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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09命运的模型-森博嗣
2013-07-01
 
文章从这儿开始

  第二天,我便搭乘那台机械飞上天空。那天从地面望向天际,见到云层非常的厚,可是一旦到达高处,青空就有如含着笑意的眼眸,在我的头顶豁然展开,于是那些泛着羊毛般光泽的云朵,就在我的脚下盘旋流窜。曾说过「每朵云都有银色衬里」的人,应该没有真正亲眼目睹到这般景色。不过,他倒是形容得相当贴切完美。
  我在那附近绕行一会儿,不假思索地推了把手。木材、布料、铁丝,以及固定在机身内的引擎和被绑在前面的我,这总共半吨的重量像颗小石子穿过云层,再往下坠落。等到我认为机械已有充分动能可以扭转方向时,又再次拉起把手,机械以一个完美的弧线掉头,取回平衡的同时,藉由发出悦耳沉吟的引擎之力,再次往上穿过云层,就这样往返重复。这一切,只有妻子从地面驻足凝望着。                                 (稻垣足穗——逆转)
  序章
  ※
  十一月下旬的某个星期六,降临在寺林高司身上的灾难,正是这件值得记录的案件的导火线。对寺林高司本人而言,他并不清楚这件事究竟是跟留声机唱针所发出的细微杂音一样,让人一听就忘;还是像突然在地表上崩裂的大断层,是传承自太古时期的不连续性证明。可以猜测的是,在社会大众记忆中的印象中,恐怕是前者吧。在唱针被放在唱片上的时候,唱片通常已达到充分的回转速度,而唱针一开始的细小杂音,在乐曲从喇叭传出之后,就会很快地被人遗忘——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回转」。
  寺林高司本来在位于茨城县筑波市某家大企业的中央研究所中担任主任研究员。不过从今年四月开始,他开始在爱知县那古野市的国立M工业大学进修博士课程,成为所谓的「在职进修研究生」,这是种鲜为一般大众所知的大学制度,人们不用辞去工作,一边领公司薪水一边念研究所,兼具上班族和学生的双重身份,在社会中也要扮演两种角色。
  寺林高司也抱着这般复杂的心情,在那古野市租下一间小公寓,享受久违十年的学生生活。
  星期六当晚,为这件案子揭开序幕的,是寺林高司跟研究所的同班同学上仓裕子,八点在学校实验室见面的约定。
  ※
  他们约好的实验室,位在M工业大学的研究大楼三楼。此时,只有上仓裕子单独在实验室等待。约十分钟前到达的她,今天原本有份中学生的家教工作,却因为对方临时有事而在七点提早结束。在利用突然空闲出来的时间采购物品完毕之后,她到大学附近刚开幕的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和优格。便当此刻完好如初的放在摆满了测定器及实验用脚架的木制桌子上。至于和便当一起买来的冷冻优格,上仓则放入装满药品的冰箱里。
  上仓裕子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间距离约好的八点钟已超过十五分钟了。
  在房间的中央,化学实验用的器具已经组装完毕,换气用的大型抽风管从正上方的天花板往下罩住仪器。抽风管的四边,附有用来防止挥发性溶剂散发臭味的厚透明塑料布帘,其中一边现在是卷起来的。缠绕在脚架上的玻璃和橡胶管线,像弯弯曲曲的霓虹灯管,因日光灯照射而反射出蓝白色的光芒。实验室内是一片寂静。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随后拥有两扇门的实验室,其中一扇门从面向走廊的外侧被拉开。
  「咦……上仓同学,只有你一个人?」戴着眼镜的河嵨慎也副教授,将头探进实验室。「今晚也要做实验吗?」
  「不,今天只是要准备而已。」上仓裕子起身回答,「我跟寺林约好八点要在这里进行讨论的……可是他还没来……所以我一直在等他。」
  「寺林同学吗?他今天白天都在市内的公会堂喔。」河嵨副教授咧嘴一笑。「因为今明两天,是『SWAP  MEET』。」
  「『SWAP  MEET』是什么?」上仓裕子歪着头问。
  「哈哈……请别作什么奇怪的想象。」河嵨副教授瞇起眼睛。「那是指『模型交换会』。之前我有提过吧?是在公会堂举办的活动。寺林同学今天下午应该都在那里才对。虽然我也很想去,但好好的星期六,我却偏偏得参加试务相关的委员会。」
  「请问,那个有进行到这么晚吗?」
  「委员会吗?」
  「不……是公会堂的交换会……」
  「喔,这个……是到下午五点。」河嵨副教授看看左腕上的手表。「是啊,就算有后续整理,到这个时候也应该结束了才对。」
  「是啊……」
  「会不会是寺林同学忘记跟你约好的事,已经先回家了?」
  「嗯……不过,我还是再等他一下好了。」上仓裕子坐回椅子上。
  「那我要先回去了。」河嵨副教授挥挥手,又咧嘴微笑。正由于他一天可以露出笑脸多达五十次,才会在学生之间博得「微笑河嵨」的封号。
  河嵨副教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拉上的实验室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这间实验室,是分配给她使用的,在实验室的角落,有台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遗忘在这里的古老收音机。不过在大学里,不知道持有人是谁的物品比比皆是。上仓裕子站了起来,走到角落打开古老收音机,没多久,旋律轻快的音乐,便以一种实在称不上好听的音质在实验室内飘扬着。回到位子后,她试图平静心情好好聆听这音乐。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即使这样做依旧无法冷静的她,下定决心再次起身,走到装在墙上的电话边,拿起听筒。在按了数字键后,她用肩膀斜靠在墙上。
  「喂,雅美吗?是我啦。」
  「裕子?」在迟疑了二秒后,她朋友一昏昏欲睡且略微浑浊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
  「你在家吗?」上仓裕子边看手表边问。
  「嗯,有什么事?」
  「有空吗?」
  「为什么这么问?」
  「嗯,因为刚好有时间空出来……今晚可以去你那吗?」
  「咦……现在?好吧……可是我这什么也没有喔……」
  「没关系,我会买些东西去的。」说完,又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八点二十分。
  根据案发后井上雅美提供给警方的证词,上仓裕子跟她大约讲了十五分钟的电话。也就是说,这通电话是从八点二十分打到八点三十五分。在这段时间里,井上雅美表示似乎没有听到任何人(特别是可疑分子)走进上仓裕子所在的实验室里。
  ※
  过了数十分钟,九点整的时候,河嵨慎也副教授为了拿忘记的东西,再度回到实验室。警方侦讯他时,河嵨的理由是「突然想起有份文献必须在星期日前作统整」。
  河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几张影印文件放进档案夹里,再把档案夹放到公文包中。在走出办公室时,他发现同一层楼,还有几间教室灯火通明,不过属于河嵨研究室的实验室,只有位在走廊斜对面,也就是之前上仓裕子单独待在里头的实验室是亮的,并传出细微的音乐声。
  基于河嵨必须确认电器的使用情形,以避免火灾发生,所以他习惯在离开学校前,前往还有学生使用的实验室察看。
  河嵨握住实验室的门把,发现门是上锁的。同属这个实验室的另一扇门也是一样,两扇门都无法打开。试着敲了下门,也没人应声。
  如果换做是白天或非假日的晚上,这有可能是学生出去吃饭了,可是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加上刚才的情况,很有可能是上仓裕子忘记关掉音乐和灯光就回去了。为了关闭实验室电源,河嵨二度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拿实验室的备份钥匙。
  从去年开始,研究大楼的所有教室都更换成电子锁,电子钥匙的体积比普通钥匙大,不太容易复制。每间教室只有三把钥匙。至于这间实验室的钥匙,一把是在河嵨慎也办公室的书桌抽屉里,一把是在使用实验室次数最频繁的上仓裕子手中。这个时候,河嵨副教授并不知道第三把钥匙在哪里。因为第三把钥匙是研究生们共享的。然而,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借走第三把钥匙的,就是寺林高司。
  河嵨副教授拿着从办公室的书桌里取来的钥匙,打开了实验室的门。接着,他目击到那一切。
  就在门内的正前方,身穿白袍的上仓裕子,仰躺在实验桌附近的地板上。她的舌头从嘴里吐出,异常的模样令河嵨副教授心生恐慌,但他还是冷静地先叫了救护车,警察则随后赶来。河嵨供称,在警方到来之前,他完全没有离开过现场。
  上仓裕子死了,死因在第二天被断定为绞杀。
  ※
  上仓裕子陈尸的实验室上了锁,而上仓裕子跟河嵨慎也两人所持有的钥匙确定是处于无法使用的状态,所以寺林高司所持有的钥匙,也就是仅剩的最后一把钥匙,被用来犯罪的可能性最高。不管怎么推论,此案的情势对寺林高司来说,都是极为不利。
  对他不利的条件还有一点,原本预定八点要到命案现场的人就是他本人。他跟上仓裕子约好八点要在实验室碰面的事情,不但上仓裕子本人有向河嵨副教授提起,寺林自己也有向警方坦承这项约定。
  更糟糕的是,上仓裕子和寺林高司,他们两人并非只是朋友那般单纯的关系。不过,以上种种都只是一半的因素而已。让杀人凶手矛头指向寺林高司的因素,并不止这些。
  ※
  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七点四十分的前后。
  那古野公会堂是一栋古老的建筑。寺林高司位于的四楼,是公会堂的顶楼。这里有个大演讲厅、围绕演讲厅正方、左右方的宽敞走道,以及三个准备室。这里的今明两天,正在举办一个名为「SWAP  MEET」的活动,主要吸引的对象是那古野市的模型迷们。寺林高司是活动主办社团的主要工作人员之一。第一天活动顺利的结束,几个同好们此时也都离开了。当做活动会场的演讲厅已经上锁,现在整个公会堂四楼只有寺林待在东北角的一个准备室里。连在一楼的老警卫都打过内线电话上来,提醒他赶快锁门离开。
  其实寺林本人也一直注意着时钟,因为他和上仓裕子约好八点会面,地点就在距离公会堂约五分钟路程的M工业大学。寺林认为差不多也该出发了。
  事实上,绊住寺林的意外就是他的模型作品。原本不放心作品放在会场过夜的他,决定利用工作人员的特权,让自己的作品锁在准备室中,却在搬运的途中与人相撞,结果模型有部分损坏,导致他必须先在准备室里修复他的模型作品。
  只要是牵涉到模型,寺林就算理智上明白只是小事,仍会无法克制自己。事实上,模型并没有多严重的损伤,只是几个小零件移位罢了。却让寺林满脑子充斥着必须马上修复的念头。再加上一旦工作,就会如同以往一般,总是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一心只想着「再一下就好、再一下就好」的声音,不断地投入精神。看见他这副模样的人,就算是模型界的同好都不禁目瞪口呆。
  因为这样,一个人单独待在公会堂到这么晚的理由,在旁人眼中看来是难以想象,不合理、不自然;而且非常没有说服力的借口。今晚的灾难对寺林来说,根本是不可抗拒的结果。
  好不容易将作品修复到能令自己满意的地步后,,寺林依旧从各种角度眺望它,来确认修复是否完成。
  寺林的作品,被一般人称为「figure」,是约二十公分高的人体模型;也就是所谓的人偶。讲人体模型这个词,可能还有人会误会,说是「卡通人物3D化」,则较广为一般大众所知。再不然,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塑料造型人偶」。其中又以女性造型的人偶居多,就连寺林的作品也是一样。
  附带一点,在卡通或漫画中登场的机器人,也是包含在「figure」的范围内,在模型界里算是最新的领域。
  连保存模型的亚克力盒也是寺林自己作的,他小心翼翼地盖上盒子后,又再一次瞇上眼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作品,今年三十二岁的他,还是单身。模型同好总是调侃他是因为没有遇见过比自创的小妖精更具魅力的缘故。
  半年之前,这话倒还算切中事实。如今,情况已经不同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的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偶模型产生兴趣。不……用「产生兴趣」并不恰当,还不足以表达这种感觉……因为所谓「产生兴趣」这般程度的情感,他在这之前已有好几次经验了。然而,就算是用「恋爱」一词,在这个对象面前也显得过于低俗。
  他深深相信这一点——应该是更纯粹……更崇高的感觉。
  这个对象无暇的程度,连他亲手做的每个人偶模型都到达不了。没想到这份完美,竟然是属于一个人类,像是一个等身大的玩偶模型,那个人彷佛是为了成为模型而生,是完美到令人汗毛竖起的真正原型。他这半年来竭尽所能的投入心血所制作的玩偶模型,包括刚才修补的最新作品在内,很明显都是以那个人作为参考模板。只是对他来说,所有的作品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作。换言之,要忠实地完整再现那个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无论什么技术都只能带来望尘莫及的无力感,一直盘旋在寺林的心头。寺林默默地叹了口气。
  所谓模型,原本就是要仿真实物。制作模型的精髓,使别人能透过这个缩小的替代品,看到存在于作品背后的实物原貌。寺林也深知这一点。
  不过这个时候的他,没有继续做这么深入的思考。一面眺望着修好的作品,一面沉浸于感慨之中的行为,只有维持了数十秒。寺林的意识马上就从无比平和的心境中,回到现实来……不走不行了。当然,就连跟上仓裕子约好在实验室碰面这件事,也可以称作「平和」吧。想到如此平稳的日子要一直持续下去,还真是无趣到令人不禁苦笑。
  寺林打开门,再将准备室内扫视一遍后,就按下门边墙壁上的开关,将灯熄掉。有一瞬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然后用几乎是摸索的方式将它插进钥匙孔里锁门。
  就在这时,他的后脑勺突然感到强烈的撞击。
  正确来说,在这之前,他有感觉到某个人正在接近他。冲击的力道一下子就扩散到全身,而暴力的感受,模糊地残存在他转眼间破碎四散的记忆里。
  ※
  能活着,是不幸中的大幸。
  第二天早上,寺林高司被人发现。他当时倒卧在房内,房间的钥匙放在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而唯一出口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这间位于公会堂四楼东北角的准备室,在一楼的警卫室里有一把备用钥匙,那把钥匙在案发当晚没被外借。所以可想而知,如果不用寺林身上的钥匙,就无法锁上他昏倒的那个房间的门。光从这点推测,就非常不可思议。
  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更令人惊讶的,还有另一件事……在寺林高司倒卧的那间密室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名为筒见明日香的年轻女性,是寺林认识的人。
  用「认识的人」这个词来诠释她给寺林的印象,不够适当。这个词不足以形容筒见明日香所带给寺林的感觉。
  她对寺林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换言之,她拥有他理想中的美貌,是他心中真正的原型……不,反正等一下,你们就会明白了。
  寺林并不知道筒见明日香是何时来的,还有她为何而来,因为一切都是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内发生的。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警方面前也是如此坦承不讳。
  筒见明日香死了,是被人杀害的。两个人一起倒卧在被锁上的准备室里。
  ※
  当然,杀筒见明日香的人,并不是寺林。他自己不但最清楚这一点,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对他而言,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也不需要证据去证明。可是,他的想法不可能轻易地被外人采信,也一样是不争的事实。
  他一看见尸体马上就知道死者是筒见明日香,一目了然。虽然他跟警方强调,只要看那形状优美的手臂,不,甚至只要凭那漂亮的手指,就很容易辨别出来,但也正是这一点,让警方觉得可疑。
  警方并不去理解寺林的说法,只是反复地追问他为何能肯定死者就是筒见明日香。
  不过,这也不能怪警方。因为筒见明日香尸体的头不见了,她的脖子被硬生生切断,而且在准备室内,找不到她的头。不管是在公会堂里,还是外面一带,都没发现。
  ※
  以上,就是这个案件的概要。
  孤僻的模型迷寺林高司,要如何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大危机里脱身,就是这个故事的主题。
  在以下的章节里,我们要回溯到案发之前,此外,我们也要对案情关系人的周遭进行观察。这宗怪异的密室杀人细节部分,将尽可能地采时间顺序来记述。
  第一章 奇幻的星期六
  1
  大御坊安朋有着极端的性格。跟犀川创平和喜多北斗同年的他,看起来较为苍老。跟那两人再仔细相比,他头发的绝对量(在这里指的是体积或重量)也稀少许多,因此,大御坊的额头显得比较宽。平心而论,脖子以上给人的基本印象,还是符合一般三十几岁的样貌。论体格,并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征。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虽说比犀川和喜多来的结实,客观来说也是被归类成中等身材罢了。即使是大御坊安朋被当成一种生物刊在图鉴上,有可能依旧找不到任何个人的特征。
  不过,所谓性格极端的印象,却是非常强烈。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不适用在他身上,他是属于从外表便能推测内在性格的那种人。这种鲜明的不协调感,就像是咀嚼混着碎铝箔的口香糖一样。我们可以说,这个不协调的人格是大御坊安朋刻意装出来的。
  大御坊安朋身着全黑的西装,足下蹬着一双高跟的长靴。这不是普通的全黑西装,正面有装饰用的缝线不说,侧身还画着显眼到近乎愚蠢的植物图案。另外,胸口部分还有个形式乖张且立体感十足的刺绣。下半身则更是夸张,他那条紧身又泛着光泽的裤子,充分表现出「黏液质」(注一)的特性。整体而言,这实在是套叫人难以形容的衣服,大概是拿弗朗明哥舞者的舞衣来缝合的程度才能呈现这般夸张的艳丽吧。之所以用「大概」一词,是因为犀川也没有实际看过「众多弗朗明哥舞衣缝合的衣服」的经验。
  视线带到大御坊安朋染成淡茶色的短发,有如调配失败的色拉酱般泛着一层油光,搭配那对散发庸俗光芒的大耳环,更是雪上加霜。
  犀川虽然有些期待这些装扮其实是某个远方小国的民族服饰,但是这份希望似乎有些渺茫。
  看到好友带来的这个男人(没错,毫无疑问是男的),简直像是宇宙魔术师(如果真要取名,他会取『仙女座牛仔』这个称号),犀川创平一瞬间想出了六种可能性。
  1 他大概是不怎么漂亮的反串美人,虽然难以置信……(这样矛盾的形容能否成立,以及在不被批评为性别歧视的前提下,可否通用于现代社会……都还是问题)。
  2 喜多在夜生活里认识的专业人士。(虽说如此,究竟是何种专业,他也不愿去多想。犀川不常跟喜多一起出去,所以经常一个人去喝酒的喜多,可能熟悉某个犀川所不知道的世界)。
  3 他可能在某个地方演出类似星际大战的科幻音乐剧(如果他穿着轮鞋的话,可能性也许会更高一点)。
  4 他本身就是具有广告机能的专业人士。讲得更明白一点,他从事刻意的,人造的广告工作,类似步行霓虹灯或是行动广告牌那样的形态。(不过,由于宣传目的并不明确,似乎不能成为职业行为)。
  5 显而易见这是一种逃避人生的行为,不然就是一种反动,目的在于利用个人的偏差行为招致社会大众反感。(如果真是如此,这种抵抗方式也实在太可爱了)。
  6 不符合以上1到5的情况。(他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危险的情形)。
  正确答案,看来是第6种情形。即使犀川对这种常态之外的人已经相当有免疫力了,仍不禁有点头痛起来。这可能是因为犀川知道大御坊被琢磨成这副德行前(是啊,已经磨到发亮了)原来的样子吧。当你认识的人已经完全变了样时,应该也无言以对吧。
  这是一个知情反而受害的最佳范例。
  「犀川,你还记得人家吗?」大御坊问。虽然以男性的声音来说已经相当高亢,但听起来也不会特别像女人的声音。
  「我记得。」犀川面无表情,只是稍微扬起嘴角来回答,「不过,看到现在的你,好像从前的回忆,全都付诸流水了。」
  「那个时侯的事,我光想到就很不好意思,所以拜托你赶快忘了吧。」大御坊露出令人发毛的微笑。
  难道现在就不会不好意思吗?犀川差点脱口而出,但这种话不但对朋友有些失礼,而且服务生也刚好送咖啡过来,他只好随着口水把话一起吞回肚子里。
  犀川默默地点了烟。
  犀川和喜多以及大御坊,是那古野市内一间私立男子中学同一期的同学。在国中和高中这六年间,三个人只有同班过一次。
  在犀川的印象中,大御坊曾经是个成熟认真的男孩。虽然他现在的本质也许仍是个成熟认真的男人,但以一般的评价来看,现在的他实在是个脱离常轨的人。
  「我被这家伙叫住时,也吓了一大跳。」喜多边拿起杯子边说:「这个样子实在让人没办法马上认出来。我当时还在想这是何方神圣呢。」
  「因为喜多和犀川完全没变呀。」大御坊笑了。
  「你一直都待在那古野?」犀川问。
  「不,我之前都在东京。嗯……回来应该有五年了吧?」大御坊的头微妙地倾斜着。一定是每天晚上都在镜子前用量角器练习吧。犀川觉得,大御坊并不会令人感到恶心,他是很逗趣的一个人。
  时间是星期六的下午二点。不管是周末还是平日,对犀川创平来说,没有多大的差别。差异只在于周末可以免除外在的诸多干扰,安静的校园让他更能集中注意力在本来的工作上而已。
  犀川和喜多都是在国立N大学上班。两个人也都是工学院的副教授。由于犀川和喜多分属建筑系和土木工学系,研究室又相隔遥远,所以并不常见面。
  犀川今天一如往常地在研究室里悠哉地工作。当喜多打电话来时,因为刚好是中午,他以为喜多只是想邀他一起去学生合作社吃饭。
  「我刚好碰到一个老朋友,相信你看到也一定会吓一跳的。下午有空吗?」喜多问。
  他应喜多的邀请,开车来到他们三个人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新干线千种站附近一栋玻璃帷幕大楼,三人待在一楼有间叫做「NO广场」的咖啡厅。
  喜多北斗是犀川的好友,朋友之中只有他跟犀川最亲近。不过,对犀川而言,所谓的好友,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在犀川心中,也从来不觉得喜多是不可或缺的。基本上从人际关系这个角度来看,犀川确实是个无事一身轻的人。
  犀川几乎不曾主动约喜多出来见面,都是喜多单方面打电话来。他打电话来,大多是为了没什么意义的事而找他。这个大嗓门的好友,似乎刻意要在犀川面前展现他平易近人,表里如一的单纯性格。人一旦到了犀川这种年纪,身边就完全看不到像喜多这样单纯的人。这种单纯,就像从前塞在抽屉里的贺年卡一样,是丢了就忘,要找却又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喜多有时会邀犀川去看电影或舞台剧,有时则会借书本、CD或游戏软件给他。犀川平时没什么特别嗜好,但基于对朋友最低限度的礼貌,不曾拒绝喜多的邀请,喜多借他的东西,犀川也会大概浏览一遍。虽然犀川本身没有意识到,不过喜多的存在,确实是一扇能让犀川与外界保持接触的贵重窗口。也许,喜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如此关照这个自闭成性的朋友吧。加上两人的专业领域非常接近,使得喜多和犀川平时的对话,可以有百分之九十都绕着数值解析方法的话题打转。至于剩下的百分之十,是喜多善变的个性,让话题变得多彩多姿。喜多的善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喜多变化多端的功夫至少比犀川高出三级。
  这个名为喜多北斗的人,比起犀川,算是一个交游广阔的男人。尤其是跟异性交往的经验,跟任何一个男人比较,表现都是十分突出。可是,到目前为止,喜多介绍给犀川的几个朋友,却连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全都是男人。今天他带来的这位名为大御坊安朋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勉强算是喜多精心挑选出来的。想到这里,犀川不禁在心中对这个可笑的想法报以微笑。
  关于大御坊安朋的职业,喜多说是「作家」,大御坊则自我介绍是「创作者」。虽然他好像很有名,但一般人所说的「有名」,这个形容词对犀川而言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广义来看「创作者」一词,则人类所有的职业都可以算是「创作者」的一种,而狭义来看,却又没有比「创作者」更不像职业的职业。犀川心想,也许在这两个定义之间维持不上不下的位置,就是成为「知名创作者」的必要条件吧。
  「事实上,我和大御坊啊……」喜多一只手在自己和大御坊之间来回指了指后说:「有同样的兴趣呢。」
  隔壁桌的四个年轻女孩,这时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啊,这样啊……」犀川吸着烟,微微瞇起一只眼睛。「那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啊……创平,你可别误会了。」喜多连忙往前探出身子。
  大御坊一只手拿着DV,将镜头转向喜多。
  「喜多……笑一个。」
  「我就说你误会了啦!」喜多的表情变得僵硬。
  「如果你这句话不是故意要让人误会,那就代表你根本没在动脑筋。」犀川面无表情的回答,「你要不要把屏幕换成液晶的,看脑筋会不会动的比较快呢?」
  「咦……你们在说什么啊?」大御坊圆睁双眼。
  「我已经说不是这样了嘛。」喜多噗哧一笑,手贴在额头上做出表示绝望的姿势,抬头向上看。「失言,失言。我的确没在动脑筋。」
  「我们的兴趣纯粹是偶然啦。」大御坊满脸喜色,侧眼看了看苦笑的喜多,一边解释道:「我和喜多也是因为这个才又重逢的。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社员,是研究铁道模型的团体……」
  不知是否他很在意隔壁桌那群女孩的关系,大御坊说「我们」后面那段话时,特别加重了语气。
  「嗯……拜托你别用『我们』好不好?」喜多说:「应该还有『我和喜多』之类的说法吧。」
  「都一样啦。」大御坊微笑着,将DV镜头转向犀川。「犀川,你看起来好朴素喔。下次我挑些衣服送你好了。」
  「创平也很喜欢火车呢。」喜多指向犀川。说话时动作很大是他的特征。「你不是从中学开始就在迷蒸汽火车吗?」
  「那只是陪喜多你而已吧。」犀川断然否认。「现在我已经不做了。」
  「说的也是,毕竟现在也没有蒸汽火车了。」大御坊夸张地耸耸肩。大御坊和喜多都是动作很大的人,看起来像是发电机般,从动作中不停地产生说话的能量。
  「那是在不去外国的前提下吧……」喜多在一旁插话。
  「犀川,你对模型有兴趣吗?应该有做过塑料模型之类的吧?」
  「创平是做飞机吧?」
  「是有做过塑料的。」犀川回答,「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这家伙本来就很无趣。」喜多又再次插嘴。「而且现在还变得越来越无趣。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的人。」
  「因为他从以前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嘛。」大御坊说。他停止拍摄,将DV放在桌上。
  「反正,我绝不是个有趣的人就是了。」犀川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熄。
  「小时候玩什么,长大后会变成一辈子的兴趣喔。」大御坊一本正经地说:「男孩子的兴趣,全部都是从这样的『乡愁』发端的。对了,既然你都到了这把年纪,也差不多该开始找些有兴趣的事来做了吧。」
  「男人的兴趣喔。」犀川低声喃喃说着。
  「是啊,当然是男人的兴趣啊。」大御坊挺起绣有黑色蕾丝的胸口说。这副景象,就算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也实在没有说服力。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这倒也使得「男人」这个名词充分发挥效果。犀川心想,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反讽」吧。
  犀川记得在很久以前,喜多曾经招待他到自己的公寓作客。这个好友虽然常到他的住所玩耍,却几乎没有邀请过犀川到他家坐坐。当时还是因为喜多希望让犀川看一部长达十五小时的外国影集,但犀川的房间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录放机,不得已只好把他带回自己尚未整理的新居,犀川从星期六熬夜,加上星期日一整天,才把它看完。那时,犀川在喜多杂乱的房间角落里,看见一块门板大小表面磨光的木板,竖起来靠在墙边。
  那块板子,装着铁路轨道的模型。轨道绕板子一圈,在内侧分出支线的交汇点上,还有直径三十公分的转车台。因为木板几乎与地面垂直,上面没有办法摆上火车,而且在铁轨附近也没看见类似火车的模型。板子上除了铁轨以外,看不到其它像是火车站或车库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
  「铁路啊。」
  由于这一问一答过于简短,使得对话没办法继续进行下去。但犀川终于知道这个好友有玩铁路模型的喜好。事实上,当他看到那块板子,的确产生了一点点(大约米粒大小)的兴趣。至于原因,应该就是大御坊所谓的「乡愁」吧。不过犀川对这方面不是很有兴趣,所以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
  犀川在儿时也曾经像一般的孩童,是个看到刊登在科学杂志上的铁路模型、遥控飞机、无线对讲机、星相观测望远镜、昆虫和化石的标本、高性能照相机……等等的东西时,眼睛会发亮的普通少年。不知何时开始,这种倾向已经从他身上消失……将它驱赶并取而代之的新倾向,又是什么呢……不,他认为旧倾向并没有消失或是被驱赶,它只是改变了形体而已,是把这所谓的乡愁认定为「消失」的精神状态有问题。犀川是这么想的。
  之后,他们又继续聊了一个小时,完全没有提到工作的话题,有关模型的内容也仅止于之前谈的那些。又都单身,家庭的话题也聊不上来。所以,话题都围绕在彼此共通的老朋友,或是教过他们的老师身上。
  各自付账后,喜多和大御坊表示要参加在附近的那古野公会堂举办的模型迷贩卖会,便一起坐上喜多的黑色轿车,从停车场离开了。
  犀川坐进爱车发动引擎时,刚好目睹中央线电车从月台发车的景象。忆起自己曾有从这个车站坐到中津川,就只是为了去拍D51(注二)的经验……那时应该是国中时期吧。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记忆让他动作停格了三秒。不过,对现在的犀川而言,他并没有闲暇沉溺在儿时依恋中。让他想赶快回研究室埋头研究的美好问题们,已经像啄木鸟一般,从他的头脑内侧开始给予刺激了。
  对人类而言,失去了悠然的心境是不可能感到幸福的吧。
  2
  已经有一年没来过那古野的仪同世津子,因为工作的关系又踏上这块小土地,一如往常,仍是杂志社委托的取材工作。
  世津子住在横滨,公司则在川崎。今天对她来说,真的是久违的工作,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在上个月初刚生产。才经过一个半月的休息就回到工作岗位(而且还是出差到外地),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仪同世津子的身体恢复速度出奇的快,而且早产的双胞胎女婴,也还没有办法离开保温箱,所以她才能像这样无忧无虑的出远门。
  其实,即使要她只能呆呆地望着一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小生命,世津子还是会非常乐意的,只是在三天前的下午,觉得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她决定到公司一趟,就当作是康复后的户外散心活动。却刚好在公司听到有个小她十岁的工读生,要代替她去那古野出差的事。
  这份工作,要采访作家兼模型迷的大御坊安朋。采访当天,他所属的模型社团正在那古野市内举办同好们的交流会。是企画在以钻研兴趣取向的男性杂志中,大篇幅深入报导他身为模型迷的一面。
  「如果是大御坊安朋,我有管道可以跟他搭上关系。」世津子站在上司的桌前说。
  「管道就不用了,因为我们都已经谈好了。」她那个有着不知算二层还是三层肥厚下巴的上司,摇头的模样,像是要甩开肉层与肉层间的摩擦力。「好了好了,仪同小姐,你就好好休息吧。『毕竟』你也只有这个时候能休息了。」
  「可是,那个孩子每次要写报导时,还是要打电话来问我。」世津子辩说:「你知道他打电话到医院找我多少次吗?已经多到让护士担心这个人可能是跟踪狂的程度了啊!」
  她所谓的「那个孩子」,就是指那个工读生。他是来代替请产假的世津子。虽然世津子确实有亲切地跟他说过「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我」,却没料到他真的每天打来,还害她每次都必须借用医院办公室的传真机。即使号称是某著名国立大学的国文系学生,日文程度却等同是全毁状态。此外,他只能写出不奇特、不有趣、且毫无品味的文章。最后出刊的文章都是世津子在多方询问,搜集情报下,好不容易才胡诌出来的。对世津子来说,让那孩子去采访;让她在医院休息,跟她自己出差工作没有两样,只有地点是在医院或是在家里的差别而已。
  「拜托,就让我去吧。」
  「那要两人份的出差费喔。」肥胖的上司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我一个人就够了。」
  达成协议后,她坐上了久违的新干线。以往总是过重的行李,这次她也狠下心来只放了相机和录音机。另一方面,请假代替她去医院看孩子的丈夫,怀抱着紧张又兴奋的情绪,昨晚还看了很久有关育儿方面的书籍。
  走出家门,感受到与以往一样自由舒爽的心情,身体连带轻盈许多。如果要想出一个形容词,就是「解放感」吧,这种之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感觉,以后在她的心中,应该会成为贵重的宝物吧。
  其实,她并没有见过这个名为大御坊安朋的作家,只是听说住在那古野市的朋友西之园萌绘,正好是这个人的远亲。因此,昨晚世津子打电话给西之园萌绘约好今天的见面。世津子心想,她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没见到西之园萌绘了。
  西之园萌绘依照约定,到那古野站去接她。
  虽然世津子以「我是去工作的,坐出租车就行了」的理由婉拒她的好意,结果最后还是重复了以往的模式。
  「我们才不是什么远亲呢。」西之园萌绘在车站大厅上边走边说:「我母亲的姊姊嫁到大御坊家,所以安朋哥是我姨丈的长子。」
  「那么你们是表兄妹啰?」
  「是的,可是……安朋哥并不是我姨妈的亲生孩子。」
  「你姨丈是再婚吗?」
  「不,嗯……该怎么说呢……」
  「喔,我知道了。」仪同世津子点头。「是小老婆的?」
  萌绘默默地点头。
  「难道在大小姐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吗?」
  「不,才没这回事……」
  「总之,虽然名义上是表兄妹,可是跟西之园小姐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了。」
  「是的,不过我小时候常去他家玩。」
  「他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棒的人。」
  「喔。」
  世津子无法掌握西之园萌绘所谓的「非常棒的人」,是基于哪种标准评估的,所以这答案也不太具有参考价值。在她们过去三年多的交往中,世津子虽然已经知道萌绘的价值观有些……不,是非常的与众不同,导致她无法捕捉到她观念的全貌。
  萌绘以前的车子是辆红色跑车,不过这次停在圆环的,却是除了车顶外都是纯白色的车,似乎是萌绘新买的车款。
  「哇,这不是保时捷吗?」世津子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萌绘。萌绘听了,回她一个迷人的微笑。那样的笑脸,让世津子看傻了眼,说不出半句话。她这个朋友,天生就有这种才能。一定是西之园家这个品牌所培育出来的孩子,就像保时捷的商标一样,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及完美的保证。
  仪同世津子的哥哥,就是N大工学院副教授的犀川创平,也是萌绘的指导教授。至于她和西之园萌绘,目前只有偶而会通上几封电子邮件程度的交情。比世津子小上六岁的萌绘只有二十二岁。然而,根据世津子的预测,哥哥创平和她结婚的机率,比百分之零点零一还要高一点,于是,世津子有时还是会为了万一他们俩真的结婚了,自己要怎么和萌绘培养更好的交情的问题在烦恼。
  从见面到现在,仪同世津子没有在萌绘面前提到关于她生下双胞胎的只字词组,并不是她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她始终是找不到机会说出口。当然,萌绘可能事前就知道她生产一事,因为毕竟创平是知道这件事的。然而,萌绘一直没有提及宝宝的事情。世津子心想,今天明明是她们久违的见面,没有主动提起的萌绘,就代表创平并没有事前告诉萌绘。虽然说,保持沉默一向是他处理人际关系的作风,但从这点观察,也表示创平和萌绘的关系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亲密。
  现在是下午三点。大街上两侧的银杏树,枯黄的叶子已经掉了一半。西之园萌绘所开的白色双人座轿车,朝那古野公会堂的方向前进着。
  萌绘穿着深红色毛衣,配上黑色牛仔裤,可以说是在她身上极少见到的成熟打扮。形式洗练的淡紫色棒球帽下,隐藏着一头比以前稍微长的直发,本来留给世津子有如少年般的形象的萌绘,现在随着头发变长的比例负向减少,越来越偏向女性化。
  「最近忙吗?」世津子问。
  「嗯,因为要写论文,是比较忙一点。」
  虽然很想谈论她那两个刚出生的女儿,世津子却仍继续按捺着那股冲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忍着不想主动提起的缘故,她便不像以往那么健谈。至于西之园萌绘,今天也不知为何,话也特别少的样子……
  车子在大十字路口上右转,进入和高架公路并行的车流中。
  「我家老公曾经也很想要这种车呢。」世津子带着惋惜的口气,往四周看了看。以酒红色为基本色的车内很狭窄,座位后面没有多余的空间,低矮的车顶似乎是折迭式的,很明显地这种车无法容纳他们一家四口。
  「啊啊!我已经忍不住了!」萌绘看着前面大叫。
  当处在惊吓中的世津子正犹豫要怎么回答萌绘无厘头的歇斯底里时,萌绘看向她,莞而一笑。「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聊聊小贝比的事呢?」
  「咦?你知道?」世津子苦笑着反问。
  「什么时候生的啊?是男生还是女生?还是两个都有?」萌绘视线依旧注视前方问。
  「喔喔,你连是双胞胎都知道啊……是上个月初生的,比预产期要早呢。两个都是女孩子喔。」
  「哇!」萌绘直盯着仪同。「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
  「好棒喔!我好想看看她们!」
  「创平有跟你提过……他怎么说的?」
  「喔,有啊,不过他只有说你生了双胞胎而已。」萌绘转过来笑了一笑。「不过,仪同小姐你不是用过去式说『我家老公曾经也很想要这种车呢』吗?所以就算老师他不说,光听到你用这样的文法,就已经泄底了,因为这种车只能坐两个人……」
  「嗯嗯,因为我们家一口气变成四个人了嘛。」
  「真是恭喜了!是女孩子啊……你先生一定非常高兴吧?」
  「为什么?」
  「难道他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吗?」
  「如果是平安时代(注三)就会了。」
  「好好喔……」萌绘笑得合不拢嘴。她用本来握着方向盘的其中一只手掩住嘴巴。「好想摸摸看小宝宝呢。」
  「瞧你说的好像她们是小狗似的。」
  「啊,对了,仪同小姐你身体不要紧吗?居然还出来工作……而且小宝宝她们……」
  「嗯,我可以算是高龄生产,而且还产下双胞胎。一般人来看,都会说一定要好好休养才可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就算生产条件糟到不行,我还是能像这样悠悠哉哉地过活……乍看之下,我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对吧?不过啊,我身体可是很健壮的,健壮到我都受不了呢。」
  「下次我可以去看她们吗?」萌绘高兴的拉高音调。「嗯,什么时候好呢?」
  「什么时候都好啊。不过,她们还在医院喔……」
  接下来,世津子终于打消之前猜疑的心情,有关女儿的名字要怎么命名、世津子的丈夫会有怎样的反应,都是话题之一,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们在聊天中不知不觉抵达了目的地。萌绘的车子钻过铁路的大梁,开进公会堂北侧的停车场里。
  晴朗的天空,看起来特别的高。
  世津子曾数次来过那古野公会堂。公会堂四周围绕着停车场,萌绘的车子则是停在建筑物的北侧停车场。刚刚所行经道路的另一边,也就是和建筑物北侧相对着,林立许多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在世津子的记忆中, 那一带应该本来是大学附设医院才对。耸立在那里的圆筒形大楼,似乎是最近新盖的建筑,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记得没有看过它。
  抬头仰望这栋由红砖砌成的巨大建筑物,带有庄严内敛的设计感,散发出令人喜爱的复古气氛。从地面算起整整有两层楼高的墙壁,爬满了绿意盎然的长春藤。建筑物西侧隔着一条小路,某条高架铁路斜斜地经过,另一边的东侧旁,则有一大片森林。那里是被称为「鹤舞公园」的绿地,公园的入口紧邻位于建筑物南侧的公会堂正门。她们两个走在柏油路上,绕到建筑物的南侧,就是公会堂的入口所在。在正门玄关进去的宽广阶梯上,坐着为数不少的年轻人。
  在阶梯的右边,竖立的牌子上头写着:
  那古野模型协会主办
  第十二届MODELERS  SWAP  MEET模型作品展示兼交换会
  在四楼礼堂
  不过,两人抬头往公会堂正面上方一看,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招牌,上面的标题内容,看起来似乎跟模型展示会没有任何关联。从那个大招牌上得知,在那古野公会堂里头挑高一到三楼的主要大厅会场,进行着一场似乎是某个宗教团体的演讲会。
  为了因应两个同时进行的活动,公会堂的入口被隔成两个,一个是位于中央较大的部分,一个是位于右边较小的一部分。模型展示交换会的入口,就是用绳子围起来较小的右边入口。世津子和萌绘见状,便走向右边的入口,走上阶梯。
  踏进建筑物内,她们发现一楼的门廊很昏暗,从高处气窗斜斜射入的朦胧日光,更加衬托出这栋建筑物的古老氛围。铺着瓷砖的地板上,到处布满着浅浅的凹洞,让人产生一种有机的柔软感。她们在尽头处的右手边,看到了侧面覆盖着光滑大理石的阶梯,于是,她们选择搭乘近在眼前的电梯。
  「反正一定是那样啦,就是御宅族(注四)的聚会嘛。」等到电梯门关上,只剩她们两个人时,仪同世津子说:「你看,一堆怪人聚在那边念念有词的……开口模型,闭口也模型……真是超级御宅族啊。」
  「我父亲也有在做帆船的模型呢。」萌绘露出微笑。
  「喔……那是个高尚的兴趣呢。」世津子顾左右而言他,又补充道:「只有帆船模型是例外的。」
  电梯的门一开,便看见四楼的前厅里挤满了年轻男性。有的靠坐在墙边,有的是在楼梯间摆摊的社团。光线还是一样从高处朦胧地洒落下来,带来彷佛置身回教清真寺回廊上的气氛。
  刚走出电梯的两人,一下子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虽然萌绘平常已经习惯别人的视线,但是看到每个人的双眼紧盯着她们,完全没有移开的意思,还是令人不太舒服。
  世津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在萌绘的耳边低声说,你看吧!来宣示她猜测的没错。
  触目所及全部都是年龄十几岁的男孩子,他们共通的特征是刘海遮住眼睛,邋遢的打扮,肩上挂着一个大背包。虽然中学生模样的少年也很多,但一个个都是纤瘦白皙的样子,看起来很早熟。此外,很多人的脸上都挂着深度数的眼镜。
  看到她们走过来,人群缓缓地分出一条路。在前厅的中央,礼堂入口的最前方,排放着三张折迭桌,桌前还贴上写着「柜台」二字的纸张。在折迭桌的内侧有个脸上满是胡渣的男人靠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像是要舔书页那么近的距离在看杂志。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一迭好像只有用影印制作,样式十分简单的手册。
  「请问你们是主办的单位吗?」仪同世津子隔着桌子向那个男人询问。
  「是的。」男人迅速地抬起头,将杂志搁在地上,然后坐直身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要见大御坊先生。」世津子递上自己的名片说:「我跟他约好在这里见面。」
  「我想他人应该在里面。」胡渣男朝入口的方向瞧了瞧。身上穿着上下都是布满摩擦痕迹的牛仔布料套装。样子看上去不算老,年纪大概有四十岁左右。
  他从敞开的入口往礼堂内一看,里面人声鼎沸的。虽然没办法一眼看到底,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到处都是上面摆着精细作品的桌子。在接近入口的地方,还展示着上头有灯光打下来的战车、吉普车、倾颓的建筑物等透视画(这个名词是世津子后来才知道的)。视线再往里面探察,可以看到一艘约一公尺大小的飞船,漂浮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
  目测大约有数百个人聚集在这个礼堂中,而因这些人的体热而膨胀的室内空气,从入口处流窜出来。看到这副景象,世津子认为要进去里面,是很需要体力的,想到这不禁却步。
  「可以请他出来一下吗?」世津子将视线移回柜台后的男人身上。
  「要找他的话,一定要到会场的最里面喔……」
  「谢谢。」世津子道谢后,终于下定决心要进去礼堂。
  「啊,请你等一下。」
  一转过去,坐在柜台边的胡渣男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世津子走回来问道。
  「请付入场费。」
  「啊,是吗……」她点点头后叹口气说:「要多少呢?」她边问边往萌绘看。
  站在入口附近的萌绘歪着头,脸上露出带着酒窝的微笑。
  「这个嘛,既然你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团,也不是国高中生的话……」
  「这一点都不好笑。」世津子插嘴道。
  「没错,也就是说,你是一般民众入场,入场费是两千元。」胡渣男接着说。
  「咦!只要进去,就要两千元?」有点生气的她,压低声音说:「这太坑人了吧。我只是要跟人见面,要找人出来而已啊。你不是说一定要进去才可以找到人?」
  「唉呀唉呀,别急嘛,大姊。」
  「大姊?等一下,你是在叫谁啊……」
  「好啦,事实上,还有现在就加入我们社团这一招啊。」胡渣男尴尬的说:「加入我们社团的女性不但能免缴入会费,而且年费还可以减半为一千五百元,非常地划算喔。」
  「是什么社团?」
  「喔,我们社团名叫『地球防卫军•那古野分部』。这只是俗称而已,正式的名称还没有公诸于世。主要活动则是以MS之类的塑料模型为主。」
  「这样啊,只靠一千五百元的会费,就能保卫地球啰?」世津子瞪着胡渣男,故意挖空他。
  「嗯,仪同小姐。」萌绘在一旁插话说:「要不要我进去找他出来呢?」她从袋子里拿出钱包。「仪同小姐,你在这里等吧。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对你不是不太好吗?」
  看来,萌绘是担心她产后的身体。
  「没关系啦。对这种情形,我比你更能免疫呢。」
  「那位小姐……」柜台的胡渣男看向萌绘,微微一笑。「怎样?你要不要也加入呢?偷偷告诉你,其实现在我们也有在做跟真人一样大的自创角色扮演服装。等到完成后,那个也特别送给你吧。这是入会的特典……」
  「我们不要那种特典,只想进去那里面,可以吗?」世津子说。
  此时,突然有两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站在世津子和萌绘前面。
  「你们好。」两个人同时说,感觉好像是故意要发出这种怪声的。
  世津子轻轻地点了头。她不记得有见过他们。她发现隔壁的萌绘,也是惊讶地张大眼睛。
  「非常欢迎两位的大驾光临。」这两人又同时开口。「在下是阿修罗男爵,请多多指教。」
  「啊,是的,请多指教……」世津子露出苦笑。「请问有什么事?」
  「可以请你当角色扮演摄影会的模特儿吗?」这次只有一个人讲话。讲话的是其中个子比较矮的男人,虽然号称男爵,但声音却很模糊,感觉一点威严也没有。
  另一个身高较高的男人,则接在他的后面说:「你只要穿上衣服,让人拍照就可以了,只要一个小时就有十万元。」
  「十万元?」世津子将身子挪向前说:「真的?」
  「不,我们问的是这个小姐。」个子较矮的男爵用一只手指着西之园萌绘。
  「唉呀!你这话意思是我不行啰?」世津子马上说。
  「是的,就是如此。因为这是投票决定的。」个子比较高的男爵回答。
  「投票?什么时候投票的?是谁在那里办这种投票的?等一下,所谓的角色扮演服,到底是怎样的衣服?怎么只要穿上它就能赚十万元?你们居然带那种东西来这里。是不是泳装啊?」
  「不好意思,我拒绝。」萌绘在后面说。
  「西之园!」远处传来呼唤声。
  仪同世津子转向声音的方向。从前厅的另一边走来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啊!喜多老师!」萌绘向那个男人挥手。
  当走来她们两人的身边时,喜多北斗也向一头长发,皮肤晒黑的世津子轻轻点了下头。
  他身穿亮绿色的西装,配上脚下的球鞋。世津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俊美的男子。虽然她知道不能这样比较,但跟现场的所有男人一比,这男人的容貌不但特别出众,而且那副笑脸又非常合乎一般的标准。
  不知是否又要再次投票决定的阿修罗男爵们,两个人一起退到了前厅的角落。
  「你在这里做什么?」喜多看着萌绘,露出他洁白的牙齿。
  「你认识喜多老师吗?」萌绘转向世津子问。
  「啊,不认识。」世津子用力摇头。「帮我介绍一下吧。」
  「这位是仪同世津子小姐。」萌绘向喜多介绍完世津子后,又再次转向世津子。「这位是N大的喜多副教授,也是犀川老师的好友。」
  「喔喔,这样啊……」世津子这时才恍然大悟般地用力点了点头。「初次见面,我是仪同世津子。」她拿出平常少用的端庄声音慎重地向喜多行礼问候。「谢谢您平日对家兄创平的关照。关于您的传言,我听说过很多次了。今后请您多多指教。」
  「咦?你是创平的妹妹?」喜多圆睁双眼。「骗人的吧?」
  世津子只是双眼直视着喜多,收起下颚挤出最灿烂的笑容。
  「啊,抱歉……也请你多多指教。」喜多闭上嘴低头致歉。「不过,没想到是真的。嘿……让我吓了一跳……我跟创平……不,跟犀川已经有二十年的交情了,却完全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真是败给他了。」
  「因为我哥的人际关系本来就是众散亲离的。」世津子再次微笑地说。
  「喔喔,是啊。众散亲离啊……」喜多扬起一边的眉毛。「这是你自己的说法吗?」
  「不,是我哥的。」
  「我想也是。」喜多颇有同感地点头。「的确很像那家伙的作风。」
  「我想,他大概是为了能随时割舍掉人际关系,所以事先以单元化的方式来区隔他和每个人吧。」世津子用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语气解释,彷佛自己似乎正在将一辈子的优雅端庄全部一股脑的展现出来。
  「原来如此,呵,我刚刚才跟犀川见过面呢。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哈哈,真是的,好一个令我震惊的家族秘密。对了,要不要一起喝个茶?」
  「耶!这不是小萌吗?」听到背后传来的惊呼声,世津子不由得回过头去。
  「啊,是安朋哥呀,你好。」萌绘朝那里走去,世津子马上跟了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打扮就某种意味而言,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男人。
  「咦?」喜多大声地说:「大御坊,你认识西之园小姐吗?」
  「咦?您就是……大御坊先生吗?」世津子也很惊讶。因为这个人跟她所想象完全不一样。「嗯……我是……」
  「等一下……」拍世津子肩膀的,是柜台的胡渣男。「总之……你是要怎样?」
  「咦?」世津子皱起眉头反问他。
  「你还要入场吗?」
  「喔喔……不用了。因为我已经见到大御坊先生了。」世津子一边平复自己的情绪一边耐心地回答。
  「那先别管这个……」胡渣男又咧嘴微笑。「要不要参加地球防卫军看看?我觉得你绝对比那个女孩还适合。」胡渣男手指向萌绘的方向示意。
  「我吗?」世津子眨眨眼。「适合什么?」
  胡渣男用一只手抚摸下巴后回答。「当然是当战士啰。」
  3
  西之园萌绘和仪同世津子,以及喜多北斗和大御坊安朋四个人,以背向电梯的方式穿过前厅,沿着楼梯旁边位在展示交换会主要会场西侧的通道走了好一会儿。午后的灿烂阳光从成排的窗子外照射进来,使通道显得额外明亮。而在粗壮的柱子与柱子之间,设置着木制的长椅。年轻男人们坐在长椅上面,天南地北聊的起劲。很多人在椅子上摆着几个塑料模型盒或怪兽玩具之类的东西,脚边也放着因装满东西而鼓胀的纸袋。
  在通道尽头的墙壁上,有扇贴着「工作人员准备室」的高大木门。大御坊打开它走了进去。往里面一看,房间几近正方形,光线明亮,因为这房间是这栋建筑物中突出的一角的原因,入口以外的三面墙都有窗子。
  「我们在这边谈好了。」大御坊一边示意他们三人进房一边说:「虽然很想喝杯咖啡,不过现在地下室的咖啡厅一定都客满了吧。」
  室内本来有五个男女,不过在萌绘他们进去时恰巧和要出去的四个人擦身而过。四人中有三个男性,一个女性。那个女性纤细白皙,一双眼睛特别大,有未来世界的科技人类或是外星人的感觉。虽说她脸蛋本身就美丽得令人印象深刻,但她的打扮倒是比脸更富有个性。
  整身银中带紫的金属色服装,头盔般的硬质帽子,短衬衫和下摆比衬衫更短的背心,长及手肘的手套,下半身则是短裤和及膝的长靴,不管哪一样,都泛着一层类似铝箔的光泽。衣服的质料虽然看起来像金属,却具有柔软的质地。此景不禁让萌绘联想成是在月亮的基地中,地下自助餐厅的女服务生制服。只是,从那把挂在女性腰间的西洋剑来判断,应该是女服务生制服的机率也是微乎其微。再说,看起来这么碍手碍脚的衣服,也实在无法得到实穿的价值。至于这套服装究竟是以侍卫兵作为参考,还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以及是为了因应何种状况,才需要露出手、肚子和大腿等问题,萌绘是怎么样都不知道答案……不,应该说她事实上知道,只是不想去理解罢了。
  宛如假人模特儿的女性,在三个男人的簇拥下,走到通道上去了。通道上的少年们一阵骚动,连忙拿起照相机猛拍她时的景象,让还没关上门的萌绘都看得一清二楚。
  萌绘站在门口,目送那群人走远后,叹了口气。
  「刚才那件十万元的打工,一定就是穿这个啦。难道不是吗?」世津子在萌绘耳边低声说:「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我也可以穿嘛。十万元耶。」
  大御坊安朋拿着DV,镜头对着世津子和萌绘。这是大小可一手掌握却机能齐全的最新机型。萌绘察觉到镜头时,他将DV放下,微笑地眨眨眼。
  「把那里的门先关上吧。」听到大御坊这么说,世津子就把那扇大门关上了。
  「刚才那个人是谁?」萌绘问。
  「那是模特儿。」大御坊回答说:「这里和同人志贩卖会不一样,热衷角色扮演的人们不太会来,所以如果是要有水平的装扮者,就一定得由主办单位来准备才行。」
  虽然萌绘并不了解要穿上这样的服装,什么样的模特儿才能算是「有水平」,但她并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在准备室更里面的地方有一座屏风。萌绘心想,这应该就是刚才的模特儿更衣的地方吧。除了一组沙发以外,只有几张简易的折迭桌和椅子。房间内还留着一个眼镜男,正在墙壁边堆积的纸箱之间摆设三脚架。虽然他看似年轻,不过应该不是学生才对。充满知识分子特有气质的他,感觉跟犀川副教授很像。这是萌绘对他的第一印象。
  「寺林。」大御坊对那个男人说:「我可能要借用这里一段时间,有杂志来采访我。」
  「嗯嗯,请尽量用,我不会介意的。」被称作寺林的男人,转向大御坊后回答,「对了,那里的罐装咖啡也请拿去喝吧。因为是刚买回来的,应该还是温的。」
  说完,寺林抱着沉重的照相机和三脚架出去了。现在房里只剩下四个人。大御坊在南侧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仪同世津子则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从包包里拿出照相机和录音机放在桌上。
  萌绘拿罐装咖啡给他们两人后,就走向房间另一边抽着烟的喜多北斗副教授。他正从北面的窗户往外眺望着。
  「喜多老师,好久不见了。」萌绘小声地说。
  喜多往大御坊和世津子那边瞥了一眼后,凑近萌绘的脸旁低声说。「那家伙,真的是你的表哥?」
  「是啊。」萌绘点点头,露出微笑。
  「还有……那位小姐竟然是创平的妹妹。」喜多压低嗓门说完后,就像是在做眼睛运动般转了转眼珠子。
  「那又怎样?」萌绘也将音量降到另外两人听不到的程度。
  「如果是相反的话,我还比较相信。」喜多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并皱紧眉头。「换做那家伙是创平的表哥,而她是你的姊姊,这样才能符合一般常理的范围啊。」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实在太反常了,所以我就是不爽,有一股火气冒上来。」喜多瞇起一只眼睛,好像被自己香烟的烟熏到了的样子。「她还是单身吗?」
  「仪同小姐吗?」
  「喔喔这样啊……她姓仪同啊。」
  「嗯,」萌绘点点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真亏创平能瞒了我二十年呀,佩服佩服……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如果他是怕让我知道我会追求他妹妹的话,看来他的心胸也是挺狭窄的嘛。」
  「等一下,我也不知道安朋哥和老师你们是同学啊。再说,犀川老师连对我,也始终都没提过仪同小姐的事。」
  「好吧,算了。」
  「嗯,我觉得这样也好。」
  「该不会是同父异母吧?毕竟完全不像不是吗?」
  「是吗?我倒觉得挺像的。」
  「好吧,算了。」喜多又嘟哝着同样的台词,很苦闷似地吐出烟来。「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去好好问问创平这小子。他真的是太过分了。」
  在放着沙发组的准备室一角,仪同世津子开始她的访问,大御坊则以双手在胸前交叉,整个人靠在沙发上的姿势回答问题。他们的话题似乎并非在模型上,而是关于大御坊他的作家生活。
  「喜多老师的兴趣也是模型吗?」
  「算吧。」
  「你从来都没提过这件事呢。」
  「是吗?」
  「犀川老师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喜多老师的兴趣。」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喜多在附近桌上的铝制烟灰缸中把烟捻熄。「这是我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兴趣,所以不太会跟别人讲,毕竟也没有这个必要。以我的立场来说,我尤其不会跟女孩子提起这个。」
  「为什么?」
  「因为会吃醋啊。」喜多轻轻地坐在桌子上。「这是我从年轻时的经验中所学到的。」
  「咦?是怎样的经验呢?」萌绘噗哧一声笑着问:「难道有嫉妒老师你的模型兴趣的情人吗?」
  「我希望你别再继续追问下去。」喜多用装傻的表情挥挥手。「再讲下去就太写实了,不适合你听。」
  萌绘微笑地耸耸肩。「我听不太懂。」
  「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诱惑你的原因吗?西之园小姐。」
  「诱惑……吗?」觉得很可笑的萌绘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我完全不知道。」
  「好吧,算了。」喜多又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抱歉,刚才我越位了。」
  「越位?」
  「就是超过对方防守线的意思。」
  「我的防守线?」
  「嗯。」
  「听不懂。」萌绘摇摇头。
  「你真的是个好孩子。」喜多微笑地用打火机点起香烟。「西之园,我只有一个忠告。如果你想跟创平交往顺利的话,就绝对不要让你的防守线后退。还有,你的后卫线也不能退后太多,因为那样会招致反效果。」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喜多老师。」
  「有一天你会懂的。」
  喜多说完便往沙发那边走去。萌绘稍微思考了一下,却还是想不透喜多话中的含意。于是放弃了继续思考,也走向他们三人那里。
  「大御坊老师您模型的兴趣,跟您的创作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仪同世津子提出问题。
  「没什么关联。」大御坊很直率地回答,「不过,真要说的话,在创作出某样东西这一点,抱持的态度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管是文章或是模型,都有所谓的原型,也就是创作者想要追求的最原始的典型的存在。我们就是以遵循那个最原始典型的形式,进而产生出范本。如果以这个意义来解释,写在文章里的一切,其实全都可说是范本。嗯,两者的确是一样的。虽然模型也分有很多种,但基本上可大致分成两类。一种是正确模仿原型,以求缩小与原型差异的比例达到精确,还有一种就是脱离原始形貌,追求原创风格。前者被称为『缩小的原型』,后者就是名副其实的『自由创作』。如果以著作来说,应该就像是『非虚构』和『虚构』的差别吧。虽然在模型创造中,也许会随着模型领域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基本上来说,一开始还是以自由创作比较简单好上手。不过,想要在这领域更上一层楼,却是非常困难的。至于『缩小的原型』,虽然需要很缜密的观察,但如果真有心要做,只要时间和耐性,不管是谁都可以做出具有一定水平的成品。直到创造者超越过某一个界线,不单单只是模仿原型,而会进一步加入个人的意志。这应该会被称为『变形』吧,这样的作品就会表现出作者的想象力。换言之,想象会追求真实,一如真实会找出想象。懂吗?是啊,如果就这种意义上来看,模型果然跟作家是相同的吧。不过……说是这么说,并不代表身为一个作家的话,真的有从创作模型中学到有关作家的东西。」
  「为何您会想要制作模板,就是去进行模仿的欲望呢?」仪同问。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的占有欲作祟。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漂亮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我就想把它放在自己身边。不过,当它们本身是买不到,已经消失,或是正在消失的东西时,我会想把它保留下来。虽然我这想法,也许跟别人拍照绘画的动机相同,不过,毕竟模型还是立体的,我必须在制作的过程中,看见本来看不到的东西。正因为必须彻底执行这点,制作便要花很多时间,包含着模型……不……应该可以讲这点说是所有创作的理由吧。所以,讲到这里,已经稍微偏离了创作当初的动机,变得不一样了。以占有欲为中心的动机,毕竟还是跟制作那种感觉是不同的。因为,当模型一旦完成后,我就有如大梦初醒,已经觉得厌烦了。这个想法很矛盾吧?完成的作品竟然不能满足我。就算是端详着成品,也只是用来回味制作过程中的种种感触,就某种意味而言,在完成的作品中,原来也只剩下回味这种功能罢了。只有在制作的过程中,才能让人真正找到拥有的感觉。怎样?你能了解吗?」
  「我是了解,不过还是拜托您能再针对制作必须执行的那点作更具体的陈述。」
  「这样啊……如果用简单的话来还原的话,这是一种爱的行为。」大御坊拿出香烟点上,然后朝喜多和萌绘瞥了一眼。「工作的时候就跟做爱一样,完成之后,哪还能剩下些什么?小婴儿?还有其它的吗?总之,就只有小婴儿吧?不过,这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吧?行吗?这个譬喻会不会太过露骨啦?」
  「不会。」世津子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您刚才这番话,我认为很切中要点。您在写小说时,也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吗?」
  「当然啰。」大御坊点头。「不管是对完成的作品,还是对已经出版的书,我不但完全没兴趣,也不想去知道别人有怎样的评价。在我心中,只要它们能自由成长,在社会上一展宏图,我就很满足了。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对孩子一样。简单来说,我所追求的,是创作的行为,而非创作出来的东西。啊,创作的创,就是创平的创嘛。」
  「原来如此。那要用您现在这句话来作标题吗?」仪同边记着笔记边说。
  「咦?哪句话?」
  「就是『我所追求的,是创作的行为,而非创作出来的东西』这句。」
  「那句不行啦……不觉得很老套吗?」大御坊摇头。「如果是拿来给笨读者看的话,这样应该刚好吧?唉呀,我现在这句话不能写上去喔。」
  「原来如此。」仪同手中的自动铅笔轻靠在唇上,面有难色地说:「那么您让读者读的,不就是像排泄物一样的东西吗?」
  「嗯嗯。」大御坊轻描淡写地回答,「你满清楚的嘛。真不愧是创平的妹妹。」
  「那样一来……实在有点……该怎么说呢……未免太……」
  「是啊……这个问题就有点危险了,还是别太深入比较好。如果像模型一样,完全只是个人化的兴趣,这样讲到还无妨,可是像小说是属于有对象的商业作品。商业中自有一套不知该说是妥协机制,还是服务精神的规则,总之,就是有某种人为的东西夹杂其中,跟自己的感性相反的机能,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去。由于这基本上算是娱乐事业,所以会有这样的机制也是无可厚非。为了不让它看起来像排泄物,所以必须要下工夫修饰门面,结果就意味了会有更肮脏的东西混进去……啊,不行,这段还是不能用。该怎么办?这一段剪掉好了。」
  萌绘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御坊安朋说这么多话。他所著作的小说并非萌绘喜爱的悬疑小说,尽是普通的纯爱小说,可是萌绘都有拜读过。
  喜多坐在沙发附近的桌子上,默默地听着朋友说话,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墙壁上挂的古董圆形时钟的时刻,此时已过了四点。
  4
  在那之后,喜多马上就一个人回去了。在礼堂举办的模型展示交换会,虽然在五点就宣告结束,不过几乎要塞爆走道的人潮却是迟迟不肯散场。仪同世津子顺利地完成采访大御坊安朋的任务,并且用单眼相机替他拍了几张照片。拍完大御坊安朋,世津子只拿了照相机就离开了房间,看起来像是要去拍几张会场的照片。萌绘本来想问她到底是付了两千元入场,还是缴一千五百元加入地球防卫军,不过后来还是忘了。
  原本,西之园萌绘跟母亲方面的亲戚见面机会本来就少,尤其在父母双亡后,就更少来往了。现在,她终于能跟好久不见的表哥坐在准备室的沙发上好好聊聊。萌绘小时候所认识的大御坊安朋,是个温柔的青年,以前她每次跟母亲去大御坊家时,安朋就常常陪她玩。以萌绘对他的综合评价来看,他在亲戚之中,算是头脑特别聪明的人。
  「才一段时间不见,样子就成熟不少了呢,小萌。」大御坊一边抽着细长的香烟一边说:「你是在犀川的研究室吗?」
  「嗯,因为犀川是父亲的门生。」
  「原来如此……你难不成有恋父情结?」
  「我吗?才没有呢。」萌绘摇头。
  「是吗?」大御坊露出微笑。
  「是的。」
  「啰嗦的姑姑还在吧?」大御坊像是要回忆似地抬头仰望。「她叫……」
  「你是指睦子姑姑吗?她现在一样还是很啰嗦。」
  「她一定有帮你做媒吧。」
  「算吧……虽然没有每天啦。」
  「我家排行最大的大姐也是这样。能达到她们那种境界,真可以称得上是一门哲学了。已经超过兴趣的领域吧。该说是超兴趣吗?这比工作还要叫我感到棘手呢。」
  安朋的姊姊大御坊香织,也是个正在向自己究竟能在地球上成就几对佳偶的难题进行挑战的女人。
  「最近弟弟们都变成牺牲品了。」安朋还有两个年纪和他差满多的弟弟,两人都比萌绘要大个几岁。
  「啊,对了,讲到香织姊……她以前曾有一次透过我向喜多老师做媒呢。」
  「哦……」大御坊抬起头,面露喜色地说:「那个相亲是谁拒绝的?」
  「是喜多老师,但是请你要保密哦。」
  「什么嘛,真无聊。」大御坊嘟起嘴。
  这时门被打开,仪同世津子回到房间里。她将照相机塞回袋子里。
  「真是非常感谢您,大御坊先生。」她向坐在沙发上的大御坊低头行礼。「我先告辞了。大概下周末时,我就会寄校正稿给您,到时能否请您帮我看一看呢?」
  「喔喔,当然好啊。」大御坊点头。「你也辛苦了,仪同小姐,下次我们利用工作以外的机会好好聊聊吧。」
  「好的,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那,仪同小姐,我送你到车站去。」萌绘站了起来。「小宝宝还在等你呢,要早点回去才行喔。」
  「不用麻烦了,不好意思,我已经叫出租车了。」仪同拿起袋子说:「西之园小姐,今天真是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
  萌绘一直陪仪同世津子走到公会堂的一楼。在正面玄关看着她坐上出租车后,又再次搭电梯回到四楼。模型展示交换会已经结束。前厅中央的柜台附近有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善后。喇叭里传出呼吁参加者赶快回去的广播声,前厅的人潮却似乎没有想移动的意思。萌绘穿梭于人群之中,在通道上一直前进,再次进入位于通道深处的准备室。
  她想跟大御坊安朋打声招呼后,自己再回去。
  在准备室里,有几个像是工作人员的男子,正忙得不可开交,整个气氛也为之一变。刚才担任科学小说的角色扮演的美女模特儿回来了,正躲在房屋角落的屏风后面。大御坊正和一个眼镜男谈话。当看到萌绘时,大御坊和那个男人一瞬间就不太自然地沉默下来。那个人就是刚刚拿着照相机和三脚架出去,跟犀川气质相似,名为寺林的男子。
  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萌绘有数秒之久,让萌绘觉得很奇怪。
  「安朋哥,我要先离开了。」萌绘跟她的表哥说。
  「啊,小萌呀,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再等我一下吗?」
  被这样一问,她也不好回去了。无可奈何之下,她走到相反侧的窗边,眺望着窗外。她所站的位置是北侧,正下面就是停着她车子的停车场。有很多人抱着行李,往新干线的方向走着。从这个高度,连高架桥上的月台也可以看的很清楚。
  大御坊和眼镜男寺林还在讲着悄悄话。好几个人抱着纸箱匆匆忙忙地进出房间。
  过一会儿后,那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来。身穿毛衣和迷你裙的她,走到萌绘身边,坐在椅子上,开始穿起鞋子。
  「你也是工作人员?」当她穿上一只鞋时,看着萌绘问这个问题。当时,他们并没有靠的很近,大概距离两公尺又五十公分左右,所以萌绘起先并不认为是在问她。不过,她眼神直盯着萌绘瞧,询问萌绘的态度很明显。
  「不,我不是。」萌绘摇头。
  「有没有烟?」那女孩用独特的语调说。听在萌绘耳里,令萌绘不禁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了,这跟机器人的发声方式很像。
  「没有。」萌绘又摇了一次头。
  正在工作的一个男人,听到她的话后,便从口袋里掏出烟向她们走近。
  「啊,那个不行。」她瞥了那烟盒一眼后说:「我去找别的牌子的。」
  因为不太想跟她牵扯上关系,萌绘压抑了自己对她产生的想法感受,转向西侧的窗边,假装在眺望窗外的风景。
  后来,那女性在两三次的对谈后,穿好鞋子,披上长外套,走出了房间。有几个男人跟在她后面也飞奔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大御坊和寺林,以及萌绘三人。大御坊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窗边的萌绘。
  「小萌呀,我……有点事想拜托你帮忙。」大御坊小声地说。
  「车子吧?好啦,你要去哪里我都送你。」萌绘微笑以对。
  「不,不是这个,是不一样的事。」大御坊安朋像有难言之隐般,话在这里就打住了。
  「那是什么事?」
  「我以前就没拜托过小萌任何一件事,对吧?」
  「嗯,是啊……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安朋哥,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明天可以给我一小时吗?」
  「明天……吗?可以啊,因为是星期天嘛……」萌绘一边思考着这究竟是在说什么,一边回答。
  「反正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都会买给你的。」
  「我又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萌绘苦笑着,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请问是什么事?」
  大御坊往屏风所在的方向看,萌绘也跟着转向那边,接着立刻又看向大御坊。
  「不会吧……难道是那个吗?」
  「是啊……」大御坊在嘴前双手合十后点点头……这可不是要开动的动作。
  「真伤脑筋。」萌绘摇头。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不过,我只能拜托你。明天绝对不能没有展场的模特儿,因为电视台和报社都会来采访。」
  「那会让我更头痛的。对了,刚才那女孩到底怎么了?」
  「她生气了。」大御坊避重就轻地回答,撇了撇嘴角。
  「为什么?」
  「这个嘛……」大御坊夸张地张开双臂,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情我哪会了解。」
  「安朋哥,抱歉。我对那种事完全不行,请容我拒绝。」
  「才不会不行呢,如果是小萌的话,我保证一定非常适合。我一定会让电视台和报社不知道你是谁,好啦……只要那个时候戴面具就行啦。啊,这点子不错呢,就戴着面具上场吧,绝对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
  「等一下,我指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拜托拜托啦。」大御坊几乎要碰到她了。「这问题攸关我们的美学意识,是非常重要的事。用其它的人代替就没办法这么有效果了。是的,你是被选中的女性。如果我是女的,我就会很高兴地接受。」
  「就算不是女的也可以接受吧?为什么男的就不行呢?我倒认为安朋哥如果做那种打扮,一定很不错。」
  「那样不行啦。这可是娱乐事业喔。」
  「不好意思,我也想拜托你。」本来坐在沙发上的寺林,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抱歉这么慢才报上名字,我姓寺林。」他虽然报上名字,但因为之前大御坊有叫过他,所以这萌绘早就知道了。「我是人物模型相关社团的成员,在这次展示会里担任工作人员。」
  「我拒绝。」萌绘马上回答。
  「这个……」看起来很懦弱的寺林微微低下头,面红耳赤。
  「寺林,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先出去一下吗?」大御坊用温和的口吻说:「我来说服她就可以了。」
  「我才不会被说服呢。」萌绘双手在胸前交叉。
  寺林走出房间后,大御坊用动作示意萌绘,请她一起在沙发上坐下。她也不喜欢逃避,只好无可奈何地顺着他。
  「安朋哥,不管你怎么说都没用的。我绝对不要穿那种衣服。」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萌绘坐直身子。「因为很不好意思。」
  「为什么会不好意思?」
  「就是会不好意思啊。」萌绘交迭双腿。「不好意思还要有理由吗?」
  「当然需要啰。」大御坊一脸从容,微微地抬起下巴。「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就感到羞耻的。羞耻这种情绪,是因应社会而生,非常高等复杂,而且只有人类才有的情绪。唉,你到底是因为谁感到不好意思?还有,为什么不能做不好意思的事呢?为什么一定得避开呢?能不能请你为我好好说明一下?如果我能够理解小萌所采取的态度的话,一定也会放弃说服你的。」
  「那没有理由。」
  「但是,没有理由就去做可是很野蛮的喔。」
  「没办法,我就是被灌输对穿那种服装应该感到羞耻的观念。毕竟我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嘛。」
  「这样的话,那你可以籍着这次的机会,摆脱这种没有意义的束缚,没有理由的幻想,如何?这可以让你得到解放喔。你也许能得到以往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呢。不,我想一定是可以的。」
  「我不想得到解放。」
  「唉呀,你竟然会说出这么胆小的话。到底有什么把你给绑住了?只有在安稳的保护之下,你才能保有自我吗?你在依赖什么?害怕什么?得到解放时,难道会破坏些什么吗?」
  「我……才没有害怕,才不是这样。我只是不相信穿上那种不知廉耻的衣服,就会得到解放而已。」
  「你试看看就知道了。」
  「等一下,你故意转移焦点。」
  「没有,我们正在问题的核心。总之,能够得到某种解放的确是事实。你看,我自己就尝试过了,是有证据的。你明明就没有试过,为什么可以说得出这种结论呢?」
  萌绘感觉情况不妙。如果是其它男人就算了,可是大御坊安朋也许就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个彻底实践「从束缚中解放」的人。
  「嗯嗯,我认为安朋哥是很棒,不过,我也有我的生活方式。」
  「不行,你这句话才是偏离主题。」安朋微笑以对。「没有人说要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啊。勉强拜托你在短短的一小时内做一件只有你能胜任的工作的人是我们。你如果要用跟整个人生有密切关系之类的理由拒绝的话,我会一直反驳你的。好啦……我们彼此冷静地谈谈吧……」
  「嗯嗯……」萌绘叹口气说:「再争论这个也没有结果的。」
  「是啊,就是这样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嘛。也只有一个小时啊。好不好?」
  在此之后,争论又延续了三十分钟。萌绘渐渐地变得沉默,只剩大御坊还重复地丢出一个接着一个的大道理。等到萌绘发觉一开始跟他争论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已为时已晚。萌绘彻底惨败,因为体力方面根本赢不过大御坊安朋。她只好答应了。当她顶着昏沉的头脑,在阴暗的停车场内坐上冷冰冰的座椅时,心里充满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无力感。
  这次让她上了一课,就是学到了大御坊安朋的舌灿莲花和工于心计。的确有铭记于心的价值,也许某天她也能派上用场。当想到这里时,萌绘觉得有些可笑起来。
  仔细想想,萌绘居然为自己如此顽强的抗拒,感到不可思议。也许,和大御坊安朋的这番争论,已经让她得到所谓的解放了。
  喜多副教授明天不会来。会场也应该不会有认识的人。就算真的有,只要戴上面具就看不出来了。但是电视台的拍摄她一定要拒绝,公开播放毕竟很危险……这层顾虑很自然的浮现脑海,不过萌绘并无法明确地指出到底是什么在危险,又为何会危险。
  她缓缓地开动车子。道路两旁一字排开的橘色街灯美得跟奇迹一样,让她不由得放慢车子的速度。
  5
  下午六点,大御坊安朋在位于那古野公会堂南方约五分钟步程的餐厅「鼬」用餐,同桌的包含大御坊自己共有四人。跟他同桌的人,依照年龄的顺序是长谷川、筒见、远藤三人,他们每个都是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只有大御坊一人显得极为年轻。只要是主办展示交换会MODELERS  SWAP  MEET的社团成员的话,没有一个不认识这三位男士的,因为这三人都是全国知名的资深模型师。
  筒见丰彦是大御坊所属的铁路模型社的社长,同时也是M工业大学的教授。事实上,他就是今天在摄影会上惹出麻烦的模特儿筒见明日香的父亲。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到会场,大御坊也没有特别跟他提起明日香担任模特儿一事。因此,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今天发生的事情。
  拜托筒见明日香担任模特儿的是大御坊安朋,同时也是很多模型迷热切的盼望。大御坊跟明日香的哥哥筒见纪世都都是熟识的程度。身为人物模型界首席模型师的纪世都,也是赫赫有名的顶尖人物。
  「这种东西似乎不太常有。」筒见丰彦轻轻抚摸着往后梳的白发说:「再说,最近有点无法理解它的发展方向为何。」
  「嗯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年长的长谷川贞生点头。他头发几乎没了,瘪了瘪厚唇。长谷川是制作实心模型者的第一人,总是用木头作飞机这点充分展现他专业的执着。「筒见老弟指的是人偶模型吧?人偶模型到底能不能说是模型的一种,毕竟还是有很多疑问存在。因为人偶模型的成品大部分都没有设计图,材料也不是使用木头。」
  「材料是新的,做法也是新的。现在是连家用计算机操控『扩孔钻』都已经出现的时代啊。」雕刻制作者的远藤彰说。他花白的头发,口边留了短胡子,是三个人之中看起来格调最高雅的。远藤是私人医院的院长,也是以铁路模型为主的模型师,他和筒见丰彦以及大御坊安朋是同一个社团的。只不过他的专业是使用黄铜做金属制品,以前都是致力于精巧的铁路拟真模型制作上,可是直到最近,他也开始往铁路模型之外的领域发展。
  「现在强调做法简单的简易模型组(easy  kit)的人与日俱增,就像电动工具一般普及了。这现象还真是不可思议啊。」筒见说:「我以前还一直以为模型会因为被其它娱乐活动排挤而从市场衰退下来呢。」
  「的确是在衰退啊。」长谷川说。
  「不,我认为这市场将会是个被集中在少数精英型模型迷身上的时代。」大御坊边喝咖啡边说:「这也意味着我们即将可以跟欧美并驾齐驱了,是吧?」
  「好啦,差不多该到我家去坐坐了吧。」筒见丰彦从口袋中掏出怀表边看边说:「很久没聚一聚了,我也有好多东西想给你们看看。等我一下,我先去打个电话。」他起身离开了座位。
  筒见家就在他所任教的M大附近。距离这间餐厅也不远。大御坊曾去筒见家拜访过一次。那时筒见丰彦很自豪的作品——铁道模型中的观赏用造景。虽然还有一部分没完成,不过由于打造的很精巧用心,令大御坊安朋产生很浓厚的兴趣。
  筒见打完电话回来后,四个人就走出了餐厅。
  「我要先去公会堂一下。」大御坊对其他三人说:「我想他们应该还在收拾,而我还要为明天做详细的事前确认。」
  「你知道到我家的路吗?」筒见教授问。
  「大概吧。到时如果真的迷路了,我再打电话过去。」
  「那我就先告辞了。」长谷川说。
  他应该是对铁路模型没兴趣吧。筒见露出遗憾的表情。毕竟是他邀请长谷川贞生参加这次的聚会,因为长谷川专长的领域和他们不太一样。
  长谷川举起一只手道别后,就朝跟筒见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现在时间才过下午六点不久,太阳却已经完全下山。在喷水池附近众多情侣的侧目下,大御坊穿过鹤舞公园中央,横切过铺着草皮的广场,朝公会堂前进。
  正门的门已经关上,只有公会堂最右边位于警卫室旁的那扇门是打开的。透过玻璃窗往灯火通明的警卫室里瞧,可以看见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老人在喝茶,他们完全没察觉到大御坊的存在。本来大御坊想出声提醒他们,但又怕麻烦,决定就这样继续保持沉默地通过,走入黑暗的前厅。电梯门还是开着的,他踏进明亮的电梯箱,按下四楼的按钮。
  四楼的前厅也很暗,暗到必须拿手电筒才行的地步。只有通道上发出的最小限度亮光的照明灯。这个微弱的灯光,沿着通道一直延伸到前厅。于是大御坊穿越过前厅,顺着西侧笔直的通道前进,直走到尽头的准备室前,他完全感受不到有任何人存在的气息。
  当打开高大的木门要往室内探头进入的时候,刺眼的光让他迟疑了一下。
  房间内的两个男人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是留长发的高个子青年,筒见纪世都。他就是刚才跟大御坊一同吃饭的筒见教授的长子,也是模特儿筒见明日香的哥哥。
  「啊,筒见,我才跟你爸吃完饭过来。」大御坊对他说:「等下我还要到你家去打扰。」
  「听说我妹妹给你添麻烦了。」筒见纪世都说。虽然因为逆光而看不清楚,但这个青年表情是几乎没变。
  「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御坊耸耸肩。「我已经找到替代的人了,不要紧的。」
  「真是不好意思。」说归说,纪世都并没有点头。
  另一个人,是个大御坊不太熟,矮个子蓄胡渣,四十几岁的男人,姓武藏川。他是今天下午坐在会场入口柜台的人,和寺林是同属一个人物模型社的伙伴。大御坊对那个武藏川点头致意。
  「寺林回去了吗?」大御坊问。
  「要找他的话,应该是在对面的准备室里工作吧。」武藏川回答。
  「工作?」
  「嗯,寺林在搬运时把作品弄坏了,现在正在进行修复。所以我想他大概还在吧。」
  大御坊关上门,回到通道上。在建筑物的东北角,也有同样大小的准备室。虽然与纪世都所在的准备室,在直线距离上是非常相近,但因为建筑设计让人无法横越礼堂,所以必须先回到通道,横越位于建筑物南方的前厅,再走过位于礼堂东侧;另一条笔直的通道才行。而这条路线刚好形成一个凹字形。
  打开东侧通道尽头的门,这间准备室的家具陈设也几乎和西侧的一模一样。他在房内右边角落的桌旁发现寺林高司的身影。他正一个人弯着背在工作。
  「啊,大御坊先生。」寺林朝他这里看来。
  「你在做什么呀?就算有什么地方坏了,也犯不着在这种地方修嘛……」大御坊走近他。
  寺林一只手握着两只面相笔,而对着桌上的女性人偶模型。这是今天下午明日香所扮的角色,也是明天西之园萌绘要扮演的女战士模型。大御坊并不清楚这人物是寺林自创的,还是某部卡通或游戏的角色,毕竟他对人偶模型领域还是一知半解的程度。
  「如果灯光能再亮点就好了。」寺林抬头看向天花板,很神经质地叹了口气。「这种如果不马上修,总会觉得很不甘心,而且这个明天大概会上电视吧。」
  「还要弄很久吗?」
  「不,马上就好了。」
  「做的真好耶。全是雕刻出来的吗?」大御坊将脸凑近模型说。
  「当然是啰。」寺林点头。
  「有买家吗?」
  「没。」寺林放下笔,点起香烟。「这是非卖品。」
  「大概值个四十万吧?」大御坊改变角度观察模型。「嗯,应该可以更高。八十万如何?」
  「我想要做更大的。」寺林微笑说:「可是角色很难做。」
  这时门打开了,胡渣男武藏川探头进来。
  「寺林,我们要回去啰。我们已经锁上另一边的房间了,可以吗?」
  「可以。」寺林点头。
  「钥匙我拿了。」武藏川说:「我明天会第一个到。」
  筒见纪世都苍白的脸庞,出现在和他身高差不多的武藏川后方。
  「我等下要去筒见你家,就一起走吧。」大御坊对纪世都说。
  「我……等下刚好有事,不会回家。」筒见纪世都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嘛……」大御坊呼出一口气。
  武藏川和筒见两人关上门后,大御坊跟寺林针对明天的流程作再三的确认。
  「那么,我也要先回去啰。寺林,拜托你查看电器和灯光。香烟也要记得熄掉喔。」
  「嗯,我会小心的。」寺林再次拿起笔,摇一摇涂料的小瓶子。「还剩一点就完成了。」
  「警卫来的话,一定会说这里都是油漆的臭味,到时被责备我可不管喔。」
  寺林露出苦笑。
  大御坊举起一只手道别后,走近门口。
  「啊,大御坊先生。」
  「嗯?」他停下脚步。
  「请问她……大御坊先生的表妹……」寺林面红耳赤地说,动作僵硬地推了推眼镜。
  「喔喔,你是说小萌?」
  「她是叫什么名字?也是姓大御坊吗?」
  「不,是西之园。她叫西之园萌绘。」
  「哦……」
  「怎么了?」
  「不,没什么……」寺林低头看自己的作品。
  「跟寺林你心中的形象不合吗?」
  大御坊之所以这么问,是基于西之园萌绘要扮演的角色是他创造的想法。
  「不,才没这回事。」
  大御坊默默地回以微笑。但寺林并没有看着他,只是手拿着笔,注视着眼前的模型。
  「那先走啰。」
  大御坊走出房间。他走过阴暗的通道,搭电梯到一楼。走出前厅时,他往仍然亮着的警卫室看了一眼,那些老警卫仍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不禁令他怀疑他们有没有尽到身为警卫的责任。
  踏上公会堂门外的阶梯,他就着夜灯的亮光看了手表,时间是七点二十分。
  接着,大御坊往鹤舞公园的方向缓缓走去。当他绕过广场上的喷水池时,有一个走在另一边的女子引起他的注意。她朝着跟大御坊相反的方向,往公会堂以及车站所在的区域走去,是穿着长外套和长直筒裙的筒见明日香。大御坊停下脚步,眼光跟随着快步离去的她有好一段时间。
  6
  两小时后。
  很多红色光线在M工业大学工学系研究大楼前回转着,以水泥墙为银幕,映射出如彗星般四处飞绕的跃动式运动行径过程。爱知县警局搜查一课的刑警鹈饲大介和近藤健赶到现场时已是晚上九点半,距离报案时间又过了三十分钟。
  这栋研究大楼是东西向建筑,中廊左右两侧都是一整排到底的起居室。不管是一楼中央前厅的出入口或是建筑物东西侧的逃生用楼梯出口,都没有上锁;因为没有警卫,所以即使是半夜也能自由进出。虽然校门口有两个警卫,但除了正门外,M工业大学还有三个入口,也没有安排警卫留守。命案现场是在研究大楼三楼西边的一间向北的房间里,那是一间由起居室改建而成的实验室。现在时间还没到晚上十点,应该还有很多人在校园逗留,停车场内也有不少的车子。
  研究大楼三楼那个方角,总共有六个房间是属于河嵨副教授的研究室。因为是星期六的关系,所以在案发当时,除了命案现场,其它五个房间都没人使用。因为这五个房间正好将发生命案的实验室围住,所以就算在同一层楼有其它同学,也不会接近此区。更不会有人察觉到这里任何可疑的声音。此外,也没有传出有人目击到任何可疑人物的消息。
  发现死者的是河嵨副教授本人。晚上九点,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实验室斜对面南侧的房间)。当时他想进入实验室关掉电源,却发现实验室被锁住了,于是河嵨副教授使用保管在自己办公室书桌里的备份钥匙来打开实验室。
  死者是被分发在河嵨研究室的研究生上仓裕子,年方二十五。就读硕士班二年级。她本来预定要在明年四月继续念博士班的。根据河嵨副教授的说法,晚上八点时,在上仓裕子的实验室和她打过照面。她当时表明是在等一个名为寺林高司的研究生(寺林高司是在职进修的研究生,年龄三十三岁)。寺林高司目前尚未回到他所居住的公寓,正仍无法取得联络。
  实验室格局是一比二的长方形,有两个门通往走廊。两个门之间,排着水龙头、流理台、冰箱、餐具柜、电子微波炉,墙上还装着电话。靠近走廊那面墙角摆着置物箱和不锈钢柜,柜子上堆着空纸箱。实验室中央有个大实验台,是这里最主要的实验设备,而天花板上用来换气的大型抽风机口是启动的。另外在房间两边也排着桌子,桌上放着大小不一的测量装置和实验用品的小架子。窗边的低矮不锈钢柜里资料夹塞得满满的,这间实验室里的东西已经将任何缝隙都塞满了。
  上仓裕子是仰卧在实验室东侧,也就是从走廊往内看是右手边的门进去约三公尺处的地板上。她身着棉质运动上衣、长裙、运动鞋,还有实验用的白袍。她的外套和皮包就放在实验室的另一边,陈尸处对面墙角的置物柜里。
  目前看来并不像是为财行凶的。真正死因现在尚未查明,死者颈部残留很醒目的勒痕。旁边有一把椅子倒下,地上有散落的碎片,可能是从桌上摔落的烟灰缸和白色的瓷器。不过从房间其它地方完全没有异状这点,可想而知当凶手进来时,死者并不认为他是可疑人物。最后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这个实验室两边的门都被锁上了。
  首先,通往走廊的其中一扇门是可以从外面锁上的类型,而这扇门和被害者陈尸地点位于相反的方向。从走廊上的角度,是位于左手边的门。另外一扇门,是只能从室内锁上的类型,就是将门把的横杆往旁边放倒后就能锁上的那种旧式门锁。只要是在门打开的情况下把横杆倒下并上锁,门便关不起来了。左手边那扇门是电子锁,没办法轻易复制备份钥匙。河嵨副教授表示,钥匙全部有三把。其中一把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河嵨副教授就是用这一把打开实验室的;一把是放在倒在室内的上仓裕子白袍胸前的口袋里;至于剩下来的第三把,河嵨说是学生都可以拿的。在紧急联络过所有学生后,可以确定钥匙就是在唯一联络不上的研究生寺林高司手上,有三个学生都记得他借钥匙的事。
  另一方面,位于三楼的实验室,朝北的窗户全是不锈钢制的旧式窗户,所采用的窗锁是半圆形旋转式的。每个窗子都因为生锈而变得非常难开。窗外也没有可以供人站立的突出物,而研究大楼总共有五层楼,所以从屋顶下来也有一段距离。在建筑物附近,也没有高大的树木。这样的环境,凶手要从窗子出入是不可行的推测,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搜查员还是搜查了研究大楼北侧的地面。
  第一发现者河嵨副教授供称,他在发现上仓裕子的尸体后,便立刻使用实验室内的电话报警。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实验室的入口附近。那时在同一层楼的几个研究生,也有出来到走廊上。所以,可以确定在警方赶到之前,现场是保存良好的。换言之,如果河嵨副教授所提供的证词是可以信任的,那么凶手先躲在室内再趁门打开时逃走的假设,可能性几乎是零。
  正因为是这种状况,所以非得赶快找到被认为拿着第三把钥匙的寺林高司,并加以质询不可。但是当警方到达寺林的公寓时,他却还没有回家。
  实验室里没有残留任何可疑物品。上仓裕子放在置物柜的皮包里,放着印有日期是今晚七点十分的发票。此外,发票上显示的两个新优格还放在冰箱里,至于便当已经被吃光,放在墙边的桌上。河嵨副教授证实最后一次看到上仓裕子时,这个便当也放在同样的位置上,只不过当时包装还没打开。鹈饲心想,死者在刚吃完便当还来不及收拾时,就被凶手从后面偷袭的可能性很高。
  当鹈饲想到要喘口气时,手表显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鹈饲前辈,要不要打电话给西之园小姐?」近藤一边在走廊上放烟蒂的容器边缘敲着香烟,一边问鹈饲。
  「为什么?」鹈饲问。他也拿出香烟点上。
  遗体搬出去后,整个实验室变成鉴识课的大作业场。到这时,他们两人才有抽根烟的空档时间。
  「你看,那不就是个密室吗?」似乎觉得很有趣的近藤,声音像小孩子一样高昂不说,就连脸也是圆滚滚的娃娃脸。
  「这马上就能搞定了。」鹈饲摇晃着壮硕的身躯说:「剩下来的钥匙还有一把,而拿着那把钥匙的家伙目前又下落不明。条件都已经齐全了,接下来只有找到那个人,就能一口气结案了。」
  「不过那把老师的钥匙,也是可以用的啊。」近藤往旁边转了一下头说。
  「河嵨副教授吗?」鹈饲斜眼瞪着这个后辈,将烟吐出来。「怎么会?他的房间可是也上了锁喔,照理应该不能用吧?」
  「河嵨副教授的办公室有几把钥匙?难道也有三把吗?」
  此时传来了电话声。
  「这个嘛……等下再去确认吧。」鹈饲把刚点燃的香烟熄掉。「反正不管是怎样,这绝不会是西之园小姐有兴趣的案子。」
  从门敞开着的实验室里,鉴识课的竹田探出头来。
  「鹈饲先生,来一下。」竹田招手说:「是电话喔。」
  「谁打来的?」
  「好像是被害者的朋友。」
  「男的?」
  「不,是女的。」
  鹈饲进入室内。装在墙上的电话的听筒,是由双手戴白手套的竹田交给他的。鹈饲手上没戴手套,刚刚抽烟时脱下来了。
  「啊,糟糕!这样可以吗?」
  「可以,已经结束了。」竹田点头回答。
  「喂。」鹈饲对着听筒说。
  「您好。」很纤细的女性声音。
  「请问你是?」
  「我是井上。请问……上仓小姐呢?」
  「我是爱知县警局的人。」鹈饲缓缓地说:「你是上仓裕子的朋友吗?」
  「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发生点事情……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和住址吗?」
  鹈饲拿出笔记本,把这个女子所说的一五一十地全记了下来。
  「你为何打电话来呢?」
  「请问……上仓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很遗憾,她已经去世了。」
  「咦?」
  「我很遗憾……」
  「怎么可能……」
  「嗯,我不能说的太详细。现在我们正在调查。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井上小姐,你知道上仓小姐人在这里吗?」
  「啊,不是……嗯……因为……上仓她……一直都没来……」女子的声音有点变小。也许是因为正在哭的关系,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都没来?上仓小姐跟你约好要去找你吗?」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时候约的?」
  「嗯……在前一通电话里……」
  「那是几点打的电话?」
  「这个嘛……嗯……我想应该是……九点前吧。」
  「上仓小姐是在哪里打电话的?」
  「就在那里,在大学实验室里。」
  「我知道了。对了,井上小姐,我们可以派警察去府上打扰吗?」
  「咦?现在马上来吗?」
  「是的,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办案。」鹈饲慎重地说:「就在这附近吗?」
  「嗯嗯,就在附近没错。」
  「爱知县警局一个名叫近藤的警察会去接你。非常抱歉,可以劳烦你跑一趟吗?只要大概一个小时就好了。」
  「好……」
  「那么,待会见……非常感谢你的协助。」鹈饲将话筒挂回墙上。「近藤!」
  「是的!」近藤刑警从走廊探头进来。
  「马上把她带来。」鹈饲将笔记本的某一页摊开。近藤连忙将写在上面的姓名和地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本上。
  近藤带着另一名年轻警官,快步奔下楼梯走了。目送走他们后,鹈饲敲了下河嵨副教授的房门,独自走进室内。
  「有找到寺林同学吗?」河嵨副教授看到鹈饲便立刻问。他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身体面向着计算机,应该是原本正在使用的缘故。
  「不,还没有,都联络不上。」鹈饲摇头。现在寺林高司的公寓,已有三名警察在站岗监视着。
  「公会堂那里呢?」
  「那里我们也联络并搜查过了,不过似乎没有人在。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展示会,听说很早就结束了。」
  当从河嵨副教授那里听说,模型的展示会在那古野公会堂举办,而寺林就是那个活动的工作人员后,鹈饲马上就打电话去,并顺便叫两位警官亲自跑到公会堂去查。公会堂其实距离M工业大学相当近。当时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那两位警官二十分钟后就回来了。据他们的说法,他们当时虽然有到公会堂四楼去查看,但所有的门不但都已锁上,也完全感觉不到有任何人的气息。而当他们向一楼的警卫询问时,警卫表示所有的人都回去了。至于公会堂的停车场里,也找不到类似寺林所驾驶的车种。鹈饲将这些细节,都告诉了河嵨。
  「那里的停车场才不会有车呢。」河嵨副教授苦笑说:「那里停车场要钱吧?如果真要停车的话,应该是停在公会堂附近车站旁的下路或是大学里面才对。只要走一下路就好了,而且这些地方都是可以免费停车的。」
  「这栋研究大楼附近,也找不到寺林先生的车。」鹈饲摇头。
  「公寓附近也没有吗?」
  「嗯……」
  「这就奇怪了。」
  「请问,上仓裕子小姐和寺林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河嵨又露出苦笑。「虽说是学生,不过这两个都算是成熟的大人了。尤其是寺林,只比我小三岁呢。」
  「两个男女晚上单独做实验……这种事常有吗?」
  「哼。」河嵨从鼻子呼出气来。「听好了,刑警先生。只要是两个人,都是男的,都是女的,和一男一女的组合都有可能啊。而在这三种组合中,又属一男一女的机率是最高的,不是吗?」
  「上仓小姐和寺林先生感情好吗?」
  「应该是没有很差就对了,毕竟我并没有仔细观察过。再说,我和那两人的感情也算不错啊。」
  本来低头在记事本上作着笔记的鹈饲,此刻抬起眼睛,注视着河嵨。「老师,你结婚了吗?」
  「有太太,还有两个孩子。」河嵨立刻回答,「刑警先生,请问一下,这件事应该不是意外吧?」
  「这的确不是意外。」鹈饲摇头。「是他杀。犯案的是人,不是神。」
  后来,他问了河嵨当时的行踪,并允诺只拿来当参考用。上仓裕子遇害的时间几乎可以断定是在八点半到九点间。如果能向刚刚打电话来的被害者朋友井上雅美问个更清楚的话,时间范围有可能会再缩小。
  河嵨副教授的住家距离大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他说自己本来已经开到了家门口前,但因为想起有东西忘了拿,才马上又折回学校来,往返途中并没有去其它地方。
  另外,河嵨副教授办公室的钥匙,确定全部也有三把。他供称,一把是挂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钥匙圈上,一把是为了出借而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还有一把是由二楼的系所办公室保管。因此,要是河嵨以外的人要拿实验室的钥匙而进入河嵨的办公室的话,除了用保管在二楼系办的钥匙以外,就别无他法了。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先要有二楼系办的钥匙才行。虽然这方法听来有些蠢,不过为了慎重起见,鹈饲还是把这件事也写在记事本上。
  鹈饲在对河嵨说「你可以回家」后,就回到走廊上。从警局传来上仓裕子的父母已经要来认尸的消息。上仓裕子是三重县人,好像在上大学之前都是通车上学的。现在,她则是一个人住在距离学校约十分钟步程的公寓里,现在也有搜查员赶到她的公寓了。鹈饲目前的希望,在明天早上的紧急会议之前想办法找到寺林。
  上司三浦警长如同鸟类一般锐利的眼睛,已在他脑海中闪过了。
  多亏河嵨副教授忘记拿东西,才能偶然发现刚发生不久的命案。这样的时间点一般来说,对进行搜查的警方可是不能放过的绝佳机会。今晚必须要将所有的可能性一一过滤才行。想到这里,鹈饲不禁自问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地方遗漏了,因为他可不想再被三浦上司责骂。
  在跟鉴识课的竹田谈话的时候,近藤带着井上雅美回来了。是位瘦小的女性,白色的羽毛夹克在她的身上显得特别宽大。井上跟被害者上仓裕子一样是二十五岁,在银行工作。她和上仓裕子是高中的同学。
  井上雅美用手帕掩住嘴,表情不安地低着头,视线也游移不定。
  在实验室隔壁的房间里,有个很像会议室的一角。鹈饲请她在椅子上坐下后,便开始侦讯。
  「你有来过这栋建筑物吗?」
  「不,没来过。」
  「你能回想起接到她电话的正确时间吗?」
  「是八点半左右,中间讲了约十五分钟,那时我在看电视……」
  「你们谈些什么?」
  「实情是怎样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她有提到同学跟她约好却爽约的事。因为时间空下来,所以她打电话给我,说要来我家找我。听到我说没什么吃的时候,还说要买东西来……因此我就在等她……」
  「上仓小姐当时有生气吗?」
  「不,并没有特别生气……」
  「她要到你家做什么?」
  「嗯,要来找我喝酒……」
  「你们常这样吗?」
  「嗯,一个月会有两三次这样的聚会。」井上雅美仍然用手帕捂着她的嘴。
  「但是,你打电话来这里时,已经超过十一点了。你等到这种时候,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我原本也觉得很奇怪。一开始,我以为她去买酒,可能想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买比较少见的酒,或是先到别的地方办完事情后再来……但是,她始终不见人影,时间又很晚了……所以我就想可能是跟她约好的人后来赶到了,现在正在做实验,所以就……」
  「所以怎样?」
  「十一点过后,我有先打电话到她的公寓,可是人不在,我心想她人可能还在学校,就打电话过来看看。」
  「你每次找她都是打电话到实验室吗?」
  「是的……因为上仓她总是待在实验室里。」
  「那么,你在跟她讲电话时,除了上仓小姐外,实验室有其它人在吗?」
  「不,她自己说只有她一个人的。」
  「最后,她有出现急着挂电话之类的可疑举动吗?」
  「完全没有。」井上摇头。
  「你知道上仓小姐有跟某个男性交往吗?」
  「不知道。」
  「但是应该有吧?」
  「我想应该是有……她不太会跟我提到这方面的事……」
  「你有听过寺林这个人吗?」
  「不,完全没有。」
  「那河嵨这个人呢?」
  「没听过。」
  「难道没有任何印象吗?当你听到她遇害时,有没有想起些什么呢?」
  「不,我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7
  时间已过了午夜,现在是星期天凌晨。除鹈饲以外,现场还有二十个以上的警方相关人士。不过在这个时候,并没有任何人预测到这次的杀人案会是那么复杂又不可思议。
  从大学实验室这个场所的性质来看,不太可能是一时起意的杀人。现场只有留下一点点抵抗的痕迹。而当时在同一层楼的人,也没听到什么巨大的声响。也应该不是强盗杀人案。既然推定犯案时有使用钥匙,上锁的目的便是要延迟被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也代表凶手制造了宽裕的时间逃走。不过这点由谁来看,都是一目了然又显而易见的事情。
  司法解剖预定是在星期日上午举行,不过当资深的河原田法医一看到遗体,就如平常一样习惯性地抓抓凌乱的白发,很肯定地说「这是被勒死的」。凶手并没有用绳子之类的道具,而是徒手,有可能还带着薄手套,从前方勒住被害者纤细的脖子。除此以外,没有其它明显的伤痕。
  很有可能是熟人所为的命案。身高有一百六十五公分的上仓裕子并非属于较小的女性。从这种情形来判断,凶手是熟识的男性的可能性很高。
  命案现场的实验室,依照惯例被鉴识课彻底调查过了。当然,最近的案子所取出的绝大部分物品,都运送到警局本部的科学搜查研究室的实验室里接受检查。因此,搜查员大都跟着物品一同回去了,凌晨两点的实验室只剩下三个人。剩下的七八个人,依序从研究大楼的走廊、逃生用楼梯、到建筑物北侧的后院,逐渐扩大搜索范围。
  鹈饲跟近藤一起在凌晨三点时返回爱知县警局。鹈饲正烦恼要不要先回家一趟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还待在现场工作的鉴识课竹田所打来的电话。后来回想起来,那通电话是第一个让他们察觉到这件案子不单纯的警讯。
  应该是鹈饲一直都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的关系。当他放下话筒时,在旁边喝着茶的近藤不禁发问。
  「怎么了?寺林那家伙回来了吗?」
  「不,不是。」鹈饲摇头。「是找到血迹了。」
  「在哪?」
  「那个实验室里。」
  「血迹吗?咦……有那种东西吗?」
  「听说是在洗手台。两个门之间不是有水管吗?是那里产生反应的。他们好像一直调查到下水道的水管呢。」
  「竹田先生真是认真啊。」近藤打趣地说。
  「连那是人在洗手台流血,还是有人洗手上的血,竹田先生都已经确定了。」鹈饲边点烟边说明。
  「那是谁的血?凶手自己的?」
  「应该是吧。被害者自己并没有流血。」
  「会不会是流鼻血之类的啊?」
  「是有那种可能性。」鹈饲大大地呼出一口烟后点头说:「或许那血迹跟案子完全没关系也说不定。不管是哪种情形,等天亮之后,再到现场附近搜查一遍吧。」
  「早点把凶手找到,工作就可以轻松了。」
  鹈饲不发一语地坐在折迭椅上。那把椅子拿来给壮硕的鹈饲坐似乎显得过于脆弱。每当他稍微动一下身体,椅子就会发出哀嚎般的倾轧音。
  「怎么了?居然会沉思,真不像是前辈会做的事呢。」
  「你很吵耶……」
  「好啦好啦。」
  「凶手是受伤,还是流鼻血呢?总之,就当作他有在洗手台洗过血就是了。」鹈饲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
  「就当作……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这个?」近藤高声地问。
  「我是在假设。算了,总而言之,就这样假设好了。凶手在实验室里讲身上的血洗掉,而且为了不让尸体马上被发现,还把门上锁。也就是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凶手就可以讲时间拖延到早上了。」
  「嗯。」
  「这个,算是很冷静的行动吧?」鹈饲严肃地瞪着近藤。
  「是啊。」近藤用像在强忍笑意的表情点点头。「如果换做是一般人的话,就算是洒得满地是血,也会尽早离开现场。而且逃的时候,应该没有那种闲工夫把门上锁。这样不但会发出声音,也不能保证不会在走廊上碰到别人。」
  「是这样没错。既然凶手把门上锁,可以想见他大概是以冷静的姿态走出去的。能够这么冷静又善于心计的凶手……却没有回家,也联络不上,处于行踪不明的状态。」
  「你是指寺林高司吧?」
  「如果我是寺林的话,绝对会回到自己的公寓,乖乖地待在家里。」
  「会不会是去哪里喝酒了?毕竟是星期六嘛。」
  「不,那家伙听说是滴酒不沾的。」鹈饲将一条腿放到桌上,稍稍露出微笑。「这是河嵨副教授告诉我的。」
  「那,有可能去唱歌吧?」
  「他好像是个完全不会去那种地方的男人。」
  「那么,是因为女人啰。」
  「算吧,或许就是这样。」鹈饲微微点个头。「我也不能断定他没有。」
  「前辈,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啊?」近藤忍不住发出按耐不住的语气。「今天晚上你精神倒是很振奋嘛。」
  「笨蛋。」鹈饲低声咕哝。「你稍微认真点想一想。听好了,如果凶手是寺林的话……在那种情况下,他应该知道锁门这件事是对自己很不利的吧?因为大家都知道钥匙就在他手上。」
  「不可能那么冷静吧?搞不好他突然认为里面太快被人发现了不好,不是吗?他一定是一时慌张就自乱阵脚了。」
  「但是他还在洗手台把血迹清洗干净喔。你刚才不是还说这是很冷静的行为吗?」
  「唔……」近藤瘪着嘴巴咕哝一声,看向天花板。「说的也是……」
  「你怎么前后不一?」
  「到底是怎样?你意思是说寺林不是凶手吗?」
  「我不知道。」鹈饲摇头。事实上,接下来的部分也让他一头雾水,他总算感觉到案情有些不对劲的状况了。
  「就到此为止吧。是谁的血也还不知道,而且河原田先生的完整验尸结果要到明天才出炉不是吗?等听完全部的检查结果后,再来揣测也不迟。我们等情报齐全一点,再来慢慢想吧。到时候可能连寺林都找到了。这样事情或许就能简单解决了。」
  事实上,在几小时后,寺林高司就被人发现了。是在距离上仓裕子遇害的M工业大学命案现场将近数百公尺的地方。而且,是跟更不得了的另一具尸体在一起……
  第二章 疯狂的星期日
  1
  星期日早上,时间是九点十分。
  跟昨天一样,西之园萌绘将车子停在那古野公会堂北侧的停车场。天气看起来跟昨天一样好,但气温却是非常低。萌绘穿着毛衣和长裙,短版夹克加上长大衣。只有裙子对她而言算是非常难得的选择,不过这并不是刻意选择的。她戴着兜风用的太阳眼镜下车,然后从副驾驶座上拿起她的侧背式包包,并戴上大棒球帽。
  为了能晒到温暖的阳光,她刻意从公会堂的东侧绕到正面的玄关。这时,已经有大约五十个的男人坐在入口的阶梯上。因为他们身上散发出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氛,所以萌绘尽量不往那里看,保持约十公尺的距离。忽然间,萌绘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自从今天早上清醒后,萌绘就一直觉得怪怪的,等到她牵着爱犬都马去散步时,她才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情是多么的忧郁。
  当初还是拒绝比较好吧。自己为什么非得作这种蠢事不可呢?这应该是身为一个女性最感到羞耻的事情吧。想到昨天被大御坊安朋耍得团团转的自己,实在很没用,很令人生气……
  她终于发觉自己忧郁的原因了,因为从昨晚开始她就被这种很气恼的想法给占据了。
  一想到等一下要发生的事,西之园萌绘是一个劲地叹气连连,而心里的自己也总是苦着一张脸。是啊……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找借口在抗拒解放的想法,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并不是她抗拒的问题……这其实是更属于生理上的问题,就跟她没办法喝热饮是一样的道理。为什么昨天的她要向大御坊妥协呢?
