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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春》 副标题: 森博嗣作品系列 作者: 森博嗣 译者: 凌虚 出版社: 尖端出版 出版年: 2010年02月10日 定价: NTD2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逆思流 ISBN: 9789571032283 书源、扫描:东方云起 OCR:菜Knight 校对:菜Knight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日期:2011年5月29日~6月2日 ★棒槌学堂 荣誉出品★ 【http://bcxt.uueasy.com】 声明:1.本电子书仅供OCR技术交流及推理小说爱好者交流使用,严禁用于非法商业用途。 2.本电子书首发“棒槌学堂”【http://bcxt.uueasy.com】。 3.如需转载,请保留作者、译者、出版社及录入者相关信息,谢谢合作! ★棒槌学堂 荣誉出品★ 【http://bcxt.uueasy.com】 四季—春 年表 1943年 賴在丸紅子 誕生 1954年 真賀田其志雄 誕生 1965年 真賀田四季 誕生 1970年 四季、其志雄初次見面 197l年 四季、各務亞樹良初次見面 1973年 栗本其志雄與瀨在丸紅子見面 告知案件情報(紅綠黑白) 1979年 四季殺害雙親,被警方逮捕 1994年 妃真加島事件(全部成為F) 目錄 序 章 第1章 透明的決心及野心 第2章 殺意與美的抽象 第3章 神的塑造或破壞 第4章 分裂與統合——誕生 第5章 迴避危機的原理與手法 第6章 永遠的約定與消滅 最終章 「三月十七日。應該已經是春天了吧。他們真是瀟灑華麗的一群人,真的是這樣喔,不論是男是女,幾乎都無可挑剔,這群人為了即將到來的 季節而盛裝打扮,真是件令人迫不及待,忐忑不已。」 (CHéRI Colette) 序章 像是在薔薇色夾雜茶色的短式假髮上,挪至後方而稍嫌稚氣的白色針織「報童帽」,或者以往稱之為「維納斯配飾」的珍珠項鍊,在頸項皺紋深處若隱若現。 她早已超脫,空間與時間的束縛。 雖說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但最先察覺這件事的人,是她自己。而我大概是她最早告知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她。與她交談的時候,我都盡可能直接把問題丟回去給她。 “‘超脫’這個詞,你不懂嗎?”她以輕鬆的口吻反問。 「不,也不是啦。」 「你無法掌控空間,或者時間?」 “這……”我因此變得有點可笑。「我原本就不是很清楚它們是否能夠被掌控,所以妳問的問題,對我來說,就漸漸變成真正的疑問了。結果問題就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然後,你自己也完全陷入那顆雪球之中。」 「對,就是這樣。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不想往前滾動。」 「你知道空間,是憑藉著空間移動;時間,是憑藉著時間移動嗎?」她馬上轉回話題。「但是,這只是第一階段的認識。在充分確認之後,時間與空間就能轉化成相同的行列、性質、表徵。一旦能夠將它們放進自己的腦海裡,它們也只不過是座標而已。也就是說,將它們完全轉換為數字。」 「嗯,數字啊……也可以這麼說啦。」 「然而,我卻無法把自己放進腦海裡。」 「這應該很難吧。」 「所以我被留下來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妳?」我問她。 「對。」 「留在哪裡?」 「這裡。」 「照妳這樣說,我覺得自己也被留下來了。嗯,沒錯!」 「留在哪裡?」她緩緩抬起頭問我。 「在空間與時間都不存在的地方。」我回答。我總是在思索這種情況,或者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身體能夠感受得到。那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簡單來說,你並不存在。」 很沮喪的對話吧?是的,一直都是如此。每次跟她講到最後,我總會感到悲傷。所以,這種話只想聽一次。 那的確是在她五歲的時候。 當時,她說完那句話之後,便靜默不語。而我們的對話就此結束。 和她的對話總是很簡短。 「原來如此。」 在她面前,我也只能先點頭。到最後,話題再也討論不下去了。我完全被留下來了。實際上,這種話題對我來說,並不是我能理解的內容。她一定也能看出我無法理解。 對,一定是那樣沒錯。 雖然如此,她卻還是跟我這種凡夫俗子交朋友,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們今天的談話內容,要守密喔。」 「對誰?」 「我的父母。」 「為什麼?」 「他們會擔心。」 「知道了。」我點點頭。 她瞇起眼睛,微微一笑。 那個微笑對別人所造成的影響,不知道當時的她是否已經察覺到了。不!恐怕從來沒特別去留意吧!只不過,在那之後的她,一定注意到了這些細節。 她的微笑總能讓我感到安心。 在我眼裡,她的微笑充滿溫柔。只有我看得見。 現在回想起來……根據我的觀察,當時的她,應該是最像人類的時候。 所以,我喜歡她。 即使是現在,也還是跟當時一樣喜歡她。 甚至,除了她,我什麼都不想,滿腦子只想著見她。 雖然如此……我和她的關係,卻好像天體運行。她的軌道偶爾會與我的軌道交會,運行到最接近的時候,整個宇宙彷彿只有我倆存在。 只可惜一切都是偶然。 接下來就會發現,彼此突然離得好遠,再也無法回到那麼貼近的距離,回不到那種奇蹟似的關係。 第—章 透明的決心及野心 「回來!你回來呀!」她揮手喊叫著。 細長的鏡子裡,一名年華老去的女子,不停喘著氣,與她重複著相同的姿態。蕾雅突然意識到,這個精神異常的女子,好像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似地。 窗戶外面,我抬頭就可以看到的,是有如殘骸般烏雲滿布的天空,還是地球用以隔離紫外線的大氣層?冷冽的北風,拍打著窗櫺上的毛玻璃,像是在傳遞某種神秘訊息。然而,室內並不寒冷。與充滿室內的人工暖氣相比,去觸摸濕漉冰冷的水泥牆與亞麻布床,反而讓我覺得舒服。在病房刺鼻的消毒水氣味裡,幾乎所有物品都熱烘烘的。窗邊枯萎的花束,閒置一旁無人問津的新書,也散發出可笑的暖意。走廊上走動的人們,有人緊鎖雙眉,有人面無表情,甚至有人因為悲傷過度而陷入恍惚。 醫院的走廊充斥著孩童們高亢的嬉鬧聲。 「安靜一點。」 硬擠出笑容的護士,匆忙地走過去。 「可以。」「不行。」不斷重複著。 廉價拖鞋啪達啪達地敲打著地板。 除了她和我之外,大概也有人在側耳傾聽吧! 只要這樣子想,我們,不!我,就會感到快樂,笑容也變得燦爛起來。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情感:心裡想著不可思議的自己,實在是不可思議。像極了我的風格。 有四名少年都是住院病患,他們的病都已康復,馬上就要出院了。可以說是一群在解脫前夕,充滿著精力與爆發性的靈魂。他們過剩的精力,實在是讓人不敢領教,也不知該怎麼處理。這一定就是孩子們的天真無邪吧! 四名少年在筆直的長廊上玩耍,拿著掃帚揮擊一顆不知是誰帶來的玻璃彈珠,專注地盯著滾動的玻璃彈珠,緊追在它後而奔跑。 她和我在靠近長廊的正中央,柱子與柱子間的狹小縫隙裡,雙手抱膝,蹲坐在金屬傘架上,背部緊貼著冰冷的水泥牆,此時的水泥牆簡直跟散熱器一樣。 兩人靜靜地、冷冷地看著遊戲的進行。 喧譁嬉鬧的四名少年,頻頻分神地朝著她瞧。特別是自己在彈珠遊戲裡得分之後,下意識地回頭確認她是不是也看到了。 沒有人看得見我。 我的模樣,普通人是看不見的。也就是說,旁人看來,只有她一個人蹲坐在傘架上。對一般人而言,肉眼能夠辨識的,才是真正的存在,這是沒辦法的事。倒不如說,這是一種眼見為憑的直率精神。但是,假如這種邏輯是正確的,那麼,將眼睛閉上的話,就什麼也不存在了。光線無法到達之處,豈不成了萬物都不存在的荒蕪世界? 人類習慣會先用眼睛看,再用手觸摸。看見之後再加以觸摸,是一種證明「存在」的方式,這種方式充分且必要。人類如此深信不疑著。 但是,最切身的存在,例如,所謂的「自己」是否存在呢?從鏡子裡,可以看見自己的身體,但是「自己」的存在,不是純粹只有身體的存在而已。如果只有身體,那和屍體有何差異?屍體已沒有個人的人格存在。而所謂「自己」的人格,是無法實際看見及觸摸的。如果是他人的人格,那就更遙遠了。人格是不是真正存在著,也令人疑惑。 如果這些都成立的話,為什麼人類卻採取最簡陋的確認方式? 「還在想著自己的存在這件事嗎?」她問。 我嘆了一口氣之後,轉過身去看她。 「你本來想問『妳怎麼那麼清楚』?但是你猜得到我會怎麼回答,所以嘆了口氣。」 「是……是那樣沒錯。」我點點頭。「真無聊,那我剛剛是什麼表情?」 「你總是那個表情啊!」 「彈珠遊戲單純有趣多了。」我勉強牽動嘴角笑了笑。 少年們兩人一隊,分別站在長廊兩側,手裡拿著從掃除用具櫃裡取出的掃帚,像是在玩冰上曲棍球似地揮擊彈珠。如果玻璃彈珠穿越對方防守而擊中牆壁,就算得分,這似乎是他們訂定的遊戲規則。玻璃彈珠忽左忽右地不斷滾動,在她和我的面前來回穿梭。 「真有趣!其中一人如果當守門員,另外一個人就當攻擊手。彼此自然分擔防守與攻擊的任務。她興味盎然地說。「他們是刻意分成兩個人一隊嗎?或者只是在模仿某種球類運動?」 「要不要問問看?」 「嗯……」她點點頭。然後,她轉過小小的臉龐,看著我問:「你覺得無聊嗎?」 「不會啊!這樣子遠遠地在旁邊看,比親自下場玩有趣多了。」 兩名護士緩緩推著手推車過來,少年們被迫暫時中斷遊戲,一起朝著她和我的方向走了過來。四人裡面,身材最高大的少年站到她的前面來,其餘三個則尾隨在他身後,還是沒有人看得見我。 帶頭的少年雖然面向她,但眼睛卻瞧著地上,說道:「四季小姐,妳要不要當我們的裁判?」說完話之後,又馬上把臉轉向他的同伴們。他們總是這樣子說話,不這麼做,似乎話就說不出口。 她才五歲,他會對這麼年幼的女孩冠上「小姐」的敬稱,是有原因的。是她要求大家這麼做的。不論她說什麼,少年們都會唯唯諾諾地照辦,這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奇妙互動。 「那很好啊!」不知道是誰在後面小聲地說,發出聲音之後,很快就躲起來了。 「你們的遊戲規則是怎麼樣的呢?」她坐著問他們。 「嗯……」帶頭的少年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對她提出這個問題感到很開心。「把玻璃彈珠射進球門就得一分。」 「球門在哪?」她四處張望後問。 「對面那裡。」少年轉過身來,用手比著。「還有這裡。」 「長廊邊?長廊邊全部都是球門啊?」她再次問著。 「對!」少年點點頭,其他三人也跟著傻傻地點頭。 「我懂了!」她微笑著說。「那麼,兩人一起行動可以嗎?守門員守著兩側的策略最有效率。」我不覺得有人能夠聽得懂她的提議。 「那誰來射門?」後面有人發問了。 「對面的兩人衝到前場之後,就一起變成射手,可以立刻採取攻勢。」她以大人般的口吻說著。「為什麼兩側都會很危險,了解嗎?」 少年們面面相觑。 「玻璃彈珠撞擊到走廊兩側,不是會以相同的速度彈跳回來嗎?如果是撞擊到門或牆腳下的木頭,衝擊力被吸收,就不會彈回來了吧?那樣一來,玻璃彈珠的路徑也比較會由中間往兩側靠近。對吧?懂了嗎?」 「好像有點懂了……」帶頭的少年露出為難的表情,苦笑著說。 2 絕大部分的時日,我都躺在病床上度過。我的雙腳朝向窗戶,窗子的下半面全是毛玻璃,只有在高處的窗子才是透明的。從那裡看出去,只看得見半片天空、隨風搖擺的樹枝,以及隔壁病房的屋頂。雖然有時窗戶會打開,但能全部打開的季節與天氣有限,至今也才六次。 在我的餘生裡,窗戶還會再打開幾次呢? 因為我是透明人,如果拆下繃帶的話,任誰都無法看到我的模樣,要去哪裡隨我自由。遺憾的是,我沒有那麼充沛的體力,自從我出生以後,就沒什麼體力。即便是一直休息,一直睡覺,也沒多大用處。單單活著,光是思考這件事,已讓我疲憊不堪。 說不定,就因為我的身體是透明的,體力才會這麼差。其實,身體幾乎呈現透明的狀態也好,為了讓別人能夠用肉眼看見我,我必須耗費額外的能量折射光線。以我的體力來說,不太能夠負荷那種能量。也因此,光線可以直接貫穿我的身體。 當然,我經常用帽子與衣物層層遮蔽身體。我的父母老想隱瞞我是透明人的事實。但如果只是這樣遮著,人們還是會不自主地往沒有衣物遮掩的地方窺視。因此,我不得已用繃帶將頭部包起來,不知為何,從此人們就看都不看,紛紛別過頭去。人世間似乎隱含著這種規則。或許這樣的我很悲哀,但我又能怎麼辦?我已經漸漸失去感覺了。 我想不透的是,人們為什麼那麼重視外表?為何如此拘泥於外在的臉蛋與身材?人們總是在口頭上強調人性尊嚴、內心的精神層次才是最珍貴的,,另一方面,卻嚴詞批判他人外表的美醜。在電視上亮相的偶像們,為什麼又是以外貌來挑選?為何人類如此受物體的外型所支配呢? 不論是什麼童話,好人的外表永遠都是俊俏美麗的,雖然也有些故事的主角是醜陋的生物或人物,但到最後,都會以變回俊美的外貌作為美滿結局,好像故事如果不那樣寫,幸福就不會降臨。 對自己身體上的缺陷,我早就放棄了。不!應該不是自己意識到缺陷的存在。總之,並不是因為我無法融入社會,被別人認為我是個怪胎,而特別讓我覺得不愉快。相反地,我不覺得融入社會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然而,她悄悄地在我的生命裡出現了。 只有她是不一樣的。 她來到了我這裡,與我相會。 她敲了門之後,獨自走進來,這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以前曾經見過這個女孩,只見過她一次便無法忘懷。我白天幾乎都不出自己的房間,所以在那次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沒再見到她,甚至連她的身分也不清楚。後來才得知她是醫院院長的姪女,年齡只有五歲。她的身軀小巧細緻,總是一身純白的衣裳,感覺不像是個平凡的小女孩。她有如栩栩如生的陶瓷娃娃,不由自主地讓人想像她是個背後拍著羽翼的天使。 「你好。」她走到我的床邊,抬頭看著我,以甜甜的聲音問候。 「妳走錯房間囉!」我立刻說。原本躺著讀書的我,稍微起身了一下。 「能不能和你說說話?」她笑著問。 「和我?」我微微皺著眉頭,疑惑地再次確認。 「嗯。」她點點頭。 「為什麼?」 「因為你的畫正在大廳展示!」她口齒清晰地說著,無法想像這是小女孩的口吻,當時有種難以形容的不協調慼。 「畫,嗯嗯。」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我很喜歡繪畫。在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偶爾會拿出畫具作畫。無論看到什麼,通常都不會照著下筆,而是憑想像去畫,或許都是依據夢裡的景象所畫。但是作畫相當耗費體力,過不了多久我就疲憊不堪,最後總是被迫停筆。在那之後,便會徹底失去作畫的興致,因此我的作品絕大部分都未完成。其中有一幅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被當時為我量體溫的護士發現了,她覺得非常適合放在醫院大廳展示,所以開口向我要那幅畫。我答應了她,這不過是昨天的事。 「妳叫什麼名字?」我主動開口問她。 「我叫四季。」她眨著晶透清澈的大眼睛回答。 「小季啊?」 「我不喜歡別人在我的名字前面親暱地加個『小』字。」她溫柔地笑著說。表情成熟得不像是個小女孩。 「啊!抱歉。」我想都沒想就直接道歉,其實是心慌了。「那個……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知道啊!大廳的畫作上有,門外也寫著你的名字。」 「畫上有?嗯……好像有……」 「那幅畫是在這裡畫的嗎?」她在房間裡左右張望。「是你在夢境裡見到的?」 「什麼?」 「那幅畫的景色是在夢裡看到的吧?還是什麼故事呢?是從哪裡聯想而來的?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她劈哩啪啦地拋出了一堆問題給我。 「是在夢裡見到的。」我回答。 「印象這麼深刻?」 「還好啦。我已經習慣於夢境與現實混雜交錯的生活,說不定住在醫院裡才是一場夢。」 「你的想法十分正確。」她似乎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別這麼說。」 「一定常有人說你腦筋很好吧?」 「對啊!」 「嗯……一定是的,只是他們其實不太了解你。」她忍著笑,低頭撥弄她的頭髮。「比如說,在現在這個醫院裡,你最聰明了!」 「謝謝,妳還真會稱讚別人呢。」我失笑地低頭看著她。 「包括醫師、院長、護士長他們在內。」 「妳呢?」我覺得有點好笑。「妳也不是普通人吧?」 「對啊。」她點點頭。「我很特別。」 「嗯……我也這麼覺得。」 「為什麼你整個臉部都包著繃帶?」她好奇地指著我的頭問。 「沒……」我用手摀著嘴角。「這……:嗯……這其實是有原因的。」 「受傷了?還是有手術後留下的疤痕?」她推測著。 「不是!沒什麼啦,不包繃帶其實也沒有關係,這只是種偽裝罷了!」 「對誰?至少沒必要對自己偽裝吧?」 「是啊。例如,突然闖進這裡的陌生人。」 「像是我?」她噘起小嘴悶悶地問。 「對。」我點頭笑了笑。當然,她看不見我在繃帶下的笑容。 「沒有必要啦!我不會嚇到的,把繃帶拆下來讓我看看嘛。」在旺盛的好奇心驅使之下,她將臉更湊向我,希望我拆下繃帶。 「不要!我不想講一些不好的事,別太勉強了。」 「勉強?」她笑了笑。「你是指勉強我嗎?」 「妳真是個有趣的小孩!能與妳作朋友的話,一定很開心。」我以紳士的口吻說。但其實我的內心很緊張,這是一種努力偽裝的自在。 「你被放在大廳展示的畫作,是在畫阪元小姐吧?」 「啊?」我嚇了一跳。 「你喜歡阪元小姐吧?」 「這……妳怎麼會知道。」 她輕閉雙唇,往我這邊看,然後把視線移到窗外。 「阪元」是負責本樓層護理工作的護士。的確,除了她之外,如果是其他人來拜託我,我絕不會答應把那幅畫掛在大廳展示。但是眼前這名少女為什麼會知道呢?我開始進行各種想像。這時候,我已經想像她不是這個醫院的病患,而是與醫院有關的人士。她應該是某位醫生的女兒,偶爾來父親工作的地方玩耍,所以才會與護士們熟識。阪元說不定和這名少女聊過我的畫。一定是這樣的! 「你在想我曾經和阪元小姐聊過吧?」少女看著我說。 「啊?對……」我點點頭。暗自吐了吐舌頭,像是當場被活逮的小偷。「妳們聊過嗎?」 「嗯。」 「聊些什麼?她說了什麼?」我問。 少女凝視我數秒,有如正在讀取我的心思,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心裡突然一陣驚恐。 「要小心喔!」她說。 「小心什麼?」 「小心什麼呀……」她先是輕輕地嘆口氣,然後,雙眼瞇成新月型對著我笑。在那瞬間,她似乎若有所思。「別忘了要控制好自己喔!」 「妳的話很難懂耶!」 「對啊!的確很難。」她終於再度微笑。「打擾你了。我要走囉!」 「喔……」我覺得有些惋惜。 她用她的兩隻小手打開大門。看到那樣的動作,我才想起她只是個年幼的小女孩。跟她講話的時候,倒是完全忘得一乾二淨。 「我還能再來嗎?」她突然轉過身問我。 「當然可以啊!」我點點頭。「再見囉,四季小姐。」 「下次要讓我看看你的臉喔!」 「這……」 「你怕嚇到我嗎?」 「好,我知道了!」 此時,我卻想著,這個少女應該不會再來第二次了。 3 如同她早已超脫空間與時間的束縛一樣,我也對自己和她的關係以外的事不感興趣。我總是望著她,那就如同站在鏡子前面的自己一樣,站在鏡子前面的時候,除了看到自己,還會看到什麼?因此,我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雖然有時我能意識到她與其他人接觸,但也只能透過她的雙眼去看,用心揣摩她是怎麼去看待那個人,內心對他有什麼感覺。 在她還年幼的時候,我就已經在注視各種外界事物了。她的心思其實已經跟成人一樣了,只是大人們沒特別注意到她真正的能力,只知道她是個絕頂聰明的小女孩,一般人的想像力,也只有那種程度吧! 她的父母都是學者,分別在不同的大學任教,幾乎都不在家。即使如此,她還是深受許多大人疼愛,從她學步時期開始,就能猜中父母親什麼時候回來。雖然大人們都覺得非常訝異,但她曾向我透露過日曆的事。或是她所認識的大人中,誰有什麼習慣、癖好,甚至是些別人不會注意到的小細節,她都能娓娓道來。她在大人面前不太開口,卻常常模仿那些大人的語氣與腔調給我看。 在她三歲的時候,父母親終於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當時,她走進父親的書房,從書架上拿出書來讀。父親問她哪本書最有趣,她指著書桌上一本看起來很厚重的書。 「我曾經爬到椅子上讀過。」四季用著與平常不同的大人口吻回答。「爸爸,您離開座位之後,都會把椅子推回原位,我就沒辦法爬到椅子上了。有一次客人來,當時椅子是橫放的。只有那次,我才能爬到椅子上。」 「妳說的是辭典嗎?」父親詫異地睜大雙眼。「為什麼?」 「您是不是想要問我為什麼知道那本辭典放在那裡?」她打斷了她父親的話。「我認為書房裡一定會有那種書,不在書架上應該另有原因。」 「嗯!」他以驚訝的神情點點頭。「原……原來是這樣。那麼,妳想看的書……不!不論是什麼樣的書,妳都可以自己拿。還有其他想看的書嗎?有需要的話都可以說。」 「謝謝爸爸。」她馬上改變口氣,甜甜地笑著。 後來,她對我這麼說。 「如果是百科全書,我每一頁都細讀過了。但是,那上面只有物體的名稱。舉例來說,它們不會記載著漂亮、開朗、早安等詞彙,我覺得應該會有解釋這些詞彙的意義與範圍,以及在哪些場合可以用在哪些人身上的書籍才對。如果沒有這種書籍,對於初次見面的人,應該要使用哪些詞彙比較恰當,就無從得知了,這樣很不方便吧?」 幾個月後,她已經精通英文與德文。她只要讀過一遍字典,便能過目不忘,甚至知道每個單字的頁碼。學習語言對她來說,不過是一種打發時間的休閒活動,她真正感興趣的是物理跟數學:學習語言對她而言,也只是為了進一步閱讀物理與數學原文書的手段。因為物理與數學書籍的日文說明,有時過於籠統,經常必須進一步查證原文書籍的說明。 與她同齡的小孩都不認識她。她沒上過幼稚園,也幾乎沒有踏出家門玩耍的機會。唯一的例外,是在親戚帶著孩子登門拜訪的時候。但即便是有血緣關係的小孩,她也不會刻意去接觸,所以從未一起玩耍過。不!她根本就不想玩耍,從不曾正眼瞧玩具一眼,對於音樂跟運動,也完全不感興趣。 在四季五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帶著她到他任教的大學,四季心裡十分高興。她和負責照顧她的年輕女性,幾乎整天都待在圖書館裡。很多人聽到關於她的傳聞,都特地跑過來看她。她一開始還會和他們熱絡地聊起來。但是,大約經過五分鐘後,她便開始沉默不語,即使對方話沒講完,她仍然自顧自地低頭閱讀原本閱讀的書籍。這代表對話已經結束了,她絕不可能再開口說半個字。如果第二次見到相同的人前來,她最多只瞧一眼。換句話說,一個人只有和她說一次話的機會,時間限定只有幾分鐘。認識她的人都十分清楚。即使如此,也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個任性的小孩,反而給予很高的評價。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小女孩?能力究竟高到什麼程度?又能運用到何種境界?沒有人知道答案,不論是誰都答不出來。 某個專家學者預測她的能力應該只是暫時性的。根據他的說法,過去也曾出現過類似特殊腦部發育的案例。他所說的暫時性,在意義上可以區分為二,一是指在她長大之後,會轉變成平凡的成人;一是指她的壽命可能不長。