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一大堆书 ==> 查看信息 |
本书下载于推理书库论坛,更多推理小说请访问:http://www.tuilisr.com/ 如厌魅附身之物 [日]三津田信三 第一章 巫神堂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一) ·摘录自采访笔记(一)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一) 第二章 上屋的内室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二) ·摘录自采访笔记(二)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二) 第三章 隐居小屋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三) ·摘录自采访笔记(三)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三) 第四章 邑寿川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四) ·摘录自采访笔记(四)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四) 第五章 上屋的客房 ·摘自纱雾的日记(五) ·摘录自采访笔记(五)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五) 第六章 逢魔小径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六) ·摘录自采访笔记(六)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六) 第七章 巫神堂 尾 声 【制作信息】 前言至第五章:轻之国度 第六章至尾声:棒槌学堂 棒槌学堂·出品 E书发布:棒槌学堂论坛、早安中文网、精品E书论坛 【作者简介】 三津田信三 出身于奈良县,日本推理作家、恐怖作家、作品编集人,有“小京极”之誉。 2001年以恐怖小说作品选《恐怖作家的栖居所》正式出道,其编选计划中尚有《世界·推理·旅行13》系列、《日本怪异幻想旅行记》系列、恐怖日本丛书等。他的小说以擅写密室中的人消失、封闭空间的连续杀人事件(如“暴风雨山庄”模式)著称,风格主要是本格或新本格推理与日本风俗、民俗、怪谈的杂糅,在恐怖的谜团中注入推理的元素,独特的氛围备受各界好评,也使他的作品近年來几乎囊括了所有推理排行榜的年度推荐。他的作品主要分成兩大系列,与自己同名的作家三津田信三系列和流浪猎奇小说家刀城言耶系列,其中“刀城言耶”系列更是他获得评价最高、最受欢迎的代表作。 三津田信三系列: 《忌馆~恐怖作家的居所》(2001) 《作者不详~推理小说家的读本》(2002) 《蛇棺葬》(2003) 《百蛇堂》(2003) 《避难所?最后的杀人》(2004) 刀城言耶系列: 《厌魅?附体之物》(2006) 《凶鸟?忌讳之物》(2006) 《首无?作祟之物》(2007) 《山魔?嗤笑之物》(2008) 《密室?困守之物》(2009) 《水魑?沉没之物》(2009) 《幽女?怨念之物》(2010) 延伸阅读:(三津田信三创作/编撰作品一览) 【作品简介】 荣获侦探小说研究会2006年度10大本格推理小说第3名! 真正可怕的不是附身的妖物,而是依附在人心中的心魔…… 横扫各大年度推荐榜单,“刀城言耶”系列石破天惊第一弹!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 什么也逃不过“案山子大人”的法眼! 不管是阴谋、祕密,还是杀人…… 古老的神神栉村中有神栉家、谺呀治家两大家族,他们因婚姻关系世代纠缠着,但又有些不可说的秘密隐藏其间。谺呀治家代代会生下双胞胎女儿,其中一个成为巫女,另一个则供神灵及魔物附身,好让巫女施法祛除。这一代神栉家的少女千代遭到前所未有的强大魔物附身,神栉家的人束手无策,只好把她带到谺牙治家,请求巫女帮忙驱魔,没想到却也从此引发一连串的死亡案件,死者更都被打扮成山神“案山子大人”的模样! 猎奇小说家刀城言耶为了找资料而来到神神栉村,意外地被卷入这里的连续杀人案。他试着从科学的角度解开真相,却处处遭遇无法解释的谜团。难道真的有魔物附身这种事?难道这一切都是案山子大人的警告?而一个四处流浪寻找民俗传说的穷作家,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在三津田的小说中,他将真实性放回到小说里面,靠着叙事者的跳跃,将恐怖埋藏在叙事的缝隙中,并勾引出读者的想像力予以填充。而在这様召唤恐怖之后,主观视点的介入则为恐怖小说的形式找到了一条生路,这无涉于作者或读者相不相信超自然的存在,而是只要叙事者相信,那个恐怖就得以存在! 导读:以恐惧为名──以“厌魅”为起点的三津田信三 推理评论家·曲辰 “The oldest and strongest emotion of mankind is fear, and the oldest and strongest kind of fear is fear of the unknown.” ──H.P.Lovecraft 在大众小说的市场中,“系列”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站在读者的立场上,可以再度见到熟悉的人物、也可以预期作者可能的风格与情节走向,造成了一种阅读上的稳定感,可以很安心的进入小说中而不用担心会被丢到陌生的环境去;对作者而言,有一个具备足够读者量的作品群,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因此,开创系列,便成为大众小说作家一个很重要的工作──特别是推理小说这种需要读者相当认同侦探所作所为的文类,更是如此。换句话说,与其将系列小说视为小说的集合,不如说他们犹如一个有机的聚合体,每本书都会影响到另一本书。 这时,作为给读者第一印象的系列首作,便显得格外重要了。 而《如厌魅附身之物》便是三津田信三的“刀城言耶”系列给读者的第一印象。 * 凡你们奉我的名,我必成就 * 尽管对台湾读者而言,本作是三津田信三的第三本作品,但想像一下,作为系列首作,《如厌魅附身之物》到底透露了什么讯息给日本的读者,得以造成轰动,进而被探侦小说研究会选入当年的“十大本格推理小说”第三名。 在三津田的这部作品中,他以一种压抑、绵密、缠绕的声调,讲述一个深山的荒村之中展开的连续杀人案件,其中牵扯到两个互相斗争已久的家系、以及自古流传的恐怖传说,任何对日本推理小说稍有认识的人,应该都可以辨认出这个风格背后所隐含的横沟正史的形象。 日本极为重要的推理小说评论家权田万治曾经用下面这段话来形容横沟正史:“在近代化的怒涛侵袭之下,日本不为人所知的地方风土的深层地带,还残存有古代封建的遗留制度,近乎崩坏的大家族制、由历代祖先遗留下来广大而有着各式机关的老宅院,而在这之中,有着为了财产而展开各种阴狠争夺的本家、分家的人们”而在他的看法中,横沟其实是为日本江户时期就已经存在着的“草双纸【注】”传统与推理小说形式谋夺出一条融综的可能,从而透过这个过程,开创出日本推理小说特出于西洋推理小说而“不可能翻译”的形式。 而在横沟笔下,每个山村中的大家族都犹如站在现代化浪潮前的滩头堡,只要浪花袭来,原本的习俗以及血脉,就必须断绝(其实即使在都市的也一样,《恶魔前来吹笛》就是个好例子),所以在横沟的小说中,谋杀成为一个隐喻,它象征着现代开化如何无孔不入的钻入原本镇守自己堡垒固若金汤的日本传统价值与伦理,然后从内部彻底摧毁、瓦解它们。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横沟将他的小说场景多设置在都市内,而非我们以为的山村的原因,当任何抵抗都没有用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描写那个过程呢? 从这点来看,三津田描写的昭和二、三〇年代的山村中的家族有些不大一样,相较于横沟的堡垒形式,三津田小说中召唤而出的封闭家系则比较接近于凝体,一种暧昧、没有确切型态的存在,外来者(侦探)永远是一头撞上去然后以为自己已经进入里面了,后来才发现自己始终是在外面徘徊的角色,而当自己打算要离开的时候,一只脚早已深陷在其中,动弹不得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差异,正在于他们书写这种故事形式的目的截然不同,如果说横沟想要藉由怪谈与推理小说结合来将日式美学置放在推理小说内,三津田从一开始就只是打算打造出一个舞台,然后在这个舞台上搬演他的恐怖剧场而已。对前者而言,荒废山村是传统与现代的接轨;对后者而言,则必须要在时空上都远离当下,才有可能创造出理性无法全面笼罩之境。 只有理性之光照不到的地方,才有恐惧。 * 那时没有王,人人任意而行 * 但对作者或读者而言,仅仅是远离这个科学统治一切没有任何神圣存在可能的当下,是不足以召唤恐惧的,毕竟在这个打开电视就会有滔滔的鲜血流淌出来的时代,任何用文字构筑出的恐怖形式,都欠缺了直接震撼读者感官的力道,费尽心力编织的恐怖书写,最后可能只是徒劳而已。另一方面,推理小说的入口处即已标示着“理性”两个字,一个作家如何在宣称自己写的是推理小说的同时,还可以将恐怖小说这种纯然诉诸于感性的文类引渡进来? 在我的想像中,或许三津田信三为了克服这些质疑,于是他努力追溯了恐怖小说与推理小说的传统,从而绕过巨大的文类分水岭,抵达那个还没有分别的时代,也就是哥德小说的盛世。 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哥德小说相当难被定义,除了当时的读者还不习惯为小说分类这件事之外,它也是多种类型小说的起源,这包括了恐怖小说、罗曼史、推理小说(如果你采用Brian Aldiss的观点,那还可以把科幻小说给算进来),这种同时具备重层特色的文类,的确可以为恐怖小说与推理小说的结合找到一条出路。 在十八世纪的时候,西方人会借用日记、书信、便条等形式来构成小说的基本形式,那是因为他们还在练习“虚构”,所以仍然需要赋予“虚构”的文字一个实存的形象。而在三津田的小说中,他也借用了这种手法,将真实性放回到小说里面,靠着叙事者的跳跃,作者将恐怖埋藏在叙事的缝隙中,并勾引出读者的想像力予以填充。而在这样召唤恐怖之后,主观视点的介入则为恐怖小说的形式找到了一条生路,这无涉于作者或读者相不相信超自然的存在,而是只要叙事者相信,那个恐怖就得以存在。 不过毕竟是首作,在推理小说与恐怖小说的结合上还看得出绑手绑脚的痕迹,与其说结合,不如说在恐怖小说如何逐步渗透进推理小说的层面上,《如厌魅附身之物》则是做了最佳示范。 我们也得以看到,以恐惧为名,推理小说能够如何的进化。 还好,我们还有三津田信三。 【注】:江户时期的通俗文艺之一,起初是以小孩为主要贩售对象,后来逐渐演变成大人专属的“黄表纸”、“洒落本”等等,现在熟悉的怪谈或是桃太郎之类的日本童话,都是当时的草双纸题材。 序 言 当各位读者阅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不知道时序已经进入昭和几年了,可能已经变了一个新的年号,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把内文改成西元几年比较好也说不定。 只是,各位读者应该会对接下来所要进入的这个极为特殊的世界,到底是发生在哪一个时代感到十分陌生才对。之所以故意营造出这样的气氛,我想大家只要一页页地读下去,应该就能逐渐理解我的用意,同时也能明白,只要某个地区的名称没有在类似这次全国规模的市町村合并中消灭的一天,我就不打算发表这篇作品的原因何在。 身为一个把这篇作品小说化的记录者而言,这样的用心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并不会让我有特别困扰的感觉,但是要如何把那件事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倒是教我伤了不少脑筋。取得资料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除了自己的采访笔记外,我还拿到了相关人士的日记、医生的工作日志、以及后来再请人家写给我的回忆录等等,但是如何将这些资料做最有效的利用,才真的是煞费苦心。 由于是我自己吃饱没事跑去凑热闹的,所以一开始先以“我”的第一人称写成的,但是,这么以来就只能记录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事实,无法描写更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因此后来便改成第三人称,而且是从全知全能的神之角度下去描写的,因为这么一来,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作者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描述所有人心中的情绪起伏。 只不过,我知道这么做并无法将那种令人胆战心惊到了极点的异常气氛传达到读者的心里,也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将当事人的日记及回忆录里所散发的那种真实战栗完整重现。 神神栉村…… 光是提及这个有着独特发音的村名、光是瞥见这个充满特色的村名汉字,至今仍旧令我忍不住发抖。我想这恐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是亲赴现场、亲自经历过那些异样的经验,也亲自听纱雾、涟三郎、千代等当事人说出他们各自经历过的恐怖体验。 有关附身魔物家系的谺呀治家和非附身魔物家系的神栉家这两个对立的古老家族;以及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消失,只能说是遇到神隐的孩子们;和坚称在因袭的仪式上死去就会变成山神的老太婆;遇见生灵而被附身的病弱少女;谣传厌魅现世的村民们;害怕已死的姐姐重返人间的妹妹;闯入禁忌之山遭遇恐怖体验的少年;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纠缠的巫女…… 以及“我”所遭遇到的,在不知该做何解释的状况下,因为不明原因而相继离奇死亡的人们,这诸多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谜团…… 当我正打算把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完全咀嚼消化,写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时,却完全束手无策。 一下子便遇到瓶颈的我,在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想到一个截长补短的方法,亦即利用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资料,再以小说的方式补充资料上不足的部分。只不过,由于日记和回忆录里存在着如果不加点工,便会不足以说明的部分,所以还是进行了一定程度(有些地方甚至是大幅度)的补充与修正。如果因此而破坏到原文本来的味道,全都是作者的责任,在此先向大家道歉。 此时此刻,在写这篇文章的同时,我的脑子里也一一地浮现出在那个村子里认识的人们。虽然整理原稿的时候,等于可以再跟他们重新认识一次,但是一想到又要重新再体验一次那一连串的怪事,老实说,还真有一股想要搁笔不写的冲动。 以目前来说,就连我也对能不能写完这个故事没有把握,因为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来干扰我…… 于昭和某年的阴历三月 东城雅哉笔 本名刀城言耶 第一章 巫神堂 两团幽微的烛光,模模糊糊地悬浮在黑暗的佛堂里。透过帘子映照出来的烛光就宛如双眸一般,要是有哪个无知的村民从走廊上的门缝偷偷地往里瞧,肯定会以为自己对上了厌魅那令人心生畏惧的两只眼睛,而吓得浑身发抖也说不定。每次点燃祈祷所里使用的蜡烛时,总是会发出这种非常朦胧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尤其是在这个既可以称之为佛堂,也可以称之为祈祷所的谺呀治家的〈巫神堂〉里……在整个神神栉村里,应该没有哪个不怕遭罪的人,会因为好奇而故意去窥探谺呀治家的〈巫神堂〉吧! 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分,夜幕正踩着急速的脚步铺天盖地而来,但整个世界仍然沐浴在阳光之下。尽管如此,巫神堂的板门却似乎连这仅存的一丝光线也无法忍受似的紧紧关了起来,结果造成祈祷所七早八早便被黑暗所笼罩,宛如夜幕低垂一般,而且还是为了将光线彻底隔绝在外而故意制造出来的人工黑夜,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漆黑,让人彷彿置身于子夜时分的深山里……不对,光是存在于这么一个特殊的空间里,或许就足以让这股黑暗的浓度比降临在大自然中的黑暗还要来得更高也说不定。如今,这股黑暗正被蜡烛的火光一点一点地撕裂,只不过,本来应该是要赶走黑暗、带来光明的烛光,在这里似乎又有不同的定位──原本应该是要赶走黑暗的烛光,在这里看起来也像是隶属于黑暗中的一员。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祭坛左右两侧烛台上的火焰反而燃烧得愈来愈炽烈,不久,便慢慢地映照出坐在供奉于祭坛中央的案山子大人脚跟前的纱雾的模样。她背对着那尊山神像,诚惶诚恐地正坐着。 巫神堂的祭坛就彷彿是每年三月三日设置在上屋里,装饰得极为华丽的雏坛一样,正中央有个相当大的凹陷处,案山子大人就被安放在那里。因此看在每个前来巫神堂的人眼里,案山子大人的神姿就像是从裂成两半的祭坛中间走出来一样。 肩负着谺呀治家上屋的凭座这个重责大任的纱雾,跪坐在震撼力十足的山神像面前,看起来更显得软弱无力。 “……啊哔啦呜嗯嗦哇啊……” 棒槌学堂·出品 叉雾巫女就坐在孙女的对面,把额头紧靠在铺着木板的地面上,心无旁骛地吟诵着凭座仪式的经文。她的声音虽然已经不复当年的强而有力,但回荡在黑暗空间里的依旧是中气十足的声音。当经文的最后一个字也被黑暗所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继续进行第二次的仪式,一面用锐利的眼神观察着纱雾的样子。透过纱雾的样子,可以确认她是否有圆满地达成凭座的任务。纱雾最近的状态比起她刚满九岁后的那一、两年,无论是身为一个巫女、还是身为一个凭座的表现都还相当不成熟的时候还要来得令人担心,所以叉雾紧盯着纱雾的眼神便显得格外尖锐。如果附身魔物所带来的症状不严重的话,光靠巫女就可以很轻松地将其祓除,但是如果依附时的状态非常严重的话,这时候凭座的存在就显得非常的重要了。 叉雾巫女和纱雾两人合作的祈祷和祛除魔物之术,从以前就让村民们大为称赞,预言也常常灵验,大家都很高兴。但是,在这些奉承的言词底下,其实潜藏着恐惧敬畏,因为上屋的案山子大人或者是生灵从大白天就开始在村子里徘徊不去的各种传言时有所闻,所以村民们的心态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感谢她们的预言帮了大家的忙,一方面也只是不想与上屋为敌罢了。 问题是最近这一年来,纱雾在扮演凭座的角色上开始露出了破绽,叉雾巫女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也愈来愈频繁,过去互相帮衬的关系如今变成互相扯后腿,尤其是无论什么发生事都必须一力承担的巫女身体一旦出现状况,其影响的层面可以说是难以估计。 叉雾巫女的外表看起来远比七十多岁的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许多。人类这种生物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慢慢老去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但是她的变化显然不能只用年华老去这个理由一言以蔽之。就像人的一生都是从小孩子成长为大人,再由大人变成老人一样,但是从她目前的外表看来,就还想走完上述的人生旅程之后,还会再变成什么别的东西似的,完全是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奇异容貌。再者,她们家的血统是所谓代代相传的美貌,由她传给女儿嵯雾、再由嵯雾传给孙女纱雾,这让她的改变更加蒙上一层不可思议的面纱。 当响彻巫神堂内的经文告一段落,祈祷所又将被寂静填满的时候── “打扰了……” 从祭坛望去的右前方黑暗中,有一道含糊不清、隐约带着恐惧的声音从穿廊上的木板门外传了进来。紧接着,当耳边传来木板门被慢慢打开的声音时,一抹身影也从被切成四四方方的橘色世界里浮现出来。 “我带小姐过来……” 正当那抹身影行了一个礼,打算继续往下说的时候── “你这个蠢丫头!” 音量虽小,但听得出来是饱含着怒气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巫神堂。 “要说多少次你才会记得?不能让阳光跑进来!还不赶快把门给我关上!” 叉雾巫女头也不回地从齿缝里吐出这句话。 “非、非常抱歉!” 新神屋的女佣梅子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几乎都要把脑门磕在地板上了。 “小、小姐她……从等、等待室里……跑、跑出来了……” 她似乎还想继续辩解下去,但是旁边马上有人把门关上,所以她那急忙解释的声音也被阻断在门板后面,再也听不见了。 “真是无药可救了……” 巫女喃喃自语着,明显透着焦躁的语气回荡在又重新被深沉的黑暗所填满的巫神堂里。话说回来,其实在她诵经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从木板门的另一边传来的骚动,但是她一个字也没提,只是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等待室〉的门被打开了。 连接着从主屋延伸过来的穿廊和巫神堂入口的木板门西侧,设置了一个称之为〈等待室〉的房间,是她们在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让那些前来请求代为祈祷或祛除魔物的民众们休息等待的地方,因此那个房间特地分别设置了通往穿廊的出入口和通往巫神堂内部的出入口。 伴随着通往巫神堂内部的木板门被推开的声音── “刚才真是非常失礼。” 从等待室里传出一个听起来教养非常好,但是似乎非常强势的声音。虽然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对方的脸,但那很显然是新神屋的神栉千寿子的声音,这点巫女当然也知道,但是脸上还是有一瞬间浮现出不解的表情。 “实在是因为这次小女的样子比往常都来得奇怪,我们真的是束手无策了,所以请原谅我们的无礼,帮小女看看吧!” 看来千寿子似乎是跪坐在从等待室通往〈祓禊所〉的边上,两只手撑在地面上,必恭必敬地行礼如仪着。巫女心想,既然她只带了女佣梅子过来,原本是可以不用理她的,但就算是自立门户的分家,毕竟也还是神栉家的少夫人,总不好对她露出那么倨傲的态度。因此巫女仍然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但身体还是向着祭坛,只有脸微微地往右后方转去,显示出巫女高不可攀的骄傲自尊。 “请到这里来。” 千寿子的女儿千代被魔物附身早已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了,从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开始,到年满十七的今日为止,早就已经为她进行过好几次祛除魔物的仪式了。只是最近这一年,由于叉雾巫女的健康状况实在不是很理想,所以这件事情早就已经变成专司祓禊的神神栉神社宫司,同时也是千代的父亲神栉建男的工作了。 在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祭坛上,在巫女和凭座所坐的〈叩拜所〉,与被魔物附身,称之为〈待祓者〉及其所带来的侍者所坐的地方之间,利用地面的高低差和帘子隔了开来。或许是察觉到千寿子就坐在那道帘子的另一边,巫女又把脸转回了祭坛的方向,背对着新神屋的少夫人问道: “建男大人是怎么说的?” 棒槌学堂·出品 “是的……这次就连我先生也无奈的说:‘这个我没办法。’” 千寿子回答的语气里透露着困惑,另一方面似乎也觉得自己的丈夫居然连亲生的女儿都救不了,害她不得不到这种地方来,让她受到了屈辱,因此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 她之所以那么讨厌前来谺呀治家,尤其是特别不喜欢来上屋,除了谺呀治家与魔物有着切也切不断的渊源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是自己的丈夫神栉建男跟谺呀治嵯雾──也就是千寿子接下来必须仰赖的巫女叉雾的女儿、凭座纱雾的母亲──之间曾经有过婚约,而且这件事情背后还有一番曲折。千寿子原本嫁给大神屋的长男,后来离婚回到娘家之后,又从新神屋招了前夫的弟弟,也就是神栉建男为赘婿。话说回来,建男和嵯雾的亲事原本就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所以千寿子本来只要当好她大神屋的长媳,冷眼旁观这场骚动便行了,没想到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讽刺,自己的离婚和再婚居然都和这整件事情脱不了关系。就算已经事过境迁,但是直到今时今日,她还是没办法以平常心上这儿来。 “哦?就连建男大人也没办法吗……”叉雾巫女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千寿子那百转千回的心情,语气听起来充满了关怀,但还是隐隐带了几分轻蔑的味道:“那问题可就严重了。我说,你一定很心疼吧!” 虽说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但是在准确地掌握对手的感情上,叉雾巫女还是非常的敏锐,尤其对分家神栉家的人更是如此。 “感觉上跟以前的魔物似乎不太一样……我自认我可以清楚记得自己女儿以前发作的样子,但是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次这样的症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你是说……不是只有发烧跟胡言乱语吗?” “是的,并不是那么轻微的症状……所以我才觉得一定是有什么更大的力量……搞不好……是神山的……案山……” “住口!不准再说下去了!否则有你好受的!” 巫女激动地把半个身子探进祓禊所里。千寿子也被巫女激动的反应给吓了一跳,隔着帘子深深地低头道歉: “请、请原谅我……只是小女的样子真的太奇怪了,怪到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总之绝对不是普通的魔物而已。太奇怪了,连我都有点害怕……请您一定要救救她,再这样下去的话,那孩子……” 千寿子已经完全把那种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扔到一边,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新神屋的千寿子,只是一个担心自己孩子的平凡母亲。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女儿……” 千寿子虽然在叉雾巫女的背后低声下气地请求,但是仍时不时地抬起头来,那模样很明显地就是对供奉在祭坛上的案山子大人有顾忌。明明已经被巫女那么严厉地警告过,却还是十分在意。 虽然村民被山神附身的机率比被雷劈中高不了多少,但是比起其他任何魔物,被山神附身更令他们恐惧百倍、害怕百倍。单就这一点来看的话,山神或许是比厌魅等任何妖魔鬼怪都还要令人害怕的存在也说不定…… 对于从小在神神栉村长大的人来说,案山子大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村里的家家户户至少都会在屋子里供奉一尊,有些房间数量比较多的人家,供奉好几尊也是很自然的。更何况是像神栉家这样历史悠久的家族,更是每个主要的房间都供奉着一尊。而且不光是屋子里,就连村里的十字路口或桥墩、上坡的入口处等各个重要的地点都可以看见案山子大人的身影,如果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几乎天天都与其为伍也不为过。 只是,供奉在巫神堂祭坛上的这尊案山子大人到底还是比较特别。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和村子里其他的案山子大人倒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一样是用棺茅和稻草编成的斗笠和蓑衣所构成,而且做工之朴素,若是看在什么都不知情的外地人眼里,或许只会以为是一尊再普通也不过的稻草人吧!只不过,自古以来,像是巨石、神木、依代这些让神明显灵的场所或凭依的物品,都会尽量保持其最自然的样子,就算要加以修护,也都尽量不做多余的装饰。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虽然也都有山神栖息,但是让人感觉最强烈的,还是巫神堂里的案山子大人。姑且不论千寿子的身量本来就比较娇小,当她从祓禊所由下往上仰望祭坛的时候,巫神堂的案山子大人铁定比其他地方的案山子大人都还要来得大、来得有压迫感、来得令人毛骨悚然吧!或许这也让她更加肯定,依附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尊案山子大人。 “准备好了,让千代进来吧!” 或许是不想再看到千寿子愈来愈失去分寸的样子,巫女的语气透露着不快,指示着可以让待祓者进入祓禊所了。 “阿梅,带那个孩子过来……” 一得到叉雾巫女的许可,千寿子马上用不安的声音命令女佣。然而,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女佣的回答。巫女和千寿子皆下意识地竖起耳朵,然后便听见从等待室的方向传来应该是梅子发出来的非常微弱,却是大口抽气的奇妙声响。 “阿、阿梅……?” 千寿子才刚按捺着心中的恐惧问道,马上就响起东西摔倒在地的声音,接着是“囌、囌、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行,一路往这边靠近的声音。 “是、是、是千代吗?是你吗……?” 虽然呼唤女儿的语气里盈满了担忧的情绪,千寿子的身体却无意识地开始往与祓禊所相反的方向后退,那可能是身体基于本能的防卫机制所采取的举动吧!这也可以证明那个从右手边的黑暗中一步一步逼近过来的东西有多么地不寻常。巫女当然也感受到那股不寻常的气氛,虽然还是一言不发,但总算把上半身转了过来,稍微把身体探出去,凝视着那片黑暗。 “啊……” “呜……” 棒槌学堂·出品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千寿子把冲到喉咙的尖叫声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叉雾巫女也发出破碎的呻吟。 因为映入两人已经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里,是言语难以形容的异样光景──千代整个人趴在地上葡匐前进,只有脸朝上,而且完全没用到四肢,而是以全身往左右扭动的方式一路爬行过来。 “啊啊啊啊啊!” 在女儿就快要爬到自己脚边的前一秒,尖叫声终于从千寿子的口中迸发开来。即使是站在母亲的角度,看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专心地在地上爬,不管衣服被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也实在是够吓人的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够留在原地,没有继续再往后退,十之八九是身为母亲的自觉发挥了作用。梅子一直到现在都还不见人影,可能是早就在等待室里吓到腿软,只知道要发抖了吧! 看见千代一直线地往母亲的脚边前进,千寿子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抱起女儿,可是千代却抵死不从,拼了命地挣扎,把无计可施的母亲晾在一边,一路爬到帘子的前面。然后,就像是一尾昂首吐信的蛇,把脖子伸得长长地,往叩拜所里看去。 “南无啊萝哩怛那嗦哇卡、南无喽埵咿叽卢尼迦哩苦嗦哇卡、南无吗咿塔俺咿呀嗦哇卡、南无啊婆怛那哔咖哆咖哆呜恩哈塔……” 与千代面对面对峙着的叉雾巫女立刻在口中喃喃地唸起了咒语。和凭座仪式时所唸诵的经文比起来,祛除魔物的咒语听起来要更有魄力多了。可能是亲眼看见千代那不寻常的狂态,刺激到她身为巫女的自尊了。 然而,尽管叉雾巫女已经唸了一大串的咒语,千代的样子还是没有丝毫变化。照理来说,进行到这个地步,附在她身上的魔物差不多应该要移到身为凭座的纱雾身上了,但是目前完全看不出有这样的征兆。 “南无巴萨啦塔噜吗迦哩苦、南无啊咪哩唆哆哈嗯巴呜恩哈塔……” 巫女的咒语中很难得地透露出焦急的情绪。 “南无巴啦塔哈嗯哆羊咿呜恩、南无啊啦哈咖哆摩么……” 彷彿是在嘲笑巫女的卖力演出一般,千代的头不断地往帘子里伸进去。 “南无萨恩吗呀撒唆巴恩、南无巴萨啦啊啦怛恩摩么嗦哇卡……” 不对,其实千代正在笑。她把脸贴在帘子上,近得就像是要把眼珠子从帘子的细缝里塞进去一般,一面窥视着叩拜所里的一切,一面露出了笑容。 “南无可卡克哔萨恩吗噎咿嗦哇卡、撤嗯撒嗯萨克嗦哇卡……” 那既不是“呵呵呵”的羞怯微笑、也不是“哈哈哈”的爽朗大笑,而是两只眼睛往下垂、嘴角的两边往上吊,整张脸发出猖狂的笑声,是一种令人看了会打从心底发毛的笑法。 “南无啊萝哩怛那嗦哇卡!” 巫女一口气把尾音拉高了八度,对着千代把咒语整个唸过一遍之后,千代脸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常少女面无表情的样子。 “…………” 叉雾巫女松了一口气,发出一句无声的叹息。这种仪式,以前就已经令她非常吃力了,如今更是几乎超出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呵!呵!呵!……” 才松了一口气,帘子那头居然又传出了笑声,原本已经变回面无表情的千代,马上又扭曲了脸。在幽微的烛光中静静地浮现在黑暗中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人类的表情,已经彻彻底底是魔物的样子了。 巫女虽然有一瞬间露出了害怕的表情,但是马上又开始唸起咒语来。 就在这个时候── 那家伙可不是普通的魔物! 叩拜所里响起一道虽然低沉,但是却字字分明的声音。 叉雾巫女猛一回头,便眨也不眨地轮流盯着供奉在祭坛中央的案山子大人和自己的孙女看。她都还没有开始进行请神降临的仪式就听到山神的声音,这点令她颇受冲击。 不知何时,从帘子前走开的千寿子又再度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葡匐在祭坛前一动也不动的纱雾。也难怪她会忍不住想要确认纱雾到底有没有开口,因为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虽然跟千寿子印象中纱雾的声音非常神似,但是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 “如果不是魔物的话,那又是何方神圣呢?” 巫女换了平静的语气问道,她早就已经把刚刚不小心流露出来的不安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 有些许蛇神附在上头! “也就是说,那并不是主要的原因萝?” 绝对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附在她身上呢?” 是生灵! “生灵……是吗?那么又是谁的生灵呢?” 不是外来的…… “您的意思是说,是我认识的人吗?那么又是我认识的谁呢?” 纱雾…… “什么……?” 在叉雾巫女不经意地发出惊讶的声音同时,一旁响起千代倒在地上的声音。千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葡匐前进的姿势改为双膝跪地,把身体趴在帘子上,然而,她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光,整个人就倒在地上了。 “已经离开了吗……” 巫女回头看了一眼千代的样子,又把脸转向纱雾的方向。 “为何要附在她身上?因何要附在她身上?为什么要附在她身上?到底为什么要附在她身上?基于什么理由附在她身上?是在什么样的想法下附在她身上?有什么因果要附在她身上?有什么原因要附在她身上?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叉雾巫女把一连串连珠抱似的问题,如倒水般一口气倒在依附在凭座上的生灵身上。 “快说呀!回答我。我在听呢!快告诉我。把嘴张开,说出你的想法。不管是怨恨痛苦、羡慕、嫉妒,全都说出来。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接下来,巫女便以同样的方式,试图透过凭座之口把生灵的话引导出来。虽然接下来只要一再重复这个过程即可,但是巫女丢出问题的速度却是一次快过一次,第二次比第一次快、第三次又比第二次快……然后逐渐变成类似绕口令的东西,最后终于变成语焉不详的咒语。根据情况的不同,有时候要持续好几十分钟以上。 然而,当巫女重复到七、八次的时候,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到了超过第十次的时候,本来就已经听不出正确的发音,变成像咒语一般的语句又变得更加混乱。就连巫女本人也知道,虽然她也想把每个字的发音都唸清楚,但是那样的话就必须放慢说话的速度,反而是本末倒置。所以她必须继续以这种速度唸着咒语。如果巫女在依附于凭座身上的生灵开口说话之前先换气,那么一切就必须从头来过,所以接下来可以说是毅力与耐力的比赛。 “……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到达极限了,巫女在问到第二十多次的时候,突然加快速度大喝一声,原本应该是肉眼看不到的问号,突然变成一个有形的问号,朝着凭座飞去。那是一股特别的气,平常人是绝对看不到的。 下个瞬间,巫神堂内寂静无声,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森林,黑暗与宁静填满了每一寸空间。就在这个时候── 奴、家、我…… 空气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就连把女儿护在怀里的千寿子也忍不住僵直了身体,心惊胆战地望向纱雾的方向。因为这个声音虽然很像刚才发出来的声音,但似乎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奴家我是什么?奴家我代表着什么意思?奴家我这三个字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奴家我的背后究竟藏着何种玄机?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叉雾巫女的问题马上又间不容发地插了进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拖拖拉拉的话,一切就会前功尽弃。 涟…… “涟?涟是什么?涟代表着什么意思?涟这个字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涟的背后究竟藏着何种玄机?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涟……三…… “涟三……?涟三是什么?涟三代表着什么意思……” 涟……三……郎…… “涟三郎……?” 巫女歪着头,蹙紧了眉峰,不由自主地自问自答,然后马上便恍然大悟了── “您是指大神屋的神栉涟三郎吗?” 只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任何解答,空气中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之后不管巫女再怎么锲而不舍地追问,都再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了。 正当寂静再度充斥于巫神堂里的每一个角落时── “这下子,我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帘子的另一头传来千寿子的声音。只不过,与方才的心惊胆战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语气里甚至还流露着傲慢。 “我想巫女您应该也知道吧!涟三郎少爷是我们家千代的表哥,小两口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大神屋自从长男变成那样之后,次男也考上了**大学,平常几乎很少回家,所以虽然说是三男,但是将来搞不好还是得由涟三郎少爷来继承家业。这么一来的话,我们家千代就会成为大神屋的媳妇了。” 虽然四下一片漆黑,但是用膝盖想也知道,她的眼光一定瞥向了纱雾。 “对于这件事,那边那位小姐肯定无法接受吧!哎~谁叫涟三郎少爷是个那么温柔、对谁都那么亲切的人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随随便便就把他的好意当真,反而是害他好心做坏事了呢!” 千寿子已经完全把她刚来的时候那种硬装出来的优雅给抛在脑后,讲话夹枪带棍的。这也难怪,原本是为了祛除附在女儿身上的魔物而来,没想到把女儿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居然就在眼前,会感到怒火中烧也是人之常情,问题是她的这把怒火究竟是为何而烧。横看竖看,她似乎是把这次的事情跟二十多年前谺呀治家和神栉家那段无疾而终的婚约给连在一起了。换句话说,她把过去的事件,而且是根本没有实现的一桩婚约硬是套在尚未发生的事情上,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啊! “我是说‘就算’喔!就算涟三郎少爷跟那边那位小姐彼此相爱,以大神屋和上屋的门户差距……” 曾几何时,千寿子已经把女儿的话题转移到自己离婚又再婚的事上,害她又想起过去的悲愤,正打算讲出更恶毒的话来的时候── “你给我住口!” 却被叉雾巫女严厉的语气给硬生生地打断了。叉雾巫女的音量并不大,而且始终面向着祭坛,压根儿也没有回过头来,却还是让千寿子乖乖地闭上嘴巴。 “附在千代身上的魔物可还没有完全离开喔!在还没有把转移到凭座身上的魔物请到‘依代’上之前,它都还没有离开那孩子!正确地说,必须把依代交给山上的山神,然后再让绯还川的河水把依代带走,否则都不能算是已经完成祛除魔物的仪式。你也是神神栉村的人,难道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吗?” “话、话是没错,可是依附在这孩子身上的,不就是坐在那里的纱雾小姐的生灵吗?她本人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既然那生灵已经回到原主的身体里,那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哦~新神屋的少夫人,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改行当巫女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棒槌学堂·出品 千寿子突然惊慌失措了起来,但是巫女不想再跟她继续纠缠下去: “就算依附在她身上的是别的魔物,我也不会就这样放着不管,更何况还是纱雾的生灵,就更不能放着不管了……” 巫女自言自语似的说完这句话,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剪成人形的依代,一面用依代将凭座的全身上下扫过一遍,一面吟唱咒语。重复以上的动作达数分钟之后,先把依代放在祭坛上,再从怀里拿出一张怀纸将之摊平,把依代移到怀纸上,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再放回祭坛上,继续诵唸经文,如此一来,在巫神堂里举行的驱魔仪式总算是告一段落。 “这样就行了,已经结束了,可以把那孩子带回去了。” 叉雾巫女依旧头也不回地说。她的语调极其公式化,彷彿根本没有听见千寿子方才那番尖酸刻薄的话似的。 面对巫女这样的态度,千寿子纵使还想说些什么,也只能以一声谢谢来作结束: “……谢……谢谢您。” 只不过,中间还是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大呼小叫地把躲在等待室里装死的梅子喊来,两人合力把千代抱起来,迅速地回去了。 终于,巫神堂内只剩下叉雾巫女和担任凭座的纱雾两个人……不对,还有一个人。在巫神堂左手边的黑暗里,与出入口的木板门反方向的地方,还有个一动也不动的黑子守在那里。 千寿子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但是黑子就跟他的名字一样,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一直蛰伏在巫神堂的阴暗角落里,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旦千寿子起身冲向叉雾巫女,或者是想要拉开帘子进入叩拜所的话,这道黑色的身影应该会马上从黑暗中现身,制止她的行为吧! 黑子就像是跟在叉雾巫女身边帮忙打杂的伙计一样,至于他的来历,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也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在十多年前被巫女从某个地方带回来的少年,当时头上就已经罩着一个脏兮兮的布袋,一句话也不说。据巫女所说,他的脸上受了非常严重的伤,就连话也不会讲。由于谺呀治家自古以来就常常有三教九流的人在家里出入,再加上当时正值战后最混乱的时期,有很多小孩都是死了父母又举目无亲的,也有人是辗转逃亡到这个乡下地方,所以大家都认为她大概是捡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回来吧!从此以后,那名少年便成了叉雾巫女的贴身随从,在谺呀治家住了下来。因为巫女总是给他一身黑衣服穿,所以大家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黑子”。黑子对山神的信仰非常虔诚,除了对叉雾巫女──顶多再加上一个纱雾──说的话会有所反应之外,对这个家的其他人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而在另一方面,他看起来似乎又已经完全融入神神栉村这个地方,总之是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存在。 只可惜,对于现在的叉雾巫女来说,就连黑子也进不了她的视线范围。 “纱雾……” 巫女喃喃自语地说道,整个人就像虚脱一样,在祭坛前坐了下来,态度和方才呈现在千寿子面前的高高在上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茫然的视线毫无焦点可言,彷彿是同时看着案山子大人和纱雾的身影,然后慢慢地,随着她的焦点逐渐集中在孙女身上,巫女的双眼也开始恢复了光彩,最后终于六神归位,开始动了起来,然后用一脸惊讶的表情盯着纱雾,有点手忙脚乱地把手搭在孙女的双肩上,开始诵唸经文,好解除孙女的凭座状态。 “巫、女、大、人……” 过了一会儿,便从纱雾口中传出呼唤祖母的声音。在进行仪式的时候,即便是一家人,也都还是得尊称叉雾一声“巫女大人”。 “来,把这个小心地拿好……”叉雾巫女把放在祭坛上的怀纸交给纱雾,用比平常还要严肃的表情说道:“听好了,这次一定要去〈大祓禊所〉参拜,可不要跑去〈小祓禊所〉喔!然后一定要亲眼看到放入绯还川里的依代完全消失不见才行。记住了吗?有没有听清楚?一定要非常非常慎重,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巫女再三地叮咛,语气就像是在解释给小朋友听一样。 “是的,巫女大人……” 纱雾的反应固然相当顺从,但还是一副十分柔弱的样子。以一个要继承叉雾巫女的衣钵,成为谺呀治家巫女的人来说,总给人非常靠不住的感觉。 “好了,赶快去吧!再磨蹭下去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叉雾巫女催促着孙女赶紧出门,语气虽然多多少少恢复成比较温柔的祖母,但是隐藏在两只眼睛里的感情,却和声音完全是南辕北辙。 那是一种充满了不安的眼神,就像是一直以来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有一天却赫然发现那居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别种东西……叉雾巫女就是用这种充满不安的眼神,来来回回地看了纱雾和案山子大人好几次。 身为谺呀治家的巫女,叉雾心里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不祥预感…… 然而,就连这么神通广大的巫女,在那个时候应该也还是就连作梦也想不到,那竟是稍后侵袭这个神神栉村的一连串怪事的预兆。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一) 当我醒来的时候,祖母大人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醒来的时候——是的,每次当我结束凭座的任务,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上就好像是从深沉的睡眠当中醒来一样。虽然涟哥哥每次都说我只是中了祖母大人的催眠术,但是在举行凭座仪式时,那种意识有点清醒又不太清醒的时刻,真的有种快要睡着的朦胧感。因此每次从凭座回到平常的自己时,我都觉得像是早上刚起床一样,只不过别想要有早上起床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就是了…… 话说回来,祖母大人到底怎么了?她最近的身体状况是不太好,祛除魔物的仪式也只有在三天前举行过一次,那还是症状轻微的,而且距离上次祛除魔物也已经隔了好久。再者,我听说今天的待祓者是千代,千代已经来过好几次,根本难不倒祖母大人才对。还是她这次是被什么出乎祖母意料之外的东西附身了?说到这里我就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我醒来,祖母大人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的时候,从巫神堂外面好像传来千寿子伯母的声音。这就怪了,平常都是梅子阿姨送千代来的啊…… (今天伯母也跟着一起过来啦……?)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是因为伯母对祖母大人说了我什么是非,所以祖母大人的样子才会如此奇怪…… 涟哥哥告诉过我,千代的母亲,也就是千寿子伯母年轻的时候好像曾经嫁给大神屋的须佐男叔叔过,但是结婚五年一直生不出小孩来,所以荼夜奶奶选来取代她,成为须佐男叔叔再婚对象的人,居然是千寿子伯母的妹妹,也就是弥惠子伯母。 不过,只要一想到多亏了千寿子伯母被休回娘家,须佐男叔叔才能跟弥惠子伯母再婚,涟哥哥才能被生下来,对我来说便真的是一件好事。虽然对千寿子伯母真的很过意不去就是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倒也还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问题是,荼夜奶奶后来居然招了须佐男叔叔的弟弟,也就是建男叔叔来当新神屋的女婿。她招赘建男叔叔来当新神屋女婿的意思就是,建男叔叔成了刚离婚的千寿子伯母的新老公,他们两个后来生下的小孩就是千代。 “光是这样就已经够复杂的了,再加上那个时候刚好又发生建男叔叔婚约的事情,整件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涟哥哥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小孩,可是眉头却像大人一样靠在一起。我还记得,因为他的表情有趣极了,所以我不知不觉就忘了哭泣,呆呆地盯着他那张一点都不像小孩子的苦瓜脸看。 我不记得是从哪里听到这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听说那个时候,建男叔叔和母亲大人之间的婚事正吵得沸沸扬扬,无论如何,至少两位当事人好像都是认真的,而从中作梗的正是荼夜奶奶。也就是说,为了拆散这两个人,荼夜奶奶迅速地帮建男叔叔安排好亲事,而且还是要他去当被自己命令离婚不得不回到娘家的千寿子伯母的赘婿。 “对于奶奶来说,这可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呢!” 虽然我当时年纪还太小,不太明白一石二鸟的涵义,但基本上还是可以理解涟哥哥想要表达的意思。 棒槌学堂·出品 结果就在同一年,大神屋的须佐男叔叔和新神屋的弥惠子伯母再婚了,而大神屋的建男叔叔也成了被赶回新神屋的千寿子伯母的赘婿,然后母亲大人也从下屋选了父亲大人当老公。 “也就是说,千代的爸爸以前喜欢过纱雾的妈妈,所以千代的妈妈每次看到自己老公以前喜欢过的女人的孩子,也就是纱雾你的时候,才会老是摆出那么不客气的态度,这样你明白吗?” 那个时候,涟哥哥之所以会提到这件事,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没有被邀去参加千代的八岁庆生会。其实我在当时也已经约略地了解到我到我们家族的上屋、中屋和下屋这三个谺呀治家的小孩,和村子里所有同样被认定为是黑之家的孩子们都不在被邀请的名单上。只是,我毕竟和其他的小孩不一样,自从上了小学之后,我和涟哥哥以及千代就是好朋友,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理所当然会被邀请去参加千代的庆生会,也因此期待了好久。 当时我并不清楚涟哥哥是真的相信从自己嘴巴里讲出来的那些话,还是为了安慰我而突然想到的。但是,当我自己一天天地长大,和千代相处的时日愈久,我就愈了解涟哥哥说的并没有错。因为从各式各样的经验都可以证明。 当然,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谺呀治家和神栉家之间,从很久以前就挡着一道无形的巨大墙壁,并不是因为过去那场婚约骚动才造成两家的不睦。相反地,母亲大人和建男叔叔之所以会被拆散,也是因为那道墙壁的关系。墙壁的另一边是白色的,而这一边是黑色的,就像两军对垒的国家一样,有着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疆界…… 但是,话又说回来,千寿子伯母对我的态度一年比一年还要恶劣又是为什么?我相信那绝对不是我想太多了…… 因为有着这样的背景,千代又是由千寿子伯母陪着一起来的,所以祖母大人和伯母大人之间起了什么争执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可是,从祖母大人的表情上来看,似乎是比这还要严重的事呢……) 正当我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还在<大石阶>上,不免有些慌张。每次在扮演完凭座的角色之后总是会这样,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可是言行举止还是会有一段时间停留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感觉上就好像是人已经醒过来了,但是意识却还在梦境中徘徊。整个过程是从失去意识的凭座状态进入恢复意识的觉醒状态——只不过中间还要再经历一段半梦半醒的状态——然后才回到现实世界。问题是,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回到现实世界的…… (总而言之动作一定要快,否则太阳就要下山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万一被谁看见了,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 我对自己耳提面命一番,开始沿着石阶往下走。 移到依代上的魔物,必须由凭座投入绯还川,让它随水流逝才行。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好不容易才从待祓者身上赶出来的魔物就会离开依代,在那一天又回去寻找可以依附的人,然后附在它身上。只是,在把依代投入绯还川的时候,凭座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样子,而且凭座本人也绝对不可以回头看,必须从巫神堂的祭坛一直线地前往祓禊所,把依代投入绯还川之后,再头也不回地回到巫神堂,在祭坛上接受祓禊的仪式才行。如果不遵守这个规定,这次被祓除的魔物就会再度回到凭座身上,这么一来,凭座就不再是凭座,而只是一个被魔物附身的普通人……不对,情况可能会比这样还要危险。所以虽然说所有的阶段都不可以掉以轻心,但是其中又以祛除魔物的仪式最需要仔细小心,一直到最后的步骤完全结束之前都必须紧绷神经。 而且我很快就明白,要遵守绝对不能回头看的规定其实比大脑所能想象的困难百倍,因为人对于从自己的眼睛看不到的方向所传来的声音、所散发出来的感觉会格外觉得不安,为了要消除这股不安,就只能实际看着那个方向,确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才能。只要眼见为凭,那种小小的恐惧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如果不能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一切,那又会怎么样呢?原先察觉到的那种小小的、无以言状的恐惧、顶多只能称之为不安的东西,在日积月累地累积之后,总有一天会变成巨大的恐惧。那是一种多么令人不安、令人害怕、令人孤单、令人胆战心惊的感觉,如果不曾拥有和我同样经验,肯定体会不出来吧! 只不过,也不是说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回头看。如果感觉到了非常急迫的切身危险时,还是有一套应变的方法可以回头确认发生了什么事。谺呀治家的巫女——当然也包含凭座在内——具有各种祛除魔物的能力,但是相反的,一旦让魔物有机可乘,像是身体或精神上出现破绽的时候,反而有可能会被那些魔物附身。因此,为了防止出现这种状况,还是有一套因应的做法。但是我几乎都没有使用过那个方法,因为光是想象那种不得不用的状况,就已经够让我毛骨悚然了。 (对了,祖母大人再三交代,得去大祓禊所才行……) 脑海中突然浮现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 (千代到底是被什么附身啊?) 虽然身为凭座,但是我从来不知道透过自己嘴巴说出来的内容或被移到依代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管是山神透过我所下达的启示,还是魔物说明自己的来历,我一律不记得自己讲过什么话,因为那都是山神或者是魔物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可能是因为想东西想得太入神了,脚下一个不留神,一个石阶差点踩空,把我吓了一大跳。要是不小心,从我现在站的地方摔下去的话,可不是受点皮外伤就可以了事的。还好我伸手抓了旁边的矮树丛,才能平安无事。因为实在是太惊险了,所以害我暂时维持同样的姿势不敢动弹。不管走再多次,我对这座石阶还是生疏得很。 虽然取名叫作“大石阶”,但是这座石阶的宽度顶多也只能让一个人通过,而且好像是外行人铺的,不但石头的大小不一,而且还有点歪斜。还好两旁都是长得十分茂密的矮树从,就算真的一时失足,也可以想现在这样抓住两旁的矮树从。尽管如此,还是小心脚底,否则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对走路本来就有一点问题的我而言…… 沿着大石阶走到底,就可以通到盖在主屋北侧的巫神堂等待室后门,也就是西侧。等待室值得是准备接受祈祷或祛除魔物的待祓者在进入巫神堂之前,一定要先在那个房间等待。等待室的正前方面对着穿廊,正后方则是和祈祷所相接。由于后面就是大石阶,所以就连家里的人也很少靠近那个地方。另一方面,<小石阶>虽然位于紧邻着巫神堂北侧的隐居小屋,但一样是在后山,所以不管选择那一座石阶,最后都会通往绯还川。另外,虽然用大小来区别,但其实两座石阶的宽度和长度都大同小异,唯一的差别只有在于大石阶是通往大祓禊所、小石阶是通往小祓禊所,如此而已。 相对于大祓禊所扮演着通往<九供山>山路入口的角色,小祓禊所只是为了将依代投入绯还川所设置的参拜处罢了。换句话说,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进行完祛除魔物的仪式之后通常都是去小祓禊所,所以平常走的也多半是小石阶。 然而,有时候祖母大人也会要我去大祓禊所,通常是魔物的力量比较强大、或者是发现依代附身的东西为神灵之类、或者判断可能是山神作祟、或者是一种栖息在九供山上,称之为<长坊主>的蛇类魔物、或者是在本地被成为厌魅,搞不清楚其真实面貌,但却是大家最忌讳的魔物……像这些时候,就必须去大祓禊所才行。 (那么,这次附在这上头的,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地将视线移到紧握在右手里的怀纸上。 在这个时候,明明已经做过好几百次同样的事情,背脊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同时指尖传来奇妙的触感,仿佛是怀纸里的那个东西也敏感地察觉到我的不安,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我当下就想把手中的怀纸丢掉,好在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刚开始接下凭座这份工作的时候固然也怕得要死,但是最近已经不太有这么强烈的恐惧感和厌恶感了。这个发现不仅令我更加害怕,同时也困惑了起来。 (我到底是怎么了……?看样子,不对劲的不光是祖母大人而已,就连我也怪怪的,我想千代肯定也比平常还要诡异……)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脚跟,想用最快的速度走完这座往右边绕了一个大弧线的石阶,想当然耳是为了不再在意拿在手里的怀纸。问题是,两侧都是矮树丛的石阶平常就已经够昏暗的了,一大段路都是右转后又往左弯的曲线,再也没有比这更寸步难行的地方了。我虽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实际的速度就跟蜗牛没两样。 而且跟普通人比起来,我在走路这件事上本来就要花比平常人更多的时间。明明就已经走过好几次了,可还是有一种这座石阶似乎永远都走不完的感觉。这种焦躁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心头,忍不住眼泪就要掉下来。还好在双眼被泪水模糊视线之前,我终于走完石阶,也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再沿着弯弯曲曲的草丛往前走,等到视野豁然开朗,就会看到从左手边的西南方向流向右手边的北方的绯还川河滩。走出草丛,前面就是大祓禊所,大祓禊所的左手边有一座拥有漆成红色的栏杆,称之为<常世桥>的桥。只要穿过这座桥,便会抵达九供山的登山口。 只不过,别说是桥了,就连河滩也没有半个人敢靠近,因为大部分的村民都对这里心存畏惧。他们相信,许多被祓除的魔物都聚集在这一带附近,吵吵闹闹地徘徊不去。他们明明知道被依附的依代已经全部流向绯还川了,但似乎还是不相信那些魔物就这样被祓除了。就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斩钉截铁地纠正他们的想法……而且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对这座山既厌恶又害怕,所以就算这里并不是放流依代的地点,我想他们也绝对不会想靠近的。 就连我,从小到大真正穿过这座桥的经验也就只有那么一次。那是在我九岁那年的春天,距离现在大概是七年多以前的事情…… 虽然大部分的细节我都已经忘记了,但是我还记得山上积着雪的风景,与竖立在登山扣的那两根奇妙的柱子,还有供奉在柱子前的两尊案山子大人。可能是因为我当时还小,所以那两尊案山子大人给我非常巨大而且非常恐怖的感觉。 “就跟你们两个一样呢!总是让人望而生畏。” 我记得祖母大人的确是一面盯着小雾姐姐和我,一面这么说的。她是指打扮得一模一样的案山子大人就跟我们这对双胞胎姐妹一样?还是另有所指呢……? 在那之后,我记得我好像还有看到另一个更恐怖的东西——应该是被供奉在山里的案山子大人吧!但是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东西恐怖到就连唤醒那样的记忆都被我下意识排斥的关系,而且在我的脑海里的某个地方,的确也在发出微弱的警讯:“还是不要想比较好。”所以我也就没那么努力去回想。只不过,我的确爬上过九供山,也确实在那里看到过什么东西……这段记忆应该是没有错的。 当我们从山上回到家之后,便开始接受谺呀治家的女儿一到九岁便会举行的九供仪式,尤其当女儿是双胞胎的时候,这个仪式所代表的意义就更重大,因为这是决定谁要当巫女、谁要当凭座的重要意识,再加上谺呀治家世世代代就是会生出双胞胎女儿的血统,母亲大人也是双胞胎,听说祖母大人和曾祖母大人也都是双胞胎,所以谺呀治家总是可以同时具备巫女和凭座两种角色。 不过还是有几代生不出双胞胎,或者是生了却养不大,这种时候就得由唯一的女儿身兼巫女和凭座两种角色。应该说是幸运吗?似乎从来也没有哪一代是生不出女儿来的。除此之外,听说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像祖母大人这样,虽然有双胞胎姐妹可以帮忙分担其中一个角色,但还是一个人身兼巫女和凭座的身份。事实上,当被分配到凭座角色的捺雾姨婆——也就是祖母大人的妹妹去世之后;还有母亲大人因为身体虚弱,无法执行任务的时候,听说都是祖母大人一个人挑起所有的工作。因此,不管今天村民们在私底下是怎么说我们家的,对祖母大人还是相当敬重……不对,就算说现在的谺呀治家是靠祖母大人一个人撑起来的,也不算过分。 只不过,不可否认的,那段时间所累积的操劳如今开始一一来讨债了。不管是巫女还是凭座,都是非常消耗体力的工作,不过,最近我开始有一种感觉,原因似乎不只是这样,感觉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在逐渐地消耗殆尽……但到底是什么呢?我似乎有点概念,却有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 (不行、不行,我不应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没错,光是能够顺利地通过九供仪式,我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导致祖母大人这么操劳的原因,不只是母亲大人身体虚弱而已。听说跟母亲大人的双胞胎姐姐,也原本是扮演巫女角色的早雾阿姨,在年轻时候突然疯狂也有关系。别说是巫女的工作无法胜任了,就连日常生活也出现了问题。邻村的当麻谷医生怀疑是九供仪式上喝的一种叫作<宇迦之魂>的药酒所产生的副作用,这种说法当然被祖母大人严词否认。但是过去已经有好几个例子,证明宇迦之魂真的具有致人于死的危险性,最近的例子就是我自己的姐姐,是的,就是小雾姐姐…… 在巫神堂里进行过仪式之后,我和姐姐都被灌了一种奇怪的液体,虽然甜甜的,但是又有着诡异的苦涩,而且稠稠温温的,吞进去的感觉很恶心,那就是宇迦之魂。喝完之后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仪式开始之后的九天内,我们两个都被关在这是在祭坛前面,用稻草搭成的产屋里,而且每天都要喝一次宇迦之魂。之所以要被关在外头挂着扫帚的产屋里,是因为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人成为巫女,另一个人成为凭座,代表着重获新生的意思…… 然而,据说在第十天早上,我们两个人都没有醒来,尽管如此,不但没有请医生来看,也没有送我们去医院,只是让我和姐姐分别睡在紧邻着巫神堂的隐居小屋的两个房间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在醒来之后整个左半身都是麻痹的,有一段时间甚至没办法走路,后来虽然治好了,但是知道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尽全力跑步。 至于小雾姐姐的状况,我可是完全急不得了,只记得当时我恢复意识的时候,人是躺在隐居小屋供姐姐使用的那个四坪大小的房间里,可是却不见小雾姐姐的人影。于是我钻出被窝,开始爬向隔壁的房间,也就是祖母大人的五坪大房间。是因为我以为祖母大人就在隔壁吗?不对,我总觉得并不是这样。要不然的话,是直觉认为姐姐就在那里吗?莫非这就是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是普通的姐妹之间不会有的感应发挥作用了吗?我虽然很想这么想,可是我自己比谁都清楚,那是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棒槌学堂·出品 姐姐和我因为是双胞胎的关系,所以外表长得非常像,但是除了外表以外,其他所有东西都不一样。和从小就很聪明又早熟的姐姐比起来,我只是个比实际年龄还要幼稚许多的小鬼。当姐姐开始一本接着一本读起祖母大人的藏书——上自历史书和宗教书、下至文学和娱乐小说的时候,我才好不容易刚从绘本进入到童书的阶段。即使是在对面村民的时候,姐姐也是从小就散发出一股要继承祖母大人的衣钵,成为谺呀治家巫女的气质与风范。 另一方面,我则是一路怕生到底。当然祖母大人也比较宠爱姐姐,所以姐姐可以说是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我想祖母大人当时一定有对她进行特别的菁英教育。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着如此大的差异,所以尽管我们是双胞胎,但是我却没有什么跟姐姐一起玩的记忆。不仅如此,因为我天生就是这副胆小怕生的德行,所以也没有什么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的记忆,这点我想姐姐也是一样的,但是我们表现出来的样子肯定是天差地别,姐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的孤傲,而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的孤独……要是念小学的时候,千代和涟哥哥没有主动来找我说话的话,或许我直到现在都还是孤独一人吧! 当时的我到底是怎么样看待小雾姐姐的呢?对于这个做什么事都比自己强的姐姐,我一方面觉得很羡慕,另一方面又感到很自卑。一方面觉得她霸占了祖母大人全部的爱很可恶,另一方面又觉得她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玩耍很可怜。 正因为我们是这样的一对姐妹,所以愈是在那种时候愈不可能感觉到有什么双胞胎的羁绊。这么以来,果然还是因为隔壁房间散发出相当不寻常的气息的关系吧!是那种恐怖反而让我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呢?还是只是单纯地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所以搞不清楚方向呢?虽然我至今仍想不透理由是什么,但是当时的我的确满脑子只想要去隔壁的房间。 才一会儿就到了纸门前,打开纸门,映入眼帘的是铺在地上的被子,但是,躺在那里的并不是姐姐。当我看到那个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长坊主>,然后就开始发抖。接着马上又想到了厌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那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到如此恐怖的滋味。说不定在九供山上的经验就跟这个差不多,还好我已经不记得了,自然也就无从比较起。 听说当时我一直隔着纸门望着隔壁房间里的那个,一直到祖母大人发现我为止。只是我的记忆在看到那个之后就一片空白。在看到那个整张脸呈现紫色肿胀、到处都长满了黑色的怪东西、像怪物一样的那个之后…… 但是,那个毫无疑问的就是小雾姐姐没错。我看到那张从被子里露出来的脸,十成十就是小雾姐姐的脸。我想她一定是全身都变了颜色,而且都异样地肿了起来。我醒来的时候,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手脚也都有些怪怪的,花了一个礼拜左右才恢复原状。肯定是因为我的症状比较轻微,所以才捡回一条命,但是姐姐却很严重,没多久就死了——只要看到她那个样子,有长眼睛的人都会这么判断。 第二天,祖母大人说:“小雾变成案山子大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啊!”而且非常高兴的样子。相传,谺呀治家的人死掉之后,其魂魄都会回到九供山,如果是担任过巫女或凭座的人,还会变成山神的一部分,特别是在九供仪式中被选中的人,会直接变成山神,但是这种情况似乎不常发生。也就是说,小雾姐姐是被选中的人,所以祖母大人才会高兴成那样。值得一提的是,案山子大人指的是山神的化身,不过基本上是不可以直呼其名讳的,就我所知,祖母大人不小心脱口说出“案山子大人”这三个字的记录也就只有那一次了。 “小雾既不是什么被选中的人,也不是变成山神,她是被害死的。” 去年正月,当涟哥哥知道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去考高中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出这句话。 “被害死的……?被谁害死的?为什么要害死她?” 我从以前就知道涟哥哥对祛除魔物的这套说法抱持着否定的态度,但是像这样面对面地跟我讨论这件事还是头一遭,害我非常的惊讶。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谺呀治家的九供仪式啊!要说是被谁害死的嘛……自然就是叉雾奶奶咯!” 涟哥哥的表情似乎有点痛苦,我想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我有多么尊敬、又是多么畏惧祖母大人吧! “怎么这么说……小雾姐姐可是祖母大人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呢!祖母大人才不可能对小雾姐姐做那种事。” “我又没说叉雾奶奶是故意要谋杀小雾的,只是她应该很清楚,在九供仪式上所使用的那种奇怪的饮料是具有危险性的,明知道还要你们喝,所以小雾的死她也难辞其咎,我这么说没错吧?” “可是,祖母大人应该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嗯,这个我当然知道。因为比起你来,她更重视你姐姐,所以心里没有半点要致她于死的意思。问题是出在她相信在九供仪式里死掉的人会变成九供山的神这种荒谬的迷信。叉雾奶奶虽然很疼你姐姐,但是她最在乎的还是上屋的信仰吧!硬要说的话,就跟打仗时的日本人一样,当时无论任何人都相信为国捐躯的士兵最后会成为英灵,所以战死沙场是很光荣的一件事,但是战争结束之后,大家就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 “伤脑筋的是,神神栉村和谺呀治家至今居然还保留着同样的思考模式。你要知道,这种荒谬的迷信只要踏出村外一步就再也行不通了。挺清楚了吗?在一般人眼中,小雾的死可是如假包换的杀人事件呀!” “杀、人、事、件……” “说难听一点,小雾的葬礼之所以会办得草草了事,也是因为自己觉得做了亏心事吧!” 的确,就连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我也觉得小雾姐姐的葬礼有点不太对劲。就算灵魂已经回到山上去了,但是身体还留在现世,所以还是得好好地埋葬才行。但是她的葬礼再怎么说都未免太过寒酸了。 因为姐姐变成山神而乐不可支的祖母大人,在两天后的葬礼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虽说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由祖母大人一手包办的,但是我记得她应该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安排。话说回来,就连葬礼本身也搞得好像密葬一样。我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村子里繁文缛节的送葬仪式,但是就我来看,姐姐的葬礼再怎么说都太过简单了,以谺呀治家在村子里的势力来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办得草率。甚至没有守灵,当天就突然把和尚叫来,而且诵经的事件也非常短,再加上只有家人送行,所以香也是一下子就烧完了,就连最后的告别式也省略,当然也就没有组一个送葬队伍,绕着村子大街小巷地游行。 尤其是当时村子里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庆典,也就是召唤哥哥山众神的迎神仪式,对于祖母大人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个好机会,因为这样就可以不必惊动村子里的人,尽快地将姐姐下葬了。 我把自己记得的事情全都跟涟哥哥说了以后—— “你看吧!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总觉得那是因为叉雾奶奶也认为自己做了亏心事的关系。我曾经听我奶奶说过,以前在谺呀治家的九供仪式中变成山神的人的葬礼——当时还不叫做葬礼,好像叫作什么魂归九天之类的——总之那个仪式可以说是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呢!不过那是在我奶奶小时候发生的,所以可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许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会认为在九供仪式其实是死者的葬礼吧!因为大家都相信那个人已经变成山神了。但是在战后,会这么想的人已经很少了。我的想法是,虽然这个村子里的确还充斥着一些陋习,但是这也不代表大家就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只要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闹出人命的诡异仪式一再地发生。像叉雾奶奶这么厉害的人,一定早就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这种变化了吧!所以即使九供仪式的结束让她大喜过望,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小雾的尸体处理掉。” “嗯……我明白涟哥哥想说什么,可是……杀人这么可怕的事……” 我是在没有办法接受。看见我摇头,涟哥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就在话到嘴边的时候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用更严肃地表情说道: “纱雾,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一点,以当时的情况来说,搞不好你也会死的。” 老是说,当时我其实有一点怀疑,关于姐姐的死,涟哥哥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我可以理解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来看,姐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害死的。但是他那种坚持这是一桩杀人事件的态度,似乎背后还有其他原因支持者。可惜我一直没有勇气把心里面的疑问拿出来问他,所以这一年来,每次一有机会,涟哥哥他都会跟我说同样的话。 棒槌学堂·出品 追根究底,他其实一直很希望我能够去上**市的高中,然后离开这个村子。所以当他知道我连入学考试都没有去考的时候,似乎受到非常大的打击。尤其是当他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祖母大人决定的之后,更是气到说不出话来! 涟哥哥对我的关怀当然让我很高兴,不光是升学而已,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想到我。只要一想到我们之间的立场有多么不同,就觉得再多的感谢都不足以表达。如果他认为祈祷和祛除魔物是陋习、是迷信、是荒诞不经的想法,那么或许事实就是如此吧!不对,其实我自己也希望是这样。只是,谺呀治家被成为黑之家,而神栉家被成为白之家,不只是因为我们分别隶属于把村子一分为二的两大地主家庭,更因为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流着与魔物息息相关的血统。虽然他说那才是最大的迷信,但是两家之间的鸿沟至今仍在,这是不容否定的事实。换句话说,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是一黑一白的两条平行线,就算有一天真的交会了,也只会生出灰色,把白色给玷污了而已。就像黑色是所有颜色里最深的颜色一样,谺呀治家的黑暗也是同样深浓的吧…… “千代,不要老是跟纱雾一起玩,否则连你也会弄脏喔!” 第一次听到千寿子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不是我们在外面玩的时候,不小心把千代的衣服弄脏了,所以我后来都特别小心,尽量不要弄脏她的衣服。可是过没多久,我渐渐地明白,伯母口中的脏,其实并不是肉眼所看到的脏污。又过了一阵子,我终于恍然大悟,这种脏,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办法改变的。 尽管如此,我既不恨千代、也不恨伯母、更不打算轻视村民们对被附身魔物一事深信不疑的无知信仰。但是如果你问我是不是能够全盘接受涟哥哥所说的话,很可惜的,倒也不尽然。 因为我从九岁经历过九供仪式的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为止,已经不知道在位于九供山山脚下的两座祓禊所和从那座山往外流的绯还川之间来来回回走过几百次,而在这几百次里,又有好几次是真的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身感受到一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东西。 就像现在,我也知道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东西在背后注视着我这边的动向,一旦它逮着了机会,就会立刻跑来附在我身上…… 摘录自采访笔记(一) 刀城言耶欣赏着从巴士右手边的车窗不断向后流逝的险峻朱雀连山,曾几何时却变得无法把目光移开了。他想,之所以怎么看也看不腻,可能是因为这座山就跟自古以来流传着许多不可思议传说的地区一样,也有哪里会让他有种异样感的关系。话说回来,对人类而言,山、海这种景物本来就有如异世界一半,所以会被吸引住目光也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 他试着从合理的角度解释给自己听,突然想到—— (搞不好才不是怎么看也看不腻,而是无法把目光移开才对……可能连我自己也没有发现,其实我已经被这座山给蛊惑了……) 脑海中才一浮现这个想法,两只手臂马上冒出了鸡皮疙瘩,背上也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意。无论是多么诡异的世界,只要不踏进去就什么事情都没有。问题是,光是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到那座山,就觉得那座山似乎有着类似像烂泥一样不知名的东西正朝着自己扑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真没用啊……哪有猎奇小说家自己想象一些有的没的,然后还把自己吓到发抖的啊……) 言耶自嘲地露出一丝苦笑,有些勉强地把视线拉回车内。 这么说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位乘客看着窗外的景色,这点也令他感觉不太舒坦。或许是因为这一带的居民对这里的风景都已经看到不想再看了,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太自然。 从发车的**市上车的人,就只剩下他还没有下车,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在靠近朱雀连山之前就已经下车了。当然除了自己之外的最后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乘客也下车的时候,原本有十几位乘客,这下子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害他不免有些不安,生怕一直到终点站之前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事实上也的确有一小段时间,巴士上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车窗外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大自然,甚至让他开始怀疑,再过去真的有人住的村落吗?所幸当巴士开进苍龙乡附近的时候,便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上车。虽然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仍旧没有看到像是村落的地方,但是当他看到山路上的巴士站牌处有人在等车的时候,刚才那种一个人的孤独感就像是幻觉一样消失了。不知不觉之间,车内已经挤满了十多名乘客。只是,虽然人数差不多,但是现在和他同车的乘客却和刚才从**市一起上车的乘客们散发出明显不同的气氛。 之前和他一起上车的乘客们虽然没有特别积极接近他,但感觉上至少还把他视为一个旅人,自然地打成一片,坐在旁边的人会简单地跟他聊上几句,问他打何处来?要去哪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点交流。当然其中也有人当他是外地人,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但那就像是乡下地方特有的文化一样,是种走到哪里都会遇到的经验,所以他也不觉得着有什么问题。当时车上同时存在着对于一个外地来的旅人适度的关心和冷漠这两种气氛,对于为了收集流传于日本各地的奇风异俗,一路以来已经走遍日本各地的言耶而言,可以说是非常习以为常的一种反应。 然而,现在和他同车的这些人打从前脚踏上巴士的瞬间……不对,是从他们在巴士站远远地看到言耶的那一刻开始,就摆出完全对他视而不见的态度。那种态度与其说是漠不关心,还不如说是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或者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代表他们其实非常在意言耶的存在。 (这种感觉好像是刚从都市转学到乡下学校的转学生呢!) 他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他认为这就是乡下人特有的矜持。虽然他就坐在巴士的正中间,可不要说是旁边了,就连前后左右的座位也都没有人坐,他一开始也将其归咎于乡下人内向的关系。但是渐渐地,他开始感受到一股坐立难安的气氛,同时也发现这些人或许并不是因为这么单纯的理由对他敬而远之。 虽然说他旅行的目的是为了要收集流传于各个地方的民间传说和乡野怪谈,但言耶还是尽可能地想要与当地人打成一片,因为关键的部分当然不用说,就连想要知道有关当地的历史或风俗的只是,也必须实际请教当地居民才行。为了帮助他分析并解释这些收集到的资料,向当地人打听这方面的讯息是绝对不可或缺的。话虽如此,他也极力避免过度积极地打进当地人的生活圈,总之一句话,他的做法是采取自然而然地融入,因此在开往目的地的巴士上、在跟从村落近郊上车的当地人同车的状态下,可以说是打听周边情报的最好机会。 更何况,这次的目的不只是收集乡野怪谈,还有一件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内情,所以更必须注意他应对进退的态度。话虽如此,每当有村民上车的时候,言耶还是习惯性地露出有点亲切又不太亲切的笑容,一一地跟他们打个简单的招呼。问题是,所有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一直认为,不管走到哪里,一定会有一两个爱八卦的人,可如今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僵硬,因为那些人对他视而不见的态度,相似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简直就像是事先开过会决定的一样…… 想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一向居无定所的刀城言耶今天会打上这班巴士,是连他自己也是前一秒才知道的。搞不好他今天会再去一次朱雀神社,也或许他会去朋友家住的<岩壁庄>也说不定。不管怎样,村民们总不可能事先就预测到他会在什么时候搭上这辆巴士吧…… (等一下!我在想什么啊!根本没有人知道我就是猎奇幻想作家东城雅哉啊!对于搭成这辆巴士的人来说,我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罢了……) 虽然理智是这么判断的,但是既然已经让他发现苗头不对了,那种感觉就会一直纠缠于心。 棒槌学堂·出品 等他回过神来,巴士已经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前面已经再也看不到巴士站的标志了。就在这个时候,他除了感觉到一股非常强烈的坐立不安之外,对于这些住在苍龙乡的乘客们,也开始感到一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诡异气氛。 如果这一切只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话倒也还好,因为那种近似于不安的感觉突然在一瞬间全都变成对他的无声威胁。 言耶已经不想再看右手边的群山,可是在车内东张西望也不是办法,于是便试着把脸转向左手边,问题是,另一边的车窗外只有连绵不绝的山壁,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可以入眼的风景,正当他大失所望地想要把脸转回来的时候,窗玻璃上有一块由山壁上茂密的树木所营造出的阴影,他在阴影中和一个正屏息凝神地偷看着自己的村民四目相交了…… 那是个打扮像个小贩的男人,脸朝着左手边的车窗,但是视线并没有在欣赏窗外的景色,而是透过窗玻璃的反射,集中在坐在另一边的言耶身上。 咦……?言耶心里浮现出问号,慢慢地把头向后转,正好看见坐在他后方,穿着工作服的人马上把视线移开的画面。连忙再往正后方一看,果然被他目击到有好几个人正把视线移开的光景。 (原来大家都在看我啊……) 虽然他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但是大家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并不只是“看”,而是已经到了“凝视”的地步。他这才恍然大悟,虽然车上所有的人都像是事先套好招似的对他视而不见,但是另一方面,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实都集中在他身上。想到大家正用心里的那双眼睛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言耶不由地打从心里发毛。 (是对外地人的戒备心使然吗……) 虽然言耶试着想要说服自己,但是他们散发出来的气息是在是太不寻常了。自己该不会踏入了一个超级可怕的地方吧?一想到这里,言耶忍不住害怕起来。 事实上,无论是流传着不详传说的土地、被大家敬而远之的场所、有问题的建筑物、还是各式各样被诅咒的物品,都会唤起人类心中的恐惧。但是,这些都远比不上当地村民的反应还要来得真实恐怖。光是想到自己正暴露于危险之中,而且不知道这种威胁什么时候会真正加害在自己身上,在精神上就是一种无比沉重的负担,更何况,他已经有好几次经验,知道这种恐惧往往不只是自己的杞人忧天。 (总而言之,我还是安分一点,不要刺激到他们比较好。) 就在言耶做出以上的判断,并打算从他常用的那个大旅行箱里拿出为了这次旅行的目的所制作的资料笔记本时—— “……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对了,你有听说吗?有关钟屋的葬礼的事……” 坐在隔壁他前面一排空位还要更前面的两个男人正在聊天,是故一些对话的只字片语便流进他的耳朵里。 (葬礼……) 让言耶竖起耳朵的正是这两个字,正确的说,还包含前面那句“你有听说吗?”的台词和微妙的语气,让他立刻嗅到那里头一定存在着什么乡野怪谈。 “没有,我只知道老奶奶死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吗?” “他们家的次男就是被朱雀的铃屋招去当赘婿的久司对吧?” 据言耶推测,钟屋和铃屋肯定是这一带所使用的屋号。 “对呀!我记得跟他哥哥比起来,久司是个非常安静的孩子。” “那个久司为了出席他奶奶的葬礼特地回来喽!” “有带他老婆一起回来吗?” “没有没有,你也知道爬跛村的钟屋和朱雀的铃屋之间的恩怨不是吗?只是久司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 “我想也是吧!毕竟那件事……” 棒槌学堂·出品 对于言耶来说,这两家的恩怨究竟是如何产生的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想要赶快进入正题,所以非常的焦躁不安,只差没冲上去跟那两个人说:“你们刚才说的葬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搞不好光是这样还不够,他可能还会移动到前一排的座位上,把脸凑近两人之间也说不定。 他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这是刀城言耶令人伤脑筋的坏习惯之一。每当听到什么有趣的乡野怪谈时,他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逼问对方把话说下去。在采访当地居民的时候,如果对方已经做好要好好回答他的问题的心理准备,那他当然会表现出一副很有礼貌的态度来提出他的问题。麻烦就麻烦在突然在日常生活的对话中听到这类话题的时候。 像这种时候,言耶肯定会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管和对方之间有什么嫌隙、两人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紧张,只要他知道对方可能知道什么乡野怪谈,他马上就会忘记彼此之间的不愉快,逼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为他平常总是给人一种很有礼貌、为人正直的印象,所以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常会让对方受到很大的震撼。和他比较亲近的人物,或者是知道言耶有这种怪癖的编辑们总是说,再也没有什么是比躲在一旁观察从来不知道言耶还有这一面的人第一次看到他这一面时的样子更好玩的事了。 虽说他原本就很喜欢收集乡野怪谈,但是对于身为猎奇小说家的他来说,这起初也只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采访行为。然而这种反应已经超过了爱管闲事的范围,硬要说的话,已经进入一种病入膏肓的状态,所以才更难应付。 (两家的恩怨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好吗?赶快告诉我葬礼的事啦!) 可是这一次,他总算可以忍着没有把心里的话给说出口,可能是因为村民们所散发出来的那种诡异气氛,让他觉得有所顾忌吧! “……说真格的,对于久司来说,那毕竟是从小就很疼爱他的奶奶呢!” 可能是上天听见言耶的祈祷,话题终于又绕回这上头来了。 “是啊!虽然没有赶上守灵,不过还好有赶上葬礼,听说还住了一夜,就在刚安放上老奶奶排位的佛坛隔壁的房间里打地铺呢!” “只有久司一个人吗?” “就是啊!不过那家伙可能是在回来之前,就打算要在奶奶身边睡一晚了吧!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没有勇气直接睡在佛堂里吧!” “然后呢……?该、该不会是看到老奶奶的鬼魂了吧……” “非也非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只不过,那家伙说在他睡着的时候,有听见从佛堂里传来窃窃私语的讲话声。” “可是根本没有人睡在佛堂里不是吗?” “就是啊!可是他就是听见有人在叽叽喳喳、嘟嘟囔囔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明显的像是在对话,但也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有听见对方说些什么吗?” “呃~~关于这个嘛……听说久司也觉得很好奇,就从被窝里爬出来,把耳朵贴在纸门上。” “……” “你猜怎么着?那个叽叽喳喳、嘟嘟囔囔的声音居然是在说关于钟屋与铃屋之间的恩怨,也就是我们刚才讲的那些。”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按照久司的说法,那个声音很奇怪,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声音。一想到这里,那家伙也突然害怕了起来,正想钻回被窝的时候,因为太紧张了,头不小心去撞到纸门,而且就在他发出声音的同时,佛堂里的声音也马上消失了。他想里面的东西可能已经发现他了,明知自己不赶快逃走不行,可就是站不起来,只好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面对着佛堂的方向,两只手在榻榻米上像划船似的往后退。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佛堂的纸门被一点点地打开了……” “……” “然后大概开到两吋左右的地方就停住了。当然因为佛堂里面乌漆抹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虽然久司睡的那个房间里也没有开灯,但是因为他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所以久司说他当时简直就快要吓死了,生怕下一秒纸门就会全部打开,从另一头跑出什么恐怖的东西来。” “然、然后呢……” “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反而没办法把视线从纸门的缝隙中移开,正当他觉得什么都没看见的时候,不小心往门缝的最上面一看,赫然发现那里有一只正由上往下窥视着自己的眼睛……” “……” “当他慌慌张张地把视线移开的时候,却在门缝的最底下发现有一只正由下往上窥视着自己的眼睛……” “……” 棒槌学堂·出品 “于是他便自然而然地往门缝的正中央一瞧,这次是只小小的白手,正朝着他一路伸长过来。” “结、结果呢?久司后来怎么样了……” “好像真的逃走了吧!听说他的身体突然又能动了,可是啊……” “可是……可是什么……” “听说他在逃出那个房间之前,脖子和右脚的脚踝有被那只手摸到的感觉……” “什么……!被摸到了吗?” “或许应该说是被抓住比较正确吧!总而言之,久司在回钟屋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跟辰男。” “这么说来,久司也真是够倒霉的了。” “对了,你听说了吗?啊!你这段时间都不在家,所以应该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就是久司啊!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没回铃屋耶!” “没回铃屋?他还待在钟屋吗?” “才不是咧!第二天,那家伙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之后,确实就回铃屋去了。我和辰男还目送他离开呢!可是听说他一直没有回到铃屋。”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铃屋的人以为他还在钟屋,所以就派人来接他,可是钟屋的人又说他已经回去了。问题是,他真的还没回到铃屋,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已经消失在爬跛村与朱雀之间了……” “像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的神隐吧!” 冷不防听见后面传来言耶的声音,前座的两个人无不吓了一大跳,只差没从座位上跳起来。他们慢慢地回过头,死盯着言耶的脸看。 “不过神隐这种情况,多半都出现在小孩子身上比较多,照你们刚才说的话听起来,不太像是这种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毕竟这里是……” 老实说,就连言耶本身也搞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跑到前一排座位去的。大概是从听到“佛堂里传来说话的声音”那个时候,就已经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了吧! “话说回来,从纸门的缝隙里伸出来的手,应该是又细又长的手吧!佐佐木喜善所著的《奥州的座敷童子》一书中就曾经出现过手细细长长的座敷童子。或许钟屋家里有座敷童子在守护也说不定呢!” 把头转向后方的那两个人依旧是一脸吓呆的表情,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言耶。看在言耶眼里,却被解读成他们很认真地在听自己说话。 “啊!只不过呢……从门缝的上面和下面出现窥视的眼珠子这点,又不太像是座敷童子的特征。不过明明就只有一只手,却能够同时抓住脖子和脚踝,再加上又有两只眼睛,或许可以想象成是有两个座敷童子,这么一来就跟座敷童子多半是两人一组的传说不谋而合了……” 说到这里,方才那两个人当中主要扮演倾听角色的人终于回过神来: “话、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啊!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是……” 言耶正打算顺水推舟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时—— “喂……” 正当另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想要制止同伴的时候,后面也有人叫了他们一声。于是两个人便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站了起来,看也不看言耶一眼,就移动到后面去了。 “请等一下……关于刚才的话题,还有钟屋家的座敷童子一事,可以请你们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言耶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想要继续追问那两个人,然而,在看到坐在巴士后半部的所有人都用一种非常不友善的眼神看他之后,才从宛如被什么东西附身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惨、惨了……!瞧我又干了什么好事……) 言耶的视线开始游移不定,尽量不和任何人的视线接触,含混地鞠了一个躬之后,便坐回原来的座位。 (而且偏偏还选在这样的情况下……) 如今,就连坐在前面的村民们也毫不掩饰地用一种看诡异人物的眼神,明目张胆地望着这个方向。感觉上就好像是颤巍巍地隔在他和村民之间那道薄薄的膜被他一口气戳破了一样。 (我记得这辆巴士应该是最后一班了,所以也不能半路下车……真是有够尴尬的。) 想到这一点,言耶就觉得非常忧郁,只好无奈地将视线投向窗外,这才发现,朱雀连山原本险峻的山形曾几何时已经变成比较平缓的丘陵了。 (是蛇骨连山!) 一旦来到这里,很快就会抵达苍龙乡的其中一个村子——爬跛村了。 (感谢老天,终于来到爬跛村了……) 言耶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往前方看去,发现前方是一连串陡峭的下坡路段,巴士的车身摇晃得非常厉害。这辆年代久远的老爷车,在上坡的时候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开在沿着山壁蛇行的道路上也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现在就连下坡,也是一面发出巨大的声响,一面快要解体的样子。 (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因为车子与其说是下坡,还不如说是在滑落比较贴切,言耶觉得自己就快要没命了。好不容易巴士总算是平安下到平地,继续摇晃着车身,沿着山脚下的乡间道路往前行驶。又过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大弯之后,终于在前方看到类似村子的入口,道路的两旁矗立着两尊道祖神,右手边的道祖神是石头打造的,左手边的道祖神则是用稻草扎成的。 (我还以为是个穷乡僻壤呢!没想到是座这么大的村落。) 就在言耶观察整座村子的时候,巴士从两尊道祖神的中间穿了过去,沿着蛇行于田埂之间的道路进入了村子,然后来到应该是位于村子中央的广场,静静地停在角落里。 十多名乘客立刻鱼贯地下了车,车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得救了……) 一开始当巴士上只有他一个人,而且又不停地开往深山里头的时候,他曾经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如今还是只剩下他一人,但是却觉得松了一口气。只可惜,这样的状态并没有储蓄太久,因为尽管有许多村民围在巴士站牌的周围,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半个人上车。 (是在等人吗……?) 棒槌学堂·出品 言耶往车外一看,只见刚下车的乘客和围在广场上的村民的确交头接耳不知在讨论些什么,只不过,当他们似乎讨论完毕的时候,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射向巴士上的言耶。 (咦……?现、现在是怎样……) 莫非是他刚才在巴士上的怪异举动已经传遍整个村子吗?就算是那样好了,也犯不着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啊!而且再怎么说,反而是他们的态度比较怪异吧!