  不过竟然都已经答应了,约定好的事情没有办法蒙混过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西之园萌绘做出最后的结论:就是把这件事快点结束掉,再从事一些让自己比较快乐的事情来转换心情。萌绘明白,虽然讨厌的事情很多,只要在跟它们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时尽量忍耐就好了。反正时间一过,讨厌的事情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出神眺望着和公会堂相反方向的公园喷水池,心想时间还早,干脆走到那里的长椅坐坐好了。
  「小萌!」正当她要朝喷水池迈开脚步时,就被叫住了。
  一回过头,就看到大御坊安朋挥着手,慢条斯理地朝她接近,旁边还有另一个男人跟他走在一起。
  「早安。」萌绘向表哥低头致意。
  「抱歉呀,小萌,不好意思,勉强你来这里。我真是感谢到五体投地,多亏你解决我空前的危机。」大御坊用悠然自若的口吻说完后,便露出了微笑。「这次的恩情,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嗯,我真的是非常勉强啊。」萌绘耸耸肩。「心情好沉重喔……」
  「不好意思,请多指教。」另一个男人向萌绘递出名片。那是昨天在柜台的胡渣男。
  名片上写着武藏川纯,地球防卫军,那古野分部副司令。萌绘将视线从名片移到武藏川身上,快速在心中分析。这个人就是昨天硬要向仪同世津子收取高额入场费的人,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几岁没错。身着肮脏的牛仔夹克配上略显破旧的破洞牛仔裤,加上带有刮痕的破损运动鞋。一脸的胡渣,不晓得是他的胡子一天就可以长这么多,还是他昨天根本没有刮。
  胡渣男露齿微笑。
  「星期日休息吗?」萌绘装出一副笑脸来问他。
  「嗯,星期六、日是银河系共通的假日。」武藏川不假思索地立刻打趣回答。萌绘于是给他「脑筋动得比她想象中还快」的评价。
  「先去喝杯咖啡吧。」大御坊说:「反正一般民众要十点才能入场,而且今天工作人员都已经习惯流程了,所以晚点去不要紧的。既然不用特别准备些什么,就放轻松一点吧。」
  「今天早上的重头戏,就是西之园小姐的角色扮演秀。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准备的话,也只有这个吧。」武藏川又再次露齿而笑。
  三人往车站方向走了一会后,走进店名叫「fuse」的咖啡厅里头。这家店位于地铁中央线的高架桥下,店名怎么看都像是只因为电车从上面经过就可以被轻易决定的名字。
  「不知道寺林怎么了?」大御坊在座位上坐下时说:「昨天他一个人留到很晚呢。本来还在想他在做什么,结果他原来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躲在四楼深处的房间。你们猜他在干吗?居然是在玩娃娃啊。」
  「玩娃娃?」萌绘反问。
  「是模型啦,模型。」
  「寺林他可是非常拼呢。」武藏川在大御坊旁边脱夹克边说。他夹克底下那件洁白的衬衫,让萌绘不禁觉得总欠缺点什么。「他其实是关东分部的副司令喔。说起关东分部副司令,地位可是相当于地方的司令一样呢。」
  「你是指地球防卫军吗?」
  「嗯,我们在全国都有分部喔。」武藏川看着萌绘得意洋洋地回答。
  「地球防卫军当然要全国都有才行。其实不能只有日本有,既然要保卫地球的话,应该要在全世界都设有分部才行。」大御坊在一旁插嘴说:「寺林是不是调职到这里来了?」
  「怎么?大御坊先生你不知道吗?他今年四月就成为M工大的学生了喔,好像是社会人士也能入学的制度。」
  「嗯嗯,的确有。」萌绘说:「他就是所谓的在职进修研究生吧?」
  「是的。因为他现在只有身为学生的压力,所以我们就把很多工作都推给他做。」武藏川露齿而笑。
  女服务生终于拿着湿巾出现了。大御坊和萌绘点了咖啡,武藏川则点了早餐套餐和热牛奶。
  「请问……」萌绘坐直身子说:「我只要穿……昨天那套角色扮演服绕全场一圈,就可以了吧?而且会有其它人陪我一起走,是吧?」
  「对,护卫有五个。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壮汉。」武藏川纯满脸喜色地回答。
  「不用精挑细选也没关系……」
  「别人连你的一根手指都碰不到的,请尽管放心。我们连紧急状况的应付方法也加以训练过了。」
  「嗯……这样啊。」听傻了眼的萌绘点头。「时间是三十分钟左右吧?」
  「是的,大概三十分钟到一小时。只要这样就有十万元。」
  「我不用拿钱。」
  「就把那套衣服送给你做纪念好了。」
  「那……更不用了。」萌绘摇头。「对了,有没有准备能把脸遮起来的面具呢?」
  「啊,有的有的。」武藏川靠在椅背上,用略为夸张的悲伤神情说:「都准备好了。虽然准备好了,但老实说,我对戴面具这件事有点不满啊。」
  「我可是更不满呢。」
  「真可惜啊,不过也只好这样了。我相信西之园小姐一定能了解这种感觉的。如果你演着演着,不知不觉情绪亢奋时,随时拿掉面具都没关系的。」
  「请你就别期待了。」对于萌绘而言,她是完全无法具体理解武藏川纯期待的理由和说辞的。
  「电视台和报社的采访约好是在十点。」大御坊说:「只要让他们稍微从远处拍些小萌的照片,之后就由我在准备室应付他们的问题好了。」
  「要禁止电视台和报社他们拍特写喔。」萌绘立刻说:「也请务必确定我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媒体上面。」
  「嗯嗯,知道了。」武藏川点头。
  「万一真的被媒体拍到了,到时要是被姑姑知道了,我可是……」
  「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吗?」大御坊微笑着问。
  「不……」萌绘也跟着露出微笑。「我知道,而且是太了解她会怎么反应了……虽然我现在一时想不出最适当的形容……不过,俗话说『被吃得死死的』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现在可说是彻底心领神会了。」
  此时铃声响起,大御坊便从上衣口袋拿出手机。
  「喂?」当耳朵贴近手机时,他开始讲话。「嗯,我们在鹤舞站附近的咖啡厅。」
  女服务生端来饮料,一杯一杯慢慢放在玻璃桌上。武藏川露出牙齿,冲着萌绘微笑,一个人独自规律性地点着头。他这个动作实在是意义不明,也许这动作在银河系只是一般的礼仪而已,不过极少钻研风俗习惯的萌绘不知道其中意义何在。她避开武藏川的视线,透过玻璃窗往外张望。从公园树木之间的缝隙,可以勉强看到公会堂正面玄关附近的情形。
  「嗯,我知道了,是啊,如果空间足够的话,就到那边去吧。」大御坊说完,便将手机放进口袋。「筒见打来的,他说他已经在四楼等了,有一边准备室的门没办法开很麻烦。」
  「喔,那里的钥匙在寺林那里。」武藏川苦笑说:「我拿钥匙的那扇门,早上是第一个打开的喔。」
  「寺林一定是睡过头了,真会给人找麻烦。」大御坊歪着头说:「早上不能自己起床的人,据说是神在提醒他得早点结婚的记号呢。真是的……果然是社会的负担。」
  萌绘听到心想早上她都可以自己爬起来。如果因为这样就是神指示不用早点结婚的话,那她真有点感到遗憾。
  咖啡的温度还不是她可以入口的程度,但为了稳定情绪,萌绘还是将杯子拿到嘴边,稍微感受咖啡的香味。连考试时都不曾紧张的萌绘,觉得现在这种紧张的心情实在是不可思议。
  2
  当西之园萌绘跟大御坊安朋一起走上公会堂四楼时,已经是早上九点二十分了。武藏川因为要做入场的准备,在四楼前厅就跟他们分开了。礼堂西侧的通道现在还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打开通道尽头的大门后,大御坊和萌绘就走进准备室里。
  「早啊,筒见。」大御坊朝房间里的长发青年打招呼。
  「早安。」那个青年回答,「寺林先生来了吗?」
  「这个嘛……」
  「另一边准备室的钥匙在他手上,所以大家现在都很困扰……」那个青年面无表情,嘴巴虽然这么说,表情却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困扰的样子。白皙而瘦高的体格,充满着如塑料人偶一般的无机质感,给人很中性的印象。
  「去叫一楼的警卫来开如何?」大御坊直率地说。
  「他们一定会唠叨些难听的话。」青年说:「楼下的老爷爷们都很啰嗦的。」
  「有没有打电话去寺林的公寓看看?」
  「有,他好像已经离开公寓了。」
  「那他也许在来的路上了,会不会人就在附近?」
  「嗯……」青年点了头,终于将眼光移向萌绘。话虽如此,不过他也只有将视线转向萌绘而已,至于表情完全没变。
  「啊,这个孩子呀……」大御坊微笑说:「是我的表妹西之园。是我拜托她来当明日香的救火队。小萌,这位是筒见纪世都,明日香的哥哥。目前他可是个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爽朗如风、坚若盘石的新锐艺术家喔。」
  看到筒见纪世都用像面具的表情向萌绘轻轻点头致意,她也回了礼。萌绘不禁心想:他的皮肤看起来好像真的用塑料做出来的;小而精致的脸庞,彷佛是用曲线尺准确描绘出的曲面所构成的。筒见纪世都的确长得酷似昨天的那个女孩明日香。
  「昨天明日香有回家吧?」大御坊用愉快的口吻说:「应该很晚才回家吧?一想到女儿这么晚归,筒见教授应该是很坐立不安吧?」
  「昨晚我没回家,所以不知道。」筒见纪世都冷淡地说。
  「兄妹都一样品行端正啊。」大御坊莞而一笑。「筒见的父亲是M大的教授呢。小萌你认识吗?」
  「不认识。」萌绘摇头。
  「西之园的父亲也是工学院的教授喔,还是N大的校长呢。」大御坊将脸凑近筒见。「我是觉得两人的性格不太一样。筒见教授对蒸汽火车的喜好实在太过执着,使得学术上的研究反而变成其次了。这话我们在这里说说就好。」
  「因为那是父亲生命的意义。」筒见纪世都理所当然地回答。
  没过多久,大御坊和筒见纪世都都坐在沙发上,对着打开的会场配置图开始讨论细节。有三个男人慌忙跑进房间,又抱着纸箱跑出去。萌绘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好站在窗边看着窗外。
  当她对着手表确认时间是九点半时,武藏川走进房间。
  「真伤脑筋,寺林居然还没来耶。」武藏川说完后看向萌绘。「该怎么办?要让她换衣服了吗?」
  「请问……为什么没有寺林先生……就不行呢?」萌绘问。
  「因为今天的角色扮演服是他的自创作品,一定要他做最后的检查才行。」武藏川说。
  「最后检查?」萌绘反问。所谓的「最后检查」是什么意思?这个圈子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已经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了。为了避免产生更大的不安,萌绘只好决定不继续深究这个问题。
  武藏川鼓着苦恼的脸颊看着手表。「距离表演还有三十分钟……好吧,那么请西之园小姐先换衣服好了。拜托你了,我想他也许等一下就会来了……」
  武藏川又刻意地摆出笑脸盯着萌绘,说完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就像是电池突然没电了,或是接触不良的模样。萌绘无计可施,只好点头答应。
  她走到房间深处的屏风旁边,探头往屏风的后面瞧。昨天那位名为筒见明日香的女孩所穿的金属色服装还放在桌上,墙壁上挂着一个高约一公尺的大镜子,镜前则摆了一张圆椅子。
  「知道怎么穿吗?」武藏川走近萌绘问。
  「嗯,大概知道。」萌绘回答,「我昨天有看过。」
  「你穿的时候要小心喔。」
  「咦?小心什么?」
  「那个可是很容易坏掉的。」武藏川一本正经地说。他的表情跟「容易坏掉」这个词之间所形成的不协调感,令人看了觉得背脊发凉。
  「我知道了。」萌绘点头。
  「那就万事拜托了。」
  「武藏川先生,请过来一下!」坐在沙发上的大御坊招手说:「小萌,我们会好好帮你看着的,你就放心吧。」
  本来想回嘴说「这才不是问题所在」的萌绘,拿不出平日的活力,现在她甚至有快要贫血的不好预感。在不想让大家察觉到的情况下,她缓缓地深呼吸之后,再拿着宝宝往屏风后面走去。
  3
  犀川创平驾驶着爱车,而喜多北斗正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们以相当缓慢的速度准备进入那古野公会堂的收费停车场里。以往这个停车场总是空荡荡的,再说周日的上午九点半,对素来以「晚睡晚起」闻名的那古野市来说,还只能算是清晨而已。不过今天的停车场却跟往常不同,有几辆车子在停车场入口等候。
  「公会堂在办什么活动?」犀川喃喃地说。
  「当然有啦,你这个人怎么完全没在听人讲话的。」喜多回答,「你是不是在脑袋里装有过滤器?会阻绝掉自己不想关心的事情。」
  「啊!对了,昨天你有说过要跟大御坊来公会堂。」犀川想了起来。昨天他们有提到跟模型相关的展示会还是即售会的讯息,喜多说的没错,这的确跟他没有关系。
  昨天很晚的时候,喜多来到犀川的公寓作客。跟平常一样,他带来自己要喝的啤酒,然后就自顾自地喝酒,没有跟犀川聊什么特别的话题,却是赖着迟迟不肯回去——这是他们平常固定的相处模式。即使他在旁边,犀川也还是一样看着自己的学术杂志。喜多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玩了好几个小时的俄罗斯方块。结果他昨晚便在犀川家过了一夜,今天早上两人还一同到家庭式餐厅里共进早餐。
  他的表情很明显有话想说,犀川却一直无视于他。喜多这个男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坦率且不拘小节,其实不然。犀川知道,喜多北斗是心思纤细且小心眼的人,带有一点神经质。
  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就是希望别人主动问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显然犀川对这种类似撒娇的手法并不上当,毕竟他也不是属于愿意主动向别人伸出援手的那种人。因此他从头到尾就把这个等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的朋友搁置在一旁,坐视不管。
  这个星期日犀川预定要到位于鹤舞站的老书店,看看工学书和摄影集。每隔两个月就会搭地下铁上街来逛逛旧书店,是犀川的习惯。今天早上则是因为要和喜多吃饭,他干脆开车过来,没有想到喜多也就这样一路跟着他到现在。
  终于轮到犀川购买停车票。副驾驶座上的喜多伸出手把停车卡取出后,入口处的自动横杆就往上拉让车子通过。犀川于是将自己黄芥末色的爱车停在他第一个看到的停车位里。
  「接下来怎么办?你要去公会堂吗?」犀川边下车边问。
  「不,我要跟你去书店。」喜多笑嘻嘻地回答。
  他们走在柏油路面上,穿过并排车辆之间的缝隙。走了一段路后,一辆停在建筑物附近空地上的白色双人座轿车引起犀川的注意。
  「咦?那是西之园的车子啊。」
  「保时捷的Boxster吗?」喜多说。
  「是白色的。」
  「所以我才问是不是Boxster的啊!」
  「那是车名吗?这我就不清楚了。」犀川漠然地说:「嗯……我希望你别再用这种讲话方式和我说话了。如果你心情真的很不好的话,那我们就各自行动好了。」
  「抱歉。」喜多歪着嘴角说。
  他们继续默默地走着,穿过鹤舞站的高架桥,来到一个大十字路口。两个人走上横越十字路口的天桥阶梯。
  「为什么西之园会在那里?」犀川问。
  「这个……」
  「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喜多摊开双臂。「会不会是大御坊那家伙叫她去的?」
  「大御坊吗?为什么?」犀川停下脚步。
  「毕竟那家伙是西之园的表哥啊。」
  「咦?」
  「吓一跳吧?」喜多哼哼地说:「这可不是假的喔。」
  「我是真的吓了一跳。」犀川再次迈开脚步。「不过就算是表哥,他也不会叫西之园去模型展示会吧。我想她应该没兴趣才对。」
  「昨天她有去喔。」
  「西之园吗?」
  「嗯嗯。」
  「去干么?」
  「有女记者来采访我们的大御坊安朋。虽然我没有问是哪一家的,不过……那个女记者还真算得上是个美人,头脑又好,总觉得就像这样精悍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完全被那件事打败了。」
  犀川再度停下脚步看向喜多。「那件事?有哪一部分跟我们要说的话题有关吗?」
  「不,倒没有……」喜多不情愿的回答,拿出香烟点上。「虽然对我来讲可是一大新闻……不过,这跟我们的谈话或许没什么相关性就是了。」
  「那么,我们就回到正题吧。」犀川说。
  「那个美女记者是西之园带来的,好像是她的朋友。」
  「啊,原来如此。」犀川又再次迈开步伐。
  「是你妹啦!笨蛋!」喜多突然大叫起来。
  犀川不禁回过头去。
  「咦?是世津子?」
  「你大大的吃了一惊了吧。」
  「一定是弄错了,她人在横滨啊。」
  「我哪管这个啊,笨蛋。」
  「她应该还在住院才对。」
  「住院?哪会,活蹦乱跳好得很呢。」
  「你是被西之园给骗了。」
  「咦?」喜多变得满脸担心。「是这样吗……」
  「你不要常常在对话中扯到没意义的蠢话比较好吧?」
  「创平啊,你为什么都不说你有妹妹?」
  「对谁?」
  「对我啊。」
  「有问吗?」
  「谁啊?」
  「你啊。我可不记得你有问过任何关于我妹妹的事。」
  「就算不问,一般也会讲吧。我们都几年交情啦。」
  「这跟交情的深浅有关吗?」
  「真是够了!」
  「喜多有兄弟姊妹吗?」
  「我上面有三个姊姊。」
  「这样啊。」犀川回以微笑。「我已经忘了。」
  「我到那里看看再回来。」喜多叼着香烟苦笑着。他指的是公会堂。「拜啰。」
  「拜啰?」犀川笑着复述一次。「你的『拜啰』是再见的意思吗?」
  「你说的是。」喜多就像演奏完的钢琴家一样,将头缓慢的往犀川的方向侧过来。
  犀川稍微思考了一下,喜多回头走下了高架天桥。应该是要去见西之园萌绘吧?他再次提起往前的脚步。当他穿越过天桥,要走下楼梯的时候,又重新思考起世津子昨天真的来那古野的那件事,是真的吗?这让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附近商店的铁门几乎都还是拉下的,只有犀川要前往的书店已经开始营业。犀川知道这附近只有这间老书店是早上九点半就会开门的。当拉开起雾的玻璃门走进去旧书店时,迎面而来的暖气让他觉得很暖和。
  「喔,是老师啊。」书店里面传来老板的招呼声。「天气很冷吧。」
  「早安。」犀川低头致意后,便开始依照已经过他试验过无数次的「最佳化独特看书顺序」。首先他将书店全部的书大致观察过一遍后,第二轮开始就他有兴趣的书籍边看边拿。这是他认为最有效率的程序。
  「M工大的杀人案……老师,你有看这则报导吗?」老板位于书店更里面的地方。
  「没有……」犀川一边扫瞄着书架上书背的文字,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是报纸上的吗?」
  「今天早报上刊得很大呢……最近真是不平静,好讨厌。」
  「M工大吗?就在这附近嘛。」眼睛依旧浏览着书架,然而犀川已有百分之六十五的注意力放在他和老板的对话上。
  「报纸上面写,是在昨天晚上九点发生的,老师,你那时该不会还在学校吧?」
  「我是在N大教书。」
  「是吗?那就跟你没关系了。」
  「不管我是在哪边教书,这都跟我没关系。」
  「被杀的是研究生,还是女孩子呢,真可怜啊。」
  「你认识她吗?」犀川的视线第一次投向书店老板。
  「怎么可能啊。」戴着毛线帽的书店老板拚命摇头,动作好像在说相声一样夸张。
  接着犀川又看书看了好一会儿。他将心中的书单浓缩到十本,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拿在手上做最后的审核,最后他决定只要买其中的三本。
  「好的,谢谢。」当犀川将书放在桌上要结账时,老板将眼睛从报纸上离开。「嗯……一共是六千八百元。啊,老师你喜欢飞机的书?看到那边有一本吗?那是德语的,很稀有喔。」
  「是古斯塔夫•奥图(Gustav  Otto)(注五)的吗?」犀川边掏出钱包边说:「那本我已经有了。」
  「这样吗?好,谢谢,找你两百元……」
  「不好意思,那份报纸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好的,请拿去吧。」老板讲放在桌旁的报纸递给犀川。「你早上没看吗?」
  「我没买报纸。」
  「没买报纸?那可不行喔。这么做会跟不上时代耶。」
  「嗯。」犀川一边看着三个版面的报导一边回答。书店老板说得没错,他就是想跟不上时代,所以才不看报纸。
  「大学的老师都不看报纸吗……」
  「现在不就在看了。」
  4
  喜多北斗朝公会堂的方向跑下天桥的阶梯,天桥下有地铁的入口。其实就这样搭地铁回去也可以,他原本也没打算要连着两天都去公会堂,可是如果西之园萌绘人在公会堂的话,他想去确认刚刚犀川讲的事情。不管怎么想,关于犀川的妹妹这件事,萌绘都不像在骗人。就算萌绘真的说谎,昨天的记者美人也有值得他去探究的价值。
  公会堂的入口人潮拥挤混乱,几乎都是国、高中生的年轻人。竖立的广告牌上,写着模型展示交换会十点开场的字样。看看手表,现在距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他穿过人群走上阶梯,向挂着臂章的工作人员询问。
  「你好,我是大御坊先生的朋友,可以让我进去吗?」
  「好的,请进。」大约是大学生年纪,样子很成熟的青年点头。
  喜多进入前厅,走向阶梯上楼。
  四楼的前厅很热闹。看来十点入场,只是针对一般民众的规定,参加社团的成员几乎都已经进入四楼的会场了。礼堂中的人潮和昨天一样非常拥挤,礼堂入口的柜台处有几个也挂着臂章的青年站在那里。
  「你知道大御坊先生在哪里吗?」喜多向柜台的一个青年问。
  「刚刚他到另一边去了。」青年用手指着礼堂东侧的方向。
  「那边?」那个方向跟昨天大御坊受采访的房间是相反的。
  「嗯,大概是在那边最里面的准备室吧。刚刚还在的。」
  「谢谢你。」
  喜多折回前厅,往礼堂东侧的通道前进。笔直的通道右手边有成排的窗户,可以透过窗子看见大学医院的高楼。当他加快脚步走到通道的尽头时,大御坊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
  「早啊。」他向大御坊打招呼。
  「啊,这不是喜多吗?」大御坊发觉到他后,满脸笑容地说:「你今天也来啦。」
  「西之园人呢?」喜多问。
  「咦?」大御坊停了半晌,眼珠转来转去,动作很不自然。「她?这……」
  「有来吧?」
  「没有。」大御坊斩钉截铁地回答,并摇了摇头。
  「她的车子停在外面。」喜多说。
  「是喔?」大御坊撇撇嘴,很刻意的挪开视线。
  这里是礼堂东侧通道尽头空间比较宽广的地方,一扇大木门矗立在正面。虽然格局雷同,但并非是昨天喜多及仪同世津子采访大御坊时所使用的西侧准备室,而是在相反方位。大御坊附近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高个子的长发青年,另一个有点年纪的男人,留着一脸胡渣,给人十分不修边幅的感觉。
  「你在这里做什么?」喜多向四周环顾一圈后问。
  「没有,只是我想进去这间准备室而已。准备室的门被锁上了,我们去叫了警卫上来,现在正在等警卫上来将门打开。我才要问你来这做什么呢。」
  「我说过我在找西之园啊。」
  「我说过她不在这里嘛。」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说过今天不会来。应该只是很像的车子吧?那不是她的车啦。」
  「不,那是创平发现的。那家伙不懂车种的。他只会记车牌号码而已,所以不可能出错的。」
  「咦,犀川也来了?人在哪?」
  「附近的旧书店。」
  「好险……」大御坊叹了口气。
  「什么事好险?」
  「不,没什么,我只是不想见到他而已。」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原因啦……我就是不擅长应付那个人。」
  喜多瞪着大御坊。「总觉得你怪怪的。」
  「我很忙,快回去啦。」大御坊严肃地说:「今天我的心情不太好。你看,我可是会越来越生气啰,再烦我的话,我要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给你看喔。」
  「很可疑喔。」喜多噗哧一声笑出来。「到底是怎么了?」
  「就是没什么啊。」
  穿制服的老人和挂着工作人员臂章的男子从通道开头往这里走来。
  「是不是把钥匙弄丢了啊?」穿制服的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他手上拿着一串钥匙。
  「不,是拿走钥匙的人睡过头了。真不好意思,谢谢您的帮忙。」胡渣男说。
  穿制服的老人,似乎是公会堂的警卫。他从那一串钥匙中选出一把,插入木门的钥匙孔中。当他转动钥匙时,发出轻微的金属声。
  「今天之内要把所有的钥匙还回来喔。」转动门把,将门打开一点进行确认后,老警卫转过身来。「如果把钥匙弄丢的话就要全部换掉,很花钱的喔。」
  「好的,真的是非常抱歉。」工作人员们都低下头来。
  警卫从通道折回去离开了。喜多在通道的墙边看到放烟蒂的容器,就走到那边,把香烟盒打火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这个时候,传来一声大叫。
  「呜!」开门的那个男人飞快地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可笑,让喜多见状忍不住笑出来。尽管错过了最关键性的一刻,他依旧可以揣测一定是那个人被自己打开的门板撞到脸,才会这么狼狈。
  喜多于是面向另一边,边笑边点着香烟。
  「天啊……」这次又出现别人的声音。
  喜多又回过头去看。
  大御坊冲到门边。刚刚发出声音的工作人员,嘴巴像金鱼般一张一合的站在门口。
  喜多侧眼看着他们的样子。
  「哇!」这次换大御坊大叫起来,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准备室里面。所有站在那里的人,全都在门前动也不动。
  他们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在坚硬的墙壁和地板上造成回音。
  「发生什么事了?大御坊。」喜多在烟蒂箱边缘轻敲香烟,大声问着。
  大御坊像恐龙一样动作迟缓地将脸慢慢转向喜多。他张大嘴巴,瞪大双眼,表情像是得了失心疯般地呆滞。
  「喜、喜多……」他一只手有如体操选手般保持水平地缓缓提起,再向喜多招手。
  「怎么了?」
  「警、警察!」
  「啊?」喜多斜斜地叼着香烟,向他的朋友接近。
  5
  这间几近正方形的东侧准备室,入口以外的三面墙都有开窗户。房内比通道上要亮得多。面对房内的左手边有四张沙发,以及两张矮桌。至于面对房内的右手边,则有几张折迭式的长桌和折迭椅靠在墙边,在那上面,纸箱和一捆捆的印刷物等杂物堆积如山。
  在正面的房间深处,有两座屏风并排,屏风的上半部是不透明玻璃,下半部则是白铁材质。房间中央有一块宽广的空地,弥漫着生物的有机异臭。羊毛色的塑料地板,上面有着类似红黑色油漆泼洒出来的痕迹。
  不过,那并非油漆,是有人倒在地上。人?是人吧?是真的吗?是真的人吗?茶色的长外套、白色毛衣、短裙。裙底下雪白的腿,以及脚上的鞋。那些东西,毫无疑问全都是真的。
  是女的,是女的没错。眼前是她的腿,对面是她的头……头呢?没有理由会看不见头,喜多又往前踏近一步,从高角度往下俯瞰。
  没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很明显地脖子以上什么都没有。
  「啊,那该不会是……」有个人在喜多背后气喘吁吁地说。
  喜多用一只手靠着墙壁站着,不知何时他竟然站在最前线。一回过头,他看到大御坊就在背后捂着嘴巴,睁大眼睛注视着自己。
  「是明日香……」大御坊的低语伴随着沉重的鼻息。
  「你们认识吗?」喜多镇静地问。
  大御坊全身不停发颤地连点了五次头。
  「总之先暂时这样。有没有人帮忙去报个警啊?」
  胡渣男听了点头后,便开始拔腿狂奔,直直地沿着通道离开了。
  「明日香?」另一个长发的青年悄声地说:「她怎么了?」他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向前,经过喜多的身边进入屋内。
  「不行啊,筒见!」大御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出准备室。
  喜多再次将视线投向房内。这次他注意到屏风的后面,可以看见有两只男鞋。
  好像有人倒在那边。
  「我去看一下。」喜多将手中点着的香烟塞给大御坊。「里面还有一个人。」
  「喜多,不要进去比较好吧?」大御坊接过香烟后说:「这种时候就应该维持现状吧?」
  「得确定那个人是死是活才行。」喜多回答完,做了个深呼吸后,就踏入房内。
  他从左边绕道尽量不去看房间中央那具倒卧的尸体,不过因为他实在太在意死者的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途中他还是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尸体的领口。这一眼,让他屏住了呼吸,赶紧移开视线,继续向屏风迈进。
  那个男人的头倒还在,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喜多蹲下来触碰那男人的身体,是温的。
  「喂!」
  「叫谁啊?」大御坊在入口大叫。
  「顺便也叫辆救护车来。」喜多扯开喉咙大声地说。
  这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受了伤,不过他还活着。喜多摇一摇他的身体,并没能让他睁开眼睛,他后脑勺有出血的痕迹,衬衫的衣领也被血渍染成黑色的。但可以确定,他的确有呼吸的迹象,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沉浸在梦乡里。
  「大御坊!过来一下!」喜多站起来,朝门口大喊。
  「叫我吗?」大御坊用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子说。这时,那个长发青年已经不见踪影。
  「有人受伤了。」喜多解释道。
  大御坊走进房内时,视线一直都很紧张地保持在喜多身上。
  「啊,这不是寺林吗!」大御坊看到这个倒地的男人时,不禁提高嗓门。
  「怎么办?」喜多问:「搬出去和放着不动哪个比较好?」
  「他头部受伤了。」大御坊跪在地上说:「救护车应该马上就会赶来了……要在救护车来之前把他抬下楼吗?」
  这时,倒卧在地的寺林突然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寺林!」大御坊叫唤着他。
  寺林微微皱了下眉头,眼皮撑开出一条缝。
  「寺林……你还好吧?振作点!」
  见他没有反应,大御坊张着口,身体几乎不动。
  入口聚集了很多男人,所有的人视线都集中在房内的喜多和大御坊身上。
  「过来一下!」大御坊站起来对外面说:「寺林他受伤了,把他抬出去吧!能不能再来两个人?」
  有两名年轻男性走了进来。对房间中央诡异的情景,他们也只有看一眼,之后就像要停止呼吸般地紧紧闭上嘴巴。
  四个人轻轻地抬起寺林,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出去。当要走出房间时,喜多和大御坊跟另外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换手,两人就留在准备室门口。
  「已经叫了警察和救护车了。」这时刚好回来的胡渣男说:「啊,寺林!」
  「武藏川,寺林就拜托你了。」大御坊说:「我和喜多留在这里。」接着他看着其它的工作人员。「请你们把从前厅要进到这里的地方封锁起来。」
  「今天的活动要取消吗?」武藏川说。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御坊摇头。
  于是武藏川决定去追搬运寺林的那一群人。这时在通道窗边的长椅上,喜多看到一个低头丧气的长发青年坐在那里。
  「他是?」喜多小声地问。
  「他姓筒见。是女尸的哥哥。」大御坊小声地回答。
  「那我的香烟呢?」
  「早就丢了!」
  不过是在一分钟内所发生的事而已,感觉上却像是完成一件大工程一样的疲累,也害他连香烟也没抽到,喜多慢慢踱步到烟蒂箱那边,重新点起一根烟。
  当他吐烟的时候,顺便连各式各样杂乱的信息也一并舍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御坊走近他,脸色变得很差。「那究竟是怎么了?」
  「这个……」喜多吐烟后回答,「拜托别问我。」
  「她的头……有在房间里吗?」大御坊将脸凑近,对他耳语。
  喜多一听便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并没有那种东西,他不愿去回想刚刚看见的事情。
  通道上此时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
  「安朋哥,怎么了?」向他们跑过来的人,是西之园萌绘。「前厅那里人仰马翻地乱成一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有人被杀了……是真的吗?」讲到这里时,她抬头看见喜多。「啊!喜多老师!」
  「早啊。」喜多一边打量着萌绘,一边不忘吞云吐雾。
  「在这个房间吗?」萌绘一脸严肃地问。她看了喜多和大御坊各一眼后,不等他们回答,就走近门口。
  「不行啊!小萌!不能开啊!」大御坊大叫。
  可是萌绘还是不顾一切地打开了门。喜多叼着香烟,走到她身边。
  「一开始看到时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你呢。」
  萌绘像触电般抖了一下,回过头,用小狗般的眼神往上望着他。
  「是昨天的那个女孩?」萌绘低声说,她的脸再次正视房内。
  喜多的手越过萌绘的肩膀,将门关上。萌绘仍然面向房间好一阵子。等到她终于转身背向木门后,她用手掩住嘴巴,大大地眨了一下眼睛,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感想如何?」喜多问。
  「这个房间本来是锁上的吗?应该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吧?」萌绘一本正经地问。
  「好像是,刚刚是警卫开的。那么就是你说的打不开的房间。」
  「警察来之前,不能用手去碰,这是很重要的现场保存。报警了吗?」
  「嗯。」大御坊回答,「小萌,你还好吧?」
  「我是不要紧……」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转向坐在长椅上的青年身上……他就是身亡女孩的哥哥。大御坊顺着她的视线瞧。
  「这里的钥匙,是在寺林先生手上吧?」萌绘问。
  「寺林他刚刚才被抬走。」大御坊回答。
  「被抬走?」萌绘疑惑地侧着头。
  「他倒在房间里,受了满重的伤。」大御坊说明道:「大家合力把他搬出去呢。」
  「这么说,你们有进去房间啰?」
  「是啊,喜多跟我都有。」
  「西之园小姐。」喜多呼出烟,低声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咦?」萌绘看着喜多。「你问我为什么……哇!」
  萌绘一只手掌顺势拍在自己的额头上。
  「啊啊,该怎么办啊!完蛋了……」
  她眼神状甚无辜地缓缓聚焦在喜多脸上,牙齿浅浅地露出,轻咬着下唇。
  「嗯……喜多老师……」
  「什么事呀?」
  「这是我西之园萌绘一生唯一的请求……」
  喜多吐出烟后,斜斜地扬起嘴角说。「你这么说该不会是……跟你这身超炫的打扮有关吧?」
  6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至近响个不停。
  犀川抱着沉重的纸袋越过天桥。他的手表精准无比地显示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一分三十秒。如果现在到学校实验室的话,在中午前他还能工作九十分钟。然后中午在学生合作社吃饭,下午就……对了,就把昨晚想到的处理系统试着编码好了。应该可以花上他四个小时吧……当他思考到这里时,不停回转着红色警示灯的救护车吸引了他的注意,因为那辆车刚好在那古野公会堂的正面玄关前停下。
  这令犀川联想起萌绘贫血的毛病。三秒后,他无意识的加快走路的速度,几乎是小跑步的状态了。虽然觉得不太可能,可是萌绘过去也有昏倒过两次的经验,希望这只是他的穷担心罢了。
  冲下天桥的楼梯,他穿过铁路高架桥的下方,在公园中小跑步前进。公会堂前面挤满了人,除了救护车外还停了一辆警车。
  公会堂的正面玄关只有右边部分是开放的,那里立着一个上面写着「模型展示交换会MODELERS  SWAP  MEET」的广告牌。犀川努力拨开人群钻到最靠近车子的地方,刚好看到将伤员推进救护车里的场面。不过,他没办法看清楚担架上的人究竟是谁。
  因为救护车被警车挡到,没办法再靠近,于是他绕到救护车的另一边。当他想从救护车后门往里面一探究竟时,已经来不及了。救护车连警笛都大声地响了起来。
  扩音器传出呼吁人群让出道路的指示。眼见救护车已经发动了,周围的人潮于是慢慢移动,挪开一条路让车子通过。犀川受到人群的推挤,也往后方移动。
  当他停下脚步时,感觉踩到了某样东西,正好是救护车一开始停车的位置。他一边留意四周围的人群动静,一边弯身捡起他踩到的物品。
  那是把系着旧木牌的钥匙。木牌上用小字写着「四楼东侧准备教室」。
  此时,又再次被人群推挤的犀川,退到了玄关的阶梯附近。此刻,人群的密度和推力已经有一点一滴地逐渐减少的趋势。救护车的离去,让围观人群也开始作鸟兽散。
  在犀川附近,有个肩膀担着大型摄影机的男人伫立着。他头上戴有印上当地电视台标志的红帽子,旁边还有一个拿着铝制三脚架和器材的青年。
  「发生了什么事?」犀川问那个青年。
  「好像是命案。」青年将挂在肩上的铝箱放在地面后回答。
  「刚才被载走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好像还活着。」青年说:「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有个穿着亮绿色套装又浓妆艳抹的女性走过来,对他们两人说「请进来吧」。担着摄影机的男人和拿着器材的青年便跟在她身后,三人穿过人群走上了阶梯。
  犀川总算是松一口气。看来这件事跟他是毫无关系……这里真的发生命案吗?假设这栋建筑物里真的发生命案,而且还是那种没有特定凶手的类型……再加上西之园萌绘万一也在同一栋建筑物内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犀川又要承受不同层面的担心了。
  西之园萌绘是犀川研究室的四年级生。她现在正在从事毕业论文的研究,正逐渐步上轨道,渐入佳境。虽然说过了二十岁后的人就算成年,要做什么是她的自由,不过既然身为她的指导教授,犀川认为自己就应该负起最起码的指导义务……只有因为这样吗……大概只有这样吧,犀川抬头仰望公会堂。按照广告牌上所写的,可以知道萌绘人在四楼。命案也是发生在四楼吗?
  这时,有另一台警车以低速驶进的方式地画开围观的人群,开了进来。有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官,一下车就飞奔进入建筑物。
  犀川决定先暂离一下,便走到鹤舞公园去,在那里点了根烟。
  就这样回去也是无妨的,但捡到的钥匙得还给所有者才行。既然标示着四楼东侧准备室,那应该就是公会堂的钥匙吧。可能是某个人在出入时不慎遗落的,又或许就是救护车在搬运伤员时所掉的。
  萌绘和喜多还在建筑物里吗?他心想,这种可能性应该非常地高。萌绘的跑车,因为是在建筑物北侧,所以现在是看不到,不过他刚来时有看见,将燃烧的香烟丢进烟蒂箱里,犀川再次朝公会堂走去。
  警车已经增加到三辆,还有其它的黑色车辆就停在阶梯的正下方。因为有一个警官站在入口附近,使得人潮和门口稍微保持了距离。这次他终于可以轻松地走到入口。
  「不好意思,我在这里捡到这个。」犀川将钥匙拿给警官看。
  「是有人掉的吗?」警官问。
  「大概吧。」犀川回答。
  「捡到东西的话请拿到站前的派出所去,就在那里。」警官往车站的方向指了指。
  有两台黑色的车子这时来到。车中的四个男人跑上阶梯,刚好跟要走下阶梯的犀川擦身而过。
  「是犀川老师啊!」其中一个壮汉说。
  「啊……是鹈饲先生。」
  「你在这做什么?」鹈饲刑警笑着问他。
  其它三个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建筑物里了。
  「没什么,我在这边捡到了这个。」犀川把钥匙拿给他看。「我想这大概就是这里四楼的钥匙吧。」
  「老师,里面请。」鹈饲拉着犀川走进前厅。
  入口处的警察在犀川身后关上了门。电梯前有三个男人在等。鹈饲刚好在电梯门打开时冲了进去。
  「犀川老师,快点快点。」
  鹈饲的催促声,让犀川也只好搭上电梯。
  「不好意思……」犀川在电梯中又拿出钥匙。「这个请拿去吧。」
  「先等一下。」鹈饲露出微笑。「等我们先看完现场再说。」
  「是伤害案吗?」
  「不,是杀人案。」
  「可是我听说有人还活着……」
  到达四楼的时候,电梯门打开。在一条北向笔直通道上的中央,有个似乎是要封锁道路,避免有人出人的制服警官站在那里。
  「是在这条通道的尽头。」警官行完礼,便让开一条行走的道路。
  「请等一下,鹈饲先生。」犀川压低声音说。
  「没关系的,老师。」鹈饲边走边转过头。「马上就会结束的……」
  犀川不禁心想,到底是什么会结束啊?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便看到尽头前有个类似小厅堂般较为开阔的空间。在途中,有个独自坐在长椅上的长发青年。即使往前走的犀川一行人经过他的身边,他的头也没有抬起来观看。
  尽头前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有喜多北斗、大御坊安朋,还有西之园萌绘,可说是全员到齐了。
  「是犀川老师!」萌绘以手掩口,状甚惊讶地大叫出来。她身上穿着一件长外套。
  鹈饲他们打开尽头的大木门后,只有停顿片刻,便开始依序进入。
  「到底怎么了?」犀川向一个人独自站得远远的大御坊安朋问。
  他一听,便默默地把犀川拉到窗边,小声地替他说明。此时,萌绘和喜多也向他们靠了过来。当大御坊讲到一半时,犀川便知道,原来坐在通道长椅上的长发青年,就是被害女性的哥哥。
  「那个叫寺林的,就是刚才被救护车载走的人吗?」犀川问。
  「是啊。他就倒在这房间里面。」大御坊回答,「当时的情况真的是……满糟糕的……连我都差点以为心脏要停了呢。」
  「啊,我有捡到这把钥匙……」犀川从外套口袋中拿出钥匙给他看。「所谓的东侧准备室,就是指这个房间吧,原来这个就是这里的钥匙啊。」
  「唉呀,那就是在搬运寺林途中掉的喔。这一定就是寺林手上的那把钥匙没错。」大御坊说。
  「咦?这么说来……」萌绘不禁提高嗓门。「凶手用的是放在警卫室的钥匙啰。」她看向天花板,眼神游移不定。「因为,钥匙只有两把嘛……可是……这情况有点怪呢。」
  「等等,为什么头会不见?」犀川面无表情地喃喃说道:「你们都有看到吗?」
  「当然有看到啊。」大御坊皱着一张脸低声说:「不然,也让你去看看好了。」
  「死者真的是筒见明日香吗?」萌绘降低音量,想必是为了不让坐在长椅上的筒见纪世都都听到而有所顾虑吧。
  「小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大御坊满脸不悦地说。
  「毕竟头没有了,也没办法确认是她本人吧?」
  「可是,那的确是她穿的衣服啊。我昨晚在前面的喷水池旁有看过她。明日香当时就是穿那套服装走过去的呀。」大御坊解释道:「再说,那体型一看就知道,绝对不会错的。那种比例的身材可是很少人有的。」
  「你说在喷水池旁……安朋哥,那是几点的事?」萌绘问。
  「这个……嗯……大概是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吧。」大御坊眨了下眼睛后,便抬头看天花板。「我有回来过这房间一次……和寺林讲了些话。之后,当我要走到筒见老师家时,就在半路上看到她……对,应该是七点半左右吧。」
  「你说的筒见老师,是M大的那个?」喜多问。
  「是呀,这次的死者,就是筒见老师的千金。喜多,你怎么也认识筒见老师呢?」
  「我只知道名字而已。」喜多回答,「在铁路模型杂志上看过很多次。」
  「寺林也是M大的学生,听说在攻读在职进修博士的课程。」萌绘向犀川说明。
  「西之园,你有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吗?」犀川边点烟边问。
  「没有。」
  「昨晚在M大,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老师,你怎么会知道呢?」
  「看报纸的。」
  有好几个男人从通道另一端朝这里走来。其中大部分都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提着铝制的手提箱。他们打开尽头的门进入室内后,换鹈饲刑警走了出来。门虽然是开着的,但从犀川他们所站的位置来说,房间中央刚好是视线的死角,他们很幸运地免于直接目击到尸体。
  「鹈饲先生,她的死因是什么?」萌绘对朝他们走近的鹈饲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鹈饲像是觉得很滑稽般地莞而一笑。「身体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外伤就是了。」
  「她是什么时候身亡的?」萌绘紧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这个……现阶段也还是有待厘清。不过我想应该是昨天晚上。」鹈饲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后,将犀川他们轮流扫视一遍。「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
  「敝姓喜多,是犀川的同事。」
  「我姓大御坊,也是犀川的朋友。」
  「大御坊先生也是我的表哥喔。」萌绘补充一句。
  「是这样啊。你们好,我是爱知县警局的刑警,敝姓鹈饲。」他脸上浮现亲切的微笑,轻轻点了下头。「感谢你们平日对西之园小姐和犀川老师的照顾。」
  「嘿,是这样啊……」大御坊看着萌绘的脸。
  「鹈饲先生,M大也发生凶杀案吗?那距离这里很近呢。」萌绘问。
  「是啊……」鹈饲吐着烟,用力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昨晚一直待在那里,害我睡眠不足。先别说这……事实上,M大命案最重要的关系人一直行踪不明,所以我们才会熬夜到处找他。结果……真让我吓了一跳。我万万没料到,倒在这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居然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真是输给他了。」
  「咦?」萌绘张开她的小嘴。
  「你是指寺林吗?」大御坊反问。
  「这个,是我私底下说的,还没经过确认……」鹈饲直视着大御坊。「请你们不要泄漏出去。」
  鹈饲问了大御坊几个简单的问题,好厘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昨晚他见到寺林高司的时刻,寺林当时的情形,以及后来在喷水池旁目击到明日香的事等等,大御坊都简单扼要地向鹈饲做了说明。
  接着,发现尸体和把倒地不起的寺林搬运出去的经过,喜多也对鹈饲作了详实的完整叙述。问过这些后,犀川终于如愿将手中那把钥匙交给了鹈饲刑警。鹈饲接过钥匙后,就从房间里叫出一个搜查员,从他手上接过小塑料袋,将钥匙放进去。
  「等下可能还会再对你们做更深入的侦讯,到时还请多多指教了。」
  鹈饲说完后,走向坐在长椅上的筒见纪世都。纪世都听到鹈饲的叫唤,便抬起头来。他一言不发。虽然从他的动作和态度的确可以感觉出他的憔悴悲伤,但那副面具般的脸,却和计算机绘图做出来的3D人物如出一辙,毫无表情可言。犀川有好一阵子都在观察那个青年。
  鹈饲再度回到他们这里。
  「鹈饲先生,我可以回去了吗?」犀川问。
  「喔喔,说的也是,好啊。」鹈饲边走边回答,「犀川老师,这样就可以了。」
  鹈饲就直接走进了命案现场的房间。
  「别说这么无情的话嘛,犀川你也一起陪我们吧。既然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大家就要同舟共济才行。」
  「为什么?」犀川面不改色问。
  「总之,我们先去另一边的准备室喝杯茶怎样?」大御坊说。
  「犀川老师,难道你今天有什么事情吗?」萌绘担心地问。
  「不,倒是没有……」犀川在烟蒂箱里捻熄香烟。「但是待在这里很没意思吧?」
  「没有预定的行程那就好啦,我们到对面去吧。」喜多说:「看来还要花满多时间的。」
  四个人先向站在准备室门口附近的鹈饲知会他们要去哪里之后,就在通道上开始往南走。当接近前厅时,发现警官人数不但增加,也围起了黄色的警告线。他们在一大堆看热闹的拥挤人群中穿梭,横越过前厅,接着在另一边的信道上直线前进。西侧准备室有几个样子像工作人员的男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苦闷。
  「大御坊,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宣布活动中止,撤掉摊位比较好呢?」胡渣男走近大御坊说。
  「是啊,还是要看警方会怎么决定这个问题……」大御坊回答,「就先维持这样,再多等一下吧。总之,先用广播通知大家开场因为意外,要耽搁一段时间。这样做比较好吧。可以拜托你去广播一下吗?等骚动平息后,我会再跟警方谈谈,到时再做决定吧。」
  「我知道了。」胡渣男点头后,就从西侧准备室飞奔出去。
  犀川一行四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当萌绘在身旁坐下时,犀川这才注意到她脚上所穿的银色靴子。
  「好豪华的鞋子喔。现在流行这个吗?」
  「啊,是啊……」萌绘双颊泛红地回答。由于她十分在意长外套下摆开叉的部分,所以以背对着犀川极度不自然的方式坐着。
  「对了,小萌你要换衣服吗?」大御坊挪前身子低声说。
  萌绘嘟起嘴,点头如捣蒜。
  「换衣服是要换什么啊?」犀川边拿出香烟边说。
  「这跟你没有关系。」大御坊瞪了犀川一眼,眼神相当有威严。「小萌,过来。」
  大御坊和萌绘站了起来。萌绘走进房间深处的屏风后面。
  「咦?她怎么了?」犀川问坐在他对面的喜多。
  「你说什么?」喜多直视犀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在那里做什么?」
  「喔,我真是个幸福的人。」喜多望向天花板低语道:「神啊,感谢您,这是对一路走来始终忠诚正直的我最大的报偿。阿门。」
  犀川默默地站起来,想走到萌绘那里。
  「喂!你这个笨蛋,给我坐好!」喜多的上半身奋力地越过桌子,顺势抓住犀川的外套。
  7
  当爱知县警局搜查一课的三浦警官抵达那古野公会堂时,是上午十一点。他那身深绿色的西装,在建筑物里看来几乎像是全黑。细银框眼镜的后面,散发适度节制的独特目光,彷佛能一瞬间捕捉昏暗前厅的每一个角落。今年,刚好是三浦四十岁,头发已开始变得斑白。
  在公会堂一楼的一角,壮汉鹈饲正在电梯前等着他。
  「近藤怎么了?还在M大?」三浦低声地说。
  「是的。」
  「电视台也来了啊,动作还真快。」
  「电视台和报社都比我们早来。」鹈饲满脸困惑地说:「他们好像都是来采访楼上的模型展示会的。请问……那些客人要怎么办?」
  「叫他们回去。」三浦走进电梯后说:「全部都给我回去。」
  「会堂外的人容易撤离……可是上面的人该如何处置呢……大约有两百人左右,都是来参加这个模型活动的人。总之,他们大多是模型社团的成员……在上面摆好了类似跳蚤市场的摊位。」
  「有必要问话吗?」
  「我不清楚。不过,大部分的人昨天也是在这里,应该能作为参考。」
  「河原田法医在吗?」
  「有,他在现场等着你,表示要等你来之后,再把尸体运出去。」
  「死者遇害时间是几点?」
  「昨天晚上。」电梯门打开时,鹈饲用手压住门,让三浦先过去。「昨天这里也是举办同样的活动,而且被认为是死者的女性也有来到会场。她当时是模特儿,穿着卡通服装,在会场供人拍摄,也就是说,现场有很多人都曾看到她。」
  「那么就让楼上所有人都写下名字和联络地址,然后依序放他们回去。还有他们的随身物品最好也查看一下。如果我们人手不够,再找人来支持。」走出电梯来到四楼前厅的三浦,看着右边的礼堂入口说。
  从电梯通往左边的通道上围起封锁绳。在那边看守的警察向他们行礼。他们跨过绳子后马上左转,在长长的通道上往前直走。在尽头房间那扇敞开的门附近,站着一大堆鉴识的搜查员。三浦于是探头走进房内。
  「是你啊,三浦。」有个上了年纪的矮小男人,两手插在口袋里,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啊啊,好痛……最近肩膀真容易酸痛。」河原田法医转了转脖子,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他满头凌乱的白发,发量异常惊人,橘色铅笔还是老样子地插在耳朵上。虽然不知理由为何,但河原田在案发现场时,都会使用那只附带橡皮擦的铅笔。
  「昨晚另一处才刚发生过案子吧?那一具有头的女尸我还没开过呢。」
  所谓的「没开」,应该是指还没解剖的意思。三浦心想,这怎么想都称不上是有趣的表现法。
  「这边的……死因是什么?」
  「这个嘛,」河原田瞥了准备室中央一眼后摇摇头说:「我现在还是完全搞不清楚。虽然我猜是头部遭受重击而死的,但找不到头也没办法断定。光靠这样就判定死因,应该是行不通的。不过……看来并非是窒息而死,跟昨天那女孩的死因不一样。」
  「头是何时被砍断的?」三浦走进房里,在尸体旁蹲下。「是在死后吗?」
  「没错。如果是在还活着时就砍断的话,这里会有比现在多十倍的血像喷泉般从脖子喷出来。我回去再做断面细胞的化验,应该是死后还不到一、两个小时内砍断的。看来凶手也费了很大的力气呢。」
  「凶器呢?」
  「似乎不在这个房间。应该是像斧头或是柴刀那样又大又重的器具吧。地板上有几道痕迹,代表凶手就是在这里砍下头的。你看,凶手好像挥下去很多次,可见是使用以敲砍方式为主的刀械。」
  「所以不是锯子啰?」
  「不是锯子。」河原田摇头。
  「我知道了。」三浦站了起来。「这样就够了,把尸体抬走吧。」
  河原田和附近的搜查员听了就开始行动。空气中传来小护士软膏的味道,大概是某个搜查员身上擦的吧。三浦走出房间,走近等在外面的鹈饲。
  「有确认过死者身份吗?」
  「依现在的情势来看,最有可能是筒见明日香。二十一岁,据说是业余模特儿。首先,被害者的服装与她昨天的服装一致,而且听说她昨晚七点离开家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发现当时,因为她大哥就在这里,所以我们也顺便让他认过尸了。不过,他说还是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也很正常吧。」三浦抬头瞪着鹈饲。
  「已经派人到筒见明日香的家中采集指纹了。」
  「头呢?」
  「还没找到。已经在这栋建筑物大致搜索过一遍了,但到处都找不到。我们又派了十个人去停车场和邻近公园找了……」鹈饲摇头说。
  「被害者和那个叫寺林的男人,究竟在这房间里做什么?」
  「这个……」鹈饲边抓头边解释道:「我们已经确认过,昨晚七点半时,寺林的确是单独待在这房间里的。七点半之前,也还有其它几个工作人员留在这里,而在七点半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一无所知。昨晚最后看到寺林的,是个叫大御坊的男人。他离开这里后,在公园的喷水池旁目击到筒见明日香,她那时好像就是朝这里走过来的。」
  「一楼不是有警卫吗?」
  「警卫根本没用,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毕竟都是老头子啊。这里几乎可以让人自由进出了。」
  「听你这么说,筒见明日香是一个人到这个房间的吗?」
  「大概是吧……」
  「你好像说过,发现命案时这扇门是上锁的吧?」
  「嗯,是锁起来的。这个准备室的钥匙只有一把外借出去,而且就在寺林的手上。警卫室里还有一把备份,可是没有使用的迹象。就算警卫再怎么老,也不可能让第三者能一声不吭地就把它拿走吧?除了寺林手上的钥匙外,没有第二把钥匙能将门锁上了。但这里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就是钥匙好像到早上都还在倒地不起的寺林身上。」
  「好像?」
  「是的,他的头部受了伤,在救护车和警察来之前,就被搬到一楼,而钥匙当时似乎还在他身上。因此大概是在他被搬上救护车时掉的……然后,就被犀川老师捡到了。」
  「咦?犀川老师也在吗?」
  「不只老师,连西之园小姐都在啊。她比警方还早出现在现场。」
  「这样吗?」三浦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后点头。「算了,没关系,然后呢?」
  「再来……」鹈饲继续说:「总之,如果钥匙的行踪如同我们刚才所推测的,不是很奇怪吗?」
  「怎么说?」
  「既然拿着钥匙的寺林倒在里面,那代表钥匙也在房里。这样一来,谁也无法从外面把门锁上。如果凶手是在外面锁上,然后从门板下面缝隙把钥匙推进去,这样可能办得到。不过,寺林是倒在房间最深处的屏风后面啊。」
  「这么说来,你认为这是寺林他自己在演戏啰。」
  「这种可能性很高,至少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鹈饲稍微挪动了脚步。「会不会是他自己打自己的头呢?」
  「寺林倒卧的地方,附近有没有掉什么东西?」
  「你是指什么?」
  「他拿来打自己头的东西。如果他把自己打昏,凶器应该会留下来吧。」
  「不,我们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但他是不是真的昏倒这一点,实在很可疑。他一定是先将这女孩的头砍下,运到别处去,然后再回来从里面把门锁上的。一到早上,大家从外面进来时,他就可以假装昏倒了。」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嘛……」
  「跟M大的案子有关联吗?」
  「嗯,他们是有关联的没错。」鹈饲点头,感觉到脖子发出僵硬的声响,他将脖子用力地转了一转。「M工大的案子,可以肯定是在昨晚八点半到九点之间犯下的。寺林没有那个时候的不在场证明。而且M工大的实验室,也只有寺林一个人有钥匙。」
  「那你的意思是,那一件也是寺林犯下的吗?」
  「只是在怀疑而已……」
  「那里的实验室钥匙有确认过吗?」
  「咦?」
  「还在那家伙的手上吗?」
  「没有,我们找不到M大实验室的钥匙。」鹈饲摇头。「不但这里有找过,在医院里也调查过寺林的随身物品。他应该是有车子才对,可是连车钥匙也不见了,身上没有任何像是钥匙的东西。」
  「寺林的车在哪?」
  「那辆车也是下落不明。我想应该是停在这附近……」
  从准备室里,抬出了上面覆盖着绿色床单的担架,三浦和鹈饲因此让出一条路给担架通行。
  「打扰了,先走啦。」河原田眨着惺忪双眼,向三浦挥挥手。「傍晚会回去吗?」
  「嗯,到时请打电话给我,我有事想请教你。」三浦点头,看着河原田的脸,用一只手指了指耳朵。
  「喔喔……」河原田看到三浦的动作,察觉到插在自己耳后的铅笔,连忙将那只笔放进胸前的口袋,然后跟着抬担架的男人们一起往通道入口的方向离开了。
  「对了,寺林他本人怎么说?」三浦再次面向鹈饲。
  「啊,他还没表示什么。」鹈饲摇头。「我们还没开始对他做侦讯,因为他还在治疗中……我正在想等会过去一趟。他就在这后面的大学医院里。」
  「总之先侦讯过他再说。」三浦稍微将银框眼镜往上推。「但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如果那个寺林真的是凶手的话,那为什么要把头砍掉呢?又为什么要把这里的门锁起来呢?这种跑回犯罪现场的蠢事,还真亏他能做得出来。」
  「嗯嗯……不过,」鹈饲说:「假设……凶手不是他的话,那要怎么把门锁上?不只这个房间是如此,连M工大的实验室也是同样的情形。就是因为这样,案情才会陷入胶着。难不成这次又得轮到西之园小姐出场……」
  「笨蛋。」三浦冷淡地说。
  「三浦先生,你好。」声音从两人的后面传来。「轮到我出场?你们在谈些什么啊?」
  「啊,西之园小姐。」三浦低头致意。「你好,好久不见了。」
  「对了……我和三浦先生,已经五十七天没见面了。」西之园萌绘走近他,露出微笑。
  白毛衣配上长裙,算是西之园很难得的打扮。三浦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嘴巴依旧保持沉默。
  「听说犀川老师也在这里?为什么你们会来参加模型展示会?」
  「这真的只是偶然而已。我和犀川老师是因为不同的偶然聚在一起的,还有老师的朋友,我的表哥……也是不同的偶然……这次的偶然还真多啊,一定是因为发出了偶然警报了吧?」萌绘滔滔不绝的说,为了转移话题,她从敞开的门往准备室里窥探。「太好了……还好遗体已经运走了。你们有查到些什么吗?」
  「不,一切才正要着手而已。」三浦严肃地回答,「对了,西之园小姐,你可以喝犀川老师一起回去了。你们已经有接受侦讯了吧?等到我们有更深入的调查,会再通知你的。」
  「嗯,谢谢。」萌绘侧着脸,微笑地点点头,非常有礼的模样。「是啊……我还要忙论文的事,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对了,喜多老师也可以走了吗?」
  「喔,那位老师也可以回去了。」鹈饲回答,「再怎么说,喜多老师和犀川老师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啊。」
  鹈饲似乎是想开玩笑,但三浦和萌绘却都没有展开笑容。
  「请问警方是不是认为寺林先生就是凶手呢?」萌绘来回看着三浦和鹈饲的脸。
  「不,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头绪。」三浦马上回答。
  「M工大实验室的钥匙,是在寺林先生手上吧?有找到吗?」萌绘问。
  她的问题跟刚才三浦问鹈饲的一模一样,摆明想深入了解案情。
  「没有。」鹈饲说。
  「果然……」她闭起小嘴,露出微笑。「我想也是。」
  「为什么?」三浦不禁发问。
  「敬请期待……」萌绘保持微笑,清楚地吐出每个单字,瞇起了双眼。「我现在想到M工大去,请问目前有谁在那里?」
  「吉村和近藤。」鹈饲回答。三浦虽然很迅速地瞪他一眼,但还是慢了鹈饲一步。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我打个电话给他们吗?」萌绘斜斜地竖起一根食指说:「就说我西之园现在要到那里去。还是……给我近藤先生的手机号码,我自己打比较快呢?」
  「等一下……西之园小姐。」三浦往前一步低声说:「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工作……」
  「又来了!」萌绘向前伸出两手,又往后退几步。「我就是拿这个声音没办法。三浦先生的声音真是好听,不行了,一听到这句台词用低音讲出来,我就……下次一定要录起来……」萌绘调皮的对鹈饲眨眨眼。「鹈饲先生,那就拜托你啰。对了,抱歉,可以让我再看看这个房间一下吗?」萌绘径自向房内的警员打招呼。
  「大家好啊,我可以进去了吗?」
  8
  上午十一点半,西之园萌绘和两名年轻的副教授,一起走出公会堂,迎接头顶强烈的阳光。外面天气晴朗,天空显得清澈高远;和清晨的气温相比,温度已经明显上升到不需要穿外套的程度了。
  正门前的停车场里,停着许多警车,还有几辆警车停放在附近的步道。楼梯下方有三个警官背对着公会堂伫立着,应该是在站岗吧。萌绘一边走下阶梯,一边回头查看,赫然发现本来写着模型展示交换会的广告牌,用红笔潦草地涂改成「因意外而中止」的字样。
  此时,身处四楼会场的模型迷们,正在依序接受警方侦讯和随身物品的检查,再按照指示陆续从公会堂离开。而在停车场,或是稍远公园里的喷水池附近,处处可见一小群一小群的年轻人,在他们之中,有些人干脆坐在地上,擅自摆起露天的小型展示交换摊位。有些人只是聚在一起聊天,到处都是笑声和欢呼声。对于这些不知道是否因为平时关在房里太久,而导致外表变得苍白削瘦的少年来说,像现在这样的户外活动,也多少可以算是有益健康吧。
  萌绘从包包里拿出太阳眼镜。
  「我们去吃田乐烧(注六)吧。」喜多说。
  「这主意不错。」犀川立刻应和。
  「田乐,就是用味增煮的那个吗?」萌绘问:「就是指御田(注七)吧?」
  「没错。」喜多回答。
  「哇,太棒了!」
  萌绘会这么高兴,一方面因为没吃过田乐烧而想要挑战看看,另一方面则是觉得如果就这样跟犀川道别,各自开车回家的话,也实在太可惜了。
  三个人经过公园,由于犀川和喜多的走路速度都非常快,而萌绘今天又不是穿运动鞋,使得她要费力气才能跟上他们的脚步。
  古老的木造店面,外观跟那种会出现在古装剧里的平房十分相似,就坐落在喷水池边的树荫下。屋子结构因为是用细柱子撑住沉重的瓦片屋顶,加上四边几乎是窗户设计的关系,看起来就是不耐震的类型。有几个罩着红布的低矮台子摆放在门口,店里的生意相当兴隆。
  他们三人找到一处仅剩的空位坐下。等了一会儿,店员便在托盘里摆上茶具过来接待。虽然没有菜单,不过在店出入口附近的门上,贴着有颜色的短纸条。菜色似乎只有田乐和汁粉(注八)。当萌绘正在烦恼要选哪样时,喜多却马上点了三人份的田乐,她也只好放弃了。犀川将铝制的烟灰缸挪近自己,点了根烟。没有风,所以烟只有缓缓的飘动。
  「没想到还真有断头这档子事呢。」喜多无视于周遭,突然大声蹦出这句话。萌绘起初惊讶地缩起脖子,不过她马上就察觉,喜多是在明知找不到更贴切的词可代替才会这样说。其实周围的客人都是老人家,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那种事能这么轻易办到吗?」犀川吐出烟后小声地说。他的视线朝着水池的方向。
  「我想,应该不像切豆腐那么容易吧。」喜多回答。
  「不好意思,现在是用餐前……」萌绘微笑地说。
  「对啊,我们等会儿吃的是豆腐喔。」犀川瞪了喜多一眼,然后看着萌绘。「不过,这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犀川老师,你觉得理由何在呢?」萌绘不解地看着犀川。「为什么凶手要把头给……」
  「只是因为想要这么做吧……难道不是吗?」犀川面无表情地回答。
  「这种话不能算是答案吧。」
  「是吗?」犀川稍微扬起嘴角。「也可能是明明不想砍,却不得不砍的情况吧。这两种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
  「啊,你的想法是这样的吗?那么……」萌绘改口道:「又为什么……嗯……要把砍断的东西拿走呢?」
  「有二种理由。」犀川掸了下烟灰。「也许是渴望得到这样东西,也可能是拿走比留在现场有利……理由应该是两者之一。在前者的情形中,砍断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必须的。至于在后者的情形中,将东西移动到其它地方这件事则有另有含意。懂吗?」
  「我懂,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只是单纯想满足砍断的欲望吧?」
  「嗯,的确,如果动机只是纯粹的想要砍断的话,就不需要在事后把东西带走。」
  「可是就算拿走人头,也没什么用吧?」喜多提出异议。「在现代社会中,不管多有名气的人头,也不具备任何价值。」
  「这么说来,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啰?」萌绘双腿交迭端坐着。「丢在那里会对自己不利,所以才拿走。那么,凶手的目的是在湮灭证据啰。」
  「这样的动机未免过于消极了。」犀川说。
  「真是如此的话,应该全部拿走比较好吧?」喜多说:「又不是什么都得勉强砍断才行。再说,那女孩看起来满轻的样子……如果是男人,一个人就能轻松的搬出去。」喜多环顾周围后降低音量。「比起砍断头,这样不是轻松许多吗?当然,我不曾抱着女尸到处行走,可是也没有携带头颅的经验,如果连精神压力也要包含在内的话,我实在没办法比较这两者艰难程度的高下。」
  「我想,一定是尺寸的问题。」萌绘说:「如果是搬运全尸,被发现的可能性会变高。」说到这里,萌绘双手抱胸。「出入口有警卫看守着,而且车站前,就算是半夜,不管在停车场或是公园,被人目击的可能性都很高。只有头,凶手可以放进手提袋里藏匿,就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了。」
  「喔,是这样吗?」喜多作了退让。「我开始认为你是对的了。是啊,这样一来,就跟带保龄球差不多,姑且当作是这样吧。那么……凶手为何非把头拿走不可呢?」
  「也许那会成为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吧……」萌绘抬头仰望天空。「还是想让别人认不出死者是谁……或者是看到尸体保有原貌,会让凶手心有不甘?」
  「心有不甘?」喜多问。
  「嗯……无论如何非得要身体和头分开不可。应该跟想破坏东西的情绪很类似吧?难道不是吗?」
  「有点不一样。」喜多微笑着说:「你是指异常怨恨吧?」
  「喔,是的。」萌绘也露出微笑。「那样的情绪,在现实中难道不可能出现吗?恨一个人恨到想把她的头砍断的怨念。」
  「嗯,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反而应该把头留在现场不是吗?」喜多点了香烟,默默地看着犀川。「创平你的想法呢?」
  「会不会跟某种宗教有关呢……」犀川虽然做出回答,但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就算砍断了,如果身体跟头太接近,死者就可以拥有复活的机会,所以凶手才要把头带到远一点的地方,好让它跟身体彻底分离。」
  「什么可能性都有吗?」喜多瞇起眼睛,对犀川的话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故事情节也讲得出口,那要我举例某个村子拿人头来做腌菜的故事吗?」
  「我倒满想听的。」犀川一本正经地看着喜多。「是拿头来镇压腌菜桶呢?还是把头拿来腌?」
  「嗯,老师,现在可是用餐前耶……」萌绘出言制止。
  「被杀的女孩叫什么名字?」犀川一瞬间转换了话题。
  「她叫筒见明日香。」萌绘回答,「当然啦,还没有百分之百确定是她。」
  「我听说她昨天也有去会场,是吧?」犀川面无表情地问:「你们知道她去做什么吗?」
  「当模特儿。」喜多叼着香烟回答,「那女孩要穿着科幻风格的服装。连我看了也有种回到年轻时代的感觉,不过还不错啦。」
  喜多讲到这里,不经意地瞥了萌绘一眼。「模型也有分很多种类,不是只有蒸汽火车或飞机而已,还有像刚弹啦,福星小子的拉姆啦等等。哈哈,这个话题会不会年代太久远了?」
  「所谓的拉布是?」萌绘问。
  「是拉姆啦。」
  「嗯。」当犀川轻轻点头,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时,穿着和服和红色围裙的店员为他们端来田乐烧。
  今天是秋高气爽的星期日,气温也相当暖和。萌绘脚边不知不觉聚集了一群鸽子。很多鸽子在踱步绕圈,似乎是知道这里有食物。小店内高朋满座,许多年轻情侣搭着小船在水池上游玩。花坛和草地构成的广场上也看得到人潮。
  餐后,萌绘打算去M工大的命案现场。虽然鹈饲因为上司三浦的缘故,没办法帮萌绘打电话,不过在道别的时候,他用高壮的身体当掩护,偷偷让萌绘看自己手机。液晶屏幕上显示出十位数电话号码,萌绘只看了一眼。
  「那是近藤的手机号码,要对三浦先生保密喔。」鹈饲说完话时,萌绘已经将号码记起来了。她的记忆法全是采用影像记录方式,就跟相机原理一样。
  她按照记忆中的号码打电话跟近藤联络,他们约好一点见面。
  M工大和公会堂的这两件杀人案是完全不相关的案子吗?只是时间和地点恰巧相近吗?而且都有所谓「关键钥匙」的男人存在,甚至还是同一个人。如果这两件案子真的不相关,那么萌绘认为一定得预先发布「偶然警报」才行。
  萌绘突然觉得自己想到的「关键钥匙的男人」一词有些可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西之园小姐,你看起来倒挺乐的嘛。」喜多边吃田乐烧边说。
  「咦?是这样吗?」萌绘睁大眼睛故意装傻。
  「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吗?」
  「嗯,是有一些。」
  「难道不是因为如释重负吗?」犀川喃喃地说:「既然已经不用代替明日香小姐,西之园当然会高兴啦。」
  「咦!」萌绘大叫,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手上拿着装田乐烧的盘子,周围客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萌绘赶紧做了个深呼吸,再坐回椅子上。
  「都怪喜多老师大嘴巴!」萌绘压低嗓门,狠狠地瞪着喜多。
  「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喔。」喜多猛摇头。
  「那为什么犀川老师会知道?」萌绘看向犀川。
  「我又不是傻瓜。」犀川瞄了萌绘一眼。「从状况上来判断,自然就会产生这种结论了,不是吗?例如,西之园豪华的银色鞋子,担任昨天的模特儿的女性,喜多说让他想起年轻时候的话,为何西之园一大早就到那里,大御坊究竟拜托自己的表妹做什么……等等,都是线索。也就是说……筒见明日香小姐可能有说过不想做之类的话吧?竟然会在那间准备室的屏风后面换衣服……如果这些讯息还能导得出其它结论,我愿意洗耳恭听。」
  「如果是像衣服脏了,跟别人借衣服来换之类的理由呢?」喜多打趣地说。
  「要是真的这样,那不但不用瞒着我,也不会让喜多这么乐不可支了。」犀川露出浅浅的微笑。
  「没办法了。」萌绘缩起脖子叹起气来。
  「又不是坏事,没什么好隐瞒的。」犀川轻描淡写地说。
  「反正你没看到,」喜多说:「而我有看到。既然都到这个地步,就让我们把话讲清楚吧。今天早上的帐,我们就这样就算扯平了。」
  「喜多老师!」萌绘瞪着喜多。
  「这种事没什么好大声嚷嚷的吧。」犀川喝了口茶。
  「我哪有大声嚷嚷啊!」萌绘越来越气愤。
  「好吧。」犀川又瞥了萌绘一眼后,转向旁边去喝茶。「其实喜多感情用事的思考模式,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我们回归正题吧。昨天那些帮穿着那套服装的筒见明日香拍照的人,其实反而满可疑的。」
  「咦?为什么?」萌绘因为犀川出乎意外的发言,而惊讶地忘了呼吸。
  「因为她是被叫到那种地方的啊。」犀川又掏出香烟。「她没有理由自己到那里去吧?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不可能一个人走到四楼的。如果是忘记拿东西的话,她一定会跟警卫知会一声。我想那地方不是她遇害的地方,而是杀她的人所挑选的。她当时应该是被约到那个地方的吧?她在那个房间被砍头,应该是本案的重点……为何一定要偷偷潜入公会堂四楼才行呢?应该还有更多更安全的下手地点吧。如果一开始就打算把头拿走,打从一开始就应该不会选这么不利下手的场所吧?换言之,既然凶手特意要将被害者叫过来,那么那个地方就有凶手之所以会选择的理由。我这样想是很自然的吧。不管她是被找去的,还是被诱拐去的,总之一定有个让她回到那里的理由。说不定,凶手是希望她再穿一次那套服装呢。」
  「感觉真不舒服……」萌绘皱起眉头低声说。那种意义不明令人发毛的动机,在她的头中转换成影像。
  「原来如此,还满有道理的。」喜多轻轻点头。「可是,那套衣服不是在案发现场的相反方向,西侧准备教室里吗?」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套衣服啊?」犀川一本正经地问萌绘。
  9
  犀川和喜多坐进黄芥末色的小车,离开了公会堂北侧的停车场。萌绘虽然也一度假装坐上自己的车,可是等到犀川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她又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上出来。虽然觉得这样欲盖弥彰的自己很滑稽,但最近她心中觉得自己滑稽的次数愈来愈频繁。现在对她来说,应该是要成为大人的过渡期吧?再长大一点,说不定连会在意很多小地方的自己,她都会忘记,在萌绘的心中,隐藏着这样微小的期待。
  到M工业大学的是一条到底的道路,坡度有点倾斜,左边是大学医院。这医院和研究设施,都属于萌绘所就读的N大所有。听说在很早以前,在鹤舞这里也有N大的校地……对了,她有听诹访野说过,鹤舞公园在战前曾经是个动物园。动物园和N大学,都是在诹访野口中的「最近」时搬到东山地区的,只有N大医院还留在这边。
  诹访野,就是和萌绘一起生活的老人。早在她出生之前,诹访野就一直侍奉西之园家。只要是诹访野用「最近」两字所形容的时间,大概都是指二次大战之前的时代了。
  直到最近几年,圆筒型的高楼在这里平地而起,以彷佛威吓着造访者(当然连只是经过的路人也是)般的气势,傲然耸立在院区的中央。
  道路的尽头呈现T字状,国立M工业大学的正门就面对着道路。那是间颇具历史的工科大学。新建的大门,粗糙的水泥墙设计具有现代感,还有个八位数被刻在很明显的位置。萌绘对这个数字的含意有些在意。当她穿过大门,走进校园时,迎面就是一个类似纪念碑的造型物,上面刻的数字,一样是八位数。甚至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地方,也出现一个同样是八位数的数字。
  她停下脚步,驻足远眺那些数字。三个都是八位的阿拉伯数字,这三个数字的共通点是开头和第五位都是1.经过五秒钟的思考,萌绘想到了答案,用力点头后,又继续迈开步伐。
  原来如此,这真是工科大学才会有的人选。其实不是八位数,而是两个四位数连在一起。只要察觉到这一点,就能简单地得到答案。那是阳历的纪年,换言之,就是人的生卒年,用来暗示对工学领域有贡献的三个伟大科学家。工学院有电子、机械、化学、建筑、土木、金属,科系种类繁多。如果要从科学史上选出各领域共通的先驱者,非这三个人莫属了。如果想要举出其它人和他们评比?是克劳德路易•纳维(Claude-Louis  Navier)(注九)、阿兹•克黎(Arthur  Cayley)(注十)、约瑟夫路易•拉格朗日(Joseph-Louis  Lagrange)(注十一)、约翰尼斯•伯努利(Johannes  Bernoum)(注十二)、布莱斯•帕斯卡(Blaise  Pascal)(注十三)、斯托克斯(Sir  George  Gabriel  Stokes)(注十四)、还是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呢?他们果然都因为领域专业化的关系,不免有所偏向。还有,很可惜的是,这里面日本人……不!连一个东方人的名字都没有。那么,如果是西方的大学,是不是就会选择东方的科学家呢?