雖然她的父母不採信這種統計上的預測,但還是決定讓她去作相關的醫學檢查,檢驗報告的結果正常,但是在報告上,醫生一再強調是「現在的狀況」。 在她六歲的時候,她開始進行各式各樣的創作發明。雖然沒有親口說出「很有趣」,但是由她廢寢忘食的情況,就能窺知她沉浸在創造發明的樂趣裡。 在頭腦方面,她稱得上是一流工程師,但身體畢竟還是幼小的孩童。她的父母深怕她因此受傷,所以嚴禁她從事需要電子機械,或必須在高溫環境中從事的工作。因此,照顧四季的女性,就必須代替四季做這些事,像是使用電鑽以及電銲進行焊接工作等等。那名女性一開始還覺得有趣,但隨著四季的指示越來越精細,因為畢竟不是專家,一直無法達到四季的要求。在經歷幾次重大的挫折之後,那名女性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了,而向四季的父母親遞出辭呈。父親詢問四季對這件事情的意見。 「嗯,不論是誰都好,請找別人照顧我吧!」她立即回答。「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找個理工背景強一點的人。」 她的父母認為屨用男性不太恰當,雖然要找尋理工背景強的女性非常不易,但他們還是找到了四季父親學校裡的年輕女碩士生——森川須磨。森川很清楚有關四季的傳聞,在洽談時,森川還反過來懇求他們給她這個工作機會。 森川來了之後,四季又開始熱中於電子機械設計。四季說,雖然森川的專業領域是化學而不是電子,而且她只是按照四季的指示組裝電子零件,但比起以前那位女性,還是有著天壤之別。 「森川小姐做得怎樣?」我問她。 「對我來說方便許多!」她回答。 「是喔……」這個回答很有趣,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有從她那裡得到什麼嗎?」 「一點點。」 她低著頭讀書。即使是拾起頭的時候,也都好像在讀著什麼似地進行「輸入」的工作。她不必利用書寫文字來幫助記憶。對她來說,無論是什麼書籍,只消讀過一遍,就能過目不忘。即使不抄寫筆記,腦中也能瞬間浮現出數學算式與幾何圖形。 「妳說一點點,是指哪方面?」我繼續追問。 「她專業領域的一部分,一些書上沒有寫的事。為什麼你那麼在意她的事?」 「啊?我?」 「對啊!你很在意,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她很可愛吧!」我笑著回答。 「可愛?」四季抬起頭,皺起眉頭。「哪裡可愛?」 「沒有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她的年紀比你大,而且我也不覺得她稱得上令人驚豔的美女。這樣哪裡可愛了?」 「她的做事態度吧!」 「怎樣的做事態度?」 「好了啦!別再問了!」我苦笑著說。 「不要!繼續聊。」她一副認真的表情。 「像是妳要求她做一些困難的事的時候,森川會輕輕嘆氣。」 「是喔?那時她會用右手推推眼鏡,或者瀏海,或者是耳朵喔!她的嘴唇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模仿森川的樣子給我看。 「就是那樣!」我暗自竊笑:心裡佩服四季模仿的功力。 「那樣會很可愛?為什麼?」她似乎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覺得她可愛。」 「真不可思議!」 「哇!從妳的口中說出『不可思議』這四個字,我覺得這才真的是不可思議吧!」 「嗯!這世上還有我不知道的現象存在著。」她點點頭,又開始看書。 「不聊了嗎?」 「嗯,不聊了!你好好加油喔!」 「什麼事需要加油?」 就這樣,她那一天就沒再開口和我說話了。 4 她第二次來我房間的時候,剛好阪元護士也在裡面。我覺得這不是巧合,她應該是抓準時機進來的。 我回應敲門聲之後,她進來了。 「啊!四季小姐。」站在病床旁邊的阪元小姐,一臉驚訝地轉過身去看著她。「妳怎麼會來這裡?」 「想聊天。」她簡短地回答。 「和我嗎?」阪元小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轉過頭來看著我。「還是……」 「和我。」我說。 「原來是這樣啊!」在那一瞬間,阪元小姐急忙擠出笑臉。「你們感情不錯嘛!」 「我不太了解,感情不錯h這句話的意義。」少女在說話的同時,一邊走近阪元小姐對面的床邊。「要不要去外面寫生?」 「嗯。」我點點頭。「阪元小姐也要一起去嗎?」 「是啊!如果是在醫院中庭的話……今天天氣不錯,風也不大。不過,去太久並不好。在你還不累的時候就回來吧!」 阪元量完我的體溫之後,就走出病房了。四季站在我的床邊,一直窺視著我。 「妳也要去嗎?」 我從病床上下來。 「不是。」她搖搖頭。 「咦?什麼不是?」 「我們的約定。」 我回想起來了,卻覺得心情有點低落。 沒錯!我與她約好取下繃帶,讓她看我的真面目。當時在她的強烈要求之下,我的確難以拒絕.,另一方面是,我覺得如果是她的話,或許能包容我也說不定,她應該不會單憑外表評判一個人的價值,而且能了解什麼才是最珍貴的。不!或許那純粹只是我主觀上的期待。 心裡閃過這些念頭之後,望著她湛藍的瞳孔,我的身體竟然開始顫抖。 「你覺得害怕嗎?」她問,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思。 「嗯……」我誠實地點點頭。「我心裡所害怕的,是妳再也不會來見我了,這讓我覺得很恐懼。」 「不用擔心這個,如果你肯讓我看你的真面目,我會越來越喜歡你喔!就好像看了你的畫作之後,會想知道更多有關你的事一樣。」 「好吧。」我頓時下定決心。「但是,能不能讓我說說唯一的願望?」 「嗯,請說!」 「我們先一起去畫畫吧!」我可以邊微笑邊說話了。「這樣,我心裡也不會有遺憾了。」 「你下了一個很好的判斷!」她高興地點點頭。「那就走吧!」 我們一起前往中庭。 醫院的平面呈現「日」字型,它擁有南北兩個中庭,我們來的地方,是北邊那個比較隱密的中庭。所謂比較隱密,是指沒有任何普通病房朝向這邊。面向這裡的只有手術室、診療室,以及醫院職員的寢室等處的窗戶,所以不會有往中庭窺視的外來者。除了院長和他身邊的醫護人員之外,這裡不會有其他人進出。當然,這是我從客觀的立場觀察而來的心得。其實,我早已習慣與外界隔離,而且,我也不討厭這種情況。換個角度想,能單獨佔據某個場所,不也是件很奢侈的事嗎? 這裡因為被四周高聳的建築物團團包圍住,所以日照並不充足,卻也不讓人覺得寒冷。再過不久,櫻花季即將到來,庭院裡那棵茂密的櫻花樹,枝芽上早已迸出數不清的小花蕾,正摩拳擦掌地等待綻放。 我將圖畫紙夾在畫板上,畫具則攤放在長凳上。她沒坐下,站在我附近。 「如果世界只有這麼小的話,很多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 「這麼小?像這個庭院這麼小嗎?」 「我的說法是不是有點牽強?」 「在這麼狹小的空間,人們要在這裡過活,應該會很勉強吧?」 「那麼,再稍微寬廣一點好了!人類的數量,最多只要一兩百個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對什麼來說是足夠的?」 「對什麼來說啊?」我一邊繪畫,一邊思索。「到底是什麼呢?或許是以能和平共存的最低人數來說吧!」 「目的是什麼?」 「目的啊?」我歪著頭。「嗯,是什麼呢?」 兩人突然靜默下來。 我專注在作畫上,沒打草稿,就大膽地直接著色。 波濤洶湧的草原,綿延至遠處的丘陵。 草原上飄浮著一葉黑色扁舟。 蒼穹就是宇宙本身,闇黑一片。 夜裡,到處還原為渾沌狀態。 月亮厭惡引力,因而決定遠離。 一名男子佇立在草原的扁舟上,單手握著一把利刃。 在他的身邊,倒臥著一名女子。 我在那女子的背上,畫上一抹腥紅。 「是他殺的?」站在身旁的少女問我。 「大概吧。」我點點頭。 「他為什麼要殺她?」 「他能殺的人也只有她,不是嗎?」 「在那個世界裡,只有兩個人存在?」 「對!」我點點頭。「很悲哀吧?」 「不會,很接近自然律。」 我也這麼覺得。 她果然是特別的。我第一次如此被深刻地了解,心裡有種難以形容的喜悅。那幅在大廳展示的畫,是我少數以和平為主題的畫作。我絕大部分的畫作,都和人與動物的死亡有關。對我來說,死亡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主題。 「你作了這樣的夢?」她問我。 「對!」 「一個只有兩個人存在的世界啊!」 「對,但是殺了她以後,就只剩下一個人。」 「她和他曾經討論過?」 「當然討論過了。」我微微地笑著。「他對著她說『我如果死了就好了』。她的個性一向很單純,也沒多說什麼。再加上她不想獨自被遺留下來,所以她苦苦哀求他,希望自己能先死去。」 「但是……你也曾經想過會變成那種情況吧。」 「的確如此。」正如她所說的一樣。 5 森川須磨是一名野心勃勃的女人。她憧憬四季過人的才能,並且認為四季能有今日的成就,是受到自己潛移默化。四季越來越出名,森川的名聲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森川早就料到,只要她一直和四季在一起,遲早會變成這種情況。她是個城府很深的女人。但是四季曾經對我說過,身邊有個會使心機的女人,對她而言非常「方便」。 她的父母好幾次與森川在意見上起衝突。依照我的推測,應該是她的父母在主觀上認定森川是刻意來接近四季的,甚至她還以監護人的身分自居,簡直是個滿肚子壞水的女人。不過,那或許是一種類似於嫉妒的情感所導致。在表面上,他們以溫和的口吻對森川作出種種要求,例如跟她說希望妳能這麼做,如果還能那樣的話就更好了……之類的話,森川當然都乖乖地照辦。檯面上雖然如此,但是雙方心裡都想著如何好好利用對方。 她的母親曾想過要辭掉森川,但是遲遲沒有付諸行動。除了找不到具有說服力的理由之外,一時之間也尋覓不到適當人選取代她。再加上四季當時的學業繁重,同時還有其他研究要進行,行程與計畫十分緊湊,而且所有的時程都拖延不得,所以辭掉森川的想法只得暫時作罷。這些事情是我從別的管道採知的,但是我也曾經跟四季討論過。 「媽媽好像要辭掉森川小姐耶。」 「對,已經是第二次囉。」 「以前好像也聊過這個話題。這次的理由呢?」 「就只是不喜歡她。」 「反對辭掉她吧?」 「就是啊。」 「雙方都滿激動的。」 「這樣說的話,照顧我的人也有責任。」她淡淡地說。「如果有任何一方可以先讓步就好了。」 「雖然媽媽覺得森川小姐只為自己的利益著想,但是這世上有人會不為自己的利益著想嗎?差別只在於看得出來或看不出來而已。森川小姐的立場反而還比較容易理解。但也不能因此認為她比較安全。」 「我覺得雙方越來越無法讓步了。」 「看來的確是如此,我也不抱太大的期望。媽媽下的判斷,其實很溫和,而且是正確的。」 「判斷正確?」 「所謂正確,是從客觀上來說。」 「妳自己又怎麼想?」我問她。 「媽媽?還是森川小姐?」 「兩者都是。」 「我覺得媽媽是個很溫柔的人,對森川也沒有太多的偏見。但是這種無聊的事,多想也沒用。」 「森川將來會不會對妳或妳的家人不利?」 「在她那麼做之前,她自己身上就有弱點被人掌握了。」 「什麼弱點?」 「森川小姐本身的個性。」四季用手輕撫她的頭髮。她的頭髮越來越長了。「她算計得太天真,抗壓性不夠。很多事其實是在咬牙苦撐。」 「她會先認輸嗎?」 「事情滿棘手的。」 「她真可憐。」 我嘆了口氣。 「是啊。」她看著我。「你要幫她想辦法嗎?」 「不,已經……」我搖搖頭。「夠了。」 「你不是喜歡森川嗎?」 「沒那回事啦。」 「你明明說過喜歡她的。」 「只是口頭上說過她很可愛啦,妳現在穿的拖鞋也很可愛啊。但是還沒喜歡到想緊緊抱在懷裡的程度。」 「如果我想殺森川,然後拜託你去做的話,你會怎麼辦?」 「妳應該不會拜託我做那種事吧?」 「你會怎麼辦?」 「嗯……」我思索著。各種情況都浮現在腦海中。「我沒辦法立刻回答妳。」 「這好像不是個能馬上回答的問題。」 「我喜歡妳。」 「那是答案嗎?」 「嗯。」 「謝謝。」 6 由窗戶透進來的陽光,像是要奪去靈魂似地映照著中庭的一隅。 空氣依據慣性定律,恰如其分流動著。 機器的馬達聲嗡嗡低鳴。除此之外,聽不見任何聲響。 就如同我正在描繪的草原般寂靜。 然後,我端坐在長凳上,她站在我前面,只是專心地凝視著我,什麼事都不做。 我緩緩地拆下繃帶。如同空氣流動一般。 應該沒有人看得見我,連她也不例外。 不論她是誰都一樣…… 沉默。 靜寂。 我拆了一半就停下來。 我想這樣已經足夠。 臉部已經露出大半。 無法回頭了。 絕對無法再挽回了。 「為什麼你要停下來?」 「我想已經夠了吧?」 「全部都拆下來讓我看看。」 沒有辦法,我把剩下的繃帶也拆了下來。 我的臉頰接觸到新鮮空氣,頭髮輕輕地碰觸肌膚,這些感覺都是很久沒感受過的,但是此刻的心情並未因此悠然自得,反而感到心跳加快,掌心緊張得直冒汗。我一手緊握卸下的繃帶,耗盡身上所有的氣力面對她。 一片沉靜。 空間,凝結了。 時間,靜止了。 四季的表情仍然不變,她微微笑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我想說些什麼,雙唇卻不爭氣地顫抖著。 「謝謝你!」她溫柔地說。 「謝什麼?」 「能與你相見,很高興。」 「為什麼?」 「我可以摸摸看嗎?」她問我。 「什麼?」 她白皙小巧的手,慢慢地往我的臉部靠近。 我馬上不自主地倒退好幾步,重新思考過後,決定還是讓她觸摸。 她的手輕撫著我的臉頰。 顫抖…… 我顫抖著,一定是的! 她又用另一隻手輕撫我的臉頰。 我一動也不動。彷彿有股源源不絕的力量注入我的體內。 我竟妄想著,在這股力量注入之後,或許就能讓她看見我的模樣。真是不可思議!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讓人看見我的真面目。 四季輕輕地將手放開。 「和我想的一樣。」 她輕聲地說。她凝視我之後,閉上雙眼,然後又再度睜開雙眼。她的眼睛瞇成新月型,輕輕對我一笑。 「妳……?」 我假裝冷靜,壓低聲音問她。 「我看得見你喔。」 我一聽到她說這句話,就好像全身觸電般顫抖起來。在那瞬間,我已暗自下定決心,要一輩子跟隨她,為了她而活,為她奉獻我的一切。 第2章 杀意与美的抽象 「我美不美?」蕾雅在沙龙内紧张不已,心里一直嘀咕。「现在,脸部这边要用纯白绸布装饰才好,下半身与室内的衣着,非得用淡蔷薇色的不行。我美吗……? 唉……算了!美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大概已经没有必要了吧。」 在少年们玩游戏的长廊上,有两名护士缓缓走了过来。游戏的最后比数还没出来,就被迫暂时停止。其中一名护士好像想打开长廊旁边那扇门,也是那扇原本少年们用来作为球门的木门。另一名护士双手抱着瓦楞纸箱,里面应该是装满各种药品。 「打不开耶。」 「咦?怎么会这样?」 一名护士敲敲门。另一名抱着瓦楞纸箱的护士,则转过身来,给少年们一个毫无意义的微笑。 没有人从那个房间出来过。少年们已经在这里玩了一个钟头以上。我和四季一直坐在这边观看他们玩游戏,也没看见有人开门进去过。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九点。 「真讨厌!」护士不耐烦地说。「该不会是有人睡在里面吧?」 护士再次敲门。有个白袍男子原本要走上楼,忽然慢慢朝着她们走去。 「发生了什么事?」白袍男子问她们。他蓄着胡子,是医院里常见的熟面孔。从他的穿着来看,就可以知道他是医师。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没有,医师,没什么事。只是房门打不开。没关系,我去拿钥匙来。」 「钥匙?」抱着纸箱的护士说。「有吗?在哪里?」 「我去问护士长,等我一下。」 打不开门的护士往楼梯方向走去。蓄着胡子的医师也从长廊另一侧离开。他离开的时候对我们微笑。 那四名少年自然而然地往我们的方向走来。留在通道另一端的护士,把纸箱放在脚边,双手插着腰,她虽然看向我们,但是一句话也不说。除此之外,这附近就没有其他人了。 这条长廊上没有其他病房,只有作为仓库用的房间、茶水间、职员休息室等等。再往里面的高处,有一大片面对中庭的窗户。窗上附着无数的小水珠,微风吹拂时,水珠会随之移动;当风一急的时候,水珠就好像在颤抖。 「在那边的是什么房间啊?」四季问。当然,我也不知道。 「嗯……那个……」最矮小的少年吞吞吐吐地说。 「你知道啊?」带头的少年问。 「我曾经进去过。」他轻抬下颚,然后偷瞄了四季一眼。「里面有床、桌子,还有一大堆箱子。」 「那到底是什么房间?」带头的少年又问。 「可以了,我已经知道了。」她制止他再问下去。 上楼的那名护士回来了,手上拿着的黄色塑胶牌上串着一大堆钥匙,发出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 「是不是有人故意恶作剧,把门锁起来了啊?」另一名护士抱起箱子问。 「我也不知道。」拿着钥匙串的护士一边答话一边开锁。 她打开门之后,抱着瓦楞纸箱的护士先走进去了。 才刚进去,马上就传出声音。 先进去的护士倒退好几步,好像撞到了另外一个站在门口的护士。 惊慌失措的声音在走廊上回荡着。 她神色不安地将原本抱着的纸箱放在门口地板上。 两个人再度走进那个房间。 里头一片死寂。 少年们站在这边眺望。他们最关心的,还是什么时候能继续在长廊上玩弹珠游戏,但是他们似乎也察觉到这股诡谲氛围。 再一次地,门又被关了起来。 不久,其中一名护士出来,她一脸疑惑而慌张的神情。看都不看我们就匆忙走下楼去了。 后来,另一名护士也走出来了。是那名拿着纸箱的护士。她不安地往四周张望,然后站在大概距离我们十五公尺远的地方。她把门带上,往少年们这里走来。她走到一半就停下脚步。为什么她只走了一半?我觉得应该是她心里犹豫不决,一边想着不要离那个门太远,但却又恨不得离它远远的。 「那个……很抱歉。你们到别的地方好不好?不能在这里玩喔。」 「为什么?」 「很抱歉……嗯……你们往对面走过去,然后下楼……对了,你们去大厅玩,好不好?」 「我们如果在大厅玩的话,会妨碍到别人,别人就会叫我们不要在那里玩。」 「总之听我的话啦,拜托了。」 做完条件交换之后,少年们从长廊上离开,慢慢远离那个出问题的房间。坐在伞架上的四季与我也站起身来。 护士回到那个房间的门前,独自站在那边,好像在等着谁似地。 少年们沿着长廊的边边走,在转角处回头看了我们两个之后,转眼间就消失无踪了。那边也有个楼梯口能通往大厅。 我也放弃了,想往那边走。 但是四季静止不动。 「妳怎么了?」我问她。 「我非得留在这里不可,别问为什么。」 一个非常明快的回答。 还是没有任何人前来。 守在房门前的护士深深地吸着气,她不知道叹了几次气,偶尔也会探头往这边看,但是不发一语。 四季往她的方向走去。 「房间里有什么啊?」四季问。 「嗯……这个……很抱歉,您能不能等一下再请教院长呢?」护士很有礼貌地回答。 「看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喔。那样的话,我会挨骂的。」 「是谁?」 「对不起,请别为难我,」 「有人死了对吧?是谁?」 护士睁大了双眼。 那个护士有着俏丽短发、身材纤瘦,看起来年纪很轻。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睁大双眼说不出话来,却想瞒混过去而用力挤出笑容,这种极端不协调的表情,简直象是儿童的人物涂鸦画。 「为什么……」护士用手摀着嘴。 「是谁?」 四季抬头看着她,以冰冷的口吻问她。 「是阪元小姐。」护士回答之后,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噙着豆大的泪珠。「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也就是说,她是遭人杀害的吗?」 「拜托,妳别再问了……」护士脸上泛红,使劲地摇头。 「看一下都不行吗?我没有看过死人,无论如何我都想看一下。」 「不行!」 「妳怎么这么激动?」 「拜托妳……」护士啜泣了起来。 突然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算了,走吧。」我对四季说。「尸体还不是一样。」 「和什么一样?」 「和活人一样。至少所有动物都一样。死了之后,什么也没有改变。」 「完全不一样嘛。」 「没有不一样啦,走吧。」 我们正要离开的时候,大人们上楼来了。院长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是护士长——四季的婶婶出现了,有一名年轻医生,以及三名护士紧跟在她身后。之后,又来了一名医院行政人员。 我们直直地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在半路上看到一颗被遗落的弹珠,那应该是少年们不小心掉落的。四季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好奇怪喔。」她喃喃自语。 「妳是指人被杀了,而门还锁着这件事吗?」 「不是。」她摇摇头。「护士们应该已经习惯看到尸体了,为什么还会那么慌张?」 「我想……可能因为是医院同事吧。」 「只是这样?」 「还有……对了,死得太突然。」 「还没有心理准备?」 「大概是吧。」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能先作好心理准备?」四季说。「人总有一天会死。」 2 身为透明人,偶尔我会善加利用这一点。我曾经把绷带解下,赤身裸体地走到房间外。 没有人看得见我,所以我能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去我想去的地方,不论什么事情,都能暗中观察。当然,我很少碰到这种非做不可的情况。即使我不隐形,也能去大部分我想去的地方,当然也有办法躲在一旁窥视,而让对方察觉不到。 举例来说,在接近讲悄悄话的人们时,绝对不能被看到自己的身影,否则他们会马上闭口不谈。每当我看到这种场面,就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搞不好他们在暗地里说我坏话。那时候,我总会觉得从对方窥视过来的眼神,十分令人厌恶。不论是谁,应该都有过这种经验吧。 那里有个我喜欢的房间。 从我病房附近的楼梯走下去后,在平常不会有人经过的走廊前面,有个靠近楼梯角落的房间。门总是没上锁,但通常不会有人进去。里面不流通的空气虽然飘散着些许异味,但有种令人怀念的氛围。老旧的木制置物柜,整齐地排列在墙壁前面,上面陈列着许多药箱以及浸泡在玻璃瓶里的标本。那些标本,也不知道是真品还是复制品。房间正中央并排着两张大木桌,上面堆满了箱子。桌子底下有几个瓦楞纸箱。房间角落有张床铺,不知道是哪个病房多出来的,说不定是有瑕疵的废弃物。 我偶尔会走进这个房间。里头的光线有点昏暗,但是这里的气氛能让我心神宁静。 有一次,我在房间里的时候,听见外面走廊有脚步声渐渐接近。似乎是某人要开门进来,因为我听到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此时,我开始苦恼着该怎么办才好。要出去只有靠着这扇门。这个房间并没有窗户。还好房门前有个屏风,即使门打开了,开门的人也无法立刻看清楚房内的每个角落。而真正能藏身的地点,也只有正中央的桌子底下。总之,我毫不考虑就躲到里面去。 到房门开启之前,还有数秒钟的时间。我还是对藏身之处有所迟疑。不久,我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门开了。 走进来的似乎是一男一女。 男子打开房门。听声音就可以知道,他将房门反锁,让外面的人无法进入。 我躲在桌子底下,只看得见他们的脚。女子是名护士,穿着雪白的丝袜搭配白色平底鞋。 而男子则穿灰色长袜搭配褐色皮鞋,还能看见他白袍的下襬。 两人说了两、三句话之后,便互相靠近,接着突然安静下来。在那之后,两人在房里待了 十五分钟之久。我始终都只看得见一部分,也就是我视线范围的那部分。 房内气氛突然凝结起来,两人似乎都静止不动。 