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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栖川有栖-巴西蝴蝶之谜
2013-06-30
 
  《巴西蝴蝶之谜》

  作者: 有栖川有栖
  译者: 林敏生
  出版社: 小知堂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出版年: 2004-12-31
  页数: 256
  定价: NT$2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9574503759


  扫图:四条眉毛
  OCR/校对:欧阳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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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在坐标原点附近拓展本格推理之乐趣——有栖川有栖

  ◎蓝霄(推理作家)
  一九九三年,北上参加国家考试的我,行囊中除了考试用书之外,还有两本推理小说三岛田庄司的《占星惹祸》与绫辻行人《夺命十角馆》。
  当然,国家考试不考推理小说,带它们同行,主要是因为考试结束后,我与同学特地转往台北一家专门出版大部头军事悬疑小说的出版社,除了购买市面上已不常见的推理小说外,顺便以读者的立场建议:“可不可以考虑出版岛田庄司、绫辻行人、法月纶太郎与有栖川有栖的推理小说?”当时实在不知道哪来的傻劲与勇气?事后想想门路也不对,难怪出版社主事者翻翻我带来的“范本”后还是不感兴趣。总之,毛头小伙子当年自以为是的梦幻书单就是这四位的作品。
  这十年来,台湾推理小说的翻译出版与阅读情况有相当大的变化,喜爱推理小说的读者应该都可以感受得到,特别是最近一两年来,在绫辻行人翻译作品一部部发行、终于即将赶上作者的创作速度后,岛田庄司的作品也逐步推出。那么,与日本新本格推理比较有关系的推理作家系列作品中,下一位会是谁与台湾读者见面呢?
  原来是有栖川有栖。
  一晃十个年头过去,二〇〇一年小知堂文化出版社令我相当意外地推出了有栖川有栖的作品集系列,编辑小姐希望我能谈谈对有栖川有栖作品的想法,尽管最近略嫌忙碌,基于对有栖川有栖独特的期待与偏见,我其实是毫不考虑地就答应了。
  系列的第一本是《魔镜》,通篇讲的是本格推理的不在场诡计,对于数字的不在场时刻表,过去的我一向反感,因为这类作品往往叫好不叫座,被公认是票房毒药的推理小说。有趣的是,把有栖川有栖推荐给创元社的解谜大师鮎川哲也,他的作品过去给人的评价就是叫好不叫座;此外,有栖川有栖本身也曾编选一本本格推理杰作选,其中选译了一篇台湾旅瑞的推理作家余心乐的《生死线上》,此亦是属于这类型的时刻表作品,而这是有栖川有栖与台湾推理小说的连结,若要说是气味相投的取向,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
  有心理准备后,个人逐字逐句推敲《魔镜》的不在场证明之阅读经验相当美好,因为这是一本条理分明,有层次感,主题首尾呼应的杰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贯穿全书的“逻辑推理的周密性”。
  虽然大家都承认逻辑推理是推理小说的生命(这也是欧美古典解谜推理的强项),但是一些呈现“弥留”状态的推理小说,先不说一般读者的态度,我自己是有点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消极阅读态度,也就是说,我看这类型的推理小说是看故事,故事好坏当然容易感受,逻辑有缺失好像也不影响其评价,或许展现逻辑旺盛生命力的推理小说,其魅力往往是相对隐晦的关系吧!
  所以《魔镜》并不是有栖川有栖的代表作品就可以理解了,尤其不足以显现有栖川有栖何以会有一大群年轻读者拥护的魅力所在。虽然个人由衷地对有栖川有栖的作品有好感,但说实在话,他的作品我读过的数量是少得可怜,多半是从评论文章与网路资讯认识其人与作品。
  二〇〇三年,经由电子邮件往来,我认识了一位专注在有栖川有栖作品的推理迷——宙璇小姐,透过她的转述,我对有栖川有栖的作品脉络因而更易掌握,透过她的转述也让我知道有栖川有栖在作家身分之外有趣的一面。据其所书,有栖川有栖主要作品分为两大系列:
  一、江神二郎系列(俗称学生篇)。以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会长江神二郎为侦探,其学弟有栖川有栖为助手。
  二、火村英生系列(俗称作家篇,又称国名系列)。以英都大学社会学系犯罪学助理教授火村英生为侦探,其友人推理作家有栖川有栖为助手。
  有栖川有栖作品中最有趣的是作家本身和两系列作品的两位助手间的关系。
  与作者同名同姓的叙述者虽是常见的手法,但有栖川有栖作品中却有两个同名同姓的助手,江神二郎系列中的助手有栖川有栖是喜欢推理小说,参加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大学生,在小说中他所写的小说是“临床犯罪学者火村英生”的故事。相对地,火村英生系列中的助手有栖川有栖是专业推理作家,在小说中,他所写的小说是“大学推理研究会”的故事。也就是说,学生篇中的助手写的是作家篇的故事,而作家篇中的助手写的是学生篇的故事,这两个世界是彼此互相描绘出来的,并不是说学生篇中的有栖川有栖长大后成为了作家篇中的有栖川有栖。
  江神二郎系列以长篇为主,本格推理小说色彩较重——火村英生系列以短篇为主,作风比较清淡,又称国名系列(仿傚艾勒里·昆恩的国名系列),标题中镶入国家名称,但其中也有标题没有国名的故事,只是以国名为标题的书名在此系列较多,所以又被称作国名系列。
  本书《巴西蝴蝶之谜》即属于典型的火村英生系列。有趣的是台湾推理杂志曾译过的三篇短篇推理小说《笑月》、《红雨庄杀人事件》、《绝叫城杀人事件》也是属于火村英生系列,再加上同属本系列的翻译长篇《第四十六号的密室》,也就是说,台湾读者要认识有栖川有栖的作品还是多从火村英生系列开始。
  火村英生系列在日本拥有相当多的女性推理迷,这也是个有趣的现象。
  从这些作品来看,有栖川有栖当然是抱持较保守的本格推理创作态度,只是,同样环绕在密室、诡计、逻辑、谜团、不在场证明这些本格推理小说的老套要件之作品为何会有许多女性读者拥护?
  我想,除了作者本身的魅力之外,作品的亲切可人自然可以拓展出更多的推理迷。火村英生系列被公认是很适合推理入门者阅读的作品。要成为推理入门的推理小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如此称之的,它要符合让初接触推理小说的读者在阅读之后既不会产生“咦?这是推理小说吗?”的疑问,也不会因解谜过程描写得太过复杂难解,让入门者失去耐性、半途而退。
  推理小说公认的入门书就是福尔摩斯探案。火村英生系列的侦探加上助手之模式其实也不脱这个范畴,故事的架构也很类似,加上极易让人联想到艾勒里,昆恩的启发,或许有评论家或“资深推理迷”会对这种缺乏石破天惊创意的写法稍微藐视。
  其实就身为推理读者立场的个人来说,创作给入门者阅读的推理小说与写给满足推理狂魔的呕心沥血之作,两者其实是等价的:以同为创作者的立场来看,尤其在本格原点附近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来创作,这种创作方式并没有想像中简单。在前人已开发殆尽的创作领域中,要以本格故事吸引人,创作力绵绵不绝的有栖川有栖其实是相当成功的。
  所以在台湾,认识有栖川有栖会从火村英生开始或许是个非故意的贴心安排吧!
  《巴西蝴蝶之谜》收录了一篇同名作之外,另外还有《妄想日记》、《是她?还是他?》、《钥匙》、《食人瀑布》、《蝴蝶飞舞》等共计六篇本格推理短篇。说实话,短篇推理的铺陈与线索的安排有时是难以让人完全满足的,但逻辑的推演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误失,六篇作品充满作者年经时的创作笔调,也很容易感受得到他对本格推理小说的热情。
  有栖川有栖出身大阪,笔下关于大阪的种种描述,很显然的描写了作者身处之地的风土民情,是阅读有栖川作品时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这何尝不是一种让读者认同的写作手段?
  根据分析,火村英生系列的小说内容可以把本格特性之突出大概区分为三大类:一类围绕在“暗号诡计”、一类围绕在“密室诡计”,另一类则是“怪异不可解的犯罪现场与谜团氛围”,边阅读火村英生的故事,边作归类的举动其实是件相当有意思的事情。
  特别是第三类“怪异不可解的犯罪现场与谜团氛围”,似乎在传统的诡计分类中比较少被独立出来讨论,有栖川有栖曾编写了一本《作家的犯行现场》,里头罗列了虚拟想像与实际的小说犯罪现场,图文并茂。想来作者对于这类主题必然颇感兴趣,个人本身也蛮喜欢这类的设定,有趣的是,不管是浪漫古典本格还是新本格的作家,很多都是这类设计的好手,读者若细心观察这类可以让作家展现异想天开之想像力的设定,必然可获致不同的乐趣。
  一九八七年,绫辻行人《夺命十角馆》出版,敲响解谜推理小说复活的钟声,这是相对于推理小说风俗化与解谜乐趣消失的反动,虽然在初期时,评论家的评价不高,但九〇年代之后,新本格派作家的表现有目共睹,也成功扭转了新本格派作家的地位,引领了当代日本推理小说的风潮。
  当然了,不少年轻有才气的新本格作家投入,各类型的本格作品百花齐放,然而这当中不乏对本格推理形式有程度不同的破坏:所谓“另辟蹊径”的作品也衍生了不少在本格作家坐标轴极度边缘化的作家,这个转变是好是坏或许值得观察,只是这种创作方向让人回想当初新本格兴起的背景与动机,难免令人有着是否偏了方向、走火入魔的疑惑,但是无论如何,不论本格作品如何极北、极东、极南,总是要对照于坐标原点,否则难免失焦,读者难免有迷失方向的困惑。
  那么,属于新本格作家第一期的有栖川有栖,始终坚持本格推理坐标原点的创作,或许值得本格推理迷花点时间与心思来认识。

  目录

  【导读】/蓝霄

  第一篇  巴西蝴蝶之谜
  第二篇  妄想日记
  第三篇  是她?还是他?
  第四篇  钥匙
  第五篇  食人瀑布
  第六篇  蝴蝶飞舞

  【后记】
  【再版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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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西蝴蝶之谜


  1

  我和来自京都的火村英生在阪急梅田车站的宝塚线月台会合,搭乘快车前往池田。池田是终点站宝塚之前的第七个车站,位于大阪府最北端。在上方落语(注:相当于中国的单口相声)“池田的买猪人”中,被描绘成偏僻之地——事实上也是如此吧,不过由于小林一三开发了阪急线铁道,目前已成为高级住宅区林立的卫星都市。此行我们并非带着伴手礼前往拜访大学时代的恩师,而是和往常一样,目的地是杀人事件的现场。
  约莫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位于能势,山峦耸峙的池田。案件现场在山腰间的宅邱。巡逻车不可能到车站来接我们,所以只好搭计程车前往。
  上车后,火村念出记事本上的地址。
  “电话是船曳警部打来的吗?”斜眼望着掠过眼前的街景,我问火村在电车上不知问过多少次的同一句话。
  好友拂起明显少年白的前额头发回答:“不,是森下打来的,他说:‘这是非常符合你专精领域的奇怪状况,应该也很适合有栖川吧’。”
  对身为犯罪社会学家的火村而书,其所谓的领域乃是在警方同意之下,进入实际犯罪现场参与调查,观察事件全貌。基于这种独特的研究方法,我称他是“临床犯罪学家”,对其成果抱着莫大的关心,所以经常和这次一样,藉着助手的名义同行。
  与任职大学助理教授的他不同,所谓的推理作家乃是自由业者,因此就算突然接到他的电话问说“要不要一起去”,我通常可以马上回答“好呀”。对此,一位熟识的编辑就常笑说“你的生活实在太多闲暇了”。
  “所谓的奇怪状况是怎么回事?”
  “我没问。不过最好不要像你写的小说那样,充满幻想又简单明了。”
  我正想着“简单明了不好吗”之时,计程车的车速开始减缓。我望向前方,发现有好几辆旋转着红色警示灯的巡逻车并排停在马路上,所以错车相当困难。
  “到这里就可以了,请让我们下车。”
  火村在司机还未开口之前就匆匆付了车资。在司机眼中,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熟识的员警像往常一样帮我们在穿梭的人群里找到森下刑事。他身上的亚曼尼西装衣摆翻飞,边说着“辛苦啦!”边跑过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大阪府警局调查一课的刑事,倒像是过气的杰尼斯艺人。虽然他的外观可能会引起资深刑事的反感,可是对工作的热诚却不会输给任何人,所以能获得大家的认同。
  “你们来得可真快,现在才十点,距离我打电话只过了两个小时。”
  我本想反驳自己也不是那么空闲,但是想想又作罢,毕竟杀人现场的玄关前并不适合斗嘴。
  “被害者是这儿的屋主?”火村望着被高耸水泥墙围住的宅邸问。
  虽然是钢筋水泥建造的豪华宅邸,不过庭院却是纯日本风,还有石灯笼倒映在水面上。
  “不,屋主在两个星期前去世。被害者是其弟土师谷朋芳。已故的屋主名叫土师谷利光,就是大型上班族融资贷款公司,波纳尔贷款的独资董事长。”
  “做那种行业可以住这么大的房子?”
  波纳尔贷款的规模虽然还没大到足以在电视上大打广告,但却是在各地车站都能见到大幅广告招牌的公司,我还曾经纳闷地想:怎么会有这种名称如同面包店或法国餐厅的高利贷公司?当然,也听过有关土师谷利光董事长的一些传闻。
  “我曾经在周刊杂志上读过关于已故的土师谷董事长的事,他应该是用相当强硬手段挣得钜富的人吧?”
  森下颔首:“是的,我也读过有关他在欢场冶游时出手阔绰之类的传闻。他催收债款的手段以严酷出名,所以这栋宅邸或许是建筑在多数人的眼泪和怨恨之上吧。”
  这又是相当强烈的表现!
  “被杀害的弟弟也是经营融资贷款吗?”火村眺望着庭院问。
  “不,不是的。不仅如此,被害者的人生观与其兄完全不同,两人已将近二十年没有往来。土师谷朋芳这个人的性情似乎挺与众不同,几乎可说是离群索居,兄弟俩的生活方式呈现明显对比。”
  “这么说,他并非像他哥哥那样会遭人憎恨?”
  “可以说他既没敌人也无朋友。虽然远离尘世,却不是在深山中结庐而居,乃是独自住在偏远的离岛上。”
  “一个人住在偏远的离岛?是无人岛吗?”火村转头面对森下。
  “在濑户内海的无人岛住了十九年。虽然离香川县的直岛很近,却是个孤绝的海岛,岛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十九年都在偏远的离岛,那他靠什么生活?”我提出当然的疑问。
  刑事本来想回答,却又中途停下:“详细情形我稍后再作说明。首先请你们和警部见面,看过现场再说,因为现场相当不寻常。”
  我们跟着他进入土师谷宅邱。从脚底下的地毯到头顶上的美术灯,全都是价值昂贵之物,但是很难说具有什么高级品味,因为尽是一些强烈个性化的家具和摆饰,仿佛那些东西本身的自我主张在这宅邸中到处呈现。在这样的走廊上和几位办案人员擦身而过地往里面走,来到尽头,见到了船曳警部圆胖的身影。
  “辛苦你们啦!我特地为教授保存了艺术化的现场。”警部以双手抓住圆凸肚子上呈拱门状吊带的招牌姿势迎接我们。
  闪闪发亮的秃头和肥胖身材,以及吊带这三种组合,感觉上酷似传统黑社会电影中的流氓头子,不过,部下们偷偷替他取的绰号却是“海和尚”。
  “又麻烦你了。对了,刚刚听到你令人充分产生联想的话,命案现场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怪状况?又是如何艺术化?”火村问。
  警部苦笑:“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在说明事件梗概之前,还是先看看现场吧!然后再请你们到另外一个房间会同相关人员听取说明。我这就带你们过去,现场是面朝最里侧庭院的起居室,应该也可以称之为陈列室。”
  一听是陈列室,感觉上应该陈列摆饰着什么物件。但是警部并未多做说明,转身,开始缓步往前走。火村和我居中,森下跟在后面。
  这栋宅邸是波纳尔贷款董事长土师谷利光所有,但是他在两个星期前的三月十九日因为肺功能不全而病逝。虽然金钱运势一流,不过很遗憾,家庭方面的运势就差多了,前妻和两个儿子都比他先亡故,尽管不乏爱人陪伴,但身边终究缺乏能真心信任之人。”警部并未转身,独自似的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凄凉。
  “这么说来,他是独居在这么广阔的宅邱内?”我问。
  “大约一年前还与不到三十岁的续弦妻子一起住在这里,不过今年初两人因故分居。续弦妻子名叫做西岛沙也夏,原是他公司的职员,目前已搬出宅邸,感觉上与离婚没两样,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来,彼此的婚姻关系犹未结束。两人之间也未育有子女。”
  “分居的原因呢?”火村问。
  “好像双方都有问题。她认为丈夫喜欢拈花惹草,丈夫则明显对新婚妻子不满。”
  我想起曾在杂志上见到土师谷利光的照片,他是一个将抹得油亮的花白头发全往脑后梳的驼背男人,容貌也称不上是美男子,不过皱巴巴的笑脸相当予人好感,应该能算是所谓艳福不浅之人吧!
  “他拥有我所缺乏的一切东西呢!”
  “有栖川先生,你貭的这样认为吗?但是,无法找到能够填补心灵空虚的对象,他一定觉得很寂寞吧!这种寂寞绝非金钱所能弥补。你应该没什么好羡慕才是。”
  “是的……”
  “必须与降临在家人身上的不幸命运对抗,更要和商场上的敌人钩心斗角,当感到疲累时,唯一足以慰藉的嗜好只有一种,那就是装饰于问题房间内的东西……就是这里。”警部在麦芽色的房门前停下脚步。
  门内就是被称为陈列室的起居室,似乎也就是命案现场。
  “尸体己搬移出去……请进。”
  警部推开房门后靠向一边,作势邀请我们。
  火村先进入,我紧跟在他背后。
  “这是……”我情不自禁惊呼出声。
  身旁的火村也相我同样抬头望着天花板发楞。那是稍微泛白的天花板,上面有各种颜色的展翅蝴蝶——整个天花板都是,应该有好几十只的蝴蝶!

  2

  每只蝴蝶的翅膀大小都有五至十公分弱,色彩也是带着光泽的蓝和绿、黄和深蓝、橙和深蓝、红和深蓝、蓝和黑褐等好几种组合,有些更在两枚重叠的下翅——应该称为后翅吧——出现眼球般的花纹,看起来似乎是集中于某种蝶系的蒐集。当然,对于只能区别纹白蝶和扬羽蝶的我来说,不可能会知道其名称。
  由于是草率地钉上,一瞬间还令人以为是活生生的蝴蝶停在天花板上歇息。我仔细地计算,总共是二十七只。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能目瞪口呆。
  “吓了一跳吧!”船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感觉上彷佛以我们的惊愕为乐。
  “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情况。”火村回答:“的确是可以称之为艺术化的景象,而且都是非常漂亮的蝴蝶。”
  “能让已故土师谷董事长获得心灵慰藉的就是蝴蝶。蒐集蝴蝶是他的兴趣和嗜好。沙也夏夫人也说,偶尔早归,他就会坐在那边的沙发上喝着酒欣赏标本。”
  我的视线终于从天花板移开,环视室内。进入这儿之前,我一直想像着,既然是陈列室,应该是堆放书画古董,搞不好还挂满盔甲之类的房间。但事实上却出乎意料,房内空荡荡的,也无所谓的陈列柜,只在三边墙上挂满展翅的美丽蝴蝶标本框,算算,总共是九幅。
  从房门对面的大型窗户可以见到亮着常夜灯的后面庭院。窗户前方的地板上掉落三幅空了的标本框,里面的蝴蝶标本很可能被人栘至天花板。
  “标本框里的蝴蝶被取出,钉在天花板。”船曳说:“是谁、为了何种目的这么做?目前不明。至昨夜十点为止仍在这儿的客人们,十分确定当时并无这种情形。”
  天花板似乎是很薄的三夹板,不需特别工具也能利用图钉钉上标本。最初见到时,感觉上好像相当麻烦,但实际上并非很费工夫的作业,只要是身材高大的男性,挺直腰杆应该都可以做到,如果以沙发或窗边的椅子为垫脚台,就算是女性也可以完成。估计全程大约只需五分钟,即使利用垫脚台,顶多十五分钟内就能完成。
  “认为是凶手所为应该很自然吧?”火村一面戴上黑丝手套,一面问。
  警部颔首:“以常识来说应是如此。但是,却留下了遂行杀人后为何还要做这种事的疑点。总不
  “即使这样,没想到这位手段强硬的董事长居然会蒐集这么可爱的东西哩!”火村靠近较近的墙壁,几乎紧贴着脸孔的端详标本。
  平常饱受压力进行剧烈竞争,在反作用力之下,土师谷或许是被诱发童心而热衷于这样的蒐集。不,其实没有必要特地寻找理由,在外面被别人视为可怕的男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欢喜的把玩铁道模型,或是手拿镊子整理邮票的例子岂非到处可见?
  “是纯粹因兴趣而蒐集的吗?没有投机的价值吧?”火村一面问,一面轮流看着蝴蝶标本框。
  “好像是。”警部回答。“关于这方面的详细情形,稍后请你询问相关人员。搜购这里的标本似乎花了相当多钱,不过若换算现金,顶多也只是数百万圆。对土师谷董事长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吧!至于这些蝴蝶标本,我也请教过昆虫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详细情形稍后再做确认。”
  “尸体的情形如何?”火村双手插在夹克口袋,视线移开标本,望着警部。
  警部从怀中掏出几张现场照片递给火村。
  我也在一旁看着,尸体出血状况极端微量,并不是过于刺眼的照片。
  “右侧头部受钝器殴击,横倒在沙发后面。身上并无与凶手格斗所造成的伤痕,室内摆设也只有沙发和桌子的位置稍微偏移,很可能是被人自背后偷袭,换句话说,熟人行凶的嫌疑浓厚。”
  “你说熟人行凶岂非很奇怪?”我说:“被害者不是独自在离岛生活了十九年吗?”
  “没错。所以嫌疑犯有限,只有四人。”警部接过火村递回的照片放入口袋,随后打开记事本。“首先是刚刚提及的沙也夏夫人,接着是她哥哥西岛咏一,土师谷董事长的老朋友、同时也是其参谋的尾藤宽,最后则是法律顾问川边延雄律师。”
  夫人、她的哥哥、参谋、律师,只听一遍记不住姓名,所以我只在脑海里记住其身分。
  “四个人皆在隔壁房间,你可以直接问话。尾藤宽虽然会返回附近的自宅一赵,不过刚刚又回来了。”在火村尚未问及之前,森下已经主动说明。
  “没有翻找搜寻过的痕迹吗?”
  火村终于停止监赏蝴蝶,开始检查放置标示陈尸位置的牌子四周,然后面向沙发和桌子,以神经质的眼神注视着,似乎在脑海里烙印彼此间的相互位置关系。
  工作热心的森下好像也随着火村的视线逐一细看。
  “没有。也无伪装成强盗杀人的迹象。”
  “像这么大的宅邱,而且屋主又有不少仇敌,应该要有预防犯罪之类的设施会好一些吧?”
  “是有和保全公司连线的警报装置,不过并未启动,凶手可能是被害者邀请进来的。最遗憾的是土师谷董事长竟然没有装设监视器,可以说是太夸张了点。”
  保全公司没有接获异常讯息很可能是凶手突然采取行动,不过也可能是久居离岛的被害者不知道启动保全系统的方法,而,凶手早就看穿了这点。
  “行凶时刻是昨夜?”犯罪学家在房内踱步问道。
  “是的,尸体是昨天四月二日晚上十一点二十分被发现。被害者直到十一点十二分为止似乎还活着。”
  “晚上十一点十二分?貭是精准的推定。”我问。
  警部用合起的记事本一角搔着下巴的垂肉。“当然,只凭验尸是做不到的,这是根据关系人们的证词所断定的时间。事实上,被害者在十一点十二分曾打电话给尾藤宽,那时似是刚受到凶手袭击之后。”
  火村听了也忍不住回头。“电话确实是被害者打的?”
  “从当时情况判断,应该不会有错。尾藤接到电话后大惊失色,马上和沙也夏夫人及川边延雄一齐赶到这里,却只见到土师谷朋芳的尸体。”
  “特别找了所有人才赶过来吗?”火村问出我心中同样不能释然之语。
  “川边和尾藤两个人就住在附近,夫人则借住在尾藤家,并非刻意约齐后才赶过来。”
  “原来如此。最后打电话的时间是十一点十二分?”
  “不错。”
  “被害者在打给尾藤的电话中没有提及自己发生什么事吗?”
  “依尾藤的说法,他完全未提及受到袭击之类的事。关于这方面,我会再仔细讯问。”
  “对于关系人们的讯问,你准备约齐所有人之后同时进行?”
  “我是这么打算。如果这里看得差不多的话,我们应该开始进行了。”
  火村脱下手套。“这里等事后再看也无所谓,还是先听听关系人们的说诃吧!”
  “好呀!有栖川先生也没问题?”
  当然,名义上的助手不可能有什么异议。于是众人一同前往关系人们等候的房间。
  所谓另外的房间只是和起居室隔一道墙的饭厅。可能是出于已故董事长的主意吧,饭厅与起居室并无通道相接,必须先到走廊后再进入。
  推开房门,桌前围坐了四位男女,彷佛正在等待开饭似的。
  “那两个人是谁?看起来不像警方的人。”身穿深蓝色三件式西装、身材瘦削的男人带着责怪语气质问船曳警部。
  “这两位是分别是英都大学社会学系的助理教授火村先生和他的助手有栖川先生,大阪府警局总部邀请他们协助调查。”
  “这是怎么回事?”擦着鲜红唇膏的女人抱怨似的朝坐在身旁、脸孔有如木屐般方形的男人说。他们可能就是夫人沙也夏和咏一兄妹吧!
  “川边律师,这种事情是否经常会出现?”戴着淡蓝色镜片眼镜的年长男人问身穿三件式西装的男人。
  这表示戴眼镜昀男人应该就是贷款公司的尾藤宽。
  川边律师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着:“犯罪学家火村……嗯,是曾经听过。”
  尽管火村助理教授一直都是低调行事,但消息好像已经泄漏出去。不过,律师的喃喃自语好似未传入火村耳里,他仍是一脸淡漠的表情。
  “我帮教授介绍一下各位吧!这位是川边律师,然后是……”警部同样若无其事地介绍了在座四人。
  分居中的土师谷之妻沙也夏目前住在大阪市内的公寓;哥哥咏一任职的纤维批发公司已倒闭,目前失业中;尾藤宽则是波纳尔贷款公司的副董事长,负责总务和营业两个部门。
  “能请各位再叙述一遍昨夜的情形吗?包括土师谷朋芳先生来到这里的过程。我看,从川边律师开始好了。”警部指名。
  律师轻咳一声说:“没问题,由我先来。”
  他的视线警戒似地偷瞄火村一眼。

  3

  依照川边延雄的供述,昨天一整天直到发现土师谷朋芳尸体为止的情形如下。他首先从土师谷兄弟断绝关系的始末开始说明。
  ※
  年龄差一岁的利光和朋芳似乎从以前就合不来。不仅因为利光为人现实,一心一意想出人头地,而朋芳却有如孩童般喜欢幻想,个性也很内向,甚至可说两人对彼此的人生态度有着深刻的厌恶戚。两人皆以就读大学为指标,也都遭受过挫折,后来哥哥进入大阪的信用合作金库,弟弟则辗转待过多家公司,悠闲地度过二十几岁这段岁月。两人三十多岁时,双亲因意外同时过世,两人均获得巨额保险理赔、抚恤金,以及大笔遗产。经此转机,利光兼管弟弟应得的部分,并以此为资金创设一家小规模的融资贷款公司,充分发挥其才华,很快就扩大规模,并吸收同行的尾藤当得力助手。
  另一方面,朋芳仍旧过着没有固定职业的随性生活。如果没有发生朋芳学生时代的朋友因为还不出贷款而自杀的事情,彼此之间应该会像这样继续下去,不去干涉对方吧!
  朋芳认定朋友的死亡完全是兄长的责任,因此和利光发生激烈冲突,盛怒之下取回自己当初应得的金额,下定决心,不只是对自己兄长,甚至弃绝这个充斥着与其大同小异者的社会,出家似地迁居无人离岛。唯一兴趣足海钓的他,似乎很早就注意到这座位于濑户内海的小岛。这座岛屿本来有十几户住家,不过后来都因为个别理由而离开,从十年前开始,岛上只剩下他单独一人。
  厌弃浮华尘世的心情谁都能了解,可是朋芳彻底弃绝的态度却令人震惊。对此,利光告诉尾藤,弟弟是因为遭迷恋的女人背弃而心灰意冷,但是事实如何却无人明白。
  朋芳在岛上犹有住户时,会与邻近的岛民到冈山和高松出游,不过自从剩下单独一人后,依他本人说法,他完全未再离开过岛屿,因为他完全不会怀念这个尘世,也不想看到俗世之人。换做别人,当所有邻居都离开后,多少也会感到寂寞,可是朋芳完全不会。从这点来看,他或许可说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怪人吧!
  话虽如此,他并不像鲁宾逊在遇到“星期五号”之前完全与世隔绝。他每星期都会要求穿梭周边各岛屿的定期船只靠岸,采购必要物资,家中也装设了电话,以便一旦有生病或受伤之类的急事,随时能对外求助。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利光突然死亡,很可能几十年都不会离开岛屿吧!而且,若是和兄长持续强烈不合,就算兄长留下公司而死,他应该也不会理睬吧!之所以会改变心意,完全是因为他在利光死后两天接获利光所写、反省并懊悔自己往昔生活方式的一封信。在这封预期自己将无而在病床上所写的信中,还包括对朋芳朋友的忏悔,也因此朋芳才会接受兄长提出的“希望彼此和解”的要求。
  在大阪举行的葬礼已经结束,虽然太迟了些,但朋芳冰冻的心终于逐渐融化,即使睽隔十九年之久,他仍想到大阪在兄长灵前上香。可是周迈的状况并非那样平静,他必须处理利光留下的财产与公司,因为根据利光最新的遗嘱,如果朋芳本人愿意,他希望由朋芳继承一切。
  就是这张遗嘱把他拉回已舍弃的尘世。
  朋芳本想更早出发,却因为前往迎接他的川边和尾藤在调整行程时耗费了不少时间,所以直到兄长死后约两星期的昨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才回到这儿。
  ※
  出现等在宇野港的川边和尾藤面前的土师谷朋芳,不知是否为心理因素使然,似乎散发出与遗世独居者完全不同的气息。没有对他人抱持戒心的态度,也无气势凌人的高压姿态,而是一副超然、冷漠的眼神。只是,饱受海风吹掠的泛黑脸颊与伤痕累累的双手予人深刻印象。虽然两人在之前会多次和他利用电话连系,不过直到正式见面为止,有很多事情两人并不了解。
  “家兄信上表示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希望能将一切明朗化。”
  这是朋芳所说的第一句话。
  “法律上得解决的问题堆积如山,我将尽全力帮忙。”川边心中虽然非常惊讶他会对波纳尔贷款公司的经营有兴趣,但仍很恳切的打招呼。
  但是,隔了十几年好不容易踏上国内土地的朋芳却冷哼一声,“家兄指出了很多问题!很遗憾,他也是直到面对死亡时,才看清之前完全看不到的盲点。”
  “身为企业家当然免不了有所遗憾,因为随时都会被激起旺盛的野心。”尾藤凝重的说。
  现代鲁宾逊瞪了他一眼。“因为问题很多,我希望能一个个来解决。我无法忍受欺骗或是不正当行为的存在,必定会弥补家兄用死亡才换得真相的遗憾,如果认为我像浦岛太郎一样容易欺骗,那就大错特错了。虽然我是因为自己喜欢才选择以前的生活方式,事实上,我比家兄更有执行力和政治手腕,这点请你们务必切记。”
  他一再地强调“问题很多”。在之前的电话连系中,公司存在许多问题已成为彼此的共识,但朋芳这种准备吵架似的口气却让川边非常不愉快。尾藤同样表情僵硬,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反唇相讥。
  “能带我至家兄的宅邸吗?我也希望尽早见到西岛沙也夏小姐。”
  川边虽然很想责怪朋芳直接称呼夫人本姓,不过因为一向讨厌加深摩擦,于是默不作声。
  他们搭车前往冈山,再转搭新干线至大阪。这中间,朋芳并没有因为十多年未接触花花世界而好奇地环视周遭,反而闭上眼睛、交抱双臂,不知是困倦或思考事情。
  由新大阪出站搭计程车至位于池田的宅邸时,已近傍晚五点。朋芳换好衣服后随即前往已预约的市内日本料理店和沙也夏与咏一兄妹见面。
  五人一起谈论的深刻问题可谓“各式各样”。大家都知道这些问题并不是一面吃着怀石料理一面讨论就能轻松解决的,所以气氛相当沉重。
  “虽然受到沙也夏小姐照顾,不过家兄很后悔与你短暂的婚姻生活,因此,你拿走法律既定的继承部分是无所谓,但是希望不要再狮子大开口,提出非分要求。”



  “咏一先生出现在这种场合未免太奇怪,我希望这是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你。”
  “家兄吩咐我不能把公司托付尾藤先生,换句话说,这是他的遗嘱。家兄已隐约察觉你的背叛,然而,因为你手上握有他的把柄,再加上他的健康出了问题,于是内心苦恼不已。但是我对你可不会手下留情,绝对会全力追究一切,请你最好有所觉悟。”
  “家兄也非常担心将私人财产交由川边律师保管这点。我会另外聘请律师,请他详细调查。”
  四个人原以为朋芳只是个逃避世俗、什么都不懂的顽固角色,想不到他会说出如此毫无顾忌的严厉言词,强硬的气势让他们困扰不已。即使在服务生送菜上桌,或撤下空盘时,朋芳也完全不担心被听见地大声指责。
  六点开始的餐会本来预定八点结束,却因为朋芳不希望谈到一半就中断,故延长时间继续讨论,而且毫无缓和迹象地持续至九点才结束。并不是他们已得到结论,而是朋芳自己精疲力竭了。
  “那么,明天正午以前我们会等你连络,今晚请好好休息。”川边说。
  好不容易,对方说出“谢谢”两个字。
  川边好像在说“让我休息一下吧”地用手帕拭嘴。

