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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02冰冷密室与博士们-森博嗣
2013-07-01
 
第一部分

  犀川创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个便宜的塑料制飞去来器,飞出去时什么气势飞回来时还是那样,但是旋转力在逐渐消失。他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出房间总是意味着消耗精力。当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第一章 启动的思考

  1

  “犀川老师您想出的这个微积分题目有点儿……这里求微分方程式一般解的部分,高中的教科书上没有出现。而且,那个……即使拼命计算,三十分钟是不是也解答不出来呀。”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教授。

  “我也是这么想的。”犀川副教授回答说,“不过,只要看到把y移到左项再积分的话,五分钟就会得到答案了吧。”

  “您认为多少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呢?”

  “大概会有一两成吧。这样不行吗?这不正是考试的初衷吗?至少可以说,这个题目是可以筛选出一部分学生的……如果出一些所有人都做得出的题目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犀川淡淡地说,尽量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确实,考试这东西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出一些任何人都能答的题,然后找他们失误的地方,而是应该用一些看上去难以解答的题去发现杰出的人才。然而,如果这样说出来的话,大家肯定会争论不休,所以犀川没有直说。有点头脑的人就应该能听出他的意思。

  “这种需要灵感的题目还是不出为好。”另外一个男老师用一种清高的声音说,“用这种问题来评价学生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我还是希望能保证平均分在六十到七十左右。”

  评价这个动词的主语是谁呢?犀川想。是媒体,还是补习学校……

  “明白了……那么,大家不要再考虑我的题目了。”犀川微笑着说。再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已没有意义。

  “不,这个题目确实很不错的呀。”最初发言的那个教授看着委员长说,“能不能想想办法使它变得更巧妙并且简单一点呢?”

  “巧妙的意思不就是需要灵感吗?”犀川说,“简单倒有很多意思。需要尽力才能答出来的题目既不能说是巧妙,又不能说是简单吧……肯定是这样的。”

  “算了,那个方面请大家再考虑一下好吗?”委员长看着犀川说,“关于这个问题下周再讨论吧。”

  犀川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犀川很长时间没有发言。他只是在脑子里整理自己的想法,表面上则不动声色。

  犀川在自己的课上从来不考试。会做题不是一个人的能耐,真正能看出水平的是会出题,能发现什么是问题。因此,考试时出题这一行为不是测验做题的人,而是出题的人。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点了呢……

  2

  犀川创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个便宜的塑料制飞去来器,飞出去时什么气势飞回来时还是那样,但是旋转力在逐渐消失。他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出房间总是意味着消耗精力。

  当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他丝毫没有期待会有什么有趣的发现,而且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把自己的一部分时间虚度过去。即使是这样,在这种没有意义的虚度之后,肯定会留下一种仿佛被毫无品味的推销员打断工作时的不快感。这是一种不能轻松甩掉的感觉。

  本来应该习惯了这种人类社会的执拗的攻击,可是……

  三小时前很不情愿地走出房间时,他没有关掉空调。因此,为了保证这无人的房间的温度,能量一直在被无端地浪费着。他只是想着能在回来时享受一下这凉爽的感觉。如今,犀川从走廊里让人窒息的热浪中突然解放出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简直是一群傻瓜。)

  是不是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呢?想到这一点让人义愤填膺。

  他砰地把委员会的文件夹放到了书桌上。那是校内学生服务社里出售的最便宜的纸制文件夹。委员会的资料只是一堆庞大的东西,它的数量正好和重要程度成反比。通常情况下,它会超过这种便宜文件夹的容量,但是即使它膨胀得像一个枕头,一种想把它集中到一起的欲望使他总是想硬塞进去。

  本应该一个小时结束的委员会应了他的预想,拖到了三个小时。这是一个大学入学考试有关的委员会议。暑假中的八月份召开的委员会无非就是这类。这次是讨论年末的二次测验的题目,犀川是数学学科的命题委员,比起其他学科可能有点轻松。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决定的,每年度初总会有一个用红字写着“亲启”的信封送给他。里面只有一页纸,是一行任命书,动词只有一个:“任命”。所以“亲启”这个词最近让人觉得有种负面的感觉。由谁担任入学考试命题委员不会公布出来,所以参加这种一周一次的非创造性劳动的辛苦并不为周围的人所知。不,在他的世界里,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人监视别人在做什么。这就是大学这种单位的特点。

  犀川本来在心理上不认同所有的“会议”。当然在那种场合下,他会以最大的忍耐力熬过这道难关。但一旦从长时间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他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而不是解放感。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竟然有一帮喜欢开会的人。犀川已经能够识别出那些故意把会议拖长的人,这对他来说比识别肤色不同的人更容易。

  (就为了决定那么点事儿,为什么会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呢?)

  因为平时他总是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所以会议可能会被人想成是一种社交场合。不同人种的人们把它当成一种必要的“亲善”了吧。恐怕是这样的……只能认为是一群头脑清晰的人在一起说一些没意义的话。我们得承认这种动机……这不是一种错误的情感。人类是有这样的弱点。但是,犀川是那种不希望其他人来陪伴的人。他的愿望仅此而已。

  不,或许他们是在追求与别的人的“亲善”。如果那样的话,他们的目的虽然表面上达到了,但在实质上效果却是相反的。

  犀川把那讨厌的文件夹塞到钢架上,然后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取出一听可乐。这是最后一听了。他基本上不喝酒,到了夏季每天都喝可乐。他点上一支烟。最近学校的委员会是禁止吸烟的。长达三个小时不能抽烟使他愈加痛苦。

  人工制造但很凉爽的环境,没有放冰却很清凉的罐装可乐,还有深深渗透到全身的尼古丁。他强迫自己只想这些好的事情。

  心情略微舒畅一些了。

  房间里放着三盆观叶植物,都不是犀川带进来的。他对植物和动物没有一丝兴趣。但是,每天一来上班,他都会用煮咖啡的玻璃罐给这些寄居者们浇水。那个罐子在几个月前就有裂纹了,但目前他的房间里没有其他有相同功能的东西了。

  桌子上有一个二十一英寸的电脑显示器和键盘。旁边合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电脑。他一直带着这个电脑外出。两公斤的重量确实够可以的了,但他一般放在车里,所以并没在意。

  他轻轻碰了一下键盘,宛如阿米巴虫般毫无意义的抽象画的屏保一下子消失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堆乱糟糟的图形。除了他的日程表,还有三四个被称为窗口的四边形重叠在一起。犀川用右手动了一下鼠标,隐藏在画面后面的浅紫色窗口跑到了前面。这个窗口是UNIX的终端显示画面。他按了一下回车键,画面稍微向上方移动了一下,最下方出现了一行文字。

  You have new mail

  有新的电子邮件到了。犀川叼着烟坐到椅子上,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读着画面上滚动的文字。

  我是极地研的喜多。

  哎呀,真不是什么好活。

  已经两周了吧。

  不过,总算有点起色。

  论文也该交了,

  真想让他们快一点。

  那个秃头的警察大爷,

  真是脑子有问题。

  你也给叫去了吧。

  跟他们真是扯不清。

  我觉得可能警察什么都没明白,

  因为他们老是在问同一件事。

  嗨,对咱们俩来说,这真是一场灾难。

  还有,今天晚上一起撮一顿怎么样?

  是同事喜多发来的,下午三点四十分到的。犀川和喜多是当地即那古野的一所私立高中的同班同学,后来上了同一所大学,研究生也都是在K大学的工学部,那时在京都租住同一间屋子。再后来两人同时被N大学录用为助教,返回那古野。犀川学的是建筑,喜多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上比较接近。只是喜多晋升副教授比犀川早一年。犀川当上副教授到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今年冬天两人都要满三十四了,但仍然是独身。

  后面还有一封邮件。

  我是萌绘。

  五点去了您的房间。

  您把我的事儿给忘了吧!

  真是的。

  我看了您桌上显示器上的日程表了,

  没有写和我的约定啊。

  我可不太高兴啊。

  在Dennys餐厅等您。

  犀川咂了一下舌。把这事儿完全忘了。

  说好萌绘五点来,但没想到委员会延长时间,真是没有办法。可是,忘是确实忘了。昨天她打来电话时,犀川正在制作新的解析程序,所以听她的话时也是心不在焉。

  西之园萌绘是N大学建筑专业的学生,是四年前去世的犀川的恩师的女儿。犀川从她小时候就很熟悉她,这几年她正在形成一种与西之园博士夫妇文静的形象完全不同的性格。

  从种种意义上说,西之园萌绘对犀川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学生。到底是什么方面特别很难说清楚,但就是很难说清楚这一点对他来说是特别之处。

  (唉,今天的工作还是算了吧。)

  这样一决定下来,犀川拿起了听筒。循着记忆中的数字组合,他连续按下了四个按钮。

  铃声响了三次后,对方来接电话了。

  “喂,我是喜多。”听到这么大的声音,犀川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挪开了一点。

  “喂,我是犀川。”犀川精神饱满地说。

  “啊啊,是创平。看了我的邮件了吗?今晚怎么样?”

  “嗯,但是我先跟别人约好了,那个……”犀川有点搪塞的意思。

  “是西之园吧?”

  “哎?”犀川有点吃惊。

  “哈哈,她给我打电话了呀。好像是在找你。跟你联系上了吗?”

  (啊啊,原来是这样。)

  犀川跟喜多说话感觉总是很被动。

  “啊,是吗?”他只好这样说。

  “在哪儿吃呀?算上我吧。是Dennys餐厅?”

  这小子反应真快。可是仔细想一想,既然是离大学最近的家庭饭馆,这种推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啊啊,好啊。西之园已经去了Dennys了,我也马上过去。”

  “那么,我过三十分钟左右去……关于那次事件的事想跟你们谈谈。”

  电话挂了。

  (谈事件的事?)

  犀川稍微考虑了一会儿。

  事件……

  是啊,这一阵子太忙,把那个问题搁置起来了。

  不,这样说也不准确。这两周,自从那次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到现在,犀川一半脑子都在考虑那件事。虽说自己也没有积极考虑的印象,至少这件事会不时浮现出来。

  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这个问题连知道它的性质都很困难……总而言之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机会和喜多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件事。关于这次事件,虽然两人一直在电子邮件中提到,但大都是对警察发的牢骚。

  可能是出于远离问题的本能的反应吧。

  喜多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呢?

  因为这次事件,最近许多无端的时间被白白浪费,结果搞得犀川很忙。但是,紧张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跟老朋友聊聊也是一种消遣。而且,事件发生以来也没有跟西之园萌绘见过面,说句心里话这次会面让他很兴奋。

  3

  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犀川一边整理穿戴一边说。整理穿戴实际上只是把拖鞋换成运动鞋。

  一个高个子瘦瘦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穿着男式的白衬衫,下身牛仔裤,带着黑边眼镜,发型像男性。事实上,她的头发比犀川的还要短。

  “啊啊,是国枝呀。我正要出去,今天可能不回来了……”犀川说。

  国枝桃子是犀川所在教研室的助教。像这样给人第一印象这么差的人可能不多吧。不,别说是第一印象了,很多年纪大的老师对她的评价都不太好。她这个人相当不懂礼数,说话总带有攻击性的,而且还不太精明,每次跟人讨论事情总会把对方激怒。另外平时话不多,对人很冷淡。但是犀川很欣赏她的能力。

  国枝进门打招呼都不打。

  “有个扎伊尔的学生给您打电话,”她笑都不笑一下,一副办事员的口气。犀川不在时电话有时会转到助教的房间里。“说是想让您指导他,他想跟着您做研究。”

  “噢,”犀川扫了一眼国枝桃子,“想来当研究生?”

  “不,他是公费留学生,在中国的上海大学上过硕士。所以,他说想上我们这儿的博士课程。明天他还会打电话来。”

  “知道了。谢谢。”

  犀川回答道。他想马上离开房间,可是国枝仍然站在那儿。“还有事吗?”

  “还有两件事。”国枝报告说,“县政局的建筑部住宅课来了两个人。他们职务有些变动,来跟您打声招呼。”

  国枝沉默了一会儿。犀川忍受不了她的这种沉默。

  “还有一件事呢?”

  “另外一件也不是什么大事……”

  国枝桃子难得微笑了一下。不,可能是犀川的错觉吧。她能笑本身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而且让人觉得很难受。犀川内心不由一颤。

  “是什么事?”犀川问,他讨厌这样说说停停。

  “我一直犹豫是不是该跟您说……”

  “你也有犹豫的时候啊。”

  “我决定要结婚了。”国枝说。

  “什么?”犀川大声说。

  “对不起,这么突然告诉您。典礼定在两个月后。”

  “是、是吗……”犀川有点不能自已。这时的他处于应对一级紧急事态的模式。犀川的心里警铃乱响,所有的防火屏障一个接一个地拉了下来。

  国枝桃子要结婚,这简直跟杀人事件具有同样的轰动效应。对不了解国枝的人很难解释这种感觉,至少犀川认定国枝是最不可能与这种事情沾边的人。这应该不是他的偏见。

  “哎呀,太意外了。不管怎么说,恭喜你。”

  犀川终于说出这句话时,国枝桃子跟往常一样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

  4

  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离校园很近的Dennys。犀川一路上一直想像着国枝桃子的对象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让人无法相信……真是……)

  真是怎么考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国枝桃子会结婚?……到底是跟谁?……

  为了什么?……

  国枝会跟别人一起生活,这太难以置信了。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不,国枝肯定有犀川不了解的一面。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了。她作为犀川教研室的助教只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自己不可能全面了解她的性格。不管怎么说,他只能修正一下自己心中的国枝桃子的形象,接受这愉快的事实了。

  饭馆的停车场上停着西之园萌绘的红色跑车。那辆车的价钱可以顶十辆犀川开的破烂的Civic(本田思域)了。犀川坐过几次她那辆车,作为一辆汽车,它的功能显然比犀川的车差,因为只能乘坐两个人。

  穿过自动门,店员走过来问“就您一位吗”,但犀川没有理会他,只顾在店里张望。他听到“一位”这个词心里一震。犀川现在仍然独身,当然迄今为止从没结过婚。国枝桃子结婚的消息给他的震动不小。国枝比犀川小四岁。在男女问题上虽然会有竞争意识,但是同一个教研室的国枝也没有结婚,这一点就会成为保护犀川的防洪堤。有人说起结婚的事,他经常会说:“哎呀,我们那个国枝呀……”然后逃之夭夭。

  在饭馆的最里头他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西之园萌绘穿着纯白色的T恤。下身可能是牛仔裤吧,因为桌子挡住了看不见。最后一次看到萌绘穿裙子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把太阳镜架在短发上,眼影涂得特别显眼,耳朵上挂着巧克力球大小的蓝色卵形耳环,但只有一边。

  犀川虽然不善于向别人描述自己对女性容颜方面的印象,但他知道周围的人怎样看萌绘。她的回头率可是很高的。

  本来,对犀川来说,女性的印象其实是很朦胧的。现在的萌绘的外部印象与他感觉到的她的本质有点儿出入。但如果问他内部的印象是什么,他又不能明确回答。可能只是犀川的认识比萌绘的成长落后的缘故吧。

  萌绘上小学的时候犀川就认识她。她那时比现在老实文静得多。换一个说法,那时还很清纯。这与现在的萌绘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她的这个变化很明显事关她父母不幸在事故中遇难。

  萌绘注意到了犀川,微微笑了一下。

  “您很忙吧,老师。”萌绘歪着头说。

  “没想到委员会拖那么长。”

  “可那是在计划内的吧。您的日程表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小时呢。”

  “不好意思。”犀川无言以对,“不过,我私人的计划并没有打进电脑里。”

  犀川在说谎。萌绘进他的房间时看到他电脑里的日程表了。他是忘了把他跟萌绘的约定输进电脑了。正像邮件里写的那样,这已经被萌绘发现了。这种不小心的事虽然经常有,但忘了和她的约定还是头一次。

  店员来问点什么菜,犀川要了咖喱饭和热咖啡。萌绘因为吃过了,所以面前只放了一个白色的咖啡杯。

  “对不起,我答应了让喜多一会儿也过来。”犀川的目光从萌绘身上移开,低低地说。

  萌绘双手捧起茶杯,小口吸着。一时没有回声,过了几秒才说:“喜多老师真帅。”

  犀川已经觉察到喜多至少比自己受萌绘喜欢。

  犀川从胸部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他偷偷看着萌绘的表情,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笑。

  “你受了不少苦吧,西之园。警察叫了你几回?”

  萌绘用手指比划出三,然后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电话都给打烦了,每天每天都是。也没白折腾,还交了一些朋友呢。和搜查一科的警官……”萌绘飞快地说着,“不过,那个留胡子的警官有点讨厌……脑子不太精细。”

  “我们还算好的。”犀川耸了耸肩,“总算那个……我们是局外人,而且还多亏了你叔叔。”

  西之园萌绘的叔叔是爱知县警察厅的本部长,萌绘失去了父母之后,一直是她的监护人。

  咖喱饭端上来了,犀川开始闷头吃饭。他喜欢吃咖喱饭。孩子喜欢的饭菜他都喜欢,大人口味的高级菜他一般不太吃。萌绘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在考虑什么。

  犀川正想把国枝那让人吃惊的消息告诉萌绘,她突然说:

  “老师,我想到一件事情。”

  “哦,想到了什么?”

  “密室的构造。呃,能不能给我来支烟?”萌绘说着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她的这种要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不行,不能抽烟。”犀川没理她的手,继续吃他的咖喱饭。萌绘的脸上有点愤愤不平。“密室?你知道什么了?”

  听到密室两个字,犀川的脑细胞有点反应了。

  (是啊,是密室……)

  这是发生在犀川和萌绘身边的事件,是两周前偶然发生的与两人都有关系的事件。

  那个事件在电视和报纸上也作了大肆报道。犀川电视和报纸都不看,所以不太清楚。但是,根据他从喜多和萌绘发来的邮件还有研究室工作人员那里得到的信息,报道中好像还没有使用过“密室”这个词。那是因为事件的详细经过还没有公布,而且包括犀川在内的相关人员都被警察告知要守口如瓶。因为这个信息只有凶手知道,今后可能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犀川没怎么听说过“密室”这个词。他没有读过推理小说。第一次用这个词,是去年牵涉到他和萌绘两个人的一次意外事件。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那次事件的前因后果犀川还是不太清楚。在他看来,那是一件什么事与他没有关系。虽然它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可是直到现在他还在怀疑它是否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但是,这次的事件更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了。

  事件是发生在N大学校内,而且是同事喜多所在的楼里。事件的相关人员全部是犀川书桌抽屉里的职员通讯录或网上可检索的校内数据库里记载的人员。这是突然发生在犀川现实生活中的一次大惨案。

  密室……

  没有人进去过,也没有人出来过。

  在那个房间里……

  可以说犀川在这两周里一直无意识地回避它,尽量不去想它。可能是一年前那次事件的后遗症,抑或是因为这次事件与自己关系太近了,他有一种想维持周边环境的动物性防御本能。

  密室就是所谓的locked room,这是一种非常狭义的解释。广义的密室,比如说犀川的单位,也是名副其实的与尘世隔绝的密室。但是,说到密室杀人,那就不能再认为是现实的东西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年的事情直到如今还恍如梦境的原因。他没有像这回这样把它认为是现实的、而且是就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东西。

  这样一件身边发生的密室杀人事件已经过去两周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犀川脑子里密室杀人这个词像植物一般一天天成长。成长是这个世间最不可捉摸的运动形式了。最初还是对身边的死的一种单纯的惊奇,现在已经成长为一种不能解答的数学题的奇妙,也就是说,是鲜明的部分的形态和暧昧的全体认识组成的暗语,或者是没有设计图的组合玩具。犀川想,这种抽象的、迟钝的感情也是去年事件的后遗症,不,应该说是副作用吧。

  5

  “呦,让你们久等了。”

  喜多是戴着领带来的。犀川在大学基本上没有戴过领带,而喜多却完全相反。他长发、高个,皮肤黝黑,一副运动员的外形。实际上,喜多在体育方面也确实无所不能,上学时还是田径部的运动员。

  喜多向店员要了牛排,然后看着萌绘,故意用一种不寻常的口吻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西之园小姐,我抽支烟您允许吧?”

  犀川已经抽上了。喜多对自己专业的学生用这么礼貌的言辞,让他觉得不太合适。犀川本想马上讽刺他几句,可一时又想不出恰当的话。

  萌绘微笑着点了点头,喜多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了。喜多上学时一直把香烟装在一个金属盒子里。犀川以前常想,他怎么有那闲工夫一支一支地换盒子呢。这个习惯好像最近才戒掉了。虽然喜多年轻时就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但犀川也承认喜多身上有很多自己欠缺的东西。不可思议的是,两人相当合得来,没有红过一次脸。这样的友谊可以说使两人都受益匪浅。

  喜多的牛排上来了,三个人先是说了一阵无聊的闲话。但是喜多和萌绘都不是傻子,他们应该完全知道这些话是没有意义的。

  桌子上只剩下喝的了,喜多是啤酒,萌绘和犀川是咖啡。

  “电话里你说要说什么?”短暂的沉默后,犀川先开口了。

  “啊啊,当然了。”喜多稍微坐直了身子,又点上一根烟说,“那次事件嘛……怎么说呢,我想今天借这个机会稍微梳理一下。正好西之园小姐也在。”

  “梳理一下?梳理什么?”犀川在催他回答。

  “有的地方搞错了,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对吧?你们俩也应该考虑了吧。咱们交流一下对这次事件的认识,稍微讨论一下好吗?”喜多表情很认真,“今天有空吧?”

  (是怎么认识这个问题啊?)

  犀川想,还真是的,自己怎么认识这件事呢?怎么领会的呢?不,应该说还没有领会。

  “西之园小姐,你觉得怎么样?”喜多看着萌绘问。

  “对对,我也想讨论一下的。”萌绘坐起身子,高兴地回答,“我是不是不太谨慎?其实我特别期待着呢。”萌绘的口气比平时更显得大气,可能是因为喜多在场吧。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犀川靠在椅子上,好像准备退缩了,“那么,就让我听听二位的高见吧。”

  观察自己弄不明白的现象时,人们的反应可以分为两类。这是犀川上课时经常挂在嘴边的所谓二分法的一种。一种人认为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现象完全可以接受。另一种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其中的道理,想对它进行解释。看魔术表演或听到UFO的话题也不表现出惊异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精神较为安定的。说这类人中女性较多肯定算是偏见,但这是统计得出的结论。而另外一类人绝不承认用自己已有的科学知识解决不了的现象,他们不会简单地认为那只是不可思议的事实。

  至少可以说,从事科学以及逻辑性工作的犀川周围的人无一例外都属于后者。犀川可以想像喜多和萌绘肯定比自己更有那方面的倾向。

  犀川自己对这次事件虽然还是懵懵懂懂,但他也不想就这样糊涂下去。只是,迄今为止一直没有从容讨论这件事的时间。

  窗外可以看到交通阻塞的大街。黄色的、红色的还有桔黄色的灯光在闪动着。换一个角度看,犀川看到了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影子。萌绘的侧脸也在上面。

  忽然,尸体的图像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了。

  那是一副用颜料抹成的抽象画般的血迹模糊的模样。

  很少有人经历过的让人窒息的空气。

  还有异臭。

  犀川心里感叹:“啊啊,这就是人这种生物啊。”

  尽管是炎热的夏夜,那凄惨的空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暗淡的浓稠的粘性液体般的空气中,湿湿的光在流动,在分散,在无所顾忌地运动着。视觉拐了个大弯才绕到了脑细胞。看到那一切时,犀川的鼻子感到痒痒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和谐。刚看到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当然,从没有过类似或相似的情形。没有什么线索,更没有解释。对了,当时还觉得像是一个从没见过的新记号。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体,犀川还想过这是一个什么文字呢。

  那种不和谐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犀川觉得自己第一次对这个事件进行认真考虑了。

  首先,有必要弄明白要考虑的问题所在。

  饭馆的墙上有一个设计不太美观的挂钟。差五分七点。屋外还很亮,但正在一点点地黑下来。因为是暑假,店里除了犀川他们人不多,客人之间,隔的距离很大。熟悉的音乐悠然地播放着。

  6

  犀川侧耳倾听喜多和萌绘谈话。

  虽是两周前的事了,两人还是极其准确地复述出来了。他们按照时间经过的顺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逐一梳理……把脑细胞里储存的无序信息按照流程重新排列……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能力。这是犀川不擅长的一种能力。

  犀川几次想插话进去,可是觉得与事件的关系好像不太重要,也就作罢了。他怎么能连那么微小的细节都记得清楚,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发现尸体之前的事反而记得更清楚啊。”犀川闭上眼睛说,他的屁股深深坐在塑料软座里。

  他们谈到现在,话题始终是事件发生之前观察到的情况。萌绘的记忆力确实不凡,而且还能把思绪快速地转到相关信息上去。她能从别人的表情上准确洞察他们的心理。而且,在犀川认识的人当中,萌绘的脑子是转得最快的。

  本来这种讨论是需要集中精力的,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虽然已经聊这个事件有三十分钟了,但没有人做过记录。一来这还没有复杂到必须做记录的程度,二来他们的脑细胞还没有那么老化。

  窗户外边已经很暗了。几乎所有的车都亮起了灯。犀川意识到自己在观望这些时,有点吃惊。萌绘和喜多专注于讨论两周前的杀人事件,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只有犀川还处于一种相对客观的立场。

  “几个人谈一下比自己一个人单独考虑确实能想起很多细节来。”喜多一脸认真相,“输出信息真是对大脑一种很好的刺激。用邮件交谈的话是传递不了这么多信息的。话说回来,西之园的观察力还有记忆力确实很了不得。”

  “可是,说了半天不就是发现尸体之前的事吗?”犀川又想吸烟了。最后一支了,他把烟盒捏扁了放在桌上。“一点也没有关系。跟本质问题没有沾上边。我希望你们别装得神神秘秘的,先把想到的给我说说听听。关于密室构造的可能性什么的。”

  “不,不行。先有必要确认一下具体的问题。因为有可能是我一个人想入非非。”喜多没有采纳犀川的提案。

  “对,一下子都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萌绘这么说完后又问犀川,“老师,您刚才提到了本质。本质指的是什么?”

  “嗯,也就是说……”犀川准备回答。说“也就是说”的时候,多半情况下想说什么还没决定下来。这是一种拖延回答的方式。“我觉得你们说的跟谁是凶手、怎样杀的人这些本质问题没有关系。怎么说呢,如果说我们忽略了什么的话,那会不会是刚发现尸体后混乱的时候呢?”

  “关于那一点,我们在邮件里不是讨论得够多了吗?”萌绘反问道。

  “好了好了,我们再努力想一想吧。”喜多说。

  这时响起了“噼噼”的电子音。

  开始大家还以为是谁的手表响了,萌绘打开手提包把声音停住了。

  犀川终于明白是传呼机的声音。他没有用过那玩意儿。以前他问过萌绘为什么不用手机。因为他觉得作为西之园家的千金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回答得挺有道理,“我没有可怜到非得接电话的程度。”

  萌绘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有这样疑神疑鬼的老人吗”,然后走向了饭馆入口处的电话亭。犀川的目光尾随着她蓝牛仔裤的背影。

  “老人是说谁?”喜多小声问,“西之园夫人已经过世了吧。”

  “啊啊,怎么说好呢?管家,是管家吧。”犀川不想告诉喜多很多西之园家的事。

  “管家?这年代?”喜多一边笑一边说。

  犀川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萌绘回来了。喜多不再喝啤酒了,又要了杯咖啡。犀川去售货机买香烟,一边想,今天快抽了一包了。

  犀川一回来,三人的讨论又重新开始了。

  不可思议的问题……

  必须解决的疑团……

第二章 事件之前

  1

  两周之前的事件发生当天,即8月11日星期五。

  西之园萌绘手握着方向盘,犀川在副驾驶席上默默地坐着。犀川副教授是萌绘所在建筑系的老师,专业是建筑生产史。她才上大学二年级,但是上了N大学以来一直频繁地到犀川的研究室去。犀川是她亡父的关门弟子,所以十年来一直像一家人一样相处。萌绘对父亲和犀川的研究领域并不感兴趣。

  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犀川对她来说是一位特殊的老师。

  犀川副教授和喜多副教授约的是六点见面。

  犀川讨厌不遵守约定时间的行为。他总是跟萌绘这样说。可能是有点病态吧,犀川每天都会校对手表的秒针。他总是比约好的时间提前到。听说他上课是绝对不会迟到的。他的口头禅是“让别人等就是偷取别人的时间”。

  但是今天却是差点迟到。

  (老师虽然没说什么,但好像很在意时间。)

  萌绘想,今天弄成这么晚全是自己的责任。

  不过,到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萌绘使劲踩下了油门。

  喜多副教授从高中时就和犀川是好朋友,听说他们经常通过电子邮件聊家常。萌绘听犀川提到过几次喜多,他是土木系的副教授。萌绘是建筑系的学生,所以还没有见过他。

  土木系的楼紧挨着建筑系,步行只要几分钟。萌绘以为喜多肯定在那座楼工作,所以快到约好的时间才去犀川的房间。

  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喜多所在的楼不是步行就能去的。四年前在离校园十公里左右的山脚下建起了一座新的研究楼,只有喜多所属的教研室搬了过去。这件事犀川没有跟萌绘提过,萌绘当然也没有机会知道。这次几乎迟到就是因为她的这一点误会。

  喜多副教授所在的新楼叫做“极地环境研究所”,简称“极地研”,是凭借喜多所属教研室的负责人木熊教授的力量特别设立的。犀川在车里解释说。

  “是什么样的力量啊?”萌绘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

  “嗯———算是政治方面的吧。”犀川答得很干脆,说完就笑了。

  犀川肯定对木熊教授有什么政治力量不感兴趣。她无须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

  (老师讨厌这类事情!)

  这一点是萌绘的父亲西之园恭辅博士与犀川最大的不同点。西之园恭辅博士去世前是N大学的校长。

  犀川好像很熟悉极地研的木熊教授以及他的研究业绩,他给萌绘简单介绍了一下,但是萌绘没太明白只知道那是土木工程的力学和结构那一领域的。犀川说,他以前曾不经意地对喜多提起要来看极地研的实验楼,结果就促成了此行。

  昨天傍晚,萌绘像往常一样去拜访犀川老师,在他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正好喜多打来电话。

  “明天一整天都是实验。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喜多的大嗓门从犀川拿着的听筒里传了出来,连萌绘都听得很清楚。

  “嗯,不好意思。可是有点事儿得到五点才行,脱不开身啊,你的实验到几点啊?”犀川一边看着显示器上的日程表一边回答,好像挺抱歉。时间不凑巧也不需要感到不安啊,萌绘想。不过,说不上两句话就道歉确实是犀川的一贯做法。

  “没关系,是啊……怎么都得到八点吧。”

  “啊啊,这样的话就能去了。”

  “我们在零下二十度喝点儿啤酒吧。”

  (零下二十度?)

  他说的不是啤酒的温度,而是极地研的低温实验室的室温。萌绘因为以前听说过,所以马上反应过来了。

  “嗯,好啊,不过顶多喝一杯啊。”犀川很消极地回答。他没有酒量,所以他说的是自己对啤酒实际的承受量。

  “哈哈,我知道你不能喝。那你几点过来?”

  萌绘用食指点着鼻尖,瞪大了眼睛,靠近犀川的脸给他看。犀川看了看她,皱了皱眉,但是好像马上明白了她的手势的意思了。

  “哎,那个……我想带一个学生过去,行吗?”犀川的话有点不太干脆,“不过,你不要太勉强。”

  “当然没问题了。”喜多这么一说,又接着问,“国枝呢?”

  “很遗憾,她今天明天都回不来。”犀川回答。助手国枝桃子正在东京出差。

  “是吗。那你几点来?”喜多又重复了他的问题。

  “那么,我六点到。拜托了。”犀川看着手表说。

  明天的约定,现在看手表有什么意义?萌绘想着,不觉笑出来了。

  “OK,那就六点。”喜多挂了电话。

  犀川放下听筒盯着萌绘。萌绘不由得伸了伸舌头。犀川肯定是为说了要带学生去这件事后悔了,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犀川心里不是滋味,萌绘却正好相反。跟犀川在一起时,她觉得就像是在读一本有趣的神秘小说一样特别开心和快活。

  言归正传。萌绘现在正开着她的那辆红色跑车,载着犀川,向极地研方向疾驶。车里只有两个座位,犀川就把一直带在身边的鼓鼓囊囊的大包放进了后备箱。他那破旧的皮包已经用了十多年了。不光是旧,而且特别没有品味。萌绘常常这么想。她曾经考虑了一晚上,应该怎样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没有得出答案。萌绘是一个急性子,却把这样一个问题一直搁置着,没有适当的方法。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还这么傻,这件事着实让她吃惊,同时这也是让她察觉到自己对犀川有些特别情感的原因。

  副驾驶席上的犀川上身白衬衫系着领带,也许是因为要见木熊教授才戴领带。据萌绘所知,犀川好像只有两条领带。迄今为止她只见他戴过两种,而且颜色几乎相同。另外,犀川总是穿同一颜色的袜子,好像他有好几双一样的袜子。有一次萌绘鼓起勇气问他其中的理由,他回答得很简单:

  “同样的袜子多准备几双的话,如果丢了一只另外一只还可以用。”

  犀川从副驾驶席上瞥了一眼萌绘。

  她带着太阳镜,上身穿紧身短背心,下身牛仔裤。不是正式的服装。

  (是不是有点太花哨了……)

  萌绘看到犀川的表情,有这种直觉。

  桔黄色的紧身短背心。细细白白的胳膊搭在粗粗的方向盘上。犀川瞥了一眼开车的萌绘。萌绘还涂着紫色的眼影。

  犀川有几次曾经想对萌绘说没有必要化妆,但是始终没有说出口。其实这个事情并不关键,化妆并不能使人变坏。

  (哇塞……)

  萌绘以前告诉过他“哇塞”已经没有人用了,所以这次他没说出来。

  极地研的大楼出现在面前。

  那是一座白色混凝土低层建筑,建在森林中开辟出来的斜坡上。

  周围民居很少,公路和人行道的颜色看上去很新,树木虽然繁密,但不太有生气。过了主干道是一道坡度较缓的斜坡,顺着斜坡上去五十米左右就到了正门。一块大牌子镶嵌在混凝土的外墙上,上面写着“N大学工学部极地环境研究中心”。大楼的后面紧挨着森林。除了这一处大门外好像没有别的可以进车的入口了。进了大门左首有一个设计简单的小屋,有一个警卫模样的人在里面。

  幸亏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犀川离那边近,他打开车窗冲着那个警卫说:

  “我是建筑系的犀川,我想去喜多副教授那里。”

  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卫从小屋里出来,把一个夹着登记表格的板夹递给犀川。

  “请把名字写在这儿。”警卫说。那是一个高个子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头上已有了很多白发,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向井”。“那边那位呢?”他盯着穿着时髦的开车姑娘问。

  “是我学生。她的名字也要写吗?”犀川有点傲气地回答。不管她穿什么衣服犀川都不会感到羞耻。

  “啊啊,那也写一下吧。”警卫微微笑着回答道。

  犀川登记完,把夹子还给警卫,萌绘的跑车就缓缓地驶进了右首的停车场。那里已经停了十多辆汽车。他们下了车又回到警卫室那边,因为研究所好像对着警卫室。

  从停车场看不到极地环境研究所大楼的窗户,也看不到出入口。楼的外侧直接用混凝土抹成,做工非常漂亮。外行人可能不太知道,比起瓷砖或喷涂等,不添加额外装饰直接用混凝土外墙的施工要困难得多。搞建筑专业的犀川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座楼。

  经过警卫室旁边时,刚才那个白发的警卫又对他们露齿而笑。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警卫室里面还坐着另一个男人。

  “都五点多了,你们进去前先按一下对讲机。”白发的男子打开警卫室的窗户说。

  走过警卫室又得过一个陡急的斜坡路。

  “五点就上锁了。学校里的楼还管得这么严。”犀川对萌绘说。

  “是啊。您的房间任何人随时都可以进吧。安全这东西,该注意还得注意啊。”萌绘在开玩笑。她把太阳镜放进了车里,所以她眼珠的每一个动作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可不觉得这里会有什么值钱的设备或者要保密的东西啊。可能只是因为楼比较新,设备也比较新吧。”

  警卫室的对面是研究所的卷帘门。或许那里就是实验室吧。隔帘现在放下来了。上了斜坡,两边是草坪和低矮的树木,右边的草坪上有一个三面楼围成的院子。两人朝着正面玻璃门走去。走进一看,有一个结构简单的不锈钢对讲机。大门推拉都打不开。 “谁啊?”按了门铃后几秒钟,话筒里穿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是来见喜多副教授的。”犀川对着对讲机说。

  过了一会儿,玻璃门里面来了一个男人,随便推了一下门。那门“咔嚓”一声向外边开了。看来里边可以打开。

  “您是建筑系的犀川老师吧。这位是……”男人的视线在犀川后面的萌绘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是您的学生,对吧?”

  “是的。”犀川这一次有点自豪地说。

  犀川和萌绘进了门,里面有点凉气。“请。这里面走到头往右拐,第一个黄色的门就是。”男人指着走廊的前方说完,然后进了大门左边的房间。那个房间的门牌上写着“事务室”。事务室靠走廊一侧有一个接待用的大窗户,屋里的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一个女子正坐在桌子前工作。

  犀川和萌绘顺着走廊走了下去。

  左手边先是会议室,然后是图书室。每个房间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都有一个用来采光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子里面都亮着灯。会议室里来传出了说话声。会议室的下一个房间没有亮灯。右手边一半是可以看到院子的大窗户,另一半是是墙壁,上面挂着告示板。他们看到上面贴着“木熊研究室纳凉晚会,零下二十度!”的粉红色通知,停下来看。另外,告示板上面还密密麻麻地贴着一些海报和事务性通知。

  “老师,您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我的衣服?”

  好敏锐的洞察力,犀川一直这么认为。

  “不,今天打了领带,脖子有点难受。”犀川不想承认。

  从走廊往右拐是一面刚才没看到的稍稍凹陷的墙壁,那里有几个黄色的门。手表上显示的是六点一分四十秒。犀川的手表一秒都不差。他有每天早晨对表的习惯。

  黄色的门一共有三个。犀川敲了一下写着“喜多副教授”的门。

  3

  门开了,喜多副教授站在门口。

  “唉呀,你看看你看看。”喜多看着萌绘说。

  “什么呀,你看看你看看的。”犀川回应说。

  喜多的形象跟萌绘想像的一样。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和犀川正好相反。

  “唉,你就是犀川的学生?犀川那儿竟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喜多只顾盯着萌绘,也不看犀川。萌绘则微笑着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迟到了两分钟。”犀川对喜多说,但喜多好像没在听。

  (老师果然在意时间。)

  萌绘觉得有点古怪。

  “哎,你叫什么名字?”喜多问萌绘。

  “我叫西之园。请您多关照。”萌绘又鞠了一躬。

  “西之园……你好。你喝咖啡?喜欢吗?”喜多边笑边说。他可能就这个说话方式。“哎……我这儿有点乱,咱们去那边坐吧。”

  喜多背着手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用手指着对面走廊里的一个大空间。那里布置得像一个大厅,放着几组沙发和桌子,还有几盆高大的赏叶植物,看上去让人感觉很舒服。萌绘曾经听犀川给她讲过“惬意”和“舒适”的区别。他的看法是,“惬意”有一种积极的更主观的含义。

  “怎么了?怎么不进你的屋?”犀川有点儿不太高兴。

  “不行,太乱了。”喜多边笑边重复着同一个理由。

  “乱点儿也没关系呀。”

  “只有你一个人还行……算了算了,我去准备咖啡。西之园小姐,你的名字真不错啊。喝咖啡行吧?”

  萌绘点头表示确认,喜多急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喝咖啡行吧?”犀川小声模仿喜多的话。这时的犀川心情一定不错。萌绘想。

  两人来到对面的“惬意区”,深深地坐到沙发里。犀川两手在头上合起来。

  “他很会说话吧。人们都叫他高调男。”

  “犀川老师您是低调?”萌绘脱口而说。

  “脑子转得够快的。”犀川也是马上回答。

  听到“gaodiao”马上想到“高调”,然后再由“高调”想到“低调”。犀川很佩服她的反应速度。萌绘对计算很有自信。她一直认为只有自己能享受那种屏住呼吸让思绪飞速旋转得到的快感。犀川的计算速度有多快她不清楚。但听他刚才说话,确实能看出他已经估计好了对方的回应,而且迅速做出了反应。

  喜多端着一个塑料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了三个咖啡杯。他已经很熟练做这种事了。

  “真是的,大学老师还要自己做这种事情。”喜多微笑着坐下了。

  他只拿来了一袋牛奶、一包砂糖和一只小勺。萌绘观察了一会儿,喜多和犀川都喝黑咖啡,这些东西显然是为自己准备的。其实,萌绘也很喜欢黑咖啡。犀川常说在咖啡里加上别的东西是糟蹋咖啡,而萌绘只是因为牛奶和砂糖会存在胃里才不愿意加的。

  “实验呢?马上能看吗?”犀川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点上一支烟说。这里备有烟灰缸。在校园里可以吸烟的地方很少。可能除了个人的房间这是这座楼里惟一的吸烟区了。

  “现在那些人正在讨论呢。我说不准,可能所有人都在那儿了。实验应该还没有结束,再过一会儿还会重新开始。咳,反正就我和实验没什么关系。”喜多也点上了烟,“木熊教授真是爱做实验啊。这里的助教和研究生都跟着他干。爱计算的就我一个。”喜多的大嗓门降下来了。

  “那你不是在这儿没有什么意义了。”犀川说。

  “可是这里教授、副教授和助教得凑齐了呀,要不没法跟教育部交代。不过这里也不是一无是处。楼是新的,而且这儿……”喜多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土木工程系里美女格外多。”

  “简直一派胡言,你在说些什么呢?”犀川冷冷地说。

  “你呀……真是个老古板!”喜多回应了一句。

  萌绘默默地听着两人的谈话。杯子里的咖啡已经不太热了,就连她这个对温度特别敏感的人也能喝了。

  4

  犀川一边喝咖啡一边观察楼里的装修。虽然看上去又新又漂亮,但是明显没花多少成本。作为国立大学的研究楼,平面设计上还应该再改进一下。

  “现在带你们去看实验室。”喜多说着站了起来。

  他一口喝完咖啡,把手里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扔,然后朝大门的方向走去。那正是刚才犀川他们来的方向。走到半路他打开右首的会议室探进头去说了几句什么。他刚离开门,里面出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喜多和那个小伙子朝犀川他们走了过来。

  “呀,是下柳,你好。”萌绘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到桌上站了起来。

  喜多带来的小伙子有点儿惊奇的样子,但是马上一笑露出了白色的牙齿。他细细高高,穿着肥肥大大的裤子,T恤也有些偏大,并且没扎在裤子里,看上去有点邋邋遢遢。其实这是最近的潮流,说成邋邋遢遢好像不太合适。脚上一双高腰篮球鞋,犀川看着都觉得热。

  “你们认识?”喜多看看萌绘又看看那个学生。

  “我们一个协会的。”那个叫下柳的学生回答。他看着萌绘问,“西之园,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是建筑系的,所以来参观学习……”萌绘回答说。

  “你是工学院的?我以为你是文学院的呢。”下柳笑着说。

  “协会?是花样滑冰还是什么?”喜多问下柳。这是喜多特有的幽默。犀川觉得挺有意思,但萌绘和下柳都没笑。

  “不是呀。是漫研,漫画研究会。”下柳有点害羞地说。

  “漫研”这个名字确实说起来有点让人害羞。犀川想。

  萌绘参加了漫画研究会、推理小说研究会和射箭协会,这些犀川都知道。说不定还有别的。但是她对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太热中。只要热中一个的话她就不会参加这么多了。有可能她是容易听别人劝的那种人。

  “他是木熊研究室M2(硕士二年级)的下柳。这位是建筑系的犀川副教授,我的狐朋狗友。”喜多给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介绍。

  (狐朋狗友?)

  犀川憋着没笑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词了。他斜眼看了一下萌绘,她那表情好像也是忍着不笑。想笑的理由肯定是一样的。

  “我想让下柳带你们看一下实验室。我要是去了,万一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木熊大老板还有八川都会生气的。”喜多飞快地说。

  “你们不是正在商量事儿吗?”犀川问下柳。

  “没关系。有没有我都行。就我一个人是半个喜多研究室的。”下柳回头看了一下会议室方向回答说。

  “半个喜多研究室的”是指名义上的指导老师是木熊教授,实际上是喜多副教授在指导。这种形式在大学里很常见。

  喜多说了句“我有事打个电话”就拿着咖啡杯进了自己的房间。走廊凹进去的长方形部分三面各有一个黄色的门。门上都挂著名牌,对面右侧是喜多副教授,中间是市之濑助教,左侧是木熊教授。

  (助教排在中间,真是太奇怪了。)

  犀川突然有这种想法。因为是建筑系的老师,只要在楼里一走,整个建筑平面图就会出现在脑子里。在进这座楼之前看到的院子里并排的三个窗户就是这三位老师的窗户。楼的外部是平面的,看不出凹陷。也就是说,因为走廊的入口部分凹进去了,所以中间的助教的房间最短,因此很狭小。设计有点不合常理,但构思很独特。

  走廊这边的谈话区的旁边有一个房间,桔黄色的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研究生室”。

  犀川和萌绘跟着下柳向走廊的深处走去。

  走廊的尽头正面是一个钢制的两边开的红色大门,整个门的部分在墙壁外突出有一米左右。门的上方墙上写着“低温实验室”。右边的走廊看上去曲曲折折,走进一看才知道没有出口。在走廊开阔的空间里放着三张桌子,上面摆着电脑,都是旧式的二十一英寸的彩显,个头很大。最右边的桌子前坐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男子。他一边看着屏幕一边移动着桌上的鼠标。

  “八川,我们进实验室了。”下柳对穿工作服的男子说。

  被叫做八川的男子转过头盯了三人一眼。可能因为眼镜度数太高的缘故,眼神特别难看。留着个运动头,年龄看不出有多大,但肯定已经超过学生的年龄了。犀川这样想。但是他又不是老师,因为作为学生的下柳只叫他“八川”,而没加上“老师”二字。在大学里,包括助教在内都是教师,N大学工学部里,有在名字后加“老师”称呼的习惯。

  “三个人啊,好的。别乱走动。还有,过、过多长时间开始?”八川低低的声音说。发音很难听清楚,而且好像有点结巴。

  下柳看了一下表,回答说:“下一次是七点整。但是得这次商量没有变更。来,犀川老师,您过来吧。”

  下柳打开了红色的门,把犀川和萌绘领了进去。三人一起进了一间一席大小的狭小房间。里面还有一层门。为了提高温度调节的效率才设了两道门。两道门之间的小房间有点儿凉快,灯很暗。里面的那层门是铝制的,像冰箱的隔热门。

  下柳打开门,三人进了低温实验室。

  5

  一股凉气一下子包住了身体。

  “哇———真凉快!舒服极了。”萌绘情不自禁地说。

  “零下二十度。”下柳小心地关上门,转过头来说,“也就舒服三分钟,一会儿就想出去了,西之园。”

  犀川和下柳都穿着短袖,萌绘连肩膀都露在外面。三个人呼出的气息白得可以看得很清楚。

  广阔的实验室可以尽收眼底。照明比想像的亮,但是有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并不是室温的缘故,好像是下方有光线照过来。一进门的地方有一个铁制的扶栏,因为太凉,不戴手套不能触摸。实验室的地板比萌绘他们站的地方低三米左右,从现在的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就是说,这个实验室的地板在地下,一层的那部分没有地板。是为了隔热而把一半设在地下呢,还是这里的地形本来就是倾斜的呢……萌绘在想像这种设计的意图。

  扶栏在实验室的入口处和左首呈L型,只有这一部分是和一层同一高度的走廊。走廊的左首的前方好像走不通。从这个走廊上可以看清楚实验室里的一切。

  左边有一扇门和玻璃窗。这个窗户很大,里面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小房间,好像是操作实验机械或者计量仪器的地方。门上写着“计量室”。对面的右手边也有一个门,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准备室”。那个门的前方的旁边是去往实验室地下层的U型楼梯。两人先下了那个台阶。

  实验室的中央有一个宽五米、长十五米的水池。水面上结了冰,但不是通常的那种透明的冰,是那种像果冻一样的不透明的,因此,水池的深度不可估量。水面以下也装了照明灯,所以整个水池亮晃晃的非常漂亮。

  萌绘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天花板,上面安装着起重机等设备。照明灯装在墙壁半高的位置,也就是跟走廊地板的高度相当,所以从那里向上直到天花板光线有些模糊,让人的眼睛产生错觉,判断不了有多高。

  地板上电缆错综缠绕,走路的时候不得不小心脚下。

  与电缆连接的是浮在水池里的一个一米左右的大型船模。萌绘觉得那可能是用于南极观测的破冰船。

  水池的尽头有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圆形机器,走近一看,铁网里有一个很大的螺旋桨,像一个大型的电风扇。

  水池的中央浮着一个很多管子组成的海上平台模型,可能是海上石油开采钻井平台吧。大小是一立方米左右,像是铝制的。聚光灯从水池边上的几处射过光来,照在这个模型上。模型的旁边是一个跨池建成的架子,从上面可以到达水池对面。架子上固定着几个黑色的箱形摄像机状的东西,几股同轴电缆延伸出来,连在池边的测量器上。

  彩虹一般闪亮的冰面。

  微小的红绿发光二极管在一亮一灭。

  白色的气息。

  冰冻的黑色电缆。

  萌绘不禁想到了日常不太使用的文学语言。

  “这么多的激光变位器啊。”犀川在和下柳说,“一台怎么也得五十万日元吧。”

  “值多少钱我可不知道。”下柳回答。

  “距离这么远,镜片肯定贵呀。”犀川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测定都是用非接触方式?”