偶尔我会闭上眼睛,将自己融入黑暗之中。 但是,我塞不住我的耳朵。我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他们紧靠在我藏身的桌子前。 在那种情况下,不知为何,我渐渐冷静下来了。只有在刚开始才觉得困惑,心里忐忑不安。后来,我开始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后要怎么处理才好,要能客观地掌握一切状况。 我想着,我的身体是透明的,而且过去也曾过过类似情况。他们并未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在他们的秘密场所里,就象是人类肉眼看不见的病毒一样。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之后,我便冷静下来了。 但是此时,我身上穿着衣服,头部也包着绷带,如果就这样跑出去的话,一定会被他们发现。那样就糟了,他们一定会惊慌不已。还是不要吓到他们比较好,不然会失去敌明我暗的优势。只要使出那个绝招的话,事情就解决了。 因此,我一直忍着,静静地掩藏身上的气息。 不久,我就认出那两个人的身分。男子是留着胡子的浅埜。我对他的脸孔并不陌生,他曾经代替主治医师来过我的病房。 那名女子则是护士阪元小姐。 3. 事发当晚,几乎就能取得所有杀人事件的相关情报,不需要特地去询问大人们,只要偷听他们的对话,就能推敲出整个事件的梗概。 被杀的护士名叫阪元美绘。发生杀人事件的房间,位在新藤医院二楼的西北角,名义上虽然是资料室,实际上,里面除了资料之外,也收纳了不少杂物,可以说是一间仓库。这种房间通常不会上锁,因为里面没有危险药品,而且位于建筑物的小角落,一般病患几乎没有接近这里的机会。资料室大小约是五公尺见方,近乎正方形。其中一面墙壁的正中央有一扇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窗户,里面只有小型抽风机,没有装设空调设备。 阪元美绘当时倒卧在资料室的地板上。经过初步检验,医师认定在发现尸体时,距离她的死亡时间大概已有数小时之久。她身上穿着便服,上衣是毛衣搭配衬衫,衣着都很整齐,唯一值得注意之处,是她脖子上有道明显的勒痕。 前一天是她值班,她晚上和朋友一起去医院外面用餐。最后一个看到她的,是医院的同事,那时约莫深夜十一点左右,她正在大厅看杂志。因为护士宿舍就在医院旁边,下班后的护士还在医院里逗留,也是常见的情形。 另一方面,在这之前,最后一个曾进入资料室的是值夜班的护士。她在接近凌晨一点时,曾经到资料室找办公用品。据称,她在里面开灯找了一分钟左右,此时并没有任何异状。因此,阪元美绘被杀害的时间,应该是在那之后。由死亡推定时间显示,她的死亡时间点应该是在凌晨一点到三点左右。 翌日,我和四季一同搭上电车,到她父亲任教的大学找他。和往常一样,我们直接先到图书馆。四季继续阅读上星期没看完的电子工学相关期刊。我因为无聊,偶尔会和森川须磨聊上几句。令我感到讶异的是,她对于昨天发生的杀人事件,也就是在四季叔叔的医院所发生的护士被杀事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到底是从哪里取得这些情报?真是不可思议!我暂且将这个疑问留在心里,没直接开口问她。反正迟早可以推论出来。 「那个资料室被锁住了。」我告诉森川须磨这件事。因为在她所知道的事发经过里,似乎遗漏了这个重要情节。 「资料室锁上了?」坐在桌子对面的森川须磨紧蹙双眉。「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说门被锁起来……」 「大家都看到了,因为有人在资料室前面玩游戏。」 「在杀人现场前面?」 「对。」 「嗯。」森川面露感叹。「资料室的门……被锁住了……也就是说,杀人凶手使用过资料室的钥匙?」 「或者是被杀的人从里面反锁?」我说道。「在她濒临死亡之际,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门锁上。」 「但是,她的脖子被紧勒过吧?」森川半瞇着双眼说。在遇到难题的时候,她的表情总是十分迷人。「她的脖子被紧紧勒过,却还有力气把门锁上?」 「可能她曾一度失去呼吸,犯人也以为她已经死了,所以就离开现场。」我加以说明。「但是,后来她突然恢复意识,在惊慌之余把门锁上,然后又再度失去意识,最后就死了。」 「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森川点点头,嘴角微微扬起,说道。「但是,以前发生过同样的案例吗?」 「我想应该没有吧。」正在看书的四季突然插话。但是她没有抬头,仍然低头读着期刊。 「她倒卧的地点是在资料室最深处,距离门口最远的位置。由那个窄小空间的状况来判断,被袭击的人在恢复意识时所采取的行动,应该是向外求助吧?怎么反而会把门反锁?」 「因为她不想再受到袭击。」我提出反驳。 「总之,她又不是遭利器刺伤,以她的死法来说,是最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的。」四季简单地说。 「那么一来,上锁的人应该是犯人吧,也就是犯人出门之后再把门锁上。」我说道。「那样子的话,犯人就需要资料室的钥匙了,能使用钥匙的人,不就屈指可数了吗?」 「可能性本来就十分有限。」四季说。「啊~~真是无聊。净是一些让人提不起劲去思考的讨论耶。」 「是这样吗?」我再度反驳。我瞄了森川一眼,森川正好歪着头思考。「如果不使用放在办公室或护理站的钥匙串,说不定没有办法锁住资料室的门。的确,在那种状况下.即使是借钥匙串的人拿着钥匙,也不能说他有嫌疑,但是可以将犯人限定在与医院有关的人上头。可是,犯人为什么会想把资料室的门锁起来?如果是想藏匿尸体,这么做也没什么效果吧?」 「对啊。」森川须磨点点头。「把门锁起来反而让人起疑。」 「想进去的人如果开不了门,只会去拿钥匙来开门。」我继续说明。「也就是说,即使将门上锁,也无法阻止别人进去里面。顶多只有拖延时间的效果。这样的话,犯人为什么要将资料室上锁?」 「你的观察抓到重点了。」四季出人意料地回答。 「什么意思,妳已经得出结论了吗?」 「你的推论很有趣,继续说吧。」四季轻扬嘴角。「听你的推论很愉快。」 「愉快?难得妳会这么说。妳如果愉快的话,我也很开心。好!那就继续吧。」我摊开双手。「但是,等一下一定要听听妳的看法。」 「现在我要说的,虽然被说成没有什么效果……」森川用手指推了推镜框。「但是把门上锁后,至少能阻止别人到里面去吧?象是那些在资料室前面游玩的孩子们。如果事件提早曝光,那么犯人逃走或做后续处理所需要的时间,就完全没有了。我认为犯人上锁的理由,应该是不想让命案马上被发现。」 「不,不是那样。」我摇摇头。我有点亢奋。做这种讨论,虽然对杀人事件的受害者很失礼,但在理论的构筑上,或者在彼此间对案件假设的比较上,或许的确就如四季所说的,十分令人愉快。或许人类真是一种冷酷的动物吧! 「就我所知,少年们从来没进过那间资料室。长廊旁边没有窗户,那扇门也不是玻璃门。资料室本身并没有标示是哪种房间。我觉得那是个别人不会轻易进去的地方。至少不是与医院不相干的人会误闯的地方。」 「但是,犯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这也是个问题。如果是个不清楚医院状况的人,就不能做那么精准的判断吧。」森川说。「对我来说,在杀人之后,那种将门上锁,姑且把资料室里的不祥物先藏起来的心情,一点也不奇怪啊。」 「再继续讨论这个没什么意义。」我微笑着说。「人类的行为这种玩意儿,不可能总是合乎常理的。人只会在事发之后,想着当初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做。总之,门会上锁的问题暂且先别讨论了。不如先讨论钥匙是怎么被带出去的好了。」 「根据我听到的说法,钥匙都是被严格集中看管的,与医院不相干的人,很难拿得到手,更别说拿去外面复制了。」森川说道。 她得到的情报还真详细。 「妳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四季问。她一样还是低头读著书。她可以边读书边与人交谈,对她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真贺田教授。」森川回答。森川所说的真贺田教授,是四季的父亲。四季的母亲也是教授,但是她沿用旧姓。 四季听到那句话后,仍然静静地不发一语。森川须磨用眼角余光瞄了四季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后,就不再看她了。 「钥匙越难拿得到,就越能锁定使用过的人。拿得到钥匙的,大概只有几个人,最多十多人。由这条线索找出具杀害阪元小姐动机的人,是最简单的方式。」我将话题再拉回来。「然后,应该就可以知道犯人是谁了。我想要强调的是,在那种情况下为何还要特地把门锁起来这一点。难道是想要模仿推理小说里的密室杀人,觉得不那样做就没意思?不过,因为犯罪时间是在半夜,四周都静悄悄地。即使能偷偷地把门关上,但门锁上面有弹簧杆,就算是慢慢拉回去,最后也会发出意想不到的巨大声响。」 「对耶,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森川点点头,一副没有想这么多的表情。 我偷偷看着四季。 她依旧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学术期刊,快速扫瞄每一页。她的速度简直就像复印机拷贝文件那么快。但她还是能仔细听进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当然,四季应该早已想过,锁门 会使弹簧杆发出巨大声响,却偏要在夜里将它锁上,那是一种危险而不智的行为。刚刚在我提出为何要把门锁上的问题时,她称赞我的观察抓到重点,目的就是在提醒我,如果能往那个方向想的话,就可以找到解答。她总是那样引导我的思考。 「那个被杀害的护士,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年轻,看起来是医院里的新进人员。」我答道。「进新藤医院应该还不超过半年吧。」 「犯人应该不太可能是与医院不相干的人吧?」森川说道。「而且,特地选择她在医院里的时候,在建筑物最深处的房间里杀了她。也就是说,犯人应该与医院有关。」 「我想,确实是如此。刚刚上锁的事情也是。」我点点头。「但是,才半年就已经发展到想杀她的深厚关系,究竟会是怎样的关系?我想应该是旁人也觉得很亲近的关系吧。」 「不,我认为还不能就此断定。」森川把眼镜拿在手上。「虽然难以形容,嗯……我想是一种成人之间的关系吧。」 她看看我与四季。可能是考量到四季的实际年龄,所以稍稍迟疑了一下。 「象是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已经到了足以杀人的地步。或者是原本没有杀人的打算,但是在谈话中勾起过去的悲伤回忆,回神之后,才发现自己把对方勒死了。这些情况都是经常发生的。」 「妳说的没错。」我明快地回答。「我们无法实际用数字去衡量、理解感情问题发生的严重程度与机率。但是,在杀人之后,很多嫌犯都会像妳所说的去辩解,期待能减轻罪刑。原本是预谋杀人,在法庭供述时,也会宣称自始就没有杀人的意图,而是在精神丧失的情况下杀人的。」 「大致上可以区分成两种案例类型吧。」森川微笑着说。「一种是被害者的情人是犯人;另外一种,则是因为对方另结新欢而蒙受伤害的类型,也就是旧情人是犯人的情况。」 「我想犯人是男性的机率相当高。」我说。「如果发出很大的声音,轮值的人应该会发觉,也就是说,因为犯人没受到被害人多大的抵抗,就轻易将她勒死,可见得犯人的力气应该比被害人大上许多才对。」 「如果是男性的话,可能是在医院里工作,而和那个护士有某种关系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说不定会隐瞒医院里的其他人,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 四季将书本阖上。她应该是刚好读完另一本了,那本书刊似乎是学术期刊的特辑。她将它堆到桌上的一叠书上面,接着又从另一叠书上,拿起另一本要读的书,然后摊开来。我和森川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持续着。 四季抬起头。 「怎么了?你们已经讲完了吗?」她面无表情地问。 「还没……嗯,算是讲完了吧。这样的对话,四季小姐觉得很无聊吗?」 「世上到处都是这种无聊的东西。」四季回答。「为什么门会上锁?在深夜里,使用钥匙会发出声音,上锁应该也没有任何好处。上锁的人,到底是不是犯人,也就是杀了阪元小姐的真凶。这是非常简单的问题。当然,我也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咦?是谁?」我吓了一跳,马上问她。 森川须磨则是动也不动地盯着四季看。 4 我不得不换地方了。 这次的房间不是病房,而是院长室里未曾使用过的房间。它位在三楼的北侧。虽然里头有窗户,但是非常重,以我的力气无法打开。窗户下半部是毛玻璃,所以看不到外面,只看得见天空。如果窗户打得开,不只是医院中庭,连医院外面应该都看得到。从出生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医院。对我来说,外面的世界是遥不可及的。 我总觉得,这辈子或许没办法从这里出去了。 我一直想远行。去看看山岭、河流,或者是大海的样子,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无法亲眼看见那样的风景,只能由照片或图画中得知。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无法从医院里潜逃出去。但是,不得不留在这里的,应该只有我的身体,我的心是正常的,没有任何异状。可是我却因为身体的缘故,连心也受到束缚,从出生以来就一直被困在这里。 如果我不穿上任何衣物,就没有人看得见我,那么我就能从这里走出去了。但是在这种季节里,是不可能光溜溜在外头遛达的。因为我最怕冷了,绝对无法长时间忍受外面的低温。 看来只有等待夏天的到来了。 敲门声。 大概又是院长吧。最近他常对我唠叨,大概是因为我正在成长。我总觉得大人们会在潜意识里嫉妒孩子的成长。 「进来吧,门开着。」 「你好。」走进来的是一名少女。她身后没有其他人,也不见院长的身影。 「真不好意思,是妳呀。」我苦笑着说。「刚刚不太礼貌,抱歉。我还以为是院长来了。」 「你讨厌叔叔吗?」 「不是,只是没有很喜欢而已。」我摇摇头。老实说,我对院长的感觉就如她所说的。「还不至于到讨厌或憎恨的地步。我常常受到他的照顾,如果没有他,我就无法活到现在了。」 她将门关上,缓缓走到我身旁。我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好久不见了。」我对着少女微笑。「妳不介意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她坐在沙发边上。 她坐下时,我的身体感受到沙发弹簧微微震动。我与她的距离虽然有将近一公尺远,但心与心的距离却很贴近。 「妳好一阵子没出现了。」我一边想着该聊些什么好,一边说。「好久没有妳的消息,妳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想受场所拘束。」她回答。「我会选择对自己较不会造成影响的地方。虽然能够完全阻绝外界影响的理想环境不是那么多。」 「嗯。」我点点头,对她的想法深感认同。「我也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与他人接触。若是有个能独自过活的地方就好了。」 「国外或许会有这样的地方。」少女说。「对了,你知不知道上礼拜那件事的后续发展?」 「哪件事?护士被杀害的事吗?」 「你怎么会说『护士』?你不是知道她的名字吗?」 「嗯。」我点点头。 「你想逃避现实吗?」少女说。「你说『哪件事』,有一种反问的心态,而且又不说『阪元小姐』,而改称『护士』。」 「我不想叫得太亲暱,因为心里多少有点毛毛的。」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人都死啦……」 「你亲眼见到了啊?」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她深邃湛蓝的瞳孔,不断闪烁着渐强的攻击性光芒。她的表情跟腔调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却让人不敢正视。那是一种具有威吓性的锐利眼神。虽然只是被这样幼小的少女凝视,心中的无名恐惧却越来越深。 「我亲眼看到了。」我老实地回答。 「她被杀的时候,你亲眼见到了?」 「对,妳说的没错。」我点点头,叹了口气。「而且是在近距离目击的。」 「我想也是。」 「妳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啊。」她点点头。「因为那个房间上锁了。」 「这样啊……」我试着捉摸她的想法。 「是谁杀的呢?」 「这个我不能说。」 「我了解了。」少女点点头。「不过,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你知道吧?」 「我本来就是个危险人物。我的存在本身就很危险。真想现在就消失无踪。完全从这世上消失。」 「如果你想消失,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但是你就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人的生存方式有各种可能性,不要浪费你的能量与生命。」 「妳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我的生命有什么价值吗?」我从容不迫地对着她微笑。关于这一点,我已有严肃的体认。 「你的价值,我是知道的。」少女立即回答。「虽然对你而言或许没有价值,可是对我来说是有价值的。所以,请别瞒着我,自己悄悄消失不见了。」 我闭上双眼。 她说过的话,再度在我脑海里萦绕。 对她来说,有价值? 我的……性命? 我不禁打起寒颤。 我是怎么了? 这种相同的感觉。 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第一次让她看见我真实模样的时候。 现在也是。 到底是什么吸引着我呢? 我不知道。但是,那种引力十分强大。 而且完全无法违背。 总之,我已成为她的囊中物,应该是这样吧。我完完全全地成为她的一部分,隶属于她。 啊……就是那样。 我与她真是太相配了。 我是她的忠实奴隶,按照她的吩咐活下去就好了。我只要这么想,身体就温暖起来,而能再度抬头挺胸,珍惜生命。 5 「太好了。」四季喃喃自语。 「什么?」 「能跟你说话,真是太好了。」 「我任何时间都可以跟妳说话喔。」 「如果活着的话。」她歪着头,用可爱的声音说。 四季的父母经常出国。不过,即使没有父母在身旁,四季的生活也丝毫不受影响。家里有好几个可以照顾她的人,而在大学里,也有森川须磨陪在身旁。尽管如此,父母长期不在国内的时候,也常常把四季托在她叔叔的医院里。她的叔叔名叫清二。但是他现在的全名不叫真贺田清二,由于招赘的缘故,他后来改姓新藤。他的妻子,新藤裕见子,是新藤医院的护士长,她的父亲是新藤医院的创院院长。 四季刚出生的时候,身体不是很健康。因此,她的父母习惯把她托在亲戚的医院里,因为她叔叔的医院地理位置最适当。在四季的父母准备到国际机场搭机的前一天,就会将四季带去新藤医院,长久以来几乎都是这种模式。 森川须磨未曾陪同四季来过新藤医院。也就是说,四季在医院的期间,她就可以休假。但是,从事件发生以来的一星期,每当四季来医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森川须磨也会跟着一起来。 新藤清二与裕见子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森川须磨。在院长室里,森川与四季的叔叔、婶婶相互问候寒暄。四季和我也像大人一样,同坐在院长室里的角落。 森川对他们非常有礼貌,三个人客客气气地聊了五分钟左右。后来有一个护士敲门进来,她说森川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带她过去看看。 「那么,请吧,别见外囉。」新藤清二站起来说。「四季在这里大多会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所以我想森川小姐您也能好好休息,放松一下。」 「非常谢谢您。」森川站起来,深深地鞠了躬。 「待会再慢慢聊。」新藤裕见子说。 森川须磨提起行李,和护士一起走出去。 「哎呀,我们对一个女帮佣这么周到,会不会太客气了。」裕见子小声地说。 「她不是女帮佣啦。」清二笑着说。 「不然是什么?」裕见子稍微瞄了凹季一眼。「应该不算是家庭教师吧。四季从她身上学不到什么东西吧?」 「应该算是助理。」清二说道。 「那还不是女帮佣?」 「不,她应该不用做家事之类的工作。」 「但是,她不是都跟在四季旁边照顾她。」 四季的叔叔与婶婶一直绕着这个话题打转。这实在是个无聊透顶的话题。我在一旁发呆。四季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说不定她从一开始就没仔细听了。 四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一副稚龄少女午睡的可爱模样。 「妳在想什么?」我低声对她说悄悄话。因为我不想再听到院长跟护士长的对话。 「我在想一些事。怎么了?」跟平常一样的冷酷口吻。 「森川小姐来医院有什么目的?」 「这个嘛……」 「她是不是企图讨好妳叔叔?」 「讨好的好处是……?」 「可能是听到妳要出国,所以她也想跟着去。因此有必要先疏通可能反对她的人。」 「森川也想去美国?为什么?」四季问。 「这个嘛,不就是想去吗?因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如果能以工作为理由趁机去美国一趟,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是这样啊。」四季就没再接话。大概因为这不是她关心的事。 「或许她原本就很清楚杀人事件的始末,」 「森川小姐?怎么说?」她的声音又稍微高亢起来。 「她与医院毫不相干,却对这次的杀人事件一清二楚。我想应该不光是从妳父亲那边听来而已。」 「例如?」 「说不定她和这医院里的某人很熟。」 「思,对喔,象是那个蓄胡子的男子。」 「浅埜医师?」 「对。」我点点头。「如果不是他的话,嗯……那或许是院长吧。」 「叔叔?和她有什么关系?」 「今天来医院的时候,妳和森川是一起到的吧?那时候蓄胡子的医师也在现场喔。他一直望着森川,森川也凝视着他。虽然那只有一瞬间,但是他们之间的互动,却是一副见到熟人的样子。需不需要调查看看?」 「调查?问本人不就好了?那……叔叔呢?」 「怎么了?妳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真难得。」 「刚刚森川在这里的时候,我没有注意看她,他们有那种互动吗?」 「嗯,我听妳叔叔跟婶婶在讲森川的时候,总觉得他好像在袒护森川。问题不在他所说的话。精确地说,主要是他说话的用字,让我产生这种感觉。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问题在。」 「这样子啊。」 四季露出难得一见的表情。 她的表情象是有点无聊而噘着嘴。