  有个导览广告牌竖立在那里。看过地图确认地方,萌绘就朝着化学工学系前进。
  研究大楼玄关前有数辆警车和黑色厢型车。校园内有近代化的高楼,但这栋研究大楼看来像是老旧的建筑。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玻璃门的入口后方,萌绘向他们报上近藤刑警的名字后,便获得进入的许可。那些警官仍一直盯着她看,但萌绘毫不在意,直接走上前厅深处的楼梯。
  地板到处都是瓷砖剥落的痕迹,金属窗框上的油漆也显得斑驳不平。这种类似骨董般经过风化的感觉,非常符合国立大学的气氛。刚念N大的当时,萌绘明明还对此感到厌恶,也许是习惯了,她最近反而喜欢上这种气氛。从出生以来,只有这个例子让她切身体会到所谓的「习惯成自然」。
  到了三楼,她向两侧的道路进行确认。站在走道深处的近藤看见她,便面带微笑地向她走近。
  「你好啊,西之园小姐。」近藤拉高嗓门,像极男孩变声前的高音,难道他是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近藤的个子高,有张圆圆的娃娃脸,戴着无框的小眼镜。「那里已经结束了吗?听说事情闹得很大呢。」
  「你好。」萌绘低头行礼。「嗯,你已经听说过案情了吗?」
  「应该,是这样吧?」近藤一只手水平地靠在脖子那边一划,龇牙咧嘴地说:「西之园小姐有亲眼看见尸体吧?」
  「看到一点。」
  「呜啊。」近藤皱起眉头。「难道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不会。」萌绘摇头。「我有朋友在念医学院,她每次都讲更多恐怖的事给我听。」
  「请往这边走。现场几乎都已经调查完毕了,现在重点转移到室外了。」
  近藤领着萌绘往前进。在走道尽头要转向逃生梯入口的附近,出现了鉴识课搜查员的身影。近藤停下脚步,把右边的北侧门打开,招呼萌绘进去。在萌绘往挂在门上有「河嵨实验室」字样的门牌瞄了一下,就跟着走进室内。现在室内并没有任何人在。
  如果不知情的人在一旁看到这个光景,多少会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吧。堂堂的爱知县刑警(虽然近藤样子像是小学老师),居然对一个样子像大学生的女孩毕恭毕敬,不管是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之所以会这样,有先天和后天两种原因。
  首先,西之园萌绘亡父的弟弟,也就是她的叔叔,就是爱知县警局本部的部长,西之园捷辅本人。在县内,没有比西之园捷辅地位更高的警界人士。由于萌绘的双亲在她高中时意外去世,西之园捷辅成为萌绘的监护人。这层亲属关系,也许就是她先天办案潜力的来源。
  不过,后天的原因,更是决定性的因素。自从西之园萌绘就读于当地首屈一指的国立N大工学院的这三年间,遭遇过好几件不可思议的案子,比如像妃真加岛研究室案、N大极地环境研究中心案、三重县青山高原案或去年的女大学生连续杀人案等等。这些案件的偶然参与(她自己是这样想的),更强化了她的能力。
  萌绘跟爱知县刑警们的来往,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超越了偶然的程度。最近她开始会主动接触案子。如果要举更多例子,像去年年底的岐阜县明智町案、发生在今年夏天的泷野池魔术秀案,都是她主动接触的。
  对她这样的举动,叔叔西之园捷辅当然是不太赞成;至于她的另一个监护人佐佐木睦子(她现在是爱知县县长夫人),也是血压上升也拚命反对。不过县警搜查一课的年轻刑警们却违背他们的想法,很快地跟西之园萌绘熟络起来,不但定期举办后援会的聚会,竟然在警局的服务器里也秘密架设起萌绘后援会的网页。鹈饲大介和近藤健就是其中的代表,甚至是西之园的头号支持者。
  不管从什么层面判断,西之园家族都具有非常显赫的背景,而萌绘正是这个非常富裕家庭的独生女。她人生中的不幸,只有集中在她高中时双亲死于空难这一点上,至于其它的部分都像是棉花糖一样柔软、明亮、平稳和温和,充满着甜蜜幸福的感觉。其实对西之园萌绘而言,她并没有特别憎恶犯罪的人,也没有像是主持社会正义这类容易对人说明的动机。因此在追查杀人案的过程,尝到一点胆战心惊的感觉,对她而言就像是大学新生的社团活动,或是每周一次在文化中心三楼举办的研习一样,是个性兴趣使然,完全没有夸大其词。以客观角度来说,事情就是如此。
  附加的一点,就是她对犀川创平副教授的感情,连萌绘本身也没办法轻易地说明她对犀川的感情。唯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在案子上的兴趣,常常是跟犀川产生抵触的旅行。
  这样说来有些感伤。就算平常是爽朗率直的她,想到犀川还是会眼眶湿润,说话有气无力。对一般人而言,这样的动机实在是不可思议,就算将其它事物相乘出来的数字是大得可以的质数,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它分解。
  由于动机的基本原理尚未解开,让她依旧按照惯性行动,如果犀川副教授无预警的出现,萌绘便会用不可思议的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
  (啊啊,老师来了呢。)
  她会很坦然地产生了安心感。
  这份感情,该怎么说明是好?
  早上站在断头的尸体旁,她居然像是在跟等待的恋人挥手般,心情雀跃不已。
  她有预感,这将是一个新冒险的开始。
  这真是太轻率了吧?如果这算是轻率,又是谁定义的呢?
  萌绘没有任何想让自己合理化、符号社会常规的念头,没有这个必要。也许别人会认为这样太轻率,不过所谓的轻率到底是什么?它的界线又在哪里呢?
  地震学者在大地震发生时高兴地出门去是轻率吗?医生跟染有稀有怪病的患者为伍是轻率吗?当核分裂可以被利用在某方面时,科学家是无比兴奋,也是轻率吗?那么,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实验台的人是谁?第一个用滑翔翼飞翔却坠落摔死的人又是谁?
  她西之园萌绘,绝对不是无视于别人不幸的人。不过不论是用功提升成绩、在体育竞赛中取得胜利、经商成功存很多钱,或是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全都是榨取自别人身上的幸福,所以在某处也一定会有某人正陷入不幸。
  到底「轻率」的界线在哪里?拿「为了社会」或「为了正义」之类的说辞当做借口并没有不对。不过如果是打从心底真心相信这个的话,那就是伪善了。这样的精神如果是真的,那么无论是警察、政治家或是教育家,就可以组织一个庞大的义工团体了……
  「这里的洗手台里有血液反应。」近藤刑警的声音,让萌绘拉回失控的思绪。她终于从这一瞬间的思考中回过神来。
  「那是清洗后流掉的吗?」萌绘问。
  「嗯,没错。现在虽然没有,不过之前这里的确放有肥皂,而且上面也有血液反应。换句话说……」
  「凶手就是用肥皂把血洗掉吧。」近藤点头。
  虽然大致的经过,都已经听鹈饲刑警说过,不过她还是决定再次向近藤刑警详细询问当时现场的状况。
  被害者上仓裕子倒卧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放着白色的塑料号码牌),倒在旁边的椅上,在地板上破碎的烟灰缸和调合用的化学器皿,桌子上已经吃完的便当,两扇门和窗户的上锁状况,在被害者白袍口袋里的钥匙,置物柜中的包包,身为被害人的好友、名为井上雅美的银行职员和被害者的电话交谈内容,以及斜对面河嵨副教授办公室里的那一把钥匙,都是说明的内容。特别是寺林高司和被害者约八点在这里见面,以及八点后他仍然没出现(这点是河嵨副教授和井上雅美的供词)这两点,近藤还在说明中特别强调。
  「因此,他是在公会堂先杀了一人后,又到这里再杀了一个。毕竟这里的钥匙,也只要他有而已。」
  「他是因为在另一边把头砍断,所以手上才沾了血吗?」
  「这是当然的啊。在那边现场的犯案房间里,应该没有水管吧?」
  「不,有喔。」萌绘边回想着边说。公会堂的准备室角落有小的洗手台,而通道上也有厕所。「如果要洗手的话,应该在那边就洗了。」
  「当然啦,也有可能在那里先洗过一次,可是因为太暗看不清楚,或洗得不够彻底,结果走进光线明亮的实验室后发现自己的手还有血迹,只好再洗一次……」
  「上仓裕子的头上有沾到血吗?」
  「喔,没有,至少就所见范围没有看到。现在应该正在做更完整的检查了,只要有沾上,哪怕只有一滴也是查得出来的。」
  「就算沾到也只要一点啰。那凶手应该是在杀上仓小姐前洗的吧?这里洗掉的血量有多少?」
  「那我就不太知道了。附着在洗手台不锈钢表面上的量好像满少的。」近藤将手插进外套口袋,每讲一句话,肩膀就抽动一下。「光用肉眼看一开始其实看不出来,外面的水管也拆开调查过了,还没有接到正式的报告。不过我想是不可能得到准确数量的。不只一、两滴是目前唯一能确定的。」
  「难道他在这里洗完手后……又再回到公会堂吗?」萌绘离开洗手台边在实验室内踱步。「真奇怪……而且竟然还把公会堂的准备室上锁,然后一整晚倒在里面?」
  「就是这样。他想让自己被认为是被害者。虽然这种做法实在称不上聪明。」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是应该先把门关着别锁吗?」萌绘看向窗外说:「他应该知道如果上锁的话,这种犯罪是不可能成立的,不是吗?」
  「寺林他自己拿着那间准备室的钥匙吗?」近藤问。
  「大概吧。」本来面向窗外的萌绘,回过头来看向近藤。「在他被救护车载走时,钥匙好像从他的口袋中掉出来,后来是犀川老师捡到那把钥匙的。」
  「咦?犀川老师吗?」近藤发出高音。「那么老师也在公会堂啰。」
  「嗯。」萌绘微笑地点头。「犀川老师可是有不在场证明喔。他昨晚一直跟喜多老师在一起。」
  「你在开什么玩笑呀。」近藤哼哼地笑了出来。「这个嘛……好吧,我也认为把门上锁这个举动,的确是有点不自然。」
  「不是有点吧。」萌绘说:「是彻底地奇怪吧。」
  「西之园小姐认为寺林不是凶手吗?」
  「当然。」萌绘点头。
  「可是……如果凶手真的不是他,那就成了非常不得了的密室杀人案啰?」近藤提高嗓门,形成滑稽的声音。「凶手要怎么打开这个实验室和公会堂那边房间的门呢?」
  「很简单。」萌绘马上回答,「请你再稍等一下。」
  「等什么?」
  「如果是物理上的说明,虽然非常简单,不过需要经过确认。而且,我无法理解他之所以……要犯案的动机。」
  10
  星期天下午三点过后,三浦和鹈饲终于能向住在公会堂北侧的大学医院的一间病房内的寺林高司问话。
  今天早上被搬进救护车的寺林,最后只有被运送到几百公尺以外的大学医院。根据主治医生的诊断,他的后脑勺受有重伤,但没有骨折的迹象,也没有生命危险。这位年轻的医师拿X光照片给他们看,解释说他头部出血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
  「头后面这附近,接近肩膀的地方,也有轻微的裂伤。也就是说,他除了头以外,身体还有其它部位也被殴打了。至于额头的伤,我想大概是倒地时撞到地板造成的,没什么大碍。另外在右手腕外侧有相当严重的内出血,虽然我并不是外科的专业,不过……大概是被打时,本能上采取防御而造成的吧。」医生举起一只手做出类似扭转的动作。「就像这样子防御。因此,第二击闪过头部,转而命中脖子。但是力道强的是第一次攻击,那就足以让他失去意识了。」
  「那会一直昏迷到早上吗?」三浦追问。
  「不,这我就不知道了。」医生摇头。他很明显地比三浦年轻,白袍下穿的是牛仔裤。「请你们自己去问本人吧。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了。」
  「知道是用什么凶器殴打的吗?」
  「我等一下会跟警方的专家讨论,可以请你等我做出结论吗?毕竟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在救护车抵达医院时,他就已经恢复意识了,在接受治疗的同时,也可以很正常地跟医生对话。医师表示,寺林高司的伤势只要这两、三天没有恶化,就可以出院了。
  病床上的寺林高司,绷带从头顶缠到下巴,像忍者的头巾一样。他的脸色苍白,长出胡子,眼神迷蒙涣散。
  听到三浦和鹈饲报上自己的身份,反应仍是很迟钝。
  案子的一切内容,三浦都绝口不提,只催促寺林说明事情的经过。昨晚的事情从他口中娓娓道来,其实非常单纯。因为他跟人约好八点要在学校见面,所以在距离八点还剩十五分钟时,他就准备要从公会堂四楼的准备室离开。当他关上房内的电灯,要从外面把门锁上时,背后突然遭到重击,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以上就是全部内容。
  「想不起其它的事吗?」三浦低声再做确认。他的视线依旧紧盯着寺林不放。而寺林的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墙壁上。
  「是的,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寺林皱起眉头。「好像有某个人要把我叫醒……可是头好痛……非常地不舒服。在那之后我虽然意识朦胧,还是记得被运送到医院时的事情。之上前被搬上救护车的过程,我也记得……一点点。」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是强盗吧?」寺林看着三浦问:「我的模型没事吧?我一直都在担心那个……」
  「模型?」
  「嗯,那房间里应该有个模型。还好吗?没弄坏吧?」
  「好,我们之后会再确认。」
  「那是人偶,放在透明的亚克力盒里,我记得应该是放在桌上。」
  三浦心想,现场明明就没有这种东西。鹈饲也瞥了三浦一眼,不过他们目前还是保持沉默。
  「在被抬离房间的时候,你没有看到周围的情形吗?」三浦继续追问。
  「没有,因为很不舒服……只想起自己头部被打伤……我就开始产生既然要被送到医院……就不会死了……之类的想法。」
  「遭到殴打的时候,你确定是在那间房间外面吗?」
  「是的。」
  「可是,你今天早上却是倒卧在房间的最里头啊。」
  「这样吗……」
  「你被打了几次?」
  「不知道。」
  「一次?还是两次?」
  「不记得了。」
  「对方是谁?是怎样的人?」
  「因为很暗,所以我完全不清楚,而且对方又是从我背后偷袭的。」
  「准备室的门是锁上的。」三浦用沉稳的口气打断。
  寺林无言地看着三浦的脸。
  「不是你锁的吗?」三浦问:「钥匙应该在你那边吧?」
  「我不太清楚……」寺林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钥匙放在哪个口袋里?」
  「不,你弄错了……那个……我……是在关门时被打的,所以也就是说,钥匙是插在门上……」
  「你确定吗?」
  「是的……」
  三浦从上衣口袋拿出照片。那虽然是公会堂被害者的照片,不过只有拍胸部以下全身,及手和脚特写的三张照片。
  「你可以看看这个吗?」
  寺林神经质地瞇起眼睛,蹙着眉头,非常专注地看了这三张照片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睁大眼睛,抬起头来。
  「是明日香小姐吧?」寺林问。
  「咦?你是说谁?」
  「这是筒见明日香小姐啊。这是在照什么……她怎么了?」
  「为什么你确定是筒见明日香?我想应该是没有照到脸才对啊。」
  「嗯嗯……」寺林的目光又再次落在照片上。「但这……是她没错。到底怎么了?」
  「她死了。」三浦回答,「有照到血不是吗?」三浦全神贯注地观察寺林脸上的表情。
  寺林又再看了一次照片。「不会吧……为什么?难不成……」他讲到这里时陷入了沉默。
  「难不成什么?」三浦用不经意的语气问。
  「难不成是被杀害的吗?」寺林眼睛仍然盯着照片,低着头小声地说:「警察拍了这种照片……这是在房间的中央,不是在车祸现场吧?所以也只有这种可能……」
  「虽然这很难开口,但是在你昏迷的房间里拍的,她就是死在那里。」
  「那个房间?为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把我打昏的人杀的吗?」
  三浦默默地回瞪寺林。
  「她的头也被打了吗?照片上没拍到……是不是很严重?」
  「等一下,寺林先生。」三浦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不好意思要再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知道她就是筒见明日香?可以请你说明一下吗?」
  「嗯……这个……因为外套跟她昨天穿的那件一样,所以我不禁就……」
  「不。」三浦依旧瞪着他说:「那不是同一件外套。筒见明日香昨天曾经从公会堂回过家,并换过衣服。因此她的服装跟她昨天下午在公会堂时所穿的并不相同,还是你有看过做这样打扮的她?」
  「对不起……」寺林闭上眼睛摇头。「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能认出是她……并不是因为服装。」
  「那是因为什么?」
  「手臂和腿的形状。」
  「手臂和腿的形状?」
  「是的……我是做人偶的,所以这个比一般人看得多。」
  「人偶?」三浦用指尖把眼镜推上去。
  「那被称为人偶模型,跟塑料模型差不多大小。虽然材质不太一样,但的确是属于塑料模型的一种。公会堂的展示会上也出现很多这样的作品。我都是自己设计,然后定型制作的。」
  「你似乎对筒见明日香小姐很有兴趣,是吗?」三浦稍稍露出微笑。那是企图要让对方放心的演技。
  「嗯。」寺林点头。「她的身材很匀称漂亮,如果说我对她有兴趣的话……嗯,的确是有的……我认为她是一个很棒的模特儿。」
  「她的脸,你觉得怎样?」三浦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意思是你喜欢她的脸吗?」
  「当然啰。」寺林有些诧异地回看三浦,轻轻点头。「对了!筒见……筒见纪世都先生还好吧?他目前情况如何?」
  「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很沮丧,却还是挺坚强的。你担心他吗?」
  「嗯,毕竟他一直非常疼爱明日香。」
  「这样吗?」三浦点头。
  「寺林先生。」这次换鹈饲开口。「你认识上仓裕子小姐吗?」
  「咦?是的,我当然认识。」
  「昨晚你跟上仓小姐有约好要见面吗?」
  「是的。我刚才也讲过是约在八点。我和她约在大学实验室,要跟她针对星期一开始的测定活动进行讨论。嗯……难不成上仓小姐她到这里来了?」
  「你手上有那间实验室的钥匙吧?」鹈饲追问。
  「啊,嗯嗯,是在我手上没错。」寺林环顾四周。「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它应该是跟车钥匙串在同一个钥匙圈上才对。我记得的确是在我上衣的口袋里。咦?我的上衣呢?」
  上衣他们当然也检查完了,不过并没有发现那个钥匙圈。
  「学校那间实验室的钥匙,你知道全部有几把吗?」鹈饲用不疾不徐的语气问。
  「这个嘛……」寺林回答,「我就……不太清楚了。那要去问上仓小姐她才对……不过,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那间实验室的钥匙,一直都是寺林先生保管的吗?」
  「不,我是二天前借的。那是研究生共享的钥匙。只有上仓有一把她专用的,因为她是最常使用那间实验室的人。而且我刚到这个学校,怎么可能会知道一间实验室有几把钥匙。」
  「是这样吗……」鹈饲点头。
  「刑警先生,钥匙到底怎么了?」寺林满脸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和上仓裕子有特别的关系吗?」三浦唐突地丢出问题。
  「特别?请问……特别是什么意思?」寺林不禁觉得有点为难。「怎么了?为什么上仓小姐跟这个有关系?」
  「你车子停在哪里?」鹈饲追问。
  「嗯,昨天是……沿着高架桥停的。就在公会堂的正西边……那里虽然是禁止停车,不过每次停都没问题。」
  那里当然也是他们已经搜查过的地方,没有找到寺林的车子。
  三浦觉得越来越不耐烦,注视着眼前的寺林高司,开始认为他也许不是凶手。
  11
  傍晚六点,在N大学工学院四号馆四楼南侧的某一个房间里,西之园萌绘强忍着呵欠,眼睛一直盯着国枝桃子。她们各自在桌子的两侧,面对面坐着。
  「跟欧洲编码比较起来,澳洲编码的特征为何?」国枝桃子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问她,手上拿着萌绘写的报告。
  「关于那方面我还没做出整理……」萌绘回答,「不过大致上来说,我想不管就理论面,或是就正确性的推广面而言,它都在文字上表现出重视效率和性能的精神。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否有实际例子可以做左证,但至少它在文字表述上意图是十分具有未来的前瞻性。」
  萌绘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她眼前放着一迭英文文献的影印纸本,是跟都市计划法相关的计划书,而她交给国枝的则是文献内容的摘要。
  「嗯,是啊。」国枝微微点头。「好,这一点你明白就好。」
  「有必要全部翻译吗?」
  「不用。」国枝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如果你自己需要的话,全部翻出来也无妨。」
  听到电话声响,国枝将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拿起桌上的无线电话。
  「喂,我是国枝。」
  国枝桃子是萌绘所属研究室的助教,女性,现年三十一岁,身高比萌绘高十公分。国枝虽然已经结婚两年,但还是继续沿用自己的原姓国枝。平日非常男性化的她,不但总是穿男装,头发还比犀川更短。于是她结婚时穿什么衣服,有没有化妆之类的话题,一直在学生之间引起热烈讨论。
  犀川副教授的房间,就在国枝助教的隔壁。今天虽然是星期天,不过犀川副教授和国枝助教在研究室的机会反而还比平日为多。刚才从隔壁房间也有传来谈话的声音,应该是有客人去犀川的房间拜访。
  国枝桃子拿着无线电话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说话。窗外隔着道路对面的大楼,是大型电算中心,那里假日时并没有职员。此时太阳几乎下山了,那边阴暗的窗户上,反射着这边研究大楼的灯光。
  讲着电话的国枝,几乎都是以不带感情的「嗯」或「是啊」回答,让人搞不清楚她究竟在电话里谈些什么。就算不是讲电话,她平常也是沉默寡言且头脑冷静。萌绘从来没看过国枝有暴跳如雷或捧腹大笑之类的情绪表现。虽然她也许是想要以不做无谓的反应,来作为节省能量的手段,不过就很多方面来说,国枝的字典里就不存在「浪费」这个词。
  大概在两小时前回到学校的西之园萌绘,在走廊另一边的实验室里打报告,因为国枝助教交代了课题,期限是星期一,所以今天要把作业完成才行。而且课题是萌绘论文主题的一部分,因此也算是她准备论文的基本工作。
  当她终于结束报告,正想到犀川副教授的房间去谈案子的事情时,国枝桃子突然出现,知道萌绘已经完成课题,表示干脆马上指导好了。于是在萌绘被国枝强拉到她的房间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还是无法脱身。
  她竖起耳朵,想要偷听隔壁的情形,不过除了偶尔听到细微的笑声外,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来拜访犀川副教授。
  「我知道了,再见。」国枝说完便切掉电话,把电话放回桌上,然后看向萌绘。「西之园,抱歉,我现在要出门一下。」
  「好,没关系。」萌绘回答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明天再继续吧,到时再拜托你了。」
  「嗯,只要跟之前的文献作个整合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萌绘站起来,将数据放回档案夹。「对了,国枝老师。」
  「什么事?」
  「没什么……」萌绘轻轻地耸耸肩。「这是题外话。星期天你跟丈夫都做些什么呢?」
  「没做什么……」国枝一只手放在眼镜上说:「我星期天和平常应该是没什么两样才对。你想说什么?」
  「你们不会一起出去吗?」
  「喔,你是指这个啊。」国枝笑也不笑地说。如果是不认识她的人,应该很容易把这当成是生气的表情吧。「我们现在就是要出去。原来你还有闲工夫担心我的事啊。」
  「难道刚刚那通电话,是你先生打来的吗?」萌绘拉高音调。
  「没错。」
  「你们要上哪去?」
  「跟你没关系吧。」
  「我想看老师的先生嘛。」
  「用先生这个词我不喜欢,连老公也是,因为这两边都不是最恰当的表现法。」
  「那么……要怎么讲才对?」
  「什么都别讲就对了。」国枝将桌子整理好。她从来不跟外人谈论自己另一半,难怪她对于要如何把先生介绍给别人的问题,不能做任何答复。
  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她是怎么称呼先生的呢?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那称呼也免了吧。毕竟对凡事讲求合理的国枝桃子来说,应该是不会思考这种无谓的事情吧。
  萌绘一脸呆滞地站起来时,国枝往她这里看了好一会儿。
  「好吧,如果是非说不可的情形的话,嗯……」国枝稍微扬起一边的眉毛。「应该是『结婚对像』吧。好了,你居然还有时间想这种蠢事,难道你没别的事好做了吗?赶快出去吧。」
  萌绘嫣然一笑,低头行礼后,便离开了国枝的房间。她很希望可以直接到犀川的房间,但还是决定先回走廊斜对面的实验室一趟。那个房间是供犀川研究室四年级学生使用的空间,一进去会先看到一张面谈指导用的大桌子,至于房间更里面的地方,则摆着三张上面放有苹果计算机和屏幕的书桌。萌绘的桌子在房间内最里面靠窗的位置。
  走进实验室,萌绘发现之前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现在多了同学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
  「星期天还在接受指导?」在桌子旁看漫画的金子对进门的萌绘说。
  「嗯,被国枝老师逮住了。」萌绘经过金子身旁回答,「唉,犀川老师房里的客人是谁?」
  「不清楚……」在自己的桌子上网的牧野洋子说:「刚才只有听到敲门的声音。」
  「对了,刚才国枝老师的丈夫打电话给她喔。」萌绘对洋子说:「不过她表情完全没变呢。国枝老师实在太强了。」
  「哪里强啊?」洋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地问。
  因为不知该怎么回答,萌绘只好耸了耸肩,将装有文献的资料夹放在自己桌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之后,她跟牧野洋子的话题,都围绕在国枝桃子助教怎么称呼她的「结婚对像」上面。萌绘最近有很多直接接触国枝的机会,所以对国枝所有的举动都很在意。国枝超越了女人的定义,拥有以一个「人类」来说,算是极为洗练精简的人格。萌绘不禁心想,如果人格真有设计图的话,那国枝桃子的个性,应该是以明确、一贯的合理思想来作为设计的蓝图吧。
  当她极力主张这个想法时,边用计算机跟她聊天的牧野洋子嘻嘻窃笑起来。
  「什么嘛,那不就……像机器人一样吗?」
  「就是机器人没错。不过,我这样说并没有恶意。」萌绘说。她转向默默听着她们对话的金子勇二。「金子,你不这么觉得吗?」
  「从表面上来看,设计都是很理想的,不是吗?」金子的回答伴随着沉重的鼻息。「所谓的设计大部分不都是这样吗?」
  「金子,难道你讨厌国枝老师?」萌绘问。
  「我没这么说。」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大小姐,」金子叹口气,摇了摇头。「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啦,而且这是我个人的主观想法,所以你也不用在意……真是的,所以我说女人讲话就是让人伤脑筋嘛,什么事都要扯到喜欢讨厌的,这应该没有关系吧?就算是我没有说明的非常清楚,这种程度的小事你也应该了解才对。」
  「『女人讲话』这句话也是一般的说法?」
  「那只是……你怎么问,我就怎么答而已。不好意思,我跟你道歉。」
  「好啦。」萌绘露出微笑。「我也有错,对不起。」
  「牺牲的部分越多,设计当然就能越洗练。越削会越尖本来就是设计原本的含意,同时也是顶尖这个形容词的定义,对吧?这是不言自明的事。」
  「是啊。简单来说,问题就在于有没有牺牲的勇气啰?」
  「嗯。」金子点头。「就是这样。」
  「金子是怎么称呼你的女朋友的?」牧野洋子问。
  「你所谓的『女朋友』,是指谁啊?」
  「就是正在跟你交往的女人。」
  「那牧野又是怎么称呼的?」金子反问。
  「咦?」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你追他还是他追你,不过对方是男的就是了。」
  洋子嘟起嘴吧不发一语。
  「好啦……是我不对。」萌绘站起来插入两人之间。「要不要谈些别的?」
  「不要再做无聊的争论了,感觉好蠢。」金子不屑地笑,卷起漫画的书页。
  牧野洋子背对着金子,对萌绘作个歪嘴的鬼脸。
  这时门开了,犀川副教授将头探进房内。
  「西之园同学,过来一下。」他讲完后就马上关起门,连让萌绘回答的机会都没有。
  「拜拜。」洋子灵活地动了动张开的五指,小声地说:「我要先回去了。」
  萌绘站起来走到门边,金子依旧看着漫画,没抬起头来,。萌绘于是向洋子挥挥手后,就走出了房间。
  在横越走廊到犀川房门前的几秒钟内,萌绘针对「人的称呼」做了短暂的思考。
  金子勇二叫牧野洋子「牧野」或「你」,对萌绘则是叫「大小姐」,几乎没有叫过「西之园」或「你」。被仪同世津子叫「创平」的犀川,萌绘则是叫他「老师」,犀川叫萌绘则是「西之园同学」。
  被对方怎么称呼这件事,难道也是包含在自身的机能也就是设计里吗?
  很可能就是这样。
  只要想想人们是怎么称呼自己所喜爱的偶像或是卡通人物,就可以了解这个道理。通常被辩解成是别人的思考、别人的感觉或别人的价值观现象,其实是在反应自身的机能,以及代表自身意志的一部分。
  反过来说,人类所有的造型都是在这里形成,而我们之所以会在不可能成为生物的人工物品上,看到「生命」的假象,也是基于这种心理作用。
  连小孩子也能替娃娃取名字,就算对像不是活的,人也能把它看成是活的。当然,就算在对方是活的情形下,也有一部分人会擅自给他另一种生命的意义,擅自为他取名字。
  究竟这种机能为何会产生,萌绘仍在思考中。
  12
  「啊,原来是喜多老师吗?」萌绘有些惊讶。
  造访犀川房间的客人,就是土木工学系的喜多副教授。在六个小时前,他们还在鹤舞公园一起行动。
  「我们已经把难懂的话都聊完了,所以想找你来喝杯咖啡。」犀川在桌子上坐下说。
  「你这种说法对她很失礼耶。」坐在椅子上翘起脚的喜多微笑地说:「才没什么难懂的话啦,只是在谈无聊的工作话题而已。」
  「你那想法也只是因为『难懂等于高尚』的扭曲定义而产生的偏见罢了。」犀川喃喃说着。
  「只要让我喝咖啡,我就没什么好抱怨了。」萌绘插入两人之间的对话,陪以微笑。
  咖啡机已经设定,蒸气不断涌出,一滴滴黑色的液体正滴落进玻璃壶里。
  「刚刚在隔壁跟国枝小姐讲话的,就是你吗?」犀川边点烟边说。
  「是的。」
  「有人打电话来吧?那是国枝小姐的丈夫打的吗?」犀川用指尖掸了下香烟。
  「啊,没错。」萌绘依旧站着。「老师,你怎么知道这个?」
  「会在星期天这个时间打过来的,也只有他了……」
  「咦?难不成那个人常常打来吗?」
  「嗯。」犀川弯起嘴角微微一笑。「国枝小姐结婚后唯一的变化,只有每个星期日傍晚的热线而已。而我的秘密推测,是到现在才得到印证。」
  犀川站起来从餐具柜上拿出杯子,萌绘则帮忙把咖啡倒进杯中。咖啡杯被端上桌时,犀川拿出报废的磁盘代替杯垫,把咖啡杯放到彩色的磁盘上面。
  回到桌子后面,犀川陷入座椅。萌绘也在喜多的旁边坐下。
  「再来,我们就听西之园同学讲话吧。」犀川说。
  喜多也望着萌绘的脸点头。
  虽然萌绘对这个极为难得的状况感触良多,不过她忍住抒发感受的冲动,只是将今天下午在M工大所看到的一切简单说明了一遍。不论是时间地点都非常接近的两件杀人案,公会堂无头女尸和M工大的勒毙女尸,其共通的关键词就是「密室」,而共通的关系人就是寺林高司。
  「那个寺林先生会被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喜多也点起烟说:「如果他不是凶手,这两个房间要怎么从外面上锁就会成为问题焦点。这情形感觉起来,很像西之园你最喜欢的『那个』吧。」
  「你不要太煽动她比较好。」犀川喃喃指责。
  「不要紧。我又不是那种容易受到煽动的小孩子。」
  「还真是对答如流啊。」犀川低声说。
  看来,他是在评论萌绘的说词或语气。
  「对了,喜多老师。」萌绘问:「你把寺林先生抬出去的时候,他有拿着钥匙吗?」
  「我想应该是没有拿。」喜多回答,「当时我并没有去调查他的口袋,而且也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不过既然钥匙是创平在玄关捡到的,就算把它当成是从他口袋掉出来的,也不会不自然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萌绘竖起食指。「也许犀川老师捡到的钥匙,并不是从寺林先生的口袋掉出来的,我们也可以认为那是有人故意把钥匙丢在那边的。也就是说,那个人是故意要让别人觉得,那钥匙是属于被救护车载走的寺林先生所有。」
  「哦……」喜多沉吟着。「是吗……」
  「这样一来,公会堂准备室的命案现场就不是密室了。」萌绘继续说:「如果钥匙不在房间里的话,那就代表只是某人使用那把钥匙从外面锁上。而且这同时也代表那个人可以拿得到寺林先生手上的另一把钥匙,也就是M工大实验室的钥匙。凶手一开始先在公会堂杀害筒见明日香,打昏寺林并抢走两把钥匙,然后去M工大在实验室杀害上仓裕子后,把那边的门锁上,再回到公会堂,把实验室钥匙放回寺林先生的口袋里。之后凶手的行动大概是先将明日香小姐的头砍断,再把房门锁上逃走。」
  「咦?结果M大的钥匙还是在寺林手上吗?」犀川问。
  「啊,对喔……那把还没找到……」
  「不过凶手应该是故意把准备室的钥匙遗落在那边给犀川捡吧?」喜多说:「也就是说,那时一定有人在那里。」
  「嗯,他一定是料到寺林先生会被抬出来。」萌绘立刻回答。
  「为什么要把准备室锁起来呢?」犀川吐了口烟。
  「我想凶手应该是想制造密室。」
  「为什么他想制造密室呢?」犀川又再追问。
  「为了让寺林先生成为杀人犯。」
  「应该是相反吧。房间不要锁上还比较妥当。」犀川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没必要把那间房间变成密室。」
  「不过犀川老师,就因为门锁上了,才能造成只有寺林先生才可能犯案的误判。另外我们也可以当成凶手并不知道只有寺林先生才有钥匙,而他之所以锁门,单纯是为了拖延被发现的时间而已。」
  「这个说法还比较合理。就公会堂一案来看的话,的确是这样……」犀川稍微歪着头。「如果头没被砍断的话,事情也许就如西之园同学所说的一样。」
  「当完全的密室里只有尸体和伤者两人时,杀人凶手通常就是活着的那个人。」喜多用比他平常的音量要小的声音说:「可是那里的尸体没有头……这样一来,就表示有把头带走的人存在,而这一点就让密室这个条件变得没有意义了。」
  「或许它们是独立的案子。」犀川说。
  「你意思是凶手有两个人啰?」喜多问。
  「嗯。」萌绘点头。「的确也有地点和时间碰巧太过接近的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就是锁的问题了。」犀川捻熄香烟说:「变成M工大的实验室密室有问题了。」
  「你说的没错。把这些当成个案来看,那公会堂案的凶手就是寺林先生。他假装成被害者,在那里假昏迷了一个晚上。如果寺林先生是M工大的凶手,他就不会把应该只有自己有钥匙的实验室房门上锁。假设M工大一案的凶手另有他人时,问题便在于那个人是怎么上锁的了……」
  「而且这也代表那个人没有料想到会发生公会堂的案子。」喜多插嘴说:「那个凶手本来应该是打算嫁祸给寺林,才会把那间实验室弄成密室吧?虽然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但为了让寺林有嫌疑,他应该是煞费了一番苦心。不过没想到寺林恰巧在同样的时间犯下真正的杀人案。凶手的苦心都化为泡影了,是吗?」
  「公会堂的案子就这样断定寺林先生是凶手,也未免太快了吧。」犀川说:「他如果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就不会在那种地方犯案了。再说,在现场伪装昏迷是非常危险的,又不是在骗小孩。」
  「那老师的意思是,公会堂的凶手也是别人啰?」萌绘歪着头。虽然这项可能性的成立与否她已经思考过了,不过她在说出口时,还是会采取较委婉的疑问句。
  「嗯,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那边的密室形成手法就会跟你刚才说的一样。」犀川点头。「钥匙是凶手在救护车来的时候故意遗落的。」
  「很好,总算有些象样了。」喜多兴致盎然地说:「那么公会堂的凶手也是要陷害寺林先生啰?等一下,可是头的问题还是存在啊。」
  「不是那样的。」犀川拿起杯子说:「寺林应该只是刚好在那里而已。凶手尾随那个女模特儿……不,也有可能是约她过去吧?嗯,大概是约她过去的……然后凶手抢先一步来到准备室,殴打刚好人在那里的寺林。我想,凶手当时一定是认为寺林已经被他打死了。」
  「可是,门锁上了啊。」萌绘说。
  「寺林先生被打的时候,不是刚好在锁门吗……他当时刚好钥匙拿在手上,被打后钥匙就掉在地上。然后,凶手的当务之急,就是得赶紧把寺林拖进房间深处藏起来才行,毕竟凶手还要埋伏在那里等待那个女孩。后来,那女孩才刚到,随即就被偷袭而遭到杀害。当凶手把头砍断要拿走时,无意间发现地上的那把钥匙,于是便想到了能让警卫在早上之前都不会发现的好计策,决定把门锁上。」
  「老师的意思是指这件案子起初并不是计划来要陷害寺林的吗?」萌绘注视着犀川说。
  「嗯,就是如此。」犀川以口就杯,啜饮着咖啡。「他只是刚好挡了人家的路而已。」
  「那又为什么要让你捡钥匙?」喜多问。
  「我想凶手并没有一定要我捡的意思,毕竟我会去那边也只是偶然而已。」
  「那么,为什么凶手要把钥匙丢掉呢?」
  「因为到今天早上时,凶手得到了三个新情报。」犀川依旧面无表情地说:「一个是寺林还活着。不过,这种事凶手也许有预料到。人不会容易被打死这种常识,应该不难料到吧。」
  「另一个就是M工大发生命案的消息吧?」
  「没错。凶手是在今天早上才知道M工大也发生杀人案的。」犀川回答,「他一定看过早报。」
  「这样一来的话……」萌绘看着天花板说:「他也知道警方为了那边的案子正在搜捕寺林的事啰?」
  「嗯。」犀川点头。「凶手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光从报纸上的内容是不可能发觉到寺林会涉嫌M工大命案。我想,凶手应该是和M工大的寺林先生相当熟的人吧。」
  「还有一个新情报是什么?」
  「就是除了放在警卫室的钥匙以外,这是唯一能开那间准备室的钥匙。」犀川回答,「凶手依照以上三个新情报,认为可以让寺林先生成为嫌疑犯。因此,他故意混入人群趁乱把钥匙丢掉,然后由我捡到,这样一来就能使钥匙看起来像是寺林掉的,别人便会认为钥匙本来就在寺林身上。」
  「就算跟把头带走这件事产生矛盾,也要做吗?」萌绘问。
  「把头带走是凶手一开始最重要的目的。」犀川回答,「相对于这件事,钥匙只不过是后来灵机一动之下的小把戏而已。应该只是凑巧遇到能实行的机会,而临时紧急下的决定吧。」
  「谁会有在救护车附近丢下钥匙的机会呢?」萌绘问喜多。
  「我跟大御坊以外的人大概都有可能吧。」喜多一只手拿起杯子回答,「我和大御坊只有搬出房间,接下来就交给其它人,只剩我们留在现场。」
  「不,你们两个在那时就可以将钥匙放进寺林的口袋里。」犀川打趣地说:「如果是这种情形,钥匙掉在救护车那边就变成纯粹的偶然了。」
  「不要说这种没意义的话。」喜多马上回嘴道。
  「我觉得大部分的对话都没有意义。」
  「当时救护车旁边的情形如何?犀川老师。」萌绘趁两人都陷入沉默的空挡提出问题。
  「外面的人潮相当拥挤。」犀川又点起了烟。「多到搞不清楚谁是谁。这样说起来,那附近好像有电视台的人吧。」
  「啊,这样说起来……」喜多重复同样的台词。「那个遇害女孩的哥哥一直都待在四楼。就是那个像芭比娃娃的人。他也可以从可疑名单中排除吧。」
  「你说筒见纪世都先生啊。」萌绘点头。她跑到现场时,筒见纪世都也是坐在椅子上。「他没有接近过被抬走的寺林先生旁边吗?」
  「嗯,我记得没有。」喜多点头。
  萌绘开始喝起温度终于降到能入口程度的咖啡。犀川则是默默地抽着烟。房间里白烟缭绕,让他们之间沉默的氛围,彷佛也因为这烟雾而清晰可见。
  「犀川老师。」萌绘决定试着问犀川。「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
  「『这种』是指哪种?」犀川稍微歪着头。
  「没什么,只是平常你不是都会叫我对杀人案别太热衷吗?总觉得你今天很有兴趣。这样害我都提不起劲了。」
  「是吗?」犀川面不改色。
  「老师居然主动叫我来……还说听西之园同学讲话……」
  「那是喜多他想听的。」
  「喂,我可没说过这种话啊。」喜多大声抗议。「你竟敢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算了,反正以我的立场,」萌绘摊开两手说:「我是不会介意的。毕竟我想讲话是事实,而且一吐为快的渴望已久膨胀到几乎要让我发烧了。」
  「那你的密度变低了。」犀川微笑说:「现在的你也许能漂浮在浴缸上了。」
  「大御坊这家伙这次也被卷入了。」喜多一本正经地对犀川说。
  犀川看了他一眼后,慢慢地点头。「是啊,这也是我这么关心的原因之一。」
  他是因为朋友被卷入,才会做出那样的判断吗?再加上那个朋友,同时也是萌绘的亲戚,不过,犀川不觉得自己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变得积极。
  犀川口中的「这也是」,让萌绘也十分在意。
  「还有其它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犀川轻轻摇头。「这很不寻常吧。」
  「你是指断头这件事?」
  「是啊……」犀川抽着烟说:「那的确不寻常。」
  「以犀川老师平常的话来说,算是很普通了。」
  「我平常都是很普通的。」
  喜多发出浓重的呼吸声。「今天有什么有趣的?」
  「一点都不有趣。」
  「要不要去吃饭?」喜多无视于犀川的回答站了起来,边转着脖子边说:「总觉得今天好累喔。」
  「我想去!」萌绘也作势起身。「又可以跟喜多老师一起了。」
  「那真是我的荣幸啊。」喜多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西之园,告诉你一件事。我啊,曾经发誓过,绝对不在星期日一个人吃晚餐。」
  萌绘有听过关于喜多老师的谣言。她心想,不只是晚餐,就算是其它时间,大概也有很多女人不会让他孤单一人吧。
  犀川这时非常无奈地站了起来,对喜多说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你要减肥吗?」
  第三章 忧郁的星期一
  1
  隔天星期一下午六点,西之园萌绘从大学开车回家,途中手机忽然响起,是近藤刑警打过来的电话,萌绘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手机接听。近藤刑警跟她约在新干线鹤舞站附近吹上町的咖啡厅里见面。此时她正在姬之池附近朝北方行驶,所以一挂上电话萌绘便马上将车调头。结果傍晚的塞车潮,使她将近七点时才抵达目的地。
  「抱歉,我迟到了。」看到正在喝咖啡的近藤时,萌绘连忙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不,没关系的。」近藤看着手表说:「我八点回去也没关系,反正不赶时间。」
  「近藤先生,你今天依然在M工大侦察案件吗?」
  「嗯,我一直都待在M工大附近一带。」
  店内几乎客满。萌绘向服务生点了咖啡后,观察了一下坐在对座的近藤刑警。近藤穿着跟昨天相同的西装和领带,衬衫有些许皱纹。他圆润白皙的娃娃脸上,挂着一副无框的小圆眼镜,像是正在参加研习的业务员,整个人感觉起来跟水耕风信子的根一样没什么份量。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萌绘二话不说马上发问。她将有附皮带的短外套脱掉,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就是便当啊。」近藤从桌旁探出身子,用少年般的声音低声说:「还记得我说过实验室桌上残留着吃完的便当盒吗?」
  「便当怎么了?」
  「吃掉便当的人,原来不是上仓裕子。」
  「咦?」
  「嗯……那是检验后才发现的……」近藤话语含糊带过,可能是为了避免用解剖这个词藻。
  「那么便当是谁吃的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买便当的人是谁?」
  「买便当的人是上仓裕子。她的皮夹里有便利商店的发票,而且我们也跟那家便利商店确认过,所以毫无疑问是她买的,而且从河嵨老师看到的便当是还没被吃过的状态,也可以作为辅证。」
  「确实是上仓裕子买的……而她自己并没有吃便当……那代表是凶手吃的啰?」当那副光景在萌绘脑海中浮现时,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于是靠向近藤的耳朵小声地说:「嗯,听你那样说,难不成凶手是在把她勒死后……才吃便当的吗?」
  「可是,西之园小姐,如果在下手前吃便当的话,不就更奇怪了吗?」近藤严肃地说:「如果是在下手前吃,可见凶手跟上仓裕子非常亲近……讲明白一点,凶手和上仓裕子应该是男女朋友之类的关系。换做是普通朋友的话,应该不会让对方吃自己的便当吧?」
  「也许便当本来就是帮那个人买的啊。」
  「所以应该是帮寺林买的啰。另外冰箱里有二个优格,是她在同一个便利商店买的,二个都没被动过。大概是她连寺林的份也一起买了吧,毕竟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做实验。」
  「对了,上仓小姐她有吃过晚餐吗?」萌绘询问解剖的结果。
  「不,她没吃。」
  「所以便当是自己要吃的啰?」
  「只要她不是因为要减肥而不吃晚餐的话,应该就是这样没错。我们到处打听,上仓裕子没有要减肥的迹象。另外她的同学表示,学校里并没有像是她男朋友的人,也没有人听说上仓裕子约了人在实验室里一起吃饭。而且除了凶手之外,出现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在那期间吃掉便当的可能性应该也相当低,毕竟犯案时间可能只有短短三十分钟啊。虽然没人希望这样,不过吃便当的人就是凶手这点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难道在筷子和容器上,没有残留像指纹或唾液之类的痕迹吗?」
  「虽然我们很快地进行精密检查……」近藤皱起眉头。「看来,凶手用清洁剂,把筷子和便当盒都仔细地洗过了。」
  「咦?洗过了?」
  「是的。」
  「洗完再放回桌上?」
  「就是如此。」
  「为什么?一般而言不可能洗的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有这么不自然的举动,就代表是凶手吃的。凶手应该是因为肚子饿而吃掉便当,后来发现会留下证据,于是把餐具洗干净。感觉上是满一板一眼的家伙。」
  「可是明明不用洗,只要整个带走就好了……不,干脆拿到某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吃,不是很好吗?那样做更符合一板一眼的性格。」
  「是啊。他没有那种时间吗?难道是饿到没办法忍耐吗?」近藤扭着脖子。
  「就算是再怎么饿也……」萌绘完全不能理解这种状况,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
  「或者,他想让便当看起来像被上仓裕子吃过吗?」近藤发表意见。
  「这只要调查一下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了。」
  「凶手没想到会被调查吧。他可能不知道这种事可以靠检验来得知吧?」
  「真的有人会不知道吗?对了,近藤先生,凶手是基于什么理由想让便当看起来像吃过的呢?」
  「毫无头绪啊。」近藤摇头。「真是不可思议。西之园小姐,你有想到些什么吗?」
  「不行,我也完全想不透。」
  萌绘双手捧起杯子,凑在嘴边的咖啡还是很烫。她完全没办法接受近藤的假设,伪装成被害者曾吃过便当的样子,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最符合一般常识的解读,就是凶手只是肚子饿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近藤已经喝完自己的咖啡了,现在则是喝着玻璃杯里的开水。他再次卷起袖口,看了看手表。
  「还有一项满有意思的发现。」他露出稚气的表情微微一笑。「经过寺林本人的同意,我们简单搜查了他的公寓。我们在那里找到……嗯,该怎么说呢,有点难以理解,不过,真的满诡异的。」
  「诡异?」萌绘大大地眨了眨眼睛,歪着头。
  「他利用邮购买了很奇怪的东西。」
  「买什么?」
  「听说是Marda  Prop  Construction  Kit……你听过吗?」
  「Marda  Prop?所谓的Prop,是指什么?」
  「似乎是演戏用的各种道具。」近藤回答。
  「喔,原来是指property啊。」萌绘点头。「那他购买怎样的东西呢?是刀子或手枪吗?」
  「不,是尸体的模型。」近藤缩起脖子。「本来大部分的尸体模型是因应电影拍摄所需的实际尺寸,然而,最近缩小比例可供组装的模型组合,也开始在市面上流通。总之,这个世界,不管再怎么奇怪的东西都能变成商品。」
  「也就是说,是尸体的人偶模型啰?」
  「嗯,而且都是惨死的尸体。如果说这些模型迷是很狂热的,从这些尸体模型看来,狂热的一面的确表露无遗啊,因为那些真的是相当残酷的东西。我们在寺林的房间里,找到这种死尸模型的商品目录。光是看到照片,我们就开始觉得恶心了。经过变形的模型,感觉上比真实的场面还来得残酷……」
  「寺林先生所买的都是怎样的模型?」
  「是人被砍断头后,剩下来的头,尺寸是一般人比例的二分之一,大概是这么大……」他用双手比出大小。「是女性的头,不过是白种人,材料则是柔软的塑料。他好像是买回整组零件,然后自己组装上色完成的,做得非常好。虽然我分辨不出这样做是好还是坏……」
  「你们确定那是寺林本人买的吗?如果知道贩卖来源的话……就可以查明了。」
  「我们当然有想过要确认。」近藤点头。「不过,那个贩卖处既没有电话也没传真,是在网络上接受订单的,所以他们的地址,就是电子邮件或网站。那本目录上的网址现在也已经不存在了,卖那种东西的人一定是每几个月就更换网址吧。总之,那方面我们已经交给局里其它部门负责了。至于是否真的是寺林自己买的,我们的确不知道,这个也只能问他本人才能厘清了。至少,寺林不能否认他的房间里确有其物。另外西之园小姐,我们其实还有找到更了不得的东西。」
  因为近藤意有所指地中断谈话,让萌绘不禁屏息以待。
  他不经意地环顾店内一圈后,再次将脸凑近萌绘。
  「就是教人如何干净利落地把尸体的头砍下来的指导手册。」
  「咦?」
  「它好像是那个头颅模型的附录,内容的恐怖程度有过之无不及。这应该是给行家中的行家看的,完全专业取向。虽然不知道写这本书的作者是谁,不过那份该说是执着还是偏执的认真程度,真的是十分惊人。虽然手册中不敢放照片,却还是有详细的图解,连使用的砍断刀械也介绍得巨细靡遗。连我们局内的同事都很感兴趣,这本手册成为局里的大新闻呢。」
  「这种手册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存在呢?」
  「这个嘛……可能是这世界有哪里不对劲了吧。」近藤说:「类似这种东西的书,最近连一般的书店也买得到,连小孩子都会看。也许日本的情形还算好。如果到国外的话,某些国家甚至在超市里就买得到手枪或来复枪呢。那本断头手册,的确超越一般常识的范围,但并非教唆杀人的解说书,只是说明把尸体的头砍掉的方法而已……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能比起刀枪还要来得……该说健康呢,还是安全呢,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才好……」
  「砍下的头要拿来做什么?」萌绘低声说。
  「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近藤发出沉重的鼻息声。「虽然手册上连保存方法都有写,不过我们局里专业的医生说,手册的内容只是草草交代而已。你应该知道他吧?就是河原田医生。」
  「那么,寺林先生又是怎么响应警方的侦讯呢?」
  「鹈饲先生他们昨天和今天都有去看他,不过我还没听到详细的内容。那个头颅模型和断头手册的事都是今天下午刚问的,所以应该是之后才要追查的吧。」
  萌绘手拿着杯子瘫靠在椅背上。今天光是听到的内容,就让她在理解方面煞费苦心。
  「能让我去见见寺林先生吗?我想直接跟他谈。」
  「那是不可能的。」近藤摇头。「虽然他就在附近的大学医院里,可是暂时谢绝访客。」
  「他伤势严重吗?」
  「不,他的伤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发生这么大的案子,就算再怎么冷静看待,我们也不能默默放过他吧,所以目前他处于被警方拘留的状态。」
  「有决定性的证据吗?」
  「完全没有。」近藤摇头。「不管是在公会堂,或是在M工大,目前都还找不到可以证明凶手是寺林的证据。不过,状况倒是十分极端,我们甚至也可以断定他就是凶手。」
  「如果寺林先生真的是凶手,他会把那些容易招惹嫌疑的模型和手册留在自己的房间吗?会这么轻易让警察进入房间里搜查吗?真有这种人的话,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他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近藤皱起眉头说:「结果就这样玩完了。」
  「他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我觉得他非常认真也相当有绅士风度。」
  「就是这种人才奇怪啊。」近藤微笑说:「光靠外表是不准的。」
  萌绘喝着咖啡。近藤则又看了看时钟。
  「近藤先生,你要回警局了吗?」
  「是的。」近藤点头。
  「开车吗?」
  「不,今天不是。我是搭别人便车来的,所以要叫出租车回去。」
  「那么,我开车送你好了。」
  「不,太麻烦你了,西之园小姐。怎么好意思让你送呢?」
  「鹈饲先生已经回警局了吗?」萌绘放下杯子问:「我想跟鹈饲先生见个面。」
  「前辈要是听到你这样说,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说不定还会在天花板上撞出一个洞呢。」
  近藤的玩笑并不好笑,但萌绘还是以微笑应对。
  2
  近藤刑警和萌绘打电话确认过鹈饲已经要回警局后,他们就一起回到爱知县警局。当萌绘的跑车停进警局的停车场里时,已经快要八点十分了,跟近藤也算聊满久的。
  萌绘的叔叔西之园捷辅部长的办公室在八楼,虽然可以顺便跟他打个招呼,但萌绘从不曾没有预先知会就直接登门拜访,加上叔叔总是很忙,她打消了去见叔叔的念头,直接去找鹈饲刑警。近藤刑警带领她到一间布置精致的小客厅。约三十秒后,走廊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随后鹈饲大介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房间。
  「你好,西之园小姐。麻烦你亲自来这里,真是不好意思。」鹈饲摇晃着巨大的身躯,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不过,我正在开会,不赶快回去不行,所以只能谈十分钟而已,非常抱歉。」
  「百忙之中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快别这样说。」鹈饲摇摇手,很开心似地提高声音。「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应该是为了昨天的案子吧?」
  「嗯,是有关寺林先生的事情,我想问问你们谈了些什么……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拜托你们让我跟他见个面。」
  「西之园小姐你想见寺林?」
  「是的。」
  「我是不会介意啦……」鹈饲小声地说:「你见他要做什么?」
  「我也许能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
  「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鹈饲简略地为萌绘说明寺林高司目前的情况。昨天的侦讯一开始是在瞒着寺林所有事情的前提下进行的。至于今天下午的会面,则已经把筒见明日香和上仓裕子遇害的情形告诉他了。根据鹈饲的说法,他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惊吓。
  「最值得注意的一点,寺林只看到无头尸体的照片,就认出死者是筒见明日香。」鹈饲似乎颇为骄傲地说:「这个事实,应该是比较有利的证据吧。」
  「有找到M工大实验室的钥匙吗?」
  「还是下落不明。寺林说实验室的钥匙跟车钥匙扣在同一个钥匙圈上,可是目前还没找到。他的车子也不见了,恐怕是在运送明日香的头颅后,就把车子处理掉了。」
  「一个晚上吗?」
  「一个晚上就够了。」
  「公会堂准备室的钥匙呢?」
  「就是犀川老师捡到的那把吗?」
  「嗯,寺林先生不是说他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带在身上吗?」
  「不对,就他的说法,是当他回家前正要锁门时,被人从后面重击……只有这样。他说除此之外的事都忘了。」
  萌绘想起犀川副教授昨晚说过的话,他有指出寺林在锁门时遇袭的可能性。
  看到对着自己笑瞇瞇的鹈饲,萌绘忍不住把跟犀川讨论出来的几个假设都告诉他。这些假设不见得特别有说服力,就像数字组合问题时的分类一样,只是提示的集合而已。萌绘强调在救护车附近发现的钥匙,可能是别人故意掉在那里的,在这个假设属实的前提下,推论出凶手并非寺林高司而是另有其人,进而发现这两件命案的共通目的,都是为了陷害寺林成为杀人凶手。以上就是萌绘想叙述的几个重点。
  「跟我们的推论大致相同。」鹈饲似乎很满意地说。鹈饲是不管有什么想法都会写在脸上的人,从他听完萌绘的话,却毫无意外的反应,就知道他所言不假。
  「寺林先生应该没有嫌疑吧?」萌绘试着问看看。因为从近藤刑警刚才的语气听来,很明显地就给人寺林是凶手的印象。
  「不,以目前这种情况来说……说他没有嫌疑反而奇怪。」鹈饲又露出微笑。「不过,这其中还是有很多前后不连贯的地方,有说不出的古怪。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是事实,如果把寺林当作凶手,实在太不自然了,我们也深知这一点。甚至连三浦先生都已经很肯定地说凶手不是寺林了。」
  三浦警官是刑事课的领导者,也是思路最清晰的人,他的看法几乎等同现阶段警方所采取的态度。既然他们不会轻率的判断结论,那么也不必太过担心寺林的处境。这一点让萌绘稍微松了口气。
  「可以准许我跟寺林先生见面吗?」萌绘又再问了一次。
  「我知道了。」鹈饲站了起来。「请你等我一下。」
  鹈饲走出了房间,大概是去请示三浦上司吧。根据萌绘的预测,如果能够得到许可,应该是在明天下午以后见面。
  萌绘看了右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八点五分。在N大医学院里,有一个她从高中时代认识到现在的好友,以前是同属弓箭社的同学。不知道这个时间能不能找她……
  鹈饲很快又回来了。
  「嗯,可以了。明天下午就可以了。」鹈饲开门说:「西之园小姐要单独见他吗?」
  「喔,不管有没有人陪伴都没有关系。」
  「大概还是一个人比较好吧。」鹈饲露出微笑。「这样也许他就会对西之园小姐讲真话了。你好像是他理想中的女性类型呢。」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萌绘大吃一惊。「寺林先生有说过这种话吗?」
  她脑海里瞬间想起昨天穿的那套角色扮演服装。
  「讲到筒见明日香时,他就是这么说的。」鹈饲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套衣服好像本来就是为了她而设计的吧。就是那女孩在星期六时穿的衣服。不是有人拜托西之园小姐在星期日时穿同一套衣服吗?我听说就是寺林本人亲自拜托你的,是不是?」
  「的确是这样。」萌绘边站起来边说:「可是……」
  「我想,如果没有相当程度的喜欢,寺林应该不会让别人穿这套衣服。他不是那种会给不满意的女性穿这套衣服的人,所以西之园小姐假如亲自和他会面的话,一定很有效果的。」
  萌绘轻轻地点头行礼后,就离开了房间。
  「虽然还有很多事想谈,不过今天就先到此为止。」鹈饲也出来到走廊上说:「最近还会再跟你联络的……」
  萌绘跑下县警局大门的楼梯,回到自己的车子上,马上打电话。
  「喂,是小爱吗?」
  「谁呀?」听筒彼端传来懒洋洋的低沉声音。
  「太好了……我是西之园啊。」
  「喔喔,萌绘呀,怎么难得今天会打来?」
  「嗯,你现在方便吗?」
  「一点都不方便。你打来的时机太不巧了。我的男朋友现在正光溜溜地躺在旁边耶。」小爱笑着说:「至于这家伙为什么要一丝不挂的原因,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咦?你们在做什么啊?」萌绘很直接地问。
  「唉,听好,刚刚在最起劲的时候,却有通骚扰电话打断我们,所以我现在在做的,就是跟那个不识相的家伙讲电话。到底有什么事?」
  「抱歉……嗯……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请求。」萌绘尽可能地用撒娇的语气说:「你等下可不可以借我一小时就好呢?」
  「呼……」萌绘听到的,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气体摩擦的声音。「这样啊……好啦好啦。既然是你赌上一辈子的要求,穿上一、两件衣服也不算什么。」
  3
  二十分钟后,西之园萌绘将车子开进位于鹤舞的大学医院的停车场里。当她正要从驾驶座上出来时,小爱就出现了。
  「怎么了?有了孩子要打掉吗?」她低声这么说。
  反町爱,通称小爱,跟萌绘同样是N大的四年级生。在三年级的时候,她是弓箭社的主将。个子高大的小爱,除了稍微外八的走路方式,和其独特的发音和用字遣词外,是个性相当女性化的人。
  小爱和萌绘本来就读同一所私立高中,后来萌绘休学一年,小爱落榜重考一年,结果又变成大学同学。
  「抱歉……你说的男朋友,是男的吗?」萌绘不经意地问。
  「『男』朋友不是很明显地意指男人吗?你还是老样子,总是说这种不得了的话。就算是女人,我的人生也不会因此而怎么样吧。」
  「嗯,我找你出来真的好吗?」
  「不可能会好吧。」小爱边走边说:「我不想让他等太久……所以动作快点。」
  「他仍裸体在等你回去吗?」
  「那个你就别管了,赶快说你到底要干么啦!」小爱在医院玄关的自动门前停下脚步。「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好好记住你这笔帐的。」
  位于鹤舞的大学医院是N大学医学院的附属设施,跟医学院的研究设施在同一块校地里。因为反町爱只是四年级的学生,应该不可能>许多,萌绘只好轻轻地点头行礼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对方完全没有注意她。
  六楼的护士休息室位于南侧通道中,其中有两个护士是接应萌绘的人。看到她们笑瞇瞇地挥手为自己打气,萌绘也点头报以微笑。一想到自己的表情可能很僵硬,就让她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寺林的病房个预想的一样,由两个警官看守,只是现在病房前只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岗,应该不用担心被怀疑。
  萌绘看了右手的手表,时间刚好九点。
  「我要量体温。」她将手放上门把并且看着那个警官。
  警官只看了她一眼,就轻轻点头。
  萌绘心里不禁庆幸这实在太简单了。
  房内光线很亮,虽然有两张病床,不过里面的那张床没有人使用。寺林高司躺在靠外面的床上,头上的绷带延伸到下巴。他像是半睡半醒,表情呆滞且缓缓地转头朝着萌绘,随即就皱起眉头。萌绘小心翼翼地将门无声地锁上,快速靠近床边,站在寺林的附近。
  「寺林先生。」萌绘低语道:「请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
  「你是……」寺林的眼睛一瞬间睁圆,头也从枕头上稍微抬起。「嗯。是西之园小姐吧……」
  「晚安。」萌绘嫣然一笑。
  「啊,原来……」寺林又再度躺会枕头上。「你是护士啊?」
  「不是的。」萌绘摇头。「我是为了来见寺林先生才变装的,很了不起吧?」
  「咦?真的吗?你会不会做得太过头啦?」寺林虚弱地微笑说:「外面难道没有警察吗?」
  「对了,我得到警察的许可,明天可以正式与你见面,不过明天一定会被人窃听的。」
  「所以你才会今晚就过来吗?」看到萌绘点头,寺林不禁莞而一笑。「窃听也没有关系吧。」
  「我要是待太久会被怀疑的,所以赶快进入正题吧。」萌绘往房门察看后继续说:「寺林先生,你觉得这次的杀人案是谁做的呢?」
  「我实在想不到。」寺林虽然摇头,动作却不大。「看得出来……的确有人想设计我,让别人认为是我杀的。」
  「你有没有被什么人怨恨过呢?」
  「我想应该没有吧。」
  「我认为公会堂的案子纯属偶然。」萌绘说明,「寺林先生只是刚好在那里,所以被卷入事件当中。不过,M工大的案件就不同了,计划很明显是要让寺林先生背负杀人的罪名,所以才特别把门上锁。」
  「是啊。」寺林用眼神表示赞同。
  「你和上仓裕子是什么关系?」
  「西之园小姐……」寺林凝视着萌绘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来见我?可以告诉我……你的目的吗?」
  「我是为了知道真相。」
  「你在协助警方办案吗?」
  「嗯,你可以这么想。」萌绘点头。「这是我的兴趣。」
  「真是不太好的兴趣啊。」
  「如果跟寺林先生房间里的头颅模型比较呢?」
  「唉……」寺林苦着一张脸。「你从警方那里听到的吧?真受不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应该先把它处理掉才对……」
  「这么说,那个模型真的是你买来之后,自己组装成的啰?」
  「嗯,你说的没错。我是那种不试过一次会不甘心的个性,所以透过邮购买到一组,试着做看看。不过从旁人眼光看来,那东西的确是非常糟糕的兴趣呢。」
  「我们可以先不要谈别人的兴趣吗?」
  「说的也是。」寺林苦笑说:「我知道了。」
  「回到问题吧。」
  「嗯,刚刚问的是什么?」
  「上仓小姐的事。」
  「喔喔,对……」寺林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老实。「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死了真是可惜。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她已经走了。」
  「能不能针对我的问题回答?」
  「好,我和上仓小姐有约过几次会,像是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之类的,只有这样。」
  「你们是情侣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是她是怎么想,我就不清楚了。」
  「是上仓小姐态度比较积极吗?」
  「对死者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和我比起来,她的态度大概比较积极吧。但这完全是我个人主观的看法。」
  「上仓小姐当时买了两人份的优格在实验室等你,当然那其中一份应该是你的。」
  「真可怜……」寺林瞇起眼睛,脸部有些颤抖。
  「那明日香小姐呢?」
  「你是指明日香小姐的……什么?」
  「和你的关系。」萌绘从容地问。
  「我比较积极,她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寺林虽然脸上笑笑的,但眼神却没有笑意。「所以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具体关系。没有约过会,也没有单独交谈过。虽然她可能知道我的名字,然而我们的关系也仅止于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
  「你认识明日香小姐的哥哥吗?」
  「认识。我跟纪世都都很熟。」
  「听说你看到无头尸的照片,就认出那是明日香小姐?」萌绘想起鹈饲跟她讲过的话。
  「西之园小姐,你和警方究竟是什么关系?」寺林紧蹙双眉说:「为什么你连那种事情都知道?」
  「我说过我在协助警方吧。」
  「你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真令人惊讶……」寺林微微开口。「你这个兴趣真是越来越让我惊讶了。」
  「轮不到你这么说。」
  「是这样没错。」寺林露出微笑。「喔,对了,说到明日香小姐的照片……」他又变回原来阴郁的表情。「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确定了,毕竟那是我的兴趣,但是后来我才发觉警方完全误会了?