  4

  接下来由船曳警部提出质问,进行对话。
  “请尾藤先生说明一下九点散会后各位的行踪,因为是你接到那通电话。”
  “啊……是的。”彷佛正在思考其他事情,波纳尔公司副董事长慌忙抬起脸来。“这……朋芳先生昨夜独自住在宅邱里,因为他本人不希望投宿饭店,所以也没预定房间。自董事长去世后就住在宅鄙的沙也夏夫人,因朋芳先生住在这儿,本来打算回大阪市内的公寓,却因为此事充满火药味,所以众人一起转往附近的我家继续商谈,讨论如何解开朋芳先生的误会。”
  “你认为他误会什么呢?”警部挪动拄在桌上的右肘,上身采向前。
  “他会摆出那种强硬姿态,只能认为是产生某种误会。说什么我暗中有背叛行为,根本就是无的放矢。对川边律师的粗暴言词也令人反感。说这种带刺的话应该是有什么企图吧!什么与世隔绝?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所以我们互相提醒要小心注意。”
  另外三个人也都纷纷颔首。既然会主动提及与死者之间的险恶气氛,可以认为朋芳的确如他们所书并非寻常人物;不过也可能是他们认为警方只要询问日本料理店服务生们,就能了解实际情形,所以刻意做出这样的供词。
  “这方面的事情等稍后再请教。对了,你们四个人是从日本料理店直接前往尾藤先生家?”
  尾藤重新扶正眼镜回答:“不,沙也夏夫人和西岛先生送朋芳先生回到这里,我和川边律师则各自回家,九点过后才齐聚找家。”
  “你们四个人不可能一直讨论到半夜吧?”
  “是的,到了十点牛,咏一先生先离开。因为接下来要讨论关于公司的内部机密话题,他认为外人最好不要在场。”
  “哦,若有这样的顾虑,何不一开始就回避呢?抱歉,若是这句话伤到人,请多包涵。”说着,警部似要求咏一说明般,凝视他方形的脸孔。
  咏一脸上浮现不安似的暧昧笑容。“那是因为舍妹涉世不深,为人兄长的我当然会担心她在金钱方面吃大亏,何况她对于和怪异的小叔见面也觉得不安,所以我等于是以保护者的立场陪着她。”
  从至亲的角度而论,这种情形并非不自然,但是西岛咏一这个男人感觉上相当狡猾,无法让人完全信任,他或许是为了金钱而来的吧!
  “你十点半离开尾藤先生家后,做些什么事呢?”
  “回家。”咏一淡淡回答。
  “没有再去其他地方?”
  “我想让头脑稍微冷静一下,同时觉得在夜樱树下散步也不错,就步行约二十分钟前往车站。那是很美丽的月夜,我回到正雀的住处已经是十二点过后。”
  想步行在朦胧月光笼罩的夜樱树下,这样的心情不难理解。单纯的我稍微对他产生亲近感了。
  “途中没遇见任何人吗?”
  “剩下的三位在十一点之前都未曾外出?”
  “谈到需要查阅资料的话题时,川边律师曾经回家一趟。”
  双手拇指勾住背心口袋的川边点头,却未开口。
  尾藤接着补充:“离开的时间大概是从十点二十五分到四十分的十五分钟之间吧!他是回去拿能判断公司特别亏损金额状况的详细数据资料。讨论到这一部分时,西岛先生就说‘看来我妨碍到你们了’,然后主动离开。”
  这回,咏一用力颔首。
  “川边律师回家时,你和沙也夏夫人做些什么事?”
  “我一直待在家中客厅。沙也夏夫人则去宅邸见朋芳先生,告诉他明天的早餐已经做好,摆在冰箱里。”
  沙也夏补上一句:“我先前忘记告诉他。”
  “今天早上你说过,你的目的并非只是传达早餐的事。”船曳以温柔的声音说。
  “是的。其实是川边律师说他把行动电话忘在宅邸起居室里,所以我打算顺便去拿,可是……”
  “可是按了门铃,朋芳却没有来开门?”
  “是的。”
  火村眯着眼仔细听着一切。我也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她的话中,希望不要有所遗漏。
  “为什么他没有来开门呢?你连续按了好几次吧?”
  “不……只按两次,因为我考虑到他可能因为旅途疲劳而早早休息,另一方面也觉得,早餐的事隔天一早再打电话告知即可,至于川边律师的行动电话,律师本人也说过:‘反正明天还要过去,没关系’……何况,他那种冷漠的态度也让我生气……”
  “所以你就死心离开?当时你没注意到什么奇怪的情形吗?像是见到可疑人影或是听到某种声响之类?”
  “没有。”她厌烦似地确定。
  “好,假设你就此离开,回到尾藤先生家是什么时候?”
  “我十点半出门,不到五分钟就回来,所以回到尾藤先生家的时候,川边律师还没回来。”
  警部瞥了火村一眼,但,助理教授还是漠无表情,沉默不语。
  川边则在一旁观察着这种情形。
  “那么,我再请教尾藤先生。”警部加强语气:“请你说明沙也夏夫人和川边律师回来以后的经过。”
  尾藤一面仔细擦拭镜片,一面说:“虽然川边律师特别跑了一趟,可是后来不仅没有充分讨论,还因为大家都很累,所以聊些闲话后就结束了。因为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和内人劝沙也夏夫人住在我家。一方面这么晚了很危险,另一方面她隔天还是必须赶过来。”
  川边去上洗手间,沙也夏则被尾藤太太带至客房,尾藤独自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休息。这时,起居室的电话响起,因为太太的脚步声还远在走廊,尾藤只好接起电话。
  “那是几近呻吟的声音,根本算不上是完整的话,只能勉强听出‘土师谷’三个字,一瞬间,我愣住了,还以为是董事长的幽灵打来的电话。”
  “但是,马上就发现是朋芳打来的吧?”
  “因为不可能会有幽灵,我只能马上联想到他。我一问‘怎么回事’,电话随即挂断。我心想,会不会是什么旧病复发?可是,他看起来又不像有宿疾缠身,再三考虑后,决定前往看个究竟,反正只距离三条巷子。搁回话筒时,川边律师刚好出来。本来打算两人一块前往,去找沙也夏夫人借锁匙时,她表示要一起去,结果就三个人同行。”
  “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家里发生奇怪的事情。”在尚未被问及前,沙也夏主动说明。虽是令人费解的表现,却无不自然处。
  “请等一下。”火村打岔:“朋芳先生为何打电话至尾藤先生家呢?若是身体状况有危险,通常会打电话到警局,而且他是否知道尾藤先生家的电话号码还是个问题。”
  “可能是想拨一一〇时按到快速拨号键吧?我在电话上设定的快速拨号键正好是尾藤家的电话号码。”川边说明。
  火村似乎觉得相当混乱,转头面向警部。“被害者最后打的电话是利用川边律师的行动电话?”
  “嗯,不错。刚才给你看的照片上没拍到吗?被害者是握着川边律师的行动电话而死。”
  火村果然无语。
  警部搔了几下秃头后,催促尾藤:“请继续。”
  依他所说,他们后来没有按铃便进入宅邸,一一查看每个漆黑房间后,终于在起居室发现异状。如此一来,整桩事件的始末已大致清楚。
  “打开起居室的灯光时,各位一定都吓一跳吧?”火村恢复严肃的神情开口。但是,因为他是面向墙壁低声说着,与其说质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来得恰当。
  “是的,的确是吓了一跳,因为竟然有那么多蝴蝶黏贴在天花板上。”沙也夏蹙眉。
  尾藤和川边也表示同感。
  他们似乎最先惊异于天花板上的蝴蝶。这也难怪,因为尸体横躺在沙发后面,如果没进入房间内是看不到的。
  “我呆住了,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同时也因为丈夫的蒐集品被当成玩具而气愤不已,更认为是朋芳先生在恶作剧。”沙也夏说。
  川边摸着背心钮扣,接着说:“我一时之间也忘掉朋芳先生的事,很惊讶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进入室内抬头望天花板时,忽然感觉脚趾好像碰到什么东西,一看,才发现是朋芳先生的遗体。”
  “只是脚趾碰到,不可能如道朋芳已死吧?”
  律师神情紧绷,似乎觉得火村语带讽刺。“当然不可能。我以为他是急病发作,先蹲下叫他的名字,却因为毫无反应,所以仔细检查他的脸,却看到头部侧面受了严重的伤,摸他的手腕发现已经没有脉搏,所以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
  “碰触尸体的人只有川边律师吗?”
  “我对尾藤先生说‘好像已经太迟了’,请他也检查脉搏。火村先生不会是怪我碰触尸体吧?”
  “没这回事!你听起来有这种意思吗?”
  “没有。”对方结巴的回答。
  “那就好。我还想请教尾藤先生和沙也夏夫人,当时你们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情形吗?”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浮现困惑的表情,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可能感到奇怪吧?已确认过没有脉搏却仍叫救护车。但我同时也立刻打电话报警,然后再打电话给西岛先生。但是他尚未回到住处。”川边凝视火村说。
  “是使用哪一支电话呢?”
  “就是这支。”律师指着角落的小茶几。
  可能是年轻夫人的喜好吧?茶几上放着罩上蕾丝防尘套的电话。
  “因为起居室没有电话。我总不可能使用我那支由被害者握住的行动电话,对吧?”
  “那是当然。是吗,原来起居室没有电话……”
  可能是听见火村的喃喃自语,川边嘲弄似的冷哼出声,彷佛在说:你的观察力也不怎么样嘛!
  但火村丝毫不以为意。“对了,川边律师为什么把电话忘在起居室呢?是在那里打过电话吗?”
  律师指着西装右口袋。“不,不是打过电话,而是在前往日本料理店时不知把车钥匙放哪,所以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找,好像就是当时把电话忘在沙发上。那支行动电话很小,坐在屁股下也不会注意到。”
  “电话呢?”火村问警部。
  “送至监识课了。我手上还有照片,待会儿拿给你看。”
  “那就麻烦你了。有拿到被害者最后打电话的通话纪录吗?”
  “嗯,确实是用手上握着的电话拨到尾藤先生家。可能是想拨一一〇,却按到设定好的快速拨号键。”
  火村漫哼一声,转脸面向尾藤。
  “濒死的朋芳知道自己交谈的对象是你吗?还是以为自己已经接通警局?”
  尾藤耸肩。“这就难说了,因为他只是呻吟出声。不过我叫了他好几次,他应该知道不是接通警方吧!”
  有人敲门。森下站起,将房门打开一道细缝。
  警部以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博物馆的人到了。”

  5

  从门缝可见到身穿休闲衫的年轻男人。
  以博物馆研究员来说,这人的穿着未免太随性了些,问其原委,才知道是休假在家,却接获上司通知,表示警方要求协助,却正好人手不足而要他前来帮忙,所以才随便套上一件衣服就匆匆赶来。
  “不好意思。”警部说。
  “不,没关系。”对方爽朗的回答。“反正在家也没事,来这儿说不定能见到稀有的东西……当然,这么说很不应该,毕竟这是命案现场。”
  他自称姓田中,脸上浮现亲切笑容时会露出洁白的牙齿。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不管是从大胆地理很高的脑后与鬓角的发型,或是这个季节罕见的古铜色皮肤来看,与其说是研究员,还不如说他是篮球选手要来得更贴切。不过,他一进入起居室见到蝴蝶标本就马上露出职业本能。
  “哇,这可不简单,居然能蒐集到这么多!”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蝴蝶,他赞叹出声。“我不知道日本也有人蒐集这么多的蝴蝶标本。不只天花板上的部分,连挂在墙上的都很壮观,看来今后日本的蝶迷应该会增加很多,蝴蝶标本的行情也会跟着上扬吧?啊,那不是纳基塞斯蝶吗(Narcissus)?嘿,收藏家就是与众不同。真想看看它飞翔的模样!”
  警部和森下、火村和我不由得互相对望一眼。篮球选手在眨眼间变成专家。
  “有那么高的价值吗?”我问。
  一直在喃喃自语的他回答:“什么?啊,你是问这些收藏品?真的太厉害了,光是亚格利亚斯蝶(Agrias)就蒐集这么多。在全世界的蝴蝶品种中,它是和摩尔浮蝶(Morpho)同样受欢迎的蝴蝶,虽然日本没多少人收藏,不过欧洲的蝶迷非常多,像在法国可说是所有昆虫标本中最受欢迎、连大英博物馆和巴黎博物馆都有展示珍贵品种的标本。”
  他的语气充满热切。
  “这里是以亚格利亚斯种蝴蝶为蒐集重点吗?”
  “大概占了八成,像天花板和这边墙上的都是。”
  “是外国的蝴蝶吧?”
  “是的,主要栖息于亚马逊河流域的热带雨林,另外,中美洲的部分地区也可见到,在日本的名称是三色纵扬羽蝶。”
  “三色……啊,没错,大多是三种颜色混杂。”
  “很漂亮吧?真的是非常美丽的蝴蝶。漂亮的颜色正足亚格利亚斯蝶的魅力所在,和东南亚地区的鸟翅扬羽蝶可并称双璧。亚格利亚斯蝶因为捕获数少,因此具有稀有性,比摩尔浮蝶还更珍贵。”
  “很昂贵吗?”我问,彷佛是自己要买似的。虽然无所谓,可是为何是由我负责发问呢?算了,都已经是这样了,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和田中是同一种人,所以警部他们才会任凭我发问吧!
  “要看种类而定。便宜的品种一千圆可以买到好几匹,可是昂贵的品种……如果保存完整,一匹大概值二、三十万圆吧!”
  研究员似乎都把蝴蝶与马一样、用一匹、两匹来计算。
  警部忍不住惊呼出声:“什么,是一只吗?”
  “记得有一次我们馆长谈到在巴西见到活生生亚格利亚斯蝶的经过。这种蝴蝶虽然外表美丽,却不接近花丛,反而停在人类或动物的粪便上,实在令人费解,不是吗?因为它是吸取粪便或小动物尸骸的液体成分为生,所以捕捉时会用腐烂水果为饵,置于捕蝶笼中。馆长说他当时捕捉失败,却也说它的飞翔姿态非常美妙,并以有如‘一道深红色的光划破空气’来形容,迅速地飞远。我也很想去巴西看看呢!”
  我试着想像在亚马逊丛林中拖着深红色翅尾飞翔的亚格和亚斯蝶,真的也很想看看那种情景。
  “外子也很想去看呢!”
  门口传来说话声,众人一同回头。
  沙也夏双臂交抱,慢慢走进房内,“他会说很想去巴西看亚格和亚斯蝶飞翔,只不过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挪出那么长的休假时间。先前向我求婚时也说‘我们找个时间去巴西看亚格利亚斯蝶’。”
  “他倒是个浪漫主义者。”森下说。
  “虽然他的生活方式容易被人误解,却不是只会死要钱的人。他可说是个童心未泯的人,所以无法有技巧的避免摩擦。事业之所以成功,也是因为他抱着小孩玩游戏似的心情在工作,不,应该说他很幸运……”
  明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田中却不住点头,真是个有趣的人。
  “这种个性应该也能吸引女性吧?”警部以闲话家常似的语气问。
  “如果被过度吸引而成为他的妻子,问题就严重了。你们不会认为我是为了土师谷家的财产而结婚的女人吧?”
  没有人附和。坦白说,直到刚刚为止,我的确是这样认为,但此刻看来,她好像不是那种女人。
  “我是为了爱情而结婚的,只不过无法共同生活,才只持续了半年。”
  “半年过后,彼此都闹出婚外情也是理所当然吧?”
  听了警部的话,沙也夏只是有气无力的笑着,不久,她再度开口:“我没有杀朋芳!我不会因为他和土师谷和解而回来就杀他。”
  “我们在日本料理店查访的结果,发现朋芳好像相当亢奋。”
  “找才奇怪他为什么会那么激愤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和土师谷在电话中谈了些什么?土师谷写给他的信里又说了些什么?我不想怀疑别人,却觉得他好像有某种企图而刻意表现得亢奋。”
  “他对令兄也说了很失礼的话。不过,是不是咏一先生的态度和措诃有令他起疑的地方呢?”
  “或许是因为太过照顾我,所以让朋芳先生感到可疑吧!但是家兄并无恶意,他的个性不仅不会欺骗别人,甚至还很容易受骗,他只是对自己妹妹的事情比较敏感而已。”
  “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火村静静的开口。
  “什么事呢?火村教授。”
  “朋芳先生对尾藤先生和川边律师也讲了一些刺耳的话,那也是毫无根据吗?不会是听利光先生说过他们真的有某种不正当行为吗?”
  她摇摇头。“土师谷是曹经提过尾藤先生‘虽是合伙人,却不能百分之百放心’,但也只是这样而已。更难认为川边律师会有侵占之类的非法行为。因为他对川边律师的每一项工作内容都很仔细地查核,应该不可能有问题才是。而且……如果土师谷有那样的疑惑,也不可能打电话或写信给因吵架分开、独居离岛的弟弟,而是自己马上采取行动,譬如请其他律师调查之类的。你认为我的话是否有道理?”
  “该怎么说呢?”火村露出令人难懂的神情。“如果对自己周遭的人都感到失望,可以认为他会对唯一的亲弟弟说明一切。”
  “这样说对我太苛刻了。”
  “对不起。”火村致歉。
  因为沙也夏突然出现而失去表现机会的田中,丝毫不以为意地到处看着墙上的标本,同时随手在记事本上写着些什么。
  “我完全没有机会了解朋芳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刚从岛上回到这儿,却在几个小时后死亡。”她彷佛认为这是一场恶梦。
  “冒昧的问一句,被杀害的那个人员的是土师谷朋芳吗?”火村说出意料之外的话。
  “什么?”我惊呼出声。不过,看沙也夏、警部和森下的反应,似乎早就确认过这件事。
  “他拿出十九年前和利光的合照。”警部说明:“当然,只凭这个并不够,所以我们也寄送遗体的照片至岛上派出所照会。靠着耕种和钓鱼过活、有如现代鲁宾逊的他在岛上似乎相当出名,很快就得到‘绝对没错’的答覆。定期渡轮上的熟人还说‘可能已经搬离岛上了’。”
  “真的将近二十年没有离开岛上?”
  “当地的人说是真的。”
  “他本人也多次反覆地这么说。”沙也夏接着说:“所以他也曾被人认为是精神有毛病或是逃犯呢!”
  “也没去过银行?”
  “是的,一切皆委托载运物资的船主人,购物则完全使用信用卡。”
  鲁宾逊和信用卡实在是很奇妙的搭配。
  “有时候我也在想,他难道不会感到寂寞吗?如果生活中没育电视和收音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很惊讶没有电视和收音机的生活。就算是囚犯,也会有娱乐的,不是吗?
  “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成为无法捉摸的谜样人物。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譬如在濑户内海的岛屿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心里想些什么?最后对土师谷又有什么样的了解?可是,他终究还是带着这些谜团死了。”
  她内心好像为此而有所遗憾,却又似忽然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我正好经过门前,听到亚格利亚斯蝶和巴西之类的话,忍不住打断你们的话题。”
  被打断话题的研究员仍在鉴赏内侧标本框的蝴蝶标本。
  “不,你的话有相当具有参考价值,谢谢。”警部回答。
  沙也夏一礼之后,离开了。
  “有什么参考价值吗?”明明自己才说过有参考价值,警部却又问火村。
  “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内容。还是先听田中先生继续说明之后再来……”
  研究员似乎是听到自己的姓氏而回过头来。
  警部郑重的说:“田中先生,很抱歉打断你的说明。对了,刚刚讲到哪里?”
  “我也忘了。不过,大致上都说明过了。”他说。
  “关于用图钉钉在天花板的部分……”森下指着,问说:“是否有什么含意?”
  “这……不问这么做的人没办法了解。”
  那是当然的啦!
  “没有特别挑选某些种类的蝴蝶钉上吗?”
  “好像没有。因为全都是亚格利亚斯蝶。”
  “可是,亚格利亚斯蝶中也有好几种类别吧?”
  “是有六种。”
  我心想:什么?六种?

  森下也讶异地反问:“六种?你说过这里的蝴蝶标本有八成是亚格利亚斯蝶,但是每一只的颜色都不同,这样岂不是能分成好几十种?”
  “啊,我没说明这点吗?其糟糕,那可是亚格利亚斯蝶最大的特征呢!”田中笑了笑,言下之意好像留下了最美味的料理。
  “亚格利亚斯蝶——也就是三色纵扬羽蝶,属于纵扬羽蝶科,关于其分类有好几种说法,不过目前以六种最受肯定。”他指着带有祖母绿和蓝色的蝴蝶,“那是法基顿。”
  又指着蓝色和橙色,说:“那是修特索尼斯。”
  指着黄色和深蓝色,说:“隔壁的是阿米顿。”
  指着橙色和深蓝色,说:“对面的也是阿米顿。旁边、还有再过去的也都是阿米顿。”
  接下来指向红色和深蓝色、绿色和深蓝色继续说:“天花板边缘快要掉下来的那只,后翅背面应该是褐色。”
  正面则是蓝色和深蓝色的组合。
  “那称为格劳帝纳。那边标本框里的全是纳尔基索斯,还有,这边标本框里则是阿耶顿!好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们都愣住了。因为,田中说是纳尔基索斯或是阿耶顿的标本框内的蝴蝶标本,每一只皆具有非常个性化的色彩,怎么看都不像是同类。
  但是他好像洞悉我们心中的疑问,接着说:“你们一定在想,每一只的色彩和花纹不是都不一样吗?没错,若不了解的话,任何人都会这样想。但是,它们全属于同一种类!这就是亚格利亚斯蝶的特征,种内有各色各样的变种。”
  “变种?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每一只都不同……”森下疑惑的反问。“如果同一种类中分作几种类型,那还可以理解,可是,每一只根本都不一样呀!”
  “是的。这是因为剧烈的亚种与个体变异,才会出现这么大的个体差异。”

  6

  我们很讶异竟然会有如此极端之差异的存在。或许,这是自小学以来,首次听到有关昆虫的话题还会充满惊喜的一次。
  “为何会出现这么多样的个体差异呢?”我的心情彷佛回到暑假进行自由研究的时候。
  “毕竟这种蝴蝶还有很多地方令人无法理解,所以我没有办法明确回答,只能推测受到地理环境很大影响。亚马逊河是条很大的河流,因为河面宽广,蝴蝶无法从右岸飞到左岸,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隔绝状态而产生许多不同的亚种吧!另外,也有出于自我防御而模拟其他蝴蝶型态的例子。所以其色彩的多样性应该是为了有利于在丛林里生存而演化出来的。”
  “真是怪异的蝴蝶!不过,即使是这些颜色如此缤纷的蝴蝶,身为学者的您却可以轻易地识破它们是同种蝴蝶?”警部问。
  田中大笑出声:“分类行为是基于学者本身决定的原则进行,和识破与否毫无关连。但是若是一般人,应该绝对没办法分辨出哪些是同种类的蝴蝶。”
  心情愉快、彷佛眼睛得到滋养的研究员离去后,火村仍站在房间正中央,不知在思考什么事情。他双手插腰,仰望钉在天花板上的蝴蝶,看样子不像在复习田中说明的内容,可能是在进行与事件相关的推理吧!
  “的确是珍贵的蝴蝶,也算上了一堂课,对吧?有栖川先生。”森下送田中至玄关回来后,悠哉的说。“不过对解开事件真相并无直接帮助。如果凶手带走亚格利亚斯蝶,还可以认为凶手知道其价值,但是钉在天花板上,这就让人不解其意了。”
  我漫应一声。
  他问:“怎么回事?”
  “那个!”我指着正轻轻点头的火村。
  森下微笑。“如蝴蝶飞舞,如蜜蜂螫人,看来火村教授找到答案了。”
  得到警方允许正打算回家的西岛、尾藤和川边三人在玄关被叫住了,每人脸上都浮现“又有什么事”的表情回到起居室。已坐在沙发上的沙也夏以手势要他们坐到自己身旁。
  警部、火村和我站在沙发前,森下则如警卫般站立门旁。
  “你们说可以回公司,所以我正打算回去一趟,又有什么问题了吗?”尾藤一副很忙碌似的用食指敲着腕表。
  咏一则摸着肚子表示饿了。“都过正午了呀!”
  只有川边沉默不语,凝视我们。虽说是我们,不过他关心的似乎只有火村,很自然的将视线盯着火村,像是很想问他自何处得到什么样的重要线索。
  “请各位回来是因为火村教授突然有问题向各位请教,所以趁各位尚未离开前再齐集一次,以免多浪费时间。”警部双手抓住吊带说。之后便把一切交给火村。
  助理教授伸出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开口说:“事情马上就能结束,请各位忍耐一下。各位之中,只有川边律师持有行动电话吗?”
  律师回答:“是的。”
  “曾当着朋芳先生的面前使用吗?”
  “没有,完全没有。”
  火村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照片让大家看,那是迷你掌中型的行动电话。
  “律师先生,这是你的行动电话吗?”
  “是相同型式。”川边很慎重地回答。
  “照片上的电话确实是被害者握在手上之物,也就是你的行动电话。你在昨天以前所使用过的记录,还有被害者最后的通话纪录都有留下。”火村紧盯住对方说。
  “如果已经确认过,不是没必要再聚集我们吗?”咏一不满的说。
  “请听我说!我不是为了确认才找各位回来。尾藤先生,只有你听过被害者临死以前透过这支行动电话传出的声音吧?”
  “是、是的。”尾藤摆出防御姿态。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
  “不是。”火村静静回答。
  但是,尾藤很不高兴,连带着对火村展现轻蔑的态度。“刑事先生早就问过这件事了,或许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也难怪你会怀疑。刚刚你在场的时候我也说过,对方曾说‘我是土师谷’,而且是带着呻吟的声音,对我的问话也没有清楚回答,因此我会这样猜测并非没有道理。”
  “这么说,也有可能不是朋芳先生打来的啰?”
  “理论上是如此,可是,调查朋芳先生遗体手上握着的行动电话后,应该有打到我家的通话记录吧?这么一来,除了他以外,又有谁会打这样的电话?”
  “我明白啦!”咏一用力拍了一下膝盖。二定是凶手。”
  “但是,”尾藤冷静的说:“必须尽快离开现场的凶手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是吗?那……这样的话,除了凶手之外,现场难道还有别人?”咏一显得有些亢奋。
  若像他这么思考,只会徒然让事情愈加混乱而已。
  火村赶忙说明:“如果有第三人存在,应该不会打这种恶作剧电话,也就是说,电话若非被害者所打,就是凶手。”
  森下在门旁频频点头。
  我虽然无法明白火村言下之意,但……
  “我没办法理解。如尾藤先生所言,凶手没有打这通电话的理由。所以仍应认为那是朋芳先生的求救讯号。”川边说。
  “不,我不这么认为,要认为是朋芳先生打的电话非常勉强。”
  “为什么?”川边和尾藤异口同声地问。
  沙也夏神情紧张地听着。
  “各位知道这些都是名叫亚格利亚斯蝶的同种类蝴蝶吗?”火村指着天花板上的蝴蝶。
  咏一无力的漫应:“这……”
  “缺乏昆虫知识的我,第一印象是‘居然蒐集了这么多不同种类的蝴蝶’。可是听过博物馆研究员的解说之后,才明白这里的收藏品全是出产于南美洲的亚格利亚斯蝶。沙也夏夫人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
  尾藤似乎想松弛紧张似的重新坐正身子。
  “不,不会如何。”火村淡淡回答:“我只是在说,从缺乏专业知识的人眼中看来,这些色彩缤纷的蝴蝶居然全是亚格利亚斯蝶,这实在令人意外,因为其中找不到任何两只有相同外观。”
  川边打岔:“好像偏离主题了吧?”
  “立刻就会接上的。我们刚才谈的是电话的事,对不对?”火村再度展示行动电话的照片。“请各位站在土师谷朋芳的角色想像一下。他自十九年前就前往濑户内海的离岛,是个从十年前就独居的现代鲁宾逊。假设他是违电视和收音机都不接触的怪人,请看这个!各位能见到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
  “很难知道在他眼里,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也无法找他本人确认,不过,各位不认为这怎么看都不像电话吗?与他在岛上家中的电话形状差太多了,既没有拨号盘,通话器和主体也没分开,就连电话线也没有,如果他有看电视节目,至少还能知道现在已出现这样的电话,可是,他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也许各位会想说,他在前来此地的途中、或在新干线上会见过吧?是有这种可能性没错,但说他一见到川边先生掉在沙发上的行动电话,立刻就能知道这是电话,总是个很大的疑点。他知道的只是以前那种又黑又重的家庭式电话,以及红色或绿色的公用电话。可是——现在呢?平常或许不会注意到,但事实上,目前的电话机简直有如亚格利亚斯蝶似的缤纷存在。”
  没有任何赞成和反对的声音,可能是因为将南美洲的蝴蝶和电话搭上线,让人实在无法理解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火村这时一口气说明:“我不认为应该不知道有如亚格利亚斯蝶存在的行动电话就是电话的朋芳先生会知道如何使用它。如果这个房间没有电话,他就算用爬的也会到其他房间寻找吧?因此,求救电话根本就是假的,打那通电话的人就是凶手,他伪装临死的朋芳先生打电话说‘我是土师谷’,再让尸体的手握住行动电话。
  “但是,假设真是这样,又会碰上凶手为何要做这种事的疑问。当然,凶手应该有其目的!但,是什么呢?我能想到的理由有两个,第一是凶手希望尸体尽早被人发现,第二则是让我们误以为被害者比实际死亡时间活得久。这两者都是很合理的假设,只不过前者稍微有点困难度,因为,凶手若是希望尸体尽快被发现,与其打暧昧电话给尾藤先生,还不如拨一一〇,呻吟地喊‘救命’来得迅速。那么,应该就是后者了,亦即伪装行凶时刻比实际稍晚,这样凶手就能够藉此制造不在场证明,换句话说,凶手是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也就是在场的每个人皆符合这项条件。
  “川边律师十点二十分左右曾回家拿资料,不过也许资料就在手边,他只是假装回家,实际上却在十五分钟内完成凶行。十点牛离开尾藤先生家的西岛先生,也能趁着去车站之前杀害朋芳先生。沙也夏夫人十点半来这里,声称按门铃无人应答,所以又马上回去,但事实上,那就是机会。”
  “不可能吧?”尾藤辩护说:“就算能出其不意地将他击倒,也没有余裕做这种将蝴蝶标本钉在天花板上的莫名其妙的事。”
  “蝴蝶标本可能是凶手回到尾藤先生家前,为表示‘这是一种符咒’而当着朋芳先生面前所做,另外,也可能是朋劳先生自己钉在天花板上。不过,请放心,这都不是事实,关于蝴蝶之谜,我待会儿再说明。”
  “我也不能剔除于涉嫌者之外吗?好吧,我不会在意,请继续。”沙也夏催促火村。
  “那我就继续了。其实,话题从刚才就已接触到核心部分,因为只有一个人能在十一点十二分使用有问题的行动电话。”
  十一点十二分。尾藤一个人在家里的起居室,川边在尾藤家上洗手间,沙也夏独自在客房,西岛则单独在回家途中,好像没办法确定谁在哪里打电话,但火村似乎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就公布答案好了。能在十一点十二分使用有问题的行动电话的是在这儿的每一个人,可是,能让电话握在被害者手中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最先蹲下来观察尸体的你!”
  火村所说的“你”当然就是川边延雄。
  “只有你有机会迅速把行动电话放在尸体手上,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把行动电话忘在土师谷家,而是一直放在你的口袋里。你趁着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利用行动电话打给尾藤先生。虽说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但是,若利用离开尾藤先生家之后的时间,应该会有所不便。因为你必须在赶抵现场后,最先接近尸体,把电话让死者握在手上。所以,你要回附近的自宅之前故意借用洗手间。”
  火村停下来,似乎在等待川边的反驳。
  律师声音颤抖的回笞:“太失礼了!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卑鄙的行为。在命案现场藉机迅速让尸体握住行动电话,谁可以保证这一定能顺利完成。”
  “并非不可能。请问尾藤先生和沙也夏夫人,你们能肯定他没有做这样的事情吗?”
  沙也夏怯怯地开口:“我站在后方,看不见蹲在地上的律师的手。可是似乎在律师碰触尸体前就见到倒地的朋芳先生手上握着行动电话。”
  “握住的不见得就是这支行动电话。”火村用手指弹一下手上的照片。“因为可以事先准备类似款式的行动电话,届时再偷换。”
  沙也夏默然不语,似乎肯定有这样的可能性。
  在二十七只蝴蝶标本底下,火村继续说明:“天花板上的蝴蝶标本也是川边律师所为,目的应是为了转移赶抵现场的其他人的视线吧?如果朋芳先生倒卧在房间中央,各位的视线可能会马上集中在他身上,但是,尸体是躺在沙发后面,任谁都会先注意到天花板上的蝴蝶标本而讶异不已,这就达到他所希望的目的。”
  “这全是臆测,只是纸上空谈。”川边紧咬下唇。也不知是愤怒或恐惧。“我十点二十分离开,真的是为了回家拿资料,如果当时去杀害朋芳先生,应该就会撞见沙也夏夫人。”
  “她按门铃时,你一定是在屋里刻意不出声吧!所以你无法比她先回到尾藤先生家。”
  “我并无杀人动机。”
  “对于这点,接下来会由警方调查清楚。或许是为了已故土师谷董事长托管的财产,也可能是为了其他原因。”
  “我并未偷偷调换行动电话。尾藤先生,对不对?我没有做这种事的余裕,完全没有。沙也夏,你为什么不帮我否定呢?”
  沙也夏!
  他愣住了,双手掩嘴,可是,一旦说出口的话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沙也夏夫人痛苦地将视线移开川边脸上,求助似地望着火村。
  犯罪学家用食指轻抚眉毛。“应该是他单独逞凶的吧?你只要照实说出就行。”
  “我没有杀人,如果有证据就拿出来给我看。”川边半站起身,怒叫。“你一直都是如此吧?只会提出空泛的论调,却让警方找寻物证,这算什么!你不过是区区一个私立大学的助理教授,居然净做些这种事。怪不得我的律师朋友会说话。”
  火村皱紧眉头,好像在问:是怎么回事?
  “说你是有如猎人的名侦探,或是把罪犯当成蝴蝶般、以蒐集为乐的正义使者,明明不是刑事,却总是多管闲事,应该是饥渴于权力的卑鄙小人。他们不认为你是天才,只把你当作怪物。既非当事人,也不是警察,却随时冲入犯罪中,以狩猎凶手为乐,你绝不是正常人。”
  虽然被对方瞪视,火村仍旧沉默无语,良久,才开口:“我只能这么做。”
  川边似乎明白了事情的棘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几百只蝴蝶标本。
  各种色彩的翅膀。
  在灿烂的光辉里,火村始终站立其中。
  我脑海中浮现他不知道讲过多少次的话。那是每当有人间他“为什么狩猎罪犯”时,他必有的回答——毫无意义的回答。
  “因为我也有想杀人的时候。”


  妄想日记


  1

  目击异样情景的是住在深山宅邱隔壁、姓川濑的五十九岁上班族。他好不容易订妥女儿今年秋天结婚的婚宴会场,和妻子在HABER LAND吃晚餐,彼此说着“总算稍微松了口气”后,回到疏落建着几户拥有广阔庭院宅邱的垂水区詹姆斯山的家门前时已将近十一点。
  最初见到那种景象而惊呼出声的是坐在驾驶座旁的妻子。“你看,那是什么?”
  “在哪边?”
  川濑转头望向妻子右手指着的车窗外。从树木缝隙间可以见到邻家庭院外缘隐约有火舌冒起,虽然不是很大的火柱,但橙色的亮光在黑暗中却太过强烈,两人后来异口同声地指称,在见到的瞬间忍不住毛骨悚然。
  “很奇怪,又不像发生火灾,到底是谁在恶作剧呢?好可怕!”
  不必妻子说,川濑也感到可疑,马上停车。“我过去看看。”
  当时他心里也想过,要不要带妻子一起过去呢?可是却突然有股漠然的厌恶预感,所以叫妻子留在车上。
  “你要小心点,如果发现可疑人物,要立刻报警……”
  川濑虽然年近六十,但年轻时学过柔道和空手道,他听着背后传来妻子不安的声音,从篱笆缝隙进入邻家建地内。
  他慢慢前行,在接近火焰约莫二十公尺处,因惊骇之余而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呆立原地。因为,燃烧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躺在地上的人!
  ——怎么可能?应该是玩偶吧?
  他很希望这么相信,可是刺鼻的异臭却打消他这个念头。很明显地,那是蛋白质烧焦的味道。
  ——是人吗?
  他虽然全身颤栗,但视线仍紧盯被火焰包覆的人形物体,可是怎么看都没发现丝毫动静。等见到不远处的灯油罐时,虽然脑海中浮现“自焚”两字,却完全没想到要灭火,或许是因为心里陷入恐慌。当警方询问时,他辩称说“知道时已经太迟了”。
  “喂……喂。”
  他错觉妻子在身旁,右手在半空中挥动并叫着。不过马上回神过来,赶紧回到车上。
  ——到底是谁呢?总不会是深山家的人吧?
  心情混乱之下,他连性别都无法辨别,脑海中只是不断浮现邻家四位住户的脸孔。在明石经营精神科医院的深山晃久及其妻子、年轻的女佣,还有一位不记得姓名,却知道是无法言语之人。
  他忽然想到,自家庭院有人被焚烧,屋内难道无人发觉吗?回头望向邻家。但,可能都已经上床了吧?每扇窗户都没见到灯光。
  “啊……”然而,当他见到二楼的窗户似乎有人影晃动时,不禁低呼出声。
  对于当时的情形,他对警方的证词如下:“我觉得窗边确实有人影,所以叫着‘深山先生’,我本来打算更大声的,但声音或许没有顺利喊出来……不过,姑且不论这些,在我一叫出声的瞬间,窗边人影便像逃跑似的消失。不,或许那也是我的错觉,说不定窗边本来就没有人。我等待片刻,没见到深山家有人出来,只好回到内人等待之处,利用车上的电话拨一一〇报案。
  “巡逻警车大概是十分钟之后赶到吧!这期间,我们前往深山医师家,通知他庭院里发生重大事故。出来应门的是深山医师、其夫人和女佣。众人正害怕地讨论说‘该不会是美彦吧’、‘怎么可能’之时,警察已经到达。”
  庭院角落被烧焦的正是宇田美彦。