虽只是细微的变化,但是她那种表情在平常是看不到的。因为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可以让她的表情有所变化的,只有事情不在她盘算之内的时候。此时对我来说,就好像看到在瞬间透出来的光线一样。 护士长与院长讲完话之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院长室。她先走到我们附近。 「四季小姐。」 护士长停在门前望着她。 「什么事?婶婶。」少女装出笑脸,抬头看她。 「妳想要什么玩具、洋娃娃之类的东西吗?虽然妳可能觉得这些小孩玩意儿无聊……」护士长冷淡地微笑着说。「我在想,妳要不要试着玩玩那些东西?用来打发一下时间?」 「不,不用了。谢谢您的关心。」四季以优美的发音流利地说。 「我觉得妳偶尔也该休息一下,都不玩要是不行的喔。妳成天都在读书或工作呢。」 「嗯,谢谢。」 少女有礼貌地深深鞠躬,护士长不再开口,她轻叹一声,转身走出院长室。 院长从沙发上起身,慢慢走向我们这边。 「妳又在跟其志雄说话啦?在聊些什么?」院长问四季。因为不是问我,所以我默不作声。 「我们在解数学问题,不是在闲聊。」 「这样子啊。在研究数学?」 院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他怎么看都像个运动员,留长发,还很年轻。我觉得他的讲话方式跟体型,都给人很阳光、爽朗的印象,与这医院的气氛最不相称。他的兴趣是组装音响设备。在这一点上,似乎跟四季趣味相投。当然,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 「我最近在研究物理学与工学需要用到的工程数学。」四季回答。「有时我会把解数学问题当成游戏。我觉得没有严肃看待有解的数学问题的必要。」 「妳曾经尝试解过无解的工程数学问题吗?」 「没有,还没到那种程度。就我所知,要解无解的工程数学问题,需要相当庞大的计算量,光是要判定题目为无解,就必须花费许多时间。在判定为无解之后,能计算的东西就很少了。」 「我想,妳如果能把笔记贡献出来,会带给其他人很大的帮助。对妳来说没有意义的东西,可能有很多家伙正苦恼着该怎么办。」 「现在我的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记录文字的工具。如果要书写文字,不论有多少时间,应该都不够用吧。如果能有更迅速记录思考的系统可以用,我会很开心的。」 「妳的脑海里应该有笔记吧?是怎样的笔记?大概有几本?」 「嗯,容量到底有多大?非常大吧。它是只用来读取的笔记,因此可以迅速移动到任何地方,也可以从某个地方剪下,再贴到另外一个地方。至于『几本』,这个概念并不存在。」 「写在哪里?可以马上找到吧?」 「嗯,以影像来检索。」 「检索……」院长忍着笑。「如果唸出数学算式,再用录音的方式记录,这样不行吗?」 「这不是问题。但是这样的速度还是太慢,浪费时间。」 「嗯。总是会有问题出现。我在想妳到底有多厉害,却总是无法真正见识到。对了!如果用键盘记录的话,速度就会变快了……」 「不行。」四季摇摇头。「叔叔,我想请你带我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啊?游乐园?」他瞪大双眼。「为什么妳想去那种地方?」 「没什么特别原因。」四季歪着头。「拜托,带我去嘛。」 「好,当然可以啊。嗯……现在工作上有点忙,对了,如果去的话,要不要带谁一起去?」 「我只想跟叔叔一起去,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喔。」 「为什么?」 「好嘛,可以吧?」四季瞇着眼睛微笑着。 护士遭到杀害的事件经过一个月以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来到了美国。像我这样的人如何能通过入出境审查?很不可思议吧。难道我是用裸体的方式通过海关的检查?当然不是! 我以绷带包住整个头部,并且用新藤院长病患的名义入境美国。究竟是用谁的护照我并不清楚。这种以护照作为确认本人长相的机制,令我感到十分讶异。不久之后,一定会有弊端出现。 我不太清楚这里的地理位置,似乎是位于美国西岸吧。即使是在飞机上,我也一直呈现昏睡状态,象是昨天睡的房间,我在睡醒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装潢突然改变了。 那么,我为什么来到这么遥远的国度呢? 非得来这么远的地方吗? 要说是我本身的问题,不如说是因为我的存在会影响周遭环境。因为我如果单独存在,会扰乱那个地方的磁场,扭曲周围的空间。我的亲人觉得我的存在让他们十分困扰,他们心里一定巴不得我这个麻烦人物早点死去。 最后,我心里的郁闷终于超过所能忍耐的限度,所以毅然决定远离日本,表面上是以治疗疾病作为借口。当然,知情的只是少数,外人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如果让外人知道我是透明人,一定会引起很大的骚动。总之,医疗小组隐瞒了这个秘密。 他们口头上是说替我着想,实际上当然不是如此。他们所盘算的,只是小组可以在我身上进行各种实验,如果有研究成果,可以独占利用,进而获取学术上的成就。 在日本的时候,新藤医院的医疗小组禁止我离开医院。所谓「外面」对我而言,最多就是中庭。只不过在医院的时候,他们也不让护士与其他病患知道我的身分。然而,就如同我缠在脸卜的绷带,过度遮掩反而显得不自然,造成了反效果。 老实说,我很幸运而且也很高兴能摆脱那个医疗小组。在这边,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自由地走出户外,也能到街上到处看看。这边的天气仍然十分寒冷,所以我可以用毛线帽、太阳眼镜和围巾等等包住头部。在这里,这种装扮是很常见的。 少女也来美国了。她说和院长一起去了游乐园。 「妳特地为了游乐园来美国?」我问道。 「怎么会?」她的表情像大人一样微笑着。 「不然呢?我从没去过游乐园,因为我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嗯。人的确很多。人们为什么要众集在这种地方?实在看不出来有那个价值。」 「不然妳觉得游乐园应该是个怎样的地方?」 「不怎么样的地方啊。」她觉得无聊似地摇摇头。「实际上只是个充满骗小孩伎俩的地方。」 「那也没办法啊。因为游乐园就是那样的地方。」 「人们即使知道一切都是虚构的,但他们就是喜欢去那种地方,这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类内部的精神构造,究竟是过于精密复杂,还是太过单纯?人类身上控制感情的回路,也远比我想象中的多,每个人都能够任意切换。为什么会演化成这样?为什么不演化成在单一肉体里,置放单一精神特质的稳定控制系统?这种设计对人类的生存而言,才是最恰当的。我觉得人类身上多余的设计太多了。」 「不必要的东西太多了?」 「对!所谓不必要的东西太多,是因为人类被设计成对过多的条件作出反应,但是周遭环境似乎又没这么繁多而且复杂的条件存在。」 「可能是妳还没见识到吧。」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她难得率直地点点头。「对了,妳还记得森川吧?」 「森川小姐?嗯,妳的助理。」 「她很清楚你的事耶。为什么?」 「这样啊。」我简单地回答。 「那么,你知道森川小姐与浅埜医师的关系吗?」 「嗯……」没有想过会被这样问,我没做好回答的心理准备。不过,想瞒也瞒不过四季,所以我只能老实对她说。「浅埜医师到妳叔叔的医院之前,大学时期曾经担任医学院的助理。他跟森川读同一所大学。」 「森川小姐是工学院研究所的研究生。她和浅埜只是同一所大学而已,不能直接推论他们之间有什么亲密的关系。」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们看起来似乎私下交往过。或许一起上同一堂课,或许在餐厅偶然相遇过……因此就认识了……」 「别说那些无意义的废话。」四季面无表情地说。 「抱歉。」我立刻道歉。 「不,是我不对。」四季低着头。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的语气不是很好,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她抬起头:心情似乎已经作了转换。她在内心似乎作了某些调整吧。 就我所知,浅埜是有妇之夫。听说他很早婚,在大学当助理时就结婚了。浅埜的确认识同一所大学的森川须磨和新藤医院的护士阪元美绘。只是我无从判断他们认识或深入交往的程度。那种事必须亲口问当事者,否则无法得知真相。我所掌握的情报,主要是从他大学里的熟人,以及其他护士与职员的流言蜚语而来。 四季大概已经对杀人事件得出什么结论了吧。她一定是看穿了。只要一这么想,我就觉得害怕。 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可爱的脸庞、细嫩的颈项。 我想,或许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是最好的。 真是恐怖。 但是,一切都是恐怖的。 不论活着或者死去,都是十分恐怖的。 那么,毫不抵抗地受这种恐惧支配,可能会比较安全。 我经常在梦中遭受巨兽攻击。不论藏身哪里,逃至何处,牠都一直在后面紧追不舍。 但是我知道最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就是直接骑乘在怪物的头上。 只要成为怪物的朋友,就不会有危险了。 人类就是这样克服某些恐惧的。 祭祀神明大概也基于同样的理由吧。 第3章 神的塑造或破壞 多少次,在東方漸白時,慾望得到滿足而慵懶地輕閉雙眼,彷彿在清晨時分,將情人緊攬入懷,使她的眼神與雙唇再度媚惑,不斷地相擁,比起前夜的纏綿悱惻更加美麗。多少次,這拂曉時刻,我的額頭不禁緊貼在她的額頭上,讓她委身於我,沉浸在征服與情慾告白的歡愉之中。 屋內的裝潢十分奢華。獎牌與獎盃整齊地擺放在櫃子裡,就好像展示櫥窗一樣。我心想,原來學校裡還有這種房間啊!地毯似乎是高級品,真皮沙發搭配玻璃茶几,看起來非常氣派。桌上放著水晶時鐘和沉甸甸的菸灰缸。戴眼鏡的中年女性剛端來的紅茶,散發出香醇的氣味。紅茶裡面放了砂糖,茶杯邊緣則用檸檬片裝飾。但是這個房間沒有特別之處,淨是一些平淡無奇的庸俗物品。那種人的房間就是如此。 四季和我坐在沙發上。她長髮及肩,身穿純白禮服搭配白色長統襪,鞋子也是白色的。 森川須磨端坐在四季對面的單人長椅上啜飲紅茶。屋內沒有其他人在。我們和這個房間的主人的對話已經結束,盡是些缺乏建設性又無聊透頂的內容。他似乎是教育界的高階主管, 但其實只是個毫無才能的老頭罷了。和他聊天時,四季說沒幾句就不說話了,我則是忙著幫她接話。 還有一個人要拜訪四季。老頭為了去玄關迎接他,所以離開了。 「討好這種老頭子,說不定對妳的未來有好處。」我悄悄告訴四季。 「你覺得哪種將來對我來說是必要的?」 「不,沒有那麼嚴肅啦。妳別生氣喔。」 「至少,在這種人的有生之年,我不可能受到他的照顧。」 「但是,讓他的心情稍微好一點,對妳來說應該很容易吧。說不定能從他身上獲得某些利益。而且,對妳來說應該也沒有什麼損失才是。」 「浪費時間。我沒時間跟他那種人講話。因為我有一大堆需要思考的事。」 「知道了。為了妳,我會盡量在這方面掩護妳的。」 「謝謝。」 「還有一個人要來,是個怎樣的傢伙?」 「不知道。」 「森川小姐,下一個要見的人是誰?」我問她。 森川須磨正好在記事本的行程表上寫東西。最近她幾乎成了四季的經紀人,到處介紹四季給其他人認識。事實上, 她現在大半的工作都是安排這些應酬交際,而且相關的雜務日增。 那是一種讓四季出名的方式,她的忙碌也是應該的吧。 這世上沒有人了解四季真正的人格,當然,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她的能力到達什麼境界。 「真賀田教授大學時代的學長,現在不知道是哪個協會的會長。請稍等一下。」森川翻了翻記事本。「啊,有了,日本超自然協會。」 「那是個怎樣的協會?」我問道。 「嗯……就能力開發之類的。」 「真賀田教授有說什麼嗎?」 「有……」森川點點頭。「雖然他等一下應該會提到,但是……真賀田教授說他有點賊頭賊腦。不過既然他是真賀田教授的老朋友,還是見一下面比較好。」 「妳之前沒有提到要見他的行程,妳是考慮到四季會說出不想見他之類的話吧。」 「對,非常抱歉。」 「真像妳的風格,常常作些無謂的擔心。」 森川須磨聳聳肩。雖說她的作法充滿心機,但總勝過什麼辦法都不想。如同她不用花太多錢,也能將自己打扮得時髦得體。 我們正在喝紅茶的時候,老頭回來了。他帶來的是個留著長髮的男人,年紀看起來比想像中年輕。老頭帶他進來之後就離開了。 「初次見面,您好,敝姓佐織。」他鞠著躬說道。「我向真賀田教授懇求之後,好不容易才能安排在這個時間見面,真是十分感激。」 「我是真賀田四季。」她起身寒暄。「初次見面,您好。」 「敝姓森川。」森川也站起來回禮。「請坐。但是,非常抱歉的是,四季小姐的行程很緊湊,沒有太多的時間。可否請您稍微簡短一點。」 「我能請教您一些問題嗎?」佐織問四季。「如果您覺得問題很失禮的話,當然也可以拒絕回答。」 四季點點頭。「請問。」 「您相信神嗎?」 「若是世上有神存在,我真想看看神在做些什麼。」四季回答。「您相信有神存在嗎?」 「不。」佐織搖搖頭。「我的工作是讓協會的會員相信神的存在。但是我本身卻不相信。妳一定覺得很奇怪吧?但就是那樣。神到底在做些什麼?神的工作又是什麼?」 「我和您一樣。」 「啊?」佐織的身體稍稍前傾。 「如果相信自己就是神,你覺得好不好?」四季微笑著。「那樣的話,至少就會相信『存在』这件事了。」 「啊?那个……但是……」 「這有什麼困難嗎?」 「不是……」 「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了。跟您講話非常愉快,謝謝您!」四季站了起來。「非常抱歉,我要先離開了。我們應該還會再見面吧。以後請您多多指教。」 「是。」佐織起身鞠躬。 「森川小姐,我們走吧。」 四季繞過玻璃茶几,往門的方向走去。 我也跟在森川和四季的後面。 「那個……」 坐在沙發上的佐織發出聲音,他轉身往地毯的正中央衝出。 在那瞬間,森川挺身護在四季前面。 佐織屈膝蹲了下去,雙手放在地毯上。 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讓人不知他的企圖何在。後來,他低下頭,整個人跪在地上。 「佐織先生,您這是在幹嘛?」森川走近他問道。 佐織抬起頭。 他雙眼濕潤,淚流滿面。 「您怎麼了?有什麼事嗎?」森川問。 「非常……」佐織聲淚俱下地低著頭。「非常謝謝您。無論如何,請再給我一次跟您見面的機會,希望我有這個榮幸。謝謝您。」 四季走到森川前面,站在跪著的他面前。他看著少女的腳,然後慢慢拾起頭。 「你從事的有關神的工作,根本就是在欺騙世人。」四季說。「你似乎賺了不少錢。下次來見我的時候,幫我買雙新鞋子來吧。」 「是,是的。謝謝您。」佐織還是長跪不起。 四季背對著他,往門的方向走去。森川打開房門,我們走到走廊上,然後就直接往大門走去。 大廳的通道前面有輛車子等著。四季與我坐在後座。森川則坐在前座的助手席上。 「您辛苦了。」 坐在助手席上的森川回頭對四季說。 四季已經閉上眼睛,沒有回答。 「剛剛怎麼不交給我打發?」我悄悄地對她說。「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四季沒有回答。 就如同她一直身處於遙遠的彼方。 對於她不喜歡的對象,她完全不予理睬,但佐織的情況顯然不是如此。她還特別對他說還會再見面,大概是佐織這個男人引起她的興趣。有機會的話,我很想聽聽她對佐織的想法。 2 我目前居住在丘陵地上的木造別墅裡,屋前的草地一片綠意盎然,庭前的木板長廊由玄關往外蜿蜒,附近還有個小池塘。這裡除了我之外,還住著一個耳背的老人,我常受到他各方面的照顧。我每天的生活大概就是讀讀書,或者是偶爾在庭院裡作畫。對了,還有一隻狗,一隻大黑狗,牠的名字叫庫魯。記得剛見到牠時,因為是生平第一次與狗接觸,所以心中萬分恐懼。而現在,只要我一叫牠的名字,牠就會在我身邊乖乖坐下,現在牠似乎已經習慣於我的存在。 這段時間是柔和而幸福的。 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資格可以如此悠閒地度日。 但是,換個角度來想,我的存在必須對外界隱瞞,而且在我出生之後,便一直作這種犧牲而活下去,能夠受到這種程度的照顧,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 總之,我不會作出任何無理的要求,而他們對我的任何要求,我卻無法拒絕,甚至毫無選擇的餘地。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流逝,我也就這樣活了下來。 自從來到美國之後,能和四季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有一次,趁著她來這邊的遊樂園,整天與她到處遊玩。那天很快樂。自從那次以後,我就沒再見過她了。雖然想打電話給她,但是也不知道該撥哪個號碼。 雖然我現在在寬廣舒適的別墅裡飽嚐自由的滋味,但是,我漸漸開始覺得,這和身處醫院的狹小病房沒什麼不同。我在新藤醫院的時候,她還會來採訪我,或許那時候的生活遠比現在來得好。 和以前相比,現在多出了許多閒暇時間,所以我花更多的時間在閱讀書籍上。最近我比較常看是工學方面的書籍,那是因為我想跟她有共同的話題。之前和她見面閒聊時,她的話題總是離不開電腦。我聽她說著有關電腦的事,卻不知道身旁就有這種物體存在,因此我立刻訂購一台,也翻閱了好幾本電腦相關書籍。雖然組裝它的零件很簡單,實際上操控起來卻十分困難,要了解它的運作原理,更是難上加難。 她到底有什麼企圖?為什麼會對電腦這麼有興趣,我得問問她。 我想和她說話。 只有和她說話的時候,我的內心才能寧靜安謐。 前幾天,新藤清二院長來拜訪我。他在美國取得了直升機飛行執照,現在正沉迷於駕駛直升機。這次他來美國,他的妻子新藤裕見子並未一同前來。由於新藤醫院裡事務日益繁忙,兩人想一同出遊當然也更加困難。但我覺得,他們兩人的感情本來就不是那麼融洽。 「四季好嗎?」我只想問這個。 「嗯,沒有什麼不同。」新藤斜眼看著地上。「不!應該說她漸漸有了改變。我開始感覺她不需要別人幫任何忙了。」 「我聽說她變得很有名。」 「對啊。媒體知道這個天才少女的消息之後,爭先恐後地要採訪她,她一下子就成為家喻戶曉的話題人物了。為了保護她,必須耗費許多金錢與勞力。我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當初應該叫哥哥多想一些對策的。」 「像是把她藏起來?」 「對。」新藤點點頭。「因為她今年才六歲。一般同年齡的小朋友,只不過是個小一生。她這樣不是很可憐嗎?」 「是這樣嗎?」我歪著頭問。「盡可能照著她的想法去做,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她變得更有名,相對地,也會更有所得吧!而且也意味著她未來的可塑性越來越高。」 「嗯,那倒是。」 「我能不能見她?」 「你想見她?」 「對!」我點點頭。「在醫院的時候,她每個月都會來找我一次。我到這裡已經四個月了,很想念她。」 「她之前不是才來過?」 「嗯。是三個月之前,她說要來這裡的遊樂園,對吧?」 「對啊,很難得吧?」 「她不是想要來見我啊?」 「怎麼會?」新藤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想太多了。第一,她沒說過想來美國。她只說希望我能帶她去遊樂園。」 「為了遊樂園特地來美國?」 「我想,既然要去遊樂園,就帶她去看第一流的、世界第一的。」 「就只是那樣?」我目不轉睛地一直看著他。我無法接受那是唯一的理由。」 「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吧?」 「嗯,這個嘛……」新藤苦笑。「我只跟你說,她要求只有我和她兩個人一起去。」 「啊?只和你?為什麼?」 「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真是……」 「原來如此。那麼,你們來這裡的原因,應該是因為在日本就不可能兩個人成行……森川也會跟去。」 「不只是森川,一定會有某些人跟著去。」 「像是護士長嗎?」 「對。」 「但是你曾經想過她為什麼只想和你去嗎?」 「這我也不曉得……」新藤搖搖頭。「她心裡所想的事情,我們凡人是無法理解的。」 3 「這樣啊……」我因此默不作聲。 她只想和新藤清二去的理由,我大概想像得出來。四季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這應該是她的精心布局,目的恐怕是為了要控制新藤清二。也就是說,她已經在著手進行某個計畫,經過她的綿密算計之後,開始進入正式執行的階段。 另一方面,我知道她不是為了我特地到美國來,心裡多少有點落寞,然而實際上則是鬆了口氣。這樣也好,她大概也不會關心我這種人。 「電腦怎麼樣?有趣嗎?」新藤問。 桌上放著我組裝時所拆下來的主機板、橋接器以及鍵盤等等。 「我想以後會變得很有趣吧。」我回答。 「嗯,你想得好遠。」 「怎麼說?」 「不,沒什麼。」 四季幾乎沒再去過大學的圖書館,因為她太引人注目了。一開始,她先不去閱覽室,而是借館長室旁邊的房間使用。後來,館長特地為四季破例,讓她任意借閱喜歡的書籍回家閱讀。只有森川須磨會出現在圖書館裡,主要是向圖書館傳達四季的購書計畫,並且請運輸公司以卡車將四季一星期份量的書籍運回家。這就是四季的借書模式。 曾經有幾所私立大學,嘗試將四季收為自己學校的正式生。但是真賀田教授一概相應不理。四季本身也絲毫不感興趣。 「對我來說,現在我需要的書籍已經十分充足了。如果書不夠的話,也可以請人幫忙。要什麼書,向什麼人問,我都很清楚。進入大學的優點,是可以使用實驗設備,但是它的必要性還不是那麼迫切。你們可能會認為,我的能力還沒達到先驅領域。請你們等四個月後再下評斷。」這是一名年僅六歲的少女對各大學的答覆。 我已經快看不到她了。 她已經離我遠去,而我只能徬徨無助地站在水平線上,看著宛如海市蜃樓的她。 看著站在眼前的少女,就能了解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事實。但是,我已經開始懷疑,她的思考、意志、感情,也就是她的人格,是否真的與我存在同一個世界裡?離她最近的我, 一直有著這種想法。 她如同殘影,如同幻像。我似乎感覺到,我們都把由實體遠遠折射而來的影像,誤解成是她的身影。 我能理解事情終究會演變成如此,只是無法接受完全觸碰不到她的事實。與她不是處於相同位置,讓我難以釋懷。眼前的她,才能如此出眾,但卻讓人看不清她的真實樣貌。 她的速度太快了。 我們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但是有誰能對她說等等我嗎? 是否就像伸出雙手,對著翱翔天際的雲雀說「請停留在我這裡」一樣? 即使和她在一起,我也擠不出半句話來。深怕打擾她的憂慮不斷加深,這種壓力,致使我如同自這世上完全消失。 四季讀著外文雜誌。她的桌上堆了十年份左右的書。她只消半天的時間,就能完全吸收該雜誌領域的十年份成果。在閱讀的同時,她還能一邊解答其他問題,一邊與我或森川說話。 由於人類的眼睛一次只能看一個地方,致使她的思考活動受到局限。儘管如此,她以眼睛看的速度依然遠比聽聲音來得快。雖然她偶爾會收看影音節目,但總是以快轉的方式看。而且,在吸收資訊方面,她的肉體已經完全不足以負荷大腦處理能力的速度。 而在資訊輸出方面,也出現相同的情況。她不書寫任何文字,身邊也沒有任何供她書寫的用具。她腦海裡的筆記,可以記錄任何的語言與文字。