像伊君嘛。对了,刚才讲到哪里呢……你有在听吗?喂~哈啰有人在吗?伊君,你在想什么?」 「嗯?呃没事,我有在听啊。什么白衣造型的智惠跟白衣造型的无伊实这种事情我完全没在想。还有智惠最适合穿或无伊实非常不适合穿什么的,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够了!伊君真是的,又讲出那种奇怪的话来!太不专心了啦!就好像『大家一起过桥比较不可怕,可是要过独木桥』耶!」 「…………」 啊啊……会用力吐槽我的女生真不错。无论玖渚也好哀川小姐也好,不管对象是谁,一直都由我单方面地吐槽也很累人呢。 「对了,你本来在说什么?」 「真的完全没有在听……唉——」巫女子泄气地垂下头去,五秒后又再度复活。「我是在说昨天发生的事情!巫女子在学校里面,遇见木贺峰副教授了!」 巫女子扯开嗓门大声说道,仿佛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 真是个喉咙强壮的女孩子。 「near miss(异常贴近)耶!」 「miss掉了吗?」 「不是啦!」 「喔……咦,昨天是星期五……没错吧。木贺峰副教授除了星期一以外,还有在别的时段开课吗?」 「不知道耶。就算没有排课,想必也有其他事情吧。」巫女子似乎认为这并非重点,又继续往下讲。「然后!因为我走路没看路,结果砰——!」 巫女子双手向前一仲.发出「砰——!」的聋音。 「……就这样,撞上去了。」 「撞到了吗?」 「没错。结果木贺峰老师手上拿的资料夹跟整叠讲义还有书本那些东西,全部都掉在走廊上,啪啦啪啦散落一地——」 巫女子又泄气地垂下头,呈现颓丧的模样。如此丰富生动的表情反应跟肢体语言,实在无人能比,这样一直看她表演倒也不会厌烦。 「喔……然后呢?」 「我拼命道歉不停道歉,没想到木贺峰老师却心平气和地徽微一笑说,『不用那么在意』。」 「真是成熟的回应啊。」 「接着她又说,『对于可能会在这条走廊上与你相撞这件事情,其实我早已预料到了。因为你会在这里撞到我.只不过是受到强大命运引导的必然性之一而已』。」 「真是奇特的回应啊。」 这时候应该赶快闪人才对吧。 还不快闪快闪快闪! 「我就说,『请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并非慢绦斯理虚心求教的好时机。」 阁下是勇者吗? 「结果问了才发现,这时候老师早就已经没有看着我,而是一边整理敌落的资料夹,一边喃喃自语地说:『换言之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女孩子和我之间的关系,就仅限于「往这条走廊上相撞」的缘分而已……这就是命运,就是因缘。只不过,要避免注定的必然性……肯定、一定也有其方法存在才对……即使命运再怎么强大,终究不过是一种路标而已……在命运之外.也还存在着命运……确确实实,相对地不可动摇』——木贺峰老师就这样自顾自地低声说着,然后从完全傻眼的葵井巫女子面前转身离去了。当啷当——登、登登,登——当啷当啷——」 「……」 这么沉稳安祥的背景音乐跟画面完全不搭。 「所以伊君,你有何感想呢?」 「那个人,绝对很难缠。」 大学教师,可不是好惹的。 呃,该怎么说呢,这样讲也没错,毕竟只要提到所谓的大学教师,似乎尽是些埋首钻研学问的人啊……(远目)。 「唔——」 巫女子一脸不满的表情,嘟起嘴,鼓着双颊,非常容易解赞的「一睑不满」的表情。看来我的感想(『那个人,绝对很难缠』)并不合她的意,看样子按照巫女子所预期的,应该要得到更正面的肯定才对。 「……莫非,我应该说些『真酷啊——』之类的话比较好吗?」 「呜……真是够了!就好像『烟火一百连发,可是背景是晴朗无云的蓝天』耶!」巫女子砰——!地一声,捶打麦当劳不甚坚固的桌面。「或许刚才的事情听起来确实会觉得像个怪人。可是!可是,她真的很酷啊!无论言行举止或气质风格都是!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难以言喻的酷!」 「即使你用那么多字眼强调我也……」 「不管怎么说,在女孩子眼中看来,真的会觉得她是一个很酷的人啊!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到底懂不懂嘛!」 「不必那么激动地说明……」 我喝着果汁,试图打圆场息事宁人。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的酷耶!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理想!会觉得自己将来也很想成为那样子的人耶!」 「很酷,是吗……话说回来,我也认识几位很酷的女性,不过这些人全都身材高挑,毫无例外喔。至少也要有个一百七十五公分以上,巫女子,你完全没希望了吧。」 「太、太过分了!」巫女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摆出有如拳法般的架势。「我、我很介意耶!非常介意身高的事情耶!伊君自己明明也很矮!明明就跟我没差多少!伊君是恶魔!鬼畜!禽兽!就、好、像——『百万美金的笑容,可是那是麦当劳叔叔』而且『实施夏令时间制,可是身为吸血鬼』再加上『脸部有戴防护罩,可是要参加拳击比赛』耶——!」 「巫女子,太赞了。」 大绝招三连发。 「伊君大笨蛋!」 巫女子转身背对着我,随即动作俐落地回旋,使出手刀以近乎割喉的速度从我颈部划过(点到为止)。 呼…… 所以说…… 「本尊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 蓦地—— 一道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将不自觉沉浸在回想画面中的我拉回现实当中。听见这道声音,我将原本无意识呆望着天花板的视线拉回到正前方来。 地点是在新京匝的麦当劳——之外,座标位置稍微往x轴正向移动,某大型国际级饭店一楼的咖啡厅。一张四人用的桌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其中一人是我.而另一人——便是那位木贺峰约副教授。 并非傅说中的白衣造型,而是符合社会常识的装扮,穿着深蓝色套装。长短适中的黑发轻轻束在颈后,配戴无框眼镜。眉略粗,右眼下方有颗痣,斜分的浏海垂向右边。除此之外果不其然地,身材非常高挑,即使这样面对面坐着,仍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虽还还不及铃无小姐,但根据目测应该已和哀川小姐旗鼓相当了。巫女子口中所谓的「很酷」,这个表现方式确实形容得贴切。 只不过。 话虽如此。 无论怎么说。 在认定她是个「美人」并且「很酷」之后,倘若能容许更进一步去形容的话—— 「——你的眼神好像在打量什么。」 「呃?啊,啊啊——」我迎忙回应木贺峰副教授。「抱歉,如果让您感到不舒服的话请见谅。这是我的坏习惯。」 「习惯,是吗?」 「因为我的记忆力极差,所以,虽然观察力并不敏锐,或许应该说正因如此吧,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要是没有像这样先将对方的特征烙印在脑海当中,很快就会忘记的。」 「没关系。在你性格当中具有这样的怪癖,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对于我既不构成理由也不构成辩解的台词,木贺峰副教授居然只是点头回应。「虽然称不上怪癖,但我也有类似的习惯。该说是习惯吗……只要见到一个人,就会开始想,这个人对我而言有何意义,以流程图的方式来看,此人位于何种分歧点,会忍不住越想越多呢。呵呵呵……大抵而言,人类彼此之间都有相似之处,不仔细看,是无法区别的,对吧?」 「是……」 「任何人都一样,永远都在模仿他人……仿佛害怕跟别人不同……似乎身为追随者,身为复制品,就能从中得到安全感——一种宛如放弃识别名称的态度,仿佛是对命运的恭顺,仰或是迎合……呵呵呵。」 我以为这只是用来缓和气氛的玩笑话,结果后半段好像都是她在自言自语。所以并非什么玩笑话,方才所言都是此人真实的「心声」。 「好的——」 木贺峰副教授双眼宛如利箭般射向我,唇边带着一抹浅笑。然而那抹微笑仿佛充满了某种莫名的压迫感,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亲切,不如说是会令人产生警戒心的表情。 「你目前应该正在放暑假吧……不过对我们教职员而言,所谓的假期根本不存在。因此对本人木贺峰约而言,所谓的空闲时间也并不存在……那么,就让我们尽快切入主题。」 「是。」 顺带一提,今天是八月一日。正如木贺峰刚教授所言,大学的期末考于昨天结束,我从今天开始放暑假。只不过将「暑假」和「空闲时间」画上等号,如此单纯地下定论,实在令我感到意外。虽然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忙,但也绝非处于安稳怠惰的状态,即使是我也会存在着一两个问题尚待解决。好比说,上个月去爱知县时负伤的左手(很遗憾地,心视老师的治疗似乎有些过了头,尽管据说只会留下疤痕并不会产生任何后遗症,可以彻底痊愈,但至今仍未拆除石膏);以及期末考拿下全科满江红这种媲美后空翻转体两圈半落地的分数,堪称超冥王星等级的小姬。必须由我负责督导课业;还有最近感觉缺乏运动,因此之前拜托美衣子小姐让我一同参与了早晨的体能训练(难度相当具有挑战性)。诸如此类,当然,还加上其他种种。总而言之,我也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者,对于一名并未选修其课程的副教授之个别约谈,我甚至本来就可以不予理会。 更问况,指定的见面时间是下午三点整。结果木贺峰副教授自己三点十五分才到。当时真想说一句,你以为这是在大学上课吗,可别搞不清楚。 「……进入主题以前,可以先打个岔吗?」 「……么事?」 木贺峰副教授眉头微蹙,似乎对于自己的话题敲打断感到不悦。果真如外表所见,有着神经质的难缠性格。 「请问你是从哪里得知我的手机号码呢?因为我是个极端封闭的人,应该几乎没有将电话号码告诉任何人才对。」 「——你会对我产生这样的疑惑,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只不过,这点小事——」她耸耸肩。「方法多得很。这个世界上,只存在极为少数的事情,是就算想知道也无从得知的。除此之外与其说不存在,或许应该说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吧。」 「但我想知道具体的手段和过程。」 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希望先问清楚,因为我之所以会答应前来赴约的理由之一——甚至可说是唯一的理由,正是基于这贴。不应该会被知道的号码居然收到来电,过去我所经历的人生,并未平坦顺遂到可以对这种事情轻松看待置之不理的地步。 「即使知道了也毫无意义喔,什么意义也没有。」结果木贺峰副教授四两拨千斤地回避了我的问题。「方法多不胜数,这点程度的方法,就算是你大概也能瞬间想出三种吧?所以,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真正有意义的重点……我是指对你而言具有意义的重点,真正的重点往于,我,这个我,是属于那种为达目的不挥手段的人。因为想要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所以就设法去弄到手。这样已经十分足够了不是吗?」 「……」 十分足够。 确实,就这层意义而言已经十分足够了。 甚至十分过头了。 「心怀警戒也无妨,不如说这是值得大肆奖励的优点,虽然那些能够轻言相信的人活得比较轻松愉快。只不过,要对我做出判断,要对我产生评价,等听完我的话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吧?其实你原本就打算这么做,才会前来赴约的,不是吗?」 「……是没错。」 我决定退让一步,不继续深究,内心暗想此人还真是棘手啊。说到棘手,眼前事态已经发展到相当棘手的地步。当然,话说回来,正如她所言,要做出综合的判断,以及相应的对策,确实是等听完内容再下结论也不迟。 「看样子你具有十分冷静的判断力。关于你是一个如此明事理的人,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 「那么.所谓的主题……请问有何贵干?」 「单刀直入地讲——」木贺峰副教授说:「你很适合当我的眼镜。」 「……啊?」 未免太过单刀直入了。 我有所防备严阵以待。 不知是否察觉到我内心的想法,木贺峰刚教授脸上浮现出宛如智慧型罪犯的笑容。 「你相信所谓的命运吗?」 「…… 来了。 来了来了来了。 自从回想起巫女子说过的话之后,就一直潜藏的恐惧!不安感!警戒心!动物躲避危机的本能!我刚才就在想,莫非、莫非要开始出现那方面的话题了,果然! 命运,啊啊命运! 多么伟大的主题…… 一定仅次于「爱」吧。 「命、命运……是吗?」 「嗯?啊啊,请放心。我不会突然扯出你跟我是前世恋人等等之类的话题,并没有把故事朝那种方向发展的意图。我只是单纯地想问,你相不相信所谓命运的存在。」 「喔……呃,这个嘛,我想……用『命运』这么戏剧性的说法有点夸张,如果称之为『必然』或者『因果』的话,类似的法则应该是存在的吧?所谓自作自受、因果报应,换言之……就像『苹果』会『掉下来』、『天空』会『下雨』、『太阳』会『发光』、『夜晚』是『黑暗的』、『开心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 「以及『有生命就会有死亡』——」木贺峰副教授微微一笑。「你会提出这样的见解,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 「……这样啊。」 因果,是吗…… 印象中不知何时何地何故,我仿佛也曾讲过类似「因果的谬误」这种话。只不过,当时所说的这句话究竟有何含意呢……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稍微想起以前的事情而已。对了,刚才讲到哪里?因果怎么样了?」 「呵呵呵。没错,『因果律』——简而言之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所——当——然。此处意味着就算要举出『上帝不和宇宙玩骰子』之类的名言来辩证也绝无疑问。我们虽然在细节部分可以改变未来,却无法改变如洪流般强大的事物。所谓的『永生』和『不死』,任谁都没有办法做到。」 (注1:爱因斯坦名言「God does"t play dice with universe」,肯定因果律的存在,主张自然中的一切皆有规则可循,以反驳量子力学当中的测不准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 「……」 「任何人都,无法做到。」 她的语气不像是对着我说,反而比较像是说给自己听。看来这个人也具有神经质者常见的倾向,不太意识到别人的存在。就性格本身而言,我自己其实也没资格说别人什么,只不过既然是她主动约谈的,那种态度未免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虽然略觉失礼,不过关于你的经历,我已经事先调查过了。」 冷不防地,木贺峰副教授突然如此宣告。 接着愉快地扬起嘴角。 「有意思,你的经历实在非常有意思。」 「……」 经历……所谓的经历涵义相当广泛,她能调查到什么地步?若触及这个层面,已经跟调查手机号码不可相提并论。最重要的核心部分无须我开口,玖渚那丫头应该也已经适当地动了手脚,仅凭半调子的情报搜集能力,即使费尽心机顶多也只能挖掘到伪造的资料。但如果换作眼前这个人的话……就很难说了。这样讲虽然是出于偏见,然而根据以往的经验,此类型的人,对此类型的门路自然也特别擅长。正所谓物以类聚吗,好像没有这样讲的…… 「光是曾经参与E R 3系统这点就已经非同小可了,更惊人的是你所留下的成果。老实说,为什么你会中途退出E R计划,宁愿回到这种极东之地的岛国,甘于屈就一所地方性的私立大学,我完全不能理解。」 「E R计划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吗?」 其实这个部分并没有特别隐瞒,轻而易举就可以调查得到。因为我并不打算掩饰曾经留学过的事情,对我而言,真正的问题是在那之前的过去。只不过站在大学副教授的立场来看,E R 3这块金字招牌,本身就具有值得采究的威信了吧。 「我想你所谓『留下的成果』,应该是一种误傅。那段时期,我跟一个名字叫做想影真心的家伙走得很近,那个人相当杰出,而我只是纯粹因为程度落后才回到日本。是被淘汰的喔,被淘汰的,一方面也是因为患了思乡病啦。总而言之,那个跟我走得很近的家伙才是真正出类拔萃表现优异的佼佼者,我想其中大概有什么……」 「除此之外——你回到日本以后,似乎也有不少精彩事迹呢。许许多多的精彩事迹,精彩事迹,精——彩——事——迹。」 木贺峰副教授对我说的话完全不予理会,继续接着讲。真希望她好歹听一下人家在说什么。 「比方说今年五月,你所就赞的私立鹿鸣馆大学,有数名学生接连死亡,那并非意外事故,而是杀人事件,没错吧。」 「……」 「杀人事件,杀人事件,杀——人——事——件。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一连串只能以骇人听闻来形容的拦路杀人魔事件……而将这两起事件,宛如古典推理小说中登场的名侦探般,以快刀斩乱麻之势俐落解决的,据说就是你。」 「嗯……这真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误解,简直离谱到忍不住要怀疑究竟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产生如此天马行空并且缴头彻尾的谬误。」 对于我的否认,副教授依然不为所动。 「其他还有种种关于你的傅闻,可说是不胜枚举。内容范围并非仿限于大学校园当中,据了解你还四处远征呢。不过话说回来,想当然耳,其中大半应该都如你所言,是过度误解或加油添醋的结果,但是——能够产生这些傅闻的人物,能够引起这些误解的人物,能够被如此加油添醋的人物,光凭这几点,对本人而言已十分足够了。」 「……」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木贺峰删教授忽然闭起眼睛。 「你实在是……非常地,有意思。」 「喔……」 还说了两次。 「你这人实在是,非常地有意思。」 「没必要连说三次……」 「……我啊,是不会允许的喔。」 「啊?」 不会允许? 「请问,你不会允许什么?」 「像你这么有趣的人物,居然和我的人生毫无交集——这种事情,我完完全全不能容忍。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与我产生某种关系。」 「啊,是……」 呜哇—— 迄今为止我曾经被各种人用各种方式评论过,然而露骨至此的表达方式还是头一遭。啊啊……不,正确来讲,在六年前也曾有过一次,被玖渚的哥哥,玖渚直先生,说过类似的话,尽管背后的含意截然不同。即便如此,这句台词出自男性口中和出自女性口中,仍是有着云泥之差天壤之别。 「可惜调查结果发现,你并没有选修我所开授的课程,而且从你目前已选的课程方向来看,往后的学年也不太可能会选修到。这样下去,你和我,和本人木贺峰约,即使同时存在于同一所校园当中,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极可能就此错过。不,应该说以你的行事作风而言,就算明年突然休学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反正你对课业也不甚热衷,出席率也并不高吧。这样下去,绝对不行。这样的命运,我不能认同。」 「什么叫不能认同……」 「命运确实存在着。但是,所谓的命运,必须由自己去开启。这就是今天我在此精心布局,将你约出来面谈的理由。」 「原来如此……」 虽然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不过实在是个说话方式相当夸张的人啊。如果说话能够稍微正常一点,内容听起来也会比较正常一点,真觉得她没必要刻意使用那种奇特过头的表现方式。 「呃,虽然我的确经常跷课没错,但是突然被人这么说也……讲真的,只能回答你太高估我了。像我这样的家伙,就算来往也没什么好处,相反地,卷入麻烦的机会倒是不少。」 「有没有高估,是由我决定的。」 「……是吗?」 真的完全不理会别人说什么。 有种说什么都白搭的感觉。 「你确实很有意思,但论起有趣,本人自认也毫不逊色,不见得会比输你。就这层意义而言,你和我产生交集,和我这个人来往应该不是一件坏事。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就在最近,一段预定的期间内,我想请你来恊助我的研究计划。只要当作是暑假的短期打工就好了。」 「……打工,是吗?」 「嗯,没错。是打工,打工,打——工。这真是一个方便的字眼哪……当然,薪水也会照付,待遇从优。日薪两万圆你觉得怎么样?」 「……总共几天?」 「连续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也就是说,会有十四万日币的收入是吗? 唔,话题突然转换到日常生活的现实触面来了。日币十四万,对为期一周的工作而言,算是相当不错的待遇。原本直到不久以前,我还拥有一笔挺可观的积蓄,但那笔钱几乎都拿去付小姬的学费了,如今只能过着比普通穷学生更贫困的生活。因此,这笔收入确实会有很大的帮助。 话虽如此,可是—— 「……协助研究吗……那方面的工作,我也不是没有经验,只不过……临床实验之类的,并非我专长项目。严格说起来,动脑思考才是我擅长的领域。」 「你会用这种方式委婉拒绝我的邀请,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木贺峰副教授轻轻颔首。「尽管如此,但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会轻易妥协,绝不能让自己无功而返。请先听完详细的说明,再回答也不迟吧?」 「且慢,木贺峰副教授,照理说像这一类的专业研究,都会有既定的工作人员不是吗?仅仅为了想要产生交集这种理由,就雇用身为局外人的我,应该也行不通吧。」 「『仅仅为了』想要产生交集吗……仅仅为了,仅仅,仅——仅。呵呵,说得好,这句话真中听。」 「中听,是吗?」 「事实上,我的研究工作并没有其他成员。虽然有时须仰赖别人的帮助,不过基本上大多是由我一个人独自进行……啊啊,不对,正确地讲,还有『一名』经常提协助的人物,只是并非以工作人员的身份。」 「『一名』……?」 仿佛,别有深意的语调。 「这部分暂且搁下,先回到主题。你的顾虑非常合理,不过这次工作呢,其实要比临床实验更高阶一点,包含了确认成果的意义。可以说正因为如此,才需要非专业的局外人帮助,也就是说,我想找的不是研究人员,而是结果测试者。」 「测试者……啊啊,原来如此。」 以成果确认而言,那么高额的报酬也很值得点头答应了。看样子对方完全不惜成本,不在乎砸下重金。毕竟大学的研究范围包罗万象,其中也包括与人类社会息息相关的重要主题。这方面我在E R 3时代就已经深切体认过了。 「日期从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到二十八日星期天为止,到时候。你左手的石膏应该已经拆除,也完全康复了吧?虽然没有要从事肉体的劳动,不过健康条件且好还是最理想的。至于地点……并非高都大学校园内。关于这点还谐见谅,是在我的私人研究室,交通略为不便,要沿着鸭川朝上游走,爬过一两座山头,位于山间部落……的附近。时间预定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不过延长的可能性相常高,希望你能先有心理准备。从市区内没有任何公车或电车可以到达,所以请开车前来,对了,你有车吗?O K,那就好。当然,油钱也会照给,来回一天补贴两千圆。除此之外,当中有几天或许会需要留下来过夜,如果留宿的话,还会额外支付报酬。」 「啊,等、等一下——」 话题什么时候以接受为前提开始进行了?并非自己在谈话中无意间被对方牵着走,而是这个人,压根就没有把别人常一回事,属于彻底的我行我素派。这世上没有比我行我素的聪明人更难应付的东西了。 「基本上,我对这类事情向来都是敬谢不敏,抱歉了。」 「……这类事情?」 「是的。刚才你好像有提到五月的事件没错吧?当时我就是因为轻易答应别人的邀约,才会发生那么悲惨的遭遇。」 这个说法其实有点不正确,但我也不认为有详细解释的必要。 「意思就是……你现在心存警戒吗?」 「知道就好。」 「高都大学人类生物学系副教授这个头衔,难道不足以成为任何保证吗?」 「老实说,头衔这东西……我避之唯恐不及。」 尤其经过上个月的这种教训。 「唔——」木贺峰副教授点了下头,似乎感到无计可施。「真顽固啊,以现今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意志力坚强,明明看起来一副很懦弱的样子。」 「是,不好意思……」 什么,喂。 居然讲出那种超没礼貌的话。 「我明白了。」 「真抱歉。」 「你的意思,是嫌钱不够多吧。」 「……」 我并没有那样说。 并没有说过那种话。 「日薪三万圆的话怎么样呢?」 说到我目前的收入来源,就是担任包含小姬在内三名高中生的家庭教师,以及偶尔恊助哀川小姐承包的工作。家庭教师以单价而言虽然收入颇丰,但真要赚钱还必须再多接几个学生才行。至于担任哀川小姐的助手,确实是一份赚外快的好差事,但玩命可不是玩假的,随时都要有挂点的觉悟。 嗯—— 好像可以考虑考虑。 「日薪三万圆还是嫌少吗?」 「啊,不,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不随便贱卖自己的年轻人,我并不讨厌。」木贺峰副教授呵呵呵地,露出有如反派般的笑容。「那么,干脆告诉你我的极限吧。日薪五万,这就是我考虑成本和投资报酬率之后的最底线。」 「五万……」 也就是说,合计收入三十五万…… 三十五万,总共等于几张万圆大钞啊? 条件好到这种地步,反而让我开始警戒心大作。上个月在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遭遇的事件余悸犹存,类似的陷阱我根本连想都不愿去想,这该不会又是什么非法的研究计划吧…… 然而—— 即便如此,木贺峰副教授极度「需要」我的参与,这个讯息已经表达得十分明确。虽然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但木贺峰副教授似乎对我有着异常强烈的执着心。唔——……话说回来,最近感觉我的异常者引诱体质,有种日益加剧的倾向,倘若有人说这就叫真正名符其实的自作自受亦不为过。 「要立刻回答终究有点困难。」经过一番挣扎,我如此说道。「只是觉得,能不能等多了解一些细节之后,再来下决定呢?」 「是吗,那么——」 木贺峰副教授拿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公事包,从中取出一枚A4大小的信封,直接递给我。纸袋密封得相当坚固,似乎很难在现场开启。 「这些文件请你先过目。虽然只有简单的大纲跟粗略说明,但有关我的研究概要,以及希望你协助的作业内容,都写在里面了。然后……假如你愿意接下这份工作的话——」 「如何?」 「是否能请你帮忙,再多找几个愿意担任测试者的人来加入呢?这次的成果测试者,最好可以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所以不能由我自己去网罗对象。你应该至少也有几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吧?」 「……呜呃——」 太过分了,什么跟什么啊,这个人。在像我这样的人面前,那种话……唯独那种话,是绝对不能说的台词,所尔的禁句,甚至是禁忌!什么可以信赖的朋友……简直……简直…… 「那些你所网罗到的对象,我也会个别支付酬劳,不过当然不能跟你的待遇相提并论。你的酬劳背后隐含着扭转命运的物质意义,两相权衡之下,嗯,既然你的日薪提高了,那其余的就每个人日薪一万两千圆吧。这也已经是相当高的价码了吧?当然还可以再商量,只不过毕竟没有要求什么辛苦的劳动,如果期望过高我也很困扰。」 「再找几个人……你希望有多少人呢?」 「两个左右,顶多三个。研究室本身空间并不大.如果挤进太多人也很伤脑筋。况且研究资金也是有限度的,我的幕后赞助者并没有富裕到那种地步喔。那么……」木贺峰副教授说着,便看看戴在右腕的手表确认时间。那是一只款式阳刚的OMEGA男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会等候一个星期,假如你愿意答应的话,请随时寄E-mail与我联络。邮件地址就印在一开始给你的名片上。」 「啊.可是.我没有电子信箱。」 「……」 她用一种看原始人的眼神望着我。 可恶,别以为每个人都有电脑,不能寄信的手机有那么稀奇吗,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啊。 「也就是说,你对电脑的相关知识也很……贫乏的意思吗?如果我没记错,印象中鹿鸣馆大学应该相当致力于资讯科技方面的课程才对。」 「呃……请问,这份工作必须具备相关的技能吗?」 「至少,不要造成研究上的困扰。」 「其实学校的课程随便应付就能轻松过关啦。至于没有电子信箱,完全是基于私人理由,或可说是为求一己之便。反正这些东西我在E R 3也都有学过了。」 「是吗?那就好,我暂且放心。」木贺峰副教授说道。「那么,就直接使用电话联络也没有关系,任何时间,无论早上或中午或深夜,都可以打来。只不过,我本身也相当忙碌,电话通常都是无人接听,假如你有打来的话,再由我主动回电。这样可以吗?」 「好,我了解了。」 「那么,就此告辞……有缘再会。」 副教授说完道别的话,便姿态优雅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一站起来又更清楚地突显出,那高挑修长的身段,匀称的比例。原来如此,果真如巫女子所言,无论是行为举止,或气质风格,确实都具份了属于女性的潇洒俐落。 然而——即便如此,在认同以上种种之余,倘若能容许更进一步去形容的话——那种「很酷」,距离所谓魅力或者媚惑之类的词汇,还差得很远。 没错,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 在某个决定性的方面,木贺峰副教授明显地,完全欠缺人味。就像刚才,即使实际面对面地交谈,仍会有种仿佛在跟机器对话的印象。或许可以比喻为,有如人造人的感觉吧。虽然这个表现方式未免太过失礼,不过,会让人产生如此联想,证明她确实严重偏离「人类」的特质。 我从口袋取出一开始见面时收下的名片.重新浏览一遍——「高都大学人类生物学系副教授」「人类学博士」「生物博士」「木贺峰约Dr.KIGAMINE YAKUI」——然后是研究室的电话号码。个人网页的网址,以及电子信箱(伺服器IP是ac.jp)。嗯,非常显而易见地,是工作专用的名片。 唔—— 生物博士啊…… 我看着木贺峰副教授转身准备离去的背影,出声唤住她。 「那个……可以请问一下吗?」 「什么事?」木贺峰副教授回过头来。「你会在最后的最后这一刻突然提出疑问,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 「……具体而言,你所从事的是什么样的研究呢?木贺峰副教授。」 「等你看完信封里的文件就会大致明白了。不过……嗯,这么说吧,我所从耶的研究,简单讲就是对因果律的反抗。对实际存在的命迎发起革命,对必然性正面迎击的独立宣言。除去文辞修饰一言以蔽之的话——」 木贺峰副教授简洁有力地回答我。 并未拐弯抹角,也不含弦外之音。 并未故弄玄虚,也没有虚张声势。 简洁有力地,回答道: 「就是——不死的研究喔。」 2 对于未曾实行过的人而言,这种感觉或许有些难以体会,无法立即产生共鸣,但是在京都从四条河原町徒步走到千本中立卖,其实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体力。甚至可以说,对于在脑海里神游太虚想些有的没有的,正是绝佳情境,是边走路边想事情最恰到好处的距离。呃,当然,手臂打着石膏本来就不方便搭乘巴士或地下铁之类的交通工具,不过那并非重点。 话虽如此,在大约一小时的路程当中,我仍旧完全无法对那位木贺峰副教授所提的邀请,作出任何答覆。即使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严重,似乎也没有什么危险性,感觉应该可以点头接受,然而只要考虑到这种「应该没问题」的轻忽想法,迄今为止让我陷入过多少悲惨的遭遇多么悲惨的境地,就觉得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 就个人而言,也并非丝毫没有产生兴趣。 「不死的研究。」 不死。 得以长生,永远不死。 「……」 这实在是,非比寻常的主题。 是传奇。 是S F。 是神秘事件。 是奇幻故事。 It"s entertainment。 总而言之,荒诞无稽。 这种事情,说起来不就跟研究炼金卫是同样道理吗?在当今学术界,这种东西是被承认的吗?至少在台面上应该不可能吧……即使是台面下,如此直接且露骨地违反常识的事情,照理说在国立大学当中应该也不能正大光明地进行才对。 啊。 所以说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才不在大学校园内进行研究是吗?也就是说这并非官方体制内的,至少不是可以大方公开的作业是吗……不太明白。 「算了,总之必须先把这些东西看过一次,否则说什么也都言之过早吧……」我没有随身携带背包的习惯,所以将信封直接拿在右手。即使眯起眼瞧,我也没有透视能力,顶多只知道它是个普通的信封,根本无法窥知内容物。「唉呀呀,真没意思,开始变无聊了。」 回到今年二月以来居住的古董公寓,在走近房屋时目光扫过停车场,里面停放着我从巫女子那接收来的伟士牌(白色复古车款),而空地上则有两张熟悉的面孔。 其中之一,是小姬。 另一个,则是美衣子小姐。 我停下脚步望着那两人,正暗想大热天地她们究竟在那边做什么,随即发现两人似乎正热衷于玩剑玉。系在线上的红色圆球咻——咻——地划过空气舞动着。对了,那好像是前阵子我拗不过小姬要求,在大阪的东急HANDS买来的东西…… 「美衣子小姐。」 我一边出声呼唤,一边踏入由栏杆围起的停车场内。美衣予小姐和小姬听到声音,相继回过头来。 「哦,伊字诀。」「啊,师父——」 美衣子小姐照例穿着甚平,只不过毕竟正值京都的八月,盛夏中的盛夏,是精挑细选最极致的酷暑,因此将外褂脱下来绑在腰间,上身穿着黑色紧身背心,肩膀露出整片健康耀眼的肌肤。腰际插着前些日子我送的铁扇,头发扎成武士般的马尾,然后即使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依旧清冷淡然地面无表情。 小姬似乎刚从学校回来,身上还着水手服(虽然放暑假了,但『热衷课业』的她,目前正过着每天补习的日子),胸前扎着超大的黄蝴蝶结。明明脸还朝着我,手中的剑玉的红球却宛如受到重力吸引般,轻松套上顶端的剑尖。嗯,不愧为「病蜘蛛」市井游马的弟子,对这些「针线类」的游戏显然特别拿手。 「师父——你今天出去哪里了?」小姬蹦蹦跳跳地小跑步到我面前,感觉好像小狗的动作。「咦,那个信封怎么觉得很可疑耶——」 「没什么,不要突然发挥出奇灵敏的第六感。这不是你会有兴趣的事情。」我随便敷衍过小姬,便朝美衣子小姐的方向走去。「午安,美衣子小姐。」 「嗯。」 美衣子小姐轻轻点头. 只简单点了下头,随即转回去注视着剑玉。 咻………………………………………………………………………………………………………………………………………………………………………………………………………砰、啪搭、咻—— 「……」 「……」 「伊字诀,你会吗?」 「啊,呃,还是小鬼的时候稍微有玩过。」 我从美衣子小姐手中接过剑玉,一看那颗红球,明明是前不久才刚买的东西,却已经伤痕累累。再斜眼偷瞧小姬手中的剑玉,上面的红球几乎没有任何一丁点损伤,仍完好如新。 「嘿——」 首先是轻轻地,试着抛到大皿上。 用膝盖巧妙地缓和冲击力,成功。 很好,接着是…… 「喔!」 美衣子小姐忽然发出怪猡音。 由于惊吓过度,红球不小心落空了。 「……怎么了吗……吓我一跳。」 「好厉害……没想到会一下就成功。」 「呃,刚才只是,最大的皿而已……」 这点程度,要没接到也很难咧。 剑玉当中真正高虽度的,应该是剑尖吧? 「唔……连伊字诀都办得到,该不会是剑玉本身构造有瑕疵吧?」 「这上面写着日本剑玉协会认证喔。」 「……唔——」 美衣子小姐蹙起眉头。 「真是耻辱……以剑为名的东西,应该没有我操作不来的道理才对……」 「好大的口气,真敢讲啊。」 「美衣姐姐出乎意料的笨拙耶——」 小姬哇哈哈地笑着,一边将剑玉「咚、咚、咚、咚、咚!」地依序完成「地球一周」,最后手里拿着红球这端,运用离心力咻——地甩动剑身本体,将剑尖收进球洞当中。 (注2:地球一周,将剑玉的红球依序抛入大皿→小皿→中皿,最后套上剑尖的玩法。) 「YA~!」 「……BRAVO。」 的确。 这丫头虽然看想来一副脑袋空空神经迟钝的模样,但相反地,手指却非常灵活,就连丢沙包都可以玩到八个为止。明明身材娇小,手指却有如呈反比般,每一只都特别修长。 「难道没有什么诀窍吗?」美衣子小姐向我问道。「刚才小姬已经教过我很多次了,但还是一直掌握不到要领。」 「嗯对啊,小姬我不管说什么,美衣姊姊都只是越来越淫乱而已。」 「……」 美衣子小姐要多淫乱都绝对没问题,站在个人立场我甚至很想大肆奖励。不过在此请容许我强烈地纠正,这应该是「混乱」的口误。 「说诀窍其实也谈不上……这种游戏,就只是把球甩起来再接住而已嘛。包括剑尖的部分也一样,只要把球先甩起来,让它转个几圈,就很容易成功了。 「啊,那是旁门左道耶——」小姬立刻吐槽。「学那种偷懒的方法是不行的。因为人类一旦学会偷懒的方法就会养成习惯嘛,那样一来就没办法再进步了。人类是要不断进化的艾西莫夫有讲过。」 (注3:Isaac Asimov(1920-1992),美籍犹太人,二十世纪科幻大师。名作《I"Robot》即为电影「机械公敌」的原着小说。) 「说得真好呢。」 我握住小姬的双肩。 「既然如此,就请你将这句话付诸实行吧。」 「喵呜~~?」 「不要在这边贪玩了,快去给我用功念书。」 「喵呜——」 小姬发出动物般的怪声音,泄气地垂下肩膀。 「喂喂喂,动作快,马上身体力行机器人三原则啊。」尽管跟机器人八竿子打不着,但我顺水推舟地抓她话柄。「第一,师父的命令不能不听,必须绝对服从。」 (注4:艾西莫夫在《I"Robot》中所提出,内容分别是——第一、机器人不得迫害人类,也不得坐视人类遭受迫害。第二、在不违反第一项原则的前提之下,机器人应完全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三、在不违反第一及第二项原则的前提之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安全。) 「可是念书好无聊耶——好无聊好无聊无聊死了~~~」 「只会一直说好无聊好无聊,再怎么抱怨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那种事情你又怎么会知道呢?搞不好真的会有什么进展也很难说啊。为什么要那样专断独裁地否定别人所做的事情啊?真讨厌,师父就只会泼冷水扫人家的兴。」 