  2

  精神科医师深山晃久宅邸的客厅。
  从ART DECORATIF(装饰美术)式的窗户可以看得见大海。是泛着朦胧霞影的淡路岛的春天海面。虽是眺望时会兴起睡意的景色,但房内却弥漫着紧张气氛。
  背对窗户的佐竹稻子双手交握膝上,始终低垂着头。稻子这个名字虽然显得老气,但事实上,她才二十三岁,被传唤至刑事或犯罪学家这类人面前不可能不会紧张,但也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我才能避免被认为没礼貌地仔细观察她。似是不知所措的动作和不知该望向何处的困惑样子散发出浓厚的稚嫩气息,但遗词用字却极端惯重,声音也很清晰,予人好感。
  “因为这样,在婶婶建议下,我来到这个宅邸当女佣,也佳在这里。家父虽然接近退休年龄,却突然奉派至美国,而且双亲一齐前往。这对一向帮忙做家事的我而书,供住宿的工作反而方便。”
  “你从半年前就开始接替令婶到这里工作吗?”身材魁梧的桦田警部以自傲的优雅声音问。他略微弯腰,脸孔往前面对证人。
  “是的。婶婶非常热心,她说这里的工作等于是出嫁前最好的学习机会,而且又能领到不错的薪水,所以我也做得很快乐。直到不久前,我都还不觉得美彦先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所谓不久前是多久以前?”
  佐竹稻子似乎不想抬起脸来。“应该是大约一个月前吧……”
  “从大约一个月前,你开始觉得他有点奇怪吗?”
  她轻咬下唇,颔首。
  “你先前都不知道关于地下室的事?”
  “不,我知道。”稻子摇头,扎在脑后的马尾定右大幅甩动。那是发出乾爽沙沙声的纤细漂亮头发。“美彦先生的事我曾听婶婶讲过,说他很可怜,虽然因为严重的神经衰弱而不能外出,但却是个温柔善良的人,要我好好照顾他。”
  宇田美彦是深山晃久的独生女的丈夫,亦即他的女婿。自从妻子静代两年前自杀后,他就一直住在深山宅邸。据说是因为美彦在精神方面有障碍,而且没有其他亲人,所以有必要予以保护。
  “对于在深山家惯称为地下室的地方,佐竹小姐的印象如何?有刑事说那根本就是地牢。”突然开口询问的是火村英生。
  他是非正式加入警方调查阵容的英都大学社会学院助理教授,我在私底下则称他为“临床犯罪学家”。讲授犯罪社会学的他总是托称研究犯罪而发挥侦探才华。顺便介绍我自己,我是有栖川有栖,推理作家,与火村乃是大学时代一齐修习法律的同学,不过我经常扮成他的助手——警方也知道这是藉口——获得同行的机会。
  “这样的说法有点……”稻子彷佛感到痛楚似地皱眉。以她的立场或许很难表示认同吧!
  先别管她的立场,坦白说,刚才我见到地下室时也觉得异常。首先,只能从外面上锁的房门就不寻常,还有,除了床铺以外,所谓的家具只是一张简陋的桌子,墙壁上连一幅画或一本月历也没有。靠近天花板和接近地面处有嵌入锻格子的窗户,但是阳光照不进来,确实和牢房没两样。
  “对于这件事,还是别要求你表示意见吧!”警部伸出援手:“我想详细请教,大约一个月前,你开始觉得深山家的情况有点奇怪的部分,特别是关于宇田美彦的方面。”
  “好。但是,关于美彦先生的病情,其他人应该已经说明过了……”
  “是问过没错,但仍希望佐竹小姐能就你所知的范围再作说明。”
  在桦田警部的催促下,佐竹稻子用指尖捏弄裙子,开始叙违。
  “美彦先生是在三年前罹患神经衰弱症。当时深山先生夫妇、美彦先生和妻子静代小姐,以及两岁的儿子五人开车前往但马一带兜风,归途中因为美彦先生驾驶上的疏忽发生车祸,车子在大雨中打滑,同车的儿子当场死亡,美彦先生的头部也遭受重击,从此无法言语。”
  关于这点,刚才已听深山晃久陈述过了。据他的诊断,美彦脑功能发生障碍的原因,一方面是脑部受到重击的外在影响,另一方面则是悲痛自己儿子死亡的内在因素。
  “而且,车祸一年后又受到妻子自杀的打击,终于罹患忧郁症。这是婶婶在我到这里之前告诉我的,当然,深山医师和夫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没有在深山医师经营的医院治疗,而是一直在自己家中疗养?”
  “是的。三年前刚发生车祸时会短暂住进明石的深山医院,不过大约一个月后就出院了。”
  “平时的美彦是什么样子?”
  稻子用食指指着下颚,脖子微向右倾。“已经失去言语能力,当然不会讲话,也不想与我沟通,只是听听音乐或整修庭院,偶尔也会独自在附远散步,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好几个钟头,只是望着窗外的大海,几乎从没发出过任何声音,非常安静。可是,大概是生病的关系,即使是面对快乐的事情,他的眼神还是晦黯无光,我不记得会见过他的笑容。他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尤其显得寂寞。刚开始我很困惑,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后来知道他不太喜欢别人管他的事,所以就尽量不去打扰他,似乎都是夫人在照顾他。”
  对话在这里暂时中断,警部在征询稻子的同意后,点燃香烟。
  “那么,”警部把打火机放回内侧口袋接着说:“请说明你觉得奇怪的部分。”
  从这里开始才是我们奂正想听她叙述的内容。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我来这里已经五个月,自认完全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晚餐后也能和医师及夫人一起喝茶,闲话家常,所以才更为惊讶……”稻子终于抬起脸来,眼神凝视远方。“那天晚上,大家在起居室看电视,美彦先生对电视节目似乎没有兴趣,但也陪我们坐在沙发上,并喝了点威士忌。我们正在观赏悬疑剧时,美彦先生突然脸色苍白地站起来,接着发出‘唔、唔’的呻吟声,双手掩面冲出房间。虽然医师立刻追上去替他施打镇静剂,马上让他安静下来,但我却目瞪口呆,问夫人‘怎么回事’,夫人悲伤地回答‘一定是电视剧情不好’。所以我也就释然了.因为美彦先生变得激动之前,剧情正好演到有车子撞人逃逸的镜头,所以可能让他联想起三年前的车祸。”
  火村发出低哼声,左右两脚换着交叠,并未打断她的话。
  “若只是这样还没什么,可是,从那天开始,我总觉得医师和夫人对美彦先生的态度完全改变,对我说‘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并尽量制止我接近美彦先生,同时把他关在地下室的房间里。”
  “美彦本身有改变吗?”火村好像终于忍不住地问。
  “的确,他的情绪似乎比以前不稳定,常常会梦呓似地喃喃叨念,眼神也带着不安,彷佛非常害怕某件事情,一听到轻微声响就吓得跳起来。所以,他出去散步若没有医师陪着,我都很会担心。”
  “害怕?你能想像他到底在怕什么吗?”火村问。
  “不知道。感觉上他像是害怕有人会加害自己,也像小孩害怕妖怪一样,不过,医师会说‘他在地下室的房间时精神最稳定’。”
  “佐竹小姐感到奇怪的只有美彦先生的样子吗?”我心想,如果只是这样,应该是忧郁症恶化而已,因此就问出口了。
  “医师和夫人对我很好,要说对他们不好的话令我相当痛苦……有一天,我不经意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那是大约两个星期以前,我忘了自己是否有锁紧门户,半夜里不安地走到后门检查时,忽然听到他们在饭厅里低声讲着如下的内容……”她略微深呼吸后接着说:“我忘记哪些话是谁说的,所以顺序可能不太对,但应该是‘不能像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会泄漏真相’,以及‘还好这次是当场发现而顺利解决,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出现相同情况’、‘真令人困扰’……等等。我很讶异,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而继续听下去时,内容居然转为‘佐竹应该没注意到吧’、‘目前还不会有问题’而让我心跳加促。紧接着夫人说‘把事情真相告诉那女孩会不会比较好’,想不到医师怒喝一声‘别乱说话’。我觉得如果被发现我在偷听,很可能会被扭断脖子,于是慌忙逃回自己房间。”
  她沉默下来,似乎想确认我们对这番具有重大意义的证词有何反应。
  深山夫妻和宇田美彦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秘密,那会是什么呢?
  被烧成焦黑的宇田美彦,其死亡的背后,究竟有何隐情?

  3

  火村翻阅手上的大学笔记本,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奇怪文字(?),看起来像是同样的内容连续写了十页左右。(见下页)
  《巴西蝴蝶之谜》图1
  他朝着我耸耸肩,这才问深山晃久:“你说这是已故的美彦留下的日记,你确定吗?我没见到上面有写上日期。”
  “虽然每天都没有换行地接着写,但因为每日就寝前都会写上数行,应该算是日记吧?只是问他本人时,他并没有回答说是。”深山医师摸着紧贴头皮的头发,以稍微带着冷漠的声音说。镜片后面眯着的眼眸也带点神经质,若是由我进行询问,可能会感到困惑不已。
  “就寝前吗?”火村用拇指弹了一下笔记本的封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这个?”
  “两、三个月前。他表示想要笔记本,我也考虑到如果他能做些表达,也许可从其中找到治疗的关键,所以给了他笔诏本和文具,结果就写出这样的内容。”
  “我希望你帮忙解读,有可能吗?”
  深山晃久淡淡地回答:“当然不能,因为这是美彦发明的新式文字。”
  “嘿,是自创的吗?”火村夸张地感叹出声:“这么说,美彦得的不只是忧郁症,还包括精神分裂症?”
  深山医师颔首:“听说火村教授是社会学专家,不过刚才桦田警部也告诉过我,说你对心理学也有深入研究。正如你所言,美彦罹患了精神分裂症,同时也是种能创造新语言的造语症,不过他因为无法出声,所以只能以创新文字来表现。”
  精神病患能写出这种文字吗?我觉得很有趣,再度看着笔记本。我知道所谓的文字不过是种“在我们的语言范围里,这种记号表示这样的声音或含意”的约定,而且这样的约定有无数个同时并存着。但是,尽管理论上是如此,若眼前出现某人独创的文字,一开始还是会感到异样。那是源自人类精神的黑暗深渊所聚合起来的东西,是会煽起观看者不安的创意,是已成为化石的幻想。
  我忽然有各种问题很想问精神科医师:“其中也有看似取自汉字的文字,但应该也是具有个别意义的表意文字吧?”
  深山露出稍显忧伤的表情:“这点只有美彦自己才知道,我没有办法回答。的确,里面所写的创新文字看起来似乎是以汉字为基础,或许是表意文字也未可知。但,另一方面,它们看起来也像是片假名或韩文,所以绝对只有他才能了解其意义,不过他是否能将这些文字读出音来还很难说。而我国语言文字的特征是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并用。”
  “使用字母之类的表音文字国家的病患应该不会出现这种症状吧?”
  医师推了推度数似乎很深的镜框。“不错,印欧语系的欧美各国病患皆是创造出新的词汇,因为病患只是置换了现存的所谓字母的表音记号。”
  我不小心脱口而出:“真有意思。”
  深山医师接着说:“你说的没错,对于这种造成语言领域混乱的型态,有许多欧美国家的研究者非常关心。”
  我深觉佩服地一时忘记此刻正在调查事件。“失语症病患会创造新文字是很稀有的病例吗?”
  “不是。不过,有栖川先生,我不希望你误会,美彦罹患的不是失语症,他会丧失语言能力是因为精神分裂症,应该与因脑部损伤而造成的失语加以区别。”
  我脸上浮现疑问。
  医师进一步地专业说明:“你可能认为无法操控日常语言就是失语症吧?其实没有这么单纯。失语症只是陷入纯粹的语言危机,患者的思考过程并无障碍,所以在日常、现实的领域里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还能零碎地留下一些与人简单地招呼或喊出‘好痛’之类的日常词汇。相对的,精神分裂症病患的障碍并不止于失语症的范围.而是深入最基本的部分,损害到日常、现实的精神领域,其中有像不同程度的语雷能力之丧失。若要问说为何会如此?那是因为失语症患者内部解体的乃是语言的道具性,但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内部解体的却是世界本身。”
  说到这儿,深山医师停下来望着我,好像在问:还有问题吗?
  我正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时,火村打岔了:“你所说的已经牵涉到语言学的领域了。语言并不是为了某些事物的方便而划分,而是显现‘我’与‘世界’的关系,因此在世界被雅斯培(译注:KarlJaspers,德国哲学家)所说的幻想情绪解体时,应该会产生雾霎口不能降于(事物)之上’的现象,然后呢?”
  深山斜着身体,转向火村:“然后与意义分割的记号历经漂流后,为了保护自我不陷入浑沌,于是捏造出自我的、幻想性的意义,因而产生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语书危机,最后演变至幻听或幻想之类的病理。”
  “美彦先生的症状恶化至开始妄想吗?”我想起佐竹稻子所说的话。
  “大概从一个月前情绪开始相当不安。”
  “佐竹小姐说他好像害怕着什么,有这种事吗?”火村问。
  深山再度推高下滑的眼镜。“看起来是有这种情形。由于离开地下室的房间就无法保持冷静,所以我尽量让他待在房里。但是,事情为何会演变成那样呢……’
  深山和子上窄下宽的脸孔静静的左右摇动。
  “不,美彦的房间从来没有从外面锁上过,所以他想去庭院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去。同时,他也知道储藏室内放着灯油,而且也可以拿出来,但就算这样,外子和我也从未想过他会自杀。事情变成这样,我实在觉得很难过。”
  继深山晃久之后,火村和我与她面对面,仔细听着她的证词,不过她所叙述的内容和她丈夫无丝毫不同。深山医师生来就是神经质的容貌,但表情沉痛的深山夫人感觉上平时应是相当开朗的女性。
  “死者并无看似自杀的迹象。我们想请教的是,最近一个月来,他是否有过什么奇特的举止?”
  火村并未采取质问态度,可能打算让应该相当健谈的和子夫人自由陈述吧!
  “你们可能从稻子那里听到了很多事,而且应该也看过地下的房间,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了吧!外子也有很多无法明白的地方。”
  “也许我们还有所遗漏,所以能否请夫人主动叙述?”火村用推销员似的诚恳语气说。
  “你们应该听说过了……”夫人再度说:“他蒐集了很多东西带入自己房间,包括从我的化妆台拿走手镜,也从我的衣橱拿走了旧钱包……”
  手镜和旧钱包?
  “也曾从厨房拿过米和盐,但又不像只拿一点点抓着吃。啊,稻子打扫房间时,还会经从床底下找刭洋葱。”
  米和盐?洋葱?
  “不是为了食用却蒐集这些东西,他到底在地下室做些什么呢?”我不由自主地提出疑问。但和子应该已经回答过“外子也有很多无法明白的地方”。
  “不只是奇怪的蒐集,他好像也有怪异的举止吧?”火村催促。
  “他常拿着橡皮筋玩,表情严肃地像这样弹着……”她用拇指和食指摆出L字型,做出在其间弹着假想的橡皮筋的动作。
  “神情很严肃吗?”火村搔搔耳洞,问。
  “是的,虽然他从很久以前就关在自己的壳中,但最近一个月才发现有这样的动作。”
  我完全被搞混了。宇田美彦虽然精神有毛病,但总觉得他的怪异举动应该隐藏了某种意义才对。因为,人类是种无可救药地想追求意义的动物,他的举止行为绝对有着只能在极其自我的幻想世界中方可说明的理由和目的。即使这样,手镜、钱包、米、盐和洋葱……简直是小孩子才有的行为!
  “为什么从一个月前开始出现这种事呢?你是否想过其中有何种含意?”我期待火村应能解释。
  但,火村只是回答:“这是个难题。”
  或许,在现阶段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还想请教一下昨夜的事情。你们的邻居川濑先生为了告诉你们发生事故而敲门时,你们都在做些什么呢?”
  火村似乎暂时停止讨论宇田美彦行为怪异的话题。
  “我已经上床了。我平常都是十一点就寝,外子在书房里查资料,稻子通常也很早睡,那时应该已经睡着了。所以,最先到玄关的人是外子。”夫人明白地说出。
  “正听着川濑先生说明时,巡逻警车就抵达了?”
  “是的。我们正听到‘庭院角落有人被烧死’而大惊失色时,警察就赶到了。那时大家都乱成一团,问着真的有人被烧死吗、到底是谁的时候,美彦都未露面,所以我就到他房间去看看,却发现空无一人。不仅如此,房里的情况也很古怪。当外子说‘死在庭院的不会是美彦吧’的时候,我不禁心跳加促,因为,第六感让我觉得焦黑的遗体不用确认也可断定是美彦。由于是第六感,当然无法清楚地说明理由。”
  “是你先生确认遗体吗?”
  “不,在警方要求下,我和稻子陪同外子确认。虽然是这样,但因为连容貌都无法辨别,所以只是确认一下口袋里未烧尽的物品和鞋子。”
  这样能否断定尸体身分还是个问题,但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吧。
  大约两小时前,烧死的尸体己根据法医学上的监走确定是宇田美彦。
  “美彦先生昨天是否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我想不出他昨天有什么特别奇怪之处。刑事先生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我还是想不出来。”
  可能是接受了多次讯问,和子完全是机械式的回答。
  不过火村丝毫不介意,再度转变话题:“夫人和佐竹小姐的卧房,还有深山医师的书房各在什么地方呢?”
  “我和外子的卧房在二楼最西侧,稻子的卧房在一楼后面,书房则在二楼东侧。”
  火村又搔了搔耳洞。“事实上,川濑先生发现烧焦的尸体,望向贵宅这边时,看见二楼有人影晃动,那是……”
  “刑事先生也问过了。”和子打断火村的话:“他们问那是我,或是外子?当然不是我,因为我正躺在床上翻阅杂志。外子也说不是他,所以应该是川濑先生的错觉吧?”
  “是有这种可能。”火村似乎已经理解,并未深入追究。
  我虽有些不满,却也明白对方若一味否认,再追究也没用。
  火村改变语气,叹息似地说:“即使这样……”,然后又稍稍停顿,瞥向装饰在橱柜里的青花瓷盘一眼,又再次望着和子:“照顾精神有毛病的女婿一定很辛苦吧?”
  “我们是一家人,这是应该做的事。我很怀念美彦以前健康的时候,他的性情温柔开朗,为人正直,做事深思熟虑,又喜欢小孩,真的是个好青年!我一直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恢复原来的样子,谁知道却变成这个样子,真的是太遗憾了。”她拿出手帕轻按眼角。
  火村同情的低问:“有痊愈的可能吗?”
  “这个……”夫人低垂着头。“外子虽然说过很难痊愈,但又说不能放弃希望……”
  “美彦从来没试着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谁吗?”
  “他把自我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刚才看过他写的日记。”火村只说了这句就停下来。
  夫人抬起脸,好像正思考该如何回答才好。
  见到这种情形,火村接着问:“不是日文,也非外国语文,完全无法理解他写些什么。他每天到底在记录什么呢?甚至会自己创造文字,一定是想要表达什么事情吧!夫人是否有想到什么吗?”
  以手帕遮眼的夫人微带不快地回答:“我完全想不出什么。”
  火村并未因夫人这种反应而停止,反而接着问:“关于美彦先生的病情,夫人与深山医师没有对佐竹小姐与警方隐瞒什么内情吗?”
  “你说什么?”和子反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5

  问题的地下室。弥漫着地牢气息的死者的房间。
  《巴西蝴蝶之谜》图2
  火村和我、还有野上刑事组长一时无言地的低头望着脚下的地板。这里也留下意义不明的东西,在贴着P磁砖的地板上用黑色奇异笔画着这样的图案——边长约一公尺的正方形。
  墙边掉落着拔去笔盖的奇异笔,似乎是美彦擅自从书房拿出来的。
  “这桩事件真是充满最适合教授解决的一堆谜团!”野上扭曲嘴角,讽刺地说。
  火村和我早就摸透这位组长从基层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妒忌心理,早已习惯将他的讽刺当作一种激励。或许,野上自己也以这种厌恶我们的顽固姿态而自得其乐吧!
  “如果是猜谜游戏还有趣点,可是杀人的话就不好玩了。”助理教授双手插在白色夹克口袋说。
  在我们听取深山夫妇的说明之时,法医解剖的结果也出来了,证实宇田美彦的死因乃是头部遭受重击,有可能是他杀或意外致死。由于尸体受损情况严重,需要花费相当时间监定。
  “我一开始就不认为是自杀,但也只是凭第六感,无法像教授那样条理井然地说明。”
  “我也觉得或许是他杀。当然,也是凭第六感。”火村朝组长微笑,然后转头望向我。“谜团愈来愈庞大了。假设宇田美彦是自杀身亡,他藉着创造新文字所写的日记,或是无数奇特的举止,将仅止于吸引临床医学的兴趣,但若是他杀,有栖,就该是我们行动的时候了。身为推理作家,你不能提出一项假设吗?”
  居然把自认为“难题”的问题丢给我。“且慢,事情还轮不到我头上,毕竟资料衙未齐全。”
  火村啧舌:“难道要等凶手自己招认才是‘资料齐全’?既然让你当助手,就请表现一下你存在的理由吧!”
  啧什么舌嘛!没礼貌也要有个程度。“这……被害者蒐集的东西有米、盐、洋葱和……还有什么呢?”我不甘心地想说些什么,却很难堪的,连美彦蒐集的东西都无法全部想起来。
  “东西都放在桌子抽屉内。”野上说。
  火村右手戴上黑色绢丝手套,打开抽屉取出手镜和钱包。他打开钱包,确定里面空无一物。系在钱包上的铃铛发出可爱的声响。
  “不仅手镜,连钱包都是女用之物,他不会是独自一人在玩扮家家酒吧?”
  “用米粒、盐和生洋葱未免太简陋了些,若真是玩扮家家酒,应该还会带餐具进来。”火村神情严肃地说。“还有,地板上留下的图案也无法说明其用意,弹橡皮筋的动作也与扮家家酒无关。”
  好啦,我知道了。
  “可以把话题稍微往回推一些吗?”野上殷憨的说:“火村教授刚才使用‘他杀’这个字眼,但是宇田美彦并无遭人杀害的证据,只不过因为头部有裂伤,所以才认为他会自焚很奇怪。”
  被对方指出问题点,火村用力的一屁股坐在床上。“你说的没错,我的发言是过度轻率,说溜嘴了。”
  直率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后,火村沉默不语,以食指按住嘴唇。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无意识动作。不久……
  “我们来试着整理这个事件中的所有疑点,暂时忘掉谜团的事。首先是宇田美彦的死因为何?是什么造成他头部的裂伤?或许是他杀,也有可能是遭到意外。第二点,在他的尸体淋上灯油点火的是什么人?为何这样做?第三点,深山夫妇隐瞒了什么事?佐竹稻子偷听到的意义不明的对话,有可能是这件事的远因。也可能有所关连。第四点,这一个月来,宇田美彦情绪极端不稳定的原因何在?只因为受到电视上肇事逃逸镜头的强烈刺激?第五点,藉着创新文字写下的所谓日记,实际上究竟是什么?员是日记吗?真是宇田美彦写的吗?若译成我们的日常语言,会是什么样的内容?”
  野上在最后的部分用力颔首。“对于是否为日记这点,我们也感到怀疑而深入调查,无法理解的是,若说是宇田美彦的日记,那属于他的指纹未免太少了些。虽然上面确实有留下指纹和掌纹,可是数量很少,当然,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存在,不过完全无指纹和掌纹的页数颇多。”
  那的确很不自然。问题是,如果用奇怪记号写在笔记本上的人不是宇田美彦,那么就必须怀疑深山晃久的证词了。
  “但,假设这并非宇田所写,我就更加不解了。若非精神分裂患者宇田写出的东西,那会是谁故意花费精力开这种玩笑?然而,若不是宇田写的,那就表示深山医师撒谎,但我同样不明白他编造这种谎言的理由。”我说。
  “有意思,具有意思。”火村喃喃说着,像小孩似的上下弹动身体,让弹簧垫发出轧轧的声响。“没错,日记若是伪造,就会留下深山医师为何撒谎之谜。可能是因为佐竹稻子会指称宇田美彦好像有写日记,所以他才会事先准备好伪造的东西,拿出来说这是日记,对吧?”
  火村虽然征询我的同意,但我仍是难以释怀。“准备那样耗费精力的东西,总觉得太过麻烦……他的用意可能是害怕宇田美彦所写的东西曝光,所以才交给警方伪造之物。但若不想公开,尽可以托称‘找不到那样的东西,不知道他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不就没事了吗?”
  “我也这样认为。”火村立刻同意:“其中一定有问题。不过,也因为这样才更有意思。如果针对那本笔记追查,或许前方会豁然开朗。”
  我当然知道笔记本有趣,可是我更在意尸体被烧毁的用意何在。宇田美彦是在自己所住的宅邸庭院被烧成焦黑,所以很难认为此举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无法判断尸体身分。
  但是,回想起火村刚刚所列举的疑点,却觉得每一个都很重要。深山夫妇隐瞒的事实很可能就是美彦病情恶化的原因,而,若事件其是发端于此,那么现在最迫切的应该是让这对夫妇说出隐瞒的事实。
  “现在只知道解开事件谜团的关键掌握在深山夫妇手中,他们坚持不说,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突破吗?”我对火村说。
  野上接着说:“难得我会与有栖川先生见解一致。没错,如果有闲情逸致为谜团伤脑筋,还不如好好讯问那对夫妇,设法让他们松口。”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用力推开,和我有几面之缘、姓远藤的年轻刑事带来某项令我们动摇的消息。
  “一位自称是佐竹稻子的婶婶、名叫的场妙子的女性来了,她说自己半年前曾是这儿的女佣。”
  我心想,可能是听说宇团美彦死亡而惊讶地赶来吧!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的场妙子带来某件东西,据说是昨夜传到她家的奇怪传真。”
  “传真?内容是什么?”
  因为远藤含糊的说着什么“带来某件东西”
  “那个……好像是宇田美彦所传出的。”
  “奇怪传真”,野上急忙站起身。
  “什么!”刑事组长咬牙切齿似的说。“宇田不仅不会说话,也陷入不会写字的状态,他究竟是写些什么传其出去?”
  “总之,请先前往客厅看一下实物,听听的场妙子亲自说明吧—火村教授和有栖川先生也请一起来。”
  ※
  的场妙子带来的传真是以很幼稚且拙劣的字迹写成,但勉强还能辨读。
  “的场小姐,可以请你大声念出来吗?”火村静静开口。
  妙子似乎有点困惑,不过仍低声允诺,开始念出简短的传具内容。
  “‘我是宇田美彦。我曾令人致死。电视上也播过。看来还是逃不掉了。我非常害怕,照这样下去……’,内容好像还没写完就结束了。”
  有一头似乎仔细染成漂亮黑发的老妇人抬起脸来,望着火村。
  助理教授满意的点点头:“我判读的内容也是如此。收到传真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零二分,你是在收到传真时马上就看到了吗?”
  妙子摇头。“昨夜我去朋友家玩,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所以直到今天早上才发现。我正担心到底怎么回事时,稻子刚好打电话来告诉我美彦先生死了,我吓一大跳,差点昏倒。”
  坐在一旁的稻子颔首。
  “上面说到令人致死’,你知遒是什么意思吗?”野上问。
  火村默然。
  “会不会是指出车祸时让自己儿子因此死亡呢?或许还包括了对妻子自杀的自责。”
  “至于‘电视上也播过’呢?”
  “这个……”稻子略带顾忌的接腔:“我想,是指一个月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肇事逃逸镜头。”
  “但是,他出车祸后并没有就此逃逸吧?虽然同样是车祸没错,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太薄弱了,难道说那个镜头中被撞到的是与他儿子约莫同龄的小孩?”
  “不,是个老先生。”
  野上凝视着妙子。“先不管传真内容的真伪,宇田会刻意传真给你,我总觉得不能理解……的场小姐,你自己有何看法?”
  妙子摸着一边脸颊,表情似乎愈加困惑。“我完全猜不透。我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了……坦白说,我并不认为美彦先生对我特别有好感,不,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的传真号码?”
  “啊,说不定那是……”稻子忽然抬头。
  “怎么了?”野上的视线再度回到她脸上。
  “昨天傍晚我曾经传真给婶婶。因为之前婶婶在问我元叮手工艺品店的地址,我查出来后,画了地图便传真过去。”
  “那又如何?”
  “医师和夫人昨天可能都没有用过传真机吧?如果是这样,只要按下重播键,就能传真至婶婶家了。”
  “你传真给的场小姐时,宇田在旁边吗?”
  稻子沉吟片刻,摇摇头:“应该没有。”
  “既然如此,宇田应该不知道按下重播键会传真到哪里吧?”
  “话是这样没错……”稻子结巴回答,可能是想说:我没有提示答案的义务吧
  “也许宇田认为不管传真给谁都无所谓吧?所以就按下了重播键。”我说。
  野上只是漫哼出声。
  但,保持沉默的火村开口了:“嗯,这样就与的场小姐说的话没有矛盾了。宇田可能是希望将文章内容传给别人,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这点,从内文有如自白的口气也可窥知二一,当然,更可能具有求救的SOS的意思。”
  “所谓的SOS即表示面对迫切的危机,但这又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是想说深山夫妇打算加害他吧?如果真的这样……”
  火村并未马上回答我,且再度沉默,轻抚嘴唇。不久,他脸上露出笑意,像波纹绽开似的,终至低笑出声。
  “你的脑筋没问题吧?’我问。
  “应该吧!”他回答后,望着脸孔紧绷的野上。
  对方冷冷回看着他。
  “野上先生,我想到一个奇怪的假设了,虽然尚未完全成型,却非常合乎逻辑。当然,还必须讯问过深山夫妇才能确定。”
  “那么,我去找警部过来。”

  6

  当火村说出“三年前,竹田城遗迹附近的县道,有一位八十岁男性被车撞到,驾驶者当场逃逸导致其死亡,这件事是否与你们有关”时,深山夫妇一齐露出讶异神情,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久,医师用一贯神经质的声音和眼神问:“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与美彦的死有关吗?”
  在桦田、野上和我的注视下,火村缓缓搓揉着双手回答:“我们就别再兜圈子了吧!我认为开车撞到那位老人后逃逸的人就是宇田美彦。”
  深山夫妇彼此看了一眼。和子的喉头微微蠕动,似是吞咽唾液。
  “虽然一切都是假设,不过请听我说明到最后,可以吗?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乃是因为宇田对电视上肇事逃逸的镜头有激烈的反应,同时也导致病情恶化,若只是因为车祸失去爱子,这样的反应未免奇怪了些,说不定他出现精神障碍的主要原因是来自肇事逃逸,而且是发生在儿子死亡之后,也就是与肇事逃逸同时发生,不是吗?
  “而根据警方调查,几乎在宇田发生车子翻覆事故的同一时间——推测是在稍前——的确发生了肇事逃逸事件,但是肇事者并未被逮捕。主要是当天因为下着大雨,能作为证物的车漆碎片全被冲刷掉。若照这个假设进行下去,宇田很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故导致精神慌乱而引起之后车子翻覆的车祸。若确实如此,就可以轻易察觉到他的精神因此受到强烈打击,而同车的静代——你们的女儿——精神也同样受到严重打击,终致自杀的原因。”
  “我必须忍着听到最后吗?我们没做出肇事逃逸这种丧尽天良的行为。”深山晃久说。
  “这种事的确丧尽天良,但是,发生车祸时,愈是像你这种会因此失去很多东西的人,愈有可能受到就此逃走的诱惑。”
  “没有证据请不要信口胡言!”
  “证据就是宇田送出给的场小姐的传真内容。上面不是写着‘我令人致死’与‘电视上也播过’吗?他无法再隐瞒罪行,所以希望能告知不特定的任何人。可是,深山医师一定企图阻止过他,不是吗?”
  此时,火村又提及佐竹稻子偷听到的对话,窥伺对方反应。
  和子脸上略微浮现怯惧之色,但深山先生依然无动于衷。
  “请你不要胡说,那是谎言,是恶作剧!”
  “这也是从你家传真出去的东西,你说会有谁恶作剧呢?”
  “不知道。重要的是,美彦丧失语言能力这件事绝对是事实,这点可以去问我医院里的人。就算是用再拙劣的笔迹,他也写不出任何文章。”
  “那一定是他并未失去语言能力吧?”火村反击。“罹患精神分裂症的他极可能只是并发拒绝说话的症状,并没有丧失语言能力。不,我不是说你误诊,而是你认为他就这样继续沉默不语最好,所以才诊断为语雷能力丧失而将他留在家中。”
  “你错了。”
  “如果字田没有丧失语言能力,传真给的场小姐的内容就具有相当的可靠性。”
  “美彦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我不是给你看过他的日记了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火村竖直食指。深山夫妇彷佛受到催眠似的一齐望着他的手指。“在那本日记上,宇田的指纹少得近乎不自然,令人怀疑日记是否真是他所写?或许伪造的并非的场小姐接获的传真,而是那本日记。然而,日记若是伪造,那就表示深山医师你做了伪证。”
  “伪造?”精神医师恨恨的说:“为何要伪造那种东西?就算不拿出日记,对我也没有任何不利的地方,而且,就算拿出来,对我同样没有好处。”
  “不!”火村好不容易缩回竖立的食指。“因为佐竹小姐知道宇田平常会在笔记本上写东西,你提出来说‘就是这个’当然对自己有利。还有,如果那是以创新文字写成,也正好符合他陷入语言能力丧失的症状。如果日记是伪造的,自然就能证明他仍能操控语书,也能写字。亦即,如果能伪造有关他语言能力丧失的证据,即使出现了他的自白书,你也可以辩说那是伪造品。”
  “日记为何会是伪造?他不会写字是事实。何况,所谓的肇事逃逸根本就是瞎扯。”
  “那么,看了电视上的肇事逃逸镜头后,他在害怕什么呢?佐竹小姐说过他总是在警戒着什么。我的推测是,基于肇事逃逸的罪恶感,他害怕自己将会遭到某种惩罚。”
  还好深山不想反驳。因为,我想听火村继续说明。
  “他恐惧着,为了保护自己不会受到某种惩罚而绞尽各种脑汁,把手镜、钱包——主要是系在上面的铃当、米粒、盐、洋葱等东西带进自己房间。弹橡皮筋的奇怪动作也是因为恐惧才开始的吧!另外就是他的房间地板上画着不可解的图案。你注意到这一切皆有个共同点吗?该不会你们夫妻都还没注意到吧?”
  对方没有回答。
  火村继续说明:“如果用大蒜代替洋葱应该就更容易理解了。他所蒐集的食物皆具有祛除邪气或恶灵的力量,米称为散米,像撒豆子似地用来撒在房内,不必说,盐当然具有驱除灾厄的作用,洋葱的强烈味道可以祛魔,手镜和铃当之类的东西也能破除诅咒。他的奇怪动作也完全能够说明,弹橡皮筋乃是代表日本古代用以祛魔的‘弦打’。所谓弦打就是让没有搭上箭矢的弓弦响动,藉其声音祛除恶灵,但是他无法拿到弓,只好用橡皮筋取代。这点,作家有栖川先生已查证过,绝对正确。”
  没错,提供情报的入正是我。在《源氏物语》的《夕颜》之卷,提到因忌妒而发狂的六条御息所的生灵当着光源氏面前企图袭杀夕颜,光源氏虽因此景诡异而恐慌,却仍令侍从“弦打不绝其声”。此事初出于《日本书纪》,而且是经常出现于古典文学中的祛魔方法。
  “这么一来,宇田房内地板上的图案就能得到合理解释了。画这图案的用意也是为了祛魔,经我仔细观察的结果,发现其中央部分隐藏着被称为五芒星(伞)的护身符形状。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了解那是种祛魔符号,不过,你一定是认为只要是宇田所写的东西最好予以抹灭,所以才会在上面胡乱画线吧!
  “有这么多的事实并存,怎么也无法说是偶然,只能认为,宇田是恐惧某种超自然力量的来袭,所以在自己周遭布下这些祛魔符咒与道具。”
  “你的话很有趣。”停顿片刻,深山医师接着说:“可是,那又如何?”
  尽管摆出一副镇定姿态,他的额头还是浮现些许汗珠。
  火村以手指指着他胸口:“到了这个地步,你应该明白了吧?而且也能解开你为什么在杀死他之后还必须焚尸的谜题。”
  “我先生没有杀人!”和子夫人尖锐的声音刺耳。
  我被这种受恐惧驱使的叫声吓了一跳。
  她的眼角沁着泪珠,双手祈祷似的交握。
  “外子没有杀人。只是因为美彦狂暴失控,外子为了制止他,两人缠斗在一起……”
  深山慌忙想阻止,却又马上放弃,任凭妻子说出一切。
  “外子发现他好像发送传真到什么地方,所以予以斥责,结果美彦更加激动的疯狂挣扎,外子用力推他时,他脚步踉跄以致于头部撞到墙壁而死,事情真的是意外。因为在地下室里,稻子好像没有察觉,所以我才说‘就当他是自杀好了’。”
  “不,你只是默认我做的事,并无其他罪行。是我处理掉美彦因恐惧与悔恨而写下的日记,是我参考昔日病患的病例杂记、虚构创新文字的日记,也是我拉住死亡不久的美彦手指,在崭新的笔记本留下指纹。”
  夫妻俩开始互相为对方脱罪。看样子,美彦死亡的真相已经大白,剩下的疑问只有……
  “你们应该是基于两项理由不得不焚烧宇田的尸体吧?一是伪装死因为自杀,另一则是为了掩饰他会写字的事实。”
  “第二个理由是怎么回事?”桦田警部问。
  “因为他在自己身上也施加了祛魔咒。对吧?”火村问。
  夫妻俩一同颔首。
  助理教授做出松了一口气的动作。
  “他仿效无耳芳一的故事,在全身画上了祛魔咒。”
  “什么!”野上惊呼出声。
  火村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


  是她?还是他?