她鮮少將腦中的想法轉化成語言與人們對話。因為她很早就察覺到,要讓常人理解自己的想法是一件極為麻煩的事,所以乾脆放棄。在少數迫於必要的情況下,她才會開口說話。旁人所能觀察得到她的才能,可能只有千萬分之一。 對於工學有濃厚興趣的她,之所以開始進入電腦領域,大概也是企圖透過人工智慧與機械的功能,以排除肉體上的桎梏。這種方式是不是具備可行性,我不太清楚,但是她曾經說過未來對它的期待。 「最近你沒什麼精神喔。」四季一邊低聲對我說,一邊快速翻閱手上的書籍。 「精神這種玩意,自我出生以後就不曾有過。妳是指人活下去所必須要有的精神嗎?」 「你在鬧彆扭。」她微微一笑。「想開戰嗎?」 「這樣會打擾妳,還是不要好了。」 「不會打擾我啊。你覺得打擾到我了?」 「最近和妳說不上什麼話。」我決定坦率地說出來。「只要沒和妳說到話,我就會覺得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我很麻煩吧?」 「你隨時都可以跟我說話啊。真不像你!幹嘛這麼客氣?」她覺得有點奇怪。這種交織著感情的口吻,對我來說很特別。她也知道那樣會令我雀躍不已。 「我想聽妳說說上個星期那個男人的事。」我說道。 「嗯,佐織先生啊。」她點點頭。「那個華而不實的人。」 「妳怎麼那麼禮過他?」 「因為覺得他能供我使喚,很簡單吧?」 「我也有同感。妳已經策畫到哪個步驟了?」 「那個人是來試探我的能力的。他一直在演戲,其實他頭腦比你想像中的好,是隻老謀深算的老狐狸。我想我能好好利用他。」 「如果他是那種人,還是別跟他牽扯上比較安全。我很討厭那種浮誇虛偽、矯揉做作的人,我覺得很討厭。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喔。」 「不,這樣才容易受人信任。他身上有值得學習的地方,也能善加利用。」 「妳也想受人們信任?」 「不。」四季搖搖頭。「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但是,為了自己的自由,我有非得手不可的東西。」 「錢嗎?」 「對,如果非得選一個的話,想取得的東西最好兼具實用性與價值性。」 「但是時間是買不到的吧?」 「如果能讓自己的思考合理化,就能更有效率地運用時間;如果能活長一點,財力到達某種境界的話,是能買得到時間的。」 「請妳說明一下,謝謝。」 「所有的輸入差不多要進入最後階段了。一年後,我就不需要像現在這樣耗費時間在書籍上。我既然以這個肉體活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裡,今後也必須開始計畫要如何生存下去了。現在我不過是個小孩,一個有點奇怪的小孩。能了解我的人很少,但是日後了解我的人不斷必須增加。我必須早日確立我的地位、權力以及資格,而且在人們的潛意識裡化為符號。」 「完全化為符號?天才少女。」 「不然的話,我無法取得新的權力。」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像是先在大學取得博士學位?」 「對,那也是其中一個目標。」 「啊?什麼嘛,好像在說笑話。」 「嗯。我不得不模仿這些如同笑話般的行為。因為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所必須經歷的過程,有一大半是笑話。」 「妳想當大學教授嗎?」 「我從未想過自己要當什麼。」她搖搖頭。「但是我身邊的人,總想要我去當什麼,這才是問題。」 「對了,跟佐織那個男人有什麼關係嗎?」 「他能幫我募集資金。」 「為什麼他要幫妳?」 「他只有那麼做,才能得到我的認同。我就是他的神,他的力量。」 「他有能力設立那種組織,就可以想見他本身的實力。唉,我也沒辦法否定他在那方面的才能。」 「那很普通吧。」 「不過就像妳父親說的,他賊頭賊腦的。」 「為了讓自己獲得自由,有時不得不犧牲身邊的人。就像是為了讓熱氣球上升,必須把沙袋往下丟一樣。」 坐在四季對面看測定器說明書的森川須磨站起身來,往我們這個方向慢慢走來,我與四季的對話暫時中斷了。 「要不要幫您把吃的東西拿過來?」森川問。「非常抱歉,我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過中午了。」 「嗯。」四季點點頭。 「請稍等,我馬上為您拿過來。」森川走了出去。 「她讀的是什麼說明書啊?」 「那是廠商拿來的樣品,一種以磁波檢驗金屬分子排列變化的裝置。」 「森川最近真是溫順。和我一樣,沒什麼精神。」 「應該是她的處境很窘迫吧。你看不出來嗎?」 「妳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 「嗯,看得出來。她想要得到某些東西。」 「大概是吧。她為你工作將近一年囉,也越來越了解妳了。不!應該還不太了解。她大概覺得妳很恐怖。」 「嗯。」 「妳還是稍微留意她一下。如果她變得歇斯底里,事情就麻煩了。如果她出現奇怪的徵兆,還是早點把她辭了比較好。」 「風險不大。雖然很麻煩,我還是會適度地對她好。」 「這樣的作法很高明。」 「她的精神狀態不穩,大概是因為對自己評價過高吧。但是,當她認清自己的能力之後,精神狀況可能會比現在更糟。」 「為什麼?因為她的個性嗎?」 「她身旁的人太過誇獎她了。她竟然就信以為真,真是太天真了。」她難得會講這麼多話,一定是已經把我當作能談心的對象了。 「是不是因為她的長相?」 「不太確定,但是也有這個可能性。」 「像妳的話,大概就有不少人被妳的長相騙了。他們可能會覺得妳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只不過頭腦稍微好一點。」 「如果別人給的評價比較低,反而比較安全。」四季以平常的口吻半開玩笑地說。 「森川小姐和醫院裡的殺人事件有什麼關係呢?」 「沒什麼直接的牽連。」 「警方至今還抓不到犯人,真令人無法置信。妳好像已經從門上鎖這件事推出結論了,是不是可以說來聽聽?」 「又想叫我說了?這件事我很早以前就想通了。你還是想不通嗎?」 「雖然想過了,但還是搞不懂。」 「這樣啊,那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現在不行嗎?」 「森川小姐快回來了。」 「妳說下次有機會再說,那是什麼時候呢?」 「你有精神,而我沒精神的時候。」 「那就是沒機會了。」 門開了,森川走了進來。 4. 在拜託新藤院長之後,我終於能夠與四季講電話了,而且講電話的日期與時間也約好了。 在約定時間的一小時前,我就迫不及待地在電話前面守候。電話在約定時間準時響起,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之後,緩緩拿起話筒。 「喂。」我等待著電話另一端的回應。 「我是四季。」 「晚安……嗯,不對,現在妳那邊是白天。謝謝妳打電話來。」 「你最近好嗎?」 「還好啦。」 「聽說你現在在學習電腦的相關知識,而且嘗試自己組裝電腦?」 「對啊,我已經會寫一些簡單的程式了,這東西挺有趣的。」 「哪方面很有趣?」 「像是可以按照我的意思運作,雖然經常出現執行錯誤的情況,但都是自己預測得到的錯誤,這一點很有趣,就好像在看自己一樣。」 「這樣子啊……也是啦,就好像一面鏡子?」 「可能吧。我一定是對那種複雜的東西感到有趣。不論是輸入或輸出,都應該有更多相對應的按鍵存在才是。電腦的可能性是無限的。至少可以說跟人類很相似。」 「的確如此,看你沉迷其中的樣子就可以知道了。」 「還沒有到沉迷的程度啦,只是利用閒暇的時間在研究。我花在繪畫上的時間就多了,而且有時候也會出門喔。」 「你一個人出門?」 「也不完全是。我會坐車在住處附近兜風,然後在河邊遛狗。」 「狗?」 「對,一隻大黑狗。妳看到的話會嚇一跳吧。」 「你變得這麼開朗,真是再好也不過了。」四季以溫柔的口吻說。她的聲音沉穩成熟,真讓人無法想像她還是個小女孩。 「妳也越來越像個大人了。」 「我跟以前一樣,沒什麼變。」 「才不一樣,一定變了不少。如果能再見妳一面就好了。」 「總會見到面的。」 「真的?那我就相信吧,期待跟妳相見。」 「那就先這樣了。」 「謝謝妳打電話來。」 我掛斷電話。看看時鐘,突然發現我們才講了一分鐘。我馬上從亢奮狀態清醒過來:心裡想著應該跟她講久一點的,不由得又沮喪了起來。我單手緊緊握拳,直瞪著電話看:心中突然有股想摔壞東西的怒氣。 電話似乎感應到我的怒氣,突然響了起來。 「喂……」我答道。 「你別沮喪啦。」是四季的聲音。「你的性格並不如你自己所想像的那麼單純。事實上,你身上有一股力量,但是不容易控制。你要有自信一點,別輕易放棄喔。」 「什麼意思?」我不太了解她話裡想表達的意思。 「期待下次跟你見面喔。」 電話掛斷了。 她一定是很清楚我放下話筒時的心情,才會說我個性單純之類的話。 她說我擁有一股力量? 是一股能控制的力量嗎? 我控制我自己的力量? 我曾經放棄過這股力量,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往事了。她所提到的,應該是我不讓自己完全變成透明人的力量。那也不是完全做不到,關鍵在於我欠缺應該具備的集中力。 索性讓她控制我就好了。讓自己的感情、意志都消失殆盡,只依據她的命令行動。這樣也好,不會耗費她太多氣力。我只要按照她的命令專心行動,不去想多餘的事,就不再有煩惱,也不會再有不安、悲傷、寂寞的感覺,只要像機械一樣自動運作、計算、輔助判斷就好。這是多麼完美的理想境界。 我想變成機械。 我想變成電腦。 這種想法急速支配了我的思想。我厭惡有這種想法的自己。我真是個沒用的傢伙,總是想著這些無聊的事,就像腦袋壞掉了一樣。 我不了解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卻又無能為力。 我順手抓起玻璃茶几,往牆上摔了過去。玻璃碎裂之後,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響。屋子裡四處都是玻璃碎片。 為什麼我會做這種事? 為什麼我想砸毀東西? 是想逃避什麼嗎? 還是想引起誰的注意? 到底誰看得見我? 連母親都看不見我。 父親也對我不理不睬。 我不想讓人看見我。 所以我才……這樣子隱藏自己。 不過,偶爾我也會想引起別人的注意。 就像砸碎玻璃一樣,毫不壓抑,盡情發洩自己的怒氣。 這大概是一種想讓人斥責的心情。 我想挨罵。 想被罵:「你這個壞孩子!」 接著在挨罵之後狠狠哭泣。 因為我從來沒有這種經驗…… 我明白了。 這種情境我不知模擬了多少次。 而且完全不變,也無法改變。 沒有人會來。 飛散地板上的碎玻璃閃閃發亮。 四濺的液體也閃閃發亮。 窗外一片黑暗。 玻璃上映照著天花板上藝術吊燈的光芒。 碎片讓我聯想到血。 我慢慢地陷入幻想之中。緩緩起身之後,深嘆了一口氣。 頭真痛。 先呼吸一下外頭新鮮的冷空氣吧。 醫院的窗戶重得打不開,但這邊的窗戶卻是我能輕易打開的。 5. 好久沒來新藤醫院了。護士長新藤裕見子在大門迎接我們。這次森川因故沒能陪同前來。 四季一如往常地不發一語,所以由我跟她的嬸嬸寒暄。 「你叫其志雄吧?」裕見子問。 「嗯,我叫栗本其志雄。我們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吧?」 「沒錯,但我們是第一次交談呢。你跟四季是什麼關係?」 「真要說的話,我跟她就好像親兄妹。」我回答。「院長現在人不在醫院嗎?」 「啊?你怎麼會問起他?」 「因為以前只要四季來醫院,他都會出來迎接。」 「他因為臨時有事,昨天深夜搭飛機去美國了。」 「什麼事這麼緊急?……這樣問好像很失禮,我還是不要問好了。」 「沒關係啦。」裕見子微笑著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必須匆忙趕赴美國。他這個人就是這樣。」 醫院長廊上,有一個身穿白袍的男子,慢慢從總務室那邊走了過來。是淺埜醫師。他一手撫弄著鬍子,走到我跟四季的身邊來。 「好久不見了。」他彎下膝蓋,把臉湊到我與四季前面。「妳頭髮長了,也長高不少喔。衣服真好看。」 「森川小姐今天沒來。」我告訴他這件事。 「這樣啊。」淺埜瞧了護士長一眼。 「那真可惜。她來的話,我就可以跟她下棋了。你跟森川下過棋嗎?」 「沒有。」我簡單地回答。回答一些言不及義的話,真是一件麻煩事。因為我心情不好,所以想說一些惹人厭的話。「阪元小姐的事件一直還沒解決,你會在意嗎?」 「啊?」淺埜皺了一下眉頭。「那件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也沒有辦法。警察應該會盡力調查吧。不過,他們最近好像沒有那麼常來了。」他起身跟護士長說話。 「真不太想回憶這件事。」護士長滿臉厭惡地搖搖頭。 護士長把我們帶到院長室之後,因為還有工作要忙,沒說上幾句話就離開了。因為院長不在,院長室就只剩下我與四季兩人。辦公桌上擺著幾本雜誌,於是我順手翻了翻,原來是外國的醫學期刊。 電話響起。 四季爬到椅子上,伸手拿起話筒。 「喂,我是森川。」 「是我。」四季回答。「院長今天不在。」 「是四季小姐啊。」 「找叔叔有什麼事嗎?」 「沒有……那個……」森川突然慌張了起來。「這樣剛好,我本來就是要請他叫四季小姐您來聽電話的。請問院長到哪裡去了?」 「找我有什麼事嗎?」 「是……嗯……教育部的官員打電話來通知,原本他們預定後天拜訪您,但是因為有事需要延期,所以打電話來請我們多多見諒。」 「那沒關係。然後呢?」 「您想訂購的LSI書籍,書商說還有庫存,我待會就會過去拿了。」 「然後呢?」 「嗯……對了,您的母親獲得某個學會的獎項。該學會已經先私下通知了。您要不要送一些禮物祝賀她?」 「知道了。還有嗎?」 「只有這些事。」 「妳並沒有特別重要的急事嘛。妳就這樣特地打電話來找我,很奇怪喔。找叔叔有什麼事?」 「對不起,這件事只能跟院長說,我不能擅自……」 「我掛電話了。」四季說完那句話就放下話筒了。 「妳生氣啦?」我問她。 「我?」四季睜大眼睛。「怎麼會?」 她從椅子上慢慢爬下來,往沙發走去。她脫掉鞋子爬上沙發,躺在上面,把腳靠在扶手上」。 「她和叔叔的關係怎麼會變成那樣?」 「我覺得我的觀察還不夠,所以不想胡亂推測。」 「我覺得妳叔叔很可能在跟森川交往,大概是森川想討好他吧。她對妳父親也有這種跡象。」 「跡象?怎樣的跡象?證據何在?」 「我的情報都是從妳那裡得知,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我前面所講的,都只是我客觀的想像。像是她被挑選為助理的過程,之後發生的一些事,從妳母親或嬸嬸的態度,以及其他現象來觀察,就能推出這個簡單的結論。」 「你是在說他們交往到什麼程度的問題嗎?」 「我沒有打算要討論這個問題啦。妳討厭這樣的話題,對吧?」 「這種問題不但枝微末節,而且無聊又沒有意義。」 「沒錯。但是對這些沒意義的東西,妳為什麼又沒辦法漠不關心呢?」 「基本上,我並不在乎,但是我不能忽視這種事對自己潛在的影響。」 「是嗎?我倒覺得可以不去關心。」 「為什麼……」 「什麼事?」 「爲什麽我的身體成長速度這麼慢?」 「四季?妳還好吧?」 「我很好啊,沒什麼。」 「冷靜下來,妳剛剛有點慌張。」 「嗯,對啊。我承認。」 「妳將目光放得太遠了。妳看著近處的事物:心裡就會想著,反正現在似乎沒有什麼是不能得手的,所以妳遙望遠方的目標,設想很久以後的事。妳並沒有將別人放在眼裡,只顧著遙望遠方。」 「請你解釋一下,謝謝。」 「這也不算是無關緊要的話,妳要冷靜想想。」 「別再說這種話了。」 「好吧,我不說了。我們討論的問題一點價值也沒有。隨便妳沒關係。反正妳還有我。」 「我覺得你說過頭了。」四季笑著說。「趁人之危……」 「偶爾這樣也還好吧?」 6. 深夜時分,我悄悄地從屋裡溜了出來。 照著道路的是令人嫌惡的昏黃燈光,看起來已經接近橙橘色。前面的風景有如靜止不動的透視畫模型。 恍惚間,濃霧已經籠罩大地。 周圍靜悄悄地,看不見任何車輛的蹤影。 我將雙手放在口袋裡,獨自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雖然我用帽子遮掩臉部,卻沒有戴上面具跟墨鏡。臉部沒覆蓋到的地方,可以清楚看到繃帶,這個模樣一定很嚇人吧。看見我的人或許會發出尖叫。 我沒有特定的目的地。 前方有座橋,我走了過去,在橋的正中央停了下來。我探頭往下窺視,這座橋相當高。 橋下水面一片灰暗,僅有幾處因光線折射而發出微弱的波光。即使仔細聆聽,也聽不見水流聲。河岸旁並排著茂盛的大樹,遮住道路與步道兩側街燈的亮光。 我注意到有階梯可以往河邊走。只要走到橋的另一端,沿著階梯就可以走下去。整個階梯筆直地往下傾斜,越往下走越昏暗。橋下有如宇宙般漆黑無垠。這種完美無暇的黑暗,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到。我感覺得到,若與冰冷低溫的黑暗融為一體,就再也回不到現實世界了。 我聽到有人發出聲音。 是細微的啜泣聲。 我往那邊走去。 我小心不發出任何聲響,靜悄悄地往前走。 因為我深怕驚擾到對方。 橋下的黑暗如此柔和,是為了迎接我的到來嗎? 風中有股鐵鏽的氣味。 在我能看見那人身影的時候,彼此的距離已經相當接近。那是名女子,她跪坐在地上,茫然凝視自己白皙的雙腿。我無法看清她的長相,似乎滿頭白髮,但說不定是金髮。她身穿白色的襯衫與裙子,衣服污穢不堪,而且襤褸破爛。 她可能受傷了,下巴髒髒的。 她發現我之後,立刻屏息不動,狠狠地盯著我看。 「妳怎麼了?我聽到妳在哭。」 「滾到一邊去!」女子沙啞地嘶喊。 她先是嘆了口氣,一副唾棄我的模樣,還刻意壓低嗓音。她不屑的言詞,讓我心生不快。 我覺得很可笑,然後不禁狂笑起來。 上方漆黑的橋墩,有如被黑暗吞沒一般。 我的笑聲在四周迴盪。 但我不認為那是自己的聲音。 氣氛十分詭譎。 沒用的。無論我做什麼都沒用。 不論是溫柔、慈悲、憐憫,全都沒用。 如同這片黑暗,邪惡的慾望全都融入其中。它吞沒整個世界、地球,擴及至全宇宙。它緩緩流動著,滲進河流的砂礫裡,一直深入地心。 我慢慢走向那名女子。 她一動也不動。 或許,她曾經在那短暫的瞬間發出慘叫。 我的雙手緊緊勒住她的脖子,直到聲音停下。 真是奇怪。 為何我的心情如此愉悅? 我回去之後,不能忘記處理玻璃碎片。 對!忘記的話就糟糕了。有人不小心踩到會受傷的,如果因此割傷腳就不得了,紅色的鮮血會弄髒絲絨地毯。那可是土耳其製的高級絨毯。我一定會挨罵的。 嗯,所以…… 絕對不能忘記! 用大型吸塵器處理最方便。 沒關係,我腳底踩到的只是溪水。應該不會弄髒的。 甚至,只要不沾到血漬…, 眼前的女子,臉部已經扭曲變形。雙眼圓睜,舌頭伸出。 她發出如同物體洩氣般不可思議的聲音。 我把手從她的脖子上放了下來。 女子的身體如同黏土玩偶,頹然掉落在地面上。 這是常理。 因為地心引力支配著這個地球。 我還是回去吧,替四季寫新的電腦程式。 在此之前,要先用吸塵器清理地面,可別忘了。 我將雙手放回口袋,離開現場。 從橋下那片黑暗走出來後,上方的天空仍舊如同漆黑無垠的宇宙。 四周寂靜無聲,沒有任何車輛經過,也看不到街上的人影。 或許連黑狗也融入了黑暗深處。 所以我看不到牠。 第4章 分裂與統合——誕生 「你真是個壞孩子……沒有血淚的惡魔……本性惡劣,簡直是……」 他露出感激的眼神看著蕾雅。 「就是這樣,狠狠地罵我吧!啊,真舒服……」 在遊樂園的摩天輪車廂裡,我和四季坐在同一側的座位上。因為今天遊樂園不對外開放,所以摩天輪裡沒有其他遊客乘坐。除了摩天輪外,其他的遊樂設施都沒有在運作。遊樂園裡的摩天輪,只為了四季一人而運轉。 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佐織宗尊。他穿著質地柔軟的明黃色西裝,戴著顏色相同的呢絨帽。森川須磨沒跟我們一起搭乘摩天輪。在摩天輪車廂的下方,有一群遊樂園員工們在等待著。 佐織靠著本身的力量,讓遊樂園只為四季一人運作。森川不能搭摩天輪,也是因為她不夠份量。 「應該可以製造出能容納更多人數的摩天輪車廂吧?」四季問他。「大概比現在的車廂大上兩倍或三倍左右。」 「可以。但是需要大筆資金,而且這樣一來,摩天輪光是繞一圈,就必須耗費許多時間。乘客過多,也有礙摩天輪迴轉,另一方面,票價也會變得很貴喔。」 「目前還不需要這麼做。」四季眺望著窗外說。「我的身體如果不再長大一點,自由活動的能力會受到限制。那麼,我想在五年後擁有這種改良過的遊樂設施。」 「您儘管吩咐。在此之前,我會先準備好資金。」佐織微笑著說。「為了正確的事情所花費的金錢,是一種對神明的供奉。像摩天輪車廂就可以當作最好的例子吧?」 「對。」四季點點頭。「錢不能浪費在沒有用處的東西上。你都如何賺取資金?」 「妳是指怎樣才能賺錢嗎?」佐織攤開雙手。「要看什麼商品的利潤最高吧?」 「安全感。」 「但是這很難大量生產吧?」 「不是現在的安全感,而是對未來的安全感。」 「那就是保險了。」佐織點點頭。「對,那的確是不錯的買賣。只是我不太喜歡保險在詐欺方面所發生的問題。」 「和宗教有什麼差別?」 「保險是根據各種契約條件而給付金錢,在這一點上與宗教不同。」 「我不懂。」四季搖搖頭。「我不太閱讀宗教方面的書籍。對於宗教領域的現狀變得如何,我也絲毫不感興趣。整體來看,實在是十分無聊。我對於他們保證某部分情形存在的看法感到訝異。人們不太相信彼此間明日的約定,但是為什麼卻選擇相信更長久以後的承諾。」 「是,依據我的看法,那完全是因為人們對死亡的未知及恐懼。」 「原來如此,真有趣。」四季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摩天輪緩緩升到最高處,可以俯瞰整個遊樂園,也可以眺望園區外的優美景色。遠處的南方海面波光粼粼,寬廣平原上的工業設施、鐵路、高速公路,以及星羅棋布的建築物,全部一覽無遺。 「以後還得靠你多多幫忙。」四季說。 「不,快別這麼說。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您有什麼吩咐,我都會照辦,只要偶爾能與您會面交談,我就已經心滿意足。這次您願意在百忙之中,抽出寶貴的時間來見我,真讓我感激涕零。」 「那麼下禮拜的事就拜託你了。」 「是,請問是什麼事情呢?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忙。」 「我『生病』了。」四季一臉正經地說。「我現在不是在我叔叔的醫院住院嗎?我的主治醫師是淺埜醫師,我也會拜託他處理善後事宜。總之,在那三天裡,我會謝絕所有訪客。那段期間我想動身前往美國。」 「嗯……以您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前往美國嗎?為何選擇在那個時間點出國?」 「這是唯一能瞞著我父母與叔叔、嬸嬸以及森川小姐,偷偷前往美國的方式。我必須靠這種方式來保住個人隱私,真是可笑又可悲。」 「下週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佐織點點頭。「四季小姐您也得花一些時間去調整現在的環境。」 「這我倒不急,可以慢慢來。想擺脫他們可不像脫掉衣服那麼簡單。這也不能怪他們頑固執拗,在人性裡,本來就有一種死纏他人的劣根性存在。」 「那就請您姑且先忍一忍吧。」佐織微笑著說。「如果操之過急,或許會造成反效果。不重要的雜事只會浪費您的時間,那些事就交給我來做吧。」 「您這麼聰明能幹,為什麼老是對我說一些阿諛奉承的話呢?」 「別這麼說,正是因為我有點小聰明,才了解您的尊貴。不,我對您也只是略知一二。」 「你很想問吧?」四季問。 「嗯?」佐織瞪大眼睛。 「你想知道我去美國做什麼。」 「嗯……對……」佐織訕訕地點頭說道。「我當然想請教您,可是……」 「下次有機會再跟你講吧。」 「請您務必記得跟我說這件事。」 摩天輪開始慢慢往下降,在鋼骨支架的縫細之間,可以看見森川須磨在下面等待,她身後有兩名高大的男性保鏢,另外還有一些遊樂園的工作人員站在旁邊。 「之前跟您提過的那件事,相關人物今天也來這裡了,待會為您介紹一下。」 「嗯。」四季點點頭。「是本人嗎?」 「不,是公司的經理,算是幹部之一,是個女性。」 「0K。我就跟她見個面吧。」 