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先不要说他现在是势单力孤地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外地人,而且还是自己先打破两者之间的恐怖平衡的,因此言耶决定假装没发现村民们的视线,从旅行箱里拿出一本书,尽可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 那是一本叫作《朱雀与蛇骨的附身魔物信仰——关于神神栉村的厌魅》的民俗学书籍,是由一位名为閇美山犹稔的风俗研究家在战前所写的,副标题上所示的<神神栉>就是他这次要前往的村落。这本书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是用来逃避村民们令人难以忍受的凝视倒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往东西向延伸的朱雀连山,其半山腰就是苍龙乡,沿着朱雀连峰一路向西前进,一直到蛇骨连山的东侧山脚下的爬跛村都是其腹地。直到从中世纪结束为止,位于这三座山谷之间的爬跛村一直是苍龙乡最西端的顶点,后来有人继续往山里头开垦,据说神神栉村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因为始终没有发现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文献,所以以上所说全部都只是推测。但是,从宽永到庆安年间(一六二四~五一年),据说当爬跛村的谺呀治家分为村内和村外的两户人家时,被分到村外的就是位于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而现在的上屋就是其子孙后代。而神栉家原本就已经是神神栉村的大地主,在当时又分得庞大的山林和田地,后来就代代都是地主了。由于这点已经在文献中获得确认,所以一般都认为这个村子的开拓史可以回溯到十四、十五世纪的中世末期。 被分到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在宽延到天明年间(一七四八~八八年)不断扩张势力,终于在藩政时代当上了庄屋,和历史悠久的神栉家立场对调,一跃而成为村子里的龙头老大。早在上演这出大逆转的戏码之前,也就是谺呀治家传到第三代传人的时候,就已经又在村子里分家。当时,为了区分还是大地主的神栉家、第二大的谺呀治家以及谺呀治家的分家这三大地主,便用上屋、中屋、下屋这三个屋号来称呼他们。到了神栉家第七代、谺呀治家第四代的时候,两家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同时分了家。尽管两大家族的立场在这个时候已经颠倒过来,但是神栉家仍继续使用“上”这个字,成了大上屋,被分出来的成为新上屋,而谺呀治家则依序沿用上屋、中屋、下屋这种地位比较低的屋号。后来随着时代演变,在文字上又起了一些变化,神栉家的本家称为大神屋,而分家则称为新神屋。光是取屋号就可以看出这五大家族的地位消长,对于后代子孙来说,即使是在经济上是以谺呀治家为马首是瞻,但是在精神上,还是认为神栉家才是这个村子的领袖。 当然,如果只有这样的历史背景,也只不过是乡下地方的权利斗争,在日本到处都看得到,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地方。问题出在于神神栉村的别名又叫作<神隐村>、<稻草人村>、<附身魔物村>。 虽然也有一种说法是<神隐村>其实是由<神神栉村>变化而来的,但是以这个村子为中心的苍龙乡西侧一带自古以来就常常有人下落不明倒也是不争的事实。到底是先有这样的名字还是先有这样的现象,可以说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接着是<稻草人村>这个名字,老实说这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因为在村子的十字路口或桥上或坡道上等地到处都可以看得到的那种穿着斗笠和蓑衣的人偶绝不是稻草人。虽然成为案山子大人,但那其实是指每年二月和十一月举行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的典礼时所供奉的山神。比较麻烦的是,当地人最忌讳也最害怕的厌魅同样也是以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样子出现,所以情况有些麻烦。最后提到<附身魔物村>这个称呼,原本指的是村子里所有附身魔物家系,包括神神栉村的龙头老大,也就是谺呀治家的上屋、继承其附身魔物血统的中屋和下屋,以及所有散布在这个村子里的黑之家,后来连白之家也被包含进去,最后演变成泛指整个村落的名称。 所谓的附身魔物,指的是所有会依附在人类身上,不知道来历为何的东西,虽然有特别集中于某些地区的倾向,但是基本上日本各地都会有这类的传说。因为不清楚其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所以人们普遍将其视为一种东西,也因为它会依附在人类身上,所以又称为附身魔物。被魔物附身的人有的会得莫名其妙的怪病、有的会说莫名其妙的话、有的会出现莫名其妙的行为,最严重的情况是会送命。因此人类必须想办法来因应,只是,在根本不知道对手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当然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因应,无论如何都必须先知道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行。于是人类就把各式各样的动物、植物和矿物看作是那个东西,或者把各式各样的神祇或人类的灵魂当作是那个东西。 只是,光是动物一词,就有狐、狗、蛇、貍、貉、猿,乃至于青蛙和水蛭等各式各样不同的存在,再加上河童,光是动物就有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种类。就算把范围缩小到狐狸,又可分为九尾狐、管狐、人狐、野狐、空狐、天狐、鼬鼠、黄鼠狼、狐狸精等五花八门的种类,其中管狐还有管狐兽;鼬鼠有香鼬、白鼬、艾鼬;野狐又被称为地狐、中狐和宙狐等等,每个地方都会有不同的别名或别的种类,不仅如此,还有像是狐狼被视为八幡大神的使者,另外像是狐狸精在有些地方视为是被狐狸附身,但是在有些地方却被认为是被蛇神附身,总之是错综复杂、莫衷一是。除了动物以外,上自所有的神灵及人类的祖灵、生灵、死灵等一切灵物,下至座敷童子或地藏菩萨等不知道该归到哪一类的神灵都包含在内。若说可以附在人类身上的东西,誓必得把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全部都包含进去才行,就连操纵这些附身魔物的法师或术士、拥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一干人等全部得算进去。光是一想到远野也有类似女巫的家族血统,就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没完没了。一开始就不知道其底细的东西,就连要将其分门别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次,言耶为了要去神神栉村,已经事先参考过先人们所留下来的研究资料,对这些附身魔物的轮廓有了一定的概念。一面参考与民俗学有关的书籍,以作为采访当地人的准备工作,另一方面也读了不少描写这类传说的地方风土志及历史书等等,甚至还把至今尚存于日本的附身魔物资料做了一番整理。只不过,透过这次的前置作业,他已经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要将其种类、名称(别称)、出现地区、传开的过程、形态、性质、影响、乃至于有没有操纵或侍奉的人全都进行明确的分类和整理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 棒槌学堂·出品 尤其是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在这一带指的其实是侍奉名为“双蛇”的蛇神家族。这个称谓只有拥有上屋这个屋号的谺呀治家才可以使用的,中屋和下屋等后两个谺呀治家则称之为“长持”、“长物”、“长绳”等等,全都是指蛇的意思。根据《朱雀与蛇骨的附身魔物信仰》这本书里头的说法,上屋之所以称为“双蛇”,或许是跟上屋世世代代都会产下双胞胎女儿有关。 虽然操纵蛇的人很早就在文献当中出现过了,但是被蛇神附身的记录却是直到延宝三年(一六七五)黑川道祐的《远碧轩记》才以“蛇凭”的名称首次见诸于文献,元禄十年(一六九七)天野信景的《盐尻》中有“蛇蛊”一词、茅原定的《茅窗漫录》中有“四国有蛇蛊,俗称土瓶”、菅江真澄的《硬袋》里也有“出云,岩见国边,谓之土凭”。宝永六年(一七〇九)贝原益轩的《大和本草》一书中有“有其人,可使蛇神,谓之土瓶”。宝历七年(一七五七)木崎惕窗的《拾椎杂话》里则有“以蛇腹做成(中略)是长物所为”。上野忠亲的《雪窗夜话》里有提到“或人曰,备前国有人,可使土瓶。土瓶非狐,是为烟管长度之小蛇,长不过七八寸”,以下对此会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安永七年(一七七八)小栗百万的《屠龙工随笔》一书中曾经有过“吸葛”的称呼,但如今似乎已废止。香川的三丰郡将其称为“土瓶神”或“土凭神”、爱媛的东部则称之为“土瓶”。德岛和高知多信奉犬神,三好郡直接称为“蛇神”,高冈郡又有“蛇”、“灵蛇”、“口绳”、“长绳”之称。 基本上以“蛇凭”为流通全国的说法,“土瓶”这个称呼主要是西边的讲法,尤其是集中在中国和四国地方,在与人狐重叠的中国地方则是以山阳和山阴的岩见最为常见。出云的仁多郡流传着一种说法,当地居民会把白蛇放在瓮里供奉,有一户人家的女佣不小心把热水倒进瓮里,害白蛇死掉之后,那户人家不仅落得家道中落的下场,还成为其他居民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 在《硬袋》里,有一句“驱使头上有白筋的黑蛇”,据说岩见滨田市的蛇颈上有一圈白环,而冈山阿哲郡的蛇颈上则有一圈黄环,还听说后者都是一次七十五只成群结队着。而在广岛的双三郡的蛇则像鲣鱼一样,长度较短,而且中间比较粗。冈山真庭郡的蛇脖子上有环状的花纹,身长四、五吋左右。香川三丰郡的蛇大小不一,从像杉木筷一样粗,到像竹签一样细的体型都有,种类五花八门,身体呈淡黑色,腹部则是浅黄色的,脖子上还有金色的环。另外,还有身长从一呎五吋到二呎左右,颈上的环则有蓝色和黄色两种品种。德岛三好郡的蛇则是长约五、六吋,颈上有黄色的环。 在岛根的鹿足郡里,一旦被蛇妖附身,喉咙就会缩紧,没办法说话,由于无法进行祛除魔物的问答,所以只能靠祈祷来解决,听说把魔物逐出体外之后,还会留下带状的斑点。在山口则与犬神相似,也是一次上百只成群结队地移动,不是躲在家里,而是附在人类身上,怨念比犬神还要深。在玖珂郡则把会操纵蛇的人的家称为操蛇手,如果惹操蛇手生气的话,家中的器皿可能就会有蛇躲在里面。广岛的比婆郡到明治时代之前还有很多人信奉蛇妖,但是在那之后似乎已被犬神取代。双三郡负责使役外道的虽然是女人,但是蛇凭却是由男人负责。他们会把蛇装进瓮里,埋在地底下,屋子里的小庙或土堆以外,也有些家庭是直接把蛇放养在屋子里的。而德岛的三好郡则是把蛇装在小瓶里,以白米或米饭供养,听说在祭典时还会奉上甜酒。 冈山的真庭郡把蛇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为家族带来富裕繁荣的白蛇,另一种则是只会作祟的蛇凭。另外,蛇在这一带的象征意义其实是作祟大过于依附,虽然将拥有参天古木的森林之神称之为蛇凭并加以敬畏着,但是倒没有会被附身的概念。兵库的宍粟郡则将蛇神称之为“忌神”,在出云的神社祭时,会有很多龙蛇聚集在水边,所以其实并不像名字那么忌讳,说是敬畏还比较恰当。香川的小豆岛从以前只要有蛇漂到海岸上,村民们就会争先恐后地主张所有权,听说只要一走近那些坚持蛇是他们家的人家一看,一打开门就会看到里头密密麻麻的都是蛇。据说以上这些就是蛇凭的起源。 即使做了这么多与附身魔物相关的功课,得到了这么多与蛇有关的知识,言耶还是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如此特别的蛇是以附身魔物的形态存在的。换成是其他的附身魔物也是一样,就算他知道犬神比老鼠还要来得大一点,可以每次都生下七十五只小犬神,他也不打算就这样照单全收这些无稽之谈。 他自己曾经写过名为《梦寐的残照》的幻想短篇小说,也曾经以流传于朱雀神社的双人巫女传说为题材,所以他的看法是,这个传说或许跟谺呀治家有什么关系。因此,他不单单是对蛇神附身有兴趣,对于这个家族的血统,也就是世世代代都能诞下双胞胎女儿,并且分别担任巫女和凭座,藉以镇压蛇神这点更有兴趣。 (只要仔细调查的话,搞不好当地还有其他的附身魔物信仰……) 曾几何时,言耶的注意力已经从閇美山的书转移到自己制作的资料笔记上,而且就来拿思绪也从蛇神附身转移到其他的附身魔物。 (话说回来,多年前也曾发生过外道附身事件呢!) 那是昭和二十八年发生在广岛县甲奴郡,祈祷师拿着短刀威胁被外道附身的人,藉此把恶灵赶出体外的事件,正当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 “这位小兄弟,你该不会是要去神神栉村吧?” 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虽然那道声音并不带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因为是在是太突然了,所以言耶还是忍不住吓了一大跳,感觉上就好像是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却挨骂一样。 心惊肉跳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瘦骨嶙峋但身体矍铄的老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车的。那种宛如乡绅一般的态度令他忍不住想要报以一个微笑,但是看到他身后那一大群村民们的脸,未成形的笑容就这么硬生生地冻结在脸上。因为大家盯着他的眼神十分尖锐,完全没有欢迎的意思。 “是的,我是要去神神栉村……” 尽管如此,刀城言耶还是不以为意地回答,正当他想要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倏地瞪大了眼睛,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被卷入无法轻易善了的事态。 自己被巴士周围那群脸上浮现出狰狞表情的村民们给团团围住了。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一) “千代的情况似乎颇为严重,你去探望探望她。” 在走廊上遇到老妈的时候,老妈这么对我说。 “反正又是强迫症的老毛病吧!”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千寿子伯母又小题大做地打电话来通知了。 “是没错啦!但是这次和平常好像有点不太一样……就连姐姐也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一向高高在上的伯母不但打电话来,还在老妈面前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这点倒是令我有点兴趣。虽然老妈是她的亲妹妹……不对,正因为老妈是她的亲妹妹,所以换作是平常的伯母,绝对不可能让老妈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才对。除了伯母的性格天生如此之外,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但我认为伯母过去曾经当过我老爸五年的老婆应该也是原因之一。毕竟在他们离婚后不到一年的事件,老妈就跟老爸结婚了,没有留下疙瘩才奇怪吧! “和平常不一样?难道千代终于变成蛇妖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还以为会被臭骂一顿:“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没想到走廊上虽然暗,还是被我看到老妈整个僵掉的表情。 “姐姐说……这次是真的被附身了……” “太可笑了吧!要是真的有魔物附身这种事的话,打仗的时候只要把日本各地具有操纵魔物能力的法师或江湖术士集合起来,请他们让美国军队全都被鬼附身不就好了?如此一来铁定能打胜仗吧!” 虽然我有点在意老妈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讲出这些不中听的话。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于残留在村子里,这种根深蒂固的附身魔物信仰,产生出一种极端排斥的感觉,同时还参杂着羞耻心与厌恶的感情,即使是自己从小长大的村子,还是无法忍受这些迷信。 “别这么说,至少去露一下脸嘛!” 父母亲其实都明白我的想法。只是相对于基本上也和我一样,认为这种信仰有问题的老爸,老妈似乎认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改变现况,所以看起来有点哀莫大于心死。无论父母亲是怎么想的,只要荼夜奶奶还活着的一天,他们就无法做些什么。即使是我也很清楚,如果站在神栉家大神屋的立场,想到接下来会产生的影响,就不敢随便轻举妄动。 “你们两个,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我想到荼夜奶奶的时候,奶奶就从走廊上走了过来。就是她害老妈和伯母之间的关系变得那么紧张。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听我们讲话的……? “不要站在这种地方讲话,太没规矩了。” “啊,婆婆大人……其实是我刚才接到新神屋的姐姐打来的电话……” 在奶奶的催促下,老妈一面走进隔壁的房间,一面把千代的事情告诉奶奶,虽然我很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还是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老妈的后面。 “千寿子还是那么爱大惊小怪!不过千代都已经十七岁了,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吧!” 和老妈一起正襟危坐地跪在垫子上的奶奶,眉头正紧紧地皱在一块儿。我同意奶奶的说法,于是也跟着点头,没想到奶奶继续用一种深恶痛绝的语气往下说: “虽然千代太掉以轻心也有不对,但最坏的还是上屋的蛇女。身为神栉家的人居然会被那种东西给缠上固然是自己功力不够,但千代是受害者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 奶奶说谺呀治家人的坏话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尤其是提到叉雾奶奶跟纱雾的时候,炮火更是猛烈。 (我就没有被附身过。)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已经到嘴边的讽刺给吞回肚子里,要是说出口的话,可以想见奶奶肯定会把我三岁的时候发高烧、五岁的时候因为跌倒而脚受伤、六岁的时候感冒一直都治不好……诸如此类的例子一件接着一件举出来,然后全都归咎于附身魔物的业障所为。 “涟三郎,去探望千代一下。刚才听完你母亲的说法,我想能够让千寿子出现那么大反应的,应该不是小事。” “既然这样就更轮不到我去啦!应该是奶奶和老妈……” “我和弥惠子哪有办法一下子就把时间空出来?反正你现在是重考生,什么没有,时间最多了。” 普通人家的奶奶会这样说一个才刚在大学联考中受到挫败,得迎接重考生活的孙子吗? “那我去去就回来。” 我当下就决定赶快逃离现场,如果继续留下来,奶奶肯定又要把莲次郎二哥一次就考上**知名大学医学系的事情拿出来。不过奶奶最引以为傲的莲次郎二哥自从去了东京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就连现在学校放春假也不见他有丝毫回家的打算…… “啊!可是待会儿有客人要来不是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从正要关上的纸门缝隙中探头问老妈。 “那是须佐男的客人,听说是朋友的朋友辗转介绍给他认识的,肯定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吧!” 奶奶代替老妈回答。总而言之,对她来说,只有神栉家的人才是最崇高的,除此之外全都是比自己低下的人等,而最下层的当属谺呀治家下屋的子孙,来路不明的外地人也差不多。 “话虽如此,可听说人家是位作家呢!” 相对于奶奶高高在上的态度,老妈只是心无城府地用带点尊敬的语气说道。 “是吗?以写作维生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横竖只是贱民。” 和叉雾奶奶不一样,对于没念过书的奶奶来说,她对作家的印象恐怕还停留在八百年前,认为那是一种不学无术的职业吧! 把那两个人留在屋子里,我懒懒散散地走出家门。被染成一整片橘色的天空倏然映入眼帘,感觉有点诡异。我在从玄关走到大门口的途中突然停下脚步,看了周围一圈。 (好奇怪的夕阳啊……) 往右前方的九供山看去,可以看到夕阳正在逐渐地沉没,但是九供山西侧的一整片天空却出现奇异的颜色,尤其是从九供山的北方,也就是谺呀治家的上屋和中屋所在的那一带,那里的夕阳颜色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呈现出更为诡异的紫色。 (可能只是太阳沉没的角度所造成的色差吧!) 我望着那片诡异的天空好一会儿之后,做出以上的判断,继续往门口走去。只不过,立刻感觉到内心浮现出一个小归小,但却是黑漆漆的阴影。因为在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空底下,刚好就是绯还川的流域。 (如果千代才刚在谺呀治家的叉雾奶奶那里接受过祛除魔物的仪式,那么纱雾现在恐怕正拿着依代去绯还川放流吧!) 当然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只是因为天空被染上诡异的颜色就担心那片天空底下的人,未免也太蠢了。就算那里是九供山和绯还川的所在位置,就算那里刚举行过祛除魔物的仪式也…… 等一下,我原本就认为附身魔物信仰本身都只是无稽之谈,却还会想到那上头去,这才奇怪吧! “话虽如此,可那么不吉利的颜色也实在是太恐怖了……” 带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朝着九供山的方向说出这样的台词。心里有股不详的预感,我想是因为担心纱雾的安危吧!可是为什么会有这股不详的预感,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当我下意识地想要往绯还川走去的时候,连忙逼自己停下脚步。我记得在依代被河水冲走之前,纱雾是不可以让任何人看见的。是一直走回巫神堂之前都不可以被人看见吗?总归一句话,我现在不可以去找纱雾。我自己是无所谓,但她应该不希望我这么做吧!不管我再怎么强调魔物那些只是迷信,但是以村子目前的现状来说,去影响相信的人绝对不是好方法,尤其对象又是纱雾的话…… “是我想太多了,都是这片奇怪的天空害的。” 我刻意用开朗的语气来说服自己,然后穿过大门,往新神屋的方向跑去。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跑的,可能是潜意识里采取的行动吧!肯定是为了要消除胸中那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从位于村子北侧的半山腰的大神屋到盖在东边山壁上的分家有段不算短的距离,再加上即使是在盆地底部的平地,但村子里的地形仍有上上下下的剧烈起伏,所以当我抵达新神屋的时候,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请问有人在吗……” 棒槌学堂·出品 正当我准备打开玄关门的时候,突然赶紧收手,还把打招呼的话也吞了回去。 如果我从这里进去,一定马上就会被伯母发现,还是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地从后门或侧门直接走到千代的房间比较好。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没有锁门的习惯,出入口总是大大方方地敞开着,所以要瞒着像是神栉或是谺呀治这种大户人家出出入入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欢迎欢迎,是涟三郎少爷吗?” 屋子里传来伯母的声音。看样子,她似乎早就守在玄关旁边等待我的到来。如果这时再把门关上、绕到其他入口,未免太不自然,没办法,我只好乖乖地现身。 “哎呀~能够让本家的涟三郎少爷这么着急地跑来这里,我们家千代也实在是太幸福了。” 看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伯母发出了夸张的叫声。 虽然我是她看不顺眼的妹妹的儿子,但是伯母对我的态度却是非常的周到。与其说是她本人的意思,还不如说是反映她女儿的心情,老实说,对我而言,伯母加千代等于是双倍的压力。 要一一跟她解释为什么我会用跑的来实在太麻烦,而且万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会没完没了,所以我没好气地直接问她:“千代的状况还好吗?”被我这么一问,原本笑得意味深长的伯母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个嘛……我本来也以为是老毛病又发作了……可是请我先生看了之后还是治不好。” 伯母一边说,一边把脸凑近过来。从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这点看,她似乎不想让明明已经很清楚千代得了强迫症的佣人知道这次的事情。 “的确,和以前比起来,最近这一年虽然还是有出现比较严重的症状,但是基本上只要靠我先生的祈祷就能治好了。虽然很想去拜托谺呀治家的叉雾巫女,但是看她最近一口气老了好多……” 真不愧是千寿子伯母,原本浮现出不安神色的脸又变回不屑的样子。 “可是只有这次,就连我先生也束手无策。没办法,只好还是去找叉雾巫女,结果啊~~涟三郎少爷,你猜千代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伯母的眉头突然用力一皱,显然是想起什么讨厌的事来。“居然是纱雾……” “什么……?”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然后我的愤怒不由得涌上心头。 “伯母,你这玩笑未免开得太过分了……” “才不过分,这可是纱雾亲口说的,并不是我或千代自己胡思乱想。” “……” 我又再度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但是这次除了愤怒的感情已经消失以外,还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说不出是什么的感觉从脚底涌了上来。 “不要紧,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千代和涟三郎少爷的感情才不是那个肮脏的蛇女所能够破坏的呢!” 伯母似乎误解我沉默不语的原因,脸上的表情有一半对我投以微笑,剩下的另一半则充满憎恨的情绪,从齿缝中挤出不屑的话语: “什么叫作也不掂掂自己有几两重,说的就是像她那样的女人。明明就是黑之家,而且还是担任附身魔物的凭座,居然也敢招惹白之家,而且还是神栉本家的……” “千代到底怎么样了?” 再跟她耗下去,肯定会听到更多不堪入耳、对纱雾的攻讦谩骂,因此我边问边提起脚来往里走去。 “咦……哦,对了,你是来看千代的嘛!不好意思,你瞧我也真是的……” 直到走到千代的房门之前,我都尽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伯母跟我说的话,心里也感到有些疑惑,这次的事件似乎不是形式上的探病就能够解决的了。 我本来只是想跟千代将几句话,或许再喝杯茶,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但事情演变成这样,必须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行。如果可以问纱雾本人的话当然是最好,但我知道她从来就不记得在担任凭座的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事情。就算是从她嘴巴里讲出来的话,她在说话当时也是毫无意识的,所以问她等于是白问。 话虽如此,我在内心深处还是认定那只是千代强迫症的症状比平常严重点罢了。然而…… “千代,涟三郎少爷来看你囉!” 伯母一面出声,一面拉开千代房间的纸门,当我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千代的脸真的就像是有什么依附在她身上的东西才刚刚离开一样,整个都瘦得凹下去了。不仅如此,就连我也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害怕。换作是平常的话,只要看到我的出现,她至少就会恢复一半的活力,心情也会跟着变好,但如今她却只是用惊慌失措的眼神从被窝里望着我。 “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棒槌学堂·出品 我一面在心里祈祷自己的表情没有变得太难看,一面在千代的枕边坐了下来。 “那么涟三郎少爷,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换作是平常的话,伯母都会先露出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笑容才离开,这次可能是真的很心疼女儿的样子吧!只表现出感激的态度,就把门拉上了。 “不要勉强,你躺着就好。” 我制止了想要坐起来的千代,帮她把被子重新盖好。过完这个春天,千代就要升上高中三年级,如果纱雾有读书的话,则是高中二年级,若我当时有顺利考上大学的话,也应该是大一的新生了。 我记得在纱雾上小学之后,我们三个人的感情开始变得特别好。当时念中小学的学童都必须沿着山路走到隔壁的爬跛村才能够到学校,所以村子里的孩子们就分成好几个集团,结伴上下学。虽然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动不动就把万事万物都分成以两个神栉家和三个谺呀治家为顶点的地主派跟佃农派,但是小孩子——尤其是从小学低年级到中学生左右的年纪——并不懂这些。表面上虽然是由五户人家的地主集团所组成的上下学队伍,实际上感情比较好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走在一起。 一开始是千代先向纱雾示好。刚好那时村子里跟她同年纪的孩子比较少,再加上虽然只是分家,但千代毕竟是神栉家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会跟其他的孩子们有一点距离,所以她会和纱雾走得愈来愈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非常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因为我光是身为大神屋的儿子,就已经被佃农派的孩子们避之唯恐不及了。我也知道那一定是父母亲灌输给他们的概念,但是一旦心里有了那种想法,就算一起玩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后来也慢慢地跟大家疏远。换句话说,在神神栉村里,如果光是以孩提时代来说的话,身为神栉家的孩子,跟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其实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一样都是被人孤立的一群。在那个还不是很了解附身魔物血统是什么的孩提时代,作为神栉家的孩子,地位反而还比较低也说不定。 纱雾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名叫小雾,几乎都没有去上学。两个人的外表看起来虽然一模一样,但是与纱雾不同,小雾这个少女浑身上下完全感觉不到小孩子应有的纯真可爱,总是面无表情到一个阴森的地步,不管是高年级还是中学生,村子里所有的小孩看在她的眼里,似乎都是低下的人种。而且最棘手的是,比起村子里那些被她看不起的孩子们,小雾也的确比任何人还聪明许多。从小就非常早熟,听说叉雾奶奶不光是教她读书,还教了她许多其他的东西。问题是,就算是上屋的女儿,要是一个处理不好的话,还是很有可能会在背地里受到高年级生毫不留情的欺负,更何况她的态度又那么傲慢。 可是居然没有半个人敢欺负她,除了小雾背后的那座靠山——也就是叉雾奶奶——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比什么都还要来得恐怖的存在之外,搞不好他们在小雾身上也感受到同样的恐怖。就好像孩子们早就以其特有的敏感,察觉到小雾的身体里潜伏着什么邪恶的东西一样…… 托千代和纱雾交情变好的福,我也自然而然地和她们愈走愈近。我还曾经听过村子里的孩子们背地里调侃我的话:“大神屋的涟三郎是人妖!专门喜欢跟女生玩。”我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直接装作没听到。反正会讲这些话的人净是些在跟我玩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开始跟我保持距离的家伙。当然,在这件事上,奶奶、伯母、老妈也从来未给我好脸色看过,尤其是奶奶,不知道念过几百次了。可是不管她们生气也好、施压也好、苦口婆心地劝告也好,我和千代、纱雾还是躲起来偷偷地玩。我是老么,没有妹妹;千代是独生女,也没有兄弟姐妹;纱雾虽然有个双胞胎姐姐,但感情绝对称不上好,我们这三个人的组合能够出乎意料地投契,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在对方身上追寻自己欠缺的东西吧!再加上我们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我一天到晚都要被拿来跟表现优异的莲次郎二哥比较;千代则是从小就在她母亲说长道短的疲劳轰炸下长大,从谺呀治家的上屋——尤其是纱雾的母亲——到神栉家的本家,无一不是她说闲话的对象。纱雾就更不用说了,我想她一定比我们经历过更多、更痛苦的事情,这也是我们三个人能这么契合的原因。 一个男生加两个女生,再加上男生年纪比较大,所以游戏的内容自然也就偏向女生会玩的游戏,虽然这也是导致村子里的孩子们说三道四的原因,但我并不讨厌这些女孩子的游戏,反而可以说是乐在其中。当然,表面上我还是装作是为了配合纱雾她们,所以才勉强自己加入这些女孩子的游戏,但是骨子里,我似乎还满喜欢扮演这种角色的。另一方面,当她们觉得男孩子的游戏明显地比女孩子好玩的时候,也会不假思索地投入男孩子的游戏。 “跳房子”就是最好的例子。那是一种在地面上画几个圆形和四方形的格子,在里面分别写上从“一”到“十”的数字,然后从最小的数字开始,依序把石头扔进格子里的游戏。一开始先把石头扔进“一”的格子里,小心不要踩到格子,依照数字的顺序用单脚跳进其他的格子里——根据一开始画好的格子形状,有些地方也可以两只脚着地——回来的时候再把石头捡起来。只要顺利的画,接下来就可以把石头扔进“二”的格子里,进行同样的步骤。问题是,当数字愈来愈大的时候,要把石头扔进去的格子就会离得愈远,很容易失去准头,或者是在回来的时候为了捡石头而导致双脚着地,这么一来就失败了,必须成功地跳完该数字的格子之后才能进到下一个数字。 以上这种跳房子是女孩子也很常玩的游戏,男孩子喜欢的是将跳房子加以改良的一种称之为“你要去哪里?”的游戏。这个游戏是要先画好一个够大的圆圈圈,在中央画一个小的圆圈圈,里头写上“天”这个字,将周围分成十等分,分别在每一个等分里写上“神社”、“二之桥”、“寺”、“三头松”、“〇〇家”等文字,然后从规定的位置把石头扔进去,看石头被扔进哪个格子里,就得去格子里所写的地方。只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必须带回足以证明自己真的去过那个地方的物品。想当然耳,有时候会不小心丢到难度非常高的地方,如果不去,或者是没把证据带回来的话,就得接受处罚,像是那天就不能再跟大家一起玩之类的。另一方面,如果投中“天”的话,就可以什么都不做。 纱雾很喜欢玩这种“你要去哪里?”的游戏,而且常常会在格子里写下诸如“上屋的客厅”、“大神屋的后院”这种有些人抽到了会不知道该怎么达成任务的地方。不用说,玩得最好的当然是纱雾,其次是千代,而最常遭遇悲惨下场的就是我了。偶尔千代也会把石头丢到令她一筹莫展的地方,尽管如此,每次纱雾提议要玩这个她最喜欢的游戏时,千代应该一次也没有投过反对票。只可惜纱雾自从九岁以后就再也不能用单脚跳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玩过“跳房子”的游戏。那段时间千代总是挖空心思,相出各种逗纱雾开心的新游戏。 千代以前对纱雾真的很好,比起小雾,她对待纱雾的方式可能还更像个姐姐。不管是纱雾因为谺呀治家的九供仪式而昏迷不醒的时候、还是纱雾恢复健康之后走路还是有点不方便的时候,她都担心得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如果神栉家的佃农派小孩胆敢欺负纱雾,她也会真的生气,当然这点我也一样。 三个人的关系开始产生变化,大概是从我升上高中,而她们则是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开始的…… “涟三郎……你在想什么?” 正当我不小心忘了此行的目的的,自顾自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时,床上传来千代狐疑的声音。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 感觉对方好像猜透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为了掩饰突然涌上心头的不好意思,我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我本来就很讨厌别人这样故作熟络地直呼我的名字,更何况对象又是千代。仿佛从此之后会变成什么更复杂的关系似的,令我百般抗拒。 “你是要人家学纱雾那样……叫你涟哥哥吗?” 千代似乎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想法,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不过下一秒就把视线移开了。 “我们总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孩子吧……” 只见千代露出含忧带怨的表情,我不由得心中一凛,故意用粗鲁的语气问道: “你跟纱雾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如今回想起来,三个人之中最早出现变化的就是千代。先是千代对我的态度的改变,然后是我。自从纱雾升上国中之后,我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只有纱雾一个人,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改变。对她而言,我永远是她的涟哥哥,而千代永远都是她宛如姐姐一般的朋友。没多久,在三个人的这种新关系里,千代开始不时地出现被魔物附身的现象…… 渐渐地,千代开始希望的我注意力能够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开始表现出想要与纱雾疏远的意图。虽然她没有明确地指出是纱雾害的,但是她看纱雾的眼神的确也变得跟大家一样,变成是在看一个出身于附身魔物家系的女儿,对周围的人也开始慢慢地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尤其是对我,我猜她一定希望我能够赞同她的想法。 所以这次我也以为肯定又是冷饭热炒,知道我看到千代脸为止……。当然,即使已经看到她宛如惊弓之鸟的神情,这种想法也还没从我心里完全消失。 “跟那孩子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内心仅存的一丝疑虑,千代斩钉截铁地否认,但是…… “嗯~~不对,就是她!是她……” 却又马上激动地摇头,然后整个人钻进被窝里,只露出半张脸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一下子是、一下子又不是的……” “我是说,不是那孩子本人,而是还有另一个人……” “生灵吗……别说傻话了!” 棒槌学堂·出品 一听到从我口中说出“生灵吗”这三个字,千代又把脸往杯子里埋进了几吋,可是我的下一句“别说傻话了”却把她激动地整个人坐了起来。 “是真的啦!人家真的看到了!” 千代气势汹汹地活像是要扑到我身上一样。 “你可能只是看到一个很像纱雾的人……”我轻轻地把千代的手从我的手臂上拉开,宛如跟小孩子解释事情一样地说给她听:“所以就直觉地把她当作纱雾的生灵了……听好了,那根本就是纱雾本人,不是什么生灵。” “才不是……” “哪里不是了?是你自己看错了吧……” “如果同一个时间,你明明就在别的地方跟她在一起,你也会这么说吗?” “你……你说什么?” 这次换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千代的手臂。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前天,也就是礼拜四傍晚,地点是一之桥,被派去大神屋办事的梅子说她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你们两个在桥墩……” 换作是以前的千代,铁定会用仿佛是逮到老公外遇出轨的态度来说这段话,但是她此时此刻的声音里却只剩下恐惧。 “当时我正要去妙远寺,刚好纱雾从桥的另一头过来,我们只是站着聊了几句而已……” 大概是五点左右的时候,新神屋的梅子被伯母派去我们家办事,同时也把千代托她转交的信给我,信上写着她六点会在妙远寺等我。虽然过去一年我都以准备考试为为由,尽可能避着千代,即使是在落榜之后也打算继续用同样的理由,可是时序才刚进入四月,这样的理由一听就知道是个蹩脚的借口。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好认命出门,刚好遇到纱雾,就拦住她说了几句话,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梅子撞见的吧! “那,那个时候你在……?” “我想……应该是刚过三之桥,正在前往妙远寺的路上吧!” 也就是说,当时我和纱雾在村子的北边,而千代在南边。 “你是在那里看到纱雾的吗?可是,就算梅子在一之桥看到我们,和你看到纱雾的时间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啊!不管是你还是梅子,应该都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在几点几分看到纱雾的吧!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是在什么时候在一之桥遇到的,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简单地说,我们对时间的概念就只有那天的傍晚而已,综合以上几点,你还要说那是纱雾的生灵吗……” “涟三郎,你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千代撑起上半身,把被子拉到胸口的高度。 “你在一之桥和那孩子分开之后,是不是就一直线地朝妙远寺过来了?” “对呀!没错。” “你是不是没有过一之桥,而是直接往回走?” “那不是废话吗?因为我根本没有必要过桥啊!要是过了桥的话……” “那孩子是不是直接就往上屋的方向回去了?” 千代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对我投射二老,害我突然有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是的,听说叉雾奶奶有事情交代给她,要她在回家之前先去位于河另一头的佃农家一趟。” “那么,那孩子和涟三郎分开之后就随即往上屋的方向前进,她怎么可能追过你,先到达三之桥呢?” 听到这里,我终于听懂这个情况的诡异之处了。 从村子的中心往外看,大神屋盖在神神栉村北边的半山腰上,新神屋则盖在东边山壁上,东北方有一座哥哥山,正好就落在大神屋与新神屋正中央的位置上。从那座山往南流去的邑寿川正好把村子的东半部一分为二,河上从北到南分别架着一之桥、二之桥、三之桥。沿着河流有一条称之为中道的道路,由北向南延伸,刚好把那三座桥的西侧桥墩给串连起来。顺带一提,妙远寺位于从大神屋看过来向南东的方向上。沿着中道往南走,往右手边转进去的地方称之为地藏路口,前面就是妙远寺的石阶。 和纱雾分开之后,我沿着中道往妙远寺方向走,因为那是最近的一条路。之所以没有从大神屋直接穿过村子往南走,也是因为走到一之桥之后再沿着中道往前走可以比较快抵达妙远寺的缘故。说的夸张一点,村子里的路不仅有着剧烈的高低起伏,而且还错综复杂,就像迷宫一样,以距离来说,其实要走比较多的路。所以最正确的选择其实是先到乍看之下是绕远路的一之桥,然后再从一之桥沿着中道走过去。换句话说,无论怎么走,在一之桥与我分开之后就往谺呀治家所在的西边前进的纱雾,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赶在我的前头先到达三之桥,那是不可能的事。 “等一下……说不定纱雾在遇到我之前就先去了三之桥,而你是在那个时候看到她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人家不就得更早出门才行吗?可是人家不记得自己有那么早出门喔!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孩子之后没多久你就来了。” “什么?你果然在那里!我到了妙远寺之后没有看到你,还在那里一边闲逛一边等你耶!” “对不起……人家就躲在石阶下面的树荫里。” “你是在耍我吗?为什么?是你约我出去的吧!” “那是因为……”千代用被子把身体紧紧包住,仿佛是要抵御什么外来的寒气似的:“如果人家在那里和你见面的话,一定不只是让纱雾的生灵附身这么简单……可能还会被她杀掉……人家实在很害怕,所以……” 果然是很像千代会有的思考逻辑,我比谁都清楚,纱雾才没有那个意思。虽然我不认为——也不想认为——百分之百没有生灵这种东西,但是至少不像千代那么相信。就算真有生灵这种东西,也不会出现在千代面前;就算真的出现了,也没有理由附在她身上。 听完我的说明之后,千代仍旧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说道: “你是个理性主义者,这件事人家再清楚不过了。老实说,在过去被认为是附身的情况中,或许有几次真的只是人家或母亲太过大惊小怪了,而真的搞错了也说不定,但是,人家那个时候看到的东西……的确是……” “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就发生在我穿过二之桥,沿着中道往前走,然后正要往三之桥的途中。那时我突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可是回头一看又没有半个人影,人家本来也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可是后来马上就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 可能是又想起那个声音,千代把被子拉得更高,身体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搞不好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吧!虽然那个时候刚好是村子里的孩子帮忙家务的时间,但有可能是中屋或下屋的孩子啊!” 中道在村子里是很罕见的笔直道路,直直向南北延伸,但是西侧也不是完全没有岔路,而且地形还会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就连几乎和中道平行的邑寿川也因为被堤防遮住而常常会出现视觉上的盲点,如果有小孩子想要躲在千代看不到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问题是这种事人家已经遇过好几次了,如果是中屋或下屋的小孩子,人家一定会知道的,可就不是这样啊……”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棒槌学堂·出品 “就在人家回头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那是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气息,就弥漫在那一带……” 光靠这么抽象的感觉是可以知道什么啊……我把来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因为当我看到千代的表情时,居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那个时候的感觉,不只是眼前看到的光景,还有空气的触感与味道……所有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都已经透过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尤其是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我和纱雾,光看她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如今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件事绝对大有文章。 “不过,不管是什么东西,太过在意并不是件好事……”可能是察觉到我也已经感受到些许存在于她记忆中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千代继续说道:“于是人家想起叉雾巫女以前曾经告诉过人家:‘遇到厌魅的时候,千万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发现它的存在。’” “嗯~~这我好像也听谁说过。” 我不敢告诉千代,其实这个“谁”就是纱雾。除了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提到她的名字比较好之外,我更想知道千代接下来要说什么,所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 “所以人家决定,无论后面有什么,都不要回头看。但是以加快脚步之后,感觉后面那个东西也跟了上来,而且愈靠愈近……” 曾几何时,千代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可能是因为跟我讲这件事,害她又想起那段恐怖的回忆了吧! “当人家走过三之桥,进入右手边的道路时,已经开始小跑了。虽然前面就是地藏路口,但是那里不是有个五岔路,很容易搞错吗?而人家当时又实在是吓坏了,所以一不小心就冲进一条不是通往妙远寺的路……最糟糕的是,哪一条路不好选,偏偏闯进那条发生过事情的路,就是孩子们称之为‘不见不见路’的那条路……” 那是在九年前,一个叫作静枝的七岁小女孩莫名其妙消失的路,以当时的情况来说,除了遇到神隐之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再往前走就是称之为<封魔小径>的魔物栖息之处,因为实在是太阴森了,所以村子里的人很少经过。 “所以你就折回路口了?” “因为人家那个时候是要去找你的嘛!而且还想早一点见到你,希望能从你的口中听到‘什么诡异的感觉?根本只是误会一场!’” 没错,我肯定是会那样告诉她的吧!即使是现在,我心里面也还有一部分是这样想的。 “所以人家就提心吊胆地折了回去,结果什么都没有。为了慎重起见,人家还把每一条路都看了一遍,结果还是什么都没看见。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但心想应该没事了。结果就在人家走进通往妙远寺的那条路时……” 千代的眼神突然变得很虚空,所有的神采都从眼睛里消失了,让人不禁担心她该不会是得了痴呆症了吧! “我听见后面传来‘千……代……’的声音。” “什么……?” “有人在叫人家的名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生气,还有点不屑的感觉,好像人家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一样……” “怎么可能……” “那个东西一直在‘千……代……千……代……’地叫。” 听见千代以一种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害我两只手臂全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虽然明知不可以回头、明知一旦看到是什么东西在叫人家的名字,有可能吓到精神分裂,可人家就是好想回头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呼唤我,想得都快要发疯了……或许是因为这两种想法一直在人家的脑袋里拔河,所以人家发了疯似的往通向妙远寺的路上跑,最后忍不住从那里回头一看,结果……” “……” “什么东西都没有,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只看到地藏路口。话虽如此,但人家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明明是看了好几年的风景,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当人家满肚子问号四下张望时……” “……” “我看到在地藏菩萨的小庙对面,几乎是接触到地面的地方,有一张脸……” “什么……!” “有一张往旁边冒出来的脸,正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那、那是纱雾的脸……吗?” 千代像个孩子似的点了点头,说她后来一路逃到石阶,还躲在石阶下的大树后面不住地发抖,然后没多久我就到了,径自爬上石阶到妙远寺。 “嗯……”我刻意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你说看到也只不过是一眼而已不是吗?距离那么远,再加上又是黄昏,会不会只是哪家的死小孩在恶作剧呢?” 我给了一个符合一般常识的公式化答案,但是就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 虽然那张脸可能是千代看错成是纱雾的脸,但是以村子里小孩子的恶作剧来说,再怎么看都太不合常理。因为小孩子在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是不会恶作剧的。更何况对象还是千代,村子里应该没有哪个小孩胆敢对新神屋的人开这么恶劣的玩笑。而且当时没有其他人在这点也说不过去,因为大部分的恶作剧最后都会嘲笑对方一番,然后逃之夭夭,在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恶作剧的目的,或者说是好玩的地方。我也曾恶作剧过,所以我很清楚。 “话说回来,涟三郎……”千代可能也察觉到我的犹豫,双眼突然恢复神采,尖锐地朝我射了过来:“你以前也看到过厌魅对吧……” 她说的是我最不想要提、也最不想要回想起来的过去。 “那真的是厌魅吧?” “……” “因为那样,涟三郎的哥哥联太郎先生才会……” “不准你再说下去!那件事……我连听都不想听到……” 我忍不住大喝一声,虽然千代说的都是事实。 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和大哥联太郎踏进那座大人再三提醒我们不可以靠近的九供山,而且不幸地遇到了厌魅……在那之后,大哥就…… 第二章 上屋的内室 在上一代的巫女曾经拿来当作茶室使用的上屋内室,在这一天的黄昏聚集了四个人。对于谺呀治家而言,说是吃闲饭也不为过的四个人。 首先坐在最里面的是和叉雾巫女年龄相差甚远的第三个弟弟胜虎(上面两个都已经死掉了)、坐在他右边的是从下屋入赘给嵯雾当丈夫的勇、坐在胜虎前面的则是叉雾巫女的长男国治,也是从上屋入赘到中屋的赘婿、他的右边则是曾经嫁到**地方的旧家,后来被发现其具有附身魔物血统,便被休回娘家的三女娟子,也是国治的妹妹。 想当然耳,这个房间也供奉着案山子大人,而胜虎就坐在背对着案山子大人和壁龛的最里面,国治和娟子则隔着矮桌坐在比较靠外侧的地方,基本上这就代表这四个人的身份地位。本来处于下屋的勇和出生于上屋的国治的立场应该颠倒才对,但是当前者入赘给上屋、后者入赘给到中屋之后,地位就整个对调了。不过这四个人的座位安排会出现问题,顶多也只有在婚丧喜庆的场合上而已,平常时也只有他们自己才会在意这种事情。附带一提,如果从这四个人与纱雾的关系来看,胜虎是舅公、勇是父亲、国治是舅舅、而娟子是阿姨。 这几个都是平常没在做什么事情,只会成天晃来晃去的人,但是最近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胜虎、国治、娟子这三个人天天都到这间上屋的内室集合,今天甚至还拉勇来参一脚。 “舅舅,昨天在杂货店的集会真是辛苦您了。” 国治才刚坐下来,马上就对胜虎投以慰劳的言语。 “啊!就是啊!老夫明明准时到了,他们却给我迟到。说到这个,你们那边的佃农应该是由你负责召集的吧!得好好地教育他们才行呢!” “那是因为舅舅您去得太早了啦!话说回来,刚才新神屋的千寿子好像来过了……”为了躲避明明已经五十好几,却一点威严也没有的胜虎的责备,国治连忙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我到院子的时候,刚好看到千寿子和梅子两个人抱着千代,正要从上屋回去,所以我也就慌忙地赶过来了。” 明明是入赘到地位比较低的中屋,可是国治在妻子面前却总是抬不起头来,只要一有空就会回上屋,而且每次都扯一堆有的没有的理由,虽然毫无意义,但也没有人会去戳破他。 “千代到这里来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是连千寿子都一起来,事情就有些蹊跷了。大哥,千代的情况真的那么糟吗?” “大概是吧!祛除魔物之后的状态都糟成那样了,被附身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多严重呢!要是再严重一点的话,可能就要被关进地牢里了吧!” 面对妹妹的疑问,国治加油添醋地把只有自己看到的千代的病情又夸大了几分。 “症状肯定很严重,才会特地跑来拜托岳母大人吧!真是可怜。” 勇的脸上浮现出担心的样子。他是个好人,只可惜个性懦弱了一点,不过在座的其他三个人都对他十分客气。 若以神栉的本家为例,勇的地位就跟须佐男一样,相当于一家之主的地位。尽管年纪已经坐四望五了,却依旧摆脱不了公子哥儿的气息,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只是被招赘的,实权都掌握在叉雾巫女手里,问题是大神屋也是由荼夜掌权,但是须佐男依旧具备了一家之主的气势,这么一来就可以知道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他本人身上。 “如果千代的状况再恶化下去,新神屋也得盖一间地牢了。” “就是说啊!那不就跟上屋一样了吗?这么一来,那边的房子也会变小喽!” 就算勇是真的担心千代的身体,老婆的弟妹——也就是娟子和国治——也只是把这件事当成取笑的话题而已。 “谁准你们这么说早雾的?” 棒槌学堂·出品 胜虎阻止这两个人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但是语气却和内容不符,听起来颇言不由衷。 “虽说是地牢,不过大姐平常还是过着跟一般人没两样的生活。” 勇绕了个弯来为老婆的姐姐说话,不过却被早雾的亲姐姐和亲妹妹——也就是娟子跟国治——当作耳边风,尤其是国治,反而露出更卑劣的笑容。 “我说姐夫啊~~你来上屋也有一段时日了,应该很清楚我大姐一旦疯起来的破坏力有多强吧!就连我们这些家人也拿她没办法,所以才费了千辛万苦把她关在地牢里。” “大哥你最好了,自己跑去中屋当赘婿,我们可是还住在一起呢!” “你白痴啊!我那时候也是有帮忙的?” “是吗?我怎么记得就算差人去叫你,你也还是躲得不见人影……” “那、那只是我那次刚好不在罢了,哪有像你说的那样躲得不见人影……” 这两兄妹刚刚还在那边一个鼻孔出气地嘲笑别人的不幸,一转头已经要开始起内讧了。胜虎由他们去吵,把脸慢慢地转向勇的方向: “姑且不提我外甥女的事,老夫之前也说过了,你女儿纱雾不知道哪一天也会变成那样。毕竟眼前就有一个小雾……已经变成那个了。” 胜虎诚惶诚恐地用下巴指了指供奉在自己身后的案山子大人。讽刺的是,虽然他摆出桀骜不驯的态度,但是当他说到“那个”二字的时候,却还是不敢直视“那个”的本尊,足见他的心里有多么害怕。 在这个房间被当作茶室重新装潢的时候,故意把供奉着那尊案山子大人的壁龛设计成向南边的院子突出一块的空间。逐渐西沉的太阳正把最后一丝光线从墙上雕花的窗棂给送了进来。 国治似乎是发现了那道光线的变化,停止和妹妹拌嘴,站了起来,一面开灯一面说道: “舅舅口中的小雾,可是指纱雾死掉的姐姐?” 娟子顺着兄长的话锋往下说: “这一家子都是雾字辈的,谁是谁都快搞不清楚了。” 谺呀治家有个代代相传的规定,那就是继承巫女和凭座之职的双胞胎女儿或长女的名字里面一定要有个“雾”字才行。像是在历代的巫女中也可以称得上是万中选一的优秀巫女,至今仍一肩挑起整个谺呀治家重担的叉雾;叉雾的双胞胎妹妹——已经去世的捺雾;叉雾的女儿——因为身体多病,很早就无法胜任工作的嵯雾;嵯雾的双胞胎姐姐——在九供仪式中得罪了山神,因此得常常被关在地牢的早雾;嵯雾所生下的双胞胎女儿——同时也是现任凭座纱雾;以及纱雾的双胞胎姐姐——在九供仪式中被山神选上的小雾……名字里全都有一个“雾”字。 “没错,就是那个小雾啦!明明是姐姐却取名为小雾,这种事也只有我大姐做得出来吧!” 胜虎一面回答外甥的问题,一面继续朝着勇的方向说道: “虽然我大姐说小雾变成山神了,还因此高兴得不得了,但是对你而言,其实是突然失去一个心爱的女儿吧!” “是啊!是这样没错……不过,当我知道生下来的是双胞胎女儿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所觉悟了。” 曾经为了念大学和工作离开村子好些年的勇,操着一口标准的日语说道。 “我想,在你从下屋被选为上屋的赘婿时,应该就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话说回来,你难道不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非有这样的觉悟不可吗?” “姐夫,舅舅说的一点也没错。战后因为农地改革的缘故,以前那种地主与佃农的关系早就变得愈来愈淡了,虽然不可能一下子说废除就废除,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再加上现在到处都流传着大规模的市町合并的消息,我们村子也不能再这么无关紧要地下去。现在什么时代了,还在那边说什么附身魔物啊门户啊业障的,未免也太落伍了!” “身为地主的势力日渐式微,也绝对不是件好事。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压着大神屋,坐稳龙头老大的地位,但是难保哪一天这种权力关系不会再次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当然,舅舅所谓的龙头老大,并不是指像战前那样单纯只有土地的问题,而是指在这个村子里的权力结构。” 两人一搭一唱地讲得口沫横飞,说穿了只不过是害怕谺呀治家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另一方面又担心无法对上屋做出任何贡献的自己不知道要靠什么活下去,才驱使这对甥舅做出这么热烈的演出吧! 和他们比起来,娟子就显得情绪化多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谺呀治家会被认为是附身魔物的大本营呢?如果说我们是因为蛇神的庇佑才变成有钱人的话,那么原本就是大地主的神栉家也应该留着操控附身魔物的血液不是吗?为什么要说得好像只有我们家是因为蛇神的庇佑才得以兴盛的呢……?什么邪魔歪道?什么不干不净?什么嫁过去会给他们家带衰!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能是说着说着就想起自己被休的事,娟子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我完全可以体会娟子的不平……”勇先把脸转向小姨子,安抚她一下,然后望着国治和胜虎身上说:“不管是胜虎舅舅说的,还是国治老弟的分析,我都了解,但是这个村子自古以来的信仰,再加上因为这个信仰而引发的频繁骚动,早已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状态,如今才想要来改变,实在是有点困难……更何况还是要由谺呀治家,而且是上屋的人来推动的话……” “错了,当然不是只有我们而已,对吧,国治?大神屋的三少爷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咦?涟三郎……” 棒槌学堂·出品 “就是这么回事,姐夫。涟三郎似乎也觉得不教育这些村民不行了呢!虽然他们家的老二莲次郎早就已经抛弃村子去了**地,是说考上了医学系,但其实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了吧!那小子从小就像个娘们似的,与其说是大神屋的第二个儿子,跟我们家纱雾那对双胞胎在一起反而更像三姐妹呢!总之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再加上他小时候好像是在**市长大的,所以对村子就更没有感情了……” “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因为身子骨弱的关系,从小就在**市的市立医院进进出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立志想要当医生吧!” “谁知道呢?不过话说回来,舅舅应该也没什么机会可以看到莲次郎吧!因为他几乎都住在**市,就算回到村子里来,也还是那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对于村子里的人,有时候还会摆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可是偏偏会对像黑子那样来历不明的人感兴趣,啊~可能因为彼此都是怪胎,所以才更合得来也说不定……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涟三郎虽然是老么,但是和他那没出息的二哥比起来,可以说是前途无量的青年,而且那小子是真的在为村子着想。” 最后这句话是冲着勇说的,摆明就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利用的说词,根本不是在真心称赞涟三郎,然而,勇似乎没办法读懂他这么深沉的心思。 “这样啊……如果神栉家的人愿意率先跳出来表态的话,可行性的确是大多了。问题是,神栉家的荼夜奶奶有可能让他这么做吗……?不对,先别管别人家,尤其是白之家的家务事,光是我那岳母大人,就不可能会同意这种事……” “就是因为有可能,我们才会聚在这里讨论不是吗?”胜虎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体探到矮桌的中央,伸手叫大家把头凑过去:“依老夫看,就算我大姐再怎么精明能干,最近也真的是一口气老了许多。” “我也这么觉得,因为我妈最近这一整年几乎都没有亲自进行过祛除魔物的仪式了。表面上是说那种程度的业障交给神神栉神社去处理便绰绰有余,或者说是为了让在我们家出入的术士们有修行的机会,但我想那是因为她也知道自己没办法负荷了。” “嗯,我也觉得老妈最近好像真的变衰弱了。” “毕竟巫女或祛除魔物这种工作是很耗损体力的。除此之外,我想那些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恐怖东西可能都累积在她的身体里面,这么多年来累积了那么多的恐怖东西,再加上一再耗损自己的真气,我想肯定在大姐身体里产生相乘的负面能量。” 听完胜虎的话,国治和娟子无言地点了点头,三个人同时把脸转向勇的方向。 “我、我也觉得岳母大人这阵子的身体不适……可、可能是这个原因,但是那和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简单地说,我们可以请大姐退居幕后,由你来当谺呀治家的当家,把上屋的一切都交给你打理。” 相较于胜虎的一字一句仔细解释给他听的口吻,勇连忙慌张地说道: “由、由我当家……?别开玩笑了……我不行啦!” “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改朝换代,我的意思是说,为了迎接那一天的来临,必须开始进行一些台面下的准备工作。以谺呀治家的内部来说,上屋就由我负责、中屋由国治负责、而下屋当然是由勇,你来负责了。娟子到时候就做我们的后援部队,用这种方法一面从内部进行改革,再利用——呃……我说是借助——借助大神屋涟三郎的力量,把神栉家推上火线,展开破除附身魔物信仰的运动。大家都知道的,这种附身魔物信仰在村子里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借助神栉家的力量,才能让局面焕然一新。” 从头到尾,胜虎说的都是一些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好,不管他人死活的内容,但是在场居然没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只有勇,在想到自己的利益之前,先想到这样的事情基本是不可能成功的。 “就算涟三郎真的有这个想法,但是控制整个神栉家的……” “老实告诉你好了,姐夫,其实不只是涟三郎,听他说,就连他父亲须佐男心里其实也对这个村子被冠上‘附身魔物村’的名号一事感觉很苦恼。” “可是,荼夜奶奶她……” “那个婆娘也跟我们家的大姐一样,身子骨不可能永远都那么硬朗的。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妙计。” “什么妙计?” “就是让你女儿纱雾跟涟三郎结婚。” “什、什么?让他们结婚……” “当然不是让涟三郎入赘谺呀治家,而是把纱雾给嫁进神栉家。换句话说,当大姐退居幕后,纱雾也嫁出去之后,这个家就再也没有巫女和凭座了。至于上屋的继承人,只要从中屋或下屋认领一个养子就行了,或者是让娟子招个赘婿、生下小孩也可以,反正总是会有办法的。重点在于,如此一来便可以切断所有与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血统有关的要素了。” “可、可是,纱雾才刚满十六岁耶!这个年纪要谈结婚未免也太早了吧……” “就说啦!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光是要解决附身魔物血统的问题就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了,所以要从现在开始准备啊!简单地说,就是先把种子种下去,等到发芽的时候,涟三郎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在那之前,我们要先把周围的土地整顿好,好让种子可以长出芽来。举我自己的外甥女早雾当例子虽然有点于心不忍,但是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纱雾步上她的后尘吧!” “话、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当然,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有人是直接死在九供仪式的产屋里,有人是过了好几年才出现后遗症,但是纱雾毕竟也喝了那个叫作宇迦之魂的怪东西,所以始终不能高枕无忧。再说,早雾是从快要满二十岁的时候开始变得愈来愈奇怪,而二十五岁时才整个人疯掉的,从这一点来看,很有可能是巫女或凭座的工作害她变成这个样子的。” “刚好那个时候,我二姐嵯雾的身体变得愈来愈差,所以大姐早雾就常常得扮演凭座的角色。” 国治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说道。胜虎也用力地点头表示赞同。 “对呀!要是没有那些事情的话,说不定早雾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大概是最近这一年左右吧……纱雾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总是在发呆。” 娟子的语气与其说是担心,更明显的其实是厌恶。 “啊!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常都要去拍她的肩膀,她才会发现你就在她身边。偶尔在昏暗的走廊上遇到,也会顿时……” 觉得头皮发麻——国治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一想到是当着人家父亲的面,又赶紧把话给吞了回去。 “……感觉好像跟平常的纱雾不太一样。舅舅你说呢?” 国治临机应变地换了个说法,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丢给胜虎。 “这个嘛……有时候时会看到那孩子脸上出现不像她的表情。不过,如果再这样放着不管的话,我想那些症状一定会愈来愈常出现的,所以我说勇啊……” 为了不干扰低头沉思的勇,胜虎闭上了嘴巴,国治和娟子也配合他沉默不语,于是室内好一阵子都呈现出勇低头沉思、其他三个人不时偷看他的状态。 突然,前室传出奇怪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什么声音,但是大家似乎都听见了,不约而同地看着彼此的脸,然后四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慢慢地把视线望向通往前室的纸门上。 虽然对这个家的迷信有许多不满,但是在座的人也绝对不是不相信附身魔物的存在。从朱雀到蛇骨依代,自古以来就充满各式各样的灵异传说,在素有<神隐村>或<附身魔物村>之称的神神栉村,尤其是在谺呀治家出生长大的人来说,无论是多么讲求理性的人,也无法完全地无视,或者彻底否定附身有关的诸多现象及其成因。 凡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拥有某种程度的感应能力,那是无法用理论来解释的,因为在这块土地上,的确存在着一种虽然没有实体,但却能实际感受到的东西…… “可、可能只是地鸣吧!一定是的……” 国治试图用轻松的态度来解释这一切,可惜没有半个人附和他的说法。更别提就连这么说的国治本人,也没办法把视线从通往前室的纸门上移开。 在谺呀治家的屋子里,只要突然意识到周围陷入寂静,就常常会听到奇怪的声音。有时候是一种气息,并不完全是东西的响声,有时候则是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这四个人都不具备可以实际看到的能力,但是对他们来说,看见有人转进走廊的转角,跟上去一看却发现那里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昏暗的走廊长长地往前延伸;或者是明明听见有人在说话的声音,一打开门,房间里却没有半个人影,然后又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同样的声音;或者是想上厕所的时候,敲门发现有人反应,可是等了半天里头的人也不出来,正觉得不太对劲的时候,慢慢地把厕所门打开,这才发现里头半个人影也没有……诸如此类的经验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少。 由于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经验,所以不用点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纸门的另一边正散发出异样的气息。 “是、是谁……” 棒槌学堂·出品 胜虎用力地吞了一大口口水之后,用略微颤抖的声音问道。然而,前室没有传来任何反应,只有寂静盈满了两间和室。 胜虎轻轻地敲了敲矮桌,藉以唤起外甥的注意力,国治看了看舅舅的脸之后,用力地摇头。看样子,似乎一个在用眼神命令另一个去把门打开,而另一个却抵死不从吧!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娟子开始采取行动了。国治赶紧手忙脚乱地阻止她,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再次拼命地摇头。这时为了制止国治的阻挠,胜虎也把身体从矮桌上探出去。正当两甥舅忙于无言的对峙时,娟子倏地站了起来,走到纸门前,把手放在门把上,一口气把纸门打开。 “啊……” 四个人口中同时发出近似于悲鸣的叫声。 纸门的另一头的前室里,站着一个男人。外表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栖息在山中的魔物,很明显正在偷窥这个房间里的动静。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好不容易三魂七魄全归了位,胜虎正打算好好盘问对方一番的时候…… “哎呀呀!各位怎么全都聚集在这个地方啊?” 却被山伏小佐野膳德洪亮的声音给轻轻松松地打发了回来。 “……你到底有什么事?”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错失了对他的偷听行为表示抗议的机会,胜虎无计可施,只好故意在问话里加进明显不耐的语气,尽管如此,膳德僧还是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还大摇大摆地直接走到上座——也就是胜虎和国治之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没有啦!只是叉雾巫女有交代,在进行祛除魔物的仪式时,任何人都不可以靠近巫神堂。” “是吗?我还以为愈是这种时候,你愈应该待在她身边学一点东西才对。” 胜虎见机不可失,连忙报刚才的一箭之仇。 “这就是伤脑筋的地方了。像我这种有法力的人,反而不能待在巫神堂,否则反而会对仪式造成干扰。” “如果你真的有那么高的法力,不就可以反过来帮我大姐了吗?” “非也非也,问题可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不能陪在我大姐身边,那还有必要留在这个家吗……” “那是因为……像叉雾巫女这么厉害的人,只要能从日常生活中向她学习,我就已经获益良多了。” “哦~~可是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眼中看来,实地参观、实地演练、实地修行才是比什么都要来得有帮助不是吗?” “就我看来,叉雾巫女恐怕是对担任凭座一职的外孙女感到不放心才会这样吧!我是从一个很了解巫女的座头那里听来的,过去当她女儿担任凭座一职的时候,从来不会不准别人靠近巫神堂。” “哦~~意思是说比起女儿纱雾,母亲嵯雾反而是更优秀的凭座吗?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嵯雾一向体弱多病,应该没有办法完美地胜任凭座一职,该不会是你和你那位座头朋友,也就是所谓见习生本身有问题,才不被允许在旁边看吧!” 以上已经完全是两只老狐狸在那里高来高去的对话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但是以目前各自的立场来说,又不能挑明了说讨厌对方,只好在每次不小心遇到对方的时候,都来上这么一段毫无意义的唇枪舌战。 原本从战前到战后的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隶属于蛇骨连山苍龙乡的神神栉村,只有极为少数的一群人,知道这个村子的存在。说得更正确一点,只有极为少数的一群人知道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这个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 那极为少数的一些人包括御师、山伏、行者、巫女、劝请坊主、座头、瞽女等等,但基本上还是居无定所,全国走透透的修行者们。在他们之间,一提到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就会想到有名的魔物附身之说,尤其是这个家族的巫女和凭座,在祈祷和依凭上的本事都令他们大感佩服。很多人都想要一睹巫女和凭座的风采,因此这一类的客人自古以来就多得几乎要踏平谺呀治家的门槛,小佐野膳德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在这些人里面,有时候也会掺杂一些招摇撞骗、为非作歹的人。尤其是战后,有一段时间涌入一大堆人,全部只是为了骗一口饭吃而来的。最近这种人虽然已经少了很多,但偶尔还是会出现像他这样的可疑人物。本人虽然打着“山伏膳德僧”这样的名号,实际上也打扮得煞有介事,只是对于这么多年来已经看过不下数十个修行僧的谺呀治家人来说,实在很难相信他说的话。令人遗憾的是,叉雾巫女居然不疑有他地收留了像他那样的人,或许也证明叉雾巫女是真的老了。 “话说回来,各位这么一团和气地是在讨论什么事情呀?” 膳德僧假装完全听不懂胜虎的讽刺,厚着脸皮把头转向剩下的三个人问道。 “类似家族会议的东西啦!而且我们才刚讨论到一半,所以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是不是应该……” 国治马上丢出请他离开的台词,没想到…… “哦~~原来如此,是在讨论要怎么让叉雾巫女退居幕后吗?” 看样子,要比演技,对方似乎技高一筹,他们这次秘密会议中最重要的部分似乎被他躲在前室、隔着纸门时全部偷听了去。 “那是我们谺呀治家的事,跟阁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好意思,可以请您离开吗?” 如果一直这么拐弯抹角,可能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因此胜虎语气强硬地说。 “这个嘛~~别人的家务事,当然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多管闲事,但是如果事情跟我尊敬的叉雾巫女有关,那我自然也有点兴趣。再说了,大家都是为巫女着想,要她从从此退休享清福,这么感人的事,当然要赶快让巫女知道啰!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看来,此人的演技可不只是比他们技高一筹而已,而且技高二筹、三筹呢!就连胜虎也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没想到打破僵局的人居然是勇:“不知道膳德僧先生对我们家岳母大人的健康状态有什么想法?” “没办法,巫女也真的是上了年纪,恕我直言,我觉得她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呢!当然,肯定是艰巨的工作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的,如今就连那项艰巨的工作本身,我想他也已经快要不能胜任了。” “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啦~如果能让叉雾巫女退休享清福的话,请务必也让我尽一份力,这就是我的想法……” “喂……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胜虎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充满了压迫性。 “目的?这句话问得可真是奇怪……” “少给我装蒜了!你明明就想方设法地要刺探我们家的内幕不是吗?这么会刺探的话,不会去那个脑筋有问题的女人的胯下刺探吗?” 听见胜虎这么说,国治脸上浮现出下流的笑容,娟子大感不快地皱起眉头,却没有要责备舅舅的意思,只是一径地沉默着。在场的人里面,似乎只有勇是一头雾水。看样子,老婆的姐姐似乎跟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哦~~看来是有什么误会的样子,像早雾小姐那么可怜的女人,从以前就让人觉得不能丢下她不管……不过,大家要误会便误会吧!我先告退了,得赶快把大家的心意传达给巫女才行呢!听说巫神堂隔壁的那间别栋还有个厨房可以下厨,用来隐居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等一下!你什么时候进了隐居小屋?该不会是大姐带你去的吧……?不可能!她不可能让外人进去那里,所以你是偷溜进去的啰?” “别这么说嘛!这种小事,只要在别栋附近散散步,自然就会知道了。” “她应该有警告过你,不可以靠近大石阶和小石阶吧!” “我当然不可能在进行驱魔仪式的当下这么做啦!只是平常散步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儿去了。” “这家伙,根本就是来我们这边当间谍的嘛!” 虽然国治是窃窃私语地附在妹妹的耳边说道,但是在场的人几乎全听见了,只是谁也没开口,就连膳德僧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屋子里充满的异样的气氛,那是仿佛第一个开口说话、或者是第一个动的人就会受到什么惩罚似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胜虎终于打破沉默: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虽然不能参观仪式的确是令人遗憾的事,但是比起在座的四位,我毕竟还是比较能够亲近叉雾巫女的人。” “你是说你要帮忙监视我大姐的动向吗?” “你不觉得比起家人,我更容易知道些什么吗?” “嗯,如果是跟附身魔物或祈祷有关的事情,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以为我大姐退休了,你就可以当上谺呀治家的巫师的话……” “哈!哈!哈!哈!” 棒槌学堂·出品 膳德僧发出的尖锐笑声,让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不光是天生胆子就小的勇、就连另外三个人也都是一副三魂吓掉两魂半的样子。 “诸位不是从刚才一再地强调,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对于从此以后的世界已经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吗?” “……” “我走遍了日本很多地方,就连一些被视为附身魔物出没的地方,我也去过好几次。但是和那些地方比起来,这里真的特别奇怪。当然,把村子一分为二,像是把从上屋到下屋的三个谺呀治家和村子里其他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人家统统称为黑之家,而把两个神栉家和村子里剩下的人统称为白之家,这种壁垒分明的情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算是拥有可以驱使魔物的能力,只要像这样在村子里占有一定的人数比例,同时又具有地主身份的话,对日常生活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但是像有些地方,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在村子里只有一户或两户的话,那可真是悲剧了。” “那种家庭的小孩要怎么结婚啊?” 娟子忍不住插嘴问道。可能是一旦把自己置入那个情境里,就再也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听了吧! “不是跟附近同样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联姻,就是离乡背井、搬到别的地方去啰!一旦这些村子没有了具备祛除魔物能力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就会被奉为上宾。只不过,像神神栉村这样的地方,我是绝对没有能力继承叉雾巫女的衣钵的。” “您未免也太谦虚了把!”胜虎半是讽刺、半是惊讶地说道。 “莫非跟您所说的‘这里真的特别奇怪’有什么关系吗?” 勇马上接着发问,似乎对这句话特别在意的样子。 “我想诸位应该也很清楚,这个家——也就是谺呀治的上屋——和那些的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寻常家族是不一样的。事实上,我认为这里有比大家……不对,是比村民们所想象的还要可怕的东西。” “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针对国治的问题,膳德僧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只是,我认为围绕着整个村子的哥哥山及九供山,再加上邑寿川和绯还川所构成的地形似乎透露着什么玄机,更何况这里还有神隐和厌魅的传说呢!这一切是不是都跟谺呀治家有关,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就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不只是血统的问题,而是大家被神神栉村附身了。” 见大家全都沉默不语,膳德僧再次发出尖锐的笑声说道: “或许我真的是个冒牌山伏也说不定,但我在这方面的直觉可是很准的喔!” “所以呢?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事到如今,再来讨论这个地方是不是受到诅咒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因此胜虎又把话题转回现实的问题上。 “嗯~~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在谺呀治家和神栉家这两家的亲事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让我继续在这里接受贵上的照顾;再来就是当一切都照诸位的心愿完成之后,能给小的一点合理的报酬。” “也就是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而你也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离开了?” “那当然,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麻烦大家吧!” 简而言之,这妖僧最少还要赖在谺呀治家四、五年,然后狠敲一笔竹杠之后,再区别的地方找新的猎物。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 一听到胜虎这么回答,直到刚才都满脸不安的国治和娟子也像是下定了决心,同时点头。只有勇一个人没有跟上大家的反应,不过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 “不用担心,就算这门亲事真的谈不拢,我也还有别的办法。”胜虎话中有话地喃喃自语道。 只见膳德僧也紧接着神秘兮兮地说:“是吗?这么说来,我似乎也还有一个锦囊妙计可以用,只是我目前还没想好要怎么用就是了。” 从他脸上那抹胸有成竹的笑容来看,那绝对不是为了和胜虎相对抗而故意虚张的声势。 “那么,我们就各自把这最后的绝招留到‘万一’的场合再来用吧!既然已经达成共识,应该要来举杯庆祝才是。话说回来……没有酒耶!那就用这个好了,这是我在巫神堂发现的一种特殊饮料的粉末。” 膳德僧一面说明,一面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公然地把自己偷出来的东西打开给大家看。 “这该不是在九供仪式上喝的……” 棒槌学堂·出品 “当然不是那个啦!这个喝了只会精神百倍,跟酒有点像,没有任何副作用。不要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嘛!我已经试喝过了,没问题的。” 虽然他讲得信誓旦旦,但胜虎还是狐疑地歪着头,不过娟子倒是马上就拿了茶壶和杯子过来。 “做法就跟溶解药粉的方式一样……” 膳德僧亲自示范一遍,告诉大家要怎么泡才会是最好喝的方法,可是当他泡好之后,还是没有人愿意伸手去拿。 “哈!哈!哈!各位的戒心未免也太重了吧!” 膳德僧故意大着嗓门把大家嘲笑一番之后,伸手去拿杯子,把饮料送到嘴边:“嗯!真好喝!请吧!大家不用客气……” 先是国治把手伸了出去,看见兄长的样子,娟子也拿起了杯子,然后是胜虎催勇先喝,自己最后才把杯子放到嘴边。只不过,第一个再来一杯的却是胜虎。 正当大家都成了这种饮料的俘虏,开始发出“好好喝!”“真好喝!”的赞叹时—— “那么,就请你们从头到尾再跟我解释一遍神栉家的家族成员,和他们与谺呀治家的关系,尤其是每一个人的关系,以及两家目前在村子里的势力状态等等。” 为了满足膳德僧的要求,上屋的内室又开始一场新的密谈。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有个××的存在,正在侧耳倾听他们的计划……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二) 大祓禊所就盖在发源自九供山的绯还川拐了一个大弯的河滩上,虽然是木造的建筑物,但是依旧有其庄严肃穆的感觉。以类似须弥坛的底座为基础,有着用四根方形的梁柱支撑着屋檐微微往上翘起的悬山式屋顶。坐落于中央的祠堂也很大,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型的佛堂。由于它原本是九供山的神社,所以会盖得那么气派也是有其来由。 我在祭坛下面拜了一拜,然后把左手放在栏杆上,沿着阶梯往上爬到祠堂前。然后再把格子状的门打开,进到祠堂里面,将包裹着依代的怀纸放在祭坛上。最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念起专门用在这个时候的经文。 通常在这个时候,我都会开始感觉有一股微微的骚动,那并非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当然,那股骚动不会出现在祠堂里面,而是充斥在大祓禊所的周围。如果问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什么还会认定有一股骚动呢?我也答不上来,但是四周就是充满着一种无声的喧哗,除了骚动二字,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想当然耳,就算我完成仪式,走出祠堂,把四周都打量过一遍,也什么都没有发现。事实上,我也不可能东张西望地打量,要是让对方知道我在刺探它的底细,反而会助长它实体化,这么一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可能我前脚才刚踏出大祓禊所,它后脚就直接附到我身上来了,所以一定要避免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才行。话说回来,对于这个地方的人来说,此时此刻我所感觉到的东西就像是空气一般的存在,不去理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是最好的应对之道,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会对空气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是一样的。 念完该念的经文之后,把放在祭坛上的怀纸举到高于眼睛的位置,如此一来便明显地发现手中的感觉产生了变化,直到刚才都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明明只是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似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上头……如今那种感觉几乎已经消失了,指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前后的不同。 (难怪祖母大人会叫我来大祓禊所,在小祓禊所肯定没有办法净化到这个地步吧!) 再次见识到大祓禊所的力量,我朝着祭坛深深一拜,走出祠堂,下了楼梯,再度朝着整座大祓禊所拜了一拜,然后沿着河滩,正打算前往小祓禊所的时候,突然不经意地往左手边的常世桥看了一眼,就在那个时候…… (啊!我得去爬神山才行……) 不知为何竟突然生出这个念头,至于为什么要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里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很想去爬神山,而且觉得自己非去不可。 神山似乎对我施了什么神奇的魔法,明明从小就觉得那里是个恐怖的地方,对它敬而远之,可是如今却想要走到它身边。在我的脑袋里虽然也知道得去小祓禊所才行,可是身体却自动地开始往常世桥的方向走去。九岁时铭刻在心中的恐怖回忆似乎就要苏醒,可是从神山的方向吹来心旷神怡的风,立刻就把恐惧给吹得无影无踪,在大祓禊所中感到周围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也一起跟着消失无踪,只剩下十分放松的感觉,再加上耳边传来绯还川的流水声,让人宛如置身于桃花源中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通体舒畅,同时也隐约地感觉到,内心极深处的地方正发出一道微弱的声音,拼命地警告我:“绝对不可以去!”可是身体和心灵似乎各自为政,等我发觉,一只脚已经踩在桥上了…… 要小心神山的召唤…… 昏昏沉沉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祖母大人的声音,下一个瞬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发出了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要举起右脚踩上常世桥的边缘,于是连忙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要是真的把脚踩到桥上,肯定会这样一路走到神山的入口,走到那个供奉着两尊案山子大人,九岁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次的恐怖地方…… (去了又会怎么样呢?) 会直接走进神山里吗?但是进去要干什么呢?……一思及此,我再次确定爬神山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 要小心神山的召唤…… 我知道,任何人都不应该随便靠近这里,就算是谺呀治家巫女和凭座也一样。说不定就因为我们跟一般人不一样,才更容易听见神山的召唤。 (我得时时刻刻提高警觉才行……) 我在心里教训着和平常不太一样,一直在想一些有的没有的自己,重新打起精神来,这才想起,刚才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来着? 走回大祓禊所一看,发现祠堂的门开了一半,可是我应该有把两扇对开的格子门确实关好了才对呀! (是被风吹开的吗……?) 刚才的声音有点像是祠堂的门用力开关的声音,可是风有办法把已经关好的门吹开吗?而且那个声音出现过好几次,风有可能把门这样开关开关的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不是人类应该思考的问题,因此马上把祠堂的格子门仔细观赏,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之后,离开大祓禊所。 接着便走到河滩上,沿着绯还川往小祓禊所的方向前进。 根据祖母大人的说法,绯还川过去曾经叫作<贽还川>,因为发音从“shi”变成“hi”,所以文字也跟着改变了。原本“贽”这个字指的是祭品的意思,听说九供山的祭品还诸(放流)于天地的河,这么说来,会改成绯还川我想也有它的道理,因为绯还川的“绯”字代表红线的意思,或许就象征着从祭品身上流出来的血宛如红色的丝线一般,或者是宛如红色的蛇一样,弯弯曲曲地顺着蜿蜒的河面奔流而下的样子。 而村民们则是更单纯地将这条河称之为怕川。因为他们将谺呀治家的上屋和中屋的后面一带——也就是从九供山到绯还川的下游流域一带成为怕所,简直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会把这条河称之为怕川也不奇怪。 当我回过神来,夕阳已经整个落到九供山的后面了,虽然夜幕的脚步还没有走到这附近一带,但是和我在大祓禊所念咒的时候比起来,的确已经暗了许多,而且天空的颜色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记得在我走到河滩之前,黄昏的天空还是橘色的,现在却混进了深沉的紫色,还卷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漩涡状,仿佛下一秒就会从那个漩涡里传出令人精神错乱,宛如太鼓一般沉重的音色。 (我今天果然有点不太对劲。) 先是在走出大祓禊所的时候听见神山的召唤,原本还是想绷紧神经的,没想到一不留神就又开始东张西望。这种情况在这几年几乎不曾发生过。以前走到小祓禊所之前,我从来不会去看河流、也不会去看天空,只是一心一意地笔直往前走、一心一意地望着盖在河滩尽头的小祓禊所。 之所以不曾东张西望,除了想尽快达成自己被交付的任务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因为在这种地方东张西望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一开始,我并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在第一次完成为依代祓禊的仪式之后,从巫神堂走到大祓禊所那一路上所绷紧的神经多多少少还是松懈了下来,一旦松懈,不管祖母大人之前怎么再三交代,还是忍不住在意起周遭的情况,视线也跟着左飘右荡,但是再怎么样也不敢回头张望,只有这点我不敢造次。虽然不敢往正后方看,但我的视线还是惶惶不安地飘向左手边的河面或右手边的草丛、以及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河滩。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真的很害怕啊…… 我当然知道只要直直地往前走,只要心无旁骛地走到小祓禊所,赶快把仪式结束,就能赶快回家,但是心里知道,身体却做不到。我花了一年以上的事件,才终于学会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心无旁骛地走到祓禊所,完成祓禊的仪式,将依代放流于绯还川……这么简单的事却花了我一年以上的事件,真令人难以置信。在那一年当中,我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次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说明其模样的东西,更别说当时的我还只是个小孩子,要把视线从那样的东西上移开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黄昏时分弯弯曲曲地浮现在半空中,又粗又长,像条黑色绳子的东西;宛如从河滩的石头缝隙中窥探着我的野兽般,布满血丝的眼珠子;从郁郁苍苍的草丛里一下子伸出来、一下子又缩进去的大鸟的脚;浮现于蜿蜒的河面,仿佛是在向我招手的手臂;一面散发出宛如人类皮肤被灼烧的恶臭,一面从空中飘落无数长得很像鱼鳞的东西;好几只长着长长的毛,紧抓住我的脚踝不放,宛如婴儿般的小小的手;像是长了四肢的鳗鱼一样,配合我走路的速度,在河里头游泳的生物;潜伏在草丛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而且会经常改变身体大小的四脚兽;总是蠢蠢欲动地在前方窥探我的一举一动,似乎一有机会就要扑到我的脸上、胸上、手上、脚上,软软胖胖、红红黑黑的变形物体;静悄悄地突然从神山的树木间冒出来,像是把立在坟墓后面,上面写着梵文经句的塔形木板巨大化的棒状灰色物体;几乎贴到地面,看起来像是深绿色的云,还滴着颜色的宛如抹茶般的汁液的东西;颈部以上是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身体像只鸡,可是却没有脚,一面在河滩上爬,一面发出奇怪声音的生物;还有顺着河水漂来的大量山伏、和尚、座头、瞽女们的腐烂尸体…… “那只是妖怪幻化而成的假象,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只要你不要去理会,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只不过,那些东西真正的样子,有些会远比你所看到的假象还要恐怖,所以才叫你不要东张西望的不是吗?” 每次当我把看到的东西形容给祖母大人听的时候,最后一定会以挨骂收场,所以我后来就算看到什么,也不会再告诉她了。不过我心里一直谨记着祖母大人的忠告。 真正的样子更恐怖……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改掉东张西望的坏习惯,或许是因为我其实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那些妖怪幻化而成的假象给迷惑住了吧!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就会变回那个时候的自己了。) 一想到这点,我会稍微停下脚步,整理一下其实始终穿得好好的巫女装束,重新打起精神来。扮演凭座的人和巫女一样,也是穿着白色的衣服和红色的裤子,不过我在离开巫神堂的时候披上了千早。老实说,对我而言,谺呀治家的巫女和凭座都是非常沉重的负荷,只有这套装扮,我个人还是满喜欢的。 (不行,再这么耽搁下去的话,天色可真的要黑了。) 从已经走到一半左右的河滩途中,我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加快了脚步。因为我还担心,太阳一旦下了山,这附近会有更多的东西跑出来游荡,像那种属于黑夜的东西,就算不去招惹它,它们还是会对你虎视眈眈;就算不去理会它,数量一多还是令人难以招架。光是要一直对它们视而不见,就是件非常消耗精神及体力的事,如果体力变差了,就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旦遇上还是会演变成非常糟糕的结果。虽说这里也算是进行驱魔仪式的场所,但绝对称不上是什么圣域,相反地,就像村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样,这里其实是个魔域…… 从河的下游刮起一阵强风,吹在千早和裤子上,害我走路的速度愈来愈慢。感觉上似乎连风也在阻止我继续往前走。 尽管如此,我还是拼了命地往前走,终于让我走到了小祓禊所前。小祓禊所只是一座盖在河滩上的小庙,既没有大祓禊所那样的屋顶,也没有柱子和祭坛,就连大小也只有大祓禊所的十分之一左右,必须弯下腰才能打开格子状的门。可是每次看到小祓禊的时候,我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涌起一股好可爱的感觉。相较于在大祓禊所里感受到的安全感和一种近似于畏惧的心情,可能是因为小祓禊所的外观看起来小小的,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吧!问题是,这种大不敬的想法可是会遭报应的,所以我也曾告诫我自己。只不过,每次站在小祓禊所前,我都会松一口气,这点倒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不行!