  「然后呢?」
  「只有这样。」寺林苦笑说:「这件事就只是这样。我当时也没多想什么,不过这足以成为我的犯案动机吧?警方一定会认为我是为了替好友报仇才杀人的,所以我想要隐瞒这件事,毕竟目前各种条件都对我很不利……」
  「就算寺林先生不说,这种事警方也查得出来。」萌绘面无表情地说。
  「是这样吗?」
  「好啦,我要走了。」萌绘窥探着外面的情况一边低声说:「如果想到什么,就打电话给我。电话可以自由使用吧?」
  「嗯,打电话是可以的,毕竟我既不是凶手,也不是嫌疑犯。」
  萌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他。
  「要不要写在什么东西上面呢?」
  「不,我记得,不要紧的。」寺林点头。
  「谢谢。那明天见了……」
  「晚安。」寺林露出微笑。
  萌绘调整呼吸后,转动门把走出房间,并且把背后的门立刻关了起来。她的眼神尽量不跟外面两个警察对上。
  然后,她开始缓缓地走过通道。
  「啊,等一下。」穿便服的刑警叫住她,是萌绘进来时没看见的人。「今天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是的。」萌绘回答后继续走着。
  她瞄了一眼刑警的脸后,吓了一大跳,那个人是她认识的片桐刑警。发现片桐瞬间皱起了眉头。她用板子把脸遮住后加快脚步。听到背后同时响起加快的脚步声时,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拔腿狂奔。幸好她穿运动鞋,即使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脚步依然稳健,但是半长不短的裙子还是使她有所阻碍,在绕过转角的时候,她差点失去平衡摔倒,慌乱间将抓到的门把顺手一转,就来到一个像阳台的地方。她随即关起门,屏息以待。
  巨响的脚步声,从门的另一边经过,逐渐远离。
  萌绘无声地打开门,往门里窥探。片桐刑警在前方大约十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那里刚好是护士站附近。看到片桐回过头来,萌绘又悄悄地把门阖上。
  也许他已经发现了……虽然她认为自己明天可以巧妙地瞒过片桐刑警,但不用欺瞒他人当然是最好的。从片桐刑警没有喊自己名字的情况判断,他一定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只是觉得逃走的护士很可疑而已。
  听到脚步声接近,萌绘从门边离开,躲在阳台最旁边的通风管排气口下面。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片桐来查探阳台了。萌绘屏住呼吸。门不久后就关了起来,脚步声也渐渐远离。
  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似乎得救了。回神后的四周寒气刺骨。医院里暖气很强,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御寒。她赶紧回到门边竖起耳朵聆听,附近已经没有任何人在巡逻了。
  当她要小心地开门时,门却纹风不动!再用力一次还是不行。萌绘不禁咋舌。门好像上锁了。应该是片桐锁的吧。真是的,这么谨慎啊……
  环顾四周,这里是个长方形阳台。因为在六楼,也无法轻易跳下去。不但没有其它可以进去建筑物里的门,也没有伸手可及的窗户。萌绘抬头仰望天空,几颗美丽的星星正在闪烁着。
  小爱一定已经回到她的情人那里了。而自己的手机在外套的口袋里,衣服则放在更衣室里……如果借她衣服的护士,或是护士站里的某个人能发觉她被困在这里就好了……她就这样看着星空好一会儿。
  后来,她发现建筑物的墙壁上有钢铁做的梯子,梯子的末端看起来好像是通往屋顶,似乎是座仅供人往上爬的梯子。她从阳台的矮墙仔细往下查看,还是没找到任何可以通往地面的设备。下方是医院后面的草地,夜灯发出球形的绿色光芒。那里停着几辆车子,此时其中一辆刚好亮起车头灯开走了。萌绘心想最后的手段就是从这里丢东西下去引起别人注意。
  她身体变得冰冷,由此可见外面的温度多么低。看看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将近十五分钟。她开始烦恼着要不要爬上梯子……就算爬到屋顶,也不能保证屋顶的入口是敞开的。萌绘几乎想要放弃的心态,让她差点就要大叫救命,然后跟片桐刑警道歉。不过她还是先试着轻轻敲门,期待可以不让寺林病房前的片桐他们察觉到敲门声,却能使护士站的护士经过就能发现她的微妙时机。
  过一会儿,门竟然真的打开了。
  「你在观星吗?」是个毫无高低起伏的声音。一个体格削瘦的男子来到阳台上,他没有看萌绘,而是抬头仰望天空,喃喃地低声说:「啊,真的是好美啊。」
  因为光线昏暗而看不清楚的这个人,原来是筒见纪世都,被害者筒见明日香的哥哥。萌绘心想,他可能是来探望寺林的。
  「真的得救了,我刚刚被人从里面锁门,关在阳台上呢。」萌绘这样说完,便留筒见纪世都一个人在阳台上,自己先进去医院里面了。
  温暖的空气将她包围,感觉很舒服。她走过护士站前,没有人注意到她,护士们全部都在更里面的地方。当她直接走到电梯边,按下电梯按钮等待时,筒见纪世都从后面缓缓地走了过来。萌绘尽量不跟他打照面,当她想要走楼梯下去时,电梯门打开了,她只好无奈地走进电梯,筒见纪世都随后走进去。明亮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空气中飘散着细微的酒精味,筒见纪世都表面上看不出来有喝过酒的迹象,不过从味道判断,他似乎喝得满多的。萌绘按下更衣室所在的三楼按钮,他则按下一楼。
  「我们曾经在哪见过面吗?」站在萌绘背后的纪世都开口说话。
  「嗯。」萌绘没有回头直接回答,「昨天在公会堂。」
  「是这样吗?」纪世都的语气完全没变。「抱歉,我不记得了。」
  电梯门开启后,萌绘依旧没转身,只是低头行个礼,就直接走到电梯外。身后的门也立刻关了起来。
  更衣室里没有任何人,反町爱已经回去了,也没看到借她制服的护士。换完衣服后,萌绘决定先打个电话。
  「喂,小爱吗?」
  「啊,怎么又是你!晚安!」
  「等等!拜托你……」
  「我说你啊,怎么都挑这种绝妙的时机打电话来啊。可恶!我真不敢相信我这么笨!唉……早知道就不接了……好啦!这次又是什么事啊?」
  「喔,我这里已经结束了,进行得满顺利的。」
  「是喔。」
  「谢谢你。」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道谢。」
  「只有这样?好了,不用客气,再见。」
  「小爱,等等!」
  「又怎么了啦!真受不了……」
  「我也想跟借我衣服的护士道谢。」
  「喔,我改天帮你跟她说。那么,晚安啰!」
  「我这次真是吃足苦头,还被关在阳台出不去……」
  「我明天再听。」
  「你在急什么?」
  「笨蛋!」
  电话被小爱挂断了。萌绘无计可施,只好从包包里拿出便条纸,匆促地写下感谢的话,贴在置物柜的门后面。本来她还想在包包中寻找有没有能拿来当谢礼的东西,放现金太失礼,已经用了一半的口红显得意义不明,结果找不到适当的物品。只好最后决定改天再过来,更盛重地向借她制服的护士致谢。
  她走楼梯到一楼,横越阴暗的前厅。当她走出玄关时,看见独自一人坐在候诊处的筒见纪世都。
  他的样子,像是被遗忘在已经打烊的服饰店前的塑料假人。
  5
  时间是九点半。萌绘有点困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交谈,但在一点五秒内,她下了决定。无视于自动门在面前开启的萌绘,折回前厅,走近筒见纪世都。
  他看见萌绘的双脚,便缓缓地抬起头来。
  「嗨,刚才的护士小姐。已经下班了吗?」
  「嗯。」萌绘点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换过衣服呢?萌绘不认为自己的脸有被他看到。「为什么知道是我?」
  「鞋子是一样的。」
  他凝视着萌绘,表情完全没变。筒见应该已经忘了昨天见过面的事吧?她记得自己今天的鞋子和昨天不同。
  「还不回去吗?」萌绘试着问。
  「谁?」
  「就是你。」
  「我?是啊……已经要回去了。」
  「一起出去吧。」
  「为什么?」纪世都边站起来边说。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两个人通过玄关的玻璃门。阶梯两侧有无障碍设施,灯光全照射在正面草地的圆环上。纪世都在下楼梯时停下了脚步,慢条斯理地抬头望着天空,长发随风飘逸。
  「你到医院来有什么事?」
  「送东西给朋友。」
  「给六楼的寺林先生吧。」
  「嗯。」
  「他不是谢绝会面吗?」
  「嗯……寺林打电话约我来的。刚刚去看他的时候,那里有警察在站岗。」
  「你有跟寺林先生见到面吗?」
  「因为太麻烦了,我只拜托他们转交东西,就离开了。」
  「你拿什么东西给他?」
  「书。」萌绘虽然已经走下两阶,纪世都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她观察了纪世都一会儿。筒见纪世都的脸,像纸娃娃一样平面,然而五官非常端正。他的手脚相当修长,如傀儡娃娃般没有重量感,令人不禁想确定他的脚是否有着地。在圆环的绿色灯光照耀下,他的脸显得异常惨白。这样一看,他与明日香真的非常相像。不,纪世都的容貌更为圆融,性格部分都被拿掉,而不确定的地方也都被削掉,许多像是亲切、温暖、人性、独特及动感等等个性装饰品,都像是被稀释剂溶化后,再用水冲洗掉似的,完全消失得一乾二净,所以这样的他可以用「更为圆融」来形容吧。
  白皙而冷酷,理智且沉静。如果他是女性,应该会成为世界级的名模吧。以萌绘的常识来看,筒见纪世都已经二十九岁,却不像快要迈入三十的男人……不,他根本不像年龄会增长的生物。
  纪世都终于结束了星象观测,将脸转向萌绘。
  「你有空吗?」纪世都像是电子合成的声音说:「能不能陪我一下?」
  萌绘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联想到小爱。这请求让她不知所措。
  「如果不行的话……」纪世都张开双唇并举起一只手。光是这样的动作,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像是多余的。「那我先告辞了……」
  「请问,『陪你』是要做什么呢?」萌绘从背后发问。
  「做什么好呢?」纪世都回头反问她。
  「如果只是聊天呢?」
  「好。」纪世都回答时,头完全没有要点的意思。
  「真的?」萌绘盯着他看。
  纪世都只有稍微抿起嘴角,视线又抛向天际。
  「我每次都是当真的。」
  「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纪世都再次看向萌绘。「昨天我妹妹死了,所以我只能谈这方面的事,可以吗?」
  「嗯。」萌绘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筒见纪世都。」
  「我叫西之园萌绘。」
  「西之园……萌绘……」纪世都又重复了一次。
  昨天早上在大御坊安朋的介绍下,萌绘跟纪世都见过面,从他现在的样子看来,这个记忆应该已经完全消失了吧。他身为工作人员,昨天确实很忙,所以他可能只稍微瞥了萌绘一眼,而大御坊介绍的名字肯定也没听进去。再说,在亲眼看到自己妹妹那副令人震惊的死状,不记得萌绘也是很自然的。
  筒见纪世都虽然没有显露在外表上,但显而易见他的感官已经麻痹了。不知道是喝醉的关系,还是对妹妹的死所产生的逃避反应,他言语中表现出来的情感,是空虚安静又迟缓的,跟昨天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萌绘表示要开车,纪世都就踩着轻快的步伐尾随在她后面。当他坐进副驾驶座时,身上还是散发出酒臭味。
  「你有喝酒吗?」萌绘边发动引擎边问。
  「嗯,是喝了一点。你也想喝吗?」
  「在哪喝?」
  「去我家,就在那里而已。」
  当萌绘把车开出停车场时,纪世都无言地朝左边指着。萌绘依照他的指示,转动方向盘。筒见纪世都的父亲是M工大的教授,所以他家应该很安全。萌绘打算把纪世都送回家,然后跟他的父亲见个面。
  「你的车不错嘛。」途中纪世都喃喃地说:「不过,护士应该买不起吧。」
  「这谁都能买啊。」萌绘微笑说:「只要贷款就可以了。」
  「你有富有的男朋友吗?」
  「没有。难道筒见先生是有钱人吗?」
  「呵……就算再有钱,鞋子也只能穿两只。」
  他的语调很悠哉,感觉起来没有喝得很醉,加上他思考速度也很快,萌绘甚至怀疑,也许他只是假装忘记自己而已。
  纪世都再次下了指示,萌绘反复按照他的指引转了几次弯。目的地比自己想象中要远得多,已经开到了N大附近。是在森林中的山区住宅地。车子最后左转,爬上笔直的细长陡坡,移动了大约五十公尺的距离时,道路往右边九十度转弯。绕过那个转角后,车子来到一带较宽广的地方。那里就是路的尽头。
  「这里?」萌绘停下车后问。这个偏僻的地方,让她有点不安。
  「嗯,这里是私人道路,所以停车也没关系。你停在路中央就好了。」筒见纪世都说完后就打开车门,动作利落地下车。
  萌绘也跟着下车,看看手表,时间将近十点。
  她烦恼着是否要打电话回家,于是从座椅后拉出外套,确认手机就放在口袋里,才用遥控钥匙把车门锁上。
  纪世都已经先往前走了。
  附近没有任何类似大楼的建筑物,甚至连住家都没有。开车上坡的途中还有看到几间组合式的公寓或独门独院的透天住宅。到了后半段,两侧就全是空地了。坡道尽头的低矮石墙上,有面长满草的斜坡,更上面的地方则有白色的栅栏,好像有道路可以通行。附近只有一栋盖在石墙旁,像个大仓库的建筑物。纪世都就是往那个仓库前进。
  「这里是哪里?不是要到你家吗?」萌绘追着他问道。
  「是我家没错啊。」纪世都回答。
  难道不是M工大筒见教授的家吗?萌绘搞错纪世都的意思,现在两人单独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她开始紧张起来。
  纪世都拿出钥匙打开铁卷门旁边的铝门,毫不犹豫地走进一片漆黑的房内。萌绘往门内窥探,却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灯终于亮了。
  6
  光芒一瞬间充满这个宽广的空间。起初,这里给萌绘一种举办宴会般奢华和热闹的印象。如果搭配轻快的音乐,再加上旋转的聚光灯,也许那样梦幻般的感受还能多维持几秒吧。然而充斥在这个空间里面的,是一片寂静无声,以及毫无动作的诡异人影。
  跟外观看起来一样,内部的确是仓库。宽约十几公尺,长约二十公尺,高度超过七公尺。仓库里有一半的地方搭建了二楼,只有右手边的一个铝梯能够上去二楼。另外中央有个大篮子似乎是用来把东西运到二楼,它被挂在天花板滑轮垂下的绳子上面。二楼的边缘完全没有扶手,只有一整片地板。由于看到书柜之类的家具,萌绘推断应该是日常起居用的空间。
  一楼的空间,不知该称作工作室,还是摄影棚……也许最适合的称呼,应该叫作工厂吧。数量繁多的人体雕刻和奇形怪状的半成品,把一楼塞满到连走道都无法通行的程度。到处都缠绕着纵横复杂的细绳,一些作品被吊在半空中,还有几件作品是用绳子支撑着,呈现半倒下的状态。墙壁、地板或是工作桌,到处都是四散的黄色泡棉,好像才刚发生了一场乳霜大爆炸。许多管子从左边墙壁上的大型空气压缩机里伸出来,沿着地板爬行,跟科学图鉴上刊载的生物神经一样是橘色的。
  她还看到一个不知是用来换气,还是用来吸垃圾的银色排气管。工地现场会使用的聚光灯被固定在铝制梯子的平台上。无数的黑色管线在地上四处蔓延。在涂料的罐子、水桶、发泡聚乙烯的碎块,及巨大废弃物的包围下,每个人偶都维持彷佛想要马上动起来的不稳定姿势,却又戛然停止。当然,每个人偶都是静止的。
  送气管前端连结的研磨盘、钻孔机、喷枪、喷雾罐等工具,现在也是鸦雀无声。那种宁静就像内容空白的噪音让人耳鸣。
  她甚至产生错觉……感觉好像是一看到主人以外不知名的入侵者,所有物品就一起停止动作,刚才还在活蹦乱跳的人偶,不久之前还在回转运作的工具,就好像保险丝断了或断路器阻绝了电流……就在萌绘进门的一瞬间……通通停止了。
  可见这样静止不动的光景多么地不自然。稍微靠近观察每个作品,上面都附有电路板、线路、插座盒插头等电子工学相关的零件。萌绘分辨不了这些零件只是装饰品或是真的具备功能。
  筒见纪世都爬上通往二楼的铝梯,鞋子踩在铝梯上的声音,是房子内唯一的声响。带有现实感的音波,把萌绘从幻觉中拯救出来。
  他站上二楼的地板后,回头看了萌绘一眼。
  「上来这里吧。」纪世都的话语,形成了回音,回荡在空气中。
  这时还站在门口附近的萌绘,终于回过神,把铝门关上。当她再往上看时,已经看不见纪世都位于二楼的身影。他似乎已经在哪里坐下了,萌绘的视野被二楼地板遮住。
  不知从何时开始,传出水龙头的声音,现在房间里充满水流声。
  萌绘决心往房子的深处前进,有几个人偶用玻璃眼珠看着她,至于其它的人偶,有的眼睛闭上,有一些是没有眼睛,还有些是装上别种零件,比如镜片、线圈、齿轮或小真空管等等。人偶的发型也不太一样,有些长着如天线一般的头发,有的则像是从软管里挤出来的头发,或类似干燥花的头发。
  每个人偶都性别不明,看起来像精悍的女性,又像温柔的男性;每个人偶的样子都像纪世都,但表情又比纪世都来得丰富多变。身上的衣服款式多元,没有一尊是裸体的,而且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地球人的打扮。虽然如此,却又不像太空装。明明是金属的材质,却带着有机的感觉,彷佛衣服本身有生命一样。
  换言之,那种异样的存在感,就好像身上穿着好几条生命。即使是人偶本身,也充满同样的诡异感,乍看是人类,实际上却不是生物。它们的脸、手、身体或脚的某处似乎是不连续的,好像各式各样生命体都聚集在其中……这便是人偶的共通特征。就算只有一个,恐怕还是可以代表全部人偶吧。
  对于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萌绘也感到不可思议。
  「server」这个单字在脑海中浮现。真实的人类不也是这样吗?人类也是许多生命的集合体吗?为何要说成是「一个」生命体呢?「一个」的证据到底在哪里……
  我们在哪里算是一个?到哪种程度才算一个?把手臂砍掉的那一瞬间,难道算两个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哪个是1,哪个是0?
  如果把头砍掉呢?头是1?身体是1?1是什么?1和0。
  信号。
  位。
  电子。
  光线?
  波长?
  剎那……头好晕。
  萌绘做了深呼吸。自己是……她摇摇头,切断这些胡思乱想。调整呼吸后,水流声再度传进她的耳里。
  她的眼睛捕捉不到筒见纪世都的身影。人偶们还是一样凝视着她,其中有许多虽然已经上了色,不过都是绿色混着铁灰的颜色。没有上色的,应该是未成品吧。
  再往更里面走。二楼下面的房间有一半也摆着工作桌,上面四处散置着人偶的头和手臂,还有像研磨盘或旋转切割机之类的大型机具。
  仓库里面除了四周的墙壁外,没有任何隔间。天花板有好几个冷暖气的送风管,看来空气滤换能力很强。不过现在温度很低,萌绘并不想脱外套。
  水流声是从二楼传出来的吧,或许厕所和浴室在二楼深处。萌绘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爬上铝梯……可以看到二楼了。
  一开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床单有一半垂落到地板上。床边只有两张看似电车或飞机的座椅面对面摆着。放在二楼中央的高大书柜,挡住了萌绘的视线,使她看不到纪世都的身影。书柜把二楼隔间成梯子前方的卧室和左边深处的客厅两部分。卧室地板上放着大屏幕的电视,两边的音箱则是放在水泥块上面。在对面客厅的一角可以看到桌子。墙壁边放着冰箱、微波炉,还有其它简单的料理器具。
  萌绘离开梯子,往里面缓缓前进。二楼边缘因为没有栏杆,所以非常危险。她小心翼翼地朝着客厅的方向前进。
  7
  当萌绘越过视线死角,看到被书柜挡住的筒见纪世都时,不禁发出短促的尖叫,因为他正全身赤裸着。
  「喔,你别太介意……」纪世都没有看向萌绘,只是以轻松的口吻说:「我在洗澡。你就先坐一下,想喝什么就去拿来喝吧。」
  萌绘再一次畏畏缩缩地往纪世都那里看,发现原来客厅的深处有个白瓷浴缸,浴缸底部有四只金色的兽足支撑着。它就在桌子旁边,而且很靠近书柜和计算机。
  粗大的管线匍匐在地面,管子的前端被支架撑起,管口对准浴缸,热水奔流而出注入浴槽,蒸汽弥漫,四周一片白茫茫。
  萌绘又看了一次纪世都赤裸的背影后,就把视线移开,然后无可奈何地走到相反方向的冰箱前,伸手打开冰箱门。
  「如果觉得冷,就先按下那边的开关,然后再用桌上的遥控器把暖气打开吧。」纪世都说。
  萌绘往他那边回头时,看到他细长白皙的手臂水平伸直,指着一个绿色的配电盘,旁边并排着似乎连工厂的起重机都可以启动的大型开关盒信号灯,还有古董级的圆形安培计。当她按下暖气的按钮就看到有个绿色大灯亮起来,于是又回到桌旁,按下遥控器的电源。随着「噗」一声的低鸣,地板地板产生了轻微的摇动。
  筒见纪世都在浴缸中洗着泡泡浴。萌绘再次走向冰箱,从冰箱门的内侧拿出一小罐啤酒。萌绘看到这台大型的三门式冰箱内,还装有很多其它的食品,才终于相信纪世都确实在这里生活着。
  萌绘打开拉环,边喝着酒边在中央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当然,她避开了纪世都入浴的那个方向。
  冰凉的啤酒非常好喝。
  有个男人正在距离她三公尺的地方,全裸入浴,而且中间完全没有任何阻隔。这种情况不但在萌绘人生中是第一次发生,而且以一般世俗的眼光来看,也不能算是生活的常态吧。
  「你要不要一起洗个澡?嗯……你是叫萌绘吧?」
  「嗯,那是我的名字,洗澡就不用了。」
  「为什么?很舒服耶。难道你一进到浴缸里就会溶化?」
  「那种程度不会让我溶化的,不过我只想聊天。」
  「是吗?我们已经有聊过了吧?」纪世都的表情还是老样子,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你说过你的妹妹去世了。」萌绘又喝了一口啤酒。
  因为热水快要满出来,纪世都的手伸向管子,关上水流。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静默。
  唯一剩下的是浴缸里微弱的水声。
  「嗯……那是昨天的事。」纪世都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她为什么会死?」
  「被人杀害的。」
  「被谁?」萌绘问的时候,并没有特别装出惊讶的语气。
  「你认为我是开玩笑的吧?」纪世都看也不看萌绘一眼。
  「难道不是玩笑吗?」
  「我说的是真的。」彷佛照本宣科般淡漠的语气,听起来实在不像是认真的。不过他的确在陈述事实。「她是被人断头而死的。本来是个非常可爱的妹妹。」
  「是谁杀的?」
  纪世都朝萌绘瞥了一眼。
  「你跟我妹妹很像。」
  「哪里像?」
  「声音像。」
  萌绘默默地喝着啤酒。现在她才感觉到口渴。
  「对了,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纪世都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他已经没在看她了。「为什么会对我有兴趣?」
  不知是否因为啤酒的关系,身体变得很暖和,或许是暖气增强的缘故也说不定,还是二楼其实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温暖呢?
  萌绘决定要坦白说出实话。
  「我是大御坊先生的表妹。」
  筒见纪世都闻言,缓缓地抬起头凝视着萌绘。他好一阵子就像变成人偶般动也不动。这一瞬间,萌绘眼前出现了这个男人分裂成无数细小生命体的诡异幻觉。
  「喔喔……」他微微开口,以悠哉的语气喃喃说道:「是我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吗?」
  「嗯。」
  「你真是坏心眼啊。」
  「对不起,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说明。」
  「我不会介意的。」纪世都挪开视线。浴缸里满是泡沫,甚至滴落到地板上,而他的脸,也在泡沫间若隐若现。「什么嘛……那么说,你不是已经知道全部的案情了吗?」
  「嗯,可是我还不知道谁是凶手。」
  「说的也是。」
  「筒见先生,你有没有想到些什么呢?」
  「警察昨天和今天都这样问我……可是我完全没想到。」纪世都回答。
  「跟明日香交往的恋人呢?」
  「我不清楚,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
  「直觉。」
  「两年前自杀的远藤先生呢?」萌绘注意着纪世都的表情有何变化。
  「谁告诉你的?」他没有看向萌绘,直接反问。
  「我不能讲。」
  「是寺林吧?你是那边的护士,所以见过他吧。怎样?寺林他还好吗?」
  萌绘心想,就让纪世都那样误会下去好了。
  「嗯,寺林先生他很好。请问,有人可能会因为那个叫远藤的人,而对明日香小姐怀有恨意吗?」
  「这个嘛……」纪世都说:「可以拿一罐啤酒给我吗?」
  萌绘走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然后走到浴缸旁,视线尽量不朝着纪世都,只伸出一只手将啤酒递给他。触碰到纪世都温暖的手,看见自己沾上肥皂泡沫的萌绘,便赶快从外套拿出手帕来擦拭。
  纪世都在浴缸中喝起啤酒。等萌绘回到桌旁时,发觉有大量的暖空气从送气管里涌出。
  「你知道M工大的案子吗?」萌绘再次坐在椅子上。
  「我有在报纸上看到。」
  「被杀的上仓小姐你认识吗?」
  「不,我不认识她。」纪世都喝完啤酒后,空罐就丢在地上。「啊,不过河嵨老师我认识。」
  「河嵨副教授吗?」萌绘有些意外。
  「河嵨老师是模型迷,而且跟我老爸是同一个大学的同事。虽然我们不曾直接见过面,不过我老爸的模型同好长谷川先生,时常提到河嵨先生。而且报纸上也有写到那个遇害女子,是河嵨老师在研究所的学生。」
  「嗯……」萌绘点头。「河嵨先生或许也认识明日香啰?」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一直以为这两件案子的共通关系人只有寺林先生而已,可是听纪世都现在这么说,事情好像跟她想的不一样。
  「自杀的远藤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很普通的人。」纪世都很直接地回答,「是个有点过度认真的人。」
  「他的工作是?」
  「是公务员,在市公所工作。」
  「他是怎么跟明日香小姐认识的?」
  「远藤的父亲,也是我爸爸的模型同好。」
  怎么又是模型同好啊?萌绘不禁暗想。
  「已经去世的远藤先生,对模型也有兴趣吗?」
  「他父亲在那古野是顶尖的模型师,跟我爸一样是铁路模型的专家。不过死去的阿昌本身对模型没有什么兴趣。如果他有在作模型,就不会自杀了。」
  「为什么?」
  「毕竟还有模型可以作为心灵依靠,那样他就不会因为女人而寻死了。」看到纪世都面无表情地下了断言,使得这番话听起来也变得非常理所当然。
  「那纪世都先生是怎么看待模型的?」
  「我已经从模型玩家中毕业了。从小开始就做过各式各样的模型,比如塑料模型或人偶模型,一直到现在以模型作为事业,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请问……」萌绘的身体面向纪世都,双腿交迭。「你知道Marda  Prop 吗?」
  「嗯,知道啊。」纪世都这么说着,接着很快地从浴缸里起身,使浴缸发出巨大的水声。
  萌绘慌忙地转向旁边,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那是什么东西?」她提高自己的音量,背对着纪世都,很想把眼睛闭上。
  「嗯,那个是很残酷的东西,专为喜好恐怖迷而做的。」纪世都往桌子这边走来。他通过萌绘旁边,直接走到冰箱前,从箱门背后拿出一罐啤酒。「你对那种模型有兴趣?」
  「没有。」萌绘低头看着地板回答。她快速地瞄了一眼纪世都的脚部,看到从他身上滑落的水和肥皂泡沫,弄湿了地板。
  「你要不要再拿一罐啤酒?」
  「啊,不用了,我已经喝够了。」萌绘摇头。
  纪世都又走回萌绘的身旁,将桌上她喝过的啤酒罐拿起来。
  「可是,这罐……已经喝光了啊。」
  「真的不用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
  「筒见先生,请你把衣服穿上好吗?」萌绘依旧看着地面说:「你这样让我很困扰,我无法在这情况下跟你聊天。」
  「喔,什么嘛。」他用同样的口气说完后,就走到浴缸那边,拿起挂在架子上的浴巾。「你真是个怪女孩。」
  「我认为……我只是普通的女孩罢了。」萌绘深呼吸后回嘴道。
  「是吗……晚上这种时间到一个陌生男子家里……如果对方要求我脱光衣服还比较能理解,要我穿上衣服,我反而觉得奇怪。」
  他用浴巾盖住头,穿上一条牛仔裤。
  「这样可以了吗?」
  「嗯,谢谢。」
  「雄性是雌性创造出来的。」
  「咦?」萌绘惊讶地停止呼吸。「你是指亚当和夏娃吗?」
  她一说出口,就马上察觉到这是完全相反的两件事。
  「对了,等下可以让我拍照吗?」
  「拍什么?」
  「拍你。」
  「拍我?请问是拍怎样的照片?」
  「嗯……只要拍前后左右各一张就可以了。」
  「拍照片要做什么?」
  「我都是这么做的。最近我也有用过激光扫瞄来搜集资料。」
  「用激光扫瞄?搜集资料?」
  「是啊,就是用激光扫瞄来搜集资料。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要取得表面的坐标值而已。」
  「那穿着衣服也能做吗?」
  「嗯。有的情形是穿着就好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
  「我认为我这么想是很正常的。」
  「不能拍照吗?」
  「嗯,我差不多该回去了……」纪世都的话,让萌绘心里发毛,忍不住拒绝了他。
  「那么,我就给你看看『那个』吧。」纪世都站在萌绘面前,上半身还是赤裸的,湿透的头发上滑落的水珠,滴在肩膀和胸口上。
  「你所谓的『那个』是?」
  「你既然都特地来了,我就顺便藉这个机会来哀悼妹妹好了。」
  「到底是什么?」萌绘追问。
  令人惊讶的是,筒见纪世都这时竟然笑了。那个笑容就像是勉强扭曲塑料面具,展露出不可言喻的做作和诡异。
  萌绘看了,不禁背脊发寒。她第一次出现想逃走的念头。
  「你最好把衣服脱掉喔。」纪世都凑近萌绘的脸说。
  「我拒绝!」萌绘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是吗?」纪世都又回复原本无表情的面容。「那你可不要生气喔。」
  「这个……我……」
  纪世都离开她身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他的行动和行动的不可预测性,都让萌绘十分焦虑。
  筒见纪世都动作利落地跑向梯子后,就像滑下去一样地不见了。萌绘跟在他后面,从没有栏杆的地板边缘 往下窥探,却看不见他的人影。是因为他已跑到二楼地板下面的关系吗?深感不安的萌绘,爬下了梯子。
  梯子爬到一半时,萌绘看到纪世都正从一楼深处放着工作台的房间里,拖出一辆大台车。
  他将台车推到房子中央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掀开原本覆盖在台车上的塑料布。
  附有小轮子的台车上,放着类似巨大刺猬的物体。它的长度应该有一公尺半,椭圆形的躯体,形状像是对剖成一半的蛋,表面还有超过二十根以上的红色透明柱状物突出来,看起来很像是正在竖起硬鬃毛的巨大刺猬。
  筒见纪世都忙着系绳子,好像在为什么做准备。
  仔细一看,刺猬身上的红色透明突出物,其实是装着红色液体的宝特瓶。每个瓶子都是底部朝天倒过来放的,由像是蛋型的巨大橄榄球往上突出约三十公分。至于从躯干末端延伸出去的粗绳和管子,看起来就像刺猬的长尾巴。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特别的装饰。跟周围的人偶比起来,这个抽像作品显得异常简单。
  他拉着粗大的管子,跑到墙边的空气压缩机,然后很迅速地将管子插进活栓里。
  萌绘看着地板,小心翼翼地在人偶之间移动。纪世都见状,便缓缓地向她走近。
  「那我就开始啰。」
  纪世都在萌绘面前轻轻举起一只手。他白皙又修长的指尖,握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那是萌绘打开空调时,所使用的同一个遥控器。
  他的手指按下遥控器的按钮,墙壁因应这个动作,发出短促的机械声响。空气压缩机的马达开始运转,机器的回转以加速度高亢地嘶吼着,空气阀则发出「空、空」的规律声响,吵杂得让人想摀住耳朵。
  纪世都回到房间中央,双手在头上配合着旋律拍手,慢慢地转起圈来。不过他依然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快乐的感觉……就像真的傀儡人偶,也像被放在橱窗旋转台上缓缓转着圈的假人一样,就连他那依然潮湿的头发,还有因缓慢的运动而微微震动的手臂和胸口的肌肉,也全都像是用塑料制成,用亮光漆上色的人偶模型一样。
  他到底哪里有生命呢?她不知为何会产生这个疑问。萌绘环顾四周,开始往后退。什么要开始了,她也不清楚。
  耳边响起空气泄出的声音。台车上的刺猬,正在震动着。宝特瓶里的红色液体表面,有无数细小气泡,一个个像是具有生命似的浮起,这些气泡还比较像是有生命的东西。
  终于,刺猬的躯体开始闪烁光芒,无数的闪光,使得萌绘不得不瞇起眼睛。站在附近的纪世都,一瞬间也变成纯白的影子。
  光线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有好几个地方都在发光。因为太刺眼了,萌绘实在没办法往那边看。
  「明日香最喜欢这个了。」纪世都这样说着……用他像电子合成般的声音。
  「就让你看看吧。」
  好刺眼。
  「很特别喔……」
  刺猬突然发出之前所没有的声音,像气爆一样的……炸裂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萌绘还一头雾水时,下一秒钟,天花板就发出巨大的声响,抬头一看,仓库高处的天花板上,有一道闪光的残影。
  有小东西在旋转着,宝特瓶不停地打转,漂浮在半空中。水花像阵雨一般,洒落在萌绘脸上。紧接着,又是另一波爆炸声,萌绘连出声吶喊的空挡也没有……这如空气摩擦般的声响。
  一瞬间,换成她背后的墙壁在低吼,又有宝特瓶在半空中飞舞,自墙壁弹开,又撞向天花板,鲜红的液体再度由上往下洒落。
  宝特瓶坠落在她的脚边时,还不停地打转着。萌绘双手抱头,发出短促的尖叫声。东西破裂的声音此起彼落。
  爆炸声。
  摩擦声。
  喷射声。
  不断重复,不停重复,接二连三……
  刺猬正在发射着宝特瓶,像火箭般一个接着一个发射出去。这些小型飞弹边喷洒着红色液体,边在房间内四处飞窜。
  「还是把衣服脱掉比较好吧?」她听见纪世都的声音。
  宝特瓶撞到墙壁,撞到天花板,撞到周围的人偶,也撞到拉起来的绳子上。纵使掉在地上,它们仍旧继续爬行及回转着,不停往四周喷射红色的液体。
  是刺猬烟火吧。
  到处都染成一片鲜红,萌绘的手、手臂、衣服和头发都被打湿了,湿透了,也红透了。
  「好耶!」筒见笑了,放声大笑……
  他的塑料面具,变得鲜红而扭曲。就连塑料的手臂、肩膀及胸口,也无一幸免。
  宝特瓶如冰刨从天花板坠落,萌绘用双手保护着头和脸,撤退到墙边。
  纪世都又笑了,那笑声像是用电子琴合成出来的。就连声音,也不是「一个」,而是许多振动的集合体。
  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一个」,也没有可以被称作是「一个」的东西。
  1到底是什么?
  萌绘不知道自己到底尖叫了几次,好几次她都被东西打到,最后这些到处飞窜的生命体,终于安静了下来……宝特瓶飞弹已经不再发动了。
  现在,只有空气压缩机的运转声和筒见纪世都的笑声还继续着。
  萌绘慢慢地接近出口,她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哪怕早一秒钟也好,她想快一点出去。她将手放上门把后,再一次回头看筒见纪世都。
  纪世都彷佛要把自己覆盖在已将飞弹发射完毕的刺猬躯体上,并让苍白的脸颊紧贴着刺猬躯体表面。
  又笑了。
  不对。
  是在哭,他在放声大哭。
  那啜泣的声音,是美丽的正弦波。他果然还是「一个」生命吗?只有感情部分才是「一个」吗?不会边笑边哭这点,就是感情只有一个的证明吗?
  萌绘折回房间里,将空气压缩机的开关关掉。四周除了一片湿淋淋的鲜红外,又回复到之前原本的寂静。
  萌绘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关掉压缩机,但她就是有股结束这一切的冲动,想要让这房里的事物都能得到安歇,让一切全都恢复原状。
  筒见纪世都抬起头,用蓄满泪水的双眼望着萌绘。他的眼泪洗去脸上的红色水渍。眼睛,就像玻璃般透明晶莹。
  「好玩吧?」他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刚刚产生的某种感情中所发出来的。
  「嗯,谢谢。」萌绘尽可能地用温柔的语气回答后,就直接往门口走去。
  「晚安。」纪世都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她默默地走到屋外。
  8
  萌绘把车子前面的行李箱打开,脱下脏掉的上衣,然后拿出跟网球拍一起放在运动背带里的毛巾,把脸擦干净。透过冰冷清澈的空气,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连星空也变得鲜明。附近因为没有路灯,所以显得非常阴暗。她为了确认自己的脸已经擦拭干净,便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然后打开车内的灯,然后照镜检查自己的脸。
  筒见纪世都的石棉瓦房一片寂静。无照明的环境让入口的铝门淹没在黑暗中,但如果有人开门的话,应该很容易发觉。她继续凝视那边一会儿,今天晚上的遭遇多少有些恐怖,让萌绘感觉好像纪世都那张面具般的脸,随时会从那扇门出现一样。虽然心中这么想,却还是迟迟不忍离去。车子引擎继续运转着。不知道是否因为纪世都最后那句「晚安」的关系。他只有在说那句话时,声音才变得这么温润柔和。
  萌绘叹了口气,两手贴在额头上。心脏的跳动依旧有些急促,手脚明明冰冷,唯独额头却是温热的。
  自己应该是「一个」的吧。她是这么想的。自己到底能保持「一个」到何种程度?如果活着,就算「一个」吗?活着的时候,要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呢?
  她又叹了口气,系上了安全带。
  倒车两次改变方向后,她沿着原路开回去。当打起远灯开下斜坡时,有个正走上斜坡的人,随即进入车灯的范围内。
  她轻踩煞车,摇下车窗一看,有个男人朝她微微一笑。
  「小萌?」
  「安朋哥。」
  原来是大御坊安朋。他跟平常一样穿着黑色系的衣服,头上戴着俄罗斯帽。萌绘看到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体温和呼吸似乎也因此恢复正常了。这种感觉令她现在就想跳下车给安朋一个拥抱。
  「你从筒见他家出来的吗?」大御坊探头进车子里。「他还在上面吗?」
  「嗯,他是在家没错,可是……」萌绘拉起手剎车后点头。
  「可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刚刚吃了一顿苦头,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而已。」萌绘说完又叹了口气。
  「所谓的苦头是……」大御坊面色凝重地说:「还好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宝特瓶火箭发射大会啊。唉,真是的……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这么做!」
  「喔喔……是那个啊。」大御坊窃笑起来。「嗯,我了解。没想到你竟然……真是可怜。那真的是一场灾难呢,我以前也遇过。」
  「筒见先生真是一个超级怪人。」萌绘耸耸肩说:「我的外套可能已经不能穿了,虽然并不是多么贵重的衣服……」
  「你就节哀顺变吧。」大御坊说完,又再次看向坡道上方。「这样啊……那今天晚上纪世都就不能用了。」
  「咦?」萌绘不能理解大御坊这句话的意思。
  「他只要做过那件事情就会像坏掉一样,颓废好一阵子。我今天只好先放弃了。小萌,方便的话,可以载我一程吗?」
  「嗯,请上车吧。」
  大御坊绕过车前,坐进副驾驶座。
  「到附近的车站就好了,我在那里搭出租车回去。」大御坊盯着萌绘看了看后,又笑了出来。「哇,被整的真惨,可怜啊……不过,你别生气喔,那个可是他的艺术创作呢。」
  萌绘继续往前行驶。她在下坡道时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往右转。
  「你看那个。」大御坊往后看然后拉高嗓门。「那辆车是警察的。他们是不是在追我们?」
  「我们被跟踪了吗?」萌绘看向后照镜。
  「我下出租车的时候,那辆车就停在距离稍远的地方。你看,相反方向还有一辆。难道他们在监视纪世都吗?」
  「纪世都先生是坐我的车,从鹤舞的大学医院回来的。」
  「那就是跟踪小萌的车啰。」
  「我没有发觉到。」
  「小萌为什么会来这里?」
  「喔,是顺水推舟过来的。」
  仔细想想,警察理所当然会跟踪筒见纪世都。他在大学医院上车时,应该就被警察跟踪了。说不定,在萌绘停车的坡道上,也许有人就躲在黑暗中,而且还看到她用毛巾擦脸的举动。
  「筒见今天应该一整天都在警察那里才对。」大御坊说。
  「安朋哥呢?」
  「我也是……」大御坊点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有点担心他,所以才想说要来这里找他一起喝个酒。算了,既然他还有心情玩火箭,看来是不用操心他了。」
  「他有喝酒喔。」萌绘说:「他不但在我面前洗澡、喝啤酒,而且还引发那场火箭骚动。」
  「毕竟是艺术家嘛。」
  「他这样做很失礼……」萌绘稍微鼓起脸颊。「不过,话说回来……我是有一点点同情他啦。」
  「他哭了吧?每次只要做完那件事,就是他开始哭的时候呢。」
  「安朋哥,你跟筒见纪世都先生很亲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大御坊故意高声地反问她。「小萌已经是大人了吧?」
  「我收回我的问题。」萌绘把头转向旁边,露出微笑。
  「没关系啦,我完全不会在意,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呢。既然彼此都是创作者的身份,所以是一种……嗯……是充满紧张感的奇妙关系吧。」
  「紧张感?」
  「是啊,如果要形容得更明确的话……反正绝不是那种可以轻松相处的关系。」大御坊笑着回答。
  车子在干道上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到这里就好了。」大御坊说:「那么,你回去时要小心一点喔。」
  因为那里有地铁的缘故,所以十字路口的转角处停着好几辆出租车。
  萌绘看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那……晚安啰。」大御坊打开车门。
  「嗯……我回去后想喝点酒,安朋哥可以陪我一起喝吗?」萌绘说完,大御坊默默地将打开的车门又关了起来。
  「这种事我最欢迎了。」
  「谢谢。」萌绘露出微笑。
  「小萌已经到这种年纪了。」大御坊又窃笑起来。
  车子在十字路口右转,经过N大校园的前方。
  「十一点了,犀川老师已经不在学校了吧……」萌绘低声说。
  「喔,你要把犀川叫来一起喝吗?」
  「老师不会来的啦。」
  「是这样吗?」
  「嗯,而且他不喝酒。」
  萌绘把从傍晚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简单地说给大御坊听。当说到她如何扮成护士跟寺林见面的经过时,大御坊不禁拍手大笑。
  「安朋哥也知道远藤昌先生这个人吗?」
  「嗯,知道一点。」
  「他被筒见明日香小姐抛弃因而自杀的事,是真的吗?」
  「我不去评论那种事的真假与否。」
  「可是纪世都先生认为事实就是这样,因为他对寺林是这么说的。」
  「有的时候人会很轻易地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所谓的言语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你不要太认真地去思考比较好。」
  「远藤昌的父亲呢?」
  「我跟他父亲还满熟的。」大御坊回答,「对了,说到远藤先生,前天……就是星期六晚上,我还有跟他见过面呢。」
  「在哪里?」
  「在鹤舞公会堂的附近。我们当时一起吃饭,后来还去了筒见老师家做客。远藤彰这个人……是模型界大师级人物的其中一人,职业是医生。」
  「纪世都先生的父亲当时也跟你们一起吗?」
  「是啊,那是当然的。大家星期六都到筒见老师家聊天。那三个人就像是那古野模型界的三巨头。」
  「你说三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是个姓长谷川的人。」
  「长谷川先生?」
  「我记得……长谷川先生中途就走了。远藤先生和筒见老师是铁道模型家,长谷川则是飞机模型家。你听过Solid  Mode 吗?」
  「Solid……是固体吗?」
  「那是指用木头削制而成的模型,是一种实心的模型。」
  「长谷川先生……我记得……纪世都先生曾提过,他跟M大的河嵨副教授彼此认识。」
  「河嵨老师,我没见过,但有听过名字。他有来公会堂吗?」
  「这两个案子之间果然还是有关联的。」萌绘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说道:「起初以为只有寺林先生是两个案子唯一的共通关系人,可是河嵨老师其实也有这种共通性。明日香以前的恋人自杀了,双方的父亲都是模型同好,而且在案发的星期六当天,又刚好在杀人现场的附近。同样是模型同好的长谷川先生认识河嵨老师,而且纪世都先生也说过他父亲认识河嵨,那么河嵨相当有可能去过筒见家。」
  「在M大遇害的女孩,是寺林的女朋友吧?」
  「嗯。」
  「寺林他对这件事的说法是?」
  「他说上仓裕子那边比较主动。」
  「喔。」大御坊沉思着。
  「有多少人同时知道筒见明日香和上仓裕子两者的存在呢?」
  「不行……我对复杂又混乱的人际关系完全没办法统整,无法记住谁跟谁认识这种事,人与人之间的网络完全进不了我的脑袋。有些人能记得很清楚,但我就是不行,因为人际关系会让我的头脑产生恐慌的。」
  「这么严重啊。」
  「两个案子个别分析,不是比较简单吗?」
  「简单?」
  「因为如果从M工大的案子看来,凶手的确是寺林。他应该是被女方追得很烦,所以才萌生杀意的吧?」大御坊笑着说:「接下来,如果只思考公会堂的案子,那凶手就是……嗯,是谁呢?」
  「还是寺林先生?」
  「是啊……可能他想要接近明日香,却被狠狠拒绝了。嗯……这下可好,寺林陷入空前危机啦。」
  「为这种事情杀人未免太……」
  「不管是因为多小的事,想杀的人就会杀,跟理由大小无关。」
  「我不觉得寺林先生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大御坊看向萌绘。「案件跟信任完全是两码子事。你看,人类这种生物就是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漂亮话。」
  由于深夜的关系,路上空荡荡的。眼前便是萌绘住的大厦了。她的车子穿过警卫打开的大门,滑下通往地下室的斜坡。
  「好久没来这里了。」大御坊很高兴地说:「有几年没来了?」
  「嗯,刚好隔了三十个月,九百一十七天。」
  「你还是老样子,对数字这么强。」大御坊笑了。
  「嗯,数字毕竟不像人类复杂嘛。」
  9
  萌绘先冲了澡。当她回到客厅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御坊安朋独自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DV,将镜头对准昏昏欲睡的都马,一手则摇晃着玻璃杯。都马是萌绘的爱犬。一开始看到大御坊时还很兴奋地摇着尾巴,不过看来它的热情很快就冷却了。
  桌上备有酒瓶和冰块,还摆上了点心。
  「抱歉,让你久等了。」萌绘在大御坊面前的沙发上坐下。
  「不会,别那么见外。」
  大御坊将DV转向萌绘好一会儿,终于切掉电源,将它放在桌上。
  「你之后会看吗?」
  「你指录像带吗?不,我不太会去看。」大御坊回答。他在新杯子里放进冰块,动作熟练地为萌绘调配她要喝的份量。「拍的时候才是重点。我只是在确认自己是否有随时随地观察事物的好眼光。至于拍完之后的记录,对我而言就像垃圾一样,所以我一直重复使用同一卷带子。」
  萌绘接过杯子。
  「诹访野先生气色很好嘛。」大御坊一边抚摸着再次靠近他的都马一边说。
  「嗯。」
  大御坊看着都马说:「个性应该比较稳重一点了吧?」
  「它只是想睡觉罢了。」
  「我不是说狗,而是说你。」大御坊露出微笑。
  「真的有比较稳重吗……」萌绘以嘴唇碰触冰凉的杯子,稍微耸耸肩。
  「跟三年前比起来,已经变得稳重许多了。」
  「嗯,大概吧……」
  「好。」大御坊将杯子放在桌子上,点起一根细长的香烟。「你应该有事情想跟我说吧?是犀川的事情吗?」
  「错了。」萌绘坐直身子。「是案子的事。」
  「什么嘛,有够无聊的。」大御坊抬起下巴。「早知道就不来了。」
  「星期六晚上……」萌绘立刻开门见山地说:「最后看到寺林留在那间准备室的人,是安朋哥吧?」
  「没错。」
  「他当时在做什么?」
  「在修理人偶模型。当时似乎快要修理好了。」
  「那是在房间的哪里?」
  「你是指当时他修复模型的位置吗?从门口来看的话是在右侧墙边,他在使用那里的桌子。」
  「那尊寺林先生修复的人偶,星期日早上放在什么地方呢?」
  「这个嘛……」大御坊侧着头,一只手抵着下巴。「这么说来,我一直都没有看到人偶呢。」
  「那么你是在寺林先生修理完毕收拾好东西之后,才看到他的啰?」萌绘说到这里时,喝了一口酒。
  「应该是这样吧。」大御坊点头。「你有没有问寺林他的模型放在哪里?」
  萌绘没有问寺林这个问题,也不记得曾在房间里看过类似的东西。他被袭击的时候,那个人偶被放在哪里呢?人偶后来又在哪里呢?
  「那灯呢?」
  「房间的?」大御坊反问。
  「嗯……早上进去准备室时,灯是开的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毕竟当时是白天,所以有没有点灯实在是……」
  「有谁碰过电灯的开关吗?」
  「不,我想当时应该是没有人碰过吧。」
  「我探头进去看的时候,天花板的日光灯是亮着的。」萌绘说:「因为电灯开关是在房间里的,所以代表电灯是从前一个晚上就一直开着没关。」
  「没错。小萌,你观察得真仔细啊。」
  「寺林先生修复完人偶,要离开房间时,应该有把电灯关掉。然后他在昏暗的走廊上要锁门时,被人从后面袭击……他突然从后面被打昏,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而且他本人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那么,是凶手将寺林拖进房间,再次把灯打开啰。嗯……」
  「那时筒见明日香小姐还没来。」
  「小香是被人叫到那里去的吧?那是紧接在她和我在喷水池擦身而过之后发生的事情吗?难道把寺林打昏的凶手,几乎是和我同一个时间进出公会堂的?」
  「是的。这之间几乎没有空档。」萌绘点头。「而且在凶手的计划中,并没有料到寺林先生会因为发生模型被弄坏的意外而待到那个时侯。毕竟修复模型的时间是无法事先预测的。」
  「嗯,凶手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只有明日香一个人。」
  「对了,一般人会将见面地点选在四楼深处那种地方吗?」萌绘说完后,盯着大御坊看。「反过来站在明日香小姐的立场,难道会只因为有人找她过去,她就毫不犹豫地踏进那栋空无一人的建筑物吗?而且她还是瞒着警卫进去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人先在公会堂外面的楼梯上会合,因为女生通常不会一个人走进去的,所以,凶手大概是和明日香约在公会堂玄关前,在户外先碰面。然后再一起走进去。」
  「为什么要进去?」
  「因为凶手知道寺林先生还在准备室里面。」
  「凶手为何会知道?」
  「应该是看到寺林先生的车停在附近的关系吧。另外如果四楼的准备室,电灯还是亮的,那么别人从外面就可以看得很清楚。虽然从正面玄关不可能看见,不过从旁边走过来的话……」
  「喔,原来如此。」大御坊点头。「好,然后呢?」
  「两人没有告知警卫就不动声色地进入建筑物里,然后走上通往四楼的楼梯。凶手大概就在明日香上楼梯的途中,从后面重击她。」
  「你怎么知道?」
  「凶手一定想在还没到准备室之前先把明日香解决,也希望尽量离警卫室越远越好,所以凶手在这个两人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警卫的状况下先行动手了……」
  「好吧,当作真是如此好了。然后呢?」
  「我想,当时那条笔直通道上,一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那片黑暗的尽头里,准备室的大门打开了……」
  「你说的像亲眼目睹似的。」大御坊圆睁双眼。
  「寺林先生正好走了出来。房间里的灯光从打开的门流泻出来,将他的身影照的一清二楚……」萌绘继续说:「就在此时,寺林先生把灯熄掉了。凶手见状,于是加快脚步穿过黑暗,从后面偷袭正在锁门的寺林先生。凶手应该就是用才刚打过明日香小姐,还拿在手上的那把凶器吧。」
  「为什么凶手连寺林都袭击呢?」
  「如果不这样做,寺林先生就会走到明日香小姐昏倒的地方了,所以只好在他发现之前先下手为强。」
  「可是凶手本来不就是为了要见寺林……才会上楼去的吗?」
  「凶手没有想到寺林先生会出来,而且……我想一定是明日香小姐以寺林也在准备室为理由,提议进去建筑物里的。根本不想见到寺林的凶手,只好提早袭击明日香小姐,没想到寺林先生却恰好在此时离开房间,所以凶手又无奈地对他下手了……」
  「咦?那凶手一开始本来打算怎么做?」
  「凶手打算杀了明日香小姐后,先把她拖到某个地方藏起来,以便在寺林先生出来时可以装作从容的样子。」
  「假装从容?为什么不逃走呢?」
  「因为凶手想把头砍下来。」
  「这样啊……是因为头啊,原来如此。不过为什么凶手想把头砍掉呢?」
  「那个问题先摆在一边吧。只有那个我还没想出来,所以现阶段也只好先放弃那一部分了。」
  「凶手连砍断头的道具也有准备吗?」大御坊稍微皱起眉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凶手到底是用什么砍的?应该是非常巨大又笨重的工具吧。」
  「我想,在那个房间把头砍断,也是凶手的计划之一。」萌绘的杯子里也只剩下冰块。当她将空杯放回桌上,大御坊便开始转开酒瓶的瓶栓。「说不定,凶手是看到在准备室前锁门的寺林,突然担心进不去里面,会破坏在那间房间里把头砍下来的计划,才会在情急之下袭击寺林先生的。」
  「你这样说,让我快搞不清楚凶手究竟是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了。因为一般来说,门不是都会被锁上吗?」
  「抱歉,我收回上一段话。其实我也还没整理过。真奇怪……我已经醉了吗?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肯听我讲话,真是太感谢了。」
  大御坊笑了起来。「小萌你好像变了很多呢。没关系啦……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酒又很好喝,看到了令我怀念的你,我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好啦,继续继续。」大御坊将加了冰块新调好的酒递给萌绘。
  「好了,再来是……」萌绘眼睛往上望着天花板。「凶手将昏倒的寺林先生拖进准备室,然后沿通道折返。再将明日香小姐的尸体也搬到准备室。为了怕被警卫看到,凶手于是将门从内侧锁上。寺林那时当然还活着,只是凶手不知道是根本不在意,还是误以为他已经死了……反正,明日香小姐在那时候应该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
  「我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个论点是正确的。就算当时她还活着,凶手应该也会再勒毙她以绝后患。」
  「你这种说法真可怕啊。」
  「毕竟我已经是成人了。」萌绘莞而一笑。
  「这跟我的意思完全不一样啊。」大御坊露出苦笑。
  「此时,不但已经没有人能妨碍他了,而且一楼的警卫室跟四楼的准备室几乎是建筑物的两端,中间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所以警卫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凶手已经准备好要进行预定的行动了,可是正在试图砍断明日香小姐的头的时候,却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咦?电话?那个房间有电话吗?」
  「那里有个室内电话。如果不是从室内电话打来的,那就是手机了。」
  「哦……」大御坊嘴巴开开的,不知是在佩服萌绘还是在发呆。「是凶手的手机吗?」
  「嗯,也有可能是明日香小姐或寺林先生的手机。」
  「我认为寺林应该不会带手机才对。」
  「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手机。」萌绘说明。这消息是从鹈饲那边听来的。「所以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
  「你之前那些头头是道的推测,不也都是猜测吗?」大御坊用淘气的表情喃喃地说。
  「凶手一定是透过这通电话,跟M工大的上仓裕子说过话。」萌绘说。
  大御坊陷入沉默好一会儿。萌绘则一边喝着冷酒,一边看着他的眼睛。
  「你的推论跳跃得太厉害了,我有点跟不上。你心中认定的凶手到底是谁啊?可不可以先告诉我?」大御坊神情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萌绘摇头。「不过,凶手是应该认识上仓小姐,而上仓小姐对他也很熟悉的人。」
  「电话是上仓小姐打的吗?好吧,就当作是这样好了……那么说凶手有接电话啰?既然有接的话,就代表是凶手自己的手机,而不是明日香的。我不认为凶手会去接被自己杀掉的人的电话。」
  「也不是不可能啊。如果凶手是和明日香非常熟的人,帮她接电话也不会不自然啊。」
  「是这样吗?」
  「不过,安朋哥你说的没错,手机是凶手自己的是可能性最高的答案。」萌绘点头。她将玻璃杯放回桌上,双腿交迭。「所以凶手是上仓小姐会在那种时候打电话去的人。」
  「嗯,好吧,那又怎样呢?」
  「比如说……」萌绘眼珠大大地转啊转。「上仓小姐可能会这样讲……我刚刚去过你家,可是你不在。你到底在哪里?我和寺林约好了,可是他还没来。你知道吗?」
  「只要回答『不知道』就可以结束啦。」大御坊回话。
  「嗯,看来刚才的对话不行。」萌绘摇头。「那这样说如何……『喂,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大御坊回答,「这种时候被这样问,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如果接『我现在要去你家玩』,可以吗?」萌绘说完露出微笑。「『因为约好的人没来,所以时间就空下来了』。」
  「这样不好吧……」大御坊用惊讶的表情喃喃说着。
  「为什么?」萌绘说。
  「嗯,因为我刚好要出门……」大御坊回答。
  「对,应该就是像这样的感觉吧。」萌绘说完,便靠在沙发上。「电话就在这里被挂断了。也许他们有讲到更重要的事……又或许他们做了某种约定……总之,在那通电话之后,凶手就开始感到不安了。」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上仓小姐发觉到什么了。」
  「然后呢?」
  「凶手暂停砍断明日香小姐头颅的工作,先到M工大的实验室去。」萌绘又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根据凶手的判断,最好先跟上仓小姐见面以制造不在场证明,至于砍断头这件事,只要稍后再做就行了。」
  「所以凶手就跑到M工大去杀那女孩?为什么非杀不可呢?」
  「因为上仓小姐发现到什么可疑的地方吧……」
  「怎么说?」
  「可能是手上有沾血之类的吧。」萌绘喝着酒。「凶手当时一定很慌张。」
  「所以凶手又杀了一个人?」
  「嗯,这次是用绞杀的方式。」
  「可是,那间实验室的门不是也被锁上了吗?」
  「那一定是因为……凶手开寺林的车去M大的关系吧。寺林的车停在公会堂附近,而且凶手在他的口袋里发现钥匙。从公会堂走到M工大最少要花五分钟,如果开车的话,只要一分钟就好。」
  「这代表实验室的钥匙也附在车钥匙的钥匙圈上吗……」
  「没错。凶手就是用那串钥匙,在杀了上仓小姐后,把门锁上后才逃走的。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他在公会堂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要尽量拖延尸体被人发现的时间。」
  「在杀了上仓小姐后,凶手又回到公会堂进行砍头的工作呀。」大御坊抽起烟来。「他还真忙呢。」
  「不,当时才九点,时间很充裕,所以他应该可以很从容地做这件事才对。」
  「也是啦……结果他的计划还是不顺利,特地把门锁上,却还是立刻被发现了。当时在公会堂的凶手,应该听得到往M工大开去的警车警笛声才对,所以我想他也不可能多么从容吧。」大御坊眼睛被烟熏得瞇起来。
  「后来,凶手把砍下来的头带出去,开寺林的车子逃走了。以上就是全部过程。」
  「那准备室的门要怎么办?凶手是怎么锁上的?」
  「那是凶手的障眼法。」萌绘莞而一笑。「门的确是从外面锁上的,凶手只是在第二天寺林被送上救护车时,故意偷偷地把钥匙丢在那里而已。也就是说,钥匙其实并不在寺林先生身上……」
  「唉,小萌啊……」大御坊在烟灰缸中揉熄香烟,慢条斯理地说:「这样推理是行不通的。」
  「哪里行不通?」
  「不可能办到的。」大御坊用困惑的表情摇摇头。
  「咦?为什么?」
  「因为,我……有看到那把钥匙。」大御坊用严肃的表情说:「喜多没跟你说这件事吗?」
  「没有,喜多老师完全没提到……」
  「那个时侯,第一个走进准备室的人是喜多。我是听到他叫我过去时,才接着进去的。」大御坊用若无其事的表情说明。「当我进去时,才发现寺林倒在房间最里面。」
  「我有听说……」
  「后来我们又叫了两个人,一共四个人合力把他抬出去。就在那个时侯,我看到了那把钥匙。」
  「咦?」萌绘小声地叫了起来。「真的吗?」
  「钥匙从他的口袋稍微露出一截。」大御坊继续说:「那是把金色的钥匙。当他被抬出去时,那把钥匙几乎要滑落的样子,我不由得留意起来,所以才会记得这件事。只是那个时候,我压根没想到那就是准备室的钥匙……」
  「你确定?」
  「犀川捡到时有给我们看吧,我后来想起来当时在寺林口袋里的就是那把钥匙。」
  「那把钥匙是在寺林先生身上啰?」
  「没错。」
  「这怎么可能啊!」萌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小萌,你冷静点。」大御坊马上说。
  「可是……」萌绘双手紧紧握拳。
  「嗯。」大御坊点头如捣蒜。「我知道的确很怪也能了解你的心情,都怪我没早点跟你讲,对不起……但这的确是事实,今天我也跟警察好好地交代过了。」
  「他们相信你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实在不合常理。」萌绘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大御坊。「如果这是真的,那要怎么把房门锁上?难道是偷拿警卫室的钥匙吗?」
  「会不会是凶手另外打一把备份钥匙呢?」大御坊很简洁地说。
  「啊……」萌绘微微张开嘴巴,直接坐回沙发上。「是吗?说的也是,还有这种方法……」
  「那里的锁看起来没那么复杂,要备份应该很简单吧?」
  「是啊,凶手中途应该出去过,在某个地方打了备份钥匙后,再把原来的钥匙放回寺林先生的口袋里。」
  「嗯,算是说得通吧。」大御坊摇晃着杯子,兴味盎然地点点头。「不过凶手真的是很忙呢。一个晚上这样忙碌,不怕工作过度吗?」
  「很忙啊……」萌绘面有难色地重复他的话。「那种时间有地方可以打备份钥匙吗?也许凶手是自己带工具来的。」
  「凶手为什么要做那么自找麻烦的事啊?」
  「为什么……」萌绘又重复说了一次。她还没有准备好正确解答。她想,自己应该正在思考吧。
  她思考着。
  对了,不一定要在当天晚上才准备吧。凶手一定预先就打好备份钥匙,而且犯案时就带在身上。绝对不会错的,因为只要有申请,应该随时都能借用那个房间吧……对,这就是正确答案。
  「小萌,你怎么了?难不成坏掉了?」
  「咦?」萌绘抬起头。
  「你真的能喝酒吗?」大御坊问。
  「不,不要紧的,我根本没醉。」萌绘摇头。
  「如果再跟犀川讨论一下的话,应该可以改良得更完善。」
  「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小萌你的推理,你有打算要告诉他吧?」
  「嗯,没错……可是在告诉老师之前,我得做更多的整理才行,这种情形下根本不值得说。」
  「你这样讲真是过分。」大御坊嘟起嘴。「当我是什么啊?」
  「啊,对不起,安朋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大御坊露出微笑。「反正我只是一个试缝用的假人,被针戳个几下也没什么嘛……」
  「这对犀川先生……」萌绘说到一半时,突然屏住呼吸。
  「怎么了?」
  「假人?」她重复一次。说完,她即刻陷入沉默,意识迅速地向下沉没。
  「你果然还是坏掉了。」大御坊笑着说。
  瞬间的灵光乍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萌绘在一瞬间里就领悟了这个想法。就像闪电的光芒一样……然而在「知道答案」的下一刻,却马上变得不知道了。
  「小萌?还在故障中吗?」
  「给我闭嘴。」
  「唉呀,好啦好啦。」
  倒卧在准备室里的筒见明日香的尸体,无头的尸体,无头的假人。筒见明日香修长笔直的腿,白皙的腿,假人的腿。
  纪世都工房里的人偶们。
  鲜红的血,宝特瓶喷出来的红色液体。
  纪世都苍白的容颜。
  空气压缩机的节奏。
  是雌性创造雄性?
  线圈和镜片的眼睛。
  一个完整的生命?1和0?
  人偶,还有模型。
  意识忽然模糊起来,感觉快要昏倒了。萌绘瘫陷在沙发里。
  「等一下!」大御坊站了起来。「你还好吧?」
  萌绘睁开眼睛。刚才也许真的有片刻是处于昏迷状态吧。
  「你是不是思考步调太快,以至于不堪负荷啊?」
  「不,不要紧的。」萌绘静静地作了深呼吸,然后摇头。「只是因为停止呼吸,所以有点不舒服而已。」
  「停止呼吸?」
  「嗯。」
  「拜托你别停好不好……真是的……」大御坊笑着说:「你真是个怪女孩……算我求你,绝对不要在我面前做出停止呼吸这种傻事,好吗?」
  注一: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认为人的气质是由血液、黏液、黄胆、黑胆四种体液的比例不同所主导,其中「黏液质」的人,看似无精打采行动迟缓,对事物却很执着。
  注二:D51,日本早期的煤水车式蒸汽火车。
  注三:平安时代是日本古代的最后一个历史时代,它从公元七百九十四年桓武天皇将首都从奈良移到平安京(现在的京都)开始,到公元一千一百九十二年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一揽大权为止。在日本历史上,有许多杰出的女子文学都是在平安时代创作的。
  注四:指热衷于动画、漫画及游戏等次文化的人。这词语在日文中常带有贬义,但对于欧美地区的日本动漫迷来说,这词语的褒贬因人而异。
  注五:古斯塔夫•奥图(Gustav  Otto,1883-1926),德国人,创立了古斯塔夫奥图航空机械制造厂(Gustav  Otto  Flugmaschinenfabrik),也是著名的尼克劳斯•奥古斯特•奥图、四行程汽油引擎(奥图循环引擎)发明者的儿子。后与人合资,在公元一九一六年三月七日创立了巴伐利亚飞机制造厂,在公元一九一七年七月二十日将工厂改名为巴伐利亚发动机制造股份有限公司。
  注六:在豆腐之类的食物上涂味增烤的料理。
  注七:读作ODEN,一意指关东煮,在这里则是指田乐烧。
  注八:将红豆馅加水和砂糖熬煮成甜汤后,再放进麻薯或白团子一起食用的点心。
  注九:克劳德-路易•纳维(1785-1836),法国人,力学家、工程师,是纳维-斯托克斯方程的发明者之一。
  注十:阿兹•克黎(1821-1895),英国人,专研数学、天文学家。
  注十一:约瑟夫-路易•拉格朗日(1736-1813),意大利人,数学、力学、天文学的伟大学者,十八世纪最伟大最谦虚的数学家。拿破仑誉他为「数学科学的巍峨金字塔」。
  注十二:约翰尼斯•伯努利(1667-1748),瑞士人,专研数学、力学。
  注十三:布莱斯•帕斯卡(1623-1662),法国人,专研数学、机器计算、物理学。
  注十四:斯托克斯(1819-1903),英国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因对黏性流体的特性研究,特别是描述固体小球在流体中运动的黏度定律和作为矢量分析基本定理的斯托克斯定理而著名。
  第四章 万变的星期二
  1
  星期二的下午是犀川研究室的论文指导时间。研究室全部的成员们聚集在一起,针对自己论文的进展状况向大家做个简单的报告。昨晚跟表哥大御坊聊到深夜的西之园萌绘,现在多少有些睡眠不足,但还是得强打起精神为自己的毕业研究构想准备约三张投影片的说明。
  在阴暗的指导室里,她站在投影银幕前进行约十分钟的报告。接着,研究室成员经过一番讨论以及国枝说明联络事项后,便宣布解散。
  时间才下午三点。这次报告比平常结束的时间还要早,因为在整个报告过程中,犀川没有开口说半句话,一脸心情不太好的模样。最后一个报告的萌绘必须收拾班上借来的投影机,国枝趁机拍了拍她的肩膀。
  「西之园。」国枝用一只手推了推眼镜,小声地问:「你和犀川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萌绘回头望着国枝,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好歪着头保持沉默。这时犀川早已离开,而其它研究生以及必须撰写毕业论文的大四生,也正慢吞吞地往指导室门口前进。
  「没有啊……」萌绘回答。
  「他看起来心情很差。」国枝用讲悄悄话的方式在萌绘耳边说:「给人一种……他在场也派不上用场的感觉。」
  萌绘听了感到很惊讶。因为其实很少人的表情会比国枝的表情更差,再说,对别人的心情发表意见的行为,发生在国枝身上简直就像奇迹。
  经过一阵子后,指导室里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国枝老师知道星期六的那件杀人案吗?」
  「发生在那古野公会堂的?」国枝把投影片所使用的银幕往上方卷起来。
  「还有另一件命案是发生在M工业大学……」萌绘边擦着白板边说:「遇害的是一个化学工学系的女学生。」
  「那个我就没听说了。」国枝双手在胸前交叉说:「这跟犀川老师的低气压有关系吗?」
  「不。」萌绘摇头说:「我想应该是没有特别的关系,只是……我和犀川老师星期六偶然地在公会堂案发现场相遇罢了。」
  「这样啊……」国枝点头。「真的是偶然吗?」
  「是偶然啊。我想犀川老师一定是针对那两个案子在思考些什么吧,不是吗?」
  「怎么可能!」国枝扬起嘴角。「会在思考些什么的,应该是西之园你吧?犀川老师不可能会去关心那种事的。」
  「可是,他有说过这案情的确很不可思议。」嘴上这样说的萌绘,其实并不记得犀川有说过这类的话,但这点光从犀川老师的表情和举动上也是看得出来的。她感觉到自己最近愈来愈能靠直觉猜到犀川心里的想法。
  国枝陷入一阵沉默。
  「事实上那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不管是就物理方面或是心理方面的,都有很多疑点,就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萌绘企图要对国枝说明清楚原因。
  「别说了。」国枝挥挥手。「我不想再听了,反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萌绘耸耸肩,但国枝拿着资料夹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她赶紧收拾东西追了出去。
  「国枝老师。」萌绘在阶梯上追上国枝,跟她并肩而行。「我可以去你的办公室喝杯咖啡吗?」
  「嗯……不过只能待十分钟。」国枝完全没有移动原本的视线回答。
  「好的。」萌绘拉高声调。
  一走进国枝桃子位于四楼的办公室,萌绘立刻去设定咖啡壶的用量及时间,国枝则立即面对着计算机屏幕阅读电子邮件,接下来有好一会儿,萌绘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要谈研究,还是私人上的事情?」当萌绘正好在想要怎么和国枝切入话题时,国枝转向她发问,对她来说真是机不可失。
  「不是研究方面的。」虽然这里并没有她专用的杯子,她还是从餐具柜里拿出两份杯子。
  「那我就不想多问了。」国枝很不客气地说:「要不要改去找犀川老师?」
  就在这个时侯,萌绘发现国枝的口气和气质都跟筒见纪世都颇为相似,也难怪昨晚萌绘跟筒见纪世都在一起时,她多少有产生亲切的感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安静的盯着就快好了的咖啡壶。
  国枝也保持沉默,再次面向计算机屏幕,迅速敲了几下键盘的手指,彷佛表示连这一丁点的时间也不愿意浪费。
  「请问……」萌绘将咖啡倒进杯子中,开门见山地问:「异常的人和正常的人之间,究竟有哪些地方不同?」
  当国枝转向萌绘时,脸上表情依旧没变地从她的手中接过杯子。
  「这听起来比我所想得到的,还更像是你会烦恼的事情。」国枝道。
  「昨晚我遇到一个有点与众不同的人。」萌绘说明。「那个人在我面前大剌剌地洗澡,还光着身子到处跑,最后甚至在自己的房间中央发射二十支用宝特瓶做的火箭。当我以为他在笑的时候,没想到是在哭……」
  「那是同一个人吗?」
  「咦?」国枝的问题令萌绘吓了一跳。「嗯,当然是同一个人。」
  「男的?」国枝边喝咖啡边问。
  「是的。他是公会堂那个死者的兄长。」
  「那么,这是发生在他妹妹死后两天的事啰。」国枝点了点头。
  「国枝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也是有这种人存在的。」
  「只有这样?」
  「不然我还要怎么想?要我认为没有这种人吗?」
  「我不了解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你想了解?」
  萌绘稍微想了一下说:「因为一想到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我就会觉得无法冷静,感到很不安。」
  「你是想了解这世间的所有事物吗?」
  「不,只是想说应该至少要了解发生在自己周遭的事物而已。」
  「嗯。」国枝点头。「也就是说,所谓的正常和异常就是从你自己的那份不安心情产生出来的。」
  「因为人常会给事物贴上标签,然后就当做自己已经了解了,或是作为自己本来打算要了解的标的。所以,正常和异常只是单纯的标签而已吗?」
  「你这个问题去问犀川老师吧。」国枝扬起嘴角。「这种话题就算再讨论个十五分钟,大概也得不到什么吧。」
  「我并没有想得到什么。」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和国枝老师谈话。」萌绘刻意做出严肃的表情。
  「这不算是理由。」国枝稍微瞇起眼睛。「你这样只是把条件式当作答案,然后执行符合状况的陈述罢了。」
  「我知道。」
  「真是的……讲道理这招对你是行不通的。」
  国枝叹了一口气后端起咖啡啜饮。不过视线依旧直直地看着萌绘。
  「我先声明,我本身对民俗学或生物学完全没有兴趣,等一下要说的也并非我的信念或思想,请不要有所误会,可以吗?西之园,你认同就自然界观察所得到之原始的分散性,也就是dispersion 的存在吗?」
  「认同。」
  「人类就是企图将那些分散性进行分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那种动机近似于想单纯化、符号化或数字化某些事物的行为,在人类的思维中,这就像地球会产生有如重力方向般的作用;水会往低处流那般的自然一样,是无庸质疑的。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追求符合社会常识的防卫本能吧……人类尽可能将许多个体都归类为同一印象中,所以在找出其中可能共有的认知后,便赶快将之符号化和单纯化。简单来说,这应该算是统计的一种吧?到这里还可以吗?」
  「嗯,我听得懂。」
  「如此一来,人类当然也会对自己本身产生分析的欲望。起先分类的对象只有像头或身体之类物理上的具体事物,不过到了后来,人类也开始将自己的行为进行分析,就连抽像的情感,也依同一分类或根据观察的结果被视为同样类别的基准来被分割开来并赋予名称定义;像笑容代表快乐、生气代表憎恨、哭泣代表悲伤等等。可是……大家却忘记人类早在了解什么是分类以及被分类之前,就已经会笑会哭了,就像鸟类和哺乳类、植物和动物,早在被生物学分类之前,就已经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世界上的道理……真讨厌,谈这种低水平话题的我,好像笨蛋一样没用。」
  「拜托你了,老师。」萌绘正襟危坐,希望国枝继续讲下去。
  「真拿你没办法。」国枝对萌绘的行为产生稍微讶异的心情。「好吧……因此感情和思考也被人类拿来分类,将大多数人们达成共识的形象命名,至于少数无法分类的,就一概被贴上例外的标签。」
  「就是所谓的异常吗?」
  「不是,例外就只是例外。这里的问题症结是在于感情和思考都是存在于人类潜意识的特异性,并受这种特异性控制。」
  「对什么而言算是特异?」
  「听好了。」国枝稍微推了推眼镜。「无论是不属于鸟类和哺乳类的鸭嘴兽,或是介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眼虫,它们都对于人类所谓他们想出来的分类一无所知,所以完全不会受『特异』的影响。鸭嘴兽不会因为觉得自己不上不下的处境很恶心,而想要变得更像鸟一点,不过身为人类,我们知道并且了解自己所创造出来的分类系统。这种系统成为社会和文化产生的背景,所以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自然也被灌输了笑、哭泣或愤怒等行为的形象模式,使得行为原本的复杂程度也必然会随着成长而受到控制并渐趋单纯。在婴儿时期,人类原本具有介乎笑、哭或是笑跟生气之间的情感,这些情感却随着年纪增长各自离散并分化归类。你懂吗?人愈是长大,就变得愈单纯。」
  「是这样啊。」萌绘缓缓地点头。「嗯,我懂。」
  「这些为了让集体社会合理地存在而被制定出来的规则,也会干涉个人的情感,有时甚至于还会积极介入其中。应该没有赞成杀戮或自杀的社会型态吧?再来,如果把社会当成是一个生命体的话,个人的丧命就等于是伤害身体的一部分,会让全体的生命力和战斗力低落。因此我们必须筑起防止这类行为发生的规则或网络,为这类行为营造出悲伤的情绪,来强化这份单纯性的定义,并将之投射于简单易懂的价值观上。这样一来,人们就会狂热地支持并提升这种抑制大家去喜欢、思考或叙述这类反社会行为的单纯性规则。了解了这层关系之后,无论是个人或社会层级所出现的压抑行为,正常和异常的区别也只能被模棱两可的定义着。」
  「我可以理解。」
  「本来在认识个人和社会这些『单位』的过程中,就很容易发现极大的相似性,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其实个人和社会之间本来就找不到明文规定的界线,一切都只是人类自己将近似的事物作大略地区分并单纯化而已。」
  萌绘心想这些都是一样的。昨天在筒见纪世都的工房里向她袭来的不安感,跟现在国枝闲述的道理所带给她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请问……现代社会还在以『单纯化』为目标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国枝摇头说:「就算我调查并且把握这个事实,也没什么用啊。」
  「嗯,就跟重力的存在是相同的。」
  「为了不让人杀人而限制国人持有枪械的日本法律,跟美国比起来是更为单纯化吧。」
  「是啊。反过来说,因为政府没办法取缔没收人们拥有的财产,也不想增加社会的复杂度,所以在制定法律时忽视了人之所以身为一个人的尊严,让人性受到低等的评价。」
  「那不能用刀刃去损伤尸体的规则又是怎样呢?」
  「话题跳太快了。」
  「这行为等同于分裂国家吧?这就跟如果把网络给砍断,把连结给破坏的话,社会也会死去是一样的道理。」
  「我得看你想做多深入的对话,再决定怎么回答你。」
  「为什么……死去的人也算是人呢?」
  「那个啊……西之园,请你冷静镇定一点。那个应该本来只有卫生方面的问题而已,的确也是有经过单纯化的过程,但就跟人不能吃人肉的道理一样,最后都会归结到卫生层面的考虑上,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别的理由了吧。」
  「难道不是道德方面的问题吗?」
  「道德本身不就是最单纯化的符号吗?毕竟那是为了教育儿童和头脑差的成人规则而制定的一种意识形态。将世上一切事物都以对和错来分类,比较容易写在教科书上让人快速吸收理解,而且就连最愚笨的教育者,也都能简单上手。」
  「嗯……」萌绘一只手遮住嘴巴思考着。
  「你别误会了。这只是我现在提出的一种极端说法。像这样区分的行为本身也可以算是一种单纯化的过程,而且我们再这样继续分析下去,也得不到什么。」
  「嗯……是的……你说的没错。」
  「好了,别再继续做这种无益的讨论了,喝完咖啡就出去吧。」
  「抱歉。」萌绘手里拿着杯子,头脑里还是一片混乱。
  「今天怎么会想要问我?」国枝问。
  「咦?」
  「是因为犀川老师看起来心情不好的关系吗?」
  「不,不是这样的。」萌绘摇头。「我是因为想多问几个人的意见。『异常和正常的不同在哪里』这个问题,我今天也问过牧野和金子同学以及滨中学长了。」
  「大家都怎么说?」
  「都说会问这种问题的我,就是一种异常。」
  「的确是。」
  「我本来也想问犀川老师同样的问题……」萌绘耸耸肩。「可是他很忙……」
  「我也很忙啊。」
  「国枝老师会跟师丈聊这种话题吗?」
  「不会。」
  「我真的是异常吗?」
  「不问这个问题的话,也许就是了吧。」
  萌绘在一旁看着将视线移往窗外的国枝侧面好一会儿,稍微露出微笑,似乎很满意国枝的这番回答。
  「在公会堂遇害的女孩,头是被砍掉的吧?我记得报纸上是这么写的……」继续看着窗外的国枝突然问道。
  「嗯,而且我有看到。」萌绘点头,表情变得僵硬起来。「那个时侯觉得没有什么,不过现在却是愈想愈害怕。」
  「这是应该的啊。」国枝点头。「我觉得很正常。」
  「我想犀川老师对于那具无头女尸……一定有什么想法吧?」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直觉。」虽然嘴巴上说出毫无根据的理由,但萌绘心中十分笃定。
  2
  萌绘离开国枝的办公室,敲了敲隔壁犀川办公室的门。打开门之后发现犀川正在讲电话。
  「啊,不好意思……」犀川看到从门缝探头进来的萌绘时,边用一只手盖住话筒边说:「西之园同学,我会忙上一段时间,可不可以晚点再来?」
  「好的,抱歉,那什么时候来比较恰当……」
  「六点以后我应该就会有空了。」
  萌绘听到便顺势将门关上,看了看手表,发现指针显示在三点二十分的位置而已。难道老师接下来要继续讲两个小时又四十分的电话吗?一想到这里,萌绘忍不住不高兴起来。她走进对面的实验室,回到自己靠窗的书桌前。早就在实验室里的金子勇二和牧野洋子,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对着屏幕,洋子和萌绘的书桌虽然是面对面的,但因为中间挡着两个计算机屏幕的关系,所以看不到对方的脸。
  「你刚才在做什么?跟犀川老师聊天吗?」
  「不是,是跟国枝老师。」萌绘回答。
  「你一看就是一脸疑问的样子,大小姐。」坐在萌绘斜对面桌的金子说:「还是今天早上那个疯子是什么的问题吗?」
  「是啊。」萌绘点头。
  金子吹起短促的口哨。「你是当真的吗?怎么还在烦恼那种事啊?真受不了……你实在有够闲的。」
  「难道不行吗?」萌绘略带恼怒地瞪着金子。
  「你在生什么气啊?」金子笑了。
  「萌绘,难不成又是有关命案的吗?」依旧被计算机屏幕挡住脸的洋子突然出声。「啊,是星期六的那件案子吗?」
  「星期六的案子是什么啊?」金子在一旁插嘴。
  「你没看报纸唷?」洋子站起身来。「就是公会堂的断头命案啊。」
  「我哪知道。」金子不屑似地笑了笑。「断头?所谓的断头,是真的有人的头被砍断吗?」
  「是啊,脖子以上都被拿走了。」萌绘回答。
  洋子越过屏幕盯着萌绘的脸。「果然是这样没错……跟我想的一样。讨厌啦,总觉得执着于这种事的你好奇怪喔。」
  「不行吗?」萌绘瞪着洋子。
  「当然不行啰,瞧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不行的呀,萌绘。」洋子走到萌绘附近。「你那种兴趣,我实在是不敢苟同。如果你没这种兴趣的话,一定会更……」
  「更怎样?」萌绘坐在自己椅子上,抬头仰望走过来的洋子。
  「就是更……呃……更正常啊。」
  「谢谢你的关心。」
  「你这样说根本就是不把我当朋友嘛。」洋子将脸凑近她。「我知道了,我就当你的商量对象吧,你就尽量讲,我都会耐心听完的,所以请你不要再一个人独自烦恼,愁眉苦脸了。」
  「我才没有愁眉苦脸呢。」萌绘转向金子。「是吧?」
  「是啊,真要形容的话,应该说是乐不可支吧。」金子笑着说:「大小姐你的烦恼,与其说是关心案情,不如说是在担心别人如何看待你这个特殊的兴趣吧。」
  「才不是呢!」萌绘站了起来。
  「我觉得我并没说错,你就再好好想想吧。」金子歪着嘴角,避开萌绘瞪着他的视线。之后发觉金子的话也许就是自己的心结所在的萌绘,也不反驳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唉,说嘛,我一定会听的。」洋子说。
  萌绘看了看手表衡量一下时间,决定向她这两个同学说明整件案子的详情。本来以为会很复杂的案情,没想到说出口的结果,却是意外地单纯,在金子将第一根烟抽完之前,萌绘就已经把自己所持有的情报大致分享完毕了。
  「那昨晚呢?」金子在烟灰缸里揉熄香烟。「昨晚有发生什么事吗?」
  听到问题的萌绘,只有提起在鹤舞大学医院跟寺林高司见面的情形,和之后在筒见纪世都工房里遇到的那场疯狂庆典。把她昨天傍晚在咖啡厅跟近藤刑警会面,以及在爱知县警局和鹈饲刑警面谈的内容完全保密。
  「大小姐,真亏你敢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啊。」金子喃喃地说:「那家伙是什么人?艺术家吗?」
  「虽然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当时其实有警方在跟监,所以并不危险。」萌绘一派轻松地说。
  「可是,那个叫寺林的人,有可能是杀人犯吧?」牧野洋子说,她就坐在萌绘附近窗子旁的桌子上。「如果换做是我的话,绝不会单独一个人去的。」
  「你们认为砍断头这个行为本身代表着什么意义呢?」萌绘试着问看看。
  「拜托……别问我这种问题好吗?」
  「洋子,你刚刚不是说过,我说什么你都会听的吗?」萌绘嘟起嘴。
  「先别说这个了,萌绘,你是怎么混进医院的?」
  「是假扮成护士吧?」金子说。
  萌绘听见金子的回答吓了一跳,不禁往他的方向愣住几秒。金子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计算机屏幕。到底金子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恰巧的玩笑话?
  「一般来说,犯人之所以会把头砍掉,都是为了不让死者的身份被认出来吗?」洋子说:「不管是在推理小说里或电视推理剧里,出现这样的桥段是很普通的。」
  「哪里普通啊?」金子打趣地说:「那种事算是普通吗?」
  「连警方都已经断定死者是筒见明日香小姐了。」萌绘说明。以现在警方的侦查阶段而言,还看不出来警方对这点有任何怀疑的样子,毕竟案发现场的指纹警方已经采集完毕,而其它的科学检验也应该同步进行才对,不晓得DNA方面的比对要花多少时间呢?