  “是的。以前要用很多导线,非常繁琐,现在基本上都是激光了。”

  “用激光测什么?”萌绘在两人身后问。

  “射到测量对象上,测量距离。”犀川回答,“不用接触就可以测出物体的位移。”

  “激光射线是红色的吗?”

  “不,肉眼是看不到的。”犀川说,“对着眼睛是有害视力的。”

  “这些冰有点奇怪,是不是不是真冰啊?”萌绘蹲在池边,用手指戳了戳水面上的冰。果然,像半溶的果冻一样软软的。

  “嗯,这个嘛……”下柳微笑着回答,“是为了便于实验而特意制成的,要像果冻一样柔软。”

  “为什么一般的冰不行呢?”

  “这是个测量效果的问题……”下柳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怎么说好呢……用真冰的话,对这个尺寸的模型来说就太硬了。硬度也得按照实验的要求设定好。”

  “西之园,你想像一下侏罗纪公园那个电影是怎样拍的。”犀川说,“模型大楼要是用真的混凝土的话,塑料做的恐龙怎么能把它们毁掉呢?”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实验啊?”萌绘问完之后又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先问这个问题。

  “嗯———”下柳更不知怎么回答了,“怎么解释好呢……”

  “是制作一个能模拟实物运作的理论模型。”犀川替他回答了,“是用实验证明那个模型在理想的环境下能以一种实际现象再现出来。如果能得到简单的临界条件下支持解析模型的数据,在设计实物的时候那个解析模型就有用了。哎呀,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吧……不过也讲得通吧……可能也行……差不多就这样吧。”

  “是要设计能浮在冰海上的平台吗?”萌绘问。

  “嗯,准确地说……”犀川点头了,“应该是有可能会浮在冰海上的平台。”

  “就为了那个?”萌绘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扫视一下整个实验室,“所以为了造出一个冰的环境就建了这么大的一个实验室,还把室温降下来?”

  “研究造船的实验室应该比这个还要大呢。”犀川说,“这里从规模上讲并不大。只能做简单的实验。不过,最近数值实验进步很快,模型实验就不用太大规模了。”

  “我觉得有点浪费国家税收的感觉。”萌绘微微一笑,“但是,好像挺有意思啊。”

  “是啊……”犀川把手插进裤兜儿,“只要有意思就行。有意思就是没浪费,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啊。没意思的话谁会做研究呢?”

  “觉得冷了吧。我们上去吧。”下柳说。实际上,萌绘已经觉得冷了。她穿得最少。可能还不到三分钟呢。

  他们围着水池转了一圈,回到了刚才下来时的那个楼梯。要到这个实验的地下层只能走这条路,而且没有窗户。

  上了楼梯,下柳打开了旁边写着“准备室”的门。

  这是一间有半个实验室那个大的非常干净的房间,电脑和机械控制板摆放在里面。这里特别暖和。萌绘和犀川一进去,下柳马上关上了门。

  “这里呀,现在是……摄氏十度。不过,相当暖和了吧。”下柳看着墙上挂着的温度计说。

  “还真是。这才十度呀,真暖和啊。”犀川说,“人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啊。”

  “一会儿又会觉得冷的。”下柳看着萌绘说。

  “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萌绘两臂交叉放在胸前。

  “这里是实验准备室。”下柳解释说,“那个……做个小型实验体或测量器架子什么的,有时在正式实验前先试一下。”

  “那块板呢?”萌绘指着排列着几个测试仪的控制板。

  “啊啊,这个是用来使刚才那个水池出现波纹或使水流动的控制板。”

  “哎?波纹?”

  “对,因为是大海嘛。还能模拟出风的效果来呢。最里面不是有个电扇吗。”下柳捋了捋头发说,“波纹是通过水池前方的起动器运作产生的。”

  “起动器?”萌绘问。

  “是用油压制动的,像起重机一样。”

  (起重机?)

  啊啊,是把汽车吊起来的那种起重机啊。萌绘明白了。

  这个房间最里面左右各有一个门。右首的门上亮着“紧急出口”的绿灯。左首的门上写着“搬运室”。都是重重的铁门。

  “好像是在潜水艇中啊。”萌绘说出了对这个房间的印象。

  “你坐过潜水艇?”犀川马上问。

  “好了,已经到了极限了吧。咱们回去吧。实验也要开始了。”下柳看了看钟。萌绘也跟着看了看手表。六点三十分。

  “这里可以看一下吗?”犀川指着搬入室的门说。下柳点了点头,他就打开了门。那里没有灯。下柳跟着犀川进去,摁了开关。萌绘也进了搬运室。

  这个房间更暖和,像是一个仓库。

  和实验室一样地板在下方三米左右,左首有一个下去的楼梯。警卫室对面的卷帘门就在右首的墙上。

  萌绘他们决定回去了。他们关上灯,然后关上搬运室的门。出了准备室之后,三人通过二重门,终于回到了常温的环境。

  萌绘摸了摸自己凉凉的胳膊和肩膀。这里明明开着空调却感觉特别暖和。暖和这个词用于这个季节不太自然,但是如今她真的觉得很暖和、很舒服。

  门外,穿工作服的八川仍然在盯着显示器看。他甚至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你们几个这一弄,温度上升了0.7度。”八川嘟嘟囔囔,“准备室紧急出口的门没开吧。”

  “没有。”下柳很不是滋味地说。

  “有人为了抽烟把那里打开过。”八川终于转过头来冷冷地说,“抽烟的人脑子都不太正常。”

  6

  三人回到了刚才的谈话区。对犀川来说应该是吸烟区。幸亏从这里看不见讨厌抽烟的八川的身影。犀川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用打折商店里买的打火机点上。

  “八川有点古怪,你不要太在意。”下柳说。可能是看到犀川抽烟才这样说的吧。

  “他是进修生?还是技术人员?”犀川一边吐着烟一边问下柳。桌子上还放着刚才的咖啡杯。喜多把自己的拿走了,留下犀川和萌绘的。

  “您是问八川吗?”下柳回答,“他是技术人员。”

  萌绘一边把咖啡杯放到托盘里,一边用眼睛问下柳怎么处理这些杯子。

  “哎———西之园你也干这种活。好了,你放那儿,我来收拾行了。”下柳好像觉得很有趣。

  犀川看了一下萌绘,她好像不太高兴。

  下柳留下两个人,自己端着托盘进了研究生室。可能是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对面的一个黄色的门开了,喜多副教授出来了。咖啡杯还拿在手里。

  “怎么样啊?只觉得冷吧。”喜多来到犀川和萌绘的身边坐下。

  “还好……”犀川一边吐着烟一边说,“实验室虽然小巧,看起来倒很方便使用的。”

  “西之园,你那身打扮没事吗?一定很冷吧。”喜多问萌绘。

  “早知道穿皮衣来了。”萌绘微微一笑。犀川想,以西之园家的实力,她说的皮衣肯定是真的了。

  “顺便问一句,西之园。”喜多表情有点认真了,“你认识以前的校长吗?他和你同姓……”

  “啊,他是我父亲。”

  犀川扑哧一下笑了。原来喜多还不知道啊。

  “哎?———”喜多站了起来,盯着萌绘。然后又看了看犀川,好像想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吗。那……那我太失礼了。您的姓并不多见,我想或许你们是亲戚……”

  犀川看着喜多慌里慌张的样子越来越觉得有意思。

  “我并没有接受什么不礼貌的待遇啊。”萌绘莞尔一笑说。她的说话方式有时文雅得让人吃惊。

  “啊,不,我怎么也没想到您是西之园校长的千金……哎呀,我真是……”喜多脸朝向了犀川,“校长竟然有个这么年轻的女儿。是吧,创平。”

  听喜多这么一说,犀川吐着烟笑了。

  “你怎么突然说话这么客气了……我以前经常去西之园老师的家,所以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我没跟你说过?”

  其实,犀川从没跟喜多提起萌绘的事。

  7

  忽然前面一阵脚步声,学生们从会议室来到了走廊里,是几个年轻人。他们朝着萌绘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过来,看了一眼犀川,微微点了一下头。萌绘想,他们可能是土木系的研究生吧。他们好像认识建筑系的犀川副教授。建筑系和土木系有几门课可以互选,到了研究生阶段,可以选修的科目就更多了。

  大多数学生都走进了刚才下柳进的研究生室,只有两人朝里面实验室的方向走去。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穿着短裙的女学生,刚才还和萌绘的视线刹那相交。萌绘看了一眼犀川,果然他在盯着那个女学生的衣服。犀川注意到萌绘的视线,转向她,萌绘故意朝他一笑。

  过了一会儿,从会议室走出一个高个的绅士和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两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慢慢朝这边走着。犀川于是站了起来。

  “呀,是犀川老师。听说你来参观……哈哈,有什么值得看的吗?”木熊教授一边走进来一边用清晰而低低的声音说。他身材魁梧,有点像运动员。头发也长得很密,外表很年轻,大概五十五六岁的样子。表情睿智,目光如炬。

  “你是第一次见犀川老师吧。”木熊教授转过头朝身边的女士说,“这是我的助手市之濑,这位是建筑系的犀川副教授。”

  那个叫市之濑的女老师点了一下头。她带着眼镜,一点都没有化妆。头发有些随意地盘着,夹着一个发卡。她好像不太注重打扮,但是毫无疑问长得很漂亮,萌绘想。

  “木熊老师,这位是西之园校长的千金。”喜多举起一只手指着萌绘介绍说。

  木熊教授瞪大了眼睛,打量了萌绘好几秒钟。

  “噢,这太意外了。西之园校长的千金?一点也不像啊。哈哈,开玩笑……”这时,教授清了清嗓子,“我以前听说是上了建筑系。西之园小姐也来参观?”

  “是的,请您多关照。”萌绘有些腼腆地低了一下头。

  “是吗。虽然说是参观,但做实验的时候可不能进去。计量室太小。你们可以在那边监视器的地方看。从窗户上也能看见。”木熊教授指了指走廊的里面。所谓监视器的地方就是那个讨厌抽烟的八川所在的地方。

  “您不用太费心。您这么忙,我们还来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不会妨碍您在这里工作的……”犀川一边客气地说着,一边轻轻地低了低头。

第三章 实验与观察

  1

  犀川和喜多一直在谈论一些专业方面的话题。萌绘知道他们在谈有限要素法,但是总是说到isoparotoric这个词,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另外,“极小”、“停留”、“同定”等词也反复在萌绘的耳边回响。

  “西之园小姐您住哪儿?”喜多突然问萌绘。可能是看她一个人默不作声才来和她搭讪的。“我听说西之园校长以前是住在长野那边。”

  “那座豪宅现在是她的了,是在诹访。”犀川在对面说。

  “是的。”萌绘点了点头,回答了喜多,“不过,我现在住公寓,在市里。”

  “哪一带?”喜多又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犀川说,“我先问你,你说的非线形是属于几何学的呢还是力学的?”他把话题岔开了。

  “两种都有。”喜多回答。

  “是吗……”犀川一边回答一边在考虑,“它们用同一种函数处理吗?”

  “我的模型本来是不区分两者的。在数学上,两者没有差异吧。只是大家硬把它们区分开的,迄今为止。”

  “原来如此……啊啊,原来如此。”犀川微微一笑,“真有意思啊,真的。”

  萌绘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有意思。

  三人所在的谈话区的窗户上方有一个钟。犀川把自己的手表跟它对了一下,七点差两分。

  走廊对面的三个黄色门中最左边的一个开了,木熊教授走了出来。犀川和喜多的谈话被打断了。

  “要开始了。”木熊教授这样说了一句就朝研究生室的方向走去。他打开门,探进头去说:“丹羽,交给你了啊。”

  萌绘开始还以为消防队员呢。

  从研究生室里走出一个穿着又像宇航服又像潜水服的铝色外套的学生。这就是那个叫丹羽的人,他个子很高而且身材魁梧健壮,戴着眼镜。手上拿着一个完全可以把脑袋蒙住的大头盔,他穿的是防寒服。丹羽朝萌绘他们扫了一眼。敞开的门里可以看得到有好几个学生。

  “下一步,把第四和第七管都设成二十帕斯卡。第八做准备。”木熊教授给穿防寒服的丹羽布置着任务,“十分钟之内调整一下,然后开始测定。”

  帕斯卡(Pa)是压力的单位。萌绘想起来了,她上的课上也用这个单位,但教科书上是千克每平方厘米(kg/cm2)。好像各种单位还没有统一。

  小个子的市之濑助教从木熊教授的房间出来了。她像电话接线员一样在一只耳朵上挂着一个小型接收器,一个小麦克风伸到了脸颊的旁边。

  “丹羽,能接收到吗?”市之濑助教在小声地确认着。他们是在测试无线联络机。

  “没问题,老师。”丹羽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示意。然后他把手里的头盔套在头上,朝走廊的深处走去,从后面看去真的像宇航员。

  木熊教授和市之濑助教回到了教授的房间。

  “教授室里也有监视器。”喜多小声对犀川说。

  犀川和萌绘在喜多的催促下站起身来,跟在宇航员的身后向实验室方向走去。

  穿着防寒服的身材高大的丹羽举起一只手同坐在那里的八川打了招呼,然后打开那红色的钢门,进入了实验室。八川跟刚才一样盯着最右边的显示器,右手握着鼠标。另外两个显示器显示的是实验室里面的情景,一边是实验室整体的图像,另一个是漂浮在水池上的模型实验体,也就是镜头位于刚才看到的海上平台模型的上方。实验室里设了两台摄像机,拍摄到的图像传到了电脑里。

  萌绘从双层门入口右边的窗户往里看。刚才进去的防寒服通过这个窗口进了右首的准备室。实验室里没有别人。左边计量室的窗上可以看到两个人的身影。为了能让实验室看得清楚,计量室的照明特意调得很暗。那里的其中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穿短裙的女学生吧。是不是太冷了呀。萌绘不禁替她担心。

  她目光离开窗户一回头,却发现犀川不见了。萌绘稍微退后了一下,犀川正在从实验室入口对面的窗户向里面张望。喜多副教授坐在八川的旁边,盯着中间的显示器。犀川也走了过来。

  “最近录像都存到硬盘上了,而且是即时的。”喜多指着显示器说。显然喜多是在给萌绘解释。

  “那硬盘不是一下子就存满了?”萌绘问,“动画很占空间的。”

  “我们拿几个轮换着用。”喜多回答道。

  “这是什么?”犀川指着画面问。那是显示器上显示的录像画面旁边的别的窗口。

  “这是震荡器的压力振幅,这是实验体的表面温度分布。”喜多解释道,“还有……”他说着,用手指着左边另外一个显示器,“那边是把实验体的各部位的变位和曲率制成的曲线图。现在是为了让你们看清楚特意把录像的窗口放大了。”

  “怎样用非接触法测量呢?”萌绘问。

  “是红外线放射。”犀川回答。他靠近了显示器,眼睛紧紧地盯着。

  “实验体是海上平台的模型对吧?模型是三维?变形不测量吗?”犀川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是三维,但是临界条件严格地讲是二维。对,不测量变形,因为用非接触方式不能测量。有了导线,运动就受限制了。”喜多回答。

  萌绘基本上不明白两个人说的内容。

  “因为这是模拟全体系的刚体运动,所以内部局部的变形可以通过以后解析获得。不能期望一下子得到很多数据,否则不能保证测量精度。”喜多在给犀川解释。

  “是从航空得来的想法啊。原来如此……”犀川不停地点着头。

  “以前都是用量规,得连上很多导线。”在最右边的显示器前操作的八川转过头说。他一扫刚才不耐烦的情绪,看上去心情很好。犀川冲他笑了笑。

  “第四管OK。”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市之濑助教的声音。因为画面是数码的,可能声音也被用数码记录下来了吧。这么说来,声音好像是从显示器的听筒里传出来的。 “木熊老师和市之濑也在那边监视着吗?”犀川问。

  “是在教授的屋里。”喜多回答,“他们用的是模拟计算机,所以比这边看得更清晰。这边是数字的,解像度也低。”

  实验的指示好像是从木熊教授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最初设计实验室的时候,想把所有的电脑都设到计量室里,可是后来搞成这个样子,连走廊里都放了。”喜多说。计量室是实验室里左首的房间。刚才萌绘他们没有去。

  “第五管OK。”听筒里又传来了市之濑的声音,“不用那么着急,丹羽。”

  “都做过好几次了,还开得这么笨。”八川看着画面嘟囔着说。

  萌绘看着显示器上各种颜色的数字。每个数字都是隔几秒变化一下。那里还画了几个图,棒状图就好像一个活物似的动着。

  不断变动的幻觉般的色彩和图形,让人眼花缭乱。眯着眼睛看非常漂亮,就像雨天映在挡风玻璃上的霓虹灯。

  但是,每个变动的含义萌绘却丝毫不懂。她只能明白那几个用英文显示的压力呀流速等几个单词。

  “第六管OK。”又是市之濑的声音。

  “振动停止了吗?”这次听筒里传出来的是木熊教授的声音。

  “是的,没问题了。伺服系统也OK了。”是一个第一次听到的沙哑的女性的声音。

  “这是谁?”萌绘问喜多。

  “嗯———是计量室里学生的。”喜多指了指窗户的方向。是那个刚才进实验室的女生吧。

  “外面的停车场有卡车进来什么的就会引起杂振动,很微妙的。所以我们躲到山里来了。”喜多解释说,“什么难呢?最初的停止状态最难。越是单纯的临界条件越难以再现。”

  “第七管OK。”市之濑的声音,“全部OK。现在开始。”

  萌绘从窗口看了一下试验室,只见防寒服突然从右首准备室里出来,慢慢地下了台阶走向了水池方向。转头一看监视器,录像画面上终于出现了活动的东西。犀川一直在注视着显示器。

  但是,那之后的二十分钟左右的画面对萌绘来说就很单调了。实验室里防寒服的人影只是在来回走动,实验体在录像上几乎没有动静。萌绘有点发困了。

  犀川和喜多又开始了让人费解的谈话,他们盯着画面,神情严肃。

  偶尔从监视器上传来木熊教授或市之濑助教的指令声和计量室的女学生读数字的声音。

  “啊啊,太有趣了。”犀川已经说了三遍了。

  (什么东西有趣呢?)

  萌绘不明白。

  图像和声音都是数字化的,萌绘觉得特别不自然,好像在梦境中一样。

  2

  犀川看了看表,七点半。

  “丹羽,你上来吧。”是木熊教授的声音。

  防寒服顺着实验室的楼梯一步一步爬上来了,脚步很沉重。

  “穿那样的衣服也就只能坚持三十分钟吗?”萌绘问喜多。

  “不,两个小时没有问题。不过,因为体力消耗厉害,所以就定在三十分。”

  这时听到了市之濑助教的声音,不过这次不是从听筒里,而是从走廊里传来的。犀川他们回头一看,市之濑带来了一个小个的穿防寒服的人,已经戴上了头盔,身材和市之濑一般大小。好像是个女学生。

  “服部,第五管情况不太好,切换到第八管吧。”市之濑靠近这个防寒服说。被叫做服部的小个子防寒服举起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这时,双层门开了,大防寒服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两个宇航员拍了一下手,小防寒服就进去了。

  “开始最后一步。”市之濑用手扶住麦克风说完,就和大防寒服一起消失在走廊的那一头了。

  “振动怎么样?”木熊教授的声音。

  “没问题。”计量室里女学生沙哑的声音。

  犀川又从窗口向实验室里张望。一个人都看不见。小个子防寒服好像进了准备室了。

  “切换第五和第八管。”听筒里传出市之濑的声音。

  “这可有点儿难噢。”八川心情还不错,“珠子行吗?”

  “珠子是谁?”犀川问喜多。

  “啊啊,是服部珠子。我们都叫她珠子。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喜多这样回答,然后又在犀川的耳边嘀咕,“她是我最喜欢的那型了。过一会儿你可以和她说说话。这女孩不错呦。”

  “哎呀,太遗憾了。没看到脸。”犀川附和着他。

  “伺服有异常。”木熊教授的声音很大。

  一阵沉默。

  “没有啊,我这边没什么情况。”隐约可以听到计量室女学生的回答声。

  “第五管百分之七十,第八管百分之三十。”是市之濑的声音,“服部,你稍微等一下,维持现状。”

  走廊里传来了木熊教授的说话声。“市之濑,你扫描一下zy方向的变位,然后监视它的变化。”

  听到这句话,犀川他们回头一看,木熊教授匆匆地跑了过来,他的头上也戴着接收器。他把手放到红色的钢门上,准备进实验室。

  “八川,交给你了。”说着,木熊教授就消失在门中。犀川从窗户上看着,只见木熊教授飞快走进了左首的计量室。狭小的计量室里有三个身影。过了十秒左右,教授从计量室出来了。

  “咳呀,伺服的设备太旧了。”教授从双层门出来后叹着气说。他回到了走廊,然后就不见了。

  “好了,继续切换真空管,市之濑。”走廊里传来了开门声和教授的大嗓门。

  “服部,重新切换真空管。”听筒里传来了市之濑的声音。

  木熊教授又一次来到犀川他们的地方,看到犀川和萌绘微微一笑,然后开始盯着监视器。

  “对对,慢慢来。”木熊教授自言自语。

  喜多看了看手表,犀川也跟着看了看自己准确无比的表。七点三十五分。

  “到了英国那边给我发邮件的时间了,我先走了。”喜多站了起来,“我和英国跟澳大利亚的网友聊天,只有这个时间可以。”说着喜多就走了。木熊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出什么问题了吗?”犀川问木熊教授。

  木熊转过头来看着犀川。“没什么,这种事常有,只是晚了三分钟而已。”教授的视线又转向了监视器。他虽这么说,但看上去很担心,这种表情木熊教授很少有的。“一般没问题。”

  一阵沉默。

  “OK。切换完毕!服部你辛苦了。”是市之濑的声音。

  “好极了,珠子。”八川拍了一下手,“Perfect。”

  “下面开始计量吧。”市之濑下指令了。

  可能是从实验室里出来的吧,从窗户外面可以看到小防寒服从右边出来,下台阶去了。她终于在监视器上出现了。

  显示器上的数据开始飞快地变化。跟刚才一样,不时可以听到市之濑的指示和计量室女学生沙哑的声音。犀川他们默默地看着画面。

  监视器上映出了那个宇航员的画面,就像着陆月球一样缓缓地移动。人影一挡住灯光,看的人就愈发感到刚才忘却的灯光是多么耀眼。萌绘一脸困倦的表情。

  “哎,老师,他们在测什么呢?”萌绘在犀川耳边低声说。

  “那个大家伙浮在被冰覆盖的海面上,”犀川小声回答,“用波浪和海流推动它,观测一下它怎么运动。”

  “可是看着一点也不动啊……”萌绘看着画面说。

  “对,那是因为运动的幅度非常小,只有几毫米。”

  “嗯……”萌绘噘起了嘴。太没意思了。

  显示器的图像确实几乎是不动的。但是,从曲线图上看,它有一个相当明确模式的规则性运动。冰的厚度改变了之后运动会怎样变呢?犀川想。这一点光想像一下就让人特别激动。

  “已经没问题了。犀川老师,抽烟吗?”过了十分钟左右,木熊教授过来问,“我们到那边抽一支吧。”

  犀川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他瞥了一眼八川,只见他依然盯着监视器。犀川和木熊教授丢下正在窗口看实验室的萌绘,沿着走廊朝谈话区走去。

  3

  犀川坐在沙发上点上烟,木熊教授把自己的房间打开一点,向里面看了看,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过来了。可能是给市之濑助教最后的指示吧,犀川想。木熊教授也点上烟坐到了沙发上。

  “听说犀川老师和喜多老师是同学啊。”木熊教授先说话了。犀川对比自己年长的人总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暗自庆幸着。

  “对,从高中开始一直都是。”

  “喜多老师真麻利。”木熊笑了一下说。当然他是说脑子快,办事麻利。

  “市之濑老师也是。”犀川说。他听说过极地研的市之濑的传闻。

  “是啊,她是最好的研究者了。”木熊教授回答,“有空位的话,她很快就会是副教授。总之对研究特别专心。”

  犀川比较了一下市之濑助教和自己研究室的国枝助教,发现她们有很大不同。

  他问了木熊教授几个关于实验的问题,比如,实验的原因是什么,最主要的变量是什么,还有海上平台的规模最大可以有多大,等等。

  过了一会儿,木熊教授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站了起来。

  “实验还剩一点儿。”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完了之后,我们要庆祝一下,你一定要喝一杯。”说完,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犀川也捻灭烟,站起身来。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走到喜多的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说。

  犀川打开门,喜多的屋里乱成一团糟。

  桌子上堆着无数的文件。地板上也摞了很多书。越往里边情况越糟糕,堆积如山的文件、稿子、信封、书籍好像要塌下来的感觉,缝隙里可以看到一点喜多的脸。他正对着电脑看呢。钢制书架的玻璃上贴着很多潦草的便条,其中一些已经发黄了。大张的印刷品堆得像柱子一样,侧面用荧光笔写着数字和记号。桌子上也全是书,每本书里都夹着黄色的卡片。每个高高的书堆上都放着写着那一堆分类名称的纸,各种文具都拿来做镇纸了。

  “是创平啊。不好意思,暂时分不开身,再有十分钟就完了。”喜多举起一只手说,“挺乱吧。”

  (乱?)

  这里用不及物动词不合适。这种乱法让人感到某种强烈的哲学想法,可能是象征他的头脑结构吧。要说怎么象征的话,可以说他的头脑和这个房间正好相反。犀川的房间很有条理证明他的头脑很混乱。

  他跟喜多平常通过电子邮件或电话联系。喜多去过犀川的研究室很多次,但犀川到他的房间里来还是第一次。说起来,从上学的时候起,喜多就不喜欢让朋友进他的房间。聊天的时候,一般是在犀川的房间里。犀川看到喜多的房间如此乱,着实吃了一惊。但是发现了喜多为数不多的一个表面的缺点,有点高兴。

  “啊啊,打扰了。”犀川说着,准备离开了。

  (唉,他应该早点结婚啊。)

  犀川有点担心自己的好友。

  4

  犀川决定到研究生室去看看。

  他打开桔黄色的门。房间用低低的隔板隔成几块了,但是整体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六七张桌子朝各种方向摆放着,墙边摆着钢制的书架。所有的桌子上都放着十七英寸的显示器。房间里有三个人,全部穿着防寒服。没戴头盔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刚才领着犀川他们参观实验室的下柳。

  “哦,下面该你们了?”犀川对三个人说。

  “我们是做最后整理的。”下柳说着戴上了头盔。

  三人的防寒服大中小不等。大的是下柳。小的可能是女性吧,犀川想。但是后来知道是自己弄错了。

  木熊教授来了。

  “服部要上来了,你们准备一下。”木熊对三个研究生说。他们点了点头出了房间,犀川和木熊教授也跟着这三个宇航员去了。

  小个子防寒服正好从低温实验室的红门出来。她的衣服与要进去的三个人相比,可能是霜的缘故吧,明显灰蒙蒙的,光泽不一样。大中小一队防寒服跟小个子防寒服依次拍了一下手,走进了实验室。小个子的防寒服女学生跟木熊和犀川擦肩而过,朝着研究生室的方向走去。刚才喜多说她是他最喜欢的,犀川本想看看她的脸,这次又错过了。

  犀川和木熊教授回到了萌绘和八川所在的地方。犀川从窗口往里看,只见三人沿着楼梯下去,走到水池的两侧,开始搬那些看上去很重的器材。

  “八川,可以停止制冷了。”木熊对八川说。

  “哎?”八川把手放到眼镜上,一脸意外的表情,“可以停了吗?”

  “好久没在实验室里喝酒了,今天喝一次吧。”木熊高兴地说。

  “明白了。”

  “木熊老师。”听到后面有人叫,犀川回头一看,是市之濑助教。“太浪费能源了,要庆祝的话到会议室……”

  无论在哪个研究室,总是助教说出最冷静最正确的话。犀川心里在微笑。

  “嗨,今天有客人在,再说好久没有在里面喝了。”木熊教授说。

  这时,实验室里走出来两个学生,他们都没有穿防寒服。一个是戴着圆眼镜看上去挺滑稽的男生,另一个是长发短裙的女生,是在计量室里的两个学生。

  “那么,荒井和船见,”市之濑助教叹了口气说,“你们把会议室的啤酒搬到这儿来,我们要在实验室里开庆祝会。让丹羽和服部也帮忙一下。”

  于是两个人朝走廊走去。

  现在开始喝的话,时间会很晚的,犀川想。他看了看表,已经八点过几分了。

  喜多微笑着走过来了。他看到犀川举起一只手示意。

  “不好意思,创平。”喜多小声对犀川说,“有点说得太多了。”

  “你屋里书不少啊。”犀川半带讽刺地说。

  “我呀,一旦借来书就不还了……”喜多笑了,“基本都是图书室的。”

  中央图书馆不能这样,但各系图书室的藏书都达到了库藏的限度,所以多数情况下只要是老师,借多少书都默认了。犀川也借了两百多本没还。但凡尖端领域的图书,能读的人在这个学校只有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拿着一大堆啤酒和塑料袋过来了。中间那两个年轻的男女,就是刚才从实验室里出来的荒井和船见。市之濑助教是这样叫他们的,那么穿短裙的女性就是船见了。第三个人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犀川觉得眼熟。他就是两小时前给他们开大门的像事务员的那个人。还有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多岁朴素的女子。她穿着黑色长裙,虽然是夏天却穿着长袖衬衫。

  “丹羽和服部都不在研究生室。”搬着啤酒箱子好像有点吃力的圆眼镜荒井用关西调说,“是不是去买东西去了?”

  “横岸、铃村,让你们受累了。”木熊教授对两个不是学生的人说。

  “没什么,就是帮把手而已。你们要开庆功会?”那个叫横岸的事务官一边放塑料袋一边说。

  “是啊,木熊教授说必须要在实验室里开。”市之濑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感觉有点对不住他们似的。

  “横岸,要是方便的话你也一起……”木熊教授说。

  “好啊,我还有点儿工作,等我处理完了,一会儿就来。”横岸事务官回答。那个叫铃村的朴素的女子往周围看了几眼,默不作声地回走廊那边了。横岸也跟八川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回去了。

  荒井用关西调对船见说了句“麻烦开一下门”,等她把那红色的钢门打开,就把啤酒箱子搬了进去。

  “荒井,你还穿着拖鞋呢。楼梯可滑呀。”船见用她那沙哑的声音从后面提醒他。犀川注意到她穿着高跟鞋。他从窗户上看到荒井顺着楼梯下去,又很快空着手折回来了。

  “这回啤酒可以好好凉一下了。”荒井出了门,眼睛上蒙着水汽。

  除了八川曾一度朝走廊那边走过去又很快回来,其他的七个人,犀川、萌绘、喜多、木熊教授、市之濑助教、荒井、船见轮流着从窗户上往里张望。

  萌绘在和船见说话。刚才从听筒里面也听到了,船见独具特色的沙哑嗓音像某个歌手,犀川想。但是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看着这两个女学生,萌绘和船见,可能没有人会认为她们是工学院的吧……不,这种想法有些陈旧了。犀川在想一些无聊的事情。

  犀川又想抽烟了,他偷偷地离开那里,朝谈话区走去。他站着尽情地吸着烟,围着烟灰缸来回溜达,这时谈话区旁边的厕所里刚才那个叫铃村的朴素女子走出来了。两人对了一下目光,犀川赶忙把视线挪开了。她慢慢地在走廊里走着,一会儿进了亮着灯的图书室了。

  5

  实验室的温度急速地上升了。

  水池盖上了盖子,中央的架子被挪到了水池的最里边。干到一半儿,三个穿防寒服的学生先是摘了头盔,后来连防寒服也全部脱掉了。荒井和船见也下了实验室帮忙去了。

  八点三十分,实验室的温度升到了穿着夏天的衣服也不会觉得凉的程度。楼梯底部的地方摆上了桌子和椅子,一个简单的派对已经准备好了。

  大家都下了实验室,聚在桌子的周围。纸杯也发下去了。

  木熊教授提议第一次干杯的时候,大家发现有两个学生不在,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忘掉了。稍迟一会儿,事务官横岸来了。木熊教授让他去叫别的职员。

  “中森在事务室,铃村在图书室,不过两人都很忙……”横岸这样说着,没有去叫。

  犀川被迫做了一个蹩脚的自我介绍。萌绘说话的时候学生里有人吹起了口哨。那肯定是圆眼镜的荒井,犀川想。萌绘不知从谁那儿借来一件男人的衣服,也没有伸胳膊就那么披在肩上。虽说已经换气了,室温还在二十度以下。

  犀川和平时一样,刚喝了一杯就面红耳赤了。再也不能喝了。头也疼,肚子也不舒服。只能就此打住了。喜多酒量可大了。他可以说一点都没醉。萌绘好像也喝了很多。木熊教授几乎一直是谈话的中心人物。他不主持的时候,荒井就用说相声的语调逗大家乐。啤酒瓶一个一个地喝空了。偶尔有人去厕所,但是马上就回来了。没有人走。

  让犀川觉得不舒服的是安在实验室内侧的摄像机对着这边。中途他发现了之后就问学生下柳。下柳说木熊研究室的派对总是要录下来的。

  (自己的丑态不能让别人看见。)犀川有些紧张。

  派对中间,船见坐到犀川旁边的时候,他正端着第二杯酒,脑袋昏昏沉沉,处于必须刻意去思考才能回答别人的状态。

  “犀川老师的专业是建筑的哪个方面啊?”船见用她独特的声音问他。短裙下露出的膝盖快碰到犀川的腿了。眼睛不知道看哪儿好,犀川又喝起了酒。

  “我呀……建筑史,历史方面的。”犀川终于回答了,“历史……你明白吧?”

  (跟研究生说这种话,太愚蠢了。)

  这话一从嘴里出来,犀川脸就红了。不过,脸反正本来就红了,没事儿。他自己安慰自己。

  船见嗤嗤地笑了,“是日本的建筑吗?”

  “对。说日本也行,是更久以前了。那时日本和欧洲都不存在。”犀川意识到自己的日语已经有些奇怪了,“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部落或者街道的形成过程。我对那些感兴趣。你知道街吗?就是双人旁的那个。”

  “大街的街对吧。它和道有什么区别?”船见问。

  “街的笔画多。”犀川对自己这个玩笑开的时候非常满意。船见稍过了一会儿笑了。自己竟然说出那种傻话来,再不让她笑一下可太尴尬了。船见的善意救了犀川。

  “我呀,要是生了女儿打算给她起名叫街子。”犀川趁兴多说了一句。他马上就后悔了。

  “啊,我就叫真智子(注:日语中“街子”和“真智子”读音相同)。字虽然不一样。”船见真智子瞪大了眼睛说。和萌绘一样,她也只是把羊毛衫披在身上,没有套上胳膊。这应该是她自己的衣服吧。光顾上面了,露出来的腿不是更冷吗?犀川这样想着,竭力使自己不往下面看。

  木熊教授好像也醉得不轻,犀川不想接近他。教授和市之濑助教正跟几个研究生坐在桌子那头说话。只有市之濑喝着乌龙茶。萌绘也在他们那一堆儿里。喜多到犀川这边来了。

  “喜多老师,犀川老师还是单身?”船见真智子大声问喜多,故意让犀川听得见。

  “单身啊……比我还孤单呢。”喜多故意开玩笑,“比这家伙还孤单的人在日本不多啊。”

  “你用什么基准来比较的?”犀川说。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

  (不行了,一定得喝乌龙茶了。)

  “靠模糊比对吧……我给你换个饮料吧。”喜多把犀川杯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替他把桌子上的乌龙茶倒进了杯子里,“创平……你还行吗?”

  萌绘和下柳到这边来了。喜多也不坐下,一只手端着倒了啤酒的杯子不停地来回走。肯定是精力过剩了。与他相反,犀川已经是站不起来了。

  “老师,您不要紧吧。”萌绘担心地把脸凑近犀川,“都青了呀……”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脸已经由红变青了。

  两个年轻人在犀川面前说着什么,但犀川什么都顾不了了。

  6

  犀川副教授睡着了,虽然有些遗憾,但萌绘过得挺愉快。别的学生都是研究生,就她是本科二年级,所以她挺怕他们谈一些专业方面的事情,所幸的是,没人提起这样的话题。

  “模糊比对和概率有什么区别?”萌绘问下柳。他们是一个俱乐部的所以容易说上话。

  “哎———没什么区别吧……”下柳微微一笑。

  “啊,简单地说……”喜多代他回答,“比如说预报天气的时候,会说第二天的降水概率对吧。在那之前必须规定什么是雨,什么是晴,什么是阴等等。即使看着同一个天空,人们对晴阴的看法也会不一样。这就叫模糊比对。然后,定义明确了后,再说第二天天气如何如何那就是概率了。”

  “模糊比对也是统计吧。”船见真智子说,“我们研究的和模糊比对没什么关系吧。”

  “没有人就不需要模糊比对了。”喜多回答。

  “建筑什么的是模糊比对吗?”船见看着萌绘说,“我也想学建筑来着。女生学土木……是不是有点……”话题急转直下。

  “怎么会呢?”萌绘不明白。

  “不好听啊。TU MU……”船见很有节律的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哎哟,土木,多好听的词啊。”萌绘说了自己的印象,“是土加木对吧。没有比这更棒的词了。视觉上还对称……”

  “你说的挺有意思,西之园。”喜多大声说。只有他不坐椅子,站在那儿。“对称……”

  “建筑是从architecture翻译过来的,是明治以后才有的词吧。没什么历史。”萌绘说,“肯定是土木好……”

  “那,西之园,你为什么不来学土木呢?”船见问。

  “唉,那个嘛……”萌绘暧昧地回答。她总不能说是因为有犀川副教授吧。

  “不过,还真有点男性的阳刚之气。”船见说,“TU MU,至少要是TU MOU的话,就有点中性的感觉了。”

  “的确,土木是男性的,建筑是女性的。”喜多点点头。

  犀川刚才托着腮帮子坐着睡着了,这时睁开了眼。

  “啊,犀川老师。”萌绘在叫他。

  犀川睁着眼睛,没出声。萌绘看了看实验室墙上挂着的大钟。快十点了。她看了看周围,可能是错觉吧,人数好像少了一点。

  木熊教授醉得挺厉害,但还在微笑着和学生们说话。圆眼镜的荒井还有两个不知道名字的学生在听着。大家都有困倦的神色了,只有木熊教授还挺精神。

  市之濑助手在萌绘旁边静静地坐着,从刚才开始就在听喜多谈学术方面的话题。事务官横岸和技术员八川不见了。

  “你早。”喜多注意到犀川醒过来了就大声说。

  “呀,大家好。”犀川神情恍惚地说。

  “哎哎,犀川老师,我们正在谈建筑和土木的不同呢。”萌绘告诉他。

  “建筑的笔画数多。”犀川回答,但是谁都没反应。

  “我们在讨论是不是男女的区别呢。”萌绘进一步解释,“说建筑是女性的。”

  “不,还是没那么大区别。”喜多从旁边说,“男女的差别太大了。”

  “男女的区别很小。”市之濑小声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犀川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的眼睛又突然开始到处乱看。“哎———这里是……啊啊,对了,我是坐西之园的车来的。”

  “我喝了酒……我想清醒清醒再走。”萌绘说。她从一小时之前一直在喝乌龙茶。市之濑助教也是同样,她好像从开始就根本没喝酒。

  犀川打了两个喷嚏。

  对了,这里是低温度实验室。

  (老师不要紧吧……)

  萌绘有点担心。

  “哎,明天是星期六吗?”犀川问。

  “对,是的。再有两个小时。”市之濑助教认真地回答。她白白的手腕内侧戴着手表。

  正在这时,上方传来实验室入口的门开的声音,一瞬间屋里安静了下来。

  进来的是图书管理员铃木。她右手提着长袖衬衫的左袖口,从护栏上方看着大家,好像在思量着什么。

  “请问,丹羽在吗?”铃木终于用细细的声音说话了。一脸困惑的表情。

  “丹羽好像先回去了。实验一结束就走了。”圆眼镜的荒井说。

  “是这样,那我就麻烦了。”铃木说。

  “你怎么了?铃木。”市之濑助教站起来问。

  “丹羽的吉普车停在我的车的前面,我的车出不去了。”铃木用神经质的声音说。

  大家面面相觑。

  “怪了,那,丹羽是走路回去的?”荒井说,“他说要和珠子约会。要是约会的话把车放这儿就有点古怪了。”

  “研究生室可能有他的车钥匙,我们去找找吧。”下柳站起来了。

  荒井和下柳还有另外两名男学生跑上了楼梯,啪嗒啪嗒地走了。

  “打扰了。”铃木看着教授说完,跟着学生们出去了。实验室又静了下来。



第四章 发现之后

  1

  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从最开始就没有在联欢会上露面。丹羽是那个一开始就穿着防寒服进入低温实验室的大个子男生。服部珠子也穿着防寒服进入了实验室。犀川没有见到服部珠子的脸。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铃木说她在停车场看见了丹羽的车停在自己的车前面,所以猜测他还没有出来。

  喜多副教授和船见真智子都认为两个研究生没有参加联欢会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要说起丹羽的车还停在停车场那就有些奇怪了。

  “请问……丹羽有没有可能已经乘珠子的车回去了呢?”犀川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他问道。

  “不,不可能。服部没有车,她每天都是坐公交车来研究所的。”市之濑助教回答道。

  “咱们这样讨论也是毫无进展……我去问问向井吧。”喜多说完,慢慢地走上了楼梯。

  “向井是谁?”犀川向市之濑助教问道。

  “是我们这里的警卫。在那扇门那边……”市之濑回答道。

  “现在几点了?”木熊教授站起来问道。

  “十点了。”船见真智子回答道。

  实验室里还剩下五个人:木熊教授、市之濑助教、犀川副教授、船见真智子和西之园萌绘。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就上了楼梯。犀川很少见地走在了最前边。他想尽快地吸上一支烟。

  犀川走在楼梯上突然将手放到了准备室的门把手上试图打开那扇门。但门是锁着的。

  “这里上锁了。”犀川回头对后面的人说道。

  “不可能。”最后面的市之濑回答道,“那里平常是不上锁的。”

  “太奇怪了。”木熊教授说道。

  但这个时候犀川的脑子好像并不怎么好用,其他人也没有继续再提准备室那扇门的事。他们走出实验室,穿过走廊来到了谈话室。

  木熊和犀川好像约好了似的一起点着了烟。吸收尼古丁之后人的头脑会变得清醒很多,犀川也是如此,他的记忆开始复苏了。研究生室桔红色的门敞着,犀川看到房间里正有一个学生走来走去。不一会儿那个学生来到了走廊里。是一个长头发的小个子男生。

  “丹羽学长总是把车钥匙挂在腰上……”他说道。他的说话方式很是女性化。他穿了一条牛仔裤,膝盖上开了两个大洞。T恤衫很肥大,一边的肩膀露了出来。他好像醉得很厉害,但仍继续说道,“丹羽和服部的防寒服都在柜子里呢。他们两个人在这换下衣服后就一起回去了吧。”

  “若林,那其他人呢?”市之濑助教向那个学生问道。

  “都去对面找了。”若林回答道。

  不久喜多副教授从大门那边跑着回来了。

  “我问过向井了。”喜多气喘吁吁地说道,“他说只看到了横岸的车开出去。八川也坐了那辆车。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人出去了……”

  “说不定不是坐车而是步行出去的呢。”木熊教授说道。

  “不,不可能。向井说除了横岸和八川之外没有看见别人出去。”喜多说道,“他在警卫室里也能看见公交车站。他说六点之后没看见有人坐公交车。”

  “说不定看漏了呢。他又不是一直在认真地监视。”木熊教授说道。

  铃村女士和荒井从大门那边走了过来。

  “还是不行啊。”荒井用大阪方言说道,“丹羽的车要是不让开的话铃村女士的车就动不了。”

  “这可怎么办啊?我事先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铃村说道,“我跟丹羽说过我九点之后就要走……他说他今天会一直待在研究室,随时都可以给我让路。”

  停车场车位不足的问题在各个大学都存在。这个研究所的车位也只有十个。早上是一定不会有空车位的。犀川和萌绘来的时候大部分的车都已经出去了。

  下柳和一个胡须浓密、体格健壮的学生一起回来了。

  “哪都没有。”下柳说道,“我们外边也找过了。”

  走廊里又走过来一个人。等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怎么了?”那个女人很沉着地问道,“好像很骚乱似的……”

  “中森,你看见丹羽和服部了吗?”喜多问道,“大家都在找他们俩呢。”

  “没有。”那个叫中森的女人回答道。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人。虽然现在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但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睿智。她个子很高,很苗条。

  “我一直待在办公室……”中森停顿了一下说道,“横岸和八川刚刚才回去。其他谁也没走……铃村倒是出去了一次,但马上就回来了。我刚才在办公桌前看到大家从大门口进进出出了。”

  “他们是不是只是想藏起来吓吓大家啊?”犀川很乐观地说道。但大家并不这样想。他们为没有打招呼就失踪的两人而感到很气愤。

  “丹羽没有喝啤酒呀,他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其中的一个男生说道。

  “要是开玩笑的话这时间也太长了。”船见真智子也说道,“而且珠子也不见了,这真奇怪啊。”

  “总之,咱们再找一次吧!”中森冷静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或者再打打他们的电话?”

  学生们有的去了厕所,有的去了会议室。但没有一个人去实验室。研究所的四名教师、船见、萌绘留下了。市之濑助教又去自己的房间看了一次,但马上就回来了。木熊教授和喜多副教授也回各自的房间去确认了。学生们查看了这座楼里的所有房间。大家都从门口出去了。

  (好像很难回来了似的。)犀川想道。

  中森女士不一会就从办公室回来了,她说丹羽和服部家的电话都打不通。

  “我感觉不太好……”船见真智子说道。船见和萌绘还披着上衣。这里的空调开得不是很足,所以她们并不觉得很热。研究生室里空无一人。

  “他们两个人一定是出去了吧。”犀川说道,“可能警卫没看见。”

  “哎呀,真是对不起。犀川老师……就到这吧。”木熊教授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他们可能是走岔路了吧。今天弄到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啊。既然凑到了一起我们就再去喝一杯吧。”

  “没关系,不用客气。”犀川微笑着回答道,“我这个人如果想离开的话就一定会赶紧离开的。”话虽是这样说,但这并不是事实。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他们每个人都摇摇头,寻找丝毫没有成果。

  萌绘晃晃悠悠地朝实验室走去,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请问,你们谁有那间准备室的钥匙吗?”