现在可不是松懈的时候。) 我赶紧又教训了自己一下,然后比照刚才的步骤进行同样的仪式,让脑海中只剩下满满的经文,除了祓禊的仪式以外,不再有其他念头。虽说是先去过大祓禊所才过来这里的,但是这里的任务也很重要。 等到全部的仪式结束之后,拿起怀纸,爬上设置于小祓禊所右侧的木板台阶。以夸饰法来形容的话,那是个类似栈桥的台阶,比河滩还要稍微往河中央突出去,虽然只有几步路就走到底,却是可以让依代顺利地随水流逝的重要场所。 “回到你原来的地方,”我一面说道,一面把怀纸浸到河里。“绝不要生气,也不要回头。绝不要叹息,也不要回头。绝不要挑剔,也不要回头……照我说的做,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我一面覆诵着放流依代的经文,一面松开了手。 怀纸马上被河水冲走,但是却在往前流了一小段距离之后,便开始在原地打转。 (怎么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依代放流仪式最好的结果是依代被河水带到下游去,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当场沉并不是一件好事,那代表着魔物虽然已经离开待祓者,可是却没有回到它原来的地方。但是最糟的情况,就是既没有被河水冲走,也没有沉下去,而是一直留在水面上。也就是说,祛除魔物这个仪式本身也不见得是无懈可击的。被巫女问得溃不成军、装出被巫女说服的样子或许只是对方的策略,其实根本没被封印在依代里,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南无啊萝哩怛那嗦哇卡、南无喽埵咿叽卢尼迦哩苦嗦哇卡、南无吗咿塔俺咿呀嗦哇卡、南无啊婆怛那哔咖哆咖哆呜恩哈塔……” 我赶紧坐在木板台阶上,开始念起咒语。虽然我平常扮演的是凭座角色,但是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必须一个人面对的时候可以派的上用场,祖母大人也要求我进行巫女的修炼。 “南无巴萨啦塔噜吗迦哩苦、南无啊咪哩唆哆哈嗯巴呜恩哈塔……” 是我多心了吗?怀纸打转的速度看起来就像是配合我的咒语加快了速度一样。而且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它就是不肯随水而去呢?不管是哪一个理由都令我胆怯,我在心里痛斥着开始变软弱的自己,把精神集中在咒语上。 “南无巴啦塔哈嗯哆羊咿呜恩……” 棒槌学堂·出品 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久的咒语,当我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怀纸的白色身影已经从昏暗的河面上消失了踪迹。似乎是我念咒念得太专心,无意识地把头低下去的样子。 (是被河水冲走了呢?还是当场沉下去了呢?) 无论如何,至少避开了最坏的结果。正当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虽然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确实已经没有时间再磨蹭了。话虽如此,我并没有太着急,可能是因为好不容易才顺利完成任务的安心感大过一切吧! 我对着小祓禊所深深一拜,便往大祓禊所的方向出发。本来只要从这里沿着小石阶走回巫神堂即可,但是今天的情况比较特殊,我认为应该要再去大祓禊所好好地膜拜一番才行。这种做法并无任何不妥,尤其是像今天这样,在放流依代的时候出现一些状况的时候,更应该要把祓禊的仪式做得更彻底。只不过,前提是负责进行这项任务的人还处于正常的状态下…… 没错,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已经遇到那么多的扰乱心神的事,当时的我就应该立刻离开怕川,应该一刻不停留地离开怕所才行…… 在举行九供仪式那一年,在前往神山的途中看到这两座设置于绯还川的祓禊所时,还以为这两座祓禊所是用来守护这片河滩的,也就是所谓的圣域,不过后来遇到一堆光怪陆离的事,马上让我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就算是现在,只要一不留神的话,还是会陷入那样的错觉,像此时此刻就是。虽然之前告诫过自己好几次,要好好地把神经给绷紧来,但是在各种奇妙的气氛包围下,好不容易让依代随水流去,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小心让松懈二字有机可乘了。 我忘了必须要回到巫神堂,拜过祭坛之后,这一切才算是真正大功告成,才可以真的安心……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可麻烦就麻烦在这个地方让我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感觉,就算全部归咎与疑神疑鬼,肯定也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不管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应对之道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理对方,所以我根本不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话虽这样说,但是对于这个时候的我而言,要我不去在意那个东西,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因为那个东西的视线就像是贴在我背上一样,令我有如芒刺在背…… (不要在意,一在意就完蛋了……) 我努力忍住下意识想要摇头的冲动,绝对不可以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它了。 (而且,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 如今就连这样的想法,也像是在牵强地自己骗自己。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做出任何反应,就这样保持自然,假装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想通这点之后,我把脚步放慢下来,照着和之前一样的速度前进。可能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背对着那个不知名的恐惧,实在是件教人难以忍受的事,天知道我有多么想赶快远远地逃离这一切。 为了压抑内心的那股冲动,我可以把脚步放得更慢。 (反正我也没办法用跑的……)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怜自伤的念头,害我忍不住想要疯狂大笑。另一方面,这个发现也令我大吃一惊。我不能跑,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所以在我身后的那个东西,或许根本不在乎被我发现,它算准我反正不能用跑的,只能慢慢地走…… 我已经完全掌握不住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了,我只知道,对于背后所感觉到的那个东西,我开始感到真正的害怕了。 (我只要盯着大祓禊所,只要想着待会儿要念的经文就好了。) 我强迫自己这么想,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前方不远处的小庙。只不过,为了不被河滩上的石头绊倒,我踏出去的每一步都要很小心。如此一来,总算开始一步一步地跟背后那股讨厌的气息拉开了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 棒槌学堂·出品 我听见背后有声音。一开始还听不太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但是,不一会儿就听出那是有什么东西在河滩上走路的声音……而且是朝着我的方向过来……那是“沙、沙、沙”的脚步声…… 我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拼命地放慢下意识想要加速逃离现场的脚步。正如我一再强调的一样,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它了,只要不理它,基本上它徘徊一阵之后就会到别的地方去。更何况,就算我想要加快脚步、逃离现场,可是河滩如此崎岖不平,再加上我的脚又有点问题,能跑多快还是个疑问呢,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而且希望非常渺茫,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甩开身后的那个东西,比它早一步冲进大祓禊所。但是在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的情况下,我实在没有勇气赌这么大一把,所以只好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 虽然我努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往前走,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背部,曾几何时,大祓禊所的事情已经完全从我的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目的地还是一样,但是我此时此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背部,拼命竖起耳朵倾听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沙、沙、喀……沙、沙、喀……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一般人走路的脚步声应该都会呈现出一定的节奏,但是我身后的脚步声却有点微妙的延迟。难道是因为那不是寻常的东西,所以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吗……? 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对方忽左忽右地沿着河滩前进的原因,至于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也许根本没有理由也说不定。硬要说的话,可能是好玩吧!或者是想要捉弄我,总之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会是什么正常的理由罢了。 (真讨厌……) 搞不清楚对方是何方神圣,那种摆明是来乱的脚步声更让我害怕,光是听到那种奇怪的节奏,就足以让我的脑子里塞满令人发狂的不快感。一方面觉得那个脚步声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另一方面又隐隐约约地感觉,那脚步声背后或许隐藏着某种极为惊悚的真相。 沙沙、喀……沙沙、喀……沙沙、喀…… 当我发现脚步声再度产生变化的瞬间,我差一点就要当场停下脚步了。 (这、这个……该不会是……) 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脚步声会显得这么凌乱…… 不过,当我开始去深思那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时,不由得背脊感到一阵恶寒。光是想到为什么要在我的背后做这种事,就足以让我从头顶凉到脚底。原因无他,因为那种纷乱的脚步声,其实是拖着一只脚产生的…… 有人在模仿我走路的样子…… 正确地说,应该是有人在模仿我以前走路的样子,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像那样拖着脚走路了。看在不知道我以前发生过什么事的人眼中,只要我不跑步的话,应该都不会发现我的脚有毛病才对,既然如此,那么后面那个东西为什么…… (多么深沉的恶意啊……) 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我完全被对方瞧不起。在我背后,很明显地有一团充满恶意的黑色阴影,正在享受轻视我、威胁我、让我害怕、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乐趣。除了恶意以外,我感觉不到其他东西。这家伙可以说是我这辈子遇到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里头,最恶劣的一个…… (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根本一点也不害怕……) 其实我已经快哭出来了,身体也不听使唤地只想发抖,可是又不得不忍耐——我拼命地警告自己,只要露出一点点反应,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要我一直假装不知道,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只要我坚持下去…… 沙沙、沙……沙沙、沙…… 脚步声的节奏突然干煸了,听起来像是回到了正常的节奏,正当我以为对方终于玩腻了时候—— 沙、沙、沙……沙、沙、沙…… 却发现对方正加快速度追了上来,节奏愈来愈快的脚步声,仿佛是在告诉我,游戏已经结束了。 (别过来……) 棒槌学堂·出品 不知不觉之间,我也加快了脚步;不知何时开始,身体不听使唤地发抖,眼泪也掉了下来。就在啜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时候,身后又响起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是故意要向我示威的吗?是因为我已经完全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想要逃跑,所以故意来嘲笑我的吗? (别瞧不起人了!) 我下意识地想转过头去破口大骂,却硬生生地僵在原地。 (搞不好对方就是故意要激我这么做的……) 然而,当我硬生生地呆立在当场时,却发现了另一件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事,那就是那个拖着脚走路的东西的本尊,原来竟然是我自己。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平常走路的时候固然没有太大问题,但是只要走得太急,我的脚还是会有点一跛一跛的,所以那应该是我自己的脚步声…… (可能是我自己不知不觉加快脚步……透过河滩产生的回音……就成了令人疑神疑鬼的幻听……) 直到我停下脚步,才终于发现到这一点。 (哪有人被自己的脚步声吓成这样的……) 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子全落了地,整个人只差没当场蹲下来,嘴角甚至还流露出笑意,就在这个时候,脚步声突然又从身后逼近了过来。 (什么……?) 原来并不是幻听,也不是我自己的脚步声,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正朝我逼近。 (得、得快点逃走……) 心里虽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双腿却使不上力。脚底好像长了根似的,紧紧地贴在河滩上。正当我还在原地挣扎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已经愈来愈靠近了。不能再站在原地不动了,至少也得往前走才行,否则一定会被那个东西抓住的。那样的话,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都一定会让我发狂的,就像早雾阿姨一样…… 就在我的脑海里闪过阿姨被关在地牢里的样子时,右脚突然往前跨了一步,接下来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拼命往前走。 (我背后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人类就是这么现实的生物,明明身体怕得发抖,可是心里却产生了怀疑。 虽然我没办法像涟哥哥那样,把所有的事情都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但是我也不认为所有不可思议的现象都是由附身魔物所引起的,很多情况下其实是因为当事人心理因素所引起。今天的我原本就有些奇怪,所以从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说不定真的是幻听,其实那只是自己的脚步声的回音呢?如果再加上又受到怕所这个地方的影响的话……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那股真实得过分的气息,其实只是我自己的脚步声的回音呢……? (要确认吗……?) 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头去看,但不是完全把头向后转——只有这点是绝对不可以违反的禁忌。不是把头整个向后转,而是越过左边的肩膀往后看——这是只有在遇到真正的危险时才可以使用的方法,原本是为了得知对方真正的形体所使用的咒术之一。 在跟不知道其底细的魔物对峙时,如果一直掌握不住对方的真实形体,就没有办法对付它,这时可以在背对着对方的状态下,越过左肩去看。如此一来,听说就可以看见对方真正的形体。但是一定要小心,绝对不可以转错边,如果越过右肩去看的话,就会马上被对方附身。 即使是在祛除魔物的仪式中,使用这个方法也不会有问题。这么做的代价是,如果后面真的有什么东西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定会看到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可是我一定得搞清楚那到底是不是错觉或幻听才行……) 听着完全没有意思要停下来的脚步声,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除了决心之外,因为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所以还必须要做好一定程度的觉悟才行。 沙、沙、沙……沙、沙、沙…… 我调整自己的位置,让身后的脚步声刚好是从自己的左后方传来,等掌握到恰到好处的位置之后,就保持着这种状态继续往前走。虽然保持这个状态走了一阵子,但由于回头的时机只能靠自己判断,于是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头一看—— (……) 棒槌学堂·出品 后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既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非人的存在。在我用自己的双眼确定之后,感觉就连脚步声似乎也消失了。 (太好了,果然是我想太多了……) 然而,我并没有因为安心就放松警惕,而是继续朝着大祓禊所的方向前进。绯还川的下游又重新刮起了风,这次风是由后往前吹,仿佛是推着我前进似的。刚才还在阻止我前进的风,如今成了令人感激不尽的顺风,托风的福,距离大祓禊所只剩下几步的路程。终于又回到大祓禊所了,正当我感到一阵心安的时候…… 纱……雾…… 背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背后,却传来呼唤我的声音。我当场全身僵直,所有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沙、沙、沙……沙、沙、沙…… 不止如此,刚才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而且马上转变成更急促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朝我不断逼近。我整个背部都可以感觉到那步步逼近的强烈气息,已经不能再用幻觉二字来解释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嘶嘶…… 脚步声在我的正后方听了下来。等到河滩上的石头发出一阵空谷回音之后,在这深山幽谷之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我一点都不觉得谺呀治家的上屋就在我左下方不远处,我只觉得以自己为中心的方圆几十公里之内,似乎就连一个人都没有,不止,就连人类以外的所有东西也全部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我一个人,以及在我身后的某种东西而已…… 或许人被逼到这个地步,反而会生出想要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冲动也说不定,反正也无计可施,所以我决定再看一次那个东西的庐山真面目。因为我确信,就算对方真的是透明的妖怪,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也一定看得见。 (南无啊萝哩怛那嗦哇卡……) 我在心里专心地默念着咒语,等到觉得自己的体内已经完全被咒语填满之后,越过左肩回头一看—— 还是什么都没有。虽然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是站在自己身后的东西是不可能看不见的。 (这就奇怪了……难道真的只是我想太多了吗……?) 怎么想都无法接受。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头转了回去,就在这个时候…… 纱雾…… 正后方传来喃喃低语般的声音。尖叫声几乎已经冲到喉咙了,又被我给下意识地吞了回去。即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不敢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它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预感,那就是一旦我发出叫声,可能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这时,左肩似乎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呀啊啊……” 棒槌学堂·出品 尖叫声终于还是冲口而出,就在那一瞬间我全身僵硬,因为有个东西正在摸我的左肩。 (到、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湿淋淋的、冷冰冰的触感立刻从我穿着白衣的肩膀渗进四肢百骸,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原本僵硬的身体也开始发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后面有只湿淋淋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光是想像就已经让我害怕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然后左肩变得愈来愈沉重,感觉邪恶的气息正一点一滴地从左肩渗透到体内,让人陷入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里。 (祖母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已经忘了要念咒,只是在心里不停不停地求救。当然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根本没有人会来这里,自然也没有人会来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没有吓昏过去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就在那个时候,我终于发现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原本还以为是对方在等我先出招,可是事件拖得实在是太久了,总不能永远都站在原地不动,唯一的办法只有先搞清楚在我左肩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虽然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但是当我闭上眼睛,我的右手终于又恢复了自由。慢慢地把右手伸到左肩上,一碰到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湿淋淋物体,指尖马上像是被电了一下,迅速地从肩膀上弹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又让右手靠近左肩,并且让右手碰到那个湿淋淋的东西。虽然害怕、讨厌得不得了,但是我还是用力地抓住那个东西,把它从肩膀上剥下来。过程中,那个东西一直在我指尖躁动,好几次都想把它扔掉,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我慢慢地把右手举到眼前,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瞬间的空白之后,怕所响起了一阵尖叫声,一阵从我口中发出的尖叫声。 在我眼前的东西,竟然是已经被我放流到绯还川里的依代…… 摘录自采访笔记(二) “请恕老朽冒昧……阁下来这个村子到底有何贵干呢?” 上到巴士的老人态度虽然很绅士,但是他的眼神和口吻都散发出令人无法拒绝回答的魄力。 “呃……关、关于这个嘛……” 刀城言耶被老人的魄力给震慑住,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连忙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对方。他在那一瞬间做出的判断是,与其自己说明得不清不楚,还不如直接让对方看信里的内容。 “这是什么?那就让老朽拜见一下内容啰……” 老人一脸讶异地从言耶是手中接过了信封,把信纸抽了出来,慢条斯理地带上老花眼镜,开始读起信的内容。在那段时间里,车上只剩下纸张和纸张摩擦的轻微声响。 “哎呀!老朽不知道您原来是大神屋的客人,这下子可真是太失礼了。” 发现手上的信件原来是写给神栉本家的介绍信之后,老人的态度立刻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还转过头去说道: “你们这些家伙是打算坐到什么时候啊?还不赶快给我下车!顺便告诉围在周围的那些人,叫他们赶紧散开。啊!顺便再把司机也给我叫来。什么?还没到发车的时间?谁管他那么多啊!这已经是最后一班巴士了不是吗?反正接下来也不会再有人要去神神栉村了。知道的话,还不赶快去把司机给我带来!” 没想到老先生突然对杵在自己身后的村民们破口大骂,这点让言耶大吃一惊。虽然老人的用词遣字既粗鲁又蛮横,但是听在他的耳朵里,却不觉得刺耳。而且村民们似乎也都对老人颇为尊重,没有人表现出反抗的态度,全部乖乖地照他说的话去做,感觉就像是为了安抚老人而做的。也有可能只是老人在他们都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突然翻脸,所以全都吓到了吧!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连言耶也一样。不光是村民们对自己那种令人坐立不安的态度,还有老人在看到介绍信之前的反应也都相当地不寻常。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在我们这种乡下地方,大家会对外地人比较好奇而已。” “只、只是因为这样吗……” 棒槌学堂·出品 如果只是这样,有必要包围巴士吗?——虽然言耶很想这么问,但是又不想破坏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所以还是闭上了嘴巴。 “哼……对于阁下来说,不管老朽再怎么表达歉意,似乎都没用了对吧?” 老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放在言耶膝盖上的《朱雀与蛇骨的附身魔物信仰》。 “而且在刚刚那介绍封信上也有提到,你是特地来调查这一带的民间传说,尤其是附身魔物的对吧?这么说来,阁下是作家吗?” 老人一面说道,一面重新把言耶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可能是觉得言耶穿的那条牛仔裤很稀奇吧!在此同时,那条牛仔裤也让言耶看起来更可疑了。 当时日本还没有正式统一舶来品的紧扣,所以顶多只能买到二手的牛仔裤,不仅如此,品质通常很差,尺寸也都跟日本人的体型不太合,总之是非常难处理的一种服饰。 没想到牛仔裤这么稀奇的服饰,穿在言耶身上却一点也不突兀,也难怪老人会像看到怪物一样了。只是,或许是老人没有对别人的穿着打扮品头论足的习惯、也或许是他觉得管人家穿什么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所以老人虽然明显地流露出对牛仔裤的好奇,却还是什么也没说——那样子实在很好笑,言耶强忍着笑意回答: “是的,我叫作刀城言耶。为了收集写小说要用的资料,我常常会四处旅行。” “原来如此啊!老朽姓当麻谷,是这个村子里的医生。” 老人边说便把看诊用的包包拿起来给言耶看,然后直接往言耶的身边一坐。这又让言耶再度吃了一惊,看样子这位老人家并不是为了想要知道他这个外地人的真实身份才故意上巴士的。 “您现在要去神神栉村看诊吗?” “嗯,算是吧……其实他们那边已经有一名叫作大垣的医生,只不过是个蒙古大夫就是了。” 当麻谷说话的语气似乎有点吞吞吐吐的,随即马上指着他膝盖上的书说道: “把从朱雀到蛇骨一带的习俗写下来其实也是老朽的兴趣呢!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呢……?大概是二三十年前吧!老朽有见过写这本书的閇美山犹稔本人。” “咦?是真的吗?该不会就是閇美山来这里收集资料的时候吧?” “是的,因为他前前后后来过好几次,我们真正认识大概是在他写到这本书后半段的时候吧!” “意思是说您也有协助他完成这本书啰!” 言耶急忙把书本翻开,将前言和后记扫了一遍,果不其然,在后记的最后面有提到当麻谷的名字,同时还有一些致谢的言辞。 “那是他太客气了,老朽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因为他感兴趣的是附身魔物信仰,而老朽知道的充其量也只是民间习俗而已。” “可是总有重叠的部分吧!” “那倒是没错啦!老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把以前收集的资料全部给他看了。只是,对他来说,老朽真正有帮上忙的地方应该是在别的方面吧!” “是您帮他跟神神栉村的人牵线的吧!” “哦~~真不愧是作家,观察力还真是敏锐。” 当麻谷露出了佩服的笑容,但是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看起来非常恐怖。看样子,言耶似乎还没有完全取得他的信任。 “怎么?刀城先生也对附身魔物有兴趣吗?” 言耶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是在写什么样的小说告诉当麻谷,不但说明自己写过一本以朱雀神社的双人巫女传说为题材的短篇小说,还特别针对在小说中如何描写真实的习俗做了一番详尽的解释。 “听你这么一说,老朽就了解了。虽然老朽不太看那方面的小说,但是老朽也知道刀城先生不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情来写作了。” “即使我真的要把这个地方所收集到的资料内容写成一本书,我也会换个地名来写,再说这个地方早就已经……” “是的,这点老朽也知道,不光是閇美山的书,就连其他与民俗学有关的书,即使写得没有他那么详细,也多多少少都会提到神神栉村的事情,所以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就算这样也不是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请恕老朽托大,老朽和閇美山谈过话之后,认为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而听完刚才刀城先生所说的话之后,老朽对刀城先生也放心了不少。”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虽然我们这里是个穷乡僻壤,可是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来路不明的人……或者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常来我们这个地方。虽然大部分都是跟宗教有关的人,但是其中也时常混杂着一些为非作歹的骗子,让人觉得十分困扰。有时候甚至还有些犯了罪的人会逃到这里来,明明这里的地形就像是个死胡同似的,偏偏还要把自己逼入绝境,真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老朽认为,这里似乎有个什么邪恶的磁场,才会把一些无可救药的家伙都聚集到这里来……啊!当然不是指刀城先生!” 可能是看到言耶一脸坐立难安地动了一下,当麻谷连忙否认。 “所以你们才会格外留意打算进村子的外地人吗?” “虽然爬跛村并不是通往神神栉村的管关卡,老朽或乡亲们也绝不是要监视什么……”当麻谷说道这里,似乎有点犹豫的样子,但是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事实上,已经不止一个乡亲说他在神神栉村里看到不可思议的现象了。” “哦?!” 棒槌学堂·出品 言耶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就来拿紧盯着当麻谷的眼神也跟刚才有着明显的不同。当麻谷露出一个“宾果!”的表情说道: “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而且虽然有人说他看到了,也不是真正看到什么东西……总之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还不确定。”当麻谷先交代一下来龙去脉,这才开始进入正题:“神神栉村的路有一个特色,就是两旁的地面会自然地向上隆起,看起来就像是故意在地上挖出道路来一样。就连农田可是开垦在隆起的土地上,总之是个非常特殊的地区。道路不仅狭窄,而且还弯弯曲曲的。因为这种地形的关系,所以常常没办法看到前面的路,因此村子里的人常常会互相出声,即使是从我们这个村子过去的人也会比照办理,以免在转角的地方撞个正着。” “听起来虽然很有意思,但是对于村民们来说其实是很麻烦的事吧!” 言耶顺着他的话附和几句,语气里充满了希望对方赶快讲到怪力乱神的期待。 “的确是非常麻烦的地形呢!就在三天前的礼拜四傍晚,有个从我们村子过去的人说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感觉到前面有别人的气息,虽然他主动跟对方打招呼,可是对方却迟迟没有反应,那个人觉得很奇怪,于是便加快脚步,走到前面一看,发现半个人影了没有,然后就他就一下子从头顶凉到脚底。如果只有这样的话,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但是在那之后,有好几个人都说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状况。还有人说他看到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身影,但是问他那人具体的穿着打扮,偏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就是说,可能只是什么可疑的外地人混进来了……是吗?” 言耶的脸上露出有点失望的表情。他本来还以为可以听到什么乡野奇谭的,没想到只是这样。只不过,当麻谷猜不出他藏在那种表情底下的心思,只是一脸惊讶地望着他,然后开始回答他的问题: “可是最近这几天,巴士上并没有出现过任何不认识的生面孔倒也是事实。这么以来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人是走山路进入村子的。但是战后就连修行僧也都开始乘巴士了,根本不可能会有人刻意翻山越岭而来。” “这么说来倒真的是很奇怪了,听起来的确很启人疑窦。” 言耶说道,似乎又重新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 “也或许是打从一开始就没任何人混进村子……” 当麻谷意有所指地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也就是说,是原本就住在村子里的人吗?” “按照乡亲的说法是,可能是遇到厌魅了……” “厌、厌魅!” 言耶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厌魅是流传于苍龙乡一带的说法,基本上指的是不知道其真面目为何,但却是最恐怖的怪物。 “刀城先生应该也知道,在神神栉村的村子里,有供奉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案山子大人吧!” “我知道,每年的二月八日这里都会举行迎神仪式,迎接从哥哥山降临的山神。我想主要是为了让从哥哥山降临的山神可以寄宿在案山子大人身上,或者是为了让山神可以前往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才会到处都供奉着案山子大人。” “两个想法都没错,但是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用途……” 不知道为什么,当麻谷说这句话的声音竟让言耶感觉到背脊一阵凉意。 “其实我们这边还有一个传说,那就是厌魅的外形也是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人在不幸遇到厌魅的时候,还以为只是看到供奉在路边的案山子大人,可以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安然通过所设计出来的一种防御措施。” “这么说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乍听之下虽然有点像是骗小孩的把戏,但是言耶同时也感受到当地人对厌魅有多恐惧,才会做到这种地步。紧接着,脑海中马上又浮现出另一个问题: “话虽如此,供奉在谺呀治家的案山子大人当然是指九供山的山神……这么一来,不是应该把所有散布在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都视为哥哥山的山神吗?” “哼……问题就出在平常大家都只称为<山神>或者是<案山子大人>,也就是说,两者之间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而且在村子里的老年人之中也有人认为栖息在九供山的一种叫作<长坊主>的东西其实就是所谓的厌魅,而那种厌魅的外型就跟案山子大人一样,所以大家会对谺呀治家的案山子大人抱持恐惧的心态倒也不难理解。” “原来如此……这件事还真深奥啊!或许应该说是不可以接触的领域呢!” “乡亲们似乎是认为,被山神附身的时候,如果症状比较轻微就是被哥哥山的山神附身,症状比较严重则是被九供山的山神附身。” “这种分法似乎有点随兴……啊!我是说……” 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害言耶有些手足无措。 “话说回来,刀城先生相信这类的说法吗?” 当麻谷望着言耶,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忘了问最重要的事。 “这个嘛……如果相信可以让这方面的话题变得更有趣的话,那我就相信。” “哦~~是这样啊!” 难道是言耶多心吗?当麻谷的语气虽然流露出几分佩服的味道,但是望着他的眼神却十分怀疑。 “虽然也有可能是乡亲们自己搞错,但是也不能排除有可疑的外地人入侵的可能性,所以大家在搭巴士的时候才会特别留意,是不是有什么生面孔混进来了。照老朽说的话,要是真有机会遇到不认识的人,应该要尽可能跟他们交流才对。” 浑然不知言耶心里的百转千折,当麻谷又把话题拉回来。言耶虽然很想告诉他,会这么想的似乎只有他本人,村民们的态度可不是这么回事,但是又想到更重要的问题…… “您和閇美山也是这样认识的吗?” “不是,是他主动来找老朽的。当时老朽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注意到有谁进村子里来。不过现在大家都改到市立医院去看病,会到老朽的诊所来看病的,就只剩下老爷爷和老奶奶,就连老朽的儿子也不想继承这家诊所,跑到**地的综合医院去当医生了。所谓时代的潮流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当麻谷脸上露出了看开一切的表情,随即言归正传: “他说他是看到老朽当时投稿在某本医学杂志上的文章,所以才来拜访的。那是一篇关于趣味的民间习俗的文章,跟医疗一点关系都没有。老朽记得当时还很惊讶,他明明就不是医生,居然还能找到那样的文章……” “他可能是认为可以从您身上打听到一些跟魔物附身有关的消息吧!” “他的调查在那个时候几乎已经进行到一半了呢!好像也已经顺利地融入神神栉村,甚至可以自由地进出谺呀治家的上屋……动作快!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当麻谷突然大声嚷嚷,言耶反射性地往窗户的方向退了一步,而当他发现当麻谷大声嚷嚷的对象其实是好不容易才姗姗来迟的巴士司机时,不由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还不赶快开车?就算让你等到地老天荒,也不会有其他乘客了!” 当麻谷还是对司机恶言相向,丝毫没发现言耶已经被他给吓傻了。他肯定从平常就是这副德行吧!被骂的司机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频频地低头道歉,并针对时段调动之类的事开始辩解。但是当麻谷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就马上把脸转向言耶的方向说道: “在这里说话不方便,要不要去后面的位子坐?” 也不等言耶回答,就自顾自地往最后一排的座位走去。 (是不想让司机听到吗?) 棒槌学堂·出品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只是乡野怪谈,或许还可以从当麻谷口中听到更深入的内情。为了能够更正确地解读收集到的乡野怪谈,了解当地的历史、习俗以及发生过的事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更何况这次的目的还是附身魔物信仰,再也没有什么比了解其发生的背景、收集相关的周边情报来得更重要的了。 所以言耶连忙跟在当麻谷的后面走去。 “宽敞多了,果然还是最后一排的座位比较舒服啊!刀城先生应该比较想坐靠窗的位置吧!啊!不是那边、是这边。坐在左边的话,只会看到单调的山壁呢!” 言耶乖乖地走到巴士的最后一排,依言坐在面对前进方向的右手边,当麻谷把他的旅行袋和自己的医疗箱往另一边靠窗的椅子上一放,便在言耶的身边坐了下来。看样子是个很会照顾别人的人。 两人落座之后,车身便动了起来。从窗户往外看,发现村民们的目光还是聚焦在自己身上,不过和刚才不一样,这次是充满了好奇心的视线。言耶朝他们低头示意,也有几个人零零星星地回礼。 “既然你看过这本书,那我想你应该知道,刚好在那个时候,神栉家的次男和谺呀治家的次女正谈到婚姻大事。” 当麻谷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呢!虽然书上没有写得很清楚,但是我记得的确有提到‘白之家和黑之家联姻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件’,感觉上作者似乎很兴奋,决定要从旁默默祝福的样子。” “那是当时二十四岁的神栉家建男和十九岁的谺呀治嵯雾两人之间的亲事。” 当麻谷很热心地把这两家的主要人物一一讲解给他听。 “事实的真相是,这件亲事并不是两家人的其中一方提出来的,而是妙远寺上一代的住持看不下去,才决定介入的。” “也就是说,建男先生和嵯雾小姐曾经有过恋人关系啰……” “瞧你年纪轻轻的,观察力还真不是一般地敏锐呢!那两个人当然知道他们的恋爱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建男姑且不论,嵯雾平常不太可能出门,就算是想要在村子外面约会,也有相当高的难度,一定要有个可以在村子里偷偷见面的地方才行,所以妙远寺就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寺庙从以前就是孩子们游戏的场所之一,孩子们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默契,就是只有在庙里玩的时候,可以不用去分黑白。这是上一代的住持努力营造出来的气氛,他从以前就对村子里的附身魔物信仰感到很苦恼,所以老朽想,他肯定是认为这两个人的结合会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只要让黑白两家的代表结亲,就可以一举切断村子里常年累积的陋习!” “这真是再理想不过了,而且以一个寺庙住持的立场,应该也会比较方便对黑白双方提出这个意见吧!” “正是如此,只是这里产生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其实有人主张要嵯雾从谺呀治家的下屋招勇当赘婿。原本他们两个之间就已经困难重重了,再加上另一门亲事从中作梗,实现的可能性更加渺茫。然而,现在想起来固然很可怜,当时勇都已经多大年纪了——我记得好像是二十五岁——居然还得了腮腺炎。而且一开始还被大垣那个蒙古大夫误诊为普通的感冒,所以才会搞得那么严重,差点就没命了,所以入赘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看在上一代住持的眼里,可以说是机不可失,于是便主动找两家交涉。” “请等一下,一旦和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结成亲家,不就会被视为同路人吗?这么一来,不管神栉家在村子里有多大的势力,不也会因此变成黑之家,被视为谺呀治家的同类,从此受到同样的对待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就好比建男如果娶了嵯雾,大神屋也会变成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就连与大神屋有亲戚关系的新神屋也会被视为同类。新神屋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态发生,只能彻底地切断和大神屋之间的亲戚关系。这种情况就算是建男入赘给嵯雾也不会改变,除非他与父母之间的亲子关系完全断绝,否则即使他入赘到别人家,离自己家远远的,也无法阻止大神屋变成附身魔物家系的事实,这也是和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结成亲家时常常会遇到的问题。” “我想也是,既然这样的话……” 言耶迫不及待地插嘴问道,却被当麻谷用一只手给“少安勿躁”地挡了下来。 “我想书里面应该也有写到,神神栉村大致可以区分为两大势力,细分的话则有五股势力在拉扯。以二分法来说的话,当然是神栉家和谺呀治家这两大势力,而五分法的势力由大到小分别是谺呀治家的上屋、神栉家的大神屋、谺呀治的中屋、神栉家的新神屋、谺呀治的下屋。这里有个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谺呀治家的佃农并没有全都和附身魔物扯上关系,就像神栉家的佃农不完全是白的一样,村子里的黑白两种家族,是四处分散在整个村子里的。” “这个我知道……简单地说,这里的地主和佃农之间的关系跟其他一般的农村社会其实是一样的对吧?” “没错没错,我想到程先生实际来这里看了之后应该也明白,这一带的村落同时具有山村和农村两方面的特质,可能是因为围绕着村子的地理及地形的关系,所以村民们赖以维生的职业也因此五花八门。为了生存下去,村民间能不能互相帮助就变得非常重要。尤其以农村来说,劳动力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不管是插秧、割稻还是除草,都需要大量的人力。除此之外,借贷也是无法避免的关系,就拿农具来说好了,自古以来有哪个家庭能够自给自足地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大家都是生活在有借有还的世界里。就这一点来说,不光物品如此,就连劳动力也是同样的道理。由此可知,只要地主和佃农的关系能够顺利运作的话,村子里的各行各业也就能圆满地进行了。” “换句话说,即使是在附身魔物信仰鼎盛的地方,一旦牵涉到与谋生大计有关、需要相互扶持的地方,也会把黑白的恩怨暂时搁下,以村子的生计为第一考量,互相帮忙对吧?” “哦~~果然是事先有做过功课才来的。即使是在神神栉村,一旦遇上这种时候,也会抛开门户的成见,以地主与佃农的关系通力合作。通常只有在婚丧喜庆等值得庆祝或必须哀悼的场合上会造成问题。啊!不过最常发生冲突的反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又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既然如此,就算神栉家变成黑之家,顶多也只是被白之家的人排挤而已,对村子里的生计并没有影响不是吗?” “如果神栉家只是普通人家的话,那么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的确有些地方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把问题归咎于魔物附身有关的血缘上,但是像那样的地方,多半是一开始有附身魔物血缘的户数就不多,所以就算排挤掉两三户人家,也不会造成任何的影响,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仰赖这些人家的能力。但是像神神栉村这种黑白参半,还有地主与佃农的阶级之分的情况,事情就变得非常棘手,再加上对方还是拥有村内第二大势力的大神屋,问题就更加麻烦了。虽然对村子互助合作的关系的确不会产生大的影响,但是地主和佃农的关系却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各种交流以及婚丧喜庆上。如果只因为大神屋成了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就要加以排除的话,我想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要是真的这么做的话,村子马上就撑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就了解了。而閇美山也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决定要跳进去帮忙的对吧?” “嗯,讲到这个会有点离题,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说他也是出生于关西某座深山里的村子,就像百巳家那种代代相传的大地主一样,他们也有非常强烈的蛇神附身信仰,结果还不是出现了各式各样的问题……所以他实在没办法袖手旁观。” “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啊!书里面倒完全没有提到这方面的事。” “地方上的事情本来就很难处理吧!只是他在采访的过程中,发现他的村子里在葬礼的时候所举行的各种仪式跟这一带的做法非常相似,所以对他来说可能有某种程度的亲切感吧!” “言归正传,结果那门亲事还是谈不拢吗?” 言耶提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只见当麻谷脸上浮现出沮丧的神情。 “嗯……就算是预料中事,可听说神栉家的态度还是极其冷淡。因为是上一代的住持出面,所以至少还让他把话讲完,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可能早就被轰出去了吧!另一方面,谺呀治家对这件事倒是有点兴趣,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建男必须要入赘。因为谺呀治家代代皆为母系家族,长女招赘是既定成俗的习惯,但是嵯雾的姐姐早雾在那个时候已经有点怪怪的,所以才会有人提议让妹妹嵯雾招下屋的勇当赘婿。” “假设建男下生真的舍弃他身无,入赘谺呀治家,无论真实情况如何,他和神栉家的关系也不是说切断就能切断的吧!” “不是只有那样,就连他从小到大的亲人朋友,也都必须在他入赘的那一夜全部割舍。对于在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来说,不管多爱一个人,都没办法做到那个地步吧!这件事肯定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难以抉择吧!” “所以,两个人就分手了……” “刚好那个时候,大神屋的长男须佐男——也就是建男的大哥,以生不出子嗣的理由和从新神屋娶来的媳妇千寿子离婚了。当时须佐男二十七岁、千寿子才二十三岁。离婚并不是须佐男的意思,而是受到他母亲荼夜的唆使。如此一来,和哥哥感情非常好的建男自然无法定下决心抛弃这个家庭,所以一切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僵持了好一段时间。就在这个时候,荼夜开始计划要从新神屋把当时只有二十岁的弥惠子——也就是千寿子的妹妹娶来当须佐男的续弦,然后硬要建男入赘给离婚之后回到新神屋的千寿子当丈夫。另一方面,勇已经恢复了健康,所以谺呀治家又开始提他跟嵯雾的亲事。至于是哪一家先提的,老朽也不知道,但是说也奇怪,第二年居然就前后诞生了三对佳偶。” “住持和閇美山应该都很失望吧!” “嗯,就连老朽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也同样感受到失望。弥惠子结婚之后,第二年就生下了长男联太郎、隔年生下次男莲次郎、再隔年又生下三男涟三郎。而千寿子也在再婚之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涟三郎出世的隔年生下了千代。” “千寿子小姐和弥惠子小姐这两姐妹,就连结婚和生产也都是互为对比的关系呢!” “可能跟原本的性格也有关吧!总之弥惠子开始逐渐地跟姐姐疏远,而千寿子也对妹妹——或者该说是整个大神屋抱持着十分复杂的感情。” “我想这是人之常情吧!” 棒槌学堂·出品 “被卷进这场骚动——或许该说是自己跑上去插一脚的閇美山从此就被神栉家和谺呀治家列为拒绝往来户,所以在这之后老朽和上一代的住持才有机会在很多的地方助他一臂之力。快看!这一带的风景美极了。” 当麻谷突然指着窗外的风景大喊,言耶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深谷对面是峰峰相连的奇岩巨石,令人大开眼界。 “哇!好壮观啊……” 言耶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他除了喜欢写一些光怪陆离的小说外,更喜欢欣赏像这种可以称之为奇景的风光。之所以云游四海,虽说主要是为了收集当地的奇风异俗和民间传说,但希望能在当地看到美妙的风景其实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这就是所谓刺激创作灵感的东西吗?” 或许是一眼看穿了言耶的另一项嗜好,当麻谷以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没错。可能不会直接拿来当成写作的材料,但是会在心中唤起某种画面,这可能就是受到这些风景的影响也说不定。只是,恐怕要辜负您特地让我坐在窗边的好意了,我现在对您所说的事情……” “哈!哈!……比较感兴趣是吗?是老朽不好,明明是想让你享受这一带的风景,却不自觉地讲了这么一大串……真是不好意思。” “千、千万别这么说……对了,那两家从来没有任何交集吗?” “就是说啊!不过,战争虽然从日本人身上夺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却也让日本进入民主主义的世界。一旦进入民主主义的世界,即使是像这样的乡下地方,过去的封建体制也开始瓦解,因为封建体制底下的身份制度其实跟拥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问题有许多非常相似的地方呢!” “您是指被成为秽多或非人的人吗?” “嗯,你不觉得把因为部落歧视而引起问题的现象直接套用在具有附身魔物信仰的村子里也说得通吗?在太政官颁布解放令之后,秽多和非人应该也要被视为普通的平民老百姓才对,但是事实上呢?还是被当作‘人外之人’。这里头还牵扯到明治政府的近代化政策,亦即利用部落民等工资相对比较便宜的势力,让日本资本主义经济得以发达。在那之后各地都发起了部落解放运动,大正十一年还成立了水平社,部落解放运动自此有如百花齐放。战后,虽然部落歧视的问题还没有完全消灭,但至少比战前要来得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您是说,附身魔物信仰也需要这样的解放运动吗……?” “地方上还残留着一些陋习毕竟是事实,乡下地方要改革也不是那么快的,但是年轻一辈的心里似乎已经开始意识到,如果再拘泥于那样的陋习,将会成为全村的耻辱。” 于是,当麻谷便把大神屋的三男涟三郎希望能对村民们展开启蒙教育的事;他和新神屋的千代两个人从小就跟谺呀治上屋的纱雾是好朋友的事;然而他们三人如今似乎已经演变成三角关系的事;大神屋的须佐男或许是对二十三年前弟弟结婚一事耿耿于怀,所以对涟三郎能够有同理心的事;但是只要荼夜还活着的一天,这件事就很难开花结果的事……全部告诉了言耶。 “如果大神屋的当家能够和三男合作,那么整件事似乎就有一线希望了呢!” “老朽的看法是,既然涟三郎爱上了纱雾,只要把纱雾娶到手,对启蒙运动也会有很大的帮助呢!但是新神屋的千寿子似乎从去年的这个时候开始,就处心积虑地要把女儿千代许配给涟三郎,不过,只要涟三郎没那个意思,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 “话虽如此,但是这种做法毕竟不是从核心开始解决,戏会不会照本人所写的剧本去演也还是个未知数呢!” “没错,所以一定要步步为营。” “照我看来,涟三郎君与纱雾小姐的这门亲事,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神栉家当家的荼夜夫人和谺呀治家当家的叉雾夫人身上吧!前者根本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后者是除非涟三郎君入赘,否则应该也是没得谈的吧!” “但这件事如果是涟三郎入赘的话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因为在男方为白,女方为黑的情况下,女方的血统在各方面都是比较强势的,男人入赘到血统强势的地方去,最后也只会被同化而已。” “这么看来的话,这门亲事要谈成的几率就更低了……话说回来,涟三郎的哥哥们又是怎么想的?他们也赞成父亲和弟弟的想法吗?” 对于这个问题,当麻谷又露出了一脸苦涩的表情说道: “次男莲次郎虽然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从小身体就很不好,外表和性格也都跟女孩子一样,爬跛村的人从以前就常常在私底下说:‘那孩子真应该生下谺呀治家的上屋,跟那对双胞胎当姐妹的。’再加上他有常常住在**市的医院里,小时候几乎都住在**地的别墅,所以他对村子的事几乎可以说是漠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讨厌。因为当他考上了**大学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而且他在那边似乎还刻意隐瞒自己的出身,就连涟三郎去年春假找他玩的时候,也被再三叮咛绝对不可以提到村子里的事,说是万一在找工作的时候被发现,就不会被录用了。明明才大二,居然就已经考虑到那么遥远以后的事了。” “可是我想就算村子有<附身魔物村>这种称号,只要对方知道他是神栉家的人,应该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吧……” “话是没错,但是他从小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一旦钻进牛角尖,就很难再钻出来了吧!” “也就是说,这件事没办法指望莲次郎的帮忙啰?那长男怎么样呢?” 当麻谷从一脸苦涩的表情变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为难表情说道: “涟三郎上头的确曾经有一个叫作联太郎、和他感情非常好的大哥……” “咦?死掉了吗?” “说是成了神神栉村另外一个称号的牺牲者也不为过吧……” 言耶眼睛里再度绽放出奇异的光芒。 “该、该不会……该不会是遭遇到神隐了吧……?” 当麻谷有点惊讶地望着突然兴奋起来的言耶,就像打开记忆的抽屉似的说道: “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联太郎九岁的时候,听说和弟弟涟三郎一起去爬九供山……从此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什么?!他、他们进入了那座禁忌的山吗?那么涟、涟三郎是怎么说的?他有没有说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吗?” 望着愈来愈兴奋的言耶,当麻谷脸上的表情也愈发感到不可思议。 “当时那孩子只有六岁,虽然他也拼命地想要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在大人们的耳朵里,却只是一堆不知所云的童言童语……大神屋也有请叉雾巫女帮忙祈祷,但是得到的神谕却是‘那孩子被山神带走了。’所以也没有人敢去搜山。只有当时身子骨还很硬朗的神栉天男——也就是联太郎和涟三郎的祖父曾经入山找人,可结果还是没找到……” “在閇美山的书里虽然很少提到神隐的部分,但有一段文字描写到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血统非常特别,不单单只是会被蛇神附身,也会被生灵附身,这项特征或许跟村子里的神隐传说也脱不了关系。” 一想到是这么重要的线索,言耶也把他最感兴趣的乡野怪谈暂时搁到一边,努力地在心中要求自己保持冷静,如此问道。 “谺呀治家的第一代当家是在延宝五年(一六七七)去世的,第二代是在享保十年(一七二五)、第三代是在宽延二年(一七四九)、第四代是在天明五年(一七八五)去世的,而这些年全部都是巳年,难道只是单纯的巧合吗?老朽倒是认为,谺呀治家可能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蛇神的信仰了。在神栉家的记录中,记载着谺呀治家在第三代到第四代的那段时间,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遭遇到神隐,整整九天不知去向。其中一个后来在九供山的山脚下被人发现,她呆呆地傻站在那里,至于另外一个则始终没有找到。而且被找到的那个在那之后就常常出现被附身的状态,而且还是被下落不明的另一个双胞胎姐妹附身。就在这样的附身骚动还没有平息的时候,村子里又陆陆续续地发生有人被附身的事件。” “谺呀治家之所以会被认为是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老朽认为不完全是这件事,但绝对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样没错。” “如果一开始就牵扯到神隐的话,的确是有点棘手呢!” 言耶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道。因为对他来说,这次的采访除了要调查有关于附身魔物的传说之外,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也能一并了解这种血统形成的原因。 “就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会下落不明,所以才称之为神隐,想要搞清楚神隐本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老朽倒是认为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话说回来,光是要从神隐的谜团中探究造成这种血统的原因,基本上不就已经是一件非常吊诡的事了吗……” “啊!说的也是……如此一来就没办法再调查下去了,也就是到此为止的意思对吧?” “而且保留着这份文献的居然不是谺呀治家,而是神栉家,你不觉得光是这件事,里头就大有文章了吗?” 这么说来,的确还有许多事情都值得深思,不过在那之前,言耶认为应该要先问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的例子: “话说回来,关于神隐这件事,还有发生过其他的例子吗?而且我想知道的不是以前的事,而是最近才刚发生的例子……” 言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因为他也认为要解决谺呀治家的血统之谜,应该可以从其他的神隐现象中找到线索,如果再加上最近的例子,或许还可以作为一个纯粹的乡野怪谈,让读者可以更享受看书的乐趣也说不定。 当麻谷当然不会知道他心里打着这种如意算盘,再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 “虽然老朽也很喜欢这种民间传说故事……但是不同于被魔物附身会有各式各样不同的结果,神隐却只有一个伤心而悲惨的结局,就是再也见不到孩子了……这种结局无论看过多少次,老朽还是每次都会觉得很心痛……” “照您的表情和您说的语气上来看,不只是以前,就连最近也发生过神隐的现象是吗?” 见当麻谷一副不太想提的意思,言耶抱着些微的罪恶感——毕竟他还是保持着平常心,没有一听到乡野怪谈就忘了自己是谁——继续用话套他:“请您务必告诉我。” 到了这个时候,当麻谷似乎也终于明白,言耶对于乡野怪谈的兴趣并非泛泛。 “继联太郎之后,九年前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当麻谷露出一抹有些困扰的微笑,继续把话说下去: “据说谺呀治下屋的某个佃农的女儿也遭遇到了神隐。那是一个名叫静枝的七岁小女孩,听说是在村子南边一个叫地藏路口的五岔路上遇到的。那附近只有一座妙远寺,是个非常僻静的地方。至于那五条岔路,就像先前说明的那样,两旁都是自然形成的土堆。因为原本的地形就是那样,所以这块土地可以说是打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开垦成农村。神神栉村之所以有人从事与山村有关的工作,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再说下去,当麻谷可能又要把话题绕回村子的营生,所幸还是踩了紧急刹车,摇摇头说道: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傍晚,因为地藏路口除了有通往妙远寺的路之外,另外四条路也各自通往不同的方向,所以原本在庙里玩的孩子们在地藏路口原地解散之后,便背对着通往妙远寺的路回去了。左手边是静枝和她姐姐的朋友过来的道路,正面那条路则通往邑寿川的中通,右手边的两条路都会通往邑寿川的下游,其中比较靠近妙远寺的那条路会经过地藏菩萨的小庙、另外一条路上则供奉着案山子大人,而且各自都在过了这个分歧点之后的不远处。顺便再告诉你,沿着有地藏庙的那条路往前走,过了设置在邑寿川下游的渡船头,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会走到与邻村的交界。而顺着有案山子大人的那条路往前走,则会来到一个称为‘桥无’的地方,顾名思义,那里没有桥,由于河床的宽度非常狭窄,只要放上一块板子就可以走到河的另一边了。” 当麻谷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要让言耶有时间消化那个十字路口的地形,然后才又接下去说道: “然而,和大家分开之后,静枝的姐姐和朋友便往回家的路上走了一会儿,却发现妹妹没有跟上来,于是马上回到十字路口,把大家叫了回来,其他的孩子纷纷从剩下的三条路探出头来,但是大家都说没有看到静枝。因为每条路上至少都有两个小孩,所以应该不可能有人撒谎。而静枝也不可能赶在姐姐前面,就算大人可以爬到土堆上超到前面,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不可能的,那么会不会是回庙里去了?正当他们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妙远寺的住持泰然——也就是上一代住持的儿子刚好也来了,一问之下,他说他是从庙里下了石阶就一直地走来,路上没有遇到半个人。而且有好几个小孩都说看到静枝跟在姐姐的朋友后面进了那条有问题的路,因为静枝在玩的时候曾跟姐姐吵了一架,所以只是静静地跟在两个人的后头。而且按照姐姐的说法,一开始的确有感觉到妹妹跟在后头的气息,后来是因为那股气息突然消失了,她才反射性地回头一看,结果却再也没有看到静枝的身影。和姐姐一起回去的朋友也说,转进这条路的时候还有回头看过一次,确定静枝是真的有跟上来,所以姐姐并没有说谎。静枝就在那短短数十秒内消失了踪影。从此以后,听说孩子们就把静枝消失的那条路戏称为<不见不见路>。” “在那之后也没有找到吗?” 棒槌学堂·出品 “很遗憾的,就是这样。就算搜查,把那一带整个搜一遍也只要几分钟。更何况当时不只有孩子们,连泰然也在那里。他虽然和大垣那个蒙古大夫一样,是一个一天到晚只会喝酒的花和尚,和上一代住持比起来是没出息多了,但却是个对小孩子非常有耐心的人。虽然他也马上跟大家一起去找了,但还是到处都找不到,听说他还因此感到很沮丧呢!对了,他对这一带的历史和风俗也颇有些研究,改天有机会的话,不妨去找他聊聊。” “这在推理小说里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人间蒸发的事件呢!” “老朽只是一介乡下地方的小医生,但也算是个理性主义者……” “从您所描述的过程听起来,那个叫作静枝的小女孩,会不会只是躲在供奉在路旁的地藏菩萨庙里,或者是藏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呢?毕竟是小孩子嘛……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搞不好只是闹着玩……” “嗯……从外地人的角度来看,或许真的会做此联想也说不定,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麻谷一面摇头,一面斩钉截铁地如此否定: “正如你所知道的,这个村子里充满了各种陋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大家的信仰非常虔诚,尤其是小孩子,更是单纯地对信仰深信不疑,所以躲在地藏庙里的这种事根本想都不用想,而且地藏庙的周围全都是格子状的门窗结构,就算真的躲了进去,从外面也可以一下子就发现。至于藏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可能性比躲在地藏庙里更低。因为案山子大人是这个村子里非常特别的存在,不光是受到大家尊敬的信仰对象,同时也像我们刚才讨论到厌魅时所说的,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存在。这种特殊的敬畏之情,从小就根深蒂固地植于每一个村民的心里。所以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不可能有人敢对案山子大人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 “原来如此。” “唯一有可能的情况是,某个外地来的绑匪盯上了静枝,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她给弄晕了,藏在庙里是绝无可能,所以就把她藏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 “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谜团,那就是那个绑匪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就是这么回事。这下子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为了标新立异才甘愿被成为<神隐村>的吧!要针对神隐现象做说明,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就连刀城先生,刚才不也把搞不清楚是怎么消失的状况称之为神隐吗……” “对呀!就像妖怪一词,也多半是针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现象,可以加上‘这是什么什么妖怪干的好事’的说明而应运而生的,所以我并不排斥这种怪力乱神的说法,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走遍全国各地,收集以怪谈为中心的民间传说。只是,愈是具体地了解到消失时的状况,心里就会有一股极欲知道真相的好奇心不断地涌上来……” 老实说,那也是刀城言耶令人感到头痛的第二个坏习惯。基本上,喜欢乡野怪谈的人通常都不会对其所听到的不可思议现象试图解释,这么煞风景的事只会降低他们享受怪谈本身的乐趣。而言耶基本上也是这一重任,只不过,偶尔为了从怪谈带来的恐惧中逃开——本人当然坚持说是基于好奇心与求知欲的驱使,所以会做出一些与解密有关的行为。有时候不但无法对怪异的现象提出合理的解释,反而会陷入不得不承认该现象的窘境当中,害事情变得愈来愈复杂。 一听到乡野怪谈就不顾一切的第一个坏习惯,以及有时会想要为怪异的现象找出一个合理解释的第二个坏习惯,再加上他的解释不一定都能找到合理的解决之道——这个要称为坏习惯似乎也有点怪怪的——的第三个坏习惯,总是会让他在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非同小可的离奇案件当中,有时候还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刀城先生也有在写推理小说吗?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谜团对你来说,搞不好只是小事一桩,请务必……” 怎么会突然扯到这个上头来呢?只见当麻谷开始表现出希望他能帮忙解开谜团的企图,言耶连忙说道: “不,我哪有那个本事……更何况我又不是本格派的,我写的是变格派的推理小说,所以解谜并不是我的强项。再说了,我现在要踏入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个天马行空的幻想空间?还是推理小说的舞台?或者是超自然科学的现场?就连我自己也都还一头雾水……” “哦~~是这样的啊……” 当麻谷露出疑惑的表情,可能还是不太明白言耶所想要表达的意思吧! (最重要的是,就算我从理论的角度给出出发,可是一遇到怪诞的现象,最后也不一定能够导出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呢!) 根据过去的经验,言耶其实可以坦白告知,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给吞了回去。现实与非现实、合理与不合理、白与黑……过去已经有太多教训逼着他认清现实,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在无意中把万物划分开来,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哼……那真是遗憾啊!” 当麻谷还是一脸无法接受的样子,不过似乎也知道要把话题转回神隐一事上: “接下来的神隐大概是发生在七年前吧!神栉家新神屋的佃农有一个八岁大的小男孩……不过当时的情况我并不是很清楚,听说也是遇到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 也许是一边说一边又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只见当麻谷脸上的神情比提到静枝的事件时似乎又多了几分不安的味道。 “那个小男孩是在哥哥山的迎神仪式前一天消失的,光是这点就让人觉得真是太不凑巧了。因为村子里为了第二天的仪式,大家都忙得不得了,一直到晚上才发现他不见了。当然大家也有帮忙找,只是和平常比起来,那时候的人手显得格外不足。再加上事情又是发生在迎神仪式的前一天,所以就连爬跛村也都流传着他不是遭遇到神隐,而是被案山子大人带走了。” “也就是说,那孩子成了山神的祭品,是吗?” 言耶也为了让自己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话上,可以把眉毛皱了起来。 “是的,我想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人敢说得这么露骨而已……虽说是山神,其实也有它令人害怕的一面呢!” “之所以会说这件事不可思议,是因为跟神明有关吗?” “不是的,并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在那之后过了不久,那个遇到神隐的小男孩的弟弟居然说他见到哥哥了。”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到底是在什、什么地方看到的……?” 言耶有些无可奈何地发现,虽然被吓得目瞪口呆,但是在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因为这个意外的发展而感到窃喜的自己。 “说是在山里看到的,但是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更诡异的是,听说他本来在神社附近玩得好好的,谁知一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山里了。他说他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一栋很大的房子,哥哥就在那栋房子里,而且哥哥还告诉他:‘哥哥就住在这座山里头的大屋子里,生活得自由自在。’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他还把哥哥给他的礼物拿给大家看,那的确是在当时的村子里不可能弄到手的一种点心。” “听起来好像是<迷途之屋>的故事呢!故事是说在山里面迷失方向的旅人,发现一栋拥有黑色大门的气派大宅,院子里开着红色和白色的花,到处都有鸡在跑来跑去,还有牛舍和马厩,可是却完全看不到半个人影,旅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里一看,发现水壶正挂在火炉上,里面还噗嗤噗嗤地烧着热水,可是依旧不见半个人影,四下安静得不得了。” “老朽也听说过这个故事,据说如果用从那个家里带回来的碗来量米,不管量几次,米缸都还是满满的对吧?有一种说法,不贪心的女人什么也没拿,结果就从山里流下来一个碗,顺着河水漂啊漂地漂到了女人的家门口。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人听到了这件事,也跑进山里面去找,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座宅子。” “是啊!您不觉得那对兄弟的事跟这个故事有点像吗?” “说的也是,不过问题还在后头呢!听说那位小弟弟在那之后又见过他哥哥好几次,可是最关键的那栋房子到底在哪里,他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都是在神社附近玩的时候遇到他哥哥,所以当时甚至还有人提议要去搜哥哥山,不过当然不可能因为小孩子的片面之词就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山上是圣域嘛!” 棒槌学堂·出品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同一年哥哥山的送神仪式前一天,这次连弟弟也不见了……” “什么!真、真、真的吗?” “村子里的人都谣传说一定是哥哥来把他接走了。而且哥哥是在迎神仪式的前一天,而弟弟是在送神仪式的前一天消失的,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关联……” “结、结果有去搜山吗……?那对兄弟,两、两个人都……?” 第一个问题,当麻谷轻轻地摇了摇头;第二个问题,则是大大地点了点头。言耶浑身无力地把自己深深埋进巴士的椅子里,情不自禁地叹一口气。 这时,言耶才发现,巴士上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他的声音: “呃……医生……神神栉村就快到了……” 顺着声音的来处望过去,原来是巴士司机正一脸提心吊胆地朝着最后一排的座位说道。 “这种小事,老朽看窗外的景色就知道了!你以为老朽是第一次来吗?” 只不过,马上就被当麻谷给骂了回去,只见司机畏畏缩缩地露出一脸可怜相。 (终于要到了吗……) 言耶怀抱着某种感慨的心情望向前方,说时迟、那时快,竖立在神神栉村的入口两旁,两尊令人不寒而栗的案山子大人冷不防地映入眼帘。 那一瞬间,浮现在他心底的,是与前一刻感受到的感慨完全相反的感觉,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让他只想马上掉头回家。因为那两尊明明只是用斗笠和蓑衣拼凑而成的案山子大人,却让人感觉到里头可能正栖息着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不知道是山神还是厌魅,总之不像是用木头做的稻草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动起来一样…… 那一刻,在刀城言耶的脑海里,只剩下在被夕阳染成血红一片的神神栉村里徘徊的案山子大人那副诡异的姿态,伴随着压倒性的真实感,占据他所有的思绪。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二) 回顾我活到这么大的人生,因为遇到跟死一样恐怖的事而打从心底里感到震颤的经验一共有两次。以十八年的岁月来说,有过两次那样的体验究竟是算多?还是算少?我也不知道,但是以我个人来说,我认为已经太够了。 如果是战争中住在常常受到空袭的城市里的孩子们,即使和我年纪相仿,应该都有过觉得自己这一次死定了的瞬间,而且别说是两次,可能用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和他们比起来,我的体验或许根本微不足道也说不定,但是和空袭那种具有压倒性真实感的恐怖比起来,我的经验却是一种非现实的战栗,而且这种非现实的战栗还让我深刻地体会到,比起觉得自己真的会死掉的恐怖,那种仿佛是要被带到没有任何人去过的石阶;或者是宛如醒不过来的噩梦,一次又一次地以慢动作放大自己就快要发狂的瞬间,或许远比在搞不清楚发生何事的情况下就死掉还来得痛苦百倍。 对我来说,那是比什么都还要来得恐惧、比什么都还要来得讨厌的记忆…… 第一次是发生在距离现在十二年前的春天,离战争结束已经经过一段时间的时候。 虽然我的幼儿时期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但幸运的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特别感受到战争的悲惨。当然,如果我住的地方是在城市里,成长的家庭也是普通的一般家庭的话,情况肯定会不一样吧!但是出生在神神栉村,又是被称为大神屋的神栉家三男的我,并没有因为战争而失去什么的记忆。村子里虽然也有被征召去当兵而战死沙场的人,但是村子本身既没有受到空袭的威胁,也不用担心明天会没有米下锅。疏散学童的指令虽然下达到爬跛村,但我记得神神栉村并没有收到。不过当时我还太小了,肯定有很多记不清楚的地方吧…… 尽管如此,当得知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还是感觉到一股莫名的解放感,这点实在有点好笑。即使是大人,大部分的男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有很多都突然变得有气无力的,女性则是普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其中最开心的,我想还是小孩子,大家心里一定都在欢呼,从此以后就可以大玩特玩了。其实村子里绝大部分的小孩都得帮家里做事,再怎么玩也不可能玩得太过瘾,但小孩子还是对战争结束表现出最明显的反应。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那股战后的解放感影响,大哥联太郎突然开始热衷探险,而且还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来: “喂,涟三郎,在这个村子里,除了哥哥山和九供山以外,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们还没有探险到的吧……” “话、话是没错啦……可是哥哥山不是神明住的地方吗?要是被他们知道我们偷跑进去,铁定会倒大霉的。更何况我们还是大神屋的小孩,肯定会受到更严重的处罚吧!” “这我当然知道啊!所以我说的不是哥哥山,而是九供山。” 哥哥山是为村里带来五谷丰收的田地与结实累累的山林的山神所居住的地方,由新神屋历代当家担任主祭的神神栉神社所供养。另一方面,九供山则被视为是全村的灾难源头,是一座充满禁忌的山,别说是爬上去了,就连多看它一眼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除了担任巫女和凭座的人之外,应该没有人会去靠近,更别说那座山里还有…… “要、要是遇到了<长坊主>,你、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从小大人就告诫我们,那座山里栖息着某种怪物。如果问我这一带最令人害怕、最令人忌讳的存在,第一个出现的答案毋庸置疑一定是厌魅,但是村子里的老人家有很多人都认为<长坊主> 其实就是厌魅的真面目。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根据何在,我只知道九供山里头有一个这么可怕的东西。 “只要带着神社的护身符就不用怕那种东西了啦!” 对我来说,那可不是用“那种东西”四个字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可是大哥一旦决定的事,就算用八匹马来拉也拉不动,再加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大哥是一种比什么都还要来得特别的存在,所以我根本不会想去违抗他。 那时候,大哥联太郎九岁、二哥莲次郎八岁,而身为老三的我只有六岁,和上屋的纱雾还没有走得那么近,和新神屋的千代也还没有太多一起玩的印象,只知道像只跟屁虫似的追着联太郎的屁股后面跑。我想我当时是真的非常仰慕这个什么事情都做得比我好的大哥。事实上那个时候——应该说是三分之二以上的小学时代,莲次郎都住在**市的别墅里,由于不断地在**市立综合医院住院、出院,所以当时的生活和求学都是在那边度过的。 但是莲次郎偶尔回到大神屋的时候,还是会在家里住上一阵子。只有在那段期间会特别和我们一起去爬跛村的小学,而大哥在那段期间也会特别照顾二哥,平常大哥和我几乎都是在野外玩耍,但是二哥回来的时候则以在家里就可以玩的游戏为主。尽管如此,莲次郎还是时常拒绝大哥的好意,宁愿自己一个人玩。大哥可能觉的二哥这样很可怜吧!所以总是顺着他的意思。 联太郎和莲次郎——或许因为我这两位兄长只差了一岁,两人长得十分相像,从小就常常有人说他们“长得跟女孩子一样可爱”,配合着谺呀治家的小雾和纱雾愈长愈大,当时村子还曾经流行过把我们家的两兄弟跟她们家的两姐妹拿来比较的风景,现在想想,当时她们两姐妹才四岁,要真比起来未免也太过牵强。简而言之,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制造神栉家和谺呀治家的对立——或者是村民之间的对立,而把孩子当成是新的竞争条件罢了。问题是,就算长得再怎么可爱毕竟也还是男孩子,伴随着年纪增长,两人之间的性格差异——大哥外向、二哥内向——也愈来愈明显。二哥长大之后之所以会对附身魔物信仰厌恶到那个地步,我想原因或许就处在于小时候一天到晚受到中伤吧!他有多讨厌上屋那对双胞胎,我想也就不用我再多做说明了…… 只是,当时的我还是很羡慕那样的二哥。明明成天和大哥混在一起的人是我,明明二哥只是偶尔才回来一趟,但是他和大哥之间的羁绊似乎比我还要深。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可是当时的我却有这种感觉,所以才会拼命地追在大哥的屁股后面吧! 棒槌学堂·出品 正因为心里有着那么复杂的情绪,所以无论大哥提出什么荒唐的建议,我都没办法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不字。 “可、可是,要是被谺呀治家的人看见的话……万、万一被叉雾奶奶看见,一、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哥和我都会被叉雾奶奶诅咒……不、不对,可能还会被更可怕的东西附身……” 我当时拼命地想要传达的意思是,不管大哥是怎么想的,唯独爬上那座九供山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 “只要早上去的话就没有问题了。”然而,大哥却还是一副天塌不惊的样子说道:“待祓者去请上屋祛除魔物的事,再早也都是从中午才开始,再加上叉雾奶奶都会尽量把祈祷和祛除魔物的仪式集中在傍晚进行,所以早上的时候,谺呀治的巫女和凭座一定不会出现在怕所那边的,至于上屋的其他人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会靠近,村民们也一样。” 这不是废话吗!大家可不是为了好玩才把那个地方称为怕所的——虽然我很想这么告诉大哥,但是以当时的我来说还是太困难呢。当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自己能在探险那天刚好发烧。对我来说,拒绝大哥的要求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选项,所以只能仰赖不可抗力的因素了。 然而,那个周末的礼拜天——也就是大哥决定去九供山探险的那一天,我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地醒来。那天是个大阴天,虽然是春天,天空却乌云密布,是大哥在前一天对老妈撒的谎——明天要去爬妙远寺的后山——显然不太适用的天气,我心里还为了可能会延期而窃喜,没想到吃过早餐以后,我还是把饭团、水壶和雨衣放进背包里,跟大哥一起出了门。 “这种天气最好了,这么一来,就算是礼拜天,也不会有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在通往村子的坡道上,明明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大哥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最大的问题在于进入那三棵松树旁边的路上不要被任何人看到,否则一定会被带回去的。不过既然是这种天气的话,应该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吧!” 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周全,害我好生佩服,但是那种佩服的感觉在看到坡道尽头,也就是位于村子西端的九供山的时候马上烟消云散。 (思虑这么周密的人,为什么还会想要去爬那座山呢……) 老实说,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大哥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大哥最在乎的其实是刺激,为了体验新的刺激,才会设想得那么周到。只不过,当时的我哪有可能想得到那么多,再加上当时我的心里还有一颗不安的种子,而且这颗种子一下子就长得好大好大。 要小心神山的召唤…… 这是村子里的人——尤其是老一辈的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神山据说指的既可以是哥哥山,也可以是九供山。当然前者通常都被尊称为神山,但是就算对方是申明,也还是会召来一定的灾难。而附身魔物主要是指动物,然后才是人类的生灵和死灵,据说总数一共有八百万之多,其中也包含各式各样的神明。甚至还有一种说法是,再也没有什么是比神明的降罪更可怕的,只不过,大部分的情况都只要去相关的神社参拜就没事了。问题是后者的九供山,因为不知道会被什么东西召唤,所以大家才会连多看九供山一眼都不愿意…… (大哥该不会就是受到那座山的召唤吧……) 一想到这里,再看了看快步走在我前面的大哥,两条手臂下意识地爬满了鸡皮疙瘩。可是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心里充满不安,但是当时的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大哥后头。 谺呀治家的上屋几乎是背对着九供山,盖在村子西面的一块向上隆起,宛如瘤一般的土地上。在其北侧有一块比较低,但是还是宛如瘤一般隆起的土地,中屋就坐落在那里。大约是在这两坨瘤的中央地带,长着三棵令人毛骨悚然的松树,过去曾经有人在那里上吊,所以村民们都管这三棵松树叫作<三头松>。并不是因为有三棵松树才叫作三头松,而是因为有三个人在那里上吊的关系。 相传已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村子里刚好来了一个座头,有一天,村民们发现左右悬挂在那三棵松树的左边那棵松树底下。大家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会让座头想要寻死,再加上座头的眼睛看不见,居然还能够上吊自杀,而且上吊自杀的姿势还非常干净利落,这点也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毕竟只是外地来的座头,所以只是敷衍了事地超度一下就算完事了。在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就在同一个时间,下屋的佃农之妻被人发现吊在正中央的那棵松树下,但是她的家人和村子里的人都想不透她为什么要上吊自杀,虽然也有人说:“是被座头带走了吧……”但最后还是以单纯的自杀事件结案。然而,第二年的同一个时间,这次换成在中屋负责照顾小孩的佃农家的女孩子被发现吊在右边的松树下。虽然马上请神神栉神社的主祭进行祓禊仪式,但是从此以后,不仅那三棵松树被称为三头松,村民们甚至还相信,只要有一个人在那边上吊,第二年和第三年就一定会再各自出现一个牺牲者,而实际上在明治和大正时代也真的各自出现过一个案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了那些传说的关系,每次当我经过那三棵松树的时候,总是会对松树歪七扭八的枝干产生一股厌恶的感觉。虽说松树天生就是歪七扭八地生长着,但是那三棵松树枝干扭曲的方式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舒服,仿佛可以看到那三个上吊身亡的人,因为太痛苦而扭曲着身体的样子。如果凝视地再久一点,似乎还可以听到他们临终前与语不成调的呻吟声。 也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样的因缘,那个地方居然还是通往绯还川的唯一一条道路的入口,总之就是讨厌极了。但是,如果不经过这条路的话,就必须从建有上屋的那坨瘤南侧或者是中屋所在的那坨瘤北侧绕一大圈远路,而且还得穿过几乎没有铺路的森林。我不记得我们有讨论过从上屋的大石阶或小石阶过去的可能性,或许是大哥也还不知道那两座石阶的存在吧!至少我当时是真的不知道。 “太好了,一个人也没有……涟三郎,趁现在!” 大哥在三头松前迅速地把周围看了一遍,再喊了我一声,然后便从三头松的左边冲进宛如只有野兽才会通过,蜿蜒曲折的羊肠小径。 “大、大哥……等等我……” 当时的我还来不及犹豫自己即将踏入通往怕所的路上,满脑子就塞满了因为害怕被大哥抛下而惊慌失措的情绪,赶紧跟了上去。 眼前是一条杂草丛生的道路,荒凉的程度就连小孩子也知道平常根本没有人在整理。老实说,我其实已经没有穿过那条路走到绯还川,再经过两座祓禊所,走在河滩上的记忆了。我只记得当时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几乎是黏在大哥身上的记忆;还有虽然被弟弟缠住,大哥还是手脚灵活地利用小刀砍下一根树枝做成拐杖的记忆;以及他把神社的护身符绑在那根拐杖上,做成武器防身的记忆;还有当时我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常世桥上的记忆。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还真的有勇气通过那座桥,除了大哥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之外,或许也因为当时的我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吧! 过了桥之后的路起初先大大地往左边拐了一个弯,然后是弯弯曲曲的蛇行,不过基本上似乎还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在带点咖啡色的石子路上,到处都是河滩上那种大小不一的石头,总觉得这样的景象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仔细一想,原来是神社的参道,上头铺满了碎石子,就跟眼前的景象差不多,只不过神社里的石头是白色的,而这里的石头是灰色的,而且愈往前走,石头的颜色也愈来愈黑。路的两旁长满了草木,有些地方的树木还高耸入云,让人觉得好像是走在大自然的隧道里。除此之外,在没有枝叶遮住的地方,则还是阴沉沉的天空,而且乌云看起来似乎更低了,仿佛是直接压在脑门上一样,充满了压迫感。 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蛇行的路段终于结束了,这次换成往右边大大地拐了一个弯,前面赫然就是九供山的入口。 “那个……是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大哥发出吃了一惊的声音,搞不好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只是他看到眼前的光景——看到出现在前方的某种东西时,情不自禁从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吧!我则是把半个身体都躲在大哥后面,但是为了保护大哥和自己,还是把左手上那根帮着护身符的拐杖往前伸。 呈现在我们两兄弟面前的,是一片缓缓上升的坡面,刚好在坡面的中段两旁,耸立着又粗又高的圆形木柱,看起来虽然很像鸟居的两根柱子,但是却没有最重要的笠木、岛木、枋木等横梁,只有两根高耸入云的柱子。话虽如此,我印象中在那两根柱子上却还是有鸟居特有的往内倾斜的设计。在这么奇妙的两根柱子前,各自供奉着一尊面朝我们这个方向的案山子大人。 那两尊案山子大人跟我之前看过的没什么两样,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比我之前看过的案山子大人都还要腐朽,仿佛只要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粉碎似的,就算只是作为普通的稻草人使用,看起来也已经老得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尽管如此,却还是充满了压倒性的存在感。我们明明没有靠近,却深刻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散发出来。明明只是用稻草和菅茅做出来的东西,明明没有实体……可是……可是却好像有什么人埋伏在里面……不对……不是什么人,而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躲在里面,只要我们一从那两根柱子中间经过—— “……走、走吧!” 大哥勇敢地说道,而我则是紧紧地贴在他背上,一面爬坡,两只眼睛一面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忙得不可开交。只要让我发现那两尊案山子大人出现任何风吹草动,我一定马上拉着大哥的胳膊逃之夭夭。到那时候不管大哥说什么,一定要先跑过桥再说。 幸运的——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说是不幸,当时那两尊案山子大人让我们这两个小孩子平安无事地通过,我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只是,那份安心的感觉在下一秒钟就立刻蒙上了阴影,因为就在我们从那两根奇妙的柱子中间穿过,进入神山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气明显变得不一样了。在通过常世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踏入了神山,但是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直到此时此刻,我们才算真正地进入了九供山。的确,弥漫在怕所的气氛非常地诡异,但那至少还可以用令人毛骨悚然或令人不寒而栗的形容词来表现。然而,在神山里面,在那两根柱子之后,却是一个只能用“无”来形容的世界。天空还是挂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乌云,周围茂密的草木还是让人以为现在还是夏天,眼前往左手边弯曲的山路也还是蜿蜒曲折地存在着,但是那些全部让人觉得宛如戏剧的布景。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当然只能用“无”来形容。 (简直像是所有的东西都死掉了一样……) 当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背脊上突然一阵恶寒。在这之前,一路上听到的鸟鸣声、风的呼呼声、树木的沙沙声也全部静止了。虽说天空一直是乌云密布的,但是就连透过厚厚的云层直射到地面上的阳光,感觉上似乎也都消失了。明明一切都跟刚才一模一样,明明阳光本身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变化的…… (这里果然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正当我想要抓住大哥的手臂,用力地把他拉回去的时候,突然一切又像苏醒似的动了起来。感觉得到阳光,也感觉得到云微微地流动,甚至还听得到鸟鸣声,然后风开始吹动,草木也沙沙地摇曳了起来。 但是,我完全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从死一般的静到虚假的动,中间恐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是在我看来,那就像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迎接过活人,所以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神山,手忙脚乱亡羊补牢的结果……总之变化大到令人感到恶心。 问题是,大哥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虽然有点阴森森的,可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大哥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完这句之后,便开始沿着山路往上爬。也许他那句话是有点打肿脸充胖子,但我知道他并没有像我这么敏感地觉察到周围剧烈的变化。 “哥……” 我虽然像这样可怜兮兮的叫他,但结果还是只能跟在停下来等我的大哥身后往前走。因为我突然发现,怎么样也不可能把自己感受到的事情说到让大哥也能接受。如果眼前真的有什么明显的危险,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但是如果我告诉他神山在骗我们,他肯定听不进去。 大哥走在前面,而我就跟在他的后面,狭窄的山路两旁长着比我们两个还要高的草木,枝繁叶茂,郁郁苍苍,在微微带点湿气的暖风吹拂下,更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别说它们并不欢迎我们进去,我自己根本连一步也不想踏进去。左右两旁的视野完全受到了阻碍,但是就算把视线望向前方,也不知道前方有些什么。因为原本只是微微弯曲往前延伸的路,没几步就会来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接着就是九弯十八拐的坡道。除此之外,一开始还很平坦的地面,随着坡度愈来愈陡峭,会逐渐变成凹凸不平的地形,教人寸步难行。再加上地上还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头,如果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鼻青脸肿,实在是一条充满考验的山路。 尽管如此,大哥和我还是很顺利地往上爬。一开始踏入这座山的时候,那种进入白之家的人从来没有进入过的领域的兴奋,已经完全变成几乎要把心脏塞爆的恐惧,但我们还是继续沉默地往前走。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向左转一个九弯十八拐的转角之后,视野突然整个豁然开朗,只是,说豁然开朗也只有前面豁然开朗,左右两边还是树木跟树木……也就是说,从这里开始是一条往上延伸的直线道路,而且最令人吃惊的是,这条路居然是石阶。 “是谁在这种地方盖了这种东西……” 大哥的问题真是再合理也不过了,当我们抬头望着石阶的时候,皆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因为在那条笔直道路往上延伸的石阶尽头,居然还有一座像是小庙的建筑物。 “那里就是这座山的中心吗?” 棒槌学堂·出品 大哥的语气里有一半是兴味盎然,另一半却有点失望。可能是因为石阶两旁覆盖着郁郁苍苍的茂密草木,跟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而小庙的大小又刚刚好事石阶的宽度,已经无法再往上爬了吧!发现那里是神山的最深处,固然教人兴奋,但是一想到没办法爬到真正的山顶上,又有点失望吧! 小心翼翼地踩在活像是矫正失败的齿列的石阶上,我们开始往上爬。因为石阶表面有很多长满苔藓的地方,所以原本就已经很滑了,再加上石阶的倾斜面非常陡,所以虽然从山路变成石阶,但走起来还是一样的困难。 当我们愈来愈靠近,庙的大小也愈来愈清楚,虽然比设置在大祓禊所的祠堂还要来得小一点,但是仔细一看,格子门上还有普通的门板,看起来就像是座小小的佛堂,至少气氛是一样的。在对开的格子门前设置一个看似简易祭坛的台座,但是完全看不到烛台或香炉之类的物品。只有那座台子前面的阶梯不是石头做的,而是木板,想来那里或许就是参拜地也说不定。整座,庙里虽然都充满了腐朽的气息,上头却覆盖着宛如屋顶般的树木,看起来就像是保护着这座小庙不受日晒雨淋的侵袭一般。 