「少说些狗屁歪理……奇怪了,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能言善辩,光会要嘴皮子。」 「肯定是受你的影响。」 美衣子小姐一边甩超剑玉一边说道。 嗯,也许她说的对。 「师父——小姬我刚刚的刚刚,说是一秒钟以前也不为过的刚刚,才从学校回来而已耶。是从堪称地狱的补习当中奇迹般生还的勇者耶,就算稍微玩一下下也没关系吧,这是属于战士的休息唷。」 「战士没有休息可言!人类一旦学会偷懒的方法,就很难很难再进步了喔。快点,go ahead。」 「呜喵……师父越来越勒索了!」 「你的意见我虚心接受,但是小姬,不要再乱用汉字了,太难的就不要勉强。」 勒索→×。 啰嗦→〇。 根本完全两回事好吗。 「知道了啦——」小姬一脸无趣地点点头。「美衣姊姊,那我先回去啰,谢谢你陪我玩。」 「嗯?嗯嗯?啊——喔。」 美衣子小姐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大概她觉得不是「自己陪小姬玩」,而是「两个人一起玩」吧。不,或许应该说是「小姬陪自己玩」也不一定。这个人在某些部分,也有着幼稚的地方。 「然后师父。」 「什么事?」 「呸——!」 小姬朝我吐完舌头,就一手拿着剑玉从停车场跑出去了。精力充沛地,转跟之间便从我们的视线范围消失无踪。 十七岁。 反观我自己,在十七岁的时候,并没有那种朝气蓬勃……而是与现在不同含意地死气沉沉,感觉就是个毫无生气的家伙。 丝毫也不愿回想起来。 「真是坏心眼啊,你这家伙。」 站住身后的美衣子小姐说道。 「你自己也几乎都没有去学校上课吧。」 「大学生无所谓。」 其实,我是为了想跟美衣子小姐独处,才把小姬赶回公寓去的。不过这是秘密。 「啊啊~~还想再跟她多玩一下的说。」 「……」 所谓「坏心眼」是指这个意思吗? 真是孩子气啊。 「咦?对了,美衣子小姐,平常这个时间你不是都在打工吗?」 浅野美衣子,二十二岁,自由业打工族。 做过各式各样的兼职工作,加上偶尔教附近的小朋友剑道,以此维持生计。由于一个人独居,原本照理说生活开销应该不至于太大,然而对古董鉴赏的兴趣早已从休闲嗜好提升到收藏家的境界,印象中总是投注大量心力汲汲于此。 「喔,你说打工啊?」 「是的。」 「昨天被炒鱿鱼了。」 「……」 居然像寒喧一样轻描淡写地。 「因为跟客人起了争执嘛。」 「喔……」 记得这次打工好像是在居酒屋当店员是吗?可能遇上酒品很差的醉鬼了吧……况且美衣子小姐又如此超脱世俗,仿佛看淡红尘般,属于相当直来直往的真性情。 「一方面我自己也不够成熟……」 「你是真的有在反省吧……」 美衣子小姐迄今为止,已经因为同样的理由被炒鱿鱼三次了。果然反省归反省,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最佳范例。 「得赶快找到一份新工作才行哪。」 「这样吗……」 我瞥了眼手中的信封。 兼职打工,赚钱方式,收入来源。 无论用哪种说法,意思都相同。 话虽如此,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份诡异的工作,就算再找不到人也不应该把美衣子小姐牵扯进来吧…… 「除了生活费以外,更要紧的是上个月看上了一幅挂轴……必须在月底以前付清款项才行。怎么了吗?」 「目前是预状态吗?」 「差不多意思。」 「价格多少呢?」 「一百四十万。」 「……哇噢。」 入手后转卖,再运用转卖所得的金钱继续入手其他古董,美衣子小姐便是不停重复这样的资金周转。而在她众多收藏品当中,这个价位也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档了,看样子光靠转手买卖所回收的资金似乎很难达成目标。 「大概还差多少钱呢?」 「差个二十万左右。本来打算这个月要拼命工作努力存钱的,结果最重要的工作居然被炒鱿鱼了。」 「这样啊。」 京都这城市对打工族而言,毕竟是相当严苛的环境哪。 「……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吗?」 「嗯。因为是喜欢的画师的真迹。」 真迹吗? 好奢侈的字眼。 「那家店,可以信赖吗?」 「已经看过鉴定书了。」 「这样啊。」 二十万……这么说来,即使是接受木贺峰副教授所委托的工作,也还差得很远,根本就凑不足。虽然我会有三十五万圆的收入,但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收入合计都是八万四千圆。不对,时间只有八月底的一个星期而已,如果再加上其他打工,或许…… 不过.还是算了吧。 唯有此事就算了吧。 唯独美衣子小姐,是我最不希望卷进麻烦当中的人。假如换成七七见之类的家伙,早就二话不说当机立断了。 「嘿——」 美衣子小姐的兴趣又转回剑玉上。就照我刚才所说的,甩动垂在线尾的红球让它快速转圈,然后再用大皿去接住。一瞬间球真的有落到圆皿上,但受到旋转的作用力影响,又直接掉下去……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用圆皿去接住旋转中的东西呢。 「唔——明明都是剑……明明都是剑啊——」 「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喔,此剑非彼剑。」 「是我自己太笨手笨脚了吗?」 「没那回事,应该是所谓的个性不合吧。美衣子小姐不适合玩这种小家子气的游戏嘛。」 「会小家子气吗?我觉得很有趣啊。」「……」居然说自己没折的东西很有趣,这样的美衣子小姐。 让我觉得既率真,又帅气。 倘若我有多余的心力,一定会很想向她学习吧。至少,就算在此时此刻,我也渴望能沾染那份光彩。 「啊.接住了。」 「终于成功啦。」 「头一次成功。」 「……」 用大皿接中还是头一次吗…… 可能真的有点笨手笨脚也说不定。 又或者,这算另类的天赋异禀? 果真如此,倒应该好好珍惜啊。 「那我也要回公寓了,今天晚上你有空哪?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就当作是纪念失业,我请你吃荤食料理吧。」 「真不巧,今晚我刚好有事。」 「这样啊。」 遗憾至极。 「对了,伊字诀——」美衣子小姐啪地一声,抓住飞旋在半空中的剑玉,光看那个动作,实在不像反射神经迟钝的样子。「可别嫌我啰唆,关于你房间里面『那个』啊,伊字诀,你究竟打算让『那个』在自己房里待到什么时候?」 「啊……」 「虽然不想干涉个人的私生活,但是那栋公寓里面也住了小姬跟萌太还有崩子,三人都未成年喔。我认为在道德教育方面,可能会有问题。」 「我本身也是未成年啊。」我半开玩笑地耸耸肩。「呃,你说的确实没错。好吧,我会尽快设法处理。」 「要说到做到啊。」 「关于『那个』的事,会导致如此棘手的状态,毕竟我多少也有一点责任。不过现阶段而言,至少发展成美衣子小姐担心的那种问题可能性是零,所以这方面请放心。」 「嗯,我相信你。」 「那告辞了。」 我轻轻挥手,在转身背对美衣子小姐的同时,听见背后再度传来剑玉的声音。看来美衣子小姐似乎对那种游戏相当地入迷。只不过剑玉这玩意儿原本应该是室内游戏吧,为什么要特地跑到停车场来玩呢……话说回来,在那栋每间房都只街两坪大的公寓里,岂止剑玉,就连丢沙包都不方便了,这也是迫于无奈吧。 两坪和室,榻榻米,裸灯泡。没有浴室,厕所共用。尽管是这年头难以想像的恶劣环境,但里面居住的房客实是个性丰富,这点非常有意思,让我觉得相当愉快。以剑道家浅野美衣子小姐为中心,包括最近终于确认本名的传教士老爷爷——隼荒唐丸,逃家兄妹石凪萌太小弟与暗口崩子小妹妹,最邪恶的魔女——七七见奈波,以及「病蜘蛛」的弟子——紫木一姬。在这些成员包围之下,平凡无奇的戏言者如我,不得不相形失色。 实际上。 的确如此。 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本质上,毫无疑虑地。 倘若一言以蔽之的话—— 「只不过是戏言哪……」 我抵达公寓。 三层楼的木造房屋。 从阶梯爬上二楼,经过隔壁美衣子小姐的房间,打开自己的房门。 「欢迎您回来主人殿下。」 才刚开门就在同一时间,立刻出来迎接我。 「已经衷心等候您的归来许久了。主人今天想必也非常疲惫请让我尽心尽力抚慰您的身心吧。要先用饭还是先入浴呢?或者是先?要?我?」 「……」 在世上多如紧星的言语当中,这肯定是对我造成精神冲击最适切的台词。连反击的施力点都找不到。 「……」 「为何您表俏僵硬一脸呆滞呢主人?」 穿着围裙加上这些台词,以及刻意迎合的媚态,却有着完全不相衬的,冷静与知性兼具的表情,搭配及肩的头发。虽然睑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却像是勉强挤出来的假笑。全身上下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温度,这一点让人不禁联想起方才见过面的木贺峰删教授。然而相对于木贺峰副教授有如机器人般金属性质的冷度。眼前这位则是有如冷水般清凉舒爽的感觉。 她的名字,叫做春日井春日。 春日井春日。 专攻动物生理学与动物心理学的动物学者暨生物学者——换言之与木贺峰副教授之间的共同点并不仅止于温度的向量——直到上个月为止,都以研究员的身分在位于爱知县深山里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任职。 之所以使用过去式,当然是因为,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上个月,恶名昭彰的斜道卿壹郎博士——别名「堕落三昧」——所主持的研究机构,与其相关种种,都彻底地崩坏瓦解。同一时间他面临失业,再加上因为住宿在工作场所的关系,所以同一时间连住处也没了。 「开玩笑的啦,爱捉弄人的大姐姐只是跟你开开玩笑,别那么正经八百地用不着吓到发抖嘛,真可爱耶。」 「……是。」 话说—— 为什么那位春日井小姐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身上的白衣会换成围裙出现在此?先简单说明来龙去脉。 ——以下是回想画面: 『嗨~~~』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住址?』 『我调查过了。』 『……你是怎么从爱知来到京都的?』 『用走的。』 『……』 『让我进去嘛。』 『为何要让你进来?』 『从今天开始我要庄在这里。』 『凭什么!』 『都是你害我失业变成无业游民的。』 『唔……』 『都是你害我失业变成无业游民的。』 『……那是因为,呃,也许是那样没错。』 『再这样下去我名媛般的人生就要陷入危机,如果你能展现出男孩子该有的人道精神我会很高兴喔。』 『……』 『不行吗?』 『……不行。』 『是吗?真可惜。』 『劝你死心比较好。』 『唉~~枉费我特地准备了女仆装居然派不上用场,可惜可惜。』 『啊?』 『那好吧拜拜,后会有期。』 『请等一下。』 『有事吗?』 『刚才你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啊。』 『明明就有吧,麻烦你再说一次。』 『枉费我特地准备了女仆装。』 『……欢迎光临,请进。』 『……』 『见义不为无勇也,锄强扶弱是应当。我岂能对有困难的人坐视不管,岂有不伸出援手的道理呢。』 『……谢谢。』 『不不不,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以上是回想画面。 呃,当然,以上内容全部都是开玩笑的,都是胡诌的,真有人要相信我也很伤脑筋,不过真实的情况大致上也类似这样相去不远,意思就是半斤八两好不到哪里去。 春日井春日小姐的食客生活,于本日届满一星期。 「别杵在门口快进来吧,这可是你家呢。」 春日井小姐仿佛邀请般向我招手。 食客生活届满一周。 已经适应得很自然。 应该说,根本无须适应,反正这人的本性原来就是这样。虽然初相识时由于场面特殊,以至于留下非常槽糕的第一印象,但如今尝试将其性格融入日常生活当中才发现,套用木贺峰刚教授的说法,像春日井春日这样有意思的人也算相当罕见的奇葩。甚至因为太过有趣,让我完全错过了将她扫地出门的最佳时机。 「是是是……真受不了,请别再开那种玩笑啦。根本就不可能会有晚饭或浴室吧,这房间连个冰箱都没有。」 「可是晚饭真的有喔。我叫了外送,而且是寿司,因为临时得到一笔收入的关系。」 「嗯?」 「算是这几天受你照顾的谢礼。」 「哦……」 挺有心的嘛,还会想到要报答我。 所谓临时收入,是指找到新工作了吗? 「快进来吧。」 「喔,好……」 寿司盒旁边躺着一个穿斗篷的女孩子。 「……」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对不对?这是我向荒唐丸老先生打听到附近值得推荐的店家喔,其实刚才我已经先偷尝了一点真的非常美味呢。虽然你不能喝酒没办法干杯不过我准备了乌龙茶,是叫做红乌龙的品种唷——」 「春日井小姐。」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夹杂着咬牙切齿的摩擦声。 嘎吱作响! 嘎吱作响嘎吱作响! 「怎么了吗?你好像不太对劲。」 「这~个~女~孩~子~究~竟~是~谁?」 说话方式,变成有如外里人的语调。 「嗯?啊啊那个待会儿再详细说明总之先搁着别管吧。比起那种事现在先来享用寿司不是更好吗。」 「一点也不好。」 全身上下由内而外都一点也不好。 以我全部的存在发誓一点也不好。 那个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女孩身形娇小,看样子似乎正在沉睡当中。竖起耳朵仔细听,甚至还可以听见细微的可爱鼾声。即使远看也感到清爽飘逸的黑发,长度相当惊人。虽然戴着眼镜睡觉有些匪夷所思,但却是一张赏心悦目的睡脸。 可爱的容貌。 大概跟小姬同龄,差不多十七岁左右吧。 「……」 也就是说还未成年。 绑架未成年者。 诱拐未成年者! 掳人、监禁! 而且最要命的还是个女孩子! 「乌云罩顶……我的人生已经被大片乌云笼罩住……」 啊啊……看见死兆星了。 (注5:漫画《北斗神拳》当中被视为不祥之星,看见的人表示死期将近,实际上即天文学中北斗七星的辅星Alcor,属于大熊星座。) 不,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少说那种容易引起误解的话,简直令人火冒三丈耶。」春日井小姐双手交叉在胸前,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我可是救人一命喔,今天去外面散步的时候看见这个女孩子倒在路边所以才把她捡回来的。」 「倒在路边……捡回来……?」 「嗯。」 面对我的质问,春日井小姐若无其事地点头回应。 然后自己一个人在榻榻米上落坐,双脚随性地斜放着,伸手去拿寿司。大口吃掉,呼~~~脸上浮现恍惚出神的表情。虽然是个怪人,但似乎唯有食欲方面属于普通人等级。 唯有食欲方面. 至于常识,不知都到哪去了事 「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有什么好生气的,而且你说的话很奇怪很过分喔。意思是我的行为哪里不正常吗?难道你认为我看见有人倒在路边应该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看到可怜的女孩子能够视若无睹见死不救吗?那样叫做人间失格,根本就不配当人喔。」 「……唔——」 没想到正确的道理从不正确的人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刺耳。 「好了快来吃寿司吧,煎蛋全部都是我的喔。嗯?那信封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啊,感觉好神秘……」 「请不要无视如此重要的事件擅自把故事进行下去!就好像『征服世界,可是如果世界变成百人村的话』耶!」 过度混乱,瞬间巫女子化。 「赶快报警!报警报警报警,诸立即立刻立时与警方联络!我们现往强烈地需要警察!」 「唉呀真讨厌,不要把别人讲得好像很没常识一样。」 啧!啧!啧!春日井小姐装摸作样地摇摇食指。也许我的反应会被认为是大惊小怪,但眼前这个人的一举一动正是令我心浮气躁的原因。啊啊——这个人,我早就在想这人总有一天会干出什么好事来……明明有想过,为什么我却如此粗心大意疏于防范呢……难道跟美丽大姊姊过同居生活的诱惑,值得我赔上剩余的人生吗?这一整个星期以来,根本也没有尝到任何甜头不是吗?就只是让原本已经够小的房间变得更加狭小,只剩下一半空间而已不是吗! 「算了,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嘛。」 造成一切无常的始作俑者如此安慰我。 然后再搭配公式动作,拍拍我的肩膀。 「嗯——这样吧,大姊姊就好心告诉烦恼的青年一件好事。对『困境』存有『防备』的『心理』,把这句话组合起来用写的——」 「用写的?」 「就是『困惫』。」 「少啰唆,闭嘴!」 「你的眼中写着困惫☆」 「讲话不要加☆!」 「但是那个女孩子身上唯一携带的物品。」 突然又华丽地转回刚才的话题。春日井小姐站起来拿出钱包,塑胶皮上画着鲜艳逗趣的动物图案(说不定是卡通角色),感觉非常像小朋友用的钱包。她打开拉链,从中抽出一张小纸卡,那是一张名片。 「你看看吧。」 名片上这样写着—— 名侦探 匂宫理澄 NEONOMITA RHYTHM 然后是地址跟电话号码(室内电话?传真?手机)。 「……」 砰————————!大爆炸的感觉。 「看吧看吧你还敢说我没有把这女孩送去警察局是错误的判断吗不你根本不敢讲。」 (注6:修辞学的一种,以说反话的方式来表达本意,常用于嘲讽。) 「反语法……」 不对,这时候还管它什么反语法。 问题在于这张画着哈姆太郎插图,看起来像是在游乐场制作,背后还贴着大头贴的名片上所写的头街。 名侦探。 「了不起……」 生物学者算哪根葱啊。 比尼斯湖水怪更濒临绝种。 比幽浮更不确定的存在。 目睹幽灵现身百鬼夜行! 「最强合体诞生了吗……」 「而且还是美少女名侦探。」春日井小姐说道。「是美少女名侦探,美少女名侦探耶。没道理将如此有趣的女孩子交出去让公权力处理吧?」 「那算什么理由啊。」 但话说回来,无论她是基于何种理由,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穿着斗篷的名侦探(自称)。 百分之百的可疑人物,无可否认的身分不明,首屈一指的全民公敌。 「也对……说起名侦探的确都会联想到黑色斗篷嘛……」我已经过于错愕,完全不知所云。「但即使如此,春日井小姐,你也不应该把人搬到我房里来吧。」 「可是.我原本以为跟在你身边就会有好玩的事情发生所以才特地大老远跑来京都的结果没想到你这家伙根本都在过普通人的生活啊。去兼差当家庭教师偷偷暗恋浅野小姐又跟一姬小妹妹互通款曲简直无聊到了极点。所以我只好主动把麻烦的根源给带进来啰。」 「原来如此我已经充分明白你那有知识有内涵的动机原委了所以闭上你的嘴给我安静。」 然后直接窒息而死吧。 杀意。 此刻内心涌起的情绪毫无疑问正是杀意。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走近少女身边蹲下,伸手探向她额头。稍微有点热,不过应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女特有的现象,大概算正常体温吧。收回手,接着想量量看脉搏,但两只手都包在斗篷里面,又不能脱她衣服,只好改摸脖子上的颈动脉。扑通扑通扑通,健康状态,没有任何异常。 「那些步骤我全部都险查过了,这个女孩子……理澄小妹妹,真的就只是睡着而已。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名生物学者啊。」 「少啰唆无业游民。」 我对年长女性也是会不客气的。 理澄是吗…… 奇怪的名字。 「那个姓氏……叫做『N E O N O M I Y A』吗?」 「我想那应该不是罗马拼音而是英文写法喔,因为『理澄』的部分也一样嘛。所以照汉字读音直接念作『N I O U N O M I Y A』就可以了吧。」 「唔——匂宫啊……」我收回放在理澄小妹妹颈部的手。「感觉好像在哪听过……究竟是哪里呢……」 「哎呀哎呀身为大学生的你居然如此浅薄无知。提到匂宫当然就非源氏物语莫属啊,这种基本常识迎我这个学理科的都知道耶。全书由五十四帖构成是世界上最庞大的物语文学,第一部始于《桐壶》终于《云隐》,实际上原本《云隐》是不存在的正篇内容只到《幻》就结束了《云隐》的存在只不过是暗示着主角的死亡而已。然后是衔接在《云隐》之后的第二部,从《桥姬》到最终卷的《梦浮桥》称为宇治十帖而夹在正篇结束后到宇治十帖之间的三卷《匂宫》《红海》《竹河》都是主角之孙的名字喔。」 「啊啊,原来如此。」 难怪总觉得曾经在哪里听过,这下子所有疑问都一扫而空解决得一干二净了。真怀念啊,源式物语,是在什么时候读过呢?对了对了,是E R 3时代,在课堂上有读过英文版的。只不过与世人评价相反地,我喜欢后面的故事更胜于第一部。该怎么说呢,应该叫后日谈吗?比较像收拾善后画下句点的感觉。 「我说伊小弟——」 「……这称呼是怎么回事。」 「伊小弟——」完全当耳边风。「想不想掀开这个女孩的斗篷看看里面呀?」 「什么叫想不想掀开看看……请不要把别人讲得像变态一样。况且我对少女没汁么兴趣,都已经满十九岁了,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生实在很难——」 「可是我觉得浅野小姐那边希望渺茫耶。」 被一针见血地说破了。 有点受打击的震撼。 「而且理澄的斗篷底下很有意思喔。」 「很有意思?」 「非常非常有意思。我将这女孩给捡回来最大的原因就隐藏在那件斗篷底下。」 「………………………………」 我怀着一种好像被拐的感觉,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睡容天真无邪的少女,将黑色斗篷从下方慢慢掀起,窥视里面的模样。倘若这副德性突然被人拍下照片我的人生就全毁了。 少女穿着束缚衣。 可以形容为人魔汉尼拔造型,凶恶犯罪者死刑囚专用,素色的那种。袖子被捆绑在胸前与衣服融为一体,上面还缠了两条皮带固定住,尺寸似乎跟体型不太合以致下摆过长,穿在少女身上宛如洋装般。就算竭尽所能地,竭心尽力地说服自己那其实是一件长大衣——不行,还是没办法,绝对不可能的。 我将斗篷盖回去恢复原状。 「………………………………」 已经不行了。 到达极限了。 够了够了受够了。 在迄今为止十九年半的人生当中,纵使已经历过各式各样的艰难困苦,但陷入如此绝境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如此这般被逼到悬崖边界,毫无疑问是的所未有的初体验。我决定了,下次再接到鸦濡羽岛每月至少两次的邀请电话,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吧,这个提案在心中获得压倒性的支持,立刻通过表决。 「并不是斗篷哪里有问题,而是这样子根本没办法量到脉搏啊……」 「难道最近的年轻女孩子正在流行这种打扮吗?哎呀哎呀我也上了年纪落伍了。这叫什么,哥德罗莉系?死神系?还是摇滚庞克系?」 「一个人绝对没办法自己穿上的衣服能叫做流行服饰吗……」我想这既非哥德罗莉也非死神更非庞克,而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束缚衣。「所谓名侦探,果然要具有疯狂特质的人才当得成哪……」 深切地有感而发。 这表示我还差得远吗…… 「话说回来,那件衣服不见得是理澄她自愿穿上的。」春日井小姐突然转换成博士的语气。「可能是少女虐待案件也不一定。」 「……虐待——」 少女虐待。 虐待。 这是一句,让人心底发冷不寒而栗的话。 这句话,让人完全不愿再联想下去。 「……被谁虐待?」 「被你。」 「为何是我!」 「眼前的情况任谁看了都会这样想。」 「唔……」 糟糕。 这个人,太有趣了。 食客生物学者,与来路不明的束缚衣少女。 我已经快搞不清楚要先伤脑筋哪一边了…… 叫小姬来帮忙……不行这时候再增加一个短路天兵还得了。 救命啊巫女子!救命啊志人君! 「伊小弟真是个无趣的男人啊~~~~」春日井小姐态度极为轻蔑地朝我叹了口气。「原本还期待你一定会来个漂亮的大吐槽呢。」 「闭嘴你这混蛋。」 「因为伊小弟是个无趣的男人所以从现在开始罚你只能负责搞笑吐槽除此之外一律禁止。」 「凭什么!」 「………………………………」 「………………………………」 「………………………………」 「我明白了,好的从现在开始我就专心吐槽……才怪,凭什么啊!」先吐槽一次再继续。「……喂,到底凭什么你说啊!」 「合格。」 春日井小姐竖起拇指称好。 「就是这样以大垣君为目标继续努力吧。」 「原来那都是被你训练出来的吗……」 春日井春日之动物调教讲座。 什么跟什么。 这时候—— 冷不防地—— 「唔……嗯嗯……」 就在我们的白痴对话进行到一半时,理澄小妹妹翻了个身,看样子好像快睡醒了。 「呵呵呵,别闹了言归正传吧,该怎么向她解释呢伊小弟?」 「……」 该怎么把这个人赶出去再来想办法。 我暗忖待会理澄清醒过来的时候,不要靠太近比较好,便悄悄拉开距离。接着我看春日井小姐并没有移动位置,便又躲到她身后,反正春日井小姐个子比我还高。 「你这胆小鬼。」 「随你怎么说都行。」 「你这虐待少女的变态。」 「那句除外。」 匂宫理澄睁开眼睛,醒过来了。 「……嗯,唔——」 娇小的身躯缓缓坐起,明明双手都无法使用,动作却相当灵活。接着她朝春日井小姐(与我)的方向看过来。 然后偏着头。 乌潞溜的大眼睛。 直愣愣地圆睁着。 纯粹的疑问。 不理解。 困惑。 惊愕。 疑惑。 警戒。 以及,恐惧。 「呜——」 眼睛微微眯起。.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歇斯底里的音量。 加上眼泪,组合成嚎啕大哭! 可恶!已经玩完了! 戏言系列到此结束! 感谢各位长期以来的支持与爱护! 「是、是、是寿司耶——!」 「……啊?」 「我开动了!」 理澄有如一只馄饨的野兽,以猛虎之势扑向寿司盒。既然双手无法活动,就只好学小狗趴着吃,吃相之惊人,已经到达难以吐槽的地步,这时候还讲什么礼仪讲什么气质都是多余的了。 「啊啊!煎蛋是我的耶!」 春日井小姐迟了一秒,才惊慌失措地犬喊。 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人激动地大呼小叫……只不过,没想到她居然会把储存的爆发力用在这种地方。 真浪费啊…… 「……」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敞,就只是默默地观赏着黑斗篷名侦探与女仆装生物学者争夺寿司的画面。 灯光渐暗(Fade Out)。 3 「我叫匂宫理澄——」 理澄小妹妹俐落地点了下头。 理澄与我以及春日井小姐,正彼此面对面地,呈三角形围坐着。在这间狭小的和室里,几乎等于三个角可以互相碰触的状态。她的黑斗篷已经脱下折放在角落,此刻只穿着洋装般的束缚衣。虽说是黄昏时刻,但京都的夜晚并不凉爽,甚至应该说,夜晚才是京都发挥夏季本领的开始。然而,若将眼前我所感受到的这股沉闷凝滞的空气,全数归咎到京都头上,未免也太过苛薄了吧。 「今年十六岁,是名侦探唷!」 「……」 「喔,我叫春日井春日,是生物学者。」 春日井小姐平静地回应道。她伸出右手,而双手被束缚的理澄只有微笑以对,露出非常天真无邪、仿佛涉世未深的稚气笑容。 「旁边这位是伊小弟,戏言玩家。」 「诸不要随便介绍别人。」 「那么,请问——」 理澄表情一变,认真地注视着我们。不愧是以名侦探自居,那道视线,让人不得不感受到沉重的压力。但前提是假如她嘴边没有粘着大量饭粒的话。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呢?」 被质问了。 ……问我也没用。 非常一针见血的质疑。 这个问题,我才想问。 神啊,请问你是一个笨蛋吗? 「什么叫这种地方,真过分,这里可是我家耶。」 「是你家才怪,」我开口道:「春日井小姐,为了避免把事情搞砸请你暂时安静不要说话。」 「可是我很想把它搞砸说。」 「闭嘴,小心我杀了你。」我将春日井小姐撤到视线范围以外,转而面向理澄。接着便用高超的技巧,以不窜改事实的方式编织谎旨。「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疑问……呃据说是这位好心的大姊姊看见你倒在路旁,又无法置之不理,就把你捡回来了。」 「倒在路旁?」理澄一脸惊愕的表情。「在、在哪里?我这次,是倒在什么地方?」 这次? 所谓这次,是指已经有过前几次的意思吗? 我微偏过头,看向春日井小姐。 「她当时倒在哪里?」 「鸭川公园一带的桥下。」 春日井小姐答道。统称为鸭川公园,其实范围相当地广,不过话说回来,以散步而言走得可还真远。 算了,此人行动半径本来就很大。 反正也是闲人一个。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理澄点点头,似乎接受了。「那真是太谢谢你啰!大姊姊,我喜欢你!」 以道谢而言态度相当轻佻失礼,不过无妨,这样活力充沛的女孩子让人看了也不致反感,毕竟这年头世上多得是性格扭曲老成世故的死小鬼。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只不过是做了身为人类应当仿的事情而已。」过去想必也是个死小鬼的春日井小姐,说出肯定是言不由衷的台词。「对了所谓名侦探是一份什么样的职业呢?」 然后又接着提出言不由衷的疑问。 摆明了想看好戏。 「呵呵——」 理澄小妹妹得意地笑了。 「这个嘛,一言以蔽之就是动脑的工作唷。」 「哦~~」 春日井小姐表现出佩服的模样。 实在很假。 「不过要我来说的话,名侦探不是一种职业哨。大哥哥大姊姊,所谓名侦探,是一种生活方式唷!」 理澄自信地扬起嘴角,帅气微笑着。 糟糕了,这个笨蛋。 居然说什么生活方式。 「好酷喔~~真帅气真帅气。那样的生活方式,我非常向往呢。」春日井小姐十分捧场地搭腔,引格已经达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对了你身上那件束缚……呜——」 我连忙使出浑身解数,以最快速度从背后架住春日井小姐,捂紧她的嘴巴。 呼——真惊险。 混帐家伙,竟然若无其事地问出那种话来,没神经也要有个限度。再深入追问下去,万一发现真的是少女虐待案要怎么办,这人居心何在啊。 「怎么了吗?」 「不不不没事没事什么也没有。只是突然觉得很想玩摔角游戏而已……喂,春日井小姐,请不要舔我的手指!」 我反射性地松开她。怎、怎么回事,刚才那股穿透全身的强烈刺激感是什么,明明也不过是指尖被舔了一而已……我下意识地瞪向春日井小姐,结果看到鲜红的舌尖从薄唇当由伸出来,接着是妖艳媚惑的眼神立勾勾地凝视着我。 恐怖! 春日井春日,恐怖指数更上一层楼! 「……呃,既然已经知道你是倒在什么地方,那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会倒在那里呢?其中包含了有关侦探的奇闻逸事吗?」 「我不是侦探,是名侦探唷。」 在细微处被指摘了。 看来她似乎有种无聊的坚持。 「这个嘛,要问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肚子饿的关系吧。我一专心起来就会忘了吃饭。最近忙东忙西地已经连续三天都滴水未进,结果就头昏限花体力不支啰。」 「……」 所以才会有刚才那样惊人的食欲是吗。 原来如此。 「可是用『大概』这个字眼感觉相当不确定啊。」 「我常常失去意识陷入昏迷,可以称之为昏迷癖了吧。有时候一清醒发现自己倒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有时候醒在完全没有印象的街道上,或是所有记忆烟消云散,这些都已经是家常便饭啰。」 「……咦?」 这…… 这个,好像有点不妙。 意思是她……有病吗? 一种叫narco什么的,即所谓的嗜睡症吧。 「只不过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高级寿司,这种情形还是头一次发生耶。哎呀~~~~真是谢谢招待。我最喜欢寿司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只是粗茶淡饭而已。」春日井小姐答得很顺。「我不会跟你收钱的不必担心喔。」 「哈哈~~~大姐姐果然就像外表一样温柔耶——我喜欢你!可是也不能白吃一顿……啊,说到这!」理澄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迅速站起来。「我、我的钱包不见了!」 「在这里。这是你放在斗篷内侧口袋的东西没错吧。」春日井小姐伸出手递过去,但理澄却用嘴巴接住,这女孩的卫生观念是负七吗?「为了安全起见所以才先帮你保管着。虽然这样自作主张觉得很失礼,不过一方面也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非常感谢……咦?怎么是空的!」理澄小妹妹,发生惨剧。「又被偷了——!这次我放了三万圆在里面耶——!竟然只剩下零钱跟名片!」 「真可怜,居然在昏迷的时候被偷走现金呢。」 春日并小姐一睑发自内心同情的模样。 我瞥了眼和钱包同样空空如也的辞去盒,确认雕刻在盒缘的店名。嗯,这家店的特级寿司,以这样的分量,大约是三万圆左右吧…… 临时收入。 意思就是,临时获得的收入。 意思就是.并非正常的收入。 「……」 你是魔鬼吗? 要我说几次都行。 你是魔鬼吗! 「……算了,好歹还有吃到寿司,就看开点吧。」理澄垂头丧气地说着,走向折放在角落的斗篷。「多留无益,我该告辞了。」 「要走了吗?」 「……嗯,今晚的住宿该怎么办呢……」 「住宿?你不住在这附近吗?」 「我是个云游四方的流浪者。」 「流浪者?」 「浪漫主义者。」 啊啊。 我想起那张名片上所写的地址,是在京都内不曾见过的地名。那个邮递区号是属于什么地方的呢?既然以名侦探为职业(生活方式),所谓「云游四方」大概是指经常必须离家远行吧。 「出门在外的时候分散风险会比较好喔。比方说随身携带三万以上的钱包之类的。我要到都来的时候也有这样做。」 春日井小姐神态自若大言不惭地以过来人身份给予建议,我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再相信这个人。 「……」 在旅途电顿失盘缠,没有比这更凄凉的事情了。 「……大哥哥。」 「在,有何吩咐?」 不自觉地使用敬语。 「请帮我穿上斗篷。」 「……好的。」 此时严禁吐槽。 我拾起斗篷,化身为一流洋房的管家圣巴斯汀(假名),服务周到地为理澄穿上。「谢谢你。」理澄低头致谢,即使将低垂的头重新抬起,背影却依旧颓丧。感觉无精打采地。 真可怜。 实在太可怜了。 可怜中的可怜,King of 可怜。 最重要的是自己并未察觉自己的可怜,这一点更是决定性地可怜。这样的人想必会在不知不觉当中,继续被社会的强者压榨下去吧,就好像「咦?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耶——算了无所谓~~」这样的感觉。 我的罪恶感,已经超越了极限。 「……理澄,需要钱的话,我借给你吧。」 「可以吗?」 理澄迅速回过头来。 「嗯……不过也没办法借太多就是了。」 「谢谢!大哥哥,我喜欢你!」 咚—— 理澄猛然冲向我,像要拥抱般飞扑上来。想当然耳,她的双手无法活动,结果就只是单纯地对我施以肉体攻击而已。那威力出乎意料地大,我整个人撞上背后的墙壁。 很痛。 「啊……你不要紧吧?」 「……没事。」 我从裤子口袋取出皮夹,将三万圆整,放进理澄的钱包里。那是这个月的生活费,虽然我自己手头也并不宽裕,但是,但是但是但是,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三万圆,我将这笔钱放好,塞入理澄的斗篷暗袋里。 「还有,理澄,随随便便就对人说喜欢是不可以的。」 「伊小弟居然对纯真的少女灌输那种偏差观念,现实主义者就是这样讨厌啊。」春日井小姐有如电视购物节目当中反应夸张的外国人般,摊开双手摇头叹气。「小心长大以后千万不要变成这种人喔理澄小妹妹。」 「……」 很遗憾你的意见我非常赞同,只不过我自认再怎么说人格都比你正常得多了。 「好的,我明白了!」 臭小鬼你点什么头啊。 「那那那,大哥哥大姊姊!多谢你们的照顾!」 「嗯,有任何困难别客气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们喔。」 「你这浑蛋给我闭嘴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了。」 「我接下来因为工作的关系还会待在京都一阵子,有缘的话说不定能再见到面喔。不过我才刚来没多久,住宿的饭店也都还没决定好就是了。」 「……是吗——」我点点头。「那有缘再见吧。」 有缘再会。 这句话听谁说过? 对了,是木贺蜂副教授。 「如果能再见到面,我会把钱还给你的唷。」 「呃,不用还了没关系,直接把我们的事情忘了更好。倒是你刚才有提到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不是还自称为生活方式的吗。 「呵呵呵,我现在啊——」 理澄小妹妹说道。 「正在寻找一名叫做零崎人识的男子喔。」 「…………………」「………………」 「这就是我现在要动脑的工作。假如大哥哥或大姊姊有任何关于那名男子『零崎人识』的情报,请打名片上的电话号码跟我联络,我会很开心的唷。」 「情……情报……」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可是,至少也要先弄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 「脸上有非常夸张的刺青,应该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吧。啊,不过据说是个擅于藏匿的家伙,可能没那么容易找到,而且是个危险人物,就算看见了也不要出声比较好喔。对了,大哥哥,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 「?怎么了吗?你的表情好像很诧异。」 「不,没什么……」 「是吗?」 理澄原地立正站好。 「那么我就此告辞了,大哥哥大姊姊,后会有期!」 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都活力充沛地,自称名侦探的匂宫理澄,在恭敬有礼的道别过后,朝我们低头致敬,便走出房门离去了。 留下的,只有寂静。 沉重的,沉重又沉重的寂静。 沉痛的沉默。 就连春日井小姐,也不发一语。 而我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零崎。 寻找……零崎人识? 找到了,要做什么? 「零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知经过多久,春日井小姐才喃喃说道:「上个月入侵博士研究所的人物,好像就是这个姓氏哪……」 「嗯……」 而且。 五月时曾出现在京都,将合计十二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残杀肢解的杀人鬼,名字恰巧正好就叫做,零崎人识。 不会吧…… 没想到会在如此机缘之下,听见这个名字。 人间失格?零崎人识。 零崎一贼的鬼子。 为呼吸而杀人,冰点下的刀刃。 「……话虽如此——」 我轻轻搔了搔头。 其实也不需要紧张。这时候跑来京都寻找那家伙……我想应该也无能为力。那家伙,此刻别说是京都了,就连在不在日本境内都很虽说啊。 名侦探,界外跑垒中。 是不是应该,先告诉她比较好呢? 「大姊姊刚才吃得好饱现在想要来亲热一下。」 