  1

  “马利林先生”阿兰的话

  啊,刑事先生,你又来啦?恩,你是森下先生,对吧?这次带着朋友、以私人立场来捧场吗?我们正在准备中,还没开始营业……
  什么,为了工作?那可真遗憾。
  就算这样,穿上全套亚曼尼西装的森下先生看起来一点都不象粗鄙的刑事,你带来的那两个人也不错,都是一副好男人模样,我好高兴呢!咦,他们不是刑事?果然不出所料……啊,我不是说当刑事的没有好男人,请你不要误会。
  我是阿兰,请多多指教。
  这张名片的设计很有特色吧?只是有一点熏衣草香味。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名片吗?没带在身上?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这位是火村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全名呢?火村英生先生?在大学任教?教授犯罪社会学的助理教授?感觉上好象是很难懂又可怕的研究呢!我明白了,社会学也有实地调查、搜集资料的工作,所以才加入警方的调查。什么,我的直觉很敏锐?当然啰,我可是做了五年的人妖呢!何况我念大学的时候也修过社会学,研究的主题是“转变为众所期待的女性”,还进行过不同年龄层的问卷调查、抽样调查哩!
  那一位呢?哦,火村教授的助手?有栖川有栖先生?哎呀,真是特别的名字。如果是写东西的,应该是笔名吧!什么,本名?嘿,这可难倒我阿兰啦!问了客人的姓名后就不该再多嘴的,但是,令尊和令堂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替你取这种名字呢?
  什么,没时间讲这种无聊事?因为不是客人?我知道了!森下先生,你比外表看起来更无趣呢!
  对了,我至今仍无法相信阿洋会被人杀害。因为我们上个星期才在电话里聊了很多事呢!当然,我觉得有问题的都已经告诉过你……
  要我再说一次那些事情?不,只是有点困难,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阿洋的父亲被市公车撞死,大阪市所给付的赔偿与寿险理赔加起来是一笔庞大金额,对于被断绝父子关系、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父亲的阿洋来说,光是这件事就足够让他五味杂陈了,更何况缺钱的堂姐以他从未照顾过独居的父亲为由,逼迫他把钱拿出来,另外还有自称是他父亲私生子的奇怪男人出现,把事情搞的一团糟。虽然后来与堂姐的冲突告一段落,可是自称是他父亲私生子的男人却似乎很难缠。我轻松的告诉他“象那种家伙一脚踢开就好了,不是吗?叫他有证据就拿出来”,他却很害怕的说“对方只要一谈到钱马上就换了个眼神,很可怕”,我说“既然如此,或许在你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钱会好一些”,他却又说“我绝对不要”。阿洋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呢!他曾严肃的告诉过我,只要有钱,他要动手术变成女人,然后到外国去生活。他和我不同,平时以男人身份生活,私底下却扮成女人,而且想成为真正女人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既然得到一笔意外钱财,或许会想用来实现愿望。
  你们看过阿洋生前的照片吧?是的,的确很漂亮,连我都会觉得既羡慕又嫉妒呢!没必要接受隆乳手术,只要细细的化妆,再剃掉不必要的毛发,就可以很漂亮了,没办法,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美少年。高中三年,我们俩一直同班,我很清楚阿洋常常收到女孩子的情书呢!不管他是男或是女都会非常漂亮,你们不认为这是很棒的事吗?只要任选一种就行。或许吧!如果我能磨练出女性的魅力就很满足了。尽管高中时代不太熟悉的我们,在几年后重逢,知道彼此皆是抛弃男性身份的同志,马上开始了密切往来,这实在可以说是奇遇,一想到再也不能见到他,我的内心就很难过……
  金钱以外的麻烦?这个也要重复一遍吗?当然没有关系,只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在电话中听他说过,有某个男人搭上他,可是对方的女人发现后非常生气。虽不知是什么样的女人,但,可能是见到阿洋后,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胜算而愕然,也因为这样才乱了方寸吧?那女人从阿洋还活着的时候就相信他是真正的女性呢!是的,阿洋在电话里说过是“确确实实的女人战争”。
  蒲池由真?……我没听过这名字,所以不清楚耶!他只说对方在人力派遣公司任职,专门担任汽车或电脑之类的展场女郎……那位叫蒲池由真的女人真的是展场女郎?这么说应该就是她了。
  无论如何,阿洋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不可能因为没有紧闭门户而让歹徒闯入,同时也不是个会让人憎恨的人。或许还有许多人无法理解为何他会喜欢穿着女装,可是,他真的很有同情心,是个体贴温柔的好人。
  凶手绝对是刚刚提到的展场女郎或私生子,是她?或是他?请你们尽快查明真相,替阿洋报仇。森下先生、火村先生,还有……对了,有栖川先生,你们真的要好好加油!

  “青鸟的栖木”酒保的话

  一直都被称阿洋,看了报纸后才知道本名。那位美女竟然拥有剑崎洋源这种硬邦邦的姓名,实在是太不搭调了。当刑事先生告诉我那个人其实是男性时,我还不禁回答“你是骗人的吧”。
  的确,声音是很低沉,但是,女性里也有声音沙哑低沉的,只凭这点根本没办法判断。姿态和动作吗?手或指尖的动作比那边的女性更女性化。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因为男人才会这么刻意地表现吧!抱着希望成为女人的渴望……
  一起喝酒的是蒲池小姐。由于之前常和朋友或恋人似的男性前来,所以她的容貌我记得很清楚,前晚她是第一次带那位剑崎先生一起来.…..就坐在火村教授坐着的位置。剑崎先生坐在吧台角落,隔壁坐着蒲池小姐。
  没发生什么口角或争论。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感觉上却象感情极佳的女性朋友,应该是讨论一些彼此的近况或演艺圈的新闻吧?我记得他们有时窃声交谈,有时却又大笑出声,好象非常享受聊天的乐趣。没错,这是真的,不但没有争执,反而是非常和谐的气氛。
  喝酒的是剑崎先生。掺水威士忌喝了五、六杯,也点了多种鸡尾酒。可能酒量不太好,醉得相当厉害。蒲池小姐本来就不太喝酒,又表示她当天“开车前来”,所以只是喝个滋润喉咙的程度。
  时间吗?这点对刑事而言最重要吧!进到店里是九点之前,走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半。可能多少有点误差,不过我想,就算有误差,顶多也只有十五分钟左右吧?我当然记得。你们也看到了,这儿的店面并不大,而且才前天的事情而已,我有自信。
  是的,蒲池小姐说“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剑崎先生嘴里虽然说“不,没事”,但感觉上已是步履踉跄了。

  2

  话说回头。
  临床犯罪学家火村英生和充当其助手参加调查的推理作家我——有栖川有栖——此次着手的事件并无特别异样之处,只是被害者的角色有几分不同。
  事件发生在昨天——十一月十日。现场是吹田市桃山台的公寓。专案小组总部设于吹田警局后,今天大阪附警局调查一课的船曳警部才与我们联络。火村停掉下午的一堂课,开着他那辆让人看了想笑的破宾士从京都赶来,我则关闭电脑电源,开着别人送我的日产“青鸟”前往,两人几乎是同时进入专案小组总部的刑事课办公室。
  我们一进去,船曳警部立刻站起,将附近两张空着的椅子拉至自己办公桌前。肥胖的身躯和注册商标的吊带实在非常相亲,与那颗因为光秃、形状好看的头而被私下取的绰号“海和尚”一样,警部和吊带——虽然他本人称为裤带——总是分不开。
  “我们在房门前和森下先生打过招呼,他很想把这次的事件称为绝世美女杀害事件呢!”我说。
  警部严肃地点着头。“这名称听起来似乎有点轻佻,不过,被害者的真实身份是男人,而且光看照片就觉得相当漂亮,其实与这名称蛮相符的。我认识很多有这方面兴趣的人,只要好好地化个妆,根本不用太大惊小怪,可是……你们先看看这个。”
  船曳把一张照片置于桌上。好象是被害者生前的照片。
  “这……太惊人了!”火村瞥了一眼,吹起口哨。
  微微上扬的眉毛,其下是明显的双眼皮,绽着笑的红唇,全是女性必备的气质,就算知道他是男人,仍会迷恋地凝望不已。斜披在右肩的栗色长发或许是假发,但却非常好看,黑色针织衫领口露出的锁骨散发十足的性感。
  “姓名是剑崎洋源。昨天下午两点被发现在他桃山台公寓的房间里遭人杀害。发现者是宅配送货员。因为无人应门,就试着转动门把,门却开了,所以他边叫着“有人在家吗”,边探头入内,看见起居室地上有倒卧的人影,他本来以为是急病发作,正想进入是,见到朝向这边的脸孔明显失去生命迹象,所以急忙冲到管理员室拨一一〇报案。”
  尽管货物收件人姓名和房间名牌上都是男性姓名,发现者仍认为倒卧地上、身穿花卉图案洋装、群摆凌乱的被害者是女性。或许是因为太过害怕而不敢接近五公尺以内,但是,就算靠近观察,要识破死者为男性可能也很困难吧。光看照片就知道剑崎洋源的化妆打扮几近完美,更何况是死亡时的容貌,可以想见绝对更难辨别。
  “如何?有栖川先生,作为男人有点可惜吧?”
  说可惜未免奇怪了些。“没错,确实是超越了籍化妆扮成女性的水准。虽然要上‘流行’的封面可能还差一点,不过上‘周刊现代’已绰绰有余。”
  仍在我身旁盯着照片的火村翘起二郎腿问警部:“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年二十三岁,大阪市内的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固定职业,靠着贩卖食品或当进口烹饪器具的推销员之类的兼职为生。可能是存了一点钱吧?最近两个月来都无所事事地四处闯荡,生活相当的悠哉。”
  “独自一个人生活吗?”火村再度望着照片。
  “是的。一个人住在桃山台的两房一厅公寓。很久以前就和父亲关系恶劣,但似乎与他喜欢扮成女人无关。在母亲尚未去世之前就离家出走。
  “他有一个在人妖酒吧‘马利林先生’工作的高中朋友,对方告诉我们很多与他有关的事。被害者是个温柔的美少年,以前并无女性化倾向,可能是毕业后和各种人交往时,使原本沉睡的女性化倾向一点一滴的觉醒吧?他在以前工作的地方都是以非常平凡的男人样貌出现,邻居看到新闻报道也都很惊讶,当然,是有一些人表示‘曾看过半夜有年轻女性用钥匙开门,一直以为是他的恋人,原来竟是剑崎先生本人’。”
  警部接着取出一打大约二十张的照片,推到我们面前。每一张都是生动的现场照片。
  “根据验尸结果,死亡时间推定为十一月十日,也就是昨天的清晨五点至九点之间,不过,根据某项证词,或许还能将时间缩短为七点至九点之间。”
  火村把看过的照片一一递给我。“所谓的某项证词是?”
  “一位叫蒲池由真的女性说她在清晨六点过后都还和被害者在一起。据它所说,两人前天晚上一块喝酒,结果被害者喝得烂醉。不得以,她只好开车带他回自己的住处。隔天早上,他在六点左右醒来,不停的说着‘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然后离开。除了她以外,还有第三者的证词。蒲池由真的公寓在住之江区,被害者回到家需要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所以案发时间可以推定在七点过后。”
  “命案现场是被害者的住处没错吗?”
  “毫无怀疑的余地。”
  我和火村再次盯着照片。
  警部说明验尸结果:“死者头部受到殴击导致头盖骨右上方和后方破裂,应该是受到钝器从背后两次重击造成,推测第一击之后几乎当场死亡。从伤口的角度判断,凶手应该是右撇子。没有性交的痕迹。”
  呈现近乎X字型姿势倒地的被害者头部有个如警部所说的伤口,但是尸体四周找不到疑似凶器之东西。卧房的衣柜抽屉全被拉开,衣服皆散落在地,应该是凶手翻找财物的痕迹吧!
  “不会是窃盗杀人吗?”我脱口而出。
  “如果只是单纯的窃盗杀人,就不值得通知火村教授了。首先,以窃盗杀人而言,一大早行动明显地很不自然,何况虽然有翻找财物的痕迹,却都只是一种伪装手法。你看,从衣橱抽屉夹住衣服的状态判断,很明显是由上往下依序拉开,潜入窃盗者不可能这么愚蠢。再说其中一个抽屉里的存款簿和印鉴仍原封未动,可见只是作作样子而已。另外,被害者以前曾被闯过空门,对门户的安全相当神经质,与其说因为不小心让歹徒侵入,不如认为是熟识者行凶还更有可能。”
  警方认为是被害者自己引狼入室。
  “就算是熟识者怀恨杀人,时间上还是令人在意。”我说。
  “没有工作时,被害者总是悠哉地喝着酒,听深夜广播或看电视,直到天快亮都还未上床……反正清晨六、七点是他就寝前的时间带,应该不会是和人见面的时间。”
  “有发现任何嫌疑犯吗?”火村问。
  “是有曾与被害者发生争执之人,不过尚未确定该不该称为嫌疑犯。这也是刚刚提过的被害者的高中朋友说的。为了再度确认,森下将去见该名证人,火村教授和有栖川先生如果愿意也可以同行。被害者在事件前晚和蒲池由真一起喝酒的酒吧就在附近,也可以顺道绕过去看看。我想,对方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准备中,问起话来也比较容易。”

  3

  走出“青鸟的栖木”,我们再度回到专案小组总部。因为重要关系人都已来到警局。
  三人好象都很在意被外人知悉,也讨厌刑事来工作场所或自宅附近,所以选择主动前来。
  “所谓的三个人,一位应该是蒲池由真吧?剩下的两人是被害者的堂姐以及与被害者有过争执的私生子吗?”上了车,坐在驾驶座旁的火村喃喃说道。
  握着方向盘的森下简洁回答:“是的。刚刚阿兰虽然没有提及,但我们问过曾与被害者接触的人们,大家都说剑崎洋源,也就是被害者,个性稳重、相当有绅士风度……当然,被害者自己可能不会喜欢这样的评语……总之,绝对不会是被别人憎恨之人。就算知道他希望变性为女人而惊讶,评语同样没有改变。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怀疑火村教授和有栖川先生接下来要见到的那三个人。”
  “可是,森下先生,”我在后座打岔:“根据方才那家店的酒保所言,被害者阿洋和蒲池由真不是非常友好的一起喝酒吗?如果为了恋人的事有所冲突,应该不会如此才对。”
  “并不能因为酒保这么说就认为他们之间真的友好吧。或许是彼此的心节已解开了,但是,这仍须讯问过蒲池由真本人才知道。”森下回答。
  我心想:讯问当然有必要,不过就算彼此互不相让,应该也不会诚实回答吧!
  “阿洋一星期前打电话告诉阿兰,他与堂姐在金钱方面的纠葛已经解决,但是彼此一定也曾象他与蒲池由真一样起争执吧?当然,能在一星期之内解决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可是我想问清楚是什么造成和解的契机。”
  抵达吹田警局时是晚上六点半,天色已经黑了。关系者之一、自称私生子、争夺遗产继承的男性没多久就出现。火村和我陪同船曳警部和对方见面。
  “我是川端研。”穿着朴素格子外套、打着领带的他自称是吹田市内某食品厂商的营业员。头发三七分梳,讲话语气颇为诚恳,比洋源年轻两岁,但感觉上苍老许多。
  他淡淡说出已故母亲告诉他的故事——为何父亲至今不愿承认他的原因——昔日在南方的酒廊当公关的母亲与常客、亦即剑崎洋源的父亲的不伦之恋。
  “家母说要靠自己养育孩子而生下了我,不过还是一直向家父多少拿了些抚养费。家父曾说,很抱歉只能给你这一点钱,不过万一有一天自己出事时,会给你一整笔的钱。所以我也有机会继承家父留下来的遗产。”
  “你能证明与令尊之间的父子关系吗?”警部问。
  “当然可以。”对方肯定地颔首。“家母有留下家父寄来的一打信件,另外还有几十张父子的合照。如果需要医学上的证明,我也愿意接受任何检查。”
  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是谎言吧?这样看来,他的确有继承遗产的权利。
  “你理所当然地主张自己的权利,但是洋源却拒绝分赠遗产?”
  “是的,他一口咬定我诈欺,脸红耳赤地咆哮说那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一笔钱。可是,对我也很重要啊!也许你们已经调查过了,我欠了人家一笔钱……因为我有点喜欢赌马……”
  可能真的调查过了,船曳警部点点头。
  “不管双方理由如何,为了分或不分遗产,和你发生冲突的洋源在这件事件中死亡,你应该明白警方不得不怀疑你的理由吧?既然知道你会觉得不愉快,但是,你能证明自己昨天早上七点至九点之间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吗?”
  既然是上班族,这种时间带的不在场证明总该是很轻易就能提出的,可是他却苦着一张脸,仿佛咬到了几只蟑螂脚似的。
  “如我昨天所说的,我有偏头痛的老毛病,只要去问我公司的同事就能知道。每两个月几乎会有一天痛到无法忍受,而昨天刚好就是这样的日子,真的。我八点半打电话向课长请假后就睡到正午过后。加上我是一个人生活,所以没有办法提出证明。”
  “没人打电话来、也没有宅配的送货员到家送货吗?”
  “我也仔细回想过,但什么也没有。通常只要时间一过,头就不会那么痛了,所以我一直忍着,也没有上医院。”
  这样根本无法判断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你住在东淀川吧?搭乘电车和徒步前往桃山台的命案不到三十分钟。”
  “是的,是不太远,可是我没有杀人。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杀人,绝对会最先受到怀疑,所以我不可能做那种蠢事。”
  警部又做了几项与事件有关的确认。
  之后,火村开口:“你知道洋源喜欢打扮成女人的嗜好吗?”
  “不,他和我谈话时并没有表现出那样的态度,所以我不知道。”
  火村拿出洋源穿着女装的照片。
  “这就是他。如果你和这样打扮的他在电梯里遇上,你能认得出来吗?”
  大概只能凭想象回答吧?川端研一时浮现困惑的表情,不久,摇摇头。“应该是认不出来。我会觉得以男人而言,他的皮肤太白,五官也太漂亮了些,却想不到他能打扮成这样。”
  他似乎在暗示自己不可能会殴杀打扮得如此美丽的对方。
  “你见过剑崎梗子小姐吗?”
  “没有。家父没有多少亲人。除了我,好象只有洋源和侄女梗子。我认为一直照顾家父的她也有继承遗产的权利,很希望找她谈谈,可是因为洋源从中作梗,所以直到今天都找不到机会。”
  “你知道梗子也和洋源发生了冲突吗?”
  “不。”
  “这么说,连他们已经和解也不知道?”
  “没有听说。因为对方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你也没听说洋源为了某个男人陷入三角关系?”
  “是的。”川端瞥了桌上的照片一眼:“他好象有很多烦恼。”

  4

  蒲池由真身穿茄子蓝的朴素套装,只化着淡淡的自然妆。为了杀人事件前来警局,或许这样做最为自然。感觉上平时应该会打扮得更华丽些。轮廓分明,五官相当漂亮,讲话也口齿清晰,确实适合从事展场女郎的行业。
  “很抱歉麻烦你跑一趟。这个房间虽然没什么摆饰,好歹也是个会客室,请你多多包涵。”警部很不好意思似的说。“或许会重复昨天的询问内容,不过你的陈述对警方的调查是非常重要的情报,请你务必协助。”
  对方颔首,却时常偷瞄火村和我。可能是因为刚刚警部说我们并非刑事,而是民间的犯罪学者,所以多少有点在意吧!
  “你和剑崎洋源,还有名叫吉川肇的男性之间,有着所谓的三角关系吧?”
  “是的,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昨天也说了,这件事情已经有了解决。”
  “什么方式的解决?”
  “刚开始我的确无法忍受男友被他抢走。阿肇人明明在我身边,心里竟然还对那个人倾心,甚至背着我出轨,我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和阿肇分手。当我告诉剑崎这件事的时候,她,不,是他,非常高兴。”
  她的语气相当冷静。
  “你是什么时候告诉剑崎要与吉川分手的事?”
  “三天前。我打电话告诉他,他表示希望直接见面确定我真正的想法,所以前天才会约在‘青鸟的栖木’碰面。”
  “酒保说你们聊得很融洽,是因为和解的关系吗?”
  “应该是吧!因为他高兴,而我也松了一口气。”
  “好象只有剑崎一个人喝酒,后来他喝醉了,由你开车送他。你本来想送他回家,可是还没问清楚详细地址和怎么前往之前,他就睡着了,所以不得已才带他回你的公寓?”
  “是的,正是这样。”
  “橇着他的肩膀到床上时也没有发现对方是男人?”
  蒲池由真脸上首度浮现不快的神情:“是的。也许你们很难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发现。”
  警部安抚似的说:“别生气!关于剑崎是女性这一点,你丝毫没有怀疑过吗?”
  蒲池由真无意义的抓着袖管:“第一次见面时,我是觉得他有点中性,因为声音低沉,手腕和脚踝也粗了些,可是,该怎么说呢……我只觉得他是有点中性的女人,因为既然会和阿肇交往,无可置疑的,对方一定是女性。”
  “在酒吧的吧台并肩谈了两个半小时也未发现?”
  “是的。无论是对于事物的观点或感觉都很女性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你的视力正常吗?”
  “两边眼睛都是一点二。”
  “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了一夜也没发觉?”
  她抗议似的略微抬起脸来。“是的。正因为我一直相信他是同性,所以才会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过夜。”
  “很合理!”警部点头:“剑崎持续昏睡到黎明六点之前才醒来?”
  “是的。他很惊讶的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虽然家里只有土司和咖啡,我仍然劝他吃过早餐再离开,他却说电车已经开始行使,坚持要离去。似乎不想在我家待太久。”
  “当时已经过了六点?”
  “是的,她,不,他离开时,曾经碰到送报生,这点你们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
  她对警部毫无怯惧之意。
  “不错,是六点零五分。那么,接下来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吗?我看了报纸,吃过早餐,然后出门上班。和平常一样八点之前离家,抵达大阪商业公园的工作地点时正好九点。啊,由于牛奶刚好喝完了,七点左右我会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购买,熟悉的店长应该会记得,而且当时也在走廊遇见邻居太太。”
  她住的公寓位于市内西南部的住之江区,命案现场则在大阪附北部的桃山台,包括行凶所须的时间,就算有一个小时的空白也不可能往返两地。而行凶时间指定在七点至九点之间,如果她的话能得到证实,她的不在场证明就能成立。
  “剑崎与你和解后仍未表明自己是男人?”几乎没问川端一句话的火村开口。
  “是的,可能觉得我若知道自己的恋人是被男人抢走会更伤心吧!”
  “这倒有可能。前天,你和他是约在那家酒吧碰面?”
  “不,我们约好八点在痱尾碰面,之后考虑要去什么地方时,我提议去那家酒吧。”她的语气似在反问:那又如何?
  “你带他回家,让他躺在床上后自己怎么办?”
  “我睡在起居室的沙发。”
  “他一直在卧室睡觉吗?”
  我不明白火村问这句话的意图,蒲池由真和警部应该也一样吧?但是没有人想要问清楚。
  “是的,睡得很熟,我虽然没有起来看他,不过他并未走出卧房。”
  火村用食指轻摸自己嘴唇。这是他在思考事情时的习惯动作。

  5

  讯问过蒲池由真,等她离去后,在隔壁房间等待的剑崎梗子进入。
  她用略带紧张的神情面对我们。梳着一个小学女生似的清汤挂面发型,带着退流行的大眼镜,穿微脏的运动外套,感觉上象是不太拘泥外观的女性。听说她是小剧团的演员后,忍不住有点惊讶,不过仔细观察,发现她身材颇高,而且带有舞台气质,或许投入一个角色后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虽然和蒲池由真同样住在住之江区,不过因为所属的剧场在吹田,所以是参加练习之后顺便过来。
  然后,她开始发牢骚。
  “我一向都以打工来勉强维持生活。或许有人会说,能够从事自己喜爱的戏剧工作有什么好抱怨的?可是,生活真的很辛苦!而且,无依无靠的我每隔两天还得去照顾同样无依无靠的伯父,警部先生,请您体谅我的辛苦。”
  “应该很累吧?听说为了令伯父留下来的钱,你和洋源意见不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由于继承法并不认同尽心照顾死者生前的人有分得遗产的权利,所以我请他分给我照顾伯父应得的那部分。阿洋虽不情愿,可是我也不是狮子大开口的要求遗产的几成,所以几次讨论之后,他也答应给我部分,事情应算圆满解决。”
  “你们之间曾透过法律专家谈判吗?”
  “在即将这么做之前就达成共识。但是这件事圆满解决后,为了烦琐的手续,曾经一同去找律师商谈。”
  “那是最近的事?”
  “事情是在五六天前解决,然后立刻去找律师。”
  不管是蒲池由真或是梗子,都是在这几天内处理完和洋源的问题,我觉得这点有必要予以检讨,确定是纯属偶然?或隐藏着其他意义?
  “能否请你再说明一次昨天早上七点至九点之间,你人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事?”
  梗子扶正正往下滑的眼镜。“由于是唯一的亲人,被怀疑也是无可奈何。啊,还有另外一个亲人,也就是叫川端什么的人物,他好象也让阿洋相当困扰。”
  “你认识川端吗?”
  “并未直接认识,只是去找律师时,阿洋稍微透露过。因为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我也没有详细追问。”
  “是吗?”警部拉回主题。“那么,请你说明昨天早上的情形。”
  梗子轻咳出声:“我从清晨六点半就在附近的面包店打工,昨天也一样,工作时间从六点半到八点。然后回家一趟,再前往剧团的练习场,抵达时大约已经九点过后。你们已经调查过了吧?我想,两边都有很多证人,应该没问题吧!”
  在对方反问之下,警部摸着圆圆的秃头:“目前两方面都正在派人确定中。”
  “如果照我所陈述,应该就能确定我没有余裕前往阿洋在桃山台住处了吧?”
  “不错,无论利用何种交通工具都不可能。”
  “那我就安心了。不管是在打工的面包店,或在剧团的练习场,我都和很多人碰过面,而且还只是昨天的事,大家应该会记得。但是,就算没有不在场证明,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我是不可能会杀害阿洋的,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何况律师也可以证明伯父的遗产问题已经解决。”
  可能因为放松下来,她抬起原本微微低着的脸,唇际浮现微笑。
  就在此时,火村喉咙深处发出奇妙声响,突然开口对梗子说:“对不起,能请你摘下眼镜吗?”
  “怎……怎么回事?”
  虽然是奇怪的要求,但是梗子的反应也让人在意。与其说是不高兴,不如说因为出乎意外而显得狼狈。
  “理由我稍后说明,不过请你先摘下眼镜,一下子就行。”
  一瞬间的犹豫后,她依言摘下眼镜,眨着深邃的双眼皮,困惑似的望着火村。一旦拿下眼镜,予人的印象有相当大的改变。
  “谢谢,可以了。”
  她好象想说些什么,却只是默默带上眼镜,脸上的笑意消失,恢复成不安的眼神。
  “你认识蒲池由真小姐吗?”火村微微加强语气。
  “不!”梗子摇头:“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她刚刚也在这里接受讯问,她出去后你刚好进来,你没在走廊上碰上吗?”
  “这么说,我好象有和年轻女性擦身而过……”
  “你们互相不认识?”
  “是的……”
  “是吗?”
  火村并未继续追问。直到梗子离去后,仍一直保持沉没。
  “喂,你怎么啦?”我立刻问用手指摸着嘴唇的助理教授。虽然是很短暂的时间,他切好象已抓住了什么眉目。
  火村抽了一根骆驼牌香烟,轻轻在桌面上敲着。“太可笑了!瞎扯也要有个程度。”
  “什么?瞎扯什么?”警部的海和尚脸向前突出。
  “因为,那种话能信吗?真是可笑……”

  6

  又是阿兰的话

  这次真的是以私人的立场前来捧场耶,我好高兴呢!要请你们吃什么才好呢?
  刑事先生……对不起,这样称呼太失礼了,请见谅。是森下先生和栗栖川先生吧?什么,错了?有栖川?啊,我真差劲,对不起,请你见谅。
  京都的大学教授怎么了?是火村先生吧!呀,没有来吗?一定很忙吧!真是遗憾,一看就知道是好男人……
  恩,首先该拿些什么上桌呢?对了,拿啤酒干杯好吗?
  来了来了,请用。那么,干杯!
  可是,虽说是凶手自首而解决了事件,但阿洋却再也无法复活了,好空虚啊!居然会有人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做出夺走人命这么恐怖的事情。所谓的人类实在很悲哀,大家都很可悲,很愚蠢。
  听说是火村先生最先识破真相?只是听嫌犯讲了几句话就找出凶手?太厉害了!我一看就知道那个人脑筋聪明……啊,我没说森下先生和有栖川先生脑筋不好,绝对没有说。
  来、来,我帮你们倒酒,请端起酒杯。哦,我也喝吗?真不好意思,谢谢。
  上次讲过凶手不是情敌就是私生子,结果竟然错了。我真差劲,不懂就不要乱说吗,对私生子太不公平了。即使这样,情敌和堂姐两人联手杀人真的很过分!她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又如何拟定杀人计划?
  什么!蒲池由真跟踪阿洋到他家,在那里埋伏等待机会时碰上剑崎梗子?哈哈,原来如此。蒲池说“你也是同样遭遇吗”,两人才知道彼此有共同的厉害关系……
  可是,这样就拟定杀人计划未免太没大脑了,很可能两人都非常迫切渴望金钱或爱情吧?如果阿洋死了,遗产就会全部落入梗子手中,这点我倒可以理解,可是却无法保证爱上阿洋的男人会回到蒲池由真的怀抱吧!不过,决定杀人的瞬间,为了避免遭到警方怀疑,两人马上进行密切合作,实在是太狡猾了!
  梗子摘下眼镜后的容貌非常酷似阿洋,可能因为彼此有血缘关系吧?不过利用这一点倒是很大胆的计划。
  最主要的是,事件发生的前后,和蒲池在酒吧喝酒的阿洋是梗子乔装的?五官轮廓酷似,再加上梗子又是演员,所以充分发挥其演技?女人化成喜欢扮女装的男人,这的确是令人想象不到,难怪酒保会被骗倒……
  听你们说到这,我们已经能掌握事件全貌了,真的。
  梗子假装喝醉,制造出睡在蒲池家的理由,然后,两人是真的回家呢?还是暂时到别的地方打发时间?虽然无法知道,却可以确定她们绝对是在清晨五点左右前往阿洋的住处,每人在他头部重击一下……杀死他。
  接下来,两人开车回蒲池家,假扮阿洋的梗子在六点过后离开公寓。之所以会碰到送报生,当然是为了制造当时阿洋仍活着的第三者证人,只要警方相信,这就能做为不在场证明,对不对?蒲池前往便利商店购物,又和邻居打招呼后才出门上班,梗子也是一大早就去打工,当然是想到若能捏造比实际更晚的命案发生时间,自然就确立了不在场的证明。梗子家离蒲池的公寓不太远,可能是先回家卸下乔装的打扮后,再前往面包店打工吧!
  不过,如果认为用这点的手法就能完美地犯罪,也实在是太肤浅了!这绝对马上会被揭穿,真的呀!因为,这样的谎言太烂了。
  我曾说过火村先生的脑筋聪明,不过,就连阿兰我都能看穿那种谎言的。什么?不、不,我是说真的。因为,蒲池由真讲了很白痴的话,不是吗?火村先生也是因此才发现问题的吧?
  嘿,我真的知道吗?太失礼啦!如果我和火村先生同样在场,一定也能同时解决的,着的呀,真的。你们可还真顽固……
  我知道蒲池由真的话有哪些部分是瞎扯的。她说到了早上,见到沉睡了一晚的阿洋时,仍相信他是女性,不是吗?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若是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一定会长出来的啊!
  胡须嘛!
  如果不是视力非常差的人,不应该没有发现。可是,她却说自己视力很好,不是吗?所以当然是在瞎扯了!
  正确答案,对吧?所以蒲池的谎言就被拆穿了。而且,假如她和阿洋在一起的事是撒谎,酒吧的酒保和送报生看到的人一定就是假的阿洋,也就是冒牌货。这么一来,警方的调查焦点可以集中在冒牌货到底是谁这一点之上,这时候,梗子正好出现,火村先生当然推定“就是这家伙”了。
  来,把酒杯放在这边。
  下次一定要带火村先生过来,好不好吗?
  他是我最欣赏的男人类型,而且又是社会学院的助理教授,我有一些事情想请他提供意见呢!
  就是有关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度的无意义且忌讳的相互倚赖关系。虽然我是站在马克思主义家庭制度的角度……


  钥匙


  1

  我难得在饭店闭关赶稿时,火村来访了。他说他是到东京参加学术会议,顺道前来慰问。
  我们在可以从窗户见到对面小庭园的咖啡厅里喝着迟来的下午茶。
  “这个给你。”
  从包装可知,他送的伴手礼是蜂蜜蛋糕,而且是用传统手法制作的。大概是要我别喝酒,好好加油吧!
  “谢谢。我可是从家里带了茶包来,半夜都是和茶包作伴哪!”
  “看你好像很累,打扰到你了吗?”
  还谈什么累不累的……今晚必须完成二十张稿纸,明天一大早就得交出。当然,二十张只是目前的估算值,感觉上似乎会增加到一点五倍之多。
  “没什么好打扰的,刚好可以让我转换一下心情,毕竟都已经闭关第三天了。”我吃着蛋糕说。
  坦白说,好像真有一点活过来的感觉。因为写的内容太严肃,简直快筋疲力尽了,但是对编辑这样讲的话,对方一定会说“那就写到死吧”。不过,还好那位编辑负责的另一位作家也在另一家饭店闭关,他得忙着两头跑,深夜以前应该不会过来这边才对。
  “有什么有趣话题吗?”我的意思是,出席犯罪社会学学术会议是否有令人感兴趣的话题。不过他好像会错意,从夹克内袋取出某样小东西,发出轻微声响地置于桌上。那是约莫小指大小的钥匙,反射着美术灯的灯光,闪闪发亮。
  “那是什么?”
  “昨天学术会议结束后与某人重逢,对方作东请吃晚饭,这支钥匙是当时拿到的昔日事件之纪念品。你要我讲有趣的话题,我觉得有关这钥匙的事件正好适合,而且还没告诉过你。”
  “那就快讲吧!”
  创作推理小说期间听犯罪调查的话题,感觉上就等于是一面吃通心面,一面伸出筷子挟炒面。
  “这是三年前我刚回母校担任助理教授那年秋天发生的事件。”火村拂高少年白的头发,将方才那支钥匙拿至眼睛高度。
  犯罪社会学家兼侦探的火村英生在协助警方调查,对事件的解决提供贡献时,自大学时代就与他交往迄今的我——推理作家有栖川有栖——经常以他的助手为藉口陪同在场。但是对于以犯罪研究为主、随时深入调查现场的他来说,我当然不可能总是同行,所以接下来他要叙述的,就是他独自处理的事件纪录。
  “对了,有栖,你知道这是什么钥匙吗?”