「已經繞過一圈了嗎?」 「不,還在下降。」 佐織向窗外的工作人員做手勢,摩天輪迴轉到搭乘處的時候,緩緩地停了下來。 工作人員把摩天輪的車廂門打開,我和四季從裡面走了出來。 「覺得怎樣?」森川微笑著走過來。「應該不會很恐怖吧?」 「恐怖?」我代四季回答。 「有些人會有懼高症。」森川加以說明。「而且一般人在險峻的高處,往往無法冷靜下來,不論是誰都會覺得恐怖。」 「有的建築物比摩天輪還高,更別說飛機的飛行高度了。」我幫四季答話,指出這個事實,四周的人都可以聽見我們的對話內容。「那些老是怕自己會從高處摔下而驚慌失措的人,想像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你說得也對。」森川點點頭。 下一個安排的遊樂設施是旋轉木馬。眾人一起往那邊走去,十幾個人排成一行。當然,除了我跟四季以外,全部都是大人。佐織宗尊走在最後面,離四季很遠。他是故意要表現出禮貌吧,而且大概也是因為他跟四季的對話已經結束了。相反地,不知道森川須磨是不是要顯露自己的身分,她緊緊地跟在四季身旁。 「妳這樣做不太好吧?」我悄悄對四季說,旁人當然聽不見我們的對話。 「你說佐織的事?」 「對。妳心裡到底在盤算什麼呢?這種作法似乎有點危險,如果妳不這麼急,總有一天妳也會成為領導者。」 「變成領導者?我可沒興趣。」四季冷冷地說。「我只想完全掌控自己。」 「妳已經能完全掌控自己了。」 「不。」 「我不太能瞭解掌控自己與身體的自由活動能力之間的關連性。需要肉體勞動的事情,大致上都沒什麼價值。那種事交給誰去辦都不重要吧。君主不都是這樣嗎?這種肉體上的勞動,都是交給底下的大臣去辦。」 「你是不是把領導者跟君主搞混了?」 「如果妳不喜歡我說的話,我全部收回。我沒有故意惹妳生氣的意思。那只是單純的建議而已。希望我沒有搞壞妳的心情。」 「不知道為什麼你最近常常這樣,認定自己的任務就是幫我踩煞車。但是我不需要煞車。因為我已經能處理好與他人的互動,而且也能充分掌控時間,挑戰肉體上的限制。」 「問題是,妳現在與他們的互動,使得身邊某些人漸漸成為妳的眼中釘。在事態變麻煩之前,妳會想先將他們拔除。妳最近好像有這種傾向,雖然世上的禮俗或法律這種脆弱的玩意無法拘束你,但是,妳也不能把一些人當傻瓜看。即使是單純弱小的力量,如果像螞蟻一樣集結起來,也會成為巨大的威脅。」 「你的話很有趣。」四季說。她若有所思地往前走。她應該只需要用大腦的一小部分跟我講話吧,就如同大企業的眾多受理窗口中,其中一個用來接受顧客抱怨的窗口一樣。現在她大腦其他的部分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我們走到旋轉木馬場附近了。 在圓形的旋轉木馬場裡,有著如同玩具般的華麗木馬和馬車。旋轉木馬還沒開始運轉,四周小小的燈泡發出耀眼的光芒,輕快的旋律不停流轉。這都只為了一個客人而準備。 「您要坐馬還是馬車?」森川問。 四季走進旋轉木馬場,往白色木馬的方向走去。 「我要坐這個。」 她露出愉悅的神情,聲音顯得很興奮,不過全是裝出來的。 工作人員幫四季騎到白色木馬上。 「妳要小心點喔,絕對不能把手放開!」這是當然的,其他大人可能還是把她當成小孩。森川騎在四季正後方的木馬上,我則坐在四季旁邊的木馬上。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乘坐了,只有一名男子留在附近。他比了手勢之後,旋轉木馬就開始運轉了。 木馬緩緩地上上下下,感覺得到有微風吹拂著。 四季的長髮隨風飄逸。 她一手抓著木馬,一手向在外面看著她的大人揮手。全部的人也都跟著她一起揮手。霎時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氛。 「到底是哪裡有趣了?」我對著她說。 「人們只要看到他人愉快的臉,也會跟著快樂起來,這就是人類的精神構造。大概也是人類希望存活下去的本能。」四季淡淡地笑著說。她臉上雖然帶著笑容,但口氣卻冷冰冰的。「那種精神構造,是人類社會能夠安定的基礎,所以我也不算在愚弄他們。」 「的確不是在愚弄他們。」我微笑著說。「我想除了妳剛剛說的之外,特別像是和平之類的,才是人類應該具備的精神。對了,在這個歡樂時刻,我想問妳有關去年發生的殺人事件,也就是阪元護士被殺的事。」 「你又舊事重提了。」 「這件事是誰幹的?」 「你不認識的人。」 「但是妳認識的人?」 「嗯。」四季點點頭,看看我。「我不想再說了。」 「好吧。但是,想請妳告訴我一件事就好。妳說過,根據資料室上鎖這一點,就能夠推論出事件全部的經過。這是真的嗎?」 「對。我就是從這一點推出結論的。」 「我也是從這一點得到結論的,但是……」 「但是?」 「結果令我無法置信。」 「這樣啊?但那是正確的結論。所謂的推理就是這樣。即便結果多麼令人難以置信,也要接受透過推理所導出的結論。這也是科學能發展至今的基礎。」 「妳別想岔開話題。」 「我不希望你想太多。」 「抱歉,今天我心情不好,我們還是別說了。」 我開始沉默不語,靜靜地看著四季騎著白色木馬的身影。 一名身穿黑色夾克的女子走進旋轉木馬場。她穿越過移動中的木馬,走到四季面前,恭敬地對四季點頭示意。她胸前的口袋放著一副太陽眼鏡。 「初次見面,您好。我的名字叫做各務亞樹良。」 2 我坐在庭院裡的躺椅上午睡時,新藤清二突然來訪。老人拿出兩只玻璃杯,我則在聽到腳步聲後驚醒。 「新藤醫師來了!」他大聲地說。 幾分鐘後,新藤的身影匆匆地從院子裡出現。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慌張。 我跟在他身後走上樓梯,手上拿著冰冷的玻璃杯,順手把吸管放到杯子裡。 「你做了讓我很困擾的事。」新藤如此說道,他動也不動地瞪著我看。輕輕嘆了口氣後,坐到椅子上。大部分的日照都被屋簷遮住,外頭沒有風,天氣有點悶熱。 「我做了什麼?」我把杯子放到桌上。 「你真的什麼都沒做嗎?!」新藤反問。「真是的!你實在太令我失望了!我答應過你,你在這裡想做什麼,我都不會限制你,但是我也說過,你要乖乖地待在這個地方,不能到外面閒晃,這些都是我們的約定,不是嗎?」 「我已經不太記得發生過什麼事了。」我搖搖頭。「當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好像是在馬路中央吧。所以我才打電話……」 「你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事?」 「全都不記得了。」我回答。 「真糟糕!說不定有人看到你了。這個城鎮已經不是久留之地了。」 「我做了些什麼嗎?」 「你不知道也好。」新藤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總之,你暫時照我的話去做。」 「我本來就這麼想。」 「你可曾想過,我們為了保護你,要花費多少金錢?」 「有把我保護到這種程度的必要嗎?」 新藤默不作聲,雙眼直盯著我看。 我們的對話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後,逃離我的視線。其實,他心裡對我所問的問題已經有結論了,只是說不出口。也就是說,有不讓我知道的理由。我心裡大概也有個底。他們早就發覺我的存在對他們有利,否則沒有理由讓我過這麼優裕的生活,可能早就無視於我的存在了。 「你是怎麼逃出去的?」新藤問道。「玄關與走廊都裝設了監視攝影機,你是翻牆出去的嗎?」 「很簡單啊。我先把衣服放進手提袋裡,然後丟到牆外,往西邊的森林出去。」 「所以你是裸著身子出去的吧。」 「對,因為這個城市的氣候還算溫暖。」 「你真是個令人頭痛的人物。但是,你還記得這些事啊?」 「我只記得自己把手提袋丟過牆去,之後的事就完全不記得了。」 「你忘記的時間點還真巧。」 「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似乎之後發生的事全都忘記了。我實在無法接受自己的詭異行徑,不知道為何當時會那樣做,好像在冥冥之中,受到一種嚴格的規則奴役,如果違反這種規則,內心就會有莫名的恐懼,這種恐懼感一直籠罩著我。」 「就好像受到他人控制一樣。」 「對,就是受制於他人的狀態。」我微笑著說。我用手指撫摸嘴唇上的繃帶,的確有著微笑形狀的觸感。「那個逃到外面去的傢伙,是很重要的傢伙嗎?」 「我不知道你問這個問題的意思。」新藤輕蔑地從鼻子哼了一聲,一副不想再說話的樣子,他似乎非常憤怒。 我不打算把事情鬧得更大,所以不再開口。 他特地飛來美國一趟,應該是有急事發生吧。我可能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時候,做出不得了的大事。一定是這樣沒錯!他們竟然還要保護鑄下大錯的我。他們如此重視我,實在是莫名其妙。 那個人不是我。那個我,不是我所知道的我。那是更與眾不同,更具有利用價值的我,一定是這樣沒錯! 3 四季剛開始抱怨頭痛,後來有嘔吐感,感覺十分不適,然後就沉沉入睡了。表面上睡著的她,內部仍然在運作。除了她之外,無人能進入那個世界,甚至連我都無法窺見。她在那裡思考些什麼,策畫些什麼,誰都無法得知。 淺埜醫師來幫四季診療了,他是本週負責診療的醫師,也是四季的頭號主治醫師。他說四季沒有發燒的現象:心跳跟腦波方面也沒有任何異狀。四季被送往加護病房進行精密的檢查。真賀田左千朗與美千代獲准進入加護病房採視四季,但是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不過當時四季失去意識。院長新藤清二與護士長新藤裕見子除了確認醫院的狀況外,也束手無策。 淺埜醫師是個優秀而值得信賴的醫師,他們把這個天才少女的生命交到他的手上。淺埜醫師診斷之後,認定當時的四季沒有生命危險,他認為可能是因為病毒侵襲,致使四季抵抗力變差,然後,他指示醫院人員封鎖加護病房,進行徹底的消毒作業。 消毒作業進行到當天半夜,在進行消毒程序時,四季悄悄地溜了出來,坐上淺埜醫師事先安排好的車往機場出發。當然,我也和他一起去。 開車的司機是淺埜醫師的朋友,據說是足以信賴的人。 「您叫什麼名字?」四季從後座往前探身,問這名她從未見過的駕駛。 「我叫做望月。」他禮貌性地點點頭。穿著學生風格的休閒服,看起來還很年輕。 「這次承蒙您大力相助,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好好報答。」四季很有禮貌地說。 「不,我私下也收了一些報酬。我口風很緊,請您放心。」 「您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吧?」 「是的,我當然知道您是誰。」望月點點頭。「全日本大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吧?」 四季看著我,想對我說悄悄話。我把耳朵湊了過去。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耶。」她笑了起來。 她看起來心情愉快。不知她是因為第一次搭飛機而覺得新鮮,還是因為能前往美國而覺得開心。 望月陪著我們走到頭等艙的候機室前。他對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交代一些事,對方瞄了四季一眼,似乎立刻就明白了。 「望月先生,下次再見。」四季伸出她的小手。 望月雖然一臉驚訝,還是伸出手與這個小女孩握手。 「您跟我這種人握手,我覺得非常榮幸。」他羞赧地低著頭。 「我偷偷跟你說喔……」四季輕輕地把她的小手放在嘴邊,擺出一副要講悄悄話的姿勢。 望月彎下身子,把耳朵湊近她。 「淺埜醫師是個不能信賴的男人。你為他做事所獲得的利益,絕對遠遠不及你應得的報酬。」 望月起身之後,一直凝視著四季,好像在用心思索她說的話。 「下次再見囉。」四季對他微微一笑後,走進候機室。 在寬廣候機室深處,一名女子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她戴著眼鏡,身穿黑色套裝,手裡拿著商務手提箱。她是我們在旋轉木馬場見過的各務亞樹良。 「謝謝妳的安排。」四季對各務說。「之後也請妳多多關照。」 「這是舉手之勞。有什麼事請您隨時吩咐。」 四季坐在沙發上。各務則坐在沙發對面的椅子上。 「上次雖跟妳聊得不多……」四季說。「妳,或者妳的組織,到底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呢?」 「闆於這一點,您心裡應該有底了吧。」各務表情嚴肅,口齒清晰地回答。 「妳這麼說好像有點失禮喔。」 「對不起。」各務微微低頭看著四季。「我們主要是想取得一些情報。」 「我平常並沒有蒐集情報的習慣。你們應該無法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情報吧?」 「我說的情報,是您本身就具備的分析能力。」 「有這種事?」 「我們主要的工作是投資。」各務說。「我們不會將資金投入不具報酬率的投資標的上。」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在我面前,什麼事都可以挑明著說,希望妳在態度上能盡量坦誠、率直。我希望妳以後能這樣。」 「好,我明白了。」 她帶領我們從一條特殊通道進入機艙,四季與我沒有受到任何安檢,就順利地坐在機位上。 「醫院那邊不知道會不會出問題,應該不會露出馬腳吧?」我問四季。「真令人擔心。」 「成功的機率雖然不高,但是即使事跡敗露,他們也不會特地千里迢迢地追過來,只會覺得不過是小孩子在惡作劇而已,然後就沒事了。」 「或許有人會生氣喔?」 「惹誰生氣?我父親?我母親?還是叔叔?」 我拿起座位上的耳機,決定聽聽音樂,四季剛開始在讀學術雜誌,後來就入睡了。 「您需要用餐嗎?」空姐問。 「不用了。」我說。 「那您需不需要蛋糕或果汁?」 「嗯,那給我果汁好了。」 美麗大方的空姐,露出撫慰人心的甜甜微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跟任務,也會盡量用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這種一致性十分不可思議,只能說是人類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性。 我用吸管慢慢啜飲空姐端給我的柳橙汁,銀幕上正好播放著想看的電影,所以把耳機切換到能聽電影的頻道。四季還沒有睡醒,她裝病該不會弄假成真,身體開始不舒服了吧?我不禁擔心起來。 四季可能為了某種目的而前往美國,但是我卻不知道她的目的為何。 4. 自從新藤來過這裡之後,我的心情變得有點低落。第一,我很清楚他在生氣。我也不願有人因為我而變得不快,特別是我受到那個人的照顧,卻又帶給他麻煩:心裡總覺得過意不去。第二,他生氣地斥責我,卻又不明確地告知我理由何在。如果原因不明,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反而讓我十分困惑。他以我不知情的原因嚴詞斥責,我也被他激怒了。 我有時繪畫,偶爾睡睡午覺,過了好幾天平靜的生活。屋前草坪上水珠閃閃發亮,庫魯的目光也炯炯有神。只有我一個人心情陰鬱低沉。我身旁的量子力場,由四周向下移動,眼前的景象,如同即將被吸入時空黑洞而呈現扭曲狀態。 我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對講機突然嗶嗶作響。 這是非常少見的情形。我心想,或許有郵差送郵件或包裹來了。老人因為聽力不好,常常沒有注意到對講機的聲音。我從沙發上起身,往玄關的方向走了過去。我也曾經從狹窄的門縫接過郵差手中的郵件。由於室內昏暗,所以外面的人無法看清我的臉。我最近發現,即使我臉上包著繃帶,也不太會嚇到別人,或許是因為這個國家的人民比較大而化之吧。 我沒打開門上的鍊鎖,只試著將門輕輕往後拉開一些。 在室外耀眼的光芒中,可以看見玄關前面的木板走道、支撐屋簷的樑柱、整齊排列的盆栽以及綠油油的草坪,但就是看不到人影。 「請問是哪位?」我由門間的縫隙出聲詢問。 我再由門上的窺孔看出去,也不見附近有任何人影。 可能是某個小孩在惡作劇吧?他大概是在按了對講機按鈕後,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我解開門上的鍊鎖,將門打開。 開鬥之後,才發現玄關左邊的視線死角。 一個小女孩坐在那邊的草坪上。 她轉過頭來。 我怔然站立,霎時,我的膝蓋不自主地往下彎曲。 門依然開著。 在門邊的我,一股腦地跪了下去。 「哈囉。」四季站了起來,慢慢向我走過來。 「為什麼……妳會來這裡?」我看了看四周。 我心想,她應該是跟誰一起來的吧。 我四處張望,搜尋森川須磨或新藤清二的身影。 但是,沒有人跟她來。 「我是瞞著大家自己來的。」四季微笑著說。「只為了來見你。」 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忍著不流淚,讓她只看見我的笑容。 我領著她進入屋裡,先把她帶到客廳,請她坐在沙發上。 「我拿飲料來,妳要喝紅茶嗎?」 「好呀,謝謝。」 「妳會不會餓?」 「有什麼吃的?」 「我想想……嗯……有什麼呢?嗯……好像有麵包,還有土司之類的吧。」 「我要吃土司。」 「好,妳稍等一下喔。」 「我可以一起去廚房嗎?」她站起身來。 「哎呀……傷腦筋,妳一定會覺得裡頭很亂。」 我們往廚房走的時候,在走廊上,看見了窗外老人在庭院裡修整庭樹的身影。庫魯傭懶地趴在他的身旁。 我打開爐火,準備燒開水,然後確認冰箱裡是不是還有食物,裡面似乎有奶油及果醬。桌上也有一些土司跟法國麵包。我今早還沒進食,剛好冰箱旁邊有雞蛋,心想弄點炒蛋來吃也不錯。 「你也會做這些事啊?真是厲害。」四季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說道。「我從來沒親自下廚過,也不太清楚怎麼去控制火候。」 「妳不知道也沒關係啊。」我搖搖頭。「妳沒有必要處理這些雜事,即使一輩子都不碰也沒關係。」 「如果要獨自過活,這些事是一定要學會的。」 「到那時候,妳自然而然就會了。」 我把土司放進麵包機後,順手做了些炒蛋,再用茶包沖泡紅茶,然後在餐桌上擺好她的餐具,住廚房香氣四溢的同時,我心想著,現在心情愉悅的真正原因究竟為何。 是什麼緣故? 我為何感到如此幸福? 「妳要不要奶油?」我問她。 「我喜歡奶油。」 「果醬呢?」 「我更喜歡。」 我替她把奶油塗抹在烤土司上。四季將茶杯湊到嘴邊,臉上似笑非笑,她靈動的雙眼直盯著我看。 我用叉子把炒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土司,啜飲幾口紅茶。 啊!這真是個充實的早晨。 她為了來看我而遠渡重洋。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無法言喻的幸福。 剛見到她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幻覺,果然不是我眼花看錯了。未來,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即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叔叔上星期是不是來過這裡?」四季問我。 「對。而且神情慌慌張張的。」我笑著說。 「他這麼匆忙來這裡找你,應該是有原因吧。」 「嗯,但是他沒告訴我。」 我老老實實地把他來找我的經過與對話,全都告知四季。雖然心裡湧現的幸福感正急速消欠,但我不打算對四季隱瞞任何事。說不定我能提供她一些重要的情報。 「謝謝你,你實在很體貼。」四季眨了一下眼睛。「你的個性單純,而且身上有著強大的能力。」 「我身上有強大的能力?」 「嗯。」四季點點頭。「我想時候到了,一直瞞著你也不好。」 「瞞著我什麼事?」 「在我說之前,我想先吃那個。」四季瞄了一下桌上的食物。 「啊……對,請用。」 「你其實心裡有底。雖然你清楚得很,但是卻佯裝不知。不,與其說佯裝不知,不如說你的另一個人格不能對外公開,所以你的部分記憶受到封鎖。」 四季對我說完這些話之後,啜飲了一口紅茶。 我也拿起了茶杯。 我心裡有種預感,其實我很清楚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遠處的一個小光點,一個如同夜星的小光點…… 它發出的光芒,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5. 我是以四季雙胞胎哥哥的身分來到這個世上的。 我的名字是栗本其志雄。這個名字大概也是四季取的,那不是我自己取的名字。雖然四季是天才,但我不是。我多多少少受到她的影響,所以思考能力也比同年齡的其他孩子優異。 但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還在人類可以認知的範圍內。在程度上,也只是個稍微早熟的小孩而已。 我在四季的身體裡誕生,恐怕,我也是四季創造出來的。她不會做出毫無意義的事,一定是因為我有存在的必要。我已經完全從這個世界上超脫出來。她為了要創造時空的缺口,所以把我創造出來。 我是完全獨立的個體,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獨立人格。但是,我被包含在四季裡面,四季可以完全將我收回。我所見到的、所思考的、所知悉的、所感受的,全都屬於她。 但是我無法逆向操作。 她在想些什麼,她在思考些什麼,我完全不得而知。 就好像單行道一樣,無法改變方向。 我們一開始就是這種關係,自從我有感覺的時候,這種規則就一直持續運作著。 我就是身處在這種環境下,這就是我,也是我人格的基礎。 雖然如此,我還是可以跟她維持親密的關係。 她本性溫柔。她總是在追求真理,對事物的判斷非常精準,對於自己所抱持的信念,絕不會輕易動搖。我很尊敬她,為了她我什麼事都能做,如果能對她有些許的幫助,我便感到幸福。 我的妹妹是現今世上第一人,不,是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一人。 我很珍惜她,她是我的榮耀,也是我存在的意義。 但是,我偶爾會這麼想。 在這裡,除了我跟她之外,或許還有另一個人格存在。不,說不定不只一人。她的腦裡還有足以容納的容量。就如同分時系統(time-share-system),可以同時容納更多重的人格。 說不定還有其他人存在,只是我不知情罷了。 就在我的身邊…… 例如說,森川須磨。 她真正的人格……不!她是否有實際的肉體存在呢?我看到的她,或許只是四季創造出來的幻象。我無法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真實的世界。即使森川須磨是四季創造出來的另一個人格,我也無從得知。 對,那這種想法可以類推到任何人身上。 而且,不只是人,對所有的物體,所有的存在,都是相同的。 四季是這個世界的神。她創造所有的人、事、物。我只不過是她透視畫模型(diorama)裡的一個虛擬人物(figure),只不過是她的玩偶,只不過是她掀開的塔羅牌畫像。 那麼,甚至我所煩惱的各種事情,可能也只是她腦海裡的一些想法。我真的擁有自身的意志嗎? 如此說來,雖然我隨時都可以思考,我所能看到的外界事物,卻都必須經過她的允許。她總是能把我從外面的世界抽離,我與外界的聯繫,就如同一扇無法自由開啟或關閉的窗戶。 不過這或許就跟人類由睡眠狀態甦醒,在產生睡意之後,又再度進入睡眠狀態一樣。人類與外界的接觸總是斷斷續續地進行,與自身的意志無關。 雖然如此,我仍願意守護她,而且我也有能力守護她。 她不傷害我,而讓我繼續存在。 我好歹是她的良伴,也希望至少能成為她商量事情的對象。 但是,此時的我,已經無法與她自由自在地交談了。 我已經碰到瓶頸了。 我的能力不足,沒有資格成為她商量事情的對象。 她神速地進化,我完全追不上她。我偶爾會提出自己覺得精闢的看法,希望她能夠採納,但總是反而讓自己難堪。 我最初想採取的立場,根本就不可能成立。