我和大哥站在那块木板阶梯上,越过祭坛窥探格子们里昏暗的内部,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慢慢地,开始有一些诡异的东西逐渐映入眼帘。全都是一些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会看到的寻常物品,但是在这种完全超脱日常的情况下看到那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用品,就好像在深山里看到海洋生物一样,不仅游有股说不出来的怪,还有一股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诡谲恐怖气氛。 但是,很快的我就知道那些东西根本算不上什么,因为我在佛堂的深处,在那些奇妙的物品对面,又发现了一尊案山子大人。 当我看到那尊案山子大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好像马上就要动起来似的,吓得我面无血色。为什么会那么觉得呢?一开始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后来我很快就知道了。那是因为有东西藏在案山子大人的斗笠和蓑衣里面。 我马上从木板台阶上跳开,再往后跳两、三层石阶,满脑子只担心大哥该不会想要打开格子门吧!担心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所幸大哥对佛堂里面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反而是开始朝四周东张西望了起来,当我问他在找什么的时候,他居然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在想,不知道通往这座佛堂后面的密道到底在哪里。” “后面……?哥,这里已经是神山的终点了吧!你看,这里有这样的佛堂,还供奉着特别的案山子大人,肯定就是所谓的顶点了啦!” “不对,我觉得后面应该还有路。刚才我在石阶下方往上看的时候,有看到在这座佛堂上面的树木后面,似乎还有一小段石阶。” “我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是因为你比我矮啊!虽然距离太远没办法确定,但是我总觉得前面应该还有路。” 大哥说完后又开始兴奋地在周围走来走去。 天知道我有多想阻止大哥的行为,因为在佛堂四周做这种事,要是把里面的案山子大人……不对,是把藏在案山子大人里面的那个东西吵醒,会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啊!但是我却始终说不出能够阻止大哥的话,只能呆呆地傻站在原地。 大哥把周围整个察看一遍之后,终于又回到佛堂的正前方来,然后隔着格子门频频往里窥探,害我也开始担心起大哥会不会把门打开就这么冲进去。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佛堂内挖密道吧!但是大哥似乎认为,正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要故意把密道设在里面。 可能是因为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吧!大哥又开始四下张望了起来。 “有了!就是这块板子!” 大哥叫了一声,马上走下几步台阶,把手放在自己刚才还踩着的木板上。 木板起初纹风不动,但是慢慢的,阶梯中央的那块木板被整个扳了起来,板子底下是和先前相同的石阶,但是只有这个地方开了个洞,那是一个从石阶的正中央凿穿,乌漆抹黑的洞。 “是地洞耶!” 一开始大哥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洞里看,但没多久就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盒,点亮火柴后开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那副样子摆明了就是要进洞里去。虽然我一心想着这次一定要阻止他,但是曾几何时我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爬到了洞穴的边缘。 “你看,那里面好像有个石室耶!” 正如大哥所说,借助着火柴非常微弱的光线,我也看见在洞穴下方有个用石头打造的立方体空间。只不过,先不管里面有多深,洞穴的面积差不多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站进去就会顶到头的大小,里头还不断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就连大哥也没办法马上走进去,尽管如此,他还是点了好几根火柴,不停地观察石室里头的动静。 “为什么会盖这种东西呢?” 担心大哥真的会进到洞里的我,一面压抑着不安,一面问了个最基本的问题。 “你有听说过即身成佛吗?就是和尚自己爬到洞里,什么东西都不吃,就连空气也被阻绝在外……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把自己饿死在里面。当然,他是自己决定要这样做的,希望自己能够因此成佛,拯救世上的人们。只是,会这么做的人不只有和尚而已。举例来说,像是在发生饥荒的村子里,为了消灾解厄,就必须有人来即身成佛。听说在这个时候,人们不会管本人愿不愿离,硬是把人关到死……看到这个石室,就让我想起这样的故事。”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回答。大哥或许认为这里就是那种地方吧!正当我想继续问他佛堂里的日常用品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准备的,却见大哥把燃烧中的火柴往洞里一丢,目不转睛地盯着在黑暗中燃烧的火光,然后望着我的脸,露出一抹微笑,不疾不徐地、心满意足地说: “看来应该没问题。” 什么东西没问题——我连问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大哥就已经从只有两只脚进入洞口的姿势来个大转身,再用两条手臂的力量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往后下降到石阶中央张着血盆大口的黑暗中。 “哥,不可以去……快回来……” 从我口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哀求声,但是大哥只是极为冷静地丢下一句: “你也看到了不是吗?洞穴里什么都没有,而且我刚才把火柴丢下来的时候还可以继续燃烧,就表示空气也没问题。那边的墙壁上一定有通往佛堂另一边的通道,你等我一下。” 然后便把手从原本攀着的洞口上移开,伴随着底下传来“咚!”地一声闷响,看来是跳到底部了,接着是一阵踩在石板路上往里面走的脚步声,不久之后又传来像是爬到另一边墙壁上的声音。 然而,大哥的气息却在此时突然消失了。如果他真的爬上了另一边的墙壁,应该会从佛堂的另一边出来才对,可是却丝毫没有这样的迹象。我多次把脸探到洞穴里,呼喊着大哥的名字,可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简直就像是他在穿过一片黑暗的石室途中,忽然消失了一样……没错,就像是遭遇到神隐一样…… “大哥!联太郎大哥!哥……” 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当我就要开始嚎啕大哭的前一秒,终于听到大哥的声音,而且还是从佛堂后面传出来的…… 根据大哥的说明,当他跳进洞穴里,沿着路走到底,爬到尽头的墙上时,看到的不是出口,而是一条斜斜地往上延伸的狭窄通道,沿着通道往上爬,穿过洞口之后,就像大哥原先猜测的那样,佛堂后面还有一条继续往上延伸的石阶。 “涟三郎,照我刚才做的那样,从洞里过来我这边。” 当我用两只手吊着身体的时候,发现高度既没有我平常跳上跳下的高度那么高,墙壁内侧的石头和石头之间也有好几个空隙,就连我也可以轻易地爬上去……以上都是大哥说服我的说词。 当时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进到洞穴里,只要是因为我一心只想赶快到大哥身边。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我当时哭闹着说我办不到,把大哥叫回来就好了。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没办法冷静地想这么多,只想早一点看到大哥的脸。 当我把两条腿伸进洞穴里时,立即感受到一股冷冰冰的凉意,鸡皮疙瘩一路从脚底扩散到大腿上。光是转身让腰部以下整个吊进洞穴里,让下半身完全笼罩在冷空气里,就让我吓得几乎要尿出来了。换作是平常的话,我一定马上打退堂鼓了吧!可是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要去找大哥,于是便跳进洞穴里。 就像大哥说的,着地时的冲击并不强烈,只是,一下到洞穴底部,就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厌恶感。事实上,洞穴里不但充斥着一股腐败的臭味,空气中也宛如带着水汽一般的潮湿,而且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那股令人胆战心惊的气氛。我敢保证,如果要我在这里待上一晚的话,我肯定会发疯的……这里就是这么一个令人害怕的地窖。 花了比大哥多三倍以上的时间,我终于走到洞穴的尽头,爬到尽头的墙壁上,沿着横向的洞穴匍匐前进,再顺着宛如溜滑梯一样倾斜的斜坡往上爬。 “不要紧吧?很简单吧!” 棒槌学堂·出品 大哥站在洞口拉了我一把,当我看到他的脸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差点哭了出来,但总算是被我忍住了。 回头一看,发现佛堂后面的木板墙上伸出一座石阶,在第八层阶梯的正中央有一个洞,这边没有用木板把洞口遮起来,用膝盖想也知道是因为根本不用遮。然后再往上看,可以看到前方是一座继续往前延伸的石阶,长度大概只有我们刚刚爬上来的那座石阶的一半。大哥说他模模糊糊看到的,或许就是最上层的石阶吧! 问题是,在那前面,到底,有些什么……? 大哥和我对看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之后,开始沿着石阶往上爬。那一瞬间,我可以说纯粹只是被快要满出来的好奇心牵着鼻子走,当然心里还是非常害怕,但是另一种自己就快要得知神山秘密的感觉,又让我兴奋得就连自己也无法置信。 然而,就在大哥照样走在前头,我依旧紧随在后地怕了几段台阶之后,突然听见奇怪的声音,而且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那是一种“吱嘎嘎嘎……”听起来就像是门被打开的时候所发出的倾轧声,就像是那间腐朽的佛堂,那扇经年累月被关得密不透风的格子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虽然心里觉得不可能,但是背脊仍不听使唤地一路从脚底凉到头顶。虽然想要告诉大哥,但是我当时的判断是,与其停留在这里,还不如早一刻爬完这座石阶,尽可能离那座佛堂远一点。 “啊!前面又是山路了。” 耳边传来比我先一步到石阶上的大哥兴奋的声音,我也一口气冲上剩下的台阶,可是这时大哥已经走进往左边延伸的山路了,我正想跟上去的时候,突然倏地停下脚步,然后在下一个瞬间,败给了当时朝我席卷而来的诱惑,慢慢地转身回头一看—— 有个东西正从大哥和我爬出来的洞口伸出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 全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鸡皮疙瘩也从头顶一路冒到指尖,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恶寒正沿着背脊渗入我全身的血液里…… (那、那、那、那是什么啊……) 整个过程应该只有一瞬间,因为当时我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马上想到那不是人类应该看的东西,所以立刻把视线转开,但是,光是那连一秒都不到的时间就已经够可怕了,要是再看久一点的话,我肯定会当场发疯的。 慌不择路地追着大哥的背影,但是大哥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尚未跟上去,仍是自顾自地默默前进,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要是那样把头从那个横向的洞穴里伸出来,必须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并且把脖子用力地往上伸长——这么不可能出现的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该有的举动…… “嗯……跟我们爬上石阶之前走的路是一样的嘛!” 听了大哥的话往前看,只见山路以一个急转弯向右手边,看样子应该是跟刚才一样,又是一堆九弯十八拐的山路吧!我一面回答,一面追上大哥,结果就错失了告诉他我刚刚看到什么的机会。只不过,我心里也打定了主意,等下山的时候一定要叫大哥找别条路走,如果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一定会再经过那个洞穴,万一那个东西还在的话…… (别胡思乱想!) 我在心里对这自己大叫,完全没有想到可能根本找不到别条路下山的可能性。只要有大哥在,一切都会没问题的,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大哥都会想办法,大哥一定会相出办法解决的。 山路和周围的景色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从这个转角到下个转角之间的距离愈来愈短,这应该就是愈来愈靠近山顶的证据吧!这么想之后,心里总算又开始有些兴奋,兴奋着大哥跟我是白之家里头两个爬到九供山的人,搞不好就连黑之家的人,不对,是连谺呀治家的人都还没有人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这么说来,大哥跟我的冒险还真是了不起呢……! 冷不防,一种奇妙的感觉包围着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山路的距离缩短了所引起的错觉,但似乎又不是那样,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为了思考其中原因,我试着停下脚步,结果从下方传来了怪声,一种“沙、沙、喀拉喀拉、沙、沙、喀拉喀拉……”的声音。 我马上知道是那个东西追来了,它已经爬出那个洞穴,登上石阶,走过九弯十八拐的山路,朝我们过来了…… “哥……大哥……” 我拼命忍住尖叫的冲动,只发出耳语般的声音,一口气冲到打算在下一个转角转弯的大哥身边。 “就快到了,虽然时间花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但是只要爬上去就可以吃便当了……” “来、来了……那个……朝我们过来了……哥……有东西过来了……” 我语无伦次地说道,活像是个满口胡言乱语的高烧病人。 大哥虽然被我吓了一跳,但是马上就恢复冷静的表情,叫我不要慌,好好地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可是我一想到那个东西可能就在我浪费时间解释原因的时候愈来愈近,就怕得六神无主,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有东西来了……有东西来了……”还好大哥非常有耐心地等我冷静下来,我这才终于能够把我在石阶上看到某个东西的事情告诉他。 在我描述的过程中,大哥一句话也没说,就连我已经全部讲完了,他还是沉默不语。正当我以为他不相信我所说的话而感到绝望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大哥正在拼命地竖直耳朵倾听,我马上也安静下来,然后便听见从我们刚才爬上来的路上传来“沙、沙、沙、喀拉喀拉……”的怪声,那显然是踩在黑色碎石子上的脚步声,而且在我说明的同时,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明显地缩短了。 “涟三郎,你那根绑着护身符的拐杖呢?” 被大哥这么一问,我这才想起我进入佛堂前的洞穴时把拐杖忘在石阶上了。 “这个你拿着,去那里躲好。” 棒槌学堂·出品 大哥把他自己的护身符给我,然后叫我蹲下来,躲在山路弯弯曲曲的转角。 “听好啰!当哥说‘快跑’的时候,你一定要头也不回地冲到山顶上喔!不用担心,我会跟在你后面的,听清楚了吗……” 大哥交代完之后,便站在山路的转弯处,往我们刚才过来的坡道往下看,看样子他是想要看清楚我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可以这样做……虽然我很想这么说;趁现在快逃吧——虽然我很想拉着大哥的手快跑,可是我当时完全动弹不得,因为我听见沿着山路走来的脚步声已经走到近在咫尺的地方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哥发出十分诡异的声音,当然那还是他的声音没错,但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从人类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我马上望向大哥的方向,脑海中响起无声的惨叫,那令我浑身战栗的惨叫,怎么也停不下来…… 大哥的两颗眼珠子就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直勾勾地凝视着出现在山路下的某个东西。那眼神实在是太不寻常,就像是看到什么人类的理性完全不能承受的恐怖东西,又像是大脑虽然能够理解自己看到什么,但是精神上却负荷不了似的,总之是一种充满疯狂与错乱的眼神。 大哥直挺挺地站着,而我早在不知不觉间吓到整个人坐在地上。就在这段时间,脚步声还是一步步地逼近,最后终于来到大哥的面前,停了下来。由上往下俯瞰的话,我、大哥和那个东西刚好各自站在正三角形的三个点上。我和那个东西之间只隔着郁郁苍苍的茂密草木。突然,这个三角形不见了,因为大哥的身影忽然消失在下面的山路上。我虽然想马上站起来追过去,但是身体却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因为我在那一瞬间突然察觉到,与大哥错身而过的那个东西正朝我这里窥探,所以我蹲了下来,转身背对着它…… 大哥到底看到了什么?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又会有什么下场?光是想这些,无穷无尽的恐惧就快要令我发狂。慢慢地,视线逐渐模糊、两条腿也麻了、脑袋瓜开始闷痛着,没多久我似乎就失去意识了。虽然在那之前我记得我好像有看到一团绿色的雾顺着山路弥漫了上来,但是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当我醒来的时候,爷爷就在我身边,但是在那之后的事情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因为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神栉家的屋子里了。 后来听大家转述,我在九供山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和大哥出门探险的四天后了。那天,因为我们两个一直到傍晚都还没有回家,所以村子里的年轻人到妙远寺的后山找了一整晚,还是找不到,此时出现了一个目击者——果然还是被村子里的人给看到了——说他那天早上有看到我们往西走。深知大哥热爱探险的老妈虽然觉得很不可能,但是村子以西能够让大哥感兴趣的地方,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九供山了。但是,即使是年轻人也不敢随便踏入怕所,再加上谺呀治家又坚持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九供山,结果演变成村子里的人分成白黑两派,聚集在三头松前对峙了起来,气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听说一副随时都要打起来的样子。只是在这个时候,非黑即白的划分才会胜过平常地主与佃农的关系。最后听说是由神栉家的爷爷——也就是大哥和我的祖父,当时还活着的天男爷爷——和叉雾奶奶讨论过之后,决定由他们两个上山去找。只不过,在讨论出这样的结论之前已经又过了整整两天。 大哥只留下背包就消失了,而且大哥和我两个人的饭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水壶里的水也几乎没剩下半滴,虽然我没有吃过东西的记忆,但我想那应该是被我吃掉的,所以我虽然是在四天后才被发现,但是身体还不算太虚弱,不过精神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联太郎大哥被那个东西带走了…… 一开始谁也不相信我说的话,最大的原因是因为爷爷说:“我根本没有看到你说的那个石阶和佛堂。” 明明在九弯十八拐的山路中间有一座笔直往上延伸的石阶,可是爷爷却说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石阶,只有一条狭窄的兽径。沿着那条有点倾斜的兽径爬到底之后,眼前又是一条九弯十八拐的山路,这点和我看到的一样,可是却没有最重要的石阶和佛堂,难道真的是凭空消失了吗?会这么想的只有我而已,爷爷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有那种东西,就连被我遗忘的拐杖,也被爷爷在那条兽径的半路上找到了。因此,我的说词全都被认为是幻觉,或者是在神山看到的幻影……当然,那团像是雾一样的东西,爷爷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 然而,大哥不见了却也是事实。爷爷虽然想要把九供山整个翻过来找,但是叉雾奶奶死也不肯答应,就算她答应了,村子里应该也没半个人愿意帮忙搜山吧!因为村子里的人都在谣传说我看到的是<长坊主>,而大哥则是遇到了厌魅,所以才会遭遇神隐的。 在我身体恢复健康之后,曾经问过爷爷一个问题——他有为了找大哥而爬上九供山的山顶吗?在那里有看到什么东西吗? 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十分镇定,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爷爷,只有在那时候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而且完全不回答我的问题。被我烦不过,就垂头丧气地丢下一句:“那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就算我继续追问,他也只是喃喃自语似的说:“像鸟居一样……小小的……奇怪的柱子……”然后就绝口不再提,在那之后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 从那之后,爷爷就开始得了痴呆症,先是胡言乱语到处乱走的症状愈来愈严重,终于在半年后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九供山的山顶上看到什么,但是我时常在想,如果他没有去爬那座山的话,应该可以活得久一点吧! 结果,那场探险害得大哥下落不明、爷爷提早去世,就连我也…… 第三章 隐居小屋 在帮神栉家新神屋的千代进行过驱魔仪式的第二天早上,叉雾巫女躺在床上起不来。事实上,四天前从傍晚到天黑的那段时间,巫女刚为谺呀治家下屋的某个佃农家媳妇举行过祓除蛇神的仪式,对于巫女来说,那已经是隔了好久才又接的工作,而且和她至今祓除过上百回的附身魔物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业障,尽管如此,看起来却似乎消耗掉巫女相当多的体力和精力。在她还来不及恢复元气时,又马上和附在千代身上的生灵展开对峙,结果就害得她下不了床了。 叉雾巫女就睡在紧邻巫神堂的隐居小屋正中央的房间里。打开设置于叩拜所右边的木板门,有一条笔直的走廊延伸到这里。一走进去,左手边五坪大的房间是供奉着山神的房间,接下来的四坪大的房间是巫女的房间,最里面的两坪多小房间则是黑子的房间。沿着走廊走到底,左手边有一个土间,厨房、简单的浴室和后门都在这里。土间就夹在两坪多的小房间的北侧和四坪大房间的西侧之间,而厕所则是在土间西侧的角落里。 从小雾还很小的时候开始,巫女就和小雾在这个隐居小屋里一起生活。当时前面的五坪房间是巫女住的,正中央的四坪房间是给小雾住的,最里面的两坪小房间则是空房间。即使是小雾的母亲嵯雾或父亲勇,如果没有巫女的允许,也不可以进入这间别栋。尤其是当巫女在十多年前捡到黑子,让他住进那间两坪多的小房间之后,就把所有跑腿打杂的工作都交给他,导致与世隔绝的情况愈发明显,看在所有人眼里,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三人共居生活。 九供仪式结束之后,五坪大的房间里也架设了新的祭坛,供奉着案山子大人,与巫神堂中的祭坛背对背,巫女则搬到四坪大的房间里。从此以后,所有在纱雾成长过程中得到的东西,都会另外准备一份一模一样,甚至数量更多的供品奉献给山神,因此这个五坪大的房间便形成一个神圣的空间。 “黑子,你在吗?黑子……” 棒槌学堂·出品 在以纸门隔开的五坪大和四坪大的空间里,响起了巫女气若游丝的声音。平常总是关得紧紧的纸门之所以会被打开,也是巫女交代的,因为她就算卧病在床,也要膜拜祭坛。前面的五坪大房间是属于山神的空间,拥有庄严的祭坛和无论横看竖看都是为小雾量身打造的世界,可以说是富丽堂皇,相较之下,剩下的房间都显得非常朴素,而她的声音就回荡在这两个空间里,听起来令人感到一阵凉意。 里面的纸门悄悄地打开,黑子正襟危坐地出现在那里。 “是黑子吗……?你先去纱雾那里,告诉她我的事情不用担心,叫她一个人先开始晨间的祈祷工作。然后再叫纱雾跟家里的人说,下午请当麻谷医生过来一趟。听好了,不是大垣那个蒙古带大夫,而是爬跛村的当麻谷医生……” 巫女再三叮咛,黑子也顺从地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那个叫作小佐野膳德的山伏……你一定要特别当心,那个人完全不值得信任。胜虎虽然是我弟弟,但是也靠不住,女婿勇就更不必指望了,女儿嵯雾还是老样子,一副风吹就回倒的样子……从上礼拜三到周末,她一直都躺在床上对吧?真是伤脑筋啊!啊!对了!关于我孙女纱雾的事……” 叉雾巫女向黑子招了招手,要他凑近到枕边来,小小声地开始做出一些暗示。在谺呀治家根本没有人可以靠近的隐居小屋里做出这样的举动,其实事件非常荒谬的事。但是叉雾巫女一方面担心纱雾昨天的样子,一方面也因为自己的精神实在消耗得相当严重,所以根本无暇顾及这举动有多可笑。 黑子虽然完全不能说话,但是透过肢体语言,还是可以做出非常丰富的反应。至少当巫女或纱雾在跟他沟通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沟通不良的问题产生。此外,黑子还会写字,如果真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还是可以用笔谈来补强。对于巫女来说,他的存在就像是式神之于阴阳师一样吧!就连不可能直接传入巫女耳里的闲话,他也总是有办法从别的地方听来,其中包括村子里的事情,也包括这个家的事情。虽然黑子与纱雾的关系不若他与巫女紧密,但是黑子也被视为是纱雾的式神,因此巫女派给他的第一项任务才会是去纱雾那里,为的就是要确定纱雾是否有如实地完成绝不能偷懒的晨间祈祷。 话说纱雾昨晚——正确的说法是太阳已经下山、夜幕也开始低垂之后才终于回到巫神堂。在那之前,叉雾巫女虽然十分担心孙女怎么那么晚还不回来,但也决计不会去接她,因为将魔物所依附的依代放流绯还川的工作,必须有凭座一个人独力完成才行。 当纱雾出现在等在巫神堂叩拜所的巫女面前时,看起来似乎非常的憔悴,一想到在绯还川的河滩可能发生的状况,就觉得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纱雾什么也没说,即使巫女认为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终究还是没有主动提及。两个人按照仪式的流程,把经文念诵过一遍,便结束了祛除魔物的仪式。 今天早上,如果叉雾巫女能够像平常一样起床的话,在结束晨间的工作之后,肯定会问纱雾昨天去放流依代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吧!这么一来的话,或许就可以阻止之后发生的那一连串令村民们陷入无尽恐怖深渊的怪事也说不定。然而,这个机会就这么错失掉了,对于××来说,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吧…… 就在黑子的身影消失了一会儿之后,纱雾打开走廊上的木门,走进巫神堂。首先站在祓禊所向祭坛行了一个礼,接着正要把手放在帘子上的时候,突然转头望向通往隐居小屋的木板门,可能是想去探望躺在里面的祖母吧!可是一想到这么做只会惹祖母生气,反而会对她的身体造成更不好的影响,便直接把帘子掀开,走进叩拜所,开始进行晨间祈祷的准备工作。 对于叉雾巫女而言——或许应该说是对于历代的巫女而言,没有任何事比对山神的信仰更重要,其他的事情全部只能排第二。尤其是对案山子大人的供奉牵涉到谺呀治家的存续,因此必须培养出优秀的巫女和凭座,因此历代的巫女们对培养继承人都十分重视。除此之外,如何强化支撑整个谺呀治家的经济基础也被视为非常重要的一环,也因此,谺呀治家的上屋才能够一直稳坐村子里的龙头老大宝座,就算两家神栉家合起来,在佃农的人数上还是敌不过三家谺呀治家,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这点在战后的农地改革之后也一样,只要地主和佃农的关系存在一天,村子里的势力划分就会继续依存着这种关系。即使叉雾巫女失去了一切,只怕她对山神的虔诚信仰也不会消失吧!即使谺呀治家走向穷途末路,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肯定还是会在祭坛上——如果巫神堂没有了就在九供山上——日日夜夜、风雨无阻地继续参拜吧! 纱雾或许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把执行任务摆在探望祖母的前面。 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纱雾开始吟唱起祭文。少了巫女在前面带头,一开始的调子有点犹疑不定,不过毕竟是她每天早上都要进行的工作,没过多久,调子便渐渐地激昂了起来,不一会儿,纱雾的身体开始一吋一吋地往前后左右摇摆,一步一步地进入恍惚的状态。只要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再持续一会儿,纱雾便能顺利进入完全忘我的境界。对于担任凭座角色的人而言,这可以说是绝对不能或缺的特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溜进了巫神堂。有人打开了等待室的门,蹑手蹑脚地闯入祓禊所来。看样子此人是先从穿廊进入等待室,还在等待室里躲了好一阵子,其间一直在窥探巫神堂内的情况。可惜纱雾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对方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直接大胆地走到她背后,隔着帘子偷看叩拜所里头的情形。 影子的主人正式人称膳德僧、自称山伏的小佐野膳德是也。他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纱雾的样子,似乎是在确认纱雾是不是真的没有注意到他。然后,在确定纱雾真的没有发现到自己的存在之后,便换上色欲熏心的眼神,在纱雾的身体上来来回回地审视着。如果是在正常的状态下,恐怕纱雾这时已经感觉到一阵恶寒,而转头过来看了。问题是,在她工作到一半的此时此刻,要发现是不可能的。 奇怪的是,膳德僧虽然用猥亵的眼神尽情地蹂躏着纱雾,可是却没有掀开帘子,闯进叩拜所来,反而是直接朝通往隐居小屋的门走去,想必是因为没有看到叉雾巫女,所以到处去找了吧!从他昨天跟胜虎他们在内室所商讨的诡计来看,他应该是为了监视巫女的动静,所以才会潜进等待室的,只是没想到今天的晨间祈祷却是由纱雾一个人独自进行,照这么看来,巫女的身体可能又有什么不适了吧……不愧是坏蛋,只有在这方面的脑筋转得特别快。 消失在隐居小屋里好一阵子之后,膳德僧带着窃笑的表情回到巫神堂。其实从走廊上的纸门缝隙就可以看到躺在四坪房间里的叉雾巫女,在确定她是真的虚弱到下不了床之后,膳德僧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脸上堆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蹑手蹑脚地穿过祓禊所……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个将他与纱雾、以及祭坛上的案山子大人连起来,正好呈现出一条漂亮直线的位置上。 不过他只静止了一瞬间,然后便又继续蹑手蹑脚地快速走到帘子旁边,这次他真的悄悄地把眼前的帘子掀起来,胆大包天地闯进叩拜所,脸上还挂着邪恶的笑容…… 尽管如此,纱雾还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依旧是双手合十,低垂着头,闭上双眼,心无旁骛地吟唱着祭文。 膳德僧一开始还只是小心翼翼地从周围观察她的样子,但是当他发现眼前的猎物已经进入恍惚状态的时候,便大胆地开始解起她裤腰的绑绳,等解除第一道防线之后,再慢慢地把塞在裤子里的白色上衣往左右两旁拉开,于是纱雾包裹在白色底下的胸部便露了出来。 “嘿嘿……” 棒槌学堂·出品 一看到纱雾白皙的肌肤,山伏便再也压抑不住下流的窃笑声,烛火妖异的光芒映照着他的双眼,其中净是淫秽邪恶的光芒。 他的动作看起来非常的纯熟,或许在这之前他已经有过好几次同样的经验,只要看到自己喜欢的女性信众,就会在祈祷或祛除魔物的过程中催眠对方,甚至是利用药将对方迷昏,好逞其兽欲。对于这样的人来说,眼前的少女不啻为一块自动送上门的肥肉,既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加以催眠,也不需要想方设法地用迷药迷昏她…… 当纱雾尚未发育完全的稚嫩胸部露出一大半之后,膳德僧终于把狼爪伸到了纱雾的裤子上,问题是,无论他是怎样的个中老手,在纱雾跪坐着的情况下,想要顺利脱下她的裤子可以说是比登天还难,因此放在她裤腰上的右手便自然而然地加重了力道,但就算这样也还是无法如他所愿,所以他终于粗鲁地用左手把她的身体抱了起来。 只不过,都被侵犯到这种地步了,纱雾当然也醒了过来。 “……嗯……咦……什、什么……?” 虽然还搞不清楚状况,纱雾还是下意识地扭动着身体,想要从膳德僧的魔掌中逃开。 “这也是一种很重要的工作喔!听话,不要出声,乖乖地再把眼睛闭上……” 没想到这个冒牌山伏居然这么厚脸皮,一面胡诌着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的台词,一面从背后把纱雾抱了个满怀。 “什么……咦……?咦……!你想做什么……?” 这下子纱雾的意识似乎完全清醒了,终于明白自己现在所处的状态——白衣的前襟已经被扯开,就连裤子也被脱到腰际…… “我只是想教你一些新的巫女工作而已……嗯,就是这么回事。” 膳德僧已经完全兴奋起来,喘着粗重的鼻息,断断续续地继续扯着弥天大谎。看来他似乎是想要假宗教之名,行诱奸少女之实。 “不要!放开我!请不要这样……” 纱雾拼命地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却造成了反效果,因为她已经被膳德僧抱着整个人向后倒,所以愈是拼命挣扎,衣服就愈往两边打开,裤子也从腰部慢慢地松脱到大腿上,不仅如此,纱雾那种未经人事的青涩模样看在膳德僧眼里,更是令他血脉喷张,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着纱雾红色裤子底下的雪白大腿,突然翻了个身,整个人压在纱雾的上面…… “不要啊!祖母大人……” “巫女大人现在正在睡觉呢!她的房间在隐居小屋的正中央,所以这点声音是吵不醒她的,就连你刚才念的祭文,她应该也听不太见吧!最重要的是,如果你因为这种事情把正在休息的巫女大人吵醒,她不是很可怜吗?” 膳德僧一面说着狗屁倒灶的混帐话,一面用左手抓住纱雾的两只手腕,而右手则在她的胸部上来回抚摸。 “顺便告诉你,黑子现在正在厨房里工作,所以你也别想他回来救你。” 仿佛是要断了纱雾所有的希望似的,膳德僧脸上露出了色鬼的淫笑说道: “你母亲嵯雾小姐虽然也很诱人,但毕竟成了人家的老婆,不太容易得手。这方面,你阿姨早雾小姐就容易得多了,但是她疯成那个样子,害我也愈来愈没兴致。哪像你,既同时具备了那两个女人的美貌,又比他们年轻的很多……话说回来,你们的美貌都是遗传自巫女大人,但是她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法力又高强,我也不敢随便对她怎样。嘿、嘿嘿嘿……” 膳德僧厚颜无耻地说了一大串,末了还附上令人恶心反胃的笑声。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手也没闲着,宛如另一个生物的右手不停地在纱雾胸前来回抚摸。纱雾虽然拼命地想要转过身去,但是被这么一个大男人骑着,两只手又被固定在头顶上,几乎可以说是动弹不得,简直就像是被钉在砧板上的鱼一样。过了一会儿,骑在纱雾腰上的膳德僧开始把自己的身体往下移动,右手也从她的胸口摸到腹部,然后再摸向下半身。 “不要啊~~~~~~!” 就在这个时候,或许是危急时的力量终于在纱雾体内产生了作用,山伏的身体被推得歪向一遍,他也着实慌了一下,“可恶!”地啐了一声之后,马上又重新骑在她的腰上。 “我看到啰!我看到你在河边……” 光是这么一句话,就让纱雾宛如被点穴一般地停止了挣扎。 “什么……?你去过河边吗?当时你也在那里吗?” “你说呢……我不能告诉你我在哪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喔!” “你、你、你看到了什么……” “哦~~你想要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无所谓,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过,这么煞风景的话还是留到待会儿再说吧!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说到这里,膳德僧打算一口气逼她就范,而纱雾也再次用尽吃奶的力气挣扎,可能是因为双方的力量碰巧都往同一个方向使出,所以两个人皆一头撞上了祭坛。 巫神堂的祭坛上总是摆满村民们供奉的各种物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锄头、铁锹、镰刀之类的,甚至还有猎枪等平日工作时所使用的物品。因为两个人撞上了奇谭的力道太猛,导致其中一把镰刀从祭坛上滑落下来,好死不死地就往膳德僧的脖子上砸下来。 “哇啊啊~~搞什么鬼……” 棒槌学堂·出品 对他而言应该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镰刀并没有插进他的脖子,而是在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之后,便因为把手的重量而掉在地板上。 然而,这已经足够让纱雾从因为疼痛和流血而吓得手脚发软的膳德僧手中逃开了。当他反射性地用右手压住脖子,往后弹开的瞬间,纱雾便宛如脱兔一般,瞄准通往穿廊的木板门冲了出去。在那个冒牌山伏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巫神堂内已经看不到纱雾的踪影了。 膳德僧把镰刀捡起来,一脸愤恨地望着它。 “算了,以后多的是机会。反正我还握有河边那件事的王牌,所以那个丫头肯定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的。” 膳德僧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脸上又浮现出讨人厌的恶心微笑。 “这或许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趁着婆娘还在睡觉的时候,就让我来参观一下隐居小屋吧!” 小佐野膳德露出任何时候都不忘揩油的本性说道,正当他打算再次前往别栋的时候…… 等待室的门悄悄地打开,有一抹身影闪进了巫神堂……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三)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呆地盯着纸门上的桔梗图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像这样呆了多久,就连自己为什么会呆坐在房间里,也一下子想不起来,但是…… (差点被那个山伏强暴了……) 当我终于搞清楚这一点的时候,身体开始疯狂地颤抖,在觉得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断涌现的同时,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不无征兆。他来找祖母大人,第一次出现在谺呀治家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有趣,而且性格直爽的长辈,起初对他的印象其实是好的,因为他不会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而是把我当成一个巫女,表现出尊敬的态度。话虽如此,他也不是用一板一眼的态度来面对我,反而常常逗我笑、逗我开心。他不只很健谈,同时也是个好听众,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快就跟家里的人打成一片,只有胜虎舅公跟他似乎是天生就犯冲,两个人一下子就变得水火不容。祖母大人也很明显地跟他保持着距离,既然都允许他留下来了,应该不讨厌这个人才对,我想是因为不相信他吧!总之,一开始我对这个人并没有戒心,顶多只是把他当成以前便络绎不绝地出现在我们家的可疑宗教分子之一。 但是自从我发现他会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偷看我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就改观了。当然,那也可能只是因为我自己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刚好把视线瞥向我这边而已。但是如果这种情况一再地发生,那就又另当别论了。再加上他看我的眼神,用偷看二字表现还比较贴切……不对,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偷窥,所谓想要把人从里看到外全部看光的视线,我想指的就是他那种眼神吧! 这么说来,被他用那种眼神看过的还不只我而已,母亲大人和娟子阿姨似乎也都被他那样看过,就连家里的女佣们也是,而且他看的方式还更加地明目张胆。除此之外,还有最近有一阵子都没被关进地牢的早雾阿姨……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家里遇到那种事……而且还是在巫神堂的祭坛前…… (真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男人,早就知道祖母大人在睡觉吗?早就知道我必须一个人进行晨间祈祷吗?早就知道除非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否则家里没有任何人会进入巫神堂吗?他把一切都算计好了,所以才对我…… (啊!对了,他有提到在河边的事……) 那个人看到我在绯还川放流依代的事了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他肯定是在我们为千代进行祛除魔物的仪式时,就已经在巫神堂和隐居小屋附近徘徊,藉以窥探巫神堂里的样子。等到千寿子伯母和千代回去之后,看我从大石阶前往河滩,自己也从小石阶过去。 (可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便打了一个寒颤。一方面是想起当时的情况,一方面是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被那个男人看到了。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觉得当时的自己害怕得就快要死了,但是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压抑不住的好奇心,在二方的拉扯之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纱雾……你不要紧吧?” 此时突然传来从走廊上迅速靠近的脚步声,以及母亲大人提高八度的嗓音。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我都还没来得及回答,靠近走廊那一侧的纸门已经被打开了,呆立在门口的,是脸色比平常卧病在床时的苍白脸色还要铁青的母亲大人。 “怎么啦?纱雾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呃……医生……麻烦您等一下。” 母亲大人说完,对着似乎人就在走廊上的医生鞠了个躬之后,便急忙进到房间来,开始帮我整理我的白衣红裤,直到此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衣服凌乱不堪,即便是在母亲大人面前,还是让我觉得很丢脸。 “真的非常抱歉,居然让二位在这种地方久等……” 帮我整个人打点好之后,母亲大人又回到走廊上,把当麻谷医生和另一个我没看过的男人请进屋里来。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个人的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但是从他落落大方的谈吐和举止来看,说不定快三十岁了。他身上有一股都市人特有的清爽气息,那种知性的感觉让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善良正直的好青年。但是,和那种清爽的气息有点矛盾的是,他穿着一条很像是什么工作服似的奇怪裤子,虽然并不脏,但是也称不上好看。明明他全身上下没有戴任何首饰,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在意穿着的人,但是只有那条奇妙的裤子看起来特别帅气。总之是个说不出哪里怪的人,所以我的结论就是——这是个教人摸不着头绪的人。这到底是好印象还是坏印象,就连我自己也一下子判断不出来。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撞到?或者是割到的地方?” 就在我没礼貌地紧盯着第一次见面的青年瞧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当麻谷医生以一种非常沉稳的语气问我。 “没、没有……我没有……没有受伤……” “……那就好。啊!这位是大神屋的客人,刀城言耶大师,听说是位非常伟大的小说家呢!” “哪、哪里……不要叫我大师,太、太抬举我了。还有,我一点也不伟大,只是个靠爬格子维生的人而已。” 刀城先生用一脸真的很伤脑筋的表情看着我说道: “要说大师……当然还是我身边的这位当麻谷医师才够格担当起这个称谓,听说他要来帮府上的叉雾夫人看诊,所以我就厚着脸皮请他带我过来了。” “……老朽昨天刚好和这位先生搭同一班巴士,老朽本来是要去帮新神屋的千代看病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刀城先生就跟我同行了。” “医、医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一开始就是您问我要不要一起走的……” “算了算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么计较干什么?” 当麻谷医生四两拨千斤地躲掉了刀城先生的抗议。 “结果刚好遇到前去探望千代的涟三郎,我们两个就带这位先生去大神屋,结果连老朽也莫名其妙地在神栉家住了一晚。” 看样子,刀城先生对这套说词似乎也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然后今天早上,医院那边派人传话给老朽,要老朽来为叉雾夫人诊治,所以老朽就尽快朝这儿来了……” “这样啊,那祖母大人她……” “哦~~不用担心。不过考虑到她的岁数,最好还是不要进行太剧烈的祈祷会比较好。总而言之,现在暂时先让她好好地静养。话说回来,你怎么样了?” “咦……我吗……?” 虽然慢了好几拍,但我总算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似乎已经知道巫神堂发生的事了。 (但是,为什么呢?) 棒槌学堂·出品 如果说是当麻谷医生来为祖母大人看诊的时候看见的,那也只有可能是他要去隐居小屋的时候经过祓禊所,然后在那里遇到了小佐野膳德……可就算是这样,那个男人也不会把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讲出来。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在这之前还一直口若悬河的当麻谷医生突然闭上嘴巴,不知所措似的皱紧了眉头;母亲大人虽然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样子,却只是沉默地红了眼眶;刀城先生一方面像是走错地方似的在一旁噤若寒蝉,但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对某件事非常在意的样子,最后还是他打破了这个沉重到教人喘不过气来的僵局。 “呃……由我这个局外人来插嘴,实在是非常不好意思。今天早上,你也像平常一样在进行晨间祈祷吗?” “是的……不过,祖母大人……不对,是巫女大人今天早上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从几点开始,又是在几点结束的呢?” “这个嘛……我是六点起床的,刷牙洗脸完之后就去巫神堂了,做完准备工作之后开始祈祷……所以大概是六点十五分左右吧!” “然后呢?几点结束的?” 我下意识地闭上嘴巴、低下头去。原本就已经是很难启齿的一件事了,如果还要告诉才刚见面的刀城先生……光是想到这点,就已经让我觉得有够丢脸,恨不得就此人间蒸发算了。 “是不是你在祈祷的时候,有一个叫作膳德僧的山伏闯了进来,对你做出干扰的行为呢?” 他一面观察我的样子,一面用安慰似的语气问道。 “你、你怎么……怎么会知道的……” 在那之后,当麻谷医生和母亲大人也加入了游说的阵容,要我把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明清楚,于是我便慢慢告诉他们当时发生的事。全部交代完毕之后,刀城先生又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一直到你离开巫神堂为止,还有任何人进去过吗?” “没有。啊!不过……既然我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闯进来了,也许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 “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那么,在你离开巫神堂、回到这个房间的途中,有遇到过任何人吗?” “我想……应该没有吧!只不过……” 话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却突然有一股很不确定的感觉,因为我的记忆并没有清楚到可以一口咬定没看到任何人的地步。 “不记得了吗?没关系,这也不能怪你。至少在你的印象中没有遇见任何人对吧?” 刀城先生似乎也察觉到我的迷惘,露出了叫我不用介意的表情说道,所以我也安心地点点头。 “这么一来的话,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麻谷医生一脸沉重地望着刀城先生,这次换我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母亲大人马上回说什么都没有,但是另外两位男士则是面面相觑,同时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催促对方开口,结果好像由刀城先生来担负这个重责大任。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叫作膳德僧的人,被人发现死在巫神堂里。” “什么……?” “祭坛的右手边吊着一个村民们供奉的老古井滑轮,他就是被那条绳子给勒死的……” “怎、怎、怎么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居然穿着供奉在祭坛上的案山子大人的蓑衣,头上也带着斗笠。” “……” “除此之外,你的阿姨早雾小姐也在案发现场。” “怎么可能!早雾阿姨她……” 对我而言,早雾阿姨出现在那里的冲击,比起知道那个男人的死讯,比起知道他是被勒死的,比起知道他死时的打扮是案山子大人的样子都还要大。 “你从巫神堂回到这个房间的时候,有遇到你阿姨吗?” “那么早雾果然是躲在等待室里,等这孩子离开巫神堂之后才进入祓禊所的啰?” 当麻谷医生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以下这么一回事。 今天早上,女佣辰嫂照例从玄关前开始打扫,一直打扫到巫神堂附近的时候,似乎正好先到我经过穿廊、走进主屋的背影,可惜辰嫂没有戴表,所以无法确定当时的时间。只是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祈祷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离开巫神堂的?晨间祈祷通常要花上三十到四十分钟左右,但是今天早上是在进行到哪个环节的时候遭到袭击的?那场噩梦一般的意外又持续了几分钟?实在很难有个客观的答案。回到房间之后,一直到母亲大人他们来找我之前,我都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根本没想到要看时钟,所以当然也搞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 然而,就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另一个女佣吉嫂也看到我了。听说她是在穿过以东西向横贯主屋的勾型走廊,正要到达最里面的客房前时,看到我回到南侧别栋的身影。在主屋的西侧有三个客房并排在一起,前面有一条通往南北两端的走廊,是我用来从自己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往来于位在北端的巫神堂之间的通道。吉嫂说她目送我进入正中央的客房之后,有听见房间里墙上的挂钟敲了七下的声音。只是据她所说,那个时钟每天都会慢个五分钟左右,所以每天早上都要重新调整。顺带一提,膳德僧就住在最左边的房间里。 根据以上的事实,刀城先生推算整个时间的经过如下——六点十五分左右,晨间祈祷开始,祈祷约二十五到三十分钟左右,格斗——他是这么说的——长达十到十五分钟左右,也就是说我离开巫神堂的时间大约是在七点过后,所以才会从巫神堂经过穿廊进入主屋的时候被辰嫂看见,然后在进入主屋,经过最里面三间客房,再回到南侧别栋的时候被吉嫂看见。 “那又怎么样……对这件事情有什么帮助吗?” 我实在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些事,只是刀城先生似乎认为有必要正确地掌握周围所有人在这段期间内的动向与事件,所以他又继续把话说下去。 辰嫂说她看到我之后,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便听见尖叫声,而且还是从巫神堂中发出来的……刚好她在主屋的缘廊看到吉嫂,便把这件事告诉她,吉嫂马上去向父亲大人报告。可是,父亲大人和国治舅舅两个人虽然都有走到穿廊那边,可是谁也没有进入巫神堂,刚好在那个时候,在大神屋里借住一宿的当麻谷医生打电话过来问可不可以上午就过来看诊,于是他们两人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当麻谷医生,总而言之先等医生过来再说。 “医生和我到达这里的时间是七点四十分左右。看来从大神屋到这里,再快也要二十分钟左右。” 不知道刀城先生知不知道,父亲大人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刻进入巫神堂,除了原本胆小的性格作祟之外,我想肯定是因为没有看见早雾阿姨和那个男人的踪影,所以不敢贸然进去吧!照那个男人所说,我大概也知道他对不太正常的早雾阿姨做了什么,然而大人们尽管多多少少觉察到这件事,却都放着不管。不对,我猜什么都不知道的大概只剩下母亲大人了吧! “我们走进巫神堂之后,隔着叩拜所的帘子,看到有个奇怪的东西吊在那里,就是那个叫作膳德僧先……的人。” 可能是顾虑到我吧!刀城先生看起来似乎对称呼那个男人“先生”有点排斥。 “而在那旁边的则是早雾小姐,也就是你的阿姨,她正把他……把尸体像钟摆一样地摇着玩。” “看样子,那个尖叫声应该也是从早雾口中发出来的。膳德僧被吊起来之后,她可能是玩他的尸体玩得太开心,所以情不自禁发出声音来吧!老朽帮她诊治的之后,她就安静多了……” “该不会是早雾阿姨把、把那个男人……” 【插图:巫神堂平面图】 我轮流地看着当麻谷医生和刀城先生的脸,她二人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告诉我目前还无法确定。刀城先生又接着又说: “辰嫂从看见你回到主屋,到听见你早雾阿姨的尖叫声为止,一直待在可以看到穿廊的地方,可是却始终没有看见你早雾阿姨走进巫神堂。当你还在巫神堂里的时候,也没发现她走进去,要是有的话,山伏应该也会发现才对。如此一来,极有可能是在你走了之后,她才从穿廊以外的地方现身。” “也就是说……她之前都躲在等待室里吗?” “是的。至于隐居小屋那边嘛……听说黑子先生在厨房准备早餐,也就是说那段期间没有任何人从后门进去。除此之外,胜虎先生也说他一大早就在从后门通往北边的庭院里散步了。” “咦?舅公大人吗?在那种地方……” 看样子,当麻谷医生和刀城先生似乎也认为那不是普通的散步,而是为了打探今天早上突然下不了床的祖母大人的样子而来的。当麻谷医生虽然是隔壁村的医生,但是说不定比本村的大垣医生更了解神神栉村的事情,甚至是谺呀治家和神栉家的事情。 “根据胜虎先生的说法,他可以隔着两层格子的窗户看到黑子先生的举动,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既没有人从后门进去,也没有人从后门出来。另外,走廊上的木板套窗也关上了,不可能有人从那里入侵。再加上你母亲说她今天早上有在主屋里看到你早雾阿姨,所以也可以排除她是从昨天晚上就潜入隐居小屋的可能性。这么一来,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她在辰嫂来到可以看到穿廊的地点之后,就已经进入等待室了。” 恐怕早雾阿姨是在看到那个男人朝巫神堂走来之后,自己也尾随在他的后面进去,但是又怕被巫女大人看到会挨骂——我想早雾阿姨应该无法理解祖母大人生病的事——所以就先藏身在等待室里。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阿姨不就看到那个男人对我做的那些事了吗……) 可能是看我脸色变了,母亲大人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这么一来,在那个男人被吊死的时候,在巫神堂里的就只有你早雾阿姨,而在隐居小屋的则是叉雾夫人和黑子先生两个人。可是卧病在床的叉雾夫人有办法做那种事吗?还是一个疑问。如果是黑子先生的话,看见你遇到那样的危险,的确有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也说不定。只不过,当时他正在厨房准备早餐,要突然跑去巫神堂也有点不太合逻辑,这么一来就只剩下……” “可、可是……就算真的是早雾阿姨做的好了,她也是为了救我……” 我想说的是正当防卫,可是就连我自己也很清楚,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否则她为什么要等到我离开巫神堂才下手呢?万一……万一我当时没有逃脱的话,阿姨又会怎么做呢?更何况,如果是用利刃刺死对方的话,还可以解释为一时冲动,但是大费周章地把人吊起来勒死的行为…… (动机是嫉妒……吗?) 脑海中虽然浮现出这样的可能性,但是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而且,说不定眼前这两个人早就已经猜到这个可能性了。 “阿姨她……怎么样了呢?” 棒槌学堂·出品 对于我的问题,刀城先生露出一脸既困惑又苦恼的表情说道: “呃……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 听见他这么说,我大吃一惊,探出身体问道:“什么可能性?” “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你在离开巫神堂之前,就已经把那个男人给吊死了。” 刀城先生用一种十分沉稳的语气,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我的眼睛,如此回答道。 摘录自采访笔记(三) 从昨天礼拜天的晚上到礼拜一的早上这十几个小时之内,就连刀城言耶自己也觉得过得十分充实,充实到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首先,自从他所乘坐的巴士进入苍龙乡一带之后,就受到同车村民们不怀好意的无声欢迎;巴士一驶进爬跛村,就又受到火力强大、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攻击,甚至还有人把巴士团团围住;接着认识了当麻谷医生,马上从他口中听到一堆怪事,从流传在神神栉村的厌魅传说,到神栉家与谺呀治家过去那一段婚事的骚动,再到神隐事件;好不容易抵达了神神栉村,紧接着又应医生之邀,陪他一起去神栉的新神屋,在那里听到了千代的生灵体验和涟三郎的恐怖回忆,也就是联太郎的神隐之谜;然后就直接和当麻谷以及涟三郎一起前往大神屋拜见荼夜和须佐男,一听到刀城家原来是华族的后代,荼夜的态度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拉着他天南地北地聊了一堆;最后还被她拉到客房里,说什么今晚就在这里住下的时候,刚好当麻谷和涟三郎也来自投罗网,结果一直到早上都在陪她聊天,不过医生听到一半就睡着了;然后就直接上谺呀治家的上屋来,所以他现在才会出现在巫神堂里,而且还没有见到此行要找的叉雾夫人,就先和一具名叫膳德僧的冒牌山伏的上吊尸体上演大眼瞪小眼的戏码。 只不过,虽然言耶此时此刻的视线是放在眼前那具诡异的尸体上,但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纱雾的身影…… (红颜薄命……就是指像这样的女孩子吗?) 当他第一眼见到纱雾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身为一个小说家,却只想得出这种陈腔滥调的形容词,真的是有够丢脸的。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世上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完全符合这种形容词,倒也令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怎么可以随便说人家薄命呢……) 纱雾似乎对于自己也受到怀疑的事实感到无法接受的样子。虽然她马上加以否认,可还是表现出一副不安的样子,可能是因为记忆却了一角的缘故吧!在回到巫神堂的时候,当麻谷曾经说过: “原因或许不只是因为差点被那个冒牌山伏侵犯而已,也可能是因为九供仪式的后遗症也说不定呢!” “您是说她以前喝的那种叫作宇迦之魂的怪饮料吗?” “以前老朽问过叉雾夫人那是什么东西,她说那是用蛇颜草熬成的饮料……” “蛇含草?是取自那个落语的典故吗?” “非也非也,你说的是‘含着蛇的草’,老朽说的是‘蛇的脸的草’。” “啊!喔……是喔……” 棒槌学堂·出品 “不光是蛇颜草,好像还加入了各式各样的草根树皮。像这种煮来喝的东西——不只有药,就连酒也是——叉雾夫人可以说是很有名的调制高手。” “那么正确的成分除了她以外就没有人知道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宇迦之魂绝对不是什么安全的东西,因为它不但害得那孩子的阿姨变成那样,还害死她姐姐,就连她本身也留下了后遗症。” “仪式之后有帮纱雾检查过吗?” “那孩子的母亲是有趁叉雾夫人不在的时候叫老朽去看,可是说句老实话,老朽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光从症状上来看,很像是中风的后遗症就是了。” “中风?九岁的孩子吗……” “没错,不管是半身麻痹的状态,还是没办法走路的症状,抑或是治好之后走路的能力还是比不上正常人的事实等等,都和中风有许多雷同之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时而发愣,记忆也有点乱七八糟的,但老朽想那都是九供仪式的后遗症吧!虽然她走路的方式已经进步很多了,但是还是有点颤巍巍的,除此之外常常要等到身边的人叫她,她才会发现有人在她的身边……” 当麻谷还想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爬跛村的派出所警员楯胁巡查来了。神神栉村的警员因为疗养的关系,请了一个多月的病假,所以在同伴回来复职之前,就由他暂时担任两个村子的警察。换句话说,他是代替现在正在疗养的同事,在县警局的搜查小组还没有赶到现场之前,先负责保持现场的完整和了解事件的状况。他似乎也认识当麻谷——正确的说法是他在当麻谷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所以默许医生走进叩拜所,但是看言耶既是老百姓,又是外地人,对待言耶的态度可以说是非常的目中无人。只不过,这种态度也在吃了当麻谷的一顿排头之后,转而变得非常尊重。 “有可能是自杀吗……?” 听当麻谷把整个状况说明过一遍之后,楯胁问正在检查躺在地板上的尸体的医生。顺带一提,当言耶和当麻谷发现吊在那里的膳德僧时,是他们两个一起把尸体抱下来放到地板上的。虽然当时人就已经气绝身亡了,但还有为他做过抢救的处置。 “你这白痴!你觉得他有可能是因为对未成年少女强暴未遂,突然觉得了无生趣,然后就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上吊自杀吗?如果这是自杀的话,至少也该留下踏脚台吧!” 当麻谷对村民的态度还是老样子,嘴巴坏得不得了。但是他说的话却很有道理。 “可是,照您这么说的话,不就是那个叫作早雾的女人干的吗?但是那个女人有可能一个人把这个男人吊起来吗?” 即使被骂得狗血淋头,楯胁还是尽忠尽职地提出下一个问题。 “哼……他的后脑勺肿了一个包,所以很有可能是头部受到重击,陷入昏迷,再被拖到滑轮下面去的,接下来只要利用滑轮把他吊起来就行了,这么一来就算是女人也办得到吧……” 当麻谷一面检查绑在叩拜所右边柱子上的绳结一面说道。 “绳子就绑在这根钉在柱子上的九十度挂钩上,这应该是用来插蜡烛的吧!你看,这里不是缠了好几圈吗?只要像这样,分几次把人吊起来的话,就算是老人也可能办得到喔!”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脑筋虽然有点不清楚,但是身体很健康的嫌犯要把被害人弄成这种状态,也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啰!” 目前嫌疑最大的早雾在医生的诊治之后,暂时先关进地牢里。而她也乖乖地任凭摆布,十分听话。 “但是,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呢?如果想要杀死被害人的话,当时地上就放着镰刀。而且根据纱雾的说法,那把镰刀还割伤了被害人的脖子,祭坛上也还有锄头或铁锹等可以当作凶器的工具,凶手不可能没有看到才对……” 言耶提出最令他介意的地方,然而楯胁却是一脸“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表情说道: “这就是凶手异于常人的证据啊!当二位发现被害人的时候,嫌犯不是正在摇晃被吊着的尸体吗?” “那么这也是嫌犯异于常人的证据吗?” 当麻谷指的是被塞入膳德僧口中的梳子。那是把用木头做成的半圆形梳子,看起来像是插在丸髻上的梳子。言耶和医生把他放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从他口中露出一节梳子。想当然耳,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那是被害人自己含到嘴巴里的。 “正是,正是。如果不是异于常人的话,怎么可能做出把梳子塞进被害人的嘴巴里、帮他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然后再把他吊起来的行为呢?” 楯胁自信满满地说道,一副他已经猜透凶手心思的样子。 “哼……那么这套理论若是套在那个少女身上就说不通了呢!” 言耶虽然也想统一当麻谷的低语,但纱雾绝对有足够的动机和下手的机会,梳子的用意虽然不清楚,但把膳德僧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把他吊起来,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报复他想要强奸自己,所做的一种故意使死者难堪的行为。想到这一点,言耶便把从刚才就一直记挂到现在的问题拿出来问医生: “医生,被害人头上的那个包,有可能是纱雾小姐在反抗的时候,也就是镰刀还没掉下来割伤他的脖子之前,就先撞到祭坛的什么地方而留下来的痕迹吗?” “你问我有没有可能嘛,现阶段的确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虽然没有流血,但是似乎有内出血,所以可能是用供奉在祭坛上的研磨棒殴打留下的痕迹,也可能是撞到祭坛某个圆角所造成的痕迹,以现阶段来说,可能性太多了。” “咦?等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叫作纱雾的少女也有可能是凶手啰……” 楯胁一副慌张的样子,轮流看着当麻谷和言耶的脸。 “老朽的意思是说,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无法做出那样的结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别人说话啊?” 当麻谷教训了巡查一顿之后,接着又用带点怪罪的眼神望着说出那些话,害纱雾嫌疑变大的言耶。 被他看得如坐针毡的言耶连忙避开当麻谷的视线,又不想把目光投向尸体,只好往祭坛周围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就在这个时候—— “啊!这不是怀表吗?” 棒槌学堂·出品 侥幸地让他发现靠近祭坛的阴影处躺着一个扁平的物体。 “啊!不要碰!由本官来确认。” 楯胁一面说道,一面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慎重其事地拿起来,果然是个怀表。 “时间停在七点七分四十九秒的地方,以一个冒牌山伏所持的物品来说,还真是高级啊……” 相对于巡查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当麻谷和言耶皆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句: “七点七分四十九秒!” “这么说来,纱雾小姐就不是凶手了!” “因为有人看见她在七点五分前往南侧别栋嘛!” 两个人互望着对方,彼此的脸上都浮现出安心的笑容,可是言耶的表情却又立刻笼罩上阴霾。 “可是……如果从比较多心的角度来看,也有可能是故意伪装的……” “你的意思时说,那孩子故意把表的时间拨快了,然后再故意把它摔坏吗?你觉得她有可能设想得这么周全吗?更何况,那孩子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人身上还带着这个怀表呢……喂!还不快点去问这家人关于这个怀表的事!” 虽然最后是把气出在无辜的楯胁身上,但是当麻谷会这么生气,显然是因为言耶说的那番话。 “我说阁下啊~~这种尽可能从客观的角度看待事情的态度,老朽也觉得很佩服,但是再怎么说……” 一听到当麻谷又用初见面时的“阁下”来称呼他,言耶马上感到一股凉意,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与这位医生为敌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在那之后,巫神堂里有好一阵子都充斥着令人尴尬的气氛,当麻谷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就像吃到黄连似的臭到极点,言耶只能在心里祈祷巡查快点回来。 “我问完了。” 没多久,楯胁终于回来了,开始向他们报告关于怀表的调查结果: “这只怀表是昨天晚上胜虎先生送给被害人的东西。听说在这之前有好一阵子都收在柜子里,胜虎先生好像也是从前天才开始使用的,然后就直接送给了被害人……” “胜虎送给那个男人……嗯……这还真是令人意外呢!算了,这件事就先不管了。既然这只怀表是从昨天晚上才变成那个男人的东西,那孩子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当麻谷恢复成粗鲁无理的语气,骂他就像在骂村民一样。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如果假设是凶手在把被害人吊起来的时候,怀表从他身上掉下来,只是那个时候还没坏掉,所以她就突然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怀表混淆视听,于是便把被害人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把他吊起来,最后再把怀表的时间调快……” “我说阁下啊~~你怎么还在想这种事……”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在楯胁巡查还没有回来之前,我想过很多可能性,也觉得纱雾小姐应该不会这样做。但是我之前应该也说过,对于有疑点的地方,我是那种如果没有一一把它弄清楚就会睡不着觉的个性……” “哦……只要你能够明白就好了……话说回来,你又是从哪一点判断那孩子是无辜的?” 看样子,尽管当麻谷也很想相信纱雾是无辜的,但是另一方面又很好奇言耶为什么会排除她的嫌疑。 “首先是七点七分四十九秒这个时间。如果这是她故意做的伪装工作,也就是所谓的不在场证明,那么这个时间未免也太微妙了。”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呢!换作是老朽的话,至少也会把时间拨快个十来分钟吧!” “接着就是在真正的七点七分四十九秒来临之前,她一定得让人看到自己在巫神堂外面的样子,而且还要让对方对那个时间点留下印象才行。” “原来如此……对喔!如果不这么做的话……” “问题是,她完全没有这么做。不管是辰嫂在穿廊上看到她、还是吉嫂在主屋的走廊上看到她,全都是巧合。纱雾小姐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存在。当然,这也可以想成是她早就知道辰嫂在院子里,却故意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但是吉嫂看到的是她正从客房前走回别栋的身影,如果她早就知道吉嫂在那里,怎么可能会背对着目击者呢?换句话说,她只是正常地——或者应该说是在茫然失神的状态下,从巫神堂走向自己位于别栋的房间……这么判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从她的样子看来,要故意在客房里的壁钟敲到第七下的时间点走出去反而是非常不合理的,除此之外,她对最重要的目击者可以说是毫不在意,这点在制造不在场证据的手法上来说……”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七点七分四十九秒的这个时间视为真正的犯案时间吗?” 楯胁询问言耶的语气好像是对当麻谷充满了顾忌。 “我也不认为纱雾小姐的阿姨会做这样的事,因为她人就在现场,混淆案发时间根本毫无意义。但是就算还有另一个真凶存在,以这个时间点来看,需要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现阶段来说连一个都没有,再加上案发现场——这种在推理小说里肯定会被视为一种密室——的状况下,根本不需要什么不在场证明。姑且不论凶手如何制造出这样的状况,就我个人的想法是,怀表应该是在那男人被吊起来的时候掉了出来,然后就当场摔坏了——以上的推论您觉得如何呢?” “哇~~真不愧是大作家。” 当麻谷几乎要为他拍手叫好了。 棒槌学堂·出品 “不只是猎奇小说,你也可以写推理小说了。嗯、嗯,而且还是……呃~~那个叫什么来着的?让我想想……就是那个!那种叫什么本格推理小说的东西。” 被一个说自己从来不看什么推理小说的人盛赞至此,言耶也只有苦笑的分,不过最值得庆幸的是当麻谷已经不生他的气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从来不看推理小说的人竟然也知道本格,呵呵) “也就是说,凶手果然还是留在现场的早雾啰……” 楯胁站在已经完全重归于好的两人旁边,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我也觉得那是最合理的解释,可是……” “可是你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吗?” 听出言耶的言下之意,当麻谷用一种愿闻其详的眼神望着他。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纱雾小姐的阿姨做的……以精神上有问题的人来说的确不无可能,但是在把死者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或把死者吊起来的机关上似乎又太过完美了。” “你的意思是说,应该要更随便一点,或者是就算只处理到一半也不奇怪是吗?” “是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偏执狂的关系,所以才会做到这种地步……” “哼……老朽明白你要说什么,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刀城先生,这件事情到底是谁干的呢……?” 被他这么一问,言耶也开始一脸困惑地在叩拜所里走来走去,然后在祭坛的前面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滑轮,以一脸复杂的表情说道: “你们听了可能会觉得很荒谬也说不定,因为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但是在我脑海中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就是这个叫作膳德僧的男人突然踉踉跄跄地走向祭坛,把梳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穿戴上案山子大人的行头,然后准备好上吊的前置工作,最后站在祭坛最右端的边缘,再自己把脖子套进绳环里,从那里往下一跳……当然,当时他本人并没有要上吊自杀的意思,只不过……”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三) 透过村子里孩子们的口耳相传,一个住在谺呀治家上屋的冒牌山伏,名叫小佐野膳德的人,在春假最后一个礼拜一的早上吊死在巫神堂里的消息,在当天上午就传遍了整个神神栉村,恐怕下午就会传到爬跛村,到了晚上肯定连朱雀地区都会知道了。 但是最重要的内容,从原因不明的猝死到被变态残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果能够追踪谣言的途径,或许还可以写出一篇谣言是如何形成的论文,肯定会很有趣。只不过,所有的说法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不管死因为何,都是案山子大人降下的惩罚,或者是遇到了厌魅,总之后面一定会跟有这样的解释。对于从小就生长在苍龙乡到朱雀地区一带的人来说,这种谣传除了让人觉得什么都要牵扯上迷信,自己只能苦笑以对之外,或许同时也会从心里升起一股“搞不好是真的”的恐惧颤栗。 山伏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模样上吊而死…… 就连我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也顿时浮现出“作祟”及“凭依”这类的字眼。 等到傍晚,好不容易才从回到大神屋的刀城言耶口中听闻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昨晚,当麻谷在新神屋把他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个有点自我的都会人,为了寻找可以用在猎奇小说里的特殊题材而来到这个地方,所以对他有戒心。但是聊过之后,渐渐被他质朴寡言的个性所吸引,虽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就连他穿的那条叫什么牛仔裤之类的怪裤子,也让人觉得很有意思。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跟他讲了很多与附身魔物信仰有关的事情了。 问题是每次只要谈话的内容涉及到怪谈,他的眼睛就会一亮,态度也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变得非常死皮赖脸。这么戏剧化的转变固然令我大吃一惊,但是倒也不会因此就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倒是当麻谷,都一把年纪了,却在发现他这个怪癖之后,先故意用严肃的话题引他上钩,让他表现出一副认真讨论的样子,然后再不经意地透露一些乡野怪谈,反复地欣赏他的反应为乐,真是令人伤脑筋的恶作剧。 我最感动的是当我们讨论到附身魔物信仰的时候,他不只是对表面上的现象感兴趣,对于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村民们破除迷信的烦恼,也以非常认真的态度来跟我讨论。害我一直觉得如果大哥还在的话,一定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结果我和他几乎聊到天亮,就连跟二哥……我也不记得我们曾经这样深入地聊过。 刀城回来之后,马上出现在大厅,当时我和奶奶、老爸都已经在大厅里久候多时了。奶奶似乎对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并不怎么关心,老爸也没特别说什么。毕竟整起事件似乎与纱雾有关,所以他或许也认为应该要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是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不同于奶奶,老爸从以前就不反对我跟纱雾做朋友,因为老妈不敢违逆奶奶,因此老爸的体谅就格外令人感激。 当我们从刀城口中听完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都受到相当大的冲击。虽然从早到晚跑来告诉我们山伏被吊死一事的人多到几乎要踩平我们家的门槛,使我们心里对于案发现场那些奇怪的状况都已经多多少少有个底了,但是因为每个人讲的内容都有一些细节上的出入,所以我们也注意到其中掺杂了非常多的臆测,而且当我们发现那些臆测的内容全都无独有偶地指向这个地方特有的迷信时,我们——尤其是我便决定只听到一半就好。然而,听完刀城的说明之后,我这才明白,原来村民们的说法绝不只是迷信而已。 在阴暗的巫神堂里,一个疯子开心地摇晃着山伏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从脖子被吊死的尸体…… 光是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就有一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寒意从头顶一路凉到脚底,我想奶奶和老爸也一样,只是正所谓姜是老的辣,在我们三人之中,最早振作起来的还是荼夜奶奶: “被我猜中了吧!老身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该把那个疯女人关进地牢里,就算是亲人也不能放她在家里跑来跑去啊!真是的……大师,你一定吓坏了吧?” 在他说完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奶奶自顾自地做出了结论。 “还、还好,而且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早雾小姐——也就是纱雾小姐的阿姨做的,得先经过各式各样的调查才知道。还有,不好意思……我昨天晚上也说过,请不要再叫我大师了……” 对于奶奶的结论,刀城只是委婉地提出了反对意见,结果—— “哎呀哎呀!没想到刀城大师考虑得这么周全,而且大师考虑的一点都没错呢!老身居然讲出这么愚昧的话,对大师真是太失礼了。只是大师说的又是怀表的时间又是巫神堂的密室什么的,这些东西实在太难了,我们不像大师那样能够完全听懂,但是既然大师说有可能是那个疯女人做的,那就一定是她做的。” 奶奶大概只有第一句话在反省,后面讲来讲去还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除此之外还“大师、大师”地喊个没完。 “呃……该怎么说呢?单就可能性来说的话,现阶段的确不能完全排除早雾小姐就是凶手的可能性……” 言耶的回答还是尽可能地站在客观的角度上,至于对大师这个称呼,看样子似乎是已经放弃再上诉了。 荼夜奶奶的态度可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么熟络的。就像她在我要去探望千代之前说的,一开始的确是将言耶视为“来路不明,以写作维生的下贱人种”。导致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契机,是在得知刀城家过去曾经是德川的亲藩,因此在明治二年(一八六九)由行政官布达公告,废除原来的“公家(公卿)”与“大名(诸侯)”等称呼,在华族阶级正式诞生的时候位列公爵的事实之后。以上这些事实全都写在刀城交给老爸的那封介绍信上,但是刀城本人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十分惊讶。他还把那封信也拿给当麻谷看过,结果自己居然完全搞不清楚里面写什么,要不是非常新人帮他写介绍信的人,就是只要介绍信能发挥作用就好了,他根本懒得管里面写些什么…… 听老爸说,华族分为原本就是贵族和对国家立有功勋的华族。原本就是贵族的华族指的是原有的皇室、公卿、诸侯、乃至与僧侣、神官以及忠臣等人的家族,而对国家有功勋的华族则是指政治家、官僚、学者、实业家、军人等具有文经武略的家族。爵位在当时被分成公爵、侯爵、子爵、男爵等五个等级,因此从刀城家原是公爵之家来看,可以想见其家世在当时有多么显赫。 言耶的父亲牙升从年轻的时候就很讨厌这样的特权阶级,可是身为长子的自己一旦当上户长就必须要继承爵位,为了对抗这样的现实,他几乎可以说是离家出走,跑去当一位名叫大江田铎真的私家侦探的弟子,据说还因此跟刀城家断绝关系。没想到他就是现在鼎鼎大名的名侦探冬城牙城,就连我也大吃一惊。不用刀城牙升的本名而另外取了一个冬城牙城的新名字,应该也是顾虑到自己断绝关系的刀城家吧!没想到他儿子——也就是言耶竟然不继承父亲的侦探事务所,一面到处流浪,一面从事写作,还真是一对奇妙的父子。虽然前进的方向不尽相同,但他们还真是挺像的。 看在奶奶眼里,管他是多有名的名侦探,说穿也还是一介探头探脑的鼠辈,再加上又是流浪作家,对奶奶来说原本跟在谺呀治的上屋骗吃骗喝的可疑宗教分子没什么两样,但是光凭他出身于公爵家系的家世,似乎就可以把那些负面的因素全部抵消。所以在看到他既懂礼数又一丝不苟的态度之后,便对他产生了“真不愧是出身于公爵家的公子呢!真是有气势”的极高评价,而会将刀城称呼为“大师”也就一点也都不稀奇了。只不过,奶奶还不知道刀城那个奇妙的怪癖,所以我还真想看看当她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点我跟当麻谷还真是半斤八两。 “不管怎么说,纱雾没事就是万幸了。” 自顾自地讲完自己所要讲的话之后,奶奶便拍拍屁股走人了。然后老爸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但刀城却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看来谺呀治家的人全都知道、也似乎全都默认她阿姨跟膳德僧那种不寻常的关系……只是没想到就连她也差一点遭到毒手……” “仔细想想,纱雾的阿姨——也就是早雾小姐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呢!” “大家都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到底是因为她比任何时候都开心,还是大家根本就不把她当回事呢……” 对于老爸有感而发的伤感之词,刀城不假思索地回以一句冷酷的台词,然而根本不用深思,就知道他的话可以说是一针见血。 “后来呢?早雾伯母被警察带走了吗?” 当我提出最关键的问题之后,刀城看着我,点了点头。 “虽然我跟荼夜夫人说了那么多,但是以现阶段来说,她的嫌疑的确最大。” 听他这么说,这次换老爸点了点头。 棒槌学堂·出品 “正如爬跛村的警员所说,把梳子塞进嘴里、再把斗笠和蓑衣穿在山伏身上的行为,我也觉得那是疯子干的。但是站在刀城先生亲自看过现场的立场上来看,也或许正如刀城先生所说,现场状况完整到不像是疯子所做的……” “就算早雾小姐真的是最有嫌疑的人好了,但是她的动机呢?以这种情况来说,或许用引爆点这三个字会更为贴切一点,假设真的是因为膳德僧对她外甥女心怀不轨,那么她的犯行应该是出于一时的气愤所致,既然如此,无论她疯得多厉害,都应该采取更直接的行为才对吧!不对,正因为她和正常人不一样,所以全凭一股冲动就近拿起手边的凶器,像是镰刀之类的可能性还比较高吧……” “原来如此,经大师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呢!正如大师所说,就连我们这些正常人,也常常会在一时气昏头的情况下,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拿手边的凶器……这种情形在现今这个社会里可是一天到晚都在发生呢! “没错没错。另外,一直提同样的事真不好意思,但是这个大师的称呼……” 在那之后我们还是继续在讨论这整起事件,但是除了早雾以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能犯下这起罪行——也就是既有动机、又有机会,而且还有刻意把现场布置成那样的企图的人,结果话题不知不觉就转移到谺呀治家上了。 “我听说谺呀治家的本家原来是在爬跛村是吗……?” “我和当麻谷医生不一样,我对这一带的事情——别说是村子里的事了,就连以前的事也都不是很清楚,但是谺呀治家上屋的本家原本的确是在邻村没错。” “原本……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了?” “没错,本家一下子就没落了。虽然分家还留在爬跛村里,但是因为分家的当家是县议员,所以一家早就搬到**市去了,那个家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只剩下负责看房子的人了。” “咦?那么附身魔物血统的问题呢……?” “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只是和这个村子的谺呀治家比起来,算是没有那么严重。再加上他们已经举家搬到**市,人都不在了,所以不管是附身魔物还是祛除魔物的事都不曾有人再次提起过。就这点来看的话,现在的上屋可以说是谺呀治家的本家。不过,关于这部分的细节,我想你还是问当麻谷医生会比较清楚……医生人呢?还留在警察局吗?” “是的,我也因为是第一发现者的关系,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侦讯,医生则因为职业的关系,可能还得在各方面提供协助吧!” “那么,他今天应该不会回这里来了吧!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点时间,如果你对刚才的话题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不妨去问妙远寺的住持。虽然大家都在私底下说他是个好酒贪杯的花和尚,但是对于以前的事,他再怎么样也比我还要清楚。” 如此这般,最后便由我负责其带路的任务。 走出家门之后,我决定走上礼拜四千代用纸条约我出去时,我当时前往妙远寺走的那一条路。走进村子里之后先往东走,在横跨于邑寿川之上的一之桥前沿着中道往南走。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刀城之后—— “千代小姐之所以会看到纱雾小姐的生灵,是因为通过那个地藏路口对吧?除此之外,九年前,下屋的佃农家有一个叫作静枝的七岁小女孩遇到神隐,也就是在那条俗称<不见不见路>的附近吧!” “嗯,但是不管选哪条路,如果要去妙远寺的话,就一定会经过那附近。” “能够看到实际的现场,也算是非常珍贵的经验,真是非常感谢你呢!” 刀城昨晚即使对年纪比他小的我也还一口文绉绉的敬语,今天终于恢复成一般的语气,听起来总算有点亲切感了。 在他的要求之下,我继续昨晚的话题,把我所知道的附身魔物骚动和与神隐有关的事情统统告诉他。只不过,我实际看到、听到的事实又实在是少之又少,绝大部分都是听来的,到底能对他产生多少帮助,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至少他的眼神都没有发亮过。 没多久,一之桥便进入视线范围内,在转进中道往南走之前,我们先走上桥的中段一看,在那里提到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在哥哥山举行的迎神仪式跟送神仪式。虽然他似乎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但是由于新神屋的建男叔叔是神神栉村神社的主祭,所以我或许可以多提供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刀城虽然对仪式的内容和其所代表的意义充满好奇,但是邑寿川似乎更吸引他,因为他一直来回地眺望着上游和下游。这点在我们走进中道之后变得更加明显。或许是因为邑寿川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河床是位于比他自己走的道路还要高的地方,所以才害他魂不守舍的吧!明明就流经我们的身边,却几乎看不到水面;明明是自然的河川,看起来却像是人工挖的沟渠一般。 “神神栉村的地形十分有趣,这条河也是其中之一。一般来说,周围都是山的盆地,其内部多半都是平坦的地面,但是这里却凹凸不平得相当厉害,即使走在盆地里,也没办法把整个村子尽收眼底。不仅如此,有些地方即使只隔着一条路,也会看不见有谁在那里。” 在中道上走了一阵子之后,当我像个导游似的说明我的感想时—— “这个村子之所以会被称为<神隐村>,之所以会把遇到厌魅等不干净的东西称为<逢魔>,可能都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地形吧!” 没想到他却提出了十分有意思的见解。对于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已经看惯了的风景,他从另一个角度加以分析,可以让人有一股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你是说,这也是造成这个村子诡谲气氛的原因之一吗?”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实际发生了那些事,但是这个环境本身也脱不了关系,只是环境对人类所造成的影响通常是因为肉眼看不见,所以也比较容易被忽略。举例来说,也许原本只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人加快了脚步从自己身后走过而已,但是在这个环境里,感觉起来就像是和什么危险的东西狭路相逢似的。也许原本只是稍微绕个路就不见踪影而已,但是在这里却会让人马上联想到是不是遭遇到神隐了。我一开始看到村子里到处都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光景时,也觉得毛骨悚然,再加上这种环境又是村民自己造成的,也难怪会产生出令人不寒而栗的传说。但是就如当麻谷医生所说的,这是一种自我防御的策略,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这个村子的地形实在是诡异到让人不敢一个人走出家门的地步……” “对了,刀城先生,关于我刚才讲的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老实说,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对他会如何解读这些现象感到好奇得不得了,现在刚好是个大好机会,所以我干脆直接问他:“是真有其事吗?还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只是因为周围的环境所造成的误会或错觉?或者是当事人因为精神上的某些疾病所产生的幻觉?又或者全部都是谎言……?身为一个猎奇小说家,你怎么看待这些事情?” 刀城露出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说道: “嗯……因为我老是写一些天马行空的作品,所以世人似乎都认为我对这种怪力乱神是深信不疑的……” “难道不是吗?” “也不是说不是……” 棒槌学堂·出品 “咦……?到底是信还是不信?这种事有必要这么吞吞吐吐的吗……”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种所谓的不可思议现象,不就是因为没办法非黑即白地说清楚,所以才会充满谜团,才令人恐怖,才让人觉得惶惶不安吗?所以你问我到底是信还是不信?我实在没有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基本上,以我个人来说的话,我的态度是只要那个现象讨论起来是有趣的就行了,这是最高指导原则,至于是真是假那又是其次了。绝大部分的情况是,在我听到那个怪谈的当下会让我觉得‘可怕’,那就表示我在某种程度下相信那个怪谈;但是如果让我有‘胡说八道’的感觉,那就表示我其实并不相信那个怪谈吧!简而言之,只能把每一个怪谈都当作个案,一一去判断真假了,而且再怎么说也仅止于判断,并不表示就能真正了解事实的真伪。” 刀城一面说,一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苦笑说道: “这么说起来,我想起以前曾经看过一篇前言不搭后语的书评,他把我的作品和某位新人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较,说我笔下所描绘的猎奇世界之所以比那位新人的真实,是因为作者本身相信那种现象的缘故,真是把我给笑死了。如果要讨论这种问题,恐怕得从创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种大哉问题开始讨论起呢!附带一提,那位新人作家其实是某位作家前辈的新笔名。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更是觉得那篇书评写得可以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想我明白你所要表达的意思……只不过,你给我的印象是,如果硬要选择的话,你应该会选择不信的那边。”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像谺呀治家因为具有附身魔物血统所以是黑色、神栉家因为不具有附身魔物血统所以是白色——这种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的事物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嗯……” “飞驒地方有一种称之为牛蒡种的生灵传说。” 刀城突然说起书来了,不过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用意,所以也就默默地聆听。 “牛蒡种跟其他生灵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和管狐或犬神等四只脚的附身魔物一样,是可以依附在某个家族身上,然后代代相传的。谺呀治家的血统虽然是蛇神,但是居然连生灵也包括在内,这个事实令我非常好奇,也许这种牛蒡种的生灵可以提供某些参考也说不定。呃~~话题又扯远了。言归正传,据说具有这种血统的人,在看到结实累累的稻穗时,如果说:‘今年真是大丰收啊!’那么稻子就会枯萎;在庆祝小婴儿诞生的时候,如果赞美小婴儿:‘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那么这个孩子不用多久就会死翘翘;如果在养蚕场里说:‘长得真好啊!’那么那些蚕就会全部死光光……” “好、好可怕的破坏力啊……” “因为在赞美别人的话里,往往隐藏着就连本人也毫无自觉的羡嫉与妒恨。这么一来,虽然自己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但是牛蒡种却会敏感地觉察到主人藏在内心深处的呐喊,帮主人把羡嫉或妒恨的对象全部消灭掉。因此,据说具有那种血统的人不管是为了喜事还是为了探病而去拜访别人的时候,都不会被请进屋里去。” “原来如此,不光是庆祝的场合,就连探病的场合也是,万一一不小心说出:‘气色变好了呢!’可能病情马上又要恶化了。” “但是,这种潜藏在赞美背后的嫉妒心,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光是具有那种血统的人而已。只因为那是一小部分的人,就把人家说成是黑色,把自己说成是白色,说得好像那种负面情绪跟自己毫无关系似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声称自己是白色的人就不是人了,而是怪物,因为真正的人类才不会只有好的那一面。从这个角度来看,牛蒡种这种附身魔物其实代表了人类内心矛盾的那一面,非常有意思。只不过,由此衍生出来的差别待遇,我认为才是附身魔物信仰最大的问题所在。” “刀城先生所说的,正是我想要在这个村子里推广的信念,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只是,我想说的是……” “嗯,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的是——附身魔物信仰所造成的差别待遇或歧视固然大有问题,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的确是出现了只能以被什么东西附身来解释的症状,另外,也有人见到生灵、村子里还发生过神隐事件等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对于这些现象,到底该如何应付才好——对吧?”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用二分法来解释的问题,但是这种现象导致了问题的出现倒也是事实呢!” “身为一个人类,如果什么都不想,打从一开始就接受所有怪力乱神的说法,未免也太没用了。话虽如此,如果一口咬定世上没有什么超越人类智慧的东西存在,又是身为人类的傲慢了。” “这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黑与白,人类终归是要选一种的。既然一定要选边站的话,那么还是应该要从合理的角度来思考……” “好比说,如果我现在问你——你可以让一头象在数十个人的面前消失吗?你会怎么回答我?” 刀城又出怪问题了,但我依旧从正经的角度回答道: “我的话是没办法啦!但如果是身怀绝技的魔术师或许就有办法了。” “没错,跟我的答案一样。那么我们再把这个问题拿去问身怀绝技的魔术师,他一定会马上回答:‘我可以’吧!只不过,到时候的舞台设定肯定是由他自己一手包办的。” “为了事先设定好机关吗?” “我随便说说的,或许是可以把数十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一个方向的东西、或许是在大象后面弄一块黑色的布幕、或许是在观众看到大象以外的那三个面全部设置巨大的屏风……之类的,总之他一定会事先做好各式各样的准备。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当那名魔术师成功地让大象消失之后,观众通常很快就会忘记舞台上的细节,只记得大象消失的这个现象,甚至只撷取这个现象去跟其他人强调或吹嘘,这也是人类在传播不可思议的现象时,最容易陷入的一种倾向。” “所以古代的妖怪或幽灵的骚动也是基于同样的原理啰……” “无论出现多么不可思议的现象,只要能够将现场重建得与当时一模一样,请到可以客观地观察、分析、推论的人来研究这件事,那么要找出几个合理的解释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问题是,要将现场重建得与当时一模一样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任务。就拿天气来说好了,即使是同一天,不同时间的阳光和风向也都不一样。而且像这种情况最麻烦的就是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影响当时的现象,所以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因为独漏了最重要的情报,所以只好以‘不可能,不可思议’外加胆战心惊收场。” “我也觉得千代的生灵事件应该只是她的错觉,后来被附身的状态肯定也是那家伙的强迫症这次发作得严重了点。但是小孩在明明无处可去的情况下凭空消失的神隐状态,你又怎么说呢?你还是认为因为无法完全重建现场,所以无从判断吗?” 虽然我没有特别地意识到,但是当时我在脑子里想的的的确确是大哥的事。可能是因为早场大哥下落不明的状况或许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爷爷爬上九供山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佛堂和石阶的事实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吧! “不是的,因为人类有想象力,可以在思考的时候帮忙补强。说得极端一点,即使是如何消失的问题,硬要解释的话还是可以解释的。” “什么……可我认为那才是最难解的问题耶……” “不对,为什么会消失才是最难解的问题。当然,有时候只要搞清楚是怎么消失的,自然也会明白为什么消失,只可惜不是次次都能这么顺利就是了。” “那么,如果只是要解释消失的方法,就完全难不倒刀城先生啰?” “可能只有名侦探才有办法完美地解决吧!但如果是从几率的角度上来说,我应该也可以想出一、两个方法……” “既、既然如此,那么有关那个叫作静枝的小女孩遇到神隐是如何办到的?” 刀城指着前方,安抚着气势凌人的我说道: “你瞧,三之桥到了。只要过了那座桥,差不多就是地藏路口了吧!