「要做自己去做。」 八月一日,星期一。 暑假开始。 戏言玩家的日常生活,差不多就这么回事。 第二章 食人魔(食人魔) O 彩券对中头奖。 「奖金要用来买什么呢?」 「买彩券。」 1 听见哀川润三个字,脑中会浮现的种种联想—— 自由奔放。放荡不羁。豪爽磊落。粗野刚强。红色。人类最强的承包人。只要价钱谈得拢任何工作都予以承包。沙漠之鹰。杀魔人。红色制裁。嘲讽的笑容。脸上总是带着邪恶的微笑。笑里藏刀。冷嘲热讽的口吻。三白眼。目露凶光。剪裁合身的套装。最喜欢捉弄别人。喜欢有趣的事物,喜欢麻烦事。莫名其妙地高估别人。爱没热闹趁机制造混乱。最讨厌半途而废。身材高挑修长。完全不颇虑别人的心情。热爱漫画。自信满满。美女。可靠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想与之为敌,与之为伍则天下无敌,虽然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说话粗鲁,态度粗暴。高傲蛮横,不讲理,我行我素。大骗子,若无其事地欺骗别人。头脑灵活,只不过很少使用。宁可凭力量决胜负。充满魅力,具领导特质。年龄不详。推测大约二十五至少三十岁之间。喜欢角色扮演。爱车是鲜红色眼镜蛇跑车。机车当然是骑DUCATI(原装进口),只可惜我尚未亲眼看见。 「所以呢?……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东西怎么样了?」 「就是那个……叫匂宫理澄的名侦探小妹妹,你有打电话告诉她实情吗?跟她说『你正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像傻瓜一样耶~~简直是个笨蛋耶~~』之类的。」 「不……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她不就好了。」 「因为嫌麻烦。我并不想扯上关系。」 「是吗?听起来超有趣的啊。」 「一个穿斗篷加束缚衣的眼镜少女兼名侦探?」 「听越来很有趣啊。」 「不,我避之唯恐不及。」 「哈,原来如此。」 哀川小姐只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八月四日。 我又再度来到,四条河原町一带。 在某大型书店楼上的义大利面专卖店,与哀川小姐——哀川润,面对面地共进午餐。 昨天临时接到电话被约出来。 过程大致如下—— 『唷~~小哥,明天中午以后有空吗?』 『咦?明天吗?我已经跟小姬说好一整天都要教她做功课了。』 『哦?那把它取消掉你就有空啦。』 『……』 『那明天见啰。』 ——过程大致如此。 对不起了,小姬。 哀川小姐今天的穿着.呃怎么形容呢,相当地休闲率性。应该说充满青春气息吗,时髦活泼的短上衣搭配绑在腰间的衬衫,以及似乎很难穿脱的窄管牛仔裤,脚下并非高跟鞋,而是有如篮球鞋般厚底高筒的运动鞋,前额绑着头巾,底下的头发分成两边束起。整体而言仍是按照惯例以红色为基调,但看上去却有种宛如变装的感觉。 「嗯?这身造型?不算变装啦,今天是休息日兼私人时间,所以才想说配合一下小哥好了。反正难得出来约会,偶一为之也不错嘛。」 「今天是出来约会的吗?」 我以为又要被强迫协助什么麻烦工作,还战战兢兢地前来赴约呢。其实仔细想想,哀川小姐说的也有道理,假如换成她平常惯穿的深红色套装,无论怎么看东看西看任谁来看,都不像是情侣档吧……只会变成大姊大舆小跟班的组合。话说回来,即使她配合我改变造型,也没办法平衡彼此之间的差距。 「这样打扮也不差吧?」 「当然,哀川小姐不管穿什么都很合适……虽然上次的护士服让我很想笑。」 「……我说过不准叫我的姓氏,会以姓氏称呼我的只有『敌人』……呿,真是的,我都已经快懒得纠正你了。能够凭耐力战胜本小姐,你这家伙果然不简单哪。」 就像例行的仪式若重复超过一百遍,终究也会流于空泛吧。哀川小姐卷怨和风豆浆奶油意大利面,优雅地吸入口中品尝。这人平常看似粗枝大叶,有时却出乎意料地举止端庄。 想必是,曾经受过相当且好的教养吧。 …… 真的有吗? 「对了,小哥——」 「什么事?」 「最近过得怎样啊?」 「……大致上就像刚才讲的——接受高都大学副教授的打工邀请,还有捡到名侦探,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啊,对了,左手的石膏终于拆除啰,你看——」我挥舞左手示意。「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过至少行动比较自由了。」 「哦?啊啊,那是上个月受的伤吧。唉呀!回想起来,以当时的情形,真亏小哥遗能捡回一条命哪……你这家伙也相当努力了,不错不错。」 「……对啊,即使是我,上个月也曾经以为自己会一命呜呼呢。」我顺着哀川小姐的台词接腔,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续道:「……不,严格说起来,包括前一个月的小姬事件,以及在那之前的零崎事件,还有更之前的鸦濡羽岛事件,也就是和润小姐相识的契机,其实每一次我都差点没命吧。」 「啊哈哈——」 这种事好笑吗? 「……感觉自从认识润小姐之后,我的人生就开始乱七八糟了。」 「你的人生本来就乱七八糟了吧,在与本小姐相识的时间点,早就已经面目全非啦。」 嗯。 亏你说得出口,妙极了。 「不过那个『匂宫』——匂宫理澄,叫『匂宫』是吗……相当了不得的姓氏,居然又多认识这样一号人物,你的事件诱发体质,好像越来越精进了啊。」 「『匂宫』这个姓氏有什么问题吗?」 「嗯?什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这个性啊,出自源氏物语对吧?」 「……你从零崎人识那边,什么也没听说过吗?」 「虽然我跟那家伙聊过许多事情,不过几乎都是琐碎的闲聊……怎么了吗?是关于那方面的事情吗?有什么不对劲吗?匂宫这个姓。」 「……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知道的人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哀川小姐说着,便拿起帐单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吧,今天可是为了小哥,特地把中午以后的时间整个都给空出来啰。」 「这真是我的荣幸。」 「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景点啊?我虽然常往京都跑,却很少来玩哪。」 「嗯——」我也跟着离开座位,走在哀川小姐身后边说边思索着。「其实我也不擅长游玩,大概属于所谓的劳碌命吧。」 「是吗?」 哀川小姐结完了帐。 仿佛理所当然地,由她出钱请客。 ……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很难为情啊。 至于接下来要去哪里……打保龄球或撞球桌球之类的吗……可是运动竞技方面,我根本没可能赢过哀川小姐。既然不是在接待应酬,如果胜负都一面倒也很无趣……要迎合哀川小姐的兴趣的话,对了,漫画休闲馆怎么样?在新京极的入口处附近,有家装潢风格非常另类的漫画馆。只不过约会跑到漫画馆去,感觉很没情调又浪费宝贵时光。话说回来,要仿照一般情侣约会的固定模式,散步到鸭川公园然后并肩坐在河畔,总觉得不太合适。 「润小姐,去看电影怎么样?」 「最近有什么好片上映哪?」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看呢?」 「唔,就去看看再说吧。」 我们走下楼梯,经过书店,朝邻近的大型电影院迈进。话虽如此,那家电影院向来都只放映热门片,其实我光顾的机会并不多……啊,不过哀川小姐喜欢紧凑刺激的大场面,说不定会意外发现什么感兴趣的片子。 结果哀川小姐在抵达电影院之前突然停下脚步说:「还是算了吧。」 「咦?」 「想想既然特地来到京都,看电影好像也没啥意思。不如你带我到寺院或神社之类的地方参观一下吧。」 「唔……」 真是个善变的人啊。 离此处最近的景点应该是本能寺,只不过……连自己都没去过的地方还要带别人去,心里难免有些抗拒感。虽说我本身就居住在京都——但正因如此,所以才对观光景点不甚熟悉。只有初到都的时候,曾经请美衣子小姐带我参观过一些寺院神社,看样子只能在当初去过的景点范围内做选择了。 晴明神社……哲学之道……二条城……好远。 延历寺……干嘛越想越远啊。 八坂神社……清水寺……差不多还可以吧。 「八坂种社跟清水寺,你比较想去哪边?」 「嗯——清水寺。」 「清水寺是吗?」 「我想从清水舞台一跃而下。」 注7:清水寺的本段露台,与地面相距十三公尺,江户时期民间相传从清水舞台跪下若不死可实现愿望,后因来自全国各地以身相试者过多,1 8 7 2年明治政府遂下令禁止,而「从清水舞台一跃而下」这句俗语便是比喻下定重大决心的意思。 「拜托不要。」 「开玩笑的啦。」 「……」 以你而言非常有实行的可能。 拜托千万不要,我说真的。 「知道了,那就去清水寺。距离并不远,直接走路过去吧。」 「好啊,我喜欢走路。」 「说到这,今天眼镜蛇跑车怎么没出现呢?」 「目前正在维修中。不小心撞坏了真令人伤心啊~~我果然一直都在虐待它。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我是搭计程车来的。」 「咦——」 「搭计程车虽然也不错,轻松又省事,不过没办法自己开车,遗是觉得很不爽啊。」 「没办法放心交给别人,所以事必躬亲吗?这种感觉我实在无法体会。不过,毕竟润小姐的工作就是专门接受别人的委托,自然会比较不习惯依赖了……啊,往这边走。」 我转过身有如导览员般,走在哀川小姐的前方。 ——忽然想到。 因为太过于理所当然,以致于迄今都未曾思考过,哀川小姐,应该不是京都人才对。那么,经常四处奔波行踪不定的哀川小姐,根据地究竟是哪里呢? 「润小姐,你有定居的地方吗?」 「啥?定居的地方?」 「嗯,就是户籍上登记的住址。」 「没有。虽然为了以防万一,有预备几个藏身之所,不过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饭店里啦。能够称之为根据地的根据地,其实并没有。」 「哇——」 真是豪迈。 「……我以为小哥也是一样的情形,你应该也不打算长期住在京都吧?即使住在那间破破烂烂的旧公寓,也没有所谓『家』的感觉不是吗?」 「也许吧……反正我是无根浮萍嘛。不过,只要玖渚在这里,我大概也不会离开京都,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状况发生的话。」 「哦,特殊状况是吗,了解了解。」 哀川小姐仿佛心里有数地点点头。 究竟对什么事心里有数,我也不知道。 沿着方才的路往回走,来到河原町通,朝南方前进。倘若在四条通的交叉口转弯,就会先经过八坂神社,这样略嫌扫兴……往前多走一段再左转是不是比较好呢?也对,八条神社等回程再顺道去参拜吧。 「所谓的『匂宫』啊——」 途中,哀川小姐突然说道。 「简单讲,就是一个杀手组织。」 「……杀手?」 又是一个,相当不寻常的字眼。 要说随处可见,的确也算随处可见。 但至少,不可能是属于正常世界的单字。 「没错,杀戮奇术集团——匂宫杂技团。在那个世界里,可是非常鼎鼎大名的存在喔。鼎鼎『大名』……哈哈,说得真好~~」 「……可是,这姓氏其实也没那么罕见吧?说不定只是恰巧同姓而已。」我说道:「那个女孩子,无论左看右看从哪边看,都没有杀手的气息,可疑度简直是零。当然,这并不代表她看起来就比较像名侦探啦,但也不可能是杀手,这种事情,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就能感觉到了。」 「气息是吗……话说回来,『理澄』这名字也有点耳熟。虽然印象模糊,但总觉得在哪听过。」哀川小姐续道:「究竟是什么印象呢……我想想——『汉尼拔』理澄……不对,应该叫『食人魔』理澄,是哪?」 「感觉很不可靠的印象耶。」 「我知道得不多啦。那本来就是一个真实身分不明的神秘乐团,而且我也尽量避免跟『杀人集团』那群家伙扯上关系。那群家伙啊,净是些脱离常轨的异形变态。那个世界完全是以灾于常人的逻辑规则运作着——跟他们打交道,实在有害身心健康啊。」 嗯—— 理澄小妹妹,的确是个怪异的女孩子。 堪称为冥王星少女了吧。 然而这年头,那种小女生要说不稀奇,或许也真的不算稀奇。反正,这年头便是如此。对于认识玖渚跟小姬的我而言,至少理澄小妹妹还没有异常到需要使用说明书才能沟通的地步。 「可是『名侦探』哪……匂宫杂技团开始从事侦探业,这话听起来有趣归有趣……但真相究竟如何呢?」 「不晓得,问我也没用。或许凑巧同姓而已,这也有可能不是吗?即使不像铃木或佐藤之类的泛滥到那种程度,却也不至于罕见到绝无仅有的地步吧?」 「唔——说得也没错啦……在一般情形下,这样子杞人忧天的确是想太多,只不过,既然事情与你有关,就变得很难讲啰~~总而言之,那张名片还是撕了丢掉比较保险。手机号码最好也去换掉,你应该最怕惹麻烦了吧?」 「不……最近我开始觉得,这种观念也差不多可以舍弃了。」 「唷,改变宗旨啦?」 「做人凡事总要看开一点啊。」 「哎呀,终于觉悟了。是上个月那起耶件带来的启发?」 「一方面是因为上个月的事件……一方面则是受到现在与我半同居状态的春日井小姐影响。每次只要看到她那种人……就会觉得自己都在坚持一些非常无关紧要的事情,感觉自己的层次实在太低了。」 「春日井春日吗?呵,那女人居然会再度登场……真是出乎预料的发展,意外中的意外。她和你一样,都是属于无法捉摸的角色,就算做出什么事情大概也没啥好意外的吧。」 「请别这么说……我并不想跟那种人归类在一起。」 「哦……」哀川小姐沉吟片刻。「……不过,那个春日井春日——说她毫无目的,其实也不尽然吧……」 「据她声称,一开始是为了好玩才会跟我住在一起,不过……事实究竟如何无从得知。那位高都大学副教授的说辞也差不多。可以的话真希望她们不要把别人说得像娱乐节目一样。」 「嘿,当娱乐节目很好啊。」 哀川小姐不怀好恋地笑着。 「对了,玖渚知道哪?关于那位名字倒过来念也一样的春日井小姐,已经跑来京都的事情。」 「根本就不可能告诉她吧。」 「脚踏两条船。男人中的败类,败类型的男人。」 「虽然这样讲很容易引起误会,但是——」我说:「我和玖渚,早就已经结束那种时期了啦。都已经结束了。现在只是单纯的友谊,是朋友。彼此互相尊重,无私无我,柏拉图式的纯洁关系。」 「哎呀呀——纯洁关系这字眼,怎么听都像是软弱者死要面子的藉口耶。」哀川小姐轻描淡写地说到痛处,轻松戳中我的死穴。「一直这样子不干不脆地拖下去真的无所副吗?」 「真的无所谓呀。反正世上有些事情,就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嘛。」 「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哀川小姐仿佛喃喃自语地,低声重复我所说的话。「『有生命』『就有死亡』……是吗?『不死的研究』啊,其实也算老掉牙的主题了,毕竟不老不死是自古以来,所有帝王的重要课题嘛。像ER3系统那种地方,应该也做过类似的研究吧?」 「不太清楚,没啥印象耶。」我含糊其词带过去。「就算已经读过副教授给我的详细资枓,也仍旧觉得抓不到要领,感觉好像是避重就轻掩人耳目的文章……这也难怪啦,对于还不知道会不会答应帮忙的我,自然也不能够透露太多重要内容吧。」 「所以呢,结果你打算怎么做?」 「……嗯——」我稍微停顿一会,才开口回答:「就接受好了,应该也没什么吧。」 「哦,结论已经出炉啦。」 「嗯……虽然还有点犹豫,不过八九不离十了。」 「为什么会答应?因为对『不死的研究』有兴趣吗?」 」这只是其中之一。」我回答道:「最近我隔壁的邻居似乎正好有金钱方面的困难,据说在月底以前必须凑出二十万来。因为我平常也受了她不少照顾,所以想说或许能帮得上忙吧。」 「……」 哀川小姐没有任何反应,我回头一看,发现她双眼圆睁,非常吃惊地看着我。 ……还真是难得一见的表情。 「咦?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哀川小姐朝我逼近,几乎在同一瞬间动作熟练地,以摔角固定技箝住我脖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居然会为了别人而行动,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啦?」 「啊……不,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晕头转向地回答。没想到哀川小姐会有如此反应,原来我在她心目中是那样孤僻的人吗……虽然也不是没有道理。慢着,哀川小姐,胸,胸部压到我了。「只是报恩而已,是为了报恩啦。因为我并不想欠下人情债嘛。」 「……唔。」听见我的安全答案,哀川小姐终于解除头部固定技。「嗯……我想想,那个邻居就是你之前提过,有如武士般的大姊姊吗?名字叫做浅野剑道之神还什么的。」 「呃,她的名字没有那么华丽气派……」 「你喜欢她?」 呜哇—— 直球。 迎面直击。 「就跟润小姐喜欢我的程度差不多。」 我试着以右勾拳作出反击。 「哦~~」 毫无效果! 根本是自爆! 「已经找到几个人了?除了那个武士以外。」 「不,那位武士小姐我并没有找她。」 「……伪善者。」 「随你怎么说。」我耸耸肩,已经对扮演反派角色习以为常,觉得不算什么了。「一开始,我试着找过公寓里的魔女房客。」 「魔女?」 「有这个人啊,叫做七七见奈波。」 「哦,人面很广嘛,结果呢?」 「『啥?为什么本小姐必须要从事劳动工作啊?我的名字叫七七见奈波,你没听过吗?』」 「……」 哀川润陷入沉默。 果真是,名符其实。 最邪恶的魔女,七七见奈波。 纵使以不想变成那副德性为前提,但假如能拥有那家伙十分之一强的自我意识,我的人生想必也会完全改变吧。虽然遗憾却不禁油然而生尊敬之意。 「然后,接着我又去找明子小姐。」 「哈!结果怎么样?」 「她说『啾~~!明子好高兴唷!』——才怪,在切入主题以前就披挂断了。」 「原来如此。」 「然后。就束手无策了。」 「人面真窄耶。」 根本只找过两个人而已嘛,哀川小姐笑着说。 的确,被笑也是应该的吧。 其实还可以去找大学同学加入,只不过想起五月时的教训,再加上要把完全不相干的外行人给卷进来,难免会有些微抗拒感。况且,对方值不值得信任,当然也是一大问题。 可以相信的人。 这世上真的会有吗? 应该说,所谓的信任是什么? 是指就算遭到背叛也无所谓吗? 是能放心将责任托付给对方吗? 「啊,对了,哀川小姐,你愿不愿意一起来帮忙呢?」 「嗯?好啊,什么时候开始?」 「从八月二十二日起。」 「我想想——啊,不行,已经排好工作了。」 「这样啊。」 「整个八月下旬都满档啰。」 「真可惜。」 「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骚动特别多。虽然原因不明,但各地都事件频传,生意兴隆到快应接不暇了……这反而令人觉得很可疑啊……」 「哇——真辛苦。」 话说回来。 以不到十万圆的金额,要请人类最强的承包人工作长达一星期,无论如何未免也太失礼了。 「不过,我差不多也该联络木贺蜂副教授了,否则一星期的考虑时间,期限已经慢慢逼近……」 「木贺峰?」哀川小姐突然问道,语气似乎颇为惊讶。「木贺蜂?你刚才是说木贺蜂吗?」 「咦?啊,我之前没讲过吗?那个雇主的姓名,叫木贺蜂约。兔吊木的木加恭贺新禧的贺,以及峰不二子的峰,然后约是算数约分的约。」 「木贺峰……约——」 「你知道这个人吗?」 唔,看来果真如巫女子所说,是个有名的人物。而且所谓的「有名」,这句话所涵盖的意义范围,并不仅限于大学校园之内。 「……不,我不知道……」 哀川小姐并未停下脚步,但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拥有非比寻常的三白眼,原本就称不上眼神和善的哀川小姐,一旦露出那种表情,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我不知道……应该不知道……可是又觉得,好像在哪听过……不,是在哪『见过』吗?嗯…………嗯?」哀川小姐喃喃自语地咕哝着。「木贺蜂、木贺蜂……这种名字才真的是不常见,假如有见过应该就不可能会忘记呀……」 「……」 「小哥,我看那份工作,还是回绝掉比较好吧?」哀川小姐转身对我说道。「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区区二十万的小钱,我借给你就好啦。」 「不行,绝不能这么做。」 「那要不然我另外帮你介绍工作也可以嘛。」 「我对神发誓心领了。」 「嗯……好吧。你的选择也没错,毕竟要彻底消除这股莫名不安的预感,与其逃避还不如正面切入,是吗……」 「……」 不,我并不是基于那么勇敢的理由而去打工的。 「小哥,你刚才说必须再找几个人加入『结果测试』,那是谁都可以参加吗?」 「只要是我所认识且可以信任的对象,据说任何人都可以。」 「那好,把一姬带去吧。」 「……咦?带小姬去?」 「没错。」哀川小姐微微颔首。「有那丫头在场的话,至少能以防万一。若单纯以数字上的战斗力而论,那丫头几乎可算是所向无敌吧。」 当然.跟本小姐还差得远啦。 哀川小姐不忘加上这一句。 的确,拥有「病蜘蛛」最后弟子的头街,自然也非泛泛之辈。迄今为止,能将小姬逼入绝境的存在,除了那位「军师」以外别无他人。担任贴身护卫已是绰绰有余了吧。只不过,再怎么说毕竟也是大学教授所进行的正式研究,带着一个嘻皮笑脸的高中女生(而且还是全科满江红的天兵少女)去参加,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我没记错,一姬的补习应该是到二十日为止吧?既然打工是从二十二日开始,那就没问题啰,还来得及加入嘛。」 「是没错……不过小姬的医假实际上才短短十天而已,再霸占掉一半以上实在是——」 「有什么关系,反正那丫头也很闲嘛。虽然有不好预感的人是我,本来应该由我直接亲自出马,但是碍于人情世故,有些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推掉嘛。」 「这样啊。说得也是……好,那我知道了,就去拜托看看吧。」 要去找小姬吗? ……虽然是个好女孩—— 但老实说,我有点却步。 因为那丫头,跟玖渚实在很像。 开朗活泼,天真浪漫,纯真无邪。 完全,跟我成对比。 「……什么嘛——」哀川小姐有些受不了地说道:「人家是在替你担心耶。你这家伙,实在很缺乏危机意识。」 「咦?啊,你在说我哪?」 「就是你啦。不然还有谁?你这家伙,完全把我的忠告当成耳边风,根本没放在心上吧?那个副教授,搞不好是个危险人物也不一定耶。还有,刚才告诉你『匂宫』的背景时,你也同样不当一回事。你这家伙应该对人生再多增加一点忧患意识,不,是多点『危机意识』,这样比较好吧?难道你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也许会因此而丧命吗?」 「刚才就说过,我已经舍弃那种观念了啊。」 「舍弃,是吗……这跟逃避问题有什么两样?即使号称从事『不死的研究』,人类对于死亡这件事情本身,终究是绝对无法逃避的吧?」 「谁晓得呢。」 「算了,我这样才像你的作风吧,又或者,因为你还游刃有余是吗?」 「游刃有余?」 「应该说还保有余力吧。你并没有认真地拿出实力来不是吗?你这家伙,说什么看开什么舍弃,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以你的程度,平常应该都只拿出七成的实力在应付人生吧。七成……不,大概才六成左右。」 「……是吗。但我本身自认为,一直都非常努力非常拼命,已经全力以赴了喔。」 「无论任何事俏,所谓的自认为通常都只是错觉。要说你是懦弱无能吗,看样子又像是害怕使出全力……你好像只是对于了解自己的极限感到恐惧。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向量不同,单就这点而言,我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啦。」 「?什么意思?」 「因为我,根本就不能认真使出全力啊。」 哀川小姐露出难得一见的,略显自嘲的笑容,然而又一如往常地带着嘲讽说道。 「就这层意义而言,所谓的最强或顶点,其实也非常无聊。毕竟没有可以相抗衡的势力,怎么样也无法构成战斗形式嘛。找不到敌手,就等于失去平衡,所以不得不降低水准配合对手的程度……只能由我主动去配合对方的等级。可是这样子等于把对手当笨蛋耍着玩,只不过是一种放水行为而已吧?所谓的超级最强无敌王者,说穿了也有卑劣的地方。不但卑劣,而且还很无趣。」 「……」 「啊,对了……刚才谈话间有提到,那个五月时曾出现在京都,和你极为相似的零崎人识。那家伙的战斗力已经算相当不错啰,至少是最近我所遇过最厉害的对手了。」 「所谓最近……意思就是,过去还有比零崎更强的家伙吗?那么,综合以前到现在真正的第一名是?」 「嗯……有是有啦——」哀川小姐停顿片刻才又说道:「只不过,那是在我成为最强以前的事情了。如果要说觉得『唯独这家伙自己无法匹敌』,以打从心底屈服为定义的话,在我还是小鬼的时候,曾经有过两个人喔。」 「两个人吗?」 这答案着实令我惊讶。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即使是哀川小姐,也并非从诞生到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当「人类最强的承包人」吧。 任何人,都有过去。 任何人都有。 无论是必要的,或者不必要的。 无关乎喜欢或不喜欢。 累积种种过去,才成就现在。 累积无数现在,才抵达未来。 「打从心底,屈服……」 「没错。也许这只是我自己深信不疑的想法吧——虽然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不过那位零崎君,也早就从候补名单中被剔除啰。反正我又不是那个状况外的名侦探。而且零崎那家伙,根本已经不在了嘛。」 「已经——不在了吗?」 「就这层意义而言,小哥——」 砰—— 一只手,拍往我肩膀上。 用力,紧握住。 强硬地,毫不留情地,没有保留地。 「我对你,可是寄予厚望哪。」 「……请不要——」 我颤抖着声音回答。 颤抖的并不只是声音而已。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润小姐。」 「之前我好像也有说过吧……就现阶段而言,这的确是玩笑话,所以不需要太在意。」哀川小姐出乎意料地爽快,迅速松开手放过我的肩膀。「但是,站在个人立场我倒很想见识看看……你真正的『实力』。坦白说,期待的同时也伴随着恐惧,也许我应该趁你尚未拿出所谓的『实力』以前,先把你给收拾摊。」 这句话,之前确实,曾经说过。 假如我,怀有目的。 为了某种目的,全力以赴的话。 后果会怎样呢。 后果会怎样? 「……太强人所难了吧。」 「嗯?」 「因为我就是这种人啊,暧昧不明,半途而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虽然跟刚才提到的春日井小姐并不相同,但也确实没有任何人生目的或目标可言,就只是个浑浑噩噩的家伙啊。」 「解释得相当清楚嘛。」哀川小姐嘻嘻笑着。「嗯,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不过要我来说的话,假如不认真活着,姑且不论周遭的人怎么想,对当事人本身而言实在是非常无趣的一件事情啊。」 「就算还保有余力,那也是我无法完全掌控的余力呀。正所谓过犹不及,好比说人类目前只运用了大脑的百分之三十而已,以此推断,说不定一旦将剩余的部分都开发出来,会发现那根本只能叫做破铜烂铁……」 「管它是破铜烂铁也好是什么都好,那保留的实力总会派上用场,即使是你也一样,总不能永远处于暧昧不明半途而废的状态。」 哀川小姐打断我的话说道。 然后,又斩钉截铁地说: 「因为,毕竟你还活着啊。」 2 参观过清水寺与八坂神社,晚上在哀川润御用的居酒屋用餐,之后又聊了许许多多的话题,也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稍作休息又再度行动,直到过了深夜零时,也就是已经迈入八月五日之际,哀川小姐才坐上计程车,与我道别。看样子,真的是为我空出了「整个中午过后的时间」,据说接下来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立刻又要投入工作当中。 感觉此人还真不是普通地忙碌哪。 究竟都什么时候睡觉呢。 「……」 忽然想到。 为何哀川小姐会从事承包人这样的工作呢?凭此人的才能……不,并非所谓的才能,光凭此人——哀川润这个「存在本身」,只要她愿意,应该任何事情都办得到,任何东西都能手到擒来才到啊。 「永生」。「不死」。 即便是这样的天方夜谭,换作她或许也有可能。 至少,具有强烈的绝对感。 足以使人相信。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从事承包人的工作? 所谓承包人,换言之便是代理别人的工作。 是一种,替代。 代理人。 代替品。 为什么愿意接受这样的身分待遇呢? 一再强调,叫别人要认真活着的她。 希望有一天,能见到我全部实力的她。 说对我寄予厚望的她。 两者之间,难道没有冲突吗? 无法全力以赴。 就字面上来看,意思都一样。 然而向量却截然不同,过于悬殊。 我是,无法认真使出全力。 她是,不会认真使出全力。 ……其间的差异,极大。 其中的差异,极端。 是最强舆最弱的差别。 纵使也许不能一概而论。 「……说到这——」 从来未曾想过。 从来也不曾去思考过。 哀川小姐她—— 「哀川小姐她……究竟,期望着什么呢?」 或者说,不期望什么呢? 下回问问看她吧。 倘若有机会的话。 下回再见到面的时候,倘若我还记得的话。 「……好了,回去吧。」 我转身往回走。身为一名穷学生,没有搭计程车回家的奢侈本钱。话虽如此,这种时间也已经没公车可搭了。结论就是,走路回去吧。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思考的问题,况且左手的石膏也终于拆除了,结果却还是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感觉真空虚啊…… 「唉……好累。」 整整十二个小时被哀川小姐耍着玩,实在是疲劳轰炸,要不要打电话给美衣子小姐请她来接我呢……可是那也很麻烦。况且这种时间,美衣子小姐说不定已经就寝了,万一把她吵醒也很罪过。 在横贯市中心的御池通上,悠闲地漫步着。不经意想起,之前也曾经跟零崎那家伙并肩同行,像这样悠闲地漫步在深夜的京都。当时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已经是,好一阵子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也,死了相当多的人。 多到几乎快要麻痹的程度。 多到几乎快要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的地步。 快要可以放弃一切,可以忘却所有的地步。 「也许只是戏言吧……」 即使被说还活着。 也活得死气沉沉宛如行尸走肉的我。 「活下去……迎向死亡……」 木贺蜂约。 「不死的研究」。 当然,这只不过是种比喻。大概属于副教授特有的隐讳说法吧。倘若追根究底去思考,其实医疗技术也算是「不死的研究」。生物学与医学之间的分界线,像我这种念文科的人实在搞不清楚。话说回来,我从前的恩师——三好心视,她也从事过关于「死亡」的研究。就这层意义而言,所谓「不死的研究」,舆我并非毫无关系,甚至出乎意料地有着切身的关联性。 只不过,……这样好吗? 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假使真如哀川小姐所说,怀有某种不安的因素、不确定的因素,那是不是应该及时抽身比较好呢? 「……无论怎么选择,结果都相同吗?」 到目的为止,始终都是这样。什么「应该」如何「理常」如何,就算说得再多,就算一再后悔一再反省,所有结果仍旧是一样的。 无论选择哪一方,未来都相同。 前进是地狱,后退也是地狱。 这就是,我的人生。 顺从命运。 遵循因果定律。 「结果,一切都只不过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而已……是吗?」 这时候—— 当我正走到堀川通的十字路口,为了等红绿灯而停下脚步时,在长长的斑马线彼端,隐约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在京都这地方,一旦远离繁华热闹的市中心,感觉就跟地方都市没两样,深夜时段别说什么人影了,连只狗影都看不到,这实在很稀奇——才怪,我并没有这样想。就算是地方都市,也总有一两个人会在深夜里出门散步。 问题是斑马线对岸的人影,根本完全不是在散步,而是趴在人行道的黄砖上,呈现俯卧的状态。 本人视力,2.0。 那个人是……昏倒在路边了吗? 「……唔——」 并非因为刚才想起零崎的缘故,此刻掠过脑海的是,五月时发生的事件。当时我曾在类似的情况下,由于一时不察大发慈悲,结果却惹祸上身。 这一次,不代表不会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 闪吧、闪吧。 反正对我而言,就算不过这个红绿灯,也照样可以走回古董公寓嘛…… 『难道你认为看见有人倒在路边应该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见死不救吗?』 好啦好啦。 姑且不理会春日井小姐所说的话。 至少就在刚才,直到刚刚的刚刚,才跟哀川润交谈过的家伙,看见有人倒在路边,要若无其事走过去见死不救,根本就不可能嘛。 没等到红灯转为绿灯,我就移动双脚小跑步过去,反正这种深夜时段,路上也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在行驶。 「你还好吗——」 一靠近那道人影。 我就僵住了。 「……你——还好——吗……」 暗黑色斗篷。 双手隐藏在斗篷底下。 长头发加上,戴眼镜。 是匂宫理澄。 「……」 又倒在路边了…… 居然又倒在路边了,这丫头! 我蹲下身子趋近观察,感觉跟之前一样,看起来就好像只是睡着而已。不,不是「看起来像」,而是确实有发出「咻——呼噜呼噜~~」的鼾声,甚至还会边翻身边「唔——嗯——」地呓语着。防佛喝得烂醉睡死在马路旁的上班族,弥漫着一股哀愁的气息。 鸣哇……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最低限度,至少也有过一面之缘。 「好想逃走……」 这种缘分我不需要……心里虽然很想这么说。 可是—— 即使在京都的夏季,在夜空底下。 毕竟也是个女孩子啊。 「……」 匂宫。 杀人集团。 虽然对哀川小姐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觉得看起来很不像。怀疑木贺峰副教授那个「不死的研究」也就罢了——至于这女孩,应该没必要怀着那么强烈的警戒心吧。 没关系。 我已经很习惯面对这种外星少女了。 绝不会比玉藻小妹妹更难缠吧。 「……话说回来,也不能直接背着她走啊。」 从春日井小姐捡回理澄的八月一日算起,到今天是第三天。当时她曾说过自己」已经连续三天滴水未进「,所以这次也是因为同样的情形倒在路旁的吗?不对,她好像说过自己有昏迷癖之类的?若果真如此,那我应该带她去的地方是医院。但这样一来,就会发生跟联络警察同样的问题了啊……一个「名侦探」而且还穿着「束缚衣」。 不管怎样,先拍拍她的脸颊看会不会醒过来吧。 思及此,我便朝理澄的脸颊伸出手,正要拍下去时—— 啪! 理澄的身体宛如上了发条般突然弹起来,仿佛为了避开我伸出的手,一口气从原来的位置,瞬间移动达三公尺之远。即使与那天扑向寿司盒的动作相比,也是完全无法想像的敏捷度。 而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仿佛连瞳孔都睁开的感觉。 「……呃——」 「…………」 理澄以压倒性的沉默紧盯着我。 啊,我忽然意识到。 莫非是因为,我想拍她脸颊的缘故? 「啊,刚才那个,你误会了……刚才我只是——」 正准备解释的下一瞬间,不,早在那一瞬间以前,她便有如双脚加装了火箭般,朝距离三公尺外我所站的位置疾速飞扑而来。这冲力与那天答谢我的肉体撞击,也是根本无可比拟。速度产生了反作用力,将她的斗篷掀起,随风轻飘落地。 束缚衣原形毕露。 双手被皮带封住的她。 张大了嘴,瞄准我的喉咙。 「……咦!」 觉得,好像会被咬。 哀川小姐的话闪过脑际。 「汉尼拔」、「食人魔」。 食人魔。 「唔、呜、哇啊啊啊!」 还来不及思考如何闪避,我就出于本能产生的恐惧,以跌倒般的姿势躲过一击。正确地讲,我并未完全躲过那对虎牙,右边脸颊已经被齿尖划出一道痕迹。 尖锐的痛感。 仿佛掖刀刃割开似地,冰冷。 与其说是疼痛,更像是发热。 与其说是发热,更像是冻结。 「喀哈哈哈!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 似乎是在笑。 「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等一下——」 我已经跌坐在地面上了。照这情况看来,无法躲过下一波攻击。明知并不能藉此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我仍拼命伸长了手,朝她摊开手掌表示暂停之意。 她面朝着我。 从嘴角,流下血丝。 是我的血。 颜色,很红。 鲜红的,红色。 然后她笑了。 阴森森地笑着。 「理、理……」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来。 「理澄……」 「——什么啊。」 这时候, 她终于——说出属于人类的语言。 「你就是,那个救过理澄的家伙?」 「……咦?」 我万分错愕。 立刻站起来和她……拉开距离。 看见我的举动,她诡异地笑了事 「哎唷~~好危险差点就吃错人了不是吗……好险好险。可别怪我啊,因为我们固定有一天一小时的杀戮时间嘛。」 「……你、你在说、什么啊——」 「喀哈哈哈!」 她纵声大笑。 似乎是一种,无意义的狂笑。 我傻眼地看着她那副模样。 语气……截然不同。不只语气,还包括气息,以及表情、眼神,全都跟那天所见到的判若两人。这家伙,是谁?这就好像、就好像,只有容器相同——但内容物却完全不同的感觉。 错觉。 是错觉吗? 这家伙,究竟是谁? 看她的模样——不对。 是「她」吗? 简直是,另外一个人。 怎么看都觉得只是相同的容器。 简直是,另外一个人。 包括那个笑声。 还有那双眼瞳。 「……理、理澄……你是理澄吧?」 「啥——?理澄?你说我是理澄!喀哈!哎唷,真好真好真是愉快有趣如诗般美妙的误认啊!唉呀,理澄会感动到全身发热兴奋到全身颤抖噢噢噢噢噢……Y A——!」 接着又,纵声大笑。 以歇斯底里的音量,纵声大笑。 「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 不对。 是「他」。 「他」一步接着一步,朝我逼近。 仿佛压迫,仿佛威胁。 仿佛享受,仿佛喜悦。 「『现在』不一样啰……」然后「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我是西园伸二……才怪!喀哈哈哈!」 (注8:大冢英志《多重人格侦探MPD PSYCHO》里主角经由神秘组织塑造出来的七种隐藏人格之一,是性情凶残的杀手。) 「……」 「我为杀手委托人为秩序!身缠十字符号,即将执行使命!」有如对天呐喊般,「他」大声说道:「现在我是匂宫出梦……『食人魔』出梦。」 3 回到公寓一看,所有房间已经全部都熄灯了,我的房间也已成空壳。春日井小姐不在屋子里。 那人也是标准的神出鬼没型。 