我就像是子集(subset),要對身為母體(main)的她提供意見,顯然是一種違反常理的構想。這一定行不通的。 對她提供意見,是因為過於自負嗎? 不!不是這樣的。 我絲毫沒有這種想法。 我是真的擔心她,所以才誠心地提供她一些建議。因為她即使保留實力,她的速度仍是壓倒性地勝過一般人,所以她偶爾會過於不留情面。為了成為她與人類社會的橋樑,我想成為她的緩衝器。 我不可能有自負的念頭。 我絕對沒有那種想法,更別說是其他的野心了。 珍惜她的心情,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但是……如果有一天,當她不再需要我,我說不定就會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是的!到那一天,我一定會想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 雖然,不論她做了什麼,我都願意一直守護著她,但我總覺得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心願。 她本身也沒有讓誰守護的慾望。 如此看來,我是由她微弱而不完整的意志產生的,換句話說,我的存在,是為了掩飾她內心的傷痕。因此……相對於她的完美,我的存在顯得卑微渺小。 但是……如果我能與她融為一體,或許會因而變得幸福。如果,我的意識能殘留在她身上,在一旁默默地觀看所有過程,那該有多好。她的內心世界一定會完美無缺,任何事物都毫無瑕疵,彼此間精確結合,優雅協調而又整齊劃一。能在她創造的伊甸園裡漫步,是多麼幸福的事。我光是想像,就覺得興奮不已。 或許妳會讓我看見妳的內心世界吧? 總有一天我能看見吧? 我可愛的妹妹。 世上無雙的妹妹。 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6. 因為老人與庫魯從庭院回到廚房,我與四季把紅茶端到客廳去。庫魯坐在四季面前搖著尾巴。她用小手撫摸牠的頭部。 「這隻狗看起來有點可怕。」她這麼說。 由於一直想聽她說話,我的手不停地發抖,簡直就像戒毒後的禁斷症狀一樣,不知道是因為過於緊張,還是過於興奮的緣故。 「我聽說你開始研究電腦。」她說。 「對,但是研究得還不夠深入。我還在組裝電腦零件的初步階段,不太清楚電腦的原理,而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輸入哪些指令,總之,我的電腦知識不夠豐富。」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嗎?」四季問。她臉上不掛一絲笑容,也沒有生氣,活像是面無表情的陶瓷娃娃。 「我的名字?」我嘆了一口氣。「那個……我知道啊。」 「告訴我。」 「為什麼?」 「你講出自己的名字來。」 「為什麼?有那個必要嗎?」 「總之,快告訴我。」 「真賀田其志雄。」『他』回答。 我的口中發出了成人般的低沉聲音。 我的身體似乎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往後猛拉,使我掉進一個陰暗潮濕的洞窟裡。在遠方的高處,有一個透入光線的開口,我聽見由該處傳來的對話聲。 「你是我真正的哥哥。」四季說道。「你沒有戶籍,而且已經死亡。今年你幾歲了?」 「四季,我已經十九歲了」其志雄回答。「好久不見了。不!應該也算初次見面。我沒有在畫上簽名。而我的病房外面,寫著我的名字吧?」他忍住笑說。「因為這樣,你才覺得我會出現嗎?」 「哥,能見到你真是我的榮幸。」四季向他點頭示禮。「為什麼叔叔上個星期突然來這裡?你是不是又惹出什麼麻煩了?」 「妳說那件事啊。」他嘴裡發出嘖嘖聲,與其說他講得很起勁,不如說是他戲譫地說著。 「我在橋下殺了人。我想她是個無家可歸的遊民。或許妳無法理解,我做這件事,只是因為一時的肉體衝動。就好像覺得頭癢,所以抓了抓頭一樣。對於我眼前的物體,或者是在那裡的人,究竟是想像還是實際存在的物體?我已經無法分辨:心裡總想著『何不破壞看看?』『何不嘗試一下殺人的感覺?』不論是破壞、殺害,還是消失無蹤,歸納起來,都是一種終結的形式。當時我心裡疑惑著:『難道我身處的這個地方,還有這名不可思議的女人,真的都不是實際的物體嗎?』」 「幸好沒人發現是你做的。不!應該說,還好那是能處理善後的狀況。」 「我不像妳這麼出色,我只是個凡人,能力也已經到了臨界點。說真的,我對身旁的人完全不抱期待,對妳的心意也改變了。我想早點退出,以後就交給別人吧。」 「你打算怎麼做?全都交給透明人嗎?這不是跟被殺了一樣?」 「嗯……」其志雄點點頭。「如果有那種必要的話,即使我被殺了也沒有關係。我對人生已經毫無眷戀了。」 「講什麼喪氣話。」四季輕蹙眉頭說道。「我不想從親哥哥口裡聽到這種話。」 「妳到底有什麼企圖?妳越來越盛氣凌人了。」 「我只是在自己的自由籌劃。」 「自由啊?」他從鼻子哼了一聲,然後笑著說。「這種東西,只要還活著就得不到吧。」 「那麼,把活下去這件事交給其他人去做呢?」 「我已經這麼做了。」 「那樣能獲得自由嗎?」 其志雄身體緩緩下傾,眼珠朝上盯著四季看。 他沒有回答。 「我們說的話,你有讓透明人聽到嗎?」 「我讓他聽了。」 「這樣也省去了一件麻煩,非常謝謝你。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比較貼切,總之,你的頭腦也算是世界頂尖的。你至少也擔任了化學工業、醫療業還有電子產業這三個大企業的顧問。我的兄長啊,你也繼承了家族優良頭腦的血統。雖然如此,你卻沒有戶籍。」 「別再說了。」其志雄說。 「對不起。」她點點頭。「總之,你不想失去這種能力。所以你才會活下去。」 「四季,到最後,誰都會被迫活著。」其志雄說道。「不只是我,妳也是。」 「我是依我自己的意志活著的。」 「是這樣嗎?」 「這種討論沒有意義,反正以後你就知道了。」 「好。我想問的是,妳所創造出來的其志雄現在在哪?」 「你還知道得真清楚,是從誰那裡聽來的?啊!應該是從嬸嬸那聽來的吧?真是的,身邊都是一些無法信任的人。嗯,他和我在一起啊。」 「他有聽過那件事嗎?」 「沒有。」 「為什麼不讓他聽。」 「因為他不會想聽吧。」 「妳的溫柔,就是妳最大的缺點。總有一天,妳會因此而自我毀滅喔。」 「那是你的忠告嗎?」 「是我的預測。」 「很遺憾地……」四季歪著頭微笑。「你的預測不正確。哥!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嗯,或許如此。妳成長了不少,真是令人欣慰。能有妳這個出色的妹妹真是幸福。至少,我一點都不想成為妳的敵人。」 「溫柔的是哥哥吧。」四季說。「看那幅畫就知道了。」 「可以了吧。對我來說,跟妳講話是一件很消耗體力的事。」其志雄笑著說。「我的身體很虛弱,妳應該知道的。」 「請你多多保重。」 「再會了。」他舉手道別。 瞬間,我又再度見到四季。 突然回到明亮的地方,我覺得有點頭暈目眩。 「你還好吧?」四季溫柔地問。 「嗯,該怎麼說呢……」我回答。「妳看得見我嗎?」 「我看得見。」 「現在完全看得見?我真的是妳哥哥嗎?」 「對。因為有人叫我別說,所以我就不詳細說明了。」她側著臉,輕輕撫弄長髮。「不過我們的確有血緣關係。」 「這樣啊……」我點點頭。「所以妳才對我關心備至。」 「即使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也會做相同的事。」 「你們所說的殺人……?」 「嗯……那個……」四季輕輕皺眉。「或許,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因為這件事完全與你無關」 「我的確記不太清楚,但是有人說我從這裡出去之後,做了件壞事。」 「你不必因此覺得應該負起責任。對你來說,這是件你無法控制的事。」 「雖然如此……」 「你不用去在意這世上的遊戲規則。我們不需要那種規則。」 「嗯,我覺得自己曾經見過那名被殺的女子。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呢?」 「是我的親哥哥讓你看見的。」 「為什麼?」 「為了要緩和你知道真相時的衝擊。我的親哥哥其實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 「為什麼他一定要殺人呢?」 「這跟『為什麼一定要吃飯?』的問題一樣。」 「嗯,但是……」我假裝沒聽見。 「你想不通的。」四季說。 「莫非……」我說。 「不。」四季搖搖頭。「不是。」 「那個……關於阪元小姐的事。殺了她的人,該不會是我吧?」 「不是。」 「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的話,那麼就是我這雙手。」我伸出雙手,眼睛瞪著它們看。「是這雙手把阪元小姐勒死的……」 「不是!」 「我還是去問你的兄長——其志雄先生比較好。我那時候……」 「當時你是在資料室裡吧?」四季問我。「鎖上資料室的也是你。」 「是……是這樣沒錯。我……那個……嚇了一跳,因為阪元小姐就這樣死了,我看到她倒臥在地板上的臉,真的被嚇得半死。」 「你希望犯人別再回來,而那扇門又能上鎖。」四季說。「所以你就把門鎖上了。」 「對……」 「殺死阪元小姐的,是淺埜醫師吧?」 「嗯嗯。」我點點頭。 「你親眼見到了嗎?」 「我躲在桌子底下,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我能聽到她呻吟的聲音,但是我不覺得是那種恐怖的事。或許我心裡假裝沒這回事吧。」 四季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 我原本低著頭,少女把臉貼近我,用她的小手抬起我的臉。 她在我的臉頰上輕吻。 我哭了起來。 「我沒辦法救她,尤其是我沒有那種能力。當我察覺到事態嚴重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倒臥在地板上的阪元小姐,她的臉朝著我這邊。我緊緊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不敢出聲。我心裡只祈求這種恐怖的事趕快結束,從我的眼前消失,離我而去。如果我當時出聲的話,阪元小姐或許就不會死了。」 「你是個溫柔的人。」四季的雙眼瞇成新月型。「你沒有後悔或擔心的必要。這樣沒有意義。」 「為什麼淺埜醫師要……?」 「我心裡大概有個底。因為他和阪元小姐之間有曖昧關係吧。淺埜醫師是個有妻室的人,也是個前途不可限量的醫師。」 「她會妨礙他的前途?」 「她可能想刻意阻礙,不過現在也沒辦法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了。」 「護士們打開資料室的時候,應該也發現我在桌子底下吧?我當時在桌子底下失去意識了。」 「有些護士注意到了,院長跟護士長也都知情。他們悄悄地把你拾了出去。你的存在,是不能對外界公開的。而且你是受託在這個醫院的重要人物,這件事情不能讓警方知道。所以一切都私下處理。拜你所賜,那個上鎖的資料室,變成了一個非常不可思議的殺人現場。」 「如果我把衣服脫掉,別人就看不見我了。」 「對啊。」四季點點頭。「你的身體是透明的。誰也沒辦法看見你。但是我不一樣。我看得見你,可以像這樣觸摸你。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啊。」 「因為殺人事件的發生,你才被送到這裡來。因為如果你身在日本的話,這件事遲早會被揭露。在醫院照顧你的那些人,雖然也拿得出大筆的錢作成封口費。但是封口費對本身有殺人嫌疑的人發揮不了作用。」 「這樣啊?淺埜醫師也遭到懷疑了吧?」 「資料室的門上鎖這一點,讓警方十分困擾,他們認為淺埜醫師不會去複製備份鑰匙。他們太著重於在護理站借鑰匙這一點。」 「這樣的話,護士們不就遭到懷疑了?」 「大概吧。」 「那麼,應該沒有人告知淺埜醫師我當時在資料室吧。」 「對。」四季點點頭。「但是,等到迫不得已的時候,他應該會把你受新藤醫院保護的秘密抖出來當王牌。」 我心情又低落了起來。 阪元美繪是個體貼溫柔的護士。她的事我記得很清楚。照理說,淺埜醫師殺了她,我應該要恨他才是,但不知為何,我卻沒有這種感覺。當她被緊勒脖子的時候,我卻不願意去想眼前所發生的事:心裡只盼望事情快點結束。 我對這個世界的興趣,只有這種程度嗎?即使曾經是我畫裡描繪的對象……是因為我的存在感太弱,才會那樣嗎? 我突然想著,把阪元小姐畫出來吧。 靠著回憶能畫得出來。 對我而言,那樣就已經足夠了。 即使她死了,她完全消失了,我也沒失去什麼,對我也沒有任何影響,我沒事的。 我可以讓自己從那個事件抽離出來的。 如果無法從這件事抽離,那麼我也活不下去了。 一定是這樣沒錯! 「你還好吧?」在我面前的四季問我。 「嗯,我還好。」 「太好了!」她微笑著說。「那我偷偷來美國就有意義了。我喜歡你。」 「啊?」 「我很喜歡你喔。」 我凝視著她。 我想緊緊地擁抱她。 但是,我突然想到,我的雙手,不是那種溫柔的雙手,我的雙手配不上她,所以我徹底放棄了。 第5章 迴避危機的原理與手法 在某個夜裡,當他佇立在鐵窗下的時候,覺得胸口有異物上竄,緊緊地抵住咽喉。 庭院裡的燈光,如同淡紫色的月亮,映照玄關前面的石階。平常人們行走的門半掩著。行道上一顆顆的鋪路石閃閃發亮。由二樓鐵窗綻射出的條狀光束,宛如金色的梳子般華麗。 1 在同程的飛機上很無聊。不論是在機場買的雜誌,還是飛機上的刊物,都很快就讓我覺得厭煩。空姐與我交談過幾次,但是時間都很短暫。而四季則一直在睡夢中。各務亞樹良的座位離我們很遠,與當初和我們搭機來美國的時候相同,她沒坐在我們附近。我對她很感興趣,也曾經嘗試與她說話。 我偶爾會將座位旁的百葉窗打開,往外面窺視。如果不將臉貼在飛機的碳纖窗上,就無法看見正後方的機翼。月光下的雲層,有種無法言喻的朦朧美。飛機的秒遠大約維持在兩百公尺左右,僅是用肉眼觀察,機身看起來似乎是靜止不動的。我注意到遠處有個小光點,那是另一架民航機。那架民航機快速而筆直地往前推進。 「你看得見幽浮啊?」四季突然問我。 「什麼嘛!妳已經醒啦?」我嘆了口氣。「妳還真壞。」 「我真想到更高的地方看看。」 「就像在地球軌道上運行的人工衛星一樣?」 「對。」 「這個夢想一定能實現。」 「那已經不是夢想了。」四季喃喃自語。 空姐再度走到我們身旁,禮貌性地點頭示意之後,她的臉朝這邊靠了過來。 「請問需要什麼飲料嗎?需要冰的,還是溫的?」 「果汁好了。」我說道。 「不,請給我們茶。」四季更正我對空姐說的話。 「請問要哪一種?」 「請給我們茶。」我微笑著說。 飛機裡的照明設備暗了下來,周圍座位的燈光也幾乎全都熄滅了。 空姐將紅茶放在托盤上,回到我們這邊來,然後拉出座位上的餐桌,把托盤放在上面。 「請問需要毛毯嗎?」 「不用。」我回答。 「不,請給我們毛毯。」四季說。 空姐對著我們微笑,把毛毯從她附近的櫃子裡拿出來,放在旁邊的座位上。 空姐離開了。我望著窗外,外面的風景依舊沒有變化,只是已經看不見那架民航機所發出的小光點了。 在機場大廳等待搭機的時候,四季曾經向我說明去年發生的殺人事件。在她的描述裡,那名藏身在新藤醫院裡面的男子,是我不認識的陌生人物。她也說明了那個人當時在資料室裡的原因。至於當時資料室的門為何會被上鎖,答案是藏身其內的那個人,為了要保護自己而把門鎖上,這是極為明快、清楚的答案。但我卻沒立刻想到這一點。也就是說,我一直覺得,如果資料室裡有阪元小姐以外的人在,護士們應該會馬上發現。人的思考脈絡很容易住不知不覺中受到限制,進而下意識地否定自己的部分想法,其間的歷程,快得讓人無法察覺。 根據四季的說法,那名陌生男子目前已經不在新藤醫院。他似乎具有某種特殊能力,也是受院方保護的重要人物。他因為與生俱來的疾病,一直以來都被迫待在新藤醫院裡。 這真是一則有趣的故事。 那個人堅信自己是透明人。他之所以覺得自己是透明人,或許是因為身旁的人想要把他藏起來,由於旁人的反應,使他產生這種想法;或者,因為他的身體異於常人,所以藉由繃帶掩飾缺陷。由於旁人不想直視他,都將目光從他身上別開,他才幻想著自己的身體一定是透明的。 我一直出神地想著這些事。 四季啜飲了幾口茶。把毛毯鋪放在膝蓋上,看起來疲憊不堪。 「和你想像的不一樣吧。」她覺得好笑地說。「那件事跟你想像的完全不同。」 「那個人知道真正的犯人是誰嗎?」 「當然。」 「我能問闆犯人的身分嗎?」 「嗯。」 「是淺埜醫師嗎?」 「對。」四季回答。「為什麼你會知道?」 「嗯。」我邊點頭,邊想著理由。「大概是妳有部分思考滲到我這邊來了。」 「不是這樣吧?」 「淺埜醫師掩護妳裝病,偷偷在半夜把我們從加護病房送出來,那時候我看著淺埜醫師的臉:心裡就想著……」 「想什麼?」 「這個人竟然可以冷靜到這種程度。」 「能這樣的人很多吧。」 「但我總覺得他與以前的淺埜醫師不同,與小時候開始就照顧我們的那個淺埜醫師不太一樣。」 「你還是再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比較好。」 「嗯,我知道了。」我點點頭。「我好像越來越笨了,總覺得腦筋慢慢開始退化。」 「你在說什麼啊?」四季微笑著說。「真不像你。」 「嗯,說不定我只是有點累了。」 「你要不要喝點果汁?」 「我還好啦,妳好像在哄小孩子一樣,還問我要不要喝果汁……」 「我們本來就是小孩子啊。」 「嗯。」 「打起精神來。」 「精神這種玩意,是我無法理解的概念。」我笑著說。「對了……我想給妳一個忠告,希望妳不要嗤之以鼻,要好好地聽進去。」 「好。」四季點點頭,攤開膝上的毛毯。 「妳要注意一下森川小姐。」我說道。「她跟淺埜醫師交換了不少情報。」 「怎麼會?他們應該還沒發展到那種程度吧?」 「是嗎?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遠比妳想像的還要親密。當然,森川的心機深沉,常常要小手段。她對你的父親、叔叔,都採取相同招式。」 「別說了。」四季以冷靜的口吻說。「證據在哪?」 「我沒有證據。」我搖搖頭。「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絕對是這樣,那就是她的生存方式。如果她不這麼做,就保不住自己得之不易的地位了。」 突然一陣沉默。 飛機引擎低沉地作響,偶爾還會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空姐端來的紅茶已經變涼。我望著碳纖窗外的雲間景色。 「四季?妳生氣了嗎?」 「沒有。」她將毛毯蓋在身上。「謝謝。你說的話,我會聽進去的。」 2. 即使已經與她分離,我仍然沉浸在短暫的幸福感之中,心裡一直想著今日的美好。我知道了部分有關自己的真相,但這對我來說只是芝麻小事,畢竟我對自己的存在,原本就不會很執著。 若是在一年前與她初次相見後,就讓我突然得知這些事實,特別是從他人口中,而不是由她口中聽到這些事實的話,我應該會受到空前未有的震撼吧。當時的我,整日在活著與死去之間的渾沌狀態中徘徊,與現在的狀況有如天壤之別。 或許是在與她見面之後,我才開始慢慢發現自己的本質。這也可能是她的故意誘導,一切都在她的盤算之內。 無論如何,我知道了不少事,也漸漸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新藤清二所扮演的角色很單純,目的也只有一個,那就是讓我活著。照理說,我與他之間有血緣關係存在,但那個男人卻給我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在聽過四季所說的一切之後,我應該對他採取何種態度呢?我是要繼續佯裝不知,還是應該把我所知道的事,一五一十讓包括他在內的所有相關人士知道? 四季說她瞞著其他人專程來美國看我,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我覺得不太可能。她所隱瞞的對象,究竟是她的父母,還是院長或護士長,或者是森川須磨呢? 如果是這樣,我還是繼續裝傻,才不會替自身招來麻煩。暫且維持原狀,低調行事比較安全。至少在目前的狀態下,我還能暫時存活下去。 雖然如此,我仍然很在意一件事——四季千里迢迢地來美國看我。 不管怎麼想,都覺得自己不值得她花費這麼大的氣力。她的行為當然不純粹只是溫柔,或者是對親人的愛。這我都很清楚。 到底是為什麼? 她對我抱著怎樣的期待呢? 她對我有所期待固然值得高興,但是我能夠達成她的期望嗎? 3 各務亞樹良雖與我們坐在同一個區域,但她的座位在機艙後側。她戴著耳機,閉著雙眼,頭部往窗戶的方向傾斜,膝上的雜誌掉落在身旁。 四季坐到她旁邊的座位上,然後探出身伸手把各務的耳機插頭拔下來。各務醒過來,睡眼惺忪地朝著這裡看,發現四季坐在她身旁的座位之後,手摸著額頭,眼睛閉了兩秒左右。 「不好意思,我竟然睡著了。」她小聲地說道。「有什麼事嗎?」 「不,沒什麼特別的事,但是我們之間應該有話要說。」 「是,有什麼話您儘管說。」 「不,有問題想問的,應該是妳吧?」 「啊,是……」各務稍稍深呼吸一下。「抱歉,我還沒回神。我們老闆最想知道的,是投資計畫所需資金的多寡,我方提供資金期間的長短,多久之後可以還本,以及未來前景如何。」 「妳的問題全都與數字有關。」 「是的。」各務點點頭。「因為這是生意。」 「我想妳還是抄在記事本上比較好。」 「是。」各務慌慌張張地從腳邊的手提箱裡拿出記事本。 「金額不大。目前資金需求預估為數億美金左右。如果順利的話,提供資金期間約兩到三年,最多五年吧。預計你們可以在提供資金後的兩年內還本,第三年就可以賺回一倍。這樣可以吧?」 「是,沒問題。您需要除了資金以外的其他協助嗎?」 「妳終於回過神來啦?」四季微笑著說。「請妳幫我找幾名電腦領域的專業人才,五個就夠了,不是日本人也可以。他們彼此間不必有密切的聯繫。其中一個人選已經決定了,他是我的哥哥。」 「咦?您有哥哥?」 「這是機密。」 「是誰呢?」 「目前還不能透露給妳知道,等到時機成熟,我自然會告訴妳。他的身分比較特殊,必須嚴密保護,不能洩露出去。」 「我想這很容易。」 「這樣很好。我大概兩個月之後就要開始麻煩妳了。在此之前,我必須先掌控我父母與叔叔的情況,希望您先不要告訴他們。」 「我明白了。」各務點點頭。「那個……我有問題想請教您,不知道可不可以。」 「好。」 「投資標的是電腦硬體嗎?」 「怎麼可能?」四季不禁啞然失笑。 「電腦硬體領域今後應該會快速成長才是。您此次造訪美國,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貴公司在這方面也挹注了資金嗎?但是,我的投資計畫與電腦硬體無關,要投資的是電腦軟體。」 「投資電腦軟體賺不了錢。我方也沒有相關的投資經驗,不如直接與其他軟體公司合作,您覺得如何?」 「這樣做會錯失商機。電腦軟體的產值,在兩年之後就會變成四倍了。」四季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請相信這裡面東西的價值。」 「我了解了。但是,即使我相信您,也需要資料與數據來說服公司裡的高層決策人員。像是投資計畫採取怎樣的形式,商機在哪裡等等,請您準備好相關的說明文件。」 「好的。我一週後給妳相關資料。」 「這麼快?」 「我會叫森川小姐處理。」四季說。 「她真是個能幹的人。」 「不。」四季搖搖頭。「我需要一個更有能力,而且更加專業的助手,總之,我會再與妳討論。」 「好,我知道了。」 「請代我向妳的老闆問好。」四季側著頭微笑。 「我們老闆說過,無論如何都想見您一面。如果您方便的話,可以安排見面的地點。對了,您覺得法國如何?」 「我可能撥不出時間。」四季搖搖頭。 「謝謝您的答覆,真是失禮了。」各務彎腰鞠躬。 四季與我往自己的座位走回去。走到半途,機身突然開始激烈搖晃。空姐向我們走過來,牽著四季回到座位上。 「本機因為遭遇亂流而產生搖晃,如果您要休息的話,請繫好座位上的安全帶。」 空姐牽著四季坐回窗邊的座位,幫她繫上安全帶之後,又取來毛毯幫四季蓋上。 「謝謝。」四季微笑著說。 「請您好好休息。需要幫您關燈嗎?」 「好。」 空姐伸手到開關上,將四季座位上的燈關掉。 