  2

  刚开始谁也没回答。

  “准备室的钥匙谁有啊?”萌绘又一次问道。

  “可能办公室和木熊老师的房间里有。”中森温柔地回答道。

  “但是他们是不可能待在那个房间里的吧?”教授马上回答道,“那个房间从外面是进不去的。”

  犀川想道,这么说应该有一个通向外面的紧急出口。

  “那里有个紧急出口吧。”犀川问道,“他们从里院的那个紧急出口进来后可能藏到了那个房间。”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藏起来呢?”船见真智子马上问道,“两个人都是吗?”

  “通向外面的门在五点之后就不能从外面打开了。”喜多小声地向犀川解释道,“所以说他们是不可能进入那个房间的。”

  “原来如此,那么……准备室里面的那个房间呢?”犀川说道,“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吧。”

  “那个房间是用来搬运货物的,只有一个卷帘门。因为是电动的,所以它也不能从外面打开。”喜多详细地解释道,“首先我想问的是他们为什么非要进那种地方呢?”

  “是啊……”犀川说道,“咱们可以调查一下啊。”

  “但是那扇门上着锁呢。是有人从里边把门锁上了吧。”萌绘说道,“现在是不是只有那个房间没有调查过啊?”

  “你说那扇门锁上了?”喜多说道。

  “是的,刚才犀川老师……”萌绘看看犀川。

  “是,确实锁上了。”犀川点点头说道。

  “那就太奇怪了。”喜多说道,“他们不可能进入那个房间,但房间却上锁了,这真是太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犀川想他们的对话进展得这样缓慢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喝醉了吧。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总之咱们去看看吧!”木熊教授好像下了决心似的,“但我想大家可能会白跑一趟。”

  教授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一串钥匙出来了。大家一个跟着一个朝实验室的方向走去。木熊教授走在最前面,他们走过红色的不锈钢大门,再次进入了刚才去过的那个低温实验室。实验室里还亮着灯,宴会上用的桌子在房间里摆着。房间靠里的三角架上放着一个摄像机。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上面装了一个红色的小灯,好像还在摄像中似的。左手一侧的测量室里空无一人。

  “到底是谁把这里锁上了呢?”教授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把钥匙插进了准备室的门锁上,那串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他们其中的一半人站在了实验室里有扶手的那个通道上,另一半人没有进实验室,站在了双层门之外。

  木熊教授打开门朝准备室里看了看。

  实验室里发出了“咣当”的一声。

  那是木熊教授把钥匙串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并没有捡起来。

  “啊———”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几乎听不出是什么声音的急促的叫喊。那是站在教授身后的中森女士发出来的。

  站在教授和中森女士后面的是喜多和犀川。

  教授和中森女士回过头来,犀川看到了他们瞪大的眼睛,他不禁凑上前去。喜多在一瞬间也探出了身子。

  犀川和喜多几乎是同时看准备室的。然后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就好像停止了似的。

  “难道?……”这句话是喜多说的,但犀川几乎在同时也说出了相同的话。

  犀川觉得要想再次呼吸必须得说些什么。

  但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话。

  木熊教授退到了楼梯上。中森用手捂着嘴蜷起了身体。犀川和喜多两位副教授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犀川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下定决心之后用眼睛向喜多示意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走进了准备室。

  “出什么事了啊?”萌绘问道,她的声音虽然很高,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3

  离准备室的门不远的地方伏卧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女人。

  地板上有一大滩红色的血。虽然看不见死者的脸,但从她T恤衫和牛仔裤的着装、小个子、两条细细的漂亮的手臂来判断,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女性。

  她的背上沾满了鲜血,以至于T恤衫原来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T恤衫卷起来一部分,背部腰间的白色肌肤露了出来。她的腰很细很白。特别的白。

  背部离脑袋很近的地方有异物突出。

  这看起来像某个魔术中一个极不自然的造型。

  喜多刚要把手伸过去就被犀川制止了。两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

  “是服部珠子。”喜多小声地说道。

  喜多指指珠子的细手腕,好像要征求犀川的意见似的。犀川点点头,喜多抬起了珠子的右手腕轻轻地握着。他一动不动。摸了摸脉搏。

  “已经凉了。”喜多摇摇头说道,他把珠子的手腕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根据出血量来判断犀川知道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存活了。不,他不是根据这个来判断的。犀川刚一进门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这恐怕是同为人类的本能感觉吧。

  犀川朝入口看看,只见木熊教授和市之濑助教满脸狼狈正往这里看着。犀川和喜多分别站在珠子的尸体两侧。

  “木熊先生,请您联系一下警察。”

  犀川听了自己说的话,很是为自己的这份冷静而感到不可思议。木熊教授深深地点了点头。

  准备室外面传来了窃窃私语的说话声。有些人伸头往里看过之后表情大变,但是没有人发出尖叫,也没有人到处乱跑。船见真智子和萌绘也都很冷静。犀川想:幸亏大家都是理性的人,这太好了。

  “这极不像事故也不像自杀啊。”喜多向犀川说道。他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犀川也平静下来了。

  空气里散发着血腥味。

  犀川不想再看尸体了,他朝四周望了望。

  他几个小时之前曾看过这个房间。服部珠子的尸体离犀川他们进来的那个出口大约有三米左右。头和门正好是相反的方向。

  她倒下的地方离一个控制面板不远,控制面板上有控制电子管的开关、刻度盘、仪表等等。椅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尸体的对面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两台没有开关的老式电脑。架子的对面有三个看上去很结实的桌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机器和由电子部件组成的测量仪器。这一切都和犀川几个小时之前看到的一样,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紧急出口的绿灯在房间里侧右手一边的门上亮着。紧急出口的门紧闭着。犀川走近门查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门把手的中央部位有一个小杆,现在已经完全横过来了。这表明现在门是上锁的状态。犀川把手伸进了口袋。他突然想到最好是不要用手去直接接触任何东西。喜多朝犀川走了过来。

  “他们从这扇门进来后……就上锁了。”犀川对喜多说道。

  “但是这扇门并不能从外面打开啊。”喜多也把手插进了口袋。

  “不,现在有这种可能性……”犀川说道,“之前不是没上锁嘛。”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管这扇门有没有上锁它都是从外面打不开的。它就是这样设计的。如果不去拧里面的门把手它是绝对打不开的。”喜多解释道。

  “她在试验中曾经来过这个实验室一次吧?”犀川看着倒下的服部珠子问道,“那时候她可能就已经打开了门上的锁,事先把门留了一道缝。为了不让门关上她放上了一些石头呀或者什么别的东西……”

  “不,这也是不可能的。”喜多回答道。

  “为什么呢?”

  “这座大楼的设计就是这样的。五点之后这种情况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只要门敞开的时间一超过十秒里面的蜂鸣器就会响,接着警卫室或者办公室的警报器也会跟着响起来。”

  “是吗?……”犀川相信了喜多的话,“这真是一个安全性很高的系统啊!”

  喜多也点点头。

  “那咱们去那边看看吧。”犀川说完用下巴指了一下房间另一侧的那扇门。

  4

  他们避开那个放了很多器具和工具的大架子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紧急出口对面的另一扇门前。那是通向搬运室的门。

  “最好是不要用手直接摸。”犀川用手指指门上的横杆,征求喜多的意见。

  “请稍微等一下。”喜多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手帕小心翼翼地按着门上的横杆转了一下。这扇门感觉很严实。门把手拧开后喜多用拿着手帕的那只手推开了门。

  隔壁的房间很暗。搬运室里没有窗户。一进门就有一个扶手。楼梯在左手一侧。犀川跟在喜多之后进入了搬运室。他们尽量不去接触扶手。可能是眼睛还不习惯吧,他们几乎看不清房间里的样子。喜多用拿着手帕的那只手按了一下门旁边的墙壁上的开关。灯亮了。

  就在那一瞬间喜多和犀川后退了一步。

  两个人的身体在发抖。犀川觉得他们已经往下走了一米左右,可实际一看只是才刚走出几步而已。

  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楼梯下面的一点上。

  有扶手的楼梯向下延伸着。灯亮起来之后他们看到这个房间的地板大概离门有三米左右。

  楼梯下面倒着一个像木偶似的男人。

  他上身穿着黑色的T恤衫,下身穿着到膝盖的短裤。从犀川待的这个地方看不到他的脸。

  他的背上有什么东西突起,情况和服部珠子的尸体几乎是一样的。头发和T恤衫已经完全被血染红了。

  犀川和喜多一动不动。他们调整了一分钟的呼吸。

  这个房间的东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除了入口之外就只有一个大的卷帘门。当然,房间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喜多拍拍犀川的肩膀暗示他先去,好像在说“这次轮到你了”似的。

  犀川点了点头。

  犀川一边注意着不接触扶手一边下了楼梯。他靠近了那个倒着的男人的左手。犀川蹲下扶起了那个人的手腕。

  它像铅一样重,而且冷冰冰的。

  已经没有必要摸脉搏了。这决不可能是活人的皮肤。

  他皮肤的触感很好,几乎都可以用来做鞋子了。犀川扶着他的手腕觉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心情也突然变坏了。

  血腥味扑面而来。

  喜多也下了楼梯。

  死了的那个男人虽然是伏卧在对面上,但脸却侧向一边。犀川低下头看了看那个人的脸。

  “是丹羽吗?”这张脸犀川曾经见过一次,但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问了问喜多。

  喜多转了一圈看了看死者的脸,然后说道:“是他。”

  “嘎吱———”响了一声,犀川和喜多都大吃一惊。

  他们回头朝上看去,只见萌绘出现在了楼梯上。她正从上面盯着丹羽的尸体看,眼睛张得很大。刚才还披着的上衣现在已经不见了。她穿着一件鲜艳的桔红色的无袖衫,露出了小巧的、洁白的肩膀和脖子。萌绘马上就把目光从尸体上挪开了。她没有下楼梯。

  “两个人都是被谋杀的吧?”萌绘很紧张地问道。她的声音里还有一些颤音,不过平时也总是这样的。楼梯下面的犀川和喜多谁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这是很明显的。

  “小刀?菜刀?”萌绘继续问道,“和珠子的情况是一样的吗?”

  “小刀和菜刀都是一样的。”喜多说了一句无用的废话。

  “字数不一样。”犀川认真地说道。

  “那看起来像登山用的小刀。”萌绘不敢看尸体,她瞅着四周说道。

  “他们两个是从那边的卷帘门进来的吧。”犀川抱着胳膊说道。

  “这可难说。”喜多说道,“不过,至少杀人的凶手应该是从那里逃走的。对吧?因为紧急出口从里面锁上了……锁上之后就不能出去了。”

  “杀人的凶手?”犀川不禁脱口而出。

  “是的……除了他们两个人如果再有一个人失踪的话会不会也这样啊?”喜多问道。

  喜多和犀川朝卷帘门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个大的电动卷帘门。这个房间的顶棚有六七米高,卷帘门稍微有点矮,只有五米左右,但这个高度和宽度已经足够装满货物的卡车出入了。顶棚上有一台黄色的可移动的天车。

  卷帘门左侧的墙壁上有三个操作按钮。带有三角形标志的上升按钮和下降按钮,中间的停止按钮是红色的。犀川觉得还是不接触为妙。

  “你说他们是从这里进来的?”喜多问道,“从外面是不可能按下开关的……而且这可是警卫室的正前方啊。这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呢?”

  “凶手如果是从那里逃走的话,警卫应该能看见啊。”萌绘在上面说道。

  犀川抱着胳膊朝下走去。他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地方。

  “总之咱们先出去再说。”犀川对萌绘和喜多说道。

  犀川和喜多没有动丹羽的尸体,他们上了楼梯和萌绘一起走出了搬运室。准备室里除了服部珠子的尸体以外别无他人。木熊教授的一半身体露在入口的门里。

  “警察马上就来。”木熊教授说道。

  犀川他们走出了准备室。除了木熊教授以外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他们可能是回走廊那边了。实验室里空无一人。

  喜多向木熊教授报告了在搬运室发现丹羽尸体的情况。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木熊教授终于吐出了一句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四个人一起来到了走廊里的谈话室。

  谈话室旁边围着几个人。研究生室桔红色的门敞开着,他们看见里面的学生个个脸色凝重,仿佛在讨论着什么似的。大家好像都从醉酒中清醒过来了。

  犀川和喜多几乎同时点上了一支烟。

  自从犀川发现尸体之后他就特别想回到能吸烟的地方去吸上一支。犀川和喜多不停地吐着烟圈。他们在烟草之中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的氧气。

  市之濑助教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了。

  “我已经通知校长和事务长了。”市之濑说完后坐在了沙发上。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

  “丹羽也被谋杀了。”木熊教授说道。这句话像波浪一样以每秒一米左右的速度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研究生室里的学生们好像也都听到了。犀川看到船见真智子正用手捂着脸坐在研究生室的最里面。谈话室的沙发上并排坐着中森、铃村和市之濑助教。除了市之濑之外的那两个中年女人看起来表情都很镇静,丝毫没有慌乱,但痉挛的嘴角还是显出了她们的不自然。犀川抬头看看,只见谈话室的钟表已经指向了十点四十分。

  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警笛声越来越近,大家好像放心了一些。

  5

  最初的一伙只有十个人左右,但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又来了一大批警察。犀川想看样子怎么也得有五十多人吧。

  他们过后才知道,警察来了快二十辆车,除了救护车停在研究所的停车场以外,警车全都停在了大门外面的斜坡上。其中一个车厢的小型车比较多。

  极地研究所的大楼里有很多男人急急忙忙地穿梭来穿梭去,他们还不停地说着什么。穿藏青色工作服的、穿便装的、穿制服的各色人等混杂其中。刚开始只是在谈话室里简单地向警察说明了一下事情的情况,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四五个人一伙又被叫到会议室问话。犀川也被提问了很长时间。只要十分钟就可以说清楚的问题被警察反复地问来问去,如此一来就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犀川被问话的时候喜多和市之濑助教也正在同一个房间里接受盘问。

  实验室成了禁止进入的区域,闪光灯的光芒从里面照射出来。他们不知道放尸体的准备室和搬运室现在成了什么样子。犀川想尸体可能现在已经被搬出来了吧。

  教师和工作人员之后警察又找学生去问话。萌绘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三点了。当然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家。

  萌绘邀犀川和她一起去大门口散步。犀川想:她可能是想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穿过走廊的时候,犀川想起了一年前发生的事。

  在外面他们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的空气。院子里有几个人拿着照明灯转来转去,警卫室的附近也站着很多警察。

  犀川和萌绘为了不打扰门口进进出出的警察特意绕开了那里。犀川点起了一支烟。

  犀川吸烟的时候决定暂时什么也不想了,只管痛痛快快地吸烟。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星星在空中一闪一闪的。犀川想烟快吸完了吧。

  他很久都没有这样看过星空了。也许是从发生一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吧……他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空闲时间。如果没有这样特别的机会,人是不会去主动看星空的吧。今天就很特别。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都是夏夜……

  而且每次都是和西之园萌绘在一起。

  他们两个人之中可能有一个是雨男或是雨女吧……(雨男:只要他一出门就会下雨的男人,是一种开玩笑的说法。雨女:只要她一出门就会下雨的女人。———译者注)不,这是肯定的,萌绘总是这样说……

  犀川回过神来,抬头看看天空。他少年时代特别喜欢天文观测,可是如今他已经有一半的星座名叫不出来了。已经快天亮了,天空中大部分的星星都不见了。

  “早上我们就能回去了吧。”犀川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道。

  “都是因为我……”萌绘用很小的声音说道。犀川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清楚。

  “嗯,什么?”

  “每次都是这样的夏夜。”萌绘看看犀川微笑着说道。

  一年前的那件事也是如此。

  四年前的那起飞机事故也是发生在这样的夏夜。

  即将着陆的客机在名古屋市郊区的名古屋机场坠毁,并引发了大火。四百多人的乘客中只有几个人幸存下来。乘坐那架客机的萌绘的父母———西之园博士和他的夫人也未能幸免于难。犀川和萌绘为了欢迎博士夫妇而特意赶到了机场。就在萌绘的眼前……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场大火就像噩梦一样……那如同地狱之光的火光至今仍深深地印在犀川的脑海里。那时还只是高中生的萌绘放声大哭,接着就失忆了。

  她的记忆在一年前的夏天,也就是发生杀人事件的那个夜晚突然苏醒了。如同地狱一般的那一夜的记忆……

  犀川叹了一口气,看看萌绘。

  “你没事吧?西之园。”犀川说道。

  萌绘看看这边,微微一笑。犀川知道那是她故意装出来的。

  “没事,我还好。”萌绘开朗地回答道,“老师,您虽然平常看起来不太可靠,但这个时候却又显得很精明……”

  “我一定是很迟钝的人吧。”犀川吐了一口烟,“我对活着的东西好像不太感兴趣似的。”

  6

  喜多副教授从大门那边走了过来。

  萌绘没有看他,她假装正在观看对面的星空。

  “喂,创平!”喜多走近犀川大叫道,“我刚刚才听说,是关于那扇卷帘门的,我指的是搬运室里的那扇卷帘门。”

  喜多用手指指搬运室的方向。萌绘也跟着朝那边望去。只见卷帘门附近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摆弄着什么。

  “卷帘门?卷帘门怎么了?”犀川催促着问道。

  “我是听警卫向井说的,今天……不,已经是昨天了……从昨天上午开始卷帘门就坏了不能动了。下午维修人员来了之后说是马达烧坏了,就把它拆下来了。他们说需要更换新的马达。”

  “这么说马达现在还没有装上喽?”犀川问道。

  “是的。那扇卷帘门上也没有手动的控制钮。”喜多说道。

  “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犀川嘴里叼着那支已经很短的烟,问道,“这么说……”

  “是的,凶手到底是从哪里逃出去的呢?”喜多替犀川说出了他没说完的那句话,“没有其他的出入口,每个房间都没有窗户。”

  “实验室和准备室之间的那扇门也上了锁吧?就是最一开始老师们进去的那个地方……”萌绘问道,“到底是谁上的锁呢?”

  “那是从里面锁上的。”喜多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如果要从外面上锁的话必须得有钥匙,而且谁也没有靠近过那个地方。是吧?我们一直待在实验室里啊。”

  “如果卷帘门真的不能动的话,能够进出的也就只有那扇门和紧急出口两个地方了。”犀川一边考虑着一边说道,“两个地方都从里面锁上了……实验室那侧的门能用钥匙从外面打开,紧急出口呢?”

  “紧急出口从外面打不开。那个紧急出口本来就没有钥匙。”喜多回答道,“即使里面没有上锁也不能从外面打开,而且五点之后那把锁就会自动锁上,门是决不会一直敞着的。上锁之后任何人都不能走出那扇门。”

  “五点之前进去,然后一直待在里边呢?”萌绘突然说道,“凶手一直藏在里面。”

  “怎么会呢……”犀川微笑着否定了她的观点,“我们不是看过那里了吗?而且他为什么会冒这么大的险呢?这太说不过去了。”

  “但是也只能这样解释了啊。”萌绘用手扶着脑袋说道,“我和犀川老师当时都没有走下搬运室的楼梯。说不定他正好藏在扶手的正下方。”

  “谁啊?”犀川问道。

  “西之园,我虽然认同你的这个观点,但你解释不了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吧?”喜多说道,“现在的情况是卷帘门的马达被拆下来了。他是不可能从里面出去的。如果凶手还在里面那就另当别论了。但这也是不可能的。”

  “这倒是……”萌绘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但是萌绘的这个发现刺激了她自己的大脑。她也开始主动思考起来。

  7

  两个他们曾经见过的学生从大门口走了过来。看到犀川他们后这两个学生轻轻地点头行了一个礼。其中一个人个子很矮,穿着膝盖处有开口的牛仔裤。另一个人个子稍微高一点,体格很健壮,胡子也很浓密。

  “你们俩当时是最后才进实验室的吧?”犀川向两个人问道。

  “嗯,是的。刚刚我们还被警察们盘问了很多遍呢。”个子很矮、皮肤很白的那个学生指指会议室回答道。犀川想如果要是在暗一点的地方他一定会被误认成女的。

  “这是若林和北大路。”喜多把两个人介绍给了犀川。个子很矮、比较女性化的那个学生是若林。体格健壮、胡须浓密的那个学生是北大路。

  “试验的最后你们两个人是不是和下柳一起穿着防寒服进实验室了啊?”犀川再次确认道。他们两个人点了点头。犀川又问道:“当时你们没进准备室吗?”

  “是的,我没进去。”若林回答道,他心中看起来好像很没底似的。

  “我也是。”北大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很粗。他的体型几乎可以和格斗运动员相媲美。

  “下柳和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三个人一直在给游泳池盖盖子。不可能有其中一个人偷偷溜去准备室的。”若林补充道。

  “准备室的门没有打开?什么意思啊?你们是想打开但没打开吗?”犀川非常慎重地问道。

  “我连门都没有摸。”若林回答道。北大路也点点头。

  “我们也是这样跟警察说的。”若林继续说道。他的脖子里有一条项链似的东西在闪闪发光。“警察好像认为是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把那扇门锁上了。”

  “通常情况下人们都会这么想的。”喜多又点了一支烟。

  “今天我们回不去了吧?”若林担心地问道,“我还有一个约会呢,但肯定是去不了。这是当然的……毕竟有人死了嘛。”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如此看来,若林是一个很有想法的男生。而那个叫北大路的男生却是一个毫无亲切感的人。若林和北大路各自吸了一支烟后就回大楼里去了。

  “如果是那三个人中的其中一人把准备室的门锁了的话……”萌绘像朗读课文似的说了起来,“那死在里面的那两个人是怎么进去的呢?……杀人的凶手又是怎么出来的呢?这些我们现在都还不能解释。”

  “有没有地窖或者密道什么的?”犀川问道。

  “怎么会有呢!”喜多马上否定了这种观点。

  8

  犀川、喜多和萌绘刚想回大楼里去,就看到一个身穿便衣的警察从大门那边走了过来。他们三个人已经都认识了这个警察。他一脸浓密的黑色胡须,看上去也就四十岁左右。他可能和喜多、犀川也差不了几岁,但一直待在大学里的人还是看起来更年轻一些。那个警察面相稍微有点老,要比喜多和犀川威严许多。犀川虽然忘记了他的名字,但还记得他是那群警察的负责人。

  “西之园小姐。”那个警察走近萌绘说道,“您可以走了。我待会让部下把您送回去。”

  “没关系,我自己有车。”萌绘说完后继续问道,“不会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回去吧?”

  “是的,我刚刚接到本部长打来的电话。”那个警察解释道。

  “唉?”萌绘用手捂住了嘴。然后她生气地说道:“行了,我还是待在这吧。”

  那个警察一脸为难的样子。他好像要说什么但始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喜多在旁边问道。

  “可能还得等一会儿。”那个警察看了喜多一眼后,又转向萌绘微笑着说道,“您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就跟我说。停车场里所有的车暂时还不能动。我们现在正在调查……”

  说完之后,那个警察看了看手表就又回大楼里去了。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啊?”喜多终于有机会问犀川了,“难道因为她是西之园总长家的小姐?”

  “我叔叔是县警察局的本部长。”萌绘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喜多点点头,“还是血浓于水啊……”

  “她的姑姑是县知事夫人,除此之外她们西之园一族中还有很多国会议员和经济界的大腕。”犀川补充道。

  萌绘瞪了他一眼,她的表情像是在说:你真多嘴!

  接连几日的高温,没有一点风,所以即使在屋外他们也没能感觉出丝毫的凉爽来。

  犀川他们决定回大楼里去。

  办公室里有三个警察,其中两个正在打电话。因为门不停地打开,所以走廊里也吹进来一些暖风,越往里走越能感觉出人工制冷的效果。会议室里聚集着大部分的警察,灯光明晃晃的,犀川他们听到了低低的说话声。警察们三五一伙地在各处忙着什么。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戴着和裤子相同颜色的帽子。穿便衣的警察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旁边走来走去。

  中森和铃村两个人正坐在谈话室里,她们好像很疲惫似的。研究生室的门敞开着,屋子里除了学生们之外还有三个穿便衣的警察。研究生室里没有一位老师,他们可能都在自己的办公室吧。说不定老师的办公室里也有很多警察。

  一个身穿便衣的警察从走廊那边走过来对喜多副教授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喜多指了指自己的房间,然后和他一起离开了这间凌乱的屋子。

  可能是因为犀川不是这个研究所的人吧,谁也没有过来找他。

  犀川想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呢?……难道我要在这里的沙发上睡了吗?



第二部分

  大胡子刑警又一次劝萌绘回家。但是,被萌绘以“一个人决不回去”为理,很坚决地拒绝了。那之后,刑警几次三番从远处偷看萌绘的脸色,但她故意不去和他对视。早上六点过一点儿时,刑警终于过来说,犀川副教授也可以回家了。可能是萌绘的“一个人决不回去”的主张奏了效。



第五章 睡意与白骨

  1

  大胡子刑警又一次劝萌绘回家。但是,被萌绘以“一个人决不回去”为理,很坚决地拒绝了。那之后,刑警几次三番从远处偷看萌绘的脸色,但她故意不去和他对视。早上六点过一点儿时,刑警终于过来说,犀川副教授也可以回家了。可能是萌绘的“一个人决不回去”的主张奏了效。大胡子刑警为了让她回家,把犀川也给放了。虽然多少有点让人不顺心,不过结果还不错,萌绘想。

  之后犀川又跟喜多说了一会儿话,不过他还是决定先回去。包括喜多在内,极地环境研究所的教员们还不能回去。另外,一大早儿警方就把事务官横岸和技术员八川都叫了过来,大学的有关人员好像也来了好几位。萌绘和犀川走出研究所玄关的时候,看到办公室里有十多个人。

  “不过,和早上一点时相比,警察的人数似乎少了一些。”萌绘这么一说,犀川便回应道:“可能是因为搜查已经延展到外部了。”

  萌绘感到有些困意,不过还是非常兴奋。在她所知道的范围内,对昨天夜里发生的杀人事件根本无法解释。她非常想知道,警察正在调查些什么,他们又发现了些什么。

  因为得到许可,可以使用汽车,所以当大胡子刑警说用警车送他们回去时,萌绘和犀川拒绝了。身为县警察厅长官的萌绘的叔叔,对自己的侄女疼爱异常,估计给下属打了不少电话确认萌绘的安全。叔叔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只是萌绘不喜欢他把自己当小孩儿这一点。

  萌绘和犀川走到停车场,上了跑车。

  今天似乎也是个热天,强烈的阳光从东边向他们袭来。萌绘把一直放在仪表盘上的太阳眼镜放在了座位后边的口袋里,随后启动了汽车,摇下两侧的车窗,以便给车内换换新鲜空气。

  萌绘最喜欢开车。对于自己的驾驶技术也极有自信。她很喜欢能够使用双离合器的手动齿轮,发动机的声音和振动都非常好。萌绘的车上没有收音机也没有音响,因为她无法忍受开车的时候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虽然没有做过自我分析,不过但凡发动机声音和马达声音她都喜欢。

  “不困吗?”犀川深深地陷在副驾驶的座位里,双手抱着后脑问道。

  “嗯,有点儿。”萌绘回答。

  车静静地行驶着。惬意的晨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本来等做完实验后,我有很多问题要问您呢。”萌绘向犀川这边瞥了一眼说道。

  “什么问题?”

  “做什么了,什么机器,为什么要做那种实验,结果有什么作用……”萌绘说得很快,“结果,因为杀人事件全部挂(泡汤)了……”

  “挂了?”犀川笑道,“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啊……可不怎么文雅。挂了……唔,不过确实是挂了。”

  “老师,想点儿什么吧?”

  “什么?”

  “就是说,那个密室的……”

  “密室?什么密室?”

  “不是密室吗……”萌绘把车停下来等红灯,“可是,卷帘门不是坏掉了吗?紧急出口是在里面上了锁的,惟一的出口在大家所在的位置上能看得非常清楚。案发时没有人能随便进出的。被害人和凶手都是怎么进去的呢?”

  “哦,我可没得出这么确切的场所条件。”犀川带着睡意说,“让警察去办不是挺好吗……”

  “那个大胡子刑警吗?”萌绘边发动车边说,“很烦人。”

  “警察来大学是很招人烦。特别是这次被警方盯上的是国立大学。”

  周六的早晨,道路显得很空旷。萌绘跑车的发动机发出令人惬意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大街上。

  “哦,老师,您回学校吗?”萌绘问道。

  “不,回家。回家更近……”犀川回答。

  萌绘知道犀川住的公寓。不过,从来没进去过。

  “那个实验室暂时也不能用了吧?”犀川看着窗外说,“真可怜,研究也得推迟了。博士生们要面临生死问题了。”

  “我以前就想问了……”萌绘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即使科技这么发达,也必须要进行实验吗?”

  犀川嗤嗤地笑起来。“科技发达?谁说的?”

  “不是,倒不是谁说过……不过……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

  “唔,是有些人这么想。”犀川自己点头道,“幸福啊!”

  “可是,从好几百年前开始,全世界的研究者不就都在进行研究了吗?”

  “伽利略……大概是四百年前了吧?”犀川看着萌绘这边说,“他计算行星和卫星的运动,制作望远镜进行观测。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使用的桌子歪了多少。他留下的内部应力分布从基础知识上来说有很大的错误。无论任何物质,只要承受了外力,都会发生变形并且进行力的传递,这一点并没有得到认识。伽利略的错误得到纠正是在两百年以后了。而对于变形进行精确的计算就是最近的事情。不,即使现在也不能说是完全正确……即便身边的现象也有无数不明白的。”

  “老师您不做实验吗?”据萌绘所知,犀川的研究室只是用计算机进行计算而已。

  “因为我的专业是历史……实验都已经做过了。”

  萌绘仔细思考着犀川的话,但还是不能完全理解。

  犀川的公寓一会儿就到了。

  “谢了。”这样说着,犀川下了车,关上车门。

  “啊,老师……我想去看看老师的房间。”萌绘坐在驾驶席上问道,“可以吗?”

  “不行。今天回去睡觉吧。”犀川立刻回答道,“我就睡一会儿,唔,中午还要回研究室。还有很多要整理的工作呢。”

  萌绘有点遗憾。“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在工作上,犀川一次也没有让她帮过忙,所以那种可能性基本接近于零。

  “没有。”犀川立刻回答。他朝着公寓的玄关慢慢后退。

  “老师,我……”萌绘的身体伸向副驾驶的方向,偷偷看犀川的脸。

  “什么?”犀川面无表情,有点儿不耐烦。

  “唔,没事儿。没什么特别的……”

  “什么事啊?快说。”

  “我有个请求……”萌绘眯起一只眼睛做了个鬼脸,“行不行?”

  “先说说内容。”犀川说,“然后再说yes或no。”

  “是我一生的请求。”萌绘将一只手竖起在鼻尖的位置。

  “别随便就把人生赌上啊,西之园。我就听听……什么事?”

  “星期一之前要交力学的报告……”

  “啊……”犀川朝着天叹了口气,不过表情一点儿没变,“怎么暑假还有报告?”

  “是啊,三上老师的……”萌绘偷偷观察着犀川的脸色。

  三上教授在建筑系中对学生最严厉。每年都有一半左右的学生拿不到他的力学学分。“魔鬼三上”这个称呼在学生们中间悄悄流行。三上教授性格怪僻,不过倒是萌绘喜欢的研究者的类型,事实上是为数不多的值得尊敬的教授。可是,萌绘对于力学却怎么也不感冒。与其说不明白,不如说是没意思。正像犀川说的,萌绘前一段时间的报告三番五次地重写,也没和谁商量,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完交上去的,可是好像并不合三上教授的心意。她不想找朋友帮忙,查书又麻烦。本打算昨天参观完实验之后,和犀川商量的。

  此时已接近盂兰盆节。然而,对于大学里的一部分人,包括犀川来说,似乎并没有过这个节的习惯。犀川副教授和三上教授盂兰盆节都不休息。

  “真拿你没辙……那今晚七点在研究室见。在那之前把你自己能做的都做了,知道吗?”犀川用动词的终止形命令她。这样说着,他回过身,向公寓的玄关走去。

  2

  萌绘开心致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跑车的发动机声。犀川再一回头时,萌绘的跑车已经在远处小区的坡路上了。

  “你也太好说话了,犀川。”犀川自己嘀咕着。

  一进屋,犀川马上洗了澡。然后,衣服也没穿走到冰箱前边拿出了一听可乐。嗓子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沾到液体了。接着,打开桌子上电脑的开关,连接上了大学的因特网。犀川平时在家上网是通过电脑的调制解调器用电话拨号的方式先接通计算机中心,然后再连接上研究室的工作站。在网上,犀川收到了三封新邮件,不过都不是特别紧急和重要的。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用鼠标点击了几下,进入了学校的数据库。等了一会儿,用数字键选择了屏幕上出现的“检索”按钮,然后使用键盘输入了“Prof. Kikuma(木熊教授)”。

  N大好像没有和他同姓的教授。电脑画面立刻出现了木熊教授的简介。

  木熊京介,男,一九四零年生,籍贯冈山县,一九六三年毕业于T大学。一九六五年于该大学研究生院取得硕士学位。

  研究领域的最前边写着土木工学、构造动力学、极地和海洋构造。从一九七二年起,在英国留学两年。紧随其后的是着作和主要论文的列表和学会、协会获奖列表。

  犀川的目光一时紧紧跟随着这些文字。木熊教授的新论文的三分之一,犀川都有印象。

  犀川关闭了窗口,接着又用键盘输入了“Assist Prof. Ichimose(市之濑助手)”。这次也是一下就找到了目标。真是少有的姓氏,犀川想。

  市之濑里佳,女,一九六七年生,籍贯冈山县,一九八八年毕业于N大学。一九九零年于该大学研究生院修完博士。专业是浮游构造的数值解析。一九九一年在德国留学十个月。

  在个人简介的后面是市之濑助教的论文列表等。市之濑助教的论文几乎都是和木熊教授联名的。她大学三年级时破格升入研究生院,只用了两年(其中还有十个月是在国外)修完了博士课程。也就是说,大学没有毕业就升入了研究生。这是最近新设的跳级制度,是只为少数极其优秀的学生而设的特别措施。

  (才二十八岁啊……)

  犀川把可乐倒进嘴里。然后又敲了几下键盘,检索中森事务。学校里姓中森的有六个人,其中有两名女性,因为一个在文学部,一个在工学部,所以马上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哪个了。

  中森敬子,女,教务主管事务官,一九五零年生,籍贯歧阜县。

  数据只有这些,行政职员的毕业学校和业绩没有写进数据库。

  犀川又敲了几次键盘。画面上出现了新的信息。

  铃村春江,女,图书主管事务官,一九六五年生,籍贯长野县。

  数据又只到这里为止。

  (三十岁?)犀川想。(比我还小啊……看不出来。)

  铃村朴素的穿着,冷漠的表情,让犀川觉得她有四十岁左右。实在看不出只有三十岁。

  (唔,下一个是……)

  犀川检索下一条信息。

  八川善太郎,男,技术人员,一九六零年生,祖籍香川县。

  八川技术员的数据也只有这些。犀川又进行下一个搜索。

  横岸卓也,男,事务官,一九四零年生,祖籍爱知县。

  关闭了数据库,犀川给研究室的国枝助手写电子邮件。关于杀人事件只说了很少一点儿,告诉她自己今天上午不去研究室了。星期六大学休息,不过犀川和国枝助手都有工作的习惯。

  犀川总算静了下来,坐在椅子上。他点上一支烟。头脑很清醒,但是身体却很疲惫。他猛地向远处吐了一口烟。

  (似乎有什么挂心的事。)他隐约觉得。

  那是无形的东西。就像是溶化的冰冻优酪似的,没办法抓住。虽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感觉,但的确是有稍纵即逝的某种念头的。

  “唔……”他自言自语,“什么呢……”

  3

  星期六上午七点。

  当犀川洗完澡喝着冰镇可乐的时候,喜多还在极地研究所不能回去。

  喜多正跟着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年轻刑警,在实验室里四处转悠。市之濑助教也跟他们在一起。对于刑警无数的关于细节的问题,两个人一直耐心地做着回答。喜多感觉,问题的九成都跟杀人事件毫无关联,而且他怀疑答案的百分之六十都超过了刑警所能理解的范围。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这样的问题刑警问了几十遍了。

  “这是电磁紧急隔断电子管。”市之濑认真地答道,“在焊接的泄漏试验中使用的是真空箱。”

  刑警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估计不懂的地方比提问之前更多了。

  “这个呢?”

  “测角仪。”

  刑警把听到的内容原封不动地记下来。

  这样没有意义的问答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了。喜多感觉到无聊,走开了一点儿。

  实验室里一名戴眼镜的刑警走近喜多。比起向市之濑提问的那名刑警,他年纪大一些,看起来和喜多的年纪差不多。

  “这个水池是怎么排水的?”那个刑警问道。实验室的水池本来盖着盖子的,现在有一部分露在了外边。

  “用泵抽水。”喜多回答,“在那边。”他指向实验室的里边。在一个角落里放着管子和泵的发动机等等一系列设备。

  “您刚才说冷气机是在屋顶?”刑警扶扶他的黑框眼睛说道。

  “是的。”这样一说,喜多想起来这个问题有人问过他。问题太多了,他已经记不起跟什么人说了些什么问题了。

  (对,肯定是冷气机……)喜多想。

  “从哪儿可以去屋顶?”刑警问。

  “呃……”喜多想了一下,“市之濑小姐,屋顶能上去吧?”

  “办公室后边有梯子。”市之濑转过头回答,“在玄关内侧的后院。从那儿可以上到屋顶,一直走到这个的上边应该可以到。”

  “您经常去屋顶吗?”刑警看着市之濑问。

  “不,一次也没去过。”市之濑摇了摇头。喜多竟然都不知道有梯子那回事。

  (这跟屋顶有什么关系?)

  喜多虽然这样想,但是没有表现到脸上。

  刑警把远处穿制服的警察叫了过来,用耳语吩咐了几句。警察立刻走出了实验室。刚才一直提问的年轻刑警自己走到实验室的角落,弯下了腰。喜多完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这个实验室有地下室吗?”黑框眼镜问道,“似乎有机械室一类的吧。”

  不知什么时候,提问的任务交接给了黑框眼镜。比起刚才的年轻刑警,他的问题要准确一些。

  “不,没有。”喜多回答,“只有屋顶。”

  “那个……计测室的里边倒是有个房间。”市之濑助手似乎很难开口。

  “啊?”喜多反过来问。喜多并不知道有那么一个房间。“有那样的房间?”

  “在哪儿?能给我们看看吗?”刑警催促道。接着,叫来了在附近拍照的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他穿着工作服。刚才那名年轻刑警也回到这边来了。

  跟随着市之濑助手,喜多、两名刑警以及穿工作服的摄影师几个人排成一列登上楼梯。他们沿着扶手走到通道,打开了计测室的门。

  至今为止喜多几乎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前边是为了观察计测室内部而特意装的大玻璃窗。那个窗子附近,并排着两张桌子,上面摆着两台电脑以及五台和计测有关的机器。桌子下面也放着记录用的机器。这个桌子只有两把椅子。桌子的左边,也就是屋子内侧的靠墙处,放着一个前面是玻璃的铁柜子,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说明类的书。房间很小,现在五个人在里面已经有点无处落脚了。一眼看去,除了刚才进来的门以外并没有其他出口。

  “在这个铁柜子后边。”市之濑助手摸着柜子说,“后边有个小门。我想旁边可能是机械室,现在已经不用了。嗯,应该……也可以去屋顶。”

  两名刑警试着推拉那个铁柜子,但是却纹丝不动。

  “这个房间已经结束了吧?”年纪大的刑警问拿着相机的男人。穿着工作服的男人点点头。大概是说搜查完了吧。

  他们让喜多和市之濑暂时出去,然后刑警加上摄影师三个人把铁柜子里的书都搬了出来,放在了远一点的地上。喜多和市之濑从外边透过窗户看着屋子里的情况。转眼之间铁柜子就空空如也了,两个男人很容易就能搬得动。不过由于屋子太小,柜子只是向前斜着挪动了一点。

  布满尘土的墙壁上,的确有个小小的木制门。门上把手的位置有个洞,把手被拆下来了。

  喜多和市之濑又重新走进房间,年轻刑警便开口说道:“没有把手啊。”

  穿工作服的男人按动快门照了好几张照片,现在正熟练地换着胶卷。

  “我想是为了把柜子靠在墙上,才把门把手儿拆掉的。”市之濑回答,“已经三年多了……”

  “是这个研究所刚建成时的事吗?”眼镜刑警确认道,“从那之后,一直这样吗?”

  市之濑点头。

  刑警们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准备把门打开,可是没有把手,实在无从下手。尽管两人同时用劲儿,但仍然打不开。一会儿,观察了好一会儿状况的摄影师从计测室的门出去,拿回一根六十厘米左右的铁棒。似乎是实验室里的东西。他把工具交给了年轻刑警。铁棒伸进了墙壁和门的缝隙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

  木门伴着扬起的尘土被打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迎面扑来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是有机物腐烂的刺鼻的气味。感觉像是空气发霉了。

  年轻刑警把脸探进去,似乎在摸索着寻找墙上的电灯开关,不过没有找到。计测室本来就不怎么亮。从这个打开的小门射进去的微弱光线,要想照遍这个未知的房间,确实差得太多了。

  这时,从屋顶传来了当当的敲锣一样的声音,巨大的声响把喜多旁边的市之濑吓了一跳。声音就在附近。刑警们和喜多走进昏暗的屋子向上望去。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有人在上边。

  “屋顶吧。”黑框眼镜说,“刚才让他们去上边搜查了。”

  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后,能看出这个房间比计测室宽敞一些,还能再往里边走。无数粗粗的管子毫无秩序地纵横其间。视线非常不好。强烈的霉味使喜多不禁咳嗽起来。

  “应该有电灯吧。”年轻刑警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向天花板照去。没有看见照明设备。接着,手电筒的光开始向墙壁照去。市之濑和摄影师也走进了房间。市之濑助教一下适应不了房间里的恶臭,忙拿出手帕捂在鼻子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手电筒的光。终于,手电筒的光射到了从墙壁上突出来的コ字型的管子上。稍微向上的地方还有几个一样的东西。手电筒的光循着那些管子继续向上移动。那是固定在墙上的梯子。

  刑警们和喜多向里边走去,来到梯子跟前。刑警用手电筒向正上方照去,可以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个凹进去的四方形,那个洞里边最高的地方,并不是混凝土,似乎是一块涂了漆的钢板。可以看到四方形的井口盖和杠杆。

  “好像可以上到屋顶。”屋子里很暗,刑警说这话的时候,看不见他的表情。

  “能帮我拿一下手电吗?我上去看看。”年轻刑警说。

  手电筒递给了另外一个人。年轻刑警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住墙上的管子,轻松地向上移动着身体。手电筒的光芒从下面照上来,他在那光线里向上攀爬着。

  开天花板的井口盖着实花了好一会儿工夫,似乎是锈住了。终于听到了杠杆移动和锁头拿下来的声音。刑警使出全身力气向上推动铁制的井口盖。

  从屋顶上射进强烈的光线,喜多不禁眯起了眼睛。刑警把上半身从那个出口伸了出去。传来说话声。似乎在和屋顶上的警察交谈。

  突然,一声短促的惊叫声响起。

  喜多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发出惊叫的是市之濑助教。

  喜多看到市之濑的时候,她正用拿着手帕的手捂住脸,脸色惨白。从屋顶射进来的光线,把她的脸照得很清楚。市之濑视线直指的地方,从喜多的位置看去,刚好被管子挡住,看不清楚。眼镜刑警立刻跑了过去。年轻刑警也急忙跑了下来。

  喜多、刑警们还有摄影师都立刻发现了。

  刑警们都没出声,上了年纪的摄影师也丝毫没有被吓到。随即接连按了三次快门。闪光灯闪了三次,照亮了那个奇怪的东西。

  残余的影像灼烧着喜多的眼睛。

  房间昏暗的角落,数根粗粗的管子向上延展。那东西就在它们的空隙间。

  周遭没有任何色彩。

  不知是蜘蛛网还是尘土,总之,好几层白岑岑的东西重叠在一起,裹在所有东西的外边。

  最先看出来的是一双运动鞋。

  两只鞋摆的角度很不自然。从运动鞋里面延伸出来不知是布还是垃圾的黑色物体。喜多花了好几秒的时间去理解那是什么东西。喜多的大脑高速地运转,对视觉传达过来的数据进行分析。

  (那是手吗?)

  喜多看到了细长的东西。

  在里面还有一个尘土块。

  黑框眼镜刑警跪在那里,靠近灯光,试着用手套去拂拭上面的灰尘。响起沉闷的声音,是那个东西落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在这样的冲击下尘土纷纷脱落下来。

  滚到喜多和刑警脚下的是人的头骨。

  4

  这时,西之园萌绘正把她的红色跑车开进自己公寓的地下停车场里。

  她的停车位在离电梯最近的地方。

  然后,她坐着电梯上了二十一楼。二十一楼和上边的二十二楼都是西之园萌绘的住所。二十二楼是这座高层公寓的最顶层。这个公寓竣工还不到两年,二十层及其以下都是分开出售的。价格最高的房间是三亿日元,即便如此,面积也只有萌绘住所的一半而已。实际上这座公寓的老板就是她自己。

  她从包里拿出卡,打开玄关的电子锁,进了门,一只长毛的大狗一下朝她扑了过来。

  “啊,toma,对不起。”萌绘高兴地把扑上来的狗抱起来。

  这可不是一只小狗。体重足有十五公斤。有点儿胖,黑白茶三色的牧羊犬。Toma用舌头轻轻舔萌绘的脸。

  良久,一个白头发的小个子老头快步走了出来。

  “小姐。”老头说,“出了什么事儿……很辛苦吧。您累坏了吧。”

  萌绘放下胖胖的toma,脱下鞋子。

  “没事儿。”她看着下边说。

  “给叔叔打电话了吧,取访野。”

  “是,接到小姐电话之后马上就打了。”取访野老头用优雅的声音回答。

  萌绘抬起脸,瞥了他一眼,“我可没拜托你做那样的事啊。”

  “那个……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先洗澡,然后睡觉。”她淡淡地回答,从取访野身边走过,一边挥舞着手提包,一边大步地走了进去。Toma开心地跟在她旁边跑了过去。

  “那个……小姐,您吃点什么啊?”老人的声音跟着她。这时,萌绘和toma已经登上了大厅里设计前卫的螺旋形阶梯。Toma几下就跑上了楼,在上面轻吠了一声。狗爬楼时从不停下。取访野追过来,仰头看着萌绘。

  “不吃。”萌绘站在螺旋阶梯的中间,叹了口气说道,“我要一直睡到午饭后……”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楼上。

  取访野担心地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他想着没有办法,刚准备回里边去的时候,只见萌绘又返回到了阶梯处。上面的toma又轻吠了一声。

  “还是想吃点儿东西吧?”取访野高兴地说。

  “不是,取访野你也去睡吧。你没睡吧?”然后,好像很难开口似的小声说道,“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

  说完,萌绘又走上阶梯。取访野松了口气,笑眯眯地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5

  上午十点。当犀川和萌绘各自躺在自己开着空调的家里熟睡的时候,喜多副教授还留在杀人现场,不能回去。

  极地环境研究所的会议室。喜多抱着胳膊,闭上眼睛。头略微有些疼。

  木熊教授、市之濑助教、喜多副教授三名教员,再加上一大早被叫来的横岸和八川,正在接受四名刑警的各种盘问。

  因为在计测室里边发现了已经化成白骨的尸体,所以似乎又来了更多的警察。很多人呱嗒呱嗒地通过走廊,场面十分嘈杂。

  “就是说,您认为那具尸体是那个失踪的学生,对吗?”黑框眼镜刑警问。

  “我倒希望不是……”木熊回答。教授刚刚也被带着去看了第三具尸体。

  “喜多老师和市之濑老师怎么想?”刑警朝着喜多他们这边说。

  “不知道啊……不过,是增田的可能性很大。”喜多睁开眼睛说。

  市之濑也点头。她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昨天看完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的尸体后还显得很坚强,然而这第三具尸体似乎已经超出了她保持理性的范围之外。

  “正确的失踪时间是什么时候?那个增田什么来着?”刑警问。

  “增田润。是两年前的冬天。九三年的十二月。”横岸事务官回答。

  “他当时是M2(硕士二年级),正在写硕士论文。”木熊教授用缓缓的语调补充道。教授似乎也非常累了。

  “M2是指硕士研究生二年级吧?”刑警确认道,“那就是说……和昨天被杀害的叫做丹羽的学生是同一年级的?”