取而代之地,是一纸留书。 那个白吃白喝的米虫终于给我滚出去了吗?兴高采烈地拿起信纸一看——「木贺蜂副教授研究室的打工我决定也要参加所以请多指教啰~~虽然还当不成小偷但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注9:引用自《鲁邦三世剧场版:卡里奥斯特罗城》里女主角克拉里斯公主的经典台词。)(怎么样,这句可爱吗?)春日井小妹妹身价非凡的千金名媛掌上明珠(取自『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双关语唷)P.S.说到《北风与太阳》按照常理假如太阳那么认真地用力照射人类为了保护皮肤更是绝对不能脱下外套你不觉得吗?」——内容如上。这家伙,居然偷看我特地藏起来的信封。也罢,反正头一天带回来时就已经被她看到了,况且只要想想春日井小姐的本行,会有此结果也是预料中的事情。 总而言之,我的人脉就这样拍板定案了。 春日井春日,紫木一姬,再加上我。 有种要参加异色派对的感觉。 看看时钟,毫无疑问仍算深夜时段,不过这种事情您该还是及早通知比较好吧。我拿出手机,反正大学教授那种人也不会把深夜当成深夜正常地作息,况且对方自己也说过无论深夜或任何时段都可以打给她。小姬那边应该稍后再知会一下就可以了。我从皮夹中取出木贺峰副教授的名片,照着上面印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 没有人接听。 第三章 事前的不察(分裂的不幸) 0 你真是人类的不幸啊。 1 八月十四日,星期日。 今天,剪了头发。 「……」 我看着镜子,透过另一面镜子的反射看到后脑杓,然后再一次看向正面的镜子,疑惑地偏着头。 「小姬……这样子会不会太短了点?我又不是运动选手。」 「不会不会,这样刚刚好,这才是小姬我心目中理想的造型。」 小姬手拿百圆商店买来的美发专用剪刀,一边喀嚓喀嚓地灵活转动着,一边充满自信地抬头挺胸说道。 「小姬我从很久以前就常常都觉得,师父的头发拖拖拉拉阴阳怪气地好碍眼又不清爽让人看了就生气耶!」 「原来你对我有这样的想法……」 「从初次见面就开始了。」 「而且还是第一印象吗……」 太过分了。 太过太过分了。 「反正师父,既然剪都已经剪了,如今再来抱怨也亡羊无补啰。」 「……」 亡羊补牢……于事无补……以现场的状况来判断,恐怕应该是,于事无补吧。 「……好吧,算了。」 我从铺在榻榻米上,已经落满发丝的报纸上站起来,取下绑在脖子的毛巾,然后将方才为了剪发而脱掉的上衣重新穿好。接着再次面对镜子,拨一拨变短的头发。嗯,其实,也没那么槽啦。至少,确实是不会觉得阴沉又碍眼。 「3 Q~~小姬,我挺喜欢的喔。」 「不客气的唷——」 小姬帅气地将剪刀上下左右「咻咻咻」旋转几圈,最后收进口袋里。 「呼呼呼,果然还是短头发比较适合师父唷。」 「为了答谢你,下回换我来帮小姬剪头发吧。」 「才不要咧,拜托千万不要。师父真要答谢的话,就应该帮我写暑假作业外加补习功课唷,期限到明天为止耶。」 「说得也对。不过小姬,你头发也满长的不是吗?从六月到现在,也有两个月没剪了吧?这样是不行的喔,女孩子必须勤于修整仪容才可以。」 「这是性别歧视吗?」 「不,不是性别歧视,只是告诉你头发太长该剪了。」 「不是太长是我故意要留长的啦,小姬我正在努力忍耐热天气,打算等过一阵子来换个适合冬天的造型。」 「听说上过床以后头发会长得比较快喔,需要的话我愿意尽棉薄之力帮点小忙。」 「下流……」 她用极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没想到反而是小姬有精神洁癖。 「话说回来师父,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到要剪头发呢?那样子远水救不了火烧眉毛的病急抱佛脚。」 「……」 这句难度太高了。 放弃吐槽。 「呃——这个嘛。小姬,你看看我脸颊上的伤口。」 「是。」小姬依言照做。「唷~~~这个,是差不多十天前,师父跟润小姐约会完以后,听说在路上被野狗咬的那道伤口吧。」 「嗯。这样看起来,很像刺青对不对?」 「还好啦,就伤口愈合前先结痂的感觉嘛。」 「这时候如果头发过长,会变成跟某人角色重叠。这十天以来,我每次照镜子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所以才下定决心剪掉的。」 「……?」 小姬偏着头一睑疑惑。 啊,她当然听不懂了。 我和零崎相遇,是在和小姬相遇以前的事情。 「可是师父,那个伤口,能够完全踪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比较好呢?」 「不用啦,伤口很浅,看样子应该会脱落得一干二净。虽然好像复原得特别慢——不过到下个月应该就完全看不见了吧。况且就算留下疤痕,正面迎敌留下的伤疤也是一种男人的骄傲嘛。」 「或许吧.不过那只限于帅气的男人唷。」 「……」 你有什么意见吗,小姬。 「好了,我要出去一趟。」我拿起预先准备好的背包,对小姬说:「你可以继续待在这里没关系,春日井小姐看样子今天也不会回来了,那就麻烦你锁门啰。」 「呃……那个师父,刚才不是说要帮我做暑假作业跟补习功课当作剪头发的报酬吗?」 「那是骗你的。」 「为什么!」 「居然会相信我所说的话,小姬你也太天真了。不适度地给予教训,将来你的人生迟早会失败喔。」 「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把死不认帐当绝招吗!小姬我白白浪费了宝贵休假的整整一小时耶!明天开始又要过每天补习的生活了说!」 「狮子都会把自己的小孩推落悬崖当成训练。」 「那是单纯的谋杀!」 「喂喂喂,小姬,注意你的口气喔。别看我外表这样,老实告诉你,我在大学校园里可是人称狂犬病唷。」 「为什么?」 「因为不会游泳。」 「烂人!」 将含泪指控的小姬抛在背后,我转身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走廊,步下阶梯,然隆离开公寓走向室外。 庭院前方是荒唐丸老先生正在做午间运动,似乎是很久以前流行过的一种叫哑铃体操的东西。只不过左右两边各拿着二十公斤的哑铃这点,跟当时流行的哑铃体操略有不同。上半身打赤膊展现引以为傲的古铜色肌肉,动作却有如收音机体操般,挥舞着巨大的哑铃。 夏天。 大太阳。 蓝色晴空。 肌肉老爷爷。 「……」 还是别出声打招呼吧。 今儿个天气真好啊。 我来到中立卖通,朝停车场走去。在停车场里看见美衣子小姐,正打开引擎盖为爱车做保养。即使撇开飞雅特500是义大利出产这一点不谈,也算相当费事的车种。 「嗯——」 美衣子小姐今天依然将甚平外褂绑在腰间,上身穿着黑色紧身背心,帅气的运动休闲风格,是因为艳阳高照吗?还是为了避免被油污弄脏? 「伊字诀,你要出门啊?」 「是,到朋友家去一趟。」 「朋友?」 「那个蓝发丫头。」 「啊啊,你说蓝蓝呀。」 美衣子小姐点点头。 我走向停在飞雅特附近的伟士牌机车,戴上安全帽,拉下防风罩。虽然左手还没完全恢复正常,但在二十二日打工开始之前,必须先设法回复到跟原来一样行动自如才行。 「你头发——」 「嗯?」 「剪短了吗?」 「喔,对啊。」 「不适合你。」 呜哇。 ……锵—— 「……啊,不对,说错了,刚才的话收回。」美衣子小姐摇摇头又说:「很适合你。」 「……」 虽然觉得「不适合」跟「很适合」这两句怎么看都不像会说反的样子,但我宁愿相信那绝对不是无意间脱口而出真心话,这样想会比较好吧。 「真的很帅,男人味十足,少女杀手,Beautiful——」 「不必勉强没关系……」 心情顿时有如置身荒漠。 「下手相当大胆的剪法,是崩子吗?」 「是小姬剪的。」 「这样崩子会很失望喔,那丫头一直很想帮你剪头发呢。」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勇气让手持凶器的崩子站在自己身后……」 「原来如此。」 美衣子小姐坦然接受。 「美衣子小姐今天有事要忙吗?」 「我要去找工作。」 「这样啊。」 「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请别那么悲观。」 「嗯,说的也是,搞不好最近买的彩券会中大奖也不一定。」 「请别那么乐观。」 「你说话真难懂。」 「……抱歉。」 顺带一提,我要去打工的事情目前仍是秘密,包括小姬跟春日井小姐那边也都已经先警告过不准张扬了。与其说觉得不好意思或想要来个大惊喜,其实是因为万一露馅的话被说教的可能性比较高。所以到时候必须一点一滴,不着痕迹地,用请吃饭、带忙买生活用品、代付水电费等等之类的形式,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地,分散援助才是正解……虽然听起来很空泛,但反正行不通的话,最坏也是用借贷的方式解决就好。当然,我并不打算把钱要回来。 总而言之。 美衣子小姐的恩情,非报答不可。 我受了她许多照顾。 直到现在,也还在受她照应。 因此—— 既然迟早会离开古董公寓,在那之前——在我真正搬走永远不回来这栋公寓以前,唯独欠下的人情,希望都能先偿还清楚。 「……尽管在现阶段,还没有要离开的准备。」 「?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那我出门去了。」 「嗯。」 「美衣子小姐,掰——」 「掰——」 好,伟士牌发动。 目标是京都首屈一指的高级住宅区,城咲。星期日的京都,满街车水马龙,道路拥挤红绿灯又密集,只能以限制时速慢吞吞地前进。 「……」 就在昨天,木贺峰副教授终于回电了。从我打去留言之后,恰好经过整整十天。嗯,以大学教授职员的时间概念来看,也算理所当然吧,毕竟我也没有特别催促她。原本以为春日井小姐有专业头街姑且不论,至于小姬的年龄可能会令对方感到为难,然而她却没说什么,爽快地接受了这份成员名单。 『不过——』 电话中木贺峰副教授又接着说道。 包括我在内,为了大略评占成员适性,她希望能先对所有人举行面试测验。就业务内容来考量,这算是非常合理的要求吧。她问我方便的日期,因为小姬到二十日为止除了星期天以外全部都要补习,所以到工作开始之前,只剩下今天跟二十一日有空档。可惜木贺蜂副教授很不巧地,据说今天很忙,但又不能拖到开始前一天才举行测试,结果就变成没办法在白天进行,而木贺蜂副教授似乎相当忙碌,为了配合她的时间,于是经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商量,最后决定将适性测验放在明天晚上举行。 『事出突然请见谅,因为我只剩下这个日子还空着。』 『不,没关系,反正我后天晚上也没事。』 『你后天晚上会有空,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 『……』 ……真的假的啊? 你是预言者吗? 『那……也好,就这么决定吧。』 『谢谢,那么后天晚上就麻烦你了。』 明天,也就是十五日夜晚。 虽说拖到前一天未免太夸张所以不用考虑,但事到如今也别无选择了吧,看样子这个适性测验应该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可以称之为见面会,或者研修会之类的,只要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应该就不会被剔除。 ……小姬和……春日井小姐是吗…… 搞不好会有意外。 这两人距离所谓的适性都相当遥远。 「……好痛——」 脸颊的伤口,被强风吹痛。 已经结起来的痂,可能又破了。 结起来的痂如果破掉,就会流血。 因为我还活着。 因为我,据说还活着。 在目前这个阶段。 「真是戏言啊……」 花了大约一小时左右,抵达城咲。 玖渚友不在家。 「……大震撼——」 才刚走近三十二层楼高的超豪华大厦,我就打那丫头的手机联络,结果她今天出门去了。虽然没听她提过,不过仔细想想,我也没说耍来她家玩。所以啰,像这样错过也只能摸摸鼻子,没啥好啰唆的。 当然,照常理而论,应该要事先约好才对,这我也知道。但一个几乎从不踏出家门一步的兰居族自闭丫头,居然就像算准了我来访的时机点般恰巧不在家,这种事情谁会料想得到啊? 唉—— 难得剪了头发,特地想来让她看看的说。 真没意思啊—— 「算了,这也无可奈何……」 据她说是到医院去了,所以也不能怎样. 毕竟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健康检查日。 假如真要贯彻初衷的话,立刻驱车前往医院(玖渚机构御用的专属综合医院京都分部)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预定好的,想必直先生也会到场,难得兄妹独处,我自认还没有神经大条到那种地步,不至于跑去打扰。 反正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想让她看新发型,随时都可以。 尽管不能否认失落的感觉。 我再度跨上停在路旁的伟士牌。 对了,可怜的小姬,我还是依照约定帮她做习题吧……虽说学会偷懒并非好事,但无论怎么看,那么多的分量,一个人大概很难在一天之内独力完成。或许学校的老师压根也没想到,居然会有学生全数科目都必须补习吧。 正如此盘算的时候。 我忽然察觉到一股注目的视线。 以大厦的红砖外墙为背景,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对方穿着纯白色的,宛如死者般的和服造型。虽然在夏季的京都倒也称不上稀奇古怪,但感觉与那高挑修长的身躯似乎特别契合,给予我一种非常凉爽的视觉印象。 那名男子戴着狐狸面具: 「……」 「……」 狐面男子沉默不语,却仿佛察觉到我的察觉,微乎其微地,向我点头致意。 我也二话不说,点头回应。 ……干嘛啊?这个人。 复古车款的伟士牌有那么稀奇吗?还是说,他觉得伟士牌机车跟这样的高级住宅区很不搭调? 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我发动机车的姿势,莫名地迟疑了。 「……」 在暂停动作的时间里,继续保持沉默。 狐面男子的背部离开红砖外墙,继续沉默不语地,朝我的方向走来。缓缓地,缓缓地,踩着平底木屐无声无息朝我走来。 我,无法动弹。 「……哦——」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两公尺左右时,狐面男子开口说话了。 「你好。」 近看便知道,对方身材非常高,肯定有一百九十公分,与铃无小姐不相上下,甚或比她更高。虽然有些偏离日本人的形象,但清瘦的身形却相常适合穿和服,衬托得非常出色。 「……你好。」 我礼貌回应。 尽管因为戴着面具而看不见脸孔……但从声音,以及浑身散发出威严感的气质来推断,绝对比我年长,应该没错吧。 「嗯,『你好』。」狐面男子重复一次我所说的话。「一个人哪?」 「啊,呃,是的,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呵,这么说来,你有事情要找这栋大到不像话的大厦里面的住户吗?」 「差不多意思。」 「『差不多意思』,结果错过了……」 「对。」 「呵。」 狐面男子点点头。 「原来如此——嗯,老实说我也是一样。」 「咦?」 「我也一样『错过了』,真是奇遇啊。」 「呃,喔。」 总觉得,虽然无法形容得很贴切,但有股莫名的压迫感,这人说话的方式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其实我原本只是站在附近干等而已,和这栋大厦毫无关联——不过这栋建筑物相当醒目,足以媲美都塔了吧。在旅游者都算非常罕见……不过我很喜欢,这种艳情性的建筑物,具有目空一切的物质,是突出的异形。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见识到,以城这地方为范本的政治家或建筑师……无论如何,这玩意儿除了是一项景观之外,同时也成为很好的地标,只不过看样子我等的人还没走到这里就迷路了。会在京都跟札幌迷路的家伙,我认为简直是无可救药的笨蛋啊。」 「啊——可是这一带已经不是棋盘式街道了喔。」 「『不是棋盘式街道』,呵。」 狐面男子说完似乎笑了笑。由于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实际上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明明是在跟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交谈,却又看不到表情,实在很难进行对话。 「对了这位小哥,怎么样,身为同样白跑一趟扑了空的同路人,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呃……」 「既然已经错过了,就表示接下来也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吧。反正我也一样突然多出时间来,彼此互相消磨时间也不是什么坏提议。就由我请客,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吧。」 「啊……呃,我,这个——」 我顿时语塞,对狐面男子充满莫名确信的言谈,忍不住感到疑惑。 「我妈妈说,不可以随便跟陌生人走。」 「呵,想溜吗?」 「……」 为什么? 为什么我必须敲人讲成这样啊。 虽然,我的确是想溜没错啦! 「对,我是想溜没错啊。」索性直接摊牌。「因为冷静下来仔细一看,觉得你实在太可疑了,那个面具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只狐狸。」 「……」 居然跟我讲解图形。 「所谓狐狸是一种犬科狐属的哺乳类动物。」 「这我知道。」 「你本来就知道吗?」 「呃,不,其实不知道。」 原来狐径是犬科动物啊。 真惊讶。 「呵,好吧算了,刚才觉得跟你好像颇有缘分的样子,所以出声攀谈,结果看你的反应,似乎又不像会有什么值得留意的重大因缘。」 「缘分?」 有缘。 因缘,因果。 命运。 怎么觉得,最近好像常听到这些话。 「请问,你是……」 「啊——!是大哥哥耶!」 我才刚开口发问,就被后方突如其来一道充满活力的声音给打断了。 回头一看,眼前出现的—— 是匂宫理澄小妹妹。 「呜哇——!了不起的巧遇,吓我一大跳!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实在是太巧了!」 「……嗨。」 仍旧穿着不变的黑斗篷。 微笑的睑庞,戴眼镜也相当合适。 双手藏在斗篷底下。 啪搭啪搭啪搭地,摇晃着长发有如小动物般轫这里跑过来,那模样令人不禁心生爱怜。 「……」 然而,此时此地对于我所怀抱的警戒心,柑信任何人都没资格表示意见吧。我从跨坐着却没发动的伟士牌机车跳下来。坐在连钥匙都没插的机车上,这种姿势万一发生紧急状况很难临机应变。 万一,发生紧急状况的话。 「好久不见啰,大哥哥!」 砰——!使出身体撞击。 我躲开了。 「噫呀呜!」 理澄小妹妹直接扑向柏油路面滑垒,嘎啦嘎啦嘎啦,发出非常奇妙的声音。由于双手无法动弹,似乎未能及时减轻伤害。 「不、不要紧吧?!振作点理澄!」 「虽然大声得很刻意,但是谢谢你的关心喔!」 毫发无伤。 理澄只凭双脚的弹力就动作灵活地站了起来。 「我没事!」 「那真是太好了。」 「……你迟到了整整三小时,理澄。」 狐面男子低声说道。「哇!」理澄似乎吓一人跳,立即转向狐面男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不得了不得了!狐狸先生!你提早一步先到了吗!果真厉害!」 「三小时前就到了。」 「真不愧是狐狸先生!」 「没人要你佩服。」 「辛苦你了!」 「没火要你慰劳。」狐面男子朝理澄的头顶打下去。「而且就算要说也应该是『您辛苦了』,注意你的措辞。」 「是!狐狸先生,我喜欢你!」 「想模糊焦点吗,笨蛋。」 狐面男子又朝理澄的头顶打了一下。 接着,转过来对我说道: 「……这就是,我在等的人。」 「……」 「虽然是我等的人,不过——小哥,瞧刚才的反应。你似乎也认识这丫头哪。」 「呃,可以说认识吧……」 可以说认识吧。 可以说不想说出彼此认识吧。 「半个月前,我昏倒在路边的时候大哥哥有帮助过我!」还在迟疑的空档,理澄已经迫不及待地介绍起我来。「然后还借钱给我!真是万分感谢!」 「哦,那可真是相当地……」狐面男子仿佛细嚼慢咽般,从头顶到脚尖来来回回仔细地端详我。「疯狂。」 「……疯狂,是吗?」 「那种无谓的好心很容易惹祸上身喔。一旦受过帮助,这个笨蛋往后遇到困难时。就会以为总有人来伸出援手。难道你打算,只要这丫头遇到困难,无论何时何地都去解救她吗?」 「呃,不,那个……」 「给过一次甜头,第二次却又不给,这叫做伪善,是人类这种生物特有的自我意识。对于明明已经绝望的事物,却又给予希望,这也很不应该。因为被希望煽动而掀起革命的人,最终的下场大部分都是上断头台,结果存活下来的只有那些给予希望,袖手旁观的煽动者……不过话虽如此——」狐面男子又说道:「那笔借来的钱就由我替她还吧。这笨蛋承蒙你的照顾,多谢了。」 「……」 要道谢麻烦一开始就先讲。 害我还差点反省起来咧: 「多少钱?」 「呃我想想……」 其实,那天是春日井小姐先把钱给偷拿走的,然而事到如今,这种事情更不能说出口了。 左右为难啊。 「是三万圆。没错吧,大哥哥?」 「唔……金额好像还要再低一点耶……」 「三万圆是吗?好。」 狐面男子从傻中取出和式钱包,将四张福泽谕吉递给我。 ……四张? 「加利息。」 「啊啊……多谢。」 罪恶感…… 罪恶感越来越节节高升…… 「大哥哥真是个好人!」 「唔……」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跟大哥哥一样好就太好了喔!那样子世界一定会更美好的喔!」 「唔呃……」 「像大哥哥这样的人,我最喜欢了!喜欢到想带回家一个人独占耶!」 「呃啊……呜……」 那张笑脸。 那张仿佛在说「世界真美好啊!」的笑脸。 神圣的光芒正侵蚀着我。 你是故意的吗?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想要用罪恶感杀死我吗? 果真如此那就是绝对不会被察觉的杀人方式。 这女孩——企图进行完全犯罪吗? 我虽以承受心脏的疼痛,便扯开话题。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两位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情侣唷……呜!」 理澄才刚开口,狐面男子立刻伸出修长手臂捂住她的嘴巴,连一公分的缝隙也不留。双手无法动弹的理澄完全无法挣脱。 「你怂该知道这丫头的职业吧?」 「呃……大侦探。」 「是摩登……摩登……名侦探哨……」 理澄努力发出聋音。 可是却被一乎堵住。 「据说是『摩登名侦探』。」狐面男子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所以,假如套用她的方式来讲,我就是她的助手……可以这么说吧。」 「助手?」 名侦探的助手。 那是华生,还是海斯汀上校(注10:推理女王克莉丝蒂笔下的人物,担任名侦探白罗的助手角色。),又或者是,呃——小林少年之类的吗?(注11:江户川乱步笔下的人物,「少年侦探团」团长,本名小林芳雄,是天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弟子。)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作为一名所谓的助手,这个人,角色物质不会太抢眼了吗? 「如果这样设定行不通的话,那用幕后支援者呢……或是,委托人呢?唔,其实用什么词汇都无所谓吧,藉由雷语来解释任何事情,都只会显得空洞而贫乏。」 「……『空洞』是吗。」 「纯属,戏言而已啊。」 忽然,我有观感觉。 那张狐狸面具,仿佛扬起嘴角彻微一笑。 我顿时——哑口无言。虽然不明白自己哑口无言的理由,但就是哑口无言。感觉像是莫名地,莫名地因为某种非常不合理的理由而被迫缄默。 倘若硬要追根究底的话—— 不寒而栗。 让人几乎要浑身发寒地,不寒而栗。 仿佛对我的哑口无言感到很满意,狐丽男子轻轻颔首。「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又接着讲: 「起来吧,我和你果真有着特殊的缘分,如此机缘你竟意圆违抗,未免太莽撞了。命运是必须顺势而为的存在,这是基本概念。妄想开创命运可是桀敖不训的三次方——因为我们并非遭受命运的摆布,而是仰赖命运的安排啊。呵,正因如此人生不能说停就停……理澄,你还愣在那边做什么,快来大力邀请他啊。」 「啊,是!」终于被解放的理澄面向我恭敬地「立正」站好。「来吧大哥哥,请往这边走!」 「往那边走只有空气。」狐面男子毫不留情地吐槽并且再度对准理澄的头顶一击。「我的车子停在另一边……走吧,你的伟士牌就暂时停在原地好了,反正这附近也不会取缔迎规停车……」 「啊。好……等一下……」 我摘下安全帽,挂在伟士牌的把手上。唉,结果我就这样被牵着鼻子走了吗……如此优柔寡断的性格容易招惹麻烦,这点其实我也知道。 总觉得类似的事情,之前也曾经发生过…… 「……啊,啊啊啊啊啊——!」 「大、大哥哥的头发掉光了!」 「并没有!」 这死丫头在讲什么东西啊。 对成长期已经结束的男性而言,这种话可是禁句。 「我剪头发了啦……为了转换心情。」 「哈——原来如此。」 「满适合的吧?」 「……」 理澄脸色发青。 ……算了,无所谓。 「不要只顾着聊天,快跟上来。」 狐面男子说完便迳自朝前方走去。明明我又还没有清楚表示点头答应,看样子此人性格也属于相当强势的类型。 命述必须由自己去开创。 这是,木贺蜂副教授说过的话。 然而,大多数所谓的命运,其实都与自身行为毫不相干,只是在未知的地方有如齿轮般不停地转动着。 仰赖命运的安排吗? 这种话——能够说得出口,也真是妙极。 转过街角,停在眼前的是一辆纯白色保时捷。这个款式的保时捷已经许久没有亲眼见识到了……奇怪,这款跑车不是双人座的吗?虽然后面也不是不能坐人,但那未免有点…… 「小哥,就让理澄坐你腿上吧。」 「……」 竟然对初次见面的人做出如此要求,这人在讲什么东西啊。 「我不想让别人碰方向盘……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喂,理澄,你用走的……」 「不不不,我没关系,真的。」 我连忙坐进保时捷当中。什么跟什么啊,这个人……假如理澄是冥王星少女的话,眼前这位算是目中无人型的吗?但感觉又不太像……言行举止本身是理性的,或许应该称为高深莫测型?虽然狐狸面具配保时捷跑车感觉有些滑稽,颇具诙谐的效果。 「嘿嘿——人肉椅子——!」 理澄说着便一屁股坐上我的大腿。 ……请不要把别人称作什么人肉椅子。 人肉椅子。 毫无任何情趣可言。 「我喜欢你!」 「……」 笑容满面的理澄小妹妹。 ……没有任何的,愿意吧。 我关上车门。 「……对了,要去哪里?这位当街掳人的先生。」 「从这里向东走,出了城咲再加速奔驰一小段,有家店做的料理很好吃。地点在山边,所有食材全部都是取自天然的。人类啊,就算手段再怎么高明,无论多么努力,都不能战胜自然。那家店便是以料理的形式,为此提出最好的证明。」 「哦,感觉相当不错呢。」 「订位时是预约两名,不过就算多一个人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 「这样啊。可是刚才不是说天然素材吗?既然如此。隐该只准筛了两人份的材料吧。一 「那就你跟理澄一人一半。」 「啥?」 「我是绝对不会分给你的。」 居然理直气壮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不是你主动说要请我吃饭的哪…… 虽然觉得无关紧要,但身为副驾驶座的乘客,这可是攸关性命的事情,所以也不能说无关紧要——戴着那张面具,有办法看清楚前方的路况、交通号志跟车辆吗? 「啊哈~~狐狸先生真是食欲旺盛耶!对食物有强烈的执着,太厉害了!狐狸先生,我喜欢你!」 「真没分寸,理澄,同样的事情不要让我一讲再讲,注意你的措辞。」 「啊,是。对不起。」仅仅一瞬间,理澄表现出垂头丧气的模样,然而下一瞬间,又转过头来朝我露出微笑。「我被骂了耶!」 「……看样子的确是。」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被骂才会有进步!」 理澄坐在我膝上开心地大呼小叫着。由于对方是女孩子我也不便直言,但其实相当地重。主要大概是那件斗篷的重量,全身上下加起来约四十公斤出头吧……?我将视线稍微向下移,看到理澄头顶的漩涡。近看更清楚可见,那一头清爽飘逸,乌黑美丽的长发。 于是,我又想起。 那一天,那一晚,那时候所发生的事情。 名侦探摇身一变成为杀手的,那一瞬间。 「啊,对了,大哥哥,听说你遇见我大哥出梦了,是真的吗?」 「……嗯。」 我点点头。 为何点头,因为真有其事,当对方询问一件事实是不是真有其事时,除了点头之外别无选择。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包括我也会这么效——当我心情好的时候,偶然间心血来潮的话。 我见过匂宫出梦了,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然而,今天见到理澄,也并非第二次,而是第三次。 「怎么了?大哥哥为何突然陷入沉默,啊,该不会是被出梦大哥恶作剧了吧?」 「差不多意思。你那位大哥,恕我直言,性格简直恶劣到极点啊。他从以前就是那副样子了吗?」 「嗯。从以前到现在都差不多是那样耶。」 「你们兄妹两个……长得还真像呢。」 「咦——?根本不像啦。」 「理澄你听我说……」 「想保住舌头头你最好及时闭嘴。」 狐面男子突然打岔说道: 「我要加速啰。」 2 经过一段长距离的奔驰,久到让人几乎要怀疑会不会已经脱离了京都的范围,最后被带来一处格调高雅的日式料亭。非常符合京都风味的古典外观,与狐面男子的和服造型也相当搭调——但穿着普通衣服的我,以及穿着黑斗篷的理澄小妹妹,却显得格格不入。 店家所安俳的和室包厢,面积有我房间的三倍大,里面摆设的挂轴与花瓶等艺术品,全部都是美衣子小姐看了可能会兴奋到手舞足蹈的高档货……尽管美衣子小姐兴奋到手舞足蹈的模样,其实我一次也没见过。 送上桌来的是京都怀石料理事 未成年的理澄和我喝乌龙茶,狐面男子则是日本酒加冰块,三人先举杯互敬。谁都没有率先饮尽,只是就着玻璃杯轻啜一口而已。 我以少许乌龙茶,稍微湿润嘴唇。 「咕噜——咕噜——咕噜——」 牛蛙般的低鸣声来自理澄,双手无法使用的她,将玻璃杯衔在口中,强行一干而尽。理澄的下颚绝对有着足以咬断绳索的力道。 我轻触脸颊的伤口,如此暗想着。 对了。 我之所以跟随这名极为可疑的狐面男子,以及拥有双重人格的少女名侦探——别称黑发斗篷眼镜妹的家伙来到此处,并不纯粹只是随波逐流任人牵着鼻子走,而是别有用意,至于真正的理由,则共有两点。 其一,在我看来这点比较重要——狐面男子他,戴着狐狸丽具,究竟要如何进食?又或者,要如何补充水分?那并非嘴部有开口的面具,不管怎么想,戴着面具都不可能直接进食吧?就是这点,引起了我的兴趣。 ……结果—— 「……怎么了,别发呆快吃啊。」 他爽快地取下面具,朝怀石料理伸出筷子。接着又姿态优雅地浅酌日本酒,神情非常享受,然后吁了一口气。 「……」 呃,其实这也很理所当然嘛。 其实也是理所当然啦。 只不过,假如一切理所当然的事情都能够理所当然地发生,那就谁都不必辛苦奋斗了。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脸惊讶,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面具,拿下来了耶。」 「嗯?喔——」狐面男子朝放在一旁的狐狸面具迅速瞥了一眼。「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进食的方法。」 「……」 既然这样那干嘛要戴面具啊!我拼命忍住这个疑问,这就跟理澄斗篷底下的束缚衣一样,是不能追问的地雷,要尽量避免深入。 顺带一提。 男子面具底下的睑孔,相当地深刻而威严,有股历练丰富的精悍。虽然犀利的眼神稍微有点……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但至少称得上是充满男性气概的堂堂相貌。在和服的衬托之下,有种宛如歌舞伎演员的形象。这样的容貌我实在不认为有需要特地用面具隐藏起来,以此推测,那或许是狐面男子个人独特的造型风格。 无可奈何。 理由之一,就这样当作是解决了吧。 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理由。 「呃——那个,理澄——」 「吵死了。」狐面男子以沉静得可怕,却又严肃而清晰的声音,制止了我的发言。「用餐时不要说话。」 「……」 呃…… 这样的话一起吃饭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我看看理澄,只见她和当时一样,用小狗的方式吃东西,只不过却是安安静静地朝怀石料理伸出舌头,默默地咀嚼。 「……」 入境随俗。 顺水行舟。 人云亦云,见风转舵。 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也效法他们,默默地朝怀石料理伸出筷子。 味道很淡,不太好吃。 「……总之就是庶民风味。」 「嗯?大哥哥你说什么?」 「没事,我吃饱了,多谢招待。」 「嗯。」 用餐完毕,狐面男子将面具重新戴上。等到饭后茶水送上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搭理我。「好了,说吧,你刚才想说什么」,原来他还记得。 「啊,那个……理澄,之前听你提过的『动脑工作』……就是这位先生所委托的吗?」 「什么『动脑工作』?」 「……」 她已经忘记了。 看来那并非什么招牌台词,只不过是当下随口回应的说辞而已。 「你不是说,正在寻找一个叫零崎什么的家伙吗?」 「零崎人识——」 狐面男子说道。 「……你认识这个人吗?」 「咦?不不不,当然不认识啊。」我急忙尽全力否认。「怎么可能认识嘛,我怎么可能会去认识那种家伙呢?有何证据显示我认识零崎人识那种人间失格的家伙啊?这真是一大侮辱,唉呀讨厌,真是受不了。」 「……」 「……」 咦? 好像有种被严重怀疑的感觉! 「呃,哎呀,真的,我只不过是觉得这名字很奇怪啦。姓零崎耶,而且还叫做人识,听起来满蠢的不是吗?感觉真的很可笑,那种堪称杰作的名字,实在不多见呢。」 「……哼。」 狐面男子脸上究竟浮现何种表情,由于他戴着面具我不得而知。然而面具底下穿透出来的质疑眼神,似乎并非那么难以察觉。 「没错,确实是我所委托的。」一会儿,狐面男子开口说道,边说边胡身旁的理澄头顶打下去。「你这小鬼没事那么多嘴干嘛。」 「冤枉啦狐狸先生,人家才没有多嘴,我很低调耶,真的很低调。」 「吵死了,闭嘴。」 又被打头了。 因为无法反抗,理澄只能乖乖挨打,加上狐面男子身材高大,理澄的头顶正好位在容易拍打的顺手角度。 「……算了,这样也好,既然你已经听她说过,应该就没关系了吧……反正这件事情也不需要刻意隐瞒。理澄,调查结果如何?今天本来就是为了听你报告,我才来到京都,才特地预约这顿饭的。」 「啊,呃——好的。」理澄小妹妹正色说道:「就结论而言,零崎人识此人已经不在京都了。」 「……」 「又据说,他似乎已经被人杀死了。」 「……是吗?」 狐面男子略显迟疑地点点头。 「那真是,太可惜了。」 「应该说不出所料吗,就如狐狸先生所言,五月时发生在京都此地的连续杀人事件……那起事件的凶手毫无疑问便是这名叫做零崎的人物。因为种种证据显示,零崎被杀的时间,就紧接在事件之后。」 「……」 「详细的调查报告会另外再呈送过去,不过狐狸先生所期待的好消息,大概是没希望了。请节哀顺变。」 「……这样啊。」 咦—— 关于五月的连续杀人事件,照理说警方应该也没有正式发表才对。我以为理澄这时候才来京都调查已经晚了好几步,结果看样子也只是展开调查的时凹点比较晚而已(往前推敲差不多是从上个月的月底算起吧)。没想到,理澄号称名侦探的这块招牌,也许并非挂羊头卖狗肉。 挂羊头卖狗肉。 唔,这个表现方式,未免太贴切了点。 忽然发现,狐面男子正盯着我看。 「……怎么了吗?」 「不,没事。」 「啊……那个叫零崎的家伙,是你的朋友或什么人吗?」 「『是朋友或什么人』,呵,是完全不认识的家伙……根本完全不认识,连见都没见过。只不过偶然间听见,觉得这家伙的『命运』颇有意思,想要认识看看而已……既然已经死了那就表示没机会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想要跟命运已然终结的人产生交集,方法等于零。看样子,零崎人识与我彼此之叫的命运,就一切意义而言似乎都没有任何交集点。」 「……这样啊。」 「真是,遗憾。」 狐面男子对于理澄的结果报告,似乎明显感到失望。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清楚慇受到他的失落。 「……小哥,你知道所谓的零崎一贼吗?」 「……不知道。」 我小心谨慎地回答。 狐面男子轻哼一声,看着我说道: 「零崎一贼那伙人……连『恶』都称不上,只是一个杀人鬼集团。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忌惮,最不愿与之为敌的丑恶军团。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忌讳,最不愿与之为伍的极恶团体,是邪恶与轻蔑的宝库。在顺序上虽然名列第三……但却是『杀人集团』当中最被视为禁忌的团体。」 「……」 狐面男子所说的内容,在我听来宛如异国语言,只能接收到少许片段的讯息,而他也不像是特别说明给我听的样子。 「零崎人识是当中最纯正的子嗣。纯纯正正,千真万确附带血统证明书的纯正血脉。因为那家伙是……零崎一贼近亲乱伦所生下的孩子。在完全不考虑傅承延续的那伙人当中,是根本不该存在的例外,极端例外的例外。堪称杀人鬼中的杀人鬼,零崎中的零崎……即便如此,我仍希望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见上一面。」 「……」 零崎人识。 我回想起来。 和那家伙交谈过,各式各样,言不及义的对话。 那家伙经常笑。 那家伙经常不休不休。 我在那家伙身上…… 投射,自己的影子。 一边又,觉得反胃。 「嗯——」 狐面男子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就到此结束了……小哥,我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接下来是自由时间,来聊些别的吧。」 「喔……」 讲是这样讲。 其实现在我也有种目的已经达成的感觉,至少跟到这里来的两项理由都已经彻底解决了…… 若真要说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事情—— 狐面男子知不知道有关理澄的「大哥」——匂宫出梦的事情呢……大概只剩下这点疑问了吧。只不过,这种话题实在很难开口…… 尤其是,当着本人的面。 呃,虽然并非真正的本人…… 好复杂啊。 「啊,既然这样的话!」这时候,理澄精力旺盛地举手发言。「来来来来!我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问一问大哥哥耶!」 「……什么事?」 「从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很好奇了耶!」 「所以呢,到底什么事?」 「大哥哥跟那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大姊姊,究竟是什么关系咧?」 「……」 真是孩子气的好奇心啊。 