  「那么一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异常理由吧,比方像只是单纯想把头砍下之类的。」洋子皱着眉头说:「那跟小孩子把洋娃娃的头拔下来是一样的道理吧?残忍的行为本来就不需要特别的理由。」
  在案件发生的开始,萌绘所抱持的想法,也是跟洋子所陈述的意见一样,直到现在,她还没想到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假设。
  「还有一点,就是密室有两个。」萌绘改变话题,一只手的手指竖成V字型,慢条斯理地说:「由于警卫室的钥匙没有被偷拿过的迹象,另一把钥匙始终是放在昏倒的寺林先生身上的可能性又极高,假设寺林先生不是犯人,公会堂四楼的准备室,就会变成完全的密室了。袭击寺林先生,杀死筒见明日香小姐并带走她的头的犯人,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把那间房间的门上锁呢……」
  为了引起另外两人的兴趣,萌绘故意不提及钥匙也许有被复制过的可能性。
  「那么说,一定是有什么机关啰。」洋子挪动一下身体后说。
  「嗯,当然我不能说是绝对没有啦。」萌绘严肃地点点头。「而且,M工大那边实验室的钥匙,也在寺林先生身上。至于其它的钥匙嘛,一把是在那个死于密室里,名为上仓的学生身上,另一把则是被锁在其它的办公室里头。」
  「那间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锁上的吧。」洋子在桌上翘起二郎腿说:「比起萌绘的烦恼,警方一定会往现实方面来思考吧,或许两边的门都还有其它的备份钥匙也说不定呢。」
  果然每个人都会朝那个方向去想。
  金子又点起了烟。因为萌绘从自己的位置没办法看见金子的计算机屏幕,她无从得知金子究竟在用计算机做什么事情。他几乎没动到键盘,鼠标也只有稍稍动一动,以及不时传来轻点的细微声响而已,看来他应该只是在浏览网页吧。
  「对了,金子同学,你有做过模型吗?」萌绘试探性的问。
  「有做过摩托车的塑料模型。」金子吐着烟回答。
  顶着运动员发型且肤色黝黑的金子,不管是从外型或是讲话的口气来看,都会让第一次见面的人心中产生充满攻击性的印象。不过,萌绘倒是从来没对他产生过好勇斗狠的印象。
  「为什么做这个的人都是男孩子比较多呢?」萌绘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到底你们做模型的动机是什么呢?」
  「因为买不起真正的东西。」金子立刻回答,「如果是光靠打工就可以买得起的东西的话,没有人会去为它做模型的。」
  「也就是说,模型是本体的替代品啰?」
  「模型这种东西的功用本来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推本溯源的话,可能要从中国的土俑开始说起了……虽然我不认为完全只有这个原因就是了。」
  「可是,聚集在公会堂的那些人里,有些是成熟的大人,所以我想其中一定有可以买得起真正东西的人吧。可是即使如此,他们却还是宁愿沉迷于模型中啊。」
  「就算成为大人,也不可能买战车;或去搭战斗机吧?大人一样不能飞去宇宙、一样不想为了战斗赌上性命,而且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一样只能跟不怎么样的女人交往。」
  「女人的那句话是多余的。」洋子插嘴。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卡通人物不是也有模型吗?」
  「没错。」萌绘点头。「那个叫人偶模型吧。」
  「啊,你知道那个呀。」洋子说。
  「那个领域的势力相当庞大,好像有非常多的狂热模型迷呢。」
  「我知道,是不是像新世纪福音战士或纯爱手札之类的?」
  「纯爱手札?」
  「如果你知道的话,我才会被吓到呢。」洋子指着萌绘说:「对了,如果要讲些是萌绘知道的……美少女战士呢?」
  「美少女战士我知道。」萌绘露出微笑。「我在漫研的社办看过。咦?难道有那种模型吗?」
  「之前有个三年级的学生在制图室里作这个的模型。没想到那变成立体之后,看起来好露骨,感觉实在很恶心呢。」
  「是喔……那种模型跟金子说的替代品功用,感觉上方向好像有点不一样。」萌绘表达她的意见。
  「那种模型的目的大概是在于享受制作的过程吧。」金子说:「也有人拿这个来做交换。比如像有人特别喜欢收集高跟鞋,对吧?」
  「好色喔。」洋子小声地说。
  「不要每次想唱反调时,就给人扣上低级的帽子,好吗?」金子发出沉重的呼气声,脸上却带着笑。「那种程度的交换应该是很稀松平常的吧?只要看电视广告我们就知道了。宣传香烟时一定会出现美女,宣传酒类时就一定会换成山上的风景,除了车子以外别无他物的汽车广告,应该很难看到吧。」
  「你这番话真难懂。」洋子歪着头。「我们之前讲到哪里?」
  「是交换啦。交换之前是……」
  「作模型的动机。」萌绘马上回答,「对了,为什么模型师都是男性呢?」
  「这我才想问呢。」金子回嘴说:「为什么女生都不做模型呢?」
  「我有做过喔,是小型的刚弹。」洋子举手说:「不过只有在小学的时候而已。」
  「牧野小学时是女生吗?」
  「真没礼貌耶。」洋子笑着说:「你这家伙,有种就用你那张贱嘴对萌绘说一次这种话试试看。」
  「大小姐你有做过塑料模型吗?」
  「没有耶。」萌绘摇头。「我有买过娃娃屋。那种小人偶也算是模型吧。」
  「你看,这就是SD刚弹跟娃娃屋的差别嘛。」金子对着牧野,作出狠狠地歪起嘴角的表情。「你们根本是两条不同层级的并行线嘛。『雀巢咖啡,献给喝得出哪里不同的男人』(注一)。」
  「像芭比之类的娃娃我也有啊!」洋子朝他吐了吐舌头。
  「可是女人一旦长大,就不会再玩小时候的游戏了,男人为什么长大后还会继续这样做呢?」萌绘想起大御坊和喜多的事。
  「因为社会的压力吧。」洋子一本正经地说:「从小到大被社会压榨的女人,应该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吧。而且男人一定会拿『我可是有赚钱喔』作为说词,自以为了不起,所以很傲慢地认定自己可以想要做啥就做啥。所以直到现在,女人还不被允许去从事真正的玩乐。」洋子说完看向金子。「你有意见吗?」
  「没有。」金子摇摇头。「这种说法还满符合一般情形的,我也有同感。」
  「那么,女人一旦出了社会,独立之后,就会玩娃娃啰?」萌绘反问。但话一出口,马上就发觉自己问题的不对之处。
  「没这回事吧。」洋子说:「本来女孩子的游戏,就是有社会所赋予的教育方面的目的。那只是一个可以让女孩预知自己在有限的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模型罢了,内容都是女孩长大后在家中要如何工作的准则,像扮家家酒啦,玩娃娃啦都是具有这样的功用。」
  「没想到你有时候也能讲出这么有学问的话啊,真叫我另眼相看。」金子点头。
  「所以这全部都只是怀柔政策而已。」洋子用装傻的表情说。
  「是啊。」萌绘也点头。
  「只希望你以后别成为那种会说『刚弹有拿武器,不准玩』的母亲就好了。」金子促狭地笑着说:「不是有人说『电视游戏会教孩子学会斗殴』吗?说这种话的教育委员会或家长会的那些人,居然真的用这种愚蠢至极的理由来处理问题,真是差劲透了。我看那些人总有一天,还会叫国小不要教像『战』或『杀』这种暴力的字眼呢。」
  「可是,像卡通或模型不是都有非常狂热的迷吗?那些人感觉实在是超阴暗的。如果那种人中只要有一个犯下什么疯狂案件的话,那社会舆论都会倾向挞伐他们这一边的,」洋子表情严肃地说:「模型枪如果被用在改造手枪上,会造成连模型枪本身都遭到众人排斥的情况。我们就是身处奉行这种规则的社会啊?」
  「像流氓一样的媒体是大有人在。」金子说:「而且有人就是会吃这一套。」
  「人总会被单纯的事物所吸引。」萌绘说:「因为人类内心有追求单一制式思想的欲望。」就是国枝桃子对她说过的理论。
  3
  下午四点半是鹈饲刑警今天早上来电跟萌绘约定好的时间。她开车离开学校后花费了十五分钟才到达目的地鹤舞。在她昨晚经历过一场大冒险的大学医院停车场前,立着车位已停满的告示牌。看到车辆大排长龙的景象,萌绘毫不犹豫地将车开到道路对面公会堂的收费停车场里。
  突然想到可能有警察在某处监视,于是穿越过斑马线,踏进医院的范围时,她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
  身形壮硕的鹈饲刑警正在医院前厅等待。
  「你好。」他低下头敬礼,宽阔肩膀上的那张脸看起来却是闷闷不乐。
  「你好。」萌绘抬头仰望他。「很累吗?」
  「西之园小姐,你昨晚有来过这里吧?」
  「嗯。」萌绘老实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鹈饲蹙眉,搔搔自己的头。「真麻烦啊。」
  「为什么会麻烦?」
  「我们就先保密吧。」鹈饲小声地说:「目前只有我和片桐知道这件事……就这样保密吧。绝对不能跟三浦先生说喔。」
  「嗯。」萌绘露出微笑。「我也赞成这样做。」
  「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们那时谈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情报。」萌绘摇头说:「在我之后,筒见纪世都先生也来了。」
  「那个我知道。他没有见到寺林本人,只是带了本模型杂志给他。西之园小姐在那之后是跟筒见纪世都一起走吧。」
  「你是我的经纪人吗?瞧你什么都知道似的。」
  「没办法,这是工作,请别怨我啊。」
  「怎么会。」萌绘挤出一个嫣然微笑,两人横越过大厅,搭上电梯。
  「寺林有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特别说些什么。」
  「他有提到任何关于明日香的事吗?」
  「他有提到自己就算没看到脸,也可以认得出明日香来……」萌绘只透露这点。「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杀了明日香小姐。」
  「不管你相信与否,都不会改变警方的想法的。」电梯门打开后,他们走出电梯,经过护士站前。来到通道的转角时,萌绘看到昨天把她关在阳台的那扇门。
  「对了,安朋先生已经跟我说过钥匙在寺林先生口袋里的事了。」
  「是大御坊先生吗?嗯,他的确也有这样告诉我们警方。」鹈饲稍微侧着头。「那又怎样呢?」
  「鹈饲先生,你昨天没有提过这件事。」
  「啊,没错……我不觉得这是那么重要的事。」
  病房门前站着两名样子很年轻穿制服的警官,他们用几乎是瞪的眼神看着她。鹈饲稍微晃动下巴示意,他们就打开病房的门。
  这是昨晚萌绘扮成护士潜入的房间。现在是白天加上附近的高楼大厦比较少的缘故,便可以从房里向南的窗户远眺公会堂复古式的建筑、平坦宽阔的鹤舞公园,以及更远方的街道。
  坐躺在床上的寺林,头后方垫着两层枕头,双手捧着杂志在浏览。头上的绷带比昨晚要少了点,下巴部分也已经没有缠绷带了。
  站在窗边的三浦刑警看到萌绘时,头微微向下低四公分,当作打招呼。
  「你好。」萌绘向三浦回以微笑。
  「你没跟犀川老师一起来吗?」三浦边推眼镜边问。
  「嗯,因为老师不知为何看起来很忙。」
  「你认识西之园小姐吧?」三浦问床上的寺林。「听说她有事情想问你,所以我们容许她来见你。能够让我们也在一旁吗?」
  「啊,当然可以。」寺林将杂志放在旁边后点头。
  「西之园小姐,请坐。」三浦特意伸出一只手示意。
  萌绘在床边的长椅上坐下。鹈饲则走向三浦,故意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往窗外眺望。
  「我想问的……」萌绘开门见山说:「是关于寺林先生在那间房间修理模型的事。星期六晚上时,你一直工作到快八点的时候吧?」
  「是的。」寺林回答时,眼睛一直往站在窗边的那两人看。
  「那模型现在在哪里?」萌绘问。
  「喔……」他又看了刑警们一眼。「应该是在那房间里吧。」
  「我们没有看到。」站在窗边的鹈饲摇了摇头。
  「咦?怎么会?」寺林脸上马上出现黯淡的表情。
  「那东西大概有多大?」鹈饲问。
  「是个亚克力盒子,高度大概这么高,应该有三十公分吧。」寺林用手将大小大概比出来。
  「我会再去确认一次。」鹈饲冷冷地说:「我记得现场应该是没有那种东西才对。盒子里装的是人偶吗?」
  「是的。」
  「那个人偶大概值多少钱?」三浦低声问。
  「对我来说……」寺林点头。「是非常有价值的。」
  「那对一般人呢?」三浦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寺林摇头。
  「如果要买卖的话,需要多少钱?」萌绘问。
  「六十万到一百万吧。」寺林回答。
  两个刑警听了面面相觑,因为这价钱超过他们原本预期的数字太多了。
  「那个模型不可能不见的。」寺林虚弱地说:「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才对,拜托你们再搜查看看。」
  「我知道。」鹈饲点头,表情变得比之前还要严肃。
  「那个盒子的尺寸装得下人头吗?」萌绘接着问下个问题。
  寺林和刑警们一起陷入沉默,从这三个人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他们对萌绘的问题感到很惊讶。
  「西之园小姐,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寺林注视着萌绘的脸。
  「我是问那个亚克力盒的内部体积,是比明日香小姐的首级大,还是小?如果是寺林先生的话,我相信一定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想应该是放得进去。」寺林立刻回答,「当然要先把人偶拿出来就是了……」
  「那是个怎样的盒子?」
  「除了下面的台座外,全都是透明的,硬度不高,是用来展示人偶用的。」
  「有可以用来帮助搬运的把手吗?」
  「没有。」寺林摇头。「只是用来从上往下盖的透明的亚克力罩,没有固定在底座上,搬动时必须从底部抱着盒子才行,不放在袋子里的话,拿着这盒子走动会非常不方便。」
  「那么,大袋子或塑料袋是必要的啰?」
  寺林露出困扰的表情,没有回答。
  萌绘往三浦那里瞥了一眼,发现他们对寺林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过他们还是没有开口。
  「抱歉。」萌绘调整坐姿,稍稍露出微笑。「我另外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请说。」
  「寺林先生要离开那房间时,有关灯吗?」
  「有啊。」
  「关灯后才开门的?」
  「不……我打开门后,把灯关上,然后才出去的。」
  「你从外面锁门时,光线应该很暗吧?」
  「是的,通道上非常暗。在眼睛尚未习惯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我要将钥匙插进锁孔时,也是经过一番摸索。」
  「你那时已经将钥匙插进去了吗?还是先被人从后面偷袭?」
  「我记得是在我费了一番工夫,好不容易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后,就马上被人打昏了。」
  「你在锁门时有听到有人接近的声音吗?」
  「是有点感觉,有一瞬间还打了一个冷颤,不过已经太迟了。」
  「有听到声音吗?比如脚步声之类的。」
  「不,」寺林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有手机吗?」萌绘切换问题。
  「不,我没有。本来是想买的。」
  「你车子停在哪里?」
  「就在车站附近。那里虽然不能停车,不过因为只有那里能停,所以大家还是都停那……」
  「说到车子……」三浦举起一边的手说:「我们在昨晚深夜时找到了。」
  寺林和萌绘一起将注意力转向三浦。
  「是在M工大的校园里。因为车子停放的地点距离化学工学系很远,所以延迟了我们发现的时间。你的车子是好端端地停在停车场里的。」
  「在学校里?怎么可能……」寺林嘴巴打开,讲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我没有通行证,所以从来没有把车开进大学过……」
  「晚上的时间,校门警卫似乎不会一辆一辆检查车子,所以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进出。」鹈饲说明。
  「钥匙有在车上吗?」
  「有。」鹈饲点头。「上仓裕子遇害的那间实验室的钥匙,也挂在同一个钥匙圈上。」
  「现阶段并没有发现车上什么特别的物品,比如像明日香的头或沾血的斧头之类的。」三浦用非常严肃的神情说,听起来都无法像是玩笑话。
  「那就代表有人把我的车移动到那边啰?」寺林说:「可是,到底是谁呢……」
  「车钥匙本来是在你身上。」萌绘将视线转回床上。「所以除了袭击你的人以外,是没有人能拿到那串钥匙的。」
  「那么,就是犯人做的啰?」
  「嗯,我想犯人袭击你后,再杀了筒见明日香小姐,接着大概就是为了运走她的头,才会使用了你的车吧。」萌绘说明。
  「可是,那又为什么要把车停在大学里呢……」寺林喃喃地问。
  「关于这一点,你有没有想到任何可能的人呢?」三浦很快地追问:「我们认为应该是熟知你和你车子的人,如果不是的话,就算拿了钥匙,也不可能知道那辆车停在哪里。请你回想一下在你身边的人中,有没有谁是对大学校园也很熟悉的。」
  寺林歪着头停顿了一会儿。「不……我想不出来。」
  「河嵨老师认识筒见家的人吗?」萌绘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咦?河嵨老师吗?」寺林反问:「请问,你所谓的筒见家的人……是指哪一个?」
  「不管哪个都可以。」萌绘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这样啊……河嵨老师可能有见过筒见教授吧。」寺林回答,「虽然他们不同系所,但是在同一个学院里。」萌绘心想,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那纪世都先生和明日香小姐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应该不认识吧。」
  「河嵨老师那天没去公会堂吧?」由于警方应该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河嵨副教授对模型有兴趣这件事的缘故,所以萌绘这个问题,似乎又让旁边的刑警们有些吃惊。
  「嗯,就我所知的范围,河嵨老师的确是没来。」寺林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老师他以前好像有说过,他专精的是飞机模型。刚好这次活动,这类的社团参加的并不多。」
  「筒见明日香小姐当天有去过M工大吗?」
  「这个嘛……如果老师当天有去筒见教授家的话,那或许有去过也说不定。不过这件事我没听说。」
  「好,那么,还剩一个问题。」萌绘看着手表说:「你知道筒见纪世都先生的工房吗?」
  「工房?天白区的吗?」
  「是的。」
  「那里我只去过一次。」寺林点头。「西之园小姐也知道那里啊?」
  「我昨晚有去过了。」萌绘露出微笑。「那是个很棒的地方。」她这话当然有四分之三具有反讽性质。
  「喔,是啊……」寺林面露喜色地说:「我也梦想能有那种专属于自己一人的工作空间呢。」
  4
  一听到萌绘跟犀川副教授有约,三浦和鹈饲两位刑警便决定一路尾随她前往N大学。萌绘本来烦恼要不要在车上先用手机打电话告知犀川老师一声,后来觉得就算事先告知了也算是一种打扰,所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到校园时天色已近黑了。鹈饲的车子在跟着萌绘的跑车开进N大学研究大楼的中庭后,停在萌绘的跑车旁边。
  「你们见到犀川老师后要谈些什么呢?」萌绘下车时,向这两位刑警发问。
  「交换意见。」三浦回答。虽然在昏暗的镜片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上这句话并没有敷衍萌绘的意思。
  「三浦先生认为谁有嫌疑呢?」
  「我不能讲。」三浦边走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只要是在可能范围内的所有人,都是我们怀疑的对象。」
  「我和犀川老师也是吗?」
  「连喜多老师和大御坊先生也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怎么不来侦讯我呢?」
  三浦打开玄关的玻璃门,让萌绘先行通过,然后三人默默地一起走上阴暗的楼梯。萌绘敲了敲犀川的房门后,就探头往房里探视。这时犀川正面对计算机屏幕。
  「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了。」
  「是你啊。」犀川听到声音就认出萌绘了,视线都没移动过。
  「三浦先生和鹈饲先生也跟我一起过来了……」萌绘走进房里说。
  「好啊,没关系。」依旧看着计算机屏幕的犀川点点头。
  「打扰了。」三浦也走进房里,鹈饲则是 后面把门关上。三个人坐在犀川桌前的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后,犀川才从键盘上离手,将椅子转向面对他们,接着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香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
  「有何贵干?」犀川面无表情的问。
  「我们当然是为了公会堂和M工大的案子而来。」三浦的音调变得更低沉。「虽然搜查还处在刚开始的阶段,我们也勉强搜集完初步的线索,但还是想来这里听听看犀川老师有什么样的看法。」
  「我没有什么看法。」犀川立刻回答。
  三浦自顾自地开始就搜查的状况做简要的说明。在公会堂一案里,最后目击到死者筒见明日香的,现阶段只有大御坊一个人,两个老警卫则是完全没看到她。他们只有在九点时有去四楼巡逻一遍,并没有走到发生命案的准备室。
  当时他们搭电梯到四楼时,在阴暗的通道尽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空间,没有任何开着灯或没关好的房间,也完全没有听到什么巨大的声响,一切都毫无异状。警方赶到M工大后,藉由河嵨副教授的情报猜测到寺林高司可能还待在公会堂里,便派了两名警官去查看。警官跟公会堂的警卫一起走到四楼准备室前是将近晚上十点时的事情。当时警方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不过那应该就是寺林被拖进房内和明日香惨遭杀害的时段。在警官确认门是否有上锁时,门是打不开的。
  说到这,三浦还补充一句「说不定犯人那时正在房间里屏息以待」。根据大御坊的证词,那间准备室的钥匙就放在昏迷于准备室内的寺林高司衬衫胸前的口袋里。这跟萌绘昨晚从大御坊那里听来的情报一致。
  如果大御坊没说谎,就会变成钥匙是放在密室里的情形。尽管另一把钥匙是被保管在警卫室里,被偷带出去的可能性非常低,三浦还是说出自己认为犯案钥匙可能是警卫室的备份钥匙。寺林后脑勺的伤,也有人大胆推论是自导自演的。关于这一点,医生和专家的意见都是持反对意见。
  根据医生的说法,寺林头部出血很多,能活着是一种奇迹般的幸运。
  「如果以客观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的话,答案应该还是被人打伤的吧。那个大胆推测实在太蠢了。」三浦做出这样的结论。「只不过,寺林是共犯的可能性也相对地高。如果不是,那门的上锁问题就会变成焦点所在了。」
  「打自己的共犯?」犀川抽着烟问:「而且共犯在被打昏之前,还会把门先锁好?」
  三浦并没有回答。先把寺林的车钥匙从现场消失,还有在同一个钥匙圈上有一把唯一可能打开另一个命案现场M工大实验室的钥匙这两件事说了。
  「那个钥匙圈就插在被发现的车上,」鹈饲代为说明。「上面采不到寺林以外的指纹。我们也调查了车内,却找不到任何血迹之类的可疑线索。」
  「寺林先生的车是在M工大校园内找到的。」有鉴于犀川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萌绘适时做了补充。「听说那辆车本来是沿着公会堂旁边的鹤舞站高架铁路停放的,可是在上星期六到这星期一之间被移动过了。」犀川默默点头。
  「能从寺林身上夺走钥匙的,也只有打昏他的那个人了。」鹈饲说。
  「车子是停在校园内的哪里?」
  「在距离化学工学系相当远的地方。如果再停近一点,那我们也许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早上就能找到了。」
  「为什么要停在那么远的地方呢?」犀川脸上终于出现稍微有点兴趣的样子,眼睛紧盯着萌绘看。
  「啊,因为有警车嘛!」萌绘叫了一声。「星期六的晚上九点过后,警察就已经到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性。」三浦说:「犯人开车到M工大杀害上仓裕子后,为了要处理明日香的头,又离开去了某个地方,之后才为了弃置车子再次回到M工大。那时因为有警察,所以不能把车子停在工学系附近。」
  「都是同一个犯人吗?」犀川还是一样面无表情。「这样的犯罪行程还真紧凑。」
  「嗯。」三浦点头。「老师说的没错,就时间来看的确是非常地赶。寺林在公会堂被打昏是在快八点的时候,上仓裕子在M工大遇害是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也就是说,犯案时间只有短短三十分钟到一小时而已。开车只需要五分钟不到,不过如果还要把砍断头的善后工作也算在内的话,那只能说犯人的动作实在是很迅速利落。当然啦,犯人来杀害上仓时,头是还放在车上的。我不觉得他还有多余的时间来处理。」
  「那么,犯人是在勒毙上仓后洗手的啰?难道之前连洗个手的时间都没有吗?」犀川稍微扬起嘴角,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而且他还有吃便当呢。」萌绘加上一句。看到犀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于是将她从近藤刑警那里听到有关便当的状况做了简单说明,犀川从头到尾都默默地听着。
  「你有什么想法吗?」三浦问。
  「犯人起初可能是把车停在较远的地方。」犀川微笑。「他或许是在犯下实验室的杀人案后,将钥匙插回车里,带着放在车上的头逃走也说不定。」
  「当然也是有那种可能的。」三浦说。
  「这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思议的。」犀川平淡地说:「既然钥匙圈已经出现,那M大的密室之谜就已经解开。另外,公会堂那里只要有备份钥匙,也就能解决。既然就物理上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那为什么找我谈呢?」
  「我想知道犯人为什么要采取这么复杂的行动。」三浦马上回答,「他不但在两个地方杀了两个人,还把其中一人的头给砍下来。」
  「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犀川微笑着耸耸肩说:「那不是我的专业,所以请你们直接抓犯人来问吧。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不过就算真的从犯人那里问出原因,我们也可能不能理解吧。」
  「那你有想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三浦依旧紧咬着这个话题不放。
  「这个嘛……」犀川翘起腿看向天花板,像平时一样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特别的是在衬衫外面罩上一件灰色的羊毛衫。「犯人不是有带头出去吗?那时他是把头装在什么里面?塑料袋吗?」
  「这就不知道了。」鹈饲回答,「我想他大概有事先准备好容器吧,既然他连砍断头的工具都有准备,可见这全部都是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
  「有计划性的啊……」犀川将手臂交叉在自己的头后方。
  「装模型的盒子有一个不见了。」萌绘说:「犯人应该是把头装在寺林先生原本拿来放人偶模型的亚克力盒子里再带走的。」
  「那一点还没确认。」三浦在一旁插话。「我们会再将案发现场附近的物品确认一次,那个房间里堆了很多杂物。」
  「西之园同学现在的假设,显示犯人并非是预谋犯案的。」犀川特别指出。「犯人是因为在现场看到亚克力盒,觉得这容器看起来很方便,才改变计划的吗?」
  「毕竟寺林先生会待在那里这件事也是出于偶然啊。」萌绘拨了拨头发。「所以,他的车钥匙和M工大的实验室钥匙应该也不包含在犯人一开始的计划里。」
  「这样说来,M工大的命案也是这样吗?」鹈饲问萌绘。
  「犯人原本应该没有让实验室上锁成为密室的打算,只是刚好拿到钥匙,就顺便把门锁上了。」
  「犯人知道那是实验室的钥匙?」犀川问萌绘。
  「嗯,是这样没错。犯人本来就知道寺林先生的车子,所以才会夺走钥匙并使用这辆车。至于同一个钥匙圈上的另一把钥匙,犯人也知道那是属于实验室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范围就很有限了。」三浦边触碰眼镜,边对萌绘投以锐利的眼光。「应该是M工大同一个研究室的人吧?」
  「我想,河嵨老师一定有问题。」萌绘回答。
  「西之园同学,你这推论有点奇怪。」犀川立刻说。
  「咦?为什么?」萌绘看着犀川说:「可是跟这两个案子都有关联的人,就只有寺林先生或河嵨老师了啊。」
  「河嵨老师本来就有实验室的钥匙。我记得那是放在他房间里吧?」
  「啊……」萌绘会意过来。「是这样啊……」
  「你的意思是指如果是河嵨老师的话,就没必要使用寺林的钥匙吗?」鹈饲问。
  「没错。」犀川点头。「他也有可能只用车子。虽然河嵨老师自己也有车,不过他可能是考虑过与其使用自己的车和钥匙,还不如让别人误以为寺林的车被人用过还比较安全,所以才会故意将寺林的车和钥匙都带出来。」
  「就是这样!」萌绘心中的想法又再次反转成最初的。「的确就是这样,老师。」
  「可是,」犀川扬起嘴角,凝视着萌绘。「如果犯人是河嵨老师的话,他应该不会假装是自己发现尸体才对。一般人怎么会用为了拿忘记的东西这种容易遭人怀疑的借口来增加自己的危险呢?不管怎么想,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杀死自己的学生,都是很危险的情况。还得回家吃爱妻料理的他,也应该不会在实验室吃什么便当吧。」
  「实在猜不出犯人的动机为何。」三浦简洁地说:「我想不到那老师有什么理由要去杀上仓裕子和筒见明日香。」
  「都没有人有动机啊!」萌绘反对三浦的看法。「非得把头砍断不可的原因,以一般的逻辑来想,都是无法解释的吧。」
  「所以为什么砍的不是上仓小姐的头呢?这一点反而比较重要。」犀川点起一根新的香烟说。
  「警方目前在搜查的是……」萌绘追问。
  「应该是犯人吧?」犀川打趣地说。
  「我们可以从打备份钥匙的地方为方向来作地毯式搜查。」鹈饲严肃地回答,「如果犯人真的不是寺林的话,准备室的备份钥匙绝对是有必要存在的。在那种时间还没打烊的钥匙店很少,犯人有可能是白天的时候就打好钥匙,或是有计划性的,在更早以前就以别的名义借准备室的钥匙,借机打了备份钥匙。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正在调查中。」
  「就算不用专门的工具,只要是在有铣床的地方,都可以打备份钥匙吧?」犀川说:「在工科大学里,这种程度的工具到处都是。不过就算有机器可用,也必须有相当的技术,所以外行人可能还是没办法自己打备份钥匙吧。」
  「再来就是筒见明日香星期六那天的行踪。要从她的交友情形等地方着手调查。M工大的上仓裕子也一样要调查。」鹈饲继续说:「鉴识课正在彻底检查寺林的车子,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放过。不管是准备室还是实验室,我们都像用了吸尘器将这两个地方的灰尘全给带回去了。」
  「我们最希望找到的,就是筒见明日香的头。」三浦又追加了一句。
  5
  之后,三浦他们和犀川持续讨论约三十分钟左右后离开。萌绘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设定咖啡壶。
  「老师,你还忙吗?」
  「不,没有。」犀川又抽起烟。「我正想要喝杯咖啡。」
  「太好了。」萌绘微笑着坐了下来。
  她简短扼要地将昨晚所经历的冒险过程告诉犀川,无论是在医院和寺林见面的情形,或是筒见纪世都工房里的宝特瓶火箭大会,犀川都是一笑也不笑地听着。没停留在萌绘身上的眼睛,所透露出的眼神彷佛在搜寻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分子。
  「那个叫筒见纪世都的真是个怪人。」犀川露出一贯的反应。「他妹妹还没举行葬礼吧?」
  「嗯,大概吧。」萌绘点头,想到没有头的遗体该怎么下葬的问题。
  看到咖啡泡好了,萌绘起身走到餐具柜并拿出杯子。
  「老师,你觉得异常和正常之间有何不同?」
  「如果能先定义出正常的话,那异常就是子集合,也就是不属于正常的部分。」
  「那正常要怎么定义?」
  「所谓的正常会依据地区和时代而有所不同,也有很多情形是因人而异,所以就算定义得很周全,也没什么意义。」犀川从萌绘手上接过杯子说道:「你问这种事做什么?」
  「因为……」萌绘一副思考的模样。「当身边出现怪人时,总会让人在意啊。」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犀川以口就咖啡杯啜了一口。「自己和别人不同,应该是很幸福的事吧。」
  「为什么?」
  「人跟地板也是不同的吧?所以人才能站得住。就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之间才能产生摩擦,而有了摩擦力,才不会滑倒。如果没有摩擦力的话,人就会摔个四脚朝天了。」
  「真是个没什么说服力的比喻啊。」萌绘露出微笑。「不过是犀川老师的话,就算你很怪,我也是能理解。可是,筒见先生的情形,却完全超乎我的理解范围,所以我难免会……觉得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非常不安。」
  「那是因为我是披着羊皮的狼,而他对你却是不打折扣地完全表现出来。」
  「那老师有对我打折扣啰?」
  「有啊,还是跳楼大甩卖呢。」他掏出香烟点上。「话说回来,跳楼大甩卖这个词还满意味深长的。」
  「那老师面对我的时候是披着羊皮的啰?」
  「嗯,大概有十二层吧。」
  「那代表犀川老师应该还要小上一号的才对。」萌绘因为自己的玩笑而笑了。
  「说不定筒见先生才是披着羊皮的老虎呢。」犀川用手指转着香烟说:「大御坊一定也跟他一样。」
  「安朋哥?是吗?」
  「喜多也是。」
  「那我呢?」萌绘用食指指着自己。
  「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表里如一的一个。」
  「听你这么说……我该不该感到高兴呢?」
  「我们再继续谈这个话题,也得不到什么的。」
  「啊,这句台词……国枝老师也说过耶。」
  「喔,是吗……」犀川露出无趣的表情,然后小声地说:「这本来是我独创的名言啊。算了,就算是薪火相传吧。」
  「老师,今天论文报告时,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萌绘下定决心要问清楚。
  「我不记得了。」犀川回答。
  「你应该还记得才对吧。」
  「嗯。」犀川抬头看向萌绘。
  「是有关断头的事吧?」
  「是啊。」
  「有什么结论吗?」
  「我还是搞不清楚。」犀川摇头。「怎么想都不合理。」
  「有什么事困扰着老师吗?」
  「你怎么说这种可笑的话?」
  「因为老师很少为了杀人案这么烦恼,每次都只是我在那边一头热。」
  「我并没有一头热。」犀川歪起嘴角。「只是觉得不合理罢了。」
  「怎么样的不合理法?」犀川瞥了她一眼后将视线移开,萌绘只好耐心地等待。
  「就假设……」犀川抬头向上。「我想砍你的头好了。」
  「嗯。」萌绘回以有点不自然的微笑。
  「我们来推敲这种情感到底是因为什么情形而产生的。」犀川继续说:「首先,想象一下这种情形吧。我非常讨厌你,已经到连你的存在都无法容忍,想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可是却又想留下你的头。真的会有让人产生这种想法的处境吗?到底要脖子上的什么东西?头?还是脸?头脑虽然有用,但死了就毫无意义可言。或者是想要代表外貌的脸部吗?砍头的目的只是想留下那张脸?难道照片不行吗?实在是太复杂难解了。毕竟我讨厌你的话,应该会连你的脸部都讨厌吧,不是吗?」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没错。」萌绘皱着眉头说。
  「那么……就来想象一下我喜欢你到不可自拔的情形好了。」
  「好啊,请老师一定要尽量往这方向想象喔。」
  「如果是这种情形,我就有可能想要你的头了。这比在讨厌的情形下还更有可能发生。可是,你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我房间的对面实验室里,如果我想的话,随时都能看到你,那为什么我还会想杀你呢?是因为你讨厌我吧?我无法忍受讨厌我的你,所以才要杀了你。只要你一死,我就不会被你讨厌了,而且我还能将已经成为空壳的你占为己有。不过,因为全身太大了,所以我只好将头砍下来带走。」
  「这应该很接近事实吧。」
  「拿走后要做什么呢?虽然我还没考虑到这点,不过以这种精神状况来说,会想这些应该是很正常的。到底用什么方法来保存这颗头比较好呢?冷冻保存吗……也许我本来就是要在你变成老太婆之前保存你现在的模样,才会下手杀你的,简单来说,就像做干燥花一样。这样想也满有道理的吧?至少在情感的表现上是比较合理一些。」
  「呃……还是请老师不要拿我当想象对像好了。感觉愈来愈不舒服了。」萌绘叹了一口气说。她尤其对老太婆这个词感到特别不满。
  「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是当然的啊。如果有的话就太差劲了。」
  「某些特定名词也没有什么含意。」犀川面不改色,用直率的语气说:「你对脖子上的东西有什么执着吗?是某种概念?象征?特定名词?还是一般名词?一定非得要筒见明日香小姐的头不可吗?还是谁的头都无所谓……」
  「我不觉得谁的头都可以。」萌绘集中精神,一瞬间把意见归纳出来。「命案现场状况很特殊,而且……筒见明日香小姐又是一个能让这些状况都顺理成章的美人。」
  「你那是没有标准的不客观评价。」犀川看着萌绘。「换个角度吧。如果意不在头本身,而重在砍头的过程呢?在这种情形下,带走头的行为就必须要有别的理由才行,而且对方非得是筒见明日香小姐不可的可能性也变低了。你觉得怎样……这样想果然还是行不通吧。」
  「如果不是因为想要而带走,而是因为不能把头放在那里呢?」
  「这一点在星期日就检讨过了。你的意思是这是一种想隐瞒某件事的消极性动机,也就是所谓的防卫本能吗?不管是砍头的准备,甚或是把头带走的准备,犯人都做的很周到,不但斧头拿了,皮包里应该也有放着装头用的塑料袋。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不会这么顺利,这从通道上完全没有一丝血迹就可以看得出来。犯人既然准备周全,还特地到那个地方去犯案,怎么会有不能留下头的原因呢?这不是无预警的意外。也就是说,当时并没有发生不能让筒见小姐的头留下来的事故。」
  「也许斧头和塑料袋都是因为犯人下手后发现有某个地方不对,才去拿来的吧?」
  「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并不能这样预测吧?万一真的有那种危险的话……」
  「那犯人一开始选择在深山里下手就好了啊。」
  「是啊……你说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逻辑到最后也是行不通。」犀川吐口烟。「不行,像这样边讲边想,效率实在太差了,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我觉得很有趣啊。」
  「喔,那是当然的啊……我都如此跳楼大甩卖了,不有趣也难。」
  「唉呀,老师,你这样说很过分耶。」萌绘嘟起嘴来。
  「反正,就是因为脑子里都在想这些事,害我今天都无心于工作。」犀川微微地耸肩。「嗯……这次的案子,确实让我很在意。」
  「是不是有一种怎么绕都绕不到出口的感觉呢?」
  「不。」犀川摇头。「其实是只有一个地方像出口,但那却朝着有点令人讨厌的方向。老实说,我就是在意这一点,才会想得这么多的。」
  「是怎样的方向?」萌绘不自觉的挺起身子。
  「我不太能形容。」犀川面有难色地微微皱起眉头。「但……大概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哪样?」
  「我们只看到事情一部分而已。」犀川回答。
  「什么意思?」
  「就因为只看到问题的一部分,所以才会不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吧?」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它没看到的部分啰?其它部分是指什么呢?」
  「就是说犯人还没达到他的最终目的。」
  「还没达成?」
  「嗯。」犀川点头。「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杀死筒见明日香并砍断她的头,事实上跟犯人的目的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到现在我们还没能看见事情的全部,也是很合理的吧。」
  「真正的目的不在于此,却还是杀了人?」
  「拿削苹果皮来比喻的话,犯人在还没削完全部的皮时就停下来。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削到一半就不想吃了……」
  「可是,他后来却开始削另一个苹果的皮,而且一样削到一半就停手了。」
  「他只是削好玩的吧?」
  「他的行为乍看之下很不合理,但这之间的落差之所以会产生……却是因为我们擅自认为他削苹果一定是要拿来吃,所以结果才会变得不合理。一开始就设定好苹果是削来吃的结论在等着,当结果不符合那个结论时,我们就会认为这件事很不可思议。这就跟在见到东西之前,就先决定它的样子的道理一样。如果那个人是为了调查皮而削、为了确认水果刀的锐利与否而削、为了帮削好的苹果拍照而削、为了把苹果弄成兔子形状好放在便当里而削……」
  「原来如此。」萌绘微笑。「老师居然也知道苹果兔子啊。」
  「这个你应该不会削吧?」
  「我会啦。」萌绘压低声音。「不要转换话题。」
  「转换话题的是你好不好。」犀川扬起嘴角。「我脑中目前只有浮现这种抽像的感觉,就现阶段而言,只有朝这个方向还有一点希望。」
  「是什么意思?」
  「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犀川皱起眉头。「所以,我才会认为自己必须快点找出结论才行。这不太像我的作风吧?」他说完,便用左手抓住右肩。「压力让我肩膀酸痛啊。」
  「老师,难道你是指……」萌绘身体往前倾斜。「还会有人被杀吗?」
  「我不知道。」犀川摇头。
  6
  当萌绘洗完咖啡杯正准备离开犀川办公室时,喜多副教授刚好敲了门走进来。
  「你好。」萌绘低头行礼。
  「西之园,你不是正在写毕业论文吗?」喜多笑瞇瞇地说:「不行喔,怎么可以在这边聊天打混呢?」
  「嗯,我现在正要去写。」萌绘回答。她的确累积了一些有关论文却还没完成的工作。因为今天整个下午都花在私事上面,所以她打算至少在实验室里待到结束工作为止。
  「什么事?」坐在桌子对面的犀川问。
  「你现在有时间吗?」喜多问犀川。
  「需要多久?」
  「现在开始算……大概要两个小时吧。没什么特别的事,不想去也没差。」
  「大御坊也会去?」
  「是啊。」
  「你们要去见安朋哥吗?」萌绘问。
  「嗯,算吧。」喜多微笑。「我要和大御坊一起去筒见教授家。」
  「我也想去。」萌绘拉高音调。
  「西之园同学,你不是还有论文要做吗?」犀川说。
  「西之园,你去不太好吧。」喜多竖起一只手。「不好意思,我们也不能一大票人这样贸然过去,而且我想教授才刚经历这么不好的事情,应该没办法再谈论了吧。」
  「那你们是去做什么?」萌绘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
  「我们是要去看模型。」喜多立刻回答,「你有兴趣吗?」
  「没有。」萌绘摇头,可是她觉得在案件过后到被害者家属的家中去看模型,似乎是更不恰当的举动。
  「我也没兴趣。」犀川回答。
  「你给我跟来。」
  「为什么?」犀川十分不悦地反问他。
  「因为有东西想给你看。」
  犀川呼出一口气说:「搞不清楚你要做什么。」
  虽然萌绘觉得很可惜,但也只好放弃跟着一起去的念头。她在向两位副教授行礼后走出房间,感觉到自己现在就像雨天时不能出去散步的都马一样无精打采。当回到对面的实验室,她看到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都坐在桌前面对着屏幕。他们相当认真的投入论文的工作中,没有一丝打混的迹象。
  「你之前到哪去了?」等萌绘在椅子上坐下后,洋子才开口问。
  「没什么……一些杂事而已。洋子,你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
  「我等一下就要去买便当了。」金子说。
  「那拜托你顺便帮我买。」洋子马上说。
  「那我也要好了。」萌绘也回答。
  「好啦。」金子随口回答。
  心中还是很在意犀川房间动静的萌绘,决定今晚就先将精神专注于论文上,毕竟她必须从文献上找出数据,而且还得制作几张图表。
  可是,这些单调的工作总是让她提不起劲,距离缴交毕业论文的日期还有三个月,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这二个优等生很早就开始了,连设计制图的作业,牧野和金子的进度也是遥遥领先。现在犀川研究室里,只有萌绘的论文进度远远落后。
  她按下计算机的开关,在计算机启动后先收电子邮件。只有几封朋友寄来的信,没有紧急或重要的内容。还是迟迟提不起劲工作的萌绘只有望着每天都会去的网站发呆。过了一会儿后,应该是要去买便当的金子勇二默默地离开房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萌绘不管怎么努力,仍旧无心于工作,一直重复着脑子里想着案子的事,或是忽然发觉自己脑袋一片空白而大吃一惊的循环模式。
  「你还在发呆啊。」听到洋子的声音而抬起头,看见洋子从对面俯视着她。「你这样不行喔,人就是要工作才行。」
  「嗯。」萌绘耸耸肩。「谢谢。」
  「唉呀,真是个坦率的孩子啊。」洋子笑了。
  好不容易让自己在电子表格上打起数据。一旦开始的萌绘,便意外投入论文的工作,金子买便当回来后,依旧欲罢不能。
  「喂,我泡了茶,快来啊。」洋子叫她过去。
  「我结束这个段落再去。」萌绘继续工作。「你们就不用管我了。」
  「你还真任性啊。」洋子说。
  萌绘无视于在门口附近桌子吃便当的金子和洋子,继续她的工作。直到十五分钟后,她才站起来伸伸懒腰。
  「茶已经变冷了喔。」洋子回到书桌前说。
  「谢谢,这样就可以了。」萌绘说完,便走到桌子那边。金子坐在桌旁边抽烟边看漫画,好像那就是他饭后的点心。看见萌绘走近,他便将腿从桌上放下来。萌绘默默地吃着便当,没什么食欲的她,只吃了一半,就喝起了早先已经洋子泡好的茶。
  「金子同学,你都在什么时候吃便当呢?」金子闻言从漫画上抬起头来,吃惊般地瞪大双眼。
  「你还好吧?」
  「咦?什么?」
  「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我?」萌绘侧着头。
  「你最好去看一下医生。」
  「看什么病?」
  金子发出沉重的鼻息声,将漫画放在桌上那堆杂志上面,走回自己的书桌前。「我投降。」他对洋子说:「牧野,可不可以请你去应付一下大小姐?」这次换洋子往萌绘那边走去。
  「好啦,怎么了?」洋子在萌绘旁边坐下。「哪里不对了吗?」
  「别说了。」萌绘摇头。
  「这个嘛,便当大部分都是肚子饿的时候吃的吧。」洋子用保姆般的语气微笑着说。
  「那种事我知道啦。」萌绘回嘴。
  「你这个人喔……」
  「我想知道的,该怎么说呢……是除了这个以外的原因。」
  「除了肚子饿以外吃便当的原因?」洋子皱着眉。「嗯……是要拍便当的广告吗?」
  「别说了。」
  「你这个人真不可爱耶……想找我吵架吗?」
  「杀了人以后,肚子会饿吗?」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杀过人。」
  「说的也是。」萌绘双手在胸前抱胸。
  「你可以稍微差不多一点吗?」
  「是喔。」萌绘微微一笑。「我吃饱了,好啦,该工作啰。」
  萌绘站起来,走向自己位在窗边的书桌。
  「等一下!」洋子低吼了一声。
  「什么事?」萌绘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洋子。牧野洋子鼓起双颊,沉默不语。
  「洋子,你是怎么了?到底什么事啊?」
  「天啊!」洋子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后,像机器人一样直直地走回自己的书桌前。
  7
  犀川坐在喜多的车后座。在离开大学约十五分钟时在路上遇到塞车,导致他们迟迟无法前进。在跟喜多对案情的一问一答之间,犀川将从西之园萌绘那里听到的情报,全都告诉了喜多。
  「西之园还是冲第一的老样子。」在驾驶座上的喜多说:「因为对方是你的原因吧。」
  「真意外你会这么想。」犀川回答,「你误会了,事实刚好相反。」
  「你实在有够迟钝的……真受不了你。」
  「你说什么?」
  「我也只有叹气的份了。」
  「叹气?」
  当车子好不容易抵达新干线的千种车站时,他们随即看到站在地下铁出口的大御坊。发现喜多因为红灯而停下的车子后,大御坊一边招手一边跑向他们。
  「你们好慢哟。」大御坊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喂,你怎么不去坐后面啊。」喜多说完,立即继续开车,越过横跨铁路的高架桥后,打了左转的方向灯。
  「这辆车香水味还满浓的。」大御坊发出鼻息声说:「真是令人坐立难安的味道啊……对,就这样继续直走……犀川,小萌有跟你说过了吧?」大御坊转向后方的犀川。
  「说什么?」
  「寺林的钥匙就放在他口袋里的事情。」
  「听说过。」犀川回答。
  「你觉得怎样?这件事我也跟警方说过了,因为当时喜多他并没有看到,害我感到非常困扰,一直在担心警方会怀疑我呢。」
  「警方当然会怀疑你啊。」喜多马上说:「像你这种怪人,怎么可能不怀疑呢?」
  「这件事我也是事后才想到的。警方可能认为是我将钥匙放进他口袋里的,但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抢先第一个进入准备室了,我那时候可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喜多叫进去的耶,毕竟那场面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我光想到就不禁全身发毛。如果喜多当时不叫我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喜多你听好,你要负一半的责任唷。」
  「不要用那种奇怪的词。」
  「这车子的香水味闻起来好廉价。哪个女人的?」
  「你跟筒见明日香在喷泉擦身而过时……」犀川突然出声。「有看到她带皮包吗?」
  「啊,不,我记得她没带。」大御坊因犀川的问话往后面看。
  「她是个怎样的女孩?」犀川问。
  「你是问小香吗?」
  「她个性很强势吗?」
  「这个嘛……她的确是不够成熟稳重。」大御坊边这样说,边越过犀川的肩膀专注地看后车窗的来车。「今天好像没被跟踪呢。」
  「反正筒见老师家那里还是会有的。」
  车子横越宽广的十字路口往鹤舞前进。为了替驾驶喜多指引方向的大御坊稍微摇下了车窗。
  「女儿死得那么凄惨,又还没举行葬礼,我们一群人这样跑到他们家真的好吗?」喜多问。
  「是他叫我去的,我也没办法啊,一定有事情想问我吧。」
  「想问什么?」
  「那……该怎么说呢?是问他女儿那时的情况吧?」
  「你是说她没有头的事吗?」喜多说:「警察有对他说过吧?」
  「我不知道。」
  他们沿着大道南下,左转开进一条小路。
  「啊,过了那边的公园就到了。」大御坊说。
  「那里是古坟啊。」犀川低声说。
  前方可以看到古老的商店街,大部分的店家都拉下了铁卷门。
  他们在车子在水泥砖墙前停好后下车,车库旁的楼梯上有一扇门。大御坊按下室内对讲机的按钮,犀川则是抬头看阴暗多云的天空。
  筒见家的建筑属于一栋两层楼的木造房屋,加上一个邻近道路旁的狭小庭院,占地并不广,看起来屋龄已经有三十年之久,屋况外观也渐趋老化腐朽,国立大学教授的薪水并不算高,所以盖不起多豪华的房子,不过房子坐落在那古野市市中心地带,以现值来算,拥有很高昂的土地价值。
  从玄关出来迎接他们到来的人,正是筒见丰彦教授本人。
  教授的头发全部往后梳,较一般男性为长,神似纪世都和明日香的精致五官以及瘦小体格。如果拿掉那副黑边眼镜,看起来会更像个艺术家。
  「晚安。」意料之外, 筒见丰彦打了个普通的招呼。
  「老师,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大御坊低声说:「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进来吧。」筒见很快就返回屋内。三个人也跟在他后面进去。
  「这两位是N大的喜多副教授和犀川副教授,他们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
  喜多和犀川分别报上名并低头行礼。
  「我是筒见,你们好。我太太现在睡得很熟,抱歉没办法出来跟你们打招呼。」
  「啊,师母她……身体不舒服吗?」大御坊问:「果然还是因为那件事……」
  「嗯,她是受了一些惊吓。」筒见用十分普通的口气解释。「我们先上二楼吧。」脱了鞋子,大家走上楼梯,筒见家里完全没有人在活动的感觉。
  「你们别太在意我。」筒见带他们进到房间里后说:「其实我现在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这种感觉是因为生气,伤心,还是身体哪里不对劲所造成的。反正既然无计可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能不去多想些什么了。」
  「看老师情形还不错,我也就安心了。」大御坊说。
  「也许你们会认为我只是在逞强,老实说,我对于孩子的事,早就采取放弃的态度了。既然他们都已长大独立,我也要做好有一天会跟他们分离的觉悟。虽然我没料到她会遭人杀害而死,但今天如果换做是她要移民美国的话,其实也和这结果差不多吧?如今我也只能这么想了。」他们所在的房间,是一个类似书房的狭小房间。筒见丰彦在窗边那张旧书桌前有扶手的大椅子上坐下,犀川他们则分别坐在一张低矮桌子旁的沙发及另一把椅子。
  「我只有一个念头……」筒见丰彦点起烟,用低沉的嗓音说:「就是绝不原谅杀明日香的人。每当想到这件事,我就辗转难眠。现在不知道凶手是谁还好,万一警察哪天找到犯人的话,我一定会真的无法入眠吧。也许就是这股恨意支撑我到现在的动力吧。我也觉得我那一直在哭的太太很可怜,但也是无可奈何啊。」
  「请问……为什么今天要找我们来呢?」喜多问。
  「警方都不肯对我做更具体的描述。」筒见丰彦用彷佛在学会上回答问题的态度及用词,说出那似乎早已预备好的答案。「所以,能不能请你们详细告诉我那孩子被发现时的情形呢?」看到他们一起陷入沉默,筒见只好站起来,问他们要不要喝一点酒,然后就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和玻璃杯来放在桌上。他自己则是在拿了另一瓶酒和小杯子放上自己的书桌后,再次拿起香烟来抽。
  「要我去楼下拿水吗?」
  「啊,不用了,老师。」大御坊摇摇手回答,「您别在意,这样就可以了。喜多,要喝吗?」
  「我还要开车,免了。」喜多小声地说。
  「回去时就换我来开车吧。」听到犀川这么说,大御坊和喜多在杯中倒入四分之一杯的酒。
  「犀川老师你不喝吗?」筒见往自己的杯中倒酒。
  「嗯,我不能喝酒,只要能让我抽烟就好了。」
  「你尽量抽没关系。」筒见挤出有些僵硬的微笑。「对了,第一个发现明日香的是谁?」
  「是我。」大御坊回答,「不过是喜多先进去房间里的。」接下来,大御坊将那时候的情形大致说明了一下。
  「可以告诉我明日香在遇害前一天时的情形吗?」听完说明后,筒见丰彦用机器人似的语调说。
  「纪世都没有跟您提起过些什么吗?」大御坊反问。
  「纪世都自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回过这里了。」
  「他好像是在天白的工房里吧。」大御坊点头。「纪世都一定也受到很大的打击吧。」
  「大概吧。」筒见丰彦好像事不关己似地点头。
  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犀川一直都保持沉默,观察这个名为筒见丰彦的男人。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配得上国立大学教授和资深铁道模型迷这两个头衔;和他瘦小体格完全相反的从容气质。那没有抑扬顿挫的流畅语气,证明他在将话说出口前,已经在脑中将全文文法进行过确认,而且还会下意识地选用最适当的词句。
  已三杯黄汤下肚的筒见丰彦,却不见他脸色产生任何变化。
  「筒见老师有想过谁是犯人吗?」犀川发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我没想过。」筒见平静地回答,「而且这也不是我该想的事。」
  「不过,你有想过这件事吧?」
  筒见丰彦迟疑片刻后回以微笑。「也许是吧。」
  「把小香拉去那种地方,本来就是我的不对。」大御坊歉疚地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很对不起您。」
  「跟你没有关系吧。」筒见沉稳地回答,「你如果真的这么想的话,那真是白操心了。这个案子跟展示活动并没有关系。」
  「您为什么会认为没关系呢?」
  「喂,等一下,犀川。」在一旁的大御坊伸出手,去碰犀川的膝盖。「怎么了?明明就只有你没喝酒,为什么偏偏是你一直在做这种危险发言啊?」
  「如果觉得我这样问很失礼的话,就直接说吧,我就停止。」犀川稍微露出微笑。
  「不,我完全不会介意。」筒见还是面无表情的老样子,慢条斯理地点起香烟。「就算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知道的。这样想也许很多余,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把头砍断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对此也没有抱着什么特别的感情。明日香被砍断头的时候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代表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明日香了。我是这么想的。」
  「喔,您能这么想,真是了不起啊。」
  「请你别用了不起来形容我。」筒见严肃地说完,又饮尽杯中的酒。「我们研究者会有理性思考事物的习惯,就算被别人批评是找借口或冷血动物也不会改变。不过,当然啦,我们也是有理由才会这么做的。我们相信这不只是拯救人类和社会最好的方法,同时也是替自己着想的方式。我的想法只有这样。」
  8
  结束谈话之后,筒见带他们去书房隔壁一间比较宽敞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半以上的空间是被铁路模型造景箱占据。迷你的车站和楼发矗立在迷你的山峦和峡谷间,并有好几条铁轨穿梭其中;盖着工厂和仓库的平坦地带上,则有一台台色彩鲜艳的货物列车停在轻便铁道上。
  这副景像在犀川眼中看来,就像是五十年前的美国风光。那个铁路模型造景箱的另一边整面都是玻璃柜,有三分之一都是放置蒸汽火车的模型,其它的部分则是放电气化火车、柴油火车、客车、货车等等,其中也有几辆是没上色的金色蒸汽火车。
  大御坊似乎很常来这个房间,喜多则明显是第一次来,只见他双眼发亮,惊叹连连,像是要尽量让这些景象烙印在眼里一样地全神贯注看着每一样模型。
  比起铁路,犀川对那些迷你的建筑物模型更有兴趣。它们在经过褪色处理和染上适度的污渍后,表现出像实物一样的风化感,跟景色完全融为一体,看得出来作者是故意要把它们涂成这种破旧模样的。无论是车子、人群、小巧的树木或河水的流动,都精细入微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因为铁轨上的列车是停止的,所以现在模型取得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如果只有铁路部分是动态的话,应该会使其它静止的东西显得更不自然吧。
  筒见丰彦始终都很热心地向喜多说明火车列车的制作过程,导致他们并没有时间看到火车在那迷你模型世界里奔驰的景象。三人在玄关对筒见丰彦低头行礼告别时,时间正好是晚上八点半。
  「肚子好饿喔。」喜多将车钥匙递给犀川后说:「去附近吃个东西吧。」
  当犀川打开喜多车子的驾驶座车门时,一个青年朝这里走近。
  「啊,筒见。」大御坊见人便高声叫唤。筒见纪世都穿着一件长外套,本来垂着的头,在听到大御坊的声音后抬了起来。
  「我们刚才一直在你家打扰呢。」
  「你们好。」纪世都面无表情地回答后,瞥了犀川和喜多一眼。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去看看老师吧。」大御坊说:「师母好像也身体不适呢。」
  「嗯,这个我知道。」他回答之后就背对他们走上了阶梯,进去没多久又默默地返回来。
  「大御坊先生。」筒见纪世都走到大御坊面前,停下脚步。
  「什么事?」
  「你会见到西之园萌绘小姐吗?」
  「小萌吗?会啊……」大御坊回答后,瞄了犀川一眼。「他是萌绘的指导教授犀川先生。」
  「我是犀川。」犀川隔着车顶向他轻轻点头。
  纪世都绕过车子,走到犀川那里。他的动作轻到不像在走路,比较像在平行移动。
  「你是医生吗?」纪世都的眼神彷佛停留在犀川的脚。
  「不是。」
  「这个,」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白信封。「请帮我直接交给西之园小姐。我因为不知道她的地址,正不知该怎么办呢。」
  「是信吗?」
  「是信没错。」
  「知道了,我应该今晚就会拿给她。」犀川接过这个几近正方形的信封,筒见纪世都便转过身去,没跟任何人的眼神对上,再次默默地走上阶梯。三人坐进车内。这次换喜多和大御坊坐在后座。
  「你为什么总是要坐在我旁边啊?」喜多笑着说。
  「犀川,那个给我看。」大御坊将手伸向驾驶座,犀川将刚刚收下的信封递给他。
  「信封口还黏起来了。讨厌啦……难不成是情书吗?」大御坊将身子向前挪,凝视着犀川的脸。
  「为什么筒见教授的儿子要给西之园情书啊?」喜多追问。
  「因为呀……」大御坊喜孜孜地说:「昨晚小萌有到他的工房,跟他单独见面喔。」
  「咦!创平,你知道这件事吗?」喜多大声叫嚷起来。
  「我有听西之园讲过。她好像还因此吃了一顿苦头,结果今天整天都在为那件事而烦恼呢。」
  「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道歉信吗?」大御坊摇着信封说。
  「喂!赶快告诉我啦!」
  「话说回来……」犀川开动车子时喃喃自语:「为什么他认为我是医生呢……」
  9
  西之园萌绘将双手向上延伸,作了个懒腰。她起身想泡杯咖啡时,经过双手一直在键盘上忙碌的金子,发现他的计算机屏幕上停留在文书处理软件的窗口。牧野洋子则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啊……已经十点了。」萌绘看了手表说:「金子,你是在打毕业论文吗?」
  「嗯,是以前文献章节的总整理。」
  「你动作还是一样很快啊。」萌绘在咖啡机里倒入开水时,身旁的门突然打开,走进来的人是滨中深志。身为博士班两年级生的他,是比萌绘他们大很多届的学长。
  「哇,真幸运,我也要一杯咖啡。」滨中看向萌绘说:「难得西之园学妹会这么努力,该不会明天要下大雪吧?」
  「我数据已经全部弄好了。」萌绘边放好过滤网边说:「接下来只要画成图表就好了。之后,就要麻烦滨中学长借我宏(注二)啰。」
  「嗯,好啊。」滨中在椅子上坐下,往房间其它位置瞧一瞧。「咦?牧野学妹是睡着了吗?」
  「嗯,我想那应该不是演技吧。」
  「对了,犀川老师到哪里去了?我刚好有事情要找他谈。」
  「他大概去吃饭了,应该会再回来了吧,因为车子还停在下面……」
  被吵醒的牧野洋子抬起头,看到滨中,就调整了姿势。金子则是停下手,点了根香烟。
  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啊,是犀川老师。」萌绘说。
  「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滨中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打开门探头进来的人却是大御坊安朋。
  「嗨,小萌。」
  「喔,你好啊。」萌绘露出微笑。「犀川老师呢?」
  「他现在进去对面的房间了。」大御坊关上门,在房间里四处张望。「这房间还满干净的嘛,我本来以为学生的房间会更乱的说,就像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一样。」滨中深志、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都用僵硬的表情盯着大御坊。萌绘发觉到之后,猜想应该是因为大御坊的打扮跟常人不同的缘故。
  「他是我的表哥。」
  「我想就算说我是创作人大御坊安朋,你们应该也不知道吧,毕竟我理科方面的读者只占了几个百分点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滨中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我姓滨中。」
  「滨中什么?」
  「深志。」
  「深——志?嗯……这名字好像很美味的样子。要不要我有空带你去哪里玩呢?」
  「这……」滨中不停摇头。「『去哪』是指哪里?」
  「游乐园或是温泉之类的。」
  「那就不用了。」
  「真可惜啊。」大御坊莞而一笑,转而看金子。「你叫什么?」
  「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大御坊听了,边笑边用手指对着空中画圆圈。「嗯嗯,真有趣的说法……及格。算了,总之,要请你们多多照顾我重要的小萌喔。」
  「安朋哥,我刚好在泡咖啡,」萌绘说:「请你喝完再走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他走回萌绘身边。「这封情书,给你的。」萌绘看到大御坊递给她的信封时,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
  「我就说是情书了啊。是筒见纪世都给你的。」
  「筒见先生的信?」萌绘瞇起一只眼睛。「给我的?」
  「嗯,他拜托我转交给你。不,事实上本来是拜托犀川的。犀川他当时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脸色都发青了呢。」
  「咦?犀川老师?真的吗?」
  「是假的……」大御坊耸耸肩。「拜拜啰。」
  萌绘正想着要怎么回话,大御坊就已经走出房门离开了。
  咖啡机开始发出声音。
  「他真的是萌绘的表哥吗?」牧野洋子往萌绘的身边靠了过来。「他和犀川老师是朋友吗?」
  「听说他们国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那大御坊是他的笔名吗?」
  「不,是本名。」
  「为什么要做那种奇怪的打扮呢?」滨中边从餐具柜里拿出杯子边问:「那应该算是美国西部风格,还是乡村风格呢……」
  「他就是那种个性啊。」
  「用句遣词也很怪。」
  「为什么只有我的名字他没问呢?」洋子问萌绘。
  「也许是他因为对女性有所顾忌吧。」
  「有所顾忌啊……」洋子皱起眉头。
  连金子也去拿了杯子来。每个人都人手一杯咖啡。金子接近萌绘时,什么也没说,只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想到那句算是他的玩笑话杰作——「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萌绘又忍不住想发笑。
  萌绘拿着杯子,回到自己窗边的书桌前,用剪刀剪开信封上端后往信封里瞧,里面放着一张折成四折的打印白纸,上面的字,都是用喷墨打印机印的。她一抬起头来,发现牧野洋子和滨中深志都朝她这边看。
  「喂,真的是情书吗?」洋子问。
  「开玩笑的啦。」萌绘微笑地这样回答后,低下头开始读信的内容。
  你应该知道吧?
  大地才不是圆的。
  被切割出来的四方形视野有死角。
  有间红砖盖的工厂吧?
  上圆下方的窗子被分成一个个格子,
  绿色油漆不知为何斑驳脱落。
  有根烟囱高高突起吧?
  横越过数不清的铁路后,
  总会看到有辆柿子色的厢型车停在那里,
  穿红裙的女子举起一只手;
  一对胖嘟嘟的爷爷和奶奶互相依偎,身体一半以上紧黏在一起。
  再往左看,
  有个挂着生锈招牌的食堂,
  房子有点漂浮起来的感觉。
  面前笔直的坡道,陡峭到让人无法走上去。
  两侧全是低矮的树木和大石块。
  这一切,全都是大地的装饰品。
  有间白色的教堂吧?
  就连那扇能看见钟的窗户,也是圆与方的组合。
  我得朝着教堂爬上斜坡才行。
  看,那边有栋奇怪的小屋吧?
  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而且砍下头的,现在就在头的旁边。
  你问为什么要在旁边?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拜拜。
  萌绘前前后后读过三遍。一抬起头就看见拿着杯子的牧野洋子站在眼前,直直地瞪着她。
  「让我看。」洋子喝着咖啡,另一只手往萌绘的方向伸出来。「上面写些什么?」
  「不行。」萌绘摇头。「对不起,这我不能给你看。」
  「果然是情书啊。」洋子睁大双眼。「你还好吧?真搞不清楚。萌绘你的表情超严肃的呢。」
  「嗯……」萌绘不禁点头。
  「是谁给你的?你们好像有提过是个叫筒见什么的人。」
  「他是公会堂那个被害者的兄长。」萌绘回答。
  她的头脑完全麻痹,知觉也几乎陷入一片恐慌之中,现在的她知道自己的外表其实正在故作镇定——是魔法吧,筒见纪世都的信就是施法的咒语。
  对萌绘而言,那是无以复加的恐惧,但是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恐惧,脑袋已经停止运转了,恐怖的感觉却还是确确实实的存在着。
  萌绘直接起身走出房间,横越走廊敲了下门,不等应门声的出现,便冲进犀川的办公室。
  10
  「老师!」
  装在犀川房门上的关门器已经漏油损坏,没办法完全吸收反弹的力量,会使得门未经充分减速就砰然关上。灵敏的西之园萌绘迅速地冲到了犀川的桌子,犀川看了看手表。
  「没想到还满花时间的。你一共重看了几遍?」
  「三遍。」萌绘说完,就把手上的信封交给他。
  「我可以看吗?」
  「请看。」
  犀川接过信封,在拿出信之前先点了根烟。读信的时候萌绘一直站着,读了一遍后,他嘴角稍微扬起地抬头看她。
  「你觉得怎样?」萌绘身体向前倾后发问。
  「没什么。」犀川缓缓吐出烟,做出很简单的回答。
  「这应该不是『没什么』的事吧?」萌绘的音调稍微提高。
  「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回答?」犀川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难不成要我说真是晴天霹雳或是感慨万千吗?」
  「老师,我没有时间听你开玩笑。问题在于最后那八行啊。」萌绘瞪着犀川。「那上面有写着,『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喔,是有写啊,我又不是不识字。」
  「上面还有说,砍头的人现在就站在旁边呢。」
  「不是这么写的吧。」犀川摇头。
  「咦?」萌绘歪着头。
  「上面只写『砍下头的』,而不是『砍下头的人』。」用指尖转着香烟的犀川缓缓地说:「那也有可能是指当作断头工具的斧头啊。」
  「筒见纪世都先生知道那栋小屋!」萌绘用控告似的语气说:「说不定他还知道犯人是谁!」
  「嗯。」犀川点头。「也许吧,你先坐下吧。」
  「小屋在哪里?」
  「直接去问作者本人如何?信的内容很明显地是希望你会为了求取情报而跟他接触。」
  「是呀……」萌绘点完头,作一个大大地深呼吸,才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最后还有写到,砍头的理由是为保险起见。」
  「上面不是这么写的。」犀川又摇头。
  萌绘伸手拿起信纸,再读了一次最后的部分。
  明日香的头,就在这间小屋里。
  而且砍下头的,现在就在头的旁边。
  你问为什么要在旁边?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拜拜。
  「有写啊。」萌绘抬起头。「头放在那里是为了保险起见。」
  「是啊,但那并非就是砍头的理由。上面只有写头在那里是为了保险起见而已。这有点变成国文问题了。」犀川靠在椅背上翘起脚,使椅子发出倾轧的声音。「而且没有使用动词,就只有『在那里』而已,就文意来说实在有点奇怪。另外,你一开始所指出的『砍下头的』这个代名词,认为是指凶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变成凶手是为了保险起见而待在那里了。西之园同学,想必你的国文文法一定不怎么样吧?」
  「文章的前半段有指出这栋小屋的位置。感觉上好像是在位于高处的白色教堂附近。」
  「为什么不干脆明白地写出来呢?」犀川缓缓地吐出烟。「明明应该是要写来传达某件事给别人知道的信,为什么要故意弄得这么难懂呢?」
  「因为如果马上让人马上看懂就糟糕了吧。」萌绘回答,「信上一定不会写明要你去问筒见纪世都先生本人的。」
  「或许是他想直接来问你也说不定。如果不能马上让人知道的话,应该再晚一点交给你吧。那么他急着把信交给你就说不过去了。」
  「嗯……」萌绘歪着头。
  犀川拿起桌上的杯子站起来,走到咖啡机那里,萌绘视线也跟随着他的脚步,犀川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视线微妙的振动证明他正在进行复杂的思考。萌绘深信只有自己发现到这一点,感到十分自傲。
  犀川喝了一口咖啡,才慢条斯理地回到座位。当他思考的愈多,动作就会变得愈迟缓,这也是萌绘发现的法则。
  「老师,难不成这只是恶作剧信吗?」萌绘试图诱导他的思考。
  「那种可能性,在跟你开始讨论的时候,就已经排除在外了。」犀川立刻回答,「把那种可能性先搁在一旁,应该是现在进行讨论的前提吧?」
  「是。」萌绘闻言微笑。「你说的没错。」
  「听好了,这封信就是希望你不要马上理解,才会写得这么难懂,另一方面,对方又将提示限制在你努力思考就能确定场所的最小范围内,说不定你只要动身去找就可以轻易找到了。奇怪的是……为何他要特意写成没办法马上看懂的内容呢?再说,如果这件事不能马上知道的话,他又为何要那么急着把信交给你呢?」
  「啊!」萌绘耸起肩膀。「是因为他后来就没办法交给我了,所以才必须赶在现在吧?」
  「没错。」犀川稍稍露出微笑。「也就是说,这就是『为了保险起见』的动作吧。」
  「这就是……保险?」
  「那间小屋的实际所在处,恐怕光靠信里的讯息是无法确定的。不过只要你实际去了那个场所,就会明白到信里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这封信就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才会被写出来的。由文章的表现来看,似乎是预告你会在不久的将来,亲眼看到那个地方的事情。」
  「老师的意思是,我会在那里发现到明日香小姐的头啰?要等到那个时侯,我才能正确无误地断定出纪世都先生在信中所指的地方在哪里。」
  「没错……就是限定在那个时侯才有用的情报。然后呢?」
  「那么,筒见纪世都先生要等到那个时侯,才要公开承认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头在那个地方?」
  「是啊。」犀川歪着嘴角说:「因为等到事情变成那样才说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他之所以要通知身为第三者的你,很明显地是要为自己所知道的事实先预留个记录。那就是他用保险这个词所要表达的意思。」
  「他的目的是什么?」
  「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他认为自己到时候已经没办法讲吧。」犀川以口就杯。
  「没办法讲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他人不在这里,或者是死了。」犀川表情很平静直视着萌绘。
  「这样吗……」萌绘用力点头说:「他认为自己可能会被杀,所以才把这封信交给我。他知道杀明日香小姐的凶手是谁,所以才故意留下讯息,暗示自己万一也遇害的话……写信的原因就是这个。太棒了!就是这样!老师太厉害了!绝对是这样没错!」
  「或者那只是装模作样好让你得意忘形的恶作剧而已。」
  「筒见先生才没办法计算到我会这么想的,反正现在也几乎是老师在思考了,总觉得我好像成了传达神明旨意的巫女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犀川耸耸肩膀后说:「刚才的推论跟现实相符的概率,应该只有百分之五吧?」
  「我觉得有五成左右。」萌绘稍微抬起下颚。
  「其中相差的百分之四十五,就是你和我对这问题期待度的不同。」
  「那老师另外的百分之九十五,又是什么可能性呢?」
  「那只是首单纯的诗,或只是想引起你注意的恶作剧。不管是哪一个,都已经非常成功了。」
  「筒见先生不像是会做故意引起女孩注意这种事的人……」
  「你也不是普通的女孩啊。」
  「他的个性该怎么说呢,要比一般人更超然。老师跟他见过面就会了解。」
  「我已经见过他了。」
  「不,应该要再多交谈一下……」
  「这也是你个人的观感而已,之中也已经存在了百分之四十五的误差。」犀川又点上一根新的烟。
  「老师刚才有说过我……不是普通的人,对吧?」
  「如果他真知道自己妹妹的头放在哪里的话……」犀川吐出烟后,无视于萌绘的话继续说:「为什么不去联络警方呢?」
  「因为他想包庇凶手。」萌绘预料到犀川会问这个问题,马上用准备好的答案回答他。
  「为什么要包庇他?」
  「因为筒见先生不希望他成为犯人。」
  「是家人、朋友或恋人吗?」
  「是的。」萌绘慎重地点头。
  「是跟他关系密切,却又让他觉得生命遭受威胁,甚至可能会杀害自己的人?」
  「嗯。」虽然有点没自信,但萌绘还是点了头。
  「为什么筒见纪世都先生会知道这一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在这时陷入沉默的犀川,很疲劳似地低头闭着双眼。他一只手放在额头上,细细的白烟则从另一只手上的香烟飘向空中。
  「筒见丰彦老师现在情况怎样?」按耐不住的萌绘,以问题打破沉默。
  「喔。」依旧低着头的犀川回答,「虽然他样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憔悴,但看得出他很努力地在接受明日香小姐的死。」
  「纪世都先生应该也跟你们一起吧?」
  「没有。我们要打道回府时,他才刚好回家,所以我们是在他家前面碰到的。自从案发以后,筒见教授和纪世都先生好像不太常见面说话的样子。」
  「代表他是在去见父亲之前把这封信交给老师的啰?」
  「没错。」犀川突然抬起头,看着萌绘说:「你是在怀疑筒见教授吗?」
  「是的。」萌绘轻轻点头。「他对纪世都先生来说,是亲近的家人,又是自己畏惧的对象,所以才会在去见他之前,准备好一封信以防万一。」
  「可是我认为,他是偶然才遇到我们的。」
  「也许纪世都先生知道安朋哥今天会去他家拜访。」萌绘说完便直盯盯地看着犀川。「筒见教授除了是明日香小姐的父亲以外,另一个被害人上仓裕子也是筒见教授任教大学的学生。」
  「你的脑袋里,似乎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异于常人的想法啊。」犀川叼着香烟说:「应该是你那偏颇的读书倾向所造成的吧。」
  「不过,筒见教授有不在场证明。」
  「哦……怎样的不在场证明?」
  「星期六晚上,安朋哥和筒见教授一起待在他家里。当然啦,公会堂距离M工大很近,所以他也是有可能抽得出时间犯案。关于这一点,我下次会再跟安朋哥确认看看的。」
  「那是你刚才才想到的吧?」
  「嗯,没错。」萌绘露出微笑。「事实上,我之前一直怀疑是河嵨副教授。」
  「是这样啊。」犀川又吐了一口烟。「你的思考方法类似于牛顿法,就是将数字不停代入方程式里,再确认两边的值是否相同。」
  「我的确是用这种先假设答案再逐项解决的方式。」萌绘耸耸肩说:「以前在计算国中数学的方程式时,我都认为这是实际上效率最好的方法,不过一定要限制答案是完全整数才行得通。」
  「计算太快的话,反而会让效能变差。」
  「那封信是不是交给警方比较好呢?」萌绘问。
  「的确是应该这么做。」犀川点头。「可是无法得知他们会有多认真看待就是了。筒见纪世都先生知道你跟警方关系密切吗?」
  「他以为我是护士。」
  「难怪我会被当成医生。那他为什么以为你是护士?」
  「这我就不便透露了。」
  不知是否被烟熏的,犀川瞇起了眼睛。
  「西之园同学,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犀川从桌上的文件上拔下一个用铁丝弯曲而成的小回形针。
  「那是回形针吧?」
  「为什么要生产这个呢?」
  「咦?你是指什么?」
  「回形针啊。」犀川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既然世界上回形针愈来愈多,纸本也不断增加,应该总有一天会达到需要的总量,也就是饱和量的上限才对。那到底回形针要生产到何时才行呢?」
  「等一下,老师……」萌绘歪着头。「这是新的玩笑吗?」
  「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我常常会无意识间把这玩意弄坏,因为我有忍不住想把它扳直的坏习惯。像这样无法再使用的回形针数量,跟工厂新生产的量,可以刚刚好打平吗?难道社会上有很多像我一样爱破坏回形针的人?」
  「老师……」萌绘大大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叹起气来。「我只是不想把我扮成护士去医院见寺林先生的事告诉老师而已。」
  「这样啊……」犀川张开一只手的手掌,让萌绘看回形针。「你看,太好了,你将一个回形针从被弄坏的命运中拯救出来了。」
  「拿回形针当人质,真卑鄙。」
  「因为我是不择手段的人。」
  「好吧,我也把刚才那仅占百分之五的悲观推论,跟鹈饲先生说看看好了。」萌绘起身准备离去。
  「那是乐观的百分之五。」犀川表情不变地喃喃说着。
  11
  西之园萌绘回到犀川办公室对面的学生实验室,坐回自己的座位后,又再次开始面对计算机工作。只需要一直重复移动鼠标点右键的单纯动作,但思考机能几近停摆,就算是在认真思考事情的时候,身体的运作也是接近停止的状态,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感到疲倦了。毕竟光是使用鼠标就可以让她头脑罢工的情形,还是满少见的。
  牧野洋子在十一点时喃喃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便穿上外套离开了。可能是兼数份打工的原因,洋子比萌绘更容易累积疲劳,和从来没有工作过的萌绘相比,洋子对打工实在可以称得上是得心应手的程度了。
  不久之后,国枝桃子助教和犀川副教授轮流探头进房里叮咛要小心火烛以后也回家了。教职员跟学生不同,最慢要在早上十点前到校上班,所以到了一定时间就会回家。至于学生在研究生待到三更半夜,则是大学中的一般常见的情况。
  完全没有睡意的萌绘觉得工作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着手之前是痛苦万分,开始之后又欲罢不能。因为过于挂念着自己进度落后的事情,所以当工作一点一点确实地被消化掉时,心情也逐渐畅快,但工作就愈难做个段落。房间里十分安静,只听到金子勇二规律的打键盘声。
  「大小姐,你最好该回去了。」金子边打着键盘边说。
  萌绘看了手表一眼,确认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半。这是金子第二次做出这个提议了。萌绘的手离开鼠标,大大地叹了口气。「嗯,快好了……对了,金子同学你呢?」
  「我要做到早上,反正明天没什么事,而且晚上比较安静,能集中注意力。」
  「那我也来熬夜好了。」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不要紧的……我今天身体状况还不错。」
  萌绘在去年六月熬夜画制图的作业时贫血昏倒。在今年春天的聚餐上也昏倒,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刚好金子这两次都在场,所以萌绘认为金子的担心,大部分来自于这个原因。
  金子的视线终于离开计算机屏幕盯着萌绘。他习惯不管做什么动作时,都露出一副觉得很麻烦的表情。
  「回去啦。」
  「我趁这个机会拜托你一件事好了。」
  「什么事?」
  「希望你别再叫我大小姐了。」
  「那要改叫什么?」
  「西之园。」
  「我知道了。」金子点头。
  「谢谢。」
  「不管怎么叫,也不会改变什么吧。」
  「那效果是会累积的,就像是拳击的刺拳一样。」萌绘回以微笑。「因为金子同学都直接称呼洋子为牧野,一点都不公平。」
  「像你那样轻易地用公平和不公平的字眼来评断,我是不会被打动的。好吧,就让我也来说点借口吧……大小姐你还不是一样……明明都叫她洋子,却不叫我勇二,不是吗?」
  「叫我西之园。」
  「我们还没有做出结论。」
  「你好诈喔。我已经有跟你道谢了耶。」萌绘摇头。「我会叫她洋子,是因为我们是同性。我总不能直接叫你勇二吧?这样大家会误会的。」
  「牧野和大小姐也许是同性没错,不过你们之间还有更大的不同,就我来看动物之间的不同是类似的道理。」
  「什么意思?」
  「就像在母象和公象旁边,又有一只长颈鹿一样。在这种情形里,哪两只动物会比较相近呢?」
  「这样说太没礼貌了吧?……我跟洋子到底是哪里不同?」
  「这个嘛,既然你们两个都是哺乳类,也不是说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真要说的话……是生态不一样吧。」
  「就因为如此,称呼才会不一样吗?」
  「这样说下去太牵强了,所以还是别追究了吧。」金子突然露出不悦的神情说。
  当萌绘正要说「犀川老师还不是公平地叫大家西之园同学、牧野同学、金子同学吗?」从萌绘的包包里,传来手机的电子铃声,她只好先将手机拿出来接听。
  「是诹访野吗?」萌绘将手机贴近耳朵说。
  「喂,是西之园小姐吗?」
  「你是?」萌绘有些吃惊。
  「我是寺林,在医院跟你见过面的寺林。不好意思,这种时间打给你……」寺林的声音很小,感觉好像是故意压低嗓门似的。「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嗯,没关系的。」萌绘看着金子回答。「你是在医院打的吗?」
  「是在医院的附近……」
  「附近?」
  「是的……我刚刚偷跑出来。」
  「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因为我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先别说这个,请问……我可以拜托西之园小姐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可以借我钱吗?几千元就好了。」
  「借钱?」
  「嗯……因为我没钱坐出租车,回到公寓又有警察在……」
  「寺林先生,你到底打算要做什么?」
  「拜托你,我没有其它人可以拜托了。我现在就要钱,以后不管要我还几倍,我都会还的。」
  「好吧,我知道了。你现在在哪?」
  「在千早交流道的护栏下方。」
  「千早的护栏?是有公园的地方?」
  「嗯,其实打这通电话的一百元,也是陌生人给我的。虽然都很丢脸,但我身上真的半毛钱都没有。」
  「好,我现在马上赶到那里。」
  「我欠你一份人情。」
  萌绘挂断电话后起身,将未完成的档案存盘后关闭计算机,再穿上外套背好包包准备离去。
  「你要出去?」金子问。
  「嗯,有点事。」
  「你去千早的交流道干嘛?」
  「我没时间跟你说。」萌绘走向房间门口。
  「大小姐,等一下。」金子也站了起来。
  「叫我西之园啦。」
  「我也一起去。」
  「咦?」萌绘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为什么?」
  「这种时间你打算一个人去吗?」
  「是啊。」
  「我要一起去。」金子将挂在墙上的皮外套拿下来。「这实在太危险了……」
  「谢谢你的关心。」萌绘露出微笑。「我不要紧的。」
  「这就是你跟牧野不一样的地方啊。」金子望着萌绘并扬起嘴角。
  第五章 多梦的星期三
  1
  半夜十二点半,萌绘跑下楼梯打开研究大楼前厅的玻璃门,走到中庭后快步跑向自己的车子。当她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时,金子勇二向她走近。
  「我说我不要紧的。」萌绘抬头看着他说。
  「你这家伙万一发生意外,我可是会被老师骂到臭头的。」
  「我记得你从来没有用『你这家伙』叫过我呢。」
  「你根本就是歇斯底里。难道你看不出来自己已经乱了阵脚吗?稍微冷静点好不好?」
  「我很冷静。」萌绘叹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我很感谢你为我担心,可是我真的不要紧啊,我只是要去见个人罢了。」
  「在这种时间?对方是谁?」
  「是个叫寺林的人,我跟他很熟的。」
  「那个名字我有听过……他不就是那件案子的嫌疑犯吗?」
  「你的记性真好呢。」
  「因为我最近装了双信道内存。」
  「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失控了啊?金子同学。」
  萌绘说完坐进车内发动引擎,打上车灯后看到金子无奈地退下后,就直接开走了。当从中庭开到柏油路上时,她又看了看后照镜,发现金子已经不见人影了。
  深夜的道路非常空旷。萌绘双手握着方向盘,像在摇摆身体一样地轻松穿过弯度不大的S形道路。当从两文件换到三文件时,引擎发出她最喜欢听的那种有点腼腆的声音。
  寺林高司说他是从医院里偷跑出来的,他究竟是怎么逃过警方的监视?警方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了呢?如果会的话,那他们约好的千早交流道跟鹤舞的N大学医院距离太近,很容易会被发现的。如果不会的话,那她是不是该跟警方联络才对呢?明明手机就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包包里,为何却不肯联络警方呢?她想她希望在那之前见到寺林,先问他这么做的理由。虽然只是凭她毫无根据的直觉,萌绘深信寺林高司并没有杀害筒见明日香。从以前到现在,她只要出现像这样的灵机一动,都是屡试不爽,从不出错的。
  一回过神发现时速已经将近九十公里。当她从经由交流道的单行道开到大马路后,又更加用力地踩下油门,就快到达约定的地点了。
  千早是个巨大的交流道。两条大道在一百公尺的马路上交叉成放射状五叉路,形似汉字的「大」,占地广阔到足以进行软式棒球赛。这里上空的最上方有都市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横越过,中间是天桥和中央线的高架桥,正下方则是一个中央有球场的小公园。公园和球场就位在道路中央分隔岛的部分,也就是东向和西向的车道之间。这条百公尺的道路,算是那古野市的有名景点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所谓的「百公尺」指的不是长度,而是宽度。
  到达中央线的高架桥通过之处,也就是交叉路口稍微再往东一点的地方,萌绘将车开过护栏底下将车停下,停放在步道旁。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周围的状况后才下车。在一片寂静的街道上,每辆车都不约而同地疾驶而过,仅留下呼啸风声鹤些许风压带起发丝轻拂脸颊。
  瞧了红路灯一眼她才走过斑马线,来到中央分隔岛上的公园。因为有打灯的关系,所以公园并不暗,但白色的灯光带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在横跨天空的巨大高架桥下,静悄悄的喷泉和游民的纸箱屋,都像是把仅剩的温暖全部吸收掉一样,使光线和空气变得格外冰冷,让她不由得竖起外套的领子。
  有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往萌绘这边接近。靠近一看,才知道是个警察。
  「你怎么了?」这个年轻警官依旧跨坐在脚踏车上,开口问萌绘。
  「没什么,只是在找我掉的东西。是早上在这附近不见的。」
  「什么东西?」
  「钱包。」
  「那辆车是你的吗?」警察指向道路对面。「你没喝酒吧?」
  「那是我的车,我没有喝酒。」
  「你最好放弃早点回家吧,这种时间别一个人到处游荡。」
  「我知道。」萌绘点头。「我马上就回去了。」萌绘往相反方向走了几步,还是没看到任何人。
  中间隔着高架桥粗壮桥墩的另一边是非常地阴暗,有如巨大垃圾的纸箱和毯子在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秩序被随意放置。看到这个景象,她确信一定有人躲在里面。另外在网球场高大的铁丝网护栏旁,有间小型的公共厕所。曾出现一转眼就消失的光点。
  萌绘环顾四周,伫立了好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了?她将视线停留在手表时,发现距离寺林打电话的时间,过了十六分钟之久。难道他等不及先走了?