  “是的。他们是一级的。”木熊回答,“增田硕士毕业后决定工作。当然工作都已经定下来了。丹羽硕士毕业后,又继续上了博士。”

  坐在喜多旁边的八川技官,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

  一个警察进了房间,对着另外一名刑警耳语了几句,似乎是在报告什么情况。

  “向警察局递交失踪人口搜查申请了吗?”眼镜刑警继续问。

  “这个,他的父母可能申请了吧……大学不负责那么多。”木熊回答。

  “大学的措施是……”横岸事务官说,“算他休学。硕士课程允许休学两年。现在还没……对,是一年零八个月了吧?”

  “他失踪的时候,那边的计测室的铁柜子已经是那样的了,是吧?门藏在后边。”刑警说。

  “我想是这样的。”市之濑助手总算能开口说话了,“是的,那个柜子从很久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对,是这样的。是我把那个门把手拆下来的。”横岸事务官似乎也想起来了说道,“是极地研刚刚建成,来这里之后不久的事。拆下来的把手,应该在办公室。”

  “那么,就是说是自杀了。”喜多从一边说道,“那可是个完全的密室啊。”

  “关于这一点现在正在调查中。”对面的大胡子刑警马上说。就是今天早上在玄关向萌绘鞠躬的那个黑皮肤的刑警。这里边好像他的职位最高。

  “为什么废弃那个门呢?”黑框眼镜刑警看着市之濑助教说道。市之濑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据喜多所知,市之濑一点儿妆都不化。眼镜也不太合适。可是,即便如此,仔细看,还是觉得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但是,现在的市之濑助教原本梳起的头发有好几根垂到了脸上,眼睛有些充血,让人感到有些悲凄。

  “您的意思是说不知道吗?”刑警追问道。

  “不……不是。”市之濑助教赶忙回答道,“那扇门……从一开始就没使用过。如果必须要进那间屋子的话,就只有在管道的安装和修理的时候,所以有关人员都是从屋顶出入的。大部分的相关设施都在屋顶。所以……在计测室放有梯子……”

  “您说的是……最初屋顶的小窗户是开着的吧?”刑警问道。

  “应该是这样的。”市之濑回答道。

  “也就是说在死亡的学生增田关闭那扇小窗户以后,近两年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小窗户被关闭了。”刑警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没有定期检修吗?对于空调设备什么的。”

  “刑警先生,您问的事情……我们不清楚。”木熊教授稍稍提高了声音强调道。

  “没有检修过,因为一直以来没出现过任何故障。”横岸代替木熊教授回答道,“也没有进行过设备检修。”

  “知道了。”刑警点了点头。



第六章 假设和矛盾

  1

  持续了很长时间的谈话终于快要结束了。犀川、萌绘还有喜多此时在Dennys餐厅已经泡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杀人事件发生在两个星期以前,但是从那天夜里到第二天早晨的记忆还是历历在目。

  “我派对时候的记忆不是很清楚了。”犀川苦笑道。对他来说,因为那时候喝醉了,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记忆是空白的。“没关系,派对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而且西之园小姐也记得很清楚,不是吗?”萌绘听了喜多的问话,点头回应。菲尔·柯林斯那令人怀念的歌声轻柔地回荡在餐厅中。不过对犀川他们这代人来说,一提到Genesys,首推彼得·布瑞尔。Dennys餐厅的咖啡可以免费续杯,所以犀川和喜多都喝到了第三杯。“对!在老师睡觉的期间,谁也没有靠近那扇门,这是绝对可靠的。”萌绘好像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小嘴紧紧地闭着。

  “但是,大家难道不去卫生间吗?起码应该有人从那段楼梯经过几次呀。所以,如果有人在去卫生间途中偷偷把准备室的门锁上也不是不可能。”犀川说着自己的看法。

  “在那么多人面前,怎么能做那样危险的举动呢?”喜多说道。

  “嗯……如果是罪犯的话,这样的举动的确是很危险的……”犀川回应道。

  “是呀,这样的举动真的是太危险了,凶手又不是傻瓜。”喜多的语气中略带调侃。

  “是呀……”犀川的目光移向窗外,“那样的举动想来也是够愚蠢的。”

  “那声音又怎么样呢?”萌绘好像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怎么会谁都没有注意到呢?……”

  “那堵墙是隔热墙,所以很厚,如果声音不是足够大的话,多半从外面是听不到的。这点我们下次也可以验证一下。”喜多说,“也可能因为大家都在畅饮,环境格外的嘈杂,但即便如此,如果是在紧邻房间发出大声惨叫的话也应该是可以听到的。因此,警方也推断这起案件是被害者的熟人所为。”

  “熟人?”犀川的脑子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三个人陷入了沉思。外面的车越来越少,天完全黑了下来。

  餐厅中飘荡着轻柔的音乐,屋里零星坐着一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写报告。因为餐厅有冷气,所以那些年轻人希望只点一杯咖啡而久坐在店里。这种情形经常出现在学校附近的家庭餐馆中。店员也都习惯了。

  萌绘用小手指轻轻捋了一下短发,蓝色的椭圆形耳环轻轻地晃动着。

  “据说中森敬子和铃村春江从傍晚一直在房间里工作。”萌绘说道,“中森小姐一直和横岸君待在办公室里,而铃村小姐则一个人在图书室里面工作。横岸君在快到九点的时候去参加实验室的派对,所以从那时起就只剩她们两个人了,中森小姐一个人在办公室,铃村小姐则一个人在图书室。”犀川又点燃了香烟。犀川和喜多吸烟的间隔越来越短。现在时间已经快到晚上九点钟了。

  “根据推测,丹羽君和服部小姐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八点前后的一小时之间。”犀川说道,“由于屋内温度的原因,所以关于他们两人死亡时间的推断精度也有些反常。这是从做警察的叔叔那里听来的吗?西之园?”

  萌绘点了点头。

  “但是,丹羽君直到七点半仍然还活着,服部小姐直到八点钟也还一切正常。所以警方的观点是凶案发生在八点到九点之间。”萌绘说,“准备室和搬运室之间的温度有相当大的差别,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但这也没有造成什么问题。据说正在确立温度的修正方法。好像就能确认两个人都是在那儿被害的。也就是说被害人的遗体应该不是死亡以后被搬进屋里的。”

  “为什么?你怎么会懂这些?”犀川问道。

  “那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萌绘说。

  “我想西之园就知道这些吧。通过血液由于自身的重力凝固于尸体哪一侧,也一定能判断被害人死后其尸体是否被移动过。这一点我们可以问问医学部的人。”喜多接着补充道。

  “不管怎么说,案发的时刻大约就是我们开始派对的时候。”犀川说,“我们全体刚巧都在凶案的发生现场。警方是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案犯从外部闯入这一假定上了吗?”

  “恐怕是这样的。”喜多说,“但是,不管怎样,凶犯从外面闯入也好,从屋内逃脱也好,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警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犀川一边那样嘟囔着,好像也是在自己问自己。

  2

  杀人事件发生已经两个星期了,可直到目前为止,在报纸等媒体上仍然还没有有关案情的详细信息公布。犀川本来没有订阅报纸,可这次也在研究室的图书室里看起了报纸。

  电视上的娱乐信息节目,要么连篇累牍地描写两位被害人的样子,要么因为觉得这是确保收视率的大好时机,而忙不迭地准备两名被害者的资料,搜集出两人的事迹,描绘出能催人泪下的被害者的形象。在这些节目中净是说些诸如,被害的两名研究生,是多么地刻苦学习,多么地专注于学业和研究,作为可以成为出色的学者的苗子,他们两人被大家赋予了怎样怎样的期待等等。在这些煞有介事的报道中,好像还对被害者熟人接受采访时,谁也没有掉泪表现出了不满。

  犀川因为没有电视这样庸俗的东西,所以也没因为这些在电视中离谱的表演而感到生气。一般情况下,大学的学者中不看电视的人很多。他有关电视娱乐节目的信息也是从国枝助教和萌绘那里听来的。犀川感到有些意外,国枝桃子这样的人竟然也看电视。

  被害的丹羽健二郎是研究生院二年级的博士研究生,根据学制,他明年就要提交为了取得工学博士的学位所必须的毕业论文。丹羽是一个大块头,但却不怎么喜欢体育运动。他喜欢野外悠闲的郊游和驾驶大型四驱越野车。要说起来,丹羽也不是多么频繁地外出。他还有那么几把军刀,可到底是不是因为他的这些收藏而遭遇毒手这就说不好了。丹羽擅长计算机,木熊研究室的实验数据的处理工作基本上是由他承担的。还有,他基本上每天从傍晚就在研究生室喝啤酒。丹羽出生在日本中部地区,是一名在当地有相当实力的实业家的次子。兄弟三人中的老大和老三大学毕业后都到东京的公司就职。丹羽则一人在那古野市内租了一套三室的单元居住。因为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资助以及学术振兴会的奖学金加起来每个月有二十万日元以上,这些收入对学生来说还是非常丰厚的。丹羽平时也不去打工。但是,钱稍微一不够花他就会抱怨,这也让大家觉得有些厌烦。他也不是那类纯粹出于喜好而搞研究的学者类型。话虽如此,谁也不会认为他被害的理由是由于仇恨。

  另一方面,还有被害者服部珠子。珠子是硕士二年级的学生,正如电视中反复介绍的那样,她确实是一名刻苦学习的学生。珠子出生在岐阜县。母女俩人生活在岐阜市内。珠子的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每天要搭乘一个半小时的电车到N大学上课。服部珠子享受全免学费的待遇,由于其优异的学习成绩,她还取得了所在研究生院育英会的奖学金。硕士奖学金每月大约八万日元。除此之外,珠子每个星期六还在购物中心打工。珠子外表安静、温顺,给人以典型日本女性的印象,是那种娇小、皮肤白净细嫩的美女。没有关于她恋爱对象的传言,好像她对谁都不是特别的亲密。同专业的船见真智子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和珠子相差一个年级,由于船见是第二年才考上大学,所以两人年龄相同。但是即使是船见也没有和服部一起在学校吃过饭。也就是说,珠子的私生活基本上无人知晓。珠子经常在研究所前面的公交车站搭乘晚上八点钟的公交车回家。但是由于珠子的母亲工作在晚上营业的面馆,所以也就没人知道珠子每天晚上几点到家。当然,珠子所在专业的全体研究生都作证说他们不认为有谁会憎恨珠子。

  警方特别仔细地检查了发生凶案的两间房子的出入口。可以确认,在没有电的情况下,单靠人力要打开卷帘门,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就不用说把门开到能容一个人通过的高度了,哪怕是向上抬升一点也不可能。其他的两扇门上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安全上锁系统没有出现异常,一直状态良好地运转着。另外,在室内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相关人员以外的可疑者的指纹。

  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两名被害者都没有被下毒的痕迹,死因很明显,就是由背部到心脏的致命一击。由于出血而引发的血压降低最终导致了失血性休克。丹羽健二郎的伤口稍稍偏离了要害部位,但可以推测被害的两个人都是在被袭击后十几分钟之内死亡的。

  基本上可以断定,被害人在被刺中以后马上就倒在当场,警方没有发现两个人有任何抵抗的痕迹。可能是从背后被突然袭击的,也可能是罪犯趁受害人弯腰的时候从被害人上方将匕首刺入的。第二种推测由于可以使上劲儿,所以对于身材魁梧的丹羽更有理由使用。由于存在使用第二种方法的可能性,所以到目前为止,警方还不能断定凶手的体格。可是这些事实也意味着受害者对于凶犯没有任何戒心。被害人毫无戒备地背对着凶手。

  关于死亡时间的推测,好像还有些不同意见。因为两名被害人被杀的房间的温度有些特殊。在实验进行的时候,实验室的温度为零下二十摄氏度,受其影响,实验准备室大约摄氏十度,搬运室约摄氏二十度,而且湿度大约为百分之八十。屋内的温度比外面的温度要低很多。案发一个星期以后,在警方的监督下,使用原先的几间屋子又进行了实地验证。

  在案发当日的晚上八点钟,实验室停止冷却后,因为换气的缘故,实验室的温度在三十分钟以内一口气上升了大约四十度。据推测,在实验室温度上升的影响下,成为破案问题之一的准备室和搬运室的温度各自也上升了大约五度。最终的实验结果也验证了这种推测。但是,无论哪一间屋子的地面温度依然很低。所以要推定死亡时间,就必须把室温的变化和地面温度结合起来考虑。

  到底哪一名被害者先被杀也不清楚。这与凶犯进入屋子的路线有关。为什么两个人分别在两间屋子中遇害呢?凶手是一个人吗?如果凶手是一个人的话,至少两名受害者不可能同时被杀害。当一名受害者遇害的时候,为什么另一个人不逃跑呢?电视和报纸并没有报道门是从里面反锁这一细节。因此,凶手避过警卫的眼睛进入屋子,把两个人分别领到准备室和搬运室杀害后逃走也就成为了很自然的故事。

  被害者随身携带的物品没有发现异常。服部珠子除了手帕什么都没有带,丹羽只带了自己的汽车钥匙和钱包。

  记录当天的实验和派对情况的摄像机,很自然地引起了警方的兴趣,录像带被复制后,被反复细致地检查。派对的时候一直工作的八毫米旋转摄像头记录了在派对期间谁什么时候离开会场上楼。但遗憾的是哪怕一点儿也拍不到实验准备室的门。上楼梯,然后在准备室门前停过的人一个人也没有被确认。到此时,只有犀川副教授、市之濑助教和西之园萌绘三人没有离开过房间。另外,横岸和八川两个人在晚上九点半左右一起从实验室出来,两个人同乘横岸的车离开了极地研究所。因为横岸要先开十五分钟的车把八川送到公寓,所以等他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十点了。虽然八川一个人住在公寓,但是也可以从横岸的家人那里得到有关横岸回家的证言。

  在警卫室里,向井浩二和小川昌三两名略微上年纪的警卫案发时正在值班。向井和小川都是退休后在极地研究所担任警卫,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案发那天,他们两人在值班室吃过晚饭,直到警车到达极地研究所,谁也没有离开过工作岗位。他们的执勤时间是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二点的七个小时。按照规定,晚上十二点要关闭研究所的正门。如果关闭正门,车子就无法进出研究所了,但人还可以出入。但是,在案发当天,由于和同为警卫的吉野换了班,所以向井从早上八点开始就一直在执勤。像这样的调班,虽然原则上是禁止的,但这在警卫内部私下里还是经常出现。因为只要稍微努力工作一天,第二天就可以休息一整天。

  警卫室面向大门和实验室的卷帘门的两侧的墙上有窗户。从警卫室前面经过的人不应该不被他们发现。他们坚持说除了横岸和八川以外没有任何人出入研究所的大门。但他们的证言并没有被警方重视,因为很难让人相信谁也没有通过研究所的大门。警方判断凶手在黑暗中要避开两名老人(而且,其中一人从早上开始经过长时间执勤已经疲劳了)的视线是可能的。虽然大门警卫室附近的灯光很强,但是如果要刻意做到通过而又不被发现也不是不可能。

  在这些信息中,那些没有被报道的情况是西之园萌绘通过县警察厅厅长的叔叔那里听来的。大概他的叔叔认为,这些情况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线索,没有必要保密,所以就用它们来取悦自己可爱的小侄女。

  萌绘差不多每天都会把得到的情况用电子邮件发给犀川和喜多。她越来越对这个谜一样的案件着迷了。这些关于案情的电子邮件,犀川和喜多总会做以适当的回复。但是从中却没有发现什么能解开这个谜的有意义的事实。

  警方对于杀人现场的特殊性(或者应该称为隔离性)又是怎么评价的呢?对此,犀川完全不明白。如果实事求是看的话,无论是谁都应该会觉得挠头的。或者,也许还有犀川他们并不知道的证据、痕迹或特别通道。不,对于犀川来说,他并不相信有什么秘密的通道。

  还有,萌绘昨晚刚刚通过电子邮件发来的信息说警察把准备室案发现场放置的仪器设备全部用卡车运走检查了。

  喜多说警方是要察看机器装置的系统是否有发现线索的可能性。如果这时那样的话,也就意味着警方还不能解释凶犯是如何进出房间这一谜团。这比什么都使萌绘感到兴奋。她现在还是侦探小说研究会的成员。

  “密室的骗局”这个词汇在她的电子邮件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犀川也不是十分明白萌绘所说的“骗局”等词汇的定义究竟是指什么。

  犀川、喜多和萌绘决定从Dennys餐厅出来。喜多和萌绘都还没有发表自己关于密室的意见。在花了很长时间细细地复习了一遍案件之后,三个人的谈话终于转到正题上来了。因为谈论的话题改变,所以三人决定换个谈话场所。

  犀川对于喜多和萌绘煞有介事的样子显得有些不满。

  萌绘确实有些自以为是。

  那些都是萌绘经过好几天的思考所想到的东西。为了说给犀川听,萌绘又反复检查了好几遍,所以充满了自信。萌绘盼望着能让犀川听自己的见解。

  犀川在Dennys来回踱着步子。他的车还停在建筑系的研究室附近。喜多从极地研究所开来了他那辆黑色的轿车。萌绘则开来了她那辆双人跑车。

  三个人稍稍交换了一下意见,结果,决定去萌绘的公寓,萌绘带路,喜多开车跟在后面。

  犀川好像正在为上谁的车而犹豫不决的时候,萌绘打开了车门。于是犀川钻进了萌绘那辆红色的跑车,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回来的时候就让喜多送我吧。”犀川说道。

  红色的跑车和黑色的轿车嗖地飞驰起来。在隔离带的缺口处,来了个U字形掉头。犀川赶忙扣上了安全带。

  时间刚过晚上九点。

  从Dennys餐厅出来约二十分钟后,萌绘、犀川所乘的跑车和喜多的轿车就到了萌绘所住的高层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三个人坐电梯上了二十一层。

  犀川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了。当然,喜多还是第一次。三个人一走进萌绘家宽敞的玄关,就脱了鞋,沿着螺旋形的楼梯上了楼。一条三色的宠物狗从屋内跑了出来,围着犀川和喜多嗅来嗅去,在萌绘的命令下,它才很不情愿地返回屋里。

  楼梯通往第二十二层的房间,这是一间三十二席大小的正方形西洋式房间。整个地面铺着带有黑白相间的方格花纹的地毯,是萌绘自己挑选的。房间的两面墙上都有窗户,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眺望都市的夜景。萌绘喜欢站在高处远眺的感觉,与平地相比,她对高处并没有什么恐惧感。站在高处让萌绘产生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大概是因为不用担心有什么东西会从头上落下吧。

  喜多惊讶地睁大眼睛在房间中来回巡视着,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哎呀呀,能过上这样生活的人,是自己的学生吗?”然后他又转向犀川嗔怪道:“你怎么能,怎么能连这件事儿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呀?创平。”

  “不是的,因为我觉得没有人会对此关心,所以就没有说。”犀川微笑着回答。

  萌绘走进了隔壁一间没有门的小房间,在盘子里装了杯子和冰块儿,然后回到房间里。“喜多老师,您喝白兰地吗?”

  “我喝什么都可以,真的,什么都可以。”喜多看上去挺愉快地回答道。

  萌绘向屋角的小酒柜走去,在那儿为喜多调制饮料。最后,只有喜多喝掺酒的饮料,犀川和萌绘喝可乐。

  三个人的谈话再次回到了发生在两周以前的凶杀案。

  喜多讲述了案发那天早上,犀川和萌绘离开基地研究所以后,研究所中发现第三具尸体的经过。喜多第一杯白兰地很快就喝干了。

  “发现第三具尸体真的是太吃惊了……”喜多的叙述略微停顿了一下,感叹道。

  “我还是没有看到的好。”犀川一边用吸管喝着饮料一边说。萌绘的饮料基本上还没有动。

  从其随身物品、骨骼和牙齿形状等情况可以断定,在计测室里面的房间发现的腐烂尸体就是增田润。据推测,其死亡时间至少是一年以上。虽然还不清楚死因,但警察的看法是增田服用安眠药自杀的。警方认为增田的死和这次发生的两人被杀事件存在某种联系的可能性不大,但执行这个案件调查任务的与调查两人被害事件是警察厅同一个探组。这些信息都是萌绘探听来的。

  从现场发现了被认为是增田使用的手电筒,但没有发现安眠药瓶之类的物证。因为这间房间被用作机械室和安置管道,所以从最初就没有灯。增田润死亡时所在的房间完全是一间密室。在喝下安眠药后,增田自己从屋子上部进入屋内,然后从里面关上屋顶小窗,独自一人在黑暗的小屋中死去。这是最终最令人信服的事情经过的推测。

  “那间屋子,完全就是一间密室。”喜多一边摇晃着杯子一边说。

  “不,如果他想自杀的话,移动梯子做什么?”犀川谈了自己的看法,“那难道不是从计测室搬来的吗?”

  “而且,他和被杀的丹羽是同年级的学生,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什么联系吗?”萌绘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正在思考的事情。“是呀,增田是两年前失踪的,服部珠子以及现在的大多数学生都不认识他。”喜多补充道,“现在在校的学生知道增田的大概只有荒井君吧。”

  “谁是增田的指导教师?”犀川问。

  “市之濑小姐。”喜多回答,“增田君一失踪,她就一直在担心了。增田失踪的时候差几个月就毕业了。”

  4

  萌绘注意到喜多的空杯子,于是就到酒柜那儿为喜多调制新的饮料。

  “那个,是时候了,我想听听你们的见解。”沉默了一会,犀川打破了沉默。

  萌绘和喜多相互对望了一下。

  “女士优先。”喜多首先说道。

  “那么,从我开始吧。”

  萌绘在沙发里调整了一下姿势,两只脚交叉着,双手抱着膝盖。然后,大约五秒钟的时间,萌绘的大脑中飞快地整理着发言的思路。

  “我的分析有些复杂……”萌绘转了一下眼珠儿,开始了谈话,“首先,凶手是丹羽健二郎和他的恋人A子。”

  “喂喂,这难道不是新发现吗?”喜多大声说。

  “谁?你说的那个A子是谁?”犀川仍旧表情平静地问道。

  “请让我把话说完……请您过一会再提问。”萌绘晃着两只手示意。

  “总之,是丹羽健二郎和A子策划并杀害了服部珠子。我主要考虑的是有关形成密室的方法,至于背景和作案动机没怎么考虑。也许仅仅是可能性之一……”

  “我想,那天实验开始后,丹羽穿着防寒服进入准备室的时候,在丹羽的帮助下,A子从紧急出口也进入了屋子。紧急出口从屋内是可以打开的。A子不是极地研究所的人。”

  “嗯,是这样的……A子进来后,就应该躲藏在准备室。丹羽则去了实验室开始工作,然后又回到了研究生室。替换丹羽进入准备室的是穿着防寒服的服部珠子吧。这时,A子正躲藏在实验室的桌子下面。在珠子全神贯注地进行高难度的设备操控的时候,一直躲藏着的A子又从紧急出口把丹羽放了进来。”

  “那时候,因为有下柳他们三人在研究生室……也就是丹羽应该在卫生间换下了防寒服,从卫生间的窗户翻出来,再绕着研究所建筑回到了院子里的紧急出口。虽然从玄关走会更好些,但这样一来就可能被中森君和横岸君发现。”

  讲到这里,萌绘停了一下,喝了口可乐。

  “在A子的帮助下进入准备室的丹羽,按照计划用刀子从背后袭击了正在调整设备的服部珠子。对对,由于珠子正在进行非常精密的操作,需要花费时间,所以就脱掉了自己的防寒服。接下来是关键……丹羽和A子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萌绘略微停顿了一下。

  “杀害了服部珠子小姐的丹羽再次从紧急出口离开。A子从里面锁上了门。然后,A子换上了珠子小姐的防寒服,装扮成珠子去了实验室。也就是说,让人看上去那时候珠子小姐应该还活着。在这期间,丹羽从非常出口出来后沿原路返回,并出现在研究生室的众人面前,以此作为不在场证明。对了,这样的话,犯罪行为就不会被马上发现,而且在场的人连同丹羽在内谁也不会受到怀疑。也就是制造一个假象,即服部珠子在实验进行中让凶犯进入了准备室,然后,在她回到准备室的时候被杀。这些是他们原本计划好的。”

  “但是,A子应该背叛了丹羽。杀害珠子小姐并代替她完成对实验仪器的操作后,丹羽被A子以某种借口领到了搬运室,在那里A子杀了他。”

  “A子以极快的速度穿上了珠子小姐的防寒服,冒名顶替珠子出现在实验室。因为事先从丹羽那里知道了操作的程序,所以平安无事地做完了全部工作。然后,A子又装扮成珠子小姐走出了实验室,去了卫生间,并在那里脱下防寒服,连同先前丹羽的防寒服一起放回研究生室前面的储物箱中。这时候,在研究生室的三个人应该出去整理实验设备了。A子再次返回了卫生间,从窗户出去,沿着院子的墙根逃离现场。在警卫室前面,A子如果弯下腰的话,是可以从警卫室通过而不被发现的。A子就是这样逃离了研究所。”

  萌绘一口气说完了自己对案情的推断。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萌绘窥视着犀川和喜多的表情。“以上就是我的推断……”

  “嗯……了不起。”沉吟了一会儿,喜多说道,“虽然有些离奇,但是相当有道理。确实说明了一些现象。”

  “噢,是真的吗?”萌绘双手合十,高兴起来。

  萌绘又看了看犀川。犀川两只手抱着肩,脸上仍旧十分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老师,您认为怎么样?”萌绘问犀川。

  “那个……”抬着头若有所思的犀川回答道,“根据你的分析,在杀了丹羽之后,应该是A子锁上的紧急出口吧?

  “嗯,是的。”萌绘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

  “为什么?”犀川马上提出了问题。

  “啊?”

  “如果不锁紧急出口的话,可以让人觉得凶手是从那里逃走的。”犀川平静地说,“换作A子的话,因为冒险装扮成珠子的样子去实验室的,所以她会希望尽可能地把搜查者的注意力引向相反的方向。这才是符合逻辑的。这也和丹羽最初的计划相吻合。让紧急出口开着对凶犯来说是非常理想的反侦查措施。也就是说不应该锁上紧急出口。”

  “对呀,这点确实有些奇怪。”喜多插话道。

  “这个……”萌绘有些不高兴了,“难道我说的不是经过认真地思考的吗?”

  “你说的计划既复杂又缜密。如果事先没有考虑好的话,要付诸行动是无法想像的。”犀川说道,“而且珠子脱下防寒服,凶犯避开珠子从紧急出口放进了丹羽等环节多少让人感觉有些不自然。”

  “嗯,这几个地方,我知道是有些费解。”萌绘解释着。萌绘假设中的最薄弱的环节被犀川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犀川说道,“是怎样锁上实验室和准备室之间的门的呢?因为A子是要从那里出去的,所以对她来说从里面锁门是很困难的。如果是那样的话,还需要放在教授室或事务室的钥匙吗?因为门上装的是电子锁,所以无法拷贝钥匙的。”

  “关于这点,我考虑了两种可能。”萌绘回答说,“一种可能性是使用事务室的钥匙,在A子出准备室的时候锁上门,如果有了钥匙不就可以锁门了吗?还有一种可能是被刀子刺伤的服部珠子从准备室里面把门锁上。虽然珠子身受重伤,濒临死亡,可由于她怕再次遭到攻击……她不是在门附近倒下的吗?”

  “如果是前一种可能的话,还应该把钥匙归还到事务室,对吧?”犀川一边点烟一边说,“因为丹羽是同案犯,所以也许可以事先准备好事务室的钥匙。哦,对了……在作案后,非研究所人员的A子难道会有机会把钥匙还回事务室?现在事务室的钥匙不是没有失踪吗?”

  “如果在那时使用教授室的钥匙……”萌绘回答,“事务室的钥匙被确认还在好像是警察来了以后吧?时间是有的。”

  “嗯,不对。”犀川说到,“对于第二种情况,照你所说是被害人珠子自己锁上的,为什么没有移动的痕迹?她当时可是正在流血呀。而且,西之园君说,丹羽在杀害珠子之后,A子又杀了丹羽,是吗?那么在这期间,珠子就一直没有去锁门?A子也必须换上防寒服,这需要花费时间。那期间,珠子一直在等待,在等待A子从门口出去以后,濒临死亡的珠子再去锁上门。不去求救,而去锁门,这合乎常理吗?”

  真是的,萌绘思索着。“那么,还是使用了事务室的钥匙。”

  “但是,西之园,你已经想得很细致了。”喜多看着萌绘说,“令人佩服。”

  “嗯,我也认为萌绘已经努力了。”犀川也微笑着点头同意。

  “那个,我的分析完全没有道理吗?”萌绘睨着犀川问道。

  “是呀,我是不相信。”犀川回答,然后从嘴里吐出一口烟,“从卫生间到院子,沿着房子的这条路线因为经过事务室附近,所以比较危险……而且,A子特地把丹羽引到搬运室然后杀死的意图我也不明白……第一,A子好像不是研究所的人吧?那样一个女孩子在杀了两个人之后,又装扮成别人,而且又进行自己不习惯的实验操作,这是不现实的。确实,正如西之园你所说的那样,是由熟悉操作的丹羽来完成的这一操作。实验操作对于A子来说,恐怕很困难。那么,在操作结束以后,在搬运室杀死丹羽的时间,A子果真有吗?手法真的是太高超了。另外……又是什么时候从事务室拿来的钥匙呢?教授室也好……那是丹羽事先准备好的吧。但是,在最初的计划中,有那个必要吗?难道不矛盾吗?”

  “把钥匙串重新送回到事务室的行为,显然是很危险的。”喜多也说,“第一,以当时的情况来看,A子杀死丹羽后,马上从紧急出口逃走才是符合常理的。而没有理由把自己装扮成珠子,回到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待的地方。”

  “嗯,你说的对。”犀川笑着说道,“如果是我的话,马上就会逃走。A子穿着防寒服进入实验室原本就是为帮丹羽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演的戏。在杀了丹羽后,A子化装成珠子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虽然她这样做可以推迟凶杀案被人发现的时间,但是用这样的方法争取时间实在是太危险了。”

  面对犀川他们连珠炮似的提问,萌绘一言不发,大脑在飞速旋转着。

  “动机是什么?”犀川进一步发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丹羽、珠子和A子之间的三角关系吧……”萌绘回答道。

  “嗯,这才是首次现实的推断。”犀川微微笑着说道。

  “西之园的假设有些想得过于复杂了,不是吗?”喜多也说道。

  萌绘这次完全没了精神。她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抱着肩,陷入了沉默。这是她经过几天不懈的思考才得到的假设。虽然已经习惯了再次提交论文,但是对于这次,对于充满信心、原以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的萌绘来说,却是一次打击。萌绘想像着,如果犀川副教授的课有论文或者考试的话,那一定是很严格的。

  (但老师所指出的确实是完全正确的……)

  这一点,萌绘不得不承认。她在思考着是不是能在不变动假设的主线的情况下,对假设进行修正,以完全化解被指出的矛盾点。

  5

  “那么,听听我的推断好吗?我的假设不像西之园君的那样富有戏剧性。”喜多一边说着,一边点上了烟。

  犀川掐灭了自己的香烟,把烟灰缸向喜多那边挪了挪。

  “我的推断是非常现实的……”过了好一会儿,喜多开始说话了。

  “动机现在还没有考虑好。首先,凶犯使用了某种方法进入了搬运室。至于什么方法,我稍后说明。他需要把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两人叫到准备室。而且两个人一起来的话也很难办。因为二对一对凶手是不利的。凶手事先在准备室留了一张字条,也就是说,当丹羽七点钟来到了准备室,就会看到字条。上面写的是:七点四十分请到这儿来。因此,七点半左右,丹羽做完实验,然后又在什么地方消磨了五分钟。可能有什么不想被人看见的理由。大概是待在卫生间里。然后,为了不被人看见,丹羽从卫生间出来沿着外墙从紧急出口进了准备室。”

  “当然,紧急出口的门应该是凶手为了让丹羽进来而从里面打开的。可以想像他们之间进行了什么秘密的谈话。七点四十分,碰巧的是穿着防寒服的珠子正在调整仪器。那期间,凶手藏在了搬运室,恐怕凶手还透过打开一条缝儿的门窥视着珠子。因为服部珠子在准备室的时间比预定的要长……”喜多看上去很享受地吸着烟。

  “实际上也有人给服部珠子留了纸条。大概写着八点过后来。服部珠子一进实验室,凶手就赶忙打开了紧急出口,向外面看。在外面,就像刚才说过的,丹羽健二郎应该已经来了。凶手在搬运室和丹羽说话,看准机会杀害了丹羽。大概用了十分钟。为什么选择搬运室作为杀人现场呢?因为已经预约了接下来和珠子的会谈。八点以后,凶手以同样的方法帮服部珠子从紧急出口进来。这时候,屋子里还有丹羽的尸体的话就糟了,不是吗?”

  “所以……也就是说,在准备室发生了第二起凶杀案。作案后,凶手关闭了紧急出口和准备室靠实验室一侧的门,这样做是为了推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为凶手逃离现场争取时间。”讲到这里,喜多看起来很满足自己的发言,熄灭了香烟。

  “且说……凶手又是怎样从屋里出去的呢?”喜多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嗯,是用了手动千斤顶。凶手用手动的千斤顶把卷帘门掀了起来。恐怕二十到三十厘米就足够了。至于那个千斤顶,最后是用了铁棍什么的取出的。但是,最初必须用才能把门升起一条缝儿。”

  “也就是说,凶手必须预先要让卷帘门稍稍升起来,和地面留一个空隙。大概是十厘米左右,然后放上石头,再放下卷帘门。因为有石头,所以卷帘门哪怕是完全放下也会和地面留下一条缝儿。为了不让这个空隙从外面被发现,又偷偷地在缝隙处放了一条卷帘门的门板。这个明白吗?卷帘门是由很多细长的门板像履带那样连接而成的。凶手弄来了一条门板,然后又把它放置在缝隙处,以此来进行伪装。这样从外面就不会发现那条缝隙了。我想你们已经明白了,案发那天下午来的修理卷帘门的人一定和此事有关系。”

  犀川和萌绘静静地听着喜多对案情的推断,一言不发。

  “来修理卷帘门的人白天来的时候,只是把一条卷帘门的门板放在那里。凶手晚上蹑手蹑脚地来了。由于卷帘门的位置正对着警卫室,所以较低的位置意外地成了视觉上的死角。凶手挪开那条门板,把千斤顶放在缝隙处,将卷帘门向上升起三十厘米左右,然后从那里进入了搬运室。凶手进来以后,马上降下千斤顶,卷帘门也吱哑吱哑地落了下来。但是,凶手并没有取出千斤顶,而是让它仍然待在缝隙处。因为,作案后凶手必须还要从那里出来。”

  “我在搬运室和犀川君一起发现丹羽尸体的时候,那间屋子没有开灯。因为那里如果开灯的话,灯光会从缝隙中漏出去。所以凶手应该一直也没有开灯。作案后,凶手又以同样的方法出去,然后取出了千斤顶。取出千斤顶对凶犯也许是一项艰难的作业。如果站起来的话,被发现的可能性就会提高,所以凶手使用了某种杠杆取出了千斤顶。卷帘门最后由于自身的重量关闭了。然后凶手带着用来作为伪装的卷帘门部件和千斤顶逃离了现场。凶犯进入的时间大约是晚上七点左右,在你们参观实验室之后。凶手如果七点还没有进来的话,就没有时间放那张给丹羽看的字条了。第一次作案在七点四十分到八点之间,第二次作案时在八点以后。凶手在那儿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段时间由于没有人进出研究所大楼,所以也就没有目击者。当我们在实验室热热闹闹地举行派对的时候,凶手恐怕已经跑远了。”

  喜多一边拿出一根新的香烟一边补充道:“实际上也可能并没有什么纸条,也可能是罪犯直接和丹羽及珠子面对面留的口信儿。但是,至于当时是怎样的具体情形,我还没有想过。”

  “太———好———了!喜多老师真了不起。”萌绘的精神完全恢复了,“给我叔叔打电话告诉他您的推断吧,让警方去调查那个修理卷帘门的人,怎么样?”

  “已经在调查了。”犀川皱着眉说。

  “嗯,是这样的。”喜多耸了一下肩膀表示同意,“这样的细节警方想到了。警察局那帮家伙一直在调查呢。不过他们好像对此并不感兴趣。”

  “哎,在今天喜多老师的推断中也有什么缺陷吗?”萌绘望着两名副教授沮丧的表情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那个,对不起,是这样的。”犀川回答。

  “最明显的缺陷就是为什么凶手要从卷帘门逃走这一细节。要是凶手隐藏在搬运室里面取下千斤顶的话应该更加容易。虽然从卷帘门进出这样的推断也能让人明白,但是,在可以把罪犯限定在特定人群的情况下,为什么还必须锁上准备室的紧急出口和靠实验室一侧的门呢?凶手难道不应该把调查人员的视线尽可能引向卷帘门通道以外的其他路线上去吗?其他的门假如开着,不是对凶手更有利吗?而且,如果不锁门的话,也可以选择从那里逃跑……也许凶手在作案的时候,为了不让任何人进入准备室,出于安全的考虑锁上了实验室一侧的门。但是,他并不需要担心会有谁从紧急出口进来,而且在逃离前打开实验室一侧的门锁对他不是更有利吗?不管怎么说,比起冒险从卷帘门逃走的举动,从非常出口出去绝对是安全的。”

  “原来是这样。”萌绘渐渐地高兴起来,听着犀川老师的分析,不住地点着头。

  “凶犯应该是特地把被害人叫到杀人现场的……也就是说,我觉得这给人的感觉是内部人员的犯罪。”犀川接着说道,“即使卷帘门发生故障的事件不是偶然的,研究所外面的人要想在那样的地方实施犯罪,怎么想也不太合逻辑。”

  “那么,犀川老师,您能说说你对内部人员作案的想法吧。”萌绘问犀川。

  “不行,我还没有考虑成熟。”犀川回答。

  “真狡猾!”萌绘不高兴了,小嘴儿撅起老高。

  “我就都说了吧。”喜多一边摇着手中的酒杯一边说道,“实际上,我自己调查了一下卷帘门,想看看在那上面有没有伤痕或者痕迹。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也许凶手会使用其他更好的办法打开它。而且,我自己刚才已经说了,在指定的时间把两个人叫出来这一情节,有些勉强。好像还欠缺些说服力。”

  “如果被凶手抓住了什么短处,那可就另当别论了。”犀川喝干了杯中的可乐,“可是……手中抓有别人把柄的一方去杀人,这也有些难以理解。但是……至于开启卷帘门的方法,也不是什么不能实现的事情。我觉得开门的时候要不弄出任何声音很难,不过,也许凶手使用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手法。卷帘门在屋子外面也可以打开吧。但是,那样的话,凶手知道卷帘门发生了故障之后,再计划作案的环节。那时候,学生也好老师也好,都不知道卷帘门出故障了。只有横岸以及警卫们知道这件事。”

  “卷帘门出故障也有可能是人为制造的吧?”萌绘插话道。

  “外面的人知道实验的日程,这有些不太合乎常理呀。”犀川没有理会萌绘,继续补充道,“在刚才喜多的假说中,外面的凶手必须要事先知道实验的程序和日程。”

  “唉,好了,好了。我可能还忽略了一些细节。”喜多喝着杯中掺酒的饮料,“但是,我确实想不出比刚才的假设更贴近现实的解释了。”

  “确实,比起西之园,喜多君的推断有不少环节都更加接近现实,也更富逻辑性。”犀川评价道。

  “犀川老师,从刚才开始……您就好像是在故意挑我的毛病呀。”萌绘不满地抱怨道。

  “问题是……”犀川微微笑了笑,“为什么被害者是在不同的房间中被害?为什么凶手要锁上门使作案现场形成一个密室?以及凶手是如何实现这两点的。从这个思路找下去,如果能够解释这些的话,一定可以弄清全部案情。我认为在喜多的假设中,至少说明了凶手为什么要在不同的房间实施犯罪。但却没有足够地说明为什么要把作案现场设置为一个密室。而在西之园的假设中,这两个问题哪个都没能给予说明。现在,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您净给别人的意见泼冷水。”萌绘忍不住顶了一句。

  “嗯,”犀川点点头,“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现在还正处于思考问题的阶段,至于案情推断嘛,以后再说……现在,还有些卡壳的环节。”

  “哪些环节?”萌绘马上发问。

  “嗯,那个嘛,我也不是十分清楚。”犀川回答道。

  “您说的虽然自己还不太清楚,却又说在某些环节上卡壳,是什么意思?”萌绘紧追不放。

  “我嘛……就是这样的人。”犀川模棱两可地回答。

  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今天我们的谈话,即使对于我叔叔也有些裨益吧?”萌绘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

  “嗯,是的。”犀川两只胳膊交叉在脑后,“我觉得我们的这些谈话不会有多大的参考价值。更何况警方大概也已经讨论过那些可能……但是,和你叔叔说的话,也不能说不好。”

  “我也这样想。我想先从老师们的谈话中得到启发,再把这些分析告诉我的叔叔……”萌绘伸了个懒腰。

  6

  喜多和犀川决定离开萌绘的家了。从傍晚三个人在Dennys餐厅碰头儿,到现在三个人已经谈了六个多小时。

  在地下停车场,当犀川坐进喜多轿车副驾驶座上的时候,喜多并没有马上发动引擎。

  “你这家伙呀,就应该总也谈不成恋爱。”喜多坐在驾驶席上,眼睛看着前方对犀川说。

  “啊?你是说谈不成恋爱的理由?什么意思?”犀川问。

  “哈哈……你就别装糊涂啦。”喜多笑了,发动了汽车。

  “你可别胡思乱想呀。”犀川说。

  “我们这真像是心照不宣的谈话呢。”喜多边说边开动了轿车,调侃道,“今夜不要沮丧呀,老公……呵呵。”

  “对了,你可别吃惊呀,我教研室的国枝小姐……”犀川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她结婚的事。”

  “啊?!她有对象吗?”喜多好像很吃惊。

  “嗯,好像有吧。肯定有。”犀川笑着说。

  “那个家伙真了不起。能和国枝小姐结婚的那个家伙。”喜多好像在想着一件可怕的事情那样嘟囔着,“她的结婚对象……是男的吗?”

  “这个,我没听说。”犀川马上回答道。

  喜多的车驶上了主干道。

  “你怎么突然想起了国枝结婚的事儿了?”喜多不经意地问道,“也就是说,你应该也想结婚了吧。”

  “好了,打住吧。”犀川笑着求饶道,“那样说太轻率了。”

  “关于西之园,你轻率的发言似乎多了些呀。”喜多的表情变得略微有些严肃。

  “你这家伙,为什么说了那些漏洞百出的假设?”犀川问道。

  “可能是着魔了。”喜多好像早已经预料到犀川会这么问,旋即回答道,“我就是想那么说,你也别胡乱猜疑了。我说的话如果能成为对你的刺激,那就好了。”喜多又笑了笑。

  “你真是个连西瓜都不能吃的家伙。”犀川板着脸说。犀川最讨厌西瓜。

  “我非常喜欢吃西瓜。”喜多说。

  “是的,你的表现真是差劲儿。那么,我更正,你就是个连Calpis牌酸奶都喝不了的家伙。”犀川自己说着微微笑了笑。

  “知道Calpis和Chorus有什么不同吗?”喜多说。


第七章 信息和混乱

  1

  凶杀案已经过了四个星期了。关于那起案件搜查的进展,犀川除了自己知道的一些信息以外,再没有其他新的信息。极地研究所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犀川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犀川想像着:恐怕还不能恢复像平常那样的研究活动吧。

  喜多副教授好像还和原先一样工作着,据传来的消息,他现在正忙着准备到国外开会。好像是要在加拿大召开的国际会议上发表论文。喜多以前曾经和犀川提过这件事,可是犀川最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论谁要坐飞机旅行的时候,按常规都要有一个人到机场去送行。犀川把喜多出发的日子记入了电脑的日历中。

  犀川在学校的委员会以及其他会议的时候,遇见过木熊教授两三次,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完全没有提及杀人案。犀川主要和木熊教授探讨在极地研究所低温实验室进行的模型实验的结果。这是两名科学家所能说的最平静的话题。因为犀川比较关心实验的最新测量系统所以木熊教授也就详细地讲解了这方面的知识。过了几天,市之濑助教造访过一次犀川的研究室。她说是受木熊教授之托,把拷贝有测量控制程序的软盘带给犀川副教授。犀川和她简单地聊了几句,市之濑助教就回去了。犀川把磁盘装入自己屋子里面的服务器,开始浏览源程序。程序是市之濑助教写的,使用的是计算机C语言。犀川非常佩服市之濑助教能把程序写得那样严谨。

  新闻媒体有关凶杀案的报道好像已经不太感兴趣了。换句话说,凶杀案离被遗忘已经不远了。犀川觉得在大学里还没有出现新的令人感兴趣的话题,社会上也没有发生什么能引起人感兴趣的戏剧性的事件。

  进入九月份,暑假临近结束了。上周,大学里统一举行了研究生入学考试。另外,各系定期考试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四年级以下的大学生也逐渐把注意力集中到将要到来的考试上面。因为复印朋友的笔记,学校周围24小时便利店的生意红火了起来。因为犀川遵循的是不举行任何考试的教学方针,所以他过得比较悠闲。

  西之园萌绘每天都会发来电子邮件,而且每隔三天都会找个什么理由到犀川的房间里来。因为有一个叫下柳的俱乐部朋友在极地研究所,所以凶案发生以后,萌绘还以去找下柳的名义去过一趟极地研究所。三天以前,萌绘用电子邮件给犀川和喜多发来了极地研究所与凶杀案可能有关系的人员资料。

  从前天开始,犀川到东京出差,萌绘发来邮件的时候,因为正忙于出差前的准备,所以对萌绘的邮件只是简单地读了一下。现在,沏上咖啡,刚刚有时间喘口气,犀川就想起了萌绘发来的电子邮件。所以,他坐在显示器前,再一次仔仔细细地阅读萌绘的邮件。

  我是萌绘。

  今天的信息不是从叔叔那里听来的,是我自己调查到的东西。

  下面就是我根据现在大致的成果写成的报告,可能有点长,不过还希望您能看看。

  1.人物(敬称略)

  (1)丹羽健二郎

  每天都坐在电脑前。他的家里也有电脑。虽然开的是“帕杰罗”越野车,可是并没有见他去过什么远的地方。最近,好像他还在节食。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但是,大家都说他不应该没有女友。丹羽很小气,就连朋友向他借车,他都要收钱。(后面的情况和电视上报道的一样。)

  (2)增田润

  研究所里认识他的人很少,所以有关他的情况是从荒井那里听说的。增田的头脑聪明,成绩也很优秀。由于家里的资助不多,所以好像增田经常忙于打工。失踪之前,他显得有些疲劳,好像是神经衰弱。根据荒井的推测,增田由于失恋而自杀。但是,对于失恋的对象却找不到任何线索,也没有根据。增田当时正专心从事的研究,即使在学会也倍受关注。增田失踪后,这个题目由丹羽继续研究。(丹羽死后,这项研究又由谁继承呢?)