  2

  可能因为昨夜与关系人重逢而产生排斥吧?他一概以假名称呼所有关系人,也未说出地点。说到三年前的秋天,我记得他曹经去过伊豆半岛的某处,但是,也没有必要追问这些。
  那个乡镇是位于南方靠海的温暖地区,缓坡上休闲度假圣地,疏疏落落散布着几户别墅和民宿,事件的舞台也是某一栋别墅。
  火村的犯罪研究通常不是获得警方允许而参与调查,就是接受熟识警官的邀请而开始。当时的情形似乎是后者。他在事件发生时,恰巧为了调阅战时发生的事件纪录而停留在隔壁乡镇,正想到警局拜访时,刚好遇上其辖区内发生案件而乱成一团,所谓的案件乃是:今晨在某公司董事长的别墅发现他杀尸体。
  他很后悔莫名其妙地跑来蹚这浑水……
  “教授来到本地时刚好发生案件,既是在隔壁乡镇,又是杀人命案,我不可能不跟你连络吧?”以前会协助过调查的县警局衣笠警视打电话给他,并表示,如果时间上许可,希望能在现场碰面。
  火村将预定的调查工作延后,立刻搭乘巴士前往隔壁乡镇。当时正是满山红叶将落的季节。
  单手提着公事包下了巴士,火村在发出沙沙声的枯叶翻飞旋绕裤管的景致中步行了约十分钟。左手边是山,右手边则是并排着被犹如童话中的糖果屋白色外墙围绕的别墅。现场是从巴士站算来刚好第八间的双层建宅。
  大概是估算好巴士到达的时刻,警视在现场的玄关拱门附近等待火村。与四十五岁的年纪比较起来,有相当多皱纹,脸颊有点松弛的脸上浮现笑容,“我们很希望不是棘手的案件,但眼前的状况看来似是避免不了了,还好有教授出马,心里总算踏实许多。”
  “虽不知能否帮得上忙,但为了再度见识到警视的专业能力,所以还是来了。”
  “没时间说客套话了,还是赶快跟你说明事件梗概吧,请进。”
  穿过拱门,横越设有洒水器的前院草皮,刑事们纷纷对由警视前导的火村轻轻敬礼致意。
  火村本以为会直接走向玄关,但是衣笠警视却改变方向,绕往宅邸左边。那儿是比建地大约三倍的广阔庭院,有座葫芦形的游泳池和露台衔接。
  火村心想:往下走去就是能游泳的沙滩,另外建造游泳池未免过分奢侈。
  “我希望能让你边看现场边听说明。被害者是倒卧在泳池对面。尸体在榆树后面被发现。”
  绕过蓄水的泳池边缘,越过海滩椅之间,往对面走去。风吹动漂浮在微浊水面的几片枯叶。
  “被害者是粟野枉民,二十九岁,这栋别墅主人甘木一郎的秘书。”
  一棵树的根部插着表示陈尸位置的塑胶牌子。
  “是殴杀致死,凶器为粗大的榆树枝。你也看到了,到处都掉落着乾枯或折断的小树枝,凶手拾起其中较粗大者,在粟野的头部前面和侧面各予以一击,引起脑挫伤而导致死亡。被害者身穿休闲式的彩色衬衫搭配双件式轻便西装,衬衫胸口有疑似被粗暴抓住过的绉痕,再加上虽然俯卧地面,长裤臀部却沾有泥土,推测被殴击之前会有过一番打斗。”
  “行凶现场也是这里吗?”
  “可能吧!尸体几乎没有被挪动过的痕迹,就算被挪动过,顶多也只是在这庭院里吧!”
  火村的视线逡巡在附近的地面和树干上,并未发现特别值得注意之物。
  “宅邸宽阔,里面有很多房间,不过为避免传入关系者耳里,我们就坐在这里说明好了。”警视指着红色的海滩椅。
  椅上也掉着巴掌大的榆树枯叶,两人拂掉枯叶后坐下。
  “我从头开始说明吧!这栋别墅的持有人是建材商董事长甘木一郎,被害者为其秘书粟野征民。命案推定发生在昨天星期五晚上十一点至星期六凌晨二点之间。这天晚上,别墅主人甘木一郎有事不在,别墅中只有其妻茉莉和甘木的姐姐弥生两人。他们本来预定星期五晚上一齐前来度假,星期天离开,可是很不巧,甘木董事长星期五晚上挪不出时间,所以只有他独自在星期六上午才开车前来。发现尸体的人是旱上想出门散步的弼生。甘木董事长抵达时,辖区的警车也已赶到,因此他表示‘非常震惊’。”
  “妻子和姐姐一齐前来是可以理解,不过连秘书也经常找来?”望着窗外似是刑事的人影来回走动,火村打岔。
  “粟野枉民虽然年轻,不过非常优秀,甘木对他相当器重,常找他来家里吃饭,或陪自己打高尔夫球。只是,粟野本人却表示这样令他相当困扰。因为受到独裁董事长的厚爱,好像就连夫人购物、别墅保全等杂事都必须负责。
  “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免得你到时候觉得惊讶。甘木一郎今年五十岁,茉莉夫人今年二十八岁,两人年龄差距有如父女。听说茉莉夫人是在高尔夫球场的俱乐部工作时被甘木看上,第一次结婚,是值得男人耐心追求的女人,既漂亮又聪明贤慧。”
  甘木弥生,丈夫去世后恢复本姓的姐姐,今年五十一岁。所以如果没有事先了解就和他们见面,可能会错以为是夫妻与女儿吧!当然,弥生和弟弟夫妇分开居住,每年好像只有在别墅一同度假两、三次。
  “命案当晚,除了被害者,这里只有两位女性,她们有嫌疑吗?”
  警视双掌朝向火村,彷佛是要他别急:“包括甘木董事长在内,四人会拟定周末来这里度假,主要是因为从以前就熟识的邻居举办生日宴会。就是那一家!”警视指着巴士站正对面的别墅。从榆树的方向看过去可见到覆盖着石板的屋顶。“星期五过四十八岁生日的邻居叫小林路子,也是公司董事长。她经营与制衣有关的公司,和甘木并无业务上往来,只是因为别墅相邻而开始认识。两人的别墅都是七年前同时期兴建,应该也是从当时交往迄今吧?”
  “邻居为了宴会而邀请很多人来吗?”
  “没错。首先是小林路子的丈夫,她公司的总经理千鹤男,然后是就读大学四年级的儿子耕平,耕平的女朋友、几乎已打算订婚的桃井遥子。因为甘木一郎缺席,生日宴就这七人参加。”警视说话的期间,膝盖上掉落一小片枯叶。他捏起来在指尖把玩,接着说:“虽然不知道与粟野命案是否有道接关连,但是,小林路子董事长家的宴会上曾发生一桩小插曲。我想,应该也有必要说明吧?”
  虽然需要稍作整理,不过就当作关系者的介绍而重现该桩小事件也好。

  3

  宴会在融洽的气氛下进行。刚开始时看起来很拘谨的桃井遥子,大概因为本来也是喜欢交际的个性,很快就融入所有人之中,高声谈论些两人约会时的失败经验,以及应该是在女子大学课上听说的媒体论片段,也不担心可能会在男友父母面前显得轻佻。反倒是个性内向的耕平时常露出羞涩神情,却仍以充满热情的眼神凝视遥子。在场几个人都在想,两人如果订婚、结婚,应该会成为类似双亲的夫妻吧?因为,小林路子和千鹤男两人同样是夫人活泼好胜,丈夫文静内向的夫妇。
  小林夫妇似乎苦笑地认同了儿子和他的女朋友会成为与自己相似的一对夫妻,微笑注视着儿子与女友互相勾着手肘谈笑风生。
  “打算什么时候订婚呢?”只喝葡萄酒就露出醉意的弥生,有点毫不顾忌地问。
  茉莉认为:像这种问题,对方一旦决定应该会主动告知,根本没必要问吧?
  但是当事人彷佛完全不在意,年轻的恋人们脸上浮现羞赧的笑容,千鹤男也只是微笑地看了妻子一眼。
  蒋子脸上绽着喜色,“遥子离大学毕业还有一年多,等毕业之后再说吧!未婚夫、未婚妻听起来虽然好听,可是拖久了也不太好,这应该只是在人生的某个特别时期用来互相称呼对方的名词。”
  “真是罗曼蒂克的观点,我有同感。”粟野枉民马上赞美。
  带着鼻音的黏腻声音和“罗曼蒂克”这个字眼莫名的契合,可能有人会觉得思心,但是,黏腻声音本身并不会令人厌恶,何况再搭配上粟野紧绷的脸孔,二者的组合更具魅力,无疑地是向周遭表示友好。
  “对了,茉莉,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快到了吧?”路子改变话题:“是下个月初吧?与其像我这样哀怨地举办微不足道的生日宴会,你们才是真的必须好好庆祝呢!值得祝福的结婚一周年,是纸婚呢!”她甩动着草绿色的宴会礼服衣袖说。
  茉莉似乎有些困扰,轻轻回答:“不,没这回事。”
  “不应该说‘不’吧?你不需要顾虑什么,说出员心话才会快乐。”蒋子男性化的大笑出声,丰满昀胸脯随肩膀的晃动上下摇晃。
  “谢谢你,夫人。可是,你的生意正值忙碌的时候,为了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特地挪出时间会让我觉得过意不去。”
  有人指出,“我们”这两个字让弥生紧皱眉头。
  “哎呀,茉莉,等问过弟弟的意见再拒绝比较好吧?夫人难得提出建议呢!虽然我是不可能经常停课啦。”弥生在文化教室担任教授制作古典玩偶的讲师。她说很难经常停课乃是事实,不过,随时否定弟妹的话也是她的一贯作风。
  茉莉并未反驳,只是回答:“好的,我会问问他的。”这也是她一向的态度。
  “大家不想跳支舞吗?吃饱了会想睡,算是赶走睡意吧!”可能是察觉席间气氛不对,路子于是提议道。
  他们夫妻本来就喜欢跳交际舞,因此一有机会就想跳舞。何况这儿还拥有可以让害怕跳舞的人完全放心、灯光昏暗、播放节奏缓慢曲子的地方——和饭厅相连的起居室有足够让七、八个人跳贴颊舞的充分空间。就算舞姿比跳健身操好看不了多少,也不会感到羞耻。
  音乐一开始,耕平和遥子、茉莉和粟野互相伸出手。由于若留下弥生单独一人,提议跳舞就毫无意义可言,所以千鹤男马上自告奋勇当她舞伴。大概是受路子指点过吧?内向的他也展现出精明的一面。路子虽然独自一人,却心满意足似地环视成为舞池的起居室,缓缓啜饮香槟。
  小林家的宴会有个大家默认的原则,那就是一到十点马上结束。这是因为路子讨厌兴致一来就持续至半夜的宴会。她认为拖拖拉拉至有人烂醉或疲倦得感到厌烦的宴会最糟糕。让人尽兴的宴会就该有如只吃八分饱的节制才是成功的秘诀。
  “那么,今晚就到此结束吧!托各位之福,让我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谢谢。”路子宣布,并感谢所有参加者。
  就在一切即将结束时,桃并遥子突然很抱歉似地开口:“不好意思……”
  “遥子,有什么事吗?”路子问。
  因为刚刚和耕平跳舞的时候掉了
  “不见了吗?”耕平问:“没有掉在地上?”
  “我从刚才就在找,却找不到。”
  “难道是那对耳环?”
  “是的。”
  据说那是她祖母留下的遗物。大家都以为那是镶着闪亮宝石的华丽耳环,但实际上却是真正的钻石。之所以会戴着这样昂贵的耳环前来,主要是因为这是未来婆婆的生日,她不想显得太寒酸。
  “把灯光全部打开,大家一起找吧!”千鹤男注意到遥子的脸色相当难看。可能真的是不能遗失的东西吧?
  “放在桌上的东西会消失不见?这就奇怪了,这里又不是有小偷有办法潜入的场所。”栗摇野头不解地说。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大家仍拿起桌上所有餐具,甚至连沙拉的莴苣底下也仔细检查,却没任何发现,如此一来,就再也没有可以找寻的地方了。
  但是,遥子既然没有讲“没关系”,大家只好趴在地板上不断寻找。最后,每个人都在想:事情麻烦啦!
  “照理应该不会有小偷潜入,不过为求慎重起见,只好搜身了,反正我不在乎。”弥生以开玩笑的口气说。
  她喝醉了,有点随口胡言,所以大多数人并不当一回事,只有茉莉不同。
  “大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这些人里面有小偷岂非对大家很失礼?”这是带有责备语气的强烈抗议,丝毫不像平常对弥生的讽刺逆来顺受的茉莉会说出口的话。
  其他人愣住了,望着她们。
  但是,最惊讶的人是弥生,她一时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终于,她像是想到如何反击。“激动什么嘛?我不过是开开玩笑。”
  “话虽如此,怎么会想到搜身这种字眼呢?有些话可以乱说,有些却是不可以说的。”
  “喂,你冷静一点。”弥生显得有点无法应付。
  粟野连忙充当和事佬。“好啦,夫人,你冷静下来吧!都怪我不好,不该使用小偷这样的字眼,我道歉。”
  “你未免太敏感了,不过,在结婚之前,我早就知道你不怀好意。”弥生说出更加露骨的讽刺。
  有几个人后来指称,这句话听起来强烈暗示着茉莉并不是因为爱情而和一郎结婚,而是因为一郎能让她过着富裕的生活。
  茉莉听了更加受到刺激,但是可能因为情绪过度激动,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造成这场骚乱的遥子也有点狼狈了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这是……”他弯腰,从自己的长裤掐缝里捏起什么来。是个光彩夺目的小东西。
  “就是它!”遥子尖叫出声,跑向粟野,从他手上接过耳环。
  “真是对不起,我完全没发现会掉进这里。如果我能早些发现,就不会带给桃井小姐和各位困扰了,实在是太丢睑了。”
  路子松口气似地颓然坐下,为了恢复开朗的气氛而说
  “太好了!虽然我也想过会是这种结果,不过当作寻宝游戏做些瘦身运动也不错。”
  但是,弥生和茉莉之间还是弥漫着冰冷的气氖,而遥子则以怀恨的视线瞥了粟野一眼。

  4

  “因为发生这样的事情,宴会完全结束时已十点三十分。之后,甘木弥生和茉莉回来这边,随即各自进入自己房间。粟野枉民因为翌日与朋友有约,所以开车离开别墅。桃井遥子当然住在小林家的别墅。所有人皆表示,参加宴会后很累,因此就直接上床,十一点左右都已熟睡。但是,其中一定有人说谎,因为有人在庭院杀害了粟野枉民。”警视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粟野应该是单独开车离去,但翌日却被发现已成为尸体,也就是说,他只是假装离开,事实上却又回到这里?还是途中想到什么事又折返回来?”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关系者表示完全猜不透。我认为有必要调查一下被害者为何会有这种行动的原因。”
  “他的行动的确是个谜。既然他是回到这里,而且又在庭院被人杀害,那么凶手自然很有可能是两栋别墅中的其中一人。”
  “因为也很难认为是从外面侵入。”
  火村见到别墅二楼窗口有年轻女性的身影。虽然距离稍远,仍可以发觉将染成栗色的头发盘在头顶的女性相当貌美,应该就是茉莉夫人。
  对方可能没注意到火村望着她,淡淡地望了庭院一眼,便退回房间内侧。
  “甘木一郎到达这里时,警方已经开始调查行动?”
  “不错。弥生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在早上八点过后,她马上报警并打电话给弟弟一郎。甘木一郎当时已在开车前来这里的途中。他九点抵达时,我们已从县警局赶到。”
  “对于粟野遇害的原因,甘木董事长有什么样的看法?”
  “他说完全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甘木一郎的态度非常不配合!或许我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明明是他亲信的秘书,他却好像有着别人在他家庭院被杀害而感到困扰的感觉,心情似乎很恶劣。”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或许只是单纯的自我中心且缺乏怜悯罢了。重要的反而是刚刚提到的最后部分,桃井遥子瞪了粟野的那一段。这两个人彼此认识呢!”
  警视的话让火村有点介意:“你刚刚没这么说。”
  “虽然两人当时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桃井在个别讯问时便坦承了。她说大约两年前,两人各自到上高地旅游而邂逅,也交往了一段时日,不过后来她开始厌恶对方,所以半年前就分手了,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当时吓了一太跳。还好对方也很清楚利害关系而未表示什么,总算放心了些。但是,接下来发生耳环遗失的骚动,尽管只是笑笑就过的意外,对方却刻意露出嘲讽的态度,让她忍不住生气。”
  “她的恋人耕平和小林夫妇应该不知道两人有这样一段过去吧!”
  “大概吧!她是私下向我自白的。”
  二楼好像又有人影晃动,火村凝神细看。这回似乎是男性,可能是甘木一郎吧!火村有点在意。
  “那么,让我见见所有的关系者吧!”
  警视回答了一声“好”,接着取出用手帕包住的某样东西说:“在那之前……”
  一看,原来是一支钥匙。
  “这是掉落在游泳池畔的东西,现场蒐证时,在距离尸体三公尺处的位置发现。但是,弥生坚称昨天傍晚打扫池畔时并没有这种东西。而,傍晚后无人接近泳池,因此断定应该与命案有关连。”
  “是什么东西的钥匙呢?”
  “好像是茉莉夫人的珠宝盒钥匙。”
  “我看看。”火村戴上绢丝手套,拿起钥匙。握柄部分离镂着苜蓿叶,有一点华丽。不是玄关或房间钥匙,也非汽车钥匙,又不像是金库或衣橱钥匙,说是珠宝盒钥匙应该最符合了。
  “茉莉夫人的珠宝盒钥匙为何会掉在游泳池畔?”
  “这点很难说明。”警视苦着脸:“好像是星期五晚上,夫人的珠宝盒遭窃。”
  “除了命案外,又有窃案?”
  火村心想:若说两桩事件毫不相干又未免过于巧合,先调查一下这之间有些什么关连吧!
  “我必须先说明,所谓的珠宝盒,里面不过放着几件廉价的胸针和项链,总值大约在两、三万圆左右。你可能会认为两、三万圆太过廉价,但那些都只是她单身时出国游玩,在跳蚤市场买的形同玩具的东西。夫人也说只具有纪念的价值。另外,珠宝盒本身也是在巴黎用几千圆买到的便宜货。”
  “珠宝盒和钥匙放在什么地方?”
  “珠宝盒具有装饰的作用,所以和其他一些摆饰品置于玄关旁的橱柜内。夫人说,珠宝盒平常没有上锁,钥匙也丢在盒内。正因为放在那种地方,很难认为是被外人所窃。”
  “最后看到珠宝盒是什么时候?”
  “不清楚。但看过橱柜以后我也能理解,因为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只不过,时间应该是在星期五白天不会错。因为弥生和茉莉两人在清扫橱柜的灰尘时,还谈到珠宝盒。”
  火村对掌中的钥匙有着奇妙的在意。这实在很难理解,粟野的遇害和珠宝盒的失窃该如何连结在一起呢?假设是同一人所为,嫌犯很可能是伦了珠宝盒以后再行凶杀人,因为这样而在缠斗间掉落钥匙,凶手可能没发现钥匙掉了,也可能是光线太暗找不到,于是就这样逃走——但,这样不太对劲。
  会不会拿走珠宝盒的人是被害者粟野呢?然后因为被某人发现而发生斗殴,但由于对方力气比他大,或是他运气比较差,于是头部受到重击致死。——这样又更奇怪了。
  为什么钥匙会掉了呢?是珠宝盒打开后,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而嫌犯却独独未注意到钥匙?无论如何,钥匙距离尸体只有三公尺,而且是在傍晚以前无人接近的地点发现,那么掉落钥匙的人不是杀人凶手,就是被害者。
  “关于收藏廉价饰物的廉价珠宝盒被谁、为何拿走这点,甘木夫妻怎么说?”
  “只说完全不知道’。反正,大致上就是这种状况。那么,就从甘木夫妻开始吧?”
  “麻烦你了。”
  火村一时不懂警视伸出手的意思,呆了呆,才说了声对不起,将钥匙还给对方。

  5

  甘木一郎是个壮硕的男人。虽然不算肥胖,但全身肌肉结实,连休闲裤的臀部都绷得紧紧的,八成灰白的头发全梳往脑后。不断神经质地梳着头发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坐在他身旁的妻子茉莉——果然就是窗边的栗发女性——看起来确实像他女儿。
  两人一被传唤入客厅坐下后,马上异口同声地问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自己家。
  经验老道的衣笠警视当然不予理会,只是简单介绍同席的火村后,立刻把话题转到案件之上。
  “我没什么可以说的。我星期五晚上和客户在日本料理店会谈后,十点就回家就寝。因为对方不太会喝酒,所以提早结束。有刑事说,这样的话,和客户分手后,开车过来正好可以赶上行凶时间。说这种话实在太没礼貌了。”
  一郎就像这样持续采取不配合的态度。至于茉莉,虽然没有丈夫那样明显,却也摆明不喜欢警方在自己身边走动。感觉上,两人对于秘书的死亡都非常冷漠。
  “无论如何,”一郎以强硬的口气说:“我星期五晚上不在这里,就算再怎么追问当晚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听说路子夫人的生日宴会发生一点意外,但是我人明明不在场,竟然还有刑事来问我这件事,其是愚蠢。”
  “提到意外,”火村面对茉莉夫人:“听说你和弥生小姐发生口角,是彼此有什么误会吗?”
  茉莉沉吟片刻后回答:“我不该对姐姐的玩笑话太过认真,让大家因此感到不愉快,我已经在深深反省了。她说我敏感也是事实,因为,学生时代班上会发生同学的东西在教室内被偷的骚动,让我感到非常厌恶,所以一时想起……”
  “哦,你有这种痛苦的记忆吗?”警视说。
  看来,他是现在才知道。可以认为.茉莉终于想到足以解释自己剧烈反应的最理所当然的理由。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珠宝盒不见了?”火村问。
  可能因为不知道询问者的真正身分,茉莉抱持着戒心:“因为警方问我‘你看过这支钥匙吗’。当时我一下子没有想到,既非房间钥匙,也不是衣橱钥匙,不断思索的结果,总算想到也许是在跳蚤市场购买的某个盒子之一的钥匙,检查过后才发现果然有一个珠宝盒不见。”
  “盒盖开着吗?”
  “应该是,我并未锁上。”
  “听说并无值钱之物,不过是否有什么会让人想得到的特殊之物呢?”
  “都是一些旅游的纪念品,除了她以外,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聊的东西。”一郎代替妻子回答。
  ※
  “我一向习惯服用安眠药,昨夜也一样,服药后,十一点就睡熟了,虽然想说出来提供参考的事情很多,但对当时的情形却一无所知。”
  弥生身穿褐色系的朴素服装,不管表情、声音或态度都显得颇尖锐,讲话时经常用挑衅的眼神望着对方,可能会有许多人因而产生反感吧!
  “虽然你们问了关于珠宝盒失踪的各种问题,我还是想不起什么。的确,那是不值钱的东西,我不认为会有人故意窃取。”
  “先不管金钱上的价值,难道不会有人想要吗?”警视静静地问。
  “你这个问题很奇怪耶!知道那个盒子存在的人极少,难道你认为我或是小林夫人家的人有窃盗恶习?”
  “不,我没有这么说。”
  “如果我们之中真的有小偷,由于发生杀人命案,所有人都不能离开,失窃的珠宝盒应该还在小偷身边,你们何不仔细搜查呢?”
  警视有点生气,毕竟这种事大可不必由她提醒。“目前正在调查这边和小林家的宅邸内部。如果要进一步搜索,需要申请搜索令。”
  对方紧皱着眉头,似乎在说:那就申请呀!
  “我想请教关于粟野先生的事情,他是个有可能会被杀害的人吗?”
  “依我的印象而书,是的。或许在执行业务上会与人产生摩擦,也或许在女性关系方面出了什么麻烦,一切都很难说。”
  “关于女性关系方面,你知道些什么吗?”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听说昨夜见到昔日交往的女性,应该是相当花心的人吧?”
  “桃井小姐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警视的惊讶好像令弥生觉得愉快,脸上浮现微笑:“是桃井小姐向耕平坦白的。可能放在心里很难过吧?刚才已经传入他父母耳中,引起一点小骚动呢!”
  警视略微蹙眉,似乎认为:事情一定很糟糕。
  “我从以前就觉得粟野对女性应该很有吸引力,善妒的弟弟居然还放心让他陪茉莉去购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真的那么信任粟野?”火村问。
  “应该是吧!可能吧!”弥生好像不喜欢思考。
  “或许他是信任妻子。”
  “该怎么说呢?”她嘲讽似地漫哼:“我一直很担心他娶了像女儿般的年轻老婆会疑神疑鬼,毕竟茉莉是一般男人都喜欢的类型。不过目前看来,两人感情不错,应该是建立起信任关系了吧!”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感觉上她内心对此非常不满。
  ※
  桃井遥子希望单独接受讯问。因为她不能忍受当着小林家人面前被深入追问与粟野的关系。警视同意了,传唤她至甘木宅邸的客厅接受讯问。
  “我告诉耕平,他居然说要和父母亲讨论该怎么办。真是可笑,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结果,三人举行家庭会议的结论好像是,旅游时会接受搭讪的女人绝对有问题。虽然不知道他们下了什么样的决定,但我已经厌烦了,像这样一旦结婚后,不知道还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遥子的语气虽然倔强,看起来却相当落寞。可能只是死鸭子嘴硬而已吧!
  “你们应该没有深入交往吧?”警视问。
  “深浅的区别是看个人的认定,不是吗?但是,我们在半年前就已经彻底分手,绝非是多深入的交往。当时我是觉得此人的诚恳只是种表面工夫,所以决定分手,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得到报应。”
  “关于耳环遗失之事,你到现在仍认为是粟野恶作剧?”
  “不知道。”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本来认为是他见到我找到金龟婿而刻意捉弄,不过或许只是我自己瞎猜。我实在太幼稚了些。”
  火村得到警视允许后问道,“听完骚动的经过之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茉莉夫人稍嫌过度的反应。她之所以如此激动,是不是有其他的原因呢?”
  大概因为话题转移至别人身上,遥子轻松似地吁出一口气:“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只不过是一句‘搜身’的玩笑话,她竟用双手猛按住自己胸口,彷佛表示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要碰我,感觉上简直比‘小偷’更令她惶恐……”
  “粟野在宴会结束后,离开这里又折回来,对此,你有什么样的看法?譬如,他是想要偷偷回来和你见面,或……”
  本来以为她会生气,不过,她却只是缓缓摇头。
  “他应该不是那种愚蠢的男人吧!如果他找上我,我可能会拿花瓶砸他也不一定,但……不会想要他的命。”
  ※
  讯问转移到邻家,听取小林路子、千鹤男和耕平的说明。但是,对他们来说,有关遥子品行的质疑似乎远超过粟野遇害重要。
  火村心想:这应该都是遥子自己造成的。
  “遥子从未表现出和粟野先生认识的态度,现在突然向犬子说出实话,实在让我大吃一惊,也非常佩服粟野先生和遥子的高超演技。”路子似乎不太高兴。
  丈夫千鹤男马上紧跟着点头附和。儿子则保持沉默。
  “自从她说耳环不见之后,连续发生很奇怪的事呢!即使是那时,我也没有慌乱,认为只要仔细找就能找到。”
  看样子,婚约应该如幻影般消失了。
  “不过,事情也奂是奇怪。”千鹤男打岔:“镶着钻石的耳环可以很快的找到,茉莉夫人不值钱的珠宝盒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你们知道失踪的珠宝盒吗?”
  “是的,我会经见过。橱柜上摆饰着好几个类似的盒子。啊,会不会是其他盒子里有值钱物品,凶手却拿错了?”虽然路子如此推理,可是,弥生已经说过,每个盒子里的东西对茉莉以外的人来说根本形同废物。
  “由于是在甘木先生家发生的事件,我想,我们也无法提供有助调查的内情。”
  诚如千鹤男所书,在无法从小林一家人口中询问出新的事实之后,警视和火村回到甘木别墅。此时,警方为了能在游泳池底部发现些什么被沉入的物证,正在漏掉混浊的游泳池水。漂着桔叶的池水水面降到约只剩两成之后,泳池底部已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里有东西呢!”火村最先发现,指着说。
  池畔的刑事们发出轻微的喧嚷。
  出现的是足可称为破铜烂铁的木制老旧小盒子。

  6

  “调查工作从这里开始更加混乱有趣,不过我知道你很忙,所以就以问答方式结束吧!”火村从茶壶里再度倒出红茶说。
  的确,我是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但是,要这样一问一答,未免吊人胃口:“盒里东西吗?”
  “不,没有,只有放入当作锤坠的石头。但是,重点不在这里,而是打捞起来的盒子和掉落命案现场附近的钥匙并不符合。”
  “什么?可是,甘木茉莉不是说那是该珠宝盒的钥匙?”
  “后来向她追问时,她表示搞错了。”
  我沮丧了:“如果她搞错,一切岂不是白费工夫?这么说来,那究竟是什么钥匙?”
  “你猜猜看。”他把问题关键的钥匙丢在桌上:“和两栋别墅所有内外门户完全无关。调查之后也证实并非被害者的东西。不是用来开门锁,不是珠宝盒之类的钥匙,也不是衣橱等家具的钥匙,更不是金库钥匙,那么,会是什么呢?当我明白那是什么钥匙时,已经大略窥知事件的全貌。”
  “真的?”我伸手拿起钥匙,从各种角度仔细观察。根据钥匙柄有几道刮痕,应该不是不实用的装饰品,绝对具备了钥匙的用途。
  “时钟吗?”我在脑海中描绘出有如老爷爷年纪般大的老旧时钟。
  开始抽着骆驼牌香烟的助理教授摇头:“错了。”
  “两栋别墅之间有一道暗门?”
  火村眉头微微一挑:“错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是猜对了。”
  莫名其妙的暗示更让我思绪大乱,我改变追问方式:“虽然不知道是鸟笼或兔笼,但,是某种笼子的钥匙?”
  这回,火村吹口啃鼓励:“方向正确,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没有。”我沉吟片刻:“会是某种机关的钥匙吗?”
  “不对。”
  “啊,一定是钢琴啰!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要不然就是乐器盒?”
  但是,答案仍旧是“不”。
  “离正确答案愈来愈远了。”
  我不耐烦的要求火村给暗示。
  “暗示是,凶手是甘木一郎。”
  我差点喷出刚喝进嘴里的红茶:“这是答案,不是暗示吧?”
  “这应该也是一种提示,动机是忌妒。与弥生的观察正好相反,甘木一郎自以前就怀疑妻子和秘书之间有问题,最后在疑心与日俱增的情况下终于无法忍耐,那个周末,他假装与客户有约,会晚一天才到别墅,其实是偷偷前来别墅察看究竟。虽然弥生也在别墅,可是她经常服用安眠药,整夜都睡得很熟,刚好给了茉莉和粟野通奸的机会。
  “他来到别墅监视时,果不期然,假装离开的粟野估好时间又悄悄回来。他盛怒之下在庭院里扑向对方,粟野仓惶抵抗,壮硕的一郎长时间攻击无效,终于拾起掉落的树枝击向对方。他虽然没有杀意,却可能击中要害使得粟野当场死亡。他因此害怕得逃离现场。”
  “把珠宝盒沉入游泳池底的原因呢?”
  “那是茉莉夫人所为。因为刑事一再追问这到底是什么钥匙,她害怕事情曝光,所以找了一个藉口。她认为只要说是珠宝盒的钥匙,再藏起珠宝金,谁都不能说那是谎言。她好像把里面的饰品分开放入其他珠宝盒。”
  我低头望着钥匙,却只能摇头不解。
  “这么说,钥匙和杀人事件无关?”
  “不,关系很大,同时也和桃井遥子掉了耳环时,她对‘搜身’建议的强烈抗拒反应有关连。还有,你应该想想甘木一郎让粟野帮忙做许多杂事的理由。”
  我脑海中的问号持续增加。
  “截稿时间快到了,现在正是重要关键,今天你就放我一马吧!”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不知道已经在正确答案四周绕了多少圈。就是这样东西让甘木一郎信任粟野,却也使粟野背弃其信任。这是开启甘木家某扇暗门、某个小笼子的钥匙,也是象征善妒丈夫之悲哀的钥匙。从某种意义来说,或许也算是珠宝盒的钥匙。你已经明白了吧?”
  当然明白!
  昔日参加十字军东征的男人们都是靠着让妻子戴上这个东西来获得内心的平静。但是,他们的目的总是被身为制造者的锁匠们背叛而彻底失败。
  锁匠们真是幸福呀!
  “chastity belt. ”我之所以用正好懂的英文回答,主要是为了无聊的虚荣和不甘。
  “没错,正是贞操带。”
  钥匙又反射美术灯的亮光,湛出艳丽的辉彩。


  食人瀑布


  溯往

  见到满脸恐惧跑向这边的岸冈聪子,山根文和皱起眉头。
  “导演,糟糕了,请你赶快过来。”气急败坏地跑到山根面前后,她气喘吁吁的说。
  “怎么啦?到底是怎么了?”山根伸手搁在聪子不停上下起伏的左肩上问。
  “加、加西小姐好像掉进河里了。”
  “什么?”
  不只山根,在场所有的工作人员和演员一齐惊呼出声。
  “好像掉进河里?你看到了吗?”岛本佑太蓄满胡子的脸孔向前采出,瞪睨似地望着聪子。
  聪子哭丧着脸摇头:“没有。可是,加西小姐的鞋印延续到河边却消失了,一定是跌下去了!”
  “在哪里?赶快带路。”山根摇着搁在聪子肩上的手。
  渡过通往对岸的桥,朝河川上游走了几分钟后,聪子指着说:“就是这里。”
  一组鞋印穿越约莫半小时前的西北雨所形成的泥泞,直线延伸至河边,从鞋跟的形状可确定是加西好美所留。
  聪子接着表示,斜斜接近该组鞋印然后折回的另外一组鞋印乃是自己留下的。
  山根走在最前头,七人循着加西好美的鞋印前进,单脚踏上崖边最前端,俯望下方。垂直耸峙的断崖底下,流水以撼人心神的速度由左向右流动,急流汹涌的声音仿佛这个世界充满不祥似的在他们耳中回荡。
  “好美掉下去了,一定从这里掉下去了。”眼睛盯着流水,远藤春奈尖叫。
  站在她背后的横见则之说:“不,还不确定,不见得是从这儿掉下去吧!也许是沿着崖边的岩石走向上游……”
  “为什么要沿着崖边的岩石走呢?而且,就算要走向上游也没有路,不是吗?”出原晴雄怯怯地说。他的脸色苍白,视线循着流水望向下游。
  几个人的视线也随他望着同一方向。
  可以听到距离这里大约五百公尺的下游的瀑布声随风传来。
  “打一一九报案吧……”山根栘回踩在岩石上的脚,苦涩地说。
  “该不会是自杀吧?”凝视着直直通往崖边便告中断的鞋印,岭野京助喃喃说道。
  “但是,加西小姐为何要自杀呢?”山根擦拭额头的汗珠自问。
  回到桥畔,瘦小的老婆婆脸色惨白的站立着:“你们去哪里?”
  “片濑婆婆,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但是,能请你稍等一下吗?另外,我们想借用一下你家的电话,加西小姐好像出了意外。”
  老婆婆并未回答山根,反而用力抓住他的双肩,眼中浮现恐惧之色。
  山根不自觉倒吸一口冷气。
  “我看到了,看到加西小姐被流水冲走!”
  ※
  “我吗?我姓松井,来自干叶的旅客……是的,就在刚刚见到有女人从瀑布顶端被流水冲下来,内人和三位同行的人都看到了。是的,非常确定,因为实在太震惊了,现在心脏还是跳得很快……是的,掉在瀑潭里没有净上来。请赶快过来!喂、喂,是的,正是‘食人瀑布’。”