  她决定先回到车上。当她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时,有辆白色轿车在她面前紧急煞车,然后摇下黑色的车窗玻璃。
  「小姐一个人吗——」副驾驶座的年轻男子用开朗的声音故意拉长语尾说:「要不要上车呀?」驾驶座上的男子也往她这边瞧。
  幸运的是,这时刚好亮起绿灯,于是萌绘无视他们的搭讪,迈开步伐绕过车尾,头也不回地冲过斑马线。白色轿车发出低沉的引擎声,很识趣地开走了。
  当萌绘正直直走向自己的车子时,听到有人在叫她。
  「西之园小姐。」
  萌绘往声源的方向回过头去,无法确实得知地点。她只好边竖起耳朵仔细听,边缓缓地朝可能的方向走近。在拉下铁门的老商店旁的阴影中,赫然出现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寺林高司。
  「请你假装成要买果汁的样子。」寺林低声说。
  萌绘眼前有一台灯光很亮的自动贩卖机。寺林身上穿着朴素的外套,只有裤子是浅色的,萌绘仔细一看发现那其实是医院的睡裤。
  「我怕警方正在某处监视着你。」
  「我想应该是没问题才对。刚才巡逻的警察已经走远了,而且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找人……」萌绘观看左右两边的远处,确认都没有警方的踪影。
  「抱歉,西之园小姐,没想到你居然肯答应我这个唐突的请求……」
  「你打算要去哪里?」
  「这个……请借我五千元就好。对不起,拜托你了。」
  「总之,先上我的车再说吧。」
  「我不能这么做。」
  「别说了,赶快来吧,在这种地方我没办法好好说话。」
  「我知道了。那么……请你先回车上发动引擎,等到下一次绿灯时,我会马上坐上你的车,到时请立刻把车开走。」
  「你不用担心,我想这附近应该没有警察才对。」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萌绘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等待。当路口的红绿灯灯号改变,寺林即从黑暗中飞奔而出,迅速地钻进副驾驶座,车子立即开走。透过后照镜确认完后方来车后,就斜斜地穿过道路猛然右转,不管红绿灯的指示一口气横越四个车道,强行插入对面车道的车流中,踩下油门加速往前行驶。此时终于把安全带系好的寺林,仍旧频频往后方张望。
  「啊!摩托车还是追来了!」寺林大叫。
  行驶在道路上的车辆数量不多。萌绘的车前只有几辆出租车,车后也只看见五六辆的车灯亮光而已,至于寺林口中的摩托车,她就是没有空档从后照镜进行确认。
  萌绘只好更用力踩下油门,在车道间数次蛇行。约一公里后,她利落地在一瞬间内掉头转向左后方,迅速切换到左边车道。
  「抓好!我要转弯了!」她这样大叫后,便紧急踩下煞车。
  当车子在很短的缓冲距离内迅速减慢时,轮胎配合方向盘的转向发出短促的倾轧声,再次左转冲进一条稍窄的小径。萌绘的脚跟一口气踩下油门,接着又一瞬间离开离合器放空档,又踩下离合器引擎即爆发似地加快运转,在下一刻右转过一个小交叉路口,让车尾左右摇摆了两次。车子就像水流过水管那样,顺畅地穿过了住宅旁的狭小巷弄。这时,她的视线终于移向后照镜。
  没看到任何车灯,她转进左边的一条小路后,便停下车子,随即熄掉车灯,屏息静待,车子的引擎以低速持续空转着。
  什么变化都没有,萌绘这才做了个深呼吸。
  「没有追过来啦。」
  「是没有追过来。」副驾驶座上的寺林点了点头。「不过,的确有警察。」
  「不,我没有看到。」
  「应该是一开始时因为不能左转,就只好直接骑过去了。」
  「摩托车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倒车。」
  「好了,西之园小姐,已经够了,就让我在这里下车吧,你能借我钱就很感谢了。我不想再给你添更多麻烦,所以你还是不要跟我扯上关系比较好。」
  「你要到哪里?」萌绘停下引擎,用手拨开头发。「寺林先生,你的伤势还好吧?」寺林突然陷入沉默。
  即使车内非常暗,只有远方路灯的光芒,但仍依稀看得到寺林那张长满胡渣的脸部轮廓,和他脸上的表情。他神经质地推了推眼镜,看不清的脸想必是非常苍白吧。而他凝视萌绘的双眼,却意外地沉稳且富有知性。
  萌绘在心中,把他和犀川的身影重迭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个人的问题。至于伤势如何我也不能说。虽然很对不起警方,但我真的有事情非做不可。我没有证据可以说动警方,但又怕万一真出了事就来不及了,所以算我求你,不要过问什么,只要借我五千元就好,可以吗?」
  「请你把理由说清楚,没听到理由,我是不会借钱的。」
  2
  同一时间,鹈饲大介抵达鹤舞的N大学附设医院。当他正要回家的时候,刚好接到来电,就直接驱车赶到这里。大学医院的停车场里,已经停了三台警车,上面的红色警示灯无声地不停回转着。
  看到近藤刑警的圆脸后,鹈饲马上快步向他走近。
  「啊,鹈饲先生。」近藤轻轻点头,两手在皱紧眉头的脸前合掌。「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什么时候发现的?」
  「打电话给你的三十分钟前。」
  鹈饲接到电话是在刚过十二点不久的时候。这通电话告知他本来在六楼个人病房受到严密监视的寺林高司从医院失踪的消息。
  「十一点半的时候,有人误触火灾警报器,使得警铃大作。事后得知只是住院的国中生在恶作剧,但因为当时造成了一场大骚动,所以我们后来……想说去寺林的病房看看。」
  「为什么?」
  「因为我们奇怪那一场骚动居然没把寺林吵醒,于是决定去探查一下。结果往房里一看,发现他已经金蝉脱壳了。」近藤用孩子般的高音调说完,就故意夸张地耸起肩,叹了口气。
  「你不是应该一直待在他房前看守吗?都到哪摸鱼去了?」
  「我才没有好不好。」近藤表情严肃地为自己辩解。「他是从窗子出去的。」
  「窗子?你说从窗子……可是那里不是六楼吗?」
  「窗外有个幅度满宽的平台,他可能就沿着那个走到逃生梯……」近藤抬头看着建筑物,用手指指了指逃生梯的方向。「窗子是打开的,所以一定是这样没错。」
  「还真亏他敢走在那种地方。」鹈饲也跟着抬头,佩服似地说:「那根本是玩命嘛。」
  「嗯,在电影上虽然常出现,可是没想到现实中竟然有人真的这么做。」
  「他的服装呢?还是穿着睡衣吗?」
  「嗯,我想应该是睡衣没错。除了睡衣外……事实上还有别的……我们刚才得知有医生放在更衣间的外套不见了,是那个医生要回去的时候,发现本来应该放在柜子里的外套不见了,跑到护士站里询问,还因此引起值班的医生一阵骚动。那个更衣间在五楼,寺林从逃生梯走下一层楼就能到了。置物柜里除了那件外套被偷之外,其它东西都在。」
  「寺林大概是几点逃出去的?」鹈饲点烟。「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
  「正确时间虽然不知道,不过至少能确定快八点时人还在病房里,因为护士进去时有看到他。」
  「之后呢?」
  「我们一直以为他之后就待在病房里,所以并不知道实际情形……我们也没料到他会从窗子逃走。」
  「这么说来他可能已经逃得远远了。」鹈饲叹息说:「唉……真不知道三浦先生会怎么指责……」
  「我们还是在附近布下了搜索网。」近藤老实地说:「怎么样?他果然是犯人吧?」
  「他的公寓呢?」
  「那里是我们第一个去搜查的地方,他似乎没回去过。现在那里也有人在埋伏监视。至于M工大的实验室和上仓裕子的公寓,我们也都布置了人手。」
  「寺林还会去其它地方吗……」鹈饲露出思考的模样。「他有打过电话去哪里吗?」
  「昨天白天的时候,他有跟护士借好几次的电话,我们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知道好像跟工作方面有关系而已。」
  「如果他穿睡衣的话,在电车上会很显眼的。难道他是搭出租车吗?」
  「西之园小姐不是有个姓醍醐什么来着的表哥作家吗?」近藤说:「他应该跟寺林很熟识吧。」
  「你是说大御坊安朋吗……」
  「对,是大御坊没错。」
  「是啊。」鹈饲点头。「我们跟他联络看看好了。」
  3
  从破锣嗓子出来的歌声,被狭窄的房间压缩后,成为更难以入耳的沉重闷响。
  大御坊安朋和喜多北斗坐在高高的吧台旁,注视着杯中逐渐溶解的冰块。精致的玻璃盘中装着便宜的花生和巧克力,他们连动都没动过。
  忘情唱着歌的人,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性。嘈杂的歌声打断了大御坊和喜多的对话。大御坊对自己为何得在这种糟糕的环境中喝酒一事感到不可思议,却始终没有思考过解决的对策。
  有个身穿旗袍,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吧台里吞云吐雾。大御坊虽然曾经将DV的镜头对着她约三秒钟,但电源其实并没有开启。在刚才从她那里拿到的名片上,用片假名写着「草薙……」,感觉上好像是鱼类、海藻或高山植物的名称。
  「嘿,老师你也来唱嘛。」叫真纱的女人将脸凑近喜多说。
  「不行。我已经把今年的份都唱完了。」喜多大声回答,「再唱下去的话,魔法就要解除了。」
  「不然那边的帅哥呢?」真纱一只手指向大御坊。
  「也不行。」喜多回答。
  「又是一唱歌,魔法就会解除了吗?」真纱笑着问:「这个人其实是青蛙吧?」
  「不,别看他长这样,他好歹还是个人,只不过他的歌声超越一般常人罢了。」
  「我呀,除了香颂以外的歌是不唱的。」大御坊装作没听懂他们的意思。
  「咦?」她闭上一边的眼睛,竖起耳朵。
  「我呀,除了香颂以外的歌是不唱的。」大御坊大声地重复一次。
  「唉呀,香颂耶……好想听喔。」
  大御坊拿起DV,将镜头对准真纱,她则是将脸贴近镜头,从口里呼出白烟。大御坊便又将镜头缓缓地转向喜多。
  「你可别唱啊,你敢唱,我就马上回去。」喜多说。
  「那个借我,我来拍你们。」看到真纱伸出手,大御坊将DV递给她,刚好放在玻璃杯旁的手机响起了电子铃声,大御坊拿起手机贴近耳边。
  「喂?」
  电话那头声音混合着杂音,本来就已经让他听不太清楚了,再加上演歌秀又刚好唱到大家耳熟能详的主旋律部分,让那个中年人更是唱到声嘶力竭,大御坊只好无奈地走出去。
  他来到大楼的楼梯间,在栏杆对面闪耀的霓虹灯彷佛近在眼前。
  「喂?」
  「喂,是大御坊先生吗?」
  「是的。」
  「我是爱知县警局的人,敝姓鹈饲,抱歉这么晚还打扰你。」
  「有什么事?」
  「请问一下,您现在是在家里吗?」
  「不是。我现在是在荣町这边。」
  「是这样啊……」电话那头传来鹈饲刑警的叹气声。
  「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关寺林高司的事。他从医院逃走了……」
  「咦?逃到哪里?」
  「我们正在找。他不经允许擅自离开医院,让我们非常困扰,大家现在正在到处找他。」
  「天啊,他伤口已经好了吗?不然怎么可以这么勉强呢?」
  「他既然有那种力气跑出去,可见伤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大御坊先生,你有想到任何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吗?」
  「我跟他没那么熟。嗯,对了,他的公寓呢?」
  「嗯……如果他有跟您联络的话,能不能请您马上通知我们呢?」
  「我知道了。」
  「抱歉,麻烦您了。」
  「不会,你们也辛苦了。」大御坊用礼貌性的语气回应。
  「那我挂电话了,再见。」电话被挂断了。
  外面的冷空气,稍微减轻了大御坊的醉意。从这里几乎听不到隔音门另一头演歌秀的噪音。当他从高及胸口的栏杆上探出头往下俯瞰道路,出租车像一串念珠般前后相连,道路上驻留了很多人;有一起游荡的男人们、也有行色匆匆的女子……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人才会动,才算有生命意义的,而范围以外的人便全都静止不动吗?大御坊常会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喜多一出来,差点就跟他相撞。
  「吓我一跳!」喜多说。
  真纱的白皙手臂缠绕住喜多的脖子,整个人像小学生书包一样挂在他背上。
  「唉呦,阿大,赶快阻止老师啊!他竟然说他要回去了!不觉得他很无情吗?」
  「阿大?」喜多哼哼冷笑。「你什么时候变成阿大啦?」
  「听说寺林逃出去了。」大御坊对喜多说:「刚才的电话就是那个鹈饲打来的。该怎么办啊?」
  顾虑到真纱就在旁边的关系,大御坊没用到医院或警察这些词。
  「还能怎么办。」喜多吃了一惊,稍微思考片刻后说:「他是为了提醒你寺林可能会找你,才打过来的吗?」
  「嗯……」大御坊若有所思地看向上方。「他也不可能会来找我啊,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都说些什么啊?鹈饲是女的吗?」叫真纱的女人笑着说:「讨厌啦,两个人都这么严肃干嘛。唉,喜多老师,再等我一下嘛,人家马上就下班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一起吃宵夜吧!」
  「他会不会去筒见纪世都那里?」喜多甩开真纱的手臂。
  「不……说不定……他是去找小萌了。」
  「西之园?你怎么知道?」
  「凭直觉……」大御坊微笑着,随即用拇指转着手机的旋转钮。
  「老师!喜多老师!」叫做真纱的女人大叫:「那个人你就别管他了嘛。」
  4
  萌绘的双人座跑车,发出低沉的水平对向引擎声,一路朝东方前进。由于他们刻意避开大马路的缘故,前后都不见其它车灯。安分地缩在副驾驶座上的寺林高司,将他之所以逃走的原因断断续续地告诉萌绘。
  内容几乎支离破碎,若从正面的角度解释,意思大致上是在强调筒见纪世都目前生命所受到的威胁。可是当被问到有关威胁的形式、外力介入的程度、以及危险会自何处降临等等问题时,他只是拚命摇头,一个字也不肯说。那么,他到底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呢?
  在萌绘反复提出很多次同样的质疑后,他好不容易肯正面回答。
  「纪世都昨晚送模型杂志来给我,我们却不能直接见面。警察只从他手上接过杂志,就赶他回去了。」
  「嗯,纪世都先生的确是有这么说过。」
  「他有在那本杂志上写字,我到今天傍晚才发现到他给我的留言。」
  「什么留言?」
  「那个……我看不太懂。」
  「你有带在身上吗?」
  「嗯,我有带。」
  萌绘将车子靠左停下,然后接过寺林从口袋里掏出的小纸片。那是张有光泽的杂志用纸。因为是从杂志书页上撕下的一角,所以有一角成直角状,上面看得到一部分的图片和几行横向印刷的小字。在接近纸角的留白部分,有非常细小的蓝色原子笔笔迹。
  如果我死了,
  请涂上金属蓝到翡翠绿的渐层色。
  底色要上灰色。
  「这是纪世都先生的字迹吗?」
  「是他的没错。」寺林点头。「还有另外一张。」这次是写在有点泛黄的劣质纸上,看得出来同样也是从杂志上撕下的一角。
  我知道那家伙。
  那家伙也知道我知道这件事。
  「从这里可以知道,纪世都知道砍断明日香的头的人是谁,凶手也知道他已经发觉了……」
  「嗯……」萌绘抬起头,看着寺林。「也就是说,这跟我所收到的信意思是一样的。」
  「咦?西之园小姐也……接到纪世都留下的讯息?」
  「那上面有写说,这是为了保险起见,也就是他有什么万一时的保险。他通知你和我的用意,就是基于这种理由。」
  「你是说,他已经被凶手盯上了吗?」
  「是的,绝对没错。」
  寺林曾多次强调筒见纪世都想追随亡妹而死的意愿。如果单纯就这点来看,听起来倾向于是纪世都要自杀。不过要是把杂志纸角上的留言和萌绘拿到的信放在一起思考,脑海中就不禁浮现出他宁可一死也要跟凶手对峙的景象。萌绘心想,寺林在心中一定也跟她有着相同想象的画面吧,萌绘将两张纸片交还给寺林后,再次发动车子。
  犀川曾经说过,「他可能认为自己到时就没办法说了」。
  他死了以后,那保险又是为何而存在呢?难道有什么事想控诉的吗?一定得再去跟筒见纪世都见面才行,那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突然响起手机的铃声,在认出铃声是属于放在仪表板旁的手机后,萌绘便放慢车速,伸手拿起手机接听。
  「喂,是小萌吗?」
  「是安朋哥啊。」
  「你在哪里?家里吗?」
  「不,是在开车。」
  「和谁一起?」
  萌绘瞄了副驾驶座上的寺林一眼。只见他一直摇头。
  「我一个人。」慢了半拍才回答的萌绘,心里祈祷着大御坊千万别发现者之间微妙的停顿才好。
  「这么晚了会一个人开车兜风?好啦,我又不是警察,你不用瞒着我吧。」
  萌绘又再一次转向旁边时,只见寺林面有难色沉默不语。
  「对不起,我其实跟寺林先生在一起。」萌绘老实回答。
  「你们要去哪里?」
  「去找天白的工房找纪世都先生。」
  「这样啊……那里没有装电话呢。」大御坊说:「刚刚警察有打电话给我。你帮我跟寺林说,叫他早点回来比较好。他还好吗?没对你乱来吧?」
  「嗯,他非常绅士呢。」萌绘微笑地说:「要叫他听电话吗?」
  「拜托你了。」
  萌绘将手机转给寺林,重新专心开车。这时她发现有些不对劲。后照镜里,映照出一个让她不得不在意的车灯。那不是汽车,而是摩托车,距离相当远。她试着一下加速一下减速试探,对方的车灯始终离得很远,完全没有靠近的意思。
  「嗯……抱歉让你担心了。好的……」寺林用虚弱的语气回答,「我很担心纪世都,所以一定要去看看,嗯……」
  在十字路口左转后,她猛踩油门,加速冲上有点弯度的坡道,想要把映照在后照镜上的车灯甩得远远的。不过那辆摩托车距离虽然拉远了,却还是紧追不舍。
  「好的,我跟他谈过并了解状况后,就会回医院。咦?不……我跟警察说过了,还是不行啊……因为他们怀疑我和筒见就是杀人犯啊。」
  车子在闪烁的黄灯旁右转。被黑暗逐渐吞没的柏油路前方,是坟场那一带。
  「嗯,好的……我知道了,不要紧的。我马上就会让西之园小姐回去的。嗯,真的是很对不起。」寺林将电话挂掉。
  「警察好像在找寺林先生呢。」萌绘说。
  「只要能见到纪世都就够了。」寺林回答。
  穿过坟场的路上很暗,不时出现被雾气包围而朦胧发光的路灯。模糊的光线让萌绘的距离感有点错乱,使得明明是在上坡的她产生了正在下坡的错觉。
  车子开到上坡道的尽头后,绕过一个大弯道,伴随着低沉的轮胎声开下铺有止滑砖的下坡道。
  车子上下震荡很激烈的关系,后方的视野变得有限,现在是什么都看不到。寺林仍频频注意后照镜。
  「纪世都先生的工房后面有没有小路可以开进去?」萌绘问:「前面的路可能都有警察在监视着呢。」
  「说的也是。不然我们停在前方的路上,沿着空地的斜坡下去吧。那里应该不会有警察才对……这条路会穿过稻田吧?」
  「嗯。」
  「那……再开一会儿,右边就是。」车子来到有人行道的道路上,左右都看不到路灯。只有充斥寂静的成排住宅。
  「请往右开。」寺林下了指示。
  萌绘却停下车一直盯着后照镜看。
  「怎么了?」寺林问。
  「啊,没什么……」
  等看见后照镜边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车灯后,她才将方向盘转向右方继续开车。果然还是跟上来了。是警察吗?要是警察的话,应该会更靠近才对。
  那个人追着她的车,却不出面阻止。是想知道他们打算去哪里吗?只要不妨碍行动,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有警察跟着比较放心。所以她决定对寺林隐瞒被跟踪一事。她一开始的确是不想被打扰,一方面是因为想听寺林的说法;一方面则想清楚他打算做什么和为何这么做的理由。关于这一点,她目前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收获。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让寺林依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难道警方已经看透他们一切的行动吗?也许是他们想旁观寺林接下来的行动,所以才会故意放过他的吧?
  当车子开进寺林指示「在这里左转」的小路时,又遇上一个很陡的斜坡。这一带似乎是新开发的住宅区,有许多刚整理完;只插上牌子的空地,以及小果园和田地。还有零星盖好的中层小楼房,周围有很多车子都停在道路上。
  细细的雨丝打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萌绘将雨刷设定成间歇模式,挡风玻璃又回复到原本的透明度。本来一直以为外面有雾的她,才发现原来是玻璃起雾所造成的错觉,而且此现象同时也让她知道车外空气湿度大和气温较高。
  萌绘的车上没有装时钟,本来应该装数字盘时钟的地方,被改造成别的仪表,虽然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却因为今天是戴便宜的SWATCH,数字盘暗到看不到时间,她只能猜测出来约一小时了。
  「请在那里停车。」寺林说。
  萌绘将车子停靠在左侧石墙边。是盖在斜坡上的住宅区,石墙上又有一道砖墙,里面则是栋木造公寓,有楼梯的入口处胡乱停放着几台机车和脚踏车。在萌绘的右手边,也就是道路另一边,有白色的栏杆,栏杆对面因为地面较低而无法看见有什么建筑。他们将车停在大斜坡的中段后,萌绘就拉起手剎车并熄火。
  「谢谢你,真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谢才好。等我情况稳定后,一定会报答你的,西之园小姐。」
  「我也要去。」萌绘打开门出来到车外。
  从副驾驶座出去车外的寺林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默默地关上车门,萌绘随即用车钥匙将车门上锁。
  「我只是要跟他说话而已。」寺林绕过车头走近萌绘低声说:「如果他没事的话,我就会到此为止。」
  「好。」萌绘将视线往上抬盯着他的眼睛看。
  附近的路灯,在寺林苍白的脸上造成强烈对比的阴影。寺林凝视萌绘一会儿,点了下头后,立刻向前迈开脚步,横越道路,并动作轻盈地跨过栏杆。
  萌绘连忙追在他后面,寺林飞快地跑下杂草丛生的斜坡,跟在后面的萌绘差点要跌坐在黑漆漆的斜坡上。途中曾一度停下脚步,回头仰望位于上方的道路,已经看不到栏杆了。只有一片多云的天空映入眼帘。但是,她仍依稀能听到摩托车骑上坡道向这里接近中的细微声响。
  5
  大御坊安朋和喜多北斗坐在拥有一个很乱来的司机的出租车上。但他的驾驶技术非常高明。在频繁到令人头昏眼花的变换车道和惊险到叫人捏把冷汗的连续闯红灯下,使得他们两人跟目的地之间的距离正迅速确实地减少中。
  坐在旁边的喜多,侧靠着车窗并闭上眼睛,好像无视于大御坊这个人的存在。
  「喜多?」大御坊从外套口袋中拿出DV,将镜头对着他。
  「什么事?」喜多半转向他,皱起眉头睁开眼睛。
  「没事。」为自己拍到喜多睁开眼睛的那瞬间的大御坊,带着满足感把电源关闭。
  「客人,要再继续直走吗?」司机问。
  「嗯,就继续这样直直地直直地一路往前冲吧。」
  「好。」司机很爽朗地回答。
  跟司机慢郎中似的语气形成对比的,是车子狂飙的速度。开过了大交叉路口后,车子在空荡的道路上攀升车速。
  「大御坊,打电话给创平。」喜多低声说。
  「咦?」
  「就快到了耶。」
  「犀川不可能出来的啦。这么晚了……他,应该在读书吧?」
  「说西之园有来,他就会来了。」
  「喔喔,原来如此,我就这么说吧。」
  大御坊将DV放进口袋里再掏出手机。此时出租车正发出轮胎的倾轧声,在十字路口左转。
  6
  犀川正坐在餐桌旁看书。是一本跟他的研究没有任何直接关联,介于民俗学和语言学之间,以初学者为对象的书,单调到完全不需动脑,非常适合作为就寝前的准备。
  犀川将一小时前泡好的咖啡还没喝完的部分倒入杯子放入微波炉加热,不禁猜想着将来一定不用隔离箱和电磁波,只需用某种更具方向性的强波集中一点照射便能将咖啡加热,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不用再走到厨房用微波炉加热,就能享用热咖啡了。
  将加热定时器旋转到九十秒的位置。正想点根烟时,电话声响了起来。
  时钟告诉他现在时间是一点三十分。他一边在心中揣测这至少有八成机率是打错的电话,一边跑去把它接起。
  「喂,犀川吗?我大御坊啦。」
  「你好。」
  「我现在跟喜多在一起……」
  「是喔。」
  「你在做什么?」
  「跟你讲电话。」
  「对了,你现在可以出来一趟吗?我们现在正前往筒见纪世都的工房,说不定还可以看到那个宝特瓶火箭发射秀呢,嘿,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我可没喝酒喔。」
  「我和喜多也没醉好不好。」
  「没喝醉的人为何还要强调这个啊?」犀川突然想到有关说谎的心理理论。
  「小萌也跟我们一起喔。」
  这时,微波炉刚好发出东西热完的铃声。犀川稍微沉默片刻。
  「可以叫西之园同学听电话吗?」
  「不行,她在另一条路上。」
  「你们最好别让她喝酒啊。」
  「要不要来啊?」
  7
  西之园萌绘紧跟在寺林高司之后,从约有一公尺高的石墙上一跃而下,正好踩在昨晚她停车的柏油地面上。左边更里面的地方,有栋类似石板仓库的建筑物,就是筒见纪世都的工房。因为雾雨而变得潮湿的空气,浮游的细小水滴造成光的不规则反射,使人看不清楚远方的景物。四周感受不到风的流动,整个空气是完全静止,当她滑下斜坡时,斜坡上的杂草把鞋子给弄湿了,不过就算完全站着不动,现在过量的湿气也还是会弄湿她的皮肤,只是还不至于让人感到寒冷。
  寺林高司停下脚步,俯瞰着从这里一路往南通到下面大马路上的直线斜坡。他位置的视野,只能看到朦胧的路灯光芒。
  「警察应该就在下面这条路上吧。」寺林小声说:「他们以为要过来这里一定要经过这个坡道上来才行。」
  「安朋哥他马上就来了。」
  寺林点了头后迈开步伐,快速走到筒见纪世都的仓库入口前,握住并转动门把。门并没有上锁。那扇铝门就这样直接打开了。没有开灯的室内显得很暗。
  「他不在吗?」萌绘跟着寺林后面。「纪世都先生今晚是不是回鹤舞的家了?」
  萌绘记得大御坊和犀川有跟她说过在筒见家前碰到纪世都的事情,而且他就是在那边将那封有问题的信交给他们的,因此她猜想纪世都今晚也有可能就直接留在家里过夜了。
  「筒见!」寺林从入口走进黑暗的室内,大声叫唤。
  没有人回答。
  「筒见!」寺林回头看人还在门外的萌绘后说:「看到门开着,我还以为他人在……」
  萌绘也从敞开的门探头进室内探望,只见宽广的室内完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能勉强看见门口附近的地板。
  「寺林先生。」萌绘叫了寺林一声后,走进门内。「你知道电源的开关在哪里吗?」
  「不知道。」寺林在黑暗中回答。
  「他好像不在家啊。」
  「嗯……好像是不在,你不觉得门没锁很奇怪吗?他也许只是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而已吧……」
  「在这种时间?」萌绘觉得有点古怪,昨晚纪世都进门前的确有开锁,可见得他是有锁门的习惯才对。而且昨天冰箱里还有一大堆的罐装啤酒。
  寺林在入口附近的墙壁上摸索起来。
  「找不到吗?要不要我回车上拿手电筒?」
  「西之园小姐,你有带打火机吗?」
  「没有,请等一下,我回车上去拿。」
  当萌绘说完走出门外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让她吓得倒抽一口气。
  「西之园小姐?」寺林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来。不知是否是听到她短促呼吸声的关系,寺林也从门里走了出来。
  「金子同学……」萌绘终于认出对方。
  「晚安啊。」金子勇二瞪着走出来的寺林。
  「请问,他是西之园小姐你的……朋友吗?」萌绘回过头去,看到的是寺林紧张的表情。
  「是同学。」萌绘再次看向金子。「他姓金子,骑摩托车跟踪我们的人就是他。」
  「我骑了很久呢。」金子悄声说。
  这时,斜坡上方传来类似车子停下的声音。在萌绘他们刚刚经过的石墙上,还有一面很陡的空地斜坡,声源就是在斜坡更上面,刚好也是萌绘停车的地方。因为浓雾的影响,别说看见车子了,就连车灯也看不清,只有关上车门的声音依稀可闻。
  「对了……金子,你有带可以照明的东西吗?」
  「有啊……」金子从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金属外壳的打火机。
  「太好了,我们就用这个来找电灯开关吧。」寺林很客气地说,并向金子解释。「这里是我朋友的家,我们只是想看看房子里的情形而已,因为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所以才会跑来这里……」
  「有需要带女孩子来吗?」金子毫不客气地说。
  「不,我……」
  「是我自己要跟来的。」萌绘在金子面前摇摇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自由,所以请你不要对他生气……」
  「选择自由?」金子歪着嘴巴。「你这个家伙还真会给人找麻烦啊。」
  寺林再次走进屋内,萌绘和金子互看一眼后,也跟在后面进去。金子一进去,就点亮打火机,照亮三人周围一带。在铁卷门内侧,距离搬运入口附近数公尺以外的地方,站着一个真人大的人偶,而比它更里面的地方,也有几个人影并列着。人偶的表情比昨天晚上看到的时候更来得阴森恐怖。随着金子手部的动作,它们的影子在墙壁和地板之间迅速移动着……打火机火焰的摇晃,让影子也跟着摇晃,一点声音也没有。
  比起电灯的开关来,萌绘更在意陈列在房间深处的人偶,视线一直无法移开那些人偶——当然,没有一个是会动的。
  「啊,就是这个。」寺林在从门口稍微往右边再进去一些的地方找到开关,顺手按了下去。可是房里却没有亮。
  「这就怪了……」寺林喃喃说着:「难道弄错了吗……」
  金子走到寺林身边,用打火机照亮开关,两人一起低头靠近查看。此时,门外传来人走动的声音。逼近的脚步声使得站在门外的人影逐渐清楚。
  「是小萌吗?」大御坊用非常活泼的语气说。
  「安朋哥!」
  大御坊走进室内。
  「现在是……什么情形啊?一片黑漆漆的,到底怎么了?」
  又有一个高个子的身影站在门边。
  「喜多老师?」萌绘不禁疑问新加入的男人究竟是谁,现场的光线太暗让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真可惜我不是犀川啊。」喜多大声地说:「西之园,你人在哪?」
  「寺林人呢?」
  「啊,我就在这里。」寺林回答,「好奇怪,灯竟然点不亮……」
  「那边拿打火机的人是谁?」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喔喔,就是那个小萌的男朋友吧。」
  「不是啦,安朋哥。」
  「可是,他是男的,也是朋友,不是吗?」
  房间电灯突然亮了。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眼前。
  「这、这是……什么啊!」大御坊大叫。
  房间被照亮了……不是!是四周在发光。
  发出无数微小的光芒,就像萤火虫一样。
  又彷佛宇宙的星辰一般……
  每一个每一个,都恰似没有面积的点。
  细小的光芒,微弱的光芒。
  有红、有蓝、有橘、有黄、也有绿。
  发出彩色的光芒。
  金子将打火机熄掉后,更加深沉的黑暗衬托出更为鲜明的星辰。
  「好漂亮……」萌绘惊呼。
  即使伸出手,也触碰不到这些细小的光芒,令人完全掌握不到距离感。
  萌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进,心想应该前进数公尺了吧。当她终于碰到光源时,发现那是小型的发光半导体,常被用在电子仪器上当作指示灯的那种。
  「筒见先生,你人在吧?」萌绘对着黑暗中大喊。
  「筒见!是我,大御坊啊。」
  像是要响应他们的叫唤声似的,有人放起了音乐来。那是萌绘所没听过的曲子。旋律很宁静,音量也很低。
  萌绘慢慢地往后退。当她轻轻碰到某个人时,回过头去,却看不清对方的脸。
  「是我啦。」是喜多的声音。他碰了萌绘的肩膀一下。
  「筒见!是我,我是寺林啊。」寺林大声叫着。依照声源来看,寺林的位置好像比萌绘更前面。
  「寺林,够了,筒见只是想让我们看这个而已。」大御坊用爽朗的语气说:「我们就慢慢地看吧。啊,谁可以帮忙关一下那边的门吗?完全变暗会更漂亮喔。我要用DV把这个拍下来。」好像是金子去把门关上。
  这样一来的宇宙就是完整无缺的了。用香颂作为背景音乐,听到像是有人在轻声呢喃的歌声。唱着法文的歌词。
  紧接在后面的是一道闪光。一瞬间的闪光,从这个有着无数星辰闪耀的小宇宙某个角落迸射而出,在视网膜上留下数秒钟刺眼的残像。星群在这虚幻的白光当中被吞噬,映入眼帘的是像飘散的烟雾般又似星云般苍茫且奇幻的景象,以特殊的方式运行着,感觉上就像是真的一样。
  在别人眼中,也是看到一样的景像吗?萌绘在心中产生疑问。他们跟自己所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吗?
  又有另一道闪光一闪而逝。星云的残像在萌绘面前出现。彷佛一触可及的错觉令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是筒见在唱歌。」大御坊小声地说。
  非常自然的旋律,所以萌绘一直没发觉这件事。那轻柔的声音,像是在哼唱一样。唱歌的人,的确是筒见纪世都没错。这歌声跟昨晚一样没有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某种倾诉的话语。没修过法文所以听不懂的萌绘,决定稍后再问大御坊。
  「真的是好美喔。」萌绘对站在她身旁的喜多说。
  「嗯……」喜多回答,「来这一趟真有价值啊。」想到喜多不知道是不是用自己名字在开玩笑(注三)的萌绘,忍不住觉得可笑。
  每二十秒钟一次的闪光,以好像经过精准计算的间隔闪过,让眼睛没有适应的时间。现在她只知道自己正前方站着寺林和大御坊,左后方门边站着金子,喜多则站在她的正后方。
  「如果换成是创平的话,那就好了。」喜多的手碰触萌绘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喜多老师的说话语气和平常不同,一定是对女性用的秘密武器吧。一想到这里,萌绘又不禁想笑。
  「不……」萌绘忍着笑回答,「哪有这回事……」
  「小萌?」大御坊走近他们,脸庞旁边有个代表DV正在录像的发光小红点。
  「这么暗的地方能拍吗?」萌绘问。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看的比人眼还清楚呢。它现在也拍到你的脸啰,再笑一个。」
  萌绘露出微笑。「这样吗?」
  「天啊!天啊!喜多,你趁乱在搞什么?快把你那只手拿开。」喜多闻言,就将手从萌绘的肩膀上移开。
  「筒见!」寺林在萌绘的前面叫着:「已经够了!我想跟你讲话,可以把灯打开了吗?」
  「从现在开始才是最有趣的。」唱歌的声音这样回答。
  那是筒见纪世都的声音,响彻房间的每个角落,随后他又继续唱着歌。
  金子走到萌绘身边,笑着说:「这还满有意思的,光看就值回票价了。」
  「你喜欢?」萌绘问。
  「是啊。」
  漫长的曲子终于结束了,应该已过了十分钟以上。换成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房间随之迅速变亮,微小的光芒一个个依序亮起。
  那不是灯光!而是正在静静燃烧着的火焰。
  「蜡烛吗?」萌绘下意识地问。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可能被某种电子装置点燃的蜡烛,数量大概有三十根,甚至更多。许多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造型物,也纷纷现身。本来平面的房间,突然变得立体,产生影子,光线不停地在房子之间重复折射。蜡烛的火光一直延伸到房间深处微微晃动着。可是到处都找不到纪世都的踪影。
  「是在二楼吧。」萌绘说:「这些都是从楼上操作的吧。」
  这时转换成另一首曲子。这首香颂跟刚才那首非常相似,不过节奏比较快。
  筒见纪世都又开口唱歌了。虽然的确是男性的声音没错,听起来却很像沙哑的女性音。他那优美的旋律继续漠然地像在诉说什么似地唱歌。
  「安朋哥,那歌词是在讲什么?」萌绘问站在一旁手拿DV的大御坊。
  「这个嘛,算是情歌吧。」大御坊简单地回答,「像『我唯一的归处,就是你的胸口』之类感觉的词吧。」
  「是真的吗?」
  「真的啦。」
  现在只有蜡烛在发光,刚才的彩色指示灯已经消失,也不再有闪光闪烁了。蜡烛沉稳且有机质的光,看起来既像黄色,又很苍白。这里的五个人,和房间里拥挤的人偶群一样停止了动作,全部变成为了遮蔽光线形成剪影而存在的物体,这是一幅能突显出物体之存在感的景象。
  抬头一看,柔和的光线直达天花板,在纵横交错的排气管、管线和绳索之间造成微妙震动的反射光。火焰的摇晃,是因为气体在经过氧化和遇热膨胀后,产生比重上的变化,导致空气流动所造成的。这种现象一定也跟人类的情感一样,就算个人情感的本质不变,本身也会因为周遭的影响而产生变化,造成立场动摇的外表印象吧。
  萌绘心想这跟自己恋慕犀川的心情,属于同样的逻辑。
  「犀川等下就会来了。」大御坊对萌绘耳语。
  「咦?老师吗?」她大吃一惊。
  约零点五秒的一瞬间,恐怕就是精神抑制肉体反应时所需要的缓冲时间吧,她为了胸腔迅速膨胀的快乐而感到痛苦,身体上的变化,好比是用电子控制的安定装置一样,能在短时间内复原。跟身体相比,在感情上反馈的思考机制,则是缓慢到令人昏倒。有好一阵子,萌绘心里想的全都是犀川的事。
  耳边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萌绘很迅速地回头观望。
  「大家好啊。」是犀川的声音。
  「老师!」
  「因为没有门牌,我正在想该怎么办呢。」犀川说。
  他停下脚步眺望房间里的景象约三秒钟后,看着萌绘的脸。
  「这是什么?」犀川问:「某种宗教吗?」
  「你只要闭上嘴仔细看就好了。」喜多低声说。
  金子走过来,向犀川低头行礼。
  「啊,是金子同学啊……怎么这么巧。」犀川说:「你对这也有兴趣吗?」
  「这倒不是。」金子咧嘴而笑。
  犀川转身看了一眼寺林高司的背影后,再次转向萌绘低声问:「那个人头上缠着绷带,该不会就是寺林先生吧?」
  「嗯,他是从医院偷溜出来的。对了……犀川老师,外面有警察在吗?」
  「下方道路上是有停着一辆警车。」
  寺林终于转过头来。
  「看来是我搞错了。我放弃,你们就带我回医院吧。」
  「什么事都没发生很好啊。」萌绘微笑说:「而且可以看到这么棒的余兴表演,我真是赚到了。」
  「那这是什么样的余兴表演?」犀川问。
  「是光与音乐的艺术。」萌绘说明。
  「我倒认为是表现宇宙和人世间的模型。」寺林说。
  犀川默默不语,又再次环顾了整个房间一遍。
  许许多多微小的火焰。淡雅的香颂流泻在空气中,还有各种大小形状不一的人偶——犀川双手插在口袋里,伫立了好一会儿。他想讲的话,同时也浮现在萌绘的脑海里。
  「还不错呢。」萌绘将脸凑近喜多说。
  「是很不错。」迟了片刻后,犀川也说了同样的话。
  「呵。」萌绘看了下喜多老师的脸,发现他睁大双眼,用夸张的表情表达他的反应时,自己不禁以莞而的微笑予以响应。
  「我把刚刚发生的全都拍下来了。」大御坊将镜头对着萌绘。「小萌的表情很棒喔。」
  8
  第二支曲子结束时,突然发出巨大的机械声。萌绘记得自己听过这种低吼的马达声。那是墙上的空气压缩机所发出来的。震耳欲聋的噪音跟之前优美的旋律形成了强烈对比。
  「是火箭啊!」萌绘惊呼。「会弄脏衣服的!」
  「就算弄脏也是值得一见。」因为马达声很吵,大御坊只好大声的说话。
  工房里还是一样阴暗,仅靠微小的蜡烛烛光,无法看清楚房间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大概是那只刺猬正在做发射火箭的预备工作,房间中央开始出现连续的闪光。
  「如果有带伞就好了。」萌绘跟着犀川一起后退,直到背部贴靠在墙壁上。
  其余的人此时也跟着后退,大御坊则是抓紧摄影机,站稳脚步准备要纪录这场疯狂的表演。
  「如果不亮一点,就看不到了。」犀川喃喃说着:「筒见纪世都先生人在哪里?」
  「一定是在二楼。」萌绘回答,「那里要爬梯子才能上去。我想他一定是用遥控器从上面操作的。」
  马达声开始变化,回转好像很痛苦般地稍微降低了速度,应该是因为空气压力已经到达极限的关系吧。
  「要来了!」大御坊大叫。
  有一支瓶子首先飞了出来。沉重的破裂声后,出现像是划过空气,有如轻吹口哨的细小声音。接着换从上方发出声音。应该是宝特瓶撞到天花板所造成的,附近随即传来水洒落下来的声音,空气压缩机的马达嘎然停止。
  接下来的数十秒,火箭连续地发射升空,他们只听得见声音,看不到火箭本身。到处都有光和影在跳动。天花板传来像大雨洒落般哗啦哗啦的水声。蜡烛的火焰啪的一声猛然变大,屋内变得非常明亮。
  一股刺鼻的臭味钻进鼻腔里逼使大家回神。有人发出惊呼声。
  萌绘这时察觉到情况不对。
  「这不是水啊!」大御坊大喊着。
  左边突然有巨大的火焰发出燃烧的声响。房间一瞬间亮的刺眼。
  「起火了!」寺林也大叫起来。
  「这是汽油啊!」大御坊冲过来。
  「这是酒精,」犀川说:「不是汽油。」
  光线已经亮到可以看清楚整个房间内的程度了。从四周窜出火舌。
  「筒见!」寺林跑向前叫唤着。
  「他是在二楼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大御坊绕着圈子说:「灭火器在哪里?自来水呢?」
  「自来水二楼有。」萌绘吼着。浓烈的臭味让呼吸变得困难。萌绘心想,不快点出去的话,就有危险了。
  「二楼我去吧!大家快逃!」喜多脱掉外套。「梯子在哪?」
  「那边!」萌绘向喜多指引方向。喜多往萌绘所指的方向跑去,金子也紧跟在后。
  「西之园同学,快打电话报警。」犀川走到萌绘旁边。
  犀川脱掉外套打熄距离他们最近的小火舌,大御坊和寺林见状也脱掉外套开始一样的动作。萌绘则是独自冲到外面去。她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摸索着手机,可是却找不到……手机还放在车子内的仪表板那里!
  「起火了!来人啊!」她用尽全力大喊:「救命啊!」
  到底该冲下坡道到大马路上,还是爬上斜坡回到自己的车子里呢……萌绘用力地深呼吸,再次冲进屋内。火势愈来愈大,到处都是陷入一片火海。
  「老师!安朋哥!危险啊!赶快出来外面!大家快逃啊!」
  她跑向位在房间右边深处的喜多和金子。屋内小火舌不停冒出飞过管线。连用树脂做的人偶也开始燃烧起来。飘散着浓烟的空气使得他们头顶上什么都看不见。
  「西之园,没有梯子啊!」在里面的喜多回头对她大叫:「梯子在哪里?」
  「找到了!在这里!」金子的声音从屋子更里面的地方传来。
  萌绘抬头仰望二楼的地板,发现梯子居然没有挂在通往二楼的洞口。金子则在二楼下面更深一点的地方,看到被收起来的铝梯斜靠在墙上。于是抬起梯子回到他们附近。萌绘再次抬头望着二楼。
  「筒见先生!」萌绘尽全力地大叫。
  就在这个时侯,一道闪光映入萌绘的眼帘,有某种东西在发光!那道刺眼的闪光,比之前余兴表演时的亮度更亮。它穿刺过室内密布的烟,一瞬间映照出附近的墙壁和天花板,形成烧灼似的白光。就像闪电一样,跟那道闪光一起出现的,是有如电铃般短促低沉的声响,和紧接在后的爆炸声。
  「那是什么?」喜多往上看了一眼后说。
  犀川和大御坊都跑了过来。
  「刚才那道光是什么?」大御坊大喊。
  「这场火已经没救了,动作快一点。」犀川说,从金子手上将梯子抓过来。等确定地板的位置后,他就将梯子架好。耳边突然传来气体漏气的声音,他的脚边一瞬间变成白色。
  「哇,这是什么!」金子惊呼。原来是寺林拿了灭火器来。
  「就是那里,让开!」寺林大喊。他将灭火器对准梯子附近的火苗。
  当白烟喷洒下去时,火焰有局部变弱的迹象。
  喜多爬上梯子后,犀川也跟着上去。二楼的烟非常大,两个人都迅速弯下腰往楼下探头呼吸。
  「上面也烧了吗?喜多,你要灭火器吗?」大御坊问。
  「不用,只是烟太多看不清楚而已。」
  房间另一边发出某种东西的爆炸声,过了一会儿后,火焰一口气喷到上天花板上。寺林将灭火器对准附近的火焰,打算确保大家撤退时的安全。萌绘则仰望二楼。
  「大御坊!在那里扶着梯子!」喜多大声说完后,就开始不停咳嗽。
  萌绘心一横,就抓着梯子也爬了上去。
  「不行啊!小萌!那里很危险,拜托你快下来呀!」大御坊唤着她。
  在梯子上爬得愈高,空气就愈灼热。当她终于站上二楼的地板时,发现一站起身根本无法呼吸之外,就算弯腰压低身子,视野也几乎被浓烟给遮蔽。
  已经看不到犀川和喜多的身影了。萌绘凭着昨晚的记忆,朝客厅的地方前进。
  「老师!」
  她低着头慢慢向前推进。当通过书柜旁边时就看到了桌子。那是昨晚自己当椅子坐的地方。桌子上还搁着几个空啤酒罐。
  「西之园同学,」犀川冷静的声音近在咫尺。「来这里,小心一点。」喜多也在附近。
  她看到两个副教授的脸。他们就站在浴缸附近。白色陶瓷浴缸旁的地板都被水溅湿了。看到那个景象时,萌绘惊讶地停止了呼吸。
  与其说是恐怖……到不如说是美丽。她的手忍不住地想伸向浴缸。
  「危险!」喜多用严肃的语气说:「不要伸手!」
  听到喜多的话,萌绘的手连忙缩回。
  「没关系的,那里的电源已经被切掉了。」这次换犀川说话。「已经太迟了。」
  「回头吧,这已经没救了。我们根本没时间把他搬出去。」喜多说。
  萌绘交互看着犀川和喜多的脸好几次。终于开始呼吸的她,吞了口口水。
  爆炸声又响起了,一楼的火势之大,连二楼都看得到。
  「犀川!喜多!我们撑不下去了!」楼下传来大御坊的声音。「快点下来啊!」
  有人靠近萌绘的背后。原来是金子。他也压低身子走到了萌绘的旁边。
  「不行,下面的人撑不住了,老师们快逃吧。」金子对犀川和喜多说:「好了,西之园,你也快过来!」
  金子抓着萌绘的手,想把她拉走。可是,她的眼睛却始终凝视着浴缸里的景象,一动也不动。她将手探进水里,水还是温的。有个人泡在浴缸里。
  人……泡在浴缸里的人,是筒见纪世都。是人吗……他头部靠在浴缸的边缘,眼睛还是睁开的。从他微微开启的嘴巴以下,都沉在水里。
  包括那白色的肩膀和手臂,都泡在水里。不论是他的胸口或足部,都是一片惨白。
  全身都是白的、诡异的白、白色的唇、白色的眉,连头发也是白的。并非皮肤原有的肤色,而是真的纯白。
  萌绘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纪世都的脸。那触感,就像塑料做的一样。
  筒见纪世都的容颜、筒见纪世都的身躯,那容颜、那身躯,都被涂成彻底的白,彷佛是被上色的人偶模型一般。
  9
  第一个走下梯子的是萌绘,紧接在她后面的是金子。寺林将用尽的灭火器丢在一旁。
  「犀川老师!喜多老师!」萌绘对着二楼大叫。
  「喂——」背后传来人的呼喊声。有人站在门口那里。
  可能是刚刚听到萌绘的呼救声而跑来探个究竟的人吧。仓库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了,热气沸腾到好像连脸都要烧起来了。类似爆裂声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传出,每一次声响出现,都更加助长屋内的火势,也许是延烧到油漆之类的物品吧。这也使得二楼部分的木头地板被由下往上的大火猛烈窜烧。
  「老师!快点下来!」金子见状,在楼梯爬到一半时就大叫。
  喜多和犀川终于折返回来,也爬下了梯子。有两个男人从门口进来,靠近他们。
  「这房子救不了了!快点到外面来!」这样大叫的人是鹈饲刑警。还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一起,两个人都用手帕遮住口鼻。全部的人都朝出口冲了过去。途中还有全身被火焰包围的人偶,砰然一声倒了下来。
  「老师,筒见先生呢?」萌绘在快到出口前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喜多抓住萌绘的手臂,硬生生的把她推出门外。当全部的人出来到室外时,殿后的犀川便将出口的铝门给关上。
  「呼……」犀川大大地喘了口气。「大家都到齐了吧?」
  「筒见先生还在里面……」萌绘小声地说。虽然她很清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已经死了。」犀川面无表情地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喜多在一旁喃喃地说:「要搬出来太困难了。」
  外面依旧被雾气静静地包围,到处是一片朦胧。即使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空气竟是如此透明的感觉。吸进胸口的新鲜空气是如此冰冷,给予肺部有如被戳了一刀的刺痛感。
  萌绘发现自己的双眼正流着眼泪,她理所当然地解释成是因为被烟熏到而本能产生的泪水,而她的眼睛现在非常疼痛。
  「消防队马上就来了。」鹈饲说:「这里很危险,请赶快远离这里。」
  大家都陷入沉默,只是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铝门。现在看来平静到彷佛一切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有时候可以听到仓库中发出有东西被烧弹开的声音,映照在铝门雾玻璃上的红色火光,像是圣诞树上的灯饰一样漂亮。
  注视着大门的每个人的脸上看起来也是满脸鲜红。
  「筒见他是怎样的死法?」大御坊终于开口发问:「是自杀的吗?」
  「我不知道。」犀川回答。令萌绘不敢相信的是,犀川居然拿出香烟并点了火。「他死在浴缸里,水里还有电线。」
  「我们差点就把手伸进去了,真危险。」喜多说。他也拿出香烟叼在嘴里。
  「自杀?」萌绘问:「可是……他的脸是全白的……」
  「刚才如果搬出来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犀川边抽烟边说。
  「是楼梯的话也许还有办法。」喜多说:「可是梯子就不行了。」
  「真是无视于建筑基本法啊。」犀川面不改色地说。
  「刚才好危险啊,万一地板塌了,你们该怎么办?现在那里应该已经烧掉了吧。」大御坊高声说:「连小萌都跑上去,害我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呢。」
  「那个地板用的是防火建材。」犀川叹气时,顺便吐出一口烟。「所以我才敢上去。」
  「你连这种事都先确认了?」喜多在一旁问。
  「是啊。」
  「有这种事你要告诉我啊。」
  消防车的警笛声逐渐向这里靠近,警察从坡道赶过来。斜坡上的栏杆旁已有很多看热闹的民众聚集围观。黑烟不断从仓库屋檐的排气口里冒出,又随即融入黑暗的天空中而被同化了。警示灯不停闪烁的大型消防车,从坡道开了上来。
  「请大家退后!」警察边跑边叫。
  仓库前忽然挤满了人。穿着银色灭火装的男人们,迅速地牵引着水管。萌绘一行人则跨上石墙,站在斜坡中间。第一个打开入口铝门的消防队员被猛烈的火势逼得倒退几步,门上的玻璃因而碎掉了。消防员便将管口先对准火舌不断窜出的入口。在下方的道路上,一辆辆鸣放着警笛声的消防车陆续赶到,也可以看到有消防队员边拉长管子,边沿着坡道往上冲刺的景象。
  萌绘陷入沉默,她确信筒见纪世都已经回天乏术了。昨晚哭泣的筒见纪世都已经死了。甚至连遗体都被火烧个精光。
  站在她附近的,是犀川、喜多、金子、大御坊四人,至于寺林高司,已经被鹈饲刑警带往在坡道下方的道路上,停放的三辆警车。
  浓雾稍微散开了,当第五台消防车抵达时,入口附近的火势已经受到控制,有很多消防队员从入口冲进屋内,还有三根水管也从狭窄的门口被拉进去,还有人是从建筑物前面将水喷进冒出黑烟 排气口里,像是要从屋外冷却仓库本身。仓库后面也有水管延伸出来。
  「这里有后门吗?」萌绘问大御坊。
  「没有……入口只有那里的铝门和铁卷门而已。」
  「既然他一直泡在浴缸的水里,说不定能得救呢。」喜多边抽烟边说:「我所谓的得救……只是说尸体不会被烧掉而已。」
  「为什么他会变得全白的呢?」萌绘说出她的疑问。
  「全白?」大御坊反问。
  「他的身体和脸上,好像是有被油漆涂过。」
  「那附近有喷枪。」犀川转向他们。「至少那不是普通的化妆就是了。」
  「你所谓的喷枪,就是用来将颜料喷上物体表面的工具吗?」大御坊问。
  「没错。」喜多回答。
  「他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喷漆?」大御坊皱起眉头。「他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光是这么做,就是自杀行为了。」喜多说。
  「他是怎么自杀的?」萌绘追问:「是将电源开关打开再进去浴缸里的吗?」
  「我觉得应该是相反。」喜多说:「如果先打开电源的话,保险丝可能会早一步断掉,而且当他还没完全泡进去时,光是把脚伸进去就被电死了,不是吗?」
  「嗯,我也这么觉得。」犀川表示同意。「他是先进去浴缸后,才导电进去的。」
  「可是,电源总开关不是在墙壁上吗?」昨晚有看到的萌绘说:「那电线是从哪里牵来的?电源钮是在附近吗?」
  「电线的话,应该是用不透明胶带贴在浴缸上的没错。」喜多说明,「不过电源钮的确是在墙壁上……」
  「那他到底要怎么自杀?手够不到吧?这……会不会是他杀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二楼不是就只有筒见一个人在吗?」大御坊的DV镜头依旧朝向火灾现场。「小萌,你想太多了。」
  「二楼说不定有别人躲在那里啊。」萌绘回嘴:「犯人也许来不及逃跑呢。」
  「那是用遥控的吧。」犀川吐出烟,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感觉得出他心情不好。「他将大的开关关掉,只开空调。延伸到浴缸里的电线,是从空调拉出来的,有两百瓦的电量。他最后大概是用遥控打开空调的主电源吧。总之全部过程就是他先将电线分配好后,将墙壁上的总电源打开,泡进浴缸,接着用遥控器操作的吧。」
  「可是,筒见先生他没有拿遥控器啊。」萌绘边回想边说。她记得看过筒见纪世都的白色手上空空如也。「而且也没有掉在附近啊。」
  「我国中时,曾经有一次在做真空扬声器实验的时候触过电。」犀川凝视着萌绘,歪着嘴角说:「那时变压器升压到两百五十瓦。因为安培数小的关系,我只有一瞬间吓了一跳,其它地方都毫发无伤。不过……当我回过神来时,手上的尖嘴钳却不见了。我到处去找,最后居然是在隔壁房间找到的,是我在触电的瞬间,把尖嘴钳抛出去,它才会飞到那边的。」
  「创平……你可以再讲得更简洁一点吧。」喜多笑了。
  「我只是举实例来说明而已。」犀川回应。
  「你的意思是说纪世都先生的遥控器,被抛到很远的地方啰?」
  「是有这个可能。」犀川点头。
  救护车停在下方的道路上。救护人员抬着担架沿坡道上来,正待在火场附近待命中。
  救火的过程并不顺利。仓库本身没有燃烧,但爆炸声和物品崩坏的声响此起彼落。从入口被牵引进去的三根水管,现在被拉得更里面,而且已经有五名消防队员进入建筑物里面了。因为铁卷门没办法升起来的缘故,铝门口就成了唯一的通风口,而这一点具有控制火势蔓延的作用,也算是这场火灾不幸中的大幸吧。消防队员频繁地交替出入,每个出来的人,都重复着大大的深呼吸。
  大御坊已经停止摄影。
  「我去看一下寺林。」他说完就走下了斜坡,从石墙上跳下,经过消防队员旁边沿着坡道而下,似乎是打算要走到下方道路上的警车那里。
  「结果,就变得跟信上说的一样了。」萌绘喃喃地说。
  「你是指筒见纪世都给你的那封信吗?」喜多问。
  金子默默地面向这边。
  「纪世都先生也有留言给寺林先生。」萌绘说明。「他打算在这里自杀。我想……那场表演一定是他准备在死前给我们看的吧。」
  「然后就把身体涂成白色?」喜多说:「真是的,艺术家这种人只会给人带来麻烦啊,伤脑筋。」
  「如果是这样的话……」犀川用指尖转着香烟。萌绘静待他接下来的话,但他却在此打住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怎样呢?老师。」萌绘问。
  「就应该会有更正式的邀请函才对。」犀川歪着嘴角。
  原来如此,是指信的事情吗……萌绘思考着犀川话中的含意。
  犀川将手插在口袋里。他和喜多现在之所以都没穿外套,应该是因为外套都在仓库里被烧掉了吧。至于金子和萌绘,前者穿着皮夹克,后者也一直没脱下她的外套。
  「犀川老师,喜多老师,你们不冷吗?」萌绘问:「如果需要的话,我的车就停在上面,可以进去躲一躲……」
  「不用了。」喜多摇头。
  「我也不要紧。」犀川回答,「其实外套部分还好,倒是那盒放在口袋里还没开封的香烟比较可惜。」现在抽的应该是放在衬衫胸前口袋里的吧。犀川身上穿的是胸前开襟的羊毛衫。
  「不过,刚才还真是危险啊。」喜多喃喃地说:「我自从那次以后,就没再遇过火灾了。」
  「我这是第三次遇到了。」犀川说。
  「我可以回去了吗?」金子终于开了口。「我从今天早上打工,到现在都没休息……」
  「喔,你当然可以回去啊。」犀川随口回答,「要走的话, 就趁现在赶快走比较好。」
  「那我就告辞了。」金子看向萌绘。「我先走啰,西之园。」
  「谢谢你,金子同学。」萌绘向着背对她走上斜坡的金子说。
  「他是你研究室的研究生?」喜多问。
  「是大四生,跟西之园同年级,是个很可靠的人吧?」
  「他因为担心我,所以一路骑摩托车尾随我过来。」萌绘在一旁补充。
  「西之园同学有让人不得不担心的功能存在。」犀川喃喃地说:「你都没自觉吗?」
  「我有。」萌绘点头。「到现在才有。」
  「西之园同学,你有听过他姊姊的事吗?」
  「金子的姊姊?没有,是什么事呢?」
  「他的姊姊已经去世了,听说……」犀川将脸转向仓库,避开萌绘的视线。「她跟西之园老师都是同一班飞机的乘客……」
  「咦?真的吗?」萌绘双手掩口。
  西之园萌绘的双亲,在她念高中时死于一场坠机意外。发生在飞机准备要降落那古野机场的时候,当时机上的四百名机组成员和乘客几乎无一幸免。虽然她知道在那古野市附近有很多罹难者家属,但她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想过要去注意其它的人。
  「那一天刚好是他出国留学的姊姊学成归国的日子。」犀川说话时,眼神依旧没看向萌绘。
  萌绘听到这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眼泪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她认为这既不是悲从中来或感同身受的情绪,对于父母的意外事故,她早在心中作好调适,深信这就跟应仁之乱(注四)一样,只是过去历史的某个片段而已。
  难道是被烟熏到的眼睛还在痛吗?
  萌绘稍微远离犀川和喜多,回头仰望斜坡的上方。有很多看热闹的人站在栏杆旁往下俯瞰,但萌绘站的地方很暗,所以不用担心被人看见她哭泣的脸。再说所有的人都是注意仓库的灭火过程。她能感受到很多视线的主人正满心期待地想看到火势变猛、发生爆炸、建筑物轰然倒塌之类有如电影般的场景。他们跟她在十六岁的那个夏天夜里所承受的数不清的野蛮视线,是没什么两样的。
  她的眼泪已经不再流了,在她体内某处的最后一点残雪,现在应该已经溶化了吧。
  已经不要紧了!已经不要紧了!已经不要紧了……她嘴里反复念着这样一句,同时做了深呼吸。
  原来,金子一直都知道她父母是死于这场意外的。西之园这个姓氏不仅显眼,而且由于她父亲是N大的校长,在发生事故时电视上以极大的篇幅报导,所以金子应该还记得才对。而萌绘本身并没有看过旅客名单,就算见过,也应该不会记得金子这个姓氏。
  怎么会这么不公平……萌绘再一次回过头去。一想到金子在身陷火场和刚才道别时,都直呼她「西之园」,她就觉得有些开心。仔细想想,金子勇二是重考两年才考进N大的,萌绘自己则是因为受到父母双亡的打击而休学一年,所以金子比萌绘要大上一岁。换句话说,遭遇到那场事故时正好是他在准备大学联考的高三时期。
  「我好像跟你说了些无聊的事。」犀川走近萌绘低声说:「抱歉。」
  「不会啦。」萌绘摇头。
  「想抽烟吗?」
  「不,我现在……只想冲个澡,然后上床睡觉。」
  「真难得你会这么消沉。」
  「我也是有这种时候的。」
  「以你来说,这算是很冷静的自我判断了。要不要我说个笑话给你听?」
  「嗯,当然好。」
  「在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有一家加油站。那里有个美女工读生,常常让驾驶们看得出神,在十字路口发生车祸。某一天,一个暗恋那女孩的青年边骑着摩托车,边往旁边偷瞄,结果他在十字路口跟别辆车发生擦撞,摩托车侧倒在地上。当他跟着打转的车一起滑进加油站里时,虽然已受了重伤,但一回过神却发现朝思暮想的美女,正站在他的面前。你认为,青年接下来会对那女孩说什么?」
  「在救护车到之前嫁给我吧。」萌绘回答。
  「错了……」犀川边点烟边摇头。「把油箱加满。」
  萌绘嘻嘻窃笑。
  犀川则面无表情地在抽烟,但他的心情好像也变好了。
  「是很有趣没错,」萌绘耸耸肩,做了个深呼吸。「不过那是因为我的防守线后退了……」
  犀川转头看她。「你认为案子解决了吗?」犀川说完,呼出一口烟。萌绘歪着头凝视犀川的侧面。
  喜多这时走向他们。
  「唉……真是的,我酒完全醒了,现在好想吃拉面喔。」喜多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犀川老师,」萌绘靠近犀川。「请问……」
  「筒见纪世都先生是自杀的。」犀川喃喃地小声说:「是他在公会堂杀了妹妹明日香,而且M工大的凶手也是……」
  「是这样吗?」才听一半,萌绘就忍不住发问。
  「我是在想,警察应该会这么认为吧……」犀川用指尖转着香烟。
  「我认为就是这样。」喜多在一旁插话。
  「不对。」犀川摇头。「他不是自杀。」
  「可是老师刚才不是说过,纪世都先生是自己操作遥控器让水通电的吗?」
  「我的意思只是说这也有可能而已。」
  「难道不是吗?」
  「你有看到……」犀川呼出烟。「那个用来喷白漆的喷枪呢?」
  「有啊,应该是在浴缸的对面吧?」
  「喔……」
  「我有看到。」喜多说。
  「那个喷枪被使用过很多次,已经不新了。因为是平常惯用的喷枪,所以上面才沾着很多颜色的油漆,而显得很脏。奇怪的是,把手上却没有任何白色油漆的痕迹。」犀川看向喜多。「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没沾到会很奇怪吗?」喜多说。
  「这正好是奇怪的地方。」犀川摇头。「如果是他自己把颜料喷到身上的话,那就奇怪了。他两手不也都是白的吗?难道他喷了其中一只手后,还要等它干才会喷另一只手?」
  「是有其它人帮他喷的吧?」
  「没错。那个人大概就是打算要杀他的凶手吧。把全身喷上颜料这件事,本身就是会危害生命的行为。既然皮肤不能呼吸,不就跟被烧伤烫伤一样了吗?」
  「可是,纪世都先生那时候有唱歌……」萌绘说到这里时,才发现到有地方不对劲。「那难道是……录音带吗?」
  「当你们到这里的时候,他恐怕早就死了,至少已经失去意识了。我想二楼应该还有另一个人才对。」
  「那凶手要从哪里逃呢?」
  「当我们爬上梯子时,凶手就可以从另外一边下去。」犀川回答,「就算没有梯子,只用一根绳子也下得去,反正浓烟能帮他做掩护。」
  「那家伙就是在那个时候将水通电杀了筒见吗?」喜多皱起眉头说。
  在爬上梯子时所看到的那道闪光……难道就是筒见纪世都生命的终点吗?
  「凶手是为了争取时间,才会故意把梯子拿掉的。」萌绘喃喃地说。
  「到下面去吧,还是跟鹈饲先生他们说明一下经过比较好。」犀川这样说完,就立刻迈开脚步走了。
  萌绘和喜多也跟着他走下斜坡,从低矮的石墙上一跃而下。萌绘一边走过消防车旁边,一边看着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超过凌晨三点了。
  10
  小雨已经停了,大部分的雾也已散去。在道路旁的人行道上,停着三台警车和两台厢型车。正中间的警车后座,坐着大御坊安朋和寺林高司。当萌绘他们从旁边经过时,大御坊还朝她挥手。在他们所站的不远处,可以看到便利商店明亮的灯光。三浦刑警就站在厢型车的旁边。
  「你们好。」三浦不经意地用手推了下银框的眼镜,不过仍看不太到他的眼睛。「大家到齐了啊。」
  「莫名其妙就到齐了。」犀川低头行礼。
  在厢型车里,有几个鉴识课的男警员似乎正在待命中的样子。萌绘到处寻找着鹈饲的身影。坐在大御坊和寺林所在的警车副驾驶座上的,是近藤刑警。至于鹈饲则是不见人影。
  「听说筒见纪世都就死在里面?」三浦用慢条斯理的口气,开门见山地说,「实际看到他的,是犀川老师和喜多老师吗?」
  「我也有看到。」萌绘回答。
  「希望火能在他被烧成灰之前被灭掉。」三浦往坡道上看后说:「是自杀吗?」
  「不知道,他好像是死于触电。」犀川回答,「至少周围的状况很明显地被布置成像是触电死的就对了。」
  「听说他身体被涂满白油漆……」三浦说。那是他听大御坊说的。「我有点搞不清楚事情的状况,可以请你们说明一下吗?」
  犀川和喜多于是便将他们在烟雾弥漫的二楼所目击到的状况,轮流说明给三浦听,其中有时萌绘也会插一下话。不过,他们所看到的还是很有限。
  「当时那里没有其它人吗?」
  「关于这一点……」犀川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敢向你保证一定没有。当我们上去二楼时,浓烟已经充满整个房子,实在没办法将二楼全部看个仔细。」
  「可是,老师你们不是爬上通往二楼的唯一楼梯吗?」
  「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们不能断言另一边没有梯子或绳子。」犀川说:「大家当时都挤到右手边的梯子旁,所以就算有人从左手边梯子下去,然后从出口逃出,也是很有可能的。」
  「可是,鹈饲有去看你们啊。」三浦低声说:「事实上,早在这之前,这里的道路上就一直有警方在监视,而且鹈饲也只比犀川老师慢几分到达现场。」
  「不,鹈饲先生来的时候,大家就已经都逃出来了。」犀川很干脆地否认。「虽然可能只有一点点的时间,但的确是有犯人可以逃走的空档。只要爬上斜坡的话,就可以走到上面的道路不是吗?」
  「我们从这里也可以看得到喔。」三浦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现在是可以看到,但是之前雾不是更浓吗?」喜多说:「再说,犯人可能以仓库作掩护爬上去的。我想,应该不管从哪里都可以逃走吧。话说回来,那家伙应该是也冒着很大的生命危险吧。我们架梯子的地方附近因为有用灭火器,所以还能勉强忍受,可是另一边的火势就很可怕了。对了,那时还有东西被烧到弹飞出去吧?」
  「嗯,其实我不认为人可以从那边下去。」萌绘点头。
  「梯子是在哪里?」三浦问。
  「在房间右手边深处应该算是二楼下面的地方。」
  「是上去二楼的人,从二楼把梯子推倒的吗?」
  「不是。那梯子是收好后才被放在那里的。」喜多回答后歪着头。「对了……这样说来,在二楼的人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如果有两个人就可以了。」三浦斜眼看喜多后说:「正如犀川老师所说的,除了那个梯子以外,说不定还有其它能让人上下楼的方法。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更重要的是……」三浦锐利的视线转向萌绘。「你们为什么要聚集在这里?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大御坊没说吗?」
  「寺林先生之所以从大学附设医院逃出来的理由,我们到现在还不能理解。寺林先生说他是因为担心筒见纪世都先生的安全,才会这么做,可是一个人只为了担心朋友,竟然就胆敢在半夜躲过警方监视,只穿件睡衣就跑来这里,不觉得这行为模式很不合常理吗?」
  「那是真的。」萌绘回答,「是我开车载寺林到这边来的。」
  「他是坐西之园小姐你的车子?」三浦微微张开口:「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怎么寺林先生从没对我们提起这件事……」
  「那是因为……」萌绘挑选着适当的用词。「在看完筒见纪世都先生给我的信后,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才会担心起他的安危。而寺林先生在纪世都先生带来医院给他的杂志上,也发现他所写下的留言,还拿给我看过。」
  「你收到的那封信,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好,不过放信的包包在车上。」
  「你们是担心他会自杀吗?」
  「他也可能会被某个人狙击。」萌绘的眼神依旧看着三浦回答,「信上的内容读起来像在暗示明日香小姐头所在的地点。」
  「原来如此。」三浦用力点了下头。「那你和寺林先生是在哪里会合的?是他打电话给你吧?」
  「是的,所以我就开车去大学医院旁边接他。就是在千早的交叉路口旁。」
  「那件事,寺林先生也没说。」三浦边推眼镜边说:「他说他是搭出租车一个人来的。」
  「我想,他大概是为了不给我添麻烦,所以才会说谎的吧。」萌绘看往警车那边。
  「打电话给大御坊先生的人,应该就是你吧?他好像也是为了顾虑到你才说谎的。」
  「不。」萌绘摇头。「是安朋哥他打电话给我的。」
  「对了,我之前一直跟大御坊一起行动。」喜多回答,「我们本来是在荣町的简餐餐厅喝酒,喝到一半时警察打电话给他,说寺林先生从医院里逃走了。后来,是大御坊猜想寺林可能会联络西之园,而打电话给她的。」
  「你们知道寺林先生他为何要这么做呢?」三浦追问。
  「请你去问他本人吧。」喜多抬起下巴回答。
  「那犀川老师你呢?」三浦问一直保持沉默的犀川。
  「是大御坊打电话给我,我才坐出租车来的。」依旧看着坡道上方的犀川回答,「我只听到地址,不知道实际位置在哪里,才只好坐出租车的。」
  「为什么会想来?」
  「一时着魔而已。」
  「一时着魔?」三浦重复犀川的话。
  「也可以说是误上贼船。」犀川回过头,对三浦稍稍露出微笑。「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会聚在这里纯粹是出于偶然。如果寺林不偷溜出医院,西之园同学就不会接到电话,继续待在研究室整理数据,大御坊和喜多也不会来这里,那现在就是我正好眠的时候了。」
  「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样呢?」三浦瞪着犀川。
  「也许,筒见纪世都就不会死了。」犀川扬起嘴角,瞇起双眼。「换句话说,今晚的表演就会延期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要自杀的人会这么做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可是我这么想应该是不会错的。我不认为费了那么多工夫准备的他,会甘愿在没有任何观众的情况下死去。既然那是他的作品,他应该会想让别人看到才对。前提是要他真的渴望让别人看到,这么一来就代表在还没达到这个目的之前,他是不会死的。真要自杀的话,那也是他亲自确认完观众接触这个作品的反应之后的事了。」
  「你意思是说他并不是自杀的?」三浦问。
  犀川并没有回答三浦的问题,只是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然后缓缓地把烟吐出来。
  「我只是将想到的事情随口说出来而已。」犀川回答,「没有经过整理,真是抱歉。」
  「大家不是都亲眼看过筒见纪世都先生所布置的那些机关,而且他本人还以同样的导电装置自杀了,难道不是这样吗?」三浦又重复一次同样的问题。
  「等灭完火后,再去调查烧焦的痕迹,应该会知道的更详细吧。」犀川回答,「不过,就我所看到的,应该不像是自杀。」
  喜多便向三浦说明喷枪的事,就是喷枪的握柄上没有沾上白漆这一点。
  「只是凭这样的理由?」三浦听完说明后反问犀川。
  「是的。」犀川点头。「刚刚我也说过吧,我们这些观众没有拿到邀请函,只是偶然间才聚集在这里的。如果我们不来的话,他就没办法发表那个作品,而自杀戏也就得延期了。既然如此,那他怎么可能在身上涂满油漆等我们呢?」
  「原来如此……」三浦点头。「犀川老师所说的理由,我总算有点了解了。但换个方式想,他会不会本来就有即使客人没来也要自杀的决心呢?也许他本来就有纵使没有观众,也要一个人看着最后遗作而死去的打算吧,不是吗?」
  「嗯嗯,的确是有可能。」犀川轻轻点头。「又没有人否定这种可能性。」
  「筒见纪世都应该就是公会堂断头案的凶杀吧?」三浦低声说:「是他杀死自己的亲生妹妹,然后切断她的头的。根据我的判断,他的动机一定就跟他的艺术一样令我们难以理解吧。」
  「如果是他的话,他应该可以挑更安全的地方,而不用特别选在像公会堂四楼这种危险的场所来犯案了吧?」犀川扬起嘴角。「比方说,像这里的工房怎样?若是在这里杀明日香,不是就很简单了吗?」
  「如果说是他想在公会堂那种公众场所展示他的犯行呢?」三浦说完,轮流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脸。这种动作代表他对自己的看法很有信心。
  「这我也思考过了,很有意思的论点。」犀川耸耸肩膀。「他的目的不是在那颗头,而是想要以无头的人当作是自己的作品。这个点子是满有趣的。真没想到三浦先生也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啊。」
  「在M工大杀死上仓裕子小姐的人,也是筒见纪世都先生吗?」萌绘问。
  「恐怕是吧。」三浦面对地面点头。
  「那动机又是什么?难道筒见纪世都先生认识上仓小姐吗?」萌绘问。
  不回答的三浦抬起头看向天空。雨后的天空展现出更深沉的黑,上面点缀着点点繁星。透骨的寒意让萌绘不禁将双手插进了外套的口袋里。三浦瞥了萌绘一眼后,才低声回答,「我们会再调查的。」
  11
  直到凌晨四点过后,大火才完全熄灭。被抬出来的筒见纪世都的遗体盖着床单,萌绘只能透过床单看到大略的轮廓。有很多消防队员和警方相关人员陆陆续续进入纪世都被烧毁的工房,但萌绘他们仍无法进入。
  寺林坐着警车回医院了,而大御坊也顺便搭了便车。在获得三浦刑警的准许后,萌绘他们三人也可以回去了。
  「犀川老师,要我送你回去吗?」萌绘说。
  「我会设法搭到出租车的。」喜多挥挥一只手后,随即就迈开脚步准备离去。
  「喂,我跟你一起走。」犀川向他说。
  「笨蛋。」没有停下脚步的喜多转头对犀川撂下这句话后,就快步走远了。
  「虽然对喜多老师不好意思,」萌绘喃喃地说:「不过我的车子之所以只有两人座,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那家伙所说的『笨蛋』两字,涵盖的意义非常广啊。」犀川说:「就跟『谢啦』或『改天见』之类的意思差不多。」
  他们走上坡道,经过还没开走的消防车旁,再次跨上石墙。工房的门依旧敞开,有电源线经过门口被拉入室内。现在里面发出的灯光,应该就是警察带进去的照明灯吧。烧焦的臭味还残留在空气中,附近的地面上也都是一个个小水洼。
  萌绘连想从门外探头进去都遭到了三浦的禁止,但她很想亲眼确认喜多和犀川所说过的喷枪,也很想调查看看用不透明胶带固定在浴缸上的电线盒空调的配线。现在到底还有多少证据逃过一劫呢?二楼的地板是否有崩塌呢?从门口瞥一眼时所看到的室内景象,很凄惨。里面到处都散落着烧成焦炭的黑色固体,无论是筒见纪世都那些诡异的人偶,演出那场璀璨小宇宙的发光二极管装置,还是发射宝特瓶火箭的机器,似乎都已经付之一炬。
  为什么要烧得精光?是为了烧掉遗体吗?即使在火中被氧化了,也算是一个人吗?在灰飞烟灭的过程中……究竟被毁坏到什么地步,才不算是一个人?
  「你想睡了吗?西之园同学。」犀川停下脚步问。
  「不会,没关系的。」
  「如果这场骚动能到此为止,就只剩下调查工作了。真希望案子能就这样顺利解决。」
  「嗯,不过……那也要找到明日香小姐的头才行。」
  「是啊。」犀川立刻回答,「就只有这一点,我还不了解。」
  「咦?」
  「没有……我自言自语罢了。」
  犀川开始爬上斜坡,萌绘则是跟在他的后面。在杂草之间,有条细长的小路。上面的道路旁,还是有很多看热闹的民众,不过人数也已经比之前减少很多了。
  当跨过护栏踩上柏油路面时,他们看到鹈饲刑警站在电线杆的附近。那里有整晚不熄的路灯,光线非常明亮。鹈饲正跟两个老人熟络的交谈着。
  「鹈饲先生。」萌绘走近他后,出声向他打招呼。
  「喔,是西之园小姐和犀川老师啊,你们好啊。」鹈饲低头行礼。
  和鹈饲谈话的老人,虽然有着一副结实的身材,但几乎童山濯濯的头向前突出,形成弯腰驼背的姿势。看到苦着一张脸,不甚愉快似地瘪着厚嘴唇的他,令人怀疑他是不高兴呢,或是在他的人生里,早已失去「高兴」这两个字。
  「这位是长谷川先生。」鹈饲介绍这位老人给犀川和萌绘认识。「他是那里的房东。」他边说边指向上方。
  因为被石墙 砖墙挡住的关系,所以只能看到对面公寓的屋顶。附近的阶梯前,停着自行车和轻型摩托车。之前隔着护栏眺望火灾现场看热闹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那栋公寓的房客。
  萌绘虽然对老人微微点头示意,但对方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事实上,下面的仓库,也是长谷川先生借给筒见纪世都先生的喔。」鹈饲说明。「听说从两年前一直借到现在。对了……长谷川先生,这两位是N大的犀川老师和西之园小姐。发生火灾时,他们正好跟筒见先生在一起。」
  「你们是那孩子的朋友?」长谷川老先生终于将视线投向萌绘身上。
  「还称不上朋友,充其量是朋友的朋友而已。」萌绘回答。
  「他死了吗?」长谷川问萌绘。
  「长谷川先生,那个我们还不能断定。」鹈饲在一旁插话。
  「我又不是在问你。」长谷川依旧直直地盯着萌绘说:「小姐,你就说吧。」
  「他已经去世了。」萌绘很坦白地说。
  「是吗……谢了。」仍然苦着一张脸的长谷川轻轻点头,视线停在数公尺以外的路面好一会儿。「他本来是个很有才能的年轻人啊。」
  「您是在什么机缘之下,才会借仓库给筒见先生的呢?」犀川边点烟边问。
  「能不能也给我一根?」长谷川向犀川伸手。
  「好啊,请。」犀川从口袋掏出香烟递给这个老先生。
  长谷川斜斜地叼着香烟,靠近犀川点起的火将烟点上后,深深地将第一口烟吸进肺里,又大大地张开口把烟呼出来。他在这个时候牵起眼角的皱纹露出牙齿。乍看之下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不过这就是他笑的方式。
  「那是他爸再三拜托我的。」长谷川终于开口回答。
  「是筒见教授吗?」犀川问。
  「是啊……他是我国中的学弟。」长谷川又呼出一口烟,露出不知道是因为香烟好抽,还是因为对话很有趣的微笑。「因为之前租的人不租了,本来我打算要拆掉,没想到他竟然要借,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请问……您该不会就是那位做飞机模型的长谷川先生吧?」萌绘试探着问。她曾经听过筒见纪世都和大御坊安朋提过这个名字。
  「没错。」长谷川眼角垂下,露出于之前迥异的表情。
  「您是固体模型师吗?」她也记得这个。
  「你居然还知道这个……就一个女孩来说还满厉害的。」虽然他话中带刺,但萌绘还是维持一贯的微笑。
  「只要提到模型师,没有人不知道长谷川先生您的。」她说着恭维话。
  「哦……」长谷川皱着眉头,发出沉重的鼻息声,很明显地看得出来他因此而龙心大悦。
  「您认识M工大的河嵨副教授吧?」
  「喔,我当然认识啊。」
  「你对于星期六时……发生在河嵨研究室的女学生命案有何看法?您认识那个学生吗?」
  「那个案子我在报纸上看过了,还没直接问过河嵨他本人,那个学生我也不认识。」长谷川再次叼着香烟,让香烟头发出红光。「我不予置评,不过最近治安还真是不好。先别说这个了,纪世都他那在公会堂被杀的妹妹的头找到了没?反正那一定是做那些奇怪玩偶的人干的好事。」
  「您是指人偶模型吧?难道您认为犯人是模型迷吗?」萌绘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
  「那才不是模型呢。」长谷川张大口吐完烟说:「模型的『型』,跟人形(注五)的『形』,字不是不同吗?」
  「那有什么不同?」一只手转着香烟的犀川问。
  「只有人类做的东西,才能成为模型,以动物和植物为对象的都不行。」
  「为什么?」犀川立刻问。
  「那是……不言自明的事吧。」长谷川又恢复到不愉快的表情。「缩小的动物和人只能算是玩偶而已,不是模型。听好了,模型所要仿真的,不是外表的形体,而是创造的精神和行为,简单来说,就是要模拟出人类对于生产的欲求和付出的劳力。经由这个过程,就可以汲取出原型创造者的精神。如果只是重复一样的制作步骤,便沦为单纯的复制品了。而且为了要更聚精会神,就得尽量将制作时间浓缩才行,这样才能够『模』拟出原『型』来。所谓的型,就是制作系统的象征,而不只是单纯模拟缩小的形体而已。要『模』拟原『型』,才称得上是Model ,也就是模型,可是不了解这一点的却大有人在。太拘泥于形体的就只能制造出充满贫乏想象和空洞妄想的复制品罢了。」
  「我懂了。」犀川用兴致盎然的表情点头。
  「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懂了吗?」长谷川轻蔑地哼哼笑着。
  「筒见纪世都先生难道就不是拘泥形体吗?」萌绘问:「他的工房里有很多人偶呢。」
  「你在说什么?纪世都这孩子才不是那种堕落的人啊。」语气强硬的长谷川瞪着萌绘。「虽然他周围的模型师们,都以那是艺术为借口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他们都错了,那才是模型的精髓,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模型师。」
  「刚才长谷川先生不是说过人偶不算是模型吗?」萌绘吐槽。
  「你错了。」长谷川瞇起眼睛,用嘴唇夹住变短的香烟。「你看不出来吗?纪世都所做的根本不是人偶。那是机器人的模型,人造人偶的模型。人类要制造人类的精神,就是他的『型』。」
  萌绘努力克制想笑的冲动,她对于自己认真听老先生说话这件事感到后悔,因为他的言辞间充满矛盾。如果按照他的说法,那寺林高司所做的人偶模型,也都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不管是卡通角色也好,科幻剧人物也罢,都是虚构的人物或外星人,那跟人做人造物品的模型,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不管是人在未来会制造的东西,或是像突变体的东西,也都可以成为仿真的对象吗?」犀川问。
  「嗯。」长谷川大大地点了下头。「就是要那种仿真制作物体的制造过程,才能称得上模型。」
  萌绘有些惊讶。犀川问题里所包含的意义,是她所没有想到的。
  「不好意思。」鹈饲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打断他们。「我可以再问您一些事情吗?长谷川先生。」
  「要问什么?」
  「那间仓库在做东西时,声音会传到这里来吗?」
  「有时候多少会听到。」
  「昨晚呢?」
  「这我就没听到了。晚上九点时,我有带狗出去散步过,也没发觉到有什么动静。」鹈饲拿出手册,开始记录。
  「鹈饲先生,我们就先告辞了。」萌绘边看着手表边说:「可以吗?」
  「喔,当然可以。」鹈饲低头致意。
  两人也低头回礼后,便往停靠在石墙旁的车子前进。
  「那个人真有趣。」走到一半时,犀川突然低声说道。
  萌绘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被座椅冷冰冰的感觉包围住。犀川稍后也坐上副驾驶座,并立刻系上安全带。她让引擎先暖机,虽然眼前的挡风玻璃白茫茫一片,不过她仍然没有启动雨刷。
  「哪里有趣?」
  「他自有一番道理这一点不是很有趣吗?」犀川在头上交叉双手。「所谓的道理,本来就是有两个功能,其中一个功能就是将自己的行为、选择或判断正当化。在这种情形时,通常都是先有行为或判断,然后再为了加强自己的立场而建构出道理。」
  「道理除了这种功能外,还有其它用途吗?我很少看过有比行为或判断先成立的道理,如果真有这种道理的话,那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理论了。」
  「你说的对。」犀川露出微笑。
  「那,你所说的道理的另一种机能是什么?」
  「就是击退其它的道理。」
  12
  送犀川回到公寓后,再回到自己家时的萌绘,发现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虽然她最想问犀川关于「人」这个单位的定义,却始终无法说出口。这个疑问的意思和意义,她都还不太明白。只好选择保持沉默……她实际上是知道的。
  淋浴完躺在床上的萌绘,翻来覆去的辗转难眠。往脱下来的洋装上仔细一看,发现有几个小小的烧焦的痕迹,沾在头发上的怪味已经用洗发精洗掉了,仍旧无比鲜明的是脑海中的一切记忆。
  她阖上眼睑筒见纪世都所创造的小宇宙随即浮现脑海。轻柔的香颂歌声犹在耳边,星云也有如闪光的残像般映入眼帘。
  人偶……纯白的人偶。纪世都沉在水面下的白色胸口和手臂,唯独睁开的双眼像黑洞一样,形成异样的光景。在前一晚两人独处时还在鼓动的生命,现在却已成为徒具外表的空壳——这样也算是一个人吗?
  可是即使只有形体或残像,也还不是最糟的情况。她脑海里浮现那个白色人偶被烈焰缠身的景象。
  要用怎样的标准,才能界定出一个人?就算仅止于残像,只要能看到形体也好,好想再看到他们……发觉自己差点要回想起父母的她,连忙关掉思绪的电源。
  不能去想到!不能去思索!
  那白色的躯体不知道有没有被烧掉?烧得精光的衣服、徒留外形的灰烬、白色的牙齿、烧熔的皮肤……
  不能去回想!
  只剩下手臂还能算一个人吗?只剩下头颅也算一个人吗?被火烧熔了呢?只剩下骸骨呢?如果化成灰的话,究竟要超过几分之一,才算是一个人?还是其实一开始就没有所谓完整的人?打从一开始,这个单位就只是个幻觉吗?
  她始终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即使是对周遭的人,也都能用人这个单位来计算。
  1是什么?死了就算0吗?