  (3)荒井正直

  大阪人,说话有些夸张。在大学工作的同时还在私塾当老师。好像很喜欢船见真智子。他与船见从事同一个课题的研究。给人的感觉是有时候在装糊涂,有些时候也很神经质。平时他骑着一辆大型摩托车。高中的时候,荒井作为棒球选手参加过甲子园的比赛,是一名左手投球的投手。(这是真的吗?可他看上去却像一名相声演员。)极为尊敬喜多老师。他的梦想是希望将来成为某所大学的老师。荒井对丹羽有成见,总说他不好,对服部珠子却倍加赞扬。

  (4)服部珠子

  不论问谁,对她都有很好的评价。服部是一个温顺、认真的女孩子。没有太要好的朋友,但大家对她都很照顾。珠子没有华丽的衣服。因为她爱好插花,所以至今在研究生教室还留有很多服部的插花作品。(大概就这么多了。看过几次她的照片,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5)船见真智子

  因为第一年没有考上大学,所以和珠子同岁。船见穿着艳丽。是个精明的女孩子。她非常喜欢读书,希望将来能在企业的研究所工作。平时开着一辆微型汽车。因为对海外旅行感兴趣,所以曾经到国外旅行过几次。没有恋人(这是怎么回事?)。她认为丹羽和珠子的关系相当值得怀疑。(因为还想和犀川老师交换一下看法,所以暂且写到这里。)

  (6)下柳久志

  他正在很用心地思考关于密室的事情。一说起我的推断,就显出高兴的样子。受到喜多老师的影响,他在极地研究所也有那么一点自我感觉良好。下柳有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大学三年级时的同班同学)。平时开车。他还喜欢攀岩运动,也会变魔术。多才多艺。目前,下柳的工作已经决定下来,从明年开始就要在筑波市研究所工作。

  (7)北大路智也

  是柔道部的成员,平时沉默寡言,不喜欢说话。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平时只是默默地学习。骑一辆自行车(据说那辆自行车价值几十万日元)。比赛掰腕子的时候,总是最强。

  (8)若林真二

  给人的感觉是可爱,就像一个变性人。说话声音很高,有点像摇滚乐队的主唱。若林是个花花公子,平时说起话来喜欢喋喋不休。据说,他曾经约过服部珠子,但是遭到了拒绝。若林的父亲是医学系的教授。据说以前,真二还曾经把头发染成金黄色。

  (9)木熊京介教授

  五十五岁。很注意仪表。和夫人两个人住(结婚已经十五年了)。没有孩子。每天下午到极地研究所上班。平时开车。学生对他的评价就一句话,“严厉”。但他平时又是一个很幽默的老师。喜欢派对,一般一个月一次。

  (10)市之濑里佳助教

  二十八岁,未婚。让人感觉真诚、热心。平时开车来学校上班。一个人住在公寓。星期六也不休息,而到研究所上班。总之,里佳助教工作很勤奋。让人觉得她对自己的研究和计算机就像是对待自己的恋人一样专注。市之濑助教和木熊教授是同乡。

  (11)八川善太郎技师

  三十五岁,未婚。这个人也很认真。虽然脾气有些倔,但学生对他评价还不坏。由于身体不好,八川技师经常请假。因为没有驾驶执照,所以他每天乘公交车来学校上班。现在,八川技师一个人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工业高中毕业。剑道三段,书道四段。虽然他的办公桌在办公室,但他总是待在实验室的某个地方。八川技师于三年前从计算机中心调到极地研究所工作。

  (12)横岸卓也

  五十五岁。与妻子还有正在上高中和初中的两个女儿住在一起。虽然专业是理科,但是他作为行政管理人员被N大学录用。横岸老师和土木工程学部的木熊教授是多年的熟人。横岸老师每天早上八点钟上班,晚上如果不加班的话,一般六点一过就下班回家。开车上下班。

  (13)中森敬子

  四十五岁。目前独身。她于十年前离婚。前夫是关西某大学的教授。中森在N大工作了二十三年。学生对她的评价非常好。乐于助人。平时开车来学校。每天工作时间和横岸大致相同。偶尔也会加班。中森的爱好是编织。在办公室也经常织毛衣。

  (14)铃村春江

  三十岁,已婚。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子。偶尔会因为学生没能及时归还图书而发牢骚,平时和谁都很少说话。她和中森的关系最好。由于身体不好,铃村老师经常请病假。但另一方面,加班的时候也很多。两年以前,铃村老师开始在极地研究所工作。

  (15)向井浩二

  六十一岁。案发当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极地研究所。他是一个极为中规中矩的人。平时做事稳重。退休前曾是金属研究所的技术员。和修理卷帘门的人是朋友。

  (16)小川昌三

  六十岁。一只脚装的是假肢。值班的时候基本上不出警卫室。喜欢说话,性格外向。他始终强调在案发当日绝对没有和极地研究所无关的人员出入。(但警方却好像不太重视他的证词。)

  2.物证

  (1)钥匙串

  事务室的钥匙串和教授室的相同,钥匙板也一样。每套钥匙都包括玄关、内玄关、低温实验室(双层门靠实验室一侧门的钥匙)、准备室(发生问题的门),然后还有研究生室、会议室、图书室的钥匙。钥匙上面并没有标明哪把钥匙对应哪扇门。也没有万能钥匙。因为研究所的门装的都是电子锁,所以要复制这些钥匙不是件容易的事。平时并不会使用这些钥匙。(因为玄关下午五点钟自动上锁。)

  (2)录像

  录像是在研究生室中看到的。实验进行中的录像没有发现线索。没有拍到什么可疑的情况。派对的时候,八毫米摄像机只能拍摄到走廊离地面五十厘米的画面。也就是说,上楼梯的话,只能看到膝盖以下的部分。但是,通过录像来看,联欢会期间没有人在那间实验准备室的门前停留过。也没有谁往计测室那边去。派对中的谈话内容全部被录像记录下来。(因为麦克风的灵敏度很高。犀川老师的话也全部被记录下来。)

  (3)防寒服

  所有的研究生都有自己的防寒服。教官和职员中,木熊教授、市之濑助教和八川技师有自己的防寒服。(喜多副教授没有。)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的防寒服放在研究生室的储物柜中,储物柜不用钥匙,供研究生自由使用。无线受话器也和防寒服一起放在储物柜中。(也就是说两个人应该都回过一次研究生室。)

  (4)卫生间的窗户

  从窗户出去很容易。但是,案发当日卫生间的窗户是从里面被锁死的。窗户上也没有发现尘土和泥的痕迹。(当然,如果凶手从这里出去再返回来的话,就可以处理掉留下的痕迹。)

  (5)刀子

  对于刀子的主人是谁毫无线索。听叔叔说这是新产品。

  今天就写到这里。因为约好了星期五要和叔叔见面,所以您如果想到了什么就请通知我。

  犀川喝了半杯咖啡,又点了一根烟。然后,继续看昨天出差时,萌绘发来的电子邮件。

  我是萌绘。

  今天有特别的消息哟。

  警方已经彻底查清两名被害者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交往了。

  通过对丹羽公寓的搜查,搜集了大量的证据能证明两个人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且,警方还断定两个人曾经一起在黄金周期间去旅行过两天。(警方认为这些信息不能被公开。)

  船见君所说的应该是事实。

  也许有必要调整一下对服部珠子的表述了……

  这正如我在很早以前就推测的那样。

  (嗯……是呀。)犀川读着萌绘的邮件,心里想。

  这看上去确实具有某种意义。

  萌绘从身为警察厅本部长的叔叔那里听来的情况,怎么也会有时差。应该不是最新的情况。

  关于卷帘门的调查好像也是这样。喜多在萌绘的公寓所说的假设中所提到的卷帘门的诡计,在不久以后才听说警方已经调查完了。不过,警方好像没有想到用一片卷帘门的门板做伪装这一可能。而且,实验准备室仪器设备的检查结果也是在很久以后才得知的。通过检测,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这样,一个接一个被排除的可能性,在犀川的脑海中就好像正在发光的小电珠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似的。

  2

  点着了香烟,犀川闭上了眼睛。

  可以说世间发生的凶杀案基本上都具有显而易见的动机。剥夺他人生命的强烈欲望要想不被人觉察到,比起实施杀人的行为更加困难。因此,在搜捕凶手的时候,也必然要遵循着这个方向一步一步逆向探索。对于一部分随意选择杀害对象的案件和流窜作案,这类案件调查的方向也就不会很鲜明,但动机的与众不同,反过来又使得警方得以勾画出凶犯的轮廓。

  最难侦查的案件类型是与“生”这一人类本能相距甚远的,以冷静的欲求为动机的高水平犯罪。在这样的案件中,案犯进行了逻辑思考,也正因为这样,在这样的案件中,很多显眼的东西被有预谋地削弱了。

  犀川考虑着,这起案件到底是不是属于这一类,现在还不能断定。在这样的案件中,被害者周围多少存在着可以看到的纷争。比如:贫富间的冲突、爱和恨的纠葛、自身对社会危机的防卫,或者从过去继承下来的复仇心理。不过,诸如此类的迹象在这起案件中还没能发现。

  当然,观察不到和并不存在这两个概念虽然在科学上有着相当大的差别,但是说起人类社会一般的相互关系,通常情况下,这两个概念的差别却是极为暧昧的。可以说观察不到却存在的例外极少。

  只有人类,自古以来,就带有与“生”无关的欲望。

  (但是,只有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类才相互杀戮吗?……)

  犀川自问着。

  (因为只有人类才能在与生命没有直接关系的行为中找到价值。)

  在那样的情况下,凶手为什么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实施杀人呢?为什么不能去人迹稀少的深山呢?恐怕凶手事先进行了缜密的思考和详细的计划,但是却为什么选择了那样一个地方呢?凶手选择场所的动机又是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凶手想传达什么信息呢?

  (而且,为什么非要把作案现场布置成密室呢?)

  可以称得上是艺术的完美又是为了什么呢?凶犯在案件中布置的这些不可思议的情况意图何在?然后,实现这一切的那个所谓的作者,现在又通过这起凶杀案得到了什么?

  那本来也不可能是艺术般自我陶醉的行为。所谓艺术,就是要坚持自己,而只把作品给人看的行为又构不成艺术。不是那种暧昧的欲求。应该会有什么更加现实的目的。

  (怎么也找不到思考的突破口。)

  犀川叹了口气,喝光了杯中剩余的咖啡。

  犀川思考问题的方法不像萌绘和喜多那样完全依照数据来推理。他首先会假设如果自己是凶手的话该怎么去做。如果不这么想,要客观地推测出他人的行动对犀川来说就显得有些勉强了。萌绘和喜多则是那种完完全全地按照理科习惯来思维的人,就像星迷航(STAR TRECK) 中的Mr. Spock那样在自己的主观思维中存在着绝对的客观性。因此,他们才能推测出那样客观的假设。他们是根据数值来理解现象,根据数值来看待、处理事物的科学家。(喜多实际上正在从事这样的工作,萌绘将来也一定会变成喜多那样的科学家。)另一方面,犀川和他们相反。他是根据可以改换的复杂的主观推断来看待事物,这就是犀川的所谓客观性。犀川觉得自己是相当明显的分裂型的人。

  一天晚上,犀川甚至预感到,如果让自己待在发生悲剧的实验室,一边自我暗示自己是杀人犯,一边思考的话,大概就可以找到答案。到目前为止,犀川通过这样的方法已经解决了很多曾面对的问题。

  (但是,这不是我的工作。)

  犀川站起来,准备往杯子里加些咖啡。

  3

  现在是九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六点钟。西方的天空中漂浮着粉红色的云。

  被修复的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城郭看起来很近。爱知县警察厅砖混大楼的停车场,开进了一辆红色的运动跑车。正在执勤的警官微笑着向跑车打招呼。跑车停了下来,上身穿蓝灰色相间横条、白色短袖T恤衫,下身穿白色运动裤的西之园萌绘从车里钻了出来。

  在大楼的玄关,接待员一看到萌绘来了,马上点头行礼。萌绘横穿宽阔的一楼大厅,按下了电梯按钮。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之前,正在大厅交谈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中断谈话,偷偷地用眼睛追寻着萌绘的身影。

  在与年龄相仿的女秘书交谈了几句后,萌绘站在一扇华丽的门前,敲过门之后,走进了房间。长相不凡的萌绘的叔叔此时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接电话。他瞥了萌绘,指了指沙发的方向。萌绘走到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前,坐了下来。叔叔的电话很快就结束了。

  “你最近都不怎么来我这里了哟。”西之园厅长笑着说。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向外面说道:“请准备两杯咖啡。”然后,走到萌绘对面的沙发前坐了下来。“那个,你说会尽量多到我这儿,可是……”

  “对不起,叔叔。”萌绘马上发话了,“但是,您越来越忙了,不是吗?”

  西之园捷辅穿着灰色西装,打着绯色的领带。头发也有些发灰。他有着在日本人中很少见的高鼻梁。带有双眼皮儿的眼睛显出庄重、大方的表情。

  外面年轻的女秘书端来了咖啡,在两人面前摆上了黑咖啡,然后面带微笑退出了房间。

  “还是关于那起凶杀案吗?”西之园本部长一边端起咖啡一边问。

  “嗯,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萌绘只是看了看放在面前的咖啡,并没有碰,“那个……”

  “有关案件调查的报告书可不能让你看。”本部长先发制人道。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萌绘问。

  “这是纪律呀。即使是你的请求也不行。”

  房间里出现了沉默。

  “现在调查进行到什么阶段了?”萌绘问道。

  “怎么感觉就像一个记者似的。”本部长用绅士般的口吻回答道,“因为调查正在进行,还不能公布有关案件的调查情况。这就是为报纸记者准备的回答。”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正了正领带。

  “我能回答记者发问的底线就是:总之,没有物证和作案动机。虽然已经想尽办法进行调查,但现在还是束手无策。”

  “您说的调查,是指调查谁?”萌绘问道。

  “至少要包括那个地方的所有人员和与被害者有交往的人。”本部长微微皱了一下眉回答道,“好了,公开报告书,就会侵害很多人的私生活。”

  “不应该公开。是我一个人看。”萌绘干脆地说。

  “你一个人看,那又干什么呢?”

  “我想知道凶杀案是怎么发生的。”萌绘回答,“无论怎样也想知道。”

  “我也是这样。”绅士和蔼地说,“小萌绘身上那种积极的探索心……与兄长真的是一模一样啊。然而,报告书中可能记录了大量就生活在你身边,善良的人们的,在平常绝对看不到的创伤,但这和凶杀案却没有丝毫的关系。无论是谁,都有不想让人触及的,相当的创伤,但警察却彻底调查了这些。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低俗的东西,也不希望你成为一个用那种眼光看待他人的人。”

  “叔叔,你还在把我当做小孩子。”萌绘反驳道,“第一,我不是那样的小孩子。不会仅仅因为对低俗的污秽的人际关系感到吃惊,而改变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我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您那样说,是对我人格的独立不礼貌的。第二……您仅仅因为自己的感觉就那么说,我觉得您刚才那样说也轻视了我的智力。”

  萌绘一口气说完,然后微微低着头,“我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西之园本部长目不转睛地凝视了萌绘好一会儿,然后,双手抱着肩膀,微微移开了目光。萌绘也不说话了。

  “是呀。小萌绘,对不起……”本部长扑哧一声笑了,“就像你所说的,我收回刚才的话。”本部长站在桌子后面,两手杵着桌子,微微低着头说道。

  “对不起,我刚才说得有些重了,请您原谅,叔叔。”萌绘脸上现出了尴尬的表情,慌忙道歉。

  “不,你说得不错,挺让人佩服的。你也……你也明白,那个……我不把报告书给你看完全是出于我职业的立场。”本部长表情严肃地说道,“对你来说也许毫无意义的事情,对我来说可能是很重要的。我希望回避那些会对自己的立场带来危险和麻烦的事情。冒险就意味着希望回报。也就是,不会仅仅去为了冒险而冒险。”

  “我明白,很高兴您能这么坦率地告诉我,谢谢您。”听了叔叔的话,萌绘的态度改变了。

  “给你看调查报告,也不知道会给我带来什么……可不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萌绘也坦率地回答,“可是,要发现连叔叔您们也疏漏的线索的概率应该不会是零。凶案可就是在我身边发生的呀。”

  “那么,我还是不能理解。”本部长微笑着看着萌绘。

  “报告书就我一个人看,看完之后马上还给您。”萌绘思考着回应道,“实际上,我也想和犀川老师商量。到现在,一直在和犀川老师就案情交换着看法。我和犀川老师商讨的结果只会马上告诉叔叔您。绝对不告诉其他人。我觉得叔叔所冒的风险非常小。”

  “你是说犀川君?……确实,听听他的意见还是蛮有意思的。他挺有意思……去年的案件中他的意见也有些帮助……”本部长咕哝着,“但是,这件事不能告诉喜多副教授。他是这起案件的直接当事人。”本部长顿了顿,看了几秒萌绘的眼睛,然后压低声音说,“调查报告明天早上七点钟以前送回我这里,没有问题吧?当然,也不能复印。”

  “谢谢您,叔叔。”萌绘站了起来。

  西之园本部长走出了房间,萌绘兴奋得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大约五分钟后,本部长带着用A4纸打印的厚达十厘米的卷宗回到办公室。

  “这是最完整的资料。我和他们说今晚要看看。你明天早上必须还给我。”本部长叮嘱着。然后,又到外面拿了一个纸袋回来。“把文件装进去。”

  萌绘在叔叔的面颊上亲了一口,然后一阵风似的向停车场跑去。

  4

  那天夜里,萌绘花了一个通宵阅读厚厚的报告。虽然下周就是大学的考试了,但是萌绘还是决定先不考虑考试的事儿。

  报告书有一半篇幅是复印的彩色照片。尸检报告中使用了很多专业用语,有若干部分萌绘完全看不懂。虽然没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事实,但已经可以断定被害的服部珠子已经不是处女了。调查报告中还记录着服部珠子没有怀孕。

  (这恐怕就是叔叔所说的他人的伤痛吧。)

  分析报告认为珠子死亡的原因是由刀子所造成的致命伤。很明显,刀子在刺入被害人体内的一瞬间,凶手使用了两只手握刀并加上了自身的体重。在被害者身上,除了这个伤口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反抗时留下的痕迹。因为伤口是由利器所致,刀子没有拔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凶手被喷出的血溅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调查报告推断,被害者的意识大约在被刺后的数秒到十几秒之间丧失。从出血量推定,在被刺后二十分钟以内,被害人死亡。刀子刺入的角度是,当被害人直立时从被害人后方水平向下30度,两名被害者丹羽及珠子被刺入的角度大致相同。但是矛盾的是,两个人的身高相差悬殊,丹羽的身高是176厘米,而服部珠子的身高只有154厘米,和丹羽相差20厘米以上。据推断,在杀害丹羽的时候,凶手也可能是站在搬运室的台阶上作案的。特别是,可能凶手是趁着被害人弯腰的时候实施了袭击。在那种情况下,与被害者的姿势不同,所以也就无法圈定凶手的位置和体格特征。

  在案发现场没有发现被害人以外的血液,刀子上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用于作案的登山刀是国产货。这种批量生产的刀具定价6000日元,通过专卖店或邮购方式就可以买到。目前社会上相同型号的刀具至少有7000把以上。警方感到要确定购入刀子的方式非常困难。

  萌绘继续读着报告。

  服部珠子的父亲在珠子两岁的时候从就职的公司楼上跳楼自杀。她的父亲那时在药品公司负责营销。现在,珠子和母亲还有一百万日元的小额负债。

  珠子和丹羽健二郎是从一年以前开始交往的。丹羽领珠子回过一次北陆的老家,并把珠子介绍给自己的父母。丹羽的双亲并没有看上服部珠子。这可能是与珠子生长在单亲家庭和她父亲的自杀有关。丹羽健二郎的父亲希望三个儿子能帮他发展事业。因此,对于次子健二郎上研究生稍稍有些不满。

  萌绘想,两个人对朋友隐瞒了交往的事情。但这也是很自然的。

  案发前五天的星期日,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去了室内的服饰专卖店。这是警方通过留在丹羽房间内的收款小票调查出来的。丹羽买了白色的西装,而珠子也买了相当昂贵的白色女装。购买衣服是用丹羽的信用卡结的账。因为两个人的衣服都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所以星期四,也就是案发的前一天,丹羽去取回了衣服。警方于案发的当天从停在停车场中的丹羽健二郎的车子的后备箱中发现了这两件新式的服装。

  凶杀案发生前夜,服部珠子没有回自己的家。她的母亲得知她要在外边过夜,服部珠子告诉她,要在女朋友那里住。但是实际上,珠子所说的那个女朋友根本就不存在。珠子的母亲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丹羽交往的事情。警方从丹羽的公寓中发现了多枚服部珠子的指纹,特别是由于警方从放置于厨房洗涤台中的餐具上发现了珠子的指纹,警方断定凶案发生的前一天,珠子确实是在丹羽家过的夜。

  (服部珠子在凶案发生的前一天住到了丹羽的公寓里……)萌绘回味了几秒钟。

  报告书还涉及到当事人的调查结果。

  木熊教授曾有过离婚经历。他在二十六岁的时候经人介绍结了婚,那段婚姻在持续了半年后结束了。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在东京再婚了。教授在十八年后,也就是四十四岁的时候再婚,结婚的对象也就是现在的夫人。两个人没有孩子。

  调查报告记载到,喜多副教授曾经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待过一段时间。实验开始后,从七点半刚过的数十分钟内,喜多副教授一直在通过电子邮件和海外联系。为了确认其真实性,警方向英国和澳大利亚进行了调查,并得到了相关的报告,结论是,喜多副教授的供述中不存在矛盾点。喜多副教授没有疑点。

  (现在关于喜多副教授只是调查到这个程度。)

  市之濑助教从来不交朋友,她也基本上没有朋友。市之濑里佳的父母在她出生后很快就离了婚,她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父亲在离婚十年后病逝。市之濑随的是母亲的姓。

  八川技师在上工业技校时由于伤人事件曾经被少管过。他在所住的公寓与邻居发生过一些纠纷,因此周围的居民都对他敬而远之。在他所住的公寓中还流传着一些谣言,说他是某种新兴宗教的信徒。但是这件事始终无法确认。

  (说到新兴宗教……他的态度的确容易让人怀疑。)

  报告书中记载,案发当日的三名教师的下落都很明确。喜多副教授办公的位置可以很好地看到窗外,但是从他的座位上却不能直接地看到发生问题的紧急出口。喜多在证言中说,他在屋里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玄关和院子里有可疑的人。木熊教授和市之濑助教则在教授室里布置实验。虽然从教授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紧急出口,但遗憾的是,从七点到八点的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发现。另外,市之濑还提到,丹羽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市之濑看到他了,那时刚好是她向服部珠子布置实验的时候。之后,她就没有看到丹羽去哪里了。

  实验结束后,三名教师在实验室门口和其他人待在一起。那时是八点半,大家都进了实验室。放在教授室的钥匙串上并没有发现明显的教授之外的指纹。

  横岸事务官的周围没有发现有特别的问题点。案发当日由于卷帘门出现了故障,横岸打了报修电话。而修理人员以前也来过几次,和横岸比较熟。下午,修理人员到达后查看了卷帘门。那期间,横岸和警卫向井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发现卷帘门的修理人员有什么可疑的行为。

  放在事务室的那串钥匙最近也基本上没有使用过。警方在那上面检测出了横岸和中森的指纹。横岸和中森都供述钥匙不可能被外人带出。

  中森敬子的离婚经历和萌绘听到的一样。她的前夫现在是大阪H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另外,铃村春江的家庭也出人意料地普通。报告书中关于两名警卫向井浩二和小川昌三的记录非常简单。好像警方对此并未显出关心。萌绘独自打听到的信息也没有什么值得加入报告书。

  (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判断不出动机吧……)

  读过调查报告,会使人觉得警方调查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内部犯罪这条主线上。

  一直埋头阅读打字机打印的报告书的萌绘看了看表,不知不觉中,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从吃过晚饭,萌绘就一直坐在床上入神地阅读调查报告。读到一半的时候,萌绘稍稍感觉有些疲劳。

  萌绘的那条Toma宠物狗此刻正四脚朝天地睡在床下。这条狗有个怪癖,它熟睡的时候,会像人一样仰面朝天。也许是因为在幼崽时,萌绘经常在它睡觉的时候,把它翻过来的缘故。这条狗已经忘记了野性,采用的是毫无防范的睡眠姿势。

  萌绘下了床,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拿出红色包装盒的香烟。这是一盒细长的菲利浦—莫里斯香烟。PORSCHE(保时捷)打火机则是父亲的遗物。她叼了根香烟,点上火,然后左手拿着烟,右手抱着左胳膊,在屋子里慢慢地来回踱步。萌绘是个左撇子。

  (为什么?没有能解开谜底的情况吗?)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在敲门。即使敲门声也没有打扰Toma的熟睡。

  “小姐,”走廊上传来取访野老管家轻轻的说话声,“我可以进来吗?”

  萌绘吓了一跳,被香烟呛得不住地咳嗽。

  “不行……”萌绘慌忙回答道,“我正在换衣服。您有什么事吗?”

  “您没事吧?”

  “我还好,只是嗓子有点不舒服。”萌绘又是一阵咳嗽。

  “您有药吗?”

  “我没关系。已经睡了明天再去买药……您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那请您先休息吧。”老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晚安。”萌绘马上回答。

  “打搅了,晚安。”走廊中取访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危险,好悬呀!)

  萌绘“噗”的一声吐出了口中的烟。吸烟是要绝对保密的。萌绘实在是不喜欢听老管家取访野那令人厌烦的说教。

  吸完烟,萌绘敲击了一下写字台上电脑的键盘,开始阅读犀川发来的电子邮件。

  我是犀川。

  明天,喜多就要去加拿大出差两周了。

  我要开犀川的车送他去机场。

  我们预定下午四点从研究所犀川的房间出发。

  因为将会暂时没有机会和他说话了,

  所以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送他吧。

  先写到这里。

  犀川在电子邮件中经常称自己为“犀川”。萌绘马上给犀川写回信。

  我是萌绘。

  四点以前,我会赶到。

  实际上,我借来了警察的调查报告。

  现在,我正在读。

  看起来要花一个晚上才能读完。

  这些请对喜多老师保密。

  明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萌绘让电脑进入休眠状态,又回到床上。Toma抬起脑袋看了看,马上又四脚朝天地睡了过去。

  5

  调查报告的后半部分是以对研究生情况的调查和确认开始的。所有人从案发前一天的行动都被记录了下来。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可疑点。没有学生和被害人服部珠子和丹羽健二郎有什么特别关系,而且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只有船见真智子根据臆测指出两个人的关系可能不一般。

  案发当天正在研究生室的下柳、北大路和若林三人供述,当时穿着防寒服从研究生室出去的丹羽没有什么异样。他们还说,当时也在研究生室的服部珠子在那之后还和三个人像平常那样交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三十分钟后从正在进行实验的实验室回来的丹羽健二郎。丹羽从实验室返回的时候,应该是服部珠子穿着防寒服刚刚走出研究生室。丹羽把防寒服和手提电话放在自己的储物柜中的时候,谁也没有看到。而且,当服部珠子三十分钟以后回到研究生室的时候,丹羽已经离开了,两个人并没有照面。

  下柳、北大路和若林三名男生八点左右一起去了实验室。在实验室,他们收拾了实验装置和计测设备,并用盖子盖上水池。三个人用了大约二十分钟做完了实验室的整理工作,然后又支起了折叠桌儿,为将要开始的派对做准备。他们之中只有若林在派对即将开始前的八点二十分左右回过一次研究生室去放防寒服。他带着三个人的防寒服,并把它们放到了研究生室外面的储物柜。调查报告还记载着若林那个时候也去过一次卫生间,但是谁也没有碰到。

  若林说在服部珠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觉得是丹羽健二郎杀的服部珠子。当被问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时,若林回答说是根据直觉。

  另一方面,调查报告还记载在计测室的荒井和船见真智子从大约六点半开始到八点一直在那儿,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出来过。荒井负责实验数据的记录,船见则承担实验数据的读取工作。他们虽然待在能够清楚地看到实验室内部的地方,但是由于要观测的实验设备很多,所以应该不会太注意对实验室内部情况的观察。荒井和船见八点的时候从计测室出来之后,一直在走廊里和老师们聊天。

  派对最初是定在会议室里举行,因为场所的改变,荒井和船见去了会议室取为派对准备的茶点和纸杯等东西。这时,他们为了找帮手去研究生室扒了一下头儿,但是丹羽和服部都没在那儿。啤酒放在办公室的冰箱里,所以荒井他们请了横岸事务官一起帮忙搬运。还有,偶然在走廊里碰到的图书管理员铃村春江也一起帮忙搬啤酒。这时候,事务室里只有中森一个人在。船见真智子在派对即将开始前,回研究生室去取自己的对襟儿毛衣和下柳的上衣。因为那件上衣是要借给萌绘的东西。此时,研究生室空无一人。

  派对开始以后,起身去卫生间的人虽然有几个,但是全都马上就返回了。这通过录像已经被证明。任何可疑的人和事情都没有发现。九点刚过,北大路去了一趟研究生室取香烟,这个时候研究生室内和原先一样还是空无一人。

  由于铃村春江的车出现了问题,十点一过,派对就中断了。铃村想回家,于是就起身去了停车场,发现自己的车被丹羽的车挡住了开不出来,于是又返回了实验室。在这之后,最初若林以外的三名男生(荒井、下柳、北大路)出过一次研究所大楼去找丹羽。若林去了研究生室找丹羽的车钥匙。荒井和春江去了停车场查看车辆。下柳和北大陆也出了大楼在停车场和研究所院子里寻找丹羽。他们很快就返回了。喜多副教授也去了一趟警卫室。正在警卫室的中森和警卫们目睹了这些人的出入。在此之后,若林也加入进来对相同的地方再次搜寻了一遍。两名上年纪的警卫其间一直没有离开工作岗位。

  (这正如想像的那样……)萌绘思考着。

  关于两年前增田失踪案件的报告突然出现在调查报告中。萌绘觉得自己睡意全消,精神亢奋起来。增田的寻人启事是在去年一月发出的。那是距现在一年零八个月的事情。他出生于三重县,性格有些内向,但学习成绩非常优异。去年三月份,增田的父母领回了放在增田住所的行李。行李中还有一部分关于计算机的书籍、笔记以及大量记录他正在进行的实验的数据软盘和光盘。这些资料都被送回极地环境研究所的研究生室。直到现在,在研究生室的一部分钢架上还存放着增田润的遗物。由于增田出色的学习成绩,木熊教授曾极力劝说其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但是由于经济上的原因,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工作。在增田失去联络的第三天,他的父母和房东就到增田的住所。因为是年底,增田也有出去旅行的可能,所以他们就没有马上报警。

  增田失踪的时候,在极地研究所攻读硕士课程(Master Course)的有和他同年级的丹羽健二郎以及低一年级的荒井正直两人,博士课程(Doctor Course)则有一名叫齐藤的学生在学。齐藤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市内私立大学的助教。当时教师和职员构成的基本情况同现在相同。

  让萌绘意外的是在她借来的卷宗中没有发现有关增田润已经腐烂尸体的资料。警察推断他是自杀。恐怕关于尸体的资料在别的报告书中。

  (难道就没有暗示增田自杀动机的信息吗?)萌绘想着,感觉有些遗憾。

  在调查报告的最后,夹着记载有相关人员联络方式的表格以及照片、图表等资料。

  萌绘出神地翻阅着调查报告,不知不觉中,窗外悄悄地射进一屡金黄色的晨光。萌绘看了看表,已经快早上五点了。花了一夜的时间,萌绘大致浏览了一遍调查报告。

  萌绘翻读报告的时候,一边读一边在自己不知道的信息处贴上了粉红色的“即时贴”做标记。萌绘从头又快速看了一遍报告书,用打字机把做过标记的信息摘录下来,即便这样也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使用打字机至少也要比用手抄写要快。这一切都完成以后,距离早上七点钟把调查报告书还到叔叔家还有十分钟的时间。萌绘飞快地跳下床,坐在写字台上的电脑前,报告书摊开在膝盖上。现在是Toma起床,闹着要去散步的时候了。

  6

  那个星期六下午,快四点的时候,萌绘敲响了建筑学系犀川副教授房间的门。门开了,喜多副教授已经在房间里了,屋子里还放着一个不大的旅行皮箱。

  萌绘一进屋便又响起了敲门声,之后,身材高挑的国枝桃子助教带着一封邮件走了进来。

  “国枝小姐,恭喜你。”见到国枝,喜多马上问候道,“听说你已经结婚了?”

  “是。”国枝表情平静地回答,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哎!真的是这样呀?”萌绘有些吃惊地说。因为助教平时是不给学生上课的,所以和本科生接触的机会很少,萌绘是在来犀川房间玩儿的时候,见过几次国枝助教。

  虽然同为女性,但是萌绘还真没见过像国枝那么男性化的人。以至于对于国枝结婚的消息,萌绘甚至感到有些意外。

  国枝助教朝萌绘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就退出了房间。

  很快,萌绘和两名副教授也出了房间,上了犀川那辆老款本田Civic(思域)轿车,向机场驶去。虽然路上车比较多,由于距离开始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所以在时间上还算充裕。犀川开着车,喜多坐在副驾驶席上,萌绘则一个人坐在了后排。在车内,几个人的谈话始终围绕着国枝桃子结婚的话题。

  “为什么两位老师只是谈论那件事呢?”一直坐在后排沉默不语地听着犀川和喜多谈话的萌绘显然有些生气了,“说起国枝老师,显然是很有魅力的呢……她的丈夫绝对是个非常好的人。能体会到国枝老师魅力的男人是最好的。我要是男的,也想和国枝老师那样的人结婚呢。”

  “嗯……在女学生中她确实很有人气。”犀川回了回头说道。

  “不是那样的问题。”喜多边笑边说,“问题是她大概还不懂得什么叫结婚呢。”

  “嗯,对———对———”犀川也点了点头,“结婚一定是比搬家还小的事儿呢,对她来说……大概也就是买几件高档服装什么的。”

  “难道就不觉得失礼吗?您这样说人家。”萌绘生气了。

  远远地能望见机场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说话了,车内陷入了沉默。犀川的车沿着国道向右拐,接近了飞机场的入口。

  “这次我们定好了要到处走走的吧。”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喜多说话了,“要联络的话就打电话吧,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恐怕有些困难。因为是去对方的大学,很难说在那里是不是能收发邮件。”

  “你可要打电话报告你的情况哟。”握着方向盘的犀川说道。

  “加拿大的什么地方?”萌绘问。

  “基本上是多伦多,但是国际会议要在渥太华举行。”喜多回答道,“这次可以趁机休息一下喽……两周的时间呢。”

  萌绘一直想说昨晚花了一夜通读的报告书的情况,但是由于和叔叔的约定,所以在喜多在场的时候不能说这些。

  犀川的车平安地到达了机场收费停车场。走进机场大楼,喜多去办理搭乘手续。时间还剩下三十多分钟,于是三个人决定去喝些东西。走进机场的咖啡厅,三个人都点了咖啡。三个人的谈话始终还是围绕着国枝助教的结婚和极地研究所杀人事件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喜多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冲着犀川说:“那么我要入关了。”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机票。犀川点了点头。

  “实际上,我会在那边再想想其他的假设。”喜多的脸上浮现出微妙的严肃的表情。

  “是有关那件杀人案吗?”犀川问道,喜多点了点头。

  “哎?什么样的假设?”萌绘望着喜多的脸问道。

  “还不能说。”喜多移开了视线回答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会在加拿大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一下,再好好考虑考虑。”

  说着,喜多扬起一只手,信步走出了咖啡厅。萌绘的目光始终追寻着喜多远去的背影。

  “您不送喜多老师入关吗?”萌绘问。

  “嗯?啊———因为已经习惯了。”犀川回答,“喜多离开日本正好可以放松一下。这个杀人事件看起来把他折磨得够呛。”

  “嗯……”萌绘喝了口已经微凉的咖啡,“还想听听喜多老师的想法呢。”

  “那个家伙呀,他是非常细心的。人不可貌相呀。”说罢,犀川靠在了椅子背儿上。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萌绘有些不解。

  “哎———”犀川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香烟,点上火。

  从咖啡厅的窗户可以看到机场跑道。在夕阳沐浴下,机体折射出的鲜艳的光环,宛如明信片中的照片,给人以鲜明的印象。两个人看了一会儿这个能够奇迹般起飞和着陆的庞大的机械。这么说的话,在犀川房间的门背面贴着几张飞机的照片,但直到今天,萌绘也没有听犀川说过他喜欢飞机。

  萌绘看着跑道右手稍远的地方,她的父母就是在那儿遇难的。

  萌绘有意识地中断了自己对往事的回忆。

  “我有东西给您看。老师。”萌绘打破了沉默,然后从挎包中取出一张打印的资料,递给了犀川。那是今天早上萌绘用打字机打的。犀川叼着点着的香烟,开始读萌绘递过来的资料。

  “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当犀川把目光从资料上移开的时候,萌绘问道。

  “嗯……电子邮件中也有一些信息,不过……你说服了你叔叔,让他把报告书给你看了吧?西之园,你是怎么说服他的呢?你是不是已经读了全部报告?这个……我觉得自己还是不看为妙。”

  “一开始的提问无可奉告,然后是yes,最后是no。”西之园回答,“我和叔叔说了,要和犀川老师谈论这些信息。”

  “你说什么?”犀川的脸上浮现出略微吃惊的表情,他把手中的香烟压灭在烟灰缸里。

  “那么,我不会发表任何评论。”

  他把资料递还给萌绘。

  “不应该是这样的……”萌绘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着。

  “不应该是这样的吗?”犀川睨视着萌绘。

  萌绘不说话了,她正在考虑要怎么说明才好。

  “你知道责任和责任感的区别吗?”沉默良久,犀川问萌绘。

  “它们的字数不一样嘛。”灵光一现,开了句玩笑。

  犀川并没有笑。

  “一个是强迫,另一个则不是。这就是它们的区别。”

  犀川说完,又陷入了沉默。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萌绘。萌绘小心翼翼地窥视着犀川的表情。他又掏出根香烟,点上了火。

  “您生气了?老师。”

  犀川没理萌绘。


第八章 被冻僵的冒险

  1

  九月十五日星期五,这一天是个节日。但犀川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节。

  平时犀川就对现行的日历及时间规定有强烈的不满。为什么一小时不是100分钟呢?就不能把一天分为20小时吗?如果一个月分为28天即正好四周的话,下个月几号星期几不用想就知道。他尤其讨厌像节日这样没规律的日子。要增加休息日的话,只要把一周定为5天不就得了。那样,就不必用星期六和星期日这样的名字了吧。犀川总是这样随心所欲地胡乱想着。

  喜多离开日本已经有一个星期左右了。他打过好几次国际电话回来,但有关这边案件的情况几乎什么都没跟他说。萌绘告诉犀川有关案件的新情况要对喜多保密。这样遮遮掩掩的事情犀川最讨厌了。因此,他比平时更沉默少言了。

  打开计算机登录大学的计算机系统,犀川收到四封新邮件。前两封是其他大学同一学科领域的研究者发来的有关工作上的事。第三封是喜多从加拿大用全英文写来的。邮箱地址也是借的别人的不能回复。他可能是借的多伦多大学学生的终端机发的。当然,由于没有设置日语输入系统,没办法用日语写。喜多的邮件里,没有谈到极地研案件的事,全篇写的都是他在加拿大的见闻。还有一封邮件,是萌绘发来的。

  我是萌绘。

  我知道真相了。

  明天再告诉你。

  今晚我再去确认一下。

  再联络。

  从萌绘这封邮件的字面上看感觉比较慎重。开头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用调皮的语调说“是萌绘啦”。

  自从上周六在机场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后,萌绘一次也没来过犀川的房间。倒是每天还都有邮件来往。然而,犀川已经厌倦了杀人事件的话题了。

  (这次又是什么?她要是能适可而止就好了。)犀川担心地想。

  2

  同一天午后,萌绘来到了好久没来的极地研。

  今天是敬老日,本来应该休息,但是研究生室里下柳、荒井和北大路三个学生正在里面。

  接应答电话给萌绘开门的是下柳。这个应答器和所有房间的电话都是相连的。

  听说市之濑助教即使是休息日也都上班的。但三天前,她跟木熊教授出差去九州参加学术研讨会了。下柳说两位老师要星期六即明天才能回来。

  几个研究生因为论文截止日期的逼近,都在显示屏上敲着英文。萌绘和几个研究生聊了大概三十分钟左右,早早就出来了。

  关上研究生室橘红色的门,萌绘向事务室方向走去。当然,事务室的门是锁着的,显然事务室里没人。然后,她悄悄地返回走廊进了女厕所,搬开了厕所铝合金窗户半月形的窗把手。

  萌绘从极地研的大门出来,身后大门马上关上,传来了喀的一声落锁的声音。

  当天夜里九点多钟,萌绘把车停在了极地研附近,从车上走了出来。

  她穿着黑色半袖衬衫和一条黑裤子,还穿上了胶底鞋,口袋里装有笔式手电筒。她向极地研的大楼方向走近。警卫室里的灯亮着,还好,停车场里只有一辆车。可能是警卫老头儿的车吧。萌绘低下头,蹲下腰向警卫室小屋接近。在经过警卫室窗底下的时候,从里面传来了棒球转播的声音。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

  研究所内没有一丝光亮。萌绘穿过里院来到女厕所外面。她白天来的时候,研究所里只有男生在,应该没有问题……

  (一定要开啊……)

  铝合金的窗户滑动得有点涩但还是打开了。萌绘伸出两只手扳住窗两边,非常轻盈地一跃落在了厕所内的地面上。

  过道也是一片漆黑,楼里好像没有人。

  研究生室的门没有锁。萌绘小心地打开门,里面一片黑暗。可能是窗外长明灯位置的缘故,走廊那边稍微有点亮光。她让门就这么开着,走进了研究生室。

  要找的铁制架子就在房间最里面,萌绘向那边走去。

  她找到了存放增田所留下的文件和磁盘的地方,抽出一份文件拿到光亮处一看,全是数字,可能是打印的实验数据。然后,她拿出磁盘,查看磁盘外面标签上写的标记。上面都是用细细的荧光笔写着的记号、数字、年月日和时间等。这样的3.5英寸软盘有很多,萌绘翻看了大概有50多个,可看得懂的标记一个都没有,全部都是记号,写的几乎都是92、93表示年份之类的数字。

  只有一张磁盘上写的是masuda(“masuda”是“增田”的日语发音)。

  萌绘走到船见真智子那边,因为她那儿最整洁。研究生室中的计算机都是最新型的,机型比萌绘的好多了。萌绘轻轻地按了一下主机上的开机按钮,电源启动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是硬盘运转的声音,在静谧的黑暗中,机器发出的响声和光线显得格外清晰。在等待系统启动时,萌绘望了望四周。显示器显示启动完毕,萌绘将刚才那张磁盘插到软驱里,在过于明亮的屏幕右边缓缓出现了一排图标。萌绘用左手移动桌上的鼠标,将屏幕上的光标移到显示磁盘的图标上,然后双击。屏幕真的是太晃眼了。

  打开了一个新窗口,在这张磁盘里存有五个文件夹,分别是“论文”、“报告”、“研究小组资料”、“计划”、“个人”,双击打开“个人”文件夹,那里面又有五个文件夹,分别名为“信”、“传真”、“会计”、“笔记”、“特别”。在继续双击打开名为“信”的文件夹,那里的文件很少,只有三篇文章。

  萌绘将这些文件逐一打开阅读。第一封信写的是向所在单位的前辈们致谢,日期为1993年8月,即两年前。第二封信好像是写给朋友的。因为写着秋天放假的时候要回三重县,可能是同乡。信里没有写对方的名字,但是从信上看,对方应该是个男的。这封信的日期是1993年9月。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朋友的,是封致歉信,信很短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写着“然而,你所提到的令妹的事,很抱歉未能如你所愿”,似乎是有个同乡把妹妹介绍给他,被他拒绝了。这封信的日期为1993年10月。

  萌绘略微想了一会儿,又返回到上一层界面。这次打开了名为“特别”的文件夹。里面有两个文件夹,分别是“就业”、“shika”(日语中“鹿”的发音可以标注为“shika”)。

  (shika?)

  英语里没有这么拼写的单词吧,是罗马字吗?

  shika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真是指动物里的鹿?可是,那也应该用汉语来写啊。其他的文件夹的名字也都是用汉语的。

  萌绘打开它。然而,以“shika”为名的文件夹里什么都没有。

  竟然什么都没有,真奇怪。

  (是删除了么?)

  萌绘查看了文件夹“shika”的信息。这个文件夹是1993年3月创建的,1995年7月修改过。

  (1995年7月?)

  就是两个月前。

  这样说来,并不是增田自己删除的。

  萌绘又看了其他两三个文件夹,没发现什么看起来有用的信息。

  她搜索了一下文件和文件夹的最后修改日期,除了“shi?鄄ka”以外全是两年前修改的。

  为什么只有“shika”是两个月前修改的呢?

  究竟,又是谁修改的呢?

  就算是一张磁盘,要把里面内容全看一遍也挺费劲的。萌绘放弃了再在这儿查下去的打算。她将那张觉得有问题的磁盘从计算机中取了出来,把它放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并系好了扣。然后操作鼠标关闭了计算机,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她在那儿待了一会儿,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

  3

  萌绘走到走廊上,木熊教授和助手市之濑那儿黄色的门是锁着的。没有什么办法能进去吗?萌绘想。突然她想到个好办法。无论是哪一扇门为了空气流通都在门下方设有金属格子。它是用六根木钉固定在门上的。如果能把这个东西卸下来,体形瘦小的自己应该可以钻进去吧。只要有十字螺丝刀……萌绘想着。也许在实验室里会有螺丝刀。但是,她想到可能金属格子里面也钉着螺钉。最终,萌绘因这么做可能会耽误过多的时间而放弃了。

  (我究竟在找什么呢?)萌绘突然自问道。

  有明确的目的,却没有具体的目标。

  这只是个冲动的行动。为了使自己完全建立在想像上的假设得到某些现实支持。更准确地说,是震惊于自己推断出的可能性而坐立不安无法平静吧。

  真是的,大半夜的,而自己像个贼似的,萌绘开始为自己这愚蠢的行为感到后悔。

  (可是,这个磁盘还是有价值的。)

  萌绘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磁盘确认了一下。

  早点撤吧,不宜久留。文件夹“shika”里的内容虽然被删除了,但萌绘记得犀川说过被删除的内容有时也可能再还原回来。

  但是,这时,她还想再看一下实验室。

  不,不是看一下,而是想在里面待一下。或许,自己的兴趣只是单纯地想描绘那个在她的假设中有着异常行为的人,精神是什么样的。她自我分析到。

  萌绘来到了实验室。

  这将毫无所获。

  萌绘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想进这个自那天起她就从未来过的房间。

  心跳得快起来了。

  萌绘沿着漆黑的走廊往里面走,随着笔式手电筒的光线,红色的铁门慢慢地映入眼帘,门没有锁。

  萌绘走了进去。

  里面更加一片漆黑。准确地说是除了笔式手电筒光线内的东西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实验室里有点冷,但幸好室温还在零度以上。

  萌绘首先进入了左手边的计测室。这儿的门没有锁。靠墙的铁架子已经回复到原位了,位于那里面的是发现增田润尸体的房间(萌绘没亲眼见过那儿),从那儿进不去了。

  萌绘返回来,这次进入了另一边的准备室。

  杀人事件当晚的情形,就像从远处爆破了的气球一样,无声地掠过萌绘的大脑。

  万籁俱寂。

  紧急出口上着锁。只有“紧急出口”这四个字在黑暗中闪着绿光,看起来有些刺眼。

  萌绘晃着笔式手电筒,上上下下打量着屋子。现在已丝毫看不出这间屋子曾发生过恐怖的杀人事件。服部珠子倒着的那块地板被整理干净了,桌子比过去还要整齐。

  萌绘进了里面的搬运室。

  楼梯下什么也没有。这个房间也被整理过了。她朝右仰起头,看了看天车。

  她关上搬运室的门,下到楼梯一半处坐下。

  萌绘关了手电筒,好节省点电池。四周一片黑暗。她想在黑暗中静静地思考一会儿。

  周围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那种静,让人连身边空气的流动也感觉得到。

  (为什么呢?)