话说回来,我自己刚才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主人与女仆的关系。」 「哇!」 理证大惊失色,吓得往后退。 「女、女仆!大哥哥,原来你是女仆!」 「不是我。」 「那、那就是那个大姊姊啰?那么漂亮美丽的大姊姊,居然是女仆!」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我的生活琐事全部都交由她打理喔,春日井小姐都称呼我为主人。」 「她不是叫你伊小弟吗?」 「在别人面的当然俞掩饰一下啰。」 「原来如此——嗯嗯嗯。」 居然相信了。 真是个好骗的女孩子啊。 「『看起来很温柔的大姊姊』——」狐面男子说:「搞什么,你除了这位小哥以外,还受过其他人的照顾吗?」 「是的。」 「……不要随便给别人添麻烦,小心后患无穷。像这位小哥倒还好,其他无关紧要的家伙就不要再随便扯上关系了。」 「是——」 「不过话说回来……一旦缘分成立,无论是何种因缘,都已经不能说是无关紧要了吧。包括这位小哥和那位『大姊姊』与你的缘分,也是因为已经先成立了,彼此之间才会产生那样的因缘际会吧。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缘分,是吗?」 「对,缘分。」 狐面男子无意义地朝理澄头顶打一下,再转回来对着我说: 「你相信所谓命中注定的相遇吗?」 「……咦?」 这个。 这句台词。 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谁说过。 「好比说……此时此地,三个人齐聚一堂——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只是偶然形成的结果,但也有人会认为事实并非如此。」 「……缘分——」 「两个星期以前『帮助过』理澄的你,在两个星期之后与理澄以及她的委托人也就是我,因为凑巧的『偶然』而相遇,这种『巧遇』……已经不能称之为偶然或巧遇了。」 「……应该称之为命运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毫无意义的。一切的一切对整个世界都有着重要的含意——只要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块拼图,就绝对无法逃脱命运的咒缚。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只是在仰赖命运的安排啊。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觉得自己跟整个世界毫无关联地活着,假如有人这么想的话……那已经超越无知,而是一种傲慢了。」 「……你是宿命论者吗?」 「不如说是故事论者吧。我绝对不认为有什么神明之类莫名其妙荒唐无稽的东西存在,但这个世界明确有着故事的存在。因此在这些故事当中出场的,即所谓的登场人物……没有自由可言。尽管拥有自由,却也因而等于没有自由。纯粹只是,只是纯粹,听天由命地,顺从故事的安排而已。」 「只是顺从故事的安排……」 「我们三人,在应该相遇的地方相遇——用比较陈腔滥调的说法,便是这么回事。」 「……」 假如玖渚每月一次的例行检查没有排在今天的话。 假如理澄小妹妹往前往城咲的途中没有迷路的话。 假如狐面男子当时是站在其他不同地点等人的话。 不,其实也不需要有那么大的变动。 只要稍有差池就好。 比方说如果我没有在停车场跟美衣子小姐聊起来,或是遵守跟小姬的约定帮她写作业的话,即使是这种琐碎之处亦无妨,只须些微差异,我就不会过见这名狐面男子,我也不会和理澄再度相遇。 如此细微的偶然所形成的结果。 能够说只是……在应该相遇的地方相遇吗? 「当然,某种程度上,有限度的自由还是会有的……就像这样——」 狐面男子沉静地伸出手,将茶杯推倒。 滚出的茶水在桌面上逐渐扩散。 缓缓地,扩散开来。 「……像这样,不合逻辑的,毫无意义的不自然行为,也有可能会发生。然而主要的大纲,终究无法反抗故事的安排。即使能拥有细微处的自由,也不会拥有大幅度的自由,巨大的自由被矮小的自由所驱逐。一言以蔽之,就是有如笼中的小鸟。就算做了什么,最后也会被修正。」 「修正……」 笼中的小鸟。 即使登场人物擅自行动。 故事本身也不可能会有所改变。 「没错,会被修正。不过,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去讨论『假设』感觉也很愚蠢。今天就算你跟我当场错过好了,那样一来你当然也不会遇见理澄……虽然有此假设,但并不会发生。」 「我自爆了……」理澄一头撞向桌面,「狐狸先生,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啦~~对了顺便讲一下,自爆咒语的汉字如果写成『眼眼手』看起来会很像妖怪的名字耶。」 (注12:电玩避戏「勇者斗恶龙」的自爆咒语「MEGANTE」,取其谐音可寓成汉字「眼眼手」。) 「若要问在错过的情况下结果会如何——」 完全压倒性地予以无视。 「你和我和理澄,应该会在其他场所相遇,然后进行跟在这里类似的对话吧。时间数值多少会切换,但总有一天在某个场合,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行为本身还是会被付诸实行的。这种现象我称之为时间收敛……而到时在你面前,我与理澄两人不一定会同时出现,也许会变成单独行动,再各自与你相遇。」 「……」 「又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你在那个地点没有遇到我和理澄……取而代之的是遇到别人,而与我在此处进行的谈话也可能转换成其他对象,但仍具有相同的意义。这个人物并不需要和我程度相常,也不一定要跟我的地位不相上下才足以胜任。至少对你而言,只要是跟我具有相同意义的某个人就好。当然,在现阶段,既然彼此的缘分仅止于此,换作其他任何人或许也都行得通。就算理澄……」 他斜眼瞧了理澄一下。 「……就算是换成这丫头的哥哥出梦,对你的命运而言,可能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变化。」 「出梦……」我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是说『他』吗?」 「嗯……啊啊,对了,你在车上有提到过,已经跟那个出梦见过面了嘛。那就更不用说了,即使『此时』『此地』没有遇到理澄,你应该也会在『某时』『某地』遇到出梦吧。总之就是这么回事,这种现象我称之为替代可能。」 就算将眼前非做不可的事情给廷后,总有一天也会非做不可,假如还是不去做的话呢,那就会有别人代替完成。 世界的机制。 这样子……简直就像…… 这样简直就像,世界本身拥有独立的意志不是吗?并非经常被挂在嘴上比喻的神明,或所谓「世界的创造者」那种层级……而是故事本身会回归到原本该有的正常状态,仿佛具有这样的机能…… 所以.企图违抗命运的人。 将会被命述本身排除在外? 只为了要让一切合乎规则。 自然淘汰。 并非看不见的手,而是自然淘汰。 (注13:「an invisible band」,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史密斯于《国富论》所描述的市场神秘力量。他认为如果每个人都追求本身的利益面未遭任何外力干涉,则会如同受到一只看不见的手所引导,在不知不觉当中得到对整个社会最有益的结果。此即自由经济之市场机能。) 光就字面上而言,这个说法相当契合。 命运般地,契合。 宿命般地,契合。 「这并非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是超乎常理的事情。『原子会以固定型态集合为分子』——『相同分子会具有相同的结构』——『分子的结合模式有限』——『沸点与熔点随不同条件而固定』……以及『回归原状』的力量,一切的存在都是坚固不移地维持着。」 「一切存在……这么说,包括命运也是——」 「『一切存在,包括命运也是』。可以称之为命运的自动回复机制吧,或者应该称为错误修正功能。即使做了什么,最后也会在某处遭到修正,好让收支平衡,让事情有合理的结果,合乎游戏规则。也就是说,这世界并不期望绝对的改革。无论有什么不同的因,终究会导致相同的果——预定和谐……啊啊,对了,用比较浅显易懂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宇宙意志吧。」 「……?」 「干嘛,你没看过《G S美神极乐大作战》(注14:漫画家椎名高志的成名代表作,故事叙述貌美但贪财的女主角除灵师美神令子,与好色男主角以及天然呆女幽灵的除魔历程,内客运用独特的神魔世界观,描写到有关前世因果和穿越时空改变命运的主题。)吗?连漫画都不看,你活到这个年纪都在做些什么啊?」狐面男子一睑无趣地说道:「除了恶劣以外没有别的字眼可形容了,好,那『虚空录』(注15:漫画《感应少年(又名超感观少年?驱)》当中的用语,为作者竹下坚次郎仿造阿卡沙秘录所创词汇。)总该知道了吧?」 「……你很喜欢,看漫画吗?」 「我爱漫画。」 孤面男子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这些用语你不熟的话,那所谓的阿卡沙秘录(Akashie Records)(注16:神秘学专有名词,意指太初以来人间一切事件、活动、思想和感觉的形象纪录,据说印在一种名为阿卡沙的星光上,是人类感觉不到的光波,只有一部分人如神通灵媒者才能感觉得到。)呢?虽然观念认知上略有出入,但应该可以帮助理解吧。简而言之,基本概念就是,意图违抗命运是一种愚蠢莽撞的行为。更别说什么开创命运了,根本是无稽之谈。」 「……这样子的——这么追根究抵的思考方式,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不过……该怎么说呢,很率直,也算相当不错的见解吧。」 这并非随口附和的客套话,而是真正的感想。况且依我过去的经验,也并非完全不能认同。然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唯独这贴我实在难以苟同,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命运是已经「注定」的。 所谓注定,就是不可能改变的意思。 这并非宗教上的观念……即使用数学上、统计学上、机率上的观念,似乎也都可以说得通。毕竟,人类在各种场合各种处境当中所能够选择的选项,其实都数量有限。 果真如此的话。 果真如此的话,未免太滑稽了。 果真如此的话,未免太杰作了。 换言之,这个我——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也只会是这个我—— ……多么地。 多么地,戏言—— 「地球以谁为中心而运转,这件事悄根本无需赘言……地球就是以地球为中心而运转的。不管是认为整个世界都为自己而存在,或是认为自己对整个世界毫无贡献,这些想法在本质上都是犯了相同的错误……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笨蛋。」 「……严格说起来,我也是那种认为自己对世界毫无贡献的人之一哪。」其实也不用什么严格说,我本来就是。「所以想当然耳,你则完全相反,认为自己只是这个世界的零件之一,是被命运牢笼所束缚的登场人物之一,已经对此有所自觉了是吗?」 「这个嘛……我是一名希望自己能站在故事外围的男子。如此有趣的故事……与其参与其中,不如站在远处旁观,才能享受到更多乐趣啊。」 「……这种事,有可能办得到吗?假如刚才那些理论都正确成立的话,要跳脱故事,跳脱世界之外,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吧。」 「很困难……但并不代表绝无可能。不,其实我几乎已经,可说是身处于故事外围的存在了—— 因为我是,既已遭到因果放逐之身啊。 ——顶多,跟像你这样的小哥如此交谈便是最大限度,除此之外无法参与故事更多,只能半途而废,暧昧不明地存在着。」 「呼噜呼噜,咻——」 理澄已经睡着了。 看来我们两人的对话太过枯燥无趣。 实际上,在旁观者听来或许真的无聊至极。内容太过于抽象化,就连交谈中的当事者如我,也觉得狐面男子所说的概念有如梦中幻影,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甚至可以直接说,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而,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此人所说的话,会如此撼动心灵。 为何会,感受深刻。 为何会对如此戏言,感受深刻。 怎么回事,此刻的自己。 甚至觉得仿佛正在聆听某种非比寻常的告白—— 倘若果真如此,那我不要。 我不想知道,最重要的部分。 我一点都不想,跟故事的核心扯上关系。 「呵,正因如此,我才会委托这个所谓的名侦探代替我去行动啊……好好看清楚啰,小哥,好好看清楚我的模样。这就是,违抗命运的男人最终的下场。简直惨不忍睹对吧?虽然我对于这样的惨不忍赌,对于自己的下场感到颇为满意……觉得失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你过去,曾经违抗过故事的安排吗?所以才会说,自己遭到因果的放逐……是指这个意思吗?」 「对啊,因为一时的错误,将原本坚固不可动摇的因果,差一点就摧毁了。而亵渎神明者必遭逐出天堂,这是既定的游戏规则……呵,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想法肤浅的鲁莽行径,而且后遗症还残留至今——但我并不认为那是年幼无知所造成的结果,假如当时没做,现在应该也会做出相同的事情吧……基于时间收敛。」 「将因果定律,摧毁吗……」 可是,这意思就等于。 「苹果」会「掉下来」、「天空」会「下雨」、「太阳」会「发光」、「夜晚」是「黑暗的」、「开心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以及「有生命就会有死亡」。 对因果律的反抗。 对实际存在的命运发起革命。 对必然性正面迎击的独立宣言。 不死的研究。 「如此说来,木贺峰副教授所从事的研究,或许也是异曲同工啊……」 「……『木贺峰副教授所从事的研究』——」狐面男子耳力相当敏锐,立刻重复我所说的话。「……小哥,刚才你好像是这么讲的?」 「咦?喔,对啊,我是这样讲的。」 「木贺蜂……木贸蜂约。」 「没错。啊,你也知道她吗?」 果然很有名啊,这个人。 哀川小姐似乎也知道的样子。 「……真怀念的名字。对了说到这……当时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名登场人物哪。」 「……?」 「小哥,那位木贸蜂……呃——副教授是吗?呵,所谐『木贺蜂副教授的研究』是怎样一回事,可以说来给我听听吗?」 「呃——」 说来听听…… 这个,说出来应该也没关系吧。 「那是高都大学人类生物学系所进行的,呃——一种号称『不死的研究』的东西……」 「『号称不死的研究』——」 话还没说完就被这声复述从中打断。 狐面男子忽然站了起来。 以那样的身高,俯瞰着坐在软垫上的我,视线宛如由天而降的睥睨。 身体莫名地,冻结至冰点以下。 心跳如鼓,脉搏急速跳动。 「不死的研究——是吗?」 「咦,啊,是的……」 「……木贺蜂……居然,在从事那样的……不对,难道说……难道说,『那个』还一直留在那里吗……真是出乎预料……应该说,根本就忘了预料到这点啊。」 狐面男子嘀嘀咕咕地,以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量喃喃自语着,与先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原本虽然也是个相当诡异的怪人,但此刻简直,那样子,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怪人,不如说是—— 宛如狂人。 「真有意思啊。」 狐面男子仿佛打从心底感到无趣地说。 甚至,明显可见地既不高兴也不愉快。 「你和我之间的『缘分』……看样子,似乎相当有意思。太不可思议了,我原本以为『零崎人识』会是命中注定的相遇,没想到……搞不好,你才是正确答案也不一定。」 「……咦?」 「呵,在那种『极为普通的地方』,『偶然间凑巧』遇见的,看似平凡毫无特色的男子,居然会……不过正因如此,才更有意思。也好,期望过高不论对你或对我而言都太过苛求了。没想到啊,以为最不可能的,居然就是正确答案。」 「呃,那个……狐、狐狸先生?」 「起床了理澄。」 狐面男子抬起脚尖朝理澄的腹侧一踢。「噫呀!」理澄惊呼一声睁开眼睛醒来。 「什、什么事?啊,你们聊完啦!」 「该回去了。」 「咦?怎、怎么这么快,现在还很早耶!我还想再跟大哥哥多聊一点耶!难道碰到面嘛!」 「你……你跟你大哥有任务要处理了……分秒必争,时间非常赶。就算有所谓的时间收敛效应,这件事劝你最好还是尽早去办——快走吧。」 「……唔。」 纵使一脸不满,理澄却没有再继续反驳下去。大概,不,应该说几乎可以确定,「大哥」这句话对两人而言,等于是关键字的作用吧。 「麻烦帮我穿上斗篷。」 「嗯。」 姿态高傲的狐面男子为理澄披上斗篷的坐面,看起来实在有点怪。 「可以啰。」 「好,那么——」 恢复斗篷造型的理澄跪坐着向我行最敬礼。 「那那那我告辞了!大哥哥,下回见啰!」 「……嗯。」 我回应她。 「……顺便替我,向出梦问好。」 「嗯!后会有期!」 理澄笑容灿烂。 嘴角隐约……露出一对虎牙。 尖锐的,虎牙。 「……」 「咦?啊,是——」 「没关系慢慢坐不用急着走,反正我会先买单……不好意思,虽然是我主动邀约的,但诚如所见,我没办法送你回去了,所以——」 狐面男子将两张一万圆钞票放在桌面上。 「这是计程车费。」 啊,对了。 必须先回城咲去牵车才行。 「……造成诸多麻烦,让你破赞真是抱歉。」 「『造成诸多麻烦』,没关系不必介意。那么——」 「——『有缘的话』,再会吧。」 理澄小妹妹与狐面男子,走出和室离去了。 纸门被关上,留我独自一人。 桌上放着三个茶杯,其中一个已经翻倒,杯里的茶水将桌面淹了近乎一半。 然而这种事情跟整个故事丝毫没有任何关系。 命运并不会因此而停止。 一切都会遵照安排。 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能听天由命。 一切都,自有定数。 「……啊啊。」 于是乎,我终于想通了。 我明白了,明白了。 自己之所以跟着来到这里的理由。 并非好奇戴着面具如何进食,或者想要追问零崎的事情之类等等,这些无关紧要的原因。而是更为简单的,非常简单的动机。 无论是那种粗暴的性格也好。 或是那种强势的说话语气也好。 或是下手毫不留情的揍人方式也好。 甚至包括完全不考虑别人的立场这点。 以及,那张面具底下,锐利精悍的素颜。 更重要的是,那双顽强的,充满自信的眼眸—— 「那个人,跟哀川小姐很像……」 3 夜晚。 我回到古董公寓,直接前往小姬的房间。小姬坐在与榻榻米和室完全不搭调的玻璃矮桌前,面对着堆积如山的作业跟习题。 为何要用功呢? 因为山就在眼前。 (注17:仿自英国登山探险家爵治马洛里(George Herbert Leigh mallory)的名言。1 9 2 3年被记者问到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时,乔治马洛里回答「Beacuse it"s there」(因为山在那里)。) 「……唷,小姬。」 「……」 她用满怀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不由得,被震慑住。 难得我出自好心大发慈悲地想来帮忙做习题,居然遭到她用那种眼神相待,真是意想不到……呃,其实是应该的吗? 「……对不起啦。」我一边道歉一边走向矮桌,在小姬对面坐下。「自己一个人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棒了喔。嗯嗯嗯,小姬真努力,给你鼓鼓掌,了不起了不起。剩下的就由我来做,小姬,你休息一下吧。」 「……」 「……你想要什么吗?」 「……」 「请问有任何需要效劳的地方吗?姬殿下。」突然改用敬语,变成意义不明的角色。「无论什么事情请尽管开口,小的戏言跟班任凭差遣。」 「……不,不必了。」小姬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算跟师父赌气也是白搭,等于对牛唱戏嘛。」 「谢谢你的夸奖。」 如果她能正确说出「对牛弹琴」或「唱独角戏」就更谢天谢地了,不过我也没有抱着那么高的期望。 「就当作是补偿,下回找机会让师父接客吧?」 「咦……?」 要叫我「请客」的话当然没问题…… 这应该也是口误吧? 「对了师父,结果你今天到底出去哪里了呢?」 「这个嘛……因为是搭别人的车,我也不太清楚地点在哪里,总之是某处的高级料亭。」 「高级料亭!」小姬惊声大呼。「所谓的料亭指的是那种料亭吗?就是大人物经常会聚在一起密谋不法勾当的……师父!你究竟去勾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真是严重的偏见啊……」而且勾当是名词,没有人这样用的。「唔,对了,小姬——」 我把小姬的习题拿来写(高中二年级的程度,加上又是补习作业,所以难度并不算高),顺便向她打听看看。对啊,既然哀川小姐那么粗线条,个性又大而化之,就姑且跳过,小姬的话搞不好会知道详细情形也不一定。 「小姬,你知道匂宫理澄这个女孩子吗?」 「……匂宫?」 「或者出梦也可以,匂宫出梦或匂宫理澄,你知道其中任何一个吗?」 「……」小姬沉默片刻。「匂宫、暗口、零崎、薄野、墓森、天吹、石凪……」 「嗯?」 她说了什么? 虽然听不太消楚,但是—— 暗口?石凪? 崩子跟萌太? 「……我知道啊,是匂宫兄妹没错吧?」 「啊,果真很有名。」我停下摆着铅笔写字的手。「哀川小姐好像也知道的样子,可是又抓不着头绪,你也晓得,反正她就是那种个性嘛。」 「不,其实并不有名,应该说正好相反,小姬我也只是碰巧知道的唷。杀戮奇术之匂宫兄妹,『食人魔』出梦跟『汉尼拔』理澄……虽然小姬本身没有跟对方正面交锋的经验,不过曾经听荻原学姊提过有关杀戳奇术集团——匂宫杂技团的事情。」 「荻原……子荻吗?」 澄百合学园学生总代表,「军师」——荻原子荻。 时间还没有久远到令人觉得这名字很怀念的地步,而且并非令人难以忘怀的角色类型,实际上也没有值得怀念的少女特质。 「荻原学姊在一年级的时候曾经跟『匂宫』交过手喔。我只是刚好听她提过这段回忆,否则也不可能会知道的啦。关于『匂宫』的来龙去脉……什么内幕情报等等,如果没啥特殊状况是不会轻易泄漏出来的。毕竟那么排外的集团,无论表面上或台面下,都算相当罕见呢。」 「唔……」 「比方说匂宫五人众的事情,是我当时听过比较印象深刻的,匂宫五人众『断片集』,据说五个人的身体里面俘往着同一个精神意识,是非常厉害的杀手。基本上,必须用两只手去防御敌人十只手,一定很难对付吧?」 五个身体有着同一个精神意识…… 这……什么跟什么啊。 一瞬间,我想起鸦濡羽岛的千贺三姊妹——千贺彩、千贺光、千贺明子……咦,不对。那好像只是明子小姐随口说的玩笑话,但事实究竟如何呢…… 「……这种事情,有可能用人工的方式办到吗?」 「不知道耶。不过,荻原学姐也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说谎吧……反正所谓的『匂宫』,就是以奇术表演方式,去执行杀人手段的集团。无论什么样的常识什么样的偏见,对他们而言都没有意义,因此才会号称杀戮奇术集团,匂宫杂技团。据说里面基本上都是聚集一些哗众取宠的把戏……包括旁系的分支也是。」 「哗众取宠的,把戏吗?」 果然很像子荻会用的字眼。 网罗所有密技,不挥手段的军师。 「嗯,还有一项情报,是从荻原学姊以外的管道得知的——听说匂宫杂技团的成员当中,还有一个专门使用武士刀、长戟、以及弓箭的三人组唷……虽然只是运用从近距离、中距离、跟远距离三种向量分别攻击的原理,不过说起来其实也算哗众取宠的把戏啦。」 「哗众取宠的把戏啊。」 言下之意就是除去「病蜘蛛」不谈,澄百合学园跟零崎人识那些家伙,在这方面才算所谓的正统派。 「话说回来,即使是哗众取宠的把戏——但毫无疑问也是最强的杀人集团。就连润小姐那个好战者,『人类最强的承包人』哀川润,应该也不想贸然与之为敌吧。」 「厉害到这种地步吗……」 「嗯。然后师父刚才说的『食人魔』出梦跟『汉尼拔』理澄……这些我也跟『断片集』一样,曾经听荻原学姊提过。」 「……那你都知过啰,有关于『他』或者『她』的事情。」 「嗯。应该是双重人格没错吧?」 双重人格。 又称为,解离性身分疾患。无须特别说明,就是那种在漫画和小说或电影当中广为熟悉的设定。玖渚友听了可能会想到《二十四个比利》(注18:依据美国真实案例所改编的多重人格分裂纪实小说,作者丹尼尔?凯斯。一九七七年在俄亥俄州涉及连续强暴案的比利?密里根遭警方逮捕,却对犯行毫无记忆,在医师追踪下发现其因儿时受虐导臻人格严重分裂,最后此人获判无罪。),而哀川润则可能会想到仙水忍(注19:漫画《幽游白书》「魔界洞穴篇」里登场的强敌,为前任灵界侦探,由于在执行任务中见到人性丑恶一面大受打击,而产生七种人格。)——会联想到什么并非重点,不用特别在意。 『严格说超来我算配角,理澄才是主角吧。喀哈哈哈!也可以说我是本体她是傀儡啦。』 『他』——匂宫出梦当时如此解说。 『理澄知道你的存在吗?』 『知道啊,只是好像还不知道就在她自己的身体里面,关于这部分的记忆都会被适当地改编啦,Y?E?S!有时候还会用电话交谈呢,就好像「喂~~多比欧~~」(注20:取自漫画《JOJO冒险野郎》的桥段,第五部「黄金遗产」(又名黄金之凰)的大魔王迪普罗与其手下多米欧为双重人格.彼此会籍由幻想出来的电话做沟通。多米欧即岛羲大利语「双重」之意。)那种模式喔。』 『……』 唔。 我向小姬进一步追问。 「可是我不太明白,一个身体里面存在着两种人格意识,具体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刚才提到的五个身体共有一个意识,至少还能理解好处在哪里……」 「这个嘛——妹妹的人格,也就是『汉尼拔』这身分,据说没有杀人能力,好像真的完完全全没有。」 匂宫理澄。 理澄小妹妹。 「杀戮的工作完全交给『哥哥』匂宫出梦负责,似乎都是由『食人魔』的身分去执行。」 匂宫出梦。 出梦君。 「越听越搞不懂了耶……既然号称杀戮奇术集团,身为其中一份子竟然完全没有杀人能力……」 「嗯——该怎么解释呢……对师父而言或许有点难以理解,不过——」小姬双手交叉在胸前。「假如说到悬梁高校把年轻女孩子培训为狂战士的理由,师父应该就能理解了吧。然后,以此类推,将『没有』『杀人能力』的『女孩子』『送入』『敌营』,其中有何含意师父明白吗?」 「……你是说当阴谍?」 「不只如此唷。正因为本人完全没有自觉,所以会在本人不自觉的情况下收集对『食人魔』有利的情报,制造对『食人魔』有利的状况。在有意无意间,下意识地搜寻并则造对自己有利的舞台,这就是『汉尼拔』的任务。」 「……」 「而且,还有喔,双重人格这点,应该也兼具了稳定精神的功用。因为担任『食人魔』的匂宫出梦——就各方面而言都很容易失控……据说是属于破坏型的性格。」 「原来如此,所谓的冷却装置吗。」 与其说是仙水忍,不如说比较像写乐保介吧。 (注21:手冢治虫作品《三眼神童》的主角,为三眼族后裔,平常被封印时是个心地善良的呆少年,一旦撕去额头上的OK绷露出第三只眼,就会拥有超能力量且性格丕变。) 顺带一提,在我身为E R 3系统成员之一的时期,也曾经对心理学方面有所涉猎,但未曾实际与解离性身分疾患的病例接触过。没想到日后会以这种方式遇见——还真是始科未及。 「……这种情形,也是人工所为的吗?」 「不知道耶……刚才就说过详细内幕我并不清楚嘛,如果真要深入到摸清底细的地步,那后面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啰。毕竟就连荻原学姊,都没办法做到那么……当然啦,或许她只是为了避免危险才没有全部告诉我也不一定。」小姬说到这里忽然打住。「对了——」又看着我问道:「所以师父,那对匂宫兄妹怎么了吗?」 「……」 其实半个月的春日井小姐把妹妹捡回来之后换我遇到哥哥,然后今天我又遇见了妹妹——这种事情,我想还是别讲出来比较好。 不应该再多增添无谓的担心。 小姬跟哀川小姐是不一样的。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再问一点当作参考,子荻当时的结果如何?和匂宫杂技团过招,最后赢了吗?还是输了呢?」 「荻原学姊的字典里没有什么胜负或胜败之类低次元的概念喔,『胜负』的单位差太远了。因为对她而言,无论『胜利』或者『败北』都只不过是在为下一步棋做布局罢了。」 「……就这层意义来看,大概对于荻而言,无论小姬或哀川小姐,都不算是真正的『敌人』吧。」 「嗯,就好像独自一个人下着永远不会结束的棋局,这就是荻原学姊。所以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只有西条玉藻例外,不知为什么经常跟荻原学姊走得很近,虽然荻原学姊总是一副非常伤脑筋的样子啦。」 这时候,小姬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的表情。虽然她低下头去试图隐藏,却还是不小心让我看到了。既然不小心看到了,也就无可奈何,没办法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说真的,希望她能停止,只要看到她脸上出现那种表情,我就会觉得很痛苦。 啊啊,够了。 我会很想,为这女孩做些什么。 「小姬,过来一下。」 「咦?」 「别怀疑,快照我说的,绕过桌子到这边来。」 「?好的,有事吗?」 小姬依言照做。 「两手举起来。」 「是。」 小姬依言照做。 「眼睛闭上。」 「是。」 小姬依言照做。 说真的,还是要记得提防我比较好。 基于这个理由—— 「嘿!」 我豁出去大胆袭胸。 「哇呀——!」小姬立刻往后跳开,动作之快只能以身手敏捷来形容。她一口气远离我,同时发出足以响遍整栋公寓的音量,惊声尖叫。「你、你、你、你想做什么!干、干嘛随便乱摸!」 「咦,我摸了哪里呢?」 「……呜——」 「喂喂喂,真是受不了,小姬你连自己哪里被摸都讲不出来吗?好讨厌的小女生啊——」 「呜、呜、呜呜呜呜呜~~~」 啊。 她哭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哇,咕呜——」 「……」 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火了。 不对啊,不应该变这样子的。我只是看到小姬开始陷入过去的回忆里,想要打破沉重的气氛,才出此下策,就只是这样而已。误会一场。冤枉啊,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是虐待少女的变态。 「……呜,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子,每次都只会,欺负小姬……」 真的哭起来了。 已经泪如雨下。 ……呃—— 「对不起,请原谅我。」 直接道歉。 舍弃戏言。 「……呜——」 「因为,刚才我看小姬好像想起过去的事情了,所以才……那些事情你并不愿意回想起来吧?有关悬梁高校——澄百合学园的种种。」 「话虽如此,可是,也并非完全都没有值得回忆的事情嘛。例如荻原学姊跟西条玉藻——还有——」 「……」 还有一定也包括了。 市井游马。 「哈哈,还有啊——」小姬抹去泪水,勉强朝我露出笑容。「现在已经找不到那么有趣的学校了,每天只能用功念书,写这~~么多功课。」 「学生的本分就是用功念书啊。」 「……算了,也对啦。毕竟不管怎么说,小姬都是靠师父帮忙付学费的嘛。」 「……确实是这样没错。」 小姬的监护人目前由哀川小姐担任,哀川小姐会定期将小姬所需的生活费汇入我的户头当中,只有学费是由我负责。 在六月那场骚动过后,我和哀川小姐之间的对话如下: 『啥——?学校算什么东西上不上都无所谓啦。』 『怎么会无所谓,以小姬那种性格,能够到哪里去就职啊。既然没有任何专长,至少也应该念到大学毕业吧。』 『哈,真糟糕耶你,已经被学历社会给洗脑了。好吧,既然如此,那学费当然就由你出啰。』 『求之不得!』 最后一句台词是骗人的,不过大致上意思差不多。 总之于是乎,我的积蓄就这么掏光了。虽然靠着家庭教师的收入一点一滴逐渐回收当中,但难免也会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 看样子,我真的很不擅长理财啊。 「学校有那么讨厌吗?」 「咦?」 「如果真的很不喜欢念书,那休学也没关系喔。反正本来就是我强制送你去上学的嘛。」 「啊,不,没那回事。」小姬摇着手否定。「虽然念书确实很讨厌,但是可以交朋友,上学很开心。」 「那就好。」 「……而且啊——」小姬回到矮桌前,坐回原来的位置。「不管怎么说,小姬我现在过得很开心唷。加上这栋公寓里面的人,大家也都对我很好。」 小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一双纯真的眼眸。 然而,那并不只是普通的纯真而已. 是经历过许多事情,用了许多方式去克服。 最后苦尽甘来才保有的,纯真。 「现在的生活,我非常非常喜欢,觉得人生好快乐。所以,我真的很感谢师父。小姬现在,非常非常地幸福,我的生活充满了幸福。」 「那真是……太好了。」 「所以……大部分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不过——」原本纯真的眼神瞬间变得具有威胁性。「刚才那种行为如果再发生一次,我就要告诉润小姐。」 「这是叫我去死吗……」 恐怖的小女生。 真的有对我心存感激之意吗…… 「啊,对了小姬。」我用尽全身能量努力转移话题。「提起哀川小姐我突然想到……哀川小姐有哥哥吗?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哥哥?」 「嗯。」 「……你是指亲手足吗?」 「没错。今天我遇见一个跟哀川小姐感觉很像的人……脸上戴着动物面具,刚才提到带我去高级料亭一起『密谋不法勾当』的,其实就是这个人啦。」 我删除理澄的部分不谈,将自己和那名狐面男子之间发生的种种细节、交谈的过程,全都说给小姬听。 小姬偏头沉吟。 「……并不像耶。」 「是吗?」 「润小姐是不会说出什么『命述是已经注定好的』这种话的唷,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吧。」 「……」 命运必须由自己去开创。 应该是这样的吗? 若说哀川小姐的立场,比较倾向于狐面男子口中所嘲笑的笨蛋,也许确实如此。 「什么世界存在着故事性,那种荒谬愚蠢的论调,润小姐听了应该会嗤之以鼻,说『故事是由自己创造出来的』吧。」 「话虽如此……不过那个戴面具的人所讲的观念感觉又有些微差异,该怎么形容呢,就像……」 世界具有故事性。 每一个人,各自的存在,都有其意义。 没有什么出场人物是毫无意义的。 只不过…… 假如没有善尽自己存在的意义。 最后,结局终将会在某时某地被导回修正。 世界上一切的存在都具有其意义,但说到底,也就仅只于此而已。 成功并没有任何意义。 失败也没行任何意义。 即使是不同的因,也会产生相同的果。 「……这种说法,不是比普通的宿命论,还要更可怕吗?」小姬说:「……因为……不光是说『人生具有意义』……也不是说『人生没有意义』……而是『即使有意义但无论那个意义有完成也好没有完成也好,最后结局都会是一样的』——这个意思耶。」 「嗯——的确。」 说得没错。 没有顺从命运的必要。 试图违抗命运亦无妨。 反正不管怎么做。 结果都会是一样的—— 你未完成的事情总会有谁来完成。 所以就仰赖命运的安排吧。 如此荒谬至极的言论。 明明如此荒谬,然而却—— 「……」 「而且我也没听说过润小姐有哥哥之类的事情……应该说,小姬我根本连润小姐有没有亲人都不知道。」 「这样吗。」 「当然,就算是润小姐应该也有生下她的父母亲嘛,只不过……也许真的有兄弟姊妹也很虽说,不过毕竟,润小姐本来就是不谈自己过去的人啊。」 不谈过去。 不提关于自己的过往。 「这一点倒是跟师父很像呢。」 「我和哀川小姐,在这项行为背后的意义应该截然不同吧……对了,如果不是哥哥的话……那亲戚……好像也不太合理是吗……」 所以,纯粹只是长得像的陌生人。 就这么简单吗? 也许很草率,但不失为妥当的解释。 「唔……可是实在很可疑哪……该说可疑还是什么呢,总之一直觉得很不对劲……」 「怎么了吗?那个戴面具的人让师父很介意吗?」小姬仿佛在察言观色般偷觑着我。「有问题的话,要不要小姬我去杀了那假人?」 「……」 这句话小姬说得非常……非常若无其事,若无其事到几乎稍不留意就有可能会漏听的地步。 「反正我手指也已经完全康复了,之前被润小姐指出的『弱点』也已经补强改进,只要那个戴面具的人没有太厉害,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 「小姬!」 我怒声喝斥。 小姬似乎吓了一大跳,目瞪口呆地。 「怎、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那么大声。」 「……小姬,那样做——那样做,很不好。那样子——那样子,太鲁莽了。刚才你所说时那番话,要想在还留正常世界里生存,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 「咦……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我说。 就算把自己的问题丢着不管,我也要说。 非说不可。 「再也不要把杀人这种事情挂在嘴上了,不准再讲这种话。动手杀人更是不行,否则……现在所拥有的生活,全部都会因此而失去。你过得很开心对吧?现在觉得人生是很开心的对吧?既然觉得开心,就必须让自己继续开心下去才行。」 「……」 「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姬泄气地点点头。「对不起,我会反省的。」 「……嗯。」 这时候会道歉的话,表示你还有救。 表示为时未晚。 与为时已晚的我不一样。 与为时已晚的我不一样。 为时已晚的我。 ……这也是,戏言。 我自嘲地想着。 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真搞不懂,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啊。为时已晚的我就算说些什么,自以为还会有什么说服力吗?明明连一点资格也没有。为时已晚的我就算说些什么—— 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命运要由自己去开创? 笑死人了。 笑死人了? 那就笑啊。 这不正是我的角色哪。 反正,既然是个丑角。 小姬泄气地低着头,仿佛在等待我说出下一句话。实在是……这个女孩子,我实在很没辙。真的很没辙。为什么我必须要负责照顾别人呢。 责任。 义务。 就这么简单吗? 就只有这么简单吗? 为了这种理由而行动,为了这种理由而劳动,我是如此心地善良的好人吗?难道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成那样的好人了吗? 根本,完全没有印象。 遗是说,我想假装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好人了? 自己没办法做到的事情,希望为时未晚的小姬能代替自己去完成吗? 自己的替代品。 自己的代罪羔羊。 