  1

  “这就是食人瀑布?”火村抬头望着随轰隆声响从五十公尺高的高度落下的水花,喃喃自语。冰冷的飞沬溅湿他的黑色皮外套。
  “是的。因为这里每年都会发生几桩自杀案件,所以当地人们便这么称呼。”以不输给瀑布水声的声量回答的是岩手县警局刑事课副课长,名仓警部。是鼻下蓄着浓密胡髭的四十岁出头刑事。
  “听说是瀑布在呼唤。”他用带着腔调的标准语,补上奇怪的一句。
  “瀑布呼唤?”我问。
  “是的,曾有村人拦腰抱住踉跄走过、想要自杀的年轻少女,她说‘看到瀑布时,听到水中有声音呼唤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有人谣传那处瀑布会呼唤苦恼和迷惘的人跳下并吃掉他们。”
  不断煽起人们不安的轰隆声响听来更加阴森恐怖了,凝视着激起白浊漩涡的瀑潭,竟不禁感到呼吸困难。
  “呼唤人们前来自杀的魔性瀑布吗?”火村交抱双臂,抬头盯着瀑布。“而且,掉入瀑布的尸体不会浮上来?”
  警部颔首:“是的。所以被称为食人瀑布。如果想了解它的样子,还是到上面去看看吧。”
  火村猛然转身,望着这边:“麻烦你。”
  这里是岩手县北上高地深处、冬季时连固定路线的巴士也无法通行的县境边缘。发源于早池峰山的千人瀑布——别名食人瀑布——不但水量丰富,而且落差又大,见过的人都能感受到其震撼,虽是一大奇景,但因为交通不便,一整年中会来访的观光客不多。我们此刻会站在这里并非是为了观光而来。
  “先带你们到发现尸体的岩石堆,教授,请上车。”
  被名仓警部称为教授的是我的朋友火村英生,三十二岁,未婚。京都私立英都大学社会学院的年轻助理教授,专精犯罪社会学,我称他为“临床犯罪学家”。他与一般关在研究室里涉猎海内外文献撰写论文,闲暇时则教导学生的那一类学者不同,不但在法学、法医学、心理学皆有很深的造诣,在实际的犯罪调查方面也充分发挥其才华,经常非正式地加入警方调查、置身犯罪漩涡追查犯罪者,他声称这是自己的“野外调查”。
  顺便介绍我自己。我是有栖川有栖,三十二岁,未婚,刚开始写些卖不出去的本格小说之类的新进作家,和火村从大学时代就是交情很好的同学。我之所以陪有事造访陆奥大学的他前来岩手县,主要是为了蒐集自己下一部作品的资料。
  火村的事已在昨天解决,所以今天我们本来打算去岩泉的龙泉洞,不过早餐前在饭店接到一通电话后,整个行程完全改变。电话是火村前天曾去打过招呼的县警局名仓警部打来的,电话中表示“昨天发生一桩有点怪异的事件,方便的话,能请你过来一下吗?”。以前曾发生一桩京都的旅客在远野被人杀害的事件,那时,“临床犯罪学家”火村对事件的解决曾提供些贡献,所以这回名仓警部才会找上他。
  火村当场回答“没问题”,我问他“可以一起去吗”,他默默抓起外套丢给我。我穿上了外套,很自然地就跟着来到了这里。
  离开瀑布,回到警车上后,警部握住方向盘,背向瀑布而行,进入大雪覆盖的山路,爬上蜿蜒曲折的陡坡,前行了一段时间后,车子停了下来。
  我们默默下车。瀑布的声音变得相当小,但因为逆风而行,声音仍充分传入我耳中。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了河岸边。
  “看到对岸断崖下的岩石堆了吗?”
  朝着警部指的方向望过去,在约莫十公尺高的断崖下方,有一块大约可以纵列停放几辆汽车的岩石。可能因为受到碎浪水花的冲袭,上面并未有太多积雪。
  “片濑五郎就是跌落该处毙命。因为无路可以下去,要把尸体吊上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我试着想像当时情景:在一旁是彷佛可以撕裂身体的急流,并可以听到远处传来食人瀑布轰隆声响的岩石上,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这景象实在是太不堪了。
  “片濑五郎是独居在对岸陋屋的七十一岁老人,妻子在四个月前去世,独子早就前往东京,几乎完全不理会父亲的死活。”名仓警部以干涩的声音说。
  “那么,吊上来的尸体解剖结果如何?应该有进行解剖吧?”火村搔抓着少年白的头发问。
  “经过推定的死亡时间范围相当广,是在昨天凌晨二点至六点之间。右侧头部挫伤,全身都是摔跌造成的伤口。此外并无其他外伤,体内检测也没有疑点。照理应是跌落致死,但是仍有许多令人难以释怀之处。”
  当然,正因为这样,才会特意连络火村。
  “昨天一整天从自杀和意外两方面深入调查的结果,似乎不可能是自杀。我们查出片濑五郎一星期前写信给住在仙台一家老人安养院的老朋友,内客是‘我最近打算住进去那边,想知道里面的情况如何’,那是收费相当昂贵的民间机构,不过他写着‘钱的方面已经有了着落,应该没问题’。所以很难认为是孤独老人的自杀。”
  “那么,会是意外吗?”
  “若非自杀,认为是意外应该最为合理。可是很奇怪!片濑五郎没事为什么要在断崖边走动呢?而且是在半夜?其行动的理由目前还没查出来。”
  “不会是为了某种原因走到崖边却失足跌落吗?”
  我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
  “不但没有失足跌落的痕迹,而且,从家中后门走出后,他的脚印是直接朝河边前进,彷佛确信断崖前面就是地面似的继续前行,然后……摔下断崖。”
  “听你这样说,好像是自杀。”
  “是的。不过因为有前述的事实,总觉得不太自然
  “是否有酒醉后步履不稳而摔落的可能?”
  “没有酒醉跟蹭的痕迹。坦白说,脚印是非常笔直地前行,更重要的是,解剖结果并没有发现他在死亡前有饮酒过量的迹象。”
  “那,有没有可能是所谓的老年痴呆?”
  “邻居们都说,他不但没有痴呆,还能很平稳地开车出门。”
  “这样的话……”火村望着我:“会是怎么回事呢?”
  “该不会是食人瀑布呼唤着‘来吧、来吧’。”我说。
  “不知道。”他回答后,重新面向警部:“发现尸体的是什么样的人?瀑布下方有疏落的几户住家,也有一家小旅馆,但是来到这里后并未见到有住家。”
  “是几乎没有,却不是完全没有。对岸树林后面除了片濑家以外,往上游三百公尺处还有两户人家,至于这边则只有一户人家,就在前面树荫后,尸体的发现者也是这间屋子里的人。”
  “是早上出门散步时发现的?”
  “不是。”警部轻轻打了个哆嗦,
  我们上车后,警部靠着椅背开口。
  “这边这间房子其实已是间废屋之所以会有人,主要是因为里面住着正在拍摄电影外景的一群人,是东京一家名叫卡桑德拉制片的小公司外景队。”
  “哦,电影?是来拍摄食人瀑布的吗?”火村摩擦着快要冻僵的双手。
  “不是来这里拍摄那个瀑布。他们是大约七个人的小外景队,去年夏天也来过,听说必须在同一地点拍摄夏天和冬天的不同场景。电影的制作真是耗时又耗力啊!”
  “发现者是其中之一?”
  “是副导演出原晴雄。虽说是发现者,却也不是从对岸见到倒卧岩上的片濑。他是一大早有事去片濑家,叫了很多声也无人应答:心里觉得奇怪便才到屋后,发现地上有脚印,于是就循着脚印走到断崖。他心想,该不会……便探头往下望,见到片濑倒卧在岩石上,也不知道是意外或自杀,惊慌地跑回同伴那里,然后报警。”
  我大致上能了解事件的梗概了。
  “名仓先生想的应该不是这个事件是自杀或意外,而是在于,究竟是由什么样的事故造成的这点吧?”火村问。
  警部一时无法回答:“也不是……只是觉得他杀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才打电话给你,希望请教你的意见。”

  2

  在火村的要求下,我们先前往对岸的片濑五郎家,以及他跌落的现场。
  开车经过似是电影外景队暂住的宽广住家前不远处的水泥桥,道路两侧全是柞树和山毛棒交错的杂树林,距离河川大约二十公尺,与河川平行。
  片濑家确实如警部所形容,是相当简陋的小屋。从种植梅树和枫树的前院至玄关为止的小径,没有扫过积雪的痕迹,屋顶也覆着沉重的积雪,可以窥知死者过着相当简朴的生活。
  “先去看跌落的现场吧?就在房子的后面不远。”
  火村和我点头。
  “我说过从后门至断崖前有留下脚印,因为昨天凌晨四点多雪停了,所以脚印仍保持原状。请小心不要踩到!”
  “你可要小心哩,作家先生。”
  火村的话听起来有点讽刺,我冷冷地回他:“我知道,教授先生。”
  房屋四周留下许多疑似办案人员的脚印,但他们好像也都刻意避开不去踩到一组脚印。我以为那就是片濑的脚印,事实上却不是。
  “那是发现者出原——录音师兼副导演——的脚印。他敲了玄关门,无人应答,觉得疑惑而绕到后门,却……”
  《巴西蝴蝶之谜》图3
  从后门开始有另外一组脚印。
  “这边是片濑老人的脚印。出原见到脚印,以为老人就在附近,便循着脚印前进。从这里开始有两组脚印平行延续至断崖边。我们过去看看吧!”
  在一条不像路的小径上,脚印穿过杂树林边缘笔直延伸。左边是片濑的脚印,稍远处的右边是出原副导演的脚印,最右边是刑事们数度往返的脚印。紊乱的脚印与出原的脚印之间还留下另外一组脚印,这组脚印好像是某人从树林深处走出,往这里过来的痕迹。
  “左边第三组脚印是出原在崖边发现异常时跑回来所留下的,脚尖朝向这边,对吧?”我还没有问,名仓警部立刻说明。
  仔细观看,确实如他昕说,和前往断崖边的出原脚印完全相同。
  我们看着左边保留的三组脚印——片濑走向断崖的单程脚印与出原来回的脚印——前进。出原来回的脚印虽然处处交错,不过片濑和他的脚印却毫无重叠。为了有助读者了解,特别插入附图。
  《巴西蝴蝶之谜》图4
  在几乎深及小腿的三组脚印再延伸二十步的地方,树林中止来到断崖边缘。眼前是广阔的灰色天空和北上山脉的山峦。
  的确,片濑五郎的脚印完全没有踌躇地直行,然后消失于虚空之中。与其说他是从断崖跳下,不如说是飞向天际。另一方面,出原晴雄的脚印却停滞不前,可以清楚见到他双手双膝所留下的痕迹。
  “出原在此发现脚印的异常,大惊失色,以为片濑才刚刚跌下去不久,于是趴下来窥看。他说太过靠近会害怕积雪崩落,只好四肢并用,趴着往下看。”
  就算他没有惧高症,也不免会害怕断崖。可能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踩空摔落,马上就会被食人瀑布吞噬,再也回不来。
  我模仿出原当时的动作,双膝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往下望。接近垂直的断崖正下方就是刚才见到的岩石。疏落的积雪上仍留着似是片濑坠落的痕迹,其四周的雪地又脏又乱,全是下去吊起尸体之人所留下的脚印。
  “如果这是漫画,应该会留下清楚的人体形状。”火村右肘搁在往前踏出的右膝上。
  “是片濑五郎右肩和右侧头部着地的形状。”警部语气严肃o
  他似乎想说:因此无法留下清楚的人体形状。
  “出原就是像我朋友刚才这样,看着下面而发现尸体吧?然后呢?”
  “他心想,事情糟啦!慌忙跑回去告诉同伴。这就是当时的脚印。”警部指着脚跟朝向河边的脚印。
  火村站直身体,像平常在思考事情一般,用食指摸着嘴唇,望着在崖边中断的脚印。不久,开口说:“先别管出原副导演的脚印,这边留下的确实是片濑五郎的脚印吗?”
  “已经确认过了。”警部沉稳地回答。“尸体吊上来时,身上所穿的长统胶鞋和这组脚印完全一致。为求惯重起见,也求证过是否为出原晴雄的鞋印,但却不是。”
  警部表示,警方已如同推理小说的叙远般,检讨过这些脚印的形状、方向、步幅、深度等方面是否有不自然之处。发现全都没有倒退着走的迹象,也不是出原一面走向河边一面手拿长统鞋伪造片濑的脚印。
  火村摸着嘴唇问:“我明白了!但是,这样的话,警方为什么怀疑是他杀呢?依观察所得,片濑五郎完全没有被人强迫推落断崖的痕迹,不是吗?”
  的确没错。如前所违,脚印的主人看起来恰似飞向了空中一般,现场也毫不凌乱。
  “尸体穿着羽绒背心,其内衬留有濒死的片濑五郎写着什么的痕迹,就在这个位置。”警部掀起自己外套衣领,指着缝上姓名的位置。
  “用什么写的呢?”火村问。
  “自己的血。片濑可能跌落后经过一段时间才死亡,而且,他在死前似乎想留下某种讯息。如果只是出了意外,我认为应该不会这么做。”
  太令人惊讶了!警部似乎想说,片濑留下的乃是死亡讯息。
  但是,因为濒死的人写了什么东西就因此认为那是暗示杀害自己之人的姓名,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吧?虽然我平常写的小说情节也差不多如此……
  问题是,若非有如推理小说的死亡讯息,那又是什么?
  “血字写些什么?难道是‘杀我的凶手……’?”
  临床犯罪学家的话让警部有点无力:“不是。是用如蚯蚓爬行的文字所写,几乎无法判读,勉强可以分辨的只有一个很像是‘山’的汉字,而且形状相当扭曲。”
  “‘山’……有姓山田或山下的可疑人物吗?”
  警部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暑旭里没问题了吗?那么我带你们到老人的家中看看。”
  火村只是大略看一下有两个六席榻榻米房间的简陋住家。

  3

  过了桥,回到对岸。
  外景队使用的废屋是类似南方曲屋结构(注:日本早期的房屋结构,成L型,往外延伸的小屋或做入口处,或做饲养家畜之处)的老旧农家,建筑迄今应该已经超过一百年以上了吧?覆盖着积雪的屋顶好像是用稻草葺成。虽然不知道拍摄的足什么样的影片,却是相当有趣的景物。
  广阔的前院除了停放几辆警车外,还有两辆似是摄影队开来的小货车和轿车。
  “外景队不可能住在这里吧?”
  看起来并无任何暖气设备,火村会有此疑问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警部摇头,“不,就是住宿在此。因为要昼夜不停拍摄,没有多余时间住在下面的旅馆。他们自己带来了五个煤油暖炉。”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摄?要拍到何时?”
  “前天下午抵达,预定今天上午以前结束拍摄后离开。”
  “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是否照预定的结束拍摄?”
  “不,昨天早上发现尸体,当然必须接受我们的侦讯,所以延迟了相当多的进度,大概需要今天一整天才可能完成。片濑的死亡有颇多的疑点,还好他们必须延长停留时间,对我们才比较方便。”
  警部带头,我们紧跟在后进入。熏黑的粗大柱子、天花板上有如圆木的横梁,以及像幼儿脸颊般散发光泽的床铺发出恍如夜莺可爱叫声的轧轧声响。我站在土间(注:日本旧时房屋入口没有铺上地板泥土地,踏上地板前要先在这里将鞋子脱下)环视四周:心想:真是壮观呢!
  或许是屋主离开没多久的缘故吧?里面整理得很干净,看起来根本不像废屋。
  “这位是火村先生。”警部对正站在炕炉四周谈论着什么的刑事们介绍说。他们抬起脸来,零零落落的点头招呼,同时,视线也落到我脸上,彷佛默默询问:这家伙呢?
  名仓警部好像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所以我的朋友代为说明:“他是来帮我忙的有栖川教授。”
  应该是有点夸张的介绍了。
  “上去吧!”
  被催促之下,我用脚踝互相摩擦,脱掉鞋子。
  土间摆满刑事们和外景队人们的鞋子。
  “拍电影的那些人在哪里?”警部问。
  站立自在钩(注:悬在炕炉上,用以吊着锅、壶等物,可调整高度的钩子)对面的年长刑事瞥了里面一眼说:“早上拍摄一段时间后,目前正在休息,好像中午过后才要再继续。”
  “这样应该可以问话了。”
  “要传唤吗?”
  “不,我们过去。”
  之后,我和火村被带进里面的房间,那是在都市生活难得有机会见到的二十席榻榻米大的房间,除了中央摆放一张足可让一匹马站上去的大茶几以外,没有任何家具与摆饰品。沿着一边墙壁排满摄影机、照明灯、反光板、大型电瓶之类的摄影器材,若拉开纸门,对面应该也是同样宽敞的房间吧!
  所谓兔笼指的是目前都会区的住宅状况,而日本农民住的却是这样宽阔的大房子。虽然感觉很舒畅,可是,在这么大的房间里铺上被褥睡觉应该会睡不安稳吧?
  现在并非想这种无聊事情的时候。
  挤在房间角落、不知道正在窃声谈着什么的七位男女回头望向这边,眼神好像在说:到底是什么人出场了?
  我也一个一个地看过他们,仔细观察。
  “这是火村教授和有栖川教授,都是恰巧来到本地的犯罪学教授,希望能听一下各位的说明。”
  “犯罪学家应该是民间人士吧?”蓄着不怎么修整的胡须的男人粗声问。年龄约四十岁左右,是所有成员中最年长者,其他人看起来顶多在二十岁至三十五岁之间。
  警部回答:“是的。”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警察需要借助犯罪研究者的智慧?”戴眼镜的瓜子脸男人语带轻蔑地问。
  警部不以为意地回答:“这两位都精通犯罪调查学,因此我们很期待能获得他们的帮助,请各位多多配合。”
  “导演,这样很奇怪吧?”瓜子脸轻拍自己的脸颊,朝身旁的男人说道。
  这么一来,我已经知道他身旁轮廓很深、戴着口罩的男人就是导演。大概是三十五、六岁吧!
  “我们倒是无所谓。”导演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说:“虽然不太明白这两位是何等人物,不过既然和警察在一起,任何问题我们都会回答。”
  确实是一副领导者的态度。所谓的电影导演绝对要能清楚分派每一位工作人员的职务和角色,会有这种态度也是理所当然。
  “谢谢各位。”火村朝着所有人致谢:“我是英都大学社会学院的火村,这位是帮忙我进行研究的有栖川。”
  我也跟着一礼:“请多多指教。”
  外景队一行人表情困惑地回礼。
  “那么,首先请各位自我介绍。”警部催促。
  导演最先报出姓名:“我是山根文和。”
  接下来是蓄着胡须的摄影师岛本佑太,瓜子脸是灯光师横见则之。我正想知道发现死者的出原晴雄是哪位时,端坐在墙边、头戴棒球帽的男人主动报上名。年纪约莫二十五岁,身材不错,露出有点倨傲的眼神。
  “不要只有工作人员出声,女主角也快点开口。”山根导演催促长发女人自我介绍。
  正在搓弄双手指甲的她抬起脸来,最先与我视线交会。细长的双眸眨也不眨,睫毛很长。“我是远藤春奈。”清楚的发音,有如念台词般刻意的声音。
  “她是女主角,我是男主角岭野京助,请多指教。”第二位演员开口。
  远藤春奈和岭野京助都是我未曾听过的演员。
  “最后一位呢?”火衬问剩下的身穿白色喀什米尔套头衫的女人。
  有着可爱圆鼻尖的她自称岸冈聪子,是化妆师兼场记。看起来像仍在学的大学生。
  “场记是负责拍片的记录和进行?”火村问。
  岸冈聪子微笑地接着说:“是的,你也知道吗?如果对电影不是很了解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场记。”
  就算是我,对于场记到底是什么工作也拥有某种程度的认识,更知道那是相当重要的职责,必须非常细心仔细,所以通常由女性负责。
  “这就是全部的工作人员。人数这么少,你们不觉得意外吗?”山根导演在说到“全部”这两个字时,摊开双臂。
  “已经听说过是七个人,所以并不会意外,不过,这应该是电影制作最少的人数吧?”火村说。
  山根微笑:“灯光师横见和场记安冈小姐也兼任副导演职务。”
  “我也是副导演兼男主角。”岭野打岔。
  “那一定很累人了。”火村苦笑:“那么,首先,能请教是拍摄什么样的影片吗?”
  这个问题当然是针对导演。
  “在说明之前,我先大略介绍一下敝公司。我们公司是以东京Q市为根据地的小型制片公司,主要业务是制作电视宣传短片、企业的广告片和公司内部使用的教育短片,最擅长编造剧情。自从电影青年出身的董事长接下两小时长度的电视影片制作工作后,便开始全力投入影片制作。两年前,在一家大规模汽车厂商的赞助下也曾参加电视剧展,获得最优秀作品奖。
  “这次拍摄的影片,是Q市决定制作建市百年纪念的影片而委托当地新进制作公司的我们为白羽之矢,着手制作。”
  他讲得兴高采烈倒无所谓,但所谓的“白羽之矢”(注:日本古时举行活人祭祀时,会在选为祭品的少女家之屋顶插上一支附有白色羽毛的箭矢)指的乃是不幸之意,他难道没有像编辑一样经过查证吗?
  “号称是建市百年纪念影片,却来这样偏僻的地方拍摄?”火村打岔。
  “大部分的舞台背景都在Q市,不过女主角是出身东北寒村的年轻少女,所以在这里主要是拍摄回忆的场景。”
  “听说去年夏天也曾经前来拍摄外景?”
  “是的,来了三天。因为需要季节不同的两次回忆场景。对方要求我们制作出一流品质的作品,所以提供了充分的预算和时间,也因此才能这么做。”
  “到昨天为止一忉都很顺利吗?”
  “是的。事实上,这边的拍摄结束后,就只剩下后续编辑作业和配音,所以感觉上有点受挫。”
  “你们从以前就认识死亡的片濑五郎?”
  “去年夏天来拍外景时,他们夫妻会经送过冷饮给我们。因为听说我们从都市前来拍电影,为了观看,才以送冷饮为藉口。夫妻俩都很亲切,尤其是老太太还途过饭团呢!我们也找他们要过蚊香、借过几样小东西,还爬上他们家屋顶拍摄这边的房子,他们帮了我们很多,所以回东京后,我们就派人送来写有‘冬天会再度前往,届时请多多指教’的谢函和点心盒。”
  “真是很好心的老婆婆呢!”岭野京助抬头望着天花板的粗梁,喃喃自语。好像是意味着:老先生就差很多了。
  但是火村并未追问。
  “到了十二月,我们接获作为讣闻的明信片,才知道片濑夫人在秋天去世了。当时我在想,片濑老先生一定很难过吧!”山根也和岭野同样哀凄地说道。
  “两夫妻感情好不好?”
  “应该不错吧!因为不是年轻的夫妻,看起来是没有非常亲昵的样子,不过可以知道是互相关怀的老夫老妻。”
  “这回前来,隔了半年又见到片濑老人,感觉如何?”
  “你是想问身体状况好不好吧?不,他并未显出老伴先死而骤然苍老的模样。片濑老人本来并不爱理人,可是看到我们前天中午过后抵达时,居然主动前来打招呼。”
  “完全没有会自杀的苦恼模样呢!”岭野再度喃喃说着。
  “片濑老人前来打招呼是各位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不,在远藤的建议下,当天晚上我们邀他一起吃晚饭。”
  “邀请他来这里?”
  远藤春奈颔首。“是的。本来认为他会觉得困扰,可是转念一想,告诉他,他也许会很高兴,所以……”
  “他是真的很高兴。”一直沉默的岸冈聪子开口。“傍晚,我问他‘虽然都是速食食品之类的简单东西,能请你一起参加吗’,他回答‘偶尔和很多人一起吃饭也不错’,我说‘远藤小姐还说一定要邀请你呢’,他显得非常高兴。”
  岸冈的语气很明显在博取女主角欢心。或许,身为工作人员总是必须面面俱到吧?
  “总之就是这样,他愉快地答应邀请,还提了二公升瓶装的清酒过来,坐在炕炉边笑闹到十点左右。”山根导演夺回说话的主导权。
  “片濑老人喝了很多酒吗?”
  “只喝一点点。他说自己以前酒量很好,可是现在完全不行了,只喝了几小杯。”
  “当时有没有奇怪的样子?你们觉得呢?”火村环视着每个人的脸孔问。
  “没注意到。”
  “不,和平常一样。”
  胡须岛本和瓜子脸横见互相确认。
  远藤春奈和岭野京助两位演员也彼此低声交谈。
  “没什么不对……吧?”
  “出原先生觉得呢?”火村问没有反应的男人。
  他漫应:“这……也没有特别……”
  “他提到食人瀑布的话题。”突然,岸冈聪子开口。
  火村缓缓回头,望着她:“所谓食人瀑布的话题是?”
  照理说在暖炉旁的聪子应该不会感到冷,但她却瑟缩着肩膀说:“他突然开口说,‘自己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已经不会在意,可是,你们到了半夜不会忽然听见远远传来的瀑布声吗’。这时,大家一齐沉默无语,好像在凝神倾听瀑布声。接着又说‘已故的内人常说牛夜里因为听到瀑布声而睡不着觉,还说听到瀑潭底下有哭泣的声音不断说着好冷、好冷,她说这不可能是错觉。’我听了都感到心里不舒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种话。”
  “片濑老太太就跳下断崖自杀,真是令人不解。”山根导演提高声调,打断聪子的话。
  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似地斜眼望着火村。
  立刻接着问她:“片濑老人为何要讲这些话呢?是半恶作剧的想吓你吗?”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不自觉地就说出来了……”
  火村等待片刻,但是对方没有继续回答,胗是,他自言自语似地说:“嗯,就这样了。”然后又问:“他是十点离开的,当时是否有下雪?”
  这次,山根接腔回答:“是下着大雪。我们途他走时,他说云坦一来又要积雪啦’。”
  “但是,半夜就停了吧?”
  “应该是黎明时分吧!我还没起床,所以不太清楚,不过,收音机的气象预报是这样说的。”
  这时,警部轻咳一声,接着:“我们照会过气象台,得到的回答是凌晨四点左右雪霁。”
  “是吗……片濑老先生离去后,各位做了些什么?应该都上床休息了吧?”
  “没错,因为当天只是摄影准备工作和彩排,第二天早上才正式拍摄。所以到了十一点,大家便各自回房,很快就睡着。”
  “所谓的各自回房是?”火村对这一部分的质问很仔细。
  “两位主角各住一个房间,我们则睡在这儿。啊,当然,岸冈小姐睡别的房间。”
  “直到天亮为止都没有发现什么?”火村问众人。
  岭野京助讶异似地摇摇头:“虽然你这么问,可是片濑老人已经回到对岸了,而且又隔着树林,他身边发生什么事,睡在这里的我们不可能会知道,又不是住在隔壁。”
  “这点我了解。只是,各位是距离他最近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可问。”火村耸耸肩说。
  “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其他六人的回答也和他相同。
  火村双唇下垂说:“可以抽烟吗?”

  4

  画着自由女神图案的烟灰罐被人从茶几下拿出来。火村点起骆驼牌香烟,包括警部在内,好几个人同时叼着烟。
  “那么,请出原先生说明发现尸体当时的情形。”
  在临床犯罪学家的催促下,头戴棒球帽的副导演神情紧张地开始说明。
  “当天拍摄时,因为有事要请片濑老先生帮忙,也就是要向他借用老旧时钟和手镜,所以吃过早餐后,我就前往他家。”
  “什么时间?”
  “八点过后。因为八点半要开始拍摄。”
  “你是步行前往?”
  “是的,因为只是要借用小时钟和手镜,在汽车引擎还没热之前,步行就已足够来回。”
  “自己一个人?”
  “是的。岸冈小姐会说要陪我前往,可是我只让她挥手送行,这种小事两人同行太夸张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惯重的斟酌用词,好像很害怕招致听者怀疑。
  聪子也说她有送出原过桥。
  火村继续问出原:“片濑老人答应让你在那种时间去借用道具吗?”
  “是的,前一天已经事先告诉过他。”
  “原来如此。请继续。”
  “我在门外叫了好几声‘早安’却无人应答,屋内也毫无动静。我心想,会不会还在睡觉呢?于是又叫了几次,可是结果仍旧相同。在这种乡下地方,玄关的门通常不会上锁,可是基胗住在东京的习惯,我觉得一定是锁上的,因此困惑地绕往后门。不,也不是认为后门一定会开着,只是很自然地绕到后面……”
  “我明白了。结果发现了脚印?”
  “是的。从后门口开始,长统胶鞋的脚印一直延伸至后面的树林。我觉得很奇怪,就算雪已经停了,这种时候去河边散步总是不太合乎情理。但是,站着枯等实在太冷,就循着脚印往前走,因为不赶快借到道具回去,拍摄工作就会出问题。
  “虽说是树林,也只不过是一小片杂树林,马上就到了河边。一看之下,脚印延伸至断崖边,接着完全消失。我大吃一惊,心想他该不会是跌下去了?所以趴在地上往崖下望,却见到凄惨昀景象。片濑老先生倒卧岩石上,头部流血。我叫了两声他的名字,但他动也不动,所以我认为他已经死亡,慌忙跑回这里。”
  完全和名仓警部之前叙边的一模一样。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内容吗?”火村问。
  “不,没有了。”
  “你去拿片濑老人答应出借的物品,叫门时无人应答,绕往后门却发现脚印,所以循着脚印往前走,发现他跌落岩石致死,然后马上回来通知大家。全部就是这样吗?”
  “是的。”
  “现场能保存如此完整,警方一定很感谢你。”
  警部对火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听到出原先生的通知,大家作何反应?”
  这次又换山根回答:“当然不可能继续拍摄。我们发现脚印在崖边中断,马上拨一一九报案。”
  “怎么拨?”
  “借用片濑先生家的电话。”
  “是吗?在报案之前你们已经去过现场?”
  “是的,由出原带路,所有人一同前往。”
  “报案之后呢?”
  “在这栋房子前呆立之时,救护车跟警车一同赶到。我们虽然没有拨一一〇,不过可能勤务中心认为有必要而同时连络警方吧?接下来的情形,警方都完全了解了。”
  山根好像认为这样就算报告完毕了,倚着墙壁,闭上了嘴。
  火村将已吸短的香烟移至眼睛的高度,无意义地凝视烟头。
  “各位赶抵现场之时,没有注意到出原先生以外的脚印吗?”
  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没有。”
  “那么……先前岭野先生会说片濑老人不像是会自杀的样子,其他人觉得呢?有人见到他的尸体而悲叹‘为何要选择死亡’吗?”
  七人似乎在互相窥探对方的反应似地望着自己左右。首先回答的是胡须摄影师。
  “不,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他前一天完全没有那种迹象。所以我觉得一定是失足跌落的意外。”
  他的口气还是很不客气,大概职业摄影师都是如此吧!
  “根据现场的情形,并没有发现失足滑落的痕迹。”火村说。
  岛本好像对这句话很不服气,嘴角扭曲,哼了一声。“看到几个小时前一起喝酒吃饭的人死亡,不可能会有人冷静检查脚印的。”
  “岛本,我不认为是失足跌落。”山根导演彷佛正在宣誓的美国总统似的举起一只手。“因为,脚印完全不家失足跌落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相信自己能在空中漫步而从崖边踏出。所以,我认为片濑老人是陷入某种恍惚状态,踉踏之间跌落崖下。”
  听山根这么说,女主角远藤春奈首度提出异议:“我不这么认为。片濑先生前晚并没有喝那么多的酒……”
  “他也没有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横见毫不客气地打岔。
  “是的,这也是一个原因。可是,最主要的是,片濑先生的脚印并不像导演所说,有踉跄不稳的样子,看起来反而是朝向目的地直线前进,绝非陷入恍惚而跌落。”
  “有意思。”火村把烟屁股丢人烟灰罐,接着说:“你的意见非常有趣。片濑老人绝非陷入恍惚状态,而是满怀确信的朝断崖前进……你认为他的确信,也就是目的何在?”
  春奈无法回答。
  “等一下,教授。”横见浮现讽刺的微笑:“你说是来帮忙刑事先生,但是从刚才开始就只是一直问我们的意见,难道你自己没有什么看法?”
  火村丝毫不以为意:“目前还没有,因为,没有先蒐集情报就无法予以组合并作出推论。”
  “还需要什么样其他的情报?”横见继续问。
  我的朋友用食指抚摸嘴唇,开口:“这个……譬如,名仓先生。”
  警部出其不意地被指名,抬头应说:“嗯?”
  “见到脚印时我想过,片赖老人死时脚上穿着的是犹新的长统胶鞋鞋吧?”
  “不错,是新鞋。”
  火村望着外景队一行人:“请问各位,片濑老人前天是穿什么样的鞋子?”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不仅是我,外景队的人和名仓警部都讶异不已。
  “他穿什么有何值得在意之处?”岭野反问。
  “我心中有些事无法释怀。来这里之前,我先到片濑老人家大略看了一下。他过着相当简朴的生活,家里完全看不到没用过或多余的东西。当时我见到土间摆着一双长统鞋,那是沾上泥巴、似乎才穿不久的长统鞋。见到该双鞋子,我感到有点不对劲。”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脸上,好像对他到底想说些什么很戚兴趣。
  “他跌落致死的尸体上穿着一双长统胶鞋,那么,我在土间看到的就是另外一双了。可是,他的日常生活中完全不需要多余之物,现在却持有两双长统鞋,总觉得不太对劲。”
  岭野好像因为“原来只是这么点小事”而苦笑说:“这里是雪国,长统鞋是必需品,多准备一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我就是无法释然。他家的厨房或冰箱完全见不到买来存放的备粮,连暖炉使用的灯油都无库存。同时,警方也调查遇,他都是开车到瀑布下方的商店购物,这样的他会多准备一双长统鞋绝对不合理。更何况土间的那双还很新,死亡当时脚上穿的也是新鞋……如果说其中一双已经旧了,再准备一双还比较说得过去。”
  听了他的话,我非常佩服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观察到如此多的细节。
  没有人开口。
  “那么,我再请教。片濑老人前天穿的是全新的长统鞋呢?或是已穿过一段时间的长统鞋?”
  回答的人是场记聪子。
  “不是全新的长统鞋。我负责摆放脱下来的鞋子,所以记得。”
  “我还是搞不懂。”横见静静地接着说:“我忍不住又想问,那又如何?”
  火村双手交抱脑后:“你不觉得奇怪吗?片濑老人穿着新的长统鞋,在雪霁的凌晨四点至六点之间留下走到断崖边的脚印……黎明前穿上新长统鞋的原因何在呢?”
  没有人能回答。
  黎明前穿上新长统鞋……听起来很不习惯的词汇在我脑海中回荡。
  “不要再出谜题了。”岛本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刚才横见不是说‘你只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吗?我不希望老是被问‘为什么’,你该提出自己的看法。”
  偏执的男人似乎厌腻了火村一味的质问。
  “请你不要这么不高兴。我会这样问只是认为,如果有人可以回答说‘那并没什么好奇怪的,事情是这样……’,那么就不用一个人独自思考而浪费许多时间。”
  岛本朝着无人的方向抽烟。
  “抱歉,我只是有点不耐烦,所以说话态度有点没礼貌……我只是很希望能早点拍好影片,尽快回家。身为摄影师讲这种话有些丢脸,不过,我屡的很怕冷。”
  听到胡须男人背对这边幽幽述说,我极力忍住不笑出声来。
  “是我失礼了。那么,今天就到这边吧!”火村说。
  但是警部忽然出声制止:“且慢,我有一件事情请教各位,希望各位能详细告知去年夏天在这里死亡的加西好美小姐的事。”