  萌绘集中精神,苦思冥想。

  到处黑乎乎的,也不知她的眼睛是睁是闭。

  “那种状况,真的可能吗?……怎么做才能出现那种状况呢?”

  别人是不会相信的。

  别人不会接受自己的想法的。

  做数学题的时候,只要理解了,最后一定能得出正确的答案。可这次,萌绘有种不安,可能她正在做的这道题目是无解的。

  (完全没有证据。)

  不知从哪儿传来轻微的声音,把萌绘吓了一大跳。

  (是老鼠吧!)

  她打开手电筒,警觉地站了起来,打量着搬运室的地板。但是,好像声音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她拍了拍牛仔裤,走上楼梯,静静地打开门走出了房间。

  准备室里还是只有“紧急出口”四个字,闪着幽幽的绿光。

  又有声音传来。比刚才的还要近些。

  像是什么在动?……

  萌绘迅速拿手电筒把准备室检查了一遍,当然一个人也没有。

  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声音可能是从实验室里传来的。

  (不好了……有人回来了吧……)

  她想马上从紧急出口逃走,一转念,又按兵不动,先观察情况再说。

  轻微的声音持续地传过来。是心理作用吗……还是外面虫子的叫声?

  萌绘下定决心,用手电筒照着出口,缓缓地朝那边移动。她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回到实验室里。那是“嗡嗡”的机器的声音,不是虫子的叫声。这声音刚才还没有。

  (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朝有着双重门的出口走去。

  半路她从窗口往走廊上看,那边比屋里亮一些,也是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灯,没有人回来。

  (不管怎样先出去吧!)

  她推开出口那沉重的大门。门外,站着一个巨大的外星人。

  4

  萌绘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她差点就尖叫出声。

  外星人的两只大手朝萌绘挥了过来,萌绘侧身躲过,攻击重重地落到了肩上。

  萌绘瞬间关了手电筒,在黑暗中摸索着不断后退。

  她顺着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下了实验室的楼梯,下到最后一级时一脚踏空,整个人就摔了下去。

  她双手用力撑在水泥地的地板上。

  这时萌绘才喘出一口气。

  (谁?)

  “嘭!……”门关上了,发出巨大的响声。

  脚步声从上方传来,越来越近了。

  萌绘尽量不发出声音来,摸索着朝实验室的里面逃去。

  外星人……

  不,不是外星人,是防寒服!

  是穿着防寒服的人!刚才手电筒那一瞬间照着的是个穿防寒服的人,没错!

  (是谁?该不会是……)

  无法置信。

  她沿途不断撞到东西。

  她往前跑了好久,估计已经到实验室的最里面了。她伸着的手碰到了几根冰冷的、管子似的东西。她摸索着,发现周围有好几根粗管子。她还发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忙缩成一团躲了进去。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那个人好像没有追来。

  可能把自己当成小偷了吧。不,不可能,那人穿着防寒服,而且没有开房间的灯,也没发出声音。

  萌绘调整了下呼吸,但是,好像氧气怎么都不够用似的。

  她的心怦怦乱跳,连心跳的声音都如同打雷般。

  (没事!只要不出声就没事!)

  在黑暗中,应该发现不了这儿。

  可是如果那人开灯了呢?

  那就只有硬拼了。萌绘学过合气道,虽然肩很疼,但好像没什么伤,要是开灯,她就无论如何要先发制人,奋力抵抗。而且大声求救比较好吧,警卫室没准能听见呢!太勉强了,那么远一定听不见。

  (有什么可以当做武器的呢?)

  她在附近地上摸索着,可什么都没摸到。

  (武器?)

  那家伙拿武器了吗?

  (刀?)

  不,不可能。那人是双手打过来的,奇怪的招数。萌绘冷静下来思考,这真是奇怪的招数啊。

  “喀”的一声从远处传来。

  机器的“嗡嗡”声一直响着。

  (是凶手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他一直跟踪我?……或者他在大楼里埋伏着?……正门那儿有警卫。还是他和我一样悄悄潜入的?……

  又响起“喀”的一声。

  (什么声音?)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的时间……

  萌绘的呼吸还很快。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想,该不会就这样一直待到天亮吧?

  萌绘觉得有点冷。

  直到刚才身上还有汗呢。可能是趴在地上肚子很凉的缘故吧。萌绘往手上不停地哈气。

  确实是变冷了。

  (那个声音……)

  萌绘忽然醒悟过来,“嗡嗡”声是制冷装置发出来的。那天不也是这样的吗?室内温度已经下降很多了。

  (这下麻烦了……要是穿皮夹克来就好了……)

  萌绘苦中作乐地想着,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

  她集中注意力侧耳倾听,除了“嗡嗡”声外,其余一片寂静。

  温度越来越低。随之而来,恐惧感也越来越强,连心跳也更快了。

  怎么办?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什么没有再来袭击呢?)

  萌绘悄悄站起来,往前挪动。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想尽量安静地呼吸,可氧气不足,呼吸时不发出声音太难了。

  最要命的还是冷。

  (是想冻死我吗?)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萌绘想道。可能他没武器呢。

  萌绘沿着实验室的墙壁往前走,一小步一小步地。她经常用手摸索着避开障碍物。为了不摔跤,她总是迈出一只脚,站稳了再迈另一只。

  她有点害怕,不,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不过,比起看恐怖电影来,这还要好一点。

  (无论如何,都要从这里出去。)

  指尖已经没有感觉了。温度太低了。连运动鞋里的脚趾也是冰冷的。

  “嗡嗡”的机器声一直响着。除此之外,她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她屏住呼吸,往前走一步,停下,再喘一口气。她因为寒冷而颤抖,身体好像也越来越沉重了。

  走了多远了呢?应该到实验室中间了吧。她犹豫了下要不要开灯。那家伙可能已经不在了。身体渐渐变冷,鼻涕也流了出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开灯……

  突然,撞到了墙上。

  已经走到头了。楼梯就在对面。

  (那家伙可能在出口埋伏着……)

  这个可能性最高。只要他没拿红外线照相机,就不知道这边的位置。在楼梯或者出口处等着是最聪明的办法。

  她接着沿墙壁移动。

  脚已经没有知觉了。想要不发出声音走路也困难起来。她不住地往手上哈气。不知不觉间,意识有点模糊了。

  好像无法集中注意力似的。除了机器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

  寒彻骨髓。

  墙壁,地板,到处都是冰冷的。

  手脚都冻得一阵刺痛。真想在温暖的浴缸里好好泡泡啊,萌绘想着。

  她撞到了墙。楼梯就在旁边了。她用手摸到了阶梯,在那儿蹲了下来。

  (怎么办?……)

  全身都在疼痛。

  她耳朵贴在楼梯上听了听,还是只有机器的声音。楼梯太凉了,耳朵马上就缩了回来。

  她下定决心,要走上楼梯。

  (从准备室的紧急出口出去吧!)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但正是这心跳证明了她还活着。还活着……她弯下腰,低着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她走得很快,可能再迟一会儿,她就真的会死在里面。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那个人穿着防寒服,这又是为什么?

  她悄悄地摸到了准备室的大门,握住大门冰冷的把手。手冻得发疼,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儿。萌绘用尽全身力气转着把手,可把手纹丝不动。

  (锁?)

  门被锁上了。

  (刚才还是开着的啊?!)

  被锁上了……刚才“喀”的两声……那是锁门的声音……

  没错!那人是想把她关在这儿。他从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要是这样,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萌绘这次飞快向出口跑去。

  那儿也被锁上了。

  透过实验室的窗户,可以看到走廊。窗户的玻璃是两层的,而且非常厚。走廊也是一片漆黑,只从楼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亮光。

  (那人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萌绘下决心打开笔式手电筒。

  什么也没发生。

  慎重起见,她把手电筒放在地上,站到另一边等了一会。没有人来袭击。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她的意识又模糊了。

  萌绘摇了摇头,脑子清醒了一点。

  (好冷啊……)

  她想动一下却发觉手脚疼得厉害,头也痛得像要裂开似的,身体凉得像冰块,已经不会发抖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握着手电筒向计测室走去。

  脚好像不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刚打开计测室的门,萌绘便一头栽了进去。

  不行了,动不了了,站不起来。

  真想就这样睡过去啊!

  如果一动不动的话就不痛了。

  好累……

  够了,萌绘想,还是睡一会儿吧。

  这个房间比外面稍微暖和点,萌绘站了起来,全身像被针扎似的疼痛。

  突然她叫出声来,这个房间里有笔记本电脑!

  打开电脑,响起了硬盘启动的声音,待在这个房间的话大概还能挺得住,她想,她把手放在电脑上,想借电脑的发热来暖暖手。

  身体在不停地发抖。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怎么也不变热,但萌绘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她在冰凉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电脑屏幕。

  她查了一下硬盘内容,是DOS系统,好不容易她找到了telnet那一项,可是冻僵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萌绘敲了好几次键盘也没敲对。

  (冷静……)

  好不容易启动了telnet,萌绘输入了建筑学院的网址,打开网页之后,萌绘输入了自己的登录名moe和密码,这也失败了好几次才登录上的。

  who

  萌绘敲下这个单词,闭上眼睛向上天祈祷着。

  几秒后,屏幕上出现了几行名单,萌绘在里面找着saikawa(犀川)这个名字。

  (在线!)

  萌绘赶忙敲了几下键盘。

  talk saikawa

  有两次都按错键了,第三次才好不容易打对了。

  (求求你!老师,快点看见啊!)

  没有回应。

  (求你快点回信啊!)

  这个房间也不知道是几度,相当的冷,大概已经到了零度以下吧,对了,那天船见真智子不是也穿着平时穿的衣服在这儿待了一个多小时吗?

  (他们居然待在这么冷的房间?)

  萌绘用笔式手电筒照了照墙上,那儿有个显示数字的温度计,摄氏三度,啊,不,现在已经下降到摄氏二度了。

  旁边居然有空调开关!

  (原来可以开暖气啊!)

  萌绘觉得自己得救了。

  赶紧按了一下空调的主开关,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又按了几回,还是如此。萌绘又试着按了按电灯开关,也开不了。

  (完了,不知哪儿的电源被切断了。)

  笔记本是靠蓄电池来驱动的,所以还能用。

  talk saikawa

  萌绘又敲了一遍。

  5

  犀川一直在研究室工作到很晚,为了处理积压的工作,他经常在休息日加班。他先处理了一下论文的审查,又稍微看了一下研究委员会的调查报告,十点多的时候他决定回去了,回去之前他想去一下卫生间,于是走出了房间。凉爽的秋风从窗户吹了进来,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让他觉得心情愉悦。只有很少的房间还亮着灯了,犀川穿过昏暗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关掉电脑,突然听到熟悉的“哔”的一声。

  “哎呀……”

  犀川以为是自己哪儿操作错了,一个一个关掉窗口后,在最底下出现了UNIX的淡紫色窗口。

  logout(退出)

  犀川无意识地敲了这个单词,正准备按回车键的时候,上面的一行文字映入了眼帘。

  New mail has arrived

  犀川按删除键将logout口令清除后,看了一下发过来的邮件,不由大吃一惊。

  老师,快来救我,我被关在实验室,有人要杀我。

  从邮件地址来看,可以知道发件人是西之园萌绘。是刚发过来的。

  talk萌绘

  犀川飞快地敲键盘给萌绘回信息,萌绘那边也有了回应。

  怎么了?

  救我!

  在哪儿?

  极地研实验室!

  怎么回事?

  快来!求你!

  犀川抓起车钥匙飞奔出了房间。跑下楼梯冲进了停车场,跳进车后就踩下油门发动了汽车,车的后轮有点打滑。

  犀川也顾不上看红绿灯了,在车群里左躲右闪地冲向前去,身后紧急刹车声和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犀川紧握方向盘把油门踩到最大。

  6

  萌绘感到黑暗中有人向自己走过来。

  两只眼睛闪着血红的光,有一种和空气摩擦而发出的奇怪的声响。

  萌绘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那个人打开门进来了,嘴里呼出一口白气。

  萌绘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

  身体的感觉已经淡薄得近乎麻木。

  对了,在那个铁书架后面有个门,只要把书拿出来就可以把书架移开了……不过现在想这个也太晚了。

  闪着红光的眼睛紧盯着萌绘,好像在笑一样。

  那个人举起两只大手,两手中握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刀子?)

  接着那人再呼出了一口白气,扑向了自己。

  与此同时,她感到胸口受到了烧灼似的重重的一击。

  她惨叫了一声。

  胸口的热热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冰凉的身体居然变得暖和了。

  萌绘突然感到眼前有亮光闪动。

  身体在摇晃着。

  “这是在哪儿?”

  轰鸣的电子声一直在响着,身体也颠簸得厉害。

  “这是在哪儿呢……”

  “在急救车上呢。”耳边传来熟悉而亲切的声音。

  手上有种温暖的触感。

  终于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头痛欲裂。

  虽然她经常头痛,可从没像今天这么厉害过,像一个巨人拿着一个大锤子不停地砸她的脑袋一样。

  “已经没事了。”耳边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萌绘感到眼角热热的,眼前隐约地浮现出了犀川的脸,但视线马上又模糊了。

  “放心吧,已经安全了。”犀川说。

  她知道了眼睛发热是因为泪水的缘故。

  (我在哭吗?)

  她想动一下胳膊,可是沉重得丝毫也抬不起来。

  7

  犀川驾车冲进极地研的时候,警卫室的两个警卫正听棒球的加时赛听得入神,他们看到从车里跳出来大喊着的犀川时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听懂犀川的话后,三人一起冲向已经解除了安全装置的玄关。他们进了研究所,打开了走廊的灯直奔向实验室,实验室的门是锁着的。有一个警卫去事务室拿钥匙了,警卫只有事务室的钥匙。

  犀川准备砸开窗户玻璃,在手边找着可以用来砸的东西。窗户玻璃相当厚,是两层的。犀川正找着的时候,警卫拿着钥匙回来了。

  “事务室的门是开着的。”警卫说。

  (难怪可以把这儿的门锁上。)犀川想。

  终于把两扇门都打开,他们走进实验室,打开了灯。

  里面没有人,两个警卫跑去准备室,犀川却直冲向计测室,因为只有计测室有可以联网的电脑。

  打开门一看,西之园萌绘躺在桌子下的地板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桌上电脑的屏幕是黑着的。

  犀川抱起她的时候,她颤抖了一下。他把萌绘从实验室抱了出去。

  犀川走时顺便敲了一下电脑的键盘,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不是被屏保了,而是电脑被关了。

  五分钟后急救车到了,立刻给萌绘输入了氧气,急救人员把萌绘放上了担架,犀川也上了急救车。

  萌绘在车开往大学医院的途中醒过一次,但马上又昏迷了过去。她的血压很低,到医院时稍微回升了一点。

  在医院的大厅里,当犀川抽到第五根烟时,取访野老人和西之园捷辅带了几名警官赶过来了,这时已经十一点多了,离犀川给他们打电话过了十五分钟。

  “已经没关系了。”犀川转达了医生的话,“她现在在集中治疗室里睡着呢,还不能进去。”

  “这是我的责任。”西之园本部长小声说了一句。

  “谁的责任都不是。”犀川说,很明显的是在自我辩护。

  “伤势如何?”西之园本部长又问。

  “没什么严重的外伤,肩膀上有轻微的撞伤,手背被擦破了几处。”

  西之园本部长在长椅上坐下,犀川和他说了一下事情的大致经过。取访野老管家一副很担心的模样,一直站在近旁听着。

  “她好像是为调查什么而偷偷溜进去的……”犀川分析了一下萌绘的想法,“她进实验室后,有人锁上了门,打开了冷气,西之园君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钥匙是从哪儿找到的?”

  “事务室的门是开着的,罪犯用了那儿的钥匙又放回去了。”

  “当时谁在研究室?”

  “没有人在……”犀川回答,但马上又改口说,“这点还不清楚,我一直陪在萌绘,哦,不,西之园君身边,还没调查呢。警卫说研究所的灯都没有开,应该没有人在,不过他们连萌绘溜进去都不知道,看来他们的话也不可信。”

  “知道了,我马上派人去调查。”西之园本部长说着站了起来,向站在大厅另一侧的几个警官走去,吩咐了他们几句话后开始打电话。

  “那个……”犀川追了上来,“西之园君是在计测室的电脑上向我求救的,可我去的时候电脑是关着的,电源被人关了。”

  “那说明什么呢?”西之园本部长一边拨着电话号码一边问,站在旁边的警官也看着犀川。

  “刚开始,我以为电脑是被屏保了,可确认了一下才知道是被关了,那么冷她不可能把电脑关了的,虽然只是个手提电脑但也会发出点热量,她应该会想到利用它来取暖……”

  西之园本部长开始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起话来。

  “请查一下电脑开关上的指纹。”犀川补上这句话。

  西之园本部长看着犀川点了点头,向电话那头的人发了几条指示,旁边的警官也从大厅飞奔出去了。犀川回到刚才坐的长椅上,又点燃了一根烟。


第三部分

  犀川直到第二天即星期三的早上,过了十点才从沙发上醒过来。他赶到研究室,开始读桌子上的信件和传真。也没有什么特别急的事情。他准备好下午会议要用的资料,又一件件地处理这两天堆积下的工作。外面天气不好,风很大。他想要凉快些,但一打开窗户,文件肯定会被吹得到处乱飞。他想起听学生说过,台风正靠近纪伊半岛。



第九章 被引导的密室

  1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高的时候,萌绘恢复了意识,血压和脉搏也恢复了正常,医生说虽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为谨慎起见还得住院十天。

  犀川和西之园捷辅在医院的休息室待了一夜,取访野老人依西之园的指示已经回家了。

  犀川和西之园谈了一会儿关于这次事件,便很快打起盹来。天亮之后,西之园打了几次电话,八点左右,他留下话说一会儿再回来,便从医院出去了,留下三名警官在那儿。

  犀川给研究室的助教国枝打了一次电话,他在医院也没法刮胡子,口袋里只有点零钱,于是他在医院的小卖部买了罐咖啡,虽然他讨厌透了罐装咖啡,但此时也别无他法。

  警察简短地向萌绘询问完情况后,护士过来告诉犀川说可以进去探望萌绘了。

  萌绘被移到六层的单间里,十一点犀川进去的时候,有一个护士在旁照看着,萌绘穿着白色肥大的病号服躺在那儿,听到犀川进去后马上睁开了眼,犀川微笑地看着萌绘。

  “老师,对不起。”萌绘开口说,她的嗓子有点沙哑。

  护士出去了。

  “嗯,这样说来……”犀川摸了摸鼻子说,“你确实有需要道歉的地方,但是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你叔叔刚才也来过,说都是他的责任。”

  “唉……该怎样和叔叔道歉好呢。”萌绘闭上眼睛说。

  犀川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会儿萌绘张开眼睛问道:“我的声音难听吗?”

  “不,沙哑而有魅力,说话没问题吧?”犀川问。

  萌绘用一种和平时说话不太一样的缓慢速度叙述了一下昨晚的经历,包括如何从厕所的窗户爬进去,并在研究生室找到那张软盘还看了上面的内容,以及在实验室里的恐怖遭遇……但是在计测室的电脑上和犀川取得联系之后的事情却丝毫也想不起来了。

  “电脑关掉了吗?”犀川问。

  “不知道,记不起来了。”萌绘答道,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似的继续说到,“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进来用刀子刺向我,穿着那件红色的防寒服……眼睛血红血红的。”

  “那不过是个梦而已。”犀川温和地安慰她说。

  “对了,我的衣服呢?”萌绘四下张望着。

  “不行,还不能出去呢,医生说得住院一段时间。”

  “不是,是那张软盘,我放在衬衫左边的口袋里了。”

  萌绘的衣服放在床头的架子上,犀川在衣服口袋里找了找,牛仔裤的口袋里有把车钥匙和一支笔式手电筒,衬衫口袋里却什么也没有。

  “是丢了吧?”

  “真奇怪,不可能啊,”萌绘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扣上扣子了啊。”

  “恐怕……”犀川沉吟了一下说,“恐怕是袭击你的那个歹徒拿走了,应该也是那个时候他把电脑给关了。”

  萌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么就是说我昏倒之后他又回实验室了?”

  “可能吧。”犀川微微扬了一下嘴角,“看来那个东西比杀你还要重要。”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放在谁都可以进去的研究生室呢?”

  “你知道凶手是谁吗?”犀川问道,“是被谁袭击的,你应该也有点头绪吧?”

  “嗯,但是……”萌绘低下了头,然后又转头看向窗户,犀川紧盯着萌绘的侧脸。

  “你觉得是谁呢?”犀川又问。

  “和老师想的一样。”萌绘仍保持那个姿势回答道。

  “和我一样?”犀川吐了一口气笑了,他站起来走向窗户,萌绘正看着那边,也许是进入了她的视线范围。

  “我什么也没想,准确地说,对于这次的事件我已经烦透了。”

  “为什么?”萌绘严厉地说,因为声音沙哑,感觉和平常判若两人似的,“说什么烦之类的,那是谎话,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因为真相让人无法理解。”犀川诚恳地说。

  “无法理解?”

  “是啊,无法理解。”犀川移开视线看着窗外。天气很好,看上去很热的样子。

  犀川转过头来,萌绘正朝他微笑着。

  “总之,很可怕……”过了一会,犀川又说,“揣摩一下凶手的心理,让人都觉得脊背发凉,这真是一种很特殊的心理。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想法,让人完全想不通,所以无法和你解释实际情况,总之现在证据不足,而且也可能是想错了。因为事实的背后的背后才是真相。”

  “事实的背后的背后才是真相?”萌绘从床上坐了起来。

  护士回到屋子里,扶着萌绘让她再躺回到床上,犀川不得不出去了。

  2

  周六的早上,市之濑里佳坐上了从九州飞往名古屋的飞机。原计划是今天和木熊教授一起回来,但木熊教授昨天突然改变计划要回名古屋,市之濑因为要在学会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昨天主持演讲会,所以没能和木熊教授一起回来。

  市之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膝盖上放着灰色的手提电脑,因为飞机着陆时禁止使用电脑,现在已经关上了。飞机外熟悉的景色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因为风向的关系,在名古屋机场,飞机起飞降落都是面向着大海,这天由于低气压的逼近,风向和平时相反,飞机是背着大海着陆的。

  正好飞机经过N大学的上空,从飞机上可以远远看到白色的极地研的建筑物坐落在群山中,当然她还不知道昨天西之园萌绘就在那儿遭到了袭击。

  飞机安全抵达了名古屋机场,市之濑十点半出了机场,坐上停在那儿的自己的汽车开往市内。因为要买午饭,途中去了一下便利店。她把车开进极地研的停车场时一辆巡逻车正要开出来,门外还有几名警官。她把车停好,因为是周六,停车场只有她的一辆车停在那儿。

  警卫室有两个稍微上了年纪的警卫。

  “早上好,”市之濑小声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来了几个警察呢,他们来这做什么啊?”

  “啊,市之濑老师,昨天晚上可是出了大事了,刚才听和我换班的向井说……”其中一个警卫边出来边回答,是腿脚不太方便的小川昌三,小屋里的另一名警卫比小川稍微年轻点,市之濑不知道他的名字。“昨天晚上啊,对了,那天也来过的那个女生,长得很苗条很漂亮,就是那个经常穿着时髦衣服的女生,你还记得吗?”

  “是西之园萌绘吧?”

  “对对,听说是去世的总长先生的女儿,呀,总坐着特气派的汽车,是4000cc的吧,你知道吗?”

  “西之园萌绘到底怎么了?”市之濑嫌小川老人太啰嗦了,催着他赶紧往下说。

  “差点在这儿被杀了!”

  “啊!”市之濑大吃一惊,“被杀?”

  “其实,我也没看见,是听向井说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在这个屋子里被袭击了,对了,好像是说被关在实验室里,然后被一个老师救了,就是那个戴眼镜,头发乱蓬蓬的……那个细高个儿……建筑系的……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是犀川老师吧,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的,可险呢,昨天。”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市之濑说,“被袭击了?她没关系吧?”

  “听说被救护车拉走了,”小川慢慢说道,“刚才也有两个警官来过,在里面看了好大一会儿,现在正在附近搜查呢……市之濑老师,你晚上一个人工作时也要小心啊,我们也会好好干的。”

  “现在有谁在吗?”市之濑问。

  “没有,今天您最早到的。”小川一边走回警卫室一边说。

  市之濑心中乱成一团。

  她走向玄关,进了屋子,走廊里稍微有点热,事务室了无声息。

  走到自己房间前,她往实验室看了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电子锁进了房间,把门反锁了,将旅行包放在椅子上,先打开了桌上的电脑,利用电脑启动的时间,她换了一下衣服,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走出了房间。

  市之濑拉开实验室的红色铁门进了屋内,没有开冷气,室内很凉快。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市之濑一边暗自想着一边走近准备室的门口,拧了一下门的把手,却发现门已经被上了锁。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锁?”市之濑心跳加剧,脑子一片空白。

  于是市之濑走出了实验室,打开实验室的电灯,再次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

  市之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那是木熊教授房间的钥匙,木熊教授和喜多副教授都把房间的备用钥匙交给她保管。

  她出了黄色的门来到走廊上,马上打开了旁边的木熊教授房间的门。

  木熊教授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打开教授桌子最上面的那个抽屉,里面有一串钥匙,钥匙串上贴着个小标签。

  市之濑拿着钥匙急忙又返回实验室,走进那个低温的房间,又来到准备室的门口,她知道哪把钥匙是开那把锁的,于是马上打开了门。

  她先打开了房间的电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走了进去。到了通往搬运室的那个门口,握住门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进了黑漆漆的房间后,她按了一下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一眼看过去,市之濑几乎要昏倒过去。

  市之濑马上明白过来,那是谁。

  一个男的,灰白灰白的脸色……很明显已经死了。

  那是她的上司,木熊京介教授。

  3

  荒井正直刚把摩托车停在停车场,走到警卫室附近时,传来一个女人的惨叫声。小川昌三和另外一个警卫一起冲了出来,荒井停下脚步扶了扶眼镜,惨叫声再次响起来,三人面面相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冲向玄关。小川因为腿脚不灵便落在了最后面,进了玄关,荒井拐向右边。

  “市之濑老师!”小川老人在后面大声叫着。

  荒井敲了敲市之濑助教的门,打开门房间里却没有人在,电脑开着,她的旅行包还放在椅子上。

  “实验室的灯是开着的。”荒井身后的门卫喊了一声,于是三人又冲到实验室。

  实验室里也空无一人,于是打开了右手边的准备室的门冲了进去,市之濑蹲在房间左边的一个角落,脸色惨白。

  “怎么回事?老师。”晚来一步的小川急忙问道。

  市之濑没有回答,只是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前面的门。

  三个男人一起冲过去推开了搬运室的门。

  “啊!”荒井大叫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啊?”第二个说话的是小川。

  搬运室的灯开着,室内的地板比门要低,台阶位于左手边。

  就在一个月前丹羽健二郎惨死的地方,木熊教授仰卧在那儿。

  教授的脸上已惨无人色,一种说不清楚是紫还是灰的不自然的颜色,而且他的表情也是荒井从未见过的,眼睛微张着。他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和一件休闲裤,没有打领带,粗粗的脖子上能看得见一圈变黑的部分。

  荒井已经看不下去了,觉得一阵恶心,想吐。

  腿脚不灵便的小川下了台阶,走到尸体旁边去确认一下。

  荒井走了出来回到坐在那儿的市之濑助教的身旁。

  “老师,没事吧?”荒井问道。

  市之濑双手捂着脸,只是摇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吉野,警察!快叫警察!”小川大声喊道,另一个警卫马上飞奔出去了。

  荒井深呼吸了一下,再次走进了搬运室,室内除了木熊教授的尸体外没有其他可疑的东西。

  小川下了台阶站在木熊教授旁边,荒井无意看了一眼卷门,当然那扇卷门已经全部拉下来了,已经修理好了。

  4

  这次事件作为N大学工学部极地研究所发生的新一起杀人事件,再次被耸人听闻地报道了一番,而且比上次的事件更加轰动。国立大学教授被杀,这新闻本身就极具有轰动效应和冲击力,案发当日的晚间新闻和报纸均把这次事件作为头条连篇累牍地加以报道。极地研究室密室杀人事件就这样再次轰动了全日本。

  木熊京介教授临时改变出差计划,比预定早了一天也就是于前天即15号(星期五)的傍晚从九州坐飞机返回了名古屋。他从机场坐出租车回家,到家时大概是六点左右,那位出租车司机马上就被找到了。

  正好那天木熊夫人去了朋友家,木熊教授回家的时候她不在,等她八点左右回家的时候,木熊教授已经外出了。木熊夫人对警方解释说:“我还以为他是去什么地方吃饭了。”至于木熊教授为什么改变计划提早回来就不得而知了,市之濑助教也说她没有问过教授原因。

  据推断,木熊京介是死于16日即星期六的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死因是窒息。从死者颈部也可以看到绳子勒过的痕迹,是被用力勒过才有的痕迹。凶器在尸体的另一侧,搬运室的卷门旁边发现了一根钢丝绳,和尸体身上留有的勒痕相一致,虽然上面没有留有任何可疑的指纹,但从现场情况来看并非自杀。

  上午11点半左右,市之濑助教发现木熊教授尸体的时候,准备室和实验室之间的门是锁着的,而且准备室的紧急出口也是反锁着的。钥匙在木熊教授的房间里,市之濑助教就是用这把钥匙打开了准备室的门,因为她有木熊教授房间的备用钥匙。另一把钥匙在教授的上衣口袋里被发现了,事务室也有一把可以打开准备室的钥匙,但事务室是锁着的(这是前一天晚上西之园萌绘被救出后警卫锁上的)。教授房间和事务室的门窗都没有被人非法侵入的痕迹,因此凶手逃走的惟一途径就是电动卷门,但是电动卷门正对着警卫室,距离还不到10米。

  警卫室里只有向井和临时职员两个人,他们因为西之园萌绘的被刺事件,十二点之后也没有回去,一直到早上八点,小川和吉野交替着在那儿彻夜值班。但两个人都没有看到电动卷门打开过,他们坚称只要电动卷门动过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另外,急救车把西之园萌绘载走时大概是深夜十二点左右,随后就有几名刑警和警察开着警车来了,并在研究所内四处搜查了,而且鉴别科的人也仔细检查过萌绘遇袭的计测室包括上面所提到过的电脑开关,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指纹。因为当时准备室和搬运室的门是锁着的没能进去,这是一个明显的失误,误认为袭击萌绘的人一定会往外逃走的,于是警察着重在研究所外进行了搜查,到第二天才详细检查了研究室内部。

  凌晨两点,刑警和鉴别科的人暂且结束了对研究室内部的检查,上午10点左右又有两名刑警来研究室侦查了一番,但也没有进出搬运室和准备室,他们检查完毕开车出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碰到市之濑助教开车进来。

  这个被媒体称为是“木熊密室被杀事件”的案发现场准确地说并不是个密室,只要打开电动卷门按一下下降按钮就可以出去。警卫室的两个老人睡着了也说不定,但是媒体都把这个事件当做“密室杀人事件”大肆报道,因此一个月前的两名研究生遇害事件再次引起了关注,在记者见面会上,警方也不得不承认这次事件发生时门是锁着的。

  第二周的周刊上也报道了这次事件,题目是“三间密室,四具尸体”,发现增田润的尸体也是在密室,但警方仍宣称这是一次自杀事件。

  各电视台在事件发生的次日即星期天,关于N大极地研事件录制了一个特别节目。他们制作了一个极地研建筑物的模型,在四个被害者遇害的地方放上人偶,还请来了原在警局部门工作的人和犯罪心理学家来演播室做现场嘉宾。关于这次异常事件他们作了种种推测,很多人认为一定是哪儿有秘密通道可以逃走,还有人很严肃地分析说其中有非人力即神灵的力量在起作用,研究所所处位置原来是一个小神社……有预知能力的人声称杀人者是同一人……但是在犯罪动机这一点上大家都含糊其辞。

  萌绘在病床上看到了这个节目,取访野给她搬来了一个小型的液晶电视放在她床头,八点钟开始的特别节目已经持续播放一个小时了。

  西之园本部长和犀川副教授坐在床旁边,他们得到了特别许可,在探病时间之外也可以进来,西之园本部长对这个特别节目一点也不感兴趣。犀川说:“我出去抽根烟。”便去外面的走廊上了。

  “我被袭击的事情没有被公开呢。”萌绘一边看电视一边说着,她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了。

  “那是当然,”西之园本部长不太高兴地回答道,“但是现在这情况也真够麻烦的。”

  “怎么了?”萌绘问。

  西之园本部长沉吟半晌并没有回答,萌绘知道叔叔是不高兴媒体这么大张旗鼓地报道这件事,他大概是想说媒体只会给调查增添麻烦,其他什么作用也没有。

  “能说一下吗?你的想法。”西之园本部长问道。

  萌绘好像看电视入了迷没听见叔叔的话一样。

  5

  犀川回到了病房,他一进门就边打开冰箱边问道:“要喝点什么吗?”

  “都有什么?”西之园本部长有点兴趣。

  “嗯,可乐、CALPIS乳酸饮料,还有乌龙茶。”犀川答道。可乐是他带来的。

  “算了,我不要了。”西之园本部长说。

  萌绘看到到叔叔有点失望的样子,他可能误以为有酒之类的吧,但医院里哪有那样的东西呢。

  “我要一杯冰茶,帮我加点冰块。”萌绘边看电视边说。

  “冰块?我找找。”犀川有点嫌麻烦地嘟囔着,从冷冻箱里拿出放冰块的碟子放了几个冰块到杯子里,“真难侍候啊!”

  “什么?”萌绘装作没听清楚。

  “没,没什么。”犀川把装着乌龙茶的杯子递给萌绘,“给。”

  萌绘喝了一口凉茶,犀川又回到冰箱前面给自己弄喝的。

  电视插播广告的时候,萌绘问西之园本部长:“叔叔,木熊老师确定是被勒死的吗?”

  “据说是,不过他脖子上留下的那个痕迹倒像是被吊死的。”西之园本部长说得有点含糊。

  “被吊死的?”萌绘还是初次听到这种说法。

  “就是脖子上被套上钢丝绳,吊在楼梯的扶手上。”西之园本部长解释道。犀川好像是很感兴趣似的端着杯子走了过来,“据鉴别科的人说是吊了很长时间。”

  “木熊老师可有80公斤啊,”犀川说,“楼梯的扶手上留下什么痕迹没有?”

  “那倒没有发现,”西之园本部长说,“也有可能是在其他地方被杀的。”

  “大概被吊了多长时间?”萌绘问,电视上的广告已经放完了,又回到刚才那个节目上,但叔叔的话勾起了她的兴趣,于是她把电视关了。

  “不太清楚,可能有五六个小时以上吧,总之肯定不是死后一直躺在那儿的。”

  “虽说有可能尸体是被运过来的,但也不太可能逃过警卫的眼睛啊。”犀川说。

  “我进那个屋子大概是10点左右,”萌绘边回想边说,黑暗中她还在搬运室的楼梯上坐了几分钟,而几个小时后那儿就……

  “钢丝绳上有指纹吗?”犀川问。

  “没有,钢丝绳是由几根细钢丝绳拧成的,而且表面都是油,指纹沾不住,被害者颈部也沾有同样的油。”西之园本部长回答道。

  “木熊老师是怎么去那儿的呢?”犀川又问。

  “我们已经找到他的车了,在正门外的车道上,离极地研还有点距离。但他什么时候进研究所的就不得而知了。”

  “为什么他不把车停在停车场呢?”犀川摇了摇杯子,发出冰块撞击的声音。

  “车上只有教授和他夫人的指纹……”西之园本部长说道,“也有可能是和谁一起来的,但不想被人看到他和那个人在一起,所以在停车场前面就让他下车了,或者是他是被谁叫来的,时间太晚了,不想被人看见他进研究所,所以像萌绘那样弯着腰从警卫室的窗下溜进去。”

  “大概是后者。”犀川马上说。

  “是啊,”西之园本部长点头说,“可能是有人把他叫出去,然后让木熊教授从准备室的紧急出口那儿进了搬运室,和之前的手法一样,凶手可能就是袭击萌绘的那个家伙,他一直藏在准备室里,真后悔当时没让他们去查查准备室……”

  “嗯,大概算是有思路了。”犀川又摇了摇他的杯子。

  “那是什么?”萌绘问犀川。

  “什么?”

  “老师,你在喝什么?”萌绘指了指犀川手里的杯子,杯子里的液体的颜色很奇怪,浅浅的茶色,很明显不是可乐也不是乌龙茶。

  “哦,这个啊,”犀川好像刚反应过来,“我在可尔啤思里加了点可乐,你也要尝尝吗?”

  “真恶心。”萌绘眯着眼摇了摇手。

  “那,你觉得他是怎么逃走的呢?”犀川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从卷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西之园本部长回答。

  “瞒过警卫的眼睛?”犀川确认道。

  “木熊教授被吊了那么久,可以肯定凶手在准备室里待了一会,不知道五个小时他都做了什么,可能是等警卫回去,而且打开紧急出口的门可以偷窥到警卫室,他可能在伺机逃跑,但最后紧急出口的门是反锁着的,所以我觉得他是打开了电动卷门,按了下降按钮从那儿飞快地逃了出去。”

  “你是说他一直等到了天亮?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犀川一边喝着他自制的饮料一边问,“从紧急出口逃出去也可以啊。”

  “可能是想做得和之前的那次事件一样吧,”西之园本部长一边想一边回答,“他可能觉得那样做有什么特别意义,杀人凶手总有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

  “但是上次电动卷门并没有动过,”犀川说,“和之前还是不一样。”

  “确实,这点不同……”西之园本部长有点语塞。

  “武器也不一样。”床上的萌绘插话说,“为什么不用刀呢?”

  “好了,好了,今天先不讨论这件事了。”西之园本部长站起来,“我得回去了,犀川老师呢?”

  “那么,我喝完这个就回去吧。”犀川举起杯子说。

  “明晚我再来。”叔叔走近萌绘,亲切地和她说完话就走出病房了。

  “快熄灯了。”萌绘看了看表对犀川说。

  犀川把剩下的饮料都喝完了,萌绘杯子里的茶还剩一半。

  “又绕回起点了。”萌绘说。

  “是啊,起点。”犀川心情不错的样子。

  “又被推翻了。”萌绘认真地说。

  “那不过是你的假设。”犀川小声说,他把自己的杯子洗了,然后穿上衣服准备回去了。

  “老师,你能再陪我一会儿吗?”萌绘有点慌张地请求道,因为还想再和他说会儿话呢。

  “怎么了?又想画素描画儿了吗?”

  “素描画儿?”萌绘脑中一片空白。

  (素描画儿)同一个词像回声一样在她的脑子里回响着。

  “啊,不好意思,开个玩笑。”犀川笑了。

  “开玩笑?”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才高深呢。”

  萌绘有点生气,因为很在意犀川无心的玩笑。

  “真傻!”萌绘咚的一声靠在枕头上,“晚安,老师,才九点呢,这个时间让人怎么能睡得着啊。”

  “晚安,西之园君,明晚我再来……”说完后犀川出去了。

  萌绘飞快地跳下床,跑到门口稍微拉开门注视着犀川离去的背影。

  回过神之后,才发现门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那是保护萌绘的刑警。


第十章 侵入的忧郁

  1

  第三天即星期二的早上,犀川去机场接朋友。

  喜多副教授原计划是周六回国的,但因为木熊教授的事临时改变了计划。他沉默地走出了机场。

  坐上了犀川的车,开始驶向名古屋郊外的一个住宅区,犀川把喜多不在期间发生的事情简短地和他说了一遍,在电话里也都说得差不多了。

  汽车抵达一条安静的小街,购物中心也都很新,木熊教授就住在这儿,葬礼是在他家举行。参加葬礼的有两百多人,犀川和喜多从一点开始站在送葬的队伍中,两点出棺后,大家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市之濑助教、八川技师和横岸事务官负责接待,还看到了穿黑礼服的中森和铃村,其间还有几个警局方面的人。

  学生们都聚集在停车场旁边的空地上,犀川和喜多来了之后他们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喜多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穿着黑色短裙的船见真智子用沙哑的嗓音问。

  “今天早上,”喜多一边点香烟一边回答,“时差都还没倒过来呢。”

  “我们今后怎么办呢?”穿黑西服的若林问,西服很适合他。

  “什么怎么办?”喜多问,“你是指研究指导的事吗?”

  矮小的若林点了点头。

  “那以后再慢慢考虑吧。”喜多副教授看着脚下回答。

  “大家都吃饭了吗?”犀川问,他从早上到现在一直还什么都没吃呢,“要不一起去吃饭吧!”

  五个学生互相看了一眼点头答应了。

  车开进附近的购物中心旁边的那家家庭餐厅的停车场时已经快三点了,都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他们围坐在一个椭圆形的大桌子旁。

  戴着圆眼镜的荒井穿着件黑礼服,他说了几个笑话,学生们都笑了,但是他不说话的时候却是神经质地皱着眉。穿灰色西服的下柳和北大路几乎什么都不说,下柳只向犀川问了一次西之园萌绘的病情。若林没有要食物光点了饮料,船见真智子是看上去最平静的。吃饭时谁也没有提这次事件的事。除了若林,大家都吃了烤肉汉堡等东西,吃完饭后,喜多和犀川几乎同时拿出香烟来点上,见此情景,北大路和若林也悄悄拿出烟来。可能因为不是吃饭时间,餐厅里很空,音响里播放着一首犀川不知道名字的日本人唱的流行歌曲。

  “我想问一下。”犀川打破了沉默,“研究生室里有去世的增田君留下的软盘吧?”

  “是的。”荒井答道。

  “那张软盘是谁在用?”犀川问。

  荒井看了一下大家,回答说:“是丹羽,那个实验是丹羽那个项目的。怎么了?”

  “有谁看过软盘里的内容吗?”犀川又问。

  大家又面面相视了一下没有说话,好像谁都不大清楚。

  “你们听过shika(鹿)吗?”犀川换了个问题。

  那是萌绘那天晚上在死去的增田润的3.5英寸软盘中看到的一个文件名,存在“个人”目录下的“特别”的文件夹里,但是“shika”中的内容已经在最近被删除了。萌绘想带出来的那张盘也已经不在了。

  “鹿,是鹿吗?”荒井问,“是动物的那个鹿吗?”

  “能想到什么吗?和电脑有关的……”犀川问,“用罗马拼音拼出来是shika。”

  “是登录名。”眼前的喜多突然说。

  “什么?是怎么回事?”犀川看着自己的朋友。

  “我们研究所的人的服务器用户名都是用动物来命名的。”喜多回答,然后看着学生们问道,“知道有叫shika的吗?”

  “就我所知好像没有。”荒井回答。

  “木熊老师叫kuma(熊),市之濑老师叫risu(松鼠),小巧可爱的松鼠。”喜多解释道,“我叫fox,喜多狐狸。”

  “什么,还有英语,”犀川问,“还真有意思。”

  “拼写越简单越好,”喜多摁灭了香烟,“都爱用那些容易记又简短的。”

  “有登录名是shika的吗?”犀川问。

  “没有。”这次回答的是下柳。

  “我的是panda(熊猫),”荒井继续说道,“下柳是yagi(山羊),北大路是tora(老虎),若林是neko(猫),船见是funa(鲫鱼)。”

  果然好记,犀川想,下柳和船见的登录名是根据各自的名字取的,而其余三人的都符合各自特征。“那丹羽和服部呢?”

  “丹羽是wani(鳄),服部是hato(鸽子)。”荒井回答道。

  “那么增田润呢?”犀川继续问道。

  “增田是……”荒井想了一下,“对了,是masu(鳟鱼),一种鱼。”

  果然都是动物的名字,犀川想。

  “你要是在我们研究组的话就是sai了,犀牛。”喜多看着犀川说。

  “有叫sai的人了,以前的一位师兄,博士毕业了,叫齐藤的,”荒井认真地说,“一旦有人用过就不能再用了。”

  “那以后不是越来越难取名字了?”犀川有点担心,“说到shika你们毫无印象吗?”

  大家都摇了摇头。

  “极地研的网站是谁在管理?”犀川换了个话题,“root是谁?”

  所谓root就是UNIX系统的管理员(超级用户)的登录名。

  “以前是丹羽君,”荒井回答,“但他这次发生了那样的事,原先root的密码也不知道了,原来一直都是由博士生做管理员的,因为丹羽的死突然轮到我来做了,这一个月都在拼命学各种程序的操作呢。”

  “那么现在荒井君是root?”犀川问,荒井很不自信地点了点头。

  “市之濑老师和八川都帮了我很多忙。”荒井说。

  “八川的登录名是什么?”犀川问。

  “hachi(蜂)。”

  “现在可以看一下极地研的服务器吗?”犀川问荒井。

  荒井看了看喜多副教授。

  “你想到什么了吗?”喜多问犀川。

  2

  犀川和喜多还有五名学生回到极地研时已经四点多了。他们决定使用研究生室里的荒井的电脑,因为root的密码只有荒井知道。下柳、北大路和若林三人一回去马上就换上了平常的衣服,若林说有事先回去了。荒井只是把西服上衣脱了,船见真智子还是穿着黑色的衣服,犀川和喜多都脱了上衣松开了领带。

  荒井在电脑上登录进了极地研的主页,主机是在木熊教授的房间,由于荒井对UNIX系统还不太熟悉,中途换成犀川来操作。

  极地研共有四台服务器,而且都互相连接起来了(在网上可以实现文件共享)。有两台计算速度特别快的HP公司产的,喜多常用它们来进行数值计算,所以都放在喜多房间里,还有一台是老式机器,但它的CPU是RISC的,所以还没有淘汰,现在放在教授房间里,能和局域网的任何终端客户连接。这些机器和犀川在建筑学院用的电脑比起来,性能都特别好。第四台电脑放在市之濑助教的房间。

  犀川先搜索了一下注册用户,确实有叫shika的用户,但注册资料中没有真名……看起来是想故意隐藏起来,荒井以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用户。学生们都围到显示屏前,犀川调出登录文件,查了一下shika的登录记录,最近的一次是在上周15号的夜里十一点左右,就是西之园萌绘遇袭的那个时间段,于是犀川又搜索了一下shika的历史登录记录,电脑马上显示了好几屏登录记录。

  “真快啊!”犀川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速度快的电脑真让人心情舒畅。”

  记录按时间由近到远的顺序排列着,每一行代表一次登录。最近一段时间这个shika几乎每天都在深夜进入系统一个小时左右。再往前看,那是从上月的八月十二号开始的,就是在第一次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在那之前就没有这么频繁地登录过了。再往前看,1993年的登录记录也很多,最早是在1993年的三月,两年前的八月到十二月这段时间差不多每三天就会登录一次。

  在shika的页面上没有用来存放邮件的文件夹mbox,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文件。犀川点击了一下未读邮件,里面也什么都没有,shika的收件记录里也没有任何记录,也就是说至少三天内谁也没有给shika发过邮件。

  列出的记录中还记有shika从何处登录系统的,不过都是从外部手提电脑上接入的,没有从学校的计算机中心的电脑上登录过。

  根据手边的资料也不能确定shika本人所操作的终端在哪儿。

  “是哪儿跑来的家伙?”喜多说,他又无意识地点燃了一根香烟,船见看见后去走廊把立地式烟灰缸给他拿进来了,喜多看见慌忙道歉说:“啊,不好意思。”研究生室是禁烟的。

  “到底谁从外面登录进来的呢?”下柳从后面问。

  “无论从哪儿都可以连接进来,而且这家伙是正规注册过的,这还不简单吗?”犀川说完后靠在椅子上,看到烟灰缸后自己也点起一支烟。

  “shika注册的时候的root是谁?”犀川吐出烟问,“两年前的root是谁呢?现在已经毕业了的博士吗?刚才说的那个叫sai的人?”