啊啊,没错正是如此。 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 之所以对小姬感到没辙,其实真正的原因,并非她跟玖渚很像,才不是那种理由。其实是因为——我在她的过往经历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在与零崎不同触面的意义上——小姬她,其实跟我很像。 所以,小姬。 至少你要,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我希望你能做到。 「……小姬。」 「在?」 「明天的适性测验,要好好表现喔。」 「是!请包在我身上吧!」 小姬开朗地,微笑着回应。 轻之国度www.lightnovel.cn 萌组制作 未经许可 禁止转载 第四章 实体验(实验体) O 你的意见我赞成。 但我誓死否认你表达意见的权利。 1 我看见了这样的现实景象。 如今已没有任何人记得,连一丝浮光掠影的记忆也没留下,曾经单枪匹马为五月的京都毫不留情地带来恐惧与混乱的杀人鬼,与我面对着面。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淡然沉静地,澹然沉静地,一边凝神细听周围的黑暗,不遗漏任何风吹草动,一边进行着对话。 杀人鬼问我。 你有杀过人吗? 我回答杀人鬼。 怎么可能,我连一个人也没杀过,杀人这种事情太离谱了。我不但从来也没杀过任何一人,今后也不打算杀任何一个人。即使有过想要杀人的念头我也都忍了下来。未来就算受到什么样的刺激引发冲动,我也一定会忍耐住。 杀人鬼对于我的回答只是苦笑。 骗人。 没有骗人,我才不会骗人,没什么好骗人的。我跟你不一样,可别混为一谈。会去杀人的人,精神状态都是崩坏的,根本就是心理异常。 简直是荒谬绝伦的杰作啊。在这个世界上,在这种时代里,在这样充满了不幸和暴力和欺骗和流血和丑恶,有如垃圾场跟收容所般的世界的这种时代里——还会有什么没杀过人的家伙存在吗? 我其实认为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但只有点头并不能构成对话,因此故意持相反意见对杀人鬼施以劝诫。 真是偏激的看法啊。你所说的话观念严重错误,简直不堪入耳。这个世界上有的并不只是不幸跟暴力跟欺骗跟流血跟丑恶而已,还有其他东西。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多到甚至远超乎你所说的那些。 好比说。 好比说幸福。 好比说。 好比说正义。 好比说。 好比说恋爱。 好比说。 好比说友情。 好比说。 好比说梦想。 真是杰作啊。 杀人鬼眯起如猫般的眼睛。 了不起,了不起,杰作,真是如假包换的杰作啊。简直荒谬得可笑,愚蠢无知也要有个限度。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存在,无论何时都不会存在,只不过是海市蜃楼般虚假的幻影。全部都虚假得令人反胃。幸福是不幸的伪装。正义是暴力的反面,恋爱是欺骗的副产品,友情是流血的镜面,梦想是丑恶的序章。无论命运或必然或因果或因缘或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残杀希望而编织的具有破坏性的梦话。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丝毫没有任何价值可言,活着也无可奈何,犹如镜花水月,人生只剩下绝望。蚯蚓也好蝼蚁也好苍蝇也好,全部全部都终将会死去,成为腐烂的尸体。就算活过又如何,杀人才是一切。除了杀人之外别无选择。只要眼前有人就把那人给杀掉,只要背后有人也把那人给杀掉,如果身边没人就想办法找人来杀,杀人与被杀彼此吞食。 我完全不觉得这话是认真说出口的,到了明天你肯定又会说出不一样的话来吧。也许你会变成大言不惭地将正义与秩序挂在嘴上。杀人不过是为了生活,杀人毫无意义可言,杀人是一种艺术,杀人就是整个宇宙,宛如七色彩虹般变化多端,想必又会对同样的行为赋予不同的意义。你就像是善变的化身,和我一样就像是善变的化身。然而正因如此,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你,甚至连自己说过的话也不行,你是非常自由的。 而你则是正因如此,非常地不自由。说得没错,这当然是玩笑话,就如同你的存在一样是个笑话。哎呀哎呀真要命,你根本是奇迹般地不自由啊。 杀人鬼如此对我说笑道。 不过我也不认为你说那些话是认真的。你是个大骗子,除了真话以外你什么都说。因为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喜欢人类的那一型,也不是什么讨厌人类的那一种,你根本是憎恨着人类。 没那回事啊,我喜欢的人可多了。人类拍摄出来的电影、人类创造出来的音乐、人类描绘出来的画作、人类烹调出来的料理、人类生产出来的汽车或飞机、人类钻研出来的学问、人类编织出来的故事,任举一项都是精彩出色的成就。 你只是喜欢电影喜欢音乐喜欢绘画喜欢料理喜欢汽车跟飞机喜欢学问喜欢故事而已。而你喜欢电影跟音乐跟绘画跟料理跟汽车跟学问跟故事,正代表了你不把人类看在眼里,不把人类当一回事。代表你只把人类当成生产艺术与文化的廉价装置而已。如此看待事物的心态,是已经损坏的。 已经损坏的? 不良制品。 我觉得这样说太过火了,简直疯狂。 那你喜欢人类吗? 我喜欢人类。 杀人鬼大言不惭地说着。 我沉静地问。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杀人鬼沉静地回答。 天晓得,我才管不了那么多。那种事情,我根本完全不去想,既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不管我要杀了谁要杀多少人,一切都与我无关。都只不过是在我身外发生的事情而已。杀人对我的内心并没有任何影响。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说喜欢人类。 杀人鬼用相同的语调回答。 我喜欢人类。我喜欢人类。我爱人类。我必须这样子持续说下去才行。无论真实情况如何,无论何者为虚假,我都必须这样子持续说下去才行。如果不这么做,我一定会开始讨厌人类吧。 开始,讨厌人类。 假如不那么做,我一定会开始憎恨人类。唯独这点,希望能避免发生。假如不从平常就努力催眠自己喜欢人类的话——当真正喜欢的人出现时,我一定会不小心动手杀了对方。 …… 你不认为自己是可以改变的吗? …… 你不希望自己有所改变吗? 我在这句话当中沉入睡眠,回归梦境。 然后—— 然后迎接八月十五日星期一,同时也是终战纪念日。 傍晚四点。 等到小姬从战场(学校)归来,坐上跟美衣子小姐借来的飞雅特500,准备出发。 「小姬,衣服不用换了没关系。」 「哦。为什么呢?」 「学生去参加面试的时候穿着制服比较能搏得好感。」 「原来如此。」 「特种营业也一样喔。」 「春日井你给我闭嘴。」 在舍弃尊称的同时,全员到齐。 我,春日井春日,紫木一姬。 「可是这么狭窄的后座我绝对不要太难坐了啦。」 「又阴始像公主一样要任性……」 「没关系唷,反正小姬我身体特别娇小。」 「好那我就坐副驾驶座啰。」 全员都上了车。确认过车门已经完全关好之后,系上安全带。转动钥匙,前进出发。 目标是——木贺蜂副教授的,个人研究室。 从古董公寓开车前往,车程约数小时……据说是这样子,至于实际情形,因为头一次去,没真正试过也不知道。无妨,就算要花上五个小时,有这些同伴在车上,想必也不会无聊吧。 「……勾起回忆了吗?」 眷日并小姐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出这句话来。算了,反正此人用这样的方式说话也不稀奇,没头没尾又没节躁本来就是此人的惯性,已经是常态了。 「什么意思?」 「上个月的事情,场面似曾相识吧?」 「……飞雅特,研究所……前往类似的地方。开场的的确很相似。」我谨慎地回答道:「不过,再怎么说都不可能会出现那样的剧情发展了吧。毕竟木贺峰副教授又不像卿壹郎博士,从事那种荒诞无稽的研究。」 「是『不死的研究』没错吧?已经十分乘以三的荒诞无稽啰。甚至可以说令人捧腹大笑也不为过呢。」 「但这回只是去打工而已,又不是要去救出什么人,况且成员也不一样……」 当时的同行者,是玖渚友跟铃无音音。我斜眼偷瞧了下副驾驶座,以及照后镜,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春日井春日与我同一阵线。 光凭这点,已经没什么好啰唆的了。 「以这次的成员来看,应该没问题吧。」 「哦。」 「虽然名为木贺蜂副教授的研究室,但规模似乎也还不到那么夸张的程度。据说是由副教授的恩师从前经营的诊疗所改建而成……所以,好像只比一般的独栋住宅稍微大一点而已。所以才不称为研究所,而称为研究室不是吗?虽然我也不太了解两者区分的标准是什么。」 「原来如此。」 眷日井小姐耸耸肩。 「说得也对,说得也对,的确即使说起来很像不过那就有如飞雅特500跟SUBARU360之间的差距……」 「那根本是两回事!」我忍不住怒声发飙。「而且不准说成飞雅特五百!你这是把我当白痴耍吗?是在对我宣战吗,春日井小姐!」 「……对不起。」 春日井小姐坦率地认错道歉。 我是不是有点太激动了。 「……而且真要说起来,应该是有如南极与北极的差距吧……」 换言之,表面上看似相仿,从远处观测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事实上在与双方都有关联的我眼中看来,本质上完全是截然不同。 「师父——」后座传来小姬的声音。「小姬有点累了,我可以躺一下休息吗?」 「嗯?喔,可以啊,睡吧睡吧。」 「好——」 「真抱歉,你上学一整天已经很累了吧。」 「不会不会。小姬本来就在想差不多该去找点打工了,师父的邀约正好是及时送炭——」 「是及时雨吧。」 春日井小姐比我更早一步出言吐槽。 原来她还具有这样的功能吗…… 而且颇为高明。 「反正到时候补习也结束了,刚好可以消毒时间。」 「对啊对啊,你说得对。」 春日井小姐若无其事地点头。 喂,小姐,这句你也应该吐槽一下吧。 是觉得太恐怖了吗? 「请放心。不管在那边发生什么事情,小姬都会守护师父的身体的。」小姬说着便闭上眼睛。「晚安。」 然后砰咚一声,直接倒向身旁的空位躺平。这样制服不是会弄皱吗,我心里略微挂虑却没有说出口,嗯,连这点琐事都叮咛未免有些保护过度了吧。 「真是个好女孩啊。」 春日井小姐半揶揄半风凉地说道。 「……呃,对啊。」 「真是个好女孩啊,为什么一姬小妹妹会是这样的好女孩呢~~」春日井小姐继续讲。「其中究竟有什么原因理由呢~~」 「……」她到底想说什么?此人左一句为什么右一句为什么,也是个相当喜欢玩弦外之音的人。「那个……我正在开车,可不可以麻烦你尽量少跟我说话?」 「所谓好人——『善良』的人类,通常大多数都是蓄意的『善良』,大多数都是勉强自己去做一个好人喔。」完全把我的话常成耳边风,春曰井小姐又继续讲下去。「至于所谓天生的好人——大部分都只是纯然的邪恶而已。就好比上个月出场的玖渚友跟兔吊木垓辅那样。」 「饶了我吧,拜托别再提兔吊木先生的事情了……」我欲哭无泪地说:「关于那个人的事情,真的快要成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了。到现在都还偶尔会梦见……有时想起来都还觉得难以置信,玖渚居然曾经统率过八个那样的家伙。」 「统率啊。」 「?怎么了哪?」 「统率是一个好字眼。也许是最好的字眼。而好字眼是不会凋零的。」 「……所以呢,那又怎样了?」 「没事。」春日并小姐只简短回应,便跟着闭上眼睛。「我也要休息了。」 「……是吗。」 你的脑温是四十一度吗? 干嘛要那样故作神秘,一副别有深意的模样啊。 副驾驶有有人在睡觉,实在很难打起精神开车,不过话说回来,总比有人在旁边一直讲废话扰乱注意力来得好吧。 「有事情我会叫醒你的。」 「不准叫醒我。」 她下达命令。 「本小姐春日井春日入睡时一但被吵醒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什么叫后果不堪设想……」 「好困好困。」 说睡就睡了。 其实也用不着讲得那么夸张……就算她没在睡觉我也没那种本事叫得动她啊。 我集中精神开车。油量十分充足。大概美衣子小姐今天先帮我加好油了吧。真的是,一直在承受她诸多照顾。 『伊字诀——』在把飞雅特钥匙交给我的时候.美衣子小姐说:『不知为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哪。』 『不好的预感?』 『唔……虽然大部分事情不用我担心,你应该也没问题啦。』美衣子小姐说道:『话虽如此不过,还是尽量小心为上。』 『是……』 『话说回来,「不死的研究」还真不赖呢。』美衣子小姐只牵动嘴角微微一笑。『以剑术而旨,意思就等于「让自己变强」道理非常简单。』 『你确定吗,那根本是两回事吧。』 『想要活命什么是必须的?』 『啥?』 『想要活命什么是必须的?』 『呃——这个嘛……?』 『想要活命,首先就必须要保住性命才行。』美衣子小姐仿佛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基于这个理由,你一定要努力保住性命。』 『是——』 『保住性命,平安归来。』 当时我虽然点头回应,却并非因为明白美衣子小姐话中的含意才点头,其实只不过是,下意识地点头而已。论起下意识点头回应这件事,大概很少有人能够比得过我吧。 顺带一提,直到八月十五日的现在,美衣子小姐仍未找到工作,至于挂轴方面,据说几乎已经放弃了。美衣子小姐一旦放弃,我的计划也不得不随之更动,必须设法应变才行……该如何是好呢。 沿着今出川通向东直驶,来到与鸭川交会的路口,再左转往北,接下来要朝着北方直走一段路。 春日井小姐和小姬都已经睡得很熟了。 完全,毫无防备。 我绝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睡相,即使对方是认识的人,也禽觉得很难接受。所以从春日井小姐赖在我房里白吃白住开始,到目前为止大约整整三个星期的时间,我始终都过着睡眠不足的日子。 虽然睡眠不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这两人而言,根本不会有那种问题是吗? 实际上,我常常会觉得。 自己在许多方面都想得太多了,有时是自我意识过剩,有时是偏报症状,如果能够放轻松一点想开一点,也许就能过得比较无忧无虑吧。 正所谓,不要选择朋友,要选择敌人。 嗯,这种话说得出口,也算妙极。 或者该称之为,奇妙吗? 然而,若因此就对每个遇见的对象都放心信任,总有一天绝对会遭人趁虚而入。假如世界上真的都只有好人的话,一开始就不需要烦恼那么多了。 我也就不会,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像我这样的存在,并不算存在着。 啊啊,还是说。 总有一天绝对会发生。 倘若这就是命运就是必然就是因果就是因缘的话。 这便注定是绝绝对对,无可避免的事情了吗—— 「……纯属戏言吧。」 即使说出熟悉的台词,也感觉没有自信。 这才叫,名符其实的戏言。 2 抵达木贺蜂副教授事前告诉我的地点,正好是一个小时后。下午五点,以飞雅特的马力来衡量算相当优秀的纪录了。傍晚五点,天空还很明亮,从现在开始到适性测验结束,不知道几点才可以打道回府呢,我内心暗付着。小姬明天也要补习,如果拖太晚就伤脑筋了。 西东诊疗所。 一块小小的招牌,出现在正前方。木贺蜂副教授告诉我,只要认这块招牌就可以找到正确位置。不过这块招牌似乎非常老旧,已经连文字都辨识困虽,濒临毁坏的状态。大概,应该说确实,是过去经营诊疗所的时代所留下的纪念吧。所谓「纪念」,便是无论以何种形式留下,都会强迫刺激别人内心怀念的感触,所以我并不怎么喜欢。走近门口一看,几个小得可怜的字体「高都大学研究中心」,非常欠缺具体感的内容,印在望胶片上。贴在信箱,散发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廉价感。也可以说是,很随便的感觉,这样子应该会有人误以为是医院而走错地方吧。 话虽如此,从门口望进去,建筑物本身却是相当地豪华气派,两层楼的建筑,看上去就像面积稍大的独栋宅邸,并非水泥构造而是木造房屋。印象中木副教授当时用了「改建」这个字眼,不过看样子纯粹只是保存状态良好而已。真正整修过的,恐怕只有内部装潢吧。 车子通过大门,前往停车场。 记得好像说过是在右边……因为我是左右开弓,所以其实常常会分不清楚左右方向。对于日常生活鲜少有机会区分左右的人而言,这是无法避免的缺点之一。不知道左撇子的人又是如何呢? 停车场并不算大,差不多停个四、五台汽车就会客满的空间。而在这并不算大的空间里,已经停着一台重型机车KATANA跟一辆Z跑车。有访客……其中一台应该是木贺蜂副教授自己的车子没错吧。但即使如此,另一台车又是谁的呢?无论KATANA也好Z跑车也好,都算相当罕见的车种。 算了,与我无关吧。 我倒车将飞雅特停妥。 春日井小姐和小姬,都尚在沉睡状态。 「……」 犹豫片刻,最后决定按下喇叭。 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 「……师父……」 一个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紫之镜紫之镜紫之镜紫之镜……」 (注22:日本流行的都市传说,若将「紫之镜」三字牢记不忘,到二十岁即会发生不幸甚至暴毙惨死,又据说如果连同「白水晶」三字也记住便可平安无事。) 一个对我念出咒语。 呃,这样真的会招来厄运吗? 虽然,我的确是明年就满二十崴了。 「到达目的地啰,背包拿着赶快下车。」 「是是是……」「唔——」 将车门锁好,三人走向正面玄关处。春日井小姐看着眼前的建筑,小姬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而我则随行在后。 玄关出入口,是一扇横向开启的拉门。 斗边有对讲机,我伸手按下。 隔了一会。 「哪位?」 扩音器传出人声。 是木贺峰副教授的声音。 「是我。」 「哪位?」 「呃……那个,我依约前来了。」 「啊啊……你差不多会在这时候来访,这件事我早已预料到了。」 「……」 刚才明明就压根不知道我是谁。 显然你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吧。 「好的,请稍等一下。」 喀擦一声,对讲机切断了。 随之而来,是无意义的寂静。 「……虽然无关紧要不过还真是类比时代(analog)的建筑啊。」春日井小姐站在我身后说道:「一点也不数位化(digital)。不管怎么说就算多花点钱在环境跟设备上也不为过嘛……」 「省省吧,劝你最好别拿卿壹郎博士的研究设施来做比较。」我回头看向春日井小姐。「毕竟又不是每个研究单位,背后都有玖渚机构往当靠山。」 「我不是指那种意思啦,只是觉得……这里好像怪怪的。」 「怪怪的?」 「一姬小妹妹不觉得吗?」 春日井小姐转而问小姬,小姬似乎愣了下,「唔——」地作势思考,沉吟片刻后说: 「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耶。」 「是吗?」 「虽然因为师父的关系,我本来还以为可能又会被卷进奇怪的事件当中,不过好像白担心一场了,看样子并没有任何陷阱。」 「陷阱……」 原来刚才,小姬一直在确认这些事吗? 我以为她只是随处乱瞧东张西望而已。 看样子,过去的习惯还没彻底摆脱掉。 「毕竟我这次的任务是担任师父的贴身保镳嘛。」 「不用那么认真也没关系啦……」 由于哀川小姐直接指名,所以她特别尽忠职守,这点我了解……不过哀川小姐所谓「不好的预感」,究竟会是什么呢?而且还不约而同地,跟美衣子小姐用了一样的字眼…… 木贺蜂约。 听见这名字,哀川小姐有所反应。 那名狐面男子,也同样有所反应。 「……」 原来如此…… 关于这点,也应该要小心提防吗? 如果——「有缘的话」。 意指如果无缘的话,事情仅此而已。 但是,事情有可能,仅此而已吗…… 这样的剧情,有可能出现在我的人生当中吗? 这样的故事,有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吗? 我不知道。 就连自己该不该知道,我也不知道道。 无法揣测。 就迎自己是否遭算计,也无法揣测。 喀拉喀拉喀拉…… 木门朝横向被拉开了。 原以为眼前出现的会是木贺峰副教授,结果—— 门后出现的是,一名年轻女子。 约莫高中生的年纪吧。 黑色直长发,穿着西式制服,搭配水蓝色领带,是哪间高中的校服吗……我不知道。眼角略为下垂的三白眼,以那样的年纪实为罕见,容貌与其说可爱不如说是美丽,与其称之为美少女不如称之为美人,如此形容似乎比较贴切。 「……欢迎你们。」 年轻女子开口说道。 仿佛气体挥发殆尽的碳酸水,慵懒乏味的语调。 「等候各位多时了,请进。」 「……啊,是。」 不知不觉,被对方的气势镇住。 她一个人自顾自地回身往屋里走,我连忙跟上去。春日井小姐和小姬也一同进到玄关,将鞋子脱下。年轻女王拿出三双拖鞋,「这边请。」催促着我们的脚步。 在走廊上前进一小段来到某处,年轻女子将纸门拉开,等我们三人进入后,年轻女子又将纸门阴上。纸门内是铺设榻榻米的和室。我想起昨天去过的高级料亭,当然,眼前这间规模小了许多,没什么装饰感觉很朴素,有股旧时代的感觉。年轻女子动作俐落地准备好三人份的坐垫。 「我去端茶过来,请随便坐。」 她只留下这句话,便又打开那扇纸门出去走廊,接着纸门被无声无息地关上了。我们依言放下行李,各自坐到垫子上。 「那女孩是谁?」 春日井小姐问我。 「……呃,我也不知道。」 以那女孩的年纪,绝对不可能是研究生吧……难道,高都大学有跳级制度吗?毕竟也是有像心视老师那样的例子……慢着慢着,她明明就清清楚楚大方地着制服不是吗。 「大概是,木贺峰副教授的,女儿吧。」 「她有小孩吗?」 「不知道耶……」 话说回来,木贺峰副教授看起来也不像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但又不觉得是妹妹,因为两人根本长得完全不像。我想问问看小姬的意见,结果转头一看,发现小姬正因为无法顺利维持跪坐的姿势而陷入苦战。算了,她这么努力已经精神可嘉了。「小姬,脚随便放没关系。」我决定解救她。 年轻女子很快就回来了。 原本以为她会端出日式茶杯跟绿茶,结果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布满木纹的矮桌上摆出高级英式茶杯,里面注入了香气浓郁的红茶。 「老师目前正在接待别位客人,不好意思,请你们先在这里稍等几分钟。」 「啊,没关系。」 别位客人……? 是停车场里,那台KATANA或Z跑车,其中之一的车主吗? 原来如此,了解了。 「我叫圆朽叶。」 年轻女子报上姓名,点头致意。 「……算是,住在这里的房客吧。」 「你住在这里面吗?」 春日井小姐回问她。 「是……因为老师除了研究时间以外,平常都不在这里。」年轻女子——朽叶回答道。 「嗯……该怎么说呢,有点类似管理员的身分吧,房子如果没有人居住,会很容易损坏的。」 所谓老师,指的是木贸峰副教授吗? 「请问……你和木贺蜂副教授的关系是……」 「你们三位——」 圆朽叶几乎是强行忽视我的疑问,开口对我们说: 「知道这里是仿什么的地方吗?」 「……?」 「知道这里都在做些什么吗?」 「呃……」 「听说是『不死的研究』。」春日井小姐答道。不知为何,此人面对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态度却显得谨慎有礼。「我是动物学——生物学者,因为觉得有趣而被吸引来的。」 「……哦——生物学者是吗?」朽叶仿佛在观察什么似地,视线依序移过春日井小姐、小姬,然后是我。「再加上……大学生,还有高中女生吗……真是奇怪的组合啊。大学生吗……算了,怎样都无所谓。」 朽叶说着,便伸出手指卷玩自己的长发。实在没什么礼貌,不太端庄的举动。那态度简直就像,已经对我们三个失去兴趣般。 「可以请问一下吗?」 春日井小姐朝她开口。 语气依然谨慎有礼。 「……请说。」朽叶轻轻颔首。 「你有往上学吗?」 「这问题可真够拐弯抹角的,不是吗?」 朽叶相当挑衅地,笑出声音来。 如果是对我或对小姬也就罢了,面对身为长辈的春日井小姐,那种态度感觉非常失礼。并非所谓少女特有的傲慢,而是某种该说性格偏差或者老成世故,宛如整个世界都不放在眼里般地轻蔑,这就是圆朽叶的态度。 「你脸上写着其实是想问别的问题呢。不过要我来说的话,根本怎样都无所谓……我没有上学。因为没有上学的必要。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是。」舂日井小姐面对朽叶那种语气依然态度不变,只对她的回答轻轻颔首。「谢谢答覆。」 「春日井小姐?」我以不让圆朽叶听见的音量,低声询问春日井小姐。「怎么了吗?从刚才开始,你好像就不太对劲。」 「……是觉得有点怪。」春日井小姐暧味地说:「是有点怪啊。」 「咦?」 「虽然不清楚哪里怪但就是觉得有点怪啊。」 「当着面公然说悄悄话真是令人非常不舒服呢。」 朽叶用丝毫不留情面的口吻说: 「可以请两位到其他地方去讲哪?」 「……抱歉。」我客套地赔罪。「如果害你心里不舒服的话,我道歉。」 「就是你——」 「咦?」 「就是你,引起了老师的兴趣啊。」朽叶看向我的眼神,仿佛在责怪着我什么,一点也不客气。「……其他两人只是附带的吗……果然很像老师的作风。是为了顾及匹俗的眼光吧。喂,我说你——」 「……什么事?」 「我很清楚你的眼神。那是一种,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眼神喔。很讨厌的眼神。真的是,很讨厌的眼神。」朽叶有如嘲弄般微笑着说:「从一开始就不把别人的事情列入考量,只当作风景的一部分去看待的眼神。与其说风景不如说是背景吧。你根本不认同他人的意志。」 「慢着……」 不管怎么说,才初次见面,没道理要让一个年纪比自己轻的女孩子说得如此过分。若不是春日井小姐和小姬在场,我肯定已经说出攻击性的言词了吧。 「对你而言,其他人都是可以替代的存在,一切都是一切的替代品。就好比旁边那两位即使被别的角色所取代,你也觉得无所谓。我说的没错吧?」 「真是妄下断语啊……我可没有用游戏编辑模式(Edit Mode)在看待别人喔。」 「你——真的很像呢。」朽叶嘲弄的口吻说道:「原来如此。所以……所以才会引起老师的兴趣吗。只不过,即使说相像也……属于非常极端的形态啊。究极的曲解,甚为牵强附会,可以称之为扭曲了吧。」 「那个,我说小姐,你讲话这么不客气,态度未免也太嚣张了点——」 「安静。」 朽叶严肃地制止我的发言。 居然,遭到制止。 「老师快要来了。」 「咦……?」 圆朽药才刚说完,纸门就真的移动了。 在纸门后方站着木贺蜂副教授。 以及句宫理澄。 「久等了。」 木贺蜂副教授对我们说。 「劳驾各位专程前来,真不好意思。」 「啊,不……」 想当然耳,方才的对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我的目光被固定在理澄身上。春日井小姐也与我相同。至于小姬……她并不知道理澄的长相。包括那头黑发、那副眼镜、那件斗篷、以及斗篷底下的束缚衣,她全都不知道。 这时候,木贺蜂副教授察觉到我们的视线。 「啊啊,这位是浪士社大学的研究生,幸村冬夏同学……」 「啊、啊啊啊啊啊——!」 理澄小妹妹大声怪叫。 白痴啊!这丫头是白痴吗! 亏我和春日并小姐好不容易在转瞬之间克制住惊讶的表情假装若无其事的模样这死丫头在搞什么! 木贺峰副教授和小姬,甚至包括圆朽叶,都以怪异的眼神,看向名为幸村冬夏的匂宫理澄。理澄小妹妹似乎终于恍然大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完全惊慌失措。 好了,这下子看她怎么蒙混过去。 眼前危机「汉尼拔」理澄将如何应付! 「……A、I、U、E、O——啦啦啦发音练习!」 这是我所能想到最烂的应对方式。 「…………………………」「………………………………」「……………………………………」「………………………………」「………………………………」「………………………………」「……………………………………」「…………………………………」「………………………………」「………………………………」「……………………………………」「……………………………………」 空气中交错着沉默。 终于,木贺蜂副教授干咳一下。 「这位是浪士社大学的研季幸村冬夏同学。」 真不愧为国立大学的教师,面对怪人的奇异行径也能够反应冷静地处理,成功地让静止的时间烟消云散恢樱正常。 「她和你们一样,为了担任结果测试者,先来接受适性测验。」 「……咦——」我小心翼翼地尽量表现自然,顺着木贺峰副教授的话接腔。「所谓的结果测试者,不是只有我们而已吗?我还以为当初讲的是这个意思。」 「嗯,原本的确是这样子没错……不过,这女孩是例外。」木贺蜂副教授闪烁其词地解释着:「很抱歉擅自改变计划,总之突然做出决定……但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反正我也觉得,测试者的人数再多一名比较刚好。」 「对我们而言的确不构成问题,是完全无妨没错……」 「我叫幸、幸幸幸幸村冬夏。」自称幸村冬夏的匂宫理澄,尚无法彻底隐藏内心的慌乱,颤抖着声音说:「请、请多指教!」 「……嗯,请多指教。」 「好的那么……朽叶——」 木贺峰副教授出声呼唤圆朽叶。朽叶听到便应了一声「是」,静静地站起来。 「老师有何吩咐吗?」 「接下来要开始做准备了,请你也来帮忙。麻烦各位继续在这里稍候一下,我们要去为测验做准备。」 「好,了解。」我回答道。 「幸村同学……你也留在这里。」 「好、好的。」 自称幸村冬夏的匂宫理澄点点头,走到方才圆朽叶所坐的位置乖乖坐下。 「那么……我们大约会花个十分钟准备齐全再开始。」 木贺蜂副教授说完,圆朽叶什么也没说,两人便步出房外。无声无息地关上纸门,消失了踪影。 唔…… 该说果不其然吗,和上次见面的印象同样不变地,木贺峰副教授给我的感觉依然很像机器人。总觉得——仿佛只是在说着既定的,已经事先设定好的台词。当然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会让周围的人产生这样的印象,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便是以说明她的人格物质。其实加上电话联络,今天也才第四次接触而已,但每一次都让这种印象更加深刻。 于是,现场剩下四个人。 「……」(我) 「……」(春日井小姐) 「……」(理澄小妹妹) 「……」(我) 「……」(春日井小姐) 「……」(理澄小妹妹) 不会吧,难道她打算装傻到底? 「幸村……冬夏同学,是吗?」 「是、是的!」自称幸村冬夏的匂宫理澄……应该说理澄小妹妹,回答道:「我叫幸村冬夏唷!」 原来如此。 看样子真的打算装傻到底。 了不起的坚持,我就将计就计买你的帐吧。 买完帐,再当场出卖。 我的本性,就是擅于将计就计再借题发挥。 「既然是研究生,就表示比我年长啰——」 「是的!这是当然的唷!」 「你几岁呢?」 「二十二岁!」 「真是看不出来啊——」 「因为我故意装年轻!」 「原来如此。」 「因为我是罗莉控!」 「……」 看样子她不太了解这三个字的含意。 有点尴尬。 「幸村吗……」我稍微修改作战计划。「假如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姓幸村的话,想当然耳至少真田十勇士的名字,应该全部都倒背如流了吧。」 (注23:以历史人物真田幸村(原名真田信繁)为题材而创作的小说,作者柴田练三郎。文中所遗漏的人名应该是由利谦之助才对(真田本人并不算在内)。) 「什、什么?」 「顺便告诉你,我全部都背得出来喔……才藏、佐助、穴山小介、三好清海入道跟伊三入道、望月六郎跟海野六郎、根津甚八还有笕十藏。」 「呜哇!」 理澄宛如发现自己犯下决定性的失误而当场被名侦探揭穿真相的凶手般,露出惊恐的模样。 「……哎呀呀,可是大哥哥,刚才你好像只说出了九个人的名字耶?」 「咦?」 「还有一个是谁呢?」 「……」 毛利小五郎……不是吧。 印象中是个听起来很像横沟正史笔下名侦探的人名。 「……笨丫头,你忘记把真田幸村本人给算进去了对不对?」 「什、什么!你、你说得对耶!真是的,居然掉入这么简单的陷阱里——!」 这会又犹如被怪盗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最后才恍然大悟的刑警队长,露出诧异的表情。 喂,你这家伙不是还自称什么名侦探的吗? 「……不好意思,先失陪一下。」我站起来,抓住理澄的斗篷,像拎小猫一样把她硬拉起来,对春日井小姐和小姬说:「待会木贺蜂副教授如果来了,请她等我一下,这叫礼尚往来。」 「了解,你去吧.」 「师父,你跟那个人认识吗?」 春日井小姐才正要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没想到却被小姬犀利地戳破了。真奇怪,这丫头不是向来都很迟钝的吗?于是我——于是我只好对小姬说—— 「嗯,算认识吧。我跟幸村同学稍微……有过,一面之缘。」边解释边朝春日井小姐使眼色。「对吧,春日井小姐鲁」 「哦,有这么回事啊。」 她完全装作局外人事 「我一点都不知情耶。」 「是吗……」 「集合千真万确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彻彻底底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实实在在肯定一定确定确切确实之大成非常绝妙地不知情耶。」 「是吗……」 吃里扒外的叛徒。 我要改叫你春日井犹大。 「不管怎样,幸村同学,麻烦借一步说话。」 「好、好的——」 我拖着理澄来到走廊,沿着刚才跟朽叶带的路往回走,暂时离开建筑物走出户外。 朝停车场移动。 来到飞雅特前,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安安静静乖乖跟着来的理澄。 「……你在搞什么鬼?」 「呃……侦探活动。」 理澄小妹妹露出可爱的笑容回答我。 啊——真的很可爱。 「名侦探活动。」 「不要重讲一次。」 「呜噫……」理澄有如被猛兽追上绝路的可怜猎物般,颤抖着抬超睑仰望我。又来了,好像我是坏人一样。「……人家只是被狐狸先生委托的嘛。」 「狐狸先生……」 狐面男子。 那个人吗? 昨天他听见木贺峰副教授的名字时,确实曾表现出非常浓厚的兴趣。原来如此,对了,当时我并没有提到自己要来这里打工的事情,所以理澄刚刚才会大吃一惊是吗? 「……寻人工作已经结束,开始进行新任务了吗?」 「对啊。」理澄笑眯眯地回答:「我被派来过问研究所潜入搜查……」 「潜入搜查?」 而掩人耳目的手段,便是伪装成浪士社大学研究生。真夸张,想必是去委托某位浪士社大学的重要人物帮忙写介绍函吧。不过光凭名侦探这头街,应该也有某种程度的加分效果……话虽如此,可是仅仅一天之隔而已啊。再怎么说,动作未免也太迅速了。 不对,慢着慢着。 才不是这么回事。 这女孩号称「名侦探」的头衔,根本是一种伪装,隐蔽在背后的是—— 「食人魔」。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与理澄拉开距离。看见我的举动,理澄只「唔?」了声,疑惑地偏着头。 ——理澄她,并不知情。 在自己醴内深处,潜藏着些什么。 这就是,「傀儡」的意义。 「虽然不明就里,但狐狸先生好像被大哥哥说的话吸引了,正巧这里在征打工者,我就趁机混进来啦,实在限冒险呢。而且,没想到大哥哥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耶——也许大哥哥和我之间,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红线唷——」 「连着电磁波红外线吗……对了,你现在住哪?」没记错的话,她并非本地人吧。「还住在饭店里面吗?」 「别这么说嘛……」 理澄苦笑着。 似乎敲一针见血地说中痛处了。 「幸村冬夏到底是干嘛的?」 「是假名唷,很不错的名字吧?」 「唔……冬夏这名字听起来的确很像闲杂人等,或许非常适合当假名吧……不知为何一听就有种临时演员出场客串的微妙感觉。」 「总而言之请守口如瓶喔,大哥哥。」 「……」 「看在大哥哥跟我两个人交情的份上,好不好嘛!」 「我跟你有什么交情啊……」 算了,不用她特别交代我也觉得守口如瓶比较好。假如告诉小姬「匂宫」的杀手就近在身边这么短的距离,万一刺激到小姬就麻烦了。那丫头虽然尚未踏入为时已晚的地步,却也绝非已经达到安定平稳的状态。在这层意义上,对我而言也可说是相当危险的贴身保镳。只不过……如果理澄真的是为了「侦探」工作而来倒还好,要是有什么「背后」目的的话,这样继续瞒着小姬也行不通吧……即使在木贺峰副教授和圆朽叶面前暂且按兵不动,但接下来呢。等今天晚上回到公寓以后,是不是应该花点时间先做好沟通。 「好吧,要我替你保密也可以。」 「谢谢!大哥哥,我喜欢你!」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不能要求肉体交易唷!」 「……」 你的服装距离性感还差得很远。 「跟那方面无关……」 「唔,我明白了,要温柔一贴唷。」 理澄轻轻闭上眼睛。 我一拳揍下去。 「好痛——!」理澄大叫。「你、你做什么啦!明明叫你要温柔一点的!闭着眼睛被揍超恐怖的耶!」 「吵死了你。」 这个月怎么身边净是这种家伙啊。 「听好——」我稍作停顿,郑重向她声明:「所谓条件就是——我在这场面试结束之后,从二十二日开始有一星期的时间会和你共事……如果你在打鬼主意准备要做什么的话,希望能等到工作完成之后再行动。」 「咦?」 「不这样做的话,会拿不到薪水。」 「喔……意思是,之后就可以随我高兴为所欲为啰。」 「没错。」 「真是守财奴耶!」 「老实说,我对『不死的研究』也并非毫无兴趣,只不过对现阶段的我而言,钱确实比较重要……O K?」 「嗯,我懂了。」理澄脸上堆满笑容。「那,勾勾手指一言为定唷!」 「……」 怎么勾? 要问哪? 趁现在问也许就不会尴尬…… 直接问她「斗篷底下那件束缚衣究竟怎么回事」。 「……嗯?等一下理澄,那前面这两台——」我指着KATANA跟Z跑车说:「其中之一是你的吗?」 「嗯!是KATANA唷!我最喜欢了!」 「唔——」 这也一样,是向狐面男子借来的东西吗。理澄小妹妹看起来不像平常就骑机车代步的样子。 「应该说只要是摩托车,我全部都喜欢!」 「唔——」 「对了突然想到,摩托车叫做motorbike。这么说,虽道还有用人力发动的manualbike吗?」 「……那不就是自行车吗……」我没什么自信地答道。这种事情,我根本想都没想过。「咦,理澄,你有驾照哪?」 「讨厌啦大哥哥,你在说什么嘛,人家已经十六岁了耶!」 「……」 这台KATANA怎么看都是重型机车。 啊……不,慢着,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穿着那件束缚衣是要怎么骑啊! 「理、理澄……」 「好了该回去啰!教授也快来了吧!」 「不是教授是副教授……不对,等一下……」 我们开始抬杠教授副教授、警长副警长的称谓,一边斗嘴一边走回建筑物当中。经过走廊,回到和室里,木贺峰副教授和圆朽叶都还没出现。 「我回来啰——」 「欢迎回来。」「回来啦。」 小姬和春日井小姐两并排着,以坐垫为枕,斜躺在榻榻米上。 就算没人在看,这么大刺刺地未免也太…… 太超乎寻常了。 「师父——你们去谈些什么事情呢?」 「没什么,只是请教幸村同学有关运动物物的电气力学而已。」 「咦——」小姬一脸佩服。 「咦?」理澄一脸错愕。 「这可是她的专业领域喔,没错吧,幸村同学。」 「是、是的。」 「下次有机会请你也教教小姬吧。」 「好、好的!请放心交给我吧!」 理澄已经濒临极限快自爆了。 我们回到位子上就坐,春日井小姐和小姬也端正姿势,没多久木贺蜂副教授就回来了,而圆朽叶则不见人影。 