  体育馆里成排的白床单,天花板为什么会这么高?为什么有篮球的篮筐呢?卷起白床单却找不到爸妈。连他们身上的一小部分也看不到。
  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搞错了!
  绝对不承认!不承认!不承认!
  快点拉下铁门!关起来!关起来!
  她逃也似地拉下了好几道铁门,想关上记忆的房间。屏住呼吸开始计算。在脑中的黑板上,拚命算着圆周率的平方,求到小数点后面二十位。明知毫无意义,却仍死命地求那个平方根。身体仍不停颤抖,在泪眼朦胧中她才进入了梦乡。
  过了星期五的中午她才清醒,起床时感到轻微的头痛。她换上衣服走到楼下的餐厅里。
  「早安,大小姐。」诹访野从厨房出来向她低头行礼,都马跟在他的身后。「今天早上您真是辛苦了。」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因为捷辅先生有打电话来。」
  萌绘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都马便将鼻子靠在她的膝盖上,萌绘顺手帮它拉开旁边的椅子。都马赶紧跳到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诹访野打开厨房的餐具柜,好像是准备泡咖啡。
  「诹访野,叔叔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
  「大概是今天早上的九点左右吧。我知道大小姐您正在休息,就没有叫您起来接电话了……」
  「没关系的,谢谢。我等下再打给叔叔好了。」
  萌绘的叔叔西之园捷辅,是爱知县警局本部的部长。身为萌绘父亲的弟弟,样貌和性格都跟萌绘的父亲很像,但仍不完全相同。她的捷辅叔叔如果用一句话来表示的话,就是「老式作风」。他绅士却也保守顽固,本质上就带有攻击性的要素。话说回来,说不定萌绘的父亲其实本来也是这样的。那温和且新潮的人格,也许只是在女儿面前特别戴的面具,然而有关父亲的其它面貌,萌绘完全不知道。
  诹访野在萌绘面前摆上咖啡杯。
  「谢谢。」她微笑以对。
  「犀川老师当时也是跟您在一起吗?」
  「嗯。」
  「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不用麻烦了,我只要喝杯咖啡就好,马上就要去学校了。」她边看时钟边回答。这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我还有其它电话吗?」
  「不,没有了。」
  这杯咖啡对萌绘来说是很适当的温度,所以她马上就可以入口,头脑一下子就变得十分清楚,头痛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诹访野泡的咖啡的神奇功效就好像施了魔法一样。看到他满脸担忧的表情,萌绘又再次对他露出微笑。
  诹访野便行了个礼就走出房间。都马似乎也发现她没打算要吃东西,就跳下椅子到窗边有阳光照到的地方躺了下来。
  她脑子里在思考着案子的事——睡觉前的那股忧郁已经完全消失了——如果筒见纪世都不是自杀的话……杀了筒见纪世都的那个人,他(她)也是杀害筒见明日香和上仓裕子的人吗?就先把这当作前提来思考吧,至于目的或动机,暂时就搁在一旁好了……那个人在公会堂前跟筒见明日香会合后,一起在不被警卫发现的情况下偷偷走进建筑物里,接着在走上四楼的途中将她杀死,随即又袭击了寺林高司。这时是星期六晚上快八点的时候。凶手将筒见明日香搬进准备室里将她的头砍下来,然后从寺林身上夺走钥匙,提着装有明日香头颅的模型箱走出房门,将准备室锁上。当凶手一走出公会堂,就开着寺林的车前往M工大,这时是八点半。
  后来,凶手在实验室勒毙上仓裕子,接着在实验室内洗手吃便当。吃完后便锁上实验室的门,再次回到寺林的车上,把钥匙圈留在车内。最后……凶手拿着明日香的头颅,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也许凶手的车子,就停在大学附近吧。恐怕事实就是如此。那个人一定是用那辆车运走头颅的。
  有几个需要注意的重点,凶手在公会堂里用来切断明日香头颅的工具,是一开始就预先准备好的,而且连准备室的钥匙也事先打好备份。寺林在那里出现只是一个偶然,凶手本来是打算用那把备份钥匙侵入准备室的。这也代表公会堂的杀人案是预谋性的犯人。
  另一边的M工大又是怎样呢?为什么上仓裕子的头没被砍断?难不成这本来就是不相关的另一件案子吗?
  萌绘摇了下头,叹了口气。
  筒见纪世都确实是知道些什么,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可能因为知道凶手是谁或某些关键线索,被犯人得知而被杀人灭口。
  如果筒见纪世都是被谋杀的话……那他让萌绘和犀川他们看到的最后灯光秀又是为了什么呢?是凶手想让他看起来像自杀,好让他背负起这些杀人案的黑锅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形式也未免太迂回了。
  不能拘泥于形体?
  她想起那个名叫长谷川的怪老人所说过的话。虽然没什么脉络可循,可是她感觉到在这个不可思议的联想中,似乎含着某种意义。不拘泥于形体的犯罪?所谓的形体又是什么?
  13
  「形体简单来说,就是数字的集合。」犀川边用指尖转着香烟边说。
  「数字?」萌绘反问。
  「只有数字会残留在历史里。」犀川说:「没有留下来的,是那数字代表的含意,也就是数字和本体的关系。」
  「我完全听不懂。」萌绘摇头。
  「不是有个词叫形式化吗?道理是一样的。形体只剩下数字,失去了跟实体的关联性,换句话说,形体就是没有意义的概念。」
  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地点在犀川的房间。西之园萌绘正坐在犀川桌旁的椅子上。两个小时前,她在走廊对面的实验室里整理数据。听到犀川通知说鹈饲刑警就要来了,便中断工作飞奔过来。
  「形体可以还原为数字。不管是图像或影像,都可以还原。前者可以当作文献来保存,后者也可以重复播放。能够复制的,都可说是形体。」犀川继续说:「可是人能在形体的复制品上看到什么,取决于这个人身处的时代和本身的能力。只会拘泥于形体表面的人,是无法得到某些情报的。这观念就是那位长谷川先生所说过的创作形体的意志,也就是『型』。创作者本身虽然在那个形体上看到某种不同的精神,但精神却无法传达给复制形体的人。于是人们摸索出抽像的手法,将之前无法传达的情报,无法成为形体的感觉,设法表现出来,而成为所谓的抽像艺术。不过本质上的精神终究还是无法完善传达的,因为在传达的过程中,这最重要的情报总是最有可能会被忽略抛弃。这一点对人类的历史来说,实在是个非常大的障碍。」
  「这个障碍有被除去了吗?」
  「还没有。」犀川摇头。「计算机方面的技术应该总有一天能解决部分的问题吧。简单来说,我们不足的地方,是在于内存、分辨率和处理速度。」
  「作模型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模型的哲学应该只有长谷川先生在阐扬,而并非一般性的观念吧。」犀川打趣地说:「只是,他的话非常切中核心。他想表达的,应该是人为了重现创作的行为、创作的意志、创作人创作时的眼睛、创作人的手,所以才要模仿的意义。模型的意义在于重现创造形体的行为过程和动机本身。这也正是人类想留给子孙的最大财产。」
  「这跟这次的案子有关系吗?」
  「我本来就没有这样说过吧。」犀川再次摇头。「可是那种展开和传承,不管对谁而言,应该都是很有价值的吧。一般来说,只要有良好的视力,不管是什么物体都能看得到。我们为了看到某种东西而培养出的优秀能力,可以让其它东西看得比以前更清楚。在本质上是正确的系统,应用范围是很广的。」
  「能举个例子说明可以怎么应用呢?」
  「可以扩展想象的幅度。」犀川呼出一口烟。「该举什么例子呢……好吧,比方说,当我们星期天看到一具无头尸时,我们一开始执着于形体而争论不休。拘泥于形体的人,会从外表来认定身体和头分开必然有其意义存在,结果就只能在尸体为何被弄成这种状态的地方上钻牛角尖,脑中所思考的不外乎是犯人之所以想要头,或想要明日香小姐的头颅的原因。」
  「难道……还有其它方向可以想的吗?」
  「如果是拘泥于形体的人犯下这件案子的话,这样想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换做是不拘泥于形体,就像长谷川所形容的真正模型师是犯人的话……」犀川在烟灰缸中捻熄香烟,重新交迭双腿。「那么他,我没限定是男性……其实对砍下来的头和无头的身体完全没有兴趣。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砍下头或接上头的那一瞬间,还有观察实行这个过程的自己是抱持着何种心态。」
  「老师……请问你所谓的接上头是什么意思?」
  「小孩子常会把娃娃的头拔掉,然后再装上。其实他们不是针对娃娃或头,而是单纯觉得这动作很有趣,并且喜欢那种触感而已。这里的重点来自于那份将分解的东西又组合起来的乐趣。比起破坏分解东西,人们本来就喜欢经由建构组合来追求精神上的安全感。所谓的破坏行为理论,其实本质上只不过是因为讨厌别人的道理而用来击退它们的另一个道理罢了。为了让自己和同伴能够接受,破坏一定得经过前置处理而成为某种新造型才行。我这番论调好像已经偏离你的问题了。」
  「把头砍掉,然后再组合?」
  「我只是说可能而已。」犀川露出微笑。「希望你别忘记今天这番话的前提。只是我在打比方罢了。除此之外,为了替无法轻易被众人所了解的东西塑造形体而必须从事破坏的例子也是很多。」
  「请问……就塑造形体的定义来说,想替人类塑造形体,就会做人偶的例子也能适用吗?」
  「那就变成拘泥于形体了。」
  「唉,好难喔。」萌绘摇头。「老师,你这番理论太复杂了,而且我不觉得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不认为这跟案子有关。」
  「可是,这不是对所有对象都能通用的道理吗?」
  「前提是要有某种程度的能力。」
  在敲门声后,鹈饲大介的壮硕身体走进房间里。
  「打扰了。」鹈饲满脸堆着笑,低头行礼。
  「鹈饲先生,怎么了?」萌绘半站起来问道。
  「这个嘛……」鹈饲脱掉外套,看似勉强地把身体硬塞进萌绘身旁的椅子。「我们现在正二度搜查筒见纪世都的仓库。看来……又得花满多时间了。」
  「纪世都先生的遗体呢?」
  「那边我们也正在进行。」鹈饲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遗体的状态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这一定是因为他泡在浴缸的水里,才能完好无缺。二楼的地板也没有烧毁,所以证据也意外地被保留下来。」
  「死因呢?」
  「是被电死的。」鹈饲圆睁双眼看着萌绘。「西之园小姐,不然你认为是什么呢?」
  「那死亡时间呢?」
  「咦?可是……」鹈饲歪着头。「筒见纪世都不是在你们的面前自杀的吗?」
  「那不算是在我们面前,我们又没有直接亲眼看到。」萌绘口齿清晰地回答。
  「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死在那里的。」
  「会不会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死了呢?」她又再次追问:「也有可能是被灌了安眠药之类的……」
  「不可能的。我们没检验出任何药物反应,也没有其它会致死的外伤,尸体十分完整。」鹈饲歪着身躯面向萌绘。「他的死亡时间也是在那个时侯。筒见纪世都九点离开他在鹤舞的老家后,似乎就直接回去那里的仓库了。对了,犀川老师你们昨天不是有恰巧遇到他吗?」
  「那是在八点半的时候。」犀川回答,「他只有待那么一下子啊。难道他没有跟筒见教授谈些什么吗?」
  「嗯……他们好像没有见到面。在犀川教授你们离开后,筒见教授一直都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喝酒,醉得很厉害,他说纪世都并没来书房找他。至于筒见夫人在一楼的卧房睡得正熟,也不知道纪世都是在家中的哪个房间里。当时教授是因为听到下楼梯的声音,跑出书房往楼梯下面一看,才看到人在玄关正要回去的纪世都。筒见教授在证词中表示那时是九点左右……不过……这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那么,纪世都先生是开自己的车回到天白的工房啰?」萌绘问。
  「嗯,他似乎是自己开小型厢型车回去的。那辆车就停在西之园小姐你停车的地方附近,当然我们也已经彻底调查过了。」
  「昨晚你们没跟踪我吗?」
  「呃……这个嘛……」鹈饲含糊其词。如果不是没跟踪的话,那可能就是由跟踪,只是跟丢了。
  「那么,纪世都先生是在九点半时回到工房的吧。既然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那就代表他等了超过三个小时的时间。」
  「他是在那一段时间内,将身体喷上油漆,然后布置好那些道具的吧。」鹈饲苦笑。「那难道就是所谓的死亡仪式吗……」
  「那他会不会是在那段时间内遇害的?」萌绘试探性地问:「如果这样的话,死亡时间的推定会发生不一致吗?」
  「该怎么说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们的判定也不可能精准到分秒不差的地步,所以也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先不说死因,他皮肤上既然喷了油漆又泡在水里面,就等于是处于烫伤的状态,所以时间上的推断误差也应该满大的。不过……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一般应该都会认为是筒见纪世都在公会堂杀害他妹妹的吧。」
  「为什么?」
  「啊,对了……」鹈饲突然张开口。
  「怎么了?」萌绘歪着头。
  「抱歉,我刚刚完全忘记有这件事。」鹈饲露出微笑。「筒见明日香的头已经找到了。」
  「咦!在哪里找到的?」萌绘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克制自己差点要跳起来的冲动。
  「当然是在筒见纪世都的仓库啊。」鹈饲彷佛理所当然似地点点头。「那个头的……呃……情况更糟,完全被烧成焦炭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确认……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我想鉴识的结果今天内大概就能出炉了。」
  「是在仓库的哪里?」犀川用冷静的表情边点烟边问。
  「在一楼的深处,是我们在勘验火场的时候发现的。」鹈饲回答,「头颅表面附着的微量溶化塑料,也许是放在亚克力盒里的关系所造成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符合西之园小姐所做的假设了。」
  「既然是在那个房间里找到的……」萌绘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就代表你们果然还是会怀疑他啰?」
  「别说是怀疑了,我们警方根本就是一面倒的确定他就是凶手。」鹈饲点头。「公会堂的命案,已经差不多等于结案了。当然我们还得再做更详细的调查,才能知道这跟M工大命案之间是否有关联,不过……这感觉上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天晚上的筒见纪世都,一瞬间突然浮现在萌绘的脑海里。那个先是发射宝特瓶,然后又哭又笑的青年艺术家,当时是为了给房间深处那个只剩一颗头的妹妹观赏,才会这么做的吗?他说过,那是为了追悼妹妹。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又为什么会让萌绘轻易进入房间里呢?从那天纪世都都在二楼洗澡喝酒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妹妹的头就在那正下方。
  「一定是有人把明日香小姐的头带到那里去的。」萌绘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那个人这么做,就是为了要嫁祸给纪世都先生。」
  「你说那个人是指谁?」鹈饲问:「你意思是指凶手另有他人吗?」
  「那还用说。」萌绘点头。她对自己的意见有自信,尽管还没建构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出来。
  「如果是栽赃的话,不是应该要留下更明确的证据吗?这其实是引述三浦先生的看法啦!」鹈饲边抓头边说:「三浦先生是说,如果用伪造筒见纪世都的遗书之类的方法的话,那么栽赃的意图就更确实了。」
  「他大概是因为以为犯人『拘泥于形体』吧。」犀川低声说。
  第六章 悬疑的星期四
  1
  在被烧毁的工房中,警方还是找不到公会堂四楼准备室的钥匙,也没有发现像是用来砍断明日香头颅的斧头。经过现场勘验的结果,证实夺走筒见纪世都生命的是导电浴缸的电线,正如犀川所说的一样是直接连结空调,至于主电源,则被认为可能是用红外线遥控器来开启的。不过那个遥控器却是遍寻不着。在仓库一楼有许多被烧成灰烬的美术作品上都有使用到电子零件,但大部分也都已付之一炬。塑料类的物品都因为高温而完全溶解。
  宝特瓶火箭里事先装有酒精,然后在房间里到处发射,至于点火装置就是蜡烛的火,所以由此可见这场火灾当然不是意外,而是经过计算的蓄意纵火。在警方的认知中,这是一场依照筒见纪世都的遗志,连同他的自我毁灭一起演出,以整个场地在最后化为灰烬下结束的艺术表演。
  公会堂断头命案的犯人是被害者的亲哥哥这件事并没有被报导出来。现场的搜证依然继续进行,数量庞大的证物才刚开始着手进行分析。现在最当务之急的事,就是要找出这宗断头命案的杀人动机。毕竟这可不是一句这是精神异常的人所犯的异常案件,就能简单带过的。除了该领域的专家意见是不可少,警方必须要更精确地掌握到被害者和凶手的人格特质和生前的生活情形。
  另一方面,针对M工大的上仓裕子命案,搜查的意见分成两派,为了这到底是筒见纪世都犯下的,还是完全不相关的凶手所犯下的个别案件,而彼此争论不休。
  主张是同一个犯人的一派,所根据的是时间和场所的接近,部分共通的人际关系,以及命案现场实验室的钥匙同样来自寺林口袋这三点。和这一派对立,主张两个案子是毫不相干的另一派,根据的则是筒见纪世都与被害者上仓裕子之间无明显的直接关系,和杀人手法不同这两点。不管是哪一派,筒见纪世都本身的死,都是他们寻求结论的最大阻碍。
  对于回到医院的寺林高司,调查员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甚至连寺林其实是筒见纪世都的共犯,头部遭到重击则是因为内讧之类的意见也出现了。不过如果寺林真是筒见纪世都的共犯,那筒见应该会确实地置他于死地,而不会只让他昏迷才对。寺林头部遭人重击这一点的确不是在演戏,而是事实。这样一来,他昏迷一整晚也是事实,所以别说是断头案了,就连M工大的实验室命案也不可能是他干的。这种共识在警员之间传了开来,让他们对寺林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在星期四的上午十一点,西之园萌绘去鹤舞的N大附设医院拜访寺林高司时,他位于六楼的个人病房前也已经没有看到警察在看守。
  「你好。」萌绘敲了门后往门内一探头,却看到寺林的床旁坐着另一名男子。
  「西之园小姐,你好。」那个男子站起来低头行礼。
  当看到他那张长满胡渣的脸,以及个头虽小却肌肉结实的身材时,萌绘就马上想起了他的名字。
  「你是地球防卫军那古野分部的武藏川先生吧?」
  「太感动了,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男子露出僵硬的微笑。「听到筒见他遇到这种不幸……我就跟公司……不,跟地球防卫军请假,特别来探望他。」
  「西之园小姐,昨天真的是非常抱歉。」寺林躺在床上说:「请问……筒见他现在情形如何?今天早报上有报导说明日香的头找到了,可是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了。刚才刑警先生们也有来过,对于这和公会堂案子之间的关联,他们对我却是只字未提。」
  「嗯……我想这应该是因为他们还完全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吧。」萌绘将皮包放在长椅上后说:「寺林先生,你有给警察看过那些筒见先生给你的留言吗?」
  「我当然有跟他们说,那时我把纸放外套口袋里,没想到结果不小心被烧掉了。」寺林面有难色地说:「那本来是别人的外套,我那时把它脱掉拿来灭火……西之园小姐,你记得留言的完整内容吗?」
  「这样啊……」萌绘微笑说:「那么一来,看过实物的人,就只有寺林先生和我了。」
  「没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里被烧掉,对我们来说是一大打击。」武藏川说:「这实在是重大的损失。在我们这个领域里,筒见先生是像神一样的存在,那里就是他的圣域。筒见先生的作品对我们来说,已经超越人类,拥有神一般的价值了。」
  虽然觉得他有点夸张,但萌绘还是点了头。
  「西之园小姐,你前一天晚上有去过那里吧?」武藏川问:「筒见先生有说过要帮你拍照吗?」
  「有……可是被我拒绝了。」
  「那还真是……可惜啊。」武藏川皱起眉头,脸上充满惋惜。「我还真想看看你的模型喔。」
  「他是有说过要从照片中建立起我的立体图。」萌绘苦笑着说:「连我也觉得有点可惜呢。」
  「那、那么!可以由我来做吗?」武藏川突然正经地站起来。
  「抱歉,我刚刚那句话只是社交辞令。事实上,我根本不觉得有任何可惜之处。」萌绘低头致歉。「都怪我没把话说清楚,希望你别因此而感到不快才好。」
  「唉……是这样吗?真是不好意思。」武藏川又坐回椅子上。「说……说的也是。你不必介意,反正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比方是战斗机,要取得内部的数据也是很不容易。像这样收集资料虽然很难,但这也正是它的乐趣所在。」
  「请不要收集我的资料喔。」
  「不是啦。」武藏川挥挥手微笑地否认。「请你不要想歪了,我们也是顺应社会规范在生活的,绝不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西之园小姐,M工大的案子现在办得怎样了?在那之后有什么新的进展吗?」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的寺林问:「难不成那边也是筒见犯的案?」
  「纪世都先生和上仓裕子小姐认识吗?」
  「呃,我想应该是没有。」寺林回答,「至少就我所知的范围……是这样没错。」
  「警方应该正在调查那一点吧。」萌绘看向武藏川说:「在纪世都先生身上,找不到任何杀害上仓裕子的动机,这样一来就没办法解释案子之间的关联了……」
  「我记得,那女孩好像有来参加过一次例会吧?」武藏川回过头看向寺林。
  「有吗?」寺林反问。
  「有啊……我记得,那时候她是在等人吧?」
  「啊,是她没错,但她已经被杀了。」
  「哇,是这样子吗……」武藏川惊讶地张开口。「我虽然知道M工大有发生命案,但没想到死者就是那个女孩……嗯,原来是这样啊。」
  「武藏川先生,你所谓的例会,指的是什么?」萌绘问。
  「好像是……五月还是六月的时候吧。」
  「那是模型社团的例行聚会。」武藏川看着萌绘。「我记得地点是在瑞穗区青年之家。我们是借用那里的场地举办的。那个时侯寺林有带她来过。」
  「不是我啦。」寺林连忙说:「你记错了,上仓小姐那时是跟河嵨副教授一起的。我记得……他们好像有说过回去时要一起去某个地方的,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武藏川点头。
  「武藏川,亏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寺林微笑地说。
  「我啊,只有年轻女孩的名字可以一次搞定,只要记住就不会忘记了。」
  「你在看报纸的时候没有发觉吗?」萌绘问:「上仓小姐的名字有出现在报纸上啊……」
  「是喔……」武藏川抚摸长满胡渣的下巴。「汉字要怎么写?」
  「上面的上,仓库的仓。」
  「那我看报纸的时候一定是把她的名字读错了。」武藏川觉得很可笑似地扬起嘴角。「我当初听到她的名字时,以为汉字写法是『神仓』,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么记的。」
  「那个时侯的模型例会,上仓小姐有去吗?」萌绘回到原来的问题。
  「是啊,她是跟河嵨副教授一起来的。因为她对模型没兴趣,所以就一个人很无聊地在房间角落等待,对吧?」
  「嗯,没错没错。」寺林点头。「那个时侯,我跟她还不太熟,虽然是念同一个研究所,可是彼此也只有打过招呼的程度而已。」
  「那个例会的主题是人偶模型吗?筒见纪世都先生当时也在吗?」
  「他有去吗?」武藏川看着寺林。
  「这我就不记得了。」寺林摇头。「筒见他不太常出席,所以应该是没去吧?」
  「河嵨老师为什么会去那里?」
  「那并不是只有人偶模型而已。当时出席的五个社团,也是藉由那次聚会顺便筹划这次公会堂交换会的准备事宜。只有一开始是全体一起开会,之后就分散在各个房间,召开社团个别的例行聚会。」
  「是哪五个社团?」
  「我们是以人偶模型和机械模型为主。」武藏川精神奕奕地说明。「此外还有河嵨副教授所属的飞机模型社,大御坊也有参加的筒见教授的铁道模型社。」
  「远藤先生也有参加吧?」萌绘问。她指的是明日香自杀的恋人远藤昌的父亲。
  「远藤?你是指远藤昌先生吧?是啊,西之园小姐,你知道的还真清楚啊。」
  「他是医生吧?」萌绘看着寺林说。就是他告诉她有远藤昌这个人的。
  「是啊,那个人可是大师喔。」武藏川很高兴地点头。「至于另外两个,分别是军事模型社和汽车模型社,不过这两个社团规模都不大就是了。」
  「刚才提过的那些人,大家都有参加吗?」
  「你所谓的大家,是谁?」武藏川反问。
  「筒见老师和远藤老师。」
  「那两个人不可能缺席的。」
  「那长谷川先生呢?我当初以为他是飞机模型师的固体模型师……」
  「喔,他是很有名没错。」武藏川回答,「不过那个人没有加入社团。」
  「对了,这么说来,只要那个时侯有参加例会的,都知道上仓裕子这个人啰?就连纪世都先生,也是有可能的……」萌绘对自己所说的事感到兴奋。「这一点……警方并不知道吧。」
  「知道了又怎样?」武藏川露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换句话说,M工大和公会堂这两件案子的共通关系人其实很有限。」萌绘边说明,边看着寺林的脸。「一开始大家只知道寺林先生,所以他才会被怀疑。不过,既然有很多模型相关的人士都跟上仓小姐见过面的话……」
  「可是也只有见过面而已啊,应该说是只看过而已。」武藏川表情变得有些阴沉。「西之园小姐,你的意思是说犯人就在我们之中吗?」
  「不是的。」萌绘摇头。「我是没有这个意思,但还是有必要把全部的可能性都确认过一遍吧?」
  「是由西之园小姐来确认吗?」
  「抱歉。」萌绘露出微笑。「这基本上的确是警察的工作没错,不过……我难道不行吗?」
  「不,也不是说不行啦。」武藏川苦笑说:「只是你为什么又要做那种像是警察在做的事呢?」
  「那个是她的兴趣。」坐在床上的寺林说:「她甚至还扮成护士……」
  「寺林先生!」萌绘大叫一声,然后竖起食指比在嘴唇前微笑。
  「哇,扮成护士做什么啊?所谓的兴趣又是指什么?请告诉我嘛。」武藏川的脸上浮现出痉挛似的笑容。「只有我是局外人吗?」
  「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局外人啊。」萌绘马上说:「总之就是不能说。我们赶快回到正题吧,请告诉我上仓小姐在那个例会的时候情形如何?」
  「也没有什么,就是静静地待在房间角落里而已。对了,她大概等了有一小时吧。我们那时正围在桌旁讨论公会堂里社团摊位的位置分配。」
  「没有人跟上仓小姐说话吗?」
  「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没有吧。怎么了?」武藏川转过头去看寺林时,寺林也摇头。
  「你们还有谈些什么其它的话题吗?」
  「这个我早就忘了。」
  「她那时穿着什么样式的服装?」
  「这个嘛,好像是迷你裙吧。」武藏川马上回答,然后不好意思的边抓头边解释。「抱歉,因为在我印象中只记得这个画面而已。」
  「这个我也记得。」寺林微笑地说:「就是在我们谈到要在交换会里办角色扮演摄影会时的事啊……」
  「喔,我想起来了。」武藏川不自觉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对啊,因为当时在房间里的人之中,只有上仓小姐是女性,所以大家都忍不住在意起她来。」
  「然后呢?」萌绘探出身子说。
  「只有这样。」武藏川开口说完,便继续保持笑容。
  「你们没拜托她来当角色扮演的模特儿吗?」
  「我们怎么可能做出那么没礼貌的事啊。」武藏川一本正经地回答,「对连认识都称不上的人,不可能做得出这种没有分寸的事吧。」
  「喂!你们就拜托我耶!」萌绘拉大嗓门。
  「啊……说、说的也是。可是,西之园小姐你是特别的人啊。」武藏川吓了一跳,很快地摇摇手。「因为……您是大御坊先生的表妹啊……」
  听到他突然用「您」尊称自己的萌绘,觉得很滑稽而微笑起来。「所以就可以不用对我讲分寸吧。」
  「正因为明日香小姐和西之园小姐都是朋友所认识的人,所以才特别啊。」
  「可是,上仓小姐不也是河嵨老师的学生吗?难道这不算是朋友所认识的人吗?」
  「我们当时本来就已经有共同的默契,要让筒见明日香小姐担任模特儿了。」寺林回答,「还有,请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其实上仓小姐并不适合,因为她的类型并不符合造型所需。」
  「咦?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寺林说完后点头。
  「那造型适合我吗?」萌绘抬起下巴。
  「适合。」寺林很干脆地点头。
  「寺林先生,可以请你用更明确的标准来具体说明原因吗?」萌绘慢条斯理地说。
  「这是无法用言语或数字来说明的,特别是在本人面前更不能说。」寺林的表情十分认真。在一旁的武藏川用赞同的表情,不停地以点头的方式来声援他。
  萌绘瞪着他们两人,心里打算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都要保持沉默。
  2
  武藏川跟萌绘一起走出医院。
  「西之园小姐,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在道别时,他对萌绘这么说。虽然语气听起来十分客气,但脸上的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令人有点发毛。
  「不,说明白一点,我想我们应该不可能再见到面了。」萌绘温柔地回以微笑。她之所以这么直接,是觉得如果言词太过矫饰,反而会更失礼。
  她的回答,好像反而让武藏川更高兴。他莞而一笑,轻轻挥了手后就走了。武藏川这个态度,是目前为止唯一让萌绘有好感的,人类的印象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在生理上无法接受的人,只是做出跟预想不一样的行为时,看起来就会充满善意;然而完全相反的例子也是多不胜数。在这一瞬间,标准就好像从正片反转成负片一样地转换了。
  萌绘把车子留在医院的停车场里,直接步行到不远的M工大。她一边眺望着那刻在水泥墙上的八位数,一边踏进校园。
  秋天晴朗的天空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在高空中有着像是用喷枪描绘出来的云朵,虽然冬天已逐渐逼近,但此时却如春天一样温暖。也许是午休的关系,有许多大学生在路上散步。在大楼前的广场前,也有好几个坐在长椅上吃面包看书的青年,在工科大学里,男学生的人数似乎就特别多。
  虽然觉得河嵨副教授可能是在合作社的餐厅吃饭,萌绘仍然决定直接去研究大楼的办公室拜访,如果没见到人的话,她就打算直接打道回府了。她爬上楼梯,走进化学工学系的玄关大厅。陈旧的公布栏上,贴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纸片。走廊角落搁着一台很明显已经坏掉的饮水机。楼梯扶手是木制的,触感很光滑。在楼梯间的墙壁上,贴着许多音乐或戏剧的海报,产生一种好像被时代遗忘的错觉。
  实验室的门扉紧闭,前面立着禁止进入的牌子,看来警方还没有许可开放。
  萌绘走到位于实验室斜对面的河嵨副教授办公室,敲了下门。
  「请进。」她听到有人应门,便走进房内。
  「打扰了。」
  这间房间比犀川副教授的房间要大上许多。书桌放在窗边,百叶窗被拉了下来。在她面前是一组设计简单的沙发,地上的塑料地板是藏青色的,刚打过蜡的样子。
  河嵨副教授穿着白外套,坐在书桌旁拿着电话听筒。他一只手向萌绘挥了挥,指向沙发的方向,示意要萌绘坐在那里等。
  书桌上有台十七寸的计算机屏幕和激光打印机。房间左边是整片摆着高到天花板的书柜,在书柜的玻璃门后方,大部分都是很厚的数据夹。用文书处理机所打的彩色卷标贴在数据夹的书背上,成功地给人井然有序的印象。
  萌绘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地等待,河嵨副教授终于讲完电话站了起来。
  「你是几年级的学生?」
  「不,我……」萌绘也跟着站起身来。「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是N大的四年级生。」
  「是想旁听我的课吗?」河嵨绕过桌子走到沙发旁边,盯着萌绘看。「请坐。」她优雅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突然来打扰您真是抱歉,河嵨老师。事实上,我是想来请教您有关上星期六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河嵨露出困扰的表情。「那真是伤脑筋啊。」
  「我姓西之园。」
  「西之园?真是少见的姓啊。」河嵨的表情变得很快。「难不成,你跟那位N大的前校长西之园教授有亲戚关系吗?」
  「他是家父。」
  河嵨睁大眼睛,从鼻子无声地缓缓呼出起来,一句话也没说。
  「河嵨老师听过昨天去世的筒见纪世都吗?」
  「警方的人刚刚才来问过同样的事。我当然知道啊,毕竟他是筒见老师的公子嘛。我没见过他。筒见老师那边,现在情况好像不太好吧。」
  「河嵨老师觉得是筒见纪世都先生杀了上仓小姐的吗?」萌绘刻意提出这个唐突的问题。
  「这……」河嵨又睁大双眼,然后 像是要掩饰这份惊讶似地回以苦笑。「这实在有点……我不觉得可以跟第一次见面的你谈这种内容吧。你到底目的为何?」
  「为了解决这件案子。」萌绘回答。
  「为什么那是你的目的?」
  「难道老师您不想破案吗?」萌绘坐直身子,注视着河嵨的脸。
  「这个嘛……那不是我的主要目的,毕竟我对这个案子并没有这么关心。」
  「可是我很关心,姑且不论彼此之间认知的差距吧。请告诉我您的看法吧,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好吧。」河嵨点头后,表情变得很严肃。「你是N大哪个院系的学生?」
  「工学院建筑系。」萌绘回答,「老师,请问您觉得上仓裕子小姐是被谁杀的呢?」
  「我没有任何想法,不过有人告诉过我,凶手可能是一个我负责的在职进修研究生。」
  「您是指寺林先生吧?」
  「虽然这实在难以启齿,我本人也是完全不相信,不过就客观角度来说,目前的状况对他而言实在是极为不利。」河嵨交叉起双臂。「警方大概也是这么认为吧。然而对我来说,上仓和寺林两人同时不在让我实在忙不过来,研究工作都停摆了。凭你的头脑应该也知道,这对研究室而言是多么大的损失。坦白说,我是不清楚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已经给我带来麻烦了。」
  「那我呢?」
  「你也是麻烦之一。」河嵨笑着说:「难道不是吗?我并不知道上仓和寺林是什么关系,也不在乎他们在研究室之外都做些什么,更不用去了解他们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我唯一在乎的,是突然不在的他们对我所造成的困扰而已。负责任是身为人类最基本的条件。比如说要自杀,如果不早一个星期报备的话,那会对实验的进度造成影响的。」河嵨说到这里时又笑了。「你会觉得我这样讲很冷淡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请你回去吧。」
  「不,我不反对这样的想法。」萌绘摇头。「不过这不是自杀,而是意外,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不可能在一个星期前就先预告自己会被杀吧。」
  「我不是在追究他们的责任。」河嵨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正在为这股气无处可发而困扰着。就算是真的找出凶手来质问,也是于事无补,只是浪费能量而已。我可不想再因此而损失更多了。」
  「您现在也是在浪费能量吗?」
  「是啊。」河嵨轻轻点头。「算了,也许有时候也要浪费一下才行……」
  「河嵨老师在六月时有带上仓小姐去参加模型社团的会议吧?」
  「是啊……的确是这样没错,真亏你调查的这么详细。」
  「那个时侯的事您还记得吗?」
  「那一天是星期日。当我正要离开学校时,车子刚好抛锚了,动弹不得。因为时间快要到了,只好拜托上仓开车送我去。本来我想说回程时坐公交车就好,可是既然她说要等我,我就接受了她的好意。等散会后,我们就回去了。」
  「上仓小姐只有那一次出现在模型社团聚会吗?」
  「嗯。」河嵨点头。「你那是听谁说的?难不成是寺林吗?」
  「嗯。」萌绘点头。「公会堂命案的关系人中,好像有很多模型社团的相关人士。」
  「警方也正在调查那件案子吧。」
  「上仓小姐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接触的话,应该就是在六月的那次聚会上吧。」
  「你所谓的接触,是跟谁接触?」
  「就是模型界的相关人士。」
  「你想太多了。」河嵨微笑说:「难道你也有在作模型吗?」
  「没有。」
  「我想也是。只不过因为你是工学院的学生,所以才想说搞不好你会做。」
  萌绘再次环顾房间一遍。这个房间里完全找不到任何模型,甚至连一张河嵨副教授最喜欢的飞机照片都没有。
  「老师您都是做飞机模型吧?」
  「是啊。」
  「可是在这房间里都找不到。」
  「因为这是我工作的房间。我平常不会跟别人谈这方面的事,学校里的老师也几乎不知道我有这样的兴趣。事实上,我在六月的那场聚会上碰到寺林时,彼此都吓了一大跳呢。」
  「在那之前,您都不知道寺林先生是模型迷吗?」
  「他是四月才入学的,之前我的确是不知道。就连他看到我也是大吃一惊。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毕竟这跟工作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模型方面,寺林比我的资历还要长,我反而还要叫他老师呢。」
  「听说寺林先生和上仓小姐在当时还没有开始交往。」萌绘想起寺林的话。「这样问虽然也许很失礼,我还是想请教一下,您和上仓小姐当时有交往过吗?」
  河嵨听了不禁哑然失笑。「你这问题的确是很失礼。」
  萌绘偏着头,以微笑来静候他的回答。
  「真不愧是西之园老师的千金啊。」河嵨露出嘲讽的笑容。「不管实际上有没有交往过,我的答案都是『没有』,也就是说,你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
  「那老师认识筒见明日香这个人吗?」
  「名字我是有听过,不过我们没交谈过。她和筒见老师一起参加某个地方的宴会时,我好像有跟她打过招呼……那时她似乎还是国中生吧。」
  「她那时就很漂亮吧?」
  「你那问题是多余的。」河嵨露出微笑。「好啦,你请回吧,我可是很忙的。」
  「您早上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呵,」河嵨站起来说:「你该不会是想说要跟我一起吃饭吧?很可惜,我吃的是便当。」
  「那是您夫人做的吧?」
  「是啊。」河嵨笑笑地点头。「有人说过你是个怪人吧?」
  「这是常有的事。」萌绘也站了起来。「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究竟原因为何,因为这么说我的人,往往都比我更奇怪。」
  「是吗?那么……」河嵨指着萌绘。「下次有时间我再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么?」
  「就是你到底哪里奇怪。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西之园……」
  「不,我要后面的名讳。」
  「萌绘。」
  「西之园萌绘吗……我记住了。下次请用电子邮件问问题吧?」
  河嵨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给她,上面也有印着他的电子邮件住址。
  「我知道了,今天真的是非常谢谢您。」
  河嵨走回自己的书桌后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我先告辞了。」
  「再见。」
  3
  下午回到大学实验室后,萌绘还是老样子地继续进行作业。必须处理的数据已经完成三分之一了。照这样的速度,还要再四五天才能做得完。本来一直在做作业的牧野洋子,到了傍晚就出去当家教了。等到外面变暗下来后,换金子勇二进来房间里来。他昨天一整天都没来学校,所以这是自从那场火灾骚动后第一次露面。萌绘充满期待地一直往他那里看,可是金子的视线却没跟她对上,只是自顾自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唯一听到的,是金子的计算机启动的声音。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昨天真是谢谢你了。」萌绘下定决心先开了口。
  「什么事?」金子边从手提包里拿出资料夹边说。
  「你问我什么……不就是火灾时的事吗?」
  「我那时有做过什么值得道谢的事吗?」
  「幸亏有你在,真的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萌绘看着他的脸说,金子却没有往她的方向看。
  「那很好啊。」
  「在那个仓库里,有发现到筒见明日香小姐的头喔。」
  「公会堂的?」
  「嗯。」
  金子点了根烟,眼睛依旧看着屏幕。
  「如果只有我和寺林先生的话,那事情就麻烦了。」
  「犀川老师是你打电话叫去的吗?」
  「不,大家只是偶然聚在那里而已。」萌绘回答,「至于警察,好像是一开始就在下面的道路上了。」
  「最后的收场……还真是不太愉快啊。」金子呼出烟,眼睛终于看向萌绘。
  「是因为老师他们跑来吗?」
  「怎么可能?」金子发出鼻息声,瞇起眼睛。「你这家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请别用『这家伙』叫我好吗?」
  「喔,不好意思。」
  「你知道我父母的事吧?」萌绘问。
  金子虽然表情没改变,可是从香烟头的火光,就可以知道他惊讶地屏住呼吸。
  「我……听说过金子同学你姊姊的事了。你真见外,一直瞒着我。」
  金子站起身来,走向萌绘,握紧一只手,比在萌绘的鼻子前。
  「频道在哪里?」
  「咦?」萌绘抬头望向他。
  「我想转台了。」金子面无表情地说。
  「知道了,我不会再说了。」萌绘咬住下唇后点头。「对不起。」
  「你下次再说的话,我就关掉电源开关。」
  萌绘露出微笑。「我才没有这种东西呢。」
  金子将视线移开,身体摇摇摆摆地回到自己的书桌旁。
  「你不知道自己的开关在哪里吗?」
  「不知道。难道金子同学你知道吗?」因为金子的比喻很有趣,所以萌绘也跟着附和起来。
  「知道啊,我的现在是关上的。」金子说完便叼起香烟。「它从以前就一直是关上的。」
  「为什么不打开呢?」
  「因为我可能会去杀人。」金子歪着嘴角说:「西之园一直都是开着没关吧。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天到晚热衷于那些无聊愚蠢的闲事。你也差不多该注意一点了吧。就算这是你的系统默认值没错,但既然都到了这种年纪,就应该要会调整设定和利用昵称来掩饰自己才对。你最好还是稍微学习一下隐藏本性的方法吧。」
  萌绘为金子的话而大吃一惊。本来靠在椅子靠背上的她坐直身体,瞪着金子。
  「你是说我之所以会做这种事,是跟那场飞机失事有关吗?你的意思是这样没错吧?」萌绘尽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像是在耳语般地说。
  「是啊……」金子看也不看她一眼。
  「才没有关系好不好……」
  「你用点头脑好好想看看吧。」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应该要看着那个人才对吧。」
  「想讲话的人只有你,是你自己在那边一头热的……我只是听众罢了。」
  「给我转过来!」萌绘大叫。
  金子只有眼睛看向她。
  「你是在对我说吗?」
  「没错。」
  「你又转到不同频道了啊。」
  「你没有资格这样批评我,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萌绘站了起来。
  「我也从来没有被人用命令语气指使过。」
  「金子同学,你为什么不能坦白一点呢?」
  「为什么我非得坦白不可?」
  「那不是沟通时应有的礼貌吗?」
  「我第一次听过有这种规定。」
  「反正,我已经受够同情了!不要因为那场意外就把我想得很可怜好不好?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一个为了那件事,变得歇斯底里或精神异常的人。我是依据我的判断在行动,所以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真受不了……」
  「你到底在生气什么?」
  「还不都是你惹我生气的!」萌绘说到这里时,感觉到自己的眼窝一阵发热,就赶快坐到椅子上,把脸遮住。「我受够同情和担心了!你们一定是弄错了,都错看我了……」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金子说完,啧了一声。「饶了我吧……大小姐你就别生气了,一切都怪我不好,行不行?」
  「你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你是哪里比我伟大了?为什么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这时门打开了。
  「你们在做什么啊?有够吵的。」原来是国枝桃子。「要吵架就到顶楼去吵。」
  「已经吵完了。」金子站起来低头致歉。「真的很对不起,老师。」
  「怎么是金子同学你啊?我还以为是牧野跟西之园在吵呢。是你把女孩子弄哭的吗?」
  「是……」
  「你怎么做这种傻事!」国枝走进房里。「没想到你居然对女孩子出手,我可饶不了你!」
  「没有啦。」金子张开双手摇头。
  「怎么了?」这次换犀川的声音。「刚才那是西之园同学的声音吗?」
  萌绘用双手遮住脸,迟迟不肯站起来。
  4
  「金子同学,对不起。国枝老师,真的很抱歉。还有对犀川老师……也不好意思。」在房间中央的萌绘低头致歉。「是我不对,都是我的责任。」
  犀川、国枝和金子纷纷在大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下,一面看着萌绘,一面喝咖啡。
  「喝杯咖啡就好了。」国枝说。
  萌绘趴着的时间约有五分钟之久,其它三人则利用这段时间先泡了咖啡,然后开始热络聊起天来。他们的话题都围绕在建筑学是否需要设计制图的课程这个问题上。萌绘聆听他们的对话,慢慢地让心情平复。调整呼吸后,她就走到他们三人面前。
  「是我不对。」金子轻轻低头后说。
  「你们还是别互相让步吧。」国枝面无表情。「不要和好反而比较实在,至少这样就不用再吵第二次了。」
  「我开完教师会议刚回来时,听到好大的声音。我想这一层楼的老师们应该全部都有听到才对。」
  「对不起。」萌绘又再次低头。
  「听说头找到了。」国枝看向萌绘说。
  「是的。」她点头。
  「国枝你有兴趣啊?」犀川说。
  「国枝老师,我说这个……没关系吗?」萌绘问。
  「是啊。」国枝摘下眼镜。「反正现在刚好工作告一段落,奉陪也无妨。」
  「明天要下大雪了吗?」犀川笑着说:「如果你偶尔也这样奉陪我一下就好了。」
  「犀川老师。」国枝瞪犀川。「希望你收回刚才说的话。」
  「咦,为什么?」
  「会被误会的。」
  犀川扬起嘴角。「我说国枝……让你稍微被误会一下,也是为了你好啊。」
  「犀川老师,你有学过『轻浮』这个词吗?」国枝又戴上眼镜。
  「唉呀,别生气嘛……是我不对,我只是开玩笑而已……」犀川露出微笑。
  「如果你还有闲工夫开玩笑的话,就再多奉陪西之园同学一下如何?」国枝表情严肃地说。
  「等一下,你后面那句话是多余的。」犀川站起来。「你也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吧。」犀川站了起来。
  「犀川老师。」萌绘向他跑了过来。
  「呃……要吵架,就到顶楼去吵。」金子小声地喃喃自语。
  门那边传来敲门的声音。大御坊安朋探头进来。
  「犀川,原来你在这啊。」他笑瞇瞇地走进房间。「刚好,我带了点心来,大家一起吃吧。小萌,可以再帮我泡一次咖啡吗?」
  就在此时,大御坊看到了国枝桃子。他有好一会儿在原处静止不动。
  「唉呀,你……是女的吗?」
  「冒昧请教一下,你是男的吗?」国枝反问。
  「我是大御坊,初次见面,你好。身为萌绘的表哥和犀川副教授高中时代的朋友,我的真面目究竟为何呢……」
  国枝脸上完全没有笑容。
  「这是我的助教国枝小姐。」犀川介绍。
  「我现在心情不好,肚子又饿。」国枝说:「那个点心,可以请你快点拿出来吗?」
  大御坊从纸袋里拿出包装好的盒子放在桌上。金子将包装纸弄破并打开盒盖。
  「我今天一直在警局那边。」大御坊将牧野洋子的桌前椅子转向自己,然后一屁股坐上去。「他们把我拍下来的画面转录成带子,然后一边看,我一边说明了好多次好多次,害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为默片的旁白了。」
  「我也想看带子。」萌绘说。她正在设定咖啡壶。
  「我有带来啊。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大御坊开心地说:「我可不是点心外送员喔。这个房间可以看八厘米吗?」
  「可以。」金子站起来说:「请等一下,我把线接上去。」
  「上面有拍到什么?」萌绘问。
  「你们在说什么?」国枝问:「看来跟我没关系,我还是别问好了。」
  「唉呀,别这么说嘛。」大御坊一本正经地说:「我最想给你看呢,不过我这话没什么特别的含意就是了。」
  「那就是有令人不快的含意啰?」国枝回嘴。
  「国枝。」犀川在一旁插嘴。「你什么时候练就这身功夫的?」
  「这叫做习惯成自然。」国枝稍微扬起嘴角。
  「之前那个可爱的孩子呢?」大御坊说:「把那孩子也带来吧。」
  「你指谁?」萌绘歪着头。「洋子吗?」
  「不对不对。呃,是叫深志吧。」
  「喔,是滨中学长啊。」萌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在研究生室,要我帮你叫他来吗?」
  「不用叫他也没关系。」国枝说:「有我就够了。」
  不知道国枝是指哪方面够了,可以确定是不用叫滨中来了。金子先将八厘米录放机的视讯线接到计算机的背后,大御坊将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录音带放进机器里。五个人的面前,早就放好了咖啡杯,点心也已经就定位了。
  在二十一寸的屏幕上,出现放映软件的窗口,里面是八厘米影片播放的画面。
  片子是以喜多副教授在车中打盹的场景作为开始。那时他正好因为大御坊的声音而睁开眼睛。
  「你们看,很性感不是吗?」大御坊开心地为他们解说。其它人闻言都呆了一下,没有任何回应。
  场景这时突然切换到筒见纪世都的工房里。乍看之下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等经过金子调整画面的亮度后,才开始能看到发光二极管所形成的点点繁星。虽然细微的光点遍布整个空间,不过中央部分有一块全黑的区域。
  「这是寺林。很挡住画面吧?」大御坊指着画面说。
  镜头缓缓地往旁边挪移,星光也跟着快速移动。由画面里到处可见的黑影,可以得知是筒见纪世都所创作的人偶们遮住了深处的星光。
  「这是在拍啥?」国枝大剌剌地问。
  「那里是属于一个名叫筒见纪世都的艺术家的工房。」萌绘说完。「国枝老师,等一下就会发生火灾了。」
  「火灾?」国枝再次看向画面。
  场景有时会切换,似乎是因为大御坊并非一直开着DV,而是每拍摄数秒就把镜头关掉的关系。
  筒见纪世都的歌声以细小的音量,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萌绘他们在现场的对话,也录得十分清楚。
  「那道光是?」国枝问。画面朦胧地变亮一下。
  「那是闪光灯吧?」萌绘看向大御坊。
  「应该是吧。」大御坊回答。
  下一个场景,是由闪光所造成的幻觉。当时他们用肉眼来看,眼前的确出现很像星云的幻象,可是现在透过机器来看,只是镜头在强烈的闪光前顿了几秒罢了。白色的闪光之后,原本用肉眼看不见的橘色光轮布满整个画面。镜头随后立即调整过来,重现了原本的小宇宙。
  「看,又在发光了。」国枝说。国枝所指的,是不同于强烈闪光的朦胧小光点。
  「感觉跟用肉眼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耶。」萌绘回头说:「没想到闪光也有分大小呢,明明我当初看起来都一样说。」
  「小萌?」大御坊的声音从画面里传了下来。
  「这么暗的地方能拍吗?」这次换萌绘的声音。她的脸塞满整个画面,只能看到阴暗模糊的轮廓。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看的比人眼还清楚呢。它现在也拍到你的脸啰,再笑一个。」因为大御坊拿着DV,最靠近麦克风,所以声音听起来最大声。
  「这样吗?」从萌绘的声音,可以确定她脸上正挂着笑容。
  「天啊!天啊!喜多,你趁乱在搞什么?快把你那只手拿开。」
  「筒见!」寺林高司的喊叫声,让镜头从萌绘身上转向他那边。不过寺林在画面上完全只是黑色的剪影。「已经够了!我想跟你讲话,可以把灯打开了吗?」
  「从现在开始才是最有趣的。」筒见纪世都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他的声音是用录的吗?当时听起来,时机刚好到让人觉得他像是在响应寺林的呼叫声,可是现在冷静地再听一遍,的确是不成回答,似乎只是在歌曲中间插入的口白而已。
  画面再次笼罩在模糊的白色中。
  「这次也是闪光灯吗?」萌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感觉有点像电灯泡?」
  画面又切换了。这次拍的是无数的蜡烛火光不停摇晃的画面,整体色调比之前更亮且泛红,录像的质量比肉眼看到的还要清晰不提,甚至连房内其它的地方都拍得颇为清楚。
  「你们看,从这里可以看得出往二楼的梯子只有一把吧?」大御坊语带骄傲地说:「这就能当作证据了。」
  筒见纪世都的作品在画面中也可以看得很清楚。灯光一直延伸到房间的最深处去。在录像画面中,房间的深度感觉上似乎比实际的要来得更深。现在换了首不同的曲子。这是第二首曲子了。筒见纪世都彷佛倾诉般的歌声正悠扬的在室内回荡着。
  「安朋哥,那歌词是在讲什么?」那是画面上的萌绘的声音。
  「这个嘛,算是情歌吧……像『我唯一的归处,就是你的胸口』之类感觉的词吧。」
  「是真的吗?」
  「真的啦。」
  在那段对话后,镜头转向天花板附近。二楼深处非常暗,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不过至少能确定没拍到任何人影。
  「犀川等下就会来了。」大御坊的声音。
  「咦?老师吗?」萌绘的声音。萌绘想起犀川这时还不在的事。
  此时声音的中断,代表场景又切换了。
  「下方道路上是有停着一辆警车。」犀川的声音突然从喇叭传出来。
  「看,犀川登场了。」真正的大御坊解说道。
  「看来是我搞错了。我放弃,你们就带我回医院去吧。」这细小的说话声是寺林的。
  「什么事都没发生很好啊。」萌绘的声音非常接近。「而且可以看到这么棒的余兴表演,我真是赚到了。」
  「那这是什么样的余兴表演呢?」犀川的声音。
  「是光与音乐的艺术。」萌绘的声音在回答。
  「我倒认为是表现宇宙和人世间的模型。」那是寺林的声音。
  镜头先特写默默看着烛火的犀川,接着就移到萌绘脸上。
  「还不错呢。」这是拍萌绘对身旁的喜多说话的镜头。
  「是很不错。」犀川的声音迟了半晌。
  「呵。」画面中的萌绘这样说完后,便莞而一笑。
  「我把刚刚的拍下来了。」这是摄影师大御坊的声音。「小萌的表情很棒喔。」
  第二首音乐在此结束后,又亮起了朦胧的闪光,画面中传出的巨大机器声,比在现场听到的还要更轻更干,轻快地好像有节奏一样。
  「是火箭啊!会弄脏衣服的!」萌绘的声音正在大呼小叫。
  「就算弄脏也是值得一见。」大御坊大声回答。这声音已经超越麦克风收音的极限而破音了。
  这时因为开始了连续的闪光,镜头于是转向房间中央。
  「如果有带伞就好了。」萌绘的声音听起来很小。
  「如果不亮一点,就看不到了。」犀川满不在乎地说:「筒见纪世都先生人在哪里?」
  「一定是在二楼深处。」萌绘回答,「那里要爬梯子才能上去。我想他一定是用遥控从上面操作的。」
  「要来了!」大御坊扭曲的尖叫声。
  本来肉眼所看不到的火箭发射瞬间,跟沉重的破裂声一起,被摄影机清楚地拍摄了下来。
  「让画面暂停一下吧。」大御坊站起来接近录放机。「这有没有遥控器?」
  他按下录放机前的按钮,把影片倒回去一些,然后以慢速度再次播放火箭发射的情形。
  「你们看这里。」大御坊指向画面稍微偏右的地方。那里刚好拍到位于房间中央部分的火箭发射台。摄影机后来虽然镜头往上,但很可惜没捕捉到宝特瓶打在天花板上的镜头。之后画面有些起雾,好像是因为酒精变成雾状洒下的关系。当空气压缩机停止运作后,又再度恢复了宁静。
  接下来录到的声音,音量比预料中要小上许多。火箭依旧持续发射,不过画面稍后有一部分立刻被染成一片鲜红。
  「这不是水啊!」大御坊的叫声之后,镜头便转向地板上。
  「起火了!」寺林的叫声也跟着传来。
  「这是汽油啊!」最后以大御坊的那一声大叫作为结束。录像带播完了后,画面变得一片漆黑。
  「就这样结束了?」国枝问。
  「接下来,就是惊险无比的搜救过程和生死交关的灭火行动了。」大御坊说。
  「这应该是我最近做过最浪费时间的事情。」国枝喃喃地说。
  5
  「要再看一次吗?」大御坊边倒带边问。
  「我怎么可能会想再看一次。」国枝丢出这一句。
  「我也不用了。」犀川随口回答。
  「这样啊……」大御坊刻意露出困扰的神情。「我觉得还拍的不错说。」
  「的确是拍的很好啊。」萌绘说:「安朋哥,还好你当时有带摄影机。」
  「你还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呢。」大御坊瞇起眼睛。「好啦,我再来要去找喜多了。」
  大御坊将回转好的带子拿出来放进盒子里,然后走回桌子旁,站着喝咖啡。
  「我也要告辞了。」国枝站了起来。
  「国枝小姐,要一起吃个饭吗?」大御坊将脸凑了过去。
  「我拒绝。」国枝转过身去,走出门外。
  「她还是单身吗?」大御坊问。
  「不是。」萌绘回答。
  「唉……真有点可惜呀。」大御坊微微一笑。「那我就此告辞了……犀川,改天见啰。」大御坊说完离开了房间。
  金子起身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他瞥了萌绘一眼后朝她咧嘴笑了笑,就走回自己的书桌前。看到没人要收拾的杯子,萌绘烦恼了一下。因为她向来是不做这种事的,但今天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那帮忙收拾一下,似乎也是应该的。
  只有犀川还坐在桌子最旁边的椅子上。他的后脑勺往后靠着墙壁,眼神恍惚表情呆滞。
  「犀川老师?」萌绘唤着他。
  犀川没有回答,导致金子也往他们这里看。萌绘试着在犀川眼前挥挥手。犀川的视线这才终于缓缓地看向萌绘。
  「嗨。」他小声说。
  「你想睡吗?」
  「不,只是在想事情罢了。」犀川的嘴角微妙地上扬。
  「说的也是。」萌绘露出微笑。「是研究的事吗?」
  「西之园同学,要不要去学生合作社吃饭?」
  「好啊。」萌绘回答后看了看金子。金子摇头示意不去。在萌绘收拾咖啡杯的时候,犀川默默地走出了房门。
  「老师,等我一下。」等萌绘慌忙从自己桌上抓起皮夹,再回头飞奔到走廊上时,犀川已经走了有二十几公尺之遥。萌绘追上并窥视他的脸,犀川仍然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以比平常慢一半的速度走着。
  「你怎么了?」
  「什么?」犀川瞄了萌绘一眼。
  「餐厅不是在这边吧。」萌绘歪着头。「难道你是要去理工学院的餐厅吗?」
  「啊,是吗……」犀川停下脚步。「算了,今天就去那边吃吧。」
  下楼梯时,犀川的脚步依旧慢条斯理。因为日光灯关掉的缘故,三楼到二楼的楼梯间光线很暗。这时才傍晚五点,萌绘肚子并不太饿,而且她本来也跟诹访野说好要回家吃饭,但毕竟犀川邀她一同吃饭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所以她也实在没办法拒绝。比起靠近研究大楼的理工学院餐厅,在中央大道对面的学生合作社北部分社更大更漂亮,而且附近还有另一家被称为grill的餐厅,是间装潢豪华且气氛跟学生合作社截然不同的店。萌绘正想着要吃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她才不想去什么学生合作社,而是去学校附近找一家安静的店,和犀川两人单独地好好用餐,不过她就是做不出这么奢侈的要求。至于为什么没办法说出口,她自己也不太知道原因何在……
  他们走到室外,感觉到外头的气温竟然意外地寒冷。太阳几乎下山了。在中央大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尾灯正发出红光,密集地相连在一起,这时正是交通的巅峰时间。
  犀川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外面再套上一件灰色羊毛衫,脚下则踩着凉鞋,整个打扮看起来就很冷的样子。
  N大学因为被一条大马路分成东西两半,所以一定要穿过红绿灯才能到达对面的校园。在有斑马线和红绿灯的交叉路口上,也有供汽车进出校园的出入口,还设置只有在感应出去的车辆时,会自动将红白两色交错的横杆举起的机器。
  北风冷飕飕的。匆忙跑出来没有穿外套的萌绘觉得十分寒冷。在等绿灯的时候,为了不让脸正面迎向北风,她还刻意将身体转向南方。
  犀川将双手插进口袋,呆若木鸡地站着。虽然萌绘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但他却仍完全没响应。
  号志改变后萌绘便迈开步伐,走在一堆正要穿过斑马线的学生和职员之间。汽车一辆辆从横杆举起的大门鱼贯而出,缓缓地在来往的人群中穿梭。附近由于有道路在施工中,人车出入杂沓,人行道和车道几乎没有区别了。
  一回头,发现没看到犀川的身影。她便停下脚步往四周张望。人群纷纷避开她继续往前走。
  犀川依旧伫立在原来的地方。萌绘叹了口气后折回那里。
  「老师!」她向犀川大喊。可是犀川完全没有反应。
  「醒醒啊……犀川老师。」她抓起犀川的一只手。
  从斑马线那头走过来的人,经过他们身边时都不禁侧目。萌绘开始有些不好意思。灯号已经在闪烁了。看来得再等一次绿灯了。
  正当最后一辆从校园出来的车往右转要离去时,有个人大叫一声。
  「危险啊!」
  萌绘身边砰的一声传出巨响。原来是犀川倒在地上。
  「老师?」
  犀川依旧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老师!」萌绘在犀川身旁跪了下来。「老师,你还好吧?老师!犀川老师!」
  6
  在跟建筑系研究大楼工学院四号馆南边隔着一条路的地方,大型电算中心和保健康中心的两栋建筑物比邻而建。犀川副教授被刚好路过的男学生们抬到健康中心去。
  并没有昏迷的他,眼睛不但是瞇着的,而且听到萌绘的呼喊时,也有用呆滞的表情点头响应,却始终不发一语。
  「没关系,只是轻微的脑震荡罢了。」健康中心的医生说:「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他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这位女医生年纪大概四十几岁,身材十分瘦小。她第一眼见到犀川时,就喃喃说了句「喔,是他啊?」,好像跟犀川很熟似的,等问清楚他昏倒的原因后,又开始大笑起来。并非犀川运气不好,而是要怪他本身太过迟钝,才会在大门横杆为了挡住来车放下来时被横杆打到头,所以这位女医生的大笑,多少也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那连小孩子都能躲得开。」
  「就算想被打到,要打得到也不容易呢。」
  「要在外面走动的话,至少要注意一下周遭吧。」
  她一边低声叨念一边治疗犀川。经过诊断后,她认为犀川伤势轻微,连绷带也不用包。
  「可是,那时候天色很暗啊。」萌绘替犀川辩解。
  犀川表情茫然地乖乖躺在表面铺着黑色塑料布的床上,有时虽然视线会移动,但似乎并不是在看房间里的摆设。
  「你是犀川老师那里的学生吗?」女医生问。
  「是的。」萌绘点头。
  「是喔,那你还真可怜……他的房间是在那边没错吧?」女医生指向窗外。由于窗子是朝北的,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犀川位于斜对面四号馆的房间。「等他再躺一会儿后,能不能请你赶快把他带回去那里?」
  「好的……啊,他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要我再说一次吗?」
  看到这女医生并没有什么检查,让萌绘有些担心。当女医生走出房间后,萌绘就走近犀川的床边。
  「老师,你头还会痛吗?」
  犀川轻轻摇头。
  「请你多少说句话吧。」
  「啊,啊,啊。」犀川张开口,低声地发出短促的音。「说话就有些痛,应该是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喔,太好了,看来你真的不要紧……为什么你刚才都不说话呢?」萌绘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而已。」
  「不只是一些而已吧……真是的。」
  「我在想很多事。」犀川改口说。
  「对,就是这样。」
  「我讲话有点口齿不清吧?真丢脸。」
  「嗯,这感觉还真新鲜啊。」萌绘微笑地说。
  一听到脚步声,她连忙离开床边。
  门打开后,走进来的人居然是国枝桃子。
  「啊,国枝。」犀川用模糊的发音说。
  国枝站在床边注视着犀川。
  「看起来是不要紧了。」她面无表情地这样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挡车的横杆放下来时,打到了犀川老师的头。」萌绘代替他说明。「只听到砰的好大一声,老师就倒了,把我吓了好一大跳。」
  「你不觉得他这样很白痴吗?」国枝稍微放松紧绷的嘴角。
  「不,」萌绘摇头。「怎么会……」
  「我咬到舌头了。」犀川说话显得很困难。
  「你还是别说话比较好。」国枝说。
  「西之园同学,你自己去吃饭吧,我这样子不能吃了。」
  「有位M工大的河嵨老师来拜访你……」国枝像在做例行报告似地说:「该怎么办?你这样子应该没办法见他吧。」
  「河嵨老师?」萌绘看着犀川的脸。「那我去跟他说好了,可以吗?」犀川点头。
  萌绘急忙走出健康中心回到四号馆,从楼梯冲到四楼。犀川房间的门还是开着的,河嵨副教授和寺林高司人就在房里。两个人都穿西装打领带,尤其是寺林,穿上西装的他跟躺在病床上时给人的印象,根本完全不同。
  「你们好。」萌绘走进房间后,顺手把门关上。
  「喔,是西之园小姐啊。」河嵨回以微笑。
  「寺林先生,你伤已经好了吗?」萌绘今天上午时才刚去寺林病房探望过他。他当时头上虽然还缠着绷带,但数量已经变少很多了。
  「嗯,反正本来伤势就没有多严重了。」寺林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拜托过医院医生,让我今天下午开始可以离开医院出来走走。实际上,这就等于是出院了。」
  「犀川老师在吃饭吗?」河嵨问。
  「事实上犀川老师受了点伤,现在正躺在对面的……」萌绘指向窗外。「健康中心里休息。」
  「伤势严重吗?」寺林问。
  「不,没什么大碍。」萌绘微笑说:「如果是找我有事的话,请直说无妨。」
  「不,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啦,只是我跟河嵨老师有事要来这里,所以才顺便来打声招呼而已。我们主要是来隔壁的今井研究室参加重要的研究会的。我之所以从医院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四号馆的西半部是化工系的研究大楼,中间虽然都用大铁门跟建筑系的部分作为区隔,不过犀川和萌绘所在的四楼的门平常都没关,所以走几步路就可以到今井研究室了。
  「我从寺林那里听说了很多事。」河嵨副教授笑瞇瞇地说:「难道西之园小姐在警方那里有认识的人吗?」
  「的确是有,您说的没错。」萌绘点头。
  「什么,真的是这样喔。」本来只是开玩笑的话居然成真,让河嵨有点惊讶。
  「我本来想说要来见见犀川老师的,看来今天是没办法了。」河嵨拿起手提包。
  「他就在对面的大楼里,要去见他吗?」
  「不用了,反正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就先告辞了。」河嵨将手放上门把。「请你代我向他问好。」
  河嵨和寺林走出了房间。犀川的房间里,此时只剩下萌绘一人。她走向窗边眺望健康中心的某一间病房。双眼视力都是二点零的她,看得到正躺到床上的犀川,至于国枝桃子则已经离开了。
  她出神地眺望了好一会儿后,慢慢地将视线焦点集中在眼前的窗户玻璃上,开始思考起案子的事。不知道犀川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她走到走廊然后走进对面的实验室里。此时洋子刚好上完家教回来。
  「咦,萌绘,你不是跟犀川老师去学生合作社吗?」从金子那听到消息的洋子问。实验室里头的金子也转身过来。
  「在那里等红绿灯的时候,大门的横杆放下来打到犀川老师的头。」萌绘一只手放在自己头上。
  「你所谓的横杆,是指那个挡车的吗?」
  「没错。」
  「老师呢?」
  「在健康中心。」
  「人还好吧?」
  「嗯,没什么大碍。」萌绘耸耸肩膀。
  「那个是铝制的吧?」洋子像是觉得很可笑似地微笑着问:「但还好是头,如果打到脸的话,眼镜破了就惨了。」
  「他站在道路的正中央?」金子说:「很像老师会做的事。」
  「那,萌绘你还没吃饭啰?」
  「嗯。」
  「那么就跟我一起去吧,金子呢?」
  「好啊。」金子站了起来。
  「咦?你要去?」洋子回过头去。「真的假的?好难得啊,改变心意了吗?」
  「只是单纯的机率问题而已。」金子微笑说。
  萌绘正烦恼该怎么办。现在就算回到犀川那里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不但讲话困难,而且正需要躺着休息一下。
  她决定先陪洋子和金子去吃饭,等回家时再开自己的车去接犀川回去,这次他们不是去大马路对面的学生合作社北侧分社,而是往接近四号馆的理工学院餐厅方向走去。
  他们刚走过中庭樱花树下的时候,一声「西之园小姐」让萌绘停下了脚步。因为整晚有很亮的路灯照着,所以很清楚的看见叫住她的人是寺林高司。
  「寺林先生,你不是回去了吗?」
  「啊,呃,你是叫金子对吧?」寺林往金子瞥了一眼。「我在回程途中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所以跟河嵨老师道别,自己一个人回到这里。」
  「你说重要的事,是指什么?」萌绘问,金子和牧野就站在她的后面。
  「对不起,过来这边一下。」寺林向萌绘招招手后,朝樱花树靠近几步,好像是不希望让金子他们听到自己的话。萌绘也跟着过去。
  「我有件事之前都完全忘了。」寺林皱起眉头低声说:「我起先是头部遭到重击,再来被警方监禁,这次又偷溜出去过,一连串的事压得我喘不过气……不过,当我终于回到久违的社会中时,终于又想起来了。」
  萌绘眨了下眼睛,用充满期待的表情看向他。
  「那是暑假时候的事了。有个叫长谷川的固体模型师,当时要替他的孙子找家教……所以我就推荐上仓去了。」
  「你所谓的长谷川,该不会是那个长谷川先生吧?」萌绘问:「就是筒见先生工房正上方的公寓房东吗?」
  「嗯,他在模型界,可是名气响当当的人物喔。」
  「上仓小姐一直都在当他的家庭老师吗?」
  「不,应该只有做八、九两个月吧……我记得条件是一个礼拜去两次……」
  「长谷川先生的孙子住在哪里?」
  「他跟长谷川先生住在同一间公寓里。我记得长谷川一家就占了公寓一楼的一半。」
  「也就是说,那两个月之间,长谷川先生每个星期会见到上仓小姐两次啰?」
  「嗯。」寺林露出困扰的神情。「长谷川先生,我早上有告诉过你有关六月那场例会的事吧?我后来有想起来,长谷川先生虽然没有加入社团,但他那个时侯却有来参加。他一定是在那个时侯知道有上仓这个人的。等过了好一段时间后,长谷川先生可能就会回想起那时候的女学生吧……」
  「你有跟警察说吗?」萌绘问。
  「不,还没有。因为……」寺林移开了视线。「如果因为这种不负责任的臆测会给长谷川先生添麻烦的话,那就糟了,所以……我就想说要自己去确认看看……」
  「所谓的确认是?」
  「就是我等下要去见长谷川先生。」寺林回答的很简单。
  「那我也要去。」
  「这不好吧。」寺林用力地摇摇头。「我只是想说应该要先知会某个人比较好……所以才会跟西之园小姐你提起的。」
  萌绘回头走向金子和洋子。
  「抱歉,我现在出去一下,马上就会回来的……」
  「唉……」洋子半开玩笑地说:「你这冷淡的女人,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反正我们的友情不过是相敬如『冰』啊。」
  「你要去哪?」金子问。
  萌绘对金子咬耳朵。「我要去长谷川先生那里,你就帮我跟犀川老师说一下吧。」
  「喂,等一下。」洋子拍拍萌绘的肩膀。「你们在我面前做什么啊?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的?」
  金子勇二和牧野洋子后来往理工学院餐厅的方向继续前进,至于萌绘则带着寺林走到自己停在停车场的车子那边。
  「还是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寺林在途中说:「我不想每次都给你添麻烦。」
  「在星期六晚上大家要去筒见教授家时,长谷川先生中途一个人自己回去了。」萌绘边走边说。
  「是吗?呵……你知道的还真清楚。」
  「而且他那时就在公会堂旁,时间也刚好吻合。」
  「不会吧……」寺林停下脚步。
  「虽然我也是认为不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那个模型贩卖会应该不是第一次在公会堂举办的吧?」
  「嗯,那是当然的啊。这活动是从十年前开始办的,每年都会有一次。不过我因为才刚来这里念书,所以今年是第一次参加。」
  「那代表说也是有机会能打那间准备室的备份钥匙啰。」萌绘边打开车门边说。
  两个人系上安全带后,萌绘就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当车子经过健康中心前,快要接近大门时,打到犀川头的那根横杆刚好升了上来。
  等车轮胎发出倾轧的声响往左转后,车子便伴随着轰然响起的低沉引擎声,在中央大道上往南方加速前进。
  7
  犀川创平站在窗边用手摸着头,他看到萌绘的白色两人座跑车,从窗前的道路上疾驶而过。
  「咦?」他低声说。
  「什么事?」坐在桌前手握原子笔的曾我芽衣子医师抬起头问道:「你可以回去了,犀川老师。」
  「好像肿了一个包。」犀川说。
  「那个不久就会消肿了,不要紧的。」
  「好奇怪……」那是犀川的自言自语。
  「一点都不奇怪,这种很普通啊。」曾我医师回答。
  犀川觉得奇怪的,是西之园萌绘为何要开车出去这一点。他想到了四个原因。
  1. 要去学校外面买某样东西,比如说便当。因为犀川不能去学生合作社的餐厅,所以她想买便当来跟他一起吃吧(可是,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说想去餐厅才对吧)。
  2. 要回家(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会来跟犀川说一声才是)。
  3. 某人有急事要找她出去(应该是用手机约她的。把她叫出去的人是谁?是警察吗?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还是应该会先来跟犀川说才对)。
  4. 要让某人搭便车(比如牧野洋子打工快迟到了之类的。不过,这时间牧野应该要下班了,而且金子有自己的机车,没必要搭萌绘的车)。
  「曾我医师,我想回去了……」犀川回过头问。
  「你啊……要我帮你检查一下耳朵吗?」曾我抬起脸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好几次你可以回去了吗?」
  「你的确有说过四次可以回去了,但没有一次叫我回去。」
  「回去。」女医师缓缓地说出这两字。
  「那我就先告辞了。」犀川低头行礼后走出房间。
  「犀川老师!」身后的门被打开,曾我芽衣子探出头以凝重的表情说:「希望你能顺便带走床上那件样式已经落
  伍的羊毛衫。」
  「啊,抱歉。」犀川折返床边,拿起羊毛衫。
  「保重啊。」女医师倚靠在敞开的门边,歪着嘴角等着他。
  「什么?」犀川穿过门时问她。
  「咦?」
  「要保重什么?」
  「就是你的头啊。」
  犀川在走廊上再一次回过头向她低头行礼。
  「曾我医师也要保重你的头喔。」
  「你说什么!」背后传来怒吼,但犀川仍旧是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每走几步路,身体就会隐隐作痛的犀川,穿上羊毛衫走到屋外。
  8
  萌绘将车子停靠在石墙边。时间虽然才六点半,但周围已经有如深夜一片漆黑。她下车横越过道路,身体靠在栏杆上,往下面张望。
  筒见纪世都的工房就在前方,那里发生火灾不过是三十小时之前的事。今天白天的时候,应该也有警方的搜查人员大量进出吧,现在不但拉起了封锁线,入口前也摆着在工地看过的简易铁栅栏。到处都看不到警车,想必应该是被撤走了吧。
  萌绘回过头,将视线投向石墙上方。隔着砖墙可以清楚看到公寓的二楼一部分和屋顶。那是栋颇有年代的木造建筑物。在右手边石墙缺口,有个幅度很窄的水泥阶梯。通过那道约两公尺高的楼梯后,再里面一点的地方,就是有点灯的玄关。
  「西之园小姐,请你在外面等就好了。」寺林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他表情十分认真,头上包的绷带被头发遮住不太显眼,再加上身上全新的西装和领带,感觉上变得更可靠了。
  「不,我也要一起去。」萌绘往前跨了一步。
  两人走上水泥阶梯。在砖墙和建筑物之间的狭小庭院里,只有放晒衣架,至于周围则都是杂草丛生,地面湿度也颇高。玄关那扇镶有雾玻璃的拉门正敞开着,往里面进去一点的天花板上,装了个日光灯泡。玄关的水泥地板一直往内延伸,途中往左手边弯过去,那里放着一辆脚踏车。
  走进去几步,从道路的转角往左手边窥视,发现阴暗的走廊一直往里面延伸,左右两边都有门相对着,洗衣机、纸箱、啤酒箱等杂物都堆在走廊两侧,几乎是无法往前直走的地步,而且往更里面的地方,还有一盏灯。四周静悄悄的,一点人的感觉都没有。门的旁边都有一扇波纹玻璃窗,不过没有一家的窗户有透出光来。快到转角处的左侧,有个木质的鞋柜,里面放着几双运动鞋,柜子旁则是必须脱鞋才能上去的木头楼梯。
  萌绘回过头看寺林。他走进玄关后,就往装在右手边墙上的信箱找寻。萌绘见状也默默地走回去站在他身旁。信箱是木制的柜子,被隔成一小格一小格的,上面连盖子都没有,可见得那里只是用来区别并放置信件的简易格子而已。在分隔的地方,有贴上胶带,用奇异笔写上似乎是房间号码和房客姓名的文字。
  一楼是从一零一号到一一二号,二楼则是从二零一号到二二三号。因为玄关的关系,一楼的房间数比较少。就连不吉利的四或九,这里也都不避讳地照样使用。
  长谷川这个姓是标示在一零一号,后面的一零二号到一零四号则都没有名字。根据萌绘的猜测,这应该就跟寺林说的一样,是身为房东的长谷川家占用这四间房间的吧。再继续往下看时,萌绘的眼睛停在二零六号。
  上面写着「河嵨」,是偶然吗?
  这并非是什么特别的姓氏,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当她看到那个姓时,身体还是不由得抖了一下。
  「总之,我们赶快到长谷川先生的家吧。」寺林小声地说。
  最靠近楼梯的左边南侧房间,就是一零一号。寺林站在门前敲了敲门,萌绘则站在他身后稍远的地方。没有响应,也没有人出来开门。
  寺林等了一会,又再次敲门。从屋内电灯没有打开看来,很有可能是人不在家。寺林抓住门把,可是似乎转不动,结果他只好看着萌绘并摇摇头。
  接着,他们去敲隔壁的一零二号,还有一零三号和一零四号,可是也都同样没人响应。
  「看来他们不在。」萌绘低声说。
  「好像是这样没错……其它房间好像也都没人。」
  「这里的房客大都是单身男性吧?」萌绘说。身为建筑系学生的她,开始在脑中画起公寓的大致平面图。她根据每个房间的面积,做出这里适合单身人士居住的推论。现在是星期四,时间刚过六点半。会住在这种老旧公寓的人,不是学生之类的年轻人,就是独居老人。如果是在外工作并外食的人,这个时段还没回家应该也是很正常的。
  「要不要到二楼看看?」萌绘问。
  「咦?为什么?」寺林回头。
  河嵨这个姓,让萌绘还是觉得很可疑。
  「我自己去看看好了,寺林先生就在这里等吧。」
  萌绘沿通道折返,脱掉鞋子,走上那道笔直的楼梯。
  二楼的信道尽头有扇窗户,位置刚好在玄关的正上方,从那里往外可以越过砖墙和柏油路,在那道护栏对面的斜坡空地下方,看到筒见纪世都仓库的屋顶。
  这条通道也是L型转角,跟一楼的配置一样。来到转角处往左边一看,发现也是以左右门相对的模式一直延续到信道尽头,就跟她预料中的一样。
  萌绘慢慢地向走廊尽头前进。二楼走廊上因为没有放洗衣机,感觉上变得稍微宽广一些。里面唯一灯光是亮的房间,是右手边倒数算来的第二间。至于那间可疑的二零六号房,则是隔着走道,在它北侧对面的最后一间。来到二零六号房门前时,她发现上面没挂姓名牌,房间的灯也没开。
  她为了确认,便轻轻地试着敲门看看。没有任何反应。
  经过片刻的考虑后,她将手放上门把,轻轻地转动。门没有锁吗?一听到隔壁二零七号房门打开的声音,她马上将手抽回来。
  有个戴着眼镜,样子像学生的长发青年,从门里探出头。
  「请问……河嵨先生应该是不在家吧?」萌绘先开口说。
  对方一直上下打量着萌绘。
  「你认识河嵨先生吗?」萌绘又再一次发问。
  「嗯。」青年点头。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很少回来,而且最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河嵨先生是个怎样的人?」萌绘问。
  「你是谁啊?」青年反问。他应该是认为萌绘的话很可疑吧。萌绘为自己轻率的问题深自反省。
  「我是大学的人。」
  「喔喔……是河嵨老师的大学吗?」青年紧绷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听到他说「河嵨老师」时,萌绘的心跳顿时漏跳一拍。
  「请问,这里的人是怎样看待河嵨老师的?他会常跟大家聊天吗?」
  「我们几乎没说过话。」
  「老师是从何时开始租用这个房间的?」
  「今年五六月的时候开始的吧。」他抓抓头,打了个大呵欠。「你问完了吗?我现在要出门了……」
  「抱歉,谢谢你了。」萌绘低头行礼。
  这个青年将自己房间的房门锁上后,就穿过走廊往楼梯那边走去了。等青年的身影从萌绘眼前消失后,她的手又再次握住二零六号房的门把。
  9
  犀川在回到自己房间前,先去对面的实验室看看,没想到除了西之园萌绘以外,甚至连同年级的牧野洋子和金子勇二也不见了。
  他飞奔回自己的房间,打开计算机上M工大的网站查询。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介绍化学工学系河嵨副教授的网页。在确认完电话号码后,他拿起话筒。在这种时间,国立大学的主机号码都是不通的,因为柜台职员通常五点就下班回家了。
  电话铃声虽然响起,但都没有人接。正当他想挂断时,电话突然接通了。
  「你好。这里是河嵨研究室。」
  「你好,我是N大学的犀川,想找河嵨老师。」
  「老师今天下午应该有去过N大了。」
  「还没回来吗?」
  「是的,他还没回来。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请告诉我,我可以帮您转达。」
  「河嵨老师来我们学校有什么事吗?」
  「我记得老师说过要去金井教授那里参加研究会,所以就跟寺林先生一起出去了……请问,是老师他没去金井老师那边吗?」
  「啊,不是,我跟他是不同系的,抱歉。我知道了,谢谢。」
  犀川将电话挂断。他点起香烟,站着思考了好一会儿后,再次走到对面的实验室去。他看到萌绘的桌上,还放着她拿来放研究资料好方便携带的大型侧肩包。他从窗子往下俯瞰中庭,却还是盼不到那辆白色跑车回来。
  香烟转眼间就变短了。犀川点起一根新的烟,站在房间中央。
  萌绘走出这里时,看来并没有打算要离开学校,而是要马上回来,所以才会把袋子放在桌上。难道她是临时改变计划的吗……她到底是要去见谁?