难得来到这里,虽然没办法完全重现,但是至少可以让我把现场的实地见闻收集得更齐全一点。” 和他讨论得太专心了,什么时候通过二之桥,沿着中道走到三之桥来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还好是一直线的路,有没有人带路都没差,可是这样不就失去我陪他来的意义了吗?我不禁深切反省着。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奇妙的五岔路啊!” 站在中道的南端向右往前走一段路的地方,刀城喃喃自语似的说道。中道从那里分成那个左手边两条、右手边和右前方各有一条小路往外延伸。右手边那条就是静枝发生神隐事件的<不见不见路>,右前方那条则是通往妙远寺石阶的路。另外在左手边的两条路之中,比较靠近我们的那条是通往一个叫作“桥无”的地方,那是只邑寿川宽度最狭窄的地方,一弯进那条路马上就会看到案山子大人。另外一条则是一路延伸到位于邑寿川下游靠近渡船头的村境。沿着这条路的分歧点再往前走一点的地方,就是千代说她看到纱雾生灵的地藏庙。 包括刚才走来的那条连接着中道的小路在内,刀城有好一会儿都在那五条路上走来走去,然后渐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站在五岔路的中心点。 “你该不会是知道静枝为什么消失了吧?” 如果是刀城言耶的话,或许真能知道些什么;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真的有办法知道些什么吗?我的语气应该半是期待、半是揶揄吧!然而,他还是那副老样子说道: “其实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想到一个可能性了,如今在实际的现场走过一遍之后,那个可能性就更高了。”言耶一面说道,一面又重新把那五条路给依序看了一遍。 “假设静枝和她姐姐以及她姐姐的朋友所进入的<不见不见路>是第一条路、她们的朋友分别进入左手边的路是第二条路和第三条路、通往中道是第四条路、泰然住持从妙远寺过来的路是第五条路,也就是说这里一共有五条路。就我从当麻谷医生那边听来的说法是,静枝是在从这个分歧点到进入<不见不见路>的数公尺之间消失的,这么一来的话,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静枝曾经从<不见不见路>往回走,亦即回到了分歧点。” “什么……?那是她自己回头的吗?” “当时附近除了她们之外没有别人,所以很有可能是静枝自己的意思。” “可是,就算她真的回到分歧点好了,那接下来她又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在第一条、第二条跟第三条的路上至少有两个人在,要瞒过她们的眼睛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通往妙远寺的路了。” “可是住持明明是从那条路过来的啊!” “嗯。不过他是在姐姐们发现静枝不见,正要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才来的吧!在他出现之前,静枝当然可以先往前走。” “我想刀城先生或许不清楚,这也无可厚非。但是这条路是先经过通往妙远寺的石阶才继续往西延伸的,从时间上来考虑吧,就算静枝真的先往前走,也一定会被已经来到石阶底下的住持发现吧!如果她爬上石阶的话,更是会跟住持遇个正着呢!” “那么,如果在那之前她先躲起来呢?” “躲起来?躲在哪里?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啊?” “当然有啊!就是千代小姐说她躲在石阶下的树木后面的那个地方……” “什么?那棵树后面……” “我之所以直到昨晚才想到这个可能性,是因为当麻谷医生并没有提到那棵树木的事。而在听完千代小姐的话之后,我才终于发现可以用来解释神隐之谜的可能性之一。” “你是说静枝等到住持通过之后,赶在大家前来找她之前爬上了石阶……?但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假思索地问道,只见刀城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如果只要是单纯地解释现象,并不是什么太高难度的事,但是要搞清楚现象的原因,才是最困难的地方。” “抱歉……原来是这样啊!” “大象消失之谜也是一样的道理,假设有人完全不知道那是在变魔术,或者根本不知道魔术是什么东西,那么就算能够向他说明大象是怎么消失的,但是如果要让他了解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事,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又是一个让人听起来有点懂又不太懂的比喻呢!” “咦?是喔?呃……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先声明,以下全都是我个人的想象,也许那是她对姐姐的报复也说不定。因为听说她们在回家之前还吵了一架呢!而且姐姐又跟朋友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把静枝一个人丢在后面,所以就算她突然想要躲起来吓吓姐姐也很正常吧!于是静枝便悄悄地往回走,可是又不能走到有朋友走的那两条路,所以就朝着通往妙远寺的那条路去了。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住持的身影,于是便慌慌张张地躲到树木的阴影底下,等到住持通过之后,再爬上石阶,走到寺里……至于在那之后她消失到哪里去,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或许是进了妙远寺的后山,在那里迷路了吧!” “我说过了,最大的盲点在于就连当时的现场也无法完整地重建,而且重建这个现场到底需要什么东西,我们更是一无所知。其实就跟那个盲点一样,不对,或许是比那个盲点还要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当事人们在案发当时的言行举止,要巨细靡遗地将他们的言行举止重现到跟当时一模一样,可以说是绝无可能。人类这种生物,总是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采取出其不意的行动不是吗?就像静枝要报复姐姐一样,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还在想得到的范围之类,但是也许在那个时候,心理的运作其实远远地超乎我们的想象。这点不光是静枝,我想当时所有在现场的人也都包含在内。虽然大家一开始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但是走进其他那三条路的朋友,就算其中一组人对静枝做了什么,也不是全无可能。只是就目前手边的线索来说,要一下子跳到那里也实在是太过于牵强……” “原来你说可以单只说明现象是这么一回事啊……” 可能是觉察到我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淡淡失望,刀城摇摇头说道: “虽然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我想至少比停止作为人类该有的思考,而把一切都归咎于神隐之说,然后杯弓蛇影来得好。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不是万事万物都可以非黑即白、一分为二的。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放弃该有的一切合理思考喔!” “……” 棒槌学堂·出品 “我再强调一次,这一切都只是我片面的假设,千万不能因此随便下定论——假设在静枝躲到树木后面之前的过程都跟我刚才所假设的一样,但是却被从石阶上下来的住持给发现了,然后刻意出现在姐姐面前,告诉她们没有看到静枝,害她们辛苦地找了一阵子,等到觉得姐姐已经受够应有的惩罚之后,便回到寺里要把静枝带回来,那时候却发现她因意外死掉了,可能是从石阶下摔下来之类的吧!因为害怕自己会被追究责任,所以就把她的尸体埋在后山,结果原本只是骗人的神隐就弄假成真了……” “这、这、这该不会是真的吧……” “等等等等,我不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我片面的假设吗?” “喔!对喔……” “我也真是的,居然对等一下就要见到的人做出这么离谱的想象……反正,我要表达的只是不管遇到多么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不应该轻易放弃追根究底的精神。只不过,最重要的真相会根据不同的解释而改变成不同的样貌,所以太执着于这一点上也不太好,因为这终究只是人类的傲慢。啊!结果讲了半天,还是绕回没办法非黑即白、一分为二的话题上了……” 最后虽然还是留下了一对谜团,但是我想这种不愿意随便给个答案的态度,或许也正是刀城言耶的魅力之一。 可惜被刀城寄予无限想象的住持本人并不在,可能是一大早就跑去大垣那个蒙古大夫那儿喝了一杯吧!请庙里的人代为传话,说我们或许明天早上再来拜访之后,便转身返回大神屋。 从妙远寺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非常复杂。虽然刀城始终不愿意把话说明白,但是我总认为,一定要二择一的话,他应该还是属于比较实事求是的个性,因为我也是这样子的人,所以我觉得他一定可以在很多地方帮上我和纱雾、千代的忙。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整个神神栉村似乎都笼罩在一股无法单纯地用理论性的思考逻辑来解释的混沌不明、令人心生畏惧的诡谲气氛里,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在我心底,挥之不去。或许也可以直接将其归类为单纯的迷信,但是我可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 我想刀城恐怕也跟我感到一样的困扰吧!所以对于山伏在巫神堂里被吊死的那件事,他才会觉得也许是被什么邪恶的力量所操纵吧!他可能正一边为了无法将那种感觉归类为单纯只是自己想太多而困惑着,一边想要在这个事实中找出什么真相吧! 或许……也可以说他现在正在白与黑的中间地带摆荡。 走在夕阳西下的神神栉村里,我觉得自己心里面似乎也逐渐被暮色笼罩着。虽然我遇到了刀城言耶这个太阳,但是心里仍旧有一种不详的感觉,一种足以让太阳蒙上阴影,眼看着就要将我们两个吞噬的感觉。 第四章 邑寿川 当夕阳余晖在邑寿川的水面上留下缓慢的粼光波动之后,夜色便迅速地包围了神神栉村。这种由明转暗的变化只在转瞬之间,这个村子便露出了本来的面貌。一口气卸下那张在阳光下戴给别人看的面具,露出藏在面具底下原本的样貌。 只不过,那也只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从白天变成黑夜的短短一瞬间。一旦夜幕真的笼罩大地,村子便又会将其真正的姿态隐藏在黑暗里了。话虽如此,只要还有一丝微微的光线,它也绝对不会轻易地露出真面目。而且那战栗的一刻只会出现在黄昏就快要结束的那一刹那,绝对不会出现在村子笼罩在晨曦里,远处就快要露出曙光的破晓时分。换句话说,只有在由明转暗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村子才会露出本来的面貌,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嘲笑声。 无论人类如何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还是捕捉不到那稍纵即逝的瞬间。这是因为在人类意识到的瞬间,即使已经日落西山,也还是属于黄昏时分,等到人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人类想要捕捉到那条界线,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所有魔物都是在那一瞬间进入人间界,人类想要看见那道缺口,是再转世轮回个几次也办不到的。 当夜幕开始笼罩大地,村里的家家户户也依序点亮了灯火。然而,那些光亮只存在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村子本身依然慢慢地被黑夜吞噬。为了抵抗黑夜,街灯也开始零零星星地亮起,但是电线杆本身就已经分散四处,导致设置于其上的路灯只能发出微弱的灯光,这么微弱的灯光如果想要对抗覆盖着整个苍龙乡的黑暗,只能说是不自量力。可笑的是,那种随时都要被周围的黑暗同化的灯光,反而更突显出降临在村子里的黑暗。 其中被包围在更深沉的黑暗之处,当属谺呀治的上屋和中屋后面,也就是所谓的怕所一带;以及发源哥哥山,流经山脚下的神神栉神社的邑寿川上游到下游一带。神奇的是,这两处位于村子东西向有如带状的空间,确实往南北方向延伸。乍看之下,或许会觉得前者的黑暗充满了祸害,而后者的黑暗则透露着静谧,但是村子里有很多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两种面貌其实可以轻易地互换。 根据遗留在谺呀治的上屋和妙远寺里的文献上记载,如今每年的村田和秋天都会在哥哥山上举行的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过去也曾经在九供山举行过。正确的说法是,并不是两个地方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而是各司其职地分摊着两种仪式,也就是说,春天在哥哥山迎接山神纯净尚未受到污染的魂魄,秋天再将带着整个村子灾厄的魂魄送回九供山。山神会在九供山褪去沾染在身上的秽气,然后整个冬天都会在那里守护村子周围的群山,等到春天再回到哥哥山,然后再被请到村子里……据说原本的仪式应该是这样的。 这也是造成哥哥山至今仍被奉为圣山,而九供山不仅被视为魔山,深受村民忌惮恐怖之外,就连其周围一带也被视为魔域的原因。其中恐怕还牵涉到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血统问题,但是截至目前为止,仍旧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目前的祭典——首先是迎神仪式——是在每年的二月八日举行,神神栉神社的主祭,也就是神栉建男会爬到位于哥哥山半山腰的内社,在那里举行迎接山神的仪式,这时山神会附身于收藏在用梧桐木所做成的箱子里的形代——也就是和人形具有同样用途的依代上,建男再把那只梧桐木箱带回神社,由氏子代表进行既定的仪式,结束之后再带着那只梧桐木箱前往位于邑寿川上游的小型渡船头。 从这里开始是送船的仪式。首先在上游的渡船头把梧桐木箱打开,恭请附在形代上头的山神魂魄移驾到此处所供奉的案山子大人上,然后建男再带着梧桐木箱,乘坐停靠在渡船头的小船上,开始顺流而下。抵达一之桥之后,再打开梧桐木箱,进行同样的仪式,之后在二之桥、三之桥等几处重要的地方也都进行同样的仪式,一直到邑寿川即将进入邻村的最后一个渡船头,也对那里的案山子大人进行同样的仪式之后,整个迎神仪式才算是大功告成。 换句话说,从哥哥山请下来的山神,会先移驾到邑寿川沿岸的案山子大人身上。因此这两个渡船头和三座桥上加起来一共五尊案山子大人,每年在迎神仪式的前一天一定会重新做过。从它们肩挑把山神的魂魄送至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身上的重要使命来看,会这么做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接下来的送神仪式则是在十一月八日举行。这时的仪式是把迎神仪式的步骤这个颠倒过来进行,但是在那之前村民会先全部出动,去参拜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除了祈求来年春天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外,也是为了祈求山神能够于来年顺利地回到邑寿川沿岸的五尊案山子大人身上。等到这个仪式结束之后,神栉建男会把新的形代放入梧桐木箱里,带着木箱前往位于邑寿川下游的渡船头,在那里搭上小船,然后把木箱打开,请附身于案山子大人身上的山神移驾到形代上,接着由于必须要溯流而上回到邑寿川的上游,所以这时必须请船夫通行。在三座桥上和上游的渡船头重复同样的仪式之后,再由建男带着梧桐木箱前往神社,由氏子代表进行既定的仪式。 这时从梧桐木箱里取出的形代,上头其实还叠着另一枚形代,这枚形代的任务是要把山神一肩扛下原属于村子里的灾厄全都移到这张新形代上封印起来。换句话说,送神仪式具有双重意义,除了要恭送山神的魂魄返回神山之外,在那之前还得先祓除山神为这个村子所挡下的灾厄。 而背负这项重责大任的建男,首先必须再前往哥哥山上的内社,进行恭送附在离开时那枚形代上的山神返回神山的仪式,然后再带着另一枚承载了村里所有灾厄的形代回到渡船头,将其放流于邑寿川。利用河流将灾厄放逐至村外的工作原本是由绯还川负责的,因此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将原本应该由九供山和绯还川负责的送神仪式强行移到哥哥山和邑寿川来进行的斧凿痕迹。 用来放流经过祓除之附身魔物的绯还川和用来放流村子里一切灾厄的邑寿川——两者在这项功能上明明是一致的,但是村民们对这两条河的观感却是天差地别。假设邑寿川的神圣是因为放逐灾厄,那么这点之于绯还川也说得通。相反地,如果村民们认为不管河水再怎么流逝,还是会有一部分的附身魔物滞留在绯还川上不肯离开,那么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邑寿川。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指出这项矛盾,大家都对这点视而不见……不对,或许是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也说不定。话虽如此,只要有机会一个人走在夜晚的邑寿川附近,想法或许就会有些改变也说不定。因为在黑暗中眺望邑寿川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股错觉,也就是错认自己眼前的这条河其实是怕川。 没错,在这一带,只要在太阳下山之后,管它是圣域还是怕所,基本上整个神神栉村都会变成一个魔域…… 村民们其实也从很久以前就在潜意识里了解到这一点,所以每到黄昏时分,大家都会赶紧把工作做完,窝回家里。几乎所有人都会赶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回到家里,除非有什么天大的事,否则晚上是不会出门的,就算有事要出门的时候,也通常都会和附近同组的邻居结伴同行。所谓的“组”是由上屋、中屋、下屋、大神屋、新神屋出任组长,将底下的佃农各自分成好几个小团体所形成的组织,村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都是以组为中心来进行。无论现代化到何种地步,基本上这个农村的习俗还是不会改变的。 问题是,这种习俗对于涟三郎及千代这一辈的年轻人似乎已经没有多大的约束力了。不对,或许跟年轻一辈无关,君不见现在到处都充斥着对该尊敬的东西加以疏远、对该敬畏的东西抱以轻蔑态度的家伙吗? 可能是因为今天早上小佐野膳德被吊死的离奇事件已经传遍整个村子,所以这天太阳才刚要下山,村子里就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了。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还经由中道回到大神屋的那两个人——神栉涟三郎和刀城言耶,或许是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的最后两个人类了吧! 在弥漫着诡谲气氛的黄昏时分也正式告终,漆黑的夜幕笼罩大地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邑寿川上游的渡船头响起了一道声响: “没有半个人来吗?什么嘛!老夫可是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耶……” 声音的主人是只怕从年轻的时候到今天为止,从来也没有在太阳下山之后一个人出门过的胜虎。 “话说回来,对方不是叫舅舅你一个人来吗?我跟来不太好吧!” 不出所料地从一之桥那边传来国治压低了嗓门的声音,看样子是陪胜虎来的。 “笨蛋!不是叫你不要现身的吗?” 棒槌学堂·出品 或许是因为安心的关系,胜虎一来到有灯光的渡船头,目中无人的态度就又回来了。 “是没错啦!可是这里又没有别人……” “膳德僧才发生那样的事,谁敢在半夜一个人过来这里啊?” “半夜……舅舅,太阳才刚下山没多久耶……不过这里还真是个教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呢!这条河原本就是这种感觉吗?” 不多时,国治不知道在紧张什么的身影便从黑暗中走了过来。 “一到了晚上,不管是神社还是巫神堂都是一样的,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是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胜虎刚到渡船头的时候原本是把手电筒给关了,但是马上又觉得光靠旁边那盏路灯微弱的光芒似乎有点不够,所以又把手电筒打开。 “说到膳德僧的死……那个真的是我大姐干的吗?” “除了早雾以外还会有谁?纱雾——啊~~真是够麻烦的——我是说勇的女儿纱雾,如果是因为被那个山伏欺负而当下做出的反抗,应该也不会搞到把对方吊起来吧!至于早雾,再怎么不正常,毕竟也还是个女人,亲眼看到对自己甜言蜜语的男人居然对年轻的外甥女出手,铁定会气得头顶生烟吧!更何况她还是个疯子,肯定是出于特殊的想法,把他打扮成那个样子的,或许是想要对他施以天罚吧!” “话说回来,对我大姐出手也就算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想对纱雾出手……而且还是在跟我们谈完那件事之后……” “老夫可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那小子。” “什么?让他加入我们的,不就是舅舅你吗……” “笨蛋!小声一点啦!在那种情况下,除了这么做还有别的办法吗?再加上他是以宗教分子的立场在上屋逗留,的确比我们更容易进出巫神堂,也应该可以得到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情报不是吗?能够因此早一点知道那小子的真面目也算好事,万一真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肯定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被他背叛的。” “说的也是,不过舅舅……你不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吗?” 虽然国治一边说一边环顾着四周,但是他的神色看起来绝不是在指现在的状况。 “什么事情不对劲?” “什么事情……不就是那个家伙才刚加入我们的计划就死于非命这件事呀!” “那只不过是单纯的巧合吗?如果那个男人死掉的原因是因为成为我们同伴的话,那我们早该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以那种方式死掉了吧!” “……” “怎、怎样啦!难道你也跟村子里的人一样,认、认为那是案山子大人在作祟吗?你、你该不会真的、真的相信那种怪力乱神的事吧!” “村民们口中的作祟,指的是那家伙居然敢向天借胆,对谺呀治家上屋的巫女出手一事,但是我们都知道,问题不只是这样而已。” “你是说纱雾和涟三郎的亲事吗……” “那只是一个开端,这件事最终的目的还是要破除附身魔物的信仰……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否定了谺呀治的山神的存在,所以才……” “那是……”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之后,同时把视线转向供奉在渡船头板壁处的案山子大人。 虽然是站在三不五时就闪动的路灯下,但是在两个人脸上投下阴影的、让两个人脸上浮现出胆怯表情的,看来绝不是忽明忽灭的灯光所致。 “话、话、话又说回来了,怎么不见那艘在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中所使用的小船呢?” 硬是把脸背对着案山子大人的胜虎似乎将渡船头看了一圈,然后不假思索地说出他发现到的事实。 “啊!真、真的耶!大概是这附近的小孩在恶、恶作剧吧!” 国治有样学样地也把视线从案山子大人的身上移开,随口应完之后,话题就再也接不下去了。他们俩继续望着河面,任无声的黑夜横亘在两个人之间。 这么一来,耳边马上传来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潺潺流水声,以及风吹动着神社树木的声音,远处甚至还传来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野兽鸣叫声,其中似乎还可以听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仿佛是人在窃窃私语的说话声。 其实像这种情况,绝大部分都是人类自己吓自己,尤其当时那两个人的状态更是如此。 “再、再怎么说都太慢了吧!” 胜虎终于从仿佛被冻僵的口中发出了声音。 “就、就是说啊……对了,舅舅……你到底是跟谁约在这边啊?” 国治想起自己居然连最重要的当事人是谁都还不知道,刚刚萌芽的恐惧之心马上被好奇心冲淡了大半。 “等人来了你不就知道了吗?保证你一定会很惊讶的。” 这个问题或许也冲淡了胜虎的恐惧之心,只见他又恢复原先目中无人的态度。 “是对方主动找上你的吗?” “是啊!老夫在来的途中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有人把信放在老夫的房间里……” “也就是说,是平常不太可能会写信给你的人啰?而且还是能够随便进入你房间的人……” “在这个村子里,有哪一户人家不是让人随便进进出出的?尤其房子愈大,要潜进去躲起来让人找不到的可能性就愈高了。” “说的也是……可是,真的是那么意外的人物吗?” “没错……心里稍微有个底了吗?” “没有,会是谁呢……?既然你都已经带我来了,不如就直接告诉我……” 还是不肯死心的国治露出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胜虎则开始沿着渡船头的周围来回踱步,不过踱步的范围还是仅限于路灯照得到的地方就是了。 “约好的时间是七点,现在都已经七点十六分了。看样子果然不该带你来的,对方可能看到你,起了戒心也说不定。那间仓库看起来怪可疑的,对方肯定是躲在那里监视我们这边的样子。” “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当初叫我陪着来的,可是舅舅你自己耶……” 国治絮絮叨叨地小声抱怨着,接着便走到神神栉神社的石阶下,把周围看了一遍,然后还把位于路上的仓库里面给仔仔细细地看了一边,再从那里经过渡船头、走到一之桥,把附近整个都确认一遍之后才回来。 “以防万一,我连仓库里也看了,根本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我不是说了吗?那都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对方才不肯出来的。” 明明是自己说仓库很可疑的,但是胜虎却把气出在外甥身上。 “那我回去好了。” 棒槌学堂·出品 国治故意这么说的时候,胜虎又不说话了。可能是害怕一个人留在这么黑暗的地方吧!当然国治也早就算准这一点。 “这样好了,我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好了,这么一来,舅舅也就放心了吧!” “算了,你还是回去好了。” 像是下了非常重大的决心似的,胜虎以一种相当沉重的语气说道。就连国治也被他这个决定给吓了一大跳,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恐怕对方在没有看到你回去之前是不打算现身了,要是让这个难得的机会跑掉的话,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接下来就交给老夫吧!” 国治脸上虽然写着一行大字——什么叫作“接下来就交给老夫”啊?那你干什么不一开始就自己一个人来呢?——不过还是乖乖地听话照办: “那我先回上屋等你,你回来要跟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讲明白喔!” 说完之后,国治又将四周看了一遍,这才走向一之桥,横渡到桥的对面,之后打开手电筒,跟舅舅做最后的告别,然后便直接回上屋去了。 “什么嘛!这种地方,老夫一个人也能来。” 胜虎口中虽然吐出这样的话语,但是眼神却恰恰相反地紧追着外甥一下子就消失在暗夜中的身影。 只是,这时他尚未注意到。 在那后头还有另一个身影,在暗夜中静悄悄地出现…… 那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藏起一切气息,一步步逼近过来…… “哇啊~~~!” 终于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胜虎发出了惊叫声。对于胆小如鼠的他来说,那已经是压抑到不能再压抑的惊叫声,也或许是因为实在太恐怖了,恐怖到让他就连想要叫也不敢放声地叫…… “吓、吓、吓死我了……真、真是差点被你、被你给吓死。搞什么啊?居、居然躲在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板壁后面……小心遭天谴。真是的,吓死我了……” 因为恐惧而紧绷的脸一下子就换上了放心的表情。 可是,或许就连本人也是直到那个瞬间才发现,他的表情马上又会被惊愕与卷土重来的恐惧所填满…… 那是因为……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四) 礼拜二一早,偶然经过三之桥的村民发现胜虎舅公漂浮在邑寿川上的尸体。当然,他们起初并不知道那个就是舅公的尸体。为什么呢?因为漂浮在河面上的那个人后脑戴着斗笠,背上披着蓑衣。没错,舅公死的时候是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的…… 根据当麻谷医生的勘验,死因似乎是溺死。而供奉在邑寿川上游渡船头的案山子大人不见了,原本绑在那里用来进行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的小船则是在下游被发现的。从以上的种种迹象,目前正朝着舅公是在上游的渡船头穿戴上斗笠和蓑衣——或者是被人穿上了,然后乘着小船来到三之桥,再从那里跳进邑寿川的下游;也或者是先被放上小船,然后被抛进河里的可能性着手开展调查。舅公额头上虽然有类似遭到殴打的痕迹,但那究竟是被别人打的?还是自己撞到河底的石头所形成的伤口?虽说目前还无法判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舅公口中居然插了一双筷子,筷子的尖端直入喉咙深处,嘴巴也因此闭不起来,简直就像是伸长着脖子想要将那双筷子一口吞下的样子…… 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嘴里含着梳子,吊死在巫神堂里的膳德僧…… 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嘴里含着筷子,溺死在邑寿川里的舅公…… 村子里立刻掀起了大骚动。从一大早开始,来拜访我们家的祖母大人和我去找神神栉神社的建男叔叔的村民从未间断过,其目的不外乎是要请两方的当家进行祈祷或祓除的仪式。在这些村民当中,似乎有不少人是同时向两家请托的,可见大家真的都吓坏了。谺呀治家与神栉家、九供山与哥哥山、巫神堂与神神栉神社、叉雾巫女与建男宫司、黑与白……从以上的对立关系来看,向双方请求同一件事可以说是极端异常的情况。 建男叔叔是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但是祖母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办法祈祷,母亲大人也只好照实地跟村子里的人说,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太能接受的样子,使用的词汇或许略有不同,可是大家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就是这次这件事无论如何都需要借助叉雾巫女的力量。后来甚至有人要求母亲大人和我代替祖母大人执行仪式。遇到这种时候,父亲大人一点忙都帮不上。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就连母亲大人的身体也会受到影响。就在这个时候,警方那边来了很多人,马上把村子里的人全部都赶了回去。然而,一口气才松下来没多久,警察随即又展开侦讯。我明明昨天才接受过针对膳德僧的吊死一案所展开的调查啊…… 而且这次侦讯的对象不是只有家人,就连在底下工作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叫去问各式各样的问题。尤其是针对膳德僧和舅公之间的关系,查问和这两个人比较亲近的人有谁?昨天的傍晚前后有看到舅公吗?若有看到是几点的时候?这三项进行反反复复的追问。而我除了这些问题以外,还得把差点被山伏侵犯的状况重新再讲一遍。虽然我已经尽全力把我记得的部分做正确的说明了,但是对我而言,一再地重复这个话题实在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结果似乎还是没有查出膳德僧和舅公——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没有查到任何共通点等关键性的问题。至于提到和这两个人比较亲近的人,舅公跟中屋的国治舅舅和我们家的娟子阿姨关系还不错;而那个男人除了早雾阿姨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比较亲近的人了,所以怎么也找不到两人之间的共通点。 而最后看到舅公的人好像是辰嫂。辰嫂说她在玄关有看到舅公正要出门的身影,可当时天色明明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所以辰嫂觉得很奇怪,不过并没有叫住他。虽然不确定当时的正确时间,但是从辰嫂在这前后的工作来看,恐怕是在六点半前吧!除了辰嫂以外的人都是在天黑之前看到舅公出现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所以警方大概会把调查重点摆在后来有没有村民在外面——也就是从上屋前往邑寿川上游的渡船头途中——目击到他吧!之所以会把舅公的目的地假设为渡船头,当然是因为他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而渡船头的案山子大人刚好不见了。话虽如此,可是昨天似乎没有人在傍晚之后还在外面游荡,所以据说并没有找到看见舅公的人。 紧接着在那个男人之后,就连胜虎舅公也死在那么诡异的状况下,害我从那天早上起就陷入空前混乱,不对,是只差一点点就要错乱了也说不定。因为那两个人的死都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通点,而我又是第一个死者小佐野膳德在临死之前扯上关系的人。当然,我和舅公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却一直有种讨厌的感觉萦绕在我心底,那就是透过那个男人,我和舅公的死似乎也产生了某种关联。 因此,今天早上在警察又来找我做笔录之前,我想先去巫神堂一趟,因为我觉得坐在山神面前祈祷,应该可以让心情比较平静。就在我从别栋正要走向主屋的时候,看到父亲大人进入客房的背影。除了父亲大人之外,我好像还看到国治舅舅和娟子阿姨,但不是很确定。家里人进入客房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在于他们的样子。就我看来,那似乎是一种小心提防着四周,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的样子。 一踏上主屋的走廊,我马上蹑手蹑脚地穿过头两间客房,再小心翼翼地经过父亲大人他们所在的第三间客房,最后进入其右侧原本是祖母大人的房间内。这个房间就在前往巫神堂一定会经过的走廊旁边,是祖母大人和小雾姐姐在隐居小屋生活之前所使用的房间,平常根本没有人会进来。 我一向是先思考再行动的人,可是这个时候我其实连自己打算做什么都搞不太清楚,一直走到那个房间,把耳朵贴在与隔壁相邻的墙壁上时,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想要偷听。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但是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其实是马上就想离开的,但是,当我听到隔壁传来窃窃私语的说话声时,我突然一动也不能动…… “……河的……那边,七点……去了,但是……谁也……” 只可惜选上这个房间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声音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根本听不清楚。可能因为隔壁是客房,所以两个房间之间是用实心的墙壁隔开,而不是纸门,所以声音才会那么模糊吧!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勇气再移动到左手边的客房,只好尽可能地把身体贴近墙壁,竖起耳朵倾听。 结果印象中只剩下当时听到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根本无从理解那三个人——我连到底是哪三个人都没把握——在讨论什么。不过光从他们急着找才刚被警察盘问一堆,好不容易才结束侦讯的父亲大人谈事情来看,不免让人联想到,这三个人当中,或许有人知道舅公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外出也说不定。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另外那两个人就极有可能是国治舅舅和娟子阿姨了。虽然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再扯上一个父亲大人,不过父亲大人很有可能只是不小心被卷进去的吧!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做什么,只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地呆着。一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涟哥哥和刀城先生一起来找我为止…… “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呢!纱雾,你还好吗?” 涟哥哥一开始先对我表示关心,刀城先生也对我投以怜恤的目光,然后说了一些有点照本宣科的吊唁话语,他们两个似乎是穿过院子到别栋来的,家里人好像都不知道他们来了。 回想起来,包含千代在内,以前我们三个人互相到对方房间的时候,常常都是瞒着对方的家人,直接走进对方的房间。不过就算涟哥哥或千代被我家人看见,我家人也不会说什么,只有我不一样,要是在大神屋里被荼夜奶奶撞见了,或者是在新神屋里被千寿子伯母撞见了,肯定会吃上一顿排头,像是“你就是这样偷偷摸摸地附上别人的身吗?”过分的时候根本什么都不说,就直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赶到外头去。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尘封的往事呢?换作是以前的话,一想到这些事我就会感到如坐针毡,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反而觉得那是三个人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三个之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了,还是因为和这几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连串怪事相比,就连那样的回忆也似乎变得有点温暖…… “怎么啦?你真的不要紧吗?” 棒槌学堂·出品 涟哥哥一脸担心地望着我,看来我似乎又当着这两位特地前来的访客面前发起呆来了。 “这也难怪,毕竟……发生了接二连三的恐怖怪事嘛!” 就连刀城先生也这么说,为了让他们两个安心,我只好硬挤出笑容。但是,当我想到刀城先生来到嘴边又吞回去的话是什么之后,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因为他想说的其实是以下这句话吧—— 毕竟在她的周围发生了接二连三的恐怖怪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的确,那个男人在吊死之前想要对我不轨是事实,但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明明是早雾阿姨。就算胜虎舅公和我是一家人,但是除了我以外,还有那么多人跟他也是一家人……虽然发生在绯还川的那件事确实也让我怀疑那会不会是这一连串怪事的前兆,但是刀城先生应该还不知道那件事才对……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确定他原本是想要这么说的。 “我想你或许不太想提胜虎先生的事……”涟哥哥望着我的表情已经不只是担心,还有心痛了。但是刀城先生在把我观察过一番之后,似乎认为没问题,于是便说:“可以跟你聊一下吗?” “可、可以……” “啊!不、不是啦……我也知道府上的问题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插手……” 刀城先生突然露出狼狈的样子,可能是误以为我的犹豫态度是在责怪他吧! “是我拜托刀城先生跟我一起来的,因为我想这次的事情,还是要有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人来看会比较好。当麻谷医生对刀城先生的能力赞誉有加,我也觉得他一定可以帮到纱雾……” 我很清楚涟哥哥和当麻谷医生都很信赖刀城先生,就连我自己也对他很有好感,所以即便是那两个人死得那么离奇,我也不会排斥跟他们讨论,只是,涟哥哥最后的那句话又加深了我的不安。 (果然……还是在怀疑我吗?刀城先生没有说出口的话,果然还是暗指我吗……) 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我的不安,只是再次告诉刀城先生,我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只见他脸上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还慎重其事地向我道谢,然后才开始描述事件详情: “根据当麻谷医生的说法,胜虎先生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七点到九点之间,我们在前额所看到的碰撞痕迹,可能是由扁平的石头所造成的,但是因为现场并没有发现那样的石头,所以还无法断定,就算在河里找到那样的石头,也很难判断那是在被当成凶器使用之后投入河里的?还是一开始就是河里的石头,是胜虎先生在跳进河里的时候自己撞上去的?再加上遗体已经在河里泡了一整晚,所以鉴识工作也变得更困难。只不过,死因是溺死的这一点,据说是已经确定了。” 以上的说明多半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但是再重新一件件地听他娓娓道来,总觉得心情更加沉重,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专心地怕听漏了什么。轮到我说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能让对方眼睛一亮的新线索。父亲大人那件事,我虽然有些迷惑,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我自己在绯还川的体验也是…… “警方对这起事件有什么看法呢?” 没有全部据实以告让我觉得有些心虚,为了掩饰这份心虚,我反问刀城先生。 “我看他们也很困扰的样子,应该还在五里云雾中摸索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刀城先生尽管发现我有所隐瞒,却还是装作没发现的样子。是我想太多了吗? “这次的事件最让警方头痛的地方,应该是出现了‘早雾伯母或许不是杀害山伏的凶手’这个可能性吧!” 一直默默听着我和刀城先生谈话的涟哥哥如此说着。 “什么?难道说……舅公和那个男人……” “没错,是被同一个人杀害的。也就是说,这是一起连续杀人事件……” “不,我想还不能这么快下定论,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警方才会那么头痛。而且你早雾阿姨也承认是她把膳德僧吊起来的。” “阿、阿姨她……承认是自己做的?” “可是刀城先生,早雾伯母并不是正常人,所以她的自白……” “嗯,的确不能尽信。更何况她还说:‘那个男人是受到案山子大人的惩罚,我身为谺呀治家的巫女,自然要协助案山子大人。’所以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她可能是在本人没有自觉的状态下,成了事后共犯。” 听刀城先生讲到这里,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怀疑了,这个发现令我打了个哆嗦。而他一眼就看穿我的震惊,说道: “不是的!话虽如此也不能说纱雾小姐就是主谋,警方还没有这么草率。” “可是……万一把人吊起来的那项最费力的工作真的是早雾伯母做的话……从纱雾只要下指示,自己就可以先离开巫神堂的这个角度来思考的话……那么这家伙的不在场证明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涟哥哥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了我最害怕的问题。 “虽然没有办法完全否定这种说法,但假设纱雾小姐真的是凶手的话,站在她的立场上思考,其实有一点说不通。” “说不通?哪里说不通?” 棒槌学堂·出品 “因为不管纱雾小姐是怎么连哄带骗的,但是没有人可以保证,你早雾阿姨真的会确实地帮你把人吊起来。如果说膳德僧是在那之后就死了,把他吊起来只是为了故弄玄虚的话,那么这种做法或许还行得通。问题是,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他的死因的确是窒息而死。所以万一你早雾伯母把人吊到一半就跑了,那么膳德僧醒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也或者他会在心里打着坏主意,拿这件事来要挟你也说不定,不对,以他的个性,肯定会拿这件事来要挟你。(刀城并不认识膳德僧吧?怎会了解他的个性?——批注)换句话说,就算你真的请你早雾阿姨帮忙把他吊起来,站在凶手的角度上,也一定得在旁边看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行。” “这么说,我就没有嫌疑啰……” “呃……倒也不是……啊!不、不好意思……我不应该让你安心之后又说这种话,事实上,对警方来说,你的立场的确是比之前还不利,只不过,这件事如果像涟三郎老弟所说,是起连续杀人事件的话,第一个被害人就不可能用那么暧昧的方法加以杀害,那么你的嫌疑自然也就可以排除了……” “咦……该、该不会警方怀疑舅公的死也是我……” “不,没有,没这回事。刚刚是我个人的……呃……不是,我是说,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那个……” “这个人如果不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研究过一遍的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涟哥哥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虽然很气刀城先生还在怀疑我,但仍然很信赖他的样子。 (这么说来的话,涟哥哥并不是怀疑我啰……?他纯粹是担心我,所以才请刀城先生协助的吗……?) 再这样下去只会陷入疑神疑鬼的思考回圈,于是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事件上。 “舅公出门之后,果真是去上游的渡船头吗?” 我明知道警方是这么判断的,但是现在也只能想到什么先说什么。 “我认为他应该是被什么人约出去的。就我打听到的消息来判断,胜虎先生似乎不太像是会在太阳下山之后还一个人出门的人,更何况才发生过巫神堂的事件。根据警方调查,渡船头附近似乎有用扫帚打扫过的痕迹,而扫帚就放在旁边的仓库里,任何人都可以去拿。也就是说,无论后来又发生过什么事,那里应该都是案发现场。最大的问题是,到底是谁?又是用什么理由把他约出去的?” “可是,从刚发生过山伏被吊死的事件来看,不管用的是什么理由,真的可以让胜虎先生在晚上出门去渡船头吗……?再加上那里根本没有可以让人躲起来埋伏的地方,要是躲在仓库里的话,一定马上就会被怀疑的。” “嗯,我也去渡船头看过了,的确是个在太阳下山之后就不会让人想靠近的地方。但是如果要躲的话,还是可以躲在案山子大人的蓑衣里,等胜虎先生背对着自己的时候再跳出来,肯定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吧!” 刀城先生的这番话,让我和涟哥哥不由自主地面面相觑,看见我们这样的反应,他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想,只有这个是绝对不可能的。” 刀城先生还是一脸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表情,因此涟哥哥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只要是在这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无论是白之家或黑之家,都对案山子大人敬畏得不得了。这不是一种信仰,而是从小到大深植于心中的一种感受。所以,不管是谁把胜虎先生交出去的,他都不可能躲在案山子大人里,也不敢躲在案山子大人里。最多最多就是躲在案山子大人的后面,也就是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板壁后面。而且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光是这样就会遭天谴了,所以我想一定没有人敢这么做的。” “这么说起来,当麻谷医生也有说过同样的话呢!我居然给忘了。这么一来,谜团又增加了。为什么要选择渡船头呢?对方又是如何把胜虎先生给约出去的呢?而且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犯案现场其实是在别的地方,尸体是从那个地方被移到渡船头的。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会产生一个新的谜团,那就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移动尸体呢?除此之外,他的死因却又是溺死的……” “先不要管是不是连续杀人事件,胜虎先生真的是被人杀害的吗?光是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呢!” “嗯,更何况目前也都还找不到膳德僧和胜虎先生有什么共通点,亦即所谓凶手的动机。硬要说的话,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可以算是共通点,但是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了……” 刀城先生一面回答涟哥哥的问题,一面看着我,这代表什么意思呢?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脸上突然一阵燥热,便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可是这么做反而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加上,如果要视为连续杀人事件的话,整个状况未免也太诡异了……” 刀城先生却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继续回答涟哥哥的问题。 “上吊和溺死吗……?的确,比起他杀,这两种死法都比较像是自杀……该、该不会……这两个人都是自杀的吧……?不对,这不可能,哪有人会把自己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把梳子或筷子放进嘴巴里……这样跟村民们盛传的遇上了厌魅的说法有什么两样?就算是刀城先生,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吧?” “嗯,不过……虽说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一分为二地分成黑白,但是面对这种实际上发生的案件,我认为应该还是要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 刀城先生一面说道,一面把视线望向远方,也像是正望着某个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当我得知胜虎先生口中插了一双筷子的时候,起初还以为那是凶手故意让他溺死才这么做的。凶手可能认为光是敲昏他的头,让他处于昏迷的状态下还不一定能够让他溺死……这么一来我又联想到,塞进山伏口中的那把梳子,或许也是为了不要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让人想不透了。如果是要让死者看起来像是死于上吊或失足落水的话,那肯定是为了要伪装成自杀,既然如此的话,加在尸体上的那些装饰就太不自然。反过来说,如果只是单纯的杀人,又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功夫把尸体吊起来或者是让被害人溺死呢?我真的完全想不通。” “说不定凶手的目的是为了将自己的罪行穿凿附会到村民们传得绘声绘影的厌魅作祟之说,好让事情不了了之,所以才故意搞出那么多花招的。” “如果只是这个村子的问题的话,这么做或许还行得通。但是,如今不但出现了死人,还死得那么莫名其妙,警方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就算凶手真的是黑之家的人,应该也不会不知道,那种迷信是说服不了警察的吧!” “说的也是,我想就连迷信到走火入魔的叉雾奶奶,应该也是这么判断的。” 涟哥哥喃喃自语似的说完以后,才想起不该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连忙慌张地补充: “可、可是,就算是这样好了,那两个人也不可能是自愿那么做的吧……” “如果假设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但是却不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你觉得如何?” 刀城先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自问自答似的说道。 “难道是……被操纵了吗?那才真的是不可能吧!听说无论功力再好的催眠师,好像也没办法逼迫对方自杀。刀城先生,再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吧!就像解开静枝的神隐之谜那样,这两个人的死因之谜也全靠你了。” 我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一问之下,涟哥哥藏不住骄傲地告诉我,刀城先生已经解开了九年前消失在地藏路口的<不见不见路>,当时年仅七岁的下屋佃农之女静枝的神隐之谜。 “没有啦!那只不过是可能性之一而已……” 刀城先生手忙脚乱地想要否认,但是涟哥哥已经抢先一步把事情告诉我了。 比起解谜的内容,令我更惊讶的是原来还有这样的思考逻辑啊!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决定把我在绯还川发生的那件事说出来,请刀城先生分析一下,那件事跟那两个人的死有没有关系……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们商量。” 说完这样的开场白之后,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全部讲了出来。令人惊讶的是,涟哥哥和刀城先生只是用眼神彼此确认之后,便讲出一件更惊人的事,那就是千代被我的生灵附身一事。这么说来,封印在那个依代里的—— (竟然是我的生灵……) 棒槌学堂·出品 我本来是想要借助刀城先生实事求是的精神来解谜的,没想到竟然跳到更荒诞不经的地方去了。 “那种东西肯定是千代的错觉嘛!更何况,当时和我在一之桥上分开的纱雾明明就往上屋的方向去了……” “既然是生灵的话,跟本人在哪里、做什么,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是说了吗?根本没有生灵这种东西呀!对不对?刀城先生……” 涟哥哥满脸怒气地向刀城先生寻求认同,可是刀城先生却意外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 “二位听说过朱雀神社的双人巫女传说吗?” 我反射性地点了点头,涟哥哥虽然在嘴边叨念着他不是很清楚,却也点了点头。 “那也是一种称为‘生灵’或‘分身’的现象,也就是所谓的Doppelganger,在古今中外的文献里都可以看得到。日本最有名的个案就是芥川龙之介深为这个问题所苦,芥川曾经在笔记本里提到这件事,但听说那是从江户时代的只野真葛所著的《奥州波奈志》中提到的<影病>而来。” “影病……?那是一种病吗?” “有一个叫作北作勇治的人,有一天,当他从外面回来,进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看到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桌前。他心想,这家伙是谁啊?可是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个人从头发的绑法到身上的穿着,都跟自己一模一样。当然,他从来没有从背后看过自己,但是怎么看那都是他自己。既然如此,他便决定要看一看对方的长相,可是当他一靠近,那个男人就背对着自己,一溜烟地离开桌旁,从打开一条小缝的拉门逃走了。勇治急忙忙地追过去,可是一打开拉门却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便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告诉母亲,没想到他母亲只是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不久,勇治突然染上急病,那年还没过完就去世了。事实上,相传北家连着三代都发生过同样的事。某一天,只要一家之主说他看到了自己,没多久,这个主人一定会卧病在床,再过不久就会死掉。无论在什么时代、哪个国家,分身这件事几乎都有一个共通的特征,那就是一旦看到自己,就表示本人距离死期不远了……” “你是说……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纱雾身上吗?”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因为她同时也是谺呀治家的巫女,所以情况比较特殊。当着本人的面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不只是蛇神,就连生灵也包括在内,这点你也知道不是吗?当然千代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那又怎样?都说了只是迷信了……” “嗯,我能理解你想说什么,问题是声称看到她的生灵的千代小姐对这件事却深信不疑。” “那种东西肯定是那家伙的错觉嘛!千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怪怪的,说不定是得了强迫症……” “涟三郎老弟,凡事都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并不是要你把所有像这样的迷信或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现象全都嗤之以鼻喔!”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刀城先生……” “说不定是姐姐干的……” 当他二人展开激辩的时候,突然插进一道我的声音。那一瞬间,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了下来,那是一种深沉到令人有点害怕的沉默,持续了大概有十几秒钟吧! “你……你在说什么呀?纱雾。” 涟哥哥仿佛是在问小朋友问题似的,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我的脸说道。 “我是说,那可能是小雾姐姐干的……” 再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近乎于确信的东西开始在我心里萌芽。 “千代看到的既不是我的生灵,也不是我的分身,而是小雾姐姐。这么说来,我在绯还川所体验到的那件不可思议的事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那一定是小雾姐姐。因为我居然想要把姐姐——不对,是山神——放水流,所以才触怒了山神,依代才会自己跑回来。祖母大人之所以会卧病在床,也是因为她把山神从千代体内赶了出来。可是光是这样还不足以使山神大人息怒……所以紧接着那个差点玷污了巫神堂的男人就受到了山神的惩罚了。他本来或许还不至于落到那么悲惨的下场,但是因为千代、祖母大人和我把山神——这种情况或许称为案山子大人比较适合吧——放了出来。正如刀城先生所说的,一定是那个山伏自己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把梳子放进嘴巴里、自己上吊的吧!我不知道舅公为什么会成为第二名牺牲者,或许他也做了什么触怒山神的事,所以才会死于同样的状态。这么说来,一定还会有人死掉的!就算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触怒了山神,就很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糟了……一定得赶快让村子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才行……而且也要赶快告诉祖母大人,得尽快镇压住案山子大人才行……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大事的。你们还不明白吗?一旦案山子大人变成厌魅,就算是祖母大人也……” “纱雾!”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涟哥哥正抓住我的两只手臂死命地摇。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虽然知道自己就像是被附身似的喋喋不休,却没有办法停止,讲着讲着,甚至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有人在借着我的嘴巴说话,但是我知道从我口中讲出来的话都是正确的…… “听清楚了,绝对没有那样的事!不管是被山神附身还是山神作祟,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现象。更别说那山神是你姐姐了……你姐姐小雾的确是死了,或许也真的变成山神了……只是或许喔……!但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被好好地超度了,已经成佛了。听清楚了吗?那种事……” “不对……涟哥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得到,小雾姐姐她……” “那只是你的错觉而已,是你想太多了,是你……” “不是,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我知道小雾姐姐的确在这里,所以……” “那只是你太累了,就连叉雾奶奶都病倒了,所以纱雾你一定也累了……” “不是这样的,是姐姐回来了,她回来了,然后她……” “然后她就附身在千代身上吗?我明白了,就当真是你姐姐小雾回来了,那么,她为什么要附在千代身上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是因为……姐姐喜欢涟哥哥的关系……” 不只是当事人,就连刀城先生也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就算……她的……” 一阵沉默之后,自言自语般的只字片语由涟哥哥的嘴里漏了出来。后面虽然听不太清楚,但我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算她的灵魂真的存在,也不可能喜欢上自己…… 他一定是这么说的。遂于姐姐的死,涟哥哥果然知道些什么。而且因为那件事,让他觉得姐姐应该是讨厌他的……关于这点,我深信不疑。所以要问的话就只有趁现在了—— “关于小雾姐姐的死……” 棒槌学堂·出品 就在这个时候,靠近走廊的纸门上传来“叩!叩!”的敲门声。是黑子先生,那是他平常找我的暗号。我应了一声,纸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 “这是帮祖母大人处理事情的黑子先生。” 总而言之,先把他介绍给刀城先生,刀城先生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打了个初次见面的招呼。即使是来我们家拜访的宗教分子,第一次看到黑子先生的时候,任谁都会吓一跳,所以刀城先生恐怕是在发现山伏遗体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了吧!另一方面,黑子先生向刀城先生鞠了个躬之后,便用动作告诉我祖母大人在找我。 因为黑子先生的出现,针对事件的讨论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关于姐姐的事情也来不及问就结束了。 刀城先生曾说要和涟哥哥一起去妙远寺,说是关于这个地方的历史和风土民情,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泰然住持,可是涟哥哥却说要在别栋等我从巫神堂回来。虽然我一再地告诉他我没事,可是他却坚持要暂时陪在我身边,怎么说也不听。没想到就连刀城先生也和涟哥哥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直说那样比较好,没办法,也只好由着他去了。可能是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我有点怪怪的吧…… “可以麻烦你转告叉雾夫人,就说有个叫刀城的人,想等她的身子好一点之后,想要请教她一些事情吗?” 在我离开之前,刀城先生拜托我这件事,我也向他保证,一定会把话带到。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就是在他和涟哥哥你来我往的讨论中,好像有提到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虽然是在三个人讨论的时候不经意提到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却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的……我总觉得我快要想起那是什么了。 “喂……喂……喂!纱雾!” 糟糕!我好像又在发呆了,直到肩膀被涟哥哥抓住,这才回过神来。 “抱、抱歉……我好像就快要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了……” 语声未落,当我看到涟哥哥的脸时,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梳子和筷子……” “咦?梳子和筷子让你想到什么了吗?” 刀城先生都已经走到走廊上了,又匆匆忙忙地转了回来。 “没有,不好意思,不是这样的。只是,关于梳子和筷子,好像跟什么有关似的……是刚刚在跟涟哥哥讲话的时候突然想到的……” “啊……!” 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的那句话有所反应,涟哥哥也发出了小小的叫声。 “该不会涟三郎老弟也跟纱雾小姐有一样的感觉吧?” “嗯、嗯……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刀城先生轮流望着难得露出不安表情的涟哥哥跟还是一脸呆滞的我说道: “这种事情也不是硬要想就想得出来的,不过你们两个若是觉得就快要想起的话,请一定要把它用力揪出来,因为我直觉地认为,那一定是这次事件的重要线索。” 涟哥哥和我都静静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涟哥哥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我在心里其实是摇头的。 因为我觉得,就算想起了梳子和筷子跟什么事物有关,事情也绝对不会就此结束,反而会把后面那一大串笔墨难以形容的恐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狰狞险恶的东西也一起揪出来。 所以就算是刀城先生的请求,我也只能在心里不停地摇头…… 摘录自采访笔记(四) 当刀城言耶走出建于神神栉村西侧的谺呀治家上屋,考虑到从这里走到靠东侧的中道还得绕一大段路之后,当下便决定穿过村子,前往南方的妙远寺。结果证明这个判断是错的。为什么?因为他马上就迷路了。 就跟当麻谷所说的一样,村子里的地形起伏得非常剧烈,因此纵横交错的道路就像迷宫一样。虽然他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现这一点,但是却单纯地以为只要往南走就行了。然而,没走几步他的方向感就乱掉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道路两侧的土墙高于道路本身的地形,害他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好不容易走到可以眺望到大神屋或是上屋的高处,把那里当作指南针的坐标,眼前却没有通往南方的道路。在重复着以上这些行为的过程中,他终于完完全全地迷路了。 再加上可能是黄昏的脚步接近了,就算想要问路,路上也看不到几个人;就算他真的找到人问,对方也是一溜烟地就不见了,这才叫作神隐吧!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那是因为村民们都在躲着他的缘故。 (为什么?大家总不会以为我是厌魅吧!) 在这种乡下地方,出现外地人的消息总是一下子就传开了,如今就连村子里的孩子们也应该知道他是大神屋的客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避着他呢?言耶百思不得其解。想了一会儿,终于被他想到原因了—— (原来如此……我礼拜天傍晚才刚来到这个村子,第二天一早上小佐野膳德上吊的尸体就被发现,然后今天早上,谺呀治胜虎溺死的尸体也被发现了。也就是话所,看起来就像是在我造访此地的同时,这些惨事也揭开了序幕。因此,看在村民们的眼中,刀城言耶这号人物不单单只是一个外地人,还是把灾厄带进村子里来,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人,所以大家才会看见我就像看到鬼一样。) 做出以上分析固然令言耶有些洋洋得意,但一想到这么一来就没办法问路了,马上又感到十分焦急。又不是一个人处于荒郊野外,如此惊慌就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但此时此刻实在是笑不出来。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去拜访眼前看到的民宅。 那户人家虽然是质朴的木造建筑,但是玄关周围和小小的庭院倒也显得十分雅致,屋子里还传出小孩子的笑声,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幸福美满的气氛。言耶之所以选上这户人家,或许也是因为在下意识里感觉到这股温馨的缘故。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然而,就在他站在玄关前出声询问的瞬间,屋子里的气息戛然而止,说得夸张一点,直到刚才都还飘散出一家团圆的和乐气氛,突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呃……我不小心迷路了……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妙远寺该怎么走吗?” 言耶心想,说得具体一点比较不会遭人怀疑,所以便把寺庙的名称也据实以告,但是屋子里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感觉上就像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 “呃……我是暂时寄住在神栉家……也就是大神家的人。昨天是涟三郎带的路,今天我想自己一个人过去,结果就迷路了,说起来还真是惭愧啊……” 言耶提出更具体的说明,可是屋子里还是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好像全家人都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地紧紧靠在一起,等待接近玄关的不速之客死心离去似的…… “不好意思……打搅了。” 棒槌学堂·出品 知道再说什么也只是白费唇舌,言耶为惊动这一家人的行为带点歉意地鞠了个躬,又重新踏上就连自己也没什么把握的道路。 (嗯……这种心情就像是理查·麦特森的《I Am Legend.》嘛!) 那部小说正如后来翻译成日文时所取的《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的标题一样,描述地球上只剩下主角一个人。一到晚上,以前是人类,后来变成吸血鬼的人们便会袭击男主角。当世界变成这幅模样之后,从占有绝对多数的吸血鬼的角度来看,唯一的人类——也就是男主角——的存在反而才是异端。这种讽刺的对比情节虽然是小说的主要精神,但是对于言耶来说,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是那部小说的男主角一样。当然,村民们并不是怪物,也没有利用操纵魔物的本事来对付他。只是一个人走在这块素有<神隐村>之称的土地上,就会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就跟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 一面沉浸于这样的思绪之中,一面有目的、没方向地看到路就往前走,突然在前方的斜坡上看到一堆墓碑。 (啊!这一定是妙远寺的墓园。) 但是再高兴也只有一瞬间,言耶心里马上又充满了彷徨,因为再这样下去别说是靠近妙远寺,反而是愈离愈远了。心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更是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是愈着急、愈挣扎,反而愈走不出这个迷宫。阳光正迅速地从原本就已经乌云蔽日的天空中淡去,马上就是黄昏了,村民们最讨厌的时刻正一步步地笼罩着全村。 就在这个时候,言耶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 一开始还以为刚好有村子里的人路过,为了问路,连忙回头一看,可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好奇怪啊!可能是错觉吧……) 言耶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因为不赶快抵达妙远寺不行,于是转进一条新的道路,就在那个时候,他再次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猛回头一看,依旧是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到南端了,附近的人烟十分稀少,如果要说有什么人工的东西,举目所见大概只剩下错落四处的小庙和案山子大人而已,完全看不到人影。这也难怪,早上才发现胜虎溺死的尸体,自然没有村民敢在同一天的黄昏时分还在往外走。 言耶先走到看不见案山子大人的地方,因为他可不想明天早上换成自己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倒在路边的尸体被村民们发现。 只不过,能够眼不见为净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一旦转入新的路,肯定又会看到别的案山子大人。一想到案山子大人的用途,就会了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不管转进哪个方向、不管走多远,都不可能达成他想远离案山子大人的希望。像这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看到案山子大人,反而会让人陷入一种案山子大人仿佛是赶在自己前头的错觉。虽然他知道陷入这样的错觉等于是自讨苦吃,但是却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再加上后面还有一股不知道什么东西追着自己而来的感觉…… (前有案山子大人、后有厌魅吗……) 虽然心里浮现的是戏谑的字句,但是脸上却挤不出笑容来。一想到厌魅其实长得很像案山子大人,就无法保持冷静了。虽然头脑很清楚自己是因为处于特殊的环境,再加上迷路的缘故,才会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只想赶快逃到别的地方去,一个劲儿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就算真的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前方等着自己的,依旧同样是迷宫般的道路…… (冷静下来……一切都只是错觉而已,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吓成这样,到底丢不丢人啊!) 他就这么训诫了自己一番,正当言耶把视线往前后移去,心想接下来该走哪条路才能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突然有一股很不寻常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脑子正在告诉他那股不寻常的感觉的来由。先往前方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着后面—— 当那宛如人脸一般的东西映入眼帘的同时,一股恶寒也从脚底迅速爬到头顶。 (刚刚那是什么……) 在那股恶寒尚未退去之前,言耶已经朝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了。满脑子只有想逃离那个东西的念头,一看到转角就转弯,看到转角再转弯,不停地重复着以上的动作,只为了甩掉对方。问题是,这种方法对这个东西究竟有没有效,就不在言耶的思考范围内了。 刚才言耶看到的景象是——某个东西正从设置在路旁的小庙阴影处,阴森森地窥探着他;那个东西从贴近地面的地方,正按兵不动地凝视着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一张脸,但到底是不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与其说是自己看到对方,还不如说是对方主动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因此并没有时间细看,只是刚好不经意地瞥到,所以才能立刻转身就跑,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清楚地看见从九供山的佛堂底下的洞穴里爬出来的东西之前就先移开视线的涟三郎……不幸把从地藏路口的小庙阴影处里的某个东西看个正着的千代……从他们之后所受到的影响来看,言耶相信自己采取的行动是正确的。也许等他冷静下来之后,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看清楚一点,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没空想这么多,满脑子只有能跑多远是多远,总之要快点逃离那座小庙的念头,只能慌不择路地沿着出现在面前的路往前跑…… 以结论来说,那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因为不知道跑了多远之后,言耶发现眼前的道路右前方,有一座看起来像是石阶一般的东西。 (石阶……是妙远寺的吗……?) 棒槌学堂·出品 乍看之下无法确定,是因为他昨天是从相反的方向看到这座石阶,换句话说,他现在的所在位置,是站在从地藏路口通往妙远寺的路上,通过石阶前的另一边。 搞清楚这些地理位置的关联性之后,突然想起涟三郎曾经说过,遭受神隐的静枝如果没有爬上石阶,而是沿着来时路一直往前走的话,应该会被从石阶上走下来的住持发现。因此他也试着爬上石阶,由上往下俯视那条有问题的路。果不其然,从石阶上的确可以清楚地看见往西延伸的那一头,反而是从地藏路口过来的那一头看得没那么清楚。 (这么一来,那个可能性或许比自己认为的还要高也说不定。) 因为这个新发现,再加上已经抵达目的地的妙远寺,言耶慌忙的情绪总算平复了下来。 (光听别人的叙述固然能提出合理的解释,可是一旦自己也遇到同样的情况,感觉果然还是不一样呢……) 站在石阶上俯视整个村落,言耶心里充满十分复杂的情绪。 为了摆脱这样的情绪,言耶钻进上头挂着<紫云山>匾额的山门,沿着缓缓地往右手边勾勒出一道曲线的石板路一路走到玄关。 “午安,请问有人在吗?” 天色已经昏暗到不该用“午安”来形容了,不过太阳毕竟还没有下山,所以他也就姑且这么说。 才一讲完,马上出现代为传达的人,看起来还只是个小孩子,用“小沙弥”来称呼真是再贴切也不过了。说明来意之后,马上就被带进寺里去,可能是早就知道他要来了吧! 先是进入有点昏暗的建筑物里,接着又来到面对院子的走廊。往右手边一看,隔着村子的另外一头——也就是西北方,可以看到神栉家大神屋的大宅院。再从那里把视线向西移动,映入眼帘的依序是谺呀治家的中屋和上屋的宅院。穿过本家的后方可以看见九供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那一带上空的云层特别厚。再从那里将视线往东方望去,便可以看见神栉家新神屋的宅院。哥哥山就坐落在新神屋与大神屋之间,可以看见神神栉神社就住在山脚下。然后可以看到邑寿川从哥哥山到神社前往南流去的光景。唯一遗憾的是从这里看不到和妙远寺隔着一片墓园,同样位于村子南面的下屋。 眼前的景致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尽管是在充满阴郁且沉重的气息的地形当中,依旧是美不胜收的自然美景。只是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总是给人一股在看盆景的感觉。一开始言耶还以为是因为这个村子给人一股与世隔绝的印象,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但似乎又不是这个原因。因为眼前的风景似乎潜藏着一种刻意与外界切断一切联系的世界观。虽然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四周都是山的盆地地形所造成的视觉效果,但是言耶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清楚,那绝对不只是地形上的问题而已。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的东西覆盖着全村,将这个地区封锁起来一样……) 在小沙弥的催促下,言耶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站在走廊上发呆,赶紧道了声歉,接着手忙脚乱地跟在他后面。 最后言耶被带到内室。妙远寺是由好几个穿廊连接,沿着山壁而建的建筑物,因此内室的位置感觉比玄关更高,或许再往里面走就是墓园了也说不定。 言耶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了一会儿之后,有个看起来接近七十岁,和瘦瘦的当麻谷医生比起来,显然是有点微胖的和尚出现了。一看到他那张红脸,马上想到他可能是喝酒喝胖的,事实上似乎也正是如此。 “初次见面,我叫刀城言耶。不好意思,明明昨天请贵寺的人代为转告的是今天上午就要过来拜访,结果却弄到这么晚才到……” “好说,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啊!我是住持泰然……你的事情老朽已经听大神屋的人提过,所以不需要再说明了。听说又有人死掉啦?” 泰然给言耶的第一印象是非常怡然自得、不拘小节的性格。 言耶觉得应该要先以事件的话题当开场白比较不突兀,因此也没有想太多,就把胜虎的事情给讲了出来,没想到却把泰然吓了一跳。原来他只知道在上屋叨扰的山伏和胜虎死掉的消息,至于他们一个是吊死的、一个是溺死的,居然是此时此刻才第一次听说,这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嗯……是不是现在才第一次听说,我也搞不太清楚呢!或许寺里的人有告诉过我,只是我忘记了也说不定。” 言耶虽然很想回敬他一句:“这种事情有谁忘得掉啊!”可是更想知道他对于被害人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一事有什么看法,于是便把两句尸体的样子告诉他。 “哦~~这个嘛……还真是有点离奇呢!” 泰然只是觉得很稀奇似地答了这么一句,不但没有更深入的感想,连对事件本身也没有多大兴趣似的。他只是歪着头,一脸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其实不太过问世事的呢!” 棒槌学堂·出品 看样子这就是当麻谷说的,虽然是父子,但是他和上一代的住持截然不同的地方。 然而,当言耶放弃了事件的话题,提出他本来的目的,也就是苍龙乡一带的历史及风俗的时候,泰然原本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表现出哪里被启动了开关的反应。接下来就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言耶顶多只能“啊~~”“哦~~”地附和而已,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插嘴的机会。看样子,比起现在,泰然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似乎更有兴趣。 只不过,言耶并没有问出什么新的线索,虽然资料是有比之前更详细一点,但是绝大部分都跟言耶来这里之前就已经事先调查过的内容、记载在閇美山书里的内容、从当麻谷和神栉须佐男那里听来的内容大同小异。 但是,言耶并不气馁,因为好戏现在才要上场。 “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谺呀治家成为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是在从第三代传到第四代的时候,因为附会在双胞胎神隐事件上的传说才开始的……关于这点,不知大师您有何看法?” “你是说整整九天不知去向,后来其中一个在九供山的山脚下被发现,另外一个则始终没有找到,结果被找到的女儿被下落不明的另一个双胞胎姐妹附身,在那之后村子里也陆陆续续发生有人被附身的骚动吗?” “是的,当麻谷医生说,那或许是造成谺呀治家成为附身魔物家系的起源之一。” “哦?那个顽固老头是这么说的吗?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记载着这件事情的文献就藏在大神屋里?不对,事实上好像是收藏在神神栉神社的宝物库里。” “是的,这我也有听说。不过实际收藏的地点倒是第一次听说就是了……咦?这么说来,这一切该不会全都是神栉家捏造的吧……” 当麻谷确实也说过,那份文献不是收藏在谺呀治家而是神栉家,或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听我这么一说—— “哼……真不愧是顽固老头,连思考模式都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 泰然自言自语似的低喃了一句,然后又接着说道: “就如同我之前所说的,谺呀治家的本家原本位于爬跛村里,那个村子位在朱雀连山和蛇骨连山的交界处,其中有三个大型的山谷。从这样的地理条件再加上谺呀治这个名称,可以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首先<谺>这个字代表着<位于山谷之中最大的>,其次<呀>代表着<咧开嘴巴>或者是<咧开嘴巴大笑的声音>,而<治>则望文生义是<治理>的意思。也就是说,谺呀治这个姓氏本身就有主张自己是爬跛村的支配者的意思。” 原本一个名字的成立,往往存在着地理或者历史的背景。言耶对这一点也很有概念,所以只是静静地听着泰然的分析。 “只是,当谺呀治家进行分家,并且搬出村外之后——也就是分家之后搬到神神栉村的上屋——面对原本就住在这里的神栉家的势力,毕竟还是略逊一筹。话虽如此,谺呀治的本家之所以故意让分家搬出村外,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将自己的势力版图扩张到爬跛村以外的地方。这里有个值得注目的地方,那就是谺呀治家是在宽永到庆安年间分的家,而上屋从第二代到第三代最活跃的时候是在享保到宽延年间,当时正好有一波前所未有的货币经济巨浪从都市席卷到农村……” 言耶拼命在脑子里换算成西历,宽永到庆安年间是一六二四年到五一年,而享保到宽延年间则是一七一六到五〇年左右。 “那段时期可以说是从一直以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因为突飞猛进的商业发展而开始产生大规模变化的年代。上屋非常巧妙地利用了那股时代的洪流。从在第三代的时候就又分家成中屋来看,应该也可以了解到谺呀治家在那个时期拥有多大的势力吧!最后演变成新兴的上屋在势力上凌驾了原本身为大地主的神栉家的。在上屋又分出下屋的同一时期,大神屋也与新神屋分家,老朽认为,那已经是神栉家的最后的挣扎。不过,会分家本来就有各式各样的原因,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就是了……” “在来这里之前我也做了一些调查,像这种被视为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也就是血统有问题的家族,其祖先通常都是当地第二大的新兴势力,这一点以谺呀治家的场合来说,似乎也是非常吻合的……” “嗯……虽然不能这么轻易地下定论,但是像新兴地主或暴发户这种所谓站在对村民进行压榨地位的家族,有很多都具有这种血统倒是真的。既然你查过很多资料,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一些避免被魔物附身的方法、以及被附身之后要如何祓除的方法吧!就拿犬神来说好了,只要事先把针插在胸口上,在经过具有犬神血统的家门前就不会被附身;或者是万一被附身的话,只要拿三个饭团在那个人的身上来回摩挲一遍,再把那三个饭团丢进具有犬神血统的人家里就行了;抑或是犬神最讨厌的就是猫头鹰,所以只要把猫头鹰的爪子挂在自己家门口就可以避免被附身;又或是把粪便泼在具有犬神血统的家庭周围……等等,虽然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但‘将魔物从附身魔物体质的家族血统里祓除的方法’,却可以说是没有。” “的确,我看了一些以前的资料之后也发现,一旦被贴上具有这种血统的标签,就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摆脱掉的。” “至于蛇神血统嘛,你应该也有听说过用纸把钱包起来,丢在十字路口的方法吧!捡到钱的人就会被蛇神附身。这种做法其实在其他附身魔物传说里似乎也很常看到呢!在某个角度上或许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方法。” “可是,如果是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什么大家不这么做呢?毕竟大部分具有这种血统的家族都是有钱人……” “用纸把钱包起来的这种说法,容易让人以为不是太大的金额,但是事实上,其实是指那户人家的全部财产……” “全、全部财产!这也太夸张了吧……” “所以啦~~根本没有人会用这个方法的。虽说具有这种血统的人会世世代代受到歧视,但是也没有人会因此就宁愿选择倾家荡产吧!不过,像这样的家族当中也有很多受到村八分的制裁,找不到工作,以至于逐渐坐吃山空,终于走向没落一途……从这么现实的角度上来考虑的话,倒也不能以迷信来一笑了之呢!” “问题是,那种血统的家族是如何祓除魔物的,其实充满了暗示性呢!而且里头还是可以感受到人们对于突然发迹的人的羡慕与嫉妒。这么说来,会不会是神栉家因为不满新兴的谺呀治家在村子里的势力大过自己,所以才故意散布附身魔物的谣言呢?” “不,事实上开始流行这种说法的应该是村民吧!身为被压榨的弱势族群,当经年累月所累积下来的愤怒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最后便以这种形式爆发。老朽认为,上屋在第三代时候分出中屋;谺呀治家被视为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事件发生在上屋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之间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就老朽看来,这两件事其实是有因果关系的,当然,神栉家也牵涉其中,至于只是随着骚动煽风点火,还是在暗地里主导这场骚动,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事实……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吗?” 这不正是涟三郎他们最想知道的事实吗?当然,即使能够说到全体村民都能理解,也不会傻到以为他们马上接受这个事实,进而消除歧视,但至少也算是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托战后农地改革的福,从经济的角度上来看,地主与佃农的关系已经开始逐渐崩溃。只不过,虽说是农地改革,但也不是免费向地主征收土地,或是免费把土地分配给农民。另一方面,农地改革也没有改革到山林。的确有些支配阶级在这一连串的改革中迅速地没落,但是也有很多人依旧拥有傲人的财富与权利。只要社会、经济上的角力关系还存在着,那么就算把附身魔物信仰的背景搞得再清楚明白,还是起不了任何作用。” “是这样的吗?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 “我猜你现在想的不外乎是破除迷信的运动吧!那种运动在宝历年间就发起过了。后来到了明治时代又发起过一次,三不五时还要闹上法院。可是在另一方面,白之家与黑之家的年轻男女明明相爱却不能结婚,最后以殉情收场的事情也层出不穷呢!” “所以才更要想办法解决啊……!对了,听说上一代的住持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再发生,曾经试图撮合两家的亲事对吧?” 在这之前一直口若悬河的泰然,突然安静了下来。看样子他似乎是不太愿意提起上一代的事。但也不能让这个问题就这么不了了之。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但毕竟已经答应涟三郎要跟他一起想办法,所以言耶还是希望能从他口中问出一些有力的情报。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让这个和尚了解到这一点呢?正当言耶抱头苦思的时候—— “上一代……也就是我的父亲……是一个让人无法想象他是和尚的理性主义者呢!” 泰然说道,脸上似乎正微微地抽动着,因为那表情太过于奇怪,以致言耶还以为接下来要讲的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他在笑。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所有的和尚都很迷信,不过,大家毕竟都是侍奉着已经死去的佛祖嘛!话说回来,你听说过‘祈祷、施药’吗?” “呃……祈祷指的是帮别人祷告,至于施药嘛……” “就是指把药物给别人。意思是说生病的时候不只可以找医生,视情况也可以找宗教分子。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即使医生都已经说是病人自己的错觉了,但是只要病人深信自己被附身了,那么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只能束手无策。相反地,如果已经真的生病了,那么不管宗教分子再怎么施法,病也不会好。简而言之就是各司其职、各取所需的意思。” “啊!这个我知道……” 棒槌学堂·出品 “不过可不能像大垣那个蒙古医生那样半瓶水。” “大家好像都不太认同那位大垣医生的医术……” “没错,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蒙古大夫,我们虽然是一起喝酒的好朋友,但是老朽就算哪天生病了也不想让那个家伙看。他年轻的时候其实不是这样的,只能说是贪杯误事了。” “半瓶水又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提到的‘祈祷、施药’,指的是医生与宗教分子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以把患者治好为目的,各自负责各自的领域,绝对不会去踩对方的线。但是大垣那个蒙古大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医生的本分都做不好也就算了,还直接把病人全部丢给神神栉神社和巫神堂去处理。” “他该不会明明是个医生,却对患者做出‘你这是被魔物附身的关系’这种诊断吧……” “我想他应该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是也差不多了。老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但是的确有一段时间神栉家和谺呀治家都会塞零用钱给他花用,他就是在那段时间彻底堕落的。但是对上屋来说,他肯定是个相当重要的存在,所以也不能把一切都怪到他头上。” “我只听过宗教分子建议病人去看医生的,还没听说过医生建议病人去求助与宗教分子的。不过,如果牵涉到附身魔物信仰的家族问题,可能就另当别论了……” “啊、不是啦!老朽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和平共存的话,就不需要掀起无谓的风波。如果是在拥有上百户人家的村子里,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人家只有五户的话,那么的确会发生各式各样的问题。但是这个村子光从黑白两家的人数上来看,其实是势均力敌的。村子分成两派的这种事,放眼日本到处都看得到不是吗?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其理由是基于政治上的理由还是宗教上的理由,如此而已。更何况老朽刚才也说过,战后的农地改革已经使得这种信仰的背景产生了些微的变化,接下来只要静待这种信仰随着时代的进步自然消失就行了。” “是喔……” “只是一个搞不好,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不只是这样的风俗或迷信,就连传统的祭祀或日常的仪式也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和战前的富国强兵不太一样,但是战后的日本似乎也正盲目地朝着某一个方向埋头前进呢!说是这么说,可是每年在举办迎神仪式及送神仪式这两大传统仪式的时候,因为村子里实在是太乱了,所以老朽每年都会在开始准备的前一天做出逃到邻村这种会遭天谴的事。这么说来,老朽其实也没资格说一些因为是和尚所以说了也没关系的事。” 看样子,要改变这个和尚的想法似乎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把涟三郎也带来,让他听听前半段的话,但既然后半段变成这样,那么有没有带他来或许也就没差了。只是也没道理放着泰然这步棋不用,所以言耶努力地思考该怎么做比较理想,就在这个时候—— “不过老朽刚才说的全部都是场面话。” 泰然突然说出很奇怪的话。 “场面话?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说老朽都是在胡吹乱盖,只是单纯地把想到的事情向你说明罢了。” “也就是说,还有没说出来的事……吗?” 言耶问完,泰然突然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就好像是现在才认识他一样。那是一种重新确认眼前的青年究竟是何许人物的眼神。它锐利地射在言耶身上,让人几乎无法想象他在前一刻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和尚。 “关于谺呀治家的名字,老朽应该有特别针对文字所代表的意义向你说明过吧!” “是、是的……经由您的说明,我已经知道谺呀治家从以前就是爬跛村的支配者……” “从那种解释来看的确是这样呢!如果把焦点放在读法——也就是发音上,其实可以发现更有趣的东西喔……” 话虽如此,但是泰然在讲完这段话的同时仍旧流露出不知道该不该讲的迷惘。 “不是念作谺呀治吗……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言耶接二连三的提问,泰坦的脸又开始抽搐——不过这次并不是笑容——然后以窃窃私语的音调说道: “听好啰……在《倭名类聚抄》一书里把<蟒蛇>称之为<夜万加加智>。<夜万>是指山脉的意思,<加加>是指蛇的意思,而<智>则是指灵魂的意思。整句话就是<山蛇的灵魂>。至今也还留有类似的说法,例如山加加智指的就是日本锦蛇。从这个角度来看,谺呀治这个名字其实也具有<蛇的灵魂>的意思。” “您、您的意思是说,谺呀治家原本就是被蛇神附身了吗……?” 与下意识整个人往前倾的言耶相反,泰然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不,我想这恐怕不只是谺呀治这一家的问题。其实在《古语拾遗》一书里,也有<见大蛇与古语,谓之羽羽>这句话。这<羽羽>二字,可能是由代表蛇的加加二字转换而来的。换句话说,爬跛村是蛇村,而谺呀治家便是蛇灵之家。基本上,<爬>这个字是<在地上爬>的意思,而<跛>则是<拖着一只脚行走>的意思,从字面上的解释来看,爬跛这两个字的排列组合或许一开始就是在暗示着什么也说不定。如此看来,<呀>所代表的<咧开嘴巴>不也让人联想到蟒蛇吗?如果照着这种解释方式继续往下拆解的话,那个称之为神神栉村的村子也可以引出一大串的解释呢!首先,从<神神>的发音下去思考的话……” 话锋似乎已经转到最关键的内容上,但是泰然的声音却愈来愈小。因此言耶自然而然地把身子往泰然的身边愈靠愈近,缩短两人的距离。可是言耶仍然听不清楚泰然在说什么,正要请他大声一点的时候—— “打扰了。” 房门外先是响起叫唤的声音,然后那个在玄关迎接言耶的小沙弥拉开纸门,露出脸来,提醒泰然该是去谺呀治家上屋的时间了。 “您现在是要去上屋吗?” 言耶吓了一跳问道,结果小沙弥代为回答,说是要去为小佐野膳德守灵。 可能是因为联络不到他的亲人,自然也就没有人来为他收尸。既然他是死在巫神堂,事情又跟早雾有关,谺呀治家自然也不能不闻不问吧!言耶虽然做出如此的判断,但是和尚的话刚要讲到关键的地方就被打断实在是令他如鲠在喉,于是他提出同行的要求: “请、请问……可以让我也一起去吗?” 可惜他的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泰然摇头拒绝了: “你明天早上再来吧!在那之前我也得好好地整理一下心情才行……” 后面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在叮嘱小沙弥松言耶之后,便直接走出了房门。 (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也去参加上屋的守灵夜好了……) 也许逮到机会还可以请教泰然那件事的后续,不过仔细想想还是作罢。因为万一弄巧成拙,惹泰然生气,搞不好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以他对这个和尚的了解,一旦把关系弄僵了,要修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办法,只好明天早上早点过来了。) 然而,这次言耶依旧没能遵守约定,因为当天晚上谺呀治家又出现了第三名死者。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四) 那是因为姐姐喜欢涟哥哥的关系…… 在刀城言耶前往妙远寺之后,我等纱雾从巫神堂回来,随便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便回到家里,但是在着整个过程中,我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她说的这句话。本来是想要聊一些跟事件完全没有关系的话,好转移她的注意力,结果反而让我一直心不在焉。 (小雾喜欢我……?) 棒槌学堂·出品 我自问自答地在心里问了一遍,但仍旧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这也难怪,因为无论我再怎么翻箱倒柜地寻找儿时的记忆,还是完全找不出来她有任何一丝这样的迹象。我也想过或许因为当时小雾还是小女孩,所以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是藏在心底,但是回想纱雾和千代的言行举止,感觉是整个相反。至少千代就不是这样。虽然她从小就有事没事把“我最喜欢涟哥哥了”挂在嘴边,但是一进入青春期,反应反而变得十分微妙,结果搞到现在三个人的关系变得这么尴尬。 但是小雾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常常用一种仿佛看着笨蛋的眼神凝视着和纱雾及千代混在一起的我。那种让人打从心底里发毛的眼神,总是非常直接地告诉我——你明明是大神屋的孩子,居然跟上屋的人走得这么近;你明明是个男孩子,居然跟年纪比你小的女孩子玩;你到底要害将来成为谺呀治家巫女的纱雾堕落到什么地步——她总是用最清楚明白的方式让我知道她对我的不屑。 