「各位久等了。」 木贺蜂副教授改变语气说道: 「准备工作已经就绪。那么首先,第一阶段谐先接受简单的笔试……呃,幸村同学,春日井小姐,紫木同学,麻烦跟我来,这边请。」 「呃……」听完木贺蜂副教授的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个,木贺蜂副教授,请问我……」 「你免试录取。」木贺蜂副教授干脆爽快地说:「反正要雇用你已经是不可能变更的既定事项了。」 「喔……」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正因为要举行面试,今天我才会一起被叫到这里来,结果突然被宣告免除测验,实在让人傻眼。原本明明是木贺峰副教授自己亲口说这场适性测验我也要参加的。虽然木贺蜂副教授跟小姬不一样,但如此轻易地信任我真的好吗?也许我应该告诉她,有多少人就是因此而酿成悲剧惹祸上身。 话说回来,对于她所提出免除测验的特别待遇,居然毫不客气地全盘接受。可见我也不是什么老实人,骨于里装满了垃圾。 「那个……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说。」 这时候,春日井小姐突然举手发言。 其余四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她身上。 春日井小姐的表情,一如往常。 真的,一如往常。 「……什么事?春日井小姐。」 「非常抱歉虽然难以启齿但请容我先行离开。」春日井小姐如此说道,从坐垫上站起来。「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咦……等等,春日井小姐?」 「对不起啰,伊小弟。」春日井小姐看着我说:「这是我自己擅作主张的任性要求所以伊小弟你不必送我回去没关系。不要紧,我可以徒步走回去。」 「什么徒步……」 从这里走回去是非常恐怖的距离耶。 必须先翻过一座山头才行,甚至等测验结束我们再开车上路,都还会比你先回到古董公寓好吗。 「是临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了吗?」木贺蜂副教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春日井小姐。「如果有急事必须处理的话,适性测验可以改天再……」 「不,并非那么一回事。」春日井小姐以极为普通的口吻说道:「我只是无法忍受在这个地方再多待上任何一秒而已。」 「……啊?」 木贺蜂副教授一脸疑惑怪异的表情,仿佛完全不能理解春日井小姐究竟说了什么。我脸上大概也差不多是类似的表情吧。 「虽然知道这样很失礼但说得更彻底一点就是我无法忍受再跟你呼吸相同的空气任何一秒钟。」 「什……春日井小姐!」 「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春日井小姐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接着轻轻一鞠躬。「好的,那……该说什么呢,打扰了,告辞。」 然后春日并小姐便从木贺峰副教授的身旁通过,走出房门离去。「慢着!」我连考虑的时间也没有,立刻站起来追人。 在跨出房门时,我差点撞到木贺峰副教授,但副教授并没有避开。应该说,她根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并没有注视任何人,也没有注视任何东西,仿佛就只是在,咀嚼着春日井小姐所说的话而已。 然而,眼前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越过她身侧,奔入走廊。 冲出玄关,看见春日井小姐慢条斯理地,既未加快脚步也未停下等我,完全依照自己的速度,吹着口哨慢条斯理地正准备走出大门,我成功地及时抓住她的手腕。 「……我最喜欢男人来硬的。」 「谁跟你来硬的!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在搞什么鬼!」我忍不住大声怒吼,明明心里并没有要发飙的意思。「刚才那样,未免太失礼了吧……」 「失礼?失礼啊,也许是吧。」 「……」 「不过,我就是这种人啊,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春日井小姐转身面对我。 近乎面无表情的表情。 要解读她的情绪,非常困难。 应该说,几乎不可能。 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无从得知。 别人的心情我根本无从得知。 反正,春日井小姐原本就不渴望被理解。 这就是,她和我之间的差异. 别人的事根本照关紧要。 整个世界根本无关紧要。 我是这么想的。 春日井小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 只不过,春日井小姐对此心知肚明。 而我却,浑然不知不明不白。 自觉与自信和知觉与知信。 其中差异,看似相近,实则悬殊。 期盼绝望的我。 面临绝望的春日井小姐。 犹如北极与南极的差距。 春日井小姐,并不像我这般漂浮不定。 她对自己,有着根深蒂固的理解。 这并非程度的差别,而是层次的差异。 「你应该非常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吧,我以为至少你会明白的。这么做纯粹只是因为生性善变而已……假如你能谅解的话我会很高兴。虽然这种事有没有必要高兴或许也并非重点。」 「这……可是——」 「虽然我喜欢男人来硬的但手被握得有点痛了。」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下意识松开手。 春日井小姐并没有要逃脱的意思。 因为没有要逃的理由吧。 话虽如此,却也没有不逃的理由。 对了——差一点就忘记。 这个人,是什么也没有的。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就一切角度而言。 将一切存在都淘汰。 将一切存在都扫荡。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不存在。 太过轻率忽略的,不存在。 无罪。 太过罪孽深重的,无罪。 「……只有一句话先说在前头。」见我沉默不语,春日并小姐肆无忌惮地靠过来。「伊小弟,这份工作我想还是回绝掉比较好。」 「……为什么?」 「虽然说这种话并非个人兴趣所在不过——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就是这样。」 「……春日井小姐——」 这句话,哀川小姐跟美衣子小姐也曾说过。 然而,此时此刻。 从眼前这个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与其说含意,不如说本质上就截然不同的感觉。 「抱歉讲得很暧昧模糊,不过这样才适合你不是吗?当然了同样也适合我吧。」仿佛要给予激励般,春日井小姐砰地朝我胸口一拍。「再见啰。」 「啊……那个,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话,能不能等我们结束测验再一起离开……从这里用走的,会走到三更半夜喔,况且又是山路,实在很危险——」 「听见你这么说我真是既高兴又无奈但很可惜完全办不到。我并非想回家也并非不想工作,纯粹只是不想待在这里,毫无理由地。」 「……」 「假如在山里面追上我的话麻烦再顺道载我一程吧。或者视而不见也没关系。那你好好加油啰。」 「叫我加油,是要加油什么呢?」 「人生各方面吧。」 春日井小姐放在我胸口的手掌用力一推,直接将我推开。我倒退两三步,才取得平衡稳住身子。春日井小姐见状便转过身去,向前迈出步伐。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我——我并没有目送春日井小姐的背影离去直到消失,就迳自回到建筑物里。 如此这般。 春日井春日,便从登场人物表当中除名了。 3 回到和室,发现已经全员到齐。 方才不见人影的圆朽叶,正跪坐在一旁。 木贺蜂副教授也坐在矮桌前等着我。 「……师父——」 在适当的时机点,小姬率先发问: 「春日井小姐怎么了吗?」 「她回去了。」我尽量用轻松的口吻,以免让气氛更加沉重。「那个人实在很冲动啊……任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与其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应该说根本什么都没在想的感觉吧,居然说要从这里用走的回去,穿着那种轻装翻山越岭,简直是乱来嘛……算了,回程路上再顺道把她载走就好啦。」 「……这样啊。」 小姬明显地表现出失落感。并非她跟春日井小姐交情特别好,而是因为小姬本来就是这样的女孩子。我无可奈何,只能老实面对木贺峰副教授。 「呃……真的,很抱歉。」 不管怎样,先道歉再说。 「没关系。」木贺蜂副教授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朝我微微一笑。「诸如此类的状况也有可能会临时出现,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 「……那就好。」 「只不过,春曰井春日——」木贺蜂副教授表情严肃地说:「提到春日井春日,其实也颇具名气哪……尽管在为人方面有些问题,但她的独创性与奇特性,以及综合整体的形象设定,让我也给予相常高的评价。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认识那种曾经列入七愚人候选者的人物呢……坦白说,有种很可惜的感觉。明明让你免除测验却要求她切实接受面试,这样的差别待遇,希望没伤害到春日井小姐的自尊心才好……」 「她并非那种类型的人。」 这句是实在话。 虽然若要问她属于何种类型,我也说不上来。 「这算家常便饭了。真的,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该怎么说呢,反正她的性格就像掷骰子一样反复无常……而且,又是个神出鬼没的人。」 「是吗,果真如此的话,虽然完全无法理解究竟为什么,但我似乎不小心惹她讨厌了……我说朽叶——」 副教授将视线栘向圆朽叶。 「你有任何头绪吗?」 「嗯这个……」朽叶不知为何态度显得特别含蓄,像是刻意掩盖什么,带着不自然的笑容回答道:「很抱歉,老师,我完全摸不着任何头绪。」 「是吗……算了也罢。大抵而言,生物学者彼此之间总是无法互相理解的。」木贺蜂副教授说:「如此一来,有幸村同学的加入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这样就可以确保最低限度的人数了。」 「是——」 理澄在一旁天真无邪地微笑着。 喂,刚才不是还说早就预料到了吗…… 你这家伙,果然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那么就由幸村同学与紫木同学两位接受测验……」木贺蜂副教授站起来说道:「麻烦跟我来,这边请……时间有限,再不快点开始就要来不及了。」 第五章 无法痊愈的伤口(无法言喻的伤口) 0 「我感到很后悔。」 「那,你就后悔一辈子吧。」 1 自然(natural)。 中立(neutral)。 所谓真正孤独的人——大概只须如此便可成为完整的人类了吧。至于「完整」这词汇要如何定义,往此套用最大范围的解释亦无妨。认为自己能够与整个世界毫无关系地活下去,如果存有这样的既念,则无论从任何角度用任何方式去观察,终究不得不以「完整」这字眼去表现。 完整的孤独。 孤独的完整。 竟然就是「可以不用进食」。 没有太阳跟水植物就无法生长。 植物无法生长动物就不会诞生。 没有动物可进食人类就无法生存下去。 没有人类的存在。人类就无法生存下去。 人类无法独自一人存活下去。 爱人,被爱,互相吞食。 这就是所谓的食物链——整个世界原本即为这样的构造,由吞食或被吞食所组成。想达到真正的孤独与真正的完整,就等于要从环环相扣的连锁当中挣脱出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除了跳脱因果之外别无他法。 换言之,不要进食。 换言之,不要被吞食。 不要成为任何人的食物,也不要将任何人当成食物。 不互相需求,不互相需要。 因此——所谓真正孤独的人,便是完完整整地——真正地完整。因此,终归是,非常寂寞的存在吧。 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毫无关系。 然而周样的「完整」,犹如从诞生的那一瞬间便已死灭,几乎只等于零的存在——绝对,无可改变。 无可改变。 不会改变。 既已枯萎。 没有,滋润。 「……那个人真聪明呢。」 圆朽叶突如其来地说: 「名字……叫什么来着?」 「……」 我暗付她问题背后的意圆,却又觉得要说有什么意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问个名字而已,便简短回答「春日井春日」。 「哦……这样啊。」朽叶听见自己问题的答案,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用非常倦怠的语气说:「对了,你这家伙又叫什么名字?」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这家伙』……」 先前那种态度,还算客气的吗。 我对这个名叫圆朽叶的女子,已经产生某种近乎傻眼的感想。什么跟什么啊,这种……该怎么形容呢,很随便的态度。没错,像小姬或理澄那种性格虽然不能称之为正常,但时下的高中生,难道全部都是这副德行吗? ……嗯? 高中生? 说到这,记得刚才对于春日井小姐所提出的问题,她似乎曾回答过自己并没有在上学。那又为什么要穿着制服呢? 「快回答我的问题啊,你叫什么名字?」 「……很抱歉,我向来不在人前报出姓名。」 「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 「也许吧,不过人生在世,总会有一两件事情,是绝不能妥协的吧?」 「『人生在世』吗……你说这话还真有意思。很感性,感觉挺不错呢。」圆朽叶的表情并不像特别感兴趣的模样。「呃我想想……啊啊,对了,她们好像各自叫你『师父』跟『伊小弟』之类的……所以那个女孩,是你的弟子吗?」 「我只是替代品啦……那女孩的师父另有其人。反正我目前算担任她的家庭教师,叫『师父』也没什么好不行的。只不过,就本质上的意义而言,毕竟还是有所差别吧,应该说根本毫不相干。即使作为监护人的身分,我也仍是个替代品。」 市井游马,哀川润。 对小姬而言,我就是那两人的替代品。 关于这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这件事情,其实就只是这样而已。 「算了,反正我也非常十分不愿意叫你什么『师父』,既然如此我就此照春日井小姐的做法,叫你『伊小弟』啰。」朽叶说:「你想要怎么称呼我呢?建议你可以叫我『小叶』。」 「……我并不觉得跟你的交情有好到可以用绰号相称的地步。我还是照普通方式叫你朽叶就好了。」 「直接叫朽叶吗……这倒是,相当出色的好点子呢。」 圆朽叶笑了。 几乎要冻结地,冰冷。 宛如吸血鬼般的笑容。 「……真是戏言啊。」 从小姬跟理澄被木贺蜂副教授带往其他房间之后,这间和室只剩下我跟圆朽叶独处,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分钟。 当中交锚的。只哲曾不及义的对话。 毫无建设性可言,非常言不及义的对话。 坦白说,真希望她能行行好放我一马。 这女孩表面上看似一副慷懒随性的模样,但当她开口向我说话时,眼神绝对直视着我毫不闪避,仿佛要窥探对方的内心深处般。 刚才她说我的眼神是一种很讨厌的眼神。 如果让我来说的话,圆朽叶这种像深入挖掘的眼神,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小弟——我问你啊。」朽叶仍然维持慵懒倦意的语调说:「你不想死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们的年纪应该还没相差到会产生代沟的地步吧。」 「我看起来像那种年纪吗?」 「嗯?」 「别管那么多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如此引入侧目又疯狂的,集幻想加妄想加荒唐无稽至极的『不死的研究』,你居然会产生兴趣,是因为不想死吗?」 「……这个嘛,对研究本身当然多少也是有点兴趣啦。」我耸耸肩。「不过追根究底真正目的其实是钱。因为刚好最近,临时需要一笔小钱啦。」 「真庸俗。」 她唾弃似地说。 ……只不过是大学生在暑假期间打个零工而已,有那么糟糕吗?就算要说,也轮不到你们这些身为雇主的人来说吧。 「没办法啊,既然需要钱,就不得不工作嘛。」 「真是庸俗中的庸俗。」 还用强调句型侮辱我。 这算冷笑话吗? 「嗯……的确,你似乎并没有『不想死』的感觉。」 「很高兴你能明察秋毫。」 「你的眼神是想死的眼种。」朽叶说:「渴望着毁灭……而且,不仅是自身的毁灭,更是彻头彻尾的,世界的毁灭,永远的毁灭。你所渴望的是命运本身的毁灭,毁灭中的毁灭。」 「什么意思……」 岂止断言,这根本叫开示。 「我的眼球,已经出现过各种形容词,什么死鱼眼啦背叛者之眼啦,现在还加上想死的眼神,被说得很惨哪……其实也不过就两颗眼球而已,真是受不了。」 「你……会将一切的一切,全都卷入漩涡当中不留余地,宛如刮起龙卷风的天气般,任何事物都连根拔除。而且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不小心造成……却又几乎可说是蓄意地任其发生。与其说是意图犯不如说更像愉快犯的性格吧。」朽叶对于我装傻敷衍的说辞,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至少,到目前为止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对吗?」 「听好了……对你们那种年纪的女生而言,像这样自以为看透别人心思地大放厥词,是最有乐趣的一件事情,这点找非常清楚,但是从刚才到现在你所讲的全部都牛头不对马嘴。」 「牛头不对马嘴?是这样吗?」 「老实说,此刻的你十分滑稽,就像在软式网球击出全垒打而雀跃不已的小学生一样,我是不知道你从木贺峰副教授那边听到了些什么,但那位老师似乎也有误解。大抵而言,在我周遭发生的事件,多数都是别人对我过于高估所导致的现象。假如你今天,以及下周整个星期,都不希望遭遇危险的话,最好别再喋嗓不休地谈论我的事情喔,尤其明明就一无所知。像我这种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明明就一无所知吗……没错,我对你的事情确实一无所知,不过,要说起与你相似的人,我倒是知道一个。」 「……与我相似的人?」 刚才……她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说我,很像谁之类的。 「这话什么意思。」 「对了,『他』在人性方面是—— ——人类最恶。 确实如此啊。」 「人类……最恶?」 「你能理解吗?被称为与人类最恶相似的自己,个中的含意。」圆朽叶不怀好意地说着,对我投以睥睨般的眼神。「只不过……我和『他』的相遇,是在『他』尚未成为人类最恶之前。」 「……所以我,像的是『之前』吗?」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呢。你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不自己想想?」朽叶用装糊涂的语气说道,转头看向墙上挂的古董钟。「适性测验加上口试部分,大概要花上一个小时喔。」 「嗯……咦,啊啊。」话题转变得太过突兀,我稍微愣了一下。「你说小姬跟……幸村同学是吗?唔,需要花上那么久的时间啊。」 「要喔,虽然名为打工却也没那么简单……该做的事情就该按部就班做好,即使是测试者也不能随随便便草率决定,反而更必须仔细筛选,像你这样免除测验,本来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你明白自己所处的立场,有多么例外了吗?」 「……」 「对此毫无自觉,还说什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真是任性妄为得令人吃惊啊。劝你最好反省反省稍微自律一点……实体的存在会对抽象概念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奉劝你先想清楚才是明智之举……方才那位春日井小姐,似乎就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有完没完啊……」我难以忍受一直处于挨打的位置,开始试着反击。「你到底有完没完啊?这样肆无忌惮地说话不客气,不觉得太过分了点吗?刚才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会对带带来何种影响……如果你完全无法想像,那纯粹是因为想像力太过贫乏。」 「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影响的。」 圆朽叶斩钉截铁地说。 「对了……你,跟我来一下——」她说着便站了起来。「既然你跟『他』很像,那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咦……朽叶?」什么一件好事?「呃,有话要告诉我在这里也可以讲……」 「虽然我和你一样觉得在哪里都无所谓,不过,这件事情我并不想让别人听见。日本人自古以来就大而化之作风开放,所以才会用纸门这种东西来区隔空间,还自以为能创造所谓的密室……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密室存在,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幻想。来吧,到外面去一下。」 「……我跟你应该没什么话好说的。」 「哎呀,是吗?」 圆朽叶的姿态相当挑衅。 我尽量留意不踏入激将法的圈套,谨慎再谨慎地,小心回应。 「听好了,朽叶,你不觉得自己从刚才开始态度就非常嚣张吗?不管你是这间研究室的管理人或者什么东西,那样接二连三地遭到出言不逊,我也是会有脾气的喔。」 「好可怕喔。」 「……这不是可怕不可怕的问题。」 「既然如此我换个说法,不知道这样能否引起你的兴趣——关于老师的『不死的研究』,你大致上,或多或少,总有点兴趣没错吧?」 「是没错。」 朽叶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我说伊小弟……」 她出声唤我,接着,脸上浮现出与年纪不符的妖艳笑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吗?」 「什么意思……」 「你是不可能会,知道的吧。」 语毕,她笑得更深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女孩,会以那种方式笑呢?为什么她睑上会浮现出那种表情?为什么会用那种方式说话呢?倘若这发生在十年后,她已经长大成人的话,或许真会带有魅惑的气息——然而此刻,即使再妖艳也一样。 只会充满不协调的扭曲戚。 非常地,不合适。 丑陋又,不相称。 在她身上。 「伊小弟,我啊——」 圆朽叶以近乎恐怖的沉静语调说: 「是不死之身喔。」 没等我反应,朽叶便转过身去,拉开纸门,步出走廊,再啪一声动作俐落地关上纸门。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完全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不,不只一瞬间,感觉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整个人就僵在现场。 突然回过神来,我才跟着站起,步出走廊。朽叶已经不见踪影,人在哪呢?刚才她好像有说要到外面去,那就往玄关处走吧。这已经是来回第二次了,我心里想着,一边穿上鞋子,把门拉开走出室外。 前往停车场一看,依然不见圆朽叶的身影。 奇怪了……人不在这里吗? 啊,不对,所谓有表就有裹,我朝停车场内走去,经过并排的飞雅特和KATANA以及Z跑车(仔细想想,就这样经过未免太可惜了,如此壮观的阵容,回头再来好好欣赏吧),沿着建筑物慢慢绕到屋后,就在与停水场恰巧成对称的方向,有座小小的庭院。杂草被消除得干干净净,即使外行人来看也能清楚戚觉到整理得相当用心。 庭院里布置了一块岩石,圆朽叶就翘着脚坐往上头。她并没有看向我,而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空虚寂寥地眺望着夕阳西下逐渐染红,层层红霞晕染的天空。 看上去,非常虚无缥缈。 甚至令人犹豫着不敢发出声音。 仿佛一碰就碎的光景。 「……哎呀。」 朽叶察觉到我的存在。 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 「……没想到你会跟来。」 「咦?」 「我的意思是说真不可思议。你这家伙看似单纯,实际上内心一片白浊深不见底。其实你很伶牙俐齿又有贴小聪明,我原以为你是那种独善其身的性格,对没必要的事情根本不会插手关心呢。」 「……」 「不过你看起来却像那像会插手参与破坏跟毁灭的人……又或者你不会插手顶多只会插脚而已?至少你不像会被好奇心杀死的感觉。好奇心会杀死猫吗?原来如此,猫还真不错呢。对了,你知道《If Six Was Nine》吗?」 (注24:美国摇滚乐坛吉他巨匠Jimi Hendrix(1942~1970)经典歌曲,收录于1 9 6 7年推出的「Axis:Bold As Love」专辑。) 「不知道。」 「我想也是。应该的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重点是现在……」 「你对这个世界有何想法?」朽叶提出疑问,口吻却完全不像在寻求解答。「如果让我来说的话……这世界是个大型垃圾场,塞满了无法再生利用的垃圾残渣,是地狱众鬼设宴玩乐的杂锅派对,是像潘朵拉宝盒一样可爱的东西。连邪恶都称不上的劣等生物模范社区,堆积各种最恶与灾厄的牢狱。而当中尤其可笑的是,这个大型垃圾场还会按照规定切实执行分类回收呢。」 「……」 「什么命运什么必然什么因果什么因缘的……坦白说,实在很滑稽。是空洞世界里必须具备的滑稽,更是标准规格中的高阶模式。」朽槃如此说道,又像方才我刚追上来的时候一样,眼神空虚地望向天空。「假使真有这种东西存在……即使真的存在着,像这种东西,肯定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对吧?」 「很难说啊……」我暧昧地回答,试图转移话题。「不过呢,朽叶,至少对于你最初的问题,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答案了……我并没有想死的念头。或许跟不想死略有差异,但这就是我的答案。尽管觉得死也无所谓,却并没有想死的念头。」 真是莫名其妙。 为什么,我要进行这样的对话呢? 愚蠢又荒谬。 就像不断重复作答的题库那样愚蠢又荒谬。 相同的事情,究竟说过几次了? 无论对象是谁,都在说同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就这层意义而言。 圆朽叶对我,丝毫没有产生影响。 「生存与死亡,说起来简单……其实死亡这件事情,也需要相当程度的能量吧?不,不只『相当程度』而已,要杀死一个人,必须具有压倒性的暴力或者卓越的技术才行。你知道吗?人类啊,据说最长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等于一个人要死,得耗费一百二十年的时间呢。以同样的时间,换成细菌都已经进化十代了。如果换成用品的话,要将同样耐久的东西折损到不堪使用,也非常非常不容易。总之,人没办法轻易地想死就死,不想死的当然就别说了。至少,死不成的就是死不成啊。」 「即使本身殷切地渴望?」 「假使本身殷切地渴望——就无法断言绝对不可能。譬如跳楼自杀好了,只要踏出一步,便能轻易死去。很简单,非常简单,其实轻而易举。人啊,很容易没命的……可以切断手掌,也可以喝下毒药,想开瓦斯也随你高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只不过——究竟能否真正做到,又另当别论了。」 「……」 「能够自杀的人,都是强者。」 大多数的人类—— 连死都办不到,只能苟延残喘。 挣扎,痛苦,执迷不悟。 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所以……在你看来——」朽叶语气变得比较柔和,仿佛拔去尖刺的感觉。「老师的研究大概毫无意义吧。照你的说法所谓『不死』,即使无须刻意追求,也能轻易地达到『不死』,只要用那套逻辑去解释就好啰。」 「也许吧……别听得太认真啦,没想到你个性这么直。我说的话不必照单全收,反正我的发言从头到尾每一句,都纯属戏言罢了。」 「戏言?」 「在下是戏言玩家啊。」 我故意装漠作样地说道。这招似乎奏效了,朽叶像被呛到般咳笑着。那并非迄今为止脸上所挂的冷笑,而是纯粹的平凡笑容。 平凡的笑容,很适合她。 我心里这么想着。 「死亡需要莫大的能量吗……果真如此的话——」朽叶离开岩石站起,朝我走近。一直走到极为贴近的距离。在眨眼之间,完全不容抗拒。「果真如此的话,我的死亡能量就是零。」 「……」 「你是来找我谈这个话题的吧?」 「是没错……那是,某种比喻哪?」我后退一步。即使她年纪比我小,毕竟和小姬或理澄不一样,是个正常成长发育成熟的女孩子。如此贴近地面对面,绝不可能泰然自若丝毫无动于衷。「所谓『不死之身』……是指跟木贺蜂副教授的研究有何关联性吗?」 「并非有何关联——现在谈论的可不是那种老套肤浅的话题。我是那个人的研究材料啊。」 「……咦?」 「或许用实验体这个说法比较容易理解。」 「实验——体?」 研究……材料? 这算——什么样的比喻方式? 见我一脸困惑,朽叶继续讲下去。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老师没有我就无法继续做研究……而我也需要有人提供住处和生活照应,所以……双方彼此的利害关系,可是非常一致的喔。」 「什么利害关系一致……」 我联想到。 斜道卿壹郎博士的研究所。 在那里面——囚禁着一个男人。 他的名字叫兔吊木垓辅。 拥有卓慧的头脑,令人畏惧的双手。 而他正是——研究材料。 「……你的表情写着『竟然如此不人道』呢。」朽叶轻轻碰触我的脸颊,正想着几时又靠到如此贴近的距离,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怎么?你有认识的人也发生过类似的经验吗?」 「不,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有呢。只不过,话虽如此,那位木贺蜂副教授居然会……」 「那个人还算好的喔。难道你以为,那个木贺蜂副教授,是圣经里面出现的完人吗?这才真叫滑稽哪。」朽叶笑了,是那种冷笑。「居然会对学者这群人种抱着良知上的期待……所谓求知欲,是这世上最非暴力的暴力,属于最恶的暴力啊。」 「……」 「不过话说回来,除此之外在其他方面,木贺蜂副教授大致上仍算个好人喔。反正,她也不会来干涉我什么。事实上我还满喜欢那种人的。」 「……这样啊。」 「可以说爱恨参半吧……毕竟相处时间也很久了。况且——这里又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 「我的意思是指环境很好。对了,伊小弟,既然刚才已经谈过许多关于『死』的话题……那么有一件事,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所谓『不死』是怎样一回事?」 朽叶提出疑问。 向我寻求答案。 这一次,是期待解答的。 我思付着,谨慎地选择措辞。毕竟号称戏言玩家,好歹在选择用词的时候绝不能出错失败。 「至少……我知道『不死』跟『活着』并非画上等号的关系。也不能用二分法去断言若非有意义有目标的人生,便是毫无意义与目标的人生……原本生与死就是一体两面互为表里,换言之是同一体系的存在,不能说生的否定就等于死,也不能说死的否定就是生。应该还有某些,不足的条件。」 「真卑鄙的答案啊。」果然,朽叶开口依旧毫不留情。「对于疑问句使用否定句来回答,是最恶劣又卑鄙的做法。结果你根本什么也没说嘛。所谓戏言玩家,就是卑鄙小人的意思吗?」 「大致上是没错啦,不过,顶多只能算对一半而已。这样太抬举我了,真正的卑鄙小人会哭泣喔。」 「什么意思啊。」 「站着当大骗子坐着当诈欺师,走路专走旁门左道——所谓戏言玩家,简单讲就这意思。而专行招摇撞骗之事,自然有一半会侵犯到卑鄙小人的领域啰。」我停顿片刻,再反问朽叶。「所以呢?既然如此,所谓的『不死』实际上究竟要怎么定义?『不死之身』的你有何看法?」 「所谓『不死』就是——与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产生关系的意思。」 仿佛早在许久以前就准备好这句台词般,圆朽叶毫不犹豫地回答。 「与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产生关系……」 与任何人——任何事物。 都不,产生朋系? 完整的孤独。 这就是……所谓的,不死? 「永——远,永——远,无论遇见什么发生什么,无论和谁相遇和谁分离,命运也好必然也好因果也好因缘也好,无论这些有形无形的东西存在或不存在,无论那些魑魅魍魉存在或不存在,与故事的进行毫无关联地—— 永远,不会改变。 这就是所谓『不死』的定义。」 「不会改变……」 「为什么而诞生,自己的诞生有何意义,对于这两个疑问,没有任何答案——这就是『不死之身』。无论活到什么时候,即使经过再久的时间,无论走到什么时候,即使说过再多的话语,始终同样不变。这就是所谓不死的定义……你刚才那句话,真的说得很好,『死亡』真的需要非常巨大的能量。」 「怎么……说呢?」 「所谓能量,终究是会被消耗的东西没错吧?根据能量不灭定律,一切能量的总合不变,只会『互相转移』没错吧?如果不请出马克斯威尔的恶魔来帮忙,严格讲起来既定的能量是不可能会永远被『固定』住的,所以——我的能量是零。」 (注25:十九世纪英国物理学家James Clerk Maxwell提出有关分离冷热气体分子的假设理论,即涡流管(Vortex tube)发明的起源。) 「不,那只是,一种比喻而已……」 那只是一种比喻而已。 难道,她所说的不是比喻吗? 意思是——真正的不死之身吗? 太荒谬了。 实在,太荒谬了。 何必如此当真,我也很奇怪。 真正照单全收的,不就是我自己吗? 「假如你的能量是零,那根本就没办法活着啊。」 「所以说,我只是不死之身而已啊。只是不死,并不代表活着……正因如此所以才会不死。」 「有生命」,「就必然有死亡」。 如果没有活着,就不会死。 这道理……很好懂。 非常简单明了。 虽然明了……但即使明了—— 「我不懂,假如朽叶你真的是『不死之身』……的话,那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存在世界上的呢?」 「不记得了。」朽叶用厌烦的语气回答道。仿佛同样的问题迄今为止已被问过无数次,已经回答得很腻了。「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这样讲你满意了吗?」 「真是模范解答啊。」 「你好像完全不相信。」 「这是当然的吧。」 「信或不信是你的自由,只不过伊小弟……你知道自己被请来这里的意义,还有免除适性测验,并且可以领取为数不少的金钱,是基于什么理由吗?」 她轻声窃笑着。 依旧是,冷笑。 「真奇怪,你不是被什么研究结果测试者的说辞给骗来的吗?居然一意孤行地雇用没有任何专业知识,学科或专长也完全不符的外行人,虽然不清楚老师究竟编了什么牵强的理由去说服你,但这么做根本就不合常理。照常理而论,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啊。」 「什么理由吗……据木贺蜂副教授说,是从某处听到我的事情,又从某处查到我的资料……然后觉得很有趣,所以就找上我了。虽然我觉得这都是过于高估的结果。」 「过于高估过于高估……你就只会说同样的话吗?老在相同的地方绕圈子一直绕一直绕,你是时钟啊你。」 「吐槽吐得很溜嘛。」 「少打哈哈,老师之所以对你如此特别待过的理由——那是因为,你跟『他』很像。至于你这个人究竞有趣不有趣,虽然不能说毫不相干……但在了解你的经历或履历等等,诸如此类的种种条件以前,更重要的是,你本身跟『他』很像。」 「……」 「就这层意义而言,仍然算是一种适性测验吧。你和我的面试。证人协助指认——或许应该这么说才对。」 啊啊……忽然想起。 那天,木贸蜂副教授向我说明了许多细节,然而最根本的起源——为什么要调查我的事情,关于这点却始终未曾提出说明。 原来。 原来,这就是动机吗? 「你说我跟『他』很像……那个所谓『人类最恶』的家伙……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听了好几次,却一直没有解释清楚,朽叶,『他』到底是谁?」 「在那里。」 朽槃伸出手指着大门的方向。见我一头雾水,她又说:「你看到外面挂的招牌了吗?应该不可能没看见吧。」 「啊啊……怎么可能没看见,我就是认那块招牌当路标才找到这里的。呃——好像叫什么……」 「西束。」 朽叶把手放下,说道: 「西东诊疗所……西东这号人物,是老师的……应该算恩师吧。在这里成为研究所以前的诊疗所时代,曾经是屋主……可以这么说吧。」 「……?非常含糊不清的说法呢。」 「那个人,跟你很像喔。」 「……」 被指为跟那种来路不明还号称「最恶」的家伙相似,简直就跟被指为与杀人鬼相像意思差不了多少,无论哪一方都只能称之为人格践踏。 「你的表情写着梦寐以求呢。」 「不,完全相反。」 「话虽如此,刚才也说过了……你像的是『他』很久以前的模样。在他成为人类最恶以前……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 「老师将你找来就是基于这个理由……真疯狂啊。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了吗。那个人,究竟还要重演多少次呢。」 「……所以是基于一种,感伤的心情吗……算了,反正我已经很习惯被投射别人的影子。因为自己是个空壳,要说像谁的话,我大概跟谁都可以很像吧……这是从某人口中现学现卖的评语,虽然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自觉。」 集合各种家伙身上所有缺点之大成。 当时似乎是这样形容我的。 「感伤——不,才不是那么简单又轻松的概念。那人性格并非如此……你所说的动机,只不过排在其次而已。那个人的真正目的……如今正,一步步逐渐达成当中。」 「啥?」 「让我和你交谈——才是那个人的真正目的。」朽叶说:「刚才不是提过这叫做证人协助指证吗?你看起来像个聪明人,脑筋似乎相当灵活……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含意吧。」 「……什么意思?」 说真的,我完全听不懂。 「因为你跟『他』很像,藉由和你交谈,来测试对我产生的影响……又或者,藉由你来问出我所隐藏的情报——这样表达,会不会比较容易理解呢?