  犀川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先后打电话给警察局和西之园家的管家诹访野那里询问,但他们却都不知道萌绘的行踪。
  是去筒见纪世都的工房吗……犀川拿起车钥匙,匆忙地穿上外套,然后飞奔到走廊上,冲下楼梯。这时,金子勇二正独自一人沿着楼梯上来。
  「西之园同学呢?」犀川问。
  「她和寺林先生一起去见一个姓长谷川的人了。」金子立刻回答,「她要我帮她转告老师你。」
  「谢了。」犀川继续跑下楼梯。他冲到自己的车子旁,然后坐进去发动引擎。
  10
  房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进门右手边的墙上有按钮,萌绘心一横,伸手按下电灯的电源钮。小洗手台和瓦斯炉就近在眼前。那里被隔间隔出一个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更往里面走,会连接到一个更宽敞的房间。这里的壁橱门被拿掉,里面被小盒子装得满满的。萌绘起初把那些盒子错认为很厚的书本,可是又觉得尺寸大小琳琅满目,才发现那都是装着模型的盒子。此外,在地板上也有好几个纸箱层层堆栈在一起。
  在更里面的房间门口附近,宽度仅能供一人侧身而过。她慢慢地要前进到能看见那个房间里面的地方。往那堆纸箱的最上面一看,发现纸箱里果然也装满许多塑料模型的盒子。里面那个房间的面积,超过六张榻榻米大。地板上铺着廉价的地毯,窗边挂着厚窗帘。房内有一台二十五寸的电视和两台录放机,窗边则有一张低矮的工作桌。虽然没有像前面那个房间这么严重,不过这里能供人活动的范围也很有限。只有通往房间中央的走道上能看得到地毯的部分,剩下来的地面则全都被纸箱和彩色收纳箱给占据了。左手边有类似铁床架的陈设,但上面放着个非常大的箱子。
  墙壁的上方,密密麻麻地贴满的都是卡通主题的海报。桌子上有两个样子像宇宙飞船的模型,可是找不到其它像是已经完成的作品。桌子下面有喷枪用的小型空气压缩机,桌旁则是有个被纸板隔起来以供作喷枪上色用的地方,从纸板所沾上的颜料痕迹,可以看得出这已经被使用过很多次了。但附近却仍然看不到有任何完成品。
  有三个抽屉多达二十层的整理柜并列在一起。她将脸凑近,看到眼前的抽屉里摆满了小颜料罐。至于其它抽屉里,则装满很多萌绘搞不清楚有什么作用,感觉上像是细部零件的小东西。把其中一个抽屉打开来看,里面塞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塑料残骸,除了把它们当作是某一部分的塑料零件之外,她也想不到其它的解释了。她还看到装着稀释剂和接着剂的瓶子被绑成一束束像是用来当标签,被印上小字状似贴纸的小纸片,胶带类的也被分门别类地排列整齐。
  在工作桌上,几十支笔和锉刀分别插在不同的罐子里,喷罐有两个,小型的电动钻孔机从马达延伸出来。再打开桌子抽屉一看,美工刀、镊子、铁尺、精密螺丝起子等工具,像文具般被整齐排放。
  放在房间四周的纸箱里都是塑料模型组合。那些盒子不仅看起来都还很新,有的甚至连外面的塑料膜也还没有拆。在电视盒录放机的附近,有几支录像带收藏在一个小型的专用柜里,数量并不多。在录像带旁边有十几本像是模型相关的杂志塞在书柜里,数量也一样不多。
  不管从哪一方面,这里都不像是能生活的地方,也不像是会有人每天住在这里的样子。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并不是河嵨原本的住所,完全看不到成品这一点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房间租来到底是作什么用的呢?难道是拿来当保管东西的仓库吗?听到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让萌绘停止呼吸。要把灯关掉已经太慢了,再加上出口也只有一个而已。她屏息以待门缓缓打开。
  「西之园小姐?」寺林探头进来。「我看到只有这里灯是亮着的,所以……」
  「太好了……」萌绘松了一口气。
  「咦?」他圆睁双眼,走进房里。「这是什么……这里是……」
  「河嵨先生的房间。」萌绘看向寺林说。
  「河嵨老师?咦?为什么?」
  「这里是他租的。」
  「这个……真的可以擅自进来吗?」寺林环顾四周。
  「这里的门本来就没关。」萌绘露出微笑。
  「这不成理由吧。」寺林的表情有些痉挛。「河嵨老师为什么要租这种房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我也不知道。」
  寺林用茫然的表情在房间里四处张望。
  「寺林先生,你知道这里的塑料模型做的是什么吗?看起来不像是飞机啊。」
  「嗯。」寺林跑去往入口的壁橱里查看。「那些是科幻模型组合,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外国进口的。人偶模型的数量也不少。」
  「河嵨老师不是专门做飞机模型的吗?」
  「对了……西之园小姐,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河嵨老师租的房间呢?」
  「我问隔壁的人知道的。」萌绘微笑说:「而且下面的邮箱上也贴有他的名字。」
  「可是随便进来还是不太好吧。」寺林用焦虑的表情说:「我们赶快出去吧。」
  「嗯。」萌绘点头。「说的也是。」
  「啊,那个床上的……大箱子是什么?」寺林像是突然发现什么的模样,歪着头问。
  那是一个相当大的细长箱子。萌绘于是转身靠近床边,把箱子打开。箱子里面,被类似橡胶的纯白物体塞得满满的。用手指一碰,发现那触感不但柔软且富有弹性。
  「这是什么?」萌绘又回过头去。
  「这个嘛……」寺林站在萌绘后面,露出不愉快的表情。「那难不成是……硅胶?」
  他伸出双手,要把那白色块状物从箱子里拉起来时,那东西就像蒟蒻一般不停地抖动着。
  「这个……还满重的。」
  他一边弯曲箱子的上半部,一边把块状物拉起来。等到取出来后,寺林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白色橡胶靠在墙边。
  「这个是……」他只说到这就沉默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萌绘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映入眼帘的,只有白色的硅胶块。那里面似乎有装入什么东西,所以才是中空的。箱子里却没有本来应该装在里面的物品。
  她本来以为那硅胶块是为了固定搬运中的货物以免造成损害,所以上面才会有能让东西刚好嵌进去的凹陷处的。可是……那个凹陷的形状,居然是个人。
  那是个等身大小的人体形状。
  「咦?」萌绘吃惊地望向墙壁。
  刚才拿起来的是整块的上半部。她将视线转向靠在墙上的那一半。那里……
  有张脸。硅胶凹成人脸的形状。那的确是人类的外型。那张脸是……
  「那是……筒见……纪世都先生?」她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成声。
  「这是……他本人的……」萌绘低声说着,背脊一阵发凉。不禁站起身来后退一步。
  「那是,取筒见先生的……型吗?」她的背撞到寺林。
  可是她的视线,却无法从床上那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物体上移开。
  「真不敢相信……」
  她的嘴巴前,突然出现一样东西。全身都受到强力的束缚。她想喊叫,却叫不出口。她身体弯曲地倒在床上。呻吟声从她口中发出来。一瞬间吸进的气体从鼻腔刺激到头部,让她变得昏昏沉沉。
  不能吸!有股很大的力量从脖子后方传来,让她扑倒在床上。惊人的重量落在她的背上,形成快要窒息的压迫感。她的腰撞到床角,痛得差点惨叫出来。左手压在身体下面,右手被反折到背后。
  好痛!
  两脚拚命地挣扎也只能踢到地板。抽出惯用的左手伸到头后面想抓住些什么,却徒劳无功。她用嘴巴大口喘气。像针在戳般的刺痛感突然在脸上扩散开来。她眼睛痛到张不开,喉头也一阵辣热。
  有笑声。是谁在笑?是寺林在笑……听到那笑声时,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一切都豁然开朗。
  这次犀川老师输了……是我先发现的……压在脸上的东西,力道稍微减轻。
  这是多么舒服的感觉啊。
  她紊乱的呼吸逐渐平复,为了补充氧气而大大地吸了口气,意识到此中断。头脑像是耳朵的气压栓被拔掉一样,转眼间成了真空状态,左手也失去力量,缓缓地垂下来。
  11
  犀川迷路了。
  那天他接到大御坊的电话后,本来想自己开车,却因为大御坊只告诉他地址,他又刚好没带市内地图,不知道正确地点,所以只能搭出租车。回程时是萌绘开车送他回去的,当时还是清晨,天色昏暗,附近一带的样子,他也几乎不记得了。
  当然他有掌握到大致的位置,而且也相信自己能开到那附近,可是在夜间的商店街上转过这么多次弯后,他连方向都已经搞不清楚了。
  他一直往南开到这个有坡度的土地,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的记忆中的地址找寻了。当他想找个人问路时,车子却刚好开到没什么人的道路上,完全碰不到人。
  他终于发现一个带狗散步的老人,便停下车来。当他到车外时看到坡道上面有一盏路灯,它的光芒,照亮下面那台停在石墙边的白色跑车。
  犀川见状,便加快脚步跑过去。爬上坡道后,就能看到右手边的空地斜坡,更上面围绕着一道弯度不大的护栏。筒见纪世都的石板瓦仓库的屋顶不但清晰可见,连萌绘的车牌号码也确认过了。
  她和寺林确实是去那个长谷川老人的公寓了。犀川边喘气边抬头看向那栋建筑物。砖墙后看得见的每扇窗户里都是一片漆黑。
  当他要走近入口的阶梯时,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让犀川停下脚步。
  「请问……」犀川叫住他,那男人看见犀川,也一脸惊讶地停下脚步。
  「犀川老师……」寺林迟疑片刻后微微一笑。「你怎么会来这里?」
  「西之园同学人在哪里?」犀川问。
  「她在公寓里面。」寺林回头面向公寓后回答。
  头上还看得到绷带的他,眼镜后面的双眼非常空洞,视线的方向似乎稍微偏离了犀川所站的位置。
  「寺林先生,你要到哪里去?」犀川质问。
  「呃,那个嘛……」寺林视线朝下,看着柏油路面,嘴角稍微上扬,看起来像是在狞笑。
  「你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犀川慢条斯理地说。
  「犀川老师……我们就别再做这种……没意义的对话,好吗?」
  犀川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朝公寓迈开脚步。
  「请等一下!」寺林的音量稍微放大。
  「难不成你把她怎么了?」犀川回过头去。
  「你冷静一下……老师。」寺林把手插入口袋里,往犀川这边走来。「放心好了,我什么也没做。现在,我要借一下西之园小姐的高级车来用……」
  「你想逃吧。」犀川继续说。
  「正有此意。」寺林抬起头,对他微笑。
  「你在说谎。」犀川注视着寺林的眼睛。
  「喔,是啊……」寺林皱起眉,抬头看了眼天空。「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把那辆车藏起来而已,因为她的车停在那里太显眼了。」
  「你就算要逃,我也不会在意的。失陪了……」犀川说完,就冲上水泥阶梯,寺林从后面追了上来。
  眼见用相当大的力量的寺林,往自己冲撞过来,犀川虽然紧急后退,但已经太迟了。
  在公寓入口的玄关处,两人撞在一起,结果犀川被撞飞,加上腹部遭寺林的头一顶,使得整个人往后摔倒,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部撞到木制门板,头部也受到冲击。
  犀川随后才意识到那个巨大声响。
  寺林将旁边的洗衣机往犀川的方向推倒。放在上面的啤酒箱也跟着滑落。
  犀川用一只手臂护住头部。耳边传来啤酒瓶的碎裂声。还来不及站起来,洗衣机就紧接着倒下。他弯曲身体,好避开洗衣机。
  寺林穿鞋直接走上木头楼梯,飞快地跑上二楼。
  犀川站起来听到二楼地板发出寺林巨大的脚步声。
  是二楼。他不顾阵阵作痛的右手腕,就马上冲向楼梯。左手有流血,好像是被玻璃割的。他抬头望向笔直的楼梯一眼后,随即脱下鞋子跑了上去。
  某处发出关门声,响遍整栋建筑物。他赶到二楼走道时,寺林已不见踪影。
  12
  在走道尽头的右边,有灯光亮着。犀川跑到那边打开门,发现房间内很狭窄。寺林高司就在最里面那间有开灯的房间里。满满的纸箱让人没有可落脚的地方。
  「犀川老师,请你务必要冷静下来。」寺林用慢条斯理的语气说:「不要轻举妄动才是明智之举。总之先冷静一下吧……」
  「她怎么了?」犀川问。
  「别急……请你先把那扇门关起来。」寺林说。
  犀川关上门,正准备要进去房间里的时候。
  「慢着!」寺林大叫。「你没看到这个吗?」
  犀川看向寺林举起的一只手。那手上拿的是电线。一条粗黑的电线从地板上延伸,通过他的手后又往下垂落。寺林拿的是电线的中间部分。
  「慢慢来。」寺林说:「我手上拿的可是开关喔,请你再往前看。」
  犀川跨出两步。从这里可以看到寺林所在房间的最深处。西之园萌绘侧躺着,倒在左边的床上。她的双手都在背后看不到,双脚的脚踝被胶布绑在一起,连嘴巴上都贴着胶布。
  她眼睛是闭着的。还有在呼吸吗……还活着吗……她身体一动也不动。
  「不要紧的……冷静点。」寺林缓缓地说:「请你看看西之园小姐的脖子。」
  她脖子上也贴着胶布。两条黑色电线从她脖子两侧延伸到胸前,汇合成一条后,延伸到寺林手上。电线前端继续沿着地面,连接到墙边的插座里。
  「幸好没杀了她。」
  寺林说完,便露齿而笑。他的样子,彷佛是拿优等的成绩单给父母看的小学生。
  「我是在准备完要喘口气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西之园小姐的车子。只是没想到我一出去,就遇到犀川老师你赶来了。」
  萌绘并没有死……犀川静静伫立在原处看着她。
  「为什么我不杀她呢?你一定有这么想吧?」寺林露出欣喜的微笑。「那是因为……在她睡着的时候下手,就实在太无聊,太可惜了。犀川老师,请你在那边坐下吧。你应该已经搞清楚状况了吧?」
  「你要逃我不会在意的。我不但不会追究,也保证不会连络警方。」犀川说:「所以,请你从那里面出来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刚才就会那么做了。这点小事你也不知道吗?老师,你到底有没有真正了解啊?」
  「你接下来打算要怎么办?」犀川问。可能是因为已经做到某种程度的放弃了吧,他感觉到自己突然恢复了平常的冷静。放弃追求最好结果的念头,让他切换成避免最坏情形发生的系统,使得心情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可是就算变得冷静,也是无计可施。他一心只想到自己是否能平安地救出她来。这有可能办到吗?
  「要怎么办?」寺林笑着重复他的话。「那种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是问,你做了这些事后,打算要怎么办。」犀川重新问了一次。
  「太好了……」寺林停止笑容紧盯着犀川。「终于来了个思路清楚的人啊,我真是幸福。」
  「你打算要怎么办?」
  「老师,你是因为知道我是凶手,才会来这里的吗?」寺林没有回答犀川的问题,反而反问他。
  「算是吧……」
  「请你先坐吧,要慢慢地,慢慢地坐下去喔。我现在有点想跟你聊一聊了。」寺林靠在窗边的墙壁上。「我也不想在这种情形下通进电流。毕竟那是最坏的打算。好不容易做到这种地步了,我不想要让草草的收场害我前功尽弃。不过……犀川老师,你如果轻举妄动,那我也没办法了,就算是最坏的打算,我也非得杀了她不可。」
  犀川企图要往前一点。
  「退后!不能再靠近了。」
  犀川只好慢慢地在原处坐下。他坐的地方,不是在寺林和萌绘所在的房间,而是在前面那个紧邻门口的小房间里几乎正中央的地方。那里距离寺林有三、四公尺,跟萌绘倒卧的床铺距离也差不多。大概是三公尺八十公分的距离吧……
  寺林如果有勇气按下开关的话,那个距离就很足够了。
  对犀川来说,这距离实在太远了。
  「就算杀了西之园同学,你也没办法逃走啊。还做了这种事的话,你的人生就等于完了。」犀川说。
  「所谓的完了,根本是没意义的。」寺林始终保持微笑,额头上流下的汗珠清晰可见。「老师,我想问你……所谓的完了,到底是什么?能让我摆脱这个不自由又愚蠢无聊的世界吗?」
  「你会比现在更不自由。」犀川回答,「不能再做模型,也不能再吃喜欢的东西。」
  「会被那些小事影响的话,我也不用活了。已经够了。一切有趣的事都已经结束,接下来就只是等着变老而已。既然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让我心动的事,那我就要趁现在来做些想做的事才行,因为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不,其实每一次都是最后,从一开始就是最后了。」
  床上的萌绘稍微动了一下。她好像还在熟睡中。就他所看到的,似乎没有受伤的迹象。
  犀川开始思考寺林让她睡着的方法。比安眠药效果更快的,应该是三氯甲烷类的吧。对于化学工学系的寺林来说,这可能是比较容易带出来的药品。
  「你为什么要砍断明日香小姐的头?」犀川突然丢出这个问题。
  「犀川老师,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寺林扬起嘴角,露出痉挛的笑容。
  「这是在轮到纪世都先生之前的预先演练。」犀川回答。
  寺林嘻嘻窃笑起来。「喔喔……没想到有人能理解我,真是意外啊……我很高兴。」
  「你一开始就打算要杀筒见纪世都先生吧?」
  「打算杀他?」寺林皱起眉头。「你这说法还真奇怪。是因为想吃牛排,所以打一开始就打算要杀牛吗?」
  「也是有这种人的。」犀川回答。
  「我并没有打算要杀他。」寺林一瞬间露出寂寞的神情。「我只是想取他的型而已。那是我理想中的型。如果能活着取型的话,当然是最好的没错,但事与愿违……」
  「因为要取型,所以才拿明日香小姐的头来练习吗?」
  「嗯,那是一个好机会。明日香跟纪世都长得很像,所以她是很好的模仿对象,也可以当作万一失败时替换用的备份品。可是那种失败我本身是无法容许发生的,但这世间总是有不如人意的时候啊。」
  「为什么只用头?」犀川针对他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提出问题。「是因为携带方便吗?」
  「你错了。硅胶这种材料,价格非常昂贵,要取人类全身的型,又必须要消耗大量的硅胶,光是材料费就要近百万元,所以练习时才会只用头。脸的部分因为是最难的地方,所以我想只要那边有做过一次的经验,那其它地方应该是没问题才对。理想的原型只有一个,而且又不能长久保存,不容许失败这一点,是常让模型师哭泣的地方呢。」
  「你是要取筒见纪世都先生的型,然后做等身大小的人偶吗?」
  「不是。」寺林摇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要那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母型而已。那将成为我后来所有模型的母亲。我想要完美的母型……就只有这样罢了。」
  「你的美学我是能了解。可是杀西之园同学这件事,会悖离你的美学。」犀川慎选用词后说。「你既然已经照你的愿望拿到纪世都先生的型了,难道还不能结束吗?」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我在杀上仓的时候发现我之前未曾察觉到,应该说是我始终视而不见的崭新领域。处于呼吸停止一瞬间的人类,实在是非常有魅力的物体和原型。从生命迈向死亡,在通过界线的那剎那间,会让人看到有如残像般的美感。我终于明白纪世都常说的那种美。那是他所深知的美。犀川老师应该也有看过吧,那就跟他所使用的闪光灯一样,是一种美的残像。这个完全超乎我的预期却相当宝贵的体验,可以说是上仓她告诉我的。仔细想想,她正是一切的开始。我虽然已经无法回头,却还是感到非常满足。不用说反省了,我连丝毫的后悔也没有。接下来……就只剩下西之园小姐了。我不管对活人还是死人,都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就像对已经完成的模型组合一样没有兴趣。在组合模型的过程,由生到死的过程,或从0到1的过程中,重要的不是在两个端点,而是在转换的瞬间。那一瞬间的移动,电子的流动,老师你知道吗?请思考一下人类为何要发动战争的原因吧。什么领土、资源、人民、宗教,都不过是表面的借口,人们只是要藉由这样的分析结果来求取心安而已。人类根本没有在追求些什么。我们错了,居然以为是这么微不足道的欲望在驱使我们。人类只是想看到所谓转变的过程,想看到形势变化或历史改变的那一瞬间罢了……」
  「可是……到此为止不是很好吗?」犀川坦率地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你就必须杀掉很多人才行吧。在你的价值观里,应该没有要连别人的价值观都侵害的意思才对。否则你总有一天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去烦恼这种愚蠢的事呢?」
  「你刚才做的那番解释就是证据。」
  「我当然尊重人身为人,个人身为个人的立场,毕竟我对那种不知能明确分割到何种程度的存在,一直抱持着疑问……」寺林露出微笑。「虽然我不想用那种通俗的说法……不过老师,我啊,是赌上自己的性命在放手一搏。我正赌上这条命,要将我自己这个人的生命,从混沌的社会中抽离出来。如果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容许我做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吧?可是,这真是不公平啊。明明是一个独立的人,却不能看到自己的诞生和死亡,明明是最美好的一瞬间……却没办法亲眼目睹……」寺林的言论,开始前后不连贯。
  犀川将手插入口袋中,抓住一个小回形针。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何时放进去的,但回形针本来就是那种会混进某个口袋,然后在那里终老一生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开始用指尖玩弄那个回形针。
  当一堆回形针放在同一个盒子里时,会在不知不觉中勾在一块,就跟人类的社会一样。人类也许打一开始,就被设计成自然会连结在一起的生物吧。然而,所谓的一个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会被认为有个别意志呢?这样分散化的处理机能,对社会是有必要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变得更分散呢?为什么要继续让一个人维持完整?为什么要以一个人的身份存活呢?
  「你已经事先做好被某个人识破的觉悟吗?」犀川问。
  「那是当然的。」寺林点头。「我完全没期待能一直隐瞒下去。虽然脑袋里得过且过的人很多,连警察也都是笨蛋,但我还是做好某天会被逮捕的心理准备。正因为如此,我得赶快把该做的事给做完才行。」
  「照这样来说,我就不能理解你特别把西之园同学找出来利用的目的了。如果杀害筒见纪世都先生是你的最终目的,那当时有必要把她一起带到工房去吗?你为什么要利用跟她一起行动这一点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那个是意外。」寺林抬起下巴,露出惊讶的神情。「不在场证明?我不会去做那种蠢事的。我刚才也讲过吧?命根本不值钱,我本来就打算不惜一死。对这个社会,我没有任何留恋。什么不在场证明?那种小事根本不是问题。」
  「那么……」犀川注视着寺林。「那天晚上你本来是要连西之园同学都杀掉啰?」
  「那还用说。」寺林莞而一笑点点头。「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天我本来打算要一口气全部解决的,毕竟愈早结束愈好。我原本要让她也噗通一声掉进浴缸里的。他们两个人并肩躺在一起的话……画面一定很美啊。哈哈……可是没想到……后来跑来了一堆妨碍我计划的人,害我只好先打退堂鼓,改天再来实行。对了,为什么你要用你片面的价值观来衡量别人的行动呢?你以为每个人都爱惜生命,都怕死吗?真蠢,完全是刻板印象。有很多人都不是遵循那种行动原理来做事的,难道不对吗?」
  「嗯,你说的没错。」犀川微微点头。「好吧……那我可不可以代替她?」
  「你是什么意思?打算要代替她牺牲吗?」寺林露齿而笑。「请你别这样,老师,感觉好恶心喔……我最讨厌这种想法了,真是蠢到极点。」
  「如果你杀她,我就杀你。」犀川说。
  「好啊,你要这么做,我也无妨。」寺林微微一笑。「老师当然有那种机会了。反正我也做好觉悟,接下来……只要等西之园小姐恢复意识就好了。那样一切就将到此结束。她只要一醒过来,我就会按下开关。犀川老师你如果不想看,要出去也没关系。你要叫警察什么的来帮忙就尽管叫吧,那是无法阻止我的。我马上就能看到那个赌上人生也值得一见的瞬间,只要这样就够了。」
  「真是不正常啊。」犀川面无表情地说。
  「是呀。」寺林点头。「可是我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人说过一次不正常。只是在心里想的话,别人就不会知道也不会责难。说妄想好像不太恰当,应该说我一直拥有这个梦想。我曾经想过有一天会走到这种地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年轻就完成自己的梦想。我还意外地满有决断力的嘛,真想好好地赞美自己的勇气一番。」
  「如果明日香小姐没有发生那件事,你是预定只杀筒见纪世都吗?」
  「是啊,那是我的梦想。」寺林瞇起眼睛微笑说:「我一直想一直想,尽可能做好一切准备,而那每一项准备工作,又都是另一种的乐趣。我为了要让硅胶容易剥离而不至于沾黏在皮肤上,烦恼过各种方法,甚至还拿自己的皮肤来实验过。不过,这还是要用在真正的死人身上,才能确认效果……两个人的类型最好要尽量接近,因为我是很谨慎的人。虽然说上仓也可以用……但她被勒死后,整个脸都变形得很严重,两相比较起来,就算明日香头部有伤口,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她。取型最困难的部分,还是在脸部。明日香的脸跟纪世都不但相似,而且万一在真正取型时失败,还可以利用以明日香做的母型,来制作单一头部的公型,然后再结合用纪世都母型的身体部分所做的公型,让模特儿重现。接着,只要重新做一次母型就行。虽然这过程很复杂,但我连这方面也考虑到了。」
  寺林很高兴地说明着。犀川则一直静静坐着,在紧盯寺林的同时,也不时看向躺在床上的萌绘,放在口袋中的手,早已捏出了汗来。他的右手正在将回形针变形。那么小的铁丝,无法当作武器,在他的附近,又只有纸箱和模型组合的盒子而已。如果能移动到有洗手台和瓦斯炉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寺林将小型的电暖炉拉到身边并打开电源。房间里很冷。
  「犀川老师,你有带香烟吗?」寺林问。
  「有啊。」犀川点头。
  「那一起抽吧。」他又露出微笑。
  床上的萌绘动了一下,发出短促的呻吟。
  「她已经醒了……」寺林看向她说:「要抽就趁现在。」
  13
  犀川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打火机,往寺林那边丢去。
  「一根就够了。」寺林说完便伸出手,拿起掉在地毯上的香烟盒并抽出一根。香烟和打火机上都沾着血迹。寺林捡起打火机将香烟点上。
  「老师,你受伤了?」寺林边吐烟边说。
  「今天好像是受伤的日子啊。」犀川扬起嘴角。
  犀川看向寺林身边电暖炉的电线。那条粗电线延伸到犀川身旁不远处,插进这个房间墙壁上的插座里。插座有两个插口,电源插头是插在上面的插口里。
  寺林将香烟盒丢回给犀川,犀川则是用受伤的左手接住。至于他的右手,还继续放在口袋里,握着回形针。
  「我没有烟灰缸,不过不打紧。」寺林这次则是将打火机扔回来。「你要把那附近的地板弄得焦黑也没关系。」
  犀川没接到用力抛过来的打火机。打火机擦过犀川的左手,撞到墙壁,然后掉在地板上。
  他瞥了寺林一眼,接着面向旁边,要捡打火机。
  「我去厨房拿盘子之类的当烟灰缸好了。」犀川说。
  「不,这样就好!」寺林低吼一声。「请你不要站起来。」
  就在口袋中。犀川将精神全集中在右手里的回形针上。他确认宽度。机率很低。心中正计算着是否有这样做的价值。
  在犀川体内,除了一个人以外,其它的人都在犹豫。可是,在最里面的那个犀川,已经下达许可。他从口袋中抽出右手,要去捡打火机。那只手中,就握着变形的回形针。
  萌绘发出呻吟声。
  「你看,她已经醒了。」寺林高兴地说。
  犀川没有捡起打火机。他将手中的回形针,用力插进插座。一头立刻进了插口。另一头要进去时花了点时间。火花蹦出导致他的手掌麻痹,再一次戳进去,橘色的火花随之飞散。
  「喂!你在做什么……」
  寺林话才讲到一半,房间的灯就灭了。
  犀川趁室内一片漆黑之际压低姿势往前冲刺,对方就在窗边的剪影十分清楚。
  他迎头撞上正要起身的寺林,窗框作响之后玻璃就破裂了,两人同时往右边弹开,倒在纸箱堆上。
  「西之园同学!快逃啊!」
  他虽然听得见萌绘的呻吟,却看不到她人在哪。
  寺林的喘息声就在犀川旁边。他用抬起的膝盖数次撞击犀川的肚子。但犀川不顾头上纷纷崩落的纸箱,使出全身极致的力气死命抓住他不放。
  14
  听到有人喊着自己名字的萌绘,猛然醒了过来。剧烈的头痛让她无法睁开眼睛。耳边接着传来玻璃破掉的声音。她心一惊,努力爬了起来。手臂不能动。嘴也张不开。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的房间。窗子外面有些微的光线,眼睛却过于疼痛而无法聚焦。
  房间里有巨大的声响。有某种大东西在移动。声源出自房间另一边。有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每当他们的身体撞到墙壁,房间就会震动。每当他们在房间里移动时,就会打乱东西。
  正躺在床上设法要起身的她摇晃着头。手腕绑在背后。脚踝也被某种东西绑在一起。她虽然奋力发出呻吟声,但房里的骚动声,却大到盖过她的声音。她的手腕不停使力,想要甩开束缚,但仍徒劳无功。于是她将双脚放下床,利用反作用力勉强站起来。面向走廊的窗子外,可以看见灯光。
  「快逃啊!」
  那是犀川的声音。扭打在一起的,是寺林和犀川。
  该怎么办?
  为了求救的她想要往走廊移动,但移动的同时,脖子却被拉住。原来是脖子上有绳子之类的东西,在一瞬间牵制了她的行动。为了要把那东西扯掉,她决定利用全身体重来拉扯。幸好脖子上的绳子似乎因此而脱落了。
  她身体往前倾,导致头部冲向前面的小房间。塑料模型的盒子撞到她的脸颊。
  她倒在地上,像毛毛虫一样匍匐前进到门口。门没有打开。
  要在那里再站起来一次,实在很不容易。在她试图这么做的时候,挡在两个房间之间的拉门坏了,往她身上倒下。扭打在一块的寺林和犀川,也同时摔了过来。
  「快一点!」
  犀川只看了萌绘一眼,寺林的手臂就把他的下颚拱起。寺林往犀川的身上一踢,把犀川踢飞回里面的房间。
  此时寺林发觉到萌绘的存在。他站起来,把萌绘逼到死角。他的手碰到萌绘的脖子。萌绘背靠着门板,因恐惧而全身僵直。不过她的眼睛却没有闭上。我眼睛可是会发出激光光的喔……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可是,别说是激光光了,她现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犀川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架着他后退,寺林的手离开了她的脖子。两人的战场又回到了后面那个房间。萌绘用被绑住的双手,在背后摸索着门把。
  门终于打开了。
  她利用体重把门推开,往后倒在走廊上。后脑勺撞到地板,萌绘觉得没什么大碍,接着,她马上往楼梯方向看。明明发出这么大的巨响,却没有任何人来查看,是因为公寓的房客都还没回来的关系吗?房东长谷川先生和刚才跟萌绘谈话的青年,似乎都还没回来。本来在走廊上继续匍匐前进的她决定改用侧躺翻滚后,速度变得比较快。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前进,楼梯还是距离她好远。
  嘴巴因为无法张开而让她感到呼吸困难,身体到处都发出疼痛的讯息,尤其是眼睛特别痛。恶心想吐不说,翻滚更让她头晕目眩。
  当她前进到走廊的一半时,听到有人跑上楼梯的声音,于是停止翻转将脸朝向楼梯那边。是隔壁的青年回来了吗?那男人出现在走廊上,向她跑了过来。但是模糊的视线,让她看不清楚对方是谁。
  「西之园!」他的手,撕开萌绘嘴上的胶布。
  「好痛,好痛喔!轻一点,金子同学。」萌绘叫嚷着。「别这么用力啦……」
  金子听到房间里面的声音,连忙站了起来,本来抱起萌绘的手也抽走了。
  萌绘的头撞到地板,又跌回走廊上。
  「就在里面!快去救犀川老师!」她大叫起来。
  金子闻言立刻飞奔进房间里,萌绘竖起耳朵聆听,房间里的骚动声终于平息,四周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她暂时待在原处,因为她已经没力气爬回去,也没决心要站起来了,就连用滚的,都让她感觉不舒服。
  「怎么了!」萌绘高声叫喊,「还好吧?」贴在嘴巴上的胶布被金子撕开后,还黏在左边的脸颊上。
  「犀川老师!金子同学!回答我啊!」
  「西之园!去叫警察!」她听到金子的大叫。
  声音是从房里传来的,也许是因为两人已合力制服寺林,现在无法离手吧。
  「我这样怎么去叫警察啊?」萌绘独自低声这样说完后,啧了一声。
  她利用走廊上的灯光看到绑住自己脚踝的东西——原来是胶布。比起被绑在背后的双手,看起来比较容易解开。在缩起身体尝试了各种姿势后,好不容易才终于让背后的双手伸到脚踝那里。
  「喂!西之园!你在吗?」
  「我在啦!」萌绘大叫回答。
  「你在做什么!赶快去叫啊!」
  「等一下啦!真是的……」
  为什么自己要这样任人使唤啊……金子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口气才是。
  她终于把脚踝的胶带成功地撕下来,她决定站起来走回房间,门也还是打开的。
  「你还好吧?金子同学。」萌绘探头往黑暗的房间里察看。
  「笨蛋!赶快去叫啊!」金子从房里怒吼道。
  室内乱得像垃圾桶一样,连谁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犀川老师呢?」
  「快去啦!」
  萌绘跑回走廊。因为两手被绑在背后很难维持平衡感,所以她下楼梯时格外小心。感觉一楼没有人烟,她只好冲到外面的道路上。
  接着,她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抱着豁出去的心情,以高八度的音调尖叫起来。
  「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15
  起初有个老男人从远处跑过来,后来又有一个中年女性从隔着空地的隔壁住宅里缓缓走出来,畏畏缩缩地接近萌绘。
  「拜托,帮我叫警察来!有杀人犯啊!」萌绘对着她大叫。
  女人点头后,匆匆跑回自己的家里,老人则帮萌绘解开她手腕上的胶布。
  有个年轻男子骑着脚踏车,顺着坡道在萌绘面前停下。他就是二零七号房的青年房客。
  萌绘横越马路,双手靠在护栏上,探头往斜坡下方看。从筒见纪世都的仓库顺着笔直坡道下去的地方,正好停着一辆警车。
  「那里有巡逻的警察!拜托,去帮我叫他们来好吗?」萌绘转身说。
  「警察?」把脚踏车停好的青年反问。
  「里面有杀人犯啊。」萌绘指向公寓。
  青年看了看老人的脸,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
  他身手利落地翻过护栏,沿着斜坡下去。
  萌绘随即转身回去公寓。
  「小姐!危险啊!」
  本来就没穿鞋子的她,不顾老人的叫唤,直接跑进玄关里的阶梯,穿过二楼走廊。
  房间里仍旧是一片黑暗与寂静。
  「金子同学,你不要紧吧?」
  「嗯。」传来金子低沉的声音。「有叫警察了吗?」
  「嗯。」
  「这房间没电吗?」
  萌绘按了眼前墙壁上的开关好几次,可是灯就是不亮。
  她往按钮上方看,发现在墙壁高处的总电源箱有根短绳垂下,便伸长手臂去拉它。房间的电灯在数秒后恢复正常,房间里的惨状,也随着灯光一览无遗。
  已经完全看不见地板,各种大小箱子四散变形,连床也被盖住看不见。分隔两个房间的拉门被严重破坏移位。里面房间窗子的窗帘正在迎风飘扬,一个窗框的玻璃不见了。
  金子勇二在后面房间里的右边角落,骑在趴在地上的男人背上。他用双手压制住男人在背后被高举起的手臂,双腿钳制住男人的脸和肩膀。那男人目前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犀川老师呢?」萌绘在无处可踩的室内小心前进。「喂,金子同学,老师在哪?」
  「在那附近。」金子打个嗝并抬起下巴回答。
  萌绘拿开大纸箱,看到以仰躺姿势倒在下面的犀川。他没戴眼镜,嘴角破皮渗血,此外在胸口和手也沾有血迹。
  「老师!」她跪下来碰触犀川。
  他皱起眉头,然后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还好吧?」
  「一点也不好。」
  「振作一点啊。」
  「你不要紧吧?」
  犀川起身,往金子的方向看去。
  「在那里的人是谁?」
  「是金子。」
  「什么嘛……原来刚才是金子同学啊……那寺林先生呢?」
  「这家伙吗?」金子摇头。「他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我还是不敢放开他。」
  「我的眼镜到哪去啦?」犀川往四周查看。「西之园同学,拜托一下,帮我找一找吧。咦……这房间怎么好像才刚经过一场大灾难一样。」
  「老师,你的伤不要紧吧?」萌绘正想要拿出自己的手帕时,却发现自己的外套不知道到哪去了。「都流血了。」
  「对了……」犀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是我在楼下被破掉的啤酒瓶割伤的,真是有够倒霉。」
  走廊上传来有人奔跑的脚步声,有两个警察进来房间里,隔壁房的青年也跑来了。
  听完萌绘简单的说明后,他们点了点头进房处理,萌绘和犀川就先离开房间。从警察跟金子的对话中,得知被金子压制住的寺林高司已经失去意识。过了一会儿后,金子拿着犀川的眼镜走到走廊上。
  警车的警笛声逐渐靠近。
  萌绘担心犀川的伤势。因为不只是手的部分,其它地方好像也有受伤。当她被寺林袭击而昏迷后,老师应该就马上赶来这里了吧?
  为什么房间会停电呢?
  「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萌绘问犀川。
  「西之园同学。」犀川喃喃地说:「那才是我想问的。」
  「不,老师。」金子发出鼻息声。「是我啦,我才是最想问的人。」
  「好想去外面抽根烟喔。」犀川说:「金子同学,你有带香烟吗?」
  金子将手插进胸前的口袋里。「有啊。」
  「我的香烟盒打火机,都在房间里面,不过可能已经找不到了。因为这件案子,我已经弄丢两次香烟了。」
  他们走下楼梯,穿好鞋子后就走到室外。这时警车和救护车刚好赶到,也聚集了二十人以上的看热闹民众。
  「伤员在哪?」从救护车上下来的男人看向犀川。「是你吗?」
  「不……他在这栋公寓二楼走廊的尽头。」犀川用手指出位置。「我不要紧的。」
  警察和救护人员纷纷涌进公寓里,他们三人移动到被砖墙围起来的狭小庭院里,然后犀川和萌绘从金子递出来的香烟盒内各抽出一支。当金子用打火机点火时,犀川和萌绘也将脸凑近,点燃叼在嘴上的香烟。
  「金子同学,谢谢你。」萌绘望向金子的眼睛说。
  「是啊……真是多亏有你。」犀川也说:「谢了。」
  「你们是指香烟吗?」金子咧嘴一笑。
  「不是啦……」萌绘微笑说。
  「不。」犀川吐出烟来。「我指的就是香烟。」
  16
  三个人在没跟警察报备的情况下决定先自行回去了。
  「没关系,没关系。」犀川看似心情很好地说:「既然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要去哪里也是我们的自由吧?」
  金子戴上安全帽,骑上自己的摩托车离去,萌绘跟犀川则是各自开自己的车回到学校。两辆车几乎同时抵达研究大楼的中庭,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八点。
  犀川没走进研究大楼,而是从中庭走到车道上,萌绘也默默地跟在后面,他们走上健康中心前的阶梯走进室内。
  「果然还是需要去治疗伤口吧?」
  「是啊,既然这里灯还是亮着的,就至少贴个纱布好了,反正这里全都是免费的。」
  健康中心平常只开到晚上六点,当他们从大厅走上二楼时,途中刚好碰到正要下楼的曾我医师。
  「怎么了?打架啦?」这个女医师看到犀川时,不禁睁大双眼。
  「不好意思,曾我医师。」犀川低头行礼。「你已经要回去了吗?如果可以帮我打开房门的话,我就可以帮自己包个绷带了……」
  曾我医师沿着楼梯折返,然后打开诊疗室的门并把灯点上。
  她先将双手伸向犀川的脸,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后,便把手抽回来,走到房间后面。
  「真是的……」边迅速穿上白外套边走回来的她不满地说:「我有说过要你保重自己的……根本就完全不听别人的话嘛。这种态度难怪会受到老天爷报应。」
  「这才不是报应。」犀川回答。
  「是啊。」萌绘也在他后面帮腔:「犀川老师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的。」
  「唉呀,没想到你这么有男子气概啊。」曾我哼哼地笑着,立刻回嘴:「犀川老师,你几岁啦?难道你还在那种像学生一样打来打去的年纪吗?真受不了……反正一定是什么无聊的打架吧。会牵扯进这种事,就代表你是个傻子。」
  「你教训的是。西之园同学,请你一定要将曾我医师的话铭记在心喔。」
  「好啦好啦。」曾我说:「把衬衫脱掉吧。」
  「到了明天,身体一定会痛起来吧。」犀川边脱衬衫边问:「虽然今天还不要紧就是了。」
  萌绘连忙退到屏风后面。
  「明天不痛,后天也会痛。」曾我回来一看说:「哇,这个……还满严重的耶……你做了什么啊?对方是熊吗?」
  「是杀人犯。」萌绘隔着屏风说。
  「是喔。」曾我笑完,然后小声对问:「她是谁啊?刚才跟你来的也是那孩子。」
  「那是我们的四年级学生。」
  「犀川老师,最好不要让女学生喝太多酒喔。」
  「我才没有喝酒呢。」萌绘探出头回答。
  看到曾我瞪着自己的萌绘,又把头给缩了回去。
  「好……这样就可以了,你赶快回去吧。还是……你有什么想偷看的地方吗?」
  「西之园同学,已经可以了,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犀川说。
  「一个人回去?那是当然的啊!」曾我大声说:「别说那种傻话了!」
  「您误会了,我们……」萌绘再次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
  「你说什么!『我们』?」曾我收起下颚,双眼越过眼镜上方直视着她。「你居然说『我们』!『我们』又怎样!咦?难不成你想说你们是夫妻吗?好了,回去,回去,快回去!」
  萌绘无计可施,只好走到门边。
  「我是很想这样说啦……」她的低语,似乎没有传到曾我的耳里。
  她在健康中心一楼的昏暗大厅里等着犀川,此刻她的感觉还是不太舒服,头还是很昏沉,身体似乎是靠着残余的紧张感,才好不容易支撑起来,不想看走廊尽头的黑暗处,因为怕会有残像在眼前出现。
  白色的型……硅胶做的……筒见纪世都的硅胶型,深深地烙印在她眼里。
  它是母型,公型是从母型里诞生的?
  对了,筒见纪世都那时曾这样说过。
  雄性是雌性创造出来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为了取型……就是动机吗?虽然今天很累,但她应该还是无法成眠吧,今晚,她一定要跟犀川两个人好好聊一聊才行,只有他们两个人,那种感觉……还挺不错的。
  不,不是「挺」不错,而是「很」不错,心跳一下子加快许多,耳边也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
  萌绘赶紧藏身在墙壁后面,我要让老师吓一跳……她冲出来抱住犀川,想要给他一个吻。
  可是,一看清眼前的那张脸,让她在快亲下去时紧急煞车。
  「对、对不起……」
  「放开啦!你是喝醉了啊!」眼前的曾我医师大吼起来。
  「我认错人了。」萌绘赶紧退后几步并低头道歉。
  「笨蛋!你到底是来大学做什么的呀!真是的……」
  第七章 浓稠的星期五
  1
  第二天早上,犀川创平在上午十点去学校上班,只要不小心碰到,他的头还是会痛。至于昨天在健康中心被曾我芽衣子包扎的左手,绷带好像可以拿掉了。除此之外,没有特别的异状,身体也没有其它地方感到疼痛。
  也许要等到明天才会开始感觉到疼痛吧。人体的结构实在是不可思议。小时候每次做了激烈运动的话,身体当天就会开始酸痛,可是等到年岁增长变成大人后,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身体自我欺骗的机能成长的关系,这种身体的反应愈变愈慢。这种无论是肉体上或精神上的自我欺骗,应该是为了应付每个人都逃不了;最后一定会面临的那个最大危机吧。从这样看来,人生后面的三分之二好像都是为了准备死亡而生活的,跟一天要花三分之二的时间准备晚餐是相同的道理。因为每个人都是如此,所以犀川认为,由个人所创造出的社会,想必也遵循着这三分之二的法则吧。
  这种为了迎接死亡而成就的高贵欺骗,大概就是所谓的「成熟」吧。
  就跟快要腐烂的果实一样,是成熟的缩小模型,正是寺林昨晚挂在嘴上的道理。
  设定完咖啡机后,犀川出神地向窗外眺望,此时敲门的声音传进耳里。
  「早安。」不出所料,果然是西之园萌绘。
  「早啊。」犀川回头。「你来得真早。」
  「真受不了……身体到处都好痛喔。」萌绘叹气。「老师你还好吧?」
  「嗯,因为我……」犀川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还年轻……是吗?」萌绘擅自接上后面的话后,继续微笑地看着咖啡机。「我可以喝一点吗?」
  萌绘似乎还没有了解身体发痛的道理,不过犀川也没这个力气对她说明。他像北极熊一样缓慢地点完烟后,就在椅子上坐下。
  「警方有跟你说些什么吗?」
  「有啊,昨天深夜时三浦先生有打电话给我,只有做些简单的说明罢了……老师没接到电话吗?」
  「没有。」犀川摇头。「大概是因为寺林先生已经全都说明了吧,毕竟他一直都很想讲。看三浦先生他们那么忙,我想要接到电话可能要再等一下吧。」
  「是吗?要是寺林先生已经说明清楚,那这次我和老师就没有出场机会了……」
  「无妨,反正我乐得轻松,你应该很失望吧。」
  「嗯,是有一点啦……」萌绘耸耸肩后起身走到餐具柜里拿出杯子来。
  「我完全没想到……寺林先生居然是凶手。为什么呢?他身上真的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啊,因为……我总觉得他的气质跟犀川老师有点像……」
  「咦?」
  「不……抱歉。」
  「对他的人生来说,那可能是非常自然的事吧……」犀川缓缓吐口烟说:「他完全没有勉强自己。也许从我们旁人的眼光来看,那是非常危险特殊的情况,可是在寺林先生眼中……却是他兴趣的一环。」
  「可是他有说谎啊。比如说长谷川先生雇用上仓裕子小姐当孙子的家教老师这一点就是,他居然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出那种临时编出的谎话……」
  「他说过这种话喔,像这种在职场上隐瞒自己兴趣之类的谎言也常有吧。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谎言而已。」
  「他还撒了很多……慌。」
  「你在生气吧。」
  「今天早上起床后,我就愈想愈气……老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寺林先生是凶手的?」
  「就是在头被打的时候。」犀川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头。「究竟先被打到头,还是先想出来,我怎么样也记不起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萌绘歪着头。
  「这个嘛……」犀川点头。「我并没有按部就班地来思考,毕竟这件案子不是用一般常理能解释的。再说以星期六那个时间点来说,寺林的确是最有嫌疑的人没错,就跟警方所想的一样。」
  「嗯……」萌绘看向天花板。「那只是单纯依据当时所观察的情况,从物理的角度判断出只有寺林先生有可能犯案。因为除了他以外的人很难让那里变成密室,所以这想法只是依照物理上实行的容易程度,用统计的方式来推论出来的。」
  「可是这的确是可信度最高的推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它都最接近事实。那为何我们想要否定那个可信度很高的推论呢?为何大家都不想把寺林先生当作凶手呢?」
  「因为那行为实在太危险了。」萌绘回答,「以昏倒在犯案现场作为掩饰手段的情形,一般来说并不常见吧。」
  「是啊,那就是盲点。他本来就是要不计成败地放手一搏。不,不计成败这个想法本来也是我们正常人的常识,他不是不怕失败,他是认为本来就没有失败,所以才没什么好害怕的。『失败』就是我们一开始对于案子的犯人,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
  「而且在几乎同一时段内,杀了两个人还砍头……发生这种乱来的事,再加上那两个人都跟他有关系,使他处于最容易被怀疑的处境,所以从一般情况来判断,实在很难会想到这是他计划性要刻意这么做的。」
  「只有一件事你误会了,西之园同学。」犀川用指尖转着香烟说:「有可能是寺林自己跟警方说这两人都是他杀的,可能是他为了能在上法院时翻供的作战策略吧。你替我提醒三浦先生最好要有所警戒。其实,在那个星期六时,寺林并没有杀那两个人。」
  「咦?」萌绘看着犀川。「老师,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明日香是星期天早上才遇害的吗?」
  「不是不是。」犀川摇头。「我不是指时间。死亡时间的判定并没有错,这两个人的确都是死在星期六晚上。」
  「那么说,难道M工大是另一件不相关的案子吗?」萌绘忍不住站起来。
  在此同时,门那边刚好传来敲门的声音。
  「请进。」犀川回答。
  走进房间的,是喜多北斗和大御坊安朋两人。
  「M工大是不相关的案子?」喜多问。他盯着萌绘,咧嘴一笑。「西之园的声音都传到走廊上去了。」
  「早啊,小萌,听说你差点没命,是真的吗?」大御坊满脸担忧地说:「对不起,真要追究原因的话,一切都是从我开始的。」
  「要帮你们泡咖啡吗?」萌绘问,因为只有两人份的。
  「没关系,我们刚刚一起喝过咖啡才来的,你们不用在意我们,尽量喝吧。」大御坊露出微笑。
  「我应该说过别用『我们』这个词吧。」喜多马上说。
  萌绘在犀川和自己的杯中倒入咖啡,然后端到桌上。喜多和大御坊也脱掉外套在椅子上坐下。萌绘将椅子挪近犀川一点后也坐了下来。
  「对了,M工大的事谈到哪里了?」喜多翘起腿说:「你说那不是寺林干的?那钥匙的事要怎么办?」
  「更重要的应该是,」大御坊说:「为什么他把头运出去后,还要再回去呢?为什么他要假装昏倒在那边呢?」
  犀川默默地啜饮一口咖啡。
  「一大早就这么吵……」他喃喃抱怨。「我等一下就要出去了,所以今天没有太多时间解释。」犀川看向桌上的时钟。「还剩下二十五分钟,我就得去动物园了。那是别人招待的,我不好拒绝。」
  「动物园?」喜多问:「那好吧,赶快把你知道的事通通给我吐出来,然后看你爱到哪就去哪吧。」
  「你平常都是用这种语气在拜托别人的吗?」犀川斜眼瞪着喜多说。
  「赶快讲嘛。」大御坊双手合十说:「拜托你啦。」
  「在M工大杀死上仓裕子的人的确是寺林。」犀川立刻回答,「他对我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这应该不会错。不过在公会堂杀害筒见明日香的人却并非寺林。」
  「咦!」萌绘在一旁惊呼。「是真的吗?那么,这也就是说……」
  「你可不可以少说一点?」犀川缓缓地说:「你看,只剩下二十三分钟了。」
  犀川故意用慢条斯理的动作,重新点上一根烟。
  「之所以非得在那里把头砍下不可的原因,其实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尸体是放在那里的缘故。」犀川稍微扬起嘴角,中断一会儿,等依序看完这三个人拚命忍住不吭声的表情后,才又心满意足地继续说:「寺林先生当时真的是被人打昏了。不久后他醒过来,发现已气绝身亡的筒见明日香小姐,就倒在同一个房间里,才想到要砍下她的头。」犀川吐出一口烟。
  「也就是说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寺林先生当时为了拿道具,先离开房间回到自己的公寓,再拿着砍头的工具回到现场。对于这个意外造访的机会,他一定是感到非常兴奋吧。」
  「等一下,那到底是谁打昏寺林?又是谁杀害筒见明日香小姐的?」喜多用不悦的口气问。
  「我就想到你会这么问。」犀川意外地一派轻松说:「寺林先生当时一定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问题吧。他是被人从后面偷袭的,所以看不到对方是谁。而在他昏迷的时候,明日香小姐就被杀了。寺林先生甚至连她要来的事都不知道,自然也没看到她来。他只是看到死去的明日香小姐,临时产生想要砍头的欲望而已。」
  犀川举起一只手,事先挡下三个人差点要问出口的问题。
  「他之所以会想砍,只是因为他从以前就想拿人头来尝试看看。虽然他的出发点就是这么单纯,这是寺林先生的行动,所以是很难从常识面来考虑的。关于这一点,之后我还会再做一些补充。总之,他这时迫切需要道具,于是他不顾自己头部伤势也很严重,偷溜出公会堂。等到上车后,他突然想起要跟人约好到M工大实验室做讨论的事情。这个约定他可不能坐视不管,因为不去的话,之后行踪就很难交待了,不是吗?已经下定决心要去砍明日香小姐的头的时间其实很充分,而如果不去实验室露个面,后来一定会被人怀疑。另外,他也想要确保自己能有最低限度的自由。所以他便想说要先去M工大一趟才行。寺林先生被打昏是在八点之前,而他去M工大,则是又过了三、四十分钟后的事了。」
  犀川又叼起香烟,然后缓缓地吐出白烟。
  「接下来,他去实验室见上仓裕子小姐。他们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发生什么事?」大御坊表情严肃地问。
  「上仓小姐看到走进房间的寺林先生时,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为什么?因为他头上有伤?」大御坊将身体挪前。
  「不,那种惊讶法是很平常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会发生任何事了。」犀川摇头。「只是普通的反应不会引起寺林先生去注意。就因为她吃惊的样子太不寻常,所以才会被寺林先生察觉到。」
  「察觉到什么?」大御坊再次发问。
  「上仓小姐就是打昏自己的人。」犀川面无表情地说。
  「咦?是上仓小姐?」萌绘再次发出惊呼。
  「也就是说,杀害筒见明日香的人,其实也是她。」犀川说。
  「所以他才会杀了上仓小姐?」萌绘瞇起眼睛,以手遮口。
  「一开始他们应该是有争执过吧。」犀川事不关己地继续说:「上仓小姐一定是误会寺林和明日香两人的关系吧。寺林先生有兴趣的,其实是纪世都先生,可是上仓小姐也许是会错意了。不管实情如何,上仓小姐就是把明日香小姐叫到公会堂并下手杀害的凶手没错。她大概是事先暗藏某种凶器,然后趁机重击明日香小姐的头部以致她于死地的吧。她后来也用同样的凶器打了寺林先生,只是因为杀寺林不在她的计划内而犹豫了,导致下手时力道不足,或者是寺林先生刚好闪避攻击、或是本身头盖骨很硬的关系,总之结果他没死,只是昏迷过去。可是,上仓小姐却认为寺林先生也死了,所以他一定不会按照约定来实验室。当她看到走进实验室的寺林先生时,想必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吧。寺林先生就在此时下定决心要杀上仓小姐,并不是为了替自己被打或明日香被杀的事情报仇。而是对那时已经打定主意要砍断明日香小姐头颅的他来说,上仓小姐是一个会妨碍他行动的绊脚石,因此他必须要除掉她。他已经超越理性的界线,所以他会这么轻易地勒死上仓小姐。接下来,他为了『延迟发现时间』这个极为简单的理由,而把实验室的门锁上。对于那把钥匙只有他拥有的事实非但不在乎,甚至连河嵨副教授也有钥匙的事他也不关心。」
  「寺林先生是在那时吃便当的。」萌绘说。
  「是啊……那是我们无法理解,跟我们的认知格格不入的行为。为什么犯人要在勒死人后吃便当呢?一般人应该都会为自己的犯行烦恼才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实上也很简单,就是他肚子饿了。」
  萌绘睁大眼睛眨了两次。
  「把上仓小姐勒死以后,深信自己完成梦想的时刻终于来临的他,应该是得意洋洋的吧。为了今晚的大工程,他决定要忍耐饥饿,连去其它地方吃饭或是买回来吃的时间都不能浪费,于是他吃了上仓小姐的便当。只不过,为了达成最后的目标,他必须确保最小限度的自由,所以他选择把便当盒洗干净。他并没有疯,思考还十分冷静。关于指纹的方面他也不用担心,因为实验室里本来就有很多他的指纹。」
  「在那里洗手的,不是寺林先生吧?」萌绘问。
  「没错……是上仓小姐。」犀川回答,「她大概是使用实验室里的工具,来作为杀害明日香小姐的工具吧。上仓小姐把工具拿回实验室后,就在水槽那里用肥皂清洗。我想当时的她一定没心情吃便当吧。」
  2
  「计划在此时有了重大改变。」犀川继续说:「他之前本来打算先去M工大露一下脸后,然后再找适当的时机回去的,因为这可以成为他从公会堂离开大学的不在场证明。等回到公寓后准备好工具,再次偷溜进公会堂四楼。准备室的钥匙就在他身上,所以他可以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慢慢进行。反正,杀明日香小姐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打昏他的人所下的手,他只不过只是想砍下她的头而已。至少,在见到上仓小姐之前,寺林先生的计划就是这样。」
  犀川的话在此中断。三人都保持一致的沉默。
  「可是,杀人犯竟然就是上仓小姐,所以他在砍下头之前,就真的变成了杀人犯。这对他来说,本来就只是小事罢了。寺林先生后来一边在上仓小姐的尸体旁吃便当,一边思考出虽然乍看之下非常不智,但事实上却是十分巧妙的计策,那就是自己伪装成受害者倒在命案现场,乍看之下是处于最危险的状态没错,但以平常人的行为模式来看,却又无法得到解释。他不是疯子,因为他既可以明确地认出自己的特别之处,也很了解自己跟社会的相对性,所以才能够做出客观的判断。他的思考,可以说是极为清晰冷静。」
  「你说的没错。」犀川点头。「寺林先生在九点前离开M工大,开着自己的车,先回到公寓拿斧头和塑料袋之类的用具,接着立刻返回公会堂。当他砍下明日香小姐的头后,他就拿着那颗头颅,前往另一栋房东是长谷川先生的房间,位置在筒见纪世都仓库正上方的公寓。那个房间是他用自己研究室的河嵨副教授的名义租的。长谷川先生和那栋公寓的房客,看他年纪也不会差太多,大概以为他是真正的河嵨副教授吧。看起来不像学生的他,对M工大确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要谎称应该不难吧。他将明日香小姐的头放进自己的模型盒后,就运送到那间公寓。他的那尊人偶模型,当然应该也有好好地搬走吧。只不过他特地修缮过的小人偶,跟他现在要进行的创作比起来,也许已经不太能引起他的兴趣了。」
  「创作吗……」喜多重复这个词。
  「后来,寺林先生马上利用那颗头颅取硅胶模。因为他是临时起意,那时他手上的硅胶只有一些,半夜调度不到材料,而且必须要有材料能制作让硅胶倒入的适当箱子,所以他只有拿明日香小姐的头颅,是基于手上材料不足的考虑。他手上并没有足够全身使用的箱子和硅胶。」
  「他取硅胶模要做什么?」喜多皱起眉头问。
  「打从一开始就是练习,因为他很想做这方面的练习。」犀川回答,「他的目标,是他理想原型筒见纪世都先生。这个他当然要做全身,而且在那之前,他也必须调度足够的材料才行。最近都有邮购服务,所以应该很容易采购。他在医院是被监视,而不是被监禁,应该可以自由的打电话。等东西寄到公寓那边时,他就透过电话拜托房东长谷川先生,帮他把东西搬进房间里。」
  「他打算做纪世都的模型吧?」
  「还有十三分钟。」犀川看了眼时钟后说:「我们回到正题。他在公寓做明日香的头颅模型,应该花了三四个钟头。在工作完成后,他把头隐藏起来,然后回到公会堂。头可能是被他埋在那栋公寓的附近吧。等回到鹤舞,他在化学工学系的研究大楼附近看到警车,所以他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他猜测警方可能还没搜查到大学内的停车场,又认为将车子停放的地点要距离公会堂愈远愈好。他将车子停在M工大,接下来就用走路的走到公会堂,回到四楼准备室里把门锁上,在里面呼呼大睡到天亮。」
  喜多作个像是要深呼吸般地大大呼出一口气。
  「然后……就是一大难题。」犀川歪着嘴角。「我是指对寺林先生而言。早上被发现后,自己会被如何对待,潜藏着非常不确定的因素。就算他强调自己是被人打昏的,也一定会遭到别人的怀疑。他抱持着这种觉悟,为了达成真正的目标,于是想要尽量早点采取下一个行动。在住院被监视的时候,他一定也为了逃离医院而想过一些比较冒险的方法吧,比如说打倒警察之类的。不过在机缘巧合之下,西之园同学却在那时出现了。」
  犀川看向萌绘。萌绘稍微低头,只有黑瞳往上回望犀川。
  「寺林先生看到瞒过警方来医院见自己的她,似乎非常关心案子,所以就兴起利用西之园同学的念头。他一定认为这样可能会让梦想早点实现吧。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萌绘咬住下唇,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打电话到模型店,要他们把材料送到那间以河嵨名义租来的公寓房间。这也是半天就搞定了。然后他就开始构想能不被逮捕就可以杀害筒见纪世都先生的方法。杀不杀害纪世都都对他来说是次要的问题,取下筒见纪世都的全身硅胶模才是首要的目的。他对西之园同学谎称自己收到纪世都先生的留言,把她钓出来,好方便一起带去那里。」
  「那个是说谎的?可是,我也有从纪世都先生那里拿到信啊。那封信不是老师你们直接从他手中拿到的吗?」
  「我一开始认为那是他交给到医院去的纪世都,要他在不透露是谁给的前提下转交给你的。」犀川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可是在医院的寺林先生能用文书处理机吗?这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关于这一点,我也是无法下判断。你收到的信,也许真的是纪世都先生写的,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反正寺林先生的供词,应该可以使这一切真相大白。我唯一比较确定的,是那是寺林先生给你看,号称是写在收到的杂志上的留言,应该是假的,因为没有其它人看到。」
  「我有看到啊。」萌绘说。
  「可是也只有你看到。而且那留言还在火灾中被烧掉了,没办法查验笔迹。」犀川回答,「就我所听到的内容,感觉上跟你所接到的信中文笔十分不同。这也是困扰我的地方。反正说不定你拿到的信,是纪世都本人写的。」
  「如果真是他本人写的话,那就代表他知道犯人是谁啰?」
  「就是这样。」犀川轻轻点头。「现在时间不够,我们还是别说那些不确定的事好了。总之寺林先生溜出医院后,就先到纪世都先生的工房去。他身上有带钱,而且大概是坐出租车吧。」
  「虽然觉得很不甘心……不过的确是这样没错。」萌绘点头。
  「也有可能是他走到纪世都先生的老家,然后坐上他的车一起回去工房。不管如何,他大概是趁纪世都先生洗澡的时候,将吹风机之类的电器丢进浴缸里。触电死不会在身体留下伤痕这一点对他来说非常理想。但这部分的细节仍然不明……」犀川又点起一根烟。「我不知道他是何时从医院溜出去的,确定八点时是在工房没错。此时距离他跟西之园的会面,还有四小时以上。在那一段时间里,寺林先生杀了纪世都先生,在仓库里取了他的硅胶模。这次因为已经知道过程手续,所以就算体积很大的全身,也可以进行得很快。他趁硅胶凝固的期间,连忙在浴缸上贴上电线进行伪装。那个使用发光二极管和蜡烛的艺术品,是纪世都以前自己准备好的,寺林先生只是加以利用而已。他唯一做的就是把宝特瓶里的水换成酒精。在这期间,倒下去的硅胶已经凝固,他再将尸体搬回浴缸内注入水,然后把硅胶模搬回自己的公寓。因为很重,他可能是分割成几部分搬运的。事情到此结束,中间大概花了三个小时。他打电话给西之园同学后,是搭出租车或是偷别人的小绵羊机车而回到医院附近,我们现在还是先跳过这些细节好了。」
  「有纪世都先生歌声的录音带,也是那个时候设定好的吧。」
  「是啊……那也是纪世都先生作品的一部分。如果这全部是要给你看的话,那应该是特地要给你听的。我、喜多、大御坊和金子同学,都只是凑巧聚集在那里而已。寺林昨天对我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的话,那时就会把你也杀了。」
  「嗯……真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大概已经死了。」萌绘点头。
  「不过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我觉得毕竟他是带你去当证人的,应该是不会杀你才对,他真要杀你的话,应该是不会有任何犹豫的。关于这一点,事实上我也是非常不确定。我无法评价出哪一边对寺林先生比较有利。」
  「他是想如果进行顺利的话,就可以苟活下来了吧?」喜多说:「他想让萌绘看到筒见纪世都自杀的场面,这样就可以藉由她的目击证词逃过一劫了。」
  「那只是我们一般所认为的形体而已啊。」犀川点头。「算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我们在那里看到的……」萌绘抬起眼瞳看犀川。「那些灯、闪光和蜡烛,全都是自动运作的装置吗?」
  「不,那是用遥控控制的。」犀川立刻回答,「那似乎本来都是筒见纪世都制造的装置,再用电视机或录放机常有的红外线遥控器来操纵。那些全都是当时在现场的寺林操纵的,这一点是我唯一的证据。」
  「证据?」萌绘歪着头。「为什么是证据呢?」
  「大御坊的摄影机有拍到。」犀川边呼出烟边说:「大家都有看到吧?就是画面上常常会闪起的那一点稍暗且朦胧的光。」
  「咦?」大御坊探出身子。「那个……原来是遥控器的光吗?」
  「就是那个我说像电灯泡一样的光吗?」萌绘也睁大眼睛。
  「是啊。其它的发光二极管和闪光灯,都被站在摄影机前的寺林先生挡住而形成一片黑色的影子,可是那个朦胧的光源每次一发光,却把整个画面都照亮,那看起来像是电灯泡发亮的光,其实就是他手上的遥控器发出来的。」
  「咦?可是那个时侯大家都没看到啊。喜多,你有发现吗?」
  「笨蛋……人的肉眼看不到红外线啦。」喜多回答。
  「摄影机拍得到吗?」萌绘问。
  「摄影机能感应到的波长范围,比人的肉眼更广,所以会感应红外线并将它转换成影像讯号,在屏幕上播放看起来就跟普通的光没什么两样。人类肉眼看不到的这种光,摄影机却能拍得到。下次你可以在摄影机或数字相机前按下电视机的遥控,会发现那会在屏幕上形成光点。」
  「犀川老师,你是因为那个,才会知道寺林先生是犯人吧?」
  「嗯,那算是一个发端吧。」犀川点头。
  「对了,犀川……」大御坊问:「纪世都的身上为何会被涂上白漆呢?」
  「那不是白漆,而是隔离剂。」犀川说:「虽然成份跟油漆相似,但不会完全凝固,具有使硅胶不会沾黏在原来物体上,可以轻易剥下来的功能。他身体上之所以会被喷成那样,就是这个缘故。寺林先生一定是尝试过各种油脂类或聚合物类的剥离剂后,才决定要使用这一种的。那个是油性的,不会溶于浴缸的水里。我想现在警方应该也分析出成份来了吧。」
  「那场假自杀,可以当作是寺林先生想让自己被排除在嫌疑者名单外的努力。可是,他又为什么……想杀我呢?」萌绘问。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他一开始杀死上仓小姐的举动,可能是加速他杀筒见纪世都计划的原因。他一定是等不及了。」犀川说:「他在实行之前,应该有拟定出一套他自认完善的计划,煞费苦心地让自己不要沾上嫌疑吧。他一定是对此陷入了狂热。可是杀完人之后的兴奋急速冷却,使他感到空虚,所以他才会想再重复同样的行为。」
  「那就跟模型组合一样。」喜多手肘抵在桌上,手掌撑住双颊。「只要完成了一个,就马上想要再做第二个。他无法按耐这股冲动。」
  「另外,他本人虽然否认,但他心中想必还是会有随时被警察查出来的不安吧。」犀川重新翘起双腿后说:「事实上,寺林先生自己应该也非常明白,这计划并非固若金汤滴水不漏,是撑不了多久的。」
  「寺林先生事先也没预料到犀川老师和金子同学会来吧。看来我最后果然还是会被杀呢。」
  「他或许,」犀川咧起嘴说:「也想取你的硅胶模吧。」
  「你会被涂上隔离剂喔。」喜多在一旁插嘴。
  「然后变成纯白的小萌。」大御坊也说。
  「这么小看我们之间的羁绊,是他太天真了。」萌绘对这三人露出微笑。
  「『我们』是指谁?」
  「就是我和犀川老师啊。」
  「你的想法比他更天真。」犀川歪着嘴角。
  「老师,」萌绘调整坐姿后问:「寺林先生为什么会想要纪世都先生的原型呢?那是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犀川听到这个问题后,发出沉重的鼻息声。「谁知道。那种事我也没办法解释。」
  「他对明日香小姐没有兴趣吧?」萌绘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
  「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接近明日香小姐,可能只是因为她是纪世都先生的妹妹,但目标并不是她。」犀川说到这里时,看了下时钟。「时间也差不多了。」
  「上仓小姐一直误会他们的关系吧?」萌绘又问:「她以为寺林先生喜欢的是明日香小姐。」
  「这个嘛……就算现在知道这件事,也不能解决些什么吧。」犀川起身说:「好了,西之园同学,已经可以了吧?」
  「嗯,我大致上都明白了。」萌绘也站起来。
  「好像是三浦先生或鹈饲先生要来问你话的样子。」犀川边确认手提包里的东西边说:「你应该是想他们会来问你是怎么查出犯人的。」
  「咦?我没有啊。」
  「有。」犀川微笑说:「这样做比较好吧。就说你是用推理来过滤出犯人,所以才会跑到寺林先生那里。虽然用的方法点不对,但如果这样解释的话,我想你的叔叔或许就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心情很好吧?」
  「谁的心情好?」
  「你啊。」
  「我?」
  「不是吗?」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大大地误会了。」萌绘嘟起嘴。
  「你试着把我刚才的那番话用反向来说明,然后解释自己是用这种顺序来推理的看看。刑警先生们一定会很佩服的。你不能像我一样将内容浓缩简短;用似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语气,而是要慢慢地拖延时间,用迂回的方式抽丝剥茧才行。愈是这样做,对方愈会佩服你的思考力。将原本并不用使用大脑的随想也逐一检讨的话,就能让人产生艰难的印象。虽然实际上根本没有这样的理论,但人类倒意外地会对此深信不疑。你了解吗?」
  「这不是你最常做的事吗?」喜多笑着说。
  「那是因为我总是有足够的时间啊。先走一步了。」
  犀川将包包挂在肩上,往门口走去。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说:「刚刚那是开玩笑的。」
  3
  这一天下午,西之园萌绘被叫到爱知县警局接受鹈饲刑警的问话。表面上警局因为萌绘带来分享的蛋糕而显得非常和乐融融,但彼此的交谈其实却刚好相反。
  幸好寺林高司完全坦承自己的罪行,并详细地供出犯案经过的细节。就跟犀川所指出的一样,杀筒见明日香的是上仓裕子,凶器则推定是实验室里的螺旋钳。鉴识课为了调查这一点,已经再次出发到M工大实验室去调查了。
  公寓房东长谷川老先生,一直认为租两零六室的寺林就是M工大的河嵨副教授。寺林把那里租来当作模型仓库时,半开玩笑地用了河嵨的名字。所谓的「半开玩笑」是寺林本身所用的形容词,长谷川先生实际上是单身,连家人也没有。至于长谷川雇用上仓裕子当家庭教师的说辞,完全是他为了引萌绘出来而编造的一派胡言。他看到萌绘对模型例会十分热衷,就扯出这一套会令萌绘飞蛾扑火的说辞。
  目前还有几个不清楚的疑点。正如犀川说过的,寺林高司的行动虽然像是经过计算,但事实上矛盾的地方却很多。好像是计划想得很远很深,却又采取短视的行动;像是拥有明确的大方向,却会被某些小细节所左右。萌绘正在想他这些矛盾点要怎么解释时,突然进来房间的三浦刑警,给了萌绘这样的答案。
  「该怎么说呢,他的行为好像要把完整的形体故意破坏般地不合理。」三浦用手指推了推他的银框眼镜说:「就算是自己刚完成的形体,他也要在下一秒钟把它毁掉。明明矛盾的地方明明愈来愈大,但他却丝毫不在乎,甚至会让旁人觉得他好像打一开始就秉持着这个原则在做事一样。」
  萌绘对此说法颇有同感。这种行为模式像是要刺穿思考的缝隙般异常。仔细一想,从他这些行动之间的关联性少到几乎没有这点看来,好像是他在思考并行动过无数的矛盾后认真地从中找出无数细微的关联性,好让这些矛盾能连贯在一起似的。
  如果普通的动机和行为之间是用一根粗绳子串连在一起的话,他就是将那根绳子拆解成无数的细线,然后往四面八方连结,就跟网络地址分享器的结构一样。
  萌绘心想,也许实际上本来就该是这样,也就是说,那「一根粗绳」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人类在某处被单纯化后,错觉中所产生的单位……就是「一根」。人的单位一定也是如此,经过单纯化和近似化的单位,就是「一人」。
  寺林的行为,给人一种总是惊险闪避过一般常识预测的印象。
  为何头是必要的呢?而且那个头的主人,还不是自己杀的,究竟那时是什么想法促使他这么做?
  该用什么话来说明这一切呢?想要财产?想要自由?想要爱情?也许是因为曾经失去而产生破坏的冲动;也许是恐惧将来的失去而想要除掉障碍?他的所有情感,都无法还原成一句单纯的话语。
  一切本来都是复数的,本来一切都没有单位。只用言语思考,就只能用言语去理解;以单位做划分,就只能用单位来计算……真能拍胸口保证自己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是谁去杀了谁?用了什么方法?为了什么原因?那就是真相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应该算是了解这次案子的真相吧。可是这种了解,却称不上有任何价值,能真正了解的,只有寺林高司本人。
  可是在她遭到寺林袭击而昏迷的那一瞬间,那个时侯……她却有种终于能了解他的感觉,那一瞬间的感觉,她仍然记忆犹新,但要再来回顾那种感觉,却又像是完全不了解。
  她想不出来,为何那时自己会有这种感觉?难道是她面对死亡时所产生的幻觉吗?
  也许,死亡就是对单纯化的渴望,在死之前,她想要认清事实为何,不管什么原因她都能完全接受。
  那时的感觉一定是这样没错,这果然……只是一场白日梦。她现在完全想不起那个理由来,就好像头脑忘记了梦境一般,这样看来,所谓的了解或不了解,本身只是在数个不安定的精神之间所形成的幻觉罢了。
  就算她现在认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这也不过是现在的她才会产生的幻觉,等到修正自我价值观后,这种匪夷所思的了解,也只能得过且过接受了,她想犀川一定是这样子的。
  萌绘知道,自己是在依旧充满矛盾的状态下,接受了这个事实,当犀川说寺林吃便当是因为肚子饿时,他就了解寺林的情形。
  事实上,寺林对刑警们的质问,也做出同样的回答,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一样。在勒死恋人后马上吃便当,其实根本没什么不自然,只有那些经过归类并简化的幼稚概念,才会把这个当作是异常,一切都是对复杂的简化;一切都是没根据的幻觉。
  在这个世界上,被称呼为常识的幻觉,到底有多少呢?就像空气一样到处都有。可是,每一个地方的空气却都不一样。这个道理虽然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但却不可思议地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愈想就愈觉得头痛,别想了,不想比较好。
  她到现在还不清楚寺林房间为什么会跳电。关于这一点,鹈饲刑警也拜托她去请教犀川副教授。
  当犀川来时,应该会一进房门后就想办法先把保险丝弄断,毕竟在黑暗里有利于他突袭寺林。这种情形萌绘其实也多少猜得到。
  至于自己为什么连脖子都被缠上不透明胶带,萌绘一直不知道原因何在,虽然鹈饲刑警好像知道原因,可是也不告诉她。
  「西之园小姐,那原因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鹈饲说完后露出微笑。「我向你保证。」
  如果是平常的萌绘,她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罢休,可是因为太过疲倦,想早点回家,所以也不想去多加追究。之所以会这么不舒服,萌绘心想可能是因为昨晚闻到寺林的化学药品吧。
  从警局回去学校时,难免觉得疲倦。身体到处还是很痛。脚踝好像有轻微的扭伤不说,手臂和肩膀动作大一点也会酸痛。不知道这是被寺林袭击后的后遗症,还是因为被绑时有多次跌倒的缘故。
  将车子开进校园后,她停在研究大楼的中庭里。抬头往上看,发现金子也正往她这里看。她向金子挥手,但他马上转身离开窗户旁了。
  等她爬上楼梯走进实验室里,才发现房内空无一人,金子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走到窗边将皮包放在自己的书桌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当她要按下计算机电源的时候,发现屏幕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立可贴。
  上面是金子的字,写着「我有重要的事要说,到顶楼来」。
  有些不满他的命令口气,可是萌绘还是马上起身离开房间,一边走上楼梯时一边思考……为什么不能在实验室里讲呢?有什么不能给洋子听到的内容?需要这么神秘兮兮吗?到底是要讲什么啊?难不成是「请跟我交往」之类重大的事吗?
  「那可不行……」萌绘低声喃喃自语,想到这不禁摇头。
  如果是那种请求的话,她一定要斩钉截铁地拒绝才行。虽然觉得金子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但还是不能大意。
  她推开沉重的铁门到达顶楼。看见金子靠着栏杆,独自一人伫立在那边。他看到萌绘时咧起嘴打招呼。
  「有什么事?」萌绘走到他面前。
  「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我想讲的就是那件事。」
  金子表情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在不好意思。
  萌绘默默地等着他开口。
  「我跟一个女孩在交往。」金子说完停顿了一阵子。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萌绘说。
  「那个女孩是你的朋友。」
  「咦?谁啊?」有些吃惊的萌绘追问。
  「我们已经交往三年了,只是我一直都没说。」
  「那是你的自由吧,我不会在意的……」萌绘边思索着边说:「咦?难不成是……洋子?」如果是洋子的话,那机率不就跟拿到同花顺的机率差不多了。
  「笨蛋!是我啦!」萌绘后面传来大喊的声音。
  一回过头去,竟然是个令她意外的人。
  「小爱!」萌绘大叫:「咦……是小爱吗?骗人!」
  「好啦好啦,别哭别哭。」小爱跑到萌绘身边,用夸张的动作抱紧她。「乖乖喔,秀秀……」
  「我干嘛要哭啊。」萌绘笑着说:「喂,是真的吗?」
  「秀秀喔……萌绘最乖了。」
  「啊,我实在是……很高兴。」终于想到适当的形容词的萌绘接着说:「可是,我实在不敢相信,明明看起来是个性最合不来的说……」
  「我先走了。」金子踱步走向楼梯门后,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在不好意思了啊。羞羞脸!」小爱往他的身后大叫。
  「噗,原来是这样的啊……」萌绘用力点头。「所以他才知道我父母的事……对了,那我假扮成护士的事也……天啊,那时候就是……」
  「本小姐的嘴巴,可是藏不住秘密的。」小爱说:「就像破了洞的水壶一般,装多少漏多少。你跑到医院的时候,他还真的是很担心呢。这家伙该不会脚踏两条船吧?你们之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吗?」
  「你那时候说的那个裸体躺在床上的人,就是金子吧?」萌绘问。
  「宾果。小笨蛋!一个大小姐可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唷。再说……如果是其它男人的话,那要怎么办啊?讨厌!」
  「太好了……你们是情投意合呢。」
  「喂,你是哪国的形容法?我们其实是半生不熟的状态啦,要来比成语吗?呵,如果你现在这么闲的话,那我要好好地鞭打你,再给你灌点显影剂,彻底纠正你的劣根性。」小爱露出洁白的牙齿咯咯大笑。
  想到一个谜题终于解开,让萌绘的愉快心情扩张了二十平方公分的版图,感觉轻松到好像密度每立方公分只有五百公克一样。
  4
  傍晚的时候,犀川从东山动物园回到学校,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开门声萌绘连忙冲向犀川的办公室。
  「老师,我们到顶楼去。」萌绘没有把门关上,就急着说。
  「西之园同学,请你记得敲门。」犀川站在书桌的里面。
  「可是老师你不是才刚回来吗?」
  「这不成理由。」
  「抱歉。」
  「到顶楼上做什么?」犀川站着一边移动鼠标,一边看着屏幕。
  「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啦……」萌绘说完,便稍微低下头,发现自己的鞋尖跟犀川的书桌中间隔着两块瓷砖。
  「哦……」犀川低声说,在椅子上坐下。「既然没事,那去顶楼做什么?」
  「老师,好不好嘛?」
  「好什么?」
  「就是去顶楼啊。」
  「和你?」
  「是呀。」
  「我吗?」
  「是呀。」萌绘愈讲愈觉得火大。
  「还是不要好了。你看,从对面大楼看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万一被曾我医师目击到的话,只会徒增麻烦而已。」
  「被看到不少很好吗?为什么被看到就会有麻烦?我们难道有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吗?我倒满想找机会让那个医生看一看我们。」
  「你转移话题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请告诉我你的目的为何。」
  「目的是……」萌绘看向天花板。
  「现在才在想啊。」犀川露出微笑。
  「想上去吹点风。」
  「谁?」
  「我们。」萌绘微笑说。
  「哦……这样啊。」
  「老师。」
  在上顶楼的途中,犀川回头对走在后面的萌绘说。「西之园同学,你最近愈来愈幼稚了。」
  此时的天色已经染成了一片紫红的颜色,说要上来吹吹风,但顶楼的风是又大又冷。
  「好冷喔……」犀川皱起眉头,将双手插入口袋里。从自己的房间拿来的有盖型烟灰盒,就挂在他手插进去的那个口袋上。
  「老师那么晚回来,是你的不对喔。」
  「你这是推卸责任的三次方。」犀川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到底有什么事?是要谈案子的事吗?外头很冷,要谈就快一点。对了,你是要问跳电的事吧?」
  「我已经不想再谈那件案子了……」萌绘瞇起双眼走近犀川。
  「你居然说出这么吓人的话……」犀川苦笑说:「你这么说,对我而言是很大的威吓呢。好冷喔……」
  「要我帮你取暖吗?老师。」
  「我们是恒温动物,进去房子里就会觉得暖和了。没有理由待在这里吧?」犀川打了个喷嚏。「不行了……身体开始痛起来,都是昨天的关系……」
  「金子同学跟我从高中一直到现在的好朋友,正在交往呢。」
  「是喔。」
  「真好。」
  「什么很好?」
  「一切都很好……」
  犀川慢条斯理地走向楼梯。
  「我回去拿件外套再来。」
  「不用了……」萌绘叹了口气。「好了,我们下楼去吧。」
  「嗯,就这样吧!真是明智的决定。」犀川打开门,让萌绘先进去。
  「难道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吗……」萌绘边下楼梯,边用闷闷不乐的表情小声喃喃地说。
  「那海驴和海狗的差别……」
  「一点都不有趣好不好!那种我才不要,已经听腻了。」
  「请你把话听完好吗?」犀川表情严肃地说:「好吧,如果你猜对的话,我就明后天找一天带你去动物园。」
  「咦?要出谜题吗?」
  「是啊。」
  「老师难道不知道在东山动物园约会的情侣,到最后都会分手的传闻吗?」
  「那就算了。」
  「不,没关系。」萌绘连忙挤出微笑。「请告诉我问题吧。」
  「海驴和海狗的差别是多少?」
  「咦?多少……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就是有多少的意思。」犀川说完后,忍俊不住地露出了微笑。
  终章
  到了十二月时,西之园萌绘独自一个人到东山动物园,因为非假日的关系,在动物园里走的不是年轻的情侣,就是带着幼儿的年轻母亲。她依照指示牌的引导,直直地走向有海驴的地方。
  今天是寒冷的一天,目的地就在前方的池塘。到了那边,萌绘才发现只有海驴,至于海狗则好像是养在另一个地方。
  萌绘已经在图鉴上调查过海驴和海狗之间的差异,所以知道它们的不同。可是犀川所提示的问题,却跟动物学上的差异无关。他的问题不在它们是哪里不同,而是它们之间相差多少,也就是质化差别或量化差距的不同,那问题的含意,到现在仍是个谜。
  萌绘竖起挡风外套的衣领,在海驴附近绕了一圈。在这种天寒地冻下,除了北极熊和企鹅之外,想必没有动物肯出来吧。她实在不懂在这种天气来动物园的游客是抱着何种心情,还有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
  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恨犀川,他就跟铀一样讨厌!老师干脆溶掉算了……想着想着,不禁哑然失笑。
  在那件案子之后,她曾经接过一次仪同世津子从横滨打来的电话。根据她的解释,因为她想将采访报导的校正稿传真给大御坊安朋,之前却忘记问他电话,所以才会打来问萌绘。萌绘虽然记得大御坊的手机号码,但却不知道他工作地方的传真号码,因此只好把电话先挂断,打给大御坊问清楚电话号码后,再拨电话告知仪同,结果一来一往之间,浪费了萌绘不少时间——这令她明白某件事,就是有些事是没办法直接问本人的。
  这一点也是刚好想到的:有些话不能直接对别人说;也有些话别人不能直接对你说。而且可以举出这种例子的范围,正在逐渐扩大中。
  童年的时候,自己明明是什么话都能直言不讳,什么事都能坦然接受的。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却有种无形的力量,正一点一滴地剥夺她的自由。
  这就是所谓的成长?总感觉有点愚蠢。
  犀川说过她的心智愈来愈幼稚,其实事实刚好相反,因为人类天生就是注定要愈变愈笨的。
  她头脑大部分的表面积,正在迁怒出这种怪问题的犀川,甚至把自己冒着寒风到动物园来的这件事,也全部都怪罪在犀川头上。对于如此确信着的百分之八十的自己,萌绘只得苦笑,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正在对她吐舌头做鬼脸。
  她又走回了海驴池前面。海驴的精神比她还好,想必是因为不用烦恼只会出谜题给自己的恋人问题,再加上耐寒力很强的缘故吧。
  海驴好好喔……不禁产生这样的想法,可是仍不会想成为海驴。
  附近有个装在竿子上的小盒子,样子像停车定时器的东西,从那上面写着「海驴和海狗的不同」的字样看来,应该是一按下按钮就会从喇叭传出解说的装置吧。
  犀川副教授和喜多副教授的不同。
  犀川和寺林的不同。
  萌绘和仪同世津子的不同。
  萌绘和洋子的不同。
  萌绘和小爱的不同。
  如果也有能够好好解说这些不同的盒子就好了。可是,萌绘和犀川的不同……只有这个她现在不想去知道。
  回去吧!是该回去了,她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可是没走几步路,又停下了脚步,既然都特地来到这里,就干脆听完海驴和海狗的不同再回家好了。再说,她也多少有点好奇它到底要怎么对小孩子进行解说。这样的想法,让她停下了脚步。
  萌绘折返回到海驴池前方,走进盒子寻找按钮,再仔细一看,上面竟然有个写着五十元的投币口。
  「海驴和海狗的不同是……五十元。」
  她先是咬住下唇,然后忍俊不住地大笑出来——这个幸福虽然很微小,但却让身体暖和起来。这应该比五十元要更有价值一些吧。
  接着,是一年之后的事情。
  M工大的筒见丰彦教授在经历丧女和丧子之痛后,只剩下他和妻子一起生活。所幸他们的身体并没有被这份伤
  痛给击垮,还可以勉强地度过这灰暗的一年。本来时常一个人关在二楼书房或铁道模型房的他,最近也开始和变得时常上楼来的妻子,一起眺望小小火车头牵动列车奔驰的景象,享受着红茶的美味——这些事是以前他们从来没做过的,真要说有什么变化,也只有这一点而已,不过这变化本身也没什么特别的含意。
  每天晚上,筒见教授都会仔细检查用来供列车驰骋的铁道模型造景箱。为了维持通电的顺畅,要时常将铁道磨得光滑才行。
  这一次,也是他在整理的时候,正在用酒精去擦拭打磨过的铁轨时,手肘不小心把一栋建筑物模型的屋顶碰掉了——所有的迷你建筑物里都有装灯,为了换灯泡的方便,屋顶都是可以拿掉的。
  当筒见教授要把屋顶装回去时,他发现那栋小房子里,居然有他记忆中没装进去过的东西。
  那是小小的人偶,人偶尺寸配合铁路和建筑物,做成八十七分之一的规格,他将脸凑近往里面窥探,一看,就马上知道那是他儿子做的。
  人偶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站着,女的倒卧。女人偶的头被摘下来扔在身旁。
  他拿起镊子,一面小心翼翼地夹起人偶,一面猜想这是何时被放进来的。在那件案子之后,他不记得有别人进来过,也应该不可能是妻子放的。
  到底是谁?思考了好一会儿后,他又将人偶给放回原处,然后把屋顶给盖回去。
  在妻子面前就保持沉默吧,就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吧,这样就好了。
  毕竟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栋小屋就在越过平交道之后的上坡道途中,而且旁边还有一栋白色的教堂。
  (——完——)
  注一:此句为日本雀巢咖啡广告的名句。
  注二:指在文书处理系统或电子表格中将一连串的动作设定成一组,只要按个钮就能自动依顺序完成特定工作的软件。
  注三:日文的喜多和来的过去式发音相同。
  注四:本室町幕府末期封建领主间的内乱,发生于应仁元年(公元一四六七年)至文明九年(公元一四七七年),故名。此后日本进入战国时代。
  注五:日文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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