尽管如此,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那可能是因为她天生别扭,不愿意坦率地加入我们的行列,所以每次遇到她的时候,都会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学校?”“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要不要四个人一起玩?”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她对于这样的邀请,永远都是以瞧不起人的冷笑来代替回答。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老实说,我对女孩子的心思的确不是很了解,再加上小雾又是一个那么特别的孩子,可能没办法以对待其他女孩子的方法来对待她也说不定。但是,就算那种像是在看白痴的眼神和瞧不起人的冷笑是她表现爱情的方式好了,那非常抱歉,我想我当时的胸襟并没有开阔到能够接受这样的爱情,即使到了现在也不能。不喜欢她那古怪到了极点的性格也是理由之一,但是除了厌恶的情绪之外,还有更令人难以忍受的害怕感。光是想到她那种眼神和微笑里可能包含了爱恋的感情,就足以让我从脑瓜一路毛到脚底板。 只是假设……假设小雾真的喜欢过我好了,我也无法想象她的灵魂——这个时候应该可以称之为死灵了吧?还是应该把已经成为山神的她称之为神灵?——会附在千代身上,更何况如果理由还是因为喜欢我的话……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去面对人生中第二次比死还要恐怖的经验。老实说,比起大哥的神隐,我更不愿意回想起这件事,那会让我的心情无与伦比地沉重…… 当然,大哥行踪成谜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仍令我难过、后悔得不得了。但是在那次我不再想提的体验里,除了恐惧之外,还包含着我跟大哥的美好回忆。和大哥一起去爬九供山的事实,在我心里虽然是件令人后悔莫及的愚蠢行为,但同时也是让我觉得十分骄傲的大冒险。在我心里,除了充满了一想起大哥就心痛的回忆之外,另一方面却也塞满了令人雀跃欢欣的快乐回忆。 然而,另一个经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在那次经验里,我感受到的只有不详、恐惧、憎恶这种负面的情绪,还有由那些负面情绪所交织而成的一种湿黏黏、阴森森,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感觉…… 当时我十一岁,纱雾才刚满九岁,在她过完生日之后,我突然就看不到她了,她没有去上学,害我很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然后就听到她卧病在床的流言。只是那个流言非常的暧昧模糊,直到现在也还是充满了谜团。大人或许知道些什么,可是不管我再怎么问,就是没有人要告诉我。既然如此,去探病总行了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却被老妈给强行阻止了。以前每次都是老妈夹在非常讨厌我去谺呀治家的奶奶和根本不以为意的老爸之间,在奶奶视线及不到的范围内让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有那个时候,她难得强硬地命令我暂时不准去上屋。老妈因为我要去谺呀治家而表达自我意见的,从小到大,就只有那一次。 我试着询问当时常常在我们家出入的佃农——一位上了年纪,看起来像是工匠,我都叫他芫叔的男人——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是避开我们家佣人的耳目偷偷问的,因为要是被谁看到的话,肯定会去向奶奶打小报告的。 “少爷,谺呀治家的上屋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叫作九供仪式的奇异风俗呢!” 事实上,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芫叔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只是,他非常了解村子里的事情倒是可以肯定的。而且在三兄弟里面,他最疼爱的就是我了。 芫叔告诉我关于谺呀治家的九供仪式,我这才知道纱雾和小雾都接受了那个仪式,只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在理解仪式的内容或意义之前,光是那句“有时候山神会从双胞胎里选一个带走”就已经够惊人了。 “原来纱雾没有来上课是因为被山神选上,被带到神山里去啦!” 为了安抚雀跃不已的我,芫叔肯定也觉得很头痛吧!因此他拼命地向我解释九供仪式指的是把人关在设置于巫神堂的产屋中长达九天的仪式。不知道是相信了他的说词,还是老妈和平常不一样的强势作风产生了作用,总之虽然不太甘愿,我也乖乖地没有去上屋。 然而,在听说举行了九供仪式那一天后的第十一天早上,村子里开始流传着“小雾变成案山子大人了”的说法。对于神栉家的人来说,案山子大人指的是哥哥山上的山神降临人间时的模样,大部分的村民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可是在另一方面,村子里的人也知道,谺呀治家上屋的巫神堂里也供奉着同样的案山子大人。就像哥哥山之于神栉家,谺呀治家也有一座九供山,有人说在那座禁忌的山上住着一种称之为<长坊主>的怪物,也有人说这个地方最令人害怕的魔物与最令人讨厌的厌魅,其实就是<长坊主>的真面目,还有人说,厌魅会以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出现…… 当芫叔告诉我“有时候山神会从双胞胎里选一个带走”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浮现在我脑海的就像是哥哥山,但是如果从九供仪式是谺呀治家的仪式,再加上“九供”这个名称来想的话,就知道那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可能芫叔也因为对方是小孩子,而且还是大神屋的小孩子,所以才把最重要的地方含糊带过吧!后来当我听到案山子大人的时候,就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肯定是因为比起平常就近在眼前,被视为哥哥山山神的案山子大人,六岁时在九供山看到的那个案山子大人更令我印象深刻的缘故。 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因为我实在不确定,变成案山子大人的到底是不是小雾。虽然我问过芫叔无数次,但是他的答案永远都是用一个:“没错没错,听说是姐姐。”可能他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吧!然而,就算有姐妹之分,但名字听起来都差不多,所以就算告诉我是姐姐小雾,我还是觉得非常不安,光靠村子里的谣言实在无法放心,非得听上屋的人直接告诉我,我才相信。 于是两天后,我偷偷地溜进了上屋。之所以会选在那个时间,是因为那天是哥哥山举行迎神仪式的日子,无论是白之家还是黑之家的人,几乎全村的人都会聚集在东边的邑寿川沿岸。换句话说,不用担心会有人发现我跑去西边的上屋。和大哥去九供山的那次,尽管大哥自信满满地说绝对不会被村民发现,后来还是出现了目击者,但如果是举行迎神仪式的这天,肯定不用担心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问题是上屋的人。换作是以前的话,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通常也都会参加每年的迎神仪式跟送神仪式,但是今年不一样。就连看在小孩子眼里,也可以理解对于谺呀治家来说,九供仪式是个非常特别的仪式。再加上双胞胎的其中一个还成了案山子大人,这事肯定就更特别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家都留在家里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这样的话,照平常那样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去可能会很危险也说不定。反正在这之前我已经有好几次没有经过任何人的通报,就从正门溜进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里晚玩的记录,而且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佣人,也没有在别栋里被任何谺呀治家的人撞见过。而且就算真的遇到谁,也不曾被说过什么,不过这回恐怕行不通,要是被发现的话,恐怕会被赶回去,这么一来,我们家的奶奶和爸妈迟早也会知道我跑去上屋的事。 那么只剩下一个方法,就是从三头松的地方绕过那条像是兽径的小路,先到绯还川的河滩,再从那里沿着大石阶或小石阶进入上屋位于北侧的院落,穿过后院就能抵达南侧别栋了。 当时我已经知道大石阶和小石阶的存在以及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了,只不过,别说是走在上头了,就连路过附近的机会都没有。我去找纱雾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谺呀治家的别栋或后院里玩,绝不会靠近巫神堂,顶多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我想纱雾或许也是刻意不让我靠近主屋的北侧。 那一天,吃完午饭之后,我先在家混了一点时间才出门。迎神仪式虽然是从早上开始进行,但是主祭带着附有山神灵魂的依代在邑寿川上航行的送船仪式却是从下午才开始,接着会一直进行到傍晚,所以村子里从中道到整个西半部在这段期间内可以说是处于唱空城计的状态。 话虽如此,我还是一路留意着四周,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三头松的方向前进,虽然还不至于用跑的,但总之是用最快的速度通过村子。除了担心被人看到之外,也是想趁着自己的决心还没有动摇之前,赶快进入通往绯还川的那条羊肠小径。因为即使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的心里其实还有犹豫,不只是害怕即将进入怕所的事实,更重要的是,我又要踏上和那天同样的道路…… 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大哥好像就在我身边。不是在我的旁边,就是在我的前面,正和我一起加快脚步往前走。可能是我在无意中把当时的自己跟那天——同样是一面留意着四周、一面往三头松方向前进——的自己联想在一起。一想到当时大哥只有九岁,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超越了那个年纪的事实,不禁有些愕然。自己光是要穿过绯还川、爬上石阶、走进谺呀治家就已经怕得要死了,大哥那天居然能够带着六岁的弟弟去爬九供山…… (大哥果然很了不起呢!) 棒槌学堂·出品 感到佩服不已的我当时已经十一岁了,但是在心情上却比只有九岁的大哥还要小很多。这时我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我长到几岁,这种心情都不会改变,我永远没办法长得比九岁的哥哥还要大。 过了一会儿,终于让我走到三头松的地方,仿佛是从大哥那里得到了勇气,我丝毫没有半点迟疑地踏上旁边那条狭窄的兽径。 脚底下还有些残雪。苍龙乡即使到了二月上旬也还是会下雪。和往年比起来,那一年的雪是少了点,但是像这样可以在路上看到积雪,就表示这条路平常几乎没有任何人走过。我马上就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只穿了普通的帆布鞋来,但是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回去换了。虽然那天是个大晴天,但是一点一滴渗透到鞋子里的寒意令我全身发抖,只能闷着头前进。一面拼命地往前走,一面告诉自己,比起上次来的时候把前方都遮住的茂密杂草,下雪还比较好一点。 走到绯还川的河滩上时,突然觉得晴朗的天空好像变阴了,可是抬头往上看,却又没有特别阴霾的样子,虽然有云,但是和蓝天的比例比起来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话虽如此,我就觉得心情沉甸甸的,提心吊胆往周围看了一圈,这才发现那是弥漫在河滩上的气氛所造成的,和天气是晴天还是雨天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而言之,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寻找应该位于左手边的石阶,不只因为那原本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也是因为这么做的话就可以自然地让视线停留在河的另一边,不用去看那条发源于妖气冲天的九供山,自古至今不晓得有多少被祓除的魔物在此流逝的绯还川。 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小祓禊所从右前方映入我的眼帘。心想小石阶应该就在附近,因此我加快了脚步,在快要走到祓禊所前的时候更加注意起左手边的方向。果不其然,在另一边枯萎的草丛中发现了静静蛰伏着的石阶,宛如一条长长的蛇,弯曲着身体,正沿着斜坡往上爬的样子。 (找到了!不过还真是一条危险的石阶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在只想早一刻离开河滩的冲动驱使下,我还是踏上了小石阶。前脚刚踏上去,后脚就突然想起一件事。 (慢着……这座石阶好像是通往比巫神堂还要北边的地方耶?也就是说,爬上这座石阶,还得从谺呀治家北边的隐居小屋穿过好几个院落,才能到达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啰?) 我记得跟小石阶比起来,大石阶更靠近南侧别栋,不过再近也应该还是会接到穿廊那一带,所以顶多也只是不用经过北侧别栋罢了。不过光是不用经过北侧别栋,被发现的几率就大大地降低。再加上发生过九供仪式的骚动,或许现在应该要极力避免从隐居小屋或巫神堂旁边经过才对。 虽然已经做了如此冷静的分析,我的脚还是黏在小石阶上下不来。与其要再回到河滩上,我还宁愿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从这座小石阶潜入谺呀治家算了。因为我总觉得从这里到大石阶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而且是比被谺呀治家的人发现还要严重的危险。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呢?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是大哥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大石阶吧!) 最后促使我移动脚步的,是因为我想到,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会选择比较没有实质上危险的那条路。结果简直就是被大哥从背后推了一把——不对,应该说是我仿佛在追赶大哥的背影似的,开始朝河滩的方向走去。 然而,愈靠近绯还川,刚才那股仿佛跟大哥在一起的安全感也愈来愈稀薄。那种感觉就像是我又失去大哥一次似的,是非常痛苦的经验。另一方面,与逐渐被稀释的安全感成反比,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不安感,从内心深处不知不觉地探出头来。我知道我已经被那种黑暗的不安感完全吞没了。 (来到怕川难免会有这种感觉,这只是错觉而已。) 我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但似乎一点用也没有。曾几何时,就连绯还川的潺潺流水声,听起来都像是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一样;从下游贴着河面吹来的风,感觉也像是被某个东西的毛发轻抚在脸颊上;自己踩在河滩的石头上的脚步声,听起来会让人有某个东西从后面追上来的错觉。我必须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仿佛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松懈,就会清清楚楚地听见教人吓得魂飞魄散的私语内容;原本只是轻抚在脸颊上的毛发就会整个盖到脸上;原本在身后的东西就会真的追上我。 因此,我就像是被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穷追猛打似的,拼了命地沿着河滩往上游前进。虽然害怕得不得了,但也因为满脑子只想着要赶快走到大石阶那边,所以算是稍稍得到一点救赎。可能因为前方已经看得到大祓禊所了,所以神经也不再绷得那么紧,只要再忍耐一下下,只要一心想着往前走就行了…… 然而…… (得快点去才行……) 棒槌学堂·出品 就在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已经走过大祓禊所了。目的地就是那座桥,那座在我六岁的时候曾经走过一次的桥,通往九供山的常世桥…… 得快点去神山上才行…… 接着心里开始涌起近似于焦虑的情绪,仿佛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似的。但是在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真正的目的地应该不是那里才对。可是我马上摇了摇头,否决掉那个可能性。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地方是比神山还要重要的目的地。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到了桥墩的地方。快,快点过去吧…… (大、哥……?) 我看见联太郎大哥就伫立在桥的另一头。 “等等我,哥……我马上就过去……” 当我这么呼唤的时候,大哥也慢慢地举起了右手,向我挥动,但是他的动作十分迟钝,仿佛时间流转的速度在桥的两头是不一样的。这么说来,大哥怎么看都像是九岁的样子,感觉上就跟那天他从我面前消失的时候一模一样。 (过了这座桥之后,我也会回到六岁的样子吗?) 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不过转念又想,既然大哥还是九岁的样子,那我变回六岁也没什么不好的。 “哥……大哥……联太郎大哥……” 不知道为什么,大哥的身影突然开始变淡,我也喊出了声音,距离我上次叫哥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自从那一天以后,虽然我在心里喊过千百回,但是真正叫出声来,这还是第一次。 被我这么一喊,原本挥着手的大哥,手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做起十分奇妙的动作,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过来,过来”地朝我招手,但是仔细一看,其实是相反的动作,大哥是要我“快回去”。 “哥!为什么?” 就在我情不自禁地想要跨出一大步的时候,大哥甚至开始摇头,虽然动作还是那么地迟缓,但是却清楚地表示出“不要过来”的意思。 在那个时候,我心里早就已经没有了得赶快去神山的念头,只剩下想要去大哥身边的想法。仿佛是察觉到我内心的变化一样,大哥的身影开始摇晃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眶里不知不觉盛满了泪水,才会看不清楚大哥的身影,可是任凭我擦了又擦,大哥的身影还是一样模糊。当我用衣服的袖口仔仔细细地把两只眼睛都擦干之后,大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一团绿色的雾,像是在地上爬一样,从左手边通往九供山的道路,慢慢地靠近常世桥的光景。 (大哥是为了救我吗……) 当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之后我马上离开那个地方,头也不回地往大石阶走去,然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爬上石阶这件事上。绝对不可以辜负大哥的心意…… 左弯右拐地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看到了大石阶,本来还以为大石阶是一座笔直延伸的阶梯,没想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愈靠近上头愈往左手边大大地倾斜,不仅一段一段的阶梯都是倾斜的,整体还画了一条大弧线,所以明明是在爬楼梯,可是却有一种整个人就快要往左边飞出去的错觉。可能是因为这个关系,当我爬到最顶端的时候,着实有一股身心俱疲的感觉,不由得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然而才安心不到几秒,下一个瞬间马上就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脑袋里一团混乱,还以为自己不小心闯进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不过,下一秒我就明白自己其实是在等待室的后面。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巫神堂和等待室、右手边是穿廊、更右边则是主屋……照着顺序将这些房间全看过一遍,确定没有半个人之后,我便沿着后院的角落往南侧别栋前进。因为假山和杜鹃的阴影处都是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就算真的有人来了,也可以马上把自己藏起来。不过根本不需要那么小心翼翼,因为主屋静悄悄的,完全感受不到半个人的气息,看来大家都去参加迎神仪式了,连个留守的人都没有。 尽管如此,在进入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之前,我还是非常谨慎小心地前进。一想到从三头松走到大石阶之前经历的种种磨难,就觉得不可以掉以轻心。从缘廊爬进别栋的走廊,一直到她的房门之前,我都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动静,确定真的没有别人之后,才小小声地叫:“纱雾……” “涟哥哥……?” 棒槌学堂·出品 房里马上就有了反应,我打开纸门,像忍者一样地溜了进去。 “纱雾……你不要紧吧?” 之所以情不自禁地问出这句话,是因为她的脸色实在是不太对劲。 “嗯……” 她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凝视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我,然后露出满脸的笑容,虽然那笑容看起来似乎有点虚弱,但她似乎比看起来还要有精神。 “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身体真的没怎么样吗?” 嘴里虽然这么问,但是看到她平安无事的样子,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同时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还好我有来,能够亲眼确定她没事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纱雾以不太清楚的口齿开心地说起九供仪式的过程,说是要当作我来探望她的回礼。绝大部分都和我从芫叔那里听来的一样,不过得爬上九供山和喝下一种叫作宇迦之魂的奇怪饮料的事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只可惜,关于前者,她的记忆十分模糊,所以讲得不清不楚的;关于后者,她说喝下去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感到意识模糊,所以也搞不清楚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于后来那九天,她说几乎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你姐姐小雾……” 差点就要问出“死掉了吗?”这种话,话到嘴边赶紧用“在睡觉吗?”带过,可是已经足够让她脸色大变了。 在那之后,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她在隐居小屋看到她姐姐的样子。不仅如此,她还告诉我,就在刚刚,几年前才当上妙远寺住持的泰然和尚突然被叫来,仓促地举行了一场只有至亲参加的葬礼,而且很快就结束了。叉雾奶奶昨天一整天都不在家,可能就是在庙里跟住持讨论这件事吧!听说在今天傍晚——正确地说是送穿仪式接近尾声,气氛被炒到最高点的时候——就要把小雾的棺木运送到妙远寺。从纱雾说的内容听起来,比起孙女的葬礼,叉雾奶奶似乎更在乎出殡跟埋葬的事,听说最重要的出殡是由叉雾奶奶信得过的佃农子弟帮忙抬棺,这么说来,她跟泰然在庙里讨论的事情,与其说是葬礼本身,还不如说是与葬礼之后的埋葬有关的事情吧! 听完纱雾的叙述,我突然觉得应该要看一下小雾的样子,就算只有一眼也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是因为愈是恐怖的东西就愈想看的好奇心吗?还是觉得小雾有点可怜,想要用我自己的方法送她一程吗?也或许是因为我想到——如果是大哥的话,一定会这么做的关系吧! 向纱雾确认之后,得知所有人几乎都去参加迎神仪式了。听说就连勇伯父和嵯雾伯母也去了,真是令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连女儿的出殡和埋葬也不参与,后来听说是叉雾奶奶的命令,那就没办法了。可能是为了不让从上屋到妙远寺的送葬行列太过于醒目,所以才会命令谺呀治家的人参加送穿仪式,这么一来大家肯定不会想到小雾的送葬仪式居然也在同样的时间内进行吧!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对小雾这种几乎可以说是密葬的葬礼了解到什么程度,但至少还没有了解到像我后来跟纱雾说明过无数次的那样,是为了掩饰九供仪式这种习俗所引起的杀人事件——以没有杀意这一点来说,或许改称为过失致死比较恰当——才让葬礼这么草草了事的吧!只不过,当时的我肯定也感到这件事并不单纯,而自己恐怕就是被这种感觉所吸引的吧…… “涟哥哥,你想要做什么?该不会……” 纱雾露出害怕的眼神凝视着我,我让她在被窝里躺好,告诉她我马上就回来,要她乖乖地等我。说完之后,就走出她的房间,接下来的目的地当然是巫神堂。 一开始想要直接从主屋过去,反正没有人留守的话,这么做是最快的方法,但是马上又想到辰嫂或吉嫂可能还在家,于是就决定走回我来的那条路上。 从别栋的缘廊向外走,直接沿着后院的角落往穿廊的方向前进。仔细地确认过四周的样子之后,再脱下鞋子,爬上走廊的北端,然后打开巫神堂的木板门,瞥了一眼设在左手边的等待室房门,心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与其直接这样进入巫神堂,不如先躲在这间小房间里,观察一下屋子里的动静再作打算。 我打开木板门,小心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地将身子滑入那个看起来像是昏暗储藏室的空间,等到眼睛习惯了四周的黑暗之后,便开始四下观察。 那是一个两坪大小,什么都没有的榻榻米房间。西侧的木板墙上有扇格子窗,而自己进来的木板门在东侧,墙壁前方还有另一扇同样的木板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可以说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房间。只不过,一想到那些被什么东西附身的人,为了请巫女将附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祓除,都必须捺着性子先在这里等上一段时间,就觉得心里老不太舒服,甚至还陷入了不应该有的妄想——搞不好当宿主像这样在这里等待的时候,那些魔物已经悄悄地离开宿主的身体,留在这个地方。就连在天花板和榻榻米的阴暗处也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窥视着自己,只要我一露出破绽,马上就会被附身——类似这种恐惧猛然浮现心头。 (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呢?) 发现此处不宜久留之后,我便把手放在前方的木板门上,一点一点地用力,慢慢地把门拉开一条缝,从那里窥探巫神堂里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格子窗都被关上了,巫神堂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北侧似乎是叩拜所的地方,设置着一个貌似祭坛的东西,附近有两根蜡烛散发着微光。在等待眼睛适应新的黑暗和蜡烛的微光时,一直觉得背后有一股一样的气息。心里已经很发毛了,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想起,之前有听人说过,如果有什么东西想要附到人身上的话,通常都会从脖子进入。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把双手伸向脖子,用双手的掌心将脖子给遮住。 (我才不相信呢!只是脖子刚好有点凉罢了。)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地说着这种烂借口。 (没有半个人呢!) 确定进入巫神堂里没有人之后,终于可以离开等待室,这样的结果令我心情大好。只不过,虽然为时已晚,但是我仍不免犹豫了一下——会不会自己接下来所要进入的地方,其实是个比我现在待的地方还要恐怖上好几十倍的空间呢?因为等待室就算充满飘散恐怖的气氛,毕竟只是巫神堂的附属品,巫神堂才是真正举行仪式的空间…… (都已经到这里了,难道还能回去吗?) 除了不能在纱雾面前漏气之外,潜藏在那片黑暗中的秘密更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好奇心,驱使我继续往巫神堂内的黑暗走去。 打开等待室的木板门,走进祓禊所内。这是个宽敞的木板房,占了巫神堂三分之二左右的面积,另外三分之一是位于北侧的空间,而北侧的空间里则有五分之三设置了拥有祭坛的叩拜所,高度比祓禊所还要高个十几公分。上屋的巫女和凭座坐在叩拜所,而前来请求祛除魔物的待祓者和陪同待祓者一起来的人则坐在祓禊所——巫神堂便是由这两个空间所构成的。 一面留心着脚下,一面慎重地往祓禊所的正中央前进。拼了命地忍住,不让视线飘向祭坛,接着来来回回地将巫神堂的四个角落检查过好几遍。纱雾曾经告诉过我,在进行祈祷或祛除魔物的仪式时,黑子都会在这些地方待命,所以搞不好叉雾奶奶会命令他留下来看守佛堂也说不定。虽然从等待室里偷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单靠蜡烛的火光是无法完全确认的,更不要说他总是一身黑色装扮,一下子就跟黑暗融为一体了。万一黑子真的在的话,虽然很遗憾,但是我也只能在他去通知叉雾奶奶之前先回纱雾那儿去。只要端出纱雾的名字,或许就可以阻止他向叉雾奶奶打小报告也说不定。 我记得黑子是在我刚进小学一年级来到这个村子的,当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交集,但是当我认识当时同样是小学生的纱雾之后,每当去她房间找她玩时,多多少少都会和黑子打个照面。虽然把最重要的脸藏了起来,又具有无法说话的障碍,但是黑子还是成功地融入了神神栉村及谺呀治家,那可能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吧!就连那个和谁都合不来的莲次郎,听说在村子里遇到黑子的时候,也都会跟他打声招呼。话虽如此,对于黑子来说,最重要的除了山神之外,肯定就是叉雾奶奶,所以无论纱雾的名字是否对他有用,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被他看见比较好。 所幸包括四个角在内,到处都不见黑子的人影,所以我便往叩拜所走去。平常正面和左右两边的帘子都会放下来,但是那天正面的帘子却是拉起来了,在黑暗中可以看见祭坛及周围放着各式各样村民供奉的日常用品。当然,案山子大人就是被供奉在正中央,虽然具有十分强烈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但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抓住我所有目光的还是摆放在祭坛前面的迷你小棺材。棺材上有两把割草用的镰刀,刀刃的部分在棺木中央重叠,呈现出一个×字,在棺材两旁的烛火照耀下,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妖异光芒。 (摆放成×字的镰刀不是除魔用的吗?) 当人死掉之后,灵魂离开的遗体会被视为一种中空的容器,魔物——最糟的情况是厌魅——便会进入这样的容器里,因此放在棺材上的镰刀可以说是为了不让这些魔物靠近的装置,对于熟知这个地区的葬送习俗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光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在我的眼里,却像是噩梦中的一个场景。只是用来除魔的镰刀看起来却像是沾满的鲜血的可怕凶器一般,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想,那两把镰刀上或许各自沾满了纱雾和小雾的鲜血…… (小雾就另当别论了,可是纱雾根本没有流血啊!) 我轻轻地摇摇头,试着对自己心中喊话,这才发现一件事,如果要看见棺材里面,就必须把那两把镰刀移开才行,还好棺材的盖子还没有钉上,所以现在还可以把棺材打开。只是,那两把镰刀实在是太碍事了,要是直接掀动棺盖的话,搞不好会掉在地上,发出声音来,所以最好先把镰刀移走再来开棺。然而,那两把镰刀是为了防止厌魅入侵,才故意放在棺材上,用来除魔的…… (除、除什么魔啊!根本只是迷信不是吗……) 早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觉得附身魔物这个信仰大有问题了,同样的,眼前的镰刀在我眼中也只是迷信,因此我鼓起勇气伸出了右手……然而,当我的手握住其中一把镰刀的时候,刀刃和刀刃碰撞,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就像是用指甲去刮玻璃一样,是一种让人听了会产生生理厌恶的声音。明明是自己弄出来的声音,我还是硬生生地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来。我觉得那种讨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警告我一样——绝对不要动这两把镰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移动除魔的装置…… (怎、怎么办……)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逼到了绝境,就像得了某种强迫症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想打开棺材一探究竟,脑海中根本就没有放弃离开的选项。虽然认为除魔的镰刀只是一种迷信,却也失去把它拿开的勇气。 (对、对了……既然把盖子打开这么麻烦的话,那么只要慢慢地把盖子往旁边推开就好了嘛!如此一来既不需要把镰刀拿开,镰刀也不会掉到地上。) 既不用破坏除魔的装置,也可以看见遗体,真是个一石二鸟的方法。虽然与目前的情况不合,但想到这个方法,不免令我有些得意。 当我正要把两只手伸向棺盖边缘的时候,冷不防整个人僵直在当场,因为我听到一阵“喀叽喀叽喀叽!”的奇怪声音。于是我一动也不动地竖直耳朵细听,结果马上又听到同样的声音,而且也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是除魔的装置在互相碰撞震动…… 紧盯着眼前正在微微震动的镰刀,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肯定是地震——我安慰自己。可是当棺材的盖子也开始喀嗒喀嗒作响的时候,我真的吓得心脏都快要停止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被吓到脚软吧! (魔物跑进遗体里了……) 什么迷信啊陋习的全部从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一个想法——就算只有一点点,但我毕竟还是碰到了除魔用的镰刀,所以小雾的尸体就要从棺材里坐起来了——这个想法令我控制不住地发抖。 毫无预警的,棺盖和镰刀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发出声音的时间大概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吧!随后而来的寂静反而让人更心惊肉跳。明明和我刚才进来巫神堂的时候是同样的寂静,但是感觉上却比那个时候还要来得令人不舒服好几百倍。无声的黑暗,似乎正静静地从叩拜所往巫神堂内蔓延开来。 叩、叩、叩…… 棒槌学堂·出品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一道划破寂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敲什么东西的声音,而且还是从眼前的棺材里发出来的…… 发觉那道声音是从何处发出来的之后,我吓得几乎都要尿裤子了,再想到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更是差点要惊声尖叫。如果我再继续慢慢地把棺材打开,如果我真的看到某个东西从棺材里出来的光景,我百分之百会吓得屁滚尿流,并且惊声尖叫,然后一辈子都被关在地牢里,从此不见天日吧! 应该说是幸运吗?除了断断续续地一直发出叩、叩、叩……的奇妙声响之外,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当然,从棺材里发出敲击声音已经够恐怖的了,不过在那些断断续续、周而复始的敲击声里,我终于逐渐地恢复了镇定。我终于能够冷静地思考,说不定是小雾死而复生了,这种想法比什么魔物进入小雾的尸体要来得真实的多了。只不过,倒也不是这么想就不会害怕了,明明已经死掉的人居然又活了过来……光是把这个画面想得具体一点,就已经让我鸡皮疙瘩掉满地了。 可能是下意识地想要离棺材愈远愈好吧!我发现自己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上半身却以非常不自然的姿势往后仰,于是我反过来把脸靠近棺材边,试着叫叫看: “是、是、是小雾吗……” 我当然是想要以正常的音量叫她,但是实际上发出来的声音却宛如说悄悄话般嘶哑,就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 叩、叩、叩…… 但是棺材里却传出类似回应的敲击声,虽然力道比刚才还要微弱,可是感觉上很明显地就像是在回应我的呼唤一般。 “真、真的是小雾吗?你、你还活着吗……” 恐惧与惊吓交织成一股莫名的兴奋,我反射性地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推棺盖——就在那个时候,右手边的阴暗处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喊叫些什么,但是隔着一道门,实在听不清楚声音的内容,脑海中只浮现出(要被发现了!)的惊慌。 虽然有一刹那的犹豫,但我还是马上躲到棺材底下,正确地说,应该是躲到安放棺木的台子下面,因为当时找得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我才刚把身体塞进棺材底下,从传来叫声的方向便响起了打开木板门的声音,然后是叉雾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对人在隐居小屋里的黑子下什么指示,但是我完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细听她到底在将些什么,只是拼了命地把身体缩在台子底下,拼了命地祈祷不要被发现。 “这也太慢了吧……” 叉雾奶奶的低语就响在十分靠近自己的地方,我差点就“啊!”地叫了出来。看样子是我自己注意自己有没有藏好,却没注意到她已经走到祭坛旁边来了。 “到底在搞什么鬼啊!等到送船仪式结束,大家开始解散回家之后,事情就难办了……” 从叉雾奶奶的自言自语中,我知道再过不久,帮忙抬棺的佃农子弟就要来了。一般来说,需要四个人才能够抬起棺木,但如果是小孩子的话,可能两个人就足够了也说不定。无论是再怎么值得信赖的佃农,这件事毕竟非比寻常,人数应该是愈少愈好吧! 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重点,不管怎么样,反正巫神堂等一下至少就会再多两个大人,如此一来,蜡烛的数量或许也会跟着增加。就算还是像现在这么昏暗的光线好了,等到棺材一抬起来,我还是会被逮个正着。 (棺材……小雾……) 至此,我终于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得赶快告诉叉雾奶奶小雾还活着的事实,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我。可是别说是动了,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受到从小到大都对叉雾奶奶敬畏有加的念头牵制,除此之外,弥漫在现场的那股异样气氛似乎也在阻止我这么做。与其说是被那种气氛吞没,还不如说是我察觉到某种警讯,本能正在不断地告诉我—— 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要说;藏好自己,千万别被发现…… 可是,这样一来,小雾该怎么办呢?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而叉雾奶奶和等一下来的人都没有发现的话,那就糟糕了。 叩、叩…… 头上传来敲击的声音,这次是敲在棺材底部的声音。我猜是小雾发现我躲到下面来了,所以才改变敲击的地方。 (只要让叉雾奶奶听到这个声音……)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心想不如我也从底部敲一下,好引起她的注意。问题是,如果声音是从棺材底下传出来的话,叉雾奶奶搞不好会蹲下来看,所以我得赶快转移到别的地方才行。可是就算想要爬出去,棺材的左右两旁都有烛台,我一出去就会被发现了。前面当然是想都不用想,这么一来的话只能往后面,也就是躲到祭坛底下。 我小心翼翼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把身体转了一个方向,仔细看着祭坛底下。和棺材之间虽然有一小段距离,但是旁边就是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摆。另外两边因为太暗了,实在看不清楚,但我想应该没有可以藏身的缝隙。 (这下子完蛋了……) 绝望化作呻吟,几乎要冲出我的喉头,我连忙再把祭坛的下半部给看了一遍。 (或许可以躲进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面。) 蓑衣是用稻草和菅茅做成的,所以应该可以从底下穿过去才对。再加上如果祭坛的构造跟雏坛一样的话,那么内部很有可能是中空的。想要摆脱现在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只剩下从案山子大人的蓑衣下摆钻进祭坛里。问题是,就算是下摆,但是要我做出钻进那尊案山子大人里面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还不如杀了我算了。而且哪一尊案山子大人不好选,偏偏是供奉在巫神堂里的这尊案山子大人…… 对于生长在神神栉村的人来说,不管是白之家还是黑之家的人,案山子大人都是一种相当特别的存在。有人是因为信仰、有人是因为敬畏、有人是因为害怕……每个人的原因都不一样,但是每个人都认为案山子大人是绝对不可亵渎的对象。我真的有办法从案山子大人的脚下钻过去吗……? 叩、叩、叩…… 棒槌学堂·出品 仿佛是要催我赶快下决定似的,头上又传来敲击的声音,而且还是听到目前为止最大声的一次。一想到叉雾奶奶可能也听到了,我便开始往案山子大人的脚底下爬去。当我把头钻进蓑衣里的瞬间,不由得停止了呼吸,生怕在拨开这些稻草之后,马上会撞上一堵墙,再也无路可逃,幸好最后还是让我顺利地钻进祭坛的正下方。 (得救了……) 只可惜这时候安心或许还太早,我得让叉雾奶奶在不会发现到我的情况下,注意到棺材里所发生的奇迹才行。 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掌握住周围的柱子与横梁的位置之后,明白这是个小孩子躲起来绰绰有余的空间,于是便把姿势改成用蹲的,转向我爬进来的方向,再把头钻进蓑衣底下,屏住呼吸,透过菅茅和稻草的缝隙往上看。先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下一秒几乎就要发出“呀~”的尖叫声了。 因为有一根白白的手指,正蠢蠢欲动地从棺材里伸出来…… 由于是采取蹲着的姿势往上看,所以并不是很清楚实际的状况,恐怕是小雾正从里面一吋一吋地把棺盖往旁边推开,并且从缝隙中伸出她的手指吧! (这么一来,叉雾奶奶迟早会注意到的吧!就算奶奶没有注意到,来帮忙的人也一定会发现才对!) 由于棺材的盖子还没钉上,来帮忙的佃农再不愿意应该也会发现。这下子,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接下来只要顺利地从这里溜出去就行了。这时候却听见除魔用的镰刀震动的声音,接着整个棺材的盖子都被掀了起来。 (啊……!) 没想到小雾居然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大惊之余,随即看到一只手抓住棺盖的边缘,看样子应该是叉雾奶奶的右手。 (总算是注意到了!) 只可惜这分喜悦的心情只出现了一下子,因为我马上就发现叉雾奶奶的右手好像要把棺盖盖回原来的位置,下一秒钟,棺盖已经被粗暴地盖回去了,动作之粗鲁,仿佛是要把从棺材里伸出来求救的手指碾碎一样…… (为、为、为、为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但那还只是个开头而已,接下来叉雾奶奶说的话更是让我除了混乱之外,还感觉到笔墨难以形容的恐怖战栗。 “还没死透吗?真是个不死心的孩子,都已经告诉过她,这么光荣的事情,在这个村子里可不常发生呢!” 难道叉雾奶奶早就知道小雾死而复生了?可是仍执意要把她埋葬?所以才要这么秘密地进行这件事?但是为什么?小雾不是她最骄傲的孙女吗?比起纱雾,她明明更疼爱小雾不是吗?那么是为什么?这间巫神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件事对我来说,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我担心起我的脑袋是不是就要爆炸了。然后我突然想起两天前传遍整个村子的谣言—— 小雾变成案山子大人了…… 一思及此,似乎也就看见了眼前这整件诡异到极点的事情的一小部分真相。但是这个发现反而让我抖得更加厉害。 叉雾奶奶的确是对小雾特别照顾,对她来说,村子里最尊贵的人类肯定就是小雾了吧!而小雾居然能在九供仪式上变成山神,叉雾奶奶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对她来说,比小雾还要高贵的就只有山神了。 没想到小雾居然死而复生,已经死掉的亲人突然又活过来,对一般人来说肯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是对叉雾奶奶来说,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肯定很失望。恐怕不只是失望而已。因为小雾变成案山子大人的这件事早已经传遍了全村,所以这还牵涉到谺呀治家上屋的面子问题。最重要的是,叉雾奶奶希望身上流着与自己同样血统的孙女能够成为新一代的山神,所以小雾如果活过来的话只会增加她的困扰…… 叉雾奶奶恐怕是熬了什么药给小雾喝吧!至于是会致死的毒药、还是让身体不能动的药,我就不知道了,但药效似乎没有完全发作倒是可以肯定的事。因此小雾在棺材里恢复了意识,向外面的我——至少她知道是叉雾奶奶以外的人——发出了求助的讯号。 至此,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发生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事。 “巫女大人,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这么久,因为花了一点时间才溜出来……” 伴随着通往穿廊的木板门被打开,巫神堂内透入了一缕光线,同时也听见一道较粗的男子声响。然后木板门又被关起来,阳光再度被隔绝于室外,黑暗中浮现了两个前来帮忙的佃农子弟身影。 既然如此,就只能靠这两个人了。就算他们之间有地主和佃农的利害关系,应该也无法在明知孩子还活着的情况下,硬把棺材钉起来吧!只可惜,我的想法还是太嫩了…… “哦~~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对了……” 叉雾奶奶先把接下来的步骤讲解过一遍之后,再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告诫——不对,是威胁——二人绝不可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要是胆敢透露一字半句的话,即使到了孙子那一代都还会受到诅咒。 叉雾奶奶都这么说了,肯定没有村民敢反抗她,因为话虽然不是直接对着我说的,但我还是能够完全感受到那种恐怖的气氛,以至于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个不停。最好的证据就是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为了那两个人的名声,我在此补充说明一下,由于会引起他们注意的蛛丝马迹——像是从棺材里发出声音之类的情形——从他们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至少在巫神堂里没有,所以我猜他们很有可能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棺材运到妙远寺。就算在运送途中真的发现自己抬着的棺材有什么异样的话,应该也不会笨到去向叉雾奶奶报告吧……因为他们已经在巫神堂里受到非常严重的威胁了……。 问题是我……我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透过案山子大人的蓑衣缝隙,束手无策地看着那两个男人把棺材的盖子钉起来,然后看着他们把棺材抬起来,离开巫神堂。我就这么眼睁睁地对小雾见死不救。 为了谺呀治家代代相传的九供仪式,小雾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活埋了…… 第五章 上屋的客房 胜虎溺死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晚上,国治、娟子、勇等三人避开众人的耳目,悄悄地溜进了客房。 每个人进房的时间都隔了好几分钟,可能是故意要把时间错开吧!毕竟他们在上午和傍晚的时刻都曾经原班人马聚集在同一个房间里,这种程度的留心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虽然担心被别人看到,在那之前的两次密谈,三个人都像绑粽子似的同进同出。看样子胜虎虽然只是个靠不住的长辈,但毕竟是统合大家的角色,如今他不在了,差别就在这种地方表现出来了。 尽管如此,以国治为中心的三人小组在短短一天内就进行了三次的密谈,显见这一连串的事故已经将这三个人逼到绝路。第一次密谈的目的是国治把昨天发生的事——也就是他和胜虎去绯还川上游的渡头一事——告诉娟子和勇,问他们该怎么办才好,结论是包括礼拜天的谈话内容在内,都必须对警方保持缄默。第二次则是在警方问完笔录之后,目的是交换情报——像是各自被问了什么问题?怎么回答的?有没有人漏了口风?硬要说的话,前两次密谈的目的似乎都只是为了要消除国治个人的不安,所以他会一马当先地召集其他两人,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是第三次就不一样了,包含佣人在内,当谺呀治家的全员都被问完笔录,吃过晚饭,情绪稍微平复之后,警方对大家的态度、是如何看待这整个事的、又是在找寻什么线索等细节也开始浮现出一个比较明确的轮廓。三个人恐怕都陷入极端不安的情绪之中吧!因此也不用谁起头,而是自然而然地又举行了第三次的密谈。这从三个人即使都到齐了,国治还是始终不肯开金口的这一点上也看得清楚明白。顺带一提,他从早上到现在都一直待在上屋里,没有回过中屋,除了要接受警方的调查之外,或许也是不想成为剩下来的三人之中唯一离开上屋的人吧! 第一个进入客房的就是国治本人,捧着一个在来的途中不知道上哪儿弄来的大酒壶和酒杯,一进门就毫不迟疑都取代了以前胜虎坐的壁龛前的座位。接下来是年纪比他大,同时也是上屋当家的勇,而他也只是对小舅子微微颔首,然后便老实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而国治也只是回以一个轻轻的点头,倒酒的手从来也没停过,在那之后,房间里只剩下喝酒的声音,使得原本就已经很冷清的客房更添了几许空寂的味道。最后进来的娟子在刚进房的时候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但可能是被充斥于两人之间的气氛吓到了,结果只是沉默地在兄长身边坐下。 在那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开口说话,只有时间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过。 “和尚好像来了……” 过了一会儿,娟子想起来在客房之前有看到泰然的身影,想先从无关痛痒的话题来打开僵局,于是一面观察两位男士的样子,一面打破了沉默。 “哦……” 棒槌学堂·出品 只不过,坐在她旁边的兄长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明明遗体还没有领回来……” 坐在国治前面左前方的勇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之后就无以为继了。只是,比较起来,至少姐夫还愿意搭腔,因此娟子继续说道: “一般说来,遗体这时候不是早就应该送回来了吗?” “嗯……这么说来,警方的人也说好像比预定时间还要慢。既然最重要的遗体没有送回来,就这么早请泰然住持过来,实在是对人家有点不好意思呢!” “话说回来了姐夫,为什么我们非得帮那个山伏办后事不可啊?如果他是被早雾大姐杀死的,倒也还情有可原,可是如今连舅舅都遇到了那等事,早雾大姐的嫌疑应该也可以洗清了吧!那为什么……” 勇慎重其事的回答对娟子而言无异是火上加油,让她又继续抱怨个不停。 “是岳母大人决定要由上屋来为他办后事的,你忘啦!那个时候早雾大姐的嫌疑还很大,再加上膳德僧是岳母大人的客人,在上屋也待了一段时日……”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在巫神堂举办守灵夜就好了嘛!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犯不着把他的遗体放在主屋的房间里吧!”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巫神堂……该怎么说呢……毕竟是犯案现场……不对,是那个山伏陈尸的现场,所以不太适合吧!” “姐夫,你可以去告诉警方,说我们家没办法处理吗?反正我妈既不会参加守灵,也不会出席葬礼,不会穿帮的。” “从警方的话来推测,之前因为怀疑早雾大姐就是凶手,所以膳德僧的鉴识工作很早就结束了,我想今晚应该就会把遗体送回我们这里了。” “那么也有可能为了重新调查一遍,而把遗体又送回去也不一定呢!如果是那样的话,姐夫,你这一次要清楚明白地告诉警方,说我们家不帮他处理后事。” 面对娟子语气强硬地步步进逼,勇吓得翻了白眼,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那种小事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吧!反正都要为舅舅举办守灵和葬礼了,多个人又有什么差别。” 一直默默地重复着倒酒、喝酒动作的国治终于开口说话了。 “哥,你这种说法岂不是把舅舅跟那个来路不明的冒牌山伏当成是一样的人吗……” “死了之后就都一样了。比起这件事,你还是为活着的自己多操点心吧!” “什么意思……?” 国治的语气虽然十分粗鲁,但是语气里却隐隐约约透露着不安,而那股不安似乎也传染给了娟子,只见她一脸疑惧地追问着。 “虽然舅舅说这一切只是巧合,但是从礼拜天的傍晚到晚上,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内室里讨论那件事吗?后来山伏也加入我们,然后第二天早上,就发生那样的事了。” “那是因为他想对纱雾乱来,所以早雾大姐才……”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舅舅发生那样的事也是早雾大姐干的吗?” “我又没有这么说,人家只是……怎么?难道哥你也认为他们是被同一个人杀死的吗?”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 “而且原因是礼拜天的那席话——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接着小舅子的话后面,勇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如果只有膳德僧的话,那或许的确只是巧合也说不定,但是如今就连舅舅也以同样的方式死掉了,如果说这两个人有什么共通点的话,也就只有那席话了不是吗?” “但是,到底是谁干的……?不对,我们在最里面的那间屋子讨论的事情,应该没有其他人听到才对呀……” “是吗?既然都被那个山伏给听去了,就算再有其他人听到也不足为奇……” “哥,会不会是黑子?那孩子别说是在家里了,就连在村子里也总是像只猫似的神出鬼没。最里面的那个房间以前是当作茶室来使用吧!在壁龛的旁边不是还留有一扇雕花的窗子吗?窗外就是院子,万一黑子就躲在那里的话……” “就算真的是黑子好了,他肯定头一个就会去向岳母大人报告吧!膳德僧也就算了,总不可能把岳母大人的亲弟弟也……” 勇以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对着小姨子摇头。国治突然把身体探出来,指着自己的脑瓜子说道: “肯定是我妈这里坏掉了。对我妈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是比谺呀治家更重要的了,而供奉山神的上屋存续问题,更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可是再怎么说,妈也不可能……再说,她不是从礼拜一的一早就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吗?” “负责执行的当然是黑子,只不过,是妈命令他这么做的。” 国治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掉,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让勇和娟子更为惊讶的话: “不过,神栉家的那些人比妈还要可疑就是了。” “神栉家?可是国治老弟,他们家的涟三郎不是和我们站在同一条阵线吗?更重要的是,神栉家的人怎么可能知道那天的事情……?还是那件事情其实已经有什么具体的进展了?” “不,还没有。山伏发生了这样的事,暂时也不是谈那件事的时候了。” “那就更不可能是神栉家了……” “不知道姐夫有没有看过神栉家的莲次郎跟黑子走在一起的画面?” “啊!我倒是有看过,不过就只有一次,当时我还觉得真是个奇妙的组合呢!虽然说物以类聚,可是莲次郎那么讨厌附身魔物血统的人,居然会跟黑子混在一起,害我吓了一大跳……问题是,我记得莲次郎自从考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假设黑子跟莲次郎真的有什么交情的话,那么黑子和神栉家的其他人肯定也有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黑子把那件事告诉了神栉家的某个人?不可能吧!不管再怎么样,我想他都不会背叛岳母大人的。” “姐夫,这就是重点啦!对我妈来说,这不正好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吗?只要透过黑子来操纵神栉家,并且顺利阻止想要推动那个计划的人,那么谺呀治家就可以高枕无忧,另一方面,就算凶手被警方逮捕了,只要凶手是神栉家的人,那么就连大神屋在村子里的地位也会受到波及,这不是一石二鸟是什么?” “嗯……真的能这么顺利吗?可是,等一下,就算是这样好了,那么之所以一开始就连续攻击膳德僧和胜虎舅舅,也是因为这两个人在我们当中算是参谋型的人物吗?” “等、等一下,姐夫……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全部都会死吗?” 娟子先看了看勇,再把脸转向国治的方向。明明知道妹子正紧盯着自己不放,但国治只是慢条斯理地把酒倒进酒杯里,一点反应也没有,最后还是娟子忍不住又问道: “哥!昨天傍晚你和舅舅去渡船头的路上真的没有遇到任何人吗?舅舅真的没有告诉你他要跟谁见面吗?什么都可以,你赶快想想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烦不烦呐!到底要我说几遍啊?我谁也没有看到,舅舅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说那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我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就这么多了……” “从胜虎舅舅的说法上来看,果然还是神栉家的人比较可疑呢……” “你也这么想吧!而且从尸体被弄成那样来看,也可能是为了让人认为那是谺呀治家人干的,这么一来不就说得通了吗?” 勇和国治面面相觑地点了点头,娟子则喃喃地说道: “可是舅舅所说的意想不到的人,也有可能是家里面的人啊……” 就在此时,客房里的三个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恢复了沉默。肯定每个人都觉得宛如置身于五里雾中,只有不安如雨后春笋般滋生,形成一个疑神疑鬼的世界。只有时间踩着沉重的脚步,自顾自地扬长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勇硬是以一种强迫自己冷静的语气说道: “回到刚才娟子问的问题,我们也会有生命危险吗?” 国治的肩膀倏地抖动了一下,在一阵“喀叽喀叽喀叽!”刺耳的酒壶和酒杯碰撞声之后,他把杯子拿到嘴边说道: “姐夫,还有娟子,我再跟你们提醒一遍,那件事绝对不能说,不只是警方,对谁都不能说。” “可是……既然我们也有危险的话,不如直接告诉警方……” “笨蛋!要是这么做的话,我们才真的会被盯上呢!” “话、话是没错……” 棒槌学堂·出品 “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沉默,静静地等待这场风波过去。当然那件事也要当作没发生过。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最好暂时连门都不要出,总而言之就是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只要确定我们这边没有采取具体的行动,我想对方应该也不会随便出手才对。”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娟子的顾虑我也不是不了解,因为警方正拼命地想要找出膳德僧和胜虎舅舅的共通点,如果我们能提供一点线索的话,或许警方很快就能逮捕到凶手也说不定……” “姐夫,你有想过后续的问题吗?” 国治一面摇头一面这么说,兼之还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仿佛是在哀叹这两个人怎么都说不听似的。 “要是被大家知道我们在暗中计划什么的话,你觉得我们还有何颜面在谺呀治家、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如果我们已经在台面下促成了涟三郎和纱雾的亲事,或者是增加了许多同伴,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告诉大家,那也就罢了,问题是在什么都还没有开始的情况下就把那个计划讲出来的话,那跟取我们的命有什么差别?娟子,你已经无法回夫家了,难道你再离开这个家也无所谓吗?” 勇和娟子似乎都被这番话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两人皆低着头,一言不发。 “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风头可能还会比较快过去。” “这样岂不是让凶手逍遥法外吗?” “那个山伏或许死有余辜,但舅舅实在是太可怜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话说回来了,那真的是人类干的吗……?” “咦?国治老弟,你的意思是……” “哥……你不是也赞成是黑子偷听了我们说的话,然后告诉别人的说法吗?” 勇和娟子几乎是用一时间提出质疑,但国治只是耸了耸肩,一时无语,只是一个劲儿地灌酒。 “你们不觉得很诡异吗……” 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喃喃说道。 “你是指两个人死时的样子吗?可是,你刚刚不也说过,那是为了要让外人以为是谺呀治家的人干的……为了让世人以为是我们家的家务事,所以才……所以才……” 勇难得露出了激动的表情,可是最后一句却讲得十分模糊暧昧,于是娟子接下去帮他把话说完: “太难的事人家听不懂,可是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如果是妈命令黑子干的,我想绝对不会把尸体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也许妈的脑筋是真的有点不清楚了,可是她对于山神的信仰肯定是会一直持续到她瞑目为止。同样的道理,就算是她在暗地里操纵哪个神栉家的人干的,她也绝对不会做出让谺呀治家受到怀疑的事……” “没错,假设这些事和岳母大人没有任何关系,打从一开始就是神栉家人干的好事,那黑子就更不可能帮助他们了。不管从哪个角度去想,总是会有说不通的地方。” 勇和娟子对看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把视线投向国治身上,不约而同地问道: “在我们分析过各种可能性的过程中,国治老弟应该也注意到这个矛盾的地方了吧?” “这么一来的话,哥,那个人的死跟礼拜天的事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吧?” 不管是哪一个问题,国治全都摇头以对。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否定这两种说法,看起来还比较像是对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感到无能为力。 “这些矛盾之处我也是现在听着听着才发现的,但是如果问我说跟那件事有没有关系,我认为是有的。但是,有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请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只有这样。” “不用担心,我和娟子都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会到处乱说的。可是我看你好像还在为别的事情烦恼,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我们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说完,像是要征求小姨子的同意似的,勇转过头去看着娟子。娟子也马上用力点头,还把身体整个转向兄长的方向,催他把话说下去。国治轮流把那两个人审视了一番,把酒杯里的酒全倒光,一口气喝完之后说道: “那个渡船头……好像……好像有什么……” “什么?可是哥……你不是说没有看到其他人吗?” 娟子忍不住插嘴问道,可是在看到姐夫皱着眉头,微微地摇了摇头之后,赶紧把嘴巴闭上。只不过,国治本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这番你来我往。 “嗯,我想的确没有其他人类,因为我有把周围都看过一遍确认过了,但是,的确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后来每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时的气氛时,都会忍不住有这种感觉。” 国治用一种颤抖的语气说道。他无意识地拿起刚才已经被他倒得精光的酒壶,完全没发现里头已经没有一滴酒了。 “你、你的意思时说……不是人类,而是某个不知名的东西杀了那两个人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把事情扯到岳母大人跟神栉家头上……” “总而言之,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当那件事没发生过,可是如果我照实说了的话,你们一定无法接受吧……” “有可能会被凶手杀死……你以为这么现实的话,我们比较容易接受是吗?事实上也没错啦……” 勇频频点头,表示自己能够体谅小舅子的心情,娟子则依旧沉默地低着头。勇虽然觉得小姨子的样子有点奇怪,但是仍然说: “不管怎么说,结论就是要当那件事没发生过,这点没问题吧?除此之外,这也是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的秘密聚会,既然那件事情已经一笔勾销,那么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任何事情了,要是再继续凑在一起的话,迟早会让家里人起疑心的。” “对,没错,就这么办。追根究底,那个礼拜天晚上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聚集在内室讨论那件事的……” 国治也对姐夫的结论表示赞同。 “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就没事了吗?” 娟子依旧低垂着脸,不轻不重地吐出这句话。 “山伏和舅舅的死因跟那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关系,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要说两个人有什么共通点,就只有那件事了不是吗?这样的话,同样跟那件事扯上关系的我们也得小心一点,所以……” “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娟子终于把头抬了起来,轮流望着勇和国治的脸说道: “可是,对方如果真的是人类的话,也许这样就会收手了也说不定,也许会想说‘啊~~剩下的这几个人好像变得安分了’,然后就放过我们也说不定。但是就像哥也会觉得不安一样,万一对方不是人类的话……那么这样真的就会没事了吗?” “这个嘛……” 虽然想要否决掉小姨子的不安,但是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然想要用合理的方式来解释,但是对于出生在谺呀治家的下屋,后来又入赘到上屋的他来说,恐怕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亲身经历,让他无法断然否决小姨子所说的话,可能是脑子里又浮现出过去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回忆,所以在闭上嘴巴的同时,他的表情也有些扭曲。 “那你想怎么样?” 棒槌学堂·出品 另一方面,国治一瞬也不瞬地回望着妹妹,反问她想怎么做。 “只能请妈帮我们祈祷了,村民们不也都是这么说的吗?我想光靠大神屋的建男先生祓禊是无济于事的,不是说没有效,而是没办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只要当我们从来没讨论过这件事不就好了吗?” “嗯。但是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不只我们会有危险……我总觉得光是这样事情还不会结束。” “你是说就连家里的人也会受害吗?” 听完她的话之后,这次换国治沉默以对了。他无意识地拿起酒壶,又要往杯子里倒的时候,终于发现酒已经喝完了。于是伴随着一声叹息,再度把酒壶放回桌子上。 “不行……这样根本喝不醉。” 国治喃喃自语,开始在身上的口袋到处摸了起来。 “振作一点,现在可不是让你借酒浇愁的时候,再这样下去的话……” 可能是兄长的反应让她感到大失所望吧!只见娟子继续以强硬的语气说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岳母大人现在根本没有办法为大家祈祷,而且祈祷到底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那也只有我妈才知道了。总而言之,就算是强人所难,我也要向上屋的巫女求助,不然的话……” “也就是说,你要把那件事告诉岳母大人吗……” “这个嘛……除非她问我吧……可是姐夫,我妈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只要请她祈祷就好了,不需要解释那么多也无所谓吧……”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上传来了声音,虽然带着点犹豫,但毫无疑问就是纱雾的声音—— “不好意思。” 听到纱雾的声音时,勇和娟子皆不约而同地把嘴巴闭上,不知道在找什么的国治也突然停下了一切的动作,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沉默。 “什、什么事……” 勇回了女儿一声,然后纸门被打开,表情有点僵硬的纱雾走了进来。 “啊!已经开始守夜了吗?” 勇抢先一步说道,接着就作势要站起来,纱雾却摇头: “还没,那个……” 纱雾只说到这里就接不下去了,可能是不想直接说出那个想要强暴自己的男人名字吧!可是国治完全没有觉察到她的心情,还神经大条地说: “姐夫,看样子山伏的遗体似乎还没送回来呢!肯定是在验尸的时候被切得太碎了,现在正手忙脚乱地缝回去吧!” 另一方面又招手叫外甥女过去: “纱雾,你来得正是时候,去你爸旁边坐下。别管那个家伙的事了,舅舅刚好找到好东西,要给大家品尝呢!” 国治说完之后,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到矮桌上,勇和娟子看到他拿出来的东西,双双抽了一口气。 “这不是那个男人的……” “这不是从妈那里偷……呃~~他本人说是拿出来的那种饮料粉末吗?” 两人皆以责备的眼神望着国治,但是国治本人却不以为意地一边笑着,一边把茶壶和茶杯拿了过来。 “有什么关系,这种东西的美味,你们不是也很清楚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你可不要给纱雾喝。” “又不是酒,有什么关系……姐夫,你不要这么固执嘛……” 国治不当一回事地说道,手忙脚乱地将那奇妙的饮料泡成四人份。 “纱雾,你怎么啦……?” 娟子终于注意到,大人们自顾自地闹成一团,可是纱雾还伫立在刚才踏进客房一、两步的地方,于是便出声问她,结果—— “在座的各位跟死掉的那两个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纱雾一个一个地依序将在座三个人的脸全都看了一遍,然后慢慢地,但却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道。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父亲的影响,纱雾虽然可以说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口音却非常标准,坚定的语气显示出她不受任何敷衍塞责的答案。 “你、你在说什么呀?这孩子真是的……” 勇把脸转向女儿,话带责备地说道,但是被女儿纯洁无瑕的眼神看了回来,反而羞愧地主动撇开了视线。国治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伸手去拿茶杯,开始啜饮叉雾巫女调配的饮料。娟子也手忙脚乱地照着做,想要借此摆脱屋子里沉默的气氛。 “和胜虎舅公走得比较近的,就只有国治舅舅跟娟子阿姨了。” 只可惜,那种大人式的打马虎眼似乎不太管用,纱雾的语气虽然云淡风轻,但却是不问到水落石出就不会罢休的样子。 “家里每个人都知道你们三个人从以前就常常聚在一起。我还听说上礼拜天,你们三个人再加上父亲大人,还有那个……那个山伏,在内室不知道讨论些什么,讨论得很热烈。” “这种事你是听谁说的?” 国治似乎是连想也没想地就开口问道,结果话一出口,才惊觉这个问题本身就等于是不打自招,于是马上沉默下来。尽管如此,嘴里还是喃喃地说:“肯定是阿辰!”一副要把打小报告的凶手揪出来似的。纱雾完全不受舅舅的态度影响,继续说道: “除此之外,今天早上和傍晚以及现在,你们都像这样聚集在这个房间里,到底在讨论什么呢?那两个人,为什么会遇到那样的事呢?” “这、这个嘛……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一个预感,恐怕不只他们两个,搞不好村子里就要开始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因为这句话,娟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望着外甥女,可能是因为她一直到刚才也都还在担心同一个问题吧!不对,国治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只是他仍顽固地把脸别开。 “阿姨,请你告诉我……” 机灵地察觉到娟子的反应,纱雾靠近她说道。 “喂!娟子!” 棒槌学堂·出品 国治连忙喝阻一副就快要和盘托出的娟子,就在这个时候,走廊上传来敲门的声音。 “黑子先生?有什么事吗?” 纱雾立刻回答,同时把纸门打开,黑子就站在门外,正当他开始用肢体语言告诉纱雾,叉雾巫女在找她的时候,却突然停下动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放在矮桌上的布袋。 “啊!那该不会是祖母大人的……” 纱雾注意到黑子非比寻常的反应,才刚开口,黑子就“咻!”地一声冲进了客房,伸手就要去拿矮桌上的布袋。 就在这个时候—— “喂!你想干么?” 半是慌张、半是恼怒的国治也伸手去抢,于是黑子刚拿到手的布袋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往勇的方向飞去。大家全都用眼睛追着那道曲线,也就是说,大家的注意力此时此刻都集中在那个布袋上。 以时间上来说,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在那几秒钟的骚动中,有一道黑影闪了过去…… 细细的黑影,同样画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最后那场骚动是以黑子把布袋从国治手中抢走的结果画下句点。不过,国治可被像黑子那样的下人居然敢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给气坏了。后来纱雾说明那原本就是叉雾巫女的东西,所以他虽然不满意,也只能接受。 “是吗?算了,反正里面的东西早就已经被我喝掉了。” 尽管如此,国治还是不甘示弱地恨声说道,还故意把茶杯凑近嘴边,当着黑子的面一饮而尽,谁知—— “……恶……” 几秒钟之后,国治的身体突然僵直地往前倾,然后下一秒钟又整个人往后仰,重复几次以上的动作之后,突然变成抱着肚子的姿势。 “啊~~” 伴随着不知道该说是悲鸣还是呻吟的叫声,他吐出一地混着血液的呕吐物之后,便倒了下来。 摘自纱雾的日记(五) 当国治舅舅倒在矮桌上,茶壶和茶杯四处飞散的诺大噪音声响彻了整间客房之后,接着便是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寂静。所有人都僵在当场,一动也不动;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说。刚才的骚动就像做梦一样,被埋葬在深不可测的可怕寂静里。 然而,在这样寂静的房间里,我却似乎听见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仿佛是讪笑的声音,就像是在嘲笑我们在座的所有人一样,那种令人讨厌的嗤笑声……没多久我就耳鸣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至于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我就不知道了…… “快、快、快请当麻谷医生来……不、不对,先叫大垣医生来……当麻谷医生也可以……” 过了一会儿,父亲大人开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然后是娟子阿姨“呀~~~~!”地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手忙脚乱地冲出客房。见状,最早主张要叫医生的父亲大人也回过神来,跟着慌不择路地也冲出客房。我转头去看黑子先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我想他肯定是为了要通知祖母大人,所以先回隐居小屋去了。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客房里的事实,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也已经冲出了客房,朝着巫神堂飞奔而去。 当我冲上叩拜所,坐到祭坛前之后,这才感觉到被吊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原位,但是同时也觉得很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离开客房的。当娟子阿姨落荒而逃、父亲大人又去叫医生的时候,我应该要留在那里的。 于是我赶紧离开巫神堂,沿着穿廊三步并成两步地往上屋走去,然后便看见辰嫂呆呆地站在客房前的走廊上。她会出现在那里已经够让我吃惊了,看到她的脸更是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她的脸色非常不对劲,可能是因为无意间经过客房前,看到国治舅舅的样子,而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辰嫂……” 直到我出声叫她之后,她才终于发现我的存在,同时也吓得差点就要跳起来,然后不停地摇头,开始往走廊上倒退,尽管如此,她的视线还是牢牢地盯在舅舅倒下的客房里。 “怎、怎么了……” 棒槌学堂·出品 即使我问她,她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杵在走廊上吧,所以我心里虽然害怕得不得了,还是伸手去开已经开了一条小缝的纸门…… “……” 那一瞬间,我似乎无法理解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如果我马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话,肯定会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声吧!还好只是从开了一道细缝的纸门看到一小角的画面,一时半刻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所以才能免于发出骇人听闻的尖叫声。话虽如此,从我再度逃回巫神堂的这点来看,我果然还是受到非常大的冲击…… 因为我看到的,并不是倒在矮桌上的国治舅舅,而是案山子大人。没错,舅舅就跟膳德僧还有胜虎舅公一样,都是以案山子大人的样子死掉的。 我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多大的骚动,因为从我坐在叩拜所的祭坛前,到被母亲大人发现的这一段时间,我都是处于半失魂的状态,虽然记得当天晚上被警方问了一大堆问题的事,但是所有的感觉都非常暧昧模糊,仿佛是在梦里面一样,又像是隔着什么半透明的薄膜一样。 那种奇妙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礼拜三的早上,虽然感觉比昨天晚上好一点,但还有种类似睡眠不足的昏沉感。当麻谷医生说我极需静养,叫我多睡一会儿,但是又不能不接受警方的调查,即使是同样的问题一问再问也……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做笔录的地方,昨晚是在内室,今天早上则是在我自己的房间,如此而已。不过昨晚的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所以我也不敢断定是不是真的是在内室里接受调查。只是因为警方问来问去的重点只有三个——一是我们进入客房的顺序、二是在抢布袋的时候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三是离开客房的顺序和之后的行动——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也没有办法记得这么清楚吧! 一觉醒来,吃完比较晚的早餐之后,我又接受了警方第三次的询问,这次的调查之所以比较简短,可能是因为我实在答不出什么新的答案来,再加上当麻谷医生也在场的缘故。警察走了之后,刀城先生和涟哥哥就来了。光是医生陪在我身边,就已经令我心里踏实了不少,再看到他们的脸,更是让我打从心底觉得松了一口气。 两人先说了一些吊唁和关心我身体的话,我很清楚他们是真的关心我,只是,他们最关心的毕竟还是事件本身,这也难怪,所以我压根儿没有怪他们的意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时的状况如何?” 当刀城先生以一副非常难以启齿的样子问我时,我也打算尽可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 “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先问过辰嫂了……” 我打算从对父亲大人他们那个可疑的聚会感到怀疑的时候开始,巨细靡遗地告诉他。事实上,我还没有告诉警方关于那个聚会的事,并不是我要刻意隐瞒,而是他们马上就接受我是在经过客房前的时候,听到父亲大人的声音,所以才进去里面的说法,因此我也就没有主动提起。 然而,当麻谷医生却阻止了正要把这些事情和盘托出的我: “关于事件的详情,我们换个地方,由老朽来为二位说明吧!”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但是这么一来的话,他们待在我房间里的时间就会变少了,所以我请医生直接在这里谈。除此之外,我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对自己模糊不清的记忆感到有些害怕,所以我也想透过他们三个对这整起事件的讨论,重新确认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是我保证会乖乖地躺在被子里,不加入他们的讨论,并且告诉他比起一个人独处,有他们三个人在我身边陪我,反而会让我比较安心——即使是讨论案情也是一样——之后,医生才重新考虑了半晌,之后说道: “那这样好了,我们不要讨论那件事,大家在这里陪你……” 我马上摇了摇头,比起不讨论案情只是在这里陪我,一起讨论案情顺便在这里陪我的时间一定比较长。听了我的说明之后,医生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 “哼……不过考虑到病人的身体,还是不要讨论那么刺激的话题比较好……” 虽然医生还是有点不死心地叨念着,但思绪动很快的医生,马上就开始向两人——主要是刀城先生——说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为了让二位更容易了解,老朽就按照时间顺序来说吧!首先进入案发现场的人是国治。顺便告诉二位,那间成为案发现场的客房就位在上屋西侧三间并排的房间里最靠北边的一间。接着出现的是纱雾的父亲勇,根据他的证词,大概是在八点十五分左右进去的。阿吉说她在八点前后有看到国治在厨房里找酒喝,所以他应该是在八点到八点十五分之间进入客房的。第三个人是娟子,不过她说不清楚当时的时间,按照勇的说法,大概是接在他进去之后的五分钟左右,所以大概是八点二十分左右吧!” “那三个人是约好在客房里见面的吗?” 刀城先生提出一个再基本不过的问题。 “没有,听说并没有特别约好。只是,山伏和胜虎相继死于那么诡异的状况,再加上还要接受警方的调查,所以大家大部分的时间都闲在家里,听说早上就在那个房间里集合过了。在胜虎发生那件事之前,大家好像常常待在内室里,只是事件发生之后,那个房间现在已经完全变成警方的侦讯室了呢!” 看样子,父亲大人和娟子阿姨似乎还没有向警方说出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之所以会承认从早上就在那间客房里进进出出的,或许也是认为除了我以外,可能还有其他人看见的缘故吧! “听说是国治一个人在喝酒,勇和娟子则滴酒未沾,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九点多。然后这孩子因为担心叉雾夫人的身体,正打算去巫神堂的时候,刚好从走廊上路过。因为听到父亲的声音,所以就走进了客房,刚好就在那个时候,国治把酒喝完了,正打算要把一种疑似用药草调配而成的粉末泡来喝——听说那是那个山伏从叉雾夫人那里偷来的,想必应该是夫人用巳珠茸烘焙而成的东西吧!听说那种巳珠茸具有让人产生幻觉的作用,所以夫人可能又加了其他的草根树木之类的东西吧,把它做成类似提神剂之类的东西。话说回来,用蛇颜草煎成的宇迦之魂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至此,当麻谷医生似乎是发现自己有一点岔题了: “关于这个还是等一下再说明好了,言归正传,反正就是国治正在冲泡那个巳珠茸的饮料时,这次换黑子进来了,说是叉雾夫人要他来叫纱雾。而他在前往南侧别栋——也就是这个房间——的路上经过那间客房,据他的肢体语言和笔谈表示,他当时看到客房的纸门开了一道小缝,所以才会听见纱雾的声音。以上的时间虽然都不是很确定,但是据警方研判,纱雾应该是在九点五分左右进入客房的,而黑子则是在九点十五分的时候进去的。” “请问一下,关于当时所有人的相对位置……” 刀城先生一面说道,一面拿出了纸笔。医生接过笔记本和铅笔,像是要让我也看到一样,用左手把笔记本立起来,再用右手握着铅笔,开始在纸上勾勒出示意图。 “走廊和纸门在东边,壁龛在西侧的右手边,左手边则是衣橱,墙壁在北边,南侧则是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内室也是同样的构造,只要是和室的话,大概都长得差不多吧!然后矮桌是在比较靠西北边的地方,国治背对着壁龛,坐在矮桌的这边,左手边——以他来说是右手边——是娟子,而勇则坐在他的对面,纱雾好像是站在父亲左边的空位和面对走廊的那扇纸门的中间。这时黑子进来了,看到放在矮桌上的布袋——就是用来装那个以巳珠茸烘焙成的粉末的袋子——也可以说是容器吧!他似乎一眼就认出那是叉雾夫人的东西,于是就要动手拿回去。” “当时黑子是站在……” 棒槌学堂·出品 “刚好就在勇和纱雾之间,呈现飞扑的姿势。可是,国治也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所以伸手去抢那个布袋,结果谁也没抢到,布袋从他们的指尖朝勇的方向飞了过去。不过听说在勇接住之前,就先被黑子抢先一步拿在手里了。紧接着,国治便喝下自己泡好的饮料,结果过没几秒就开始呕吐,然后便倒了下去。” “有检查出是什么毒药吗?” “检查还没有完全结束,不过据我刚才从警方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好像只有国治的杯子里被人放入了疑似毒药的成分。” “也就是说那种饮料本身是无毒的啰!” “是的,因为娟子也喝了从同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饮料,却什么事也没有。而且听说胜虎、勇、国治、娟子、山伏等人都在礼拜天喝过同样的饮料,也都没有人出现中毒的症状,所以我想跟这次的事件应该没有直接的关系吧!” “也就是说,毒药是直接被放进国治先生的杯子里的……吗?” 虽然刀城先生是以一种询问的方式望着医生,但恐怕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从茶壶、其他的茶杯、布袋里都没有检查出毒药的反应,所以也只能这么想了吧!只不过,如此一来的话,有机会下毒的人就只剩下坐在被害者面前的勇和坐旁边的娟子、以及虽说只有一瞬间,但却与被害人非常接近的黑子这三个人了。幸好这孩子一直站在我刚才讲的位置,几乎连动也没动,这点剩下的三个人都已经证实了。” 医生一面这么说,一面用仿佛是在看亲孙子的和蔼眼神望着我。在这之前一直静静地听他们二人对话的涟哥哥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目前已经知道是谁在国治先生的茶杯里下毒的吗?” “还不知道……问题是,当警方问到有没有可能在那场抢夺布袋的骚动中乘机下毒的可能性时,三个人都承认有这个可能呢!” “可是这么一来的话,警方势必得对那三个人……” 严加审讯了——刀城先生的言下之意应该是如此,只是顾虑到我这个做女儿的就在旁边,所以就没有把话说完。 “这个嘛……倒也不尽然……”只不过,当时对客房里的状况知之甚详的医生却露出了非常为难的表情。“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呢!” “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破案关键吗?” “事实上就是这样。国治倒下来之后,娟子马上冲出了房间,听说是逃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是勇,为了打电话给老朽跟大垣那个蒙古大夫,也离开了那房间。其实医生只要老朽一个就够了,不过他可能是觉得等我从爬跛村赶过去来不及吧!所以只好也叫上大垣。那家伙还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听说在老朽赶到之前,他什么忙也没帮上呢!” 【插图:三间客房的平面图】 “肯定是这样的!” 刀城先生虽然有点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似乎已经掌握到怎么和医生相处的诀窍了,所以非常巧妙地附和着。 “至于黑子嘛……按照娟子的证词,好像是在她冲出房间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据他本人所说——当然还是用笔谈——他一看到国治倒下,马上就回巫神堂去了。所以最后就只剩下这孩子了。” 然后医生按照时间顺序把我先去了一趟巫神堂之后又折回去,先是在走廊上看到辰嫂,然后又看见国治舅舅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告诉大家,刀城先生和涟哥哥可能早就知道国治舅舅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所以对这件事并没有太惊讶的反应。 “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阿辰的证词。她说她是在从南侧别栋要进主屋之前,刚好看到纱雾从命案现场的客房里出来。由于昨天晚上是山伏的守灵夜,所以几乎所有人都穿着丧服,或者是类似丧服的黑色衣服。但是毕竟大家跟山伏非亲非故的,所以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穿成那样。不过纱雾穿的衣服和娟子差不多,在昏暗的走廊上,阿辰把两个人看错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话虽如此,但是阿辰说她有清清楚楚地看见纱雾的侧脸,所以应该是错不了。再加上纱雾一出来就往巫神堂的方向走去,所以更有可能是这孩子了。” “辰嫂看见的是娟子小姐还是纱雾小姐,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吗?” 刀城先生的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兴奋之情,就连涟哥哥似乎也很关心这一点。 “当时阿辰正要进入主屋,所以看见的是纱雾消失在穿廊上的背影。然后她发现纱雾刚才离开的那间客房的纸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就想要把它关上,结果走近一看……” “难、难道说,国治先生已经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了……?”(怎么感觉这位像是金田一耕助附体似的^_^) 只见刀城先生的样子更兴奋了。医生慢慢地,但是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 “纱、纱雾小姐……在你离开客房之后,国、国治先生的样子是……啊!不、不好意思,说好不问你这些的……” 可能是察觉到医生正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盯着他,刀城先生马上向我低头致歉。 “舅舅和供奉在壁龛上的案山子大人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从被窝里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抢在医生阻止我之前先行回答。 “哼……你们两个!怎么可以犯规呢?” 医生轮流瞪了我和刀城先生一眼,然后马上恢复成原来的表情说道: “换句话说,比纱雾早离开客房的那三个人不可能把国治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就算要偷偷地溜回去,纱雾也还在客房里,而这孩子出去之后,又换成阿辰站在走廊上。所以唯一的机会只有在阿辰从南侧别栋的穿廊,走到案发现场的主屋客房这一段短短的时间。” “咦?等一下,那三间相同的客房不是只隔着纸门吗……” “没错,那三间房间是彼此相通的。” “既然这样的话,如果有人躲在正中央的客房,等到纱雾离开案发现场之后,再偷溜进去,把国治先生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并赶在辰嫂过来之前躲回原来的客房,在时间上应该是来得及的吧?” “哼……就算在时间上来得及,应该也非常危险吧!再说了,假设真的有人躲在隔壁的客房里,他又是如何把毒下到国治的茶杯里呢?” “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下毒的人和处理遗体的是不同人了……” “山伏和胜虎的情况也是这样吗?” “如果只有这次是由两个人合力犯案,想一想又有点不太自然呢!可是……呃……我也不知道。只是如果要说明客房里发生的事件,只能这么解释了……” “但是刀城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因为阿辰在纱雾回来之前一直都待在走廊上,即使这孩子回来一趟又跑回巫神堂,她也一直在监视走廊上的动静。过没多久,勇在打完电话给老朽的大垣之后也回来了,听见骚动的阿吉和其他佣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出现,还有那个楯胁——啊!就是爬跛村的派出所员警——自从发生胜虎的事件之后,他就一直住在上屋,不过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却一点也排不上用场,一直到最后才出现,可能是根本没有人想到要通知他吧……总而言之,将遗体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共犯——假设真有这号人物好了——就算可以躲在隔壁的房间,可是在完成案发现场的布置之后也没办法逃走。” 望着正竖起耳朵、专心聆听医生说明的刀城先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现在正在拼命地动着脑筋。 “这么一来的话,想得到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共犯趁着辰嫂看到案发现场的客房,吓得往走廊上后退的时候,从正中央的客房移动到南端的客房,然后再趁着辰嫂背对南端的客房的那一瞬间,也就是辰嫂从正中央的客房后退的时候,从南端的客房进入走廊,穿过南侧别栋,往穿廊的方向逃逸。虽然是个不成功便成仁的赌注,但如果他对辰嫂在走廊的什么地方有某种程度的把握,倒也不是不可能。或许共犯在完成案发现场的布置之后,突然感觉到似乎有人正从走廊的南边过来,同时也发现客房的纸门开了一道小缝,说不定共犯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只是碍于时间紧迫的关系,没有空去关它呢。总而言之,那个共犯可能已经预料到会有人从开了的一道小缝的纸门向窥探,甚至是走进屋里也说不定,于是他便一面确认从走廊上往北前进的动向,一面往反方向的房间移动,从这个角度来想,一切就说得通了。” 这次换成医生十分专注地倾听刀城先生的讲解,可是等他说完之后,却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对你来说可能会觉得很烦也说不定,但是为了让你能够更正确的了解,就让老朽再把状况整理、说明一次给你听。虽然不是很清楚实际的确切时间,但是如果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整理下来,就会得出以下的结论。 一、阿辰在南边的穿廊边目击到纱雾从案发现场的客房里走出来。 二、阿辰在进入主屋的时候,发现到案发现场的客房纸门开了一条缝。 三、阿辰走到案发现场的客房里,目击屋内的惨状。 四、阿辰呆站在走廊上的时候,纱雾从巫神堂回到案发现场。 如果以场面来分的话,差不多就是以上这四个场景了。” 刀城先生手忙脚乱地从医生那儿拿回笔记本,将那四点记了上去,医生等他写完之后又继续说道: “从这四个时间点来看,共犯必须在一到三的时间内潜入案发现场的客房,将国治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回到隔壁的房间。虽然不清楚阿辰前往走廊的正确时间,但是如果共犯手脚快一点的话,还是勉强有这个可能性,问题在于……” “啊!也就是说,从三到四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让凶手离开是吗?” “没错。纱雾虽然曾经逃往巫神堂,但是马上想到不应该离开现场,所以回去的时候肯定走得很快吧!按照阿辰的说法,从看到案发现场的客房到再次看到纱雾出现,中间的时间并没有间隔太久。这么一来的话,光是布置现场就已经够让共犯焦头烂额的了,在那之后还要照刀城先生说明的方法逃走的话,在时间上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嗯……” 涟哥哥有点难以启齿地对陷入沉思的刀城先生说: “虽然很琐碎,但是我想那个负责布置现场的凶手一进到现场应该就会马上发现靠近走廊的纸门开了一道小缝才对,正常人一定都会去把纸门关起来吧!因为他不希望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被任何人看见。” 可是回答的却是医生: “这么说也有道理呢!不过在那之前,光是下毒的凶手和布置现场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这一点,老朽说什么也没办法接受呢!” “因为前两个人死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征兆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不管是谁下的毒,抢夺布袋的骚动都是偶发事件,更何况冲泡那杯饮料的还是被害人国治本人。从这两点来看,你不觉得负责布置案发现场的共犯打从一开始就埋伏在隔壁的房间待命是一件很不合理的事吗?就算那场骚动是下毒的凶手利用某种手法刻意挑起的好了,但是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事发之后所有的人都会离开客房吧!” “那么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有机会下毒杀人的,就只有纱雾的父亲、娟子小姐、再加上黑子三个人,可是这三个人却没有机会把国治先生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如今你又说,下毒的凶手和布置的凶手不是一个人的想法也不合理……?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我完全搞不懂了。” 涟哥哥完全举白旗投降似的望着刀城先生。 “和巫神堂的时候一样,客房也是处于一种密室的状态,这点应该没错……” 刀城先生只答了一句,就又陷入沉思。 “密室吗……?不管怎样,国治的死总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呢!似乎不光是密室之谜这么简单。” 医生蹙紧了眉头说道。刀城先生微微地低下头去,然后又把头抬起来: “我想凶手并不是有意要制造成密室的,因为没有一个现场是从里面上锁的空间。光是从状况上来看的话,这种密室的构成是十分危险的,可以说是建立在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上。” “哼……也就是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啰!” “是的。只是在这样的巧合当中,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邪恶的力量在运作。虽然凶手并不是有意要制造出一个密室,但是那股邪恶的力量却让现场化为一个充满诡谲气氛的密室……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哪儿的话,老朽完全能够了解你所要表达的意思喔!老朽之所以认为没有共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像你所讲的那样,是一股邪恶的力量把那三个人逼上绝路。” “您是指案山子大人吗?啊!我知道了!难不成国治先生也……” 医生似乎马上就明白刀城先生想要说什么。 “是的,你猜的没错,他的嘴巴里也有奇怪的东西。” “这次又是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从国治口中发现的,是用细细长长的竹枝卷成好几圈的东西。” 这件事我也是头一回听到,所以十分惊讶,同时也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因为我完全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 “第一次是梳子,然后是筷子,这次是竹枝吗……” 刀城先生的脸上浮现出这个问题比密室之谜还要棘手的表情。