  “不,齐藤不太会电脑,那时的root是增田,确实,从M1时就是他,增田是个电脑天才啊。”

  “增田君死后,一直都是丹羽君做root吗?”犀川问。

  “是啊,一直两年。”荒井答道,“怎么root一个接一个地惨遭横死,真让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啊。”荒井苦笑着说,其他人都没笑。

  “那么丹羽君有可能知道谁是shika了?”犀川还在抽着烟。

  “可能吧,”荒井含糊地回答,“虽然我一直没察觉到,但是丹羽君很熟悉这个系统。”

  犀川摁灭了烟之后继续敲键盘。

  “天哪!”过了几分钟后,犀川惊呼。

  “怎么了?”喜多问。

  “shika居然拥有root的权限!”犀川看着喜多说,“他能浏览所有文件,无论谁的文件root都能看到,甚至是邮件。”

  “就是说我们的邮件全被他看过?”喜多把烟蒂扔进烟灰缸里。

  “大概看过你的邮件,最起码有这个可能。”犀川点头,然后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紧盯着电脑屏幕。

  (不可能吧……)

  犀川进了建筑学院的主页,然后搜索了一下登录者的名单,大概过了十分钟,数量庞大的名单在屏幕上显示了出来,犀川搜索了一下guest,guest指游客即那些外部的不确定用户,检索结果发现从今年九月开始每天深夜都有游客进入,而此前几乎没有游客进来。

  (九月九日是……)

  喜多出发去加拿大那天。

  但目前只知道游客是从计算机中心进入的,其他情况都不清楚,犀川有些慌张地打开自己的页面,查了一下发现在同样日期差不多同一时间也有游客进入的记录。而目前为止从未发现这点。

  “guest应该没什么权限吧?”喜多从旁边看着屏幕说。

  “当然,不过……”犀川回答道,“他在线的时间也太长了,什么都做不了还待那么长时间不是很奇怪吗?这也是从你去加拿大后一直如此,在每天的深夜里……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的目标是邮件吗?”喜多小声地提醒犀川。

  “可能,”犀川微微点头,“去走廊上抽根烟吧,在这影响太不好了。”

  犀川敲了几下键盘,把网页陆续关了,然后双手捧着船见刚拿进来的烟灰缸就出去了,喜多也跟着出去了,留下几个学生在那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喜多点燃烟站在那儿说。

  “嗯……”犀川小声说,尽量不让实验室的学生们听见,“我、你和西之园的邮件一定是被看过,你在这儿的时候,shika可以侵入这儿的系统,你的邮件他都能看到。”

  “也许吧……”喜多仰头说,“不过我们也没写过什么。”

  “你走了之后又开始侵入我的研究系统。”说到这儿犀川才点上烟。

  “然后呢?”

  “有件事我到现在还没跟你说呢,你不在的时候,西之园给我发过好几封邮件,关于那次的事件,因为她看过警局的报告书。”

  “她都写过什么?”喜多的脸色开始严肃起来。

  “比如上周五,也就是她遭袭击的那天晚上……”犀川回答,“她给我发信说关于那次事件她已经有结论了。”

  “那是西之园自己的想法吗?之前说的那个假说?”喜多说,“还是她真的发现什么了?”

  “没有,那个结论最后被推翻了,这是木熊老师被杀之前的事了……不过这和西之园被袭击应该有相当大的关系。”

  “确实,”喜多说,“不过,他是怎么看到你们的信件的呢,在你那儿的系统中,shika不是root,不过是guest,不可能看到别人的信件啊,要是你可以吗?”

  “不行,当然不可能做到……真搞不明白他是用什么办法的。”

  “你要是办不到的话,我更不会了,其他人应该也做不到吧。”

  “八川呢?”犀川问,“他来这之前不是在计算机中心吗?”

  “西之园发邮件告诉过我。”喜多说。

  3

  那天晚上七点左右,犀川和喜多来到大学医院西之园萌绘的病房里。

  喜多把他在加拿大为萌绘买的礼物送给了她,给犀川的礼物照旧是一条日本烟,说实话犀川最喜欢这个了。萌绘兴奋地一边说感谢的话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装,里面是一个皮革的手提包。

  “哇!好像知道我有此遭遇一样。”萌绘笑着说。

  喜多说了一会儿加拿大的事情,几乎都是关于渥太华近郊的自然景色,还有,在渥太华过了市内的桥英语就不通用了,而在多伦多他只吃过日本料理。

  快八点的时候西之园本部长进了房间,他用锐利的眼神看了看喜多副教授,犀川给他们做了下介绍,然后说起今天下午发现的那个叫shika的黑客的事,萌绘沉默地听着。

  犀川说完之后,西之园本部长说:“我还是不太明白老师说的进入系统是怎么回事?”

  “登录系统后就可以享受系统提供的服务了,”犀川解释说,“即使没有真的在使用服务器但只要连了网在世界各处都能享受到它提供的服务。在互联网的各个终端客户都可以操作那台机器。”

  “是谁那时用那台电脑了?”西之园本部长问。

  “是,UNIX是一个多用户系统,支持多个客户同时使用,比如说我在我房间里用我的电脑,而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的人也可以访问这台电脑,如果不特别注意的话是发现不了他的进入的。”

  “唔……那么说凶手有可能看过萌绘和老师的邮件了,所以凶手跟踪在萌绘身后?”

  “很有可能,”犀川肯定地说,“这些登录记录已经打印出来了,能成为证据吧?”

  “唔……”西之园本部长接过犀川从包里拿出的厚厚的一叠纸,“其实能这样做的人应该很少吧,应该是研究生或者是职员?”

  “不是,叔叔,”萌绘说道,“谁都可以做到。”

  “老师,你也这样认为吗?”本部长听了萌绘的意见后又问了一下犀川。

  “不清楚,但至少他是死去的增田君和丹羽君所认识的人,总之shika是正式通过注册的,而且从shika这个名字来看,应该和那儿的成员关系很近。极地研小组的人都有给自己的同伴用动物的名字起登录名字的习惯,只要注册了再输入密码,谁都可以进入那个电脑系统了,而且shika被给予了管理员的权限,这很不寻常啊,shika即使对电脑不是很精通也可以随便阅览研究所的邮件,但是……”说到这儿犀川顿了一下,“应该不可能看到我们研究系统的信件啊,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可是犀川老师的房间是经常不上锁的。”坐在床上的萌绘说,“如果谁进了老师的房间进行了什么操作呢?”

  “那就可以办到了,”喜多开口道,“只要偷偷安装上一种把收到的邮件复制到其他文件夹的程序,再启动它就可以了,如果在犀川登录的状态下是完全可以办到的。”

  “嗯,”犀川不得不承认,“我经常是成天连着网的,UNIX也是开着的,确实如你所说,那是有可能的。”

  “利用你去厕所的时间就可以。”喜多说。

  “研究生也会这个吗?”西之园本部长问。

  “是,如果对电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话。”喜多回答道。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了,犀川从房间角落里的冰箱拿出饮料来,倒进四只杯子里,这次四个人喝的都是乌龙茶。

  4

  过了一会儿,西之园本部长好像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了。

  他刚开始多少对喜多有点心存芥蒂,现在好像已经开始信任他了。因为事件发生时喜多在加拿大,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其实木熊教授是被吊在搬运室的天车上,”本部长说,“昨天我们推测他是被吊在楼梯扶手上,但是用天车的话更方便,那是电动的,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移动顶棚上的天车,连小孩都可以操作。”

  “开关呢……天车的开关在什么地方?”犀川问道。

  “天车有一个操作盘就挂在天车上,只要操作它就可以让天车移动了,罪犯可能是从后面用钢丝绳勒住教授的脖子,等他昏迷后再把钢丝绳系到天车的吊钩上,再把吊钩升起来……”

  “然后又把他放下来了吗?”犀川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不就让他那样吊着呢?”

  “尸体被吊了几个小时是确定无疑的,可能凶手想起来要在教授身上找什么东西之类的,于是把天车移到楼梯旁的位置,把教授的尸体放了下来,也有可能他就在那个位置把教授吊上去的。”

  “可是在案发现场,天车是在卷门那边,也就是房间的另一侧,”三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西之园本部长的讲述,“这就是说凶手把尸体放下后又特意把天车移到原来位置了,所以我们刚开始没有注意到罪犯使用过天车。”

  “难道操作天车的声音外面听不见吗?”犀川又问。

  “是的,搬运室的天车是新机型,外面是听不到声音的,那个电动卷门也是,几乎没有什么噪音。”西之园本部长回答道。

  “有指纹吗?”这次是萌绘问,“在天车的操作按钮上。”

  “被擦掉了,”本部长说,“有用油擦过的痕迹,好像房间里有很多浸满油的布,应该是用那个来擦的吧。”

  “那天我看到的时候,天车是在屋子中央。”萌绘看着天花板说。她那天晚上在那个黑漆漆的搬运室的时候,曾用笔式手电筒照了一下顶棚看到那个天车了。

  “要想从后面袭击教授的话,”过了一会儿喜多说,“需要相当的身高啊。”

  “是啊……丹羽健二郎也是个高个……”

  “也许丹羽和木熊老师当时是弯着腰的。”萌绘说。

  “有这个可能,但是这在罪犯看来太困难了。”西之园本部长看着侄女说,“我知道你可能是想说罪犯在地上放了什么东西吸引受害者的注意,但是凶手应该不会做那么拿不准的事。”

  “也许是鞋带松了。”萌绘还是不死心。

  “应该没有这种可能。”

  很快就到熄灯时间了,三人不得不出去了,所幸萌绘的恢复情况出乎意料的好,明天的最终检查结果良好的话她就可以出院了。

  犀川开车送喜多回去。

  在车上,喜多一副困倦疲乏的样子,他可是今早刚回国的,在公寓前喜多下了车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就进去了。

  犀川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5

  洗完澡后,犀川拿了杯可乐来喝。

  他的房间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要想听音乐的话只有一个随身听了。

  犀川放了一盘磁带进去,连续而单调的电子音乐响了起来,那盘磁带他很喜欢,已经连续听了好几年了,以致磁带的声音都有点跑调了。

  他点了根烟,陷入沉思。

  中途他站起来去关掉了房间的灯,不过他这么做只是不想浪费电而已。

  他深深地坐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对了,那时候木熊老师的表情……)

  犀川突然想了起来。

  那是服部珠子进入准备室调整那难换的阀门的时候。

  一直觉得其中有点联系,现在突然明白了。

  木熊教授的表情有些异样。

  (那个时候木熊老师在看什么呢?)

  “哔”的一声,磁带自动换到了B面,又开始响起了单调的音乐。

  犀川在脑子里堆起了积木。

  一块一块,轻微地谨慎地。

  但突然,积木整个崩塌了。

  (为什么要冒这种危险呢?)

  根本想不通……

  一定另有隐情,另一个犀川冷静地说。

  但是即使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个犀川又说。

  (真相是掩盖不住的。)

  是,这就是真实情况。

  实情只有这一个。

  在萌绘遭袭击和发现木熊教授尸体的时候,犀川发现了自己猜想的矛盾之处,而且萌绘也说又绕回起点了,但那才是真相,也许萌绘那时得到的也是这个结论。

  (和老师想的一样。)

  犀川想起萌绘说的话。

  对,那个时候。

  那时她说的话……

  萌绘偷偷进入研究所的那天晚上差点遇害后,shika就上线了。

  (背后的背后是真相。)

  啊,这不是萌绘说的,是自己无心说的。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也许真是这样吧。

  (为什么?)

  (为什么……)

  磁带已经放完一遍,又回到刚开始的那首曲子了。

  犀川从冥想中清醒过来,喝了一口可乐,意识到自己的额头已经出汗了。

  他慢慢地点燃了一根烟。

  从小他就经常陷入这种状态,但是脸上并没有明显变化,只是别人不仔细观察他的眼神是发现不了的。

  然而,他会突然陷入这种特异的精神状态中。他只能解释成自己发疯了。和那个做冷静判断的自己不同,另一个自己突然冒了出来。他在耳边大声吼叫,做出可怕的表情。他捶胸顿足,拼命地煽动着犀川。那个被挤到角落的冷静的自己,竭力维持着犀川表面上的平静。他可以走路,可以吸烟,但支配思维的,是那个胡闹的犀川。他的大脑几乎都被那个犀川控制了。那个犀川反应很快,计算很快,判断很快,毫不掩饰感情,说话大声。他好像在犀川背后不停地敲击,像是在要求些什么。这种状态一般会持续三十分钟左右。

  “快点!”那个犀川又在大叫了。

  但犀川故意放慢了速度。

  “快点!犀川!”

  他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但耳边那个犀川还在嚷着。

  犀川又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要是平常,电脑启动的这段时间,他会点上一支烟,不过今天没有。

  输入密码,他进入自己研究室的系统。接着,他找出极地研的地址。由于经常给喜多发邮件,很快就找到了。

  犀川对极地研的“shika”写道:

  我是犀川。

  你的作案手法我都清楚了。

  但是,动机无法理解。

  请在自首前告诉我。

  如果有正当的理由,

  我会为你保密。

  犀川下定决心,发出了这份邮件。

  接着,他拾起喝了一半的可乐瓶子扔掉,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那是招待客人用的冰啤酒。他一口气喝了下去,这也是很少见的。

  犀川的精神逐渐恢复了正常。

  因为酒精,他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在沙发上躺下了。



第十一章 暧昧的追踪

  1

  犀川直到第二天即星期三的早上,过了十点才从沙发上醒过来。他赶到研究室,开始读桌子上的信件和传真。也没有什么特别急的事情。他准备好下午会议要用的资料,又一件件地处理这两天堆积下的工作。外面天气不好,风很大。他想要凉快些,但一打开窗户,文件肯定会被吹得到处乱飞。他想起听学生说过,台风正靠近纪伊半岛。

  快到中午了,犀川出屋去食堂吃饭,走到楼梯口,见喜多正往上走呢。喜多还是穿着西服打着领带。

  “去吃饭吗?”喜多大声说,“我来这边有点事。”

  “哦。”犀川答道。犀川还是平常的那身打扮,素色的衬衫,蓝牛仔裤。

  “要锁门啊!”喜多小声提醒道。

  犀川又返回屋里,拿钥匙出来,锁上门。两个人并排走下楼梯,出了大楼。风越来越大了,雨还没下,可天漆黑漆黑的,像是晚上一样。厚厚的云层向西方涌去。

  “极地研的麻烦大了。”喜多边走边说,“电视台的记者都在那儿转来转去,还有家伙从窗户往里看,一点儿都没办法静下心来工作。”

  “警卫不管吗?”

  “两个老头顶什么用!”喜多烦躁地说,“电话一直设成语音回复。老是有人打电话要做访问,愚蠢的访问……那些事在访问里怎么会说嘛!电话就一直任着它响。”

  “你同事都干些什么?”

  “同事啊,差不多都出去了。”喜多答道,“铃村休假了,说是受不了女朋友了……这种说法……下周的教师会议能成什么样子呢,真期待啊,现在大家都有点自暴自弃。”

  走到T字路的时候,两人都点上了烟。从这儿开始吸的话,到食堂门口刚好吸完。但今天风大,可能和平常不太一样。

  “你能升教授吗?”犀川边走边问。

  “不可能,”喜多吐出一口烟,“才三十三,升副教授也刚四年。”

  “也是啊。”犀川点点头,“那候选人都有谁呢?”

  “这些我没兴趣。”喜多笑嘻嘻地说,“谁升教授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当教授也有不当的好处。”犀川也说。

  果然,因为风大的缘故,到食堂了烟还没有抽完。好在校园里到处都有那种钢制的笨头笨脑的大垃圾箱,上面有烟灰盒,他们就把烟头扔了进去。

  风势太猛了,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食堂门打开。

  犀川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和喜多一样点的是A式套餐,可连一半儿也没吃完。

  “怎么啦?”喜多吃完自己的那份,问道,“不舒服吗?”

  “啊?”犀川有点恍惚地说,“不是的。”

  “你是不是太累了啊?”

  “没事儿。”犀川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你的脸可不像没事的样子。”喜多边说边收拾碗碟。

  2

  虽然台风越来越近了,下午在建筑系会议室的会还是照常开。犀川像平时一样,坐在最边上他那个固定座位,基本上不发言。窗外,树木像跳草裙舞似的,有韵律地来回摇摆着。开始下小雨了。犀川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大家最好因为这雨都想快点回去吧。那样会议就能早点结束了。会议一点开始,无聊的工作汇报持续了两个小时。中间休息五分钟,教师们到走廊上抽了根烟,会议又开始了。又花了一个小时商量教学的问题,接着是庶务科,接着又是学生问题,等到会议结束,已经过五点了。这还算是短的呢。

  会议终于结束了。犀川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四楼自己的房间。看了下电脑,没有新邮件。他往杯子里倒了点咖啡粉,就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了。

  “也不知道她出院了没有。”犀川边往外看边想。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萌绘。她虽然脾气有点怪,可思维灵敏,时常冒出天才的主意,而且……恐怕……

  他忽然回过神来,对自己的恍惚有些气恼,于是站了起来,去泡咖啡。端着杯子回来,他不想再考虑工作上的事情了,只喝了一口咖啡,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眼皮就像灌铅了一样沉重。

  就像乘电梯加速度那样,他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犀川被玻璃发出的巨大响声惊醒了。外面已经黑了,房间里只有电脑闪着亮光。他想站起来开灯,忽然看到电脑已经启动屏保画面了。显示屏上反复演示着阿米巴虫的一生。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大走马灯一样随着光线的变化不停地变化。很奇妙的意境,犀川觉得开灯太可惜了。

  窗外好像有怪兽在怒吼,传来巨大的响声。钢窗框也一点不客气地吱吱呀呀起来。风的声音,就像好几百个小学生一起练习吹笛子那样吵闹。犀川想:“负责暴风雨的神仙,一定不止一两个。”

  犀川想站,可怎么也站不起来。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七点了。

  他的头有点疼。

  他用双手撑住椅子的扶手,好容易站了起来。桌上还有杯咖啡,他摸了摸,已经凉了。他还是喝了几口,感觉那咖啡的味道就像药一样苦。

  接着,他要去厕所,就慢慢往外走去。房间门没锁,灯也亮着。别的老师的房间灯都关了,走廊里一片漆黑。大约是因为台风吧,大家都早早地回家了。

  他一个人穿过长长的,黑黑的,像隧道一样的走廊。

  走廊的尽头向右拐,就是厕所了。有一扇窗户开着,雨水从那儿打进来,墙上的壁龛都给打湿了。犀川关上了窗户。

  头渐渐地不怎么疼了。可能是因为咖啡的苦味吧,脑子清醒了些。他想:“白天睡了一觉,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出了厕所,他觉得这层楼应该已经没人了,就把电灯关上了。这时,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的气息,犀川不禁全身一震。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见走廊的拐角处立着一个黑影。犀川就那样站定了。

  那个黑影手里拿着东西。

  虽然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但犀川直觉,那一定是刀之类的。

  “有什么事吗?”短暂的沉默后,犀川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发问,“是在这里谈呢,还是到我的房间里?”

  犀川试着转了下身,黑影马上就拉出了攻击的架势。犀川也很紧张,不敢再动。

  “你看过我的邮件了吗?”犀川问。

  黑影缓缓地点了下头。他好像也有点颤抖。

  风咆哮着。

  窗上的玻璃被风吹得战栗着,发出呜呜的哀鸣。

  雨水打在窗户上,像是一种周期性的噪音。

  倾盆大雨像波涛一样打在玻璃上,又飞溅开来。

  一道道的闪电划破天际。

  “你为什么要杀丹羽和服部?”犀川慢慢地问。他觉得这种时候,还是说点什么的好。

  黑影好像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但最后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3

  建筑系的楼前停了两辆汽车。车前灯一下灭了。在风雨声的掩盖下,发动机空转的声音一点都听不见。

  “看!灯还亮着呢!”坐在车后座的西之园萌绘说,“犀川老师还在呢!”

  “明天去不行吗?”她旁边的西之园捷辅说,“老师一定很忙,你今天也该回去好好休息下。”

  “不行!”萌绘转过头对叔叔说,“我今天晚上就想去问个明白,老师一定是知道的!”

  “你是想问事情的真相吗?”

  “总之……我先去把老师叫过来。叔叔,等我哦!”

  还没等西之园本部长回答,萌绘就打开车门,朝玄关跑了过去,连伞都没打。本部长虽说也担心这个刚出院的侄女,但自己还是不想出去。

  “不跟去能行吗?”坐在副驾驶座的大个子刑警问道。他就是在病房保护萌绘的那个男人。

  “还是先等会儿吧。”西之园本部长靠近窗户,正好看见四楼那惟一的亮灯处。

  4

  西之园萌绘沿着阴暗的楼梯往上走。

  建筑系的一楼和二楼是制图室,平时都是学生们出入。现在灯全熄了,连楼梯的灯也没开。萌绘嫌找开关麻烦,就摸着黑上了四楼,走到犀川副教授的门口。门上的天窗透出些灯光,走廊上就这么点光亮。

  萌绘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老师?”萌绘一边喊一边开了门。

  屋里还残留着烟草的味道。

  一个人也没有。电脑已转成屏保的画面了,显示器前有一杯咖啡。萌绘摸了摸杯子,那里面已经冷了的黑色液体摇晃了一下。

  萌绘出来,到了走廊上。尽头往右拐就是厕所了,可走廊那头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只有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是去厕所了吧。”萌绘想。

  这时,她好像听到了人的声音。

  萌绘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顺着漆黑的走廊慢慢往前走。走到一半,她看见好像有人站在走廊的尽头。

  “老师?犀川老师?”

  虽说风雨声很大,可那边也应该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来了啊!西之园君!”犀川洪亮的声音从另一个地方传来。

  那个黑影,忽然向萌绘的方向跑去。

  “谁?”萌绘心里暗惊。

  萌绘站在走廊的正中央。

  “站住!”犀川的声音从黑影的背后传来。

  黑影一点也没停,径直朝萌绘跑来,在黑暗中,两个人撞在了一起。

  萌绘被横着撞飞了出去,摔在墙上,倒下了。

  就在附近,有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

  黑影也倒下了。不过马上又站了起来,接着往前跑。

  犀川赶到萌绘摔倒的地方。

  “怎么样?西之园君?”犀川把萌绘扶了起来。

  “哎……好疼……”萌绘伸手揉着撞到墙上的脑袋。但马上她就能用自己的脚支撑体重了。

  两人顺着走廊往前走,回到了犀川的房间门口。

  “好像没什么事了,”萌绘说,“就是吓了一大跳……”

  犀川就在门口凑着屋里透出的那点灯光把萌绘全身检查了遍,“没事了!”他说着又冲了出去。

  “老师,等一下!”萌绘边喊边从后面追过来。

  5

  犀川跑下楼梯。出口只有一个。他穿过大厅,几乎用身体把出口的大门撞开,冲了出去。

  狂风迎面扑来,大雨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过了几秒,萌绘也跑出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舞。

  那两辆停着的汽车里,走出了好几个男人。

  “往哪个方向跑了?”犀川大声喊道,“在我们之前出来的那个人!”

  “往对面去了!”那个年轻的刑警手指着前面答道。

  “怎么啦?”西之园本部长从车里出来,大声问道。

  犀川已经跑出去了。

  “是凶手!”萌绘叫道。

  一听这话,男人们像按下了开关似的突然发动起来。

  两个刑警跟在犀川的后面追了过去。西之园本部长从驾驶座旁边取出个无线的麦克风。萌绘也顺着刑警的方向跑了过去。

  犀川爬上了建筑系前面那个很长的上坡,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个黑色的人影。

  雨水砸在地上,被风分成了好几道支流,沿着柏油马路往前流去,水花溅起,就像大群的鱼在舞蹈。

  这条路的尽头是理学部的研究所。

  犀川停了一停,双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刑警们马上就追了上来。

  “那边!我看见他进那栋楼了!”犀川边大口喘气边喊。头发全湿了,他用湿漉漉的手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拨开。

  “你知道入口吗?”刑警问道。他们连气息也一丝未乱。这时,萌绘也追过来了。

  “那边……右边往里走有一个,还有,正面的一个,一共两个入口!”

  立刻,一个刑警朝右飞奔而去,大踏步地从草坪上踩过。另一位刑警往正面的那个入口跑去。犀川和萌绘跟在他的后面跑了出去。

  他们进了理学部的大楼,穿过灰暗的大厅,走廊里漆黑一片,一点人气都没有,只有窗户被风吹得吱呀乱响。

  “那人有武器吗?”刑警问道。他从怀里往外掏手枪。

  “不知道。”犀川屏息答道。

  回头往外看,两辆汽车猛地冲到楼前。

  西之园本部长和身穿制服的警官从车里跳出,直奔大楼而来。

  “后援来啦!”本部长喊道,“现在状况怎样?”

  “远藤去另一个入口了,”举着手枪的刑警报告道,“一个人去的。”

  本部长立即对穿制服的警官命令道:“你去和远藤会合!不要离开出口,等待增援!”

  那个警官把手按在腰间的枪上,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正在这时,从楼上传来“嘭”地一声巨响。

  犀川马上朝楼梯奔去。

  “老师!”萌绘一边叫一边追了过去。

  “喂!回来!”西之园本部长从后面大声喊道。

  犀川沿楼梯往上跑,一抬头,看墙上写着已经是四楼了。往上还有楼梯。

  “老师!”下面传来萌绘的叫声。

  犀川累得喘不过气来。真想停下来抽口烟啊,他心里想着,不过这可不是那种时候。

  “太危险了,你回去!”他对还在往上跑的萌绘喊道。现在他连说话都很困难。

  “老师才危险呢!”萌绘歇斯底里地喊道。

  “到楼顶了吧。”犀川往上看了一眼,又跑了起来。

  “老师!”

  上到五楼,有一个大铁门。刚才那声巨响就是铁门被风关上发出的。犀川一推门,风雨就从间隙吹了进来。风太大了,光推门简直就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到外面了,雨水像刺刀一样向两人袭来。

  风怒吼着,好像要把脚从地上拔起来。地球就像被放进了一个大搅拌器里,要把它榨出汁水来。只要稍挪动一下,就会被吹出好几步远。雨水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整个空气好像都沸腾了。

  闪电划过,跟着就是一个炸雷。不知从哪儿吹过来的纸袋,在眼前飞过,又被卷到了高空。漆黑一片的天空,就像接触不良的电器似的,不时闪过一道亮光。

  萌绘双手捂住耳朵。

  楼顶上有生了锈的铁栏杆,就在犀川他们周围。楼顶可不止这么大,栏杆外还有好大一片空地。他回头看了下,顶层上一个人也没有。

  闪电再次亮起的时候,他看到楼的边缘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好像是蹲着的。空中又响了个炸雷。

  “喂!”犀川朝那边嘶喊着。但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卷走,根本传不过去。犀川翻过栏杆,一步步朝那边走去。萌绘在几米后跟着他。

  黑影站了起来。

  犀川在离黑影还有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住脚步。

  犀川的呼吸还是很快。

  警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读了你的论文了。”顿了一下,犀川说道,“你的想法很好,那个解析方法别人都没想到。”

  他往前迈了一步。

  “学问都是靠不住的!”那个人终于开口了。

  声音很小,犀川勉强听到了这一句,后面的话,又都消逝在风里了。

  “不是的……”犀川伸出一只手。

  但这只手已经没有意义了。

  萌绘痛哭出了声。

  黑影飞快地向后移了一步,就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纸屑在空中乱舞。

  “这是怎么了?”犀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和萌绘走到楼顶的最边缘,探出头向下俯视。

  正好又有三辆巡逻车赶到。几道车前灯的光柱重叠在一起,照得地上的那个尸首好像是被抛弃的破布娃娃。

  “这是怎么了?”犀川咬着嘴唇,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

  萌绘什么也没说。

  “回去吧!”犀川好像有些头晕目眩。

  他全身都湿透了。回到楼顶,风从后把他往前推,他感觉这就像小学一年级参加入学式时母亲从后面推他的那一下似的,一步就踏入了一个无法回头的领域。

  两人拉开顶楼的铁门,走到楼梯口。暴风雨被挡在了门外,一瞬间,楼内像死亡般的寂静。

  犀川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根烟,用打火机点火。

  烟湿了,怎么也点不着。这时才知道他的手一直在颤抖。萌绘在旁边静静地等着。

  他们往下走去。

  “这就结束了吧。”萌绘回过头来,对犀川说,这是她初次开口。

  “嗯……”犀川答道。奇怪的是,这个时候,他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老师,我有个请求……可以答应我吗?”

  “先说内容。”犀川越过她,继续往下走。

  “这是关系到一生的请求……”萌绘站在楼梯上,朝下说道。

  “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呢,这样的事情……”

  犀川还要唠叨这些长篇大论,萌绘已从后面飞过来,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吸了一半的烟从他手里滑落。

  等他回过神来,萌绘已经跑下楼,看不见了。

  (哎呀呀!)

  犀川好像还在一个人嘟囔着那些陈词滥调。

  (好容易点着的烟又浪费了……)

  6

  犀川恍恍惚惚地下到了大厅。他刚要推门出去,又站住了。想在出去之前再点根烟,可这次,打火机罢工了。

  他就叼着有点儿弯曲的烟走了出去。

  外面有很多人,刑警们在大声地交谈。

  雷声渐渐小了,雨也小了些,落叶和垃圾也平静了下来,不再漫天飞舞。犀川一身是汗,觉得迎面吹来的风也格外舒服。

  西之园本部长朝犀川慢慢走来,表情高深莫测,不知是喜是怒。

  “对不起,实在无能为力了。”犀川略低下头说。

  “这不是你的责任,”西之园本部长平静地说,“她本来就打算跳下来的。”

  那个年轻健壮的刑警看到犀川叼着烟,却没点着,就走过来。他用拔枪那样潇洒的姿势从上衣口袋取出打火机,凑到犀川眼前。打火机“呼”的一下窜出一股火焰,把烟点着了。

  “这个打火机太棒了!”犀川惊叹地说。

  “这是全天候的打火机。”刑警自己也抽出根烟,点上火,“总有些非要抽上一口的时候啊,老师。”

  犀川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许多事情在脑海中盘旋。

  他走到摔在草坪上的那个人跟前。

  “被树挡了下,应该没什么事。”旁边站着的一位刑警说,“死不了了。”

  “最后还是失败了。”犀川自言自语,不,也许是对着躺在地上的人说的吧,“你是想死去的吧。”

  不久,救护车的呼啸声从远处传来。

  回头一看,萌绘和本部长并立在犀川的身后。

  她静静地凝视着地上的人。

  那人穿着黑色的牛仔裤,一只鞋掉了,白白的小小的脚被雨水冲刷着,长发凌乱,鲜红的血从额头上流下来。

  又是一道闪电,天空被照亮了。

  还流着血的额头煞白煞白,在闪电中,一直闭着的眼睛好像动了下,嘴略微张开,好像要说些什么似的。头是侧着的,那理性的表情现在完全没有了。

  “难道她是凶手?”西之园本部长从后面问道。

  “没错。”犀川点头。




第十二章 匪夷所思的手法

  1

  犀川创平在西之园萌绘家豪华的房间里,像只骆驼一样打了个大哈欠。他坐在位于22层的客厅(像这样豪华的房间称之为客厅也许并不相称)里柔软舒适的沙发上,感觉有些昏昏欲睡,地毯非常柔软厚实甚至让人觉得可以在上面游泳。

  犀川的旁边———萌绘的狗睡得正酣,只见它肚子朝上地躺在那里,只能看见细长的鼻子,身体其他部分由于被浓密的毛所覆盖以致看不清体型。四脚朝天地熟睡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只死了的鼯鼠,估计没人会注意到这是只狗。萌绘管它叫Toma,用汉字写是“西之园都马”,门口挂着的名牌上写着,这只狗的身价可能比犀川还值钱呢。

  几个人聚集在这豪华宽广的客厅里,当然除了都马以外没有人在睡觉。大家都微倾着头,张嘴成“一”字形叽叽喳喳地和身边的人不知说着些什么。像今天晚上这样不可思议的聚会,这个房间确实很合适,倒也是,估计无论什么样的聚会,都不会有比这个房间更合适的地方了吧。从窗户向外望去,曾尽情肆虐的台风已经缓和下来,下面这个广阔的城市又重新被平静的夜幕所笼罩。

  警察局方面来了西之园本部长和另一个戴着眼镜的刑警,那个刑警看上去和犀川差不多大的年纪。他们在把市之濑里佳送往医院,并在其后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后就赶过来了。西之园本部长和那个刑警正在把他们的西服上衣脱下来。

  喜多副教授是接到萌绘的电话后从研究室开车过来的。喜多穿着一件淡绿色衬衫打着条细细的领带,手中正摇晃着装着威士忌的玻璃杯。当时正留在研究室里学习的三个研究生,荒井、下柳和船见真智子也被喜多副教授一起带过来了。荒井穿着件短袖敞领衬衫和短裤,下柳还是老样子,穿着宽松的运动衫和一条肥肥大大的裤子。船见真智子很少见地穿了一条斜纹棉料裙子,几个学生都被萌绘家豪华的房子惊呆了,有些合不上嘴。

  犀川坐在离门口较近的靠窗的沙发上,他穿着白衬衫蓝牛仔裤。好几天来一直都是这副行头。萌绘在稍微远一点的窗边站着,穿着深色夏天薄衫和一条瘦瘦的牛仔裤。直到刚才,取访野还一身吊带裤蝴蝶结的打扮,不停地穿梭于房间的各处,为这群不速之客们倒饮料,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

  “不可能是那个小姑娘做的吧。”戴眼镜的刑警小声嘟哝着。

  “市之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喜多副教授走近刑警问。

  “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昏迷不醒。”刑警回答说,然后他小声对坐在旁边的西之园本部长说,“西之园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逮捕令还没发呢,什么事都还没解决呢,这时候为什么到这儿?……”

  西之园本部长耸了耸肩。

  “教授您知道吗?”本部长问喜多副教授。

  “嗯,这件事嘛,就全权委托给犀川副教授吧。”喜多摇了下玻璃杯说道,“喂,请大家静一下,”喜多笑着一张酒染红似的脸,略显夸张地开口说道,“大家不是要听犀川副教授怎么说吗?那就快点开始吧,可能他现在也正愁怎么打断大家才好呢。请吧,犀川副教授。”

  大家都看向犀川,犀川略感吃惊而稍微坐正了一点。

  “那个……大家要我说什么呢?”犀川低声问道。他坐在那儿没动,手里还是拿着装着可乐的杯子,今天他一直喝的都是可乐。

  “教授说市之濑里佳是这个杀人案件的凶手,”西之园本部长说道,“能请您说一下她是如何实施杀人的吗?”

  “怎么?”犀川略显意外地说,“大家还没明白吗?”

  “嗯,”西之园本部长故意咳嗽了一下,“在座各位还并不是全都明白,而且我们对于教授究竟是如何做出这一判断的过程也很感兴趣。”

  “教授,”下柳像上课时候那样举起手说道,“我是完全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噢,是这样啊……”犀川稍点了下头,“我原以为既然谜底已经揭穿,大家都应该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呢,今天晚上不是为庆祝这件事解决完毕而举行的聚会啊,真是不好意思,我误会了呢。”

  谁也没说话。

  “既然这样,我就简单地说一下好了。”犀川说道。

  “不,请您详详细细地进行说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刑警打开记录簿开始准备记笔记。明明都半夜11点了,竟然还说有足够的时间,真是没办法啊,犀川心里想。

  萌绘在窗边向窗外望着,但是从玻璃上映出的她脸上的表情来看,可以知道她对这种情况感到很有兴趣。究竟有什么感到有趣的呢?犀川无法理解,但是萌绘却好像一副强忍笑意的样子。

  (真是糟糕呢,早知道回去睡觉好了。)犀川有些后悔地想。

  “首先,”犀川一副好像准备开始长篇讲义的样子,他最初想到的只有这个词。

  “请大家回想一下,在一个月前,也就是案发当日的情况,即丹羽和服部被杀的那天。”

  犀川说完这句话后才意识到即使他不说大家也一定正在回想那天的事呢,语言这东西,总是要说许多没用的话。

  “谁都可以感觉到的是,这起杀人事件是有计划实施的。那天,这两个人的被杀是凶手计划好的。然而,当天发生了三件不在凶手预计之内的事,是什么呢?”

  大家都没想到犀川在最开始就抛出问题,都随之赶紧运转头脑思考。这正是犀川讲课的方式。

  “不在凶手预计之内的事情?”刑警重复了一下。像这样重复问题正说明他基本上没在思考问题答案。

  “对于我们会去极地研参观见习的事凶手应该是知道的吧。”萌绘在窗边说道。她看着犀川的脸,从她的表情上看,她似乎知道犀川要说什么。犀川想,她可能是为了使这次的解说更有意思而故意这样说的。

  “我和西之园被喜多副教授叫去极地研参观见习的事,也许确实有点不好预料,但也并非是不可预见的,毕竟我们并不是突然到访,事务处的人也知道我们要去的事,我所说的不在凶手预计之内的事是指别的事,没有人知道吗?”

  “卷门坏了的事,在那天上午的时候,应该算一件。”萌绘见没人回答就稍微举了下手答道。

  “不错。”犀川淡然肯定道。随后一阵沉默,再没有其他发言。

  “还有一件是……”犀川自己开始说道,“在大家四处寻找不见了的丹羽和服部时,西之园问是否有准备室的钥匙。”

  “对啊,还真是,突然想到,”喜多兴致勃勃地说,“要不是她问一句,还不会打开准备室的门呢,这样的话,就会晚很多才能发现尸体了。”

  感觉喜多也在努力使犀川的解说变得更生动有趣。

  “那是因为犀川副教授推了一下那个房间的门,”萌绘补充道,“发现门锁着的其实是犀川副教授。”

  (也不用两个人来给我做托儿吧。)犀川在心里皱了个鬼脸。

  “最后一点就是丹羽的车停在了铃村车子的前边。”犀川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如果那时西之园没有提出钥匙的事……又或者,铃村的车很顺利地就从停车场取出来的话……就像刚才喜多副教授所说的发现尸体的时间将后移,假设我们更晚一些才打开准备室的门进而发现尸体,而卷门又没有坏的话,又将会如何呢?”

  “是啊,会怎么样呢?”西之园本部长边想边问道。

  “警卫下班回家时间是12点,虽说正门是关着的,但也可能有人从这儿进出。这样的话,自然而然地就会推断凶手是从电动卷门处逃走的。也只会出现这么一个推断。这样在研究所内的人就不会被怀疑。毕竟,大家一直都在一起喝酒,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凶手就一定是外面的人了。这便是凶手最初的计划。”犀川稍微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说,原本设定的剧本是庆祝会开得再晚一点,过了12点以后大家都还留在实验室里,随后再发现尸体。”

  “但是,怎么可能那么准确无误地控制大家的行动呢?”手里拿着记录簿的戴眼镜的刑警问道。

  “就是这个问题,问得好!关键就在于要控制其他人的行动。”犀川指出,“这在整个杀人计划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无论是为以后制造不在场证明,还是最后将案发现场设计成一个密室这一精巧复杂的作案手法,都要建立在对其他人行为的控制上。那么当时又是谁负责看表来把握大家的行动时间并作出指示的呢,那时的负责人是谁呢?”

  “是木熊教授和市之濑。”喜多接道,他好像开会时的秘书一样直接而明显地支持犀川的演讲。但是,其他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情况,大家都宛如认真听讲的好学生,看看犀川再看看喜多,静静地听着课,在这样安静的教室,面对这样专心致志听讲的学生,犀川不禁有些感动。

  “没错,就是木熊教授和市之濑,包揽了负责整个实验进程控制的工作。这就是关键所在。当西之园询问准备室的门钥匙在哪儿的时候,木熊教授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不想打开那个房间,即尸体所在的准备室。但是,并不知道卷门已经坏了的木熊教授想,即使现在打开门,大家也会推断凶手是在警卫没看见的情况下从那个卷门逃走的。况且那时,如果拒绝开门是很不合理的,木熊教授在无奈之下只好打开了准备室的门。”

  “然而,虽说如果凶手打开卷门而未被警卫发现的话有点不合常理,但是这时木熊教授的判断可以说是正确的。之后,发现木熊教授死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状况,警察不就认为凶犯是躲过警卫的耳目而从卷门逃走的吗?也就是说,木熊教授对于警卫老头儿的证言有可能不被采信这一判断是正确的。”

  “这么说凶手是木熊教授了?”西之园本部长忍不住提问道,“不是说是市之濑里佳吗?”

  “当然,光是凭市之濑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这个杀人计划的。”犀川答道,“我不认为体形娇小的市之濑有可能杀死身材高大的丹羽,杀害丹羽的是木熊教授,这点现在讲好像有点早了。”

  房间里越来越静,好一阵子谁都没有动,都马睁开眼睛跑到房间角落里继续睡去了。似乎只有它对现在的问题毫不关心。

  “那么,杀害服部珠子的是谁呢?”刑警打破沉默问道。

  “杀害服部的是市之濑。”犀川表情未变地答道,“也就是说,要怎么说好呢,……嗯……没有其他的做法。不,这样说也不对……更准确地说是在很多可能的方法中,这是最安全的。”

  2

  “首先,我们把准备室和搬运室组成的封闭空间称为密室A。”犀川站起来说道。在上早上第一节课时,低血压的他也是说着说着越说越来劲的。渐渐地犀川也讲得来了精神了。

  “这个密室A里,最开始一个人也没有。要说最开始就有谁藏在里面是不符合事实的,而且也是非常危险的做法,事实上,我和西之园在实验开始之前还曾经参观过这两间屋子。进入正题,最开始,在七点钟左右,丹羽穿着防寒服曾经进入密室A待了十分钟左右。随后在七点半左右,这次是服部穿着防寒服同样进去待了十分钟左右。两个人都是穿着防寒服出来的,之后在实验室里做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实验,之后行踪不明。最后,被发现死于密室A中。”

  “确实两人是在密室A中被杀的。如果假设,尸体是被搬运到那里的话,那么凶手……嗯,我们先称这个凶手为X……那么X是如何从密室A中逃脱出来的呢?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所以,我们将问题从后面这个问题开始展开思考。都听清楚了吗?命题是:密室A中最后一个生存者是如何从密室中逃脱出来的?卷门是坏的动不了,紧急出口和位于实验室这边的门也是锁着的。”

  “那种事……现在要说……谁会知道当时?……”刑警刚要说些什么,西之园本部长看了他一眼阻止了他。

  “密室A有两个出口,”犀川的视线没有看任何人,“除去卷门以外,只有两个地方可能出去。其中,紧急出口是不能在外面打开或者锁上的。如果是从这个出口出来,就不可能再把门锁上,因此,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即X是从实验室那边的门出来,再将门锁上的,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可能了。也就是说,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首先,要建立任何假设都要以承认这一事实为前提,可以称之为最为重要的已知条件。”

  说到这儿,犀川点了根烟。

  “就是从那个门出来的,这怎么可能……”荒川小声地说道。

  “确实,虽然没见过有人接近过那个门,录像带上也没有任何显示。”喜多兴致勃勃地补充道。

  “谁都没见到X从那个门出来,……确实是这样,然而……”犀川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继续说道,“然而,事实上确实是有人从那个门出来过的,而且还是两个,一个是丹羽,另一个是服部。大家都看见丹羽和服部穿着防寒服从那里出来了吧?”

  只见有几个人点了点头,不知何时,老人取访野站在了房间的一角。

  “但是应该没有人是一直盯着那个出口的吧。准备室门口那边不是很亮,实验室的照明是在走廊下方那边,也就是远离准备室这边会比较亮……”犀川又吐出一口烟,“然而,大家都亲眼所见,穿着防寒服的丹羽和服部珠子,两个人都是从那个门出来的,并直接继续做实验了。这我也是亲眼看见的。”

  “然而,如果是丹羽出来时把门锁上了的话,其后服部就没法进去了。因此……锁门的一定是服部珠子,很简单的排除法。这是有人从密室A出来的最后时间……也就是说,此时所有的杀人过程都已经结束。根据刚才所说的所有假设前提的已知条件,将那扇门锁上的……就是凶手X。”

  “但是,这个说法有一个前后矛盾的地方,服部珠子被发现被杀于密室A中,既然已经被杀就不可能再从那个门出来并将门锁上。于是,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即穿着防寒服出来的是装成服部珠子的凶手X,并不是真的服部珠子。”

  “那……这么说,难道是市之濑老师?”船见真智子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正是,市之濑在杀害服部珠子以后,穿着防寒服从准备室里出来锁上门,并继续进行实验。也许难度较高的更换阀门的操作也是市之濑做的。如果市之濑的话,一定是没问题的。她是穿着防寒服,戴着手套,从准备室的门出来的时候事先在开着的门的钥匙眼里插好钥匙,随后在出来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非常巧妙地将门锁上,由于戴着手套所以钥匙串上没有留下指纹。”

  “至于……以上所说的假扮被害人这一奇异假设,最初是由西之园想到的,可能侦探小说看多了。”

  感到大家的目光因此集中到自己身上,萌绘略微不高兴地撅起小嘴来。

  “天啊……我越来越糊涂了。”船见真智子抱着头说,“市之濑老师和木熊教授不是在房间里待着的吗?”

  “不错,木熊教授和市之濑两个人待在教授室里。偶尔,市之濑和木熊两个人还一起在大家面前出现过。来,大家再将当时的情况回想一下,整理一下,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情。”犀川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继续说道。

  “穿着服部珠子防寒服的X是最后从密室A出来的,因此就是凶手。只有这个X才能将那个门锁上。这个人在实验过程中与谁都没有过接触,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然后直接从实验室里出来再向走廊的方向走去。这时,横岸和中森在事务室,市之濑在木熊教授的房间里。而只有这两个房间有准备室的钥匙。这样说来,这个X就是市之濑的可能性非常高,也就是说,她并不在教授室里,而是后来返回到教授室将钥匙放回到原处的。这就是将X和市之濑联系起来的原因。”

  “接下来,我们只要将时间往上推来考虑就行了。那么,下一个命题是……最开始,市之濑是怎么进到密室A里去的呢?”