  5

  在浮现加西好美是谁的疑问之前,我感到在座的气氛瞬间改变,彷佛有股异样的紧张攫住眼前七位男女,有人不安地低头,也有人像聪子那样表情转为畏怯,似乎警部说的“加西好美”是个忌讳。
  “你的意思是,加西小姐的意外和这次的事情有关连?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桩不幸事件吧?我认为没有必要反覆追问。”山根代表大家回答。
  警部以强硬的表情回绝他的抗议:“不能断言两者之间毫无关系!因为你们每次从东京大老远的前来拍摄外景,就会有人从断崖跌下去,这其中绝对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
  “什么?”
  “或许有人会认为我的话过度夸张,但是,不管有没有关连,我都想做个确认。”
  只耍他们前来,就会有人从断崖跌落?难道那位加西好美也是跟片濑五郎一样遭罹横祸而死?
  我和火村对望一眼。他微微动了一下脖子,好像用鼻尖划出问号。
  “虽然尚未对火村教授和有栖川教授提及,但去年夏天,这里也发生过有人跌落断崖的事件,是一名年轻女性掉落河中,遭到瀑布吞噬致死。该女性的姓名是加西好美,也是和远藤小姐、岭野先生一起演出的演员。”
  我心想:若有这样的事情就该早些说明才是,那样也可以比较容易深入追查老人跌落事件背后的重重疑点。而火村的神情则更加严肃了。
  “对了!我还忘了问一件事,在这里的各位和去年夏天的外景队是同样的成员吗?去年的夏天多了一个人吧!一位名叫加西好美的女性。”他说。
  “警部先生,警方不是已经判定加西小姐的事为意外事故了吗?现在又再提起只是徒然勾起大家的痛苦回忆罢了。”山根似乎仍旧不服。
  横见在一旁附和:“导演说的没错,当时我们都体验到极度的难堪,被迫问‘真的是意外吗?不会是被谁推下去的吗?你们之中是否有人与她发生问题?’等等,结果最后警方认定是‘意外’而放过我们。回忆起她的事情是很痛苦,但是回忆起接受警方调查时的情景更令人不愉快。”
  “那就请各位暂时稍稍压抑一下这样的情绪吧!”警部再度驳回:“关于加西小姐的死亡,片濑老先生没有说过些什么吗?”
  没有人接着回答。
  “所以我才会感到恐怖呀!”聪子和方才同样地唐突出声回答。
  由于与问题搭不上边,警部摇头不解,开口问:“岸冈小姐,你说‘所以才会感到恐怖’是什么意思?”
  “害怕片濑老先生谈到食人瀑布的话题。去年夏天和我们在一起的人遭到瀑布吞噬而死,他却说半夜里能听见瀑潭传出叫声……我觉得他太迟钝了。”
  “迟钝吗?”火村喃喃自语。
  “难道不是吗?”聪子望着他和警部,反问。
  “我认为,若能确定他是因为迟钝而提出该话题,或是基于某种意图提出,应该就能看透谜题,你们认为呢?”山根比聪子更快开口。
  “所谓的某种意图是?”火村采取迂回问话的方式。“真正的企图是很难猜测的,但是,或许是片濑对加西小姐的意外事故颇为关心,所以刻意提起这样的话题。”
  “那位老先生为什么会关心加西好美的意外呢?他们是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呀!”横见无法认同。
  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这又是种很强烈的表现。对于犯罪调查完全外行昀我,因为没有机会开口,只好持续分析别人说话的用诃。当然,并不是为了打发无聊。
  “我虽然不懂火村先生在想什么,但我不认为片濑老人对加西小姐的事会特别关心或感兴趣。”山根冶漠的说。“因为,如果他想谈有关加西小姐的话题,没必要这样兜圈子,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提出,像是‘去年夏天的意外事故很可怕吧’之类的。”
  “我想请教警部先生……”春奈凝视着对方的脸孔。
  警部正视她的视线。
  “我们听说,加西好美掉落河中时,会被片濑老先生的妻子目击到,所以才断定是意外事故。也因为有目击者,我们才接受那是意外的说法。可是,警方现在却怀疑有可能不是单纯的意外。如果是这样,岂非表示片濑老夫人作伪证?那么,她为何要说谎呢?请你给个答案。”
  “我必须更正一点。片濑老太太的证词并不是‘我见到加西小姐不小心从断崖跌落河里’,而是‘我看见加西小姐掉进河中被水冲走,当时河上的断崖不见任何人影’。”
  春奈似乎不满警部的回答:“不管是哪一种,结论还不是‘没有人把加西小姐推落河里’?”
  警部接着说:“我同意这点。但是,现在只是对事实稍微做个确认。——我们以片濑老夫人的关键性证词而断定那是意外事故,但是,她并非在事故发生后随即如此声称。”
  听了警部和春奈及山根的对话,我终于逐渐明白去年夏天发生的事件经过。去年七月二十九日,上午的拍摄结束,下午是自由行动的时间,预计傍晚集合后前往盛冈庆祝外景顺利拍摄完成,并在饭店住宿一夜。在自由行动结束时,岸冈聪子满睑恐惧地跑回这里,通知大家“加西小姐好像掉进河里了”。她表示发现异状至现场一看,见到加西好美的高跟鞋鞋印直线朝向断崖边缘处,然后消失,看起来应该是跌落崖下。一行人打算报警而回到这里时,看到片濑老夫人在等着大家,并慌慌张张地说她“看到了,看到加西小姐被流水冲走”。
  山根导演慌忙打电话报警,同时拨1一一〇求援。但是,在他们之前已有来此观瀑的观光客报警说“有女人被河水冲下,掉进瀑潭”。掉落的女性与加西好美的穿着一致,因此约略能确定罹难者就是她。
  警方问片濑老夫人“加西小姐跌下时,没见到附近断崖上有人影吗?”,可能是受到过度刺激,她只是不断重复“好可怕。奠可怜。”,警方发现问不出什么,就先行对外景队的人员进行侦讯。到了第二天,老夫人才说“我想起来啦,断崖上确实没人。”,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才说“没有人”非常奇怪,可是因为老夫人拚命解释自己是“心情平静下来以后才恳到”,警方最后还是相信了她。
  而加西好美的尸体被食人瀑布吞噬,始终没有浮上水面。
  “片濑老夫人目挚了事故发生而非常激动,或许因此而在精神上产生错乱,等第二天恢复平静之后才说‘断崖上确实没有人’,我认为这丝毫没有什么不自然,那位老婆婆不可能会对警方说谎。”
  岭野以强硬的语气声援春奈。
  警部暂时退让一步:“我明白了,关于这件事,往后若有谁发现什么,请随时通知警方。”
  我们站起身。

  6

  “请进。”
  移动到里面的八席榻榻米大的房间后,名仓警部在纸杯里倒了两杯热咖啡,递给火村和我。在没有暖炉的房间里,热咖啡实在太弥足珍贵了。
  “谢啦!不过,突然提及加西好美这个名字,让我一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尤其知道其死亡方式酷似昨天的片濑五郎后更是大为吃惊。”
  “火村教授,抱歉没有事先向你说明。虽然死者是女演员,但毕竟不是什么知名人物,关西方面的新闻应该不会报导其死亡的消息吧?”警部也帮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虽然两人留下的脚印类似这点有些怪异,不过去年夏天发生的事件已经当成意外事故结案?”
  “与这次不同,那次因为有片濑老夫人的证词,所以当作意外事故处理。”
  “加西小姐跌落的现场没有其他脚印也是判断为意外事故的理由之一吧?”我问
  “不,那次并不像这次事件有深刻意义。那时即使没有积雪也能推定是有人沿着断悄悄接近加西好美并将她推落。不过,我们完全是根据片濑老夫人的证词下这个判断。”
  既然如此,为何现在重新提起这件事?
  “之所以重提加西好美的意外事故,其中另有原因。”警部好像看穿我的想法。
  “什么原因?”怕烫的火村像是在等待咖啡转凉,把纸杯置于榻榻米上。
  “先前我有提过,片濑老人写信给住在老人安养院的朋友,并说‘钱的方面已经有了着落’,然而,没有工作,只是靠着老人年金生活的他,不应该会有其他的金钱来源才是,何况他儿子根本就是个不孝子。”警部啜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所以我认为他可能是向谁勒索。”
  “所谓的‘谁’是指外景队的某人,而且是应该为加西好美的死亡负责之人?”
  “没错。片濑察觉加西好美死亡的真相,很可能为了老年的安养生活而向某个人勒索。”
  我心想,这完全只是一种假设,片濑五郎知道被隐藏之奂相的证据是什么,又是在何时、如何知道的,这些问题都有必要好好说明。
  警部好像再度看透我的心思,接着说:“我会这样认为是根据片濑常常去找的医帅所说的话。这位医师是片濑老夫人去年秋天因心肌不全过世前,负责照顾她的人。临终之际,老夫人对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单独和外子谈’,而医师回避至隔壁房间后,隐约有听到‘真的吗?你不是神智不清吧?’、‘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有证据吗?’等等的话。医师因为当时有点介意,事后想起来才告诉我。”
  “也就是说,片濑老夫人临终之际才把隐藏已久的秘密告诉丈夫?”
  “这只是我的猜测。”
  火村凝视着纸杯冒起的热气沉吟不语。良久才说:“还有一个疑问,片濑老夫人为何直到死前才说出这件事?而且,就算名仓先生的推测正确,也得找出片濑五郎要胁造成加西好美死亡的凶手之证据才行。”
  “你说得没错,但是要确定这点似乎相当困难。”
  “若考虑片濑的死亡是他杀的话,凶手当然是外景队的其中一员,因为他们距离最近。而且,若是警部的推测无误,这表示他们之中有人具有杀害片濑老人的动机……”我说。
  火村接着说:“假设片濑五郎真是死于他杀,也不能就此断定凶手是外景队队员之一吧!”
  “严格来说,上游的住家和从瀑布下方上去的某个人皆有可能是凶手。不过,上游住户是我以前的同事,亦即是退休的警官,应该没有杀害片濑的任何动机,很难认为他会是凶手……”
  “若是从瀑布下方上去的某个人呢?”
  “或许是有此可能……可是经过查访,完全没有听说片濑五郎可能遭人怀恨之类的事,因此,焦点自然集中在外景队队员身上。因为他们不但距离现场最近,也无法确认彼此的不在场证明。”
  “不是说男性职员睡在同一个房间吗?”
  几乎完全漆黑的情况下各自分开睡。虽然偷偷溜到河川对面杀人是有点冒险,却仍有
  可能做到,至于睡在其他房间的人当然就更有嫌疑了。”
  耳中听着警部的话,我却想着另一件事。假设片濑五郎在羽绒背心内侧所写的血且是死于他杀,而嫌犯是外景队队员之一,那么以血写出的“山”所指的会是谁呢?
  “片濑写的乃是形似‘山’的汉字?”我问。
  “没错。”警部回答。
  “只判别得出这个字?”
  “是的。单纯点来想的话,可以认为是山根导演的‘山’。”
  “那也不见得吧!”我说。
  “推理作家擅长的死前讯息游戏开始啦?”
  “啊,不错。形似‘山’的汉字之死亡讯息,在这次事件里是最糟糕的形状。”
  “我可以猜出你心中迫不及待想说的话。‘山’或许是岛本佑太的‘岛’之一部分,也可以岭野京助的‘岭’,更可能是岸冈聪子的‘岸’,或是出原晴维的‘出’,对不对?”
  “还有呢!”
  “是什么?”
  “如果不是‘山’,而是片假名的‘ヨ’,指的则是横见则之。”(注:横见的罗马拼音为yokomi)
  “真是苦了你!”
  “喂……”
  “若是英文字母的‘E’,就是远藤春奈的姓氐缩写字母了。”(注:远藤的罗马拼音为endou)
  火村手摸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是犯职业病了,玩到这种程度。怎样都没关系,但是这种游戏毫无建设性可言。”
  的确,结论若是每个人都符合的话,半点帮助都没有。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有趣的观点。”警部客气的说。
  我感到有点丢脸。
  走廊传来脚步声,有谁正走向这边。而后,纸门拉开了,一个年轻刑事探头而入。
  “警部,组长打电话过来。”
  “好!”他对我们说:“我稍微失陪一下。”
  “请便,我们到处看看。”
  警部离开后,火村啜着咖啡。
  “你在想什么?”我问。
  “想黎明前为什么要脱下新长统鞋的重大问题。”
  “原来如此。”
  他一口气喝完冶咖啡。
  “结果呢?”我问。
  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站起身:“先四处看看再说。”

  7

  穿上外套走出屋外。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但已经没有飘雪了,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食人瀑布声。
  “那就是片濑家吗?”
  对岸树林后隐约可见到小小住家的影子,只有屋顶勉强露出树梢。
  “去河边附近看看吧!”我说。
  “啊,好呀!”火村回答。
  循着应该是刑事们留在树林中的脚印往前走,我们来到了断崖边缘,俯瞰脚下冰冷的流水。流速湍急,名副其实的通往地狱单行道。
  “如果是夏天,一定会是非常美丽的景色!四周全被青绿所环抱。”
  他说的没错,但现在却是寒意逼人的景观。
  我再度望向对岸。依目测所得,谷宽大约三十公尺。
  ——三十公尺……
  我摸着下巴沉吟时,火村问:“你在想什么?”
  我生气了:“喂,请不要每次人家沉默时就问‘你在想什么’好吗?”
  “抱歉、抱歉,但是,阁下正在思考些什么呢?”
  我忍不住想赞同岛本刚才的说法——具是个只会问别人意见的家伙!
  “我正在想,如果真有某个人在这里杀害了片濑老人,那他究竟是采取何种杀人手法?远藤春奈也说过,他的脚印好像满怀确信地朝向目的地前行一般,笔直地走向断崖,然后飞上空中……他到底是走向哪里?”
  “嗯。”
  “站在与对岸相对的这里,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可是,他却朝这边笔直前进。”
  “嗯。”
  “假设有杀人凶手的存在,会不会是那家伙当天晚上在这边布置下某种诡计?”
  “所谓的诡计是?”
  “不知道。或许是某种暗号之类……”
  “天色应该很暗,难道是使用会发光的东西?”
  “啊!说不定是信号灯或手电筒之类能闪闪发光的东西,或者……”
  火村凝视我的脸。
  “女演员远藤春奈打扮成已故的片濑夫人向他招手,叫着‘老头子,是我!快过来这边——’……片濑五郎见到,忍不住就……”
  “她从这儿叫着‘达令’?喂,你认真点吧!”临床犯罪学家当头一喝。
  “我是很认真。也许是声音,能引起片濑老人强烈兴趣的声音,虽然我无法举出具体例子……”
  “不错,有可能是利用食人瀑布的声音。”火村神情严肃,不像是在嘲讽我。“但是,有栖,如果使用闪光,片濑五郎若是在睡觉,应该就不会注意到;若是利用声音引诱,除非有相当的音量,否则无法传到对岸,可是声音过大却可能吵醒在这边睡觉的同伴。”
  “啊……”
  “还有,就算是利用某种方法将他顺利诱到断崖边,也没办法保证他会如预期的失足跌落。”
  确实如此。
  “对了,我想到另外一个附加的疑点。凶手若使用这样的诡计,被害者真的能分辨凶手是谁吗?天色很暗,又有相当距离。如果无法分辨出被谁诱出,不可能在临死之际留下死前讯息。”
  我又产生不同的点子:“凶手也许在这里架桥或什么的。”
  “你说的桥是?”
  “利用圆木或木板伸到对岸,呼唤片濑五郎并伪称有急事,趁他惊慌地过桥时,把桥撤掉。”
  火村脸上浮现同情之色,无情的说:“你的创作能力也有问题了。”
  “可笑吗?”
  “处理掉临时搭的桥是很简单,只要丢到河中让水冲走就行。但是,如何架设长度足以当桥的圆木或木板呢?这岂非变成实行诡计还要再用另一个诡计?”
  啊,实行诡计还要再用另一个诡计,这说法太令人没面子了。
  “当然,若用这项诡计是可以解释对岸留下的脚印之谜。”
  我或许是过度拘泥这点了!不过,我总觉得,如果无法找出脚印的意义,绝对看不见事件真相。
  黎明前到底是什么在向他招手呢?
  回到屋前,我们发现小货车里有人影。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岛本和横见。火村的脸贴靠着车窗,很刻意似的微笑。
  车窗摇下来,胡须睑探头至车外:“教授,可以借个火吗?”
  助理教授帮他点燃叼着的香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谢啦!在屋里感觉上好像被刑事监视着,非常不安。”
  他的意思是:所以他们逃到有冷暖气空调的车里。
  “加西好美的死对电影的拍摄没有影响吗?”火村问。语气不像有什么特殊目的。
  “她只有在夏天的场景出现。不过,事后的处理却很麻烦,因为她老爸是这个。”岛本用食指在一边脸颊上划出一道长线。
  “黑道?”
  “没错。虽然只是聚集一些小混混的地方性小组织的干部,却聚众到公司来叫嚣,指责我们现场工作有所疏忽。后来透过律师付了一百万圆后才摆平。照理说,她是自己不小心跌落河里,没必要付这么多钱……”
  “黑道流氓的女儿吗!”火村吐出烟雾。
  “来公司谈判的时候很凶呢!”横见蹙眉说。
  “不过,我自己也有女儿,所以很能体会那种心情。就算不是黑道,或许一样会到公司怒叫的。”岛本苦涩地抽着香烟。“很可惜,她的演技是胜过远藤春奈和岭野京助的。”
  “我不太懂……远藤小姐和岭野先生属于哪一等级的演员呢?”
  “到最近为止还是没没无闻。”
  “这么说,现在不一样了?”
  “他们在小剧团演出的风评不错,山根先生因此看中并起用他们主演。不过还有另外一位资深电影导演同样看上他们,预定提拔主演下个月开拍的作品,应该很快就能享誉全国。”
  “嘿,那就恭喜他们了。”
  “加西好美比他们更好呢!”岛本不断惋惜已故女演员的才华。
  背后响起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是副导演出原。
  “导演找你们,他说吃过午餐后要拍摄瀑布上剩余的五个镜头,必须事先讨论。”
  “知道啦,马上就过去。”岛本厌烦似地回答。
  “那我先回去了。”出原小跑步离开。
  我盯着他留下的脚印。当然,与在河对岸见到的完全相同。在回想起断崖边的景象时,我又有了另外一个念头。
  以最为单纯的观点而论,可以推定是出原推落片濑老人。他引诱老人至崖边,趁隙从背后用力一推……这种假设的困难点在于,他们留下的脚印完全没有紊乱。两人的脚印是有相接,但丝毫没有怪异之处,也不像是使用长木棒推落……
  笨蛋!怎会净是想些无聊事?难道忘了片濑五郎的死亡时间推定是凌晨二点至六点之间吗?出原前往老人家是在八点过后,不可能是当时行凶。
  不,行凶的时间不可能更早吗?雪霁后,假设是清晨五点好了,出原诱片濑到崖边并将他推落,接着回到这里钻入被窝睡觉。不久后,天亮了。到了八点,他照预定前往老人家借用道具。这时,他假装过河,其实却躲在附近等待,估计已经差不多之后,才跳出来大叫“糟了,片濑老先生他……”并跑回同伴处。这样不就完全合理了吗?
  不!
  岸冈聪子不是目送出原过河到对岸吗?那天早上,他的确去了老人家。如果他是凶手,他应该在雪地上来回两趟,可是,雪地上只有来回一趟的脚印。
  啊,也许我是真的失去创作能力了。
  我开始害怕回大阪面对电脑了——我完全跟不上火村的调查步调。
  “岛本,我们该走了吧?”横见催促着。
  岛本把烟屁股丢进烟灰缸里,“教授,加油。”丢下这句话给火村后,他和横见走进屋内。
  “对了,有栖。”
  “什么事?”
  火村望着河面:“凶手应该是希望让片濑五郎的死亡以自杀或意外事故结案才对,那么,为何不把尸体丢进河中呢?处理掉尸体对凶手当然是最为有利,现场又是最佳地点,只要丢进河水里,瀑布自然会将尸体吞噬。”
  我的脑袋好像又受到重击:“又要提出问题了吗?你也像样点,偶尔总该说些自己的看法吧!现在的你和去年圣诞节事件时差别未免太大了。”
  “哎呀,你不高兴啦?我自己当然也在思考,而且已经快要有结论了。”火村说。
  这时,隔着火村的肩膀,我见到岛本和横见进屋后,名仓警部走出,好像是在找我们。
  “原来你们在这里。”
  火村迅速转身:“有什么新发现吗?”
  “找到这个。”警部晃动右手提着的塑胶袋,里面是个小盒子。“是火柴盒,埋在距离片濑陈尸地点两公尺外的地方。”
  火村从外套内袋取出黑色绢丝手套戴上,接过塑胶袋,从里面捏出火柴盒。盒上印有理发店的店名。
  “是片濑五郎的东西吗?”
  “没错,外景队队员说他昨夜带着这个火柴盒。”
  “昨天的调查没有发现?”
  “埋在雪中……虽然埋得不深。”
  火村以食指按住眉头:“假设是片濑跌落时掉出,会埋在雪中就很可疑了,因为昨天凌晨四点雪霁之后就未再下雪。”
  “也许是掉下来的时候嵌入雪中。”
  “这么轻的东西吗?”他让火柴盒在掌上转动。
  “听你这么说,的确有些奇怪。”
  “你说这东西是在距离尸体两公尺处寻获,应该是没有靠流水的另一边吧?”
  “没错,是未溅到水花的积雪处。”
  “这表示如果片濑五郎也是跌落这一带的话,尸体上会略微积雪了。”他把火柴盒放回塑胶袋内还给警部,接着说:“我要出去买一些东西。”
  忽然说出这种话,我大吃一惊。
  警部也露出讶异表情:“去哪里?”
  “瀑布下方。也顺便吃饭。”
  “需要用车吗?”
  “步行就可以了。走吧,有栖。”
  两人并肩走着,我问:“有灵感闪动吗?”
  “闪动得像火花,小心点别太靠近,否则会烫伤。”他好像边走边整理思维,不希望被打扰。
  “去买什么东西?”
  “魔术道具。”

  8

  接近傍晚时,拍摄终纷结束。怕冷的岛本摄影师应该松了一口气吧!如果没有片濑五郎的事件,外景队应该能高兴的离开食人瀑布,可是他们每个人脸上却露出明显的疲累神色,大概和警方要求他们在这里再住一夜有关吧!
  由于警方不是强制要求,他们决定住在瀑布下方的旅馆,第二天再离开。我们也是一样。
  在东北的山里,这个季节到了下午五点,暮色已经很浓。
  为了庆祝杀青,出原晴雄和岸冈聪子在走廊向女侍应生点菜。
  “辛苦啦!”女侍应生离去后,我对他们俩出声招呼。
  “啊,谢谢。”出原只是轻轻黠头。
  “托你们之福,总算完成了拍摄。两位教授好像也住在这里……啊,另一位呢?”聪子问道,因为火村没有跟我在一起。
  “火村好像还在上头,应该是和名仓警部一起吧?”
  “他真的很热心呢——不过,片濑老先生应该是出意外没错吧?”
  “不自然的地方太多了,若随便当成意外处理,结果却是犯罪事件,那么凶手就逍遥法外了。”
  “这就是所谓的伸张正义?”
  我一时难以回答。因为,我不记得火村会说过“正义”两个字。
  但是她似乎不放在心上:“我必须去陪一下春奈小姐。晴雄先生应该比我更累,晚饭前何不去休息一会?”她温柔的说完后,消失于走廊转角。
  “如果不介意,能陪我到瀑布散步吗?”我静静开口。
  “外面很冷的。”他好像不太愿意。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照理他应该会拒绝,不过还是答应了:
  “那么,不要太久。反正回房间也没办法一个人清静。”
  “我想也是。”
  走到外面,旅馆前就是河流。望向左右,在很难称为马路的冷清街上,住家都已沉入暮色之中,一片寂寥。现在是黄昏已逝的时刻,瀑布声随风传来。
  “拍摄现场常会发生各种麻烦,副导演的工作一定很累吧?”我闲话家常似的开口。
  “没办法,都是一些被吆来喝去的工作。”
  “即使这样,夏天和冬天连续遇上有人死亡也真是不幸,难道电影人都背负着宿命吗?”
  “那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但是,就算认为不祥,会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我们也无能为力。”
  边走边望着左侧的住家,有些已经关紧门户了。会是空屋吗?片濑五郎死亡时带在身上的火柴盒上所印的那家理发店也是其中之一。整栋房屋倾斜,象微理发店的三色滚筒看起来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停止转动,如同墓碑一般。
  不知不觉间,两人皆沉默无语。经过了停业中的土产店门前,来到抬头可以斜望到瀑布的位置。只要越过左手边的林中小径,就能到达漂布正面。不过,我并不打算去到那边。
  四周没有人影。我们缓步前行,并肩站立沙洲旁。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雾般的飞沬被风吹拂,缓缓的由右向左,瀑布钝重的声响听起来像具有某种意志的贪婪之声。
  “光是想到有人从上面冲下来就毛骨悚然。”出原淡淡开口。
  他会主动讲出这样的话让我深感意外,因为,我认定他就是杀害片濑老人的凶手,也与加西好美的死亡有重大关连。可是,他却主动说出这种令人全身颤栗的话……
  他是想坦白一切呢?或是在嘲弄我?
  我单刀直入地问:“这里没人会听见,所以我就直接问了,令片濑老人致死的人是你对吧?”
  出原迅速抽出放在口袋里的双手,插在腰间:“你胡说什么?想激怒我吗?”
  “我没理由找你吵架吧?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你否认?”
  “当然。因为那位老先生不是死于谁的手上,他是自己跌下断崖,为什么只因为我们最接近就怀疑我们?”
  如果他确实无辜,气愤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我……不,是火村相信他有罪。
  “请拿出证据来。虽然工作上被人颐指气使,我还是有尊严的。”
  这是理所当然。
  “警方在片濑五郎的尸体附近发现他随身携带的火柴盒,而且是被雪掩埋住。这表示他跌落的时间是在雪霁之前,亦即昨天凌晨四点以前,因为,在那之后就完全没有再飘过雪。而且他陈尸在水花能溅到的位置,尸体上虽然没有积雪,但也不能确定他不是在下雪时跌落。”
  “那又如何?”他反问,但语尾显得虚弱无力,可能已经慢慢了解到我话中的意思了吧!
  “如果是在下雪时跌落,片濑老人留在断崖边的脚印又是怎么回事?这就代表脚印不是他自己留下的。”
  出原嘴唇歪斜,一边脸颊僵硬,应该是因为情况产生剧变而咬紧牙根吧!
  “那么,脚印是谁、为什么、又是如何留下呢?”面对开始怯惧的年轻男人,我继续逼问。
  我绝非虐待狂,因为,直到刚才为止,我也是问自己这些问题。
  “能无条件接近那些脚印的,只有出原先生你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
  “为了让所有人相信片濑老人的死亡不是别人造成。借用一句你刚刚的话,就是让警方认为他不是‘死于谁的手上’。”
  “你只是在瞎猜!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你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就算老人是死于他杀,脚印也是遭人伪造,你怎么能就此认定是我做的呢?”
  “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在雪霁后去过对岸,能接近脚印的人只有你。”
  “这点你刚才也说过,不过,那只是因为我正好那天早上有事必须去老人家。’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彷佛正在踌躇着,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不想说出。“留在现场的……只有一组老人走向断崖的脚印,以及我来回的两组脚印,我又如何伪造老人的脚印?如果我走过去,回来后又再走过去,只好永远站在断崖边了,可是,我此刻站在这里,那又是怎么回事?”
  奋力一搏的最后反击。
  与方才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似的,声音完全沙哑了。他,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恐惧!
  “你不打算自己说出来吗?”我真的很希望他这么做。因为,只有他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火村和我都只能凭空想像。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可能发现我逼问的矛尖变钝,他恢复原来的声调。
  合夜笼罩我们,瀑布逐渐融入黑暗之中,但是轰隆隆的声音似乎变大了,从五十公尺高处落下,潜入瀑潭深处的瀑泉再度化为水流涌现,流近我们脚边的沙洲。”
  “出原先生。”我叫他,并打了个冷颤。
  “什么事?”
  “你看到那个吗?”
  望向我指的方向,出原的喉咙发出奇妙的声音——那是见到出乎意料的东西时所发出的惊愕声。
  “看起来好像是长统鞋。”我伸手浸入冰冷的流水中,拾起黑色长统胶鞋,举至他眼睛高度。
  “为何这种东西……”他勉强挤出声音似的喃喃自语。
  我把视线回到脚边。“又漂来了。”
  同一双鞋子的另外一脚彷佛有生命似的缓缓流向这边。我同样弯腰拾起。
  “那个应该也是吧?”
  我弯腰望向另一边。
  “那边也有。”
  好几双长统鞋像是受到吸引般朝我们流过来,从树荫的暗处陆续涌现。
  “岂有这种……”
  此刻的出原一定目击了世界的变调,因为,在他眼前发生了不可能出现的离奇情景。
  “食人瀑布开始吐出它所吞噬的东西了。”我宣布。
  流过来的长统鞋撞击到我脚边的岩石,打了个圈,停止不动。数量愈来愈多。
  “你知道这种情景吧?应该知道吧!”
  “我……”
  “你绝对明白的,还是自己说出来吧!”
  “不,可是……”
  “不必去算,我也知道会有几双长统鞋漂流过来。”
  出原双手掩面,当场蹲下。看样子受到的打击相当大。
  火村从树林里走出。
  “精灵漂流已经结束。”他说着,将手上的长统鞋丢在自己脚边。

  9

  我和火村站在昨天出原蹲着的同一位置。
  瀑布今天还是同样轰隆响着。
  “他并不是故意要推落加西好美,只是开玩笑的想让大家吓一跳,亦即,加西好美走在断崖边留下脚印后,沿着岩石堆往上游走去,他则跑去通知大家‘加西小姐好像掉进河里’,等众人惊慌失措时,加西好美才出来问‘怎么回事’,只是纯粹的恶作剧。
  “但是,没想到却出了差错。在岩石堆准备拉住加西好美时,出原脚步踉舱,导致加西好美跌落河中,于是他害怕了,沿着岩石堆逃走。他并无杀人动机,这样的说法应该能采信。名仓先生也这么说。”火村叼着香烟说。
  “结果却被片濑老夫人看见?”
  “没错。见到在对岸惊骇不已的片濑老夫人,他慌忙跑过去制止,威胁‘也是意外,如果你乱说话,我会让你再也没办法安心睡觉’。这是因为加西好美曾告诉他,她父亲‘虽然被世人称为流氓,却非常宠爱自己’,如果被她父亲知道真相,他绝对会吃不完兜着走。这应该也是事实吧!”
  “他一定很凶狠地威胁,因此片濑老夫人吓坏了,保持沉默。只不过,临终之际因为受到良心苛责而告诉丈夫……”
  “结果她丈夫以此为勒索把柄。”
  “但是,没有证据证明是出原所为吧?”
  “虽然没有证据,片濑却执拗地不断利用电话威胁,最后出原怒骂‘没错,若不是我脚步踉跄,她确实不会死,可是,你没有证据吧’,但这些话却被片濑五郎录下来。就算这种录音在法律上不能作为证据,可是如果交给加西好美的父亲,后果绝对会很严重。”
  “他真的被逼到这种程度?”
  “他说,受到片濑五郎不断用电话威胁后,终于无法原谅对方。你也知道,即使在命案前夕吃晚饭时,片濑五郎还讲了食人瀑布半夜里传来哀叫声的事,不是吗?那是企图让出原产生不安……为了和老朋友一起住在安养院,片濑也是豁出去了。”
  “所以才伪装成自杀或意外事故而杀人?”
  “他认为,如果脚印在雪地上持续至断崖边,而尸体掉落断崖下,警方应该也会受骗。”
  “他是听了气象预报,选择半夜里会停止下雪的日子行凶?”
  “不,应该是只要下雪就可以吧!反正事后马上回去叫同伴前来,说‘你们看’,让他们见证,结果还是相同。”
  “问题是,他如何留下单程的脚印?”
  “那是我想出的点子。不能确定他也同样想出。”
  “你指的是魔术道具的二十双崭新长统鞋?”
  “是二十一双。还必须准备被殴打后丢下断崖的片濑老人脚上所穿的那一双。”
  黎明前,老人并非脱下新的长统鞋,而是被穿上。
  火村说要买魔术道具,结果却买下了店里所有的长统鞋时,我就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
  “出原伪称要秘密交易,深夜前往片濑家,趁隙击倒对方后,扛到断崖边丢下。他唯一估算错误的是,片濑掉落后还有一丝气息,企图用血字写下凶手姓名,导致警方怀疑并非意外事故。
  诡计是这样。
  下雪期间他完成凶行后,穿上长统鞋从片濑家后门走到断崖边,每走一步,他就脱下鞋子,换上另一双鞋。身材瘦削的他和老人体格神似,当然没有不自然之处。而且他是先将二十双长统鞋装在大袋子中,和各种道具一同放在小货车内。如此一来,他走过的脚印旁就会有二十双平行的长统鞋脚印了。”
  那应该是有如透明人在前进似的奇妙景象吧!
  “留下二十双长统鞋的来回脚印后,他回到被窝里睡觉。第二天早上,他照预定前往片濑家。虽然明知老人躺在断崖下已死亡,为了留下他发现脚印而至断崖边见到尸体的脚印,他还是走向断崖,并将那二十双长统鞋收回袋中,再从断崖丢进河里。他相信食人瀑布会吞噬证物。”
  瀑布没有背叛他,二十双鞋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阳光吧?如果他没被火村和我设下的形同恶作剧的圈套所迷惑,他可能直到最后仍会相信瀑布。
  “我终于明白他为何不把尸体丢进河中,而让尸体掉落在岩石上的理由了。”
  “哦,创作能力恢复了?”他仍叼着已变短的香烟。
  “哦,创作能力恢复了?”他仍叼着已变短的香烟。
  “因为,如果想留下脚印至断崖下面没有岩石的地方,二十双鞋并不够,势必需要更多双鞋子。”
  “而且鞋子愈多,重量也愈增加,会留下太深的脚印。”
  “那就变得太夸张了。”
  火村把烟屁股丢进流水中。
  “警部帮我们准备了回家的车子,我们走吧!”
  黑色皮外套的衣摆旋动,他迈步往前走。
  我跟在他背后回头仰望着食人瀑布。
  吞噬人类悲伤而不倦的瀑布,今天仍耸峙在阴霾的天空下。


  蝴蝶飞舞

  1

  “偶尔也想去山阴一带吃个螃蟹啊!”
  探望过罹患肺炎、在山科的医院住院的房东婆婆后,回程的电车上,火村助理教授忽然低声自言自语。
  “嘿!”我有点惊讶:“火村教授居然会想来趟美食旅行,真是稀奇。”
  我和火村是从大学时代就彼此投缘的好朋友,经常前往他在北白川的住处,也受到老婆婆许多照顾,所以陪他一同前往采病。
  “我也是个平凡人,同样有平凡人的欲望。”他不在意地回答。
  不过,为什么会忽然想到山阴的螃蟹,洞察力丰富的我还是能够理解,只是直接点出有些无趣,所以丢出一个谜题。“一降下骤雨时,犯罪学家就想吃螃蟹,对吗?”
  火村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只是所谓蝴蝶效应的一个例子吧!用日本文化来说明,应该就是刮风时,卖桶的人就赚钱。”
  听我这么说,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你说的蝴蝶效应是指这个吗?今天蝴蝶在北京飞舞,下个月在纽约出现的暴风雨就会有所变化?”
  没错,这是以研究充满不确定性的无法预测事项为对象的混沌(chaos)理论入门书一开头就介绍的名言,也是最容易吸引人们兴趣的专业术语。在“侏罗纪公园”中登场的混沌(chaos)理论专家也曾讲过这个名词。不错。
  “有栖,严格说来,你的譬喻并不正确。所谓蝴蝶效应指的是事物开始时的微小偏差,在其发展期间逐渐扩大为巨大差异,也就是‘对初始值敏锐的依赖性’。刮风时,卖桶的人就赚钱只不过是很难发现因果关系的例子,两者意义完全不同。”
  哼!社会学院的助理教授连这种事也能知道才具的是无法预测!
  本来很想得意洋洋地解说却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看开点了。“我指的是这几天在我周遭发生的现象。首先,忽然下起骤雨,婆婆慌忙地想把晾晒的衣服收进来,结果因为被雨淋湿而感冒……”
  “这种情形又不是只限于我租住处的老婆婆。”
  “你静静听我说。婆婆因为感冒而罹患肺炎,然后在有亲戚任职医师的山科的医院住院。这时,自学生时代就开始住在老婆婆那里、目前仍为孤家寡人、一直受到其照顾的犯罪学家火村英生助理教授就经常前往探望,送上生活必需品,利用平常不会搭乘的JR电车。一旦搭乘电车,自然会见到车厢内的广告或车站的海报,而且,这个时期以邀请观光客前来吃螃蟹的北陆或山阴地方的观光海报最多,如此一来,就产生了‘偶尔也想去吃个螃蟹’的念头。”
  “真是无聊!‘刮风时,卖桶的人就赚钱’的例子虽然无趣了些,却比有栖川有栖的品味高级多了。”
  “是吗?其实,我并不喜欢‘刮风时,卖桶的人就赚钱’这句谚语。”
  刮强风时,沙尘满天飞舞,眼睛因而失明的人很多,这些失明的人纷纷开始学三味弦,三味弦一流行,为了蒐集皮料,制作者就会胡乱抓猫,猫大量被抓,老鼠就开始大量繁殖咬坏桶子,所以卖桶的人生意鼎盛。这样的观点虽然有趣,可是我有些不能释怀,因为,刮起让很多人失明的风乃是重大事件,与卖桶人所赚的小钱根本不能相比。
  我这样说明后,火村马上表示:“同感!”
  “我的话没错吧?”
  “我想,还需要唤醒大家关心猫被抓之后的悲剧。”饲养两只流浪猫的他补上一句。
  不错,我还没想得如此澈底。
  “螃蟹吗?我也被勾起食欲了。”拾起头,两只大螯向我们招手(?)的螃蟹照片和越前海岸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好,就去北陆。”我几乎是反射性的说。
  我不会去过冬天的北陆,情不自禁涌起大量期待,更何况那里还有温泉。
  我心想,自己会不会太擅做主张呢?望向火村,他已经从皮外套内袋掏出记事本翻开,似乎在考虑如何调整行程。