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诅咒呢?梳子和筷子可以说都是由树木做成的东西,但竹子却是禾本科的植物……” “就是说啊!虽然说这三者都是用由山上取得的材料所制成的东西,但是像这样的东西,村子里可以说是漫山遍野都是。” “山吗……?哥哥山和九供山……不对,应该没关系吧!” 正当刀城先生又要开始陷入苦思的时候,医生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 “老朽忘了说,国治并不是当场死亡的。所以啊……刀城先生,您之前讲过的状况,这次是真的有可能发生。” “我说了什么……?” “就是国治是自己吞下毒药,等到纱雾离开客房之后,再把竹枝编成圆环放进自己的嘴巴里,穿戴上壁龛上案山子大人的装束,然后气绝身亡啊……” 摘录自采访笔记(五) 国治横死在谺呀治家上屋的消息,在礼拜二的十点过后就已经火速地传到了神栉的大神屋,距离案发当时,恐怕才隔了不到四十分钟左右。 由于刀城言耶说他有事情想要请教一下神神栉神社的主祭,所以须佐男特地请建男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从新神屋过来一趟。吃完晚饭之后,言耶、建男再加上须佐男和涟三郎,四个人一起往客人用的内室移动,然后就在那里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只不过,言耶刻意避开事件的话题,把谈话内容集中在村子的历史和习俗、传承在这一带的民间传说、甚至是神神栉神社的缘起等等。对他来说,这只是个迂回的战术,因为他最想知道的,其实是从当麻谷医生和妙远寺的住持那儿听来,有关于谺呀治家文献的问题。只是不敢贸然开口,只好先东拉西扯一番,想以最自然的方式带到那话题上。当他好不容易把话题引导到文献上时—— “你说的那个东西应该是由我们家的奶奶负责保管的吧!文献本身当然是藏在神社的宝物库里,只是我没办法自作主张……” 建男可怜兮兮地回答道,只不过,从他的语气上听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想跟那份文献扯上关系的样子。再加上他居然称呼自己的母亲为“我们家的奶奶”,可见荼夜在二十三年前破坏他跟嵯雾感情的芥蒂,至今仍横亘在这对母子之间。 (感觉事情好像会变得很麻烦呢!) 没想到负责管理文献的两个人感情竟然如此不睦,看来要在不得罪双方的情况下看到那份之文献,是件难度很高的挑战,因此言耶小心翼翼地说道: “可以请二位帮我向荼夜夫人说项,请她让我看一眼吗?” 言耶装作非常无辜的样子,不只向建男拜托,也对须佐男笑脸以求。 “如果是要求奶奶的事,大哥比起我要来得有力多了。” “好说,如果事情牵涉到谺呀治家的话,我想谁去求都是一样的。” 看见体格壮硕、面孔精悍的须佐男和肤色白皙、五官端正的建男这一组互为对比的兄弟俩的你来我往,言耶知道自己的担心成真了。 “话虽如此,可是奶奶至少会愿意听大哥你把话说完,换作是其他人的话,她可能连听都不听吧!” “这倒是不无可能……” 棒槌学堂·出品 涟三郎以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望着父亲与叔叔的对话,或许是想起了联太郎吧!言耶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拿出相本来给言耶看了,两位哥哥都比较像叔叔,只有涟三郎长得比较像父亲,从这一点看来,也许他把眼前的这两个人看成是自己跟联太郎了吧!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试着问问看母亲好了……” 须佐男终于有点为难地对言耶作出承诺,看来关于文献一事也只能暂时这样处理了。 这时候女佣来了,说是佃农们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须佐男讨论。当家离席之后,三个人便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过了一会儿,须佐男回来了,同时也带回国治在上屋死亡的消息,让他们大为震惊。虽然还不清楚死因和当时的情况,但是听说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和小佐野膳德以及胜虎一样,死状都非常的诡异。 当下言耶马上就想直奔上屋了解状况,但是被须佐男委婉地制止了。表面上的理由是时间已晚,现在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不愿意让在大神屋作客的言耶对上屋的骚动——更何况还死了三个人——介入太深才是他真正的想法吧! 对于言耶原本来此调查的目的,包括荼夜夫人在内,须佐男和弥惠子都表示能够理解,所以现在才会从新神屋请建男来府一叙。但是,如今离奇的事件一再地发生,他们根本无法提供具体的协助,只是任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再加上言耶本身虽然已经从当麻谷及泰然、涟三郎、千代口中收集到他想要知道的情报,但是如今看来,他似乎更热中于追查这些事件,而且还把涟三郎也卷进去,让他蹚了那蹚浑水,虽然须佐男没有当面说些什么,但是站在父亲的立场,应该也觉得非常烦恼吧!所以便趁着这个机会,藉题发挥地赏言耶一枚软钉子碰。 结果那天晚上就讨论到这里散会了。建男本来要回去的,须佐男却要他当晚留下来过夜。目前这一连串离奇死亡的案件虽然只发生在与上屋有关的人身上,但是村子里已经没有人敢在太阳下山之后一个人在外面走动了。 言耶向建男道过谢之后,在回到客房的路上跟涟三郎简短地讨论一下,内容当然是有关他想去上屋的事,没想到涟三郎心里想的也是同一件事,因此两人观察一下周遭的状况,确定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之后,便偷偷地溜出大神屋,头也不回地往上屋奔去。不管须佐男如何阻止,可是以这两个人的秉性来说,实在不是会乖乖回房睡觉的那种人。 然而,好不容易去到上屋,结果也只是白跑一趟,因为他们马上就被自从发生胜虎的事件以来就在上屋住下的楯脇员警给赶了回来,虽然态度是有比对其他看热闹的人要来得尊重一点,但结果他们还是只能郁闷地度过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两人再度前往上屋,这次是被从县警派来的警察给赶了回来。本来想要请当麻谷带他们进去,可是医生好像在协助警方做笔录,完全找不到人。涟三郎曾经试图想要溜进纱雾位于南侧别栋的房间,可是马上就被警察发现了。结果整个上午试遍各式各样的办法,就是没有办法进入上屋,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好不容易拦到当麻谷,终于才在他的安排下,跟纱雾见到面。 只不过,在那段不得其门而入的时间里,两人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只是在上屋附近晃来晃去。除了上屋这条路,涟三郎也试着去拜访几个关系和他比较好的村民,想要问出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可惜这时候的情报还非常暧昧不明,甚至因为从各式各样的人物那里得到了各式各样的消息,反而让整起事件变得更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可能是因为事件发生的时间本来就已经非常晚了,再加上警察来了之后,便对出入上屋的人进行严格的管制,所以外界才会得不到正确的消息吧! 最令言耶和涟三郎焦虑不安的,是迫切地想要知道纱雾到底有没有被卷进这起事件,因为有太多的传闻都直指她当时人就在现场,所以两个人想赶快知道真相,只是在这些传闻里,还穿插着有人在国治死亡的时间看见打扮成案山子大人模样的厌魅走出上屋,所以可信度似乎并不高……不管是什么样的传言,与纱雾有关的内容总是令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心情非常复杂。 扣除掉担心纱雾是不是平安无事之外,两人十分积极地加入村民们的话题,主要是在讨论引起这一连串事件的各种可能性,像是这三个人是死于变态的连续杀人事件吗?还是被传染上什么会让人疯狂的病毒,所以才会以这种异常的方法一个接一个自杀?或者是在村子里流传得最普遍的厌魅作祟?虽说言耶和涟三郎都是理性主义者,但他们确实也感受到这个村子里似乎弥漫着一股以人类的理性无法解释的,某种会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东西,所以对村民们的看法也很感兴趣。只不过,光是这么做当然得不到任何结论,只是害村民们更加不安罢了…… 中午过后,在当麻谷的协助之下,他们终于能去探望在别栋休息的纱雾。就跟传闻中的一样,她当时的确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客房,但是应该没有机会在国治的茶杯里下毒,这个结果让言耶松了一口气,涟三郎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她被警方问了三次口供的事实上看来,似乎也还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案发当时她人就在现场,所以什么时候怀疑的矛头会突然转到她身上也不奇怪…… 言耶对纱雾会要求大家在她房里讨论这起事件也感到很惊讶,因为他本来只是想要问她几个简单的问题,至于细节再请当麻谷说明就好了。不过多亏有纱雾的坚持,他才能对昨天晚上的状况有更清楚的了解,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也因此能在纱雾身边一直待到傍晚。在弄清楚国治的死状之后,言耶觉得自己彷佛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暗洞穴里,始终不见底。他心里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觉得或许还会再发生同样的离奇死亡命案也说不定。 探视完纱雾之后,由于当麻谷说他还要继续协助留在上屋的警察,所以言耶决定去拜访今天早上又被自己放鸽子的泰然。顺带一提,小佐野膳德的尸体昨晚似乎并没有被送回上屋的样子,按照当麻谷的说法,应该会在今天晚上跟胜虎的尸体一起被送回来,到时候早雾也会一起跟着回来,因为她在胜虎死亡的时候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被放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今天晚上的上屋似乎弥漫着一股非常不寻常的气氛…… 不管怎样,住持在入夜之前应该都还有时间,擅自这么决定的言耶在涟三郎也要跟去的时候,感到一点小小的困扰。因为涟三郎跟泰然似乎并不怎么熟络,照泰然的性格看来,与其带一个新面孔去,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去比较能问出一点东西来。如此判断之后,他便请涟三郎忍耐一下。不过得知言耶昨天傍晚在村子里迷路的涟三郎,说他可以送言耶到妙远寺,虽然言耶觉得这样对他不好意思,不过既然本人完全不介意的话,言耶也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仰望着一副山雨欲来的阴霾天空,两人离开了谺呀治的上屋。 “你去找和尚是为了问他有关于村子以前的事情跟谺呀治的附身魔物血统对吧?就是你昨天晚上问建男叔叔的那些。” 在前往村子的坡道上,涟三郎开口问道,言下之意很明显地是在责怪他现在怎么还有时间去调查与事件无关的事。 “嗯,我去找住持的目的固然是为了我当初来神神栉村的原意……” “难道不只有那样吗?” 棒槌学堂·出品 “我想或许还可以从他口中听到什么与这次事件有关的讯息……不对,追根究柢,我总觉得这一连串恐怖的事件都跟这个地方或谺呀治家、附身魔物信仰的历史及风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的确,我也觉得一定有关系……问题是啊……那个和尚关心的都是一百年、两百年以前的事呢!” 看样子,泰然不问世事的脾气在这一带似乎是出了名的,就连涟三郎的语气听来也是叫言耶不要抱太大希望的样子。 “我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预设立场,只是,就我个人来说,跟他谈过之后,或许有助于我对目前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事情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也说不定。” “你想要知道些什么呢?举个例子吧!” “我最想知道的当然还是跟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有关的事了。” “第一天晚上,你曾经跟我介绍过各式各样的附身魔物,就你的分类来说,谺呀治家信仰的魔物应该是属于蛇神吧!” “基本上,在神神栉村里,以谺呀治的上屋为中心的黑之家应该都信仰蛇神没错。这点从和尚对名字的解释也可以看出端倪。” “正如同刀城先生告诉过我的一样,通常血统上有问题的家族,其祖先多半原本就是当地第一大的新兴势力,既然那个和尚也有点出这一点,搞不好他的话真的会对案情有所帮助也说不定……” “从同样也具有附身魔物信仰的地方来看,这种倾向在国内的确很显著,所以谺呀治家肯定也是如此。如果你想在村子里推广破除迷信的运动,就应该妥善运用这方面的资料才对。不过我在意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生灵,而不是蛇神。” “可是那不是发生在上屋的第三代到第四代的时候,而且还跟双胞胎的神隐事件有关吗?再加上记载这整件事的文献就藏在我们家——实际上是藏在新神屋——那么也很有可能是捏造的。” “看样子,要亲眼看到那份文献是不太可能了。” “原本如果是刀城先生的请求,奶奶都可能会答应,唯独这件事……而且夹在奶奶和叔叔之间的老爸看起来也不太积极的样子……不过,倒也不是非得要看过文献,确定真伪不可吧!” “我想知道的还有别件事,其一是由谺呀治家的双胞胎代代担任巫女和凭座的角色,是不是从那对双胞胎的神隐骚动之后开始的。另一件事则是如果上屋在当时就已经具有宗教上的色彩,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为什么会有?” “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去调查上屋的仓库……” “閇美山犹稔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做过这件事了,他不只调查了谺呀治家拥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历史,也回溯其成为宗教者的家系渊源,因为这两者之间具有切也切不断的关系,更何况像上屋那样的个案更是少见。” 涟三郎脸上浮现出讶异的表情说道: “你是说有附身魔物的血统,又负责祓禊魔物的巫女家系很少见吗?” “当然不是说完全没有先例。有些家族持有魔物的能力,被周围的人们讨厌或恐惧,但他们还是会利用魔物进行祈祷。这样的例子虽然少,但确实存在。只不过,同时还具有容易被附身的体质的,就我所知,只有上屋而已。这也是閇美山在自己的著作里最强调的一点。” “什么是容易被附身的体质?” “咦?我没说过吗?礼拜一我们在前往妙远寺途中提到的牛蒡种就是这样。” “你是说那个可怕的生灵吗……?” “那可不只是普通的生灵,如果只是普通的生灵,就只是当事人的问题而已。但是既然我用了体质二字来形容,就表示那是一整个家族血统的问题……” “也就是说,像是被蛇神附身的家族会由上一代把蛇神托付给下一代一样,具有容易被附身体质的家族也会代代承袭这种血统吗?” “只要是同一个家族的人,应该都具有这样的体质。” “但是在谺呀治家和黑之家的佃农当中,传说曾经被生灵附身的就只有上屋而已不是吗?其中特别是双胞胎更明显……” “据閇美山的书里面记载,过去谺呀治家似乎全都具有这样的体质,只是随着时代的演进,慢慢地集中到上屋一家罢了,而且战后几乎就再也没有听过生灵附身的事,所以千代小姐的遭遇其实是非常特别的个案。或许谺呀治家的生灵已经演变成只有上屋的双胞胎才会出现的特征也说不定。” “被生灵附身本身就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呢!” “冲绳有一种称之为〈生邪魔〉的生灵,因为是活生生的恶灵,所以才叫作〈生邪魔〉。而且他们将附身说成‘罹疾’或‘侵凌’,前者就是生病的意思;后者是被侵犯、占据的意思。如果人们接受了生邪魔给的芭蕉、蒜、辣韮等植物的种子或者是醋,就会被附身。另外,生邪魔还会把一种称为〈生邪魔佛〉的人偶放进锅里煮,一边念咒,一边把线香捣碎,在火神面前焚香祝祷,就可以附上他想要附身的人。倘若发现有人被附身,只要在他的嘴唇上点上郁金,如此一来,那个人便会走出家门,看他倒在谁家的门口,就会知道谁是附他身的生邪魔。除此之外,祓禊的方法也跟很多在对付其他的附身魔物时会用到的方法大同小异,例如对被附身的人说生邪魔的坏话、在生邪魔的家门口钉钉子、用芭蕉叶把粪便包起来,丢进生邪魔家的水瓮里等等。” 涟三郎静静地听着言耶这一长串的说明。 “也就是说,生邪魔指的并不是哪个特定的人物,而是一整个家族吗?” “嗯,所以大家都不想跟那个家族的人结为亲家,因为会影响血统。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家族的人通常都会长得很漂亮。” “嗯,这样不是会引来长得不好看的人的嫉妒吗?不过这么说来的话,上屋历代的双胞胎倒是几乎都长得很漂亮呢!叉雾奶奶现在虽然是那个样子,但是在我还小的时候,叉雾奶奶可是个大美人呢……” “虽然很可惜还没能见过叉雾奶奶,但是上屋的双胞胎都很漂亮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只要看过纱雾小姐和她母亲嵯雾小姐就知道了。” 虽然眼前除了涟三郎没有别人,但是言耶在讲这段话的时候还是露出了腼腆的表情,然后为了转移焦点又说: “说到冲绳,还有一种巫病,指的是我们这边所称的巫女被神附身的状态。通常只有与生俱来的〈精高生〉才能成为他们那边的巫女。” 言耶随后向涟三郎说明〈精高生〉指的是生来就具有强大灵力的人,而那种巫病现象称为〈神祟〉、〈神垂〉、〈神凭〉等等。 “那是什么啊?跟上屋的九供仪式很像耶。” “没错。或许可以直接把那种仪式想像成是双胞胎在迎接九岁生日的时候,被迫喝下宇迦之魂,被迫体验巫病状态的一种仪式,基本上都是本人必须在某种状态下迎接所谓神迹的到来。就算已经把环境营造到某种程度,但九供仪式还真是个有些特别的仪式呢!” “才不是有些,是非常特别!而且也不是特别,而是异常!” 涟三郎突然变得非常激动。 “九供仪式不但害纱雾的阿姨发疯,也害死她姐姐。所以我才劝她去念高中,赶快离开上屋,可是却被叉雾奶奶……” “原来还有这段过去啊!可是她就算去念高中,暂时离开这个村子,一毕业肯定又会被叫回来吧……” “说不定那时候她已经找到工作了……不对,如果是纱雾的话,就算要考大学也是易如反掌……” “嗯,当然有各式各样的可能性,但是只要附身魔物信仰这个根本的问题不解决,事情就永远不会结束。无论她选择哪一条路,一定还是会被叫回来,要求她一肩担起巫女和凭座的角色,到时候才真是恶梦的开始也说不定。” 为了缓和涟三郎激动的情绪,言耶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 “啊??说得也是……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可是没有办法,最近这一年我老是觉得纱雾好像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就算可以去上课,在她的意识中,凭座的工作只怕也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而且是她责无旁贷的宿命……” “刚才刀城先生也说过,宇迦之魂或许是一种刻意让人陷入被附身状态的药,听说直到现在,叉雾巫女偶尔还是会让纱雾喝那种东西。” “应该是为了让凭座的身心都更容易进入那种宛如被神明附身的状态吧!” “即便如此,那种东西还是很危险吧!明明是自己的孙女,叉雾奶奶却……” 涟三郎讲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语塞,连忙把当下临时想到的问题丢出来: “刚、刚才提到的巫病状态,也要喝那种奇怪的饮料吗?” “谁知道呢?我没有研究到那么详细。” 言耶虽然觉得他的态度怪怪的,但仍顺着他的问题回答: “只是,像草药这种特别的饮料,就某个层面来看,或许可以说是所有宗教仪式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草药具有可以让喝的人神志恍惚、产生幻觉、容易接受暗示的功效呢!对了,虽然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是奄美诸岛(注:位于琉球群岛北部的群岛,在日本九州岛的南方、冲绳群岛的北方。)有一种称为‘口蛊’的咒语,虽说是咒语,但是似乎也有‘那里是口蛊之家’的说法,所以应该也有善于操纵这种咒语的家族吧!把这种口蛊下到食物里,让人吃下的行为称之为‘口入’,主要是为了让对方生病。像这样既不是被动物附身,也不是人类的生灵,可以说是非常罕见的家系,至于说到他们下蛊的方法……” 这次换言耶变得怪怪的,与其说他是一时语塞,倒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就直接闭口不谈的样子。 “怎么了?” “没有,只是好像想到了什么……啊!对不起,回到原来的话题,总之如果针对上屋如此特殊的血统展开调查,肯定会有什么收获喔!” “从我这个外行人的角度看来,只是蛇神和生灵同时出现罢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之处,然而这样邪恶的力量可能就变得更强大了也说不定。” “最麻烦的是,居然连山神也扯了进来。原本灵这个字就包括了神灵、祖灵、生灵、死灵、恶灵等等,其中又细分为各式各样的种类,而且有些祖灵还会变成神灵,上屋的山神大概就属于这种吧!除此之外,被视为山神化身的案山子大人,居然和大家最害怕也最忌讳的厌魅有同样的外型,这么一来使得整起事件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所以我才希望能够把这些事情稍微理出一点头绪来。” “只要你别忘了现在村子里发生的这几起杀人事件,我绝对是支持你的。” 涟三郎看着言耶的表情,很明显地是在担心他太过于沉迷在原来的目的。 “放心,我会从过去和现在这两个角度同时思考的。” 言耶保证自己绝不会像泰然那样。曾几何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言耶昨天傍晚迷路时偶然经过的路上,右前方已经可以看见妙远寺的墓园了。 走到石阶底下,刀城言耶向涟三郎致谢并道别之后,一步一脚印地踏上通往妙远寺的最后几步路,心里一面想着泰然应该已经知道国治的死讯了吧!然而,此次他还是未能如愿地见到泰然,两人的再会又往后延了。因为当他爬到石阶最顶端的时候,突然有一阵令他全身寒毛倒竖的尖叫声,从底下的村子传来。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五) 在妙远寺的石阶正下方和刀城言耶分开之后,我并不是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而是往反方向的地藏路口走去,打算沿着中道回大神屋。因为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我可不想一个人走在人烟稀少——不,恐怕是连一个人也没有——而且又像迷宫一样的村中路上。并不是因为真的害怕会遇到什么厌魅,纯粹只是觉得不舒服而已。 当我穿过中道,走到通往石阶前的那条奇妙的五岔路时,光是看到那座小庙,就让人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厌恶。那是上礼拜四的傍晚,千代说她看到纱雾生灵的地方,她说纱雾就是从那座小庙后面探出头来,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 (肯定是千代的错觉,一定是那家伙的强迫症搞的鬼。) 我不光是这么想而已,还希望自己能够就此相信这种想法,所以才会下意识地说服自己。然而,当我看到位于往右前方延伸的分歧点稍微凹进去一点的小庙时,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小庙的另一边看着我,让我不禁两只手臂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再继续耽搁下去的话,太阳就真的要下山了,太阳一旦下山,厌魅就要出来了……) 当我的脑子被这种想法包围的时候,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多年前的黄昏,那时我正坐在大神屋的缘廊上,听着芫叔说着怪谈的故事。 从小孩子在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消失的神隐事件、到三头松的作祟及各式各样的附身魔物之说、还有栖息在下屋第一间仓库里的妖怪、身为泥坊沼主人的怪鱼、九供山的〈长坊主〉等等;再到被关在上屋地牢里的疯子、前脚才刚踏进怕所,后脚就跟着发疯的外地人;以及村子里会动的案山子大人是哪一尊、看不见的案山子大人又是哪一尊的谣言;和厌魅在〈逢魔小径〉上徘徊不去所引发的怪事等等,几乎全都是流传在神神栉村一带的民间传说。对于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来说,根本不需要外地的怪谈,只要往四周这么一看,到处都是不可思议的怪谈…… 而在那些怪谈里,也包括芫叔自己的亲身经历。那是在他小时候前往爬跛村的学校念书时发生的事。 那是一个冷风呼呼地吹,空气中开始透露着凉意的秋日,芫叔因为休息时间跟同学吵架,被罚放学后留校察看,而不得不一个人在太阳已经快要下山的山路上走回神神栉村。其他同学早就一溜烟地全跑回家了,所以整条山路就只有他一个人。平常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的时候都是跟村子里的小孩结伴同行,即使像那天那样放学后被留下来,至少也会有一两个同学作伴,唯独那天只有芫叔一个人被罚。和他吵架的对手是爬跛村的孩子,所以两个人接受完处罚之后,就在学校分手了。 芫叔脚步沉重地走在太阳逐渐西斜的寂静山路上,虽然他也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但是接近黄昏的山中充满一股言语难以形容的阴森恐怖,即使是平日走惯了的路,在那时也宛如从来没走过的路一样,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就快要回到家的时候,他发现还有另一个小孩远远地走在前方,样子看上去好像是个女孩,对于很想有人作伴的芫叔来说,当然很高兴能找到同伴,于是便三步并成两步地往前追赶,但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最后芫叔干脆用跑的,可是不管他跑了多久,两人之间还是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横看竖看走在前面的小孩都只是照正常的速度在走路,芫叔不禁觉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那个小孩是谁呀? 不光是村子里的小孩,就连学校里的所有人,无论是男是女,芫叔全都认识。但是走在自已前面的这个小孩,芫叔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虽然只看得到背影,也应该猜得出来才对,但是他却完全不认识这个小孩。一发现这件事,芫叔立刻停下了脚步。 如此一来,前面那个小孩似乎也停下了脚步。下一秒钟,完全不给芫叔思考的空间,那个小孩背对着自己,以后退的方式朝自己逼近过来。 芫叔也马上掉头,想要往回走,没想到后面也有一个和自己保持同样距离的小孩,看起来就跟走在前面的孩子长得一样,而且后面这个小孩也正往自己的方向逼近过来,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小孩是正面朝着自己。那一刹那,芫叔立刻领悟到,绝对不可以直视他的脸…… 还好黄昏时分的山路十分昏暗,让他可以不用避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那种不知名的东西前后包夹。左手边是陡峭的山壁,虽然斜坡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但也不可能爬得上去;右手边是一整片郁郁苍苍的茂密草丛,底下传来潺潺的流水声,虽然也是非常陡峭的斜坡,但是如果要逃命的话,也只剩下这条路了。 芫叔以半滑半摔的方式,沿着长满杂草的斜坡往下滑,但也不能一路滑到底,因为那样会爬不上去,所以滑了一小段路之后,便用脚勾住那儿的灌木,稳住身子。 过了一会儿,头上传来说话的声音。 “跑去哪里了?”“刚才还在这里的。”“逃走了吗?”“逃不掉的啦!”“好吃吗?”“应该很好吃吧!”“跳进河里了吗?”“找到之后要怎么分呢?”“上半身给我。”“那下半身就归我罗!”“好久没有看到人类的小孩了。”“距离上次真的好久了。”“看到了吗?”“看到了。”“在哪里?”“在那里。” 听起来既像是两个人在对话,也像是一个人在自问自答。只不过,对于当时的芫叔来说,上头的路上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他已经吓到全身不停发抖了。 就在这时候,头上传来“嘎沙嘎沙嘎沙”的声音,是上面那个东西潜进草丛里的声音。芫叔一面哭,一面从撑住自己的灌木上跳了下去,姿势就好像是要跳崖自杀一样。其实他是沿着草丛下面的斜坡往下滑落,只是坡度实在是太陡了,所以几乎可以说是垂直地往下掉。幸运的是,当他跳到河滩上的时候,虽然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摔伤,但是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 棒槌学堂·出品 芫叔飞快地往左右两旁看了一下,本来想要顺着河滩逃跑的,可是突然想起,无论是往上游还是下游走,河滩都会消失,接着又是郁郁苍苍的茂密草丛,也就是说,不管往哪一个方向跑,迟早都会被逮到。当他发现自己陷入这种进退无路的窘境时,正后方的草丛也同时出现了动静。 芫叔宛如脱兔一般地离开原地,直接跳进眼前的河里,还好最深的地方也只不过是淹到胸部而已,所以他可以把头从河的中正央伸出来,爬到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上。紧追而来的东西停在草丛里,又开始进行令人听了胆战心惊的对话。受到河流的水声和掠过树梢的风声影响,只能听懂不到一半的对话内容,但是可以感觉得出来对方似乎是在等太阳下山。芫叔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不现在就动手?都已经追到这里来了为什么还要躲在草丛里?到了晚上又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光想像可能的原因,就够他吓得屁滚尿流了。 结果芫叔并不知道太阳完全下山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过没多久就有两个村民碰巧从上面路过,听见芫叔的呼救声,其中一个下来把从石头上回到河滩上的芫叔给拉了上去。整个过程中,芫叔一直觉得有个东西正从草丛的黑暗中凝视着自己,而且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芫叔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都会感觉到那股讨人厌的气息,所以芫叔从此之后打死不敢再一个人回家,不久之后那股气息也就消失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类似的经验,只是随着我一天天地长大,听他讲故事的机会减少了,所以我也慢慢地养成从合理的角度去思考的习惯。话虽如此,我从来不觉得芫叔的经验谈是唬我的,或许是因为他的态度总是云淡风轻:“说到这个,以前有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呢……”完全没有要吓小孩的意思吧!再加上他说的话净是一些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的内容,反而让人觉得更有真实感吧! (对了,有点像呢……芫叔的怪谈和发生在村子里的连续离奇死亡案件……虽然骨子里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其所散发出来的那种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诡异气氛确实有相似之处呢!) 在天色逐渐转暗的环境里,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怪谈,再加上现实生活中已经死了三个人,让我虽然一把年纪,也开始害怕了起来。一直到上个礼拜为止,千代约我六点在妙远寺见面的时候,我还可以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山路上,但是如今却连这点小事也令我害怕得不得了。我想我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村民们感受到的恐怖,才真正打从心里了解,为什么一到傍晚,大家就要早早地窝回家里?为什么在太阳下山之后要出门的话,一定要成群结队的理由。 (真、真是太蠢了……我又不是千代,有什么好怕的?) 我之所以故意这么逞强,无非是因为人一旦陷入恐怖的情绪里,就很难摆脱那种情绪,我甚至开始认真地担心起来,会不会再也走不回大神屋了。 我把视线从小庙上移开,一面隔着衣服摩挲着手臂,想要把鸡皮疙瘩给搓掉,一面踏上通往中道的那条路,想要早一刻离开地藏路口。就在这个时候,全身的寒毛突然倒立,一阵寒彻心肺的冷意冲上脑门,让我瞬间忘了两条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然后,像是要与这股寒意相呼应似的,耳边传来一道尖叫声。猛一回头,前方就是〈不见不见路〉,尖叫声就是从路的那头传来的。 我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动弹不得地僵在原地,脑子里不断地回荡着同一句话: (我是先感觉到一阵恶寒才听到尖叫声的……我是先感觉到一阵恶寒才听到尖叫声的……我是先感觉到一阵恶寒才听到尖叫声的……) 这个事实让我吓得魂飞魄散,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平常我肯定只会觉得是巧合,半点不当回事,可是这时候偏偏没办法。不一会儿,浮现在我心中的另一个问题,总算让我得以挣脱被点穴的状态,往发出尖叫声的方向冲去。 (刚刚的尖叫声该不会是纱雾的声音吧……?) 确实是女人的声音,而且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因此不由得让我做出如此判断。 “纱雾!” 棒槌学堂·出品 我一面喊一面冲进〈不见不见路〉,拚命地往前狂奔。 那条路自从九年前下屋的佃农之家有一位名叫静枝的小女孩遇到神隐事件之后,就变得声名大噪。这里先是笔直地往前延伸,然后往左右两边岔开成两条路,从那里弯进右手边的话是一条比较短的路,在其左手边供奉着案山子大人,再往前走一段路则变成往左前方别去,在这里弯的右手边有一座非常小的小庙。虽然在地藏路口旁的小庙里供奉的是地藏菩萨,然而就连年事已高的村民也不知道这里以前供奉着什么,而且这里不但老旧,而且泰半都已腐朽。接下去的路虽然有点弯弯曲曲地蛇行,但是基本上也算是笔直地往前延伸,最后再岔开为两条路。 村民们把这段蛇行的道路称之为〈逢魔小径〉,〈逢魔小径〉的尽头,也就是在岔开成两条路的正中央分界点上,供奉着一尊案山子大人,一旦进入这条蛇行的道路之后,就算不想看也会忽隐忽现地进入眼帘。听说在只有一个人踏进这条路的时候,偶尔会遇见案山子大人消失不见的情形。也就是说,人们即使来到岔路口,也看不见案山子大人的踪影,只看到一根棒子插在地上,上头垂挂着斗笠和蓑衣。这么一来就代表案山子大人躲在两条路的其中一条路上,运气好选到没有案山子大人的那条路就没事,可是万一选到案山子大人埋伏等待的那条路…… 只不过,对此一说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见,说是遇到案山子大人反而是件好事,遇不到的话才真的是会恶运临头。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差异,可能是看你要把案山子大人看作是哥哥山的山神,还是厌魅的化身吧!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最正确的应对之道,就是立刻掉头往回走,这点双方的意见倒是一致的。如果再继续前进的话,可以说是非常冒险的赌注…… 大概在〈逢魔小径〉的半路上,左手边设置着可以爬到土墙上的梯子,上头有间仓库,放置着农耕机具等村子里的共有财产。顺带一提,如果沿着前面那两条岔路往前走,由于路的两旁都是高高的土墙,所以即使是大白天也很昏暗,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氛。而且附近都没有住家,就跟三头松的附近一样,是村子里非常荒僻的地点之一。 就在我冲进〈不见不见路〉,先往右转,走到尽头再往左弯,然后沿着蛇行的〈逢魔小径〉往前狂奔的时候—— 案山子大人不见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往前走的时候,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两条岔路的分歧点,可是却没看到应该供奉在那里的案山子大人,取而代之的是纱雾茫然仔立的身影。 (那果然是她的尖叫声……) 纱雾取代案山子大人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固然令我大吃一惊,但是发现尖叫声是由她口中发出来的——虽然我早有预感——的事实更令我惊讶。而且她的样子非常不对劲,既然叫得那么大声,那么就算表现出一副手足失措的样子也很正常,但是她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路的正中央。 当然,我也马上注意到了,在我发现纱雾之后,那个就跟着映入眼帘。但是因为第一要务是要先确认纱雾是不是平安无事,所以可能有极为短暂的一瞬间,那幅异样的光景还没进入视网膜的范围之内。说来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出现在我和纱雾中间,通往仓库的梯子下面,正好在〈逢魔小径〉正中央的是…… 第六章 逢魔小径 从礼拜二的晚上到礼拜三的傍晚,警方在上屋的问案可以说是执拗到了极点,特别是针对当时出现在国治离奇死亡现场的勇、绢子、纱雾、黑子等四人,还有在事件发生之后马上经过走廊的阿辰,不知道反覆讯问了多少遍。其中又以对有机会下毒杀害国治的勇、绢子、黑子等三人,更是采取非常严厉的调查手法。 其中黑子的嫌疑最大,因为被害人对绢子而言是亲哥哥;对勇而言是小舅子,只有黑子和他是非亲非故的……不,再加上本来就没有人知道黑子的来历,所以警方会特别针对他也就不难理解了。 首先,警方先对他进行了身家调查,但是什么线索也没有,请他取下头巾,也只是确认了他右半边的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可怕伤痕而已,完全无法对案情有任何帮助。由于本人完全没有来到上屋之前的记忆,再加上口不能言,所以也没办法尽情地讯问。唯一最了解他的来历,最知道他的肢体语言和笔谈代表着什么意义的叉雾巫女仍然卧病在床,以至于警方根本没办法问太过深入的东西。仅次于叉雾巫女,对黑子也很了解的纱雾也一样卧病在床,根本没办法指望她的协助。明明最有力的嫌犯就在眼前,可是人证物证却一样也没有,也难怪警方会不知所措了。 更令警方困惑的是事件发生当时的现场状况,也让他们没有办法一口咬定嫌疑最大的黑子就是凶手。根据讯问相关人等得到的结果,虽然可以把杀害国治的嫌犯缩小到只剩下勇、绢子、黑子这三个人,但是这三个人却都不可能将被害人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不对,不只这三个人,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警方之所以那么执拗地反覆问案,可能也是希望能够从谁的证词中找出矛盾之处,好藉此一举攻破案是当时那种近乎于无解的状况吧! 令人惊讶的是,警方似乎也没有完全舍弃国治是自杀的说法,因为这么一来,现场所有奇妙的状况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虽然有人会质疑以自杀的结论来解释小佐野膳德、谺呀治胜虎及国治等三人连续死于离奇状态的事件是否过于草率,但是也有一派的意见是,如果不以自杀的方式结案的话,事情根本无法解决。 这一连串的离奇死亡案件不只发生在素有〈附身魔物村〉、〈神隐村〉、〈稻草人村〉等称号,环境极为特殊的封闭村落,而且还是以充满最多传说的谺呀治家上屋为舞台,纵然是经验老道的警方,也不免要举白旗投降,因为实在太过于离奇,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调查才好,更别说就连身为隔壁爬跛村的派出所员警,对村子里的大小事可以说是了若指掌的楯脇巡查都已经在上屋里住下来,却还是出现了第三名死者……警方会感到焦虑、愤怒、疑惑也是理所当然。在以上这些复杂的情绪驱使下,在短时间内不断反覆侦讯,也就不足为奇了。 顺带一提,楯脇巡查似乎受到非常严厉的叱责,从昨天晚上以来就了无生气,搞不好连当麻谷医生都比他有用。 不管怎么说,村民们都认为这是谺呀治家的案山子大人在作祟,既然是这种超越常理可以解释的连续离奇死亡案件,也难怪那些只会从现实角度办案的日本警方解决不了了。 那天傍晚,上屋很早就开始散发出沉重的气息。警方不管针对案情重复讯问过几次,依旧无法解释当时奇妙的状况;而黑子的身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够搞清楚的;想要找出被害人之间有什么共通点更是一无所获;就连三位嫌犯的动机也都找不到——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警方也不得不开始有束手无策之感。另一方面,上屋的人们受到发生在自己周围的连续离奇死亡案件威胁,个个绷紧神经,宛如惊弓之鸟,再加上从昨天晚上就没停过的侦讯,让每个人都感到身心俱疲,纷纷像是迟暮老人一般地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懒得出门。 前不久还充满手忙脚乱的气氛,如今屋子里的各个角落却只充斥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空气,这么剧烈的变化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人出现了动静,那就是绢子。她和勇这两个人不知道该说是笨呢?还是傻?不知道该佩服他们呢?还是嘲笑他们?总之对于礼拜天的那个聚会,两个人至今都还守口如瓶。只是,绢子可能是害怕下一个就要轮到她了,所以那微妙的动静看来应该是在找逃离上屋的机会。对于国治的说法——只要不对外公开,当一切没发生过,就不会再有离奇死亡的事件发生——看样子她依旧无法打从心底接受。因为国治马上就接着死了,也难怪她会坐立不安……话虽如此,她似乎也不打算打破与姊夫的约定,将那件事情告诉警方。因为她深刻地感受到,就算这么做这一连串怪事也不会因此停止。既然这样的话,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村子。 棒槌学堂·出品 绢子的想法是对的,只可惜,事情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简单,当然,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她在什么是什么都还搞不清楚的状况下,真真实实地面对自己的死亡为止…… 有两件事一定会让觉得自己非逃不可的绢子感觉非常幸运,而且还是好的兆头吧!首先是从神神栉村的东门前驶往**市的巴士最后一班车原本都是五点半发车,只有每周一、三、五是六点十五分发车。其次是在那个时间带里,整个上屋彷佛是进入午睡一般,非常安静,如果想要偷偷行动的话,一定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溜出去,对于绢子而言,可以说是再理想不过。 可是真正要到出门的时候,绢子还是有一点犹豫,并不是对逃走这件事犹豫,而是为了要不要带行李而犹豫。衣服虽然可以装在大包包里带走,但是一想到如果被人看见的话,带着那种东西就不好解释了,所以还是决定只拿个手提包出门。可是她走到门口又折了回去,重新把东西塞进比较小的包包里,毕竟身为女性,无论要逃到哪里,至少还是要带着最起码的换洗衣物。 只是,她到底有没有想过要逃到哪里也还是个问题。从小就在神神栉村长大,她对外面的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虽然曾经在如今已经举家搬到**市的爬跛村的谺呀治分家的撮合下,嫁给位于***地区的旧家,但是对方一发现她的娘家具有附身魔物血统之后就把她给休了,她只好回到娘家,从此就一直住在上屋,所以应该没有地方可以去。尽管如此,她仍执意要逃离这个家,可见她是打从心里感觉到死亡的阴影正一步步地朝她逼近吧!总而言之就是要离开这个家、这个村子…… 因为天气阴阴的,所以绢子还带了伞,悄悄地从主屋南面的缘廊走到院子里,但是似乎马上注意到大门口有好几个负责巡逻的警察正密切地监视着出入的人,只好急急忙忙地再折回来。其实仔细一想,这绝对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状况,只是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要考虑这么多似乎有点强人所难。她先在院子的角落里躲了一阵子,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直接绕到后面去,沿着大石阶往下走。 即便是上屋的人,要从后面的石阶下山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不对,正因为是上屋的人,所以要打破那道禁忌才更令人害怕,因为从小他们就被灌输“只有巫女和凭座才会从那里去绯还川”的想法,可是如今的绢子已经被连续降临在那三个人身上的离奇死亡事件给吓得六神无主了,迫使她不得不打破自己长年以来谨守的禁忌。能够阻止她这么做的,就只剩下叉雾巫女的祈祷了,可是她比谁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除了尽早逃离这里之外,别无他法…… 绢子看起来虽然好像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如愿以偿地溜出上屋,但是当她的背影一消失在大石阶上,纱雾就从南侧的别栋现身了。 很显然的,纱雾是尾随在阿姨后面而来的,但是她的样子与其说是偷偷摸摸地跟踪,更像只是单纯地跟在绢子后面,看起来毫无防备,丝毫感觉不出有不想被对方注意到的用心。就像个梦游者一样,脚步踉跄地跟在阿姨的后面走。绢子之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不过是因为她满脑子只想着要赶快走到绯还川的河滩,所以没空回头张望而已。 不多时,绯还川的河畔上便出现两道非常怪异的身影,分别是拚死命地往前赶路的绢子,以及采着轻飘飘的步伐在后面跟着的纱雾,看起来宛如绢子是偶然经过河滩的旅人,而纱雾则是为了要附在她身上而紧追不舍的厌魅。 经过小祓禊所再往前走一段路,进入上屋与中屋之间的羊肠小径,便来到三头松旁,绢子稍微犹豫一下之后,选了直接切过村子的路。她当然知道走哪一条可以最快走到通往东门的三之桥,而且虽说时间已近黄昏,路上的行人骤减,但是此时此刻还是有被村民们撞见的风险。尽管如此,她还是选了这条会经过村内的路,因为入村的警车一定会走经过大神屋的中道,考虑到早雾和小佐野膳德、谺呀治胜虎的遗体预定在今天晚上被送回来,以及万一时间提早的可能性,所以她才选了这条路,现在的她可冒不起和他们狭路相逢的风险。 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的纱雾歪着头,呆呆地望着往村子里走的阿姨好一会儿,她当然不知道绢子的心里在想什么。当绢子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的时候,又开始跟在她的后面追了上去。 棒槌学堂·出品 拜接下来的路宛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再加上两侧的土墙把视线范围压缩得极小所赐,就算绢子真的注意起身后的动向,发现到纱雾的可能性也很低。除此之外,只要能够爬到土墙上,就算要赶在绢子的前面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不过纱雾打从一开始似乎就没有要跟踪的意思,即使进入村子之后也只是继续跟在阿姨的后面走,完全不隐藏自己的行踪,反倒是村子里特殊的地形自然而然地做了她的掩护。 一心一意朝着村子东南方前进的绢子,不久便从相反方向进入通往〈逢魔小径〉的两条岔路当中的其中一条。假设“Y”字下面的那一竖是〈逢魔小径〉的话,她的所在位置就是在右边这笔划的线头。只要通过这个地方,就可以从〈不见不见路〉经过地藏路口进入中道,然后三之桥就近在眼前了。当然,邑寿川的东面也还有住户,但是那里已经远离村子的中心,被村民看到的可能性也大为降低,只要再走几步路就可以抵达东门前的站牌。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能够平安无事地通过这条〈逢魔小径〉的前提之下…… 绢子进入两条岔路的右手边那条,走到与另一条岔路会合的地方时犹豫了一下,可能是想起〈逢魔小径〉的传说吧!不过她是从反方向进来的,而且传说中会消失的案山子大人也好好地竖立在自己的正后方,也就是两条岔路的分歧点上。或许是这个发现令她安心了不少,绢子踏上〈逢魔小径〉,沿着弯弯曲曲蛇行的道路开始往前走。当她正要通过仓库底下的那段路时—— 有一个黑影扑向了绢子…… 就在那个黑影与她的身影重叠的那一瞬间,绢子当场毙命…… 在神神栉村的南端,称之为〈逢魔小径〉的那条奇妙道路的正中间,谺呀治绢子成为横死在XX手下的第四个人。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六) “纱雾!” 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回过神来一看,发现涟哥哥就站在〈逢魔小径〉的另一头。 “站、站在那里,不要动……” 涟哥哥一面说,一面靠近我,可是走到一半他的视线就从我身上移动到绢子阿姨那躺在路中央的异样身体。“唔……!”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快要从我的喉咙里满出来了,到底是哀鸣声,还是胃液,我也搞不清楚,被我拚命地吞了回去,之所以会有那么恶心讨厌的感觉,肯定是因为我无法把视线从阿姨身上移开的缘故。 站在我的位置上其实看不到阿姨的全身——不,其实倒在地上的她头上罩着斗笠、身上盖着蓑衣,原本就看不到她的身体,只不过一把打开的女用伞从她的嘴巴里像长出一朵花似的插着的异样光景,就这么硬生生地映入我的眼帘。没错,一把伞就这么伞尖朝内、伞柄朝外地插在阿姨的嘴巴里。 “涟、涟哥哥……、阿姨她……” 听见我的问题,涟哥哥缓缓地转过头来,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救了,她已经死了。” 说完之后,他又把视线移回尸体上,然后马上转过头来看着我。 “纱雾,你有看见任何人吗?不对,在那之前,你刚刚是从哪条路过来的?绢子伯母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看见阿、阿姨偷偷摸摸地溜出上屋……所、所以我就不知不觉地跟过来了,可是走到一半又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一直有种神志不清的感觉……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任何人。我是从右边这条路跟在阿姨后面过来的,可是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别人了……可、可是,才刚走进这条路,就看到有什么东西倒在路中央……可、可是,却又没看到阿姨……然、然后,仔细一看,发现倒在地上的是案山子大人,所以我就……”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如果没有人阻止我的话,我可能会一直讲下去,还好涟哥哥举起右手来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我这才总算是把话给吞了回去。 “也就是说,凶手是从左边那条路逃走的罗……” 经由涟哥哥的说明,我才知道他在来的途中也没有看见任何人。 “喂??你不要紧吧……?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两条岔路的左边那条传来了好像是在叫我的声音,紧接着刀城言耶先生就出现了。 “刀、刀城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涟哥哥一脸惊讶地问他。 棒槌学堂·出品 “我刚爬上石阶的时候就听到尖叫声,所以马上就赶了过来,可是半路却迷路了,正在附近绕来绕去的时候,突然看到这条路,而且还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所以就想可能是这里……” “这样啊……幸好你来了。” 嘴巴上是这么说,可是涟哥哥紧盯着左边那条路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很严肃,不过表情比他更严肃的是刀城先生。 “这、这位是……?” “她是绢子阿姨,刚刚才从上屋溜出来……我想阿姨可能是想搭最后一班巴士逃走吧!” 或许是比刚才跟涟哥哥讲话的时候冷静了点,我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刀城先生。 “都已经逃到这里来了,结果还是被逮到了吗……” 虽然我很想问他是被什么东西逮到了,但最后还是决定不问。除了我想他应该也不知道之外,另一方面,我也很怕他告诉我那个恐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凶器还有死因似乎是被这块石头直接砸在头上的缘故吧!” 涟哥哥指着遗体旁边那块比阿姨的头还大,疑似墓碑的东西说道。刀城先生虽然一副很想靠近去看的样子,最后还是站在离我没有多远的地方,肯定是觉得不可以破坏现场吧! “这块长得像墓碑的是什么?” “这原本是立在上面那间仓库的旁边,类似坟塚上的东西吧!不过应该没人知道土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是了。” “所以是那块墓碑掉在绢子小姐头上罗?是绢子小姐刚好经过下面的时候,石头也刚好掉下来了吗?” “或者是她自己让石头掉下来的……” 涟哥哥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什么?有、有这种可能吗?” “你看石头上绑着一条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就握在她的右手里。” “你是说,绢子小姐爬上那座梯子,把绳子绑在上头那块像是用来镇压什么东西的墓碑上,然后握着绳子的一端,顺着梯子回到路面上,再慢慢地拉动绳子,让石头掉在自己的头上吗?”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把自己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再把伞含在嘴里就是了。” 恐怕这时三个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那种怪异到不能再怪异的光景吧!一时之间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 “就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不管是膳德僧的缢死、还是胜虎先生的溺死、国治先生的毒死,三个人的死因和死状固然有所不同,但是弥漫在现场的那股异样的气氛倒是一样的。” 刀城先生终于主动提起弥漫在这一连串离奇死亡案件上的诡谲气氛,涟哥哥也十分激动地说: “搞不好还不只这样呢!对了,刀城先生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听到纱雾的尖叫声吗?还有冲到这里来的时间?” “啊!这个嘛……我没去注意耶!” 刀城先生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然后马上把手放下来,看了看上面的手表,告诉我们现在是六点四分。 “纱雾没有戴表对吧?我在村子里也不戴的,所以无从判断正确的时间……” “纱雾小姐该不会是从这条路跟在绢子小姐后面过来的吧?涟三郎老弟则是在听到她的尖叫声之后,从那边那条路过来,可是你们两个却没有看到任何人,那就表示凶手是往剩下的那条路逃走了,可是我又出现在那条路上……” 真不愧是刀城先生,观察力有够敏锐的,听他这么问,涟哥哥也点头说道: “凶手也有可能是在我通过〈不见不见路〉的分岔路口之前,也就是往右转之前就冲进左手边那条路了。不过,我是在地藏路口听见尖叫声的,应该只花了几秒钟就冲进〈不见不见路〉。” “那现在问题来了,从绢子小姐变成现在这样,也就是凶手逃走的那一瞬间,到纱雾小姐发出尖叫声为止,中间隔了多久的时间?”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当阿姨的背影消失在〈逢魔小径〉之后,我曾经在这条路上等了一下下,因为我想,这里是发生过事情的地方,要是阿姨突然因为害怕转过头来,就算是蛇行的路,如果我跟得太紧的话也还是会被发现的……” “你大概等了多久?有没有可以参考的数值?” “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啦!我猜应该是阿姨从〈逢魔小径〉的那一边走到那间小庙旁的时候吧!” 刀城先生和涟哥哥一边听我说,一边频频地往眼前那条蛇行的道路张望,可能是在计算大概的时间吧! “虽然不知道凶手事先准备到什么程度,但是假设他是等到绢子小姐走到半路的地方才让石头落下来的话,那么他就得赶在纱雾过来之前,做好案山子大人和雨伞的布置并逃走才行,这件事情并不是不可能,但是做完这些之后,还要往涟三郎老弟的方向逃逸,这在时间上就真的有点来不及了,而且我想纱雾小姐肯定是很快就走到这里来了。啊!忘了问一件最重要的事,你是在看到遗体之后马上就发出尖叫声吗?” 见我对刀城先生的问题点了点头,涟哥哥又接着说: “那样就真的不可能了。连接〈不见不见路〉和〈逢魔小径〉的路确实很短,但是当时人在地藏路口的我马上冲进〈不见不见路〉,如果凶手比我还要早穿过那条路,逃入〈不见不见路〉前面一分为二的左手边那条,怎么想都太不合理了。 “就算凶手不走纱雾的那条路,而是往我来的方向逃逸,情况也一样。换句话说,凶手一转进左手边那条路,纱雾小姐马上就出现在右手边的那条路上。话说回来,纱雾小姐,你当时有往这条路上看吗?” “呃??这个嘛……” 棒槌学堂·出品 到底怎么样呢?我自己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当我发现躺在路中央的人是绢子阿姨之后,整个注意力就好像都集中在她身上了……听完我有点言不及意的回答之后,刀城先生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我完全知道你在说什么”的安慰表情。 “可是,从那个分歧点到刀城先生来的路其实距离很长耶!而且路的尽头还是一个丁字形的岔路,既然刀城先生是从妙远寺过来的,那就是左手边的那条路,从那条路反而可以把右手边的道路笔直地一览无遗吧!” “嗯,你果然很了解这一带的地形,就跟你说的一样。换句话说,即使凶手是从那条路逃逸的,但是要在进入我的视线范围之前就先逃脱,应该不太可能吧!这么一来,就只剩下那里了。” 刀城指着绢子阿姨旁边的梯子。 “对了,梯子就在遗体的旁边嘛!如果要逃跑的话,爬到那上头去是再自然也不过了。” 涟哥哥抬头望着梯子,正想要爬上去的时候,被刀城先生手忙脚乱地阻止了。 【插图:逢魔小径平面图】 “最好不要再把现场弄乱,其实刚才就应该马上通知在上屋的警察了……我现在就去,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守着。可以的话,涟三郎老弟最好也不要离开你现在站的位置,就保持你刚刚冲到这里来的状态,当然也不要去碰遗体,更不可以爬上去检查仓库喔!” 涟哥哥对他的交代一一点头之后,对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说道: “如果没有任何人利用这个梯子逃走的话,那么就跟发生在巫神堂和客房里的事件一样,案发当时都是处于一种密室的状态对吧?” 刀城先生头也不回地离去,不久又和警方的人一起从上屋赶过来,平常可以说是非常荒僻的这一带,立刻就被喧嚣所填满。一次同时有这么多人集合在这里,恐怕还是开村以来头一遭吧! 但是,伴随着用来代替阳光的手电筒照亮眼前的道路的同时,这一带的气氛突然变得很诡异。尽管周围还是吵吵闹闹的,但是彷佛悬浮于黑暗中的〈逢魔小径〉却充满了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存在感,当然,阿姨那具异样的遗体更为这股可怕的存在感加深了几许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氛…… 刀城先生、涟哥哥和我等三人一直配合警方的现场搜证和说明案发当时的情况到很晚。尤其是我,因为我和绢子阿姨一起溜出上屋,在她死亡之前我又是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所以警方几乎都把讯问的炮火集中在我身上。那并不是在气我为什么要偷偷溜出家门,也不是在怀疑我涉案,而是一个劲儿地问我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气息?对于警方而言,无非是想从当时最靠近案发现场的我身上得到什么有力的线索吧!只可惜,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因为当我注意到的时候,阿姨已经变成那样了…… 在加入调查的当麻谷医生的说项下,只有我可以先行返家。只不过,医生想要让我好好休息的好意最后还是落空了,因为当我回到上屋之后,又被叫到内室说明案情。 没想到这里发生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就是父亲大人突然进来内室,开始说起上礼拜天他被胜虎舅公他们叫去讨论某件事,而且谈话内容还被那个山伏给偷听去了,最后只好让他加入他们的计划。真是令人震撼的告白啊!恐怕山伏在密谈结束之后就跑去偷窥巫神堂的样子,然后尾随我前往绯还川,一定是这样。 警方吓了一大跳,想要把父亲大人带到别的房间做笔录,可是父亲大人只是自顾自地一直讲,完全不肯离开半步,结果反而是我被赶出来。不过,父亲大人讲话的速度大概是平常的三倍快,所以当我离开内室时,其实已经听到七八成的内容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被叫进去,警方拐弯抹角地问我对与大神屋结亲的事情有没有印象,我这才终于确定自己礼拜天偷听到的谈话内容是怎么一回事。 伴随着这件事情的曝光,警方开始把大神屋和新神屋的人也纳入这一连串离奇死亡案件的嫌犯范围内。虽然从我这个外行人的角度上看来,光是要找出自家人是如何犯下这四起杀人案都是件那么困难的事了,更何况是神栉家的人,根本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以动机来看的话,神栉家的嫌疑的确是比上屋的人还要大,看样子比起杀人的手法,警方似乎更重视动机的样子。而且在绢子阿姨遇害的现场,刀城先生和涟哥哥针对〈逢魔小径〉的密室状态说明了好几遍,可是警方似乎都不怎么当回事的样子,也更证实了我的猜测。 自从礼拜天的密谈浮上台面之后,警方似乎也终于开始了解到事件的背景,而归纳出以下的想法。 首先,凶手肯定有偷听到那次密谈的内容。其次是凶手并不希望谺呀治家和神栉家,也就是黑之家与白之家结成儿女亲家。第三,凶手知道阿姨为什么要逃走,或许他已经预料到阿姨和父亲大人会逃跑的事。 这中间会产生出两个问题,一是凶手是如何预料到阿姨逃出上屋之后会经过〈逢魔小物径〉?二是凶手有可能先绕到她前面吗?最后是我告诉大家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要离开村子的话,除非翻山越岭,否则就只能从东门出去。考虑到阿姨是个女人,再从她当时穿的衣服来判断,是绝不可能翻山越岭的。再从她离开的时间是礼拜三傍晚这点来看,她很有可能是要搭乘六点十五分的最后一班巴士。这么一来,只要找出从上屋到东门最短的捷径,就可以赶在她前头了。由于从礼拜一早上到礼拜二晚上已经连续死了三个人,所以阿姨跟父亲大人想要尽快逃出去也是完全可以预料得到的事。换句话说,凶手如果要杀阿姨其实是件易如反掌的事。当然,令刀城先生和涟哥哥耿耿于怀的现场密室之谜还是没有办法解释就是了…… 唯一令我比较安心的是,凶手应该不可能对最后一个有参加那次密谈的人,也就是父亲大人下手,因为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有警察在负责保护父亲大人。而且在上屋过夜的警察人数也大量增加,不仅对人员的出入进行前所未有的严密监视,也开始有员警在后面的大石阶和小石阶巡逻。如今在谺呀治家里,警方的相关人员已经比谺呀治家的人还多了。 在这么严密的警戒中,山伏和胜虎舅公的遗体还是在当天晚上被送回来,因此举行了守夜的仪式,上屋里充满各式各样的情绪,有的人紧张、有的人悲伤、有的人害怕,空气中弥漫着无法形容的诡谲气氛。还好早雾阿姨因为要留在医院检查,所以晚了两天回来,不然的话,情况可能还会更为混乱也说不定。 刀城先生虽然也来了,但是警方禁止他在屋子里任意走动,因此几乎没有机会可以跟他说上话。涟哥哥没有来参加守夜仪式,肯定是被荼夜奶奶和全家人阻止了吧!这也难怪,黑之家与白之家之间的关系看起来虽然比以前还要来得好上许多,但是在婚丧喜庆的场合还是楚河汉界,壁垒分明。 第二天,为了确认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昨天天色昏暗的时候漏看的,我从一早就在刀城先生与涟哥哥的陪同下,和警方一起去现场搜证。 结果发现在通往仓库的梯子上,有疑似用扫帚迅速扫过的痕迹。掉落在绢子阿姨头顶上的那块像是墓碑的东西只剩下底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附近的土质比较松软的缘故,那个底座和梯子之间的地面是很平整的。听说扫帚是直接拿放在仓库里的来用,而不是凶手自己带来的。只不过,凶手似乎不是从那里逃走的,因为那四周的地面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凶手应该是从梯子上下来的没错,但是似乎并没有利用梯子逃走。顺带一提,〈逢魔小径〉因为土质的关系,似乎不太容易留下足迹,所以并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痕迹。 棒槌学堂·出品 这个发现让刀城先生和涟哥哥有多么激动,我想就不用我再多说了。他们两人和昨天晚上一样,又开始强力主张凶手不可能从〈逢魔小径〉逃走的意见。 但是比起这件事,警方更在意的是雨伞插进阿姨嘴巴里的状况。这也难怪,虽然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在山伏的嘴里塞进梳子、在胜虎舅公的嘴里插进筷子、在国治舅舅的嘴里插进细竹枝、在绢子阿姨的嘴里插进雨伞,但是都会塞点什么进去,也难怪警方会执着在这一点上了。 至于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刀城先生和涟哥哥也是一副举白旗投降的样子,完全提不出什么像样的意见,当然我也是一头雾水。 顺带一提,关于昨天的不在场证明,似乎没有人可以完全取信于警方。虽然警方已经把不在场证明的调查范围扩大到谺呀治的上屋、中屋、下屋以及神栉的大神屋及新神屋的人,但是当时的情况是,警方对上屋的疲劳轰炸才刚告一段落,大家都身心俱疲地进入休息的状态,几乎所有人都是独自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绢子阿姨才有办法偷溜出去。中屋和下屋虽然没有像上屋那么严重,但似乎也是警方的密集讯问暂告一个段落的时候,所以情况也和上屋差不了多少。另一方面,神栉两家都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所以突然被问到不在场证明,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答得很完整,害警方的调查等于是白费工夫。 那天中午之前,警方终于暂时放我们一马,只不过,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还需要我们的协助,所以警方一再叮咛,我们一定要让他们随时都能找得到人。 在当麻谷医生的协助之下,刀城先生终于见到了还在隐居小屋里休养的祖母大人。而新神屋的千寿子伯母则是透过弥惠子伯母通知涟哥哥,说千代人不太舒服,涟哥哥虽然一路抱怨着,但也不得不过去探病。 我坐在巫神堂的叩拜所里,面向着供奉着山神——山伏事件之后,已经换上一尊新的案山子大人——的祭坛一心一意地祈祷着,希望山神可以保佑父亲大人、希望不会再有任何人死掉了、希望保佑祖母大人早日康复、也希望不要再发生这种异常的事件了…… 尽管这样一心一意地祈祷着,心里的某个角落仍有隐隐约约的预感—— 这一连串的离奇死亡案件,肯定还会再出现牺牲者…… 摘录自采访笔记(六) 陪同当麻谷去看诊的刀城言耶终于见到了叉雾夫人,只不过,他是答应一切都照医生的指示去做后,这次面谈才得以实现的。从进入叉雾夫人所在的隐居小屋里的房间,到当麻谷的诊疗告一个段落之前,言耶都只能安静地等待,乖乖地坐在医生后面,尽可能不让自己进入叉雾夫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等到当麻谷终于把听诊器收进包包里,这才把言耶介绍给夫人,叉雾夫人想从被子里坐起来,医生便连忙阻止她,可是她完全不听医生的阻止,硬是撑起上半身,一板一眼地向言耶行了个礼。之后在当麻谷的坚持之下,这才听话地躺了回去,专心地聆听当麻谷对言耶的介绍。 “是嘛……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真是辛苦你了,老身的身体要不是这样的话,一定可以多陪你聊聊的,可惜你看老身现在这个样子……” 听到言耶的目的是收集这个地区的民间习俗,其中又对附身魔物信仰特别有兴趣的时候,叉雾夫人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说道。 “别这么说,我才应该早点过来探望您的,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言耶先是慰问叉雾夫人的身体,之后又扯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题,然而一想到不能占用病人太久的时间,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我听说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信仰,是起源于贵上的祖先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遭遇到神隐的事件,而记载着这些内容的文件现在居然收藏在神神栉神社里……” “哼!什么神栉所拥有的文献嘛!我劝你还是不要相信那种东西比较好。” 叉雾夫人的表情在这之前都还很亲切,可是闻言突然目露凶光。 “只不过,关于你刚才讲的那些话,基本上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但是,说什么祖先的生灵曾经附在村民身上的鬼话,不用想也知道是神栉家恶意的造谣。” “是、是的……” 魄力十足的语调,让人无法跟眼前这个缠绵病榻的老妇联想在一起,言耶也被吓得支支吾吾的。这么一来的话,只好单刀直入地直指问题核心了: “据我所知,谺呀治家除了具有使役魔物的附身魔物血统之外,上屋还身兼祈祷师、祛除魔物的祓禊师角色,请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子了。” “是在具有使役魔物的血统之前吗?” 棒槌学堂·出品 “这一切全都是九供山山神的旨意,老身也一直受到山神的庇佑呢!” “我认为这个地区以上屋为中心的附身魔物信仰基本上应该是以蛇神为主,然而谺呀治家还多了一种能够使役生灵附身的能力,使得上屋同时也具有宗教者的角色。而贵上信仰的对象是九供山的山神,也就是案山子大人,但是一提到案山子大人,在哥哥山举行迎神仪式时所降临的神只也称为案山子大人,设置在神山上的神神栉神社也因此有其存在的必要,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也就是说,我想请教的是……” “你研究这些一点用处也没有!” 叉雾夫人先是默默地听言耶说话,之后突然冷冷地丢出这么一句话,严词警告他。 “不,我绝没有想要贬低或侮辱山神的意思,也不是要揭开山神或蛇神的真面目,我只是……” “无论你有天大的理由,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保护着我们的神明,简直是岂有此理!” “不是的,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不知道您听说了没,与上屋有关的人如今正受到离奇死亡的威胁……” “总而言之,老身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等一下,请听我解释……” 这时当麻谷轻轻地抓住了言耶的手臂,原来他的身体已经不知不觉地逼近到叉雾夫人的床边了。 “伤脑筋,你怎么可以让病人这么激动呢?” “对、对不起……不小心就……真是非常抱歉。” 言耶在向医生道歉的同时,也对叉雾夫人低下头去。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在当麻谷的催促下,言耶也只能就此告辞。虽然重要的事情连一件都还没有问到,但是如果继续坚持下去的话,万一惹恼了医生,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而且也不能不考虑到病人的身体状况。 “山神啊……” 正当言耶再次低下头去深深地致歉,站起来准备走出房间的时候,背后传来叉雾夫人的声音,回头一看,她正凝视着天花板说道: “案山子大人啊……只会惩罚邪恶的人,但是绝对不会杀人的!就算有人是因为祂的惩罚而丧命也……” 只见叉雾夫人有头无尾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就把眼睛闭上了。虽然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可是言耶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隐居小屋。 言耶比当麻谷先走到走廊上,他虽然也觉得偷窥是不对的行为,但他的好奇心旺盛,或许也想为没能跟叉雾夫人好好聊聊这点做点补偿,他还是偷偷将隔壁那间献给山神使用的房间纸门打开一条缝了。 从纸门的缝隙往里头看,可以看到左手边设置着一个和巫神堂的叩拜所一样的祭坛,中间果然还是供奉着案山子大人。如果只有这样的话,或许言耶还不会觉得有异,但是当他发现一旦去除掉那个祭坛部分,整个房间的摆设都跟纱雾的房间一模一样时,一股寒意便从脑门直窜至脚底。 千代看到的既不是我的生灵,也不是我的分身,而是小雾姐姐…… 脑海中回荡着纱雾的声音。 姐姐回来了,她回来了,然后她…… 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当脑子里浮现出纱雾的声音和表情时,眼前这间小雾的房间便让人觉得可怕了起来。当然他也知道,那是因为叉雾夫人随着纱雾的成长,也同时帮小雾的房间布置成同样的模样。而且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像是书架上的藏书就比纱雾房间里的还要多上不知道几倍。只不过,这个空间里依旧笼罩着一股就算知道原因、就算看出其中些许的不同,仍旧无法抹去的诡异气氛,就好像小雾真的住在这里一样…… (不对,刚好相反……正因为对死者的怀念,希望她尚在人间,所以才会一直把房间布置成这样,结果不知不觉之间就酝酿出死者好像真的住在这里的气氛……) 如果出现在一般家庭的房间里肯定会很诡异的祭坛,看起来却是十分平常;反而是一点也不稀奇的,充满少女气息的房间,看起来却是异常得不得了,这种矛盾让言耶感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要不是因为察觉到当麻谷也出来了,自己只好把纸门关上,否则他可能会直接走进小雾的房间里,然后就此不知去向也说不定——言耶禁不住这么想,而这种想法又更加深了他的恐惧。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主屋之后,得知妙远寺的住持差人带话给他。这才想起昨天的早上和傍晚自己都没去拜访他,泰然可能因此大发雷霆了吧!可是传话的内容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四个人其实有共通点,总之你先来了再说。 如果那四个人指的是离奇死亡的四个被害人,不用他说,他也知道有共通点。因为四个人都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模样,而且四个人的嘴巴里都含着意味不明的东西,任谁看了也知道那是被刻意弄成那样的。再加上住持恐怕是全村对这次的事件最漠不关心的人,这种人能有什么新发现呢?言耶持非常保留的态度。 尽管如此,言耶还是把自己的行踪告诉警察,然后便往妙远寺出发。既然和叉雾夫人谈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能和自己讨论这件事情的,就只剩下当麻谷和泰然了,既然后者都主动叫自己过去了,那也只好去赴约。除此之外,他其实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能藉此暂时离开上屋,好让自己早点忘掉在小雾的房间里所感受到的恐怖战栗。 一到妙远寺,上次那个小沙弥马上出来迎接,然后直接被带进跟上次一样的房间里,屁股都还没坐热,泰然就出现了。 “哎呀呀??事情变得真大条,居然死了四个人……为什么你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跟老朽说清楚呢?” “什么……?我一开始是有想要告诉您膳德僧和胜虎先生的事啊……是您说自己不问世事的……” 这人未免也太不讲理了吧!言耶忍不住反驳。 “你误会了,老朽不是说那个,老朽是说山伏嘴里塞着梳子的事,而且胜虎好像是插着筷子对吧?” “是,是的,如果是那件事的话……” 硬要说的话,他的确是没有讲到这个细节处,可是,那还不是因为住持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就连好脾气的言耶也有点生气,就在这个时候…… “等、等一下!莫非您知道梳子和筷子所代表的意思吗……” 然而,泰然完全没在听别人讲话,自顾自地说: “然后国治是细长的竹枝、绢子是雨伞对吧?刚才吃午饭的时候,老朽第一次从寺里的人口中听到这件事。这可真是把老朽吓了一大跳,为何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有人告诉老朽呢?真教人难以理解啊!” 这一连串已经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这个和尚居然可以一直到刚刚才知道,这才教人难以理解吧——言耶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对了,泰然住持,您是不是知道梳子、筷子、细长的竹枝、雨伞这一连串奇妙的东西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次言耶以泰然绝对听得见的音量,凝视着他的脸,慢慢地说道。 “老朽还没有耳背呢!不需要用那种对痴呆老人说话的方式来跟我说话。” 泰然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不过也总算发现到言耶的耐心差不多就快要用完了。 “以下是老朽多年来一点一滴研究出来的成果,你可能无法一下子就听得懂。”泰然先做了这种声明。“上次老朽已经告诉过你,谺呀治家的本家原本是在爬跛村里,而且从其姓氏的结构和爬跛村的地理背景,可以知道谺呀治这个姓原是表示其为爬跛村的支配者对吧?然后从蟒蛇在《倭名类聚抄》里被写作‘夜万加加智’可以知道谺呀治也具有蛇灵的意思对吧?接着是《古语拾遗》里指出,大蛇的古语是‘羽羽’,因此爬跛村也有蛇村的意思。再加上‘羽羽’二字还可以经由子音转换念成代表蛇的‘加加’,更能看出谺呀治家和蛇神的关系非常密切。” “是的,这些您上次都说过了。” “如果再把这些解释做更进一步的引伸,从‘神神’的发音下去思考,神神栉村或许也跟蛇脱不了关系呢!” “蛇的梳子村(注:日文的栉有梳子的意思。)——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在民俗学中也有一说,那就是‘栉’这个字也意味着蛇的意思。” “什、什么?所以说,神神栉村指的是蛇蛇村的意思罗?” 言耶因为太激动了,说完这句就突然卡住,泰然便帮他接下去说道: “其实筷子也跟梳子一样,可以看成是蛇呢!” “梳子和筷子……也就是说,放在那四个人嘴巴里面的……” “全都可以看作是蛇的象征,这点应该是不会错的。老朽一开始也搞不太懂细长的竹枝代表着什么,后来想想应该是扫帚,因为扫帚是把一堆细长的竹枝扎起来做成的,所以肯定是从扫帚上抽出一根缠成环状吧!” “问题是,这些东西为什么会代表着蛇的意思呢?” “首先,梳子和筷子应该是因为其细长的形状。现在的梳子虽然比较宽,齿梳部分也很密集,但是古代的梳子是狭长形的,齿梳部分也只有寥寥几根而已。筷子则称之为‘折箸’,头部的地方是相连的,除了这些东西的形状都跟蛇很像之外,你应该也听说过,出云的素盏呜尊(注:日本神话的著名神祗,其性格变化无常,时而凶暴时而英勇,斩杀八岐大蛇是其最著名的事迹。)和三轮山的大物主神(注:在日本神话中登场的神,是大神神社所祭祀的神只。别名为三轮明神,拥有蛇神、水神、雷神的性格。)的神话,而这些神话中都出现过梳子和筷子。” “素盏呜尊是斩杀八岐大蛇的神只,而大物主神则拥有蛇的外形对吧!也就是说,这些神话都跟蛇有关……” “没错没错。相传素盏呜尊在簸川捡到顺流而下的筷子,而他从八岐大蛇手中抢救下来的人物就叫作栉名田姬。另一方面,大物主神的妻子倭迹迹日百袭姬则是被筷子刺中阴部而死。” “还真是巧啊!” 棒槌学堂·出品 言耶的兴趣一下子全被神话给吸引过去,而泰然只是淡淡地说道: “在古代,会把各式各样的树木和草木比喻作蛇,而以这些植物的材料所制成的物品,例如扇子、扫帚、雨伞等,也都被视为蛇。只是,真要这样说的话可是会没完没了的,所以老朽也不完全赞同这种说法。只不过,刚才所提到的神话里出现的梳子和筷子等物品,倒是可以视为某种事物的本质呢!” “您是指依代吗?与其直接把那个当成崇拜的对象,还不如看成是神明降临之后所留下来的空壳比较好呢。” “嗯,扇子、扫帚、雨伞或许也会因为场合的不同而有各种不同的使用方法。只是听说谺呀治的上屋在举行九供仪式的时候,会把双胞胎关在设置于巫神堂的产屋里长达九天,而且还会在产屋外侧悬挂扫帚。” “产屋吗?那可能是因为扫帚自古以来就是生产时不可或缺的道具之一吧!听说如果没看见帚神的话,孩子就生不下来。听说平常如果对扫帚不太爱惜的话,帚神就不会在生产的时候现身,如此一来就很容易难产。” “哦,你知道得还蛮多的嘛!” “哪里……话说回来,在九供仪式上把双胞胎关在产屋里的行为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十之八九是脱皮吧!” “脱、脱皮?您是说出现在蛇身上的……” “产屋象征着蛇的皮,意即透过九供仪式,让上屋的双胞胎获得重生的意思。在那之前还是普通的女儿,经过九供仪式的洗礼之后,就成了巫女和凭座,不再是普通的小孩子。而且如果在仪式中死掉的话,还会被视为是变成山神。不管怎么说,在走出产屋的那一刻,双胞胎就算是脱完一层皮了。挂着扫帚不就是把它看作是一种生产的证据吗?而且扫帚本身也代表着蛇的意思,所以扫帚在这里可能具有双重的意义也说不定呢!” “这么说来,这一连串离奇死亡案件的原因果然还是出在谺呀治家身上……” “……” “所以并不是模仿杀人(注:杀人犯模仿传说、童谣、或小说的内容来布置案发现场。),而是本来就要以这种方式杀人罗……” “这我就不知道了。” 对于最重要的问题,泰然只是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 “只不过啊……如果说大家口中的东西都是代表蛇的意思,或许有点牵强附会也说不定,但老朽认为那应该是由谺呀治的‘呀’这个字引伸出来的。” “‘呀’这个字的确也有‘咧开嘴巴’或者是‘咧开嘴巴大笑的声音’的意思呢!” “没错吧!顺便再告诉你好了,案山子大人也代表着蛇的意思,不对,有一派的说法是稻草人原本就和梳子啊筷子一样,都具有蛇的意思。” “您是指插在田埂上的稻草人吗?” “上次我提到《倭名类聚抄》里把蟒蛇写作‘夜万加加智’的时候,不是也告诉过你,日本至今还残留着类似的说法,例如山加加智指的就是日本锦蛇吗?山加加智和案山子(注:案山子是稻草人的日文说法。)两者都有‘山’这个字,而加加智和案山子的发音也很相近(注:案山子的日文发音为KaKaShi。),案山子大人之所以会被称为案山子,不只是因为跟稻草人长得很像,也是因为原本就带有蛇的意思。” “从谺呀治家信仰蛇神的角度看来,就算其信仰的案山子大人是蛇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光是这样而已,案山子大人的斗笠也和刚才的雨伞一样,都代表着蛇,就连材质相同的蓑衣也是如此。简而言之,案山子大人无论是名称还是形体,全都是蛇的意思。” “也就是说,案山子大人本身就是蛇身的化身罗!可是话又说回来,案山子大人既是让哥哥山的山神凭附的媒介,另一方面也被视为是厌魅的化身,如果再加上蛇神说的话……” 一堆跟蛇有关的话题就像滚雪球似的愈滚愈大,而且范围似乎还扩大到谺呀治家以外的地方,也难怪言耶会感到一头雾水了。 然而,泰然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立于壁翕旁的柜子前,柜子上有一个朱漆的盒子,泰然从里头拿出白纸和钢笔,然后走了回来。 “你看着喔……哥哥山的‘哥’这个字,是将两个具有正面意义的‘可’字叠起来,这个字虽然代表着以优美的声音唱歌的意思,但是听说哥哥山原本是写成‘何祸山’,而从何祸山往南流的邑寿川,原本听说是写成‘汪蛇川’,‘汪’这个字是指水既广又深的样子,老朽猜那可能是指位于山中的源头。也就是说,邑寿川指的是一条大蛇从山上经过村子蜿蜒而下的样子。” “所以说,每年春天所举行的迎神仪式便是从那座不知道会带来什么灾祸的山上,乘着那条大蛇之河,将某种东西迎入村子里罗……” 这时泰然还说了一件令我(我?怎么变第一人称了?——批注)大吃一惊的事,原来以前春天的迎神仪式是在哥哥山和邑寿川举行,而秋天的送神仪式则是在九供山和绯还川举行的。这么一来,春天从哥哥山迎接神圣的山神魂魄,秋天再恭送为村子挡下所有灾厄的山神——泰然说那可能就是厌魅吧——回到九供山。以上这些仪式原有的风貌,据说就记载在保存于妙远寺的文献里。 “可是照您这么说,从那座何祸山迎接的应该是神明,而不是会带来灾祸的东西了啊……” “说到日本的神明,其实有很多都是原本就很凶残,会对人间带来灾害的,所以祭祀的行为就是为了要安抚这些神明而来。之所以会取为何祸山这种恐怖的名字,就是因为不知道会从山下降下什么灾祸来,光是从神神栉村和原本称之为汪蛇川的邑寿川,应该也可以察觉出一些端倪。另一方面,又有谣传说谺呀治家具有使役附身魔物的能力,而且所谓的附身魔物居然也是蛇神。蛇这种东西本来就很难给人什么好印象,再加上全村所信奉的山神居然也是蛇神,整件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更别提中间还穿插着附身魔物信仰的问题。总而言之,老朽认为这一切事情或许都是造成村子今天会走到这一步的背景。当然,这一连串事物的演进绝不是像老朽现在说的这么条理分明、井然有序,而是在更复杂、更混乱的状态下,从各个环节一点一滴地逐渐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请等一下,也就是说,从哥哥山迎回来的山神是案山子大人,然而要把案山子大人送回九供山的时候就成了厌魅?可由于厌魅是九供山的山神,所以谺呀治家的案山子大人既是厌魅,同时也是蛇神?照这么看来,哥哥山的山神一样是蛇神,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原本都是针对同一个神明所举行的仪式,只是现在两者之间的关系已经脱钩,神明也因此一分为二……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种事情不管跟谁说,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啦!” 泰然难得地露出了有点落寞的表情,语气也有点自暴自弃的,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本的态度说道: “这么一来你应该就能了解,我父亲四处奔走想要完成的事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吧?” “您是指神栉家与谺呀治家的亲事吗?” “什么黑之家、白之家、什么歧视的,其实大家信仰的山神根本都是蛇神,这种事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话是没错啦……姑且不论现在根本还没有人知道您方才所说的这些,就算知道了,我想白之家的人在情感上应该也不能接受吧!要化解双方的隔阂还是只能透过实际缔结婚姻关系这条路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如果神神栉村同时也是蛇蛇村的原因是基于栉是蛇的象征,那么神栉家的名字要怎么解释呢?而原本是这个村子大地主的大神屋又该如何解释呢……” 泰然先是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言耶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似的说道: “代表蛇的‘加加’或者是‘羽羽’其实都是由‘加’与‘羽’的叠字所构成,也就是所谓的合成词(注:由两个相同的字词组成,重叠之后的合成词和单一个字词的意义相同。),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光‘加’这个字就有‘蛇’的意思了。除此之外,‘神’的古语发音为KaMu(注:由两个相同的字词组成,重叠之后的合成词和单一个字词的意义相同。),而代表身体的‘身’这个字的古语发音亦为Mu。,换句话说,‘神’指的就是‘蛇身’的意思,也可以想成是从‘蛇身’演变为‘神’这个字。” 泰然在纸上写下一个奇妙的等式。 “也就是说,原本拥有蛇神信仰的不只是爬跛村的谺呀治家,就连神神栉村的神栉家也一样啊……不过,如果从神栉家曾经是这个村子的大地主来看,该说是理所当然呢?还是极其自然的演变呢……” 言耶说到后来已经有点像是在自问自答了,然后突然倒抽一口气: “该不会是新来乍到的谺呀治家为了与神栉家的蛇神信仰相抗衡,所以才故意营造出自己具有祈祷及祓禊能力的宗教者形象吧……” “哦??原来如此,这可真是有趣的解释啊!真的,老朽认为你的见解很精辟喔!这样的话,说不定神栉家是把自己家的蛇神信仰巧妙地转化到谺呀治家的附身魔物信仰上呢!反正谺呀治家原本就带有蛇神的影子,所以要转化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不过以结果论来说的话,与其说是转化,还不如说是转嫁比较贴切,虽然转嫁的对象是神明就是了。” “说得也是呢!虽然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一一加以调查,不过托您的福,一些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总算有了答案。” “哼??那就好。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老朽个人的解释……” 泰然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愣了一下。话说回来,他到底讲到这次叫言耶来的目的了吗?这也还是个问号。“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老朽刚才讲的那样,这些话都还没有事实的根据,所以你最好还是听听就好。” “要完全证明虽然不太可能,不过贵寺和神神栉神社里都还保存着某些文献……虽然要请两家的谁去调查还是个问题,不过如果住持愿意介入调查的话……” “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吧……要现在马上进行是绝不可能的,而且就算知道了,老朽也不认为会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您是说……对于解决这一连串的离奇死亡案件并没有任何帮助吗?” 言耶问道,因为泰然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倒也不是,不过那是警方要去烦恼的问题……只是这一连串事件的背后,可能跟那些历史背景有关也说不定呢!就算老朽再怎么不问世事,也觉得如果要探索这次事件的原因,与其去研究那么久以前的事,不如把注意力放在最近……虽说是最近,但至少也是最近这几十年内发生的事上比较好。” 泰然难得出现吞吞吐吐的语气。 棒槌学堂·出品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如果是的话请告诉我!虽然我是个外地人,这件事也不关我的事,但是自从认识纱雾小姐和涟三郎少爷以来,我就很想要助他们一臂之力。如果不方便告诉我的话,也可以请警察的人过来……” 泰然又再度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言耶的脸,而且时间要比刚才还要来得久。 “这件事情应该只有老朽和死去的父亲知道,而且也没有任何的证据,虽说如果有心要调查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老朽并不打算那么做。所以正确地说,应该只是一种怀疑……” “请问是什么样的怀疑呢?” “上屋死去的小雾和幸存的纱雾并不是嵯雾和勇的孩子,她们的父亲可能是新神屋的建男……” “这、这、这样的话,新神屋的千代小姐和纱雾小姐岂不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了吗……” “可能是吧!而大神屋的涟三郎则是她们的堂哥。” 原以为这两家黑白分明,可能直到老死都不会相往来的家族,竟然早就已经有过这样的交流,十足令言耶大吃一惊,而且比起被泰然告知两家的信仰可能都是蛇神的时候所受到的震撼还要强烈,可能是因为生下小孩的人目前都还活着,所以才更觉得真实吧!再加上那个混合两家血统的小孩居然还是纱雾,感觉就更具有真实性了。 “可、可是,在发生了大神屋的次子建男先生和上屋的嵯雾小姐的恋爱骚动的隔年,建男先生就入赘到新神屋,成为千寿子小姐的夫婿,而嵯雾小姐也从下屋招了勇先生当赘婿不是吗?五年后建男先生和千寿子小姐生下了千代,而六年后嵯雾小姐和勇先生也生下小雾小姐和纱雾小姐这对双胞胎,如果双胞胎的父亲是建男先生的话,那么建男先生和嵯雾小姐不就是在千代小姐出生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详细情况老朽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建男的妻子千寿子原本是他哥哥须佐男的老婆,因为生不出小孩才被休掉的,这事你有听说过吗?” “有的,我听说是在他们结婚第五年的时候,由荼夜夫人做主让他们离婚的。我还知道须佐男先生之后再婚的对象竟然是千寿子小姐的妹妹弥惠子小姐……” “既然你都知道,那事情讲起来就快多了。听好罗!弥惠子在嫁给须佐男之后,第二年就生下了长男联太郎、第三年生下次男莲次郎,过了两年又生了三男涟三郎。另一方面,因为生不出小孩而被休掉的千寿子,在涟三郎出生的第二年,终于生下了长女千代。你想想看,嫁给自己前任丈夫的妹妹一下子就生了三个男丁,自己却是在再婚五年之后才终于有了小孩,而且还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女孩,只要是了解千寿子个性的人,一想到她当时的心情,应该都会觉得不寒而栗吧!做妻子的把那种情绪发泄在自己的丈夫建男身上,也是可以想见的事,再加上建男还是前夫的弟弟,那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是说,建男先生在入赘到新神屋之后,生活过得并不如意?这也难怪,毕竟是入赘到曾经是自己嫂嫂的娘家嘛!如果还有继承人的问题再来凑一脚的话,肯定是非常难熬的吧!” “虽然说是分家,但是对于嫁到本家又被休回娘家的千寿子来说,一定具有非常强烈的对抗意识吧!另一方面,嵯雾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本来就住在娘家里,虽然叉雾夫人是自己的母亲,但是却背负着誓必得生下双胞胎女儿来继承家业的任务,而且那不只是上屋的问题,还牵涉到整个谺呀治家和所有黑之家。当大神屋的弥惠子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最后就连千寿子也怀上孕了,我想嵯雾在精神上应该也被逼到极限了吧!更不要说这两个对手又都是神栉家的媳妇。就在两个人处于同病相怜的情况下时,听说好巧不巧地在敝寺里碰上了。” “建男先生和嵯雾小姐吗……” “只不过啊……在那之后我父亲好像又帮了很多不必要的忙。” “该不会是提供贵寺给他们作为幽会的场所吧……” “真搞不懂我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就算是基于以前没有办法让两人结合的遗憾,但是搞成那样也实在是太乱来了。老朽不是要为我父亲说话,不过我想他应该还不至于积极地撮合他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到罢了。” 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不管上一代的住持对于无法促成两家的良缘有多么难舍的情绪,也不应该这么做…… “可是,光凭这样就怀疑纱雾小姐她们的父亲是建男先生……” “你知道其实在更早之前就有人主张要让嵯雾跟当时还在下屋的勇结婚吗?” “知道,这我也有听说过。我记得好像是勇先生生病了……咦?不会吧……我听说他是长大成人之后才得了腮腺炎……所以才会耽搁到亲事……该不会……他因为这样变得没办法生育吧?” “老朽说过了,这一切都只是怀疑,没有任何根据。至于勇是不是不能生育,只要请医生检查一下就会真相大白了,可是那不是老朽可以置喙的问题。只是村子里的人以前常常说大神屋的联太郎和莲次郎这两兄弟长得和上屋的双胞胎姊妹很像,我想这并不是无风起浪。尤其大家都说,就算莲次郎是那对双胞胎姊妹的兄弟也不奇怪。” 泰然的这句话引得言耶“啊!”地叫了一声。 礼拜二晚上,当建男应邀到大神屋一叙的时候,他就觉得涟三郎长得像父亲须佐男,而照片上的联太郎和莲次郎则比较像叔叔建男。如果建男真是纱雾她们的父亲的话,那么这对双胞胎就是他们的堂妹,所以四个人就算有些地方相像,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再从明明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但是双胞胎和千代一点都不像的事实上看来,这对双胞胎和涟三郎两位哥哥的相似之处,或许可以说是上帝故意开的小小玩笑也说不定。 “关于这件事,只有您和上一代的住持感到怀疑吗?” “大概是吧!村子里的人敢那样说,反而是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的证明。要是真有所怀疑的话,绝对不敢说得那么明吧!” “啊!这么说来,或许胜虎先生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按照惯例,当麻谷已经把有关于勇告诉警方的礼拜天聚会内容全都告诉言耶了。言耶简单地跟泰然提了一下: “听说当时胜虎先生曾说,就算纱雾小姐和涟三郎少爷的亲事谈不拢,他手上也还握有秘密武器。这么说来,他可能早就知道黑之家和白之家曾经有过那样的交流。只是他认为,同样要打破黑与白的藩篱,与其把过去见不得光的丑事抖开来,还不如策划一桩放眼于未来的喜事,显然可以进行得比较顺利。” “很有可能呢!我想叉雾夫人很有可能早就看穿女儿不检点的行为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胜虎既然是她的弟弟,如果经由什么曲折得知也不奇怪。” “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顶多就是建男先生和勇先生了吧!只不过这两个人应该都不可能说出去。问题是,胜虎先生和勇先生都是礼拜天那场聚会的成员,这点真的只是巧合吗……” “你是说,大家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相继死亡的吗?”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动机是非常充分的。对了……住持大师,把这件事公诸于世,真的会很糟糕吗?” 言耶一脸困惑地搔了搔头。 “所以老朽才只告诉你这个外地人啊!老朽是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村子里的任何人的。既然你也被卷入了这件事,那么接下来就随便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完之后,泰然便露出一脸已经没有他的事的表情。 (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言耶不由得在肚子里燃起一把怒火,可是这次的确从泰然口中得到许多有用的情报,所以要气也气不起来。更何况,就像泰然说的,正因为自己是个外地人,他才愿意告诉自己那么多事情吧! (再来只能利用这些情报,想办法阻止这场连续离奇死亡案件了。) 刀城言耶在心里对自己加油打气地说道。只是,再过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了。 因为当天晚上就出现了第五名被害者…… 摘录自涟三郎的回忆录(六) “恐怖的杀人案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呢!涟三郎少爷也要小心一点,别老往上屋跑,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也会降临在你头上……” 千寿子伯母一见到我,劈头就冒出这一句,接着就是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谺呀治家——尤其是上屋——被诅咒了的话,只差没有告诉我光是跟那个家扯上关系就必死无疑这种话。 “啊??真的很恐怖。” 要是真的跟她辩论起来可有得扯了,于是我随便应了几声,故意表现出一副急着赶去千代房间的样子。虽然伯母很想继续对我说上屋的坏话,但是她也很希望我能赶快去看她女儿,所以虽然脸上还留着意犹未尽的表情,倒也干脆地放我一马,这下正合我意。 (真受不了,光是这样就够累人的了……) 从老妈那边听到千寿子伯母的传话,我虽然心里老大不情愿,但还是来到了新神屋。本来还以为礼拜天的傍晚才来探望过千代,应该可以暂时不用再过来,没想到姜是老的辣,伯母肯定是听到我在事件发生的这段时间里频繁地进出上屋的流言,才会来这么一记回马枪,搞不好还表面上假借担心我的身体之名,跑去跟奶奶和老妈打我的小报告,说我这个大神屋的儿子一天到晚都窝在上屋里吧! 然而,当我见到千代之后,才知道找我来的并不是伯母,而是她。只不过,她的气色看起来比我上次来看她的时候还要好,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看来说什么要我来探病是骗人的。 “我听说你身体不太舒服,可是气色还不错嘛!” 我有点后悔用这种充满讽剌意味的方式跟她说话,因为千代脸上隐隐约约地透露出有点落寞的表情,感觉就像是在说——我如果不这么说的话,你才不会来看我吧! “你应该可以回学校上课了吧!不过从这里到高中的路途十分遥远呢!干脆直接住校算了。” 我随便想到什么说什么,本来是为了化解尴尬的,没想到却引来更大的后悔。这种说法等于是希望千代离开这个村子嘛!我连忙慌慌张张地自圆其说: “我、我是说,村子里现在接二连三发生恐怖的凶杀案,继续待在这里说不定会有危险,村子里的组织代表还为了这件事来找我老爸商量呢!” “母亲大人说,被盯上的只有上屋的人,就算不是,也只有谺呀治家的人跟黑之家的人才会受到攻击……” 千代虽然这么回答,但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很相信这种说法。 “你认为不是吗?” 棒槌学堂·出品 “人家是觉得现在受害的只有上屋的人,但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矛头会指向我们这边。” “矛头……?你是说凶手的攻击对象吗?我们这边是指大神屋和新神屋吗?” “因为是Sagiri(注:纱雾和小雾的日文发音都是Sagiri。)干的……” “什么?你怎么还在讲这个……如果是地藏路口的那件事,不是已经告诉过你纱雾有不在场证明吗?我知道,你又想说是她的生灵对吧?天底下没有那种东西啦……” 然而,千代却非常用力地摇头,由于那个样子实在太不寻常了,害我还以为她是不是又发病了,紧张了一下,没想到她却说出令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话: “我不是在说纱雾,也不是在说她的生灵,人家说的是她姐姐小雾(录入注:‘她姐姐小雾’这五个字楷体。)!” “她姐姐小雾?你不要紧吧?” 我是真的开始担心起千代的精神状况了,但是猛然想起纱雾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由得背脊一凉。目前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居然也会有同样的想法,这种巧合——当然只是巧合——让我心里悚然一惊。 千代似乎也留意到我在那个瞬间的动摇: “人家在地藏路口看到的是她姐姐小雾,人家不知道她是九供山的山神还是厌魅,总之她是以本来的面貌出现的。一定是九供山或巫神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对她的祭祀不够虔诚,也可能是解除了封印,总之小雾苏醒了……” “我知道了,就算你在地藏路口看到的真是小雾好了,那又怎么样……” 我马上恢复了斗志,像这种时候如果要跟千代争辩,只能先顺着她的说法,然后再一条一条条理分明地反驳,指出她矛盾的地方。 “为什么她姐姐小雾要一再杀死上屋的人?那些明明都是她的亲人不是吗?如果她攻击的对象是神栉家的人也就算了,干么要杀死侍奉山神的人……” “人家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把矛头指向我们这边,所以才可怕啊……” 虽然她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是看在千代健康的似乎只有身体,脑子里面还是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也就不想再与她争辩了。 因为姐姐喜欢涟哥哥……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纱雾的声音,同时也浮现出小时候看到的,从棺材里伸出来的那根白皙手指。 (因为小雾喜欢我,所以才附在千代身上……因为小雾是活生生被埋葬的,所以成不了山神,所以才要对上屋的人降灾……) 正当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说得通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光是对会产生这想法的自己就足以吓得寒毛倒竖、冷汗直流了。 (怎么可以变得跟千代一样呢……?当初对小雾见死不救的人不就是我吗?再怎么样小雾也不可能因为嫉妒千代而去附在她身上……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生灵和山神那种东西!) 我觉得自己在这几天似乎变得愈来愈迷信了,刀城在身边的时候还算正常,但是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成这副德行。搞不好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对刀城太过于依赖了也说不定。 “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千代误以为我的沉默是因为愿意接受她的想法,于是继续变本加厉地说道: “大家都说曾经看到过小雾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徘徊的身影……” “那肯定是你在地藏路口发生那件事之后到处去说的吧!后来又发生了连续离奇死亡案件,所以村子里的人才会把两件事情穿凿附会,演变成那样的谣言吧!就算真的有人亲眼看到,他们看到的也不是姐姐小雾,而是妹妹纱雾吧!再说回来,会造这种谣的,肯定都是新神屋的佃农吧!” “才不是!从去年开始,村子里的人就已经这么说了。而且不用你说,一直到最近之前,大家也都认为那是纱雾,想说那孩子果然有点怪怪的,可能是凭座的工作太辛苦了吧!直到上屋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死掉,大家才发现,那并不是纱雾,而是她姐姐小雾。” 听完千代的说明,我第三次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而且这次是非常真实的恐惧战栗。 换作是从前的我,一想到全村的人都认为上屋的连续离奇死亡案件的凶手是化身成厌魅的小雾,肯定会觉得非常苦恼吧!可是现在听完千代的话,那分苦恼却已经要变成痛苦了,因为只要有人稍微想偏,化成厌魅的小雾就有可能被曲解成纱雾的生灵。更何况千代起初也以为自己是看到了纱雾的生灵,所以或许不是“曲解”而是“恢复”成她原来的想法…… (可恶!这种事情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好吗?) 万一,那些村民们自以为是的解释,那种基于迷信的冥顽不灵想法,不只从化成厌魅的小雾联想到纱雾的生灵,还进一步地发展到就是她本人的话该怎么办……?光是想到这一点,我的身体就已经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无论村民们再怎么迷信,最后还是会认为人类才是凶手吧!也就是说,最糟糕的情况可能会演变成—— (可能会演变成狩猎巫女的局面……) 叉雾奶奶在的话应该还好,但是叉雾奶奶年事已高,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另一方面,万一有上屋以外的村民也成了这起连续离奇死亡案件的被害人……那么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演变成狩猎巫女的局面。万一事情真的演变成那样,光靠纱雾的母亲肯定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不会的,我想太多了。) 我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话说回来,村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是这样认为的,光靠千代的话还无从判定,再加上也没有传出叉雾奶奶病危的消息,而且如果没有发生传染病的话,总不可能一直有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当然,最糟的情况还是有可能会演变到那种地步,但我不认为那会一口气大爆发。 (总而言之,一定要赶快解决这件事才行。) 千代还在滔滔不绝地告诉我那是小雾的诅咒时,我便随便找个理由跟她道别,匆匆忙忙地回到大神屋,目的是为了要找刀城商量。这到底是单纯的杞人忧天,还是迫在眼前的危机,光靠我自己已经无法正确地判断了。 等了一会儿,刀城就从妙远寺回来了,我把担心会发展成狩猎巫女的事情告诉他,本来还以为他会笑我的,没想到他却很认真地跟我讨论起来: “像这么封闭的村子,原本就已经因为附身魔物这种麻烦的信仰分成黑与白的对立了,再加上这次又发生莫名其妙的离奇死亡案件,我觉得你所担心的这件事是很有可能发生的。虽然你的判断是不会一口气大爆发,我却认为刚好相反,只要风向稍微改变,只要引爆个什么导火线,很可能就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就算离奇死亡的事件停止了,但只要问题还没有解决的话,还是会留下一股令人觉得浑身不对劲的诡异感,村子里也会充满着一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人死掉的气氛,像这种时候,只要有村民偶然以比较不正常的方式死亡,就算跟这次的事件毫无瓜葛也一样……你猜会怎么着?到时候真要发展成狩猎巫女的局面也一点都不奇怪。” “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就算解决了,也会一直在村子里留下不好的影响。” “嗯……我也这么觉得。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要好好地调查千代小姐所说的那个谣言是否属实。” “你是指要确认谣言流传的范围,以及小雾回来的说法有没有被曲解成纱雾的生灵或者是纱雾本身,好尽早研拟因应的对策吗?” “既然还没有传到你耳朵里,我想谣言应该没有散布得太广才对,不过还是先下手为强比较好。当然,如果能停止这一连串离奇死亡的现象就更好了,可惜现在依旧是束手无策。” “我绝对不是相信千代所说的话,只是你认为真的会如她所说……就连上屋以外的人也会死于非命吗?” “当事件的背后有一个名为凶手的人物存在的时候,其所犯下的罪行通常都是基于某一个动机,所以视他的动机,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截至目前为止,被害人都集中在上屋,而且是那个礼拜天曾经聚集碰面过的人,从这点看来,可能性或许很低。不过如果凶手并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动机的明确杀人理由的话,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你是指随机杀人吗?” 棒槌学堂·出品 “我的意思是,站在凶手的角度上,一定有他选择被害人的理由,只是从我们的角度上看来,可能无法理解他的理由就是了。” “那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凶手的人物存在呢……” 被我这么一问,刀城脸上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说道: “即使是那种情况,我仍然认为被害人之间应该会有什么共通点,只要能够搞清楚这一点……” 话才说到一半,他就连忙把从泰然那儿听来,有关于梳子和筷子的象征意义告诉我,可能是因为上次我和纱雾才说过,关于梳子和筷子我们好像有点印象,可是又想不起来的缘故吧! “居然是蛇……?” 可惜就算告诉我那些东西具有蛇的意思,我还是不知道凶手想要表达什么。 只是,当我照着梳子、筷子、扫帚、雨伞、扇子、稻草人的顺序,一一地在心里想过一遍之后,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不是指用过的那种感觉,而是把他们兜在一起之后才会有的某种感觉。但是即便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种感觉是打哪里来的?又是基于什么而来的? “要不要去请教一下纱雾小姐?” 刀城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可是太阳一旦下山之后,上屋的出入管制似乎比白天还要严格,如果没有天大的理由,恐怕还是难逃被轰出来的命运。虽然也想过要打电话,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等到明天一早,再请当麻谷带我们进去。 “啊!对了对了,那份神神栉神社的文件,你父亲已经帮我拜托过荼夜夫人了,可惜还是不行。” “只要是刀城先生的请求,奶奶几乎都会答应,唯独这件事真的是没得商量。” “而且按照须佐男先生的说法是,荼夜夫人不是不给看,而是说根本没这个东西,所以他也没办法。” “那是奶奶在装傻啦!她可还没有老到得老年痴呆症的地步。所以呢?你还是想要亲自确认一下上屋具有宗教色彩的起源是从何处开始的吗?” “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你听过就好,不要告诉别人。” 刀城突然以严肃的眼神说道,然后娓娓道来他从泰然那儿听来的有关于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的关系、神栉和谺呀治家为什么会跟蛇有那么深渊源的可能性。由于内容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害我跌破好几副眼镜,同时也明白,村子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接受这种说法的。 “不需要着急,等你考上大学,主修民俗学之后再来研究也不迟……不对,我反而认为从那时候再开始比较好。将神栉家和妙远寺的文献比较一下,搞清楚村子真正的历史。当然,不是要你推翻,而是为了要让附身魔物信仰从村子里消失。” 那天晚上,我和刀城讨论许多自从事件发生之后就被搁置的破除迷信运动。只不过,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而且眼下也不是适当的时机,因为原本就已经有够迷信的村民们,又因为这一连串的离奇死亡案件,使得什么诅咒、什么作祟、什么降灾的说法再次广为流传…… 在那之后,刀城一面陪我聊天,一面把跟这一连串离奇死亡案件有关的各种资料整理好,写在笔记本上。然后再分配好我们明天各自要做的事情,首先两个人一起去找纱雾,然后刀城负责针对今天晚上所整理出来的问题点,对所有的关系人问过一遍,而我则负责去打听千代说的谣言到底流传到什么地步,以及内容有没有变化。 就在我们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勇在上屋离奇死亡的消息也传到了大神屋…… 纱雾的父亲被镰刀割断喉咙,浑身是血地倒在上屋的西侧走廊上的样子,无巧不巧地又是被女儿纱雾发现。她说她那个时候正要从巫神堂前往南侧的别栋,在经过叉雾奶奶以前使用的房间前时,发现头朝着穿廊的方向,倒在地上的父亲。 案发当时,上屋的里里外外都有好几名警官在巡逻,嫌犯居然敢利用那一瞬间的空隙犯案,真可谓胆大包天。如果照刀城言耶所说,事件背后有个称之为凶手的人物存在,那么勇的离奇死亡又该作何解释呢……? 听说谺呀治勇的遗体被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右手拿着割断自己喉咙的镰刀,嘴巴里含着一把打开的扇子…… 第七章 巫神堂 “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要从哪里开始说起——老实说,我也有点不知所措。”。 坐在巫神堂的祓禊所几乎正中央的刀城言耶,一面困惑地望着坐在自己左右两边的人,一面戒慎恐惧地开口说道。 以虽然正对着案山子大人,却和叩拜所有一小段距离的他为基点,左手边是谺呀治家的嵯雾和纱雾母女、当麻谷医生、负责指挥搜查的警部(注:日本警察的阶级之一。)及黑子,右手边则是大神屋的须佐男和弥惠子及涟三郎、新神屋的建男和千寿子及千代,大家各自斜侧着身子坐成一列,正好形成从刀城开始往前开展,一直延伸到叩拜所的两列队伍。 礼拜四晚上,勇在上屋离奇死亡之后,紧接着就是恐怖又紧张的夜晚,在不停地进行现场搜证与讯问笔录之后,时间终于来到了礼拜五的傍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全都聚集在巫神堂里。除了两家的亲戚以外虽然还有其他外人在,不过都是跟这次事件有关的人物,看样子似乎有违刀城当初的本意…… “虽然我是有事想要请教大家跟警察先生们,可是我想大家的情绪应该还没这么快整理好,本来只想先找几个人来聊一下,没想到……” “别这么说,说起来真是太丢脸了,老朽只是不小心跟这位警部透露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演变成这么大的阵仗……真是对不住啊!” 当麻谷深深地低头道歉,刀城忙不迭地摇头,视线仍不免往坐在当麻谷旁边的警部瞥去,似乎就连他也搞不清楚警方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居然会为了一个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毛头小子,把所有的相关人等聚集起来。 “不过,我现在开始觉得,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或许是件好事也说不定。把两家聚集起来,由我这个第三者来说明,乍看之下似乎有点突兀,但或许也有很多好处也说不定。只可惜还缺了叉雾夫人、荼夜夫人、以及泰然住持……” “叉雾夫人还没办法下床,正在后面隐居小屋的房间里睡觉。” 当麻谷代替谺呀治家的人回答。 棒槌学堂·出品 “我母亲说她死都不要上这儿来……居然说出这么任性的话,请原谅她的失礼。” 须佐男接在当麻谷的后面说道,而且还是毫不掩饰地说出荼夜的真心话。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在座的人扫视了一遍,虽然没有半个人提起,但是谺呀治家出席的人只剩下嵯雾和纱雾母女俩的事实,似乎又让大家想起被害人的事,使得一股令人心里发毛的冷空气涌入了巫神堂。 “像这样把所有与事件有关的人聚集在一起,再由像刀城先生这样的人坐阵主持,简直就像是推理小说的大团圆结局嘛!” 或许是为了赶走现场那股微妙的空气,当麻谷难得以俏皮的语气说道。只是,平常根本没在看推理小说的当麻谷的这番心意显然是白费工夫,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在巫神堂内的黑暗中,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有千寿子夸张地皱了皱眉头: “推理小说吗……要是你也能像小说中的名侦探那样,把这起恐怖的事件解决掉就好了……” 看样子,只有刀城一个人很认真地把当麻谷的话当回事: “因为阴错阳差的缘故,使得我这个外地人也跟这起事件沾上了边,或许正因为我是个外地人,所以可以看得更清楚也说不定。而且我来贵宝地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收集这个村子的民间习俗,尤其是附身魔物信仰的传说,从这个角度下去看这件事,搞不好会出现跟警方有所不同的见解呢。昨晚我和涟三郎老弟一起把整件事整理了一下,今天早上也对各位提出许多问题,本来是想先跟当麻谷医生和涟三郎老弟报告我个人的结论……算了,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就请大家听听我的想法。” 刀城似乎下定了决心,接在这样的开场白之后说道: “我个人认为,光是要追溯这整起事件的开端,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当然也可以从膳德僧,也就是小佐野膳德的吊死一案开始说起,但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件似乎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揭开了序幕。” “更早之前?那是多早之前呢?” 当麻谷俨然一副代表大家提出问题的架式问道。 “可以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也可以说是一年多前,或者是几天前也都有可能。” 刀城的回答根本称不上是什么答案,可是大家反倒被勾起了兴趣,就连一直坐立不安的弥惠子、一脸不耐烦地把头转向旁边的千寿子,也都稍微探出了身子,竖起耳朵听他说。 “不过,我在这里只讲最近所发生的事,所以先把焦点放在前几天发生的事。上礼拜四傍晚,千代小姐在地藏路口看到纱雾小姐的生灵,还被附身,然后到了礼拜天傍晚,纱雾小姐在把封印着从千代小姐身上祓除下来的魔物的依代放流到绯还川的时候遇到了怪事。当下两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她们或许不是遇到纱雾小姐的生灵,而是她姐姐小雾,也就是变成神灵的小雾……” “我不是说那是她们两个的幻觉吗?” 正当刀城详细地说明两人的亲身经历时,涟三郎忍不住插嘴。 “嗯,当然也可以这样解释,但如果要把一切弄清楚的话,就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是这样喔!不好意思……请继续。” “顺带一提,隔壁的爬跛村正流传着神神栉村在上礼拜四的傍晚有厌魅出现的谣言,这事跟千代遇到的那件事有没有关系,目前还不知道,但是有可疑人物在村子里徘徊是可以肯定的。” “哪有什么可疑人物,明明就是纱雾的生灵不是吗?” 千寿子的语气摆明就是“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知道吗”,纱雾不禁低下头去,做母亲的嵯雾正打算要拍拍女儿的肩膀以示安慰的时候—— “如果是纱雾的生灵,大家一看就知道了吧!这点换作是小雾的神灵也一样。就因为看不出来那是谁,所以才会传出厌魅现世的谣言不是吗?” 涟三郎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眼看着阿姨和外甥之间的口舌之争一触即发,须佐男和建男赶紧居中调停。 “不好意思……关于这点我待会儿再解释,我想说的是这一连串的事件似乎都发生在纱雾小姐身边。” 刀城的这一句话,使得闹烘烘的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紧接在地藏路口的生灵事件和绯还川的怪事之后,就发生膳德僧被吊死的事,而且直到案发的前一刻,她都还待在案发现场的巫神堂里。至于胜虎先生在邑寿川上游的渡船头溺死一案,虽然看不出与纱雾小姐有什么关系,但被害人是纱雾小姐的亲人这点倒也不容否认。而且国治先生在客房里被毒死的时候、绢子小姐在逢魔小径上横死的时候她都在现场。就连她父亲勇先生死亡的时候,她也同时在上屋。若说这一连串的事件都是围绕在她周围发生的,似乎并不为过。” “这不就证明一切都是她干的吗?” “你可不可以闭嘴?别再说那些没凭没据的话了。” 建男连忙阻止千寿子再继续口无遮拦下去。可是,在座的除了涟三郎以外,所有神栉家的人望着纱雾的眼神或许程度有所不同,但都是一样地充满了怀疑。 “不对,纱雾小姐有不在场证明。” 然后刀城便开始说明地藏路口的生灵不可能是纱雾、就算绯还川的怪事都是她的幻觉好了,就算放流到河里的依代又回来的现象无法解释好了,她也不可能是在巫神堂杀害膳德僧及在客房里杀害国治的凶手。 “事件都发生在这孩子的四周,如果这孩子不是凶手的话,到底谁才是凶手呢?” 当麻谷提出的问题恐怕也是所有在座的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吧! “如果不是她的话,就表示凶手是故意要嫁祸给纱雾的罗?” “嗯……该怎么说呢?我想凶手应该没有想到这么多,顶多就像是故意要找她麻烦一样,只是想把大家怀疑的焦点都集中到她头上,或者是上屋、谺呀治家上,如果能够顺便再把罪推给她,就等于是赚到了……” “请等一下!刀城先生,你是说,不管是千代看到的生灵、还是纱雾遇到的怪事,都是那个凶手的杰作吗?” 看样子,涟三郎似乎对那两位少女的奇怪体验,比对五个人类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横死的事件更有兴趣。 “地藏路口的那件事,要是从纱雾小姐的生灵下去探讨,反而会变得很复杂,但只要想成是有人站在小庙的另一边,就什么不可思议也没有了。” “不、不对,那个……真的是纱雾……” 察觉到千寿子一副想要接在千代后面开口的样子,刀城间不容发地抢先说道: “我刚才也有说过,事件可能从一年多以前就已经开始了,当时开始有人想撮合千代小姐和涟三郎老弟的亲事,我之所以会提到这件事,是因为千代小姐,你虽然从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开始有被魔物附身的现象直到十七岁的现在都是,但是最近这年特别严重对吧!就是在开始有人说要将你许配给涟三郎老弟的这一年。” “那、那又怎样……” “别人的爱情实在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说话,但是千代小姐虽然喜欢涟三郎老弟,涟三郎老弟却喜欢纱雾小姐对吧?” “你、你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权力对人家的女儿说这种话……” “这、这是……不好意思,这完全是为了解开这次的谜团……” “你给我闭嘴,太难看了。” “女儿都被别人说成这样了,你这个做父亲的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吗?而且他只不过是一个外人、一个靠爬格子维生的人、是个外行人,又不是警察……” “他的权力是我给他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正当千寿子还想继续泼妇骂街的时候,却被警部的声音给打断了。所有人全都愣在当场,目瞪口呆地盯着发言的警部,其中最吃惊的似乎是刀城本人,看样子连他也不知道警方为什么会把权力交给他。 “请继续。” 当所有人全都陷入沉默之中时,警部催促刀城继续往下说,一副要大家闭嘴,乖乖听他说的样子。 “谢、谢谢……” 棒槌学堂·出品 只答了这一句话的刀城显然已经被吓到了,他重新又打起精神说道: “我想说的是,千代小姐最近这几年来或许都一直处于思春期女孩特有的、而且是因为单相思的情绪所导致的精神不安定状态,我猜她的心情应该很复杂,不只是对涟三郎老弟的感情而已,还有对情敌纱雾小姐的嫉妒、畏惧、羡慕等等,当然……” “我女儿怎么可能对那个蛇女……” 千寿子又发火了,不过这次比较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嘟囔,所以刀城也假装没听见似的继续往下说: “当然,我并不认为所有发生在千代小姐身上的附身现象都可以用这样的理由来解释,可能还有其他完全无关的心理因素,而且现在也还不能完全否定附身魔物的存在,只是,在她与涟三郎老弟的亲事浮上台面的这一年,她变得比以前更敏感——尤其是对纱雾小姐——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你是说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千代有可能把谁误认为纱雾吗?的确,以老朽身为一个医生的专业角度来看,这是极有可能的。” “再加上当时她约了涟三郎老弟,正准备要去见他,所以脑海中无意识地浮现出纱雾小姐的可能性相当高。” “就算千代的状况真的是这样好了,那纱雾的体验又该怎么解释?真的只是因为怕所的气氛导致她出现幻听和幻觉吗……”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问题是,放流到河里的依代居然跑到她的肩膀上,这种物理现象实在很难用幻觉两个字一语带过。这么一来的话,就有必要从她所听到的脚步声和感觉到的气息都是真有其事的角度来探讨。” “什么?可是纱雾说她回头看了两次,两次都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啊!这不就表示不管是脚步声还是气息都是不存在于现实当中的吗?” “可是如果不这么假设的话,就无法解释依代的现象吧!” 与情绪激动的涟三郎正好相反,当麻谷一再明确地指出问题点。 “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当时在怕所的河滩上除了纱雾小姐以外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用尽各种方法来吓纱雾小姐,最后还把他事先从河里捡回来的依代放在纱雾小姐的肩膀上。确实依代是被放流到了河里,但是依代是沉入水中了还是往下游流去,纱雾小姐并没有看到,因为她当时正闭着眼睛诵念咒语……” “那一带的河滩对面的确长了很多草,可以说是一大片茂密的草原,如果是躲在草堆里,跟在纱雾的背后,的确有可能成功隐藏自己的行踪。” 涟三郎拚命回想绯还川的地理环境,但却不是很有自信的样子,说完之后又马上摇了摇头: “不对,她第一次回头的时候可能还没问题,但是第二次的时候,那家伙几乎已经贴到她的正后方了耶!” “嗯,手里还拿着从河里捡回来的依代呢!” “既然这样,不就铁定会被看见了吗?” “不,那样还是不会被看见。” “为什么?他根本没有时间再躲回草丛里哦!” “他根本不需要逃。我认为那家伙反而是一动也不动地就站在那里。” “站在纱雾的后面?你在说什么鬼话?那样哪有可能不被看见的?” “错了,就是那样才有可能不被看见。” “为什么?为什么那样还可以不被看见?” “因为纱雾小姐根本看不到那家伙。” 大家全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刀城和涟三郎的你来我往,一听到这句话,无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谁也不了解刀城的言下之意。 “你说看不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麻谷问道,可能是身为一个医生的好奇心觉醒了吧! “我从大家告诉我的事情中发现一件事,那就是纱雾小姐大概从一年多以前开始会不知不觉地发呆,就算走到她后面,她也常常都没发现。当麻谷医生曾经在九供仪式结束之后为她诊治,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 “老朽的确是告诉过你,她曾经有半身麻痹、没办法走路的情况,而且治好之后还是走不快……” “医生您还曾经说过,那种症状就好像中风一样,而中风有时候会引发视野缺失的后遗症。既然纱雾小姐是左半身麻痹,那么极有可能是右边的后大脑动脉的分支被塞住了,因此造成视觉中枢的右枕叶以及右视丘梗塞,导致左半边的视野造成缺失。在这种状态下,就算把头往左边转过去去看,她也看不到什么,也就是说,她根本没办法注意到左边发生了什么事。当然这跟如果要看清魔物的真面目,就必须要越过左肩去看的咒法也脱不了关系。如果她当时半身麻痹的现象是出现在右侧,而咒法刚好又是要越过右肩去看的话,还是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从医学上的角度来看是不无可能,可是距离那个仪式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症状呢?不过,她阿姨早雾的症状也是一年一年地在变化,所以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 既不是给予明确的肯定,也无法强力的否认,看来当麻谷似乎也很困惑的样子。 “你是说那个对纱雾和千代开那么恶劣玩笑的人,就是杀死山伏和纱雾父亲那些人的凶手……” 涟三郎催刀城赶紧把话说下去,不光是他,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一样,都是一副“有没有医学上的根据根本不重要,那个人跟这一连串的离奇死亡案件有什么关系才是重点所在”的表情。 “我想膳德僧说他在河滩上看到纱雾小姐跟什么人在一起,肯定就是指那个人吧!只不过,他可能误以为他们是在幽会,把发生在纱雾小姐身上的事视为是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 “幽会?难道凶手是男的……”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这次的事件看起来似乎都跟纱雾小姐有关,但是除了纱雾小姐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人也都跟这次的事件有关。” 刀城并没有直接回答涟三郎的问题,而是边说边往四周环视了一遍。 “你说的那个人该不会是……” 真不愧是观察力敏锐的当麻谷,马上就把视线投向坐在自己那一列最角落的那个人身上,大家的视线自然也随着他往那一点集中,巫神堂内充满无声的喧嚣。 “没错,就是黑子……” 刀城一面说,一面也把视线望向他的方向,但是黑子本人却只是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膳德僧被吊死的时候,包括隐居小屋在内,巫神堂里就只有纱雾小姐的阿姨早雾小姐、叉雾夫人、以及黑子这三个人。早雾小姐自从胜虎先生的事件以后便有了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而叉雾夫人自从那天早上就一直卧病在床,所以也不可能犯案,这么一来就只剩下黑子了。” “可是,胜虎先生不是从院子里看到黑子在厨房里吗?” “那也只是透过格子窗隐隐约约地看到而已,并没有一直直接盯着对方看。搞不好只要拿根棒子或扫帚立在窗边,外头再用块黑布包起来,就可以鱼目混珠地当成是替身了。” “然后再趁那个时候回到巫神堂吗?” “胜虎先生本来就没有要监视他的意思,所以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而后来的命案也可以用同样的逻辑来解释,像是胜虎先生溺死的渡船头因为光线昏暗,如果是全身黑的他,很容易就能藏身在黑暗中不被发现;还有在国治先生被毒杀的时候,当时唯一有机会下毒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也等于证明他就是凶手。” “话虽如此,可是当时最先离开客房的人不就是黑子吗?他有可能再回来把国治先生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吗?” “正因为他是第一个离开客房的人,才更有机会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躲进隔壁的客房里,接下来只要等到大家都出去,就可以溜进去把国治先生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之后因为感觉到有人——也就是辰嫂——出现在走廊上,所以就直接穿过客房,躲进南端的房间。” “可是走廊上不但有阿辰,纱雾的父亲也随后就回来了,只要一打开纸门,不就会看到他了吗?” “我猜他可能是躲进了衣橱里,就算那一小段时间看不见黑子的身影,应该也没有人会在意吧!接下来只要赶在警方到达上屋,并进行正式的现场搜证之前,找机会逃出来就好了。” “那么绢子小姐的命案又要怎么解释呢?他是如何逃离逢魔小径的?虽然警方对这一点不是很重视,但是当时的确是由纱雾、我和刀城先生分别从三个方向进入现场的不是吗?” 也不知道涟三郎是不是有意要讽剌警部,不过他的视线倒是牢牢地盯着刀城。 “黑子是往你那个方向逃逸的。” “我那个方向?这点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以当时的现场状况来看,凶手不可能在我从不见不见路的分歧点右转之前就先从那里进入左边那条路。” “因为来不及……对吧?” “对呀!因为这么一来他应该会在连接逢魔小径和不见不见路的那条路上就先被我逮住了。” “那是因为他巧妙地躲起来了。” “躲在哪里……” 棒槌学堂·出品 “当然是躲在案山子大人里……” “什么……?怎么可能……” “我想他在邑寿川的渡船头等待胜虎先生的时候,应该也是躲在案山子大人里吧!因为国治先生把从神社到一之桥的周围都调查过了,可是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个可能性,只要躲在案山子大人里,自然就不会被国治先生发现。” “不,不可能,我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这个村子的人……啊!黑子不是在这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所以对案山子大人或许没有那么敬畏……不对,不对不对,他对山神的信仰也很虔诚,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出亵渎神明的行为吧!” “如果当时的黑子真的是他本人的话……” “……” 不光是哑口无言的涟三郎,所有人都一脸狐疑地把目光集中在黑子身上。 “就算千代小姐的精神状态再怎么不稳定,这个人也必须要有足以让千代小姐把他误认为纱雾小姐的容貌,事先得知纱雾小姐有视野缺失的毛病;会让膳德僧误以为他和纱雾小姐是在幽会,还以为掌握到了可以威胁纱雾小姐的把柄,同时是会让胜虎先生他们觉得出乎意料的人物;又和黑子的交情好到可以互换身分,而且对案山子大人又不具敬畏之意——从以上这些线索来判断的话……” 刀城说完了这一长串之后,紧盯着黑子说道: “那就只有莲次郎才办得到了。” 须佐男和弥惠子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下一秒几乎就要扑过去了,而涟三郎更是对黑子射出如箭一般锐利的眼神,一副想要透视他脸上的黑布似的,其他人则反而纷纷地向后倒退一步,可能是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吧! “大家应该都知道,他在小时候常常会被拿来跟纱雾小姐她们两姊妹比较,虽然不太清楚现在是不是还长得很像,不过在夕阳西下的地藏路口,要骗过千代小姐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吧!另外,他既然是医学院的学生,可以事先发现纱雾小姐的毛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再加上从以前就有人看到他和黑子在聊天的光景,也可以将其视为两人之间具有一定程度的交情。我猜膳德僧应该不认识他,但是至少也猜得出他不是谺呀治家的人吧!如果是他约胜虎先生出去的话,胜虎先生当然会觉得很惊讶。除此之外,因为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多次进出于**地的市立医院,虽说是在这个村子里出生的,却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换句话说,他肯定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案山子大人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 “开什么玩笑……”须佐男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语。 “你说两人互换身分……到底要怎么做……” 涟三郎抛出一个再基本也不过的问题。 “因为他是从大学偷偷溜回家乡来的,当然不会搭乘巴士,而是从山路进来。再加上他以前也曾经在隔壁村的小学上过课,所以就算知道这种山路也不稀奇。只要在进到村子之前先打扮成黑子的样子,那么就算被人看见也没关系,而进入上屋的时候也是利用同样的手法。涟三郎老弟你不也说过,在这个村子里,不管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进入别人的家,而且几乎都不会被发现,所以交换身分这种事,其实比想像中还要简单。” “那、那动机是什么呢?莲次郎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动机啊!” 当麻谷的语气与其说是在问刀城,听起来更像在担心他是不是真的能说出让大家心服口服的解释。 “莲次郎和黑子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目前还不清楚。但我认为这一切的开端或许是黑子把胜虎先生他们讨论的内容透露给莲次郎知道之后,才揭开这一连串事件的序幕。恐怕在把勇先生卷进去、在膳德僧擅自加入之前,胜虎先生他们的密谈就已经进行过好几次,而这些应该都被黑子偷听到,也告诉了莲次郎了。虽然黑子是上屋的人,但如果只是把两家的联姻计划泄露给莲次郎,倒也还不算背叛山神和叉雾夫人。然后莲次郎再和黑子互换身分,自己潜进来调查,就在这个时候,无意中听见礼拜天的密谈。由于那个内室原本是作为茶室使用的,所以壁龛旁边有一扇雕花的窗子,窗外就是院子,只要躲在那边,就可以尽情地偷听了。” “莲次郎的确从以前就对附身魔物信仰深恶痛绝,所以也肯定不能接受神栉家和谺呀治家结为亲家,但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就做出那种事……” “我想最大的动机或许是担心实际出社会之后——也就是他准备当医生的时候,或者是他要结婚的时候——万一到时候神栉家真的跟附身魔物的家族沾上边的话,自己可能也会受到歧视,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就先被列入黑名单了。” “你的意思是说,只是因为会阻碍到自己找工作和结婚的机会,就杀了五、五个人吗?” 当麻谷的脸上堆满了无法置信的表情,其他人也都一样,只有嵯雾和纱雾母女不同,她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医生您应该也知道,因为这种歧视而找不到工作,最后只好自杀;或者是原本相爱的两个人因此而无法结合,只好双双殉情的案例,现实中并不少见吧!正因为他是白之家的人,所以一想到和黑之家结亲之后将受到的歧视才会更加害怕,这也是么合情合理的。”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棒槌学堂·出品 当麻谷回答得吞吞吐吐的,似乎理智上已经接受了刀城的说明,但是情感上仍不愿意接受的样子。 “如果小哥真的钻进牛角尖里钻不出来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自从听完动机之后便一直低着头沉思的涟三郎,终于小小声地低喃道。 在他旁边的弥惠子马上接了一句“不会吧……”然后就再也接不下去了,可能是她自己也没办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吧! “可以请你把头巾拿下来吗?”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黑子的须佐男终于提出了这个要求。 “就、就是说啊!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千寿子叫道,这时跟前夫倒是意见相同,只不过,她的语气虽然很强硬,但是紧盯着黑子的眼神却充满了恐惧,尽管如此,她还是十分激动地大喊: “快、快点!快点把你的头巾拿下来。” 黑子只是不知所措地把脸转向一边,也就是望向通往隐居小屋的木板门,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警部先生,可以麻烦你把他的头巾取下来吗?” 须佐男转头问警部,没想到警部却把视线瞥向刀城,彷佛是在等他指示一样。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 刀城不知道是无视于眼前的骚动,还是根本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沉浸在思绪里,然后喃喃自语地说道: “在假设莲次郎就是凶手的情况下,有一点是怎么说都说不通的。” 为了避免他再自问自答似的嘟囔下去,当麻谷间不容发地插嘴问道: “哪一点?” “就是放在被害人口中的那些东西。” 刀城向大家解释了从妙远寺的泰然那里听来的那些跟蛇有关的事。 “那不是莲次郎为了让人以为事件的凶手是谺呀治家里的人才这么做的吗?” “没错,以使用这些代表蛇的东西的动机上来看,这样想是没错的。但是,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些东西可以用来代表蛇呢?在两家人里……不对,是在这整个村子里,最欠缺这方面知识的人不就是他了吗?” “恐怕就连现在,在刀城先生说明之前,在座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那种事吧!” 大家都对当麻谷说的话点头表示赞成。须佐男还问嵯雾,谺呀治家里面有没有人知道这种说法,嵯雾只是摇摇头,说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可是千寿子马上就说不可能不知道,于是现场又开始吵吵闹闹地乱成一团。建男虽然有阻止老婆,但是语气并不像之前强硬,千寿子也发现了这一点,再加上嵯雾又没办法提出什么令人心悦诚服的辩驳,于是千寿子的态度益发地嚣张。正当当麻谷和警部想要出言制止的时候,在这片混乱中仍一个人陷入沉思的刀城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看来只有纱雾小姐和涟三郎老弟对这些东西有印象。” 那一瞬间,场面突然整个安静了下来,如果只出现纱雾的名字,恐怕只会更加混乱吧!但是因为还加上了一个涟三郎,也难怪大家都要瞠目结舌了。 “虽然你们都不知道那些东西代表什么意思。不过二位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过那些东西吧!只是当时可能只有自己一个人,没办法把那些东西拿给其他人看,再加上尽管看过的记忆几乎都消失了,但是却有一种很挂心的感觉一直留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可能是当时受到什么剌激之类的,唯一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 刀城抬起头来,先看看纱雾,再看看涟三郎: “你是在设置于九供山上的小庙里看到的吧?” “啊……!” “……” 相对于涟三郎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纱雾只是低下头沉思,看这样子,两人应该都想起了什么。 “我还是没有完全想起来,只是在那间佛堂里,似乎有很多家里到处都可以看得到的日常用品,就陈列在案山子大人的周围……” “你上次告诉我那段体验的时候,曾经说过,当时你往佛堂里一看,看到非常奇妙的东之西,都是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以看到的用品。如果当时你所看到的,就是梳子、筷子、扫帚这类东西的……” “我倒没有记得那么清楚……”纱雾蹙紧了眉头说道,彷佛是强迫自己在记忆里翻箱倒柜的行为令她头痛了起来。“只是,我总觉得佛堂里有好多东西,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会觉得很奇怪,不知道那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想二位都被佛堂里的案山子大人吓坏了,所以才会几乎不记得除此以外的东西。” 涟三郎虽然也同意刀城的说法,但是一方面也对感到头痛的纱雾投以担心的视线,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等一下,这么说来,凶手不就是……” 刀城对又快要兴奋起来的涟三郎微微地点了点头,十分冷静地说: “包括自己参加九供仪式的那次,再加上女儿那次、孙女那次,叉雾夫人至少应该去过那座小庙三次,但是她又不可能犯案。而早雾小姐自从胜虎先生离奇死亡之后,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嵯雾小姐因为长得跟纱雾小姐很像,所以千代小姐是很有可能把女儿跟母亲看错,不过嵯雾小姐自从上礼拜三一直到周末为止,都一直卧病在床,根本没有办法去地藏路口。而小雾小姐已经去世,纱雾小姐的不在场证明刚才已经为大家解释过了。那么所有参加过九供仪式,也就是上屋历代的双胞胎们就全都没有嫌疑了。既然如此,除了上屋的双胞胎们,曾经进入过那座九供山、见过那座小庙的,就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位是涟三郎老弟,但是涟三郎老弟完全没有动机,那就是剩下的另一个人……” 刀城用一种极其深沉复杂的眼光看着涟三郎: “也就是联太郎……” 大家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气的声息,充满着巫神堂内。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导致空气中的氧气浓度一口气降低,几乎所有人都在下一秒钟咳了起来。不过这也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再下一秒钟,寂静无声的冷空气立刻将所有人包围。 “骗人……” 过了一会儿,从涟三郎口中发出了简短归简短,却充满强烈感情的否定之声。 “刀城先生,你的意思是说——黑子并没有和涟次郎互换身分,而是黑子的真面目就是联太郎……对吧?” 为了慎重起见,当麻谷谨慎地问道,刀城点点头: “联太郎是十二年前在九供山上失踪的,儿黑子出现在上屋的时间听说也是十几年前。涟三郎老弟曾经告诉过我,黑子是在他刚进小学的那一年来到这个村子的,换算回去也是距今十二年前,这是第一个巧合。再者,有人看到绝对称不上喜欢交朋友的莲次郎却唯独跟黑子有所往来,为什么莲次郎会对他有兴趣呢?” “你的意思是说,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莲次郎开始怀疑起黑子就是自己遇到神隐的兄长吗?而黑子脸上的伤痕也很有可能是他迷失在九供山上时留下的伤痕,因为那两个人本来就长得很像,所以就算是脸上有伤痕,要在天色昏暗的地藏路口骗过千代,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所谓的聋哑人士,是指哑巴通常也听不见,当然也有反过来的情况。然而,黑子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还是听得见的。这么一来就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并非天生就不能说话,而是在精神上受到什么巨大的冲击,所以才变得不能说话的。” “那肯定是在九供山上发生的事了。但是当初发现他的是叉雾夫人,为什么叉雾夫人明知他就是联太郎,还要大费周章地把他塑造成来历不明的黑子这一号人物呢?” “这我也不明白。不过,我想是因为联太郎失去记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后续发展。换句话说,可能是他在九供山上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东西,叉雾夫人怕他随时会回想起来,才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这么说来,联太郎如今恢复了记忆,这一连串的事件就是他对上屋的复仇行动吗……” “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会比黑子就是莲次郎的假设,更能对所有现象加以自然的解释。千代小姐的事件就像医生所说的一样,平常除了侍奉叉雾夫人之外就是侍奉纱雾的他,会注意到纱雾小姐视线缺失的毛病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奇怪。当然,膳德僧压根儿也不知道联太郎是谁吧!所以只要把黑子的衣服脱掉,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了,如果他在绯还川看到的又只是背影,那么肯定无法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痕吧!” “如果化身成黑子来行动的话,所有的犯行就都有可能成立了……可是,那他对于案山子大人的信仰又该做何解释呢?” “在他失去记忆的时候,害怕案山子大人的念头应该也跟着消失了。然而,当他开始以黑子的身分生活的时候,反而对案山子大人产生了信仰。可是当他恢复记忆之后,这两种情绪同时出现在他心里,可能因此而互相抵销了也说不定,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藏身在案山子大人里。” “骗人……”从刚才就一直默默听着刀城和当麻谷说话的涟三郎,又再度开口说了同一句话。“这是骗人的……这一定是骗人的……骗人的!” 涟三郎猛然站了起来,就要往黑子的方向冲去,可是冲到一半却突然像是冻住了似的停下脚步,可能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吧! “等一下,涟哥哥……” 出乎意料地,反倒是纱雾采取行动了,她走到黑子的旁边,以极小的音量再加上肢体语言,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其他人全都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的动作,不用说,其中当然是以须佐男、弥惠子和涟三郎的视线最为尖锐。 “我想现在就让大神屋的各位看看黑子先生的真面目……” 看样子终于达成共识了,纱雾抬起头来请求刀城、当麻谷、以及警部的同意。当麻谷以中间人的身分,介入刀城和警部之间,取得他们的同意之后,向纱雾无言地点了点头。 于是纱雾便和黑子一起站起来,连同大神屋的三个人,一起消失在通往隐居小屋的木板门的另一边。一行人穿过走廊,走进山神的房间,黑子在那里取下头巾,和大神屋的三个人面对面。验明正身的过程似乎一瞬间就结束了,因为紧张过头而微微颤抖的弥惠子突然哭了出来。 在其他人充满好奇心的凝视下,五人回到了叩拜所,各自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由须佐男代表向大家报告结果: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单纯跟大家报告结果的话,他并不是联太郎……” 如果黑子真的是他们下落不明的儿子或者是兄长的话,好不容易骨肉重逢的喜悦也持续不了多久,因为他马上就会被警察当作杀人凶手带走;如果不是的话当然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心里那股搞不好可以见到儿子或者是兄长的小小希望也就跟着粉粹了——对于大神屋的一家三口来说,无论是哪一种结局,肯定都是充满了痛苦的试炼。 “真的非常抱歉,对不起。” 棒槌学堂·出品 刀城向三人深深地低下头去致歉,须佐男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弥惠子频频拭泪,而涟三郎则是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注视着他。 “这出闹剧究竟要我们陪着演到什么时候啊?” 千寿子望向刀城和警部的方向,毫不客气地说道。坐在妻子旁边的建男已经懒得阻止她了。千代则是始终目光深沉地望着纱雾。纱雾小心翼翼地看着刀城,而母亲嵯雾则是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黑子因为包着头巾,所以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一如之前所有怀疑的矛头都指向他时,他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警部这下子露出头痛的表情,但是依旧采取静静地把这场戏看到最后的态度。 虽然大家都沉浸在巫神堂异样的气氛里,但是没有半个人是心甘情愿待在那里的。或者应该说,除了极少部分的人之外,绝大多数的人都希望能够立刻离开巫神堂。 “干脆趁这个机会再把凶手的特征整理一遍好了。” 当麻谷大概是其中唯一一个想继续讨论的人了。虽然没有人把他的发言当回事,但是他并不在意,依旧语气淡淡地开始说: “既然与黑子无关的话,那就表示必须再加上一些新的条件了!换句话说,凶手必须具备以下的条件—— 一、千代在黄昏时分的地藏路口把他看成是纱雾也不奇怪的人。 二、注意到纱雾左边的视觉有视野缺失的问题也不奇怪的人。 三、在绯还川捉弄纱雾的时候被膳德僧看见了,而且被膳德僧认为那是可以用来威胁纱雾的人。 四、有机会在巫神堂里把膳德僧吊死的人。 五、成为胜虎的盟友会让人觉得很意外的人。 六、有机会在国治的茶杯里下毒的人。 七、在杀害国治之后,有机会把他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人。 八、绢子死掉的时候,可以在不被刀城先生他们发现的情况下,从逢魔小径逃走的人——这点除了躲在案山子大人里面没有其他的办法,所以是对案山子大人无所畏惧的人。 九、知道梳子和筷子那些东西跟蛇有关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像现在这样一条条地整理之后才发现到的,刀城先生想必也怀疑过吧!那就是现场的状况永远处于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既可以解释为自杀,也可以解释为他杀,就把这个谜团放在第十个吧!” 在当麻谷做这番整理的时候,刀城一直没开口,只是竖起耳朵安静地聆听,即使在当麻谷已经讲完了,暗示要把主导权还给刀城之后也还是一样。 巫神堂内开始弥漫起一股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如同要与其相呼应一般,就连从格子窗洒进来的阳光也突然开始暗了下来。 纱雾站起来,走到叩拜所,先将祭坛两旁的蜡烛点起来,然后再把两个烛台从叩拜所的角落拿进祓禊所,在两列人的后面各立起一根,巫神堂内顿时被四座烛台照得灯火通明,但是这些光芒究竟能不能照亮刀城言耶深陷的黑暗之中的思路,倒也还是个未知数。 等到纱雾回到原位之后,刀城终于抬起头来说道: “我又把整件事情重新想过一遍,但是符合这些条件的人物,还是只有一个。” “那个人是谁?” “……纱雾小姐,就是你本人(录入注:‘就是你本人’为楷体。)。” 所有的人都一起望向刀城,大家脸上全都写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就连千寿子也一样,好笑的是,她看起来反而是最惊讶的那个。更令人意外的是,只有纱雾本人没有露出震惊的样子,既未感到惊讶,也不愤怒,更没有绝望的样子,只是用一种怯生生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刀城。 “开、开什么玩笑……想也知道不可能……” “刀城先生!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麻谷和涟三郎是最早从冲击中回过神来的人,两人皆一口否决这个可能性。 “你不是一开始就跟大家解释过她不可能是凶手的吗?” “对呀!纱雾有不在场证明,她根本不可能犯案啊!而且在绯还川发生的怪事,你不是也说除非利用她的视觉问题,否则根本没办法解释吗?” “没错没错,就算全部是这孩子的幻听和幻觉,假设依代的事情也是她瞎掰的……涟三郎,你先别急,等一下,让老朽把话说完。听好罗!就算是这样好了,可是既然膳德僧在河滩上看到了什么,那就表示这孩子并没有说谎吧!因为那个山伏就算要骗人,也没必要撒这种莫名其妙的谎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嗯,医生说得很有道理。” 刀城面对这两人一搭一唱的猛烈炮火攻击,却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如果膳德僧说他看到有什么的河滩并不是指绯还川,而是在邑寿川的话呢?他只有对纱雾小姐说:‘我看到罗!我看到你在河边……’而已,并没有说是在哪一条河的河边不是吗?” “那……那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膳德僧所看到的,并不是礼拜天傍晚在绯还川放流依代的纱雾小姐,而是在上周四的傍晚,搭乘小船从邑寿川上游的渡船头往下游前进的纱雾小姐。” “什么……” 涟三郎瞠目结舌地把视线从刀城移至纱雾的身上,而刀城则是把脸从当麻谷的方向转向涟三郎说道: “我们都认为纱雾小姐在一之桥和涟三郎老弟见过面之后就直接回上屋去了,所以要追过他先赶到地藏路口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她只是假装要回上屋,实际上却在背对着他走向中道之后,回到一之桥,前往渡船头,坐上系在那里的小船,顺着邑寿川往下划呢……?这么一来就能比他先赶到地藏路口了。根据勇先生的证词,国治先生曾经说过,胜虎先生被叫出去的时候,在渡船头并没有看到小船,这也就证明有人先坐着小船往下游去了。当胜虎先生的遗体被发现的时候,是被放在小船上的,但是小船却在他死之前就已经不见了。因为邑寿川的河床比中道还要高,所以走在中道上的话其实是看不到小船的。我猜她可能是搭着小船,在称之为‘桥无’的地点靠岸,从那里上岸就可以比涟三郎老弟先抵达地藏路口。当然,那只是她一时冲动之下所采取的行为吧!在和涟三郎老弟聊天的过程中,她得知他接下来要和千代小姐见面,所以决定要比他先过去,但是过去之后要做什么,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要比他先过去,至于要对千代小姐做什么,恐怕也只是当下一时冲动的行为吧……” 由于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当麻谷说完的,所以当麻谷马上发难: “可、可是她应该没办法……在巫神堂……吊死膳德僧吧?” “那件命案的真相,其实非常地单纯。当然,我无法完全揣测出膳德僧和她以及她的阿姨早雾小姐……这三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想到逃出巫神堂的她可能又回去犯案、或者是一开始就由她阿姨协助她的可能性,就觉得可能性没完没了。只不过,膳德僧要不是自己去撞到头,就是被她打昏这件事;还有利用水井的滑轮把膳德僧吊死之后,再离开巫神堂这件事,应该都是真的吧!就连那个怀表是在她把膳德僧吊起来的时候,从他怀里掉出来摔坏的看法,我想应该也是正确的。” “什么应该也是正确的?那个怀表可是停在七点七分四十九秒喔!而且阿吉有看到她在七点五分经过主屋西侧的客房前回到南侧别栋的身影喔!中间差了两分四十九秒,不就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吗?” “吉嫂当时是听到客房里的时钟传出了七点的钟响,但是因为那个时钟每天都会慢个五分钟,所以才知道实际的时间是七点五分对吧?” “对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有的,如果那个怀表正好跟客房里慢了的时钟相反,是比实际时间还要快的话呢……” “你说什么……” “据说胜虎先生在上礼拜六曾经出席由国治先生所召开的佃农集会,当时他比任何人都早到,还因此等了一会儿的事,听说在礼拜天的那场聚会上也拿出来抱怨了一番,这点在勇先生的证词中也有提到,对吧?医生……” “嗯,老朽有看过他的笔录内容,是有这样的事情没错……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之所以会早到,其实是因为怀表的时间比较快的缘故?” “根据楯脇巡查调查的结果,那只怀表之前其实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被收着,直到那个礼拜六,胜虎先生才拿出来使用,然后就直接送给膳德僧,所以并不是平常就有在使用的表。” “哼……” “我想医生您应该也同意,巫神堂的密室状态绝不是凶手故意制造的。所以只要假设那个怀表本来就比较快,密室之谜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可是,纱雾绝对没有办法在国治先生的茶杯里下毒不是吗?” 代替哑口无言的当麻谷,这次换涟三郎开始主动出击了: “关于这件事,刀城先生还把事件当时每个人在客房里的位置画在笔记本上,仔细确认过不是吗?” 相对于此,刀城只是用一种同情的眼光望向涟三郎说道: “只有纱雾小姐一个人站在距离国治先生比较远的位置上,在他身边分别是勇先生、绢子小姐、黑子等三人。问题是,当时大家的目光焦点全都集中在那个布袋上,换句话说,随时都可以对他的茶杯动手脚。” “就算是这样好了,可是她又没有靠近那个茶杯……” “纱雾小姐小时候很喜欢、也玩得很好的游戏是什么?” “咦……?干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你们和千代小姐三个人小时候常玩的那个游戏啊!可惜自从九供仪式以后,她的脚变得不太方便,就没有办法再玩了。” “你是说踢石子的游戏吗?那又怎样……” “在各种踢石子的游戏里,她最喜欢的是一种叫作‘你要去哪里?’的游戏。‘你要去哪里?’是在中央写一个‘天’字,再把周围分成十等份,把石头丢进去玩的游戏。既然她对这种游戏很拿手,不也就表示她的控球能力很好吗?” “你是说,她把做成药丸的毒药投进国治的茶杯里吗?” 当麻谷似乎已经察觉到刀城的言下之意,直接替他把手法说出来。 “我想她当时应该压根儿也没有想要让现场的状况变得更复杂,恐怕只是想一逮到机会就下毒杀害国治,所以随身携带着那种药丸吧!当然,药丸的来源多半是叉雾夫人用草根树皮所调制的各种药材里的其中一种。” “那么把国治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 “没错,既然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客房的,自然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那绢子的情况……” 棒槌学堂·出品 “只要利用村子特殊的地形,就可以赶在绢子的前头,然后在杀了人之后,再假装是刚抵达案发现场,这根本一点难度也没有,当然也不需要藏在案山子大人里。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她根本没有打算要隐藏自己的罪行,所以反而因此意外地顺利也说不定。” 讲到这里,刀城、当麻谷、涟三郎等三人的视线全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纱雾身上。只有她母亲嵯雾像是要保护女儿一样,挺身挡在女儿的前面,阻挡了他们尖鋭的视线。只不过,纱雾委婉地阻止了母亲的这种行为。 “不、不是我,的确就像刀城先生所说,我也有可能犯案……但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那样的事,我知道大家可能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做过那么可怕的事……” 纱雾的声音虽然微微地颤抖着,却以非常清晰的语气一字一句地慢慢反驳。话还没说完,当麻谷和涟三郎也已经回过神来帮腔: “哼……最重要的是这孩子根本没有动机不是吗?顶多就是对千代恶作剧的可能性或许有一点……” “嗯,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杀害胜虎先生他们……更别说是自己的父亲了,绝对不可能。就连千代的事情也是一样,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可不认为纱雾有喜欢我喜欢到嫉妒千代的地步。” “原来如此啊!这么一来唯一有可能是这孩子干的,不就只剩下膳德僧一案了吗?的确有必要研究一下这孩子犯下此案的可能性,只不过,以那山伏的情况来说,这孩子可以说是正当防卫,只是不小心防卫过当也说不定……” “医生,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别激动,这只是老朽客观的看法罢了。” “怎么这样……对了,那发生在绯还川的怪事又要怎么解释?如果从纱雾视野缺失的毛病下去解释,就表示当时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现场不是吗?既然还有另一个人,就代表那家伙才是真正的凶手吧!就算真的全都是幻听和幻觉,但依代的问题还是不能解释啊!” “对于发生在绯还川的怪事,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面对两人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质问,始终仔细倾听的刀城,这时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只不过,如果除了这件以外的不可思议状况全都可以加以解释的话,那么关于依代的事或许也只能以巧合来解释了——我是这么想的。” “巧合?依代会自己莫名其妙地跑来贴在纱雾的肩膀上吗?最好是有这么荒谬的事啦……” “问题是,这么荒谬的事还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怎么可能?怎么发生?” “当她前往下游的时候,有一阵非常强劲的风迎面吹来,但是当她走回上游的时候,就变成顺风了。假设她原本以为已经流走的依代,其实是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既没有沉没,也没有漂走,而是浮在水面上,或者是被河里的树枝等勾住,此时如果再有一阵强风吹来……再假设依代就那么巧地被风吹到她肩膀上的话……” “太好笑了!哪有那么多巧合……”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也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吧!” “这个嘛……” “既然如此,再加上其他的现象都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 “喂,依代的事情可以到此为止了吧!老朽也觉得或许真有这样的巧合、或许真有可能发生,但是比起那个,最重要的还是动机吧!请容老朽再强调一次,这孩子可是完全没有动机喔!” 当麻谷打断他们两个没完没了的辩论,以严肃的眼神紧盯着刀城不放。 “是的,纱雾本人并没有动机。” 刀城也回望着当麻谷,以严肃的口吻回答。 “本人没有动机……?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既然没有动机,就不可能做出那些事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的意思是——纱雾小姐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做那些事。”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老朽完全……” “也就是说,有动机的并不是纱雾小姐本人,而是某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地操纵她的东西。” “东西……?” 当麻谷的声音蓦地拔高了八度,随即露出疑惑的表情问道: “你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当然就是成了山神的小雾小姐。” 一股险恶的沉默气氛弥漫在巫神堂内,只是,这股沉默跟之前也曾出现过的寂静有着非常微妙的不同。大家全都哑口无言,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刀城,而且望向他的眼神也相当奇怪,彷佛是第一次见到刀城言耶这个外地人似的,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惊惧、轻蔑、恐慌、同情等各式各样的情绪,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只有怀疑和失望了。 即使在这种教人如坐针毡的注视之下,刀城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平静,或许他扮不成大家在暗地里默默希望他能胜任的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角色,而决定改行当大家并不指望他扮演的那种在猎奇小说里常常可以看到的幽灵猎人也说不定。只不过,此举究竟能不能被聚集在巫神堂里的这些人接受呢?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不过,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对他投以另一种不同的眼神,那就是纱雾。她的眼里虽然也有惊惧和恐慌,但是一点也没有轻蔑或同情之意,也没有怀疑和失望,相反地,看起来似乎反而还闪烁着些许期待和希望的光芒。 “刀城先生……” 第一个开口的果然还是当麻谷。 “你的意思是说,纱雾的姐姐小雾,也就是传说中变成谺呀治家山神的她把神灵附在妹妹纱雾身上吗?” 当麻谷注视着刀城的反应,小心翼翼地确认着: “也就是说,如同记载在神神栉神社的文献里的一样,上屋从第三代传到第四代的时候,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遭到神隐,失踪了整整九天,后来只找到其中一个,而且找到的那个之后三不五时就会陷入被神明附身的状态,最后甚至还被另一个消失的双胞胎姊妹附身……如今同样的现象就发生在这孩子和她死去的姐姐之间吗?” “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涟三郎的语气里虽然充满不可置信的情绪,但是隐约之中似乎又透露着一股“如果是刀城说的就不无可能”的迷惘。 “嗯……或许只是一种妄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当麻谷的态度看起来虽然跟涟三郎大同小异,不过最后这句话还是肯定了刀城言耶这号人物了吧! “被小雾小姐的神灵附身这点,从民俗学的角度来看——不对,这种情况应该要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我个人认为是说得通的。” “你的意思是,可以透过别的角度看这件事罗?” “是的,请原谅我当着关公面前耍大刀,就是从医学的角度下去看。” “就是什么妄想之类的吗……” “不是,并不是什么妄想,如果从医学的角度重新解读纱雾小姐被小雾小姐的神灵附身的心理学现象,不是会衍生出小雾小姐的人格出现在纱雾小姐的身上这种看法吗?” “人格……?你是说,纱雾有双重人格吗?可是日本直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承认过双重人格的病历喔!” “当着医生面前谈论医学实在令我不胜惶恐,但是单就双重人格这种症状,就有各式各样的案例。另外,之所以会在本人的人格之外又出现另一个人格,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我认为在于那个人生长的环境。以纱雾小姐的个案来说,最值得瞩目的莫过于从九供仪式到今时今日为止,她所经历过的各种体验,以及发生在她生活周遭的各种状况。” “的确都是一些不寻常的遭遇……” “首先是九供仪式过后,自己虽然没事,但是姐姐却死了,那个集叉雾夫人的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姐姐;那个尽管让自己自惭形秽,却仍忍不住羡慕的姐姐;那个就要继承叉雾夫人的衣钵,成为一个伟大巫女的姐姐就那样死掉了。再加上这个姐姐并不是像普通的姊妹那样,年纪和自己有一段距离,而是双胞胎的另一半,可以说是自己分身一般的存在。除此之外,让姐姐失去生命的原因既不是病死、也不是意外、更不是自杀或他杀……不对,恐怕一开始灌输给她的就不是死亡,反而是复活的观念。基于这样的意念,举行九供仪式时必须在产屋里关上整整九天,然后才能重生成谺呀治家的巫女和凭座的这种状况,从头到尾就代表着重生与复活的意思。无独有偶的是,这整件事情最后的结果是姐姐变成了山神、变成了案山子大人、也变成了纱雾小姐本身信仰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在经历过这样的体验之后,她在每次担任凭座的时候,又重复着让山神降临到自己体内的行为,这种行为在九供仪式之后至少进行了好几百次,再加上这一年她本来应该要去上高中的,可是她不但没去,反而还让凭座的工作成为生活的主要重心。据她所说,她几乎没有担任凭座时的记忆,尽管如此,山神透过她的嘴巴传达意思却也是事实。之所以会失去担任凭座时的记忆,恐怕也是因为她认为那是山神的谕示,而不是自己讲的话的这种意识,消除了担任凭座时的记忆吧!只不过,如果那些话真的是从她的嘴巴里讲出来的,那么这种状况就有说不出的怪异了。在重复了好几百次这种行为的过程中,就算有一种可以视为小雾小姐的神灵人格在她的脑子里、心里、身体里萌芽,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就是说,这是无法避免的现象吗?” “没错,我认为推波助澜的原因恐怕还有一个,那就是设置在隐居小屋里的山神房间。就算小雾小姐真的变成山神好了,只要纱雾小姐愿意接受身为人类的姐姐已经死了的事实,或许就不会产生属于姐姐的人格了。然而,叉雾夫人一方面将姐姐奉为山神,另一方面却一直把房间保持成宛如姐姐还在世的样子,叉雾夫人这么多年来的扭曲行径,对纱雾小姐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因为光是想像就已经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但是我敢保证,两者之间绝对不会毫无关系。” “原来如此,所以才有那个谣言啊……” 涟三郎仿佛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所说的话引起了刀城的注意。 “就是这么回事吧!” 两人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对话之后,刀城便把从去年开始就流传于村子里的,有关有人看到小雾的传言告诉大家。 “当然,村民们看到的其实是各位眼前的这位纱雾小姐,只是当时纱雾小姐肯定是受到小雾小姐的人格支配,所以村子里的人才会把她误认为是小雾小姐。就某个角度来说,那样也没错,只是如果要说得更正确一点的话,那个人既不是姐姐小雾、也不是妹妹纱雾,而是名字里一样有个雾的第三者也说不定……” “动机呢?可以说是为了自卫吗?” “如果胜虎先生他们的目的只是要撮合两家的亲事,或许还不至于演变成这次的事件。但是他们的目的并不仅如此,还想要摧毁附身魔物信仰,甚至于山神本身,我想这就激怒了姐姐的人格。只是我不太能肯定,他们的企图是被她直接偷听到,还是黑子去向她通风报信的……” “涟三郎和千代的事也跟这有关吗……” “据纱雾小姐所说,她姐姐似乎也喜欢涟三郎老弟的样子。但是涟三郎老弟却说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感觉,所以这可能只是她藏在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吧!如果千代小姐和涟三郎老弟的亲事是从去年开始提起的,而纱雾小姐和千代小姐之间的友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生变的,也就不难理解了。再加上胜虎先生他们的计划又来火上加油,导致姐姐的人格开始浮现台面。啊!我刚刚说如果只是牵涉到两家的亲事,或许还不至于演变成这次的事件,这个说法可能是错的。如果姐姐喜欢涟三郎老弟,因此而嫉妒千代小姐的话,那么她对自己的妹妹纱雾小姐应该是更加地深恶痛绝吧!” “绯还川的怪事当然是这孩子的幻听和幻觉,但是造成她产生这种幻听和幻觉的,该不会就是姐姐的人格吧?” “就是这么回事。” 棒槌学堂·出品 “那么,刀城先生也很在意的,既不像是自杀、也不像是他杀的那种奇妙的状况又该怎么解释呢……” “我上次和叉雾夫人见面的时候,在告辞的时候夫人曾经说过,案山子大人只会惩罚邪恶的人,但是绝对不会杀人。换句话说,对于姐姐的人格来说,这一连串的事件都不是杀人事件,顶多只是山神的惩罚而已,所以即使人明明是她杀死的,她也要把被害人设计成自己俯首认罪的样子。” “原来如此,所以那些代表蛇的物品都是为了要表现这一点罗?” “是的,所以这么一来,她在犯案的时候可以说是毫不在意被目击,或者可以说是漫无计画、毫无章法的行动也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既然是山神的惩罚,自然也就没有犯下杀人案的意识,所以也不会想到要隐藏自己的罪行啊……” 当麻谷的表情像是终于找出一团混乱毛线的线头,忍不住精疲力尽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我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 纱雾语气轻轻地说道。 大家都看着她,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充满了迷惑与同情,另一种则是充满了憎恨与嫌恶。不过本人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反而浮现出豁然开朗的感情。 “我一直觉得……小雾姐姐她……姐姐她……就在我身边,一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屏息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既不是山神、也不是巫女,而是已成为另一种存在的姐姐对于还是人类似乎很有兴趣……并不是要守护我什么之类的,就只是一直屏气注视着我……那眼神与其说是善意,还不如说是充满了恶意;与其说是神圣,还不如说是充满了邪气……不管在什么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就只是一直屏气凝神地、直勾勾地、无时无刻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姐姐小雾已经死了!”。 涟三郎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叫道。 “不,从去年开始我就已经告诉过纱雾好几次了,她是被杀死的,所以根本不可能变成山神的。纱雾!你清醒一点啊!听清楚了,我说她被杀死,并不是因为喝了大家都知道有危险性的宇迦之魂,而是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她是被杀害的。可恶!要是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我至少也应该先跟纱雾说实话……” 刚刚猛地站起来的气势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涟三郎低垂着头,当场跌坐在地。 “先跟纱雾说什么实话?你快把事情说清楚。” 当麻谷认为他的样子非比寻常,要他把事情交代清楚,于是涟三郎便开始说起他以前在巫神堂里亲眼目睹的事,也就是与小雾的葬礼有关的那件事…… 所有人都被他所说的内容震慑住了,等到涟三郎的话一说完,之前一直保持安静的巫神堂突然一下子吵了起来,每个人都在嘴巴里叨念着什么,彷佛是一直绷紧的琴弦突然断了似的。 奇妙的是,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只有刀城言耶一个人静静地冷眼旁观着,看起来像是全神贯注地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似的。 过了一会儿……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刀城抬起头,喃喃地说道。虽然只是喃喃自语的音量,却响彻了整个巫神堂,大家都立刻把嘴巴闭上,一起把头转向刀城的方向。 “各位,纱雾小姐并不是凶手。” 刀城把所有人都看过一遍之后,大声宣布。 “莫、莫非真凶另有其人……?” 当麻谷忍不住失声说道,刀城朝他点了点头,把右手直直地往上高举。 “真凶就在那里。” 高举的右手指向叩拜所的方向。 “那里……?刀城先生,难道说……” 他所指的方向只有一个人。 “怎么可能……不会吧……怎么可能……” 纱雾脸上浮现出极为狼狈的表情,就像说梦话似的重复叨念着同样一句话。 “你这家伙,该不会……”当麻谷颤抖着嘴唇说道:“该不会是想要说……叉雾夫人才是真凶吧?” 所有人都一同望向言耶所指的方向,那里也就是位于叩拜所对面的隐居小屋里,正躺在房间里的叉雾巫女……。 然而,刀城又发出了惊人之语: “并不是。” 立刻就否定了当麻谷的猜测。 “我所指的是……那个案山子大人。” 言耶一面说道,一面将右手的食指指向供奉在叩拜所的案山子大人。 没错,这个不怕天打雷劈的刀城居然指着我的方向。 尾 声 最后,关于这起光怪陆离的事件,我想就用我个人的解释来做一个结束。 涟三郎说的话里有个令我耿耿于怀的部分,那就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手指。我就是从这里产生了一个疑问,如果要深思这个疑问……不,以下还是按照时间顺序来为大家做说明吧! 九供仪式之后,纱雾在隐居小屋里看到姐姐的时候,小雾整张脸都变得肿胀发紫,上头还长满了黑色的东西,就像怪物一样。纱雾说她自己醒来的时候,虽然情况没有那么严重,但手脚也有一阵子是没有知觉的,从这个事实再想到姐姐全身变色,呈现异样肿胀的状态,那么涟三郎所说的话里便有一个矛盾之处,那就是症状应该比姐姐轻很多的纱雾都还要花上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才能恢复原状;而在第二天被宣布死亡,过了两天又复活的小雾,却可以把白皙的手指头从棺材里伸出来的这件事。 另外,看见小雾把手指从棺材里伸出来的时候,叉雾夫人所说的话也很奇怪:“都已经告诉过她,这么光荣的事情,在这个村子里可不常发生呢!”这种说话方式与其说是对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更像是讲给村子里用来当替死鬼的小孩听的不是吗? 发现这个矛盾之后,我的脑海中便闪过了七年前在迎神仪式的前一天,传说遭遇到神隐的神栉家新神屋的八岁佃农之子一事,而且我还知道,那天叉雾夫人一整天都不在家。涟三郎以为她是去妙远寺讨论葬礼的相关事宜,但是我从泰然那里听来的说法却是他在每年的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的前一天,他都会躲去邻村,而且多年来都一直持续这种会遭天谴的行为。而且纱雾也说过,在姐姐密葬的前一天,泰然是突然被叫来的。 小雾的死而复生,让原本因为自己的孙女变成山神而喜不自胜的叉雾夫人,感到很困扰——一直到这里,涟三郎的思考都是对的,他唯一猜错的只是方法,叉雾夫人并没有真的狠心到舍得把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活埋。只不过,那时候小雾变成山神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村子,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无法回头,否则小雾身为谺呀治上屋巫女的颜面将会尽失。所以就在那个时候,叉雾夫人的脑海中或许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其实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天要让小雾变成活神仙的旨意…… 于是叉雾夫人便在迎神仪式的前一天抓了一个用来当替死鬼的小孩子,再请欠她许多人情的大垣医生开立小雾因病去世的死亡证明书,用最快的速度把葬礼办完。叉雾夫人唯一的败笔,大概是在抓人的时候被小孩的弟弟目击到吧!在发现这件事之后,她还用珍贵的饼干糖果堵住弟弟的嘴巴,甚至编了一个〈迷途之屋〉的故事,好让他去欺骗村民,或许还骗他说:“你哥哥就住在那栋房子里,这些饼干糖果也是你哥哥托我交给你的,但是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的话,就再也拿不到这些饼干糖果了……”年幼的弟弟或许也很轻易地就相信了。但是,对方毕竟只是个小孩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不小心泄露叉雾夫人的秘密,因此叉雾夫人又在同一年的送神仪式的前一天把弟弟也给解决了。之所以要等到那一天,当然是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弟弟受到哥哥的召唤,至于村民相不相信,那又是另外一回事。考虑到神神栉村这个地区的风土民情,如果能或多或少灌输给大家这样的想法,那自然是再好也不过了。 变成活神仙的小雾,从此以后就住在隐居小屋里,那个以前曾是叉雾夫人房间的五坪大房间里,然后在每次进行祈祷及祛除魔物等仪式时,以山神的身分,进入供奉在叩拜所的案山子大人里,参与那些仪式。 担任凭座的纱雾会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记忆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全都是真正出自于山神之口的神论。小雾肯定是配合各种情况,变化成山神、附身魔物,以及生灵的声音。而叉雾巫女之所以要在仪式之前,让纱雾喝下一些飮料,使她进入恍惚的状态,应该也是为了避免被她发现吧!叩拜所和祓禊所之间总是隔着一道帘子,所以等待接受祓禊的待祓者和陪同待祓者过来的人才会一直以为那是纱雾发出来的声音。小佐野膳德曾经说过,以前嵯雾担任凭座的时候,叉雾夫人会允许寄宿在上屋的宗教者进入巫神堂观摩,可是自从纱雾担任凭座之后,就再也不让人观摩了,我想或许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吧!因为一旦有同业的人在场,露馅的危险性也就大大地提高了。 至于杀害膳德僧的状况,我想大概是以下这样吧! 纱雾前脚才刚逃出膳德僧的魔掌,她的早雾阿姨后脚就进了巫神堂。趁着膳德僧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小雾从案山子大人里走了出来,随手拿起一个供品把他打晕,然后再利用水井的滑轮把他给吊了起来。早雾之所以会说:“那个男人是受到案山子大人的惩罚,我身为谺呀治家的巫女,自然要协助案山子大人。”并不是疯人说疯话那么单纯,因为看在早雾的眼里,上一秒钟纱雾才离开巫神堂,下一秒钟小雾就从案山子大人里现身了,所以就算她误认为小雾就是山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棒槌学堂·出品 阿辰在穿廊上看到的是小雾,而阿吉看到正要回南侧别栋的则是纱雾,在时间上并不是前者先于后者,而是后者先于前者。如果阿辰看到的是纱雾,应该会注意到她衣衫不整,而觉得很可疑才对,因为纱雾在逃离膳德僧、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一直到我和当麻谷去找她之前,都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而且在我们进屋之前,还得由她母亲嵯雾小姐先进去帮她把衣服重新穿好,可见她当时身上应该还留有被袭击的痕迹,阿辰如果完全没有注意到的话也太奇怪了。至于阿吉为什么会没看见,倒是可以解释为纱雾当时正往别栋走去,所以阿吉只看到背影的缘故。 我把以上的过程整理一下,纱雾离开巫神堂之后,早雾便从等待室进入巫神堂,然后小雾从案山子大人中现身,打晕了膳德僧,在早雾的帮忙下把他吊起来。这时被阿吉目击到纱雾正要回南侧别栋的背影(七点五分)。而且在小雾和早雾把膳德僧吊起来的时候,怀表从他的怀里掉出来,掉在地上摔坏了(七点七分四十九秒)。完成犯案之后,小雾便离开巫神堂,而被阿辰目击到她走在穿廊上的身影。 因为膳德僧的尸体一旦被发现,待在隐居小屋里就会有危险,所以进入主屋之后的小雾,恐怕是回到叉雾夫人以前的房间,也就是客房北侧的屋子里吧!可以让小雾避难的空间,似乎还包括了绯还川的大祓禊所,那里之所以会比一般的小庙来得大,或许也是因为那里真的是神明居住的场所吧! 杀害胜虎的时候,小雾肯定也是躲在渡船头的案山子大人里面。杀死国治的时候也是一样,由于他坐在背对着神龛的位置上,所以案山子大人就几乎在他的正后方,她只要趁着那场布袋骚动,将毒药沾在作为蓑衣的材料,也就是稻草或菅茅的尖端上,如此便成了一个临时的触手,再将其伸到国治的茶杯上即可。接下来只要等大家都离开那个房间,再把国治打扮成案山子大人的样子就行了。虽然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那就是凶手为什么不把打开一道缝的纸门关起来呢?不过那也可能只是因为在房间里面的小雾必须尽快完成犯罪现场,再尽快离开那个房间,所以没空那么做的缘故。 这一次又是阿辰目击到她离开客房的身影。其实只要仔细回想她的证词,就会知道她看到的并不是纱雾。因为纱雾明明在冲出客房之后就直奔巫神堂,但是阿辰却说自己清楚地看见她的侧脸。以纱雾当时是冲向与阿辰反方向的巫神堂来说,能够令她如此斩钉截铁地声称自己看到纱雾的侧脸也很奇怪。通常只有在当事人若无其事地笔直朝走廊上走来,才有办法看到她的侧脸,所以这个事实代表她看到的并不是纱雾。 阿辰两次看到的小雾都穿着跟纱雾一样的衣服,可能是因为从小到大,凡是纱雾有的,也都会准备一份同样的东西贡奉给小雾的缘故。而且小雾肯定在日常生活中就小心地穿着跟妹妹一模一样的衣服,以便万一不小心被人看见的时候,可以马上伪装成妹妹的样子,以免让人发现活神仙的存在。 至于杀死绢子的手法,应该是躲在案山子大人里,让赶至现场的涟三郎从她面前先行通过;而杀死勇的时候,则可能是先潜伏在叉雾夫人以前的房间里,等待机会下手吧! 另外,小雾应该不是只有在巫神堂里的时候会把自己藏身在案山子大人里。或许还曾经躲在上屋内所有的案山子大人里,甚至是大神屋及新神屋,以及遍及村中各地的案山子大人里,藉以偷看、偷听村民们的样子及对话。涟三郎的亲身经历证明了躲在案山子大人里的确可以听见、看见外界的一举一动,所以这绝对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由叉雾夫人和纱雾二人所组成的巫女的凭座无论是在祈祷还是祛除魔物上的评价都非常好,就连预言也十分灵验的原因。村民们似乎因为常常亲眼看见或听见别人说,上屋的案山子大人和生灵会在大白天里就在村子里晃来晃去,而对其产生敬畏、恐惧之意,事实上不也是如此吗?山神自己都出来收集情报了,能不令人敬畏、恐惧吗? 附带一提,膳德僧在绯还川看到的是纱雾和小雾的身影。当时他只是以为自己掌握到上屋的双胞胎的秘密,并不知道里头还牵涉到活神仙这等复杂的内情,只是单纯地以为是叉雾夫人利用两个双胞胎孙女进行骗人的勾当,让外界以为其中一个已经死掉了,从而利用两人扮演一角的方式蒙混世人的眼睛。虽然叉雾夫人一开始并没有打这样的如意算盘,小雾和纱雾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也没有他想的那么肮脏,但是如果光看小雾的行为,说是几乎跟膳德僧所猜测的一模一样也不为过。 各位读者已经看过的标示着“壹”到“陆”的章节其实就是她的日记,而“柒”则是在事件发生之后才写成的叙述内容,从以上这些内容全都是由供奉在现场的案山子大人的观点所描述。的事实这一点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对于小雾曾经藏身于各式各样的案山子大人里所做的推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换句话说,她是从神的角度来描写这些事实…… 只不过,小雾曾经藏身在村子的案山子大人里的推测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唯一能够断言的是,小雾至少曾经藏身于巫神堂、上屋的内室、隐居小屋、邑寿川上游的渡船头、上屋的客房、绢子的房间或者是看得到室内的地方,和逢魔小径的案山子大人里…… 接下来,我并不打算把足以成为线索的描写一一地列举出来,因为全部提及的话,只会扫各位读者的兴而已,还是不要做这么扫兴的行为比较好。而且我也没有自信能够完全参透她的日记和叙述里所暗藏的玄机,所以还是不要贻笑大方得好。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又未免太不负责任了点,所以我想我还是介绍几个我注意到的主要疑点好了。 首先是视觉——也就是角度的问题。以我为例,假设是我要描写上屋的内室或者是客房等地的时候,通常会以出入口,也就是以纸门为基准点,一一地记下右手边有什么、左手边坐着谁之类的,更何况上屋的内室还有个前室,更应该采取这种描写方式才对。然而,当我从这个角度去看之前的描述时,总觉得位置的相对关系有点怪怪的,尤其是上座的位置与实际的房间结构是完全相反的,明明应该坐在上座的胜虎或国治,和壁龛的相对位置却怎么也兜不起来,除非是从房间的内侧,也就是从案山子大人的那一侧来描写,否则应该不会这样……而且在描写每个人物时的差别,就跟左右颠倒的问题一样明显,凡是坐在面向案山子大人的位置上的人,其表情的细微变化都有被详尽地记录下来,但是背对案山子大人的人就绝对不会被描写到那么细微。 只不过,在各个场景之中,最有趣的莫过于在巫神堂的那两个场景。首先是纱雾在叩拜所执行晨间祈祷的时候,尽管膳德僧已经溜进隐居小屋里,但是小雾描述的角度仍然一样。问题是,当我误以为黑子的真面目就是联太郎,以至于大神屋的那三个人和纱雾、黑子进入隐居小屋里验明正身的时候,小雾描述的角度也跟着移动了。据我猜测,恐怕是因为后者是处于正常的状态,而前者则是发生于纱雾进行晨间祈祷的时候,也就是说,作为晨间祈祷的对象,也就是山神本身,是不可以随便移动的吧! 然而,关于上述的角度移动之谜,如果我不是事先得知巫神堂叩拜所里的祭坛和隐居小屋山神房间里的祭坛虽然隔着一堵墙,但里面其实是相通的,可以在两尊案山子大人之间来来去去的话,不管把小雾的日记和叙述内容看上几百遍,或许还是无法发现也说不定。只要能够看穿角度的问题、着眼于两尊案山子大人之间的相对位置、再从涟三郎的体验中抓住祭坛内部是中空的这个重点之后,我想做出这样的推测应该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其次是听觉的问题,我发现只要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小雾就听不见了。这个破绽就出现在叉雾夫人躺在床上对黑子下命令的时候。当时明明只有自己和黑子两个人,叉雾夫人却还要刻意地压低声音说话,显然是知道小雾就在旁边的缘故。 在知觉上也有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例如纱雾在绯还川遇到的怪事、胜虎他们的密谈内容等等,只要是自己当场看到、听到的事情,理所当然都会写出来,但如果不是自己当场看到、听到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地只字未提。当然,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况,例如哥哥山的迎神仪式和送神仪式过去也曾经在九供山举行过的事,泰然说他是在保存于妙远寺的文献上看到的,但是在小雾的日记里,却说那是记载在保存于谺呀治的上屋与妙远寺的文献里。换句话说,不只是泰然,恐怕全村的人都不知道上屋也保留着那份文献,知道的只有小雾——或许还有叉雾夫人——这两个人而已,因此才能够在“肆”里针对山神、案山子大人和厌魅之间的关系做出那么详尽的描述。 除此之外,仔细看一些比较细节的描写,还可以得到各式各样有趣的发现,像是把背对着案山子大人的行为称之为“诚惶诚恐”、用“神姿”来形容案山子大人;可是在另一方面,却把胜虎他们形容为“说是吃闲饭也不为过的四个人”或者是“对该尊敬的东西加以疏远、对该敬畏的东西抱以轻蔑态度的家伙”等等。 另外,把纱雾的日记、涟三郎的回忆录和我的采访笔记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在日记里是以“谺呀治家与神栉家”或者是“黑与白”来叙述,但是在回忆录里却是以“神栉家与谺呀治家”或者是“白与黑”来叙述。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因为两人的立场不同,所以才会各自以这样的顺序来叙述。附带一提,在采访笔记里则是尽可能配合当时的情况采取适当的叙述。然而,从“壹”到“柒”的小雾日记和叙述内容全都采用与纱雾的日记相同的表现方式上看来,不难发现那是她站在谺呀治家的立场上所做的描写。 不过,最明显的还是“应该是?”“?的声音”“似乎是?”“或许?”“我想是?”“?的表情”“?吧”“?也说不定”“看起来?”“彷佛是?”的这种推测型的表现方式。明明是小雾自己可以断定的地方,却故意采用这种书写方式,基本上都是以当时当地的状况和当事人的表情和声音来做推测描写,这点也令人十分感兴趣。 还有一点,也许是牵强附会的看法也不一定,那就是“是的……”、“不对……”的表现方式,都很常出现在小雾和纱雾的日记里的这项事实……除了容貌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地方相似的双胞胎,却在这里出现了意外的相似之处,果然还是充满了斧凿痕迹不是吗? 另外,在全篇的日记和叙述内容里,凡是我觉得可能会给人家带来困扰的地名,全都以“**”字带过。虽然小雾所叙述的文章里也有五个地方出现了“XX”的伏字,我想那里头原本应该是“山神”这两个字吧!当然,那是因为对她而言,自己并非名为谺呀治小雾的人类,而是山神或者是案山子大人这一类的神灵。她这种特殊的认知,在我指着叩拜所的方向——其实是指着案山子大人的方向——也就是在指认真凶的时候特别明显,因为她写的是“他所指的方向只有一个人”。事实上,那个方向应该有小雾和叉雾夫人两个人,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人类,所以才会以“只有一个人”的方式来表现。 再这么没完没了地写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就此打住。 后来,在场的大江田警部当场找出了人就藏在供奉于叩拜所里的案山子大人里的小雾,而叉雾夫人早就在隐居小屋里毒发身亡了。到底是她自己服毒自尽,还是小雾让她吃下了毒药,如今已不得而知。很遗憾没能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但是事件本身就是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办法。 小雾在接受警方侦讯的时候什么也不说,从头到尾都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令人束手无策。只是在当麻谷陪同应讯的时候,听说当警方拿出从她在隐居小屋的房间里发现的日记给她看的时候,她突然开始写起“柒”的内容来,不过写完之后又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所以只好送她去做精神监定,然后就直接安排她住院接受治疗。站在警方的立场上,根本还没找到任何有力的证据,就必须为神神栉村的连续离奇死亡案件画下句点,这真是让人觉得非常不痛快的破案方式……附带一提,那位警部——大江田真八原来是我父亲以前离家出走,拜在私家侦探大江田铎真门下当弟子的那个大江田铎真的儿子。我虽然不认识他,不过对方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被誉为昭和名侦探的冬城牙城的儿子,他才赋予我当时在那个场合的权力,这件事至今仍是一团谜,不过关于这位警部,我们后来还有交集。 基本上,这次的事件虽然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但总算是落幕了,是好是坏都对整个神神栉村带来相当巨大的影响,至于这些影响将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会摧毁掉什么?又会孕育出什么?目前虽然很难全部预料到,但是可以想见的是,村子一定会出现大幅度的变革吧! 棒槌学堂·出品 最叫我松了一口气的是,纱雾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从她姐姐的束缚中走出来了。虽然她所处的状况是那么地险恶,但是本人却表现出积极地想要克服所有困难的态度,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之前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有点不太安稳的感觉,曾几何时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或许她其实是位非常坚强的女性也说不定,总之让人觉得十分激赏。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又发现关于那场发生在地藏路口的生灵骚动,纱雾果然还是有不在场证明。在帮千代祛除魔物——那也是导致叉雾夫人卧病在床的原因——的三天前,夫人曾经处理过一个症状比较轻微的待祓者,时间就发生在那个礼拜四的傍晚,与千代遇到生灵是同一天。夫人多半都选在傍晚时分举行祛除魔物的仪式,而担任凭座的纱雾自然要随侍在侧,所以从时间点来考量的话,根本不够让她去完地藏路口再回到上屋。纱雾的日记上写着“祛除魔物的仪式也只有在三天前举行过一次,那还是症状轻微的”,小雾也在礼拜一的早上写下“四天前从傍晚到天黑的那段时间,巫女才刚为谺呀治家下屋的某个佃农家媳妇举行过祓除蛇神的仪式,对于巫女来说,那已经是隔了好久才又接的工作”……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涟三郎为了研究能不能把这次的事件运用在对村民们的破除迷信运动上,所以邀请我继续留在大神屋作客,我也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再加上当时还很担心纱雾的状况,所以便接受了他的好意。住在大神屋的期间,好几次都想把我从泰然那里听来的有关建男和嵯雾的事情告诉他,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认为,如今就算把两家的关系摊在阳光下,也只会招来白之家的抗拒罢了,绝对不是什么好办法。所以我只告诉涟三郎,不止当麻谷,有空也可以去找泰然聊聊。虽然泰然是个不好相处的和尚,但是只要是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肯定会告诉他建男和嵯雾的事吧!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给他那样的建议。 跟涟三郎一起研究了一阵子,确定纱雾的样子没有问题之后,体内想要流浪的血液又开始蠢蠢欲动,于是我决定踏上新的途程。 在村子里的最后一晚,涟三郎希望我能为他哥哥联太郎的神隐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希望我能解开石阶和佛堂的消失之谜。我先告诉他我最多也只能从现象面去解释,然后便开始试着解谜。 首先,我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く”字,代表九供山的九弯十八拐道路,然后在下面这条线的右端写上一个“イ”,在线条转别的地方写上一个“ロ”、在上面那条线的右端写上一个“八”,继续在上面画一个“く”,再由下往上依序写下“ニ”“ホ”“ヘ”;然后把“ハ”和“ニ”用直线连起来,在中间画上一个小小的四方形。换句话说,这张图代表着兄弟俩从“く”开始往上爬,爬到“ハ”的地点发现了石阶,经由途中的佛堂(四方形)沿着石阶爬到“ニ”的地方,然后再进入九弯十八拐的山路。等到涟三郎看懂了之后,我再用直线把“ロ”和“ホ”连起来,告诉他:“这条线肯定就是你祖父当年爬的那条兽径小路了。” 我的推理是,在他们兄弟俩进入神山的时候还没有那条路,但是当联太郎的神隐骚动闹到几乎要捜九供山的时候,在叉雾巫女的指示下,由黑之家的佃农子弟们将神山上的草木砍掉,做出来一条假山路。他的祖父天男和叉雾夫人为什么花了两天才达成共识,就是因为夫人要争取时间开辟这条路所采取的拖延战术。她肯定还把砍下来的草木移植到原本从“ロ”和“ホ”往右手边延伸的道路上以作为伪装吧!跟在叉雾夫人后面,第一次登上九供山的天男无法识破这样的伎俩也在所难免。再加上涟三郎曾经提到过的绑着护身符的拐杖就掉在那条路的半路上,就更难辨真伪了。当然,那是为了让伪装显得更加逼真,特地把掉在佛堂石阶上的拐杖拿到那里去的。根据天男的说法,那条路有点倾斜,可能是因为从“ロ”到“ハ”的距离比从“ニ”到“ホ”的距离还要长的缘故吧!涟三郎曾经说过,九弯十八拐的路愈往上走,直线的距离愈短,就正好说明了这个现象。 果然不出我所料,涟三郎紧接着又问那他在石阶上看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应该是发现他们两兄弟进入神山而追上来的上屋的人吧!他说他亲耳听到从佛堂里面传来打开格子门的声音,其实只要想成是那个人从外面打开的话就说得通了,那个人或许只是要确定他们有没有把佛堂里弄乱吧!至于从穿过佛堂底下的石阶洞穴里探出头来的那件事,如果那个人并不是趴在地上,而是面朝上地走完那段最后的路程,那么以不合乎人体工学的姿势把脖子往上伸长的动作也就获得解释了。也就是说,涟三郎刚好看到那个人把头伸出洞穴的一瞬间,但是因为自己和哥哥都是以匍匐前进的方式爬出来的,就以为那个人肯定也是采取同样的方式,才会把那个动作看成是人体不可能做出的姿势。 只是,这些再怎么说都只是我硬加上的解释,我并无法坚持那就是事实的真相。 出发的那天早上,我和涟三郎在大神屋前与纱雾会合,一起走向村子东门外的巴士站,在那里看到当麻谷的身影。虽说他是要去村子里出诊,但是为了送我,还特地提早过来,特地在巴士站等我。 向三人道别之后,跳上巴士,和来的时候一样,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不住地朝他们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大家的身影为止。当巴士转过一个弯,使三个人从我视野中消失的瞬间,一尊供奉在大门前的案山子大人映入我的眼帘。 (这可能是我看到的最后一尊案山子大人了……) 正当纱雾天真无邪的笑脸开始朦胧淡去的时候…… 猝不及防地,脑海中回忆起在村子里遇到的恐怖体验。也就是在连续发生离奇死亡案件的那个礼拜二傍晚,我在前往妙远寺的途中看到的那个。 结果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那次的体验。那个当然是小雾搞的鬼。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为了牵制我这个没事介入这起事件的外地人,还是要找个机会把我做掉,但那肯定是小雾没错。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联想到和我拥有同样体验的千代,然后非常愕然地发现一件事情。 千代在地藏路口遇见小雾应该是在礼拜四的傍晚,因为叉雾夫人进行了祛除魔物的仪式,所以我认为担任凭座的纱雾有不在场证明。问题是,既然如此的话,必须扮演山神的小雾不就同样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千代看到的究竟是谁?不对,究竟是什么……? 巴士曾几何时已经驶上了山路。 我望着早已消失于视线之内的神神栉村的方向,内心因为疑惑而扑簌颤抖。 千代和我该不会遇到真正的厌魅了吧…… 这么一来,我所做的解释会不会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呢…… —(完)— 主要参考文献 石塚尊俊 《日本的附身魔物风俗至今仍在》 (未来社) 速水保孝 《对附身魔物的迷信历史性的考察》 (明石书店) 吉田祯吾 《日本的附身魔物社学人类学的考察》 (中公新书) 川岛秀一 《可以看见座敷童子的时间》 (三弥井书店) 吉野裕子 《日本人的生死观由蛇灵转生的祖先》 (人文书院) 吉野裕子 《山神易经五行与日本的原始蛇信仰》 (人文书院) 佐佐木喜善 《远野的座敷童子和预知之神》 (宝文馆出版) 小松和彦 《附身信仰论》 (讲谈社学术文库) 小松和彦责任编辑 《怪异的民俗学Ⅰ附身魔物》 (河出书房新社) 井之口章次 《民俗学的方法》 (讲谈社学术文库) 宫本常一 《村子的历史日本民众史》 (未来社) 山下力 《视歧视的部落我的后半生》 (平凡社新书) 本书下载于推理书库论坛,更多推理小说请访问:http://www.tuilisr.com/ |
相关类型: | |
推理小说 全文阅读(共250条信息) |
|
相关信息: | |
绫辻行人-咚咚吊桥坠落(推理大师的噩梦) 东野圭吾-黑笑小说 折原一-沉默的教室 岛田庄司-御手洗洁系列之御手洗洁的问候 东野圭吾-我杀了他 | 东野圭吾-秘密 东野圭吾-信 东野圭吾-同级生 S&M10有限与微小的面包-森博嗣 首无·作祟之物-三津田信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