  看着一脸不解的学生们和刑警,犀川继续说道。

  “服部穿着防寒服从研究生室出来是下柳等三个研究生亲眼所见的。而且,在她进入实验室的时候,市之濑在大家面前出现过还给服部下了指示。也就是说,穿着防寒服从实验室里出来的确实是服部珠子而不是市之濑。”

  犀川讲到这儿,稍微走动了起来,在上课的时候他也总是边走边讲的。

  “下面,我们再从整体上重新全面总结一下已推知的条件。据我们所看到的,进入密室A的有两个人,出来的也是两个人。但是,事实上,有两个人死在了密室里……据此可以判断,至少有四人曾经进入了密室A。四人进,两人出。但是我们并没有看见有四个人进入了密室A。从实验室这边的门进去的只有穿着防寒服的两个人,这意味着,还有两个人是从紧急出口进去的。然而,这两个人是不可能自己打开紧急出口的门进去的,因为紧急出口的门是无法从外面打开的。也就是说,是密室A里面的人将门打开的。”

  “于是,在最初得出市之濑是最后锁上准备室门这一结论的时候,我进行了下面的假设……”

  “服部珠子在进入密室A时,将紧急出口的门打开,让市之濑和丹羽健二郎进去。我们没看到的两个人就是这样进入密室A的。这样算来,虽说把丹羽算了两次,但和四人进,两人出的计算是一致的,即总共四人。”

  “丹羽刚做完实验后,穿着防寒服出现在大家面前,然后脱掉防寒服从厕所窗户出去绕到紧急出口处。市之濑也从教授室的窗户出来,开门将两个人从紧急出口那个门放进去的正是那时在密室A里面的服部珠子。如果不是服部开门,则谁也无法从紧急出口进入。这样密室A里合计共有三人,服部、市之濑和丹羽。”

  “在这个假设中……必定是市之濑杀了服部和丹羽两个人,而且,杀人后市之濑又穿着服部的防寒服进到了实验室。这样的情节有些说不通,时间上不允许,而且,杀人者和被害者的比例是一对二,更何况,被害者中还有一个人是体格强壮的高大男人,身材娇小的市之濑有可能完成这样的杀人计划吗?在数学运算上也许存在可能,但是从常识判断这绝非一个安全的计划。”

  犀川到这儿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么说来,是否是有人协助她了呢?……有可能服部开门放进去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市之濑带着一个共犯y和丹羽一起进去的。三个人进去的话,密室A里合计就有四个人。这样,杀人者和被害者的比例就成为二对二。杀人以后,共犯y从紧急出口出去了。五人进三人出,这也符合计算。紧急出口的门是在y出去以后,市之濑在里面关上的,这样的方法也并非不可行。”

  “但是,共犯不是木熊教授吗?”刑警翻着记录簿说道,“教授当时不是和犀川先生您在一起的吗?虽说曾去过一次荒井和船见的计测室。”

  “不错,在市之濑假扮服部做实验期间,把其实并不在教授室里的市之濑假装成一直在教授室里的正是木熊教授。从这点可以看出木熊教授是市之濑犯罪的帮手。不仅如此,木熊教授以伺服器不调为由而去计测室可能也是为给市之濑杀害服部珠子争取时间。难度较高的阀门更换操作这时中断了,或许就是在这一瞬间,服部被市之濑杀死了。”

  “木熊教授在更换阀门的时候一副万分担心的样子,我对那时他的表情印象很深,一直记在心上。因为木熊教授知道此时市之濑正在准备室中杀害服部珠子,他不是担心更换阀门的问题,而是担心杀人现场那边。再加上,这时,喜多回到了房间,说是要往国外发邮件……木熊看到走廊那边喜多过来的身影,更加提心吊胆,因为原本应该在教授室里的市之濑并不在那里,万一喜多顺便到教授室看一眼的话就完了。”

  “这样说的话,木熊教授还是有不在场的证明喽?”刑警说,“那么教授您刚才所说的共犯y又是谁呢?”

  “先别着急,耐心等一下。”犀川略微摊开一只手向刑警示意了一下,“在同一地方要杀害一男一女两个人,杀人时间仅为十分钟,而且,其间还要进行阀门更换,用无线电指示行动。我不认为市之濑一个人做得到。因此,是否是有共犯呢?自然向着这个方向考虑。木熊教授最起码对市之濑的杀人计划是知情的。因为市之濑应该是从教授室的窗户出来的,而且木熊教授又为她做不在场证明,那么,除了木熊教授以外是否还需要另一个共犯呢?”

  “可是另一个共犯y从何而来?再者,即使密室A中的谋杀是二对二进行的,同时杀害两个人的话又会是什么情形呢?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被杀的话,一定会尖叫出声吧。”

  荒井和船见真智子并排坐在沙发上听着犀川说话。犀川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一会儿又走回来拿起了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杯子。

  “话又说回来,究竟为什么要在不同的房间里杀害丹羽和服部呢?”

  犀川喝了一口可乐继续说道。

  “关于这一点并不是我想到的,而是喜多的想法……他认为凶手可能并不是同时杀死两个人的,而是为使一个被害人的尸体不被另一被害人看见而选择在里面的房间将其杀害。”

  喜多听到这儿笑了一下。

  “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假设。我们把这个假设套用在刚才的故事情节上,服部珠子进入准备室的时候,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即里面的搬运室躺着丹羽健二郎的尸体。即丹羽是先被杀的,因为丹羽的尸体是在里面的房间被发现的,他那时已经被杀并倒在了里面的房间里。而不知道这一切的服部珠子进入了准备室,打开紧急出口的门让市之濑进来。如果她发现了尸体的话,一定会马上从实验室里飞奔而出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没有共犯y的帮助,市之濑一个人也能够完成杀人计划。”

  “可是,丹羽已经死在里面的房间这一情况,与我们刚才所作的假设,即从紧急出口进入了两人或三人,且其中一人是丹羽这一假设存在着明显的矛盾。如果说是服部打开门让丹羽进去的话,那么丹羽就不可能先被杀死。”

  “无论怎么做,在短短十分钟之内,要将丹羽诱到里面的搬运室并杀死,然后马上再将服部杀死。而且,还得换上防寒服,进行更换阀门的操作,即使是有共犯帮助,这些又岂是可以办得到的?这样的杀人计划安全吗?”

  犀川点燃了香烟。

  “丹羽从厕所出来后,经过里院来到紧急出口,这也有点让人无法理解。就在事务室的窗外走过,很可能被人看见。如果故意藏起来倒是没有问题……可他又不是去杀人为什么要藏起来呢?又为什么要从窗户出来呢?”喜多中途补充道。

  “不错……还有从紧急出口那儿一次进入几个人也有点……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也的确让人无法理解。”犀川再度说道,“不是杀人者的丹羽偷偷摸摸地从窗户出去不合常理,而且从凶手的杀人计划来看,这么做也增加了危险性。真会是这样危险的计划吗?”

  “犀川副教授,拜托您不要再说这种自相矛盾的假设了,就没有论证好了的假设吗?”刑警急不可耐地说。

  “正是如此,我现在所解说的正是如何推导出您所要的那个假设的过程。”犀川笑着答道,“您刚才不是说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吗?”

  “啊,话是这么说……”刑警挠了挠头,他可能想不到会变成这么长的解说。他好像不知道当你请教一位大学教授关于某问题的见解的时候,必然是这样的结果。

  “因此……”犀川说得更加不紧不慢起来,“我考虑出一个新的假设。即市之濑只杀了服部珠子,服部珠子开门放进来的只有市之濑一个人。而这个人将她杀死了。这样的话,过程简单而且时间也来得及。共犯木熊教授在大家面前为市之濑掩护以制造不在场证明,并控制时间。这样就可以称之为一个安全的计划了。那么……是否是以同样的手法来杀害丹羽的呢?……完全的如法炮制……”

  “也就是木熊对丹羽所做的?”喜多说道,时间恰到好处。

  “正是如此,”犀川点头说道,“看似复杂实则极为简单。而且,木熊在时间上也有可能……丹羽进入准备室时,木熊从自己的房间的窗户出来走向紧急出口,丹羽将门打开让木熊进去,教授在搬运室将丹羽杀害,然后,穿着丹羽的防寒服走进实验室。在实验室做实验的不是丹羽而是木熊教授。就像服部和市之濑体态相近,丹羽和木熊体形也十分相似。也就是说,其实是将一个非常简单的手法重复运用了两次。”

  “用这种简单易行的作案手法,谁也不必经过大门处,或者从厕所窗户出来什么的。也自然就没有必要躲避警卫的视线,从事务室的窗户也看不见。木熊从自己的房间的窗户出去来到紧急出口,只需一个人走一段很短距离的路。其后不久,这次轮到市之濑重复走这条完全相同的路线。看似复杂其实非常简单易行,两个犯罪人一个出现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另一个就能装作好像一直在房间里的样子。两个人互相掩护作不在场证明,还可以争取作案时间,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之后谁也没再见过丹羽。”

  “木熊教授和市之濑,将一个手法重复运用了两次,又相互作着不在场证明。这一手法,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杀人时成功,基本上失败的可能性很低,甚至可以说是安全的。他们假扮被害人做实验,无论是做实验还是更换阀门的操作,和学生们相比他们的技术要好得多。就算是作案时时间不足,他们也有很多办法可想。因为是市之濑一直用无线电给大家做指示……这个费尽心思的作案手法,看起来惊险万分,实际上,算起来安全性极高。在应付各种突发状况时,也可以从容应对。如果事先定个暗语的话,两个人甚至可以用无线电联络。”

  “再加上……从常识判断没人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这更加降低了他们计划暴露的可能性。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提高整个杀人计划的安全系数。看似处于重重危险之中,实则非常安全。这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精心设计的计划,比起把人在山上杀了再埋起来要安全多了。”

  “原来如此,”西之园本部长颔首道,“真是个煞费苦心的计划,但是……”

  “但是,……”犀川接过西之园本部长的话尾说道,“是啊……当然还有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丹羽和服部两个人都打开紧急出口的门让木熊教授和市之濑进去了呢?而且,为什么在被杀的时候,死者要脱掉防寒服呢?”

  “刚开始,凶手是想制造丹羽和服部是实验结束后被杀的假象。因此,如果他们穿着防寒服被杀的话就很难办了。为什么死者要脱掉防寒服呢?不可能是凶手杀人后脱的,因为不能让防寒服沾上血。那么,难道是被用刀逼着脱下来的?”

  “这也是不安全的。”西之园本部长说道。犀川看了看大家的脸,谁也没答话。

  犀川看了看站在窗口边的萌绘。她好像心情很不错似的翘着小嘴微笑着。

  “西之园认为呢?”犀川问道。

  “是,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准备室中换人这件事,是连同被害人在内大家事先计划好了的。”萌绘马上答道,“也就是说,木熊教授扮丹羽,市之濑扮服部这个手法是在丹羽和服部的协助下实施的。只有这个可能。”

  “事实正是如此,”犀川对萌绘的标准回答非常满意,“这是最安全的。为了能够安全而迅速地实施从紧急出口进入、换人、换上防寒服这一系列行为,这是最合理的做法。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换人得到被害者的协助呢?而且还要对他人保密?”

  “应该是什么恶作剧之类的吧。”萌绘望着天花板说,“可是老师让学生帮忙搞恶作剧,这有点说不过去。”

  “丹羽和服部订有婚约,”犀川说道,“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木熊教授可能被拜托做介绍人。他们在案发前几天,定做了怎么看都像是要去参加宴会一样的礼服。而礼服在案发前一天做好了。案发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可能见面了。那天是星期四。服部没有回自己的家。那天做好的礼服应该就放在两个年轻人的车里了。事发当天,大家在丹羽车里发现了两个人的礼服,不觉得奇怪吗?”

  “案发前一天,丹羽和服部两人应该会把礼服拿出来在丹羽的公寓里试穿一下吧。自然要试一下衣服做得合不合身。”犀川继续说道,“没有道理又把衣服放回到汽车后面的行李箱里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么一说,确实是……”西之园本部长小声说道。

  “礼服不是一直放在车上没拿出来,而是为了晚会特意带来的吧。这样的话就合理了。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实验结束的那天,案发的星期五,他们应该是要在极地研的同伴面前公布订婚的消息吧……最开始,可能只是单纯地打算说出这一喜事,这时,木熊教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我知道了!”萌绘向上课时那样举手说道,“是换服装!”

  “换服装?”西之园本部长问道。

  “换服装?”刑警像是二重唱似的紧接着重复道。

  “这件事可能是这样……”犀川点头道,“在实验时提前抽出三十分钟换上白色的男女礼服,换衣服可以在事务室或者直接在车上换。实验完成的庆祝晚宴预定是在会议室举行的。这样的话,试验结束后宴会马上开始。八点钟左右宴会开始时,穿着新的男女礼服亮相给大家一个惊喜。什么时候换的衣服啊?什么时候化的妆啊?大家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的。对于木熊教授这个略带恶作剧意味的提议,丹羽和服部都不会觉得不合常理。他们兴奋于这个充满魅力的提议而欣然同意,甚至为此特意准备了新的礼服。也就是说,从很早以前,木熊教授、市之濑、丹羽、服部就开始秘密地筹划着这个计划。”

  “这种故弄玄虚的事倒像是丹羽做的。”荒井开口说道。旁边的船见真智子和下柳也不断点头。

  “原本丹羽的打算是,七点过后和木熊交代一声,从紧急出口出去到车上去取礼服。”犀川继续说道,“当然,他经过时要跟警卫打个招呼再到停车场。而且,要挪出停在铃村前面的自己的车,这和他与铃村的约定相符。三十分钟以后,未婚妻服部也和市之濑交代一下从实验室溜出来,他们两人此时一定在为即将使同伴们大吃一惊而兴奋期待着。然而,最终,两个人都没能从紧急出口出来。”

  “丹羽脱掉防寒服以后,木熊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将他引进搬运室,然后将其杀害。例如有些晚宴上要用的东西需要搬一下什么的合理借口。木熊在楼梯上袭击了丹羽,然后,木熊教授要进行阀门更换操作。但是他并没有按照市之濑指示的那样操作,为了弥补上杀人用掉的时间,必须要尽快地打开阀门。八川技术员在看监视器压力变化时,不是评价说操作得太差劲了吗?”

  “之后就是木熊教授装做丹羽的样子在实验室里进行操作。在前后总共三十分钟里,木熊教授是在实验室用无线电发出指示的,并没有在大家面前出现过。其间万一出现什么意外状况,在教授室里的市之濑也会想办法掩饰过去的。他在实验室里是自己完成自己发出的指示。在实验室的操作完成以后,他并不是去研究生室而是回到了教授室。在那儿把防寒服脱了下来,其后,马上出现在我和西之园眼前。”

  “另一边,服部穿着防寒服进入准备室的时候,市之濑从教授室里溜出,来到紧急出口。她完全重复木熊教授所做过的事。如刚才所说,木熊以伺服器不调为由,争取杀人时间的时候,正是这一杀人过程进行的时候。更换阀门的操作也从服部变成市之濑来做。市之濑也是在实验室里用无线电发出指示的。一切结束以后,市之濑直接回到教授室,脱掉防寒服,然后连同刚才木熊脱下的防寒服一起送回到一个人都没有的研究生室的放衣柜里。”

  “原来是这样。”西之园本部长终于懂了似的点了点头。

  大家好像也都听明白了犀川的推理说明。

  “至此,一切都结束了。”犀川说着坐向沙发,“如开始所说,木熊和市之濑都不知道卷门故障的事。他们并无意将杀人现场设计成一个封闭的空间。那个卷门原本是他们设定的凶手逃跑的路线。为了使在极地研里面的工作人员、学生以及他们自己脱离嫌疑而将紧急出口的门锁上。更让市之濑在出来时将实验室这边的门也锁上,市之濑穿着防寒服出来将门锁上这一环节是整个计划中最危险的部分。而所有这一切的努力,皆因卷门故障而失去作用。听说卷门故障的时候,他们的震惊是千真万确的。”

  “如果不锁上紧急出口的门的话反倒好了吧?”戴眼镜的刑警边在记录簿上写着什么边问道。

  “紧急出口离木熊教授的房间的窗户最近。”犀川答道,“如果凶手是从那个门逃跑的,就增强了内部作案的可能性。因为警卫说没看见过任何人。但是,如果是卷门成为凶手惟一的逃跑路线,警卫的证言一开始就不会被采信。哪个更有利是显而易见的……各位认为呢?”

  “实在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心理战啊!”西之园本部长承认道。

  “竟然可以,设计到这个地步……”刑警好像也明白了。

  3

  除犀川以外,大家都换上了酒。大家听了到目前为止的解说,似乎安心了些。喜多副教授和西之园本部长静静地抽着烟。萌绘略微斜倚在窗台边上站着,都马在萌绘脚下一动不动地趴睡着。

  “那么,让我们开始下半段的讲义吧。”喜多催促犀川道。

  “嗯,好吧。”犀川用吸管搅了搅可乐里面的冰块开始说道,“对教授和市之濑来说,卷门故障是不在他们预计之内的突发状况。可以说导致了没有想到的结果,即使杀人现场完全成为一个封闭的密室。这对他们完美的计划来说反倒是不完美的结果。再加上,案发后,西之园好像嗅到什么线索似的做了许多侦查,使他们更加不安。”

  “两年前,市之濑曾以shika为名登陆过极地研的UNIX。她本来用户名是risu,这是她平时用的,不能读取别人的邮件。然而,shika却享有root,即系统管理者的权限,可以读取所有极地研成员收到的私人邮件。市之濑用电话线将自己家里的计算机与大学计算机中心相连。从而以shika为名登陆极地研的主页,在晚上偷偷地阅读喜多收到的邮件。因为我和西之园都是发邮件给喜多的。警察侦查的进度如何,以及我们关于案件都作了什么假设,她想通过这样做在一定程度上了解这些。不,也许,最开始是对喜多有所防备吧,担心他看穿自己的杀人计划。”

  “那真是高看我了,我的荣幸。”喜多小声说道。

  “然而,这个月喜多去加拿大出差了。当然这是早就定好的。可是这样的话她可能就看不到我们给喜多发的邮件了,原本市之濑就看不到喜多给我们发的信。再加上,市之濑在阅读喜多邮件的时候,越来越想直接看我和西之园两人的邮件。因此,她以guest身份登陆了我在建筑学科研究室的计算机,用这个手法来阅读我和西之园的往来邮件。”

  “这个努力得到了回报,西之园从警察那儿得来的情况都写在了邮件里。市之濑也意识到西之园在不断地向案件真相逼近。最关键的是西之园给我发的那封写着‘知道真相了’的邮件。当时因学会而在九州的市之濑读到了这封邮件,她在九州时也一定带着笔记本电脑吧。无论哪个旅馆只要将计算机连接到房间里的电话连接器上,就可以登陆大学里的计算机中心。她读了西之园的邮件,并告诉了木熊教授。因此,木熊教授改变了原定的行程,提前一天回来。市之濑可能是由于学会发表的关系没能赶回来吧。”

  “市之濑老师那天担任学会发表的主持人。”荒井解释道。

  “早回来一天的木熊打探着西之园的动态。”犀川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木熊看见西之园在极地研前面停车,因为,她的车很醒目。也许,只是偶然看见的……”

  “西之园悄悄潜入了极地研。木熊跟在她后面,偷偷地跟着她。她在研究室里找磁盘的时候,木熊正躲在暗处看着。她所在的地方因有计算机光线而相对较亮。她好像找到了什么,将一张磁盘装到了口袋里。木熊教授不知道那是什么因此感到很不安,担心也许是什么重要记录,更何况那是从两年前死去的增田润的架子上拿下来的。”

  “那天晚上袭击西之园的就是木熊教授了?”西之园本部长问道。

  “不错,木熊教授为了不使自己的罪行暴露,想要从她那儿抢回磁盘。西之园进入实验室以后,木熊教授就打开了实验室的制冷装置,为了使其无法开灯,还切断了其他电源。然后穿着防寒服出去袭击了她。结果西之园倒下后,木熊教授成功地拿到了磁盘,并可以销毁它。然后他又打开了事务室的门,这样做是为了使人误以为袭击西之园的人是拿了事务室的钥匙进来的。”

  “这时木熊教授的心情是远非我们所能想像的。他为了掩盖自己和市之濑的杀人罪行而不择手段,甚至想杀死西之园。木熊教授躲进一片漆黑的准备室并锁上门,将自己关在里面冷静一下。那时他究竟是什么心境我们现在在这儿已无从想像……他知道警察和救护车马上就会到外面,他没有逃……就这样,万念俱灰一般,一直待在里面。”

  “然后……在几个小时后,木熊教授做出了一个决定,即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杀?您说他是自杀?”刑警说道,“可是……”

  “就是自杀。半夜两点钟左右,木熊教授在搬运室内上吊自杀而死。他将钢丝绳挂在起重机上,自己按下移动控制钮使起重机升起,吊死在下面。只是在这之前,他出去做了一件事。他等警察都走了以后,首先去确认了事务室的门是不是锁上的,然后,将钥匙串放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时,在钥匙串旁边留下留言,之后,再重新返回准备室,从里面将门锁上,最终在搬运室里自杀。”

  “留言?”喜多问道,在犀川的解说中这好像是第一次出现他所不知道的事。

  “嗯,可能是这样……”犀川答道,“木熊教授判断,第二天早上,市之濑可能会第一个来到研究所,而且只有她会进自己的房间。他甚至想到警察应该是不会打开锁着的准备室的门的,事务室也是锁着门的。除市之濑以外的人应该没有办法打开准备室的门。因为只有市之濑会进教授的房间,所以留言应该就在木熊教授的桌子上或者是开着的抽屉中钥匙串的旁边。留言应该是写在便条之类的容易销毁的东西上。”

  “究竟是什么留言呢?”西之园本部长问道。

  “内容应该是:一个人来发现我的尸体……即使看到我的尸体也不要惊慌,进行处置。”犀川马上答道,“木熊教授自杀的话,可能会为共犯市之濑带来危险,大家会怀疑木熊教授是不就是杀人凶手呢?这样的话,市之濑原来所做的证词就会被重新考虑。木熊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因此,他让市之濑移动自杀而死的自己的尸体,制造他杀的假象。”

  “那天早上,市之濑走进了搬运室,此时木熊教授的尸体还是挂吊在起重机上的。市之濑按照木熊教授的指示,移动起重机将尸体放下,然后在移动起重机并进行其他处置,钢丝绳也被放到了房间的另一侧去了,这样就足以排除自杀的可能了。而且,准备室的门是锁着的,这点前一天晚上警察来搜查是知道的。更何况,木熊教授死的时候,市之濑人在九州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谁也不会怀疑发现尸体的她的证言。市之濑按照木熊教授的指示做好一切只需一分钟左右,然而,这一分钟对她来说是宛如噩梦般的一分钟。她后来的放声悲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强忍一分钟后,积聚到顶点的真真切切的悲鸣。”

  “难以置信!”萌绘手掩着嘴说道,船见真智子的眼睛也红了。

  “不错,木熊教授决绝得令人难以置信,”犀川继续说道,“他直至最后仍在想如何保护住市之濑。将自己的自杀伪装成他杀是保护市之濑关键的一步棋。估计市之濑也马上就理解了木熊的用心了吧。大家试想一下,她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将为保护自己而自杀的木熊教授的尸体从起重机上放下来的。恐惧?疯狂?这并不是这些词汇可以表达出来的。即使没有木熊教授的指示她也许也会将尸体放下来,出于对教授的敬爱而为教授这样做。可是,最终她按照木熊的指示去做了,不仅如此……”

  犀川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哽住了。即使是冷静如他,仿佛也无法再用平静的语气来叙述。

  “不仅如此……或许,连这场自杀本身也是在木熊计划之中的。虽然我至今无法理解,但这个可能性并不低。有可能从一开始,木熊就计划好在哪天以何种方式来自杀,即使不是跟踪西之园潜入研究所。而且,还可能把这个计划告诉过市之濑,那时的留言,只是意味着……时间到了。可是,这样的事真的是人可以做得出来的吗?”

  房间里一阵沉默,随后传出几声叹息。

  “这两个人有什么特殊关系吗?”刑警好像终于开始思考了。

  “至于这个,请稍等一下。”犀川没有回答,“事实上,喜多和西之园都曾怀疑木熊教授和密室杀人案有关,没错吧?”

  窗户旁边的萌绘笑了笑。喜多也点了支烟努了努嘴承认了。大家看了看萌绘,又看了看喜多,最后又将视线移回到犀川脸上。

  “西之园为了调查木熊教授的杀人动机而潜入极地研。喜多也是早在去加拿大之前就开始怀疑木熊教授了。可是,毕竟没有证据,只是一些细小的可疑之处是无法述之于口的。正在思索真相时,传来了木熊教授被杀的消息。当时,西之园和喜多两个人应该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吧。即使自己的假设因此而被否定。”

  “嗯,可能是这样的心情吧……”喜多承认道,“我因怀疑有可能是木熊和市之濑杀人这一想法而深感为难。竟然怀疑自己的上司是杀人凶手,这真是……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啊!”

  “然而,木熊教授被杀,市之濑又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犀川开始说道,“至此,西之园和喜多完全推翻了自己原来的假设。当然,开始时我也是这样。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木熊教授赌上性命设下的这个局果然是发挥效用了。”

  “市之濑不可能预知木熊会自杀。发现尸体而临时起意将尸体从起重机上放下来并加以处置,我不认为市之濑做得到。在物理上存在可能,但在那种情况下对市之濑来说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但是,如果说这一切是木熊教授事先指示她这样做的话,故事情节就变得自然了。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这有必要是事先计划好的,或者是留有指示留言的。”

  “仔细想想,最冷静判断着一切的是木熊教授。那份冷酷甚至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而且,深思熟虑计划得天衣无缝。估计,所有的计划都是木熊设计的。市之濑只是在实际杀人时充当助教的角色。然而,从木熊教授不惜以死来保护市之濑,以及市之濑完完全全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上看来,无疑这起案件的杀人动机与市之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4

  墙壁上的挂钟开始敲响了,已经十二点了,那个六角形的钟盘下挂着一个长长的钟摆,钟盘旁边是两根小立柱,顶上刻着两只展翅的大雕,大家等着钟敲完了十二下。

  “还有什么疑问吗?”犀川问。

  “她是怎么看到你电脑上的邮件的呢?”荒井问。

  “市之濑之前来过一次我的房间,”犀川回答道,“当时她带了一张盘来,说是木熊老师想让我看一下那个实验的计测程序,问题就出在那张盘上,盘上已经预先装了一个小程序,我为看计测程序把盘放进了研究室的电脑里。”

  “那张盘有病毒?”喜多忍不住从旁插话说。

  “隐藏在那张盘上的程序自动安装到了电脑里,而且一直都在电脑里运行着,将我和西之园君邮箱里的邮件复制到一个谁都有权阅览的文件里,这样,市之濑即使以游客身份登录服务器也能看到我们的邮件了。”犀川看着西之园本部长和刑警说。

  荒井又对下柳和船见详细地解释了一下病毒的事,喜多也明白了这个病毒是如何运行的。

  “那……”刑警举起了一只手,“那动机又是什么呢?杀人动机?”

  “这确实是个难题,”犀川回答道,“现在说的都是如何杀人的问题,至于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也想不明白,现在和这次事件有关的人中只有市之濑一个人活着,只能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告诉我们了,但也不知道她愿意告诉我们多少。”

  “那犀川老师说一下您的推测吧,我们可以作为参考来进行调查。”刑警对犀川的态度和刚开始时相比已经起了明显的变化。

  “关于犯罪动机,西之园君的意见还和我不一样……”犀川看了一下萌绘,萌绘向犀川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那么我说一下我的个人看法吧,和解答一个问题比起来,思考答案中蕴涵的问题本来就要难得多,更何况要用语言来表达人的感情就像把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都四舍五入一样,很难做到精确,请大家把我的解释看做一种思路而不要看成结论。”

  “首先,我觉得市之濑和增田润君之间的关系很不寻常,两年前市之濑用shika(shika在日语中是“鹿”的意思,而“鹿”在德语中的发音和市之濑里佳的名字“里佳”的发音相同。)作为用户名注册时,那时的root是增田君,这可能是为了方便他们秘密往来信件,而且增田君的同乡要向他介绍自己的妹妹时,他写信拒绝过,那封信还曾保留在盘里。增田的直接指导老师是市之濑,而增田本人非常优秀,还写过一篇轰动过学界的论文,可见市之濑一定对他相当有好感,所以他们两人极可能是恋人。”

  “但两年前因某种原因,两人的关系破裂了,增田因此失踪、自杀了,至于具体因为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推断丹羽君一定和此事有关,丹羽不知做过什么让市之濑一直对他怀恨在心,而今年丹羽君和服部珠子的订婚就成了这次杀人事件的导火线。市之濑痛恨着丹羽君,而增田君的失踪对她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确信增田是自杀的,而原因出在丹羽君身上,而且丹羽君的未婚妻也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市之濑想把他们两人都杀了。”

  “接着市之濑把整件事告诉了木熊老师,至于她为什么告诉木熊老师,我们之前推测市之濑是木熊老师的情人,但现在知道增田君和她关系密切,而且木熊老师是自杀身亡的,这和之前的推测不太吻合。如果说木熊老师是为了包庇自己的情人而自杀,这不太可能,如果两人一同自杀殉情还可以理解……但木熊老师恨市之濑心中之所恨甚至为她制定杀人计划,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弃了来保证市之濑的安全。木熊老师和市之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最起码不可能是老师和学生这样单纯的师生关系,他们的关系甚至比恋人还密切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

  “难道是父女?”萌绘在窗边小声说。

  “嗯……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清楚了。”犀川说,然后又点燃了一根烟,“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可能了。木熊老师和市之濑是同乡,市之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木熊老师和他前妻离婚的时候,而市之濑父母离异也是在这个时候,这应该不仅仅是偶然,此后木熊老师一直没有再婚,所以木熊老师和市之濑的母亲可能有不正常的关系,也正因为他们的婚外情导致了两个家庭的破裂。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好的,明白了,其余的等市之濑清醒后再问她吧。”西之园本部长说。

  取访野老人端着放着咖啡的托盘出来了,大家依次拿了一杯咖啡,犀川有点奇怪他怎么就知道谈话快结束了。

  “真是不敢相信市之濑老师居然和……和增田君交往。”船见真智子低语。

  “增田还活着的时候,那时市之濑是二十六岁,而增田君是二十三岁吧……”犀川说,“大概谁都不会相信那两人在交往吧,但是因为丹羽君从中做过什么以致增田君失踪后,市之濑整个人就变了,在那之后船见才被分到研究室吧?”

  “我一点都没注意到。”船见旁边的荒井歪着脑袋说。

  “是因为你迟钝吧。”船见真智子小声说,荒井用肩膀推搡了她一下。

  “那shika这个名字呢?”萌绘问。

  “至于这个,是我偶然间发现的。”犀川答道,“鹿的英文是?”

  “deer。”萌绘答道。

  “那么德语是叫?”犀川继续问道。

  “这个?……”萌绘答不出来。

  “Ricke。雌鹿的意思。”喜多代为答道。



第十三章 部分的真相

  1

  考试结束了,大学开始放考试假,也就是通常说的秋假。

  犀川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开始处理堆积已久的事务。他完成了关于古代城市和近代城市构筑与解体的系统论的文章,又写了两篇关于保护文化遗产的调查报告书。就村落形成的数值模拟写的新论文,也完成了一大半了。他指导的本科和硕士论文也进入实质阶段了。他总是抱着干完了这些就轻松了的念头工作,不过从来也没有轻松起来过。

  市之濑里佳已于数日前恢复了意识,医院也许可了警察的问讯。她详细供述了作案动机。这些虽然不会对外公布,但西之园本部长直接联络了犀川。

  两年前的十二月,在极地研的年终联欢会的那个夜晚,丹羽健二郎送喝醉了的市之濑里佳回家。丹羽强行进入市之濑的房间,强暴了市之濑。这段纠葛,别人谁也不知道。当时,市之濑正和增田润谈恋爱,她当然不会对增田说这件事。市之濑和增田的关系可以说是柏拉图式的,他们互相尊敬,肯定对方的研究能力。两人都感觉这种关系是不可替代的。但是,丹羽健二郎对同年级的增田说出了联欢会那晚的事情。增田在最后给市之濑的邮件,是发送到“shika”那儿的。市之濑从这封邮件才知道增田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增田在那之后就失踪了。恐怕他失踪后就悄悄地自杀了。“shika”本来就是专为接收增田的邮件而设的。增田失踪后,市之濑曾数次在自己家以“shika”的名字进入电脑,想看看有没有增田的邮件。她总抱着微弱的希望,增田可能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增田失踪的时候,给了“shika”root的权限。他担心作为root的自己失踪后,因为没有管理人,会给极地研造成麻烦,就设定市之濑的登录名“shika”有管理权。

  由于自己的疏忽和丹羽的暴行,让增田变得神经衰弱,继而失踪,整个事件极度折磨着市之濑的神经。一天天过去了,她越来越确信增田已经自杀,对丹羽也越来越憎恨了。她很恨丹羽,但丹羽却一直像没事人一样。市之濑的自尊让她维持了表面的平静。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以上。市之濑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喝酒了。

  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的婚约,最早是告诉木熊教授的。那是事件发生前一个月。市之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丹羽,而且,当她从教授那里听到他们的婚约时,她确信服部珠子也知道了这件事。按丹羽的性格,不说是不可能的。对市之濑的自尊来说,两年前与丹羽的那段纠葛,是绝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她希望那件事情就一直冻结着。

  然而,事件在第二年时解冻了。

  丹羽健二郎接收了增田留下的文件和磁盘。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增田的磁盘里有一个叫“shika”的文件,看起来像是情书。这时,丹羽才渐渐明白了市之濑和增田的关系,也知道了增田失踪是因为自己与市之濑在联欢会那晚的事情。但是,丹羽并没有反省自己的责任,反而想利用这件事情来威胁市之濑。一方面,市之濑肯定不会对别人说那件事,另一方面,失踪的增田和市之濑的恋爱关系,也是一个爆炸性新闻。丹羽想敲诈点钱,而且他的博士论文必须在一年内完成,他想让市之濑帮他的忙。

  丹羽的提议,或者说是胁迫,让市之濑很震惊。她当即就下了杀丹羽的决心。既然服部珠子知道真相,那也得一起杀了。就这样,市之濑开始思考如何杀死两个研究生。

  另一方面,正如犀川所指出的,木熊教授是市之濑的生父。虽然户籍上并非如此,但市之濑里佳从母亲那里听到过许多父亲的事情。里佳的母亲,是不可能说木熊坏话的。在少女里佳的心目中,还未见过面的父亲是理想中的男性形象。这也引导着她在贫困的生活中努力学习。她长大后,和父亲一样立志于钻研学问,进入了父亲所在的N大学工学部。她进入大学的时候,木熊就知道了。父女在十八年后重逢,他们悄悄地度过了许多属于父女两人的时光。这之后的十年,是非常幸福的十年。

  市之濑作为木熊的继承者,发挥了无可挑剔的才华。他们两个有共同的语言,是最默契的搭档。市之濑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好几个论文奖,木熊也在这十年取得了惊人的研究成果。但和增田的恋爱,市之濑没有对父亲说。市之濑和木熊的父女关系,纯粹是学术领域的互相尊敬,父女间的感情,是非常纯粹的。

  但是,市之濑两年前的不幸遭遇,让他们陷入了疯狂。一直痛苦着的市之濑,决心把自己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所面对的状况,全部都告诉木熊。这也是出于对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若无其事地拜托木熊当主婚人的愤恨。丹羽健二郎对木熊的讨好,是市之濑怎么也无法忍受的。这超越了她理性的界限。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的生父。

  从女儿那里听到这些,木熊被激怒了。对女儿的感情,马上就升华为对丹羽的杀意。从那以后,木熊和市之濑每天晚上都演习着杀死丹羽健二郎和服部珠子的计划。两位学者,为了杀死自己的学生,充分运转着那优秀的大脑。如果卷门没有故障的话,可能他们的计划就完全成功了。

  市之濑里佳对自己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但关于木熊教授的自杀,她什么也没说。如果市之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移动了木熊教授的尸体的话,在量刑上会严厉得多。但是关于这一点,她一直不置可否。

  “想像得出来吗?在这种状况下……木熊教授和市之濑的配合……”犀川在电话里对西之园本部长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太悲壮了……看上去好像是冷静的判断,但当时两个人一定都已经疯狂了。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情境啊!”

  “是啊。我们这些常人都有点理解不了啊。”西之园本部长也同意道,“木熊京介和市之濑里佳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大学老师可能都是如此吧!”

  “嗯,差不多吧……”犀川边说边想着,自己可能也是这样吧。

  “自尊心是最重要的东西啊!”本部长说道。

  “的确如此。人惟一拥有的就是自尊了。”犀川也同样道。

  “什么?是吗?……这不是普通的爱情、亲情,分明感觉到还有别的力量在里面……”本部长沉痛地说,“这种力量是对伤害了作为学者的纯粹性的愤怒吧……”

  “大概吧。”犀川含糊地答道。他并非不明白西之园本部长的话,但那是一种他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但学问本来就是靠不住的。”

  确实,本来这就不是来自外部的伤害。

  “是吗?你也这么想吗?”西之园本部长问道,“年纪轻轻的……”

  “不是。”犀川否定道,“知道学问是不可靠的,这才是学问的开始。在考试中取得满分的时候,才知道学问是靠不住的……这正是学问的开始。”

  “你是想说给正在为考试拼命学习的学生听吗?”电话里传来本部长的笑声。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犀川觉得本部长有点误解,也就就此打住了。

  “木熊先生和市之濑,都是出色的学者。尤其是市之濑,虽然过早地结束了她的研究生涯,但他们的成果,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这样不就够了吗?”犀川想。

  2

  犀川把CD插到电脑里,带上耳机开始听音乐。正在这时,助教国枝桃子带着一个比他稍矮些,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男子进来。犀川没听到声音,倒被吓了一大跳。

  国枝介绍了那男子的姓名,不过犀川转眼就忘了。只记得那人看起来倒像是个好人,只是显得太懦弱了。他递上名片,说自己是高中的数学老师。那人戴着眼镜,有点女性化,仔细打量下,还算是个美男子呢。国枝还像平时那样沉默寡言。

  “我上高中的时候,总问数学老师问题呢!”犀川对国枝的未婚夫说道,“老师,这个公式,这个定理到底有什么用啊之类的。”

  “现在的孩子们,都不问这样的问题了。”高中老师答道,“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考上大学而学习数学。”

  “成年后步入社会,数学又有什么用呢?”犀川接着问道,“哎,失礼了……我并没有否定数学的意思……但日常生活,只要会加减乘除就足够了。像那些微分方程式,行列式变换,一辈子也用不上一次。像无理数什么的,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生活中都不存在的……”

  “是啊……要是这么说,高中数学都不用教了……”他迅速地瞟了国枝一眼。国枝一直都是默默地听着,这时可能觉得自己的未婚夫被人问倒了吧,还是面无表情地张口说道:“要是犀川老师的话,会怎么回答呢?被学生问数学有什么用的时候……”

  “我会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有用呢?”犀川立刻答道,“一般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才有乐趣,不是吗?音乐啦,艺术啦,都是没什么用,数学越是没什么用处,就越证明了它作为学问对人类而言的纯粹性。因为只有人才会考虑没用的事情。”

  “为什么……必须有用呢,这样啊……嗯,这样回答很好……”高中老师喃喃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不也没什么用吗?”犀川扮了个怪脸,笑道。

  国枝桃子和她那怯懦的未婚夫走后,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了。

  “请进!”犀川应道。

  “打扰了。”随着彬彬有礼的声音,西之园萌绘走了进来。她捧着一小盆绿叶植物。

  “你想把我的屋子改造成热带雨林吗?”犀川笑道,“过阵子,你再带条鳄鱼过来吧。”

  萌绘径自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把背包放到椅子上,开始往咖啡壶里注水。

  “老师,要放糖吗?”萌绘边打开咖啡罐边问。

  “不要,想喝苦点的。”犀川转向电脑,装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其实工作早就做完了。

  萌绘戴着顶小小的棒球帽,看背影就像男孩子似的。她煮上咖啡,走到犀川近前。今天很难得的脂粉未施。

  “那个……有人介绍我和喜多老师相亲呢!”萌绘突然说道。

  “啊?”犀川好像忽然喘不上气来了,“什么?”

  “相———亲———”萌绘重复道。

  “和喜多?不是和我吗?”犀川好容易才呼吸顺畅些。

  “是啊。我表姐妹里有大嘴巴说喜多老师很帅呢!”萌绘偏着头说,“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喜多老师吧。”

  萌绘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

  “开……开玩笑啊!”犀川狼狈地说,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不行!这件事情,我不行的!不可能!我要拿这个去了,喜多肯定不答应的!肯定!”

  “为什么啊?”萌绘认真问道。

  “为什么?”犀川也傻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为什么呢……没有理由!”

  “你不是很会讲道理的吗?”萌绘扑哧一声笑出来,问道。

  “这种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啊……笨蛋……”犀川慌忙辩解道,“比起那些,重要的是相亲对象!喜多的相亲对象……”

  “是我啊!从国外回来,K大的研究生,二十四岁的才女,当然还是美女……”萌绘伸出手指一条一条地数着。

  “二十四岁!”犀川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差十岁呢!不像话!”

  “请不要说‘不像话’这种老头子似的话。现在这年代,说年龄已经过时了哦!年龄已经不是问题了!”萌绘少见地一本正经地说道。

  “为什么是和喜多呢?为什么不是和我?”犀川又重复道。

  不自觉地说了两遍这话,可见他于这点是多么介意了。犀川只好在心里暗暗祈祷萌绘不要注意到。

  正巧咖啡的香味飘过来,萌绘起来去端咖啡。她给犀川一杯,自己也捧着一杯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两人沉默下来,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苦苦的黑咖啡。不,应该说只有萌绘一人在享受着咖啡的乐趣。

  “犀川老师是喜欢我的吧!”萌绘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说道。

  “啊!”犀川大喘了口气,手里的咖啡洒了一桌子。萌绘马上就机灵地站了起来,从架子上拿来了抹布。

  “这种事情……”犀川咳了半天,好容易能开口说话了,“是能随便说的吗?会被人说闲话的……你给我注意点好不好……”

  “我没关系的,老师。”萌绘认真地说,“无论别人怎么说。”

  犀川的咖啡又洒了出来。

  犀川也觉察到自己的反常。面对萌绘有计划的攻击,他的防守太薄弱了。

  “好了好了,你回去学习吧!”犀川终于说出句话,“好啦,我弄洒的咖啡我自己擦!”

  犀川劈手从萌绘手里夺过抹布,开始擦桌子。桌上好几本书都染上了咖啡色。

  萌绘一直微笑着看着犀川。她喝完自己的咖啡,说了声“再见”就出去了。

  犀川洗好咖啡杯,摆在架子上。接着往咖啡壶里注了水,想给萌绘带来的那盆植物浇水。他走到窗前,外面校园里桔黄色的路灯下,停着一辆汽车。

  正巧萌绘从楼里出来,坐进汽车。

  (哎呀呀!)

  犀川又差点冒出这句话。

  发动机传出低沉的轰鸣,萌绘的车绝尘而去。

  要交给喜多的相亲资料,萌绘留在了桌上。犀川盯着那个大信封看了许久。他忍不住想偷看下里面的内容,转念想起这是自己最讨厌的行为,耸了耸肩,作罢了。

  “保密和沉默有什么不同呢?”

  犀川自言自语。

  “只有人才会保密。”

  (全书完)






解 说

  ———不如说是作为一个忠实读者的叙述

  太田忠司

  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受托写这个作品的解说时还犹豫了一下。

  因为我想这可能是个冒险的工作。

  但是到底还是敌不住稿酬的诱惑,而且只要接受了这个工作的话,就能最早读到森博嗣的新作了,更重要的是,可以有和这个难得一见的作家———森博嗣谈话的机会了。

  我用一个被拜托打扫卫生的专业人士的口吻说:

  “……我接受,告诉我页数和截稿日。”

  (这个部分有若干修饰。)

  为什么说评论森博嗣是一件冒险的事呢———这要从他的惊为天人的处女作《全部变成F》(下面简称为《F》)谈起。

  处于和外部交流隔绝的孤岛上的研究所发生的密室杀人事件,这是一个极为老套的情节设置,可是这部作品又超越了以往的悬疑小说。

  未经详细解释的电脑用语的频繁出现;和常人迥然不同的信条;随着故事情节出现的栩栩如生的出场人物和绝妙的最后结局。

  一定有相当部分的读者都是带着难以言说的疑惑读完全书的,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事实上,我在读完《F》之后的几天,又不得不好几次重新温习了这本书,这本书为什么有如此引人入胜的神秘魅力,同时给人以不同于其他小说的感觉呢,实在是让人难以说明个中缘由。

  不过这个疑问在我再读国内某个有名的悬疑理论时终于冰释了,那是一本被誉为现代古典的作品,它详细地说明了一些理论知识,毫不隐瞒地对读者提供了线索。也就是土屋隆夫曾说过的“除法文学”(事件÷推理=解决)所体现的悬念手法。

  那么我们再返回原来的话题,《F》又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不能整除,还有余数呢?

  不是,没这种事,答案都明确地揭示出来了。

  只不过揭示答案的时候用的不是除法,而是一种更高等的数学知识。

  其实想起来没有比正统的悬疑小说更好理解的小说了。

  侦探们把所有的线索都罗列出来,耐心细致地解说推理的过程,直至最后告诉你凶手是谁。读者丝毫不需要自己思考。读到最后,所有谜团都将解开。

  悬疑推理小说应是智慧性读物,所谓台词,其实可能只是人物无关紧要的错误推断。完全不需要运用智慧,也可以享受到其中的乐趣。

  事实上,现今悬疑小说如此盛行,与这种“不用思考的小说”的大量出现不无关系。成为在上班和上学的途中,读来消磨时间的故事也不少。

  当然,不能就这么跟着文章的叙述走,自己对提示的谜题认真思考的读者也应不占少数(我相信是这样)。然而,即使是这些读者,也只是希望用简单的除法运算来完美地推出最后的谜底。如果最后没能如愿,就马上给这部作品贴上一个失败之作的标签。

  然而,《F》不同。读者要自己解出谜团的话,就要自己来建立数学公式,插入条件进行运算。这样才能破开迷雾,解出答案。

  想要知道解出答案的最关键线索。那就是直至最后才说明的动机。如果在变量中加入动机这项,就会轻而易举地解出答案。

  何必要做这种自找麻烦的事呢?好在疑惑于此的人在《F》的读者中并不多。面对如此引人入胜的作品,问这种问题就显得太庸俗了。

  那么,解说读到这里,可能会有人提出疑问,太田忠司?究竟是何许人也。如果您知道这个在此夸夸其谈的名叫太田忠司的这个男人,也是一个写悬疑小说的,并且还读过那么一次他的作品的话,就会知道森博嗣和太田忠司的风格是多么的不同。太田的作品才真可称作“不用思考的小说”的范本。那么写这种东西的家伙,为什么要听他在这儿说来说去呢?

  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篇解说最开始时说这是一件“冒险的工作”。

  在某种意义上说,肯定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小说风格,就是对同样作为作家的自己的否定。即使在接受这个解说的委托之后,我也对此感到惧怕。

  然而,我感觉这个险冒冒也行,不,应该说是值得去冒。我所写的东西的确和森不同,但我从心底承认,他的作品很有意思。所以与其说我是作为作家,不如说是作为普通的读者来评论森的作品。这样矛盾就化解了。想读的东西和想写的东西之间有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在我自身的矛盾中,这部作品就结束了。

  森博嗣很早就对我透露了这部作品。

  比起《F》来,这部作品略让我惊异的是它是更直接更正宗的悬疑小说。但是,正因为如此,更不能小看了这篇小说。确实这部作品里有可以用除法解决的问题,但问题的逻辑性极强,几乎可以说是纯粹的逻辑推理。我个人认为,这部作品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实现了可与盖梅拉的《九英里太远》相媲美的纯粹逻辑性。

  即使《F》不合你的口味,这篇小说也一定能让你喜欢,而且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它将会给你百分百的强烈冲击。

  犀川副教授和N大工学部建筑系的每个人都一如从前。

  森博嗣作品中另一个伟大的特点,就是他生动地描写出建筑部那群理工科人的形象。

  这些形象,在迄今为止的悬疑小说中还未出现过。因此有些人不了解他们的信念、智慧和世界观,居然有人写出《该作者没有描写人物》这样的不负责任又老生常谈的文章。

  这不是笑话。可以把理工科的人描写得如此真实的作品,仅此一部而已。

  一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工学部的研究小组写毕业论文的我可以这样断言。在工学部的研究室里的人确实如犀川副教授和助手国枝一样(可西之园萌绘那样的我还没碰到过)。

  而且作者还清晰地描写出同样理科的人,也有犀川和萌绘这样不同的类型。这种描写细微差别的才能是非同寻常的。

  森博嗣的责任编辑将这系列命名为“悬疑版(工学部版)动物的医生”(指日版。———编者),实在是深得其妙。

  据说这个系列还远未结束。这之后还将发生什么事件呢?森博嗣会把我们、把悬疑小说带到什么高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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