  2

  双方都迅速调整过自己的工作后,决定了到越前吃螃蟹的两天一夜行程。我负责电车的订位和旅馆房间的预约,一切准备就绪后,就等着当天来临。
  我订的车次是上午十点四十分从大阪开出的超级雷鸟19号,十二点三十七分抵达福井。接着在福井转搭京福巴士前往越前海岸国家公园中的鹰巢海岸。在寒风里发着抖观赏海岸之美虽然不错,但是……太早抵达旅馆又不知该如何打发多余时间,所以决定在搭乘巴士前先至福井市内观光。可能会去参观车站附近的福井旧城遗迹和另外一处名胜,而且,福井的蔷麦面应该不错,午饭就吃蔷麦面好了……
  因为忘记设定闹钟,醒来已经是九点牛过后,我脸也没洗的提起旅行袋,慌慌张张地冲出夕阳丘的公寓住处,搭乘地下铁至东梅田,再气喘吁吁地沿着地下街跑向大阪车站。奔上月台时,开车的汽笛声已经快要响完,才踏进车厢,车门就在背后关闭。
  虽然先前写说“补修计划”,不过现在勉强赶上电车,应该更正为,在这个时间点尚未出现需要变更预定行程的状况。
  站在两节车厢之间,我先喘了口气。正打算进入车厢内,身体跟着转变方向的时候,手上提着的旅行袋甩动过度,打到了站在靠月台的另一侧门前、背向这边站立的六十岁出头的男人腰部。
  “唔!”对方呻吟出声。
  反作用力下,我也发觉旅行袋撞到人,立刻道歉。“对不起,不要紧吗?”
  “不,没关系。”对方只是这么说着,既未责怪我的粗心大意,也没有转过头来,继续望着靠向另一边月台的车窗外。看样子腰部好像不怎么疼痛,虽然以右手抚摸被旅行袋撞到的部位,视线却毫未移开。
  我感到好奇,他究竟在看些什么呢?忍不住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对面月台并无任何出奇处。虽然很在意他鼻尖紧贴车窗玻璃的样子,不过并未被勾起唐突地想询问对方“你在看什么呢?”的强烈好奇心,所以小心翼翼注意旅行袋,就这样进入车厢内。
  载客率大约五成左右。我拿出车票,确认自己的位置后坐下。总算可以安心了,火村是由京都上车,还好没被他见到这种丑态。在抵达京都之前,我应该已经调匀呼吸,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了吧!
  过了淀川铁桥后,后方传来车厢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取出车票准备接受验票。但是,照理说,列车在离开新大阪前是不可能验票的,回头一看,进来的并不是车掌,而是刚刚被我的旅行袋撞到的男人。
  我心想,到了现在才进入车厢,可能是上洗手间吧?
  我本来以为他会经过我的座位旁,想不到他却坐在隔着走道的邻座。他把手提包和风衣放上网架后,瞥了这边一眼,与我视线交会,因此我轻轻点头招呼:“刚刚很抱歉。”
  “不,没关系。”他好像为了让我安心似的浮现微笑。和善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面眯成条线。睑上皱纹很少,皮肤光泽而健康。
  既然他表示没关系,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
  他坐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再度站起,伸手从网架上的手提包里面取出报纸。
  我一直斜眼望着他,不过这时候怕彼此视线又交会,赶忙将视线移回车窗上。
  他的态度并无特别怪异的地方,不过我仍然很在意他方才到底从车窗看到什么。虽然当时只见到他的背部和侧睑,可是感觉上好像受到某种打击而非常震惊。我忍不住想,如果问他在害怕什么,或许会是能应用于推理小说中的有趣回答吧——某人因某件事感到惊愕之余遭人杀害,他死前究竟是看见什么而那样震惊?单是这项充满魅力的谜团已足以构成一篇推理小说了。因为,像阿嘉莎,克莉丝蒂等人就是只凭着这样的点子就撰写出好几部长篇小说。
  但实际上,真要去询问对方还是有很大的心理障碍。我听着走道另一边传来翻阅报纸的沙沙声,自己也从旅行袋里取出文库本小说阅读。
  电车抵达京都时,旅游计划很明显出了问题。我本来以为火村会站在月台上挥手,可是,月台上看不见他的人影。正觉得奇怪时,电车开始动了。我静静等待,以为跳上其他车厢的他会不好意思地说着“啊,真危险,差点就赶不上了”,边走入这节车厢。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他没有赶上列车!不是像我差一点没有赶上,是真的没有赶上。
  约莫三十分钟以前,我抱着不是生就是死的悲壮心情冲上电车,可是我的白痴朋友居然迟到而来不及上车!好不容易买到的指定席车票就这样泡汤了,实在太可惜了!早知如此,买自由席车票就好,反正空位子多得是。
  但是,已经过去的事后悔也没用,重点在于如何处理这个突发事件?
  火村带着自己的车票,也知道今晚的住宿地点,应该晚一点就会赶到吧?虽然在旅馆碰面之前,彼此必须意外的独自旅行,不过只是单程的独自旅行岂非也是种乐趣?想吃蔷麦面就吃,想参观旧城遗迹就参观,完全地随心所欲。反正,我一向就喜欢单独旅行。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开始轻松了,把椅背稍微往后倾斜,伸直双腿,茫然望着在阴霾的天空下,山科的老婆婆住院的医院逐渐远去,想着滋贺县和福井县境内今天应该也飘着雪吧!就在这时,视线一隅忽然见到走道另一边的男人手按腰部正在揉搓。
  我反射似地问:“对不起,还在痛吗?”
  “咦?”对方愣了愣,回头看我。
  “你的手揉着被我撞到的部位,是否不舒服?”
  “手……啊,不是的。”他微笑:“只是有一点痒。你的旅行袋撞到的不是这儿,而且已经没事了。”
  他的话是完全的标准语腔调,听起来不像北陆地方或关西地方的发音。
  “那就好……”
  “请不要放在心上,因为我自己当时也在发呆而没有注意。我是为了别的事情分心……”
  本来已经放弃的事情似乎又有了转机,我提出当时的疑问。
  “这么问或许很失礼,但是,你当时紧盯着对面月台,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是的,我刚好见到熟人。”
  “啊……”我非常失望:“原来是这么回事。”
  半点都不有趣,我竟然会期待那是能用在小说中的意外真相,实在是太幼稚了。
  “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也不会那样震惊,但那却是三十五年未曾见面的人,才会吓一大跳。”
  “哦,原来如此。”我说,接着问及自己无法释然之点:“即使这样,能认出对面月台的人是三十五年前的某人也具的不简单!当然,我才活了三十四岁,是不太能体会。”
  话说出口,我忍不住想,这样的问话方式会不会太没有礼貌了呢?
  不过对方深深颔首:“你这么说也没错,连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在经过三十五年的岁月后居然还可以认出对方。”
  那人多大年纪了呢?如果三十五年前是婴儿,就算见了面应该也不认得吧?
  “对方是两个人,一位是男性,和我一样,今年五十八岁,男外一位是女性,五十五岁。”
  “也就是说,你们最后见面时,男性是二十三岁,女性则是二十岁?这样应该是能认得出来。”
  虽然无法体会,但总算能理解了。若是年过二十,五官轮廓应该不会有太大改变,何况对方又是一对男女。
  “不过,好不容易见到怀念的人却没有办法打招呼。”
  “是呀!”他彷佛打从心底感到遗憾,加强语气:“兴遗憾,完全没机会打招呼。看见行踪不明三十五年老朋友,不但无法询问连络地址,连叫个名字都没办法,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
  说着说着,可能又产生新的感慨,他的声音逐渐悄然。
  “可是,两个人看来都很健康,而且很幸福的样子,手里牵着应该在读幼稚园、不知道是儿子或孙子的小男孩……”他的语气恢复原来的开朗:“感觉上不像出门旅行,或许是去拜访住在附近的朋友吧!”
  他的视线望向远方,突然说出令人意外的话:“那两人在三十五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在我们面前如烟雾般消失,所以虽说无法打招呼,能见到面也恍如在作梦。”
  “所谓的如烟雾般消失,指的是不是昔时的流行语‘蒸发’呢?”
  他微笑:“与其说是失踪,还不如说是蒸发来得恰当。那时我真的认为,他们难道蒸发了吗?因为前一天晚上大家还在一起,到了天亮他们却消失无踪,连庭院或沙滩上都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就这么滑失。我真的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位途中偶遇的陌生人是不是说了很有趣的事?
  “所谓庭院或沙滩上都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方便,可以告诉我吗?”

  3
  
  以下是那人叙述的内容。
  ※
  有栖川有栖是很奇怪的名字,让我想起幕府末年的一位亲王,会不会你们之间有关系?没有吗?那我就放心多了。
  我姓西松,从事进口杂货批发,三十年前因为各种原因来到大阪。故乡在福井县。就读东京的大学,也在那里任职,所以二十多岁那几年几乎都在东京生活,我要谈的蒸发的两位男女的故事,也是我在东京生活时所发生的事
  三十五年前就是昭和三十五年,西元一九六〇年,正好是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有栖川先生当时应该还没出生,因此可能无法了解当时的局势吧?那年年初,日美安全保障条约重新签约,也就是六〇年反对安保运动如暴风雨肆虐的那一年,年终时,电视和报纸都以“激动的一年”作为当年的回顾。
  昭和三十五年确实是动乱的一年,甘乃迪在那年当上美国总统,池田勇人担任首相提出所得倍增的口号也在那一年。历经了岩户景气(注: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一年间,日本工业开始投资高效率的设备而导致经济成长的时期),日本的经济终于开始急速成长。
  虽然我前面说我是大学毕业,事实上却是辍学,并非真正毕业。不,与安保斗争毫无关连。我是个彻底不涉及政治的学生,不赞成美国帝国主义或苏联的史达林主义,但也没有特别反感,这点从以前到现在完全没变。我应该是属于那种周遭情绪愈高昂,自己就愈冷静的清醒型人物吧!
  辍学的原因之一是对学校产生厌恶,但是,更重要的理由是,我从前一年和朋友开始经营的爵士咖啡厅出乎意料的生意兴隆,让我对从事生意产生兴趣,也觉得当个上班族实在很愚蠢。
  虽然只是在大久保车站附近、面朝巷弄的一家小小店面,却也是人潮聚集处。出资者是姓须贝的朋友,他是老家在缣仓的富家少爷,根本不在乎赚钱或亏本,对他来说,经营爵士咖啡店纯粹只是一种游戏,一种乐趣。
  所谓的青春时代,每天都是快乐的日子。我从只有四席榻榻米的单房租处搬到一间还算体面的公寓,也买了一台不错的电视机,当时自以为有经营的才能,完全感受不到以客户为主的生意有什么辛苦,经营了约半年,几乎成为朋友的常客也增加了不少。
  这群常客中包括双叶诚和布施燿子。没错,就是那两人,刚才我在大阪车站睽隔三十五年见到的那对男女。每次布施小姐用她那撒娇的声音说“诚,砂糖给你”时,我和须贝都会在柜台内鼓掌,喊着“真热情呢”。那是让人非常有好感的两人。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能彼此契合的那样完美,实在令人羡慕”。
  我和须背不涉及政治,可是双叶却不同,虽然忘记他是几年级的学生,却记得他就读某私立大学法学院,属于全国学生联盟的反主流派,尽管在我们店里只是谈些书不及义的话题,也避免牵扯到政治,不过听说他相当热衷于参加学生运动。前年十一月曾参加阻止安保统一行动的示威游行,也冲入了国会大楼。皮肤很白,留着一头有如女孩子般的漂亮长发,眼眸里散发出在最近的大学生身上几乎看不到的热情神采。
  毫无政治立场的中辍生居然会美化当时的学生运动,有点奇怪吧?哈、哈、哈。
  布施燿子是和他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同样也是频繁参加学生聚会和示威游行。本身是横滨某中型企业董事长的女儿——最小的女儿,她常笑着说“参加示威游行的事被爸爸知道了,打了好几个耳光呢”。虽然老是喜欢像小女人似的撒娇,但那只是表面而已,事实上却是个顽固又有强烈意志的人,不会因为受到父母处罚就退缩,只是终究不敢让家人知道自己男朋友是全国学生联盟的斗士。
  另外还有其他有趣的客人。譬如在新宿车站前替人家画肖像画、每天只靠面包和蔷麦面过日子、一心一意想成为画家的男人,他明明一年到头都饿着肚子,却毫不吝惜喝咖啡的钱。另外还有一对走在路上时,路人必定会回头呆望的美丽姐妹花。
  我很快乐地经营着咖啡店。但是,某日,双叶出事了。那是早春时节,也不知道是运动的方向性不同,或是意识型态有分歧,他在组织里受到严厉批判,好像被许多人殴打,脸上留下了瘀青。
  当时正值众议院表决之前,阻止安保的国会请愿与国会前的静坐抗议等反对衍动正日益狂热,他却因为对周遭同志失望,于是主动退出学生运动。当然,他并不是就此放弃,而是对共产党指导下的反主流派产生疑问,暂时中止相同型态的活动。
  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情况好像很严重。
  发生这件事之后,须贝建议“暂时忘掉美国、苏联或安保什么的,我们找几个气味相投的朋友一起去度假吧”。当时正值即将决议是否签署安保条约的紧要关头,我本来很担心双叶会怒斥“别开玩笑”,但他却马上同意“不错啊”。可能因为他正处于苦恼和迷惘之间,也希望能放松一下心情吧!
  抱着好事不能磨的心理,我和须贝开始向同行可能性较大的常客们游说,成功的邀集了三个人,就是先前提过的穷画家和美女姐妹。与其说他们是常客,不如说是朋友,所以可以清楚记得他们的姓名。画家姓榊原,美女姐妹则是关根静子和关根真理子。静子是丸之内某大企业的BG——当时还没有OL的称呼,其理子则就读裁缝学校。当然,双叶的恋人布施小姐也一起去。这次旅行是从五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的三天两夜之旅。地点在伊豆半岛西方的海边小村。虽非享受海水浴的季节,但因为我和双叶喜欢钓鱼,同时大家也表示,能吃到海鲜又能度假是一种享受,所以决定以低廉的支出住进须贝远亲所经营的旅馆。我们先搭乘电车至下田,然后分乘两辆车,约三十分钟后抵达目的地。
  当时正值连续假期已结束的淡季,旅馆里只有我们一组客人,大家都很高兴不会有外人打扰。住入当天的晚餐时刻前,我和双叶拿着钓竿前往附近的钓场。其他人有的在海边散步,布施小姐也在其中。
  我对双叶说:“你不陪她吗?”
  他笑着回答:“她唯一无法理解的是我为什么喜欢钓鱼。”
  虽然未谈及学生运动方面的话题,他却告诉我很多事情。譬如在国会门口冲撞警察的他有个黑道哥哥,两兄弟都让父母担心;或者,虽然想过要和布施小姐结婚,不过对方双亲应该不会答应,而自己也没自信能让享受物质生活的她过幸福日子等等,我只是当个听众的角色。但是说着说着,可能因为心情冷静下来的缘故,我记得他的表情逐渐转为开朗。
  晚餐后,大家一起玩游戏,边喝酒边闲话家常。这一天,就这样没发生任何怪事的过去了。
  翌日,我们向旅馆借车至附近绕绕。途中,静子和真理子姐妹很难得地吵了一架,但仍是一次愉快的兜风。正午过后回到旅馆。我和须贝去钓鱼,双叶则和布施小姐出去散步。剩下的三人里,榊原在岸边写生,关根姐妹在旅馆里看书相午睡,很悠哉地过了一个下午。傍晚大家一起吃饭时也很平常,想不到当晚会发生那样的事……
  事情开始于晚饭时,旅馆来了一个男人。我们穿着休闲服前来,那人却是穿松垮的灰夹克搭开襟衬衫,手上抱着似是用来放置文件的薄皮包,眼神游移不定,好像随时都在窥伺周遭的反应,乍看约在四十岁上下。
  “我已经吃过晚饭,希望住宿一晚,同时附带早餐。”
  由于有很多空房间,旅馆老板回答:“没问题,请进。”
  隔着玉暖帘和正在餐厅吃晚餐的我们视线交会时,他点个头算是打招呼,彷佛在估掂份量般瞥了我们一眼后,被老板带进里面房间。
  “一直盯着人看,感觉真差!”真理子小姐低声说。
  静子小姐表示同感。
  “是那种在城市里干了坏事逃来这儿的脸。”榊原感兴趣地说。
  关根姐妹神色忽然转为不安,齐声问:“干了坏事?什么样的坏事?”、“抢银行?总不会是杀人犯吧?”
  “不,正好相反,应该是刑事吧!是刑事专有的眼神。可能是追查犯人而来。也许我们之中有人做了什么坏事?”榊原说。
  须贝接着:“不会是双叶做出太过偏激的行为而被通缉吧?”
  我心想,就算是开玩笑也未免太没礼貌了,希望双叶不会放在心上。一看到他时,才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
  他满脸笑容地说:“我还没大胆到那种程度。”
  我正要松口气时,他身旁的布施小姐的样子却让我再度紧张起来。她用手摸着一边脸颊,不安地低头。难道双叶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却有过令她担心的行为?我忍不住想,若那男人的确是刑事,而且是前来缉捕双叶,那我们就必须想办法帮他逃走。问题不在对或错,在双叶是我的朋友,而我喜欢他。
  三十五年前那晚所发生的事情,我到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可能是刻意等我们度假结束吧?雨从傍晚便开始下,但却是感觉很舒服的一个晚上。榊原暍醉后开始唱色情歌曲,女性们要求赶走他,他合手道歉,静子小姐帮大家看手相等等,这些现在仍能鲜明地完全回想起来。她也看了我的手相,表示我“财运不错,晚年生活幸福”,我听了很高兴,但是,更高兴的是能碰触到她那自嫩的手。
  到了应该就寝时,真理子向我招手:“你过来一下。”
  我充满期待,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她说有话想私底下问我。
  到了走廊的阴暗角落,她问我:“听说须贝先尘和人家相亲,是真的吗?”
  “不。”我回答。
  “那太好了!”
  看样子,这对姐妹都对须贝有好感,而白天姐妹俩吵架,也是因为姐姐要妹妹退让,妹妹却不答应。
  我虽然很失望,可是我知道自己长得没有那家伙英俊潇洒,家里也不像他家那么有钱,只好叹息着绝望了。
  虽然发生这么多事情,但最后仍是男女分成两个房间睡,并在十二点前上床。由于喝了酒,加上前天熬到半夜,我睡得很熟。
  翌晨,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双叶和布施小姐不见踪影。
  最初,我们都以为他们是一大早出去散步。可是到了早餐时间仍没有见到人,大家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便告诉旅馆老板。
  他大吃一惊,肯定地表示两人并未外出。“房门都锁上了,既不可能从玄关或后门出去,更不可能从敞开的窗户出去。”
  虽然没必要像小偷般从窗户溜出去,我们仍追间为何不可能,他表示,如果这么做,一定会留下脚印。
  我们吃着早餐,一方面觉得奇怪,一方面认为两人或许不久后就会回来。当然,因为两人的行李都不见了,我也想过是否为了某种原因而提前回家。
  果然不出所料,吃完早餐后,两人还是没有回来,而且从那时之后,两人从此没再出现在我们眼前,直到刚才在大阪车站为止……

  4

  电车行驶在琵琶湖西北岸,即将接近雪国县境。
  西松沉缅在年轻岁月的回忆里叙述着。他的声调平静,完全不触及私人感情,却也不沉闷,不过最重要的两人“蒸发”部分太平淡,让我不得不另行追问。
  “确实是很奇怪!若以那种方式分手,就算是我,在对面月台见到友人,一定也会大惊失色。”我先窥伺对方的反应。“无法从玄关或后门离开?”
  “是的。旅馆老板说两边的门都严重受损,早就想修理了,因此清晨或半夜里有人出入时,他们必须非常注意,更何况先前也提过,所有的门户完全紧闭。”
  “那么,从窗户出去呢?我不明白无法这样做的理由。”
  “大家都认为不可能,因为并未留下脚印。”
  “怎么说?”
  他的视线又移向远方:“我说过当晚有下雨吧!虽说在半夜停了,但那场雨却让旅馆四周一片泥泞,如果有人进出,绝对会像盖印章般留下脚印。”
  这样的话,就算没有紧闭玄关或后门,结果还是相同,不但不可思议,谜团更是难解了。
  “只有一扇没有朝向庭院的窗户。”酉松接着说:“那扇窗户也没有上锁……”
  “那样的话,不能认为是从那里出去吗?”我马上打断他的话。
  “这件事很难简单解释清楚。那家旅馆建在沙滩上如屋檐状突出的土地上,所谓没有朝向庭院的窗户就是指能直接跳到沙滩上的窗户,沙滩表面虽然干了,但毕竟是下过雨以后,而且距离满潮潮水可及之处超过二十公尺,只要走在上面应该就会留下脚印。”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被雨淋湿的庭院和沙滩——那么,当天晚上旅馆岂不是形同密室?
  “不留下脚印地沿着跳石般的碎石块离开吗?或者,利用绳索?”
  西松再度眯着眼睛笑了,彷佛在说:你怎会讲出这种奇怪的话?
  “没留下足迹而离开当然令人无法理解,可是,事实上就是这样的状况。若利用绳索的话,至少要有一百公尺左右的长度吧?就算有办法准备,附近却没有可以支撑之物。”
  西松拿出插在胸前口袋的钢笔,在看过的报纸空白处迅速画上附近的略图后,递给我:“那边的地形是这样。”
  《巴西蝴蝶之谜》图5
  我的心跳加快了。这是有可能的事吗?在这种情况下?
  “无法直接跳入海中?”
  “距离太远,不可能。”
  看图应该就能了解的确如此,何况,手上还提着行李,为什么要刻意跳入海里?
  “那么……”我开口时,头顶上方响起铃声。
  “是电话吧?”西松指着我说。
  我居然把行动电话忘在摺叠好的外套口袋里。
  “不好意思。”我制止还想说些什么的西松,
  取出电话,走到车厢之间的入口踏板。
  “喂、喂,是我。”火村打来的电话。
  我拿正电话,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
  才讲两个字,电话就断了。可能有非常紧急的要事吧!反正他一定会再打过来。我等了约莫五分钟,他果然又打来了。
  “我接到医院的连络,说婆婆从楼梯上跌倒,于是立刻赶去,结果没搭上电车,抱歉。”
  正常人从楼梯跌下有时都会受到重伤,别说是年迈又生病的老人了……
  “没关系。婆婆不要紧吗?”车厢传来列车即将抵达敦贺的吵杂广播声,我塞住左耳问道。列车车速已经相当缓慢。
  “只是稍微跌伤,不必担心,反而是身体痊愈到能四处乱逛这点比较令人安心。其实是护士判断错误才打电话给我。对了,我会搭乘晚几班次的雷鸟号过去,在旅馆碰头吧!”
  “知道啦,旅馆见。”
  讲完电话时,列车刚好抵达敦贺车站。我侧着身体让下车的乘客走过。电车童新开动后,我一直望向自己的座位,却一时无意识地望向月台……
  “喂,等一……”
  只见西松眯着眼睛朝我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是我错估火村打电话来的时间,但是,早知道他是在敦贺下车,我会仔细考虑谈话时间的分配。谁管他关根静子的手是不是白嫩?须贝长得是不是英俊潇洒?谈话重点一定是摆在解开事件真相的关键上。如果我更加详细询问当时情形,应该可以找到解答的灵感……而且,中途闯入、穿着开襟衬衫的男人又是何方人物?我忍不住想跳脚了。这情形就如同解谜篇未装订入册的推理小说,简直就是四不像!半点用处也没有!
  飘着细雪的敦贺车站转眼远去。

  5

  在可以容纳无限多人吃螃蟹的广阔房间里,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经常有人指出这点。
  火村和我彷佛也忘记对方的存在,持续地默默啃着螃蟹。
  “我在来此的电车上听到奇怪的话题。”等吃完所有的料理,我提起西松所说的、如断尾蜻蜒般的故事当做餐后点心。
  “是什么?”火村不以为意地反问。
  “是推理作家想不出结局的故事,请火村教授把它当作饭后运动,帮忙推理。”
  “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我在肚子吃饱时不想动脑。”
  “大爷,请别说这种话,您当作临床犯罪学家进行犯罪研究,帮忙分析一下吧,助理教授搔抓着裸露在浴衣外的胸口,显得有些困扰。
  我任性地开始说明。从旅行袋撞到因为睽隔三十五年的重逢而心不在焉的西松开始,直到他所述的事件经过——包括他对青春时代的怀旧部分皆未省略,同时画出西松所绘的现场略图。
  火村啜饮着锅旁凉掉的咖啡,眼皮沉重似的垂下,不过听他时而漫哼出声,可以知道他确实有听我说话。
  说完自己所知的一切后,我性急地要求解答:“如烟雾般消失的两位男女在经过三十五年的岁月后忽然再度出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村打了个大呵欠:“如果一直生活在适个国家,总会偶然重逢的,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话是这样讲没错,但……“偶然重逢是无所谓,重点在于,三十五年前他们如何从西松等人的眼前消失。”
  火村略微撑起腰,重新坐正身子,望着我所绘的现场略图,似乎终于打算认真检讨:“旅馆四周的庭院被雨打湿,沙滩也湿透,可是,两位男女却未留下足迹而逃走吗?”
  “不是逃走,是消失。”我更正为更精确的表现方式。但是他却坚持“应该是逃走”
  “为什么不是消失而是逃走?”
  “我也不知道具栢,纯粹只是猜测。”
  和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不同,他似乎掌握了什么眉目。
  “你认为是逃走,怎么说?”
  他已经不再想睡了,彷佛很愉快地斟酌着如何说明:“西松睽隔三十五年后见到的双叶诚和布施燿子两人带着年纪像是孙子的孩童对吧?假设那就是他们的孙子,这表示两人后来结了婚。当然,这一点也无法求证。”
  “然后呢?”我催促着。
  “学生运动人士与资本家的女儿。两人都知道彼此想结婚会有很大的阻碍,但他们却结婚了,这表示他们若非靠着爱情的力量突破障碍,就是诉诸非常手段。”
  “所谓的非常手段是?”
  “私奔!手牵着手逃跑。”
  他所说的逃走指的是私奔吗?原来如此。虽然只是想像,不过以解谜游戏来说,这的确是最恰当的结论。问题在于,与朋友一起去度假,到了目的地后却采取这种行动,这未免太缺乏常识了,何况直到失踪之前,朋友们会完全察觉不到任何迹象吗?
  “虽然不过是想像加上想像,但是……”火村像在回答我的疑问:“在他们消失的前一个晚上,突然来了一个怪异的男人——成为大家谈论焦点、以为是刑事的男人。如果那个男人身上确实散发出刑事的气息,很可能就是私家侦探吧?假设穿开襟衬衫的男人是私家侦探,那他又是为了寻找什么而来?应该是要调查客人之中的某个人吧?”
  “也就是说……调查双叶诚和布施燿子?”
  “有此可能不是吗?或许是布施燿子的有钱父母聘请的侦探。这对被禁止的恋人察觉对方的真正身分,体认到两人即将被拆散的重大危机,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决定趁侦探向父母亲回报前逃走。若是这样,就可似理解他们从窗户逃出的理由了。玄关和后门严重损坏到必须修理,若是让门发出轧轧声响把侦探吵醒,事情就麻烦了,因此只好利用窗户。”
  “你的推测太大胆了。”
  “纯粹是想像。”火村笑着拉过烟灰缸,点起骆驼牌香烟。
  “我懂了,是无法否定两人有私奔的可能性存在。不,不仅无法否定,还得承认你的推测相当有趣。不过,你刚刚断定他们‘从窗户逃出’,是从窗户逃到庭院呢?还是沙滩?”
  火村肯定地回答:“沙滩。”
  “沙滩也未留下脚印。”
  “应该有留下吧!”他把烟雾吐向天花板:“不过,有栖。”
  “嗯?”
  “解开谜底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些什么不可思议啦、推理啦、密室啦,但是西松自己有这样说过吗?”
  我一时无法了解他话中之意。
  “西松可能惊叹见到了三十五年未曾见面的人,但应该没有说他们是莫名其妙的消失吧?”
  被这么一说,我试着回想谈话那时,他只有说过“蒸发”两字,而蒸发就等于“失踪”。
  “或许没有留下脚印对他而言并非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不,他说了好几次‘无法明白’。”
  “他是说‘大家都认为不是从窗户离开’、‘很难说是从窗户跳到沙滩上’,也说过‘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如果你不是一直说着什么密室、密室的,也不乱问什么没办法利用绳索或无法跳人海中之类的话,或许他会马上说出真相。”
  确实,西松虽然有着相当长的独自,但却时时思考着我们的谈话节奏是否乱掉。不过,我又产生另外一个疑问。
  “且慢,你说对西松而言,脚印之谜并不是谜,有何根据?”
  “回答前,我先打一通电话。”他伸手拿起电话。
  也不知道他想打给谁,先拨给查号台之后,再拨某报社的电话号码。自我介绍是英都大学的助理教授——故意不说出所属的学院,表示有很紧急的事要请教。
  “很不好意思,图书馆已经闭馆,而我人又在找不到资料的地方,所以希望你们帮忙调查……”
  他所询问的事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是,由询问内容可以了解他的意图。
  “就是这么回事。”挂断电话后,火村回头望着我:“私奔的两人不可能刻意抹掉自己的脚印,如果有那种时间还不如逃得更远。若是如此,脚印就是自然消失了。留在湿濡庭院的脚印不可能自然消失,可是在沙滩上却能出现奇迹。”
  那天晚上发生了奇迹,让满潮时潮水也无法触及的脚印消失,帮助两人顺利逃走。
  “午夜发生海啸,”我叹息出声:“而且是在地球的另一端。”
  一九六O年五月二十二日,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十一分,智利发生了动摇整个地球的本世纪最大地震。地震规模八点五,瞬间震幅九点五,震央在智利瓦尔迪维亚(Valdivia)市的海域,西经七十四点五度、南纬三十九点五度。死亡人数光在智利就有大约两千人。不仅智利与其邻近各国,连位于地球另一侧的日本都受到影响,出现了高达五、六公尺的海啸,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害,以三陆沿岸和志摩半岛为中心,有一百九十个人死亡,二十人失踪,完全毁坏及被冲倒的房屋将近三千户。第一波海啸抵达日本的时间是地震发生的二十个多小时之后,也就是日本时间五月二十四日凌晨二点至五点之间。
  “如果是在伊豆半岛西侧,应该没有太严重的损害,顶多只是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会被冲掉而已。但是,从报纸上得知海啸肆虐各地的消息后,西松他们也应该明白了发生什么事。”
  “他们知道是智利地震产生海啸的影响?”
  “不,智利大地震在日本并未造成重大灾害,所以应该不会知道。只是猜到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导致产生巨浪。”
  死伤几千人的地震,坦白说,我没有什么貭实感。但是地球有时候就是如此无情,我今天下午造访的福井城遗迹的部分石墙上也留有福井大地震的灾痴。在该次地震中,死者高达三干九百多人。
  “有栖,我想起几天前你说过的蝴蝶效应。如果北京的蝴蝶飞舞会让纽约的暴风雨产生变化,相对的,智利的大地震应该也会使日本的蝴蝶振翅吧?三十五年前为了能在一起、抛弃一切逃走的一对恋人,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地消失无踪,他们或许就是那些蝴蝶吧!”
  想到极度惨烈的地震灾害,我实在无法将这件事以奇迹之名来加以美化,但是,不管神施予何等无慈悲的打击,蝴蝶仍会在某处飞舞,至少,就算遭受暴风雨肆虐,总是希望蝴蝶还能振翅。
  “祝福在某处幸福生活的诚爷爷和燿子婆婆身体健康。”火村高举啤酒杯。

  6

  旅行归来的数日后。
  一月十七日拂晓。
  我被地震惊得翻坐起身,全身发抖。那是造成连在大阪出生的我以身为关西人而自傲的美丽神户之毁灭、夺走五千数百条人命的兵库县南部大地震。
  我祈祷在不幸之中,仍有无数的蝴蝶飞舞。
  不是为了神,而是为了人类。


  后记


  对我来说,写不写后记是依我当时的心情而定,不过出版社通常会附带要求“要写后记”,所以除非很不想,我都会写。不是写那种解说似的东西,而是以收录的作品为题材,稍微写些类似闲话家常的内容,这应该也是读者们所希望看到的吧。但是,这样难免会触及作品的结局,所以请读者最好还是先读完本书后再阅读。
  ※
  《巴西蝴蝶之谜》乃是和责任编辑金田明年商量“我积存了可以整理成册的短篇怍品,就出版国名系列第三册”的时候,却发现缺乏冠上最重要的国名之作品,于是慌忙补写而成。又因为希望采用创始者艾勒里·昆恩的系列中所没有的南美国家名称,所以从去年岁暮就开始绞尽脑汁,却一直想不出好点子,后来见到正月时电视重播“NHK特别报导——生命”,才知道了亚格利亚斯蝶的存在。看着以电脑特效作出色彩缤纷的亚格利亚斯蝶飞舞的影象,我哈哈地笑了,想到可以利用这个。这是以国名系列为书名的一种苦恼,却也是一种乐趣。当然,也有尚未考虑内容就事先冠上国名标题的时候,但那又是另一种不同的困扰了。
  《妄想日记》则是在思索内容中的创新文字时最为有趣,不过,文字的完成并不令人满意。美丽的捏造实在太困难了,有间情逸致的人可以尝试看看。
  读完《是她?还是他?》的金田打电话来的第一句话就说“真不错哪!有新角色”。本来预定撰写由阿兰和火村进行华丽推理大战的长篇作品,结果……当然没有。
  关于《钥匙》,在杂志刊载这篇时,帮忙画插图的常盘雅幸寄来明信片,上面写着“相当不错的结局”,令我非常高兴。小心翼翼的作家总是怕插画家会认为“这篇小说具是无趣”。
  《食人瀑布》乃是因为岛田庄司表示“我打算编一本题名为‘奇思异想的复活’精选集,你不想试着写写看吗?”,所以我就写了。他还说“因为是完全以作品为主来进行挑选,不管职业作家或无名小卒都是相同待遇,希望能先告知基本构思”,我抱着绝不能失败的心理,紧张的提出原始诡计。初稿完成时并没有开头的“溯往”,是后来接受岛田的建议才增补。我觉得昌坦想法不错”而听从他的建议,不过我不认为自己写得很顺利,迄今还是惦念在心。尤其是《奇思异想的复活》所得到的书评中,述及此作的只有我认识的少数几位职业作家,这更让我下能释怀。还好北村薰会当面称赞诡计与解谜的部分,说是“有如恩斯特(Max Ernst)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不错!不错!真不愧是北村薰!(冷静,保持冷静)
  最后的《蝴蝶飞舞》是会犹豫过要写或不要写的作品。这是在阪神淡路大地震发生后约一个月所写。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从我的公寓住处阳台隔着大阪湾能见到西宫一带冒起数道黑烟,我感到口中涌起苦涩的唾液。读者们应该可以体谅作者的犹豫不决吧!“地震”这个名词包含着太多苦难,让人无法坦然面对。事实上,这个脚印诡计我从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但历经钏路、奥尻、八户等地陆续发生的地震后,内心有着障碍存在,只好静待发表机会来到,却因为日本的大地总是毫无休止地摇晃不停,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结果发表时却遭逢最恶劣的状况。
  会想出这个诡计完全与地震无关,而是在洗澡时因热水溢出浴缸而突发奇想。原本是要优雅地完成的诡计(最初考虑过让巨大的陨石掉落大海……之类的点子),但是刊登于杂志时并无法加以注释。本来利用其他题材撰写也可以,只是《小说现代》要求在推理特辑创作密室推理,而我手边一时又没有其他密室诡计构想,所以我就这么办了。我认为这是属于自己一贯的小说,但是是否能传达至读者心中兢不得而知了,只能期盼最好可以传达。
  一九九六·四·四


  再版后记


  为了校对而在睽隔三年后重读本书,有个地方余自己非常在意。那就是《食人瀑布》里面,有栖的台词“和去年圣诞节事件时差别未免太大”。这里所谓“去年的事件”指的是《第46号密室》长篇作品中描述的连续杀人事件,但是能立刻想到的除了作者自己以外,应该仅止于有限的几位读者吧!
  《食人瀑布》是紧接着火村英生首度登场作品《第46号密室》而写的故事,也是系列中第一个短篇,所以才会出现临床犯罪学家云云的详细说明,也为了显示这是此系列第一个短篇,于是留下了差点被抹拭掉的这句台词,请读者们务必了解。
  在火村系列第二册短篇集的本书收录“最老旧的短篇”另有多种原因,不过未将“食人瀑布”置于卷头,目的是在于让本书成为环绕着蝴蝶的三明治。
  编选短篇集的时候,构思如何排列作品是一大乐事,本书的排列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但因为并非按照发表顺序排列,有些敏感的读者可能会感到无法适应:“《巴西蝴蝶之谜》中出现行动电话,《食人瀑布》的登场人物中为什么没人带行动电话”。事实上,创作《食人瀑布》时,电波衡无法传送到那样偏僻的地方。
  提到行动电话……
  在《蝴蝶飞舞》中,本想插入有栖和火村利用电话交谈的埸景,却碰上了难题,因为,翻递了列车时刻表找寻兼有“驶往螃蟹好吃的地方”与“列车上备有电话”的“特快车”却遍寻不着。后来花了两、三天才想到,只要让有栖携带行动电话就可以啦!因为我当时认为“带着行动电话出门非常没格调,而且在街上看见别人高兴地使用行动电话也很不愉快”。
  本书就像我和行动电话的格斗史。
  一九九九·四·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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