你觉得怎样?」 「什么我觉得怎样……意思也就是说,那个『他』……和你交情匪浅?」 「可以这么说吧。」 此时圆朽叶脸上浮现一种,绝妙透顶,无法言喻的表情。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仿佛深感荣耀。 近乎,骄傲的表情。 为什么呢? 那副表情——并不适合眼前的「故事」。 不适合眼前的文章脉落。 感觉不对。 「至少——跟木贸蜂老师一样,也视他为恩师吧。毕竟他教了我许多事情,让我获益良多。」 「……但这么做未免太牵强了,实在不像大学教师该有的行为——光凭相似就能顺利达成目的,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等于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嘛。」 「我同意你的意见。与其说同意不如说赞同。反过来讲,这也表示老师已经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不是吗……纵然身为优秀的研究者兼学者,但却无法与『他』并驾齐驱……看样子老师早在很久以前就拟定这个作战计划了,只是一直缺乏人选——所以,就算是成为最恶以前也无妨,毕竟要找出与他相像的人,本来就没那么容易,可遇而不可求。况且,这个计划也并非彻底失败……事实上,我已经讲出很多东西了。」 所以—— 所以,那副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不要用那种表情,说出那种台词。 简直是,颠倒错乱。 简直是——扭曲反常。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不是吗?如果木贺蜂副教授真的有此企图的话,我觉得……你应该装作没发现,这样无论对你或对我,都会比较好。」 「确实没错。」 「你之所以会发现,要归功于敏锐的观察力,不过……就算我跟那个『他』,像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地步——这件事实,我自己也不可能会知道吧。」 「确实没错。」 朽叶爽快地点头。 「只是,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啊。我虽然受老师照顾,却没有义务要配合到底。如此利用『他』的存在,难道不算卑鄙吗?」 「……唔。」 结果…… 她是为了说这些话,才来到中庭的吗。 迄今为止一切都是,埋好的伏笔。 符合预期的发展。 依照计划去行动。 不违逆也不违抗。 不犯戒也不犯罪。 尽管如此—— 事情却不会尽如人意。 既然要她说,那她就说个够。 将所知的事实,全盘托出毫不保留。 「……还真是,十分复杂的关系啊。」 爱恨参半这说法形容得真好。封于我的感想,朽叶露出有如共犯的表情说:「嗯,的确是。」 「但你可别误会哩。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正承蒙老师的照顾,刚才也说过了,那个人的性格其实我并不讨厌。只不过,要顺着她的意思配合演出,很抱歉恕难从命。」 「此话怎讲?」 「居然企图瞒着我暗地里进行计划,想了就生气.所以我打算报复她一下。」 「……真像小孩子。」 这是当然的啊——朽叶说: 「我既然没有活着,当然也就不会成长啰。包括身体上心理上跟精神上都是。」 2 四月。 与玖渚一同前往独自漂浮于日本海上与世隔绝的孤岛——鸦濡羽岛,在岛上和一名占卜师相遇。虽然没有一般所谓的相遇那么简单,但总而言之,就是彼此相过了。 占卜师的名字叫做姬菜真姬。 为人古怪,嚣张跋扈,嗜酒贪杯,嘻皮笑脸不表露真心,性格恶劣贪得无厌,非常爱钱又爱睡觉。一头金发,扎着马尾。 然而这些细微的特征琐碎的描述,充其量也只是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蒙胧的隔阂而已。说到底能够用来形容她,或者说能够束缚她的字眼,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有独一无二的那句话—— 超能力。 没错,超乎寻常的能力。 E S P。 而且是,已然达到究极境界的最高顶点。 简单讲就是——解读命运的能力。 这不就是阅读「故事」的能力吗? 虽然她自称是「没什么用的能力」。 实际上,这点究竟是真是假,她是否真正具有超乎寻常的能力,我无从判断。搞不好全部都是唬人的,她只是虚张声势也不一定。至少仅就观测方法而言,这种事情根本无从观测。究竟要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足以观测到观测者呢? 更何况—— 她并不愿意说出,最重要的部分。 守口如瓶。 藉由饶舌多话,来死守沉默。 因此。 话虽如此。 即便果真如此。 她的超能力,假使真正存在的话。 抹杀千百种基准,默许千百种矛盾。 假使她真的,具有阅读故事的能力的话。 那么,表示她身处于故事外围吗? 不处于内侧—— 没有扮演任何角色,就只是存在着而已。 与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产生关系。 即所谓,孤独的灵魂吗? 「哎呀,你怎么又——————————————————————在发呆啦,大哥哥。」 听见声音,我抬头望去。 看到理澄在树上。 不对……不是理澄。 身上没有披着那件黑斗篷,令人难以直视的束缚衣造型,完整露出被坚固束缚的双手。 而且—— 脸上的表情截然不同。 是充满恶意的,微笑。 这个人…… 这是哪一位,根本不用想也知道。 「匂宫出梦……驾到!我是可爱~~的杀~~手唷!嗨、嗨、嗨、嗨、大——家——好——Y A——!哇哈哈哈哈!」 「……坐在那种地方很危险喔。」 出梦所坐的树枝怎么说也称不上粗壮结实,更何况他双手无法动弹,再加上……姑且不论精神意识,至少肉体部分还是理澄,非常地纤细,实在叫人很难不担心。 「很危险吗……喀哈哈哈,这世上还有比我的大脑更危险的东西存在吗?至少这里对我而言根本一点也不危险啊……哈哈,而且风景不错唷。应该说,天空才是我的故乡啊。说得真好!喀哈哈哈!」 「……适性测验呢?」 「已经结束啰,所以目前正在休息中……不过接受测验的只有『妹妹』而已啦。嗯,想必成绩表现得不错吧?说来也许令人惊讶……不过那丫头,唔应该说这丫头,脑筋出乎意料地好喔,尤其在数理方面。喀哈哈哈!」 突然没来由地纵声大笑。用理澄的脸孔做出这种表情,个人真想叫他住嘴……可是,肉体本身的所有权究竟属于何者,认真去想只会没完没了,如坠五里雾中。 「……大哥哥的同伴……叫什么来着?那个——紫木一姬是吗?那家伙还在做测验。那家伙真是个笨蛋啊,搞不好脑筋比我还差呢。」 「也许吧。」 「不过——」 原本嘻皮笑脸的眼神,急速收敛。 瞬间忿遽地,骤然变色。 「那家伙肯定,比我杀过还要多的人。」 「……」 想装傻也……没用了吗? 完全是,确信的眼神。 「顺带一提,我到目前为止在工作上杀戳的人数连三位数都还不到……这是因为已经发过誓,一天只能固定杀戮一小时。」他喀哈哈地笑着。「那个紫木可没这么简单啊……我根本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只到小数点以下而已。那家伙是炸弹客吗?若不是的话,以那种年纪很难大量杀人吧。给你做个参考……我十八岁理澄十六岁,然后这副肉体的年龄是二十二岁左右,自称『研究生』也不能说完完全全不像……所以大哥哥,紫木一姬到底是几岁?」 「十七岁。」 「咦?是吗,我还以为她是中学生呢。怎么看都觉得很没说服力啊……害我不小心就跳出来了,明明又没有我的事。」 「……不小心吗。」 「没错,我是自动跳出的……才怪!It~~~~"s Au~~~tomati————c!喀哈哈哈,什么跟什么!」 (注26:宇多田光出道成名曲《Automatic》的副歌第一句歌词。) 出梦说完,便以疯狂的音量大笑。 中庭里—— 已经,不见圆朽叶的踪彤。 她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也就是达成目的以后,只丢下一句「那告辞了」,就小跑步逃离我的视线范围。明明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我却有种被她逃走的感觉。 有种错失良机的感觉。 觉得,这样不行。 完全——被状况牵着走。 或许这已经算司空见惯了——但眼前,此时此刻,在这样的情势下,按照惯例随波逐流是不行的。 太过于,危险了。 得设法做些什么……必须重新发动,转回空档才行。不,不对。要打到最高档,尽其所能地,建构安全壁垒,挣脱眼前的状态。 冷静一点。 剧情已经发展到扑朔迷离的地步了。 现阶段最优先的事项是什么? 泰然处之吧,以静制动,不要去思考背后的含意,不要凭感觉行动,不能太在意。停止思考,舍弃疑问。别提出质疑。事情与我无关没错吧?重复默念三次,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纵使与我有关——我也,不感兴趣。 「……」 O K。 呼吸,调整好了。 头脑也整理清楚。 然后深吸一口气,很好,那我也回屋里去吧……就在此时,树上的理澄,现在是出梦,出声叫住我。 「呃——出梦,你可不可以先下来?待往那么高的地方,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而且很难交谈哪。」 「真的可以吗?我今天还没杀任何人,一个不对劲,可能会咬你喔。」出梦张大嘴巴。露出虎牙来。「……因为身材太瘦小,不这样做我就没办法俯视别人嘛。既然大哥哥体型也不高,应该很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莫非……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嗯——?」 「刚才的谈话。」 「喔,对啊。不过你放心吧,之前或许也提过了,我的记忆是不会传达给理澄的啦。甚至所有会形成阻碍的事情——里的意思是指,对『我的』工作会形成阻碍的事情,那丫头全部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可以调整记忆……或者说窜改记忆,嗯,已经达到编纂的程度了吧。」 全部都会——自动,遗忘。 甚至连身为「匂宫」的自己居然会去搜查「零崎」,这种绝对矛盾——也浑然不觉。 撇开上回春日井小姐的行径不论,她说自己「昏倒在路边」时钱经常被偷走,说不定纯粹只是被出梦拿去用掉而已。 篡改—— 编纂—— 改编。 「嗯,也——就——是——说,如此这般,从细微的日常生活琐事,到最深入的部分,从大处到小处,全部都会改编得万无一失!喀哈哈哈!包括在这里发生的经过,也不会傅达给理澄知道。记忆障碍也好路边昏迷也好,原因就出在这个地方。不过话说回来,那丫头毕竟是『名侦探』嘛,像刚才那些事情,都应该自己去调查清楚啊……我想想看,那叫什么来着?推销十件吗?里面有说『侦探不可透过意外巧合和直觉能力来破案』嘛。」 「让你听见就有比较好吗?」 「让杀手听见是比较好啊。」 「唔——」 算了,说的也没错。 或许,错的只是杀手这身分。 依道德良知而论。 只不过。 这时候讨论道德良知有何意义吗? 「啊,对了,刚才那句『推销十件』是『推理十诫』的冷笑话喔。」 (注27:「Ten Commandments of Detection」,是冲职者兼推理作家隆纳德?诺克斯(Ronald A.Know)于1 9 2 8年提出的守则,内容主要为针对故事铺陈及角色设定等方面所做的规范。) 「不用特地说明。」 我对杀手吐槽。 可别瞧不起人。 「啊……咦,你脸上的伤口还同愈合耶,不过剪头发的事情我已经听理澄提过了……」 「你说自己知道的事情不会告诉理澄,但反过来她却会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你。这样子情报的传递并没有达到双向交流啊。」 「理澄对我傅达的讯息,也并非百分之百喔。头发的事情是在电话里听说的,因为如果没有在某种程度上完整分割,就会不小心被对方干扰呢。」 「……人为的双重人格吗?」 「哦?什么,还有做过功课吗?啊,情报来源是紫木一姬吗?嗯,不错,不错。」 「喂喂喂,怎么可能嘛。」 糟糕了。 这家伙才真是拥有媲美名侦探的敏锐第六感。 不管怎样,我想避免的,眼前最想避免的,就是让小姬跟理澄背后的「食人魔」正面冲突。虽然并不认为小姬会打败,但那丫头……我希望她尽量不要涉入这种事情当中。老实说,原本我甚至根本不想带她来。毕竟,即使没有这些麻烦问题,小姬也……尚未彻底摆脱一切。过去的习惯,尚未彻底摆脱。尽管听从了哀川小姐的指示,我却完全没料到会发展成这种状况。 「……匂宫这姓氏相当不得了喔。像你们这样的存在,平常想像归想像,却不会活生生地出现呢。」 「嗯——这个嘛——『我们』,我跟理澄,是『匂宫』的产物,或者应该说『副产物』。也可以说是创造那群可恶的『断片集』的过程之一吧……咦,我好像讲太多了。还是说,有关『断片集』的事情,你也已经从紫木那边听过了吗?」 「啊,不不不——」 我开始支吾其词。 所以真的,很不妙。 话题牵扯到小姬,真的很不妙。 就算硬转也好,总之,先设法转移话题吧。 「……你会出现在这里……表示理澄所谓的『工作』,果然只是障限法没错吧。」 我立刻对出梦提出质疑。然而,即使问这些大概也没用,话题根本不会被转移。对方再怎么嘻皮笑脸也是个『杀手』,是杀戮奇街集团,匂宫杂技团的一员,具有保密义务。业务机密之多,相当于医生或律师,甚至超越名侦探吧。 「木贺蜂约跟圆朽叶——」 出梦说: 「我奉命收拾掉这两人。」 口风真松。 口蜜腹剑! 「……不对,口蜜腹剑用错了。」 「啥?你在说什么?」 「啊,抱歉……」说了你也听不懂。「问题是,奉谁的命?」 「喂喂喂喂喂喂,饶了我吧,大哥哥。就算是理澄的救命恩人,我也不能任意泄露委托者的姓名啊。」 「反正都已经泄露暗杀目标的姓名了……」 「算了,就我所能透露的范围只能告诉你,是狐狸先生啦。你昨天好像也见过了吧,就是那个戴面具的诡异家伙。」 「……」 倘若往后我的人生,即使对谁憎恨到想杀了对方的地步,也绝不考虑委托这家伙。肯定会因教唆杀人而被当场逮捕。 「狐……」 狐面男子。 理澄的委托人……也是他。 「这么说来理澄的『工作』……真的只是障眼法啊。」感觉帐然若失。想到刚才在停车场里,理澄那种开朗活泼的模样,全部是一时的假象——就算是我,也会不由得陷入空虚吧。「所以说……那个狐面男子,当然也知道你们不是兄妹,而是同一个人啰。」 「毕竟我们最近等于都靠那家伙在养嘛……那家伙据说是不能浮上台面行动的身分。我是不太清楚啦……虽然理澄也同样不太清楚,不过无所谓,那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总之『我们』就是那个狐狸先生的手脚,代替他的双手跟双脚去行动。就这层意义而言,理澄的『名侦探工作』,也帮了很多忙收集情报,并非全部都是伪装的喔。虽然上回寻找零崎一贼那个老么的任务没有成功……哼,什么零崎人识嘛,真是个令人不爽的家伙。」 他嘀嘀咕咕地,说到最后已经像在自言自语。 「不过,关于这回的任务就如你所说,工作上出梦是主角理澄是配角……当然一样要由她帮忙收集情报啦。首先由理澄负贵去『调查』,然后依照调查结果,再由出梦负责去『杀戮』,这就是『我们』惯用的手段跟模式。啊,放心吧,我的意思不是今天现在此时此刻马上就要动手了。既然理澄受过你的帮助,便会依照你的要求,等到打工结束之后再行动也无妨啰。」 「但愿如此。」 我叹口气。 啊啊,真是够了。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 这点非常地,清楚明白。 木贺蜂约。 圆朽叶。 杀手的目标。 再问一次同样问过理澄的话。 「……狐狸先生,为什么会委托你跟理澄做这些事情呢?甚至居然要你杀了那两个人……理澄还说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谁晓得啊,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只要负责杀人就好了,无须揣测委托者背后的意图。」 「……真是最恶劣的杀手啊。」 「最恶吗……这应该是属于零崎一贼的代名词吧。只不过……语源另有其人。嗯?等一下,西东诊疗所……咦?咦,咦,咦……耶——?」 出梦偏着头,咚——地往旁边垂直一倒,最后直接倒在绝对不算粗壮的树枝上侧躺着,非常,危险的姿势。 「嗯……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狐狸先生的动机,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啊啊,居然都没发现。不,对我而言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啦——完全毫不相干。只是,那个人还真用心良苦呢……」 「你在说什么?」 「我在自言自语啦。话说回来,大哥哥,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咦?」 「都是我在接受发问未免太没意思了吧,我并不是为了向你解说这些复杂难懂的东西才出场的好吗?」 「这样讲也没错啦……」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出梦说: 「可以吗?」 「直接问我可不可以……到底什么事啊。」我满怀着警戒心,却努力虚张声势,反问维持侧躺动作的出梦。「『男人』的请求岂能连问都没问就答应呢。干嘛,莫非要叫我一起协助杀人?」 「喀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嘛!」他嗤之以鼻,仿佛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我何必要跟程度明显低于自己的人合作啊。你不知道平衡法则哪?」 「基于情况特殊,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我所谓的诮托是——」出梦说:「你啊,可不可以接下来也跟理澄……呃虽然也等于是我,不过我指的是理澄本身,你愿意继续跟她做好朋友吗?」 「……咦?」 「这丫头啊,完全都没有朋友呢。」 他从树枝上坐起来,恢复原来的姿势,然后直接转过身背对着我,再双脚一勾变成倒吊的姿势。如此一来,我和出梦的头部,就几乎位于同样的高度了。 「虽然大部分都是被我害的啦……不过这丫颇实在太多奇怪行径了。虽然我也没资格讲别人,但理澄毕竟是被塑造出来的虚构人格,言行怪异很容易引起侧目吧。」 「……」 「尤其又身为『名侦探』哪……不过你这家伙,反应倒是特别从容镇定,还跟理澄打打闹闹玩得很愉快嘛。」 「不,其实相当勉强……」我以一种错愕的心情答应他的请求。「算了,反正我已经很习惯跟怪人相处……至于『杀手』这职业,之前的确也曾跟杀人鬼做过朋友,差不多也称得上习以为常了。」 「那丫头就拜托你多关照啰……不过呢——」 出梦倒吊着对我说: 「所谓杀戮的恐怖啊……没有成为杀人者或被杀者其中一方,是无法真正理解的喔,旁观者往往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却遭人攻其不备趁虚而入。就这层意义而言,你比较像个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吧。」 「那么就——请多,指教。」 杀人者。 被杀者。 如果人生当中从未成为其中任何一方的话……那还真是,可喜可贺。 只不过,很可惜地,实属可惜。 「总之,你觉得怎样?狐狸先生似乎也很中意你呢……非常荣幸地——」 「你们似乎,特别有缘哪。」 ……有缘。 怎么回事? 这句话,正在流行咒? 至少,本地正在流行。 「……这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无所谓吗?」 「什么叫朋友我是不太清楚啦……反正对我而言理澄是个颇具娱乐效果又容易捉弄的有趣女孩,如果照目的的方式相处就可以的话,这算小事一桩。」 「那真是太感谢啦,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刚才对理澄说过的话,我对出梦同样再说一次。「希望你,不只在这里,包括从今以后,也别在我面前杀人。」 「啥?你在说什么。」 「我很不喜欢,有人死掉。」 出梦表情愣住。 虽然这样比喻很不伦不类,但可以算是太岁头上动土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在与我无关的地方随你怎么做都无所谓……但是我,非常不喜欢在舆自己相关的地方有人死掉……因为感觉很糟。」 「……感觉很槽,是吗……」 出梦并未使用双手(废话),只凭双脚的力量俐落地一个回旋,便以优秀的平衡感直接在树枝上站稳。然后——向下俯视着我,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杀戮奇卫集团,匂宫杂技团团员编号NO.18,第十三期特殊实验会议的副产物耶?无论猎杀目标有无关系有无抵抗有无交涉,全部都贪婪地吞食殆尽,是杀手中的杀手,『食人魔』出梦耶。如果没有把该杀的家伙给杀死就要喝西北风了啊。」 「……」 出梦「喀哈哈」地轻笑着。 「不过……算了,这点小事答应你也无妨。反正我除了工作时间以外原本就很少出来……今后我想应该也不会有在你面前执行任务的机会了吧。」 「……为什么?」 我更进一步。 仅仅一步,试着向前深入。 冒着危险,朝真实迈进。 「那『现在』又是为什么呢?」 「嗯?」 「现在……为什么你会『出来』呢?既然你的工作要等理澄调查结束之后才开始……现在,你出现在我面前不就没有意义了吗?虽说你对小姬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光凭这点理由,我实在不认为有必要冒那么大的危险。」 「……」 「至于你『现在』浮出台面这件事——应该与工作,没有关系吧。」 岂止无关,甚至可说是反效果。 这种场面万一被谁目击到了……万一被「猎杀目瞟」木贺峰副教授或圆朽叶给目击到的话,肯定会坏事。 毫无理由。 难道,还有其他盘算吗? 如果有的话那会是什么? 某种值得冒险的原因。 某种值得交换的代价。 「……这个嘛——」 出梦仿佛自己本身也不清楚答案,边思索边回答似地,坐在高人一等的地方,望着更高一等的天空说道: 「……大哥哥,你知道什么是所谓的强者吗?」 「强者……」 「套用你刚才跟圆朽叶交谈的对话……『不死』并不等于『活着』,同样地,『强者』也不代表『没有弱点』吧——超越界限的强者,无论如何都会伴随着弱点……你是个普通人大概不会知道吧,就好比说在我们的世界里,有个被称为『死色真红』的存在。」 「死色真红……?」 确实是,未曾听闻的代号。 小姬的话也许就会知道吧。 「那家伙强到难以想像的地步——然而在『工作』上,却并非拥有百分之百的傲人成功率。甚至这家伙的任务达成率.在所处的职业领域算相当低的,可能比我还要低吧。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也就是说,正因为『很强』,反而容易引起戒心吗?所以……在达成『工作』以前就被对方逃走了,或是对手策略性地投降……」 「没错。超脱界线的强,就等于超越威胁性,只是纯粹的危险而已。一旦强到无可奈何的境界,变成灾难般的存在……就已经没有胜负可言了。套用公平法则来论,要决定胜负,要有输有赢,首先必须实际上有胜负的存在。『胜』与『负』必须达到公平——换言之,过于危险的存在根本『无法取胜』。」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用我们正常世界的语言来讲,可以想像成核武那样的兵器吧。这道理,之前我曾经听过喔。『因为太强而』……『无法使出全力』。一旦过于强纫,就会失去对比的存在。因为没有相抗衡的势力,结果便无法取得平衡。」 「嗯?哈,哈哈——取得平衡吗。你身边居然还有说话如此犀利的家伙呢,喀哈哈!愉快,真愉快。」 「……」 这家伙真爱笑。 理澄也是一样。 毫无意义地笑,我不了解这些家伙在想什么。 笑容毫无意义可言。 「关于这点其实也包括我自己……因为被以那种形式创造出来,所以我也有『极强』的部分。坦白说什么『死色真红』我甚至完全不放在眼里。只是……没错,太强就等于跟太弱意思一样。最强与最弱,是互通的。」 强即是弱,弱即是强—— 出梦拿莎士比亚名句开起玩笑来。 「什么强轫与脆弱不过一线之隔,道理可没这么简单啊。强纫与脆弱,很明显根本是一体两面。所以,正因如此正因如此,取得平衡,需要精密至极的平衡感。提到『弱点』就会引起负面的刻板印象——这代表弱者不会遭到警戒……亦即不会被视为危险。因此,如果知道自己比较弱的部分,就要注意那些弱点,丝毫不掉以轻心,这样才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行动。没有必须守护的东西,就没有防御的必要。只要一无所有,便能产生贪欲。只要放弃一切,就不会绝望。只要跑在最前面,就不会从背后遭到攻击——不会被任问人观察,却能够观察所有人。可以找出别人内心的破绽。强即是弱,弱即是强——话虽如此,当然光只有弱点是不行的,必须取得强舆弱的平衡……就像太极一样,明舆暗,阴跟阳……」 「也就是……你跟,理澄。」 「没错没错,就是『食人魔』跟『汉尼拔』。」出梦的语气似乎非常愉快。「简而言之这个我……不对,是这个肉体,分别拥有『强』与『弱』两种属性。我的『弱点』,全部都交给理澄负责。」 「……」 多重人格。 人为的解离性身分疾患。 人工所为的人格—— 并非只有,理澄单方面而已吗? 一加上一,结果不等于二。 一除以二,两个二分之一。 「话说回来,这只是杀戮奇术集团,匂宫杂技团当中尝试的实验之一……刚才不是说过副产物了吗?毕竟身为任何人都无法掌控的庞大实验错误之一,虽然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成功。至少我的确是出类拔萃的超级『强者』——如果不穿着这身衣服,几乎没办法『驾驭』自己的力量呢。」 「……」 终于…… 知道穿着那件束缚衣的理由了。 然而,却没有任何成就感。如今……眼前这当下,此时此地,像那种事情,那种芝麻蒜皮极为琐碎的小事,早已经无关紧要了。 「现在的我……甚至凌驾于『死色』之上——因此非常希望能找到机会跟『死色』『一决胜负』,不过借用狐狸先生的话来讲,我跟『死色』之间,要找到这种命运安排,困难度之高几乎等于不可能吧——言归正传——」出梦说:「对于负责担任『弱者』的理澄,我还不至于没人性到彻底忽视的地步……毕竟,本质上还是我妹妹,更何况最重要的,那也是我自己嘛。」 「……妹妹——同时也是,自己吗?」 「那丫头跟你或是那个叫春日井的大姊姊在一起时,活泼聒噪的模样非常难得一见……那丫头其实很难得那样持续地聒噪。我所看见的,总是她遭人拒绝、受到伤害,然后又在转眼间全部遗忘,太过脆弱的模样。」 「全部遗忘……」 「负责担任『弱者』的理澄,连自己受到伤害的事情都会忘记。因为如果受到伤害,心里留下伤痕,从此停止跟他人接触的话,就无法成功扮演『汉尼拔』的角色了啊。」 「扮演角色——」 记亿的窜改,记忆的编纂。 所有形成阻碍的事情都会——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自己在脑中,穿凿附会。 自己的世界,完全封闭。 「那丫头照论受到多少伤害,伤口都不会流出鲜血——滑稽啊滑稽,真是滑稽中的滑稽。脆弱中的脆弱。实在太脆弱了。」 「……的确。」 这样子—— 实在,太脆弱了。 如此脆弱的弱者——我,并不知道。 建立在弱者特质上的,食人魔。 如此脆弱的弱者—— 我,除了自己以外,什么也不知道。 「狐狸先生对待理澄的方式还算好的了,只不过狐狸先生并非那种会跟别人太过『友好』的类型哪……」 「唔……其实理澄她——说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即使没有我,应该也能跟任何人都成为好朋友吧。或许言行举止奇特了些,但只要能接受这点的话……」 「那丫头在人际关系上,确实相当有一套。撇开记忆改编的部分不谈,那个天真的笨蛋,能够完全无视人与人之间的尴尬和冲突,能够不带讨好地露出讨好的笑容。这也算『弱者』的特权……为了便于『调查』而使用的,属于弱者的特权。只不过——」 出梦直言不讳地说: 「到头来,就连这些,也是假象。」 「假象……」 「都是虚构的啊。只要我一出场就——宣告终结。」 「……啊。」 职业杀手。 杀戮奇术集团。 匂宫杂技团。 没错,本质上,的确如此。 无论理澄有着什么样的人格—— 她身为食人魔这点,并不会改变心 假象至此完结。 一切化为虚幻。 即使得知一切,仍旧不会伤害理澄,继续待在她身旁,这种可能性——究竟,可以有多大机率呢? 即使得知一切。 仍旧维持不变。 假如真有人能够维持不变的话—— 「所以——是,我吗?」 「我无所谓,反正我是杀手,根本不需要朋友。不用对任何人逢迎谄媚,不用对任何人屈服,只凭自己的特殊能力生存,这样就够了……可是那丫头,那丫头的世界,并非如此吧?然而,却偏偏受到和我相同的待遇——你不觉得,她这样太寂寞了吗?」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现在」出来的理由。 出现在我面前的意义。 假如错过这次机会,确实,我和出梦应该再也不会见到面了吧。而既然出梦直觉对小姬有所顾忌,这些话也就不方便在屋子里谈了。 「理澄对我而言是『傀儡』是『影子』是『藏身之所』,或者称之为过距离操纵的自律型遥控机器人——但更重要的,她终究是我『妹妹』啊。唯独这丫头,我无可奈何。那丫头对我而言,是无可奈何的妹妹啊。」 「……恋妹情结。」 「这是最基本的吧。」 出梦「喀哈哈」地笑着。 「所以你的条件,我就勉为其虽接受好了……双方彻彻底底,达成约定。在你面前,除非为了自保,否则严格禁止杀戮。每天固定一小时的杀戮时间,就趁你不在场的时候进行吧。那么相对地——」 「知道啦。不过刚才说过了,我对待理澄的方式并不会有什么改变喔……就照原本的方式相处。」 「这样就够了。反正我所期望的,就是你维持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哪。」 「不动声色——是吗?」 「所以啰,大哥哥,亲热举动也绝对禁止唷~~~Y A——!咻——!」出梦喀哈哈哈地笑 着。「Y O、Y O、Y O!如果感觉到超越尺度的疼痛,或察觉到危机感的话,那时我真的会自动跳出来喔~~」 「……这点绝对。不用担心。」 「喀哈哈哈!咻~~好的大哥哥,那我们就此达成协议啰。」 「啊啊……那我也差不多该回屋里去了,你呢?」 「嗯——这个嘛,这个嘛,这个嘛……我隔一段时间再回去吧。两人一起回去未免太奇怪了,而且我也差不多该退场啦。」 「啊对,这样比较好。那真的就此告别……也许不会再跟『你』见到面了……」 我稍作迟疑,虽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仍决定留下这句: 「有缘再见吧。」 3 格林童话当中有一篇名为「两兄妹」的作品,以童话而言是相当标准的主流型故事结构——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对兄妹,很理所当然地母亲已经去世许久,很理所当然地兄妹俩惨遭苛薄的后母欺凌,然后两人不堪虐待,逃到森林里面躲起来。可是坏心眼的后母却对森林里的泉水施了魔法,结果哥哥喝下泉水变成了一头小鹿—— 然后理所当然地,最后结局是Happy Ending。 兄妹俩从此永远在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话虽如此,听完这个故事应该没有人不会联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吧。至于该篇小说最后如何画下句点,故事里面登场的又是什么样的兄妹,我实在不愿回想起来。而且将这两篇故事拿来相比较,究竟哪一篇的剧情更加贴近现实,这种事情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注28:卡夫卡(Franz Kafka,1 8 8 3~1 9 2 4)的著名代表作,内容叙述男主角某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甲虫,遭到家人排挤,最后孤独地死去。以类自传的手法,细腻描写现代社会的疏离与现实生活的苦闷。) 实际上,撇开故事里虚构的剧情,现实生活当中我的确有个妹妹俘在,只不过并未因此而发生任何具故事性的剧情。在我还没来得及以一个哥哥的身分称职地对待妹妹以前,她就已经——已经命丧黄泉了。 「妹妹吗……的确是一个例外的存在啊。」 和出梦道别后,我沿着建筑物外围往回走,准备回到刚才的和室里。在行经停车场时,我停下脚步。唔,对了,本来打算有时间要好好欣赏一下的——飞雅特……常看到就不必了—— katana以及,Z跑车。 摩托车的种类我所知有限,不过至少KATAZA周是知道的。七百五十C.C.吗……别说手了,理澄连脚构不构得到踏板都是个微妙的问题。话说回来,穿着束缚衣究竟要怎么骑这玩意儿…… 「……」 废话,当然是脱掉再骑嘛。 这种事情,按照常理去想,肯定是来到这里之后才穿上束缚衣的不是吗。只要请木贺蜂副教授或圆朽叶帮个忙就好了,这点小事总有人可以帮忙吧。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这次能解释得通,但平常又要怎么解释呢?我并不认为那种愿意帮忙的好心人到处都有……更何况,姑且不论出梦穿束缚衣的理由已经讲明了,但理澄毫无疑问地穿着那身衣服,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只会令疑点不断加深。难道这也尾于记忆改编的一部分吗?穿着那样希奇古怪的衣服,却未产生任何疑惑——表示她的人格,已经被彻底塑造成功了吗? 「……」 接着看,紫色的Z跑车。 我是个平民老百姓,所以若问超喜欢哪一台,我们是偏好飞雅特。但对于跑车的帅气和拉风,我也不至于没品味到毫无感觉不仿欣赏的地步。无论是狐面男子驾驶的保时捷,或哀川姐的爱车眼镜蛇,我都觉得很棒……当然了,Z跑车也好保时捷也好,甚至包括KATANA,现阶段的我再怎么努力也买不起。无所谓啦,反正伟士牌我也很喜欢,况且又是巫女子留给我的。爱你唷,巫女子。 「……嗯?」 抬头望向天空,发现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这里位于山间空地尚且如此,无人的深山里应该会更加漆黑阴森吧,即使走往铺设柏油的道路也…… 还是有点担心春日井小姐哪。 虽然总是表现得坚毅果决,但春日井小姐体力并没有特别好吧。说不定会半路跑出野狗之类的……啊,有关动物方面,那个人大概没问题,不过,问题还是出在体力方面。万一像理澄那样昏倒在路旁,这种荒山野岭可没有谁会来救她。 ……真是个,找麻烦的人啊。 对了。 等面试完毕就赶快追上去吧。 我结束这场迷你鉴赏会,拉开玄关门,脱下鞋子进入屋里。循着已经完全背起来的路线穿过走廊回到原处,一打开纸门—— 「啊——!大哥哥你回来啦!」 只有理澄一个人在里面。 趁我看车子的时候抢先一步回来了吗……应该是在「食人魔」的状态下,从哪边窗户偷翻进来的吧。倘若直接相信出梦所说的话,在理澄的认知,理澄的记忆里,大概会写着「适性测验结束后自己一个人乖乖待在房间里」吧。 改编,是吗。 「你去哪里了?人家好寂寞耶!」 「唔……去外面停车场看车子。」 「哦?大哥哥很喜欢车子吗?」 「至少胜过喜欢人类……因为机械比较容易理解又不会背叛自己啊……这是我朋友的朋友说的。」 「车子不是机械,是有生命的唷。」 理澄嘟起嘴说道: 「这一点,请务必要分清楚唷!」 「……喔。」 看样子尽量避免产生争执比较好。 否则场面很容易冻僵。 「测验情形怎么样啦?」 「万无一失唷!」理澄满面笑容。「想必是满分满点,大满贯唷!」 「那真是太好了。」 我随口敷衍着,一边暗想朽叶不知到哪去了。屋里某个角落应该有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吧……仔细想想,这栋建筑物的内部结构,除了从玄关到这间和室为止的路线以外,其余我都尚未掌握清楚。实验室或准备室之类的地方会在哪里呢…… 不过,嗯,话说回来。 事情好像已经复杂到有点棘手的地步了啊。 这时候讲取消还有用吗? 正思及此—— 走廊傅来脚步声。 有两个人。 「——纸门没关好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木贺峰副教授,还有小姬。 木贺峰副教授神色如常。 小姬则是万分憔悴。 应该说,两眼无神如槁木死灰。 「……」 「适性测验顺利结束了。」木贺蜂副教授说道:「——那么在此宣布,幸村同学以及……紫木同学,两位都合格录取……」 尽管语气和平常同样冷淡,但在讲到「紫木同学」的时候,副教授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这感觉我实在难以否认。 如果春日井小姐没走的话,你早就被淘汰了吧,小姬。 虽然事到如今我也没资格讲什么,但还真是微妙的人选名单啊。 「下周起请多指教,有劳各位了。」 「是。」我礼貌回应。「小姬,你也一样喔。」 「……」 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是!我会拼命努力工作的!」 理澄精力充沛地大声说道。 然而这样的她却是个间谍。 兼职业杀手。 「好的——那么,你们几位接下来有何要事吗?如果时间允许的话,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啊,不了。」我婉拒木贺蜂副教授所提的,大学教授式的邀约。「我们必须赶紧追上春日井小姐才行,不管怎么说让女性独自一个人徒步夜行实在太危险了。」 「啊啊……说得也对。」木贺峰副教授颔首。「那么,至少让我送你们离开吧……咦?朽叶呢,到哪去了?我明明吩咐她留在这里陪你们的啊。」 「不清楚耶。大哥哥,你知道吗?」 「唔………」 该怎么解释呢。 虽然实话实说也无妨……至朽叶本身,似乎也希望我把事情直接讲开,只不过…… 说起来,我也一样。 对我而言,要照着圆朽叶的如意算盘去行动,心里同样会感到不舒服,况且我也没有这个义务或理由要配合演出。 「刚才试图搭讪结果被她逃走了。」 「这样啊,原来如此。」 别坦然接受好吗! 呜哇……理澄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你会对朽叶搭讪失败,这件事俏我早已预料到了。」 「……」 辩解也没用了吧。 做人凡事看开点。 小姬已然像溶化的冰淇淋般整个人软绵绵地摊在榻榻米上,我将她拎起来,背到背后。小姬的身体非常轻,尤其此刻灵魂出窍,变得更轻了。 ……灵魂也有重量吗? 「那么,打扰多时,先告辞了。」 「好的。」 「理……幸村同学,那你呢?」 我问理澄,她说: 「啊,我还要再待一会多聊几句。」 看样子已经照既定模式进展当中。 「名侦探」(汉尼拔),「杀手」(食人魔)。 算了……此事与我,毫不相干。 与我,无关。 我既没必要去担心木贺蜂副教授或圆朽叶的性命安危,也没必要去思考狐面男子指使理澄跟出梦前来执行任务的动机是什么。 没有必要。 不存在,任何必要性。 「好,那就下周见啰,幸村同学。」 「嗯。暂别啰。」理澄笑眯眯地说:「再见了,后会有期!」 「好好保重。」 于是—— 我们就如字面所述,真的暂别了—— 五分钟左右。 停车场。 飞雅特,KATANA,Z跑车。 合计十个轮胎,全数遭到破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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