周圍變得黑暗,只剩下不斷搖晃的空間。 毛毯很溫暖。 四季似乎想睡了。 「為什麼世界上充滿著這種善意呢?」我小聲地說。 「說不定是因為你想要看見這種善意,所以它才會出現。」四季回答。「人們會仔細觀察從排氣孔或煙囱裊裊而上的蒸氣飄散方向。現在就是這種年代。」 當我思索她話裡真意的時候,不到幾秒鐘,四季已經沉沉入睡。她一定累壞了。這麼小的身體,怎能承受如此龐大的工作量?我應該讓她身邊的人勸勸她,要她不要過於勉強自己。 等回國之後,我再跟森川提提這件事。 4. 在不知不覺間,兩年的時間轉眼消逝。 我自己似乎也能擺脫空間與時間的局限了。 這一定是受到四季的影響。 只是我偶爾也會發生失誤,而不小心被遺留在現實世界裡,以接近於普通人的形式,在這個世上存留一段時間。 我在美國的時候,住處曾經遷徙過兩次,原本先搬去美國東岸,之後又回到西岸。這次是住在城裡某間公寓的閣樓上。這裡的居住環境十分舒適怡人,幾乎無可挑剔。 四季已經確定要到麻省理工學院試讀。一如往常,她偶爾會與森川須磨來到這裡。 阪元護士被殺的事件,至今仍是懸案。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再提起這件往事。除了殺人兇手之外,這個事件已為世人所遺忘。 淺埜醫師目前不在新藤醫院執業。他遠渡重洋到非洲,旅居於某個國度。據說他是依照本身意願到非洲去的。我對於他心裡在盤算什麼,他要怎麼處理自己的過去等等問題,絲毫沒有興趣。對我來說。「阪元」這個名字早已是過去式。 時間冷酷地流逝。不論多麼濕漉的雙手,在沙裡摩蹭之後,也會變得乾燥。雙手相互摩擦之後,曾經掠在手上的物體,也會完全消失。到最後,就如同沙漠一般,只剩下乾燥的沙粒本身。 我和四季的哥哥——真賀田其志雄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交談。他似乎默默地在從事資訊工程師的工作。我現在對電腦已經完全不感興趣,甚至只要看到電腦,厭惡感便油然而生。 我將一天裡面最重要的時間分配在繪畫上。我的繪畫時間十分短暫,而且總是無法完成。隔天再看到同一個畫作:心裡就厭惡莫名。我記得曾有一次,自己親手畫到了最後,但那是其志雄要我畫的。我已經不記得是否曾在畫上署名,那應該是其志雄要捎給四季的訊息吧,我至今才恍然大悟。 四季的名氣越來越大。我不看電視,也不讀報紙,所以不太了解外界的情況。但由新藤院長及森川須磨的口中,隱約可以得知大致上的情形。不少企畫案也以四季為重心開始運作。 她已悄悄長大成人。 雖然她年僅八歲,但全身上下所散發出來的氣質,已經不像年幼的小女孩。如果被她的雙眼盯視,任誰都會為她的氣勢所震懾。偶爾她也會大發雷霆,冷酷無情地斥責他人。以往的她是不會如此的,這也是她本身與外界積極互動的明證。 上週與她見面的時候,我瞧見她和森川起了衝突。 「真的很抱歉,但是,您罵我的用語未免也……」森川眼裡噙著豆大的淚珠。「我無法正確地了解您每一句話的意思。您每次交代事情的時候,從沒有詳細說明過。我想,您一定會說,這是妳自己應該留意的事,但那對我這種普通人來說……」 「本來就是妳自己應該要留意的。」四季表情冷淡,邊打著字邊說。「妳是個普通人?」 「對!我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 「這樣子啊?那我想妳還是趕緊辭掉這份工作比較好。」 「這份工作誰都做不下去吧!」森川說。「如果是其他人來做這份工作,恐怕要比我花上更多的時間。我這麼竭心盡力,您至少也稍微褒獎一下吧?」 「即使稱讚妳,妳原本就有的問題還是不會改善。夠了!我都快腦充血了。明天再說吧!」 森川站了起來,把手上的雜誌摔在書桌上。四季停止打字,雙眼凝視著她。 「對不起,我先離開了。」森川鞠著躬說。 她轉身往門的方向走去。 那時,我躺在房間最裡面的沙發上。我覺得森川是因為我當時在場,才會反彈得這麼激烈。那是她的自尊心作祟,或者說,產生了一種倔強、固執之類的無聊情感。 「沒錯。」四季說。 「啊?什麼?」我起身問她。 「跟你剛剛想的一樣。」 我站起身,走到她的書桌前面。四季又開始打起字來。那台打字機,是IBM公司提供給她的最高級機種。飛快的打字聲不絕於耳。 「跟妳想的事一樣嗎?」我說道。 「別在我面前吸菸。」 我無奈地把雙手插進口袋裡。 「她的能力越來越差。」我說道。「但她毫無自覺。」 「為什麼人都很快就不堪使喚了?」 「因為不想一直被人使喚吧。」 「這是個很有趣的見解。」四季瞥了我一眼。「其志雄不也是嗎?」 「妳也不想褒獎我嗎?」 「對不起啦。」她可愛地微笑著。「我只是開個玩笑。」 「叫她辭職會比較好。」 「大家都這麼說。」 「大家?」 「在我體內的大家。」 「原來妳是這個意思。那妳自己的看法呢?」 「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差別。」她邊敲著打字機邊搖頭。「我很冷酷無情吧?畢竟她一直照顧我到現在。」 「她說不定會想向你撒嬌。」 「撒嬌?為什麼?」 我覺得很奇怪,不禁笑了出來。 「這很奇怪嗎?」四季停下手邊的工作問。 「嗯。」 「啊?這樣啊。」她點點頭。「原來如此。」 她站起身,抽出打字機用紙,拿著它走到門旁。 「森川小姐,過來一下!」 「我要交代妳明天之前要先辦妥的事。」 森川沒有過來。 「她可能沒聽見我叫她。」 「她不會來了。」 「我只不過要叫她幫忙寄個信而已。」 「我去看看。」 「沒用的!」 「明天還是有事情得交代她吧。」 「真是的!」四季嘆了口氣。 她轉身走回來,整個身體癱在沙發上。 「你想要問『該怎麼辦』嗎?」 「妳是不是覺得累了?」我朝她走近。 「對,我好像發燒了。」四季說道。 「欸?」我嚇了一跳,用手摸摸她的額頭。「真的發燒了!糟了!」 「這沒什麼大不了啦。別那麼緊張,我吃藥躺著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妳等我一下。」 我打開門走了出去,在森川的房前敲門。 「森川小姐!是我!」 門開了。我看見一名眼眶泛紅的年長女子立在門後。「我現在不想說話。」她說道。 「四季小姐發燒了!」 「啊?」 「快叫醫生來!」 「是!我知道了!」 5. 「妳可能感染病毒了。」我說。 「似乎是這樣。」她點點頭,閉上雙眼,回復成原本天真少女的神情。「我現在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了。」 「嗯,妳還是老實點吧,別老想著要同時完成那麼多事了。」我替她環顧四周,發現房間裡有一名陌生的年輕男子。他身穿T恤搭配牛仔褲,骨瘦如柴,身上沒長半點肌肉,在他細長的頭髮下,有張蒼白虛弱的臉。 「那是誰?」我問四季。「我沒見過他。他是妳認識的人嗎?」 「嗯,對……」四季答道。「請你別太介意。不好意思,讓我稍微睡一下。」 「嗯,妳累壞了吧?安心地睡吧!」 身穿T恤的男子走至四季身旁,他擔心地凝望四季,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然後攤開沙發上的毛毯,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 「妳會不會覺得冷?」他問道。 「不會。」我代替四季回答。「森川小姐呢?」 「她去叫醫生了。剛剛她在房間裡偷哭。」 「為什麼?」 「你還問為什麼?」他猛盯著我瞧。「啊?莫非你是……」 「你是誰?」我問道。 「嗯……我啊?那個……該怎麼說好呢?」他苦笑著說。「我大概叫做其志雄吧,那個籠統的名字……」 「你的名字跟我一樣。」 「果然如此。對了,四季睡著了嗎?」 「嗯。她與森川小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最近四季身邊發生了不少事。」他說完之後嘆了口氣。「她跟每個人都處不來,不論是跟父母,還是叔叔、嬸嬸,而且工作上也不怎麼順遂。」 「即使跟這些人打好關係,對她而言,也沒什麼好處吧。」 「嗯,這我知道。但是人際關係不好,對她來說是件吃力的事。」 「我也這麼想,但還是沒辦法。」 「沒辦法?你是說,她不聽你的勸?」 「嗯。」我點點頭。「為什麼你的名字叫其志雄?」 「我也不太清楚。」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雖然我和她在年齡上有一段差距,但我和四季有血緣關係,是她真正的哥哥。」 「我不太清楚這件事。」我說道。「我曾經聽說四季的雙胞胎哥哥已經去世的事。我好像就取代了他的地位。」 「但是那個死去的雙胞胎其實還沒有被命名。其志雄這名字是在比他更早之前出生的哥哥。我不是其志雄本人,所以對他的事也不清楚,但父母卻說我跟四季是同一個人,而且戶口上沒有我的名字。」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 「可能覺得太麻煩,或者覺得很討厭吧。對了,你看得見我嗎?」 「啊?看是看得到啦……」 「因為你們用的是同一雙眼睛吧?」 「什麼意思?」 門開了。森川拿著玻璃水瓶與茶杯走了進來。 「醫生馬上就會趕過來了。要不要喝點什麼?」森川跪坐在沙發旁。「身體狀況還好吧?」 「有果汁嗎?」我問。 「啊……是你……」森川注意到我的存在了。「四季小姐呢?」 「她睡著囉。真不好意思,她剛剛很累,再加上發燒,所以變得有點歇斯底里。」 「我去拿果汁過來。」森川再度站起身來,從房間裡走了出去。 「你也睡一下比較好。不然這樣太消耗體力了。」其志雄說。 「等喝完果汁再說吧。」我回答。 6. 在醫師為四季看診時,我到隔壁房間見森川須磨。她有些話要當面對我說,所以約好了在那裡見面。 「我想請辭了。」她優雅地端坐在椅子上,直截了當地說出這句話。「其實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暗自下定決心了,卻總是說不出口。即便是現在,我在四季面前還是不太說得出口。」 「妳辭職之後,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麼規劃嗎?」 「我還沒有決定,反正船到橋船頭自然直。」 「嗯,總會有辦法的,而且妳很優秀。」我點點頭。「既然妳已經下定決心,我也不方便再多說些什麼,不過,在禮貌上,他們應該會大力慰留妳。四季其實是需要妳的,這是真的。 其實,她身邊的人都不太信任妳的能力,但是她總是替妳說話。妳已經為她工作幾年了?」 「已經三年了。」森川低頭搗著嘴巴。「真是短暫……」 「已經三年了?嗯,或許這已經是極限了。就拿我來說,我早就跟不上她的腳步了。不過,其實她還是需要有人在身邊協助,她也一直在尋覓這種人才,只是在表面上絕對不會承認。」 「但那絕對不是我,有不少能力強的人可以在背後協助她。」 「嗯,沒錯。」我點點頭。「的確如此,我了解了。妳什麼時候要遞辭呈?我覺得妳還是當面跟她說比較好。」 「等她康復之後再說。」 「謝謝。」我向她道謝。「我可以抽根菸嗎?」 「請。」 我叼著菸,順手拿起打火機點火。我的菸齡已經有一年了。在四季面前我不會抽菸。 「在那之後,妳和淺埜醫師之間還好吧?」我問她。 「什麼還好吧?」森川瞪大了雙眼,但馬上又恢復原來的表情。「去了非洲之後嗎?」 「沒聯絡了嗎?」 「你是指跟我?」 「對。」我點點頭。「妳跟他之間應該有某種關係吧?」 「這個……」森川微微抬起下巴。 「我並不打算探妳隱私。」我說道。「但是妳應該知道不少事才對。妳知道我是誰吧?」 「不……我……」 「妳還是不要瞞著我比較好。如果妳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剛剛應該不會支支吾吾的。或許妳也知道淺埜醫師現在在做些什麼。妳是一個蒐集情報的能手,而且與真賀田教授及新藤院長之間的關係也很親暱。」 「你在說些什麼啊?」 「希望我沒有誤會妳,我也不是刻意在冷嘲熱諷,我沒這麼無聊,妳自己判斷吧!」 「我的確知道大部分的事,因為我相信,能夠掌握越多的情報,就越能保護自己,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妳是想在辭職前,或者是在辭職之後,好好地利用這些情報?」 「不。」她凝視著我。「沒這回事,我完全沒有這種想法。在這三年裡,我受到他們的諸多照顧,心裡沒有任何想背叛他們的念頭。」 「聽到妳這麼說,我就安心了。」我微笑著說。「另外,之前曾經拜託妳調查的事,不知道妳有沒有忘記?」 「我沒有忘記,現在還在持續調查,這種事情要花費不少時間。」 「是喔?或許這件事的難度太高了。」 「妳知道各務亞樹良小姐的事嗎?」森川說道。「她曾經和四季接觸過。」 「嗯,她好像是個記者。」 「表面上是。」她點點頭。「如果委託他們那邊做事,或許可以從中牟取利益。」 「是那種『有力人士』嗎?」 「他們組織的力量非常龐大。」 「原來如此,謝啦。」 7. 醫帥為四季注射藥劑的時候,我感到身體漸漸發熱,有種飄浮在半空的幻覺。但那不會讓我感到不適,反而覺得通體舒暢。由於四季處於睡眠狀態,所以我哪裡都能去,四肢也能隨心所欲自由伸展,只是碰觸不到任何地方。這種感覺悠然自得,彷彿被不知名的溫柔擁抱。 在恍惚間,我來到了一個明亮寬廣的地方。 這裡沒有上、下、左、右之分。 我變成了一個細胞,在這裡飄浮著,並且不斷地進行分裂。 四季在我的身旁。 她仍在沉睡,但是我依稀可以聽見她的呼吸聲、心跳聲。 血液在血管中流動,發出如同潺潺淺溪的水聲。 寂靜。 一片寂靜。 想像是草原的話,這裡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想像是宇宙的話,這裡就是寬廣無垠的宇宙。 在這片自由自在的空間裡,只有我和四季兩人存在。 只要如此,我便心滿意足。 為什麼要從這裡出去,整天在意那些枝微末節、毫無用處而又不盡合理的事情,反正人總有一天要從這世上徹底消失,又何苦處處用心計較呢? 人究竟想得到些什麼? 在這裡優遊飄浮,才是最具有意義的。 一定能產生許多具有創意的幻想。 在這裡,不會遭遇任何人的抵抗,也不會出現任何磨擦。 自由。 這才是真正的自由,才是唯一的自由! 時光開始往前回溯。 要在何處落腳呢? 不論在何時,不論在何處,我都能自由自在地活動。 在悄悄返回美國的那個夜裡,我們坐在後座,車窗外可以看到各務亞樹良的臉。司機看到我們之後點頭示意。他是名叫望月的男子。 我們在醫院附近下車。淺埜在便道上的越野吉普車裡等待。前一陣子,他去了一趟非洲。 「事情後來怎樣了?」四季問他。 「很順利。」淺埜回答。「我把枕頭放在床單下面,偽裝成妳還躺在病床上的模樣,結果,沒有人踏進急診室一步。我當時是以裡面在進行重要的消毒工作作為理由。」 「真是麻煩您了。」四季說道。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舉手之勞而已。我先去把室內的窗戶打開。」 「嗯。」四季微笑著。 四季和我走進昏暗的庭園裡,在中庭的窗戶下等著。抬頭仰望夜空的滿天星斗。在燈火熄滅之後,星光看起來更加耀眼。 「很開心吧?」我向四季說。 「什麼事很開心?」 「我說的是妳從日本悄悄溜到美國去這件事。」 「當時我很興奮嗎?」 「這是妳的心臟表現出來的。」 「你不覺得興奮嗎?」 「嗯,我也有那種感覺。」 淺埜打開窗簾之後,由窗戶射出的刺眼光線,映照在我們身上。他輕輕地打開窗戶。 「來!小心一點喔!」淺埜由窗口探出身子,向四季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地將四季抱進室內。 四季站在明亮房間的地板上。室內充滿了刺鼻的消毒水味,精密的醫療儀器發出忽明忽暗的亮光,以及一陣陣的電子音。門口立了好幾塊隔板,讓走道上的人無法窺探裡面的情況。 淺埜將窗戶關上,拉起窗簾。 他俯看著四季,在一聲輕嘆之後,臉上露出微笑。 「已經沒問題了。」他說。 那句話應該是他想對自己說的。 「淺埜醫師。」四季說。「我有些悄悄話想跟你說。」她把手湊在嘴邊,一副要講秘密的樣子。 淺埜彎下身子,把臉靠近四季。 「你殺人的事,我會替你保密的。」四季在他耳畔輕聲地說。 淺埜感覺自己的身體完全動彈不得。 不久,他跪在地板上,雙手緊緊握拳。 即使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淺埜抱著四季走入房裡。附近沒有其他人在。 淺埜是個身強體壯的成年男子,而且還是個殺人犯。 四季為什麼選擇在那個時候向淺埜提那件事呢? 這是極端危險的行為。 對於當時的情景,我至今仍然心有餘悸。如果淺埜把雙手勒在她的脖子上,那該怎麼辦才好?要如何才能抵抗他?當時的我,心裡拼命地想著解套的方法。 對她來說,那也是一種賭注吧。 而且,我想四季心裡也有「死了也沒關係」的覺悟。 沒錯……一直以來,四季對於生命的存在並不執著。甚至對自己的生命也不做多想。 我很早就發覺她有這種傾向了。 不知是在幾年前的春天或者初夏。 地點是……對了!在別墅附近的高原上。 當時還有四季的父親,以及一名陌生女子在那裡。那名女子不知是誰,因為彼此的距離太遠了,所以無法看清她的樣貌。我和四季站在一片花田裡。淡紅色的小花隨風搖曳。四季一朵朵地將小紅花摘下,然後立刻丟棄在地上。她不斷地重複這個動作,一刻也沒有停手。 「為什麼妳要摘花?」我問她。 「大家不是都這麼做?」 「大家摘花是為了裝飾。像是放在洋帽上啦,做成花圈啦,插入花瓶之後擺到窗邊等等。」 「對花而言有什麼差別嗎?」 「妳心情不好,是因為那個女人的關係嗎?」 「別再說了!」 「抱歉,但是妳別再摘下去了。即使摘花,也沒辦法解決事情吧。」 「我並不想解決。」 「花也有生命啊,植物跟動物都是生物,任意摧毀生命是不好的。」 「為什麼?」 「妳還問為什麼呢。它們為了彼此而存在。如果其中一朵枯死的話,其他的花也會很困擾的。」 「花終究都要枯萎的。」 「妳最終也會死。但是人在活著的時候,還是可以追求讓自己快樂的事物,所以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並不想一直活下去。」 「為什麼?」 「對於這個問題,如果你不先回答『人為何而活』,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剛剛說過了,人是為了追求快樂的事物而活。」 「你只想著快樂而已。」四季笑著說。「你知道活著這回事,會帶給我們什麼負擔,或者是怎樣束縛我們的自由嗎?」 「活著會拘束我們的自由?妳是不是講反了?」 「不。『一定要活下去』的想法,才是束縛人類自由的主因。」 「但是如果人死了,不就什麼都失去了,更何況是自由呢?」 「你這麼想啊?」她微笑著說。 「這不是常識嗎?」 高原上的風,吹動她的髮梢。 淡紅色小花從她的手中飛散而去。 日照和煦。讓人感覺好溫暖。 睡意油然而生。 心情如此舒暢愉快。 人將死的感覺,應該與這種感覺類似吧。 8 .數個月後,我回到久違的日本。有趣的是,我在護照上的國籍是美國。這是各務亞樹良為我準備的。 她一個月前曾經在美國現身,當時,我已經請人調查她們組織的事。我們約好了由她來機場接機。 出了機場通道,戴著墨鏡的各務正好在前方等待。我四處張望,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與她會合之後,我們一起動身前往停車場。 「我還在想會不會有一大群人來機場接機。」我邊走邊說。「當然還是只有我們兩人比較好。」 「不只我來接機。」各務說道。「有十幾個人在保護著你,只是暗中保護比較安全。」 「這樣妳就變得非常顯眼了喔。」我說。 我們在停車場上車。她坐在駕駛座上,而我則坐在助手席。車子一發動,附近就有三輛車同時亮起車頭燈。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之後,在她同意之下,我點了根香菸來抽。 「之前拜託妳的那件事怎麼樣了?」我問她。 「應該能達成您的要求。」她立刻回答。 「啊?莫非妳已經發現了?」 「大概是吧。」她正視前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真的嗎?」因為菸的關係,我咳了幾聲。「我之前拜託森川調查了半年左右,仍然沒有得到任何資訊。妳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辦妥?」 「我方並沒有說明的義務。」 「當然,那個……」 「我能向您說明的是,對他人來蒐集我方情報,我方自然也有相應的對策。至少,他人很難從公司名稱直接蒐集到我方的相關資料。」 「嗯,原來如此。」我緩緩地吞雲吐霧。「真厲害!也不枉我專程回日本一趟。」 「我們不會要求您一直待在日本。」各務說。「在這次的投資計畫裡,您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無論如何,今後也請您多多指教。」 她說的是四季所提出的軟體投資計畫。我不知道詳細內容,心裡一直納悶四季為什麼要在這個領域投資。這個名叫各務的女人,隸屬於提供四季相關資金的組織。 或許是因為時差的關係,突然有股睡意向我襲來,我在助手席上入睡了。 在夢的入口,我聽到耳邊有聲音傳來。 「辛苦你了,你已經完成任務了,好好休息吧。」 9. 四季在旅館房間內迎接其志雄。那是個鋪著絲絨地毯的寬廣房間。天花板上的吊燈光彩奪目。房裡還有真賀田左千朗與新藤清二兩兄弟在。 門開了,其志雄走了進來。各務亞樹良與兩名男子站在走廊上,輕輕地點頭示禮。他們把門關了起來,只有其志雄留在房內。四季朝他走近。 「哥?」她歪著頭。「你怎麼了?」 「因為今天的場面。」他低聲地說。「爸爸,叔叔,我們好久不見了。」他向兩人鞠躬示禮。 「今天實在是個特別的日子。」 真賀田左千朗與新藤清二走到他身旁,領著他到裡面的客廳去。 「怎麼回事?」四季喃喃自語。這真是稀奇。 我沉默不語。我大概知道四季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大概是在納悶,為什麼出現在這個公開場合的不是透明人的人格,而是真賀田其志雄的人格。 但是我不訝異。最近透明人出現不少轉變。他不但長大成人,而且也知道怎麼與旁人互動。也就是說,他或許和其志雄同化了。而且,就像其志雄說的,今天的確是個特別的日子,尤其是他能夠見到自己的父親與叔叔,所以更顯得格外珍貴。由於他都待在遠方,可能在潛意識裡,他也一直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在客廳前面,四季停下腳步。她突然朝反方向衝過去,打開房門,然後在走廊上飛奔。 在走廊的轉折處,她看到了先前三人的身影。 各務亞樹良與兩名身材壯碩的男子正在等電梯。 「等一下!」四季高聲喊叫。 電梯的門開了,各務注意到這邊,所以停在電梯前。 「您有什麼事嗎?」各務蹲下來問四季。 「你們是不是拜託過他什麼事?」四季問。 「您是指貝克先生嗎?」各務反問。「貝克」這個名字,是記載在其志雄護照上的偽名。「我們沒有特別拜託他任何事。」 「真的嗎?」四季凝視著她。 「對。」各務點點頭。 「謝謝。」四季輕輕點頭,報以遲來的微笑。「對不起,是我誤會了。」 我覺得她應該不可能誤會各務,但是我仍然沉默不語。 我和四季回到走廊上。 「妳有發現什麼嗎?」我問她。 「沒有。」四季回答。「以前其志雄曾經委託森川調查過一些事。」 「嗯,我好像聽說過。但是調查似乎進行得不是很順利。」 「對,我也被這麼告知。」 「調查些什麼呢?」 「與你無關。」 第6章 永遠的約定與消滅 但是他靜止不動,他擔心,如果身體稍微動彈,那種令人欣喜的依戀,是否會因而消失無蹤;他擔心,有如火焰熾盛般的幔帳,在薔薇色空氣中閃閃發亮的臥誧,是否會如同捲入漩渦,所有令人回昧不已的歡愉,終究是南柯一夢。昨夜那種無法言喻的喜悅,鑽入裝滿清水的透明水晶玻璃瓶,戲謔地在杯緣映射出虹色波光。 1. 四季的父親出差前往一個在日本國內舉行的國際學術會議,四季也跟在他身旁,這是四季首次在正式的公開場合出席。雖然大眾傳播媒體知道四季的存在,但是在這種學術場合,卻沒有任何人與她攀談,因為四季尚未在學術上取得任何成果,自然也就默默無名。 「妳要知道,在學術界,學術成就的累積是非常重要的。」 真賀田左千朗對女兒提出建議。 「是的,爸爸。」四季如同傀儡娃娃般直率地點頭。 在研討會議程結束之後,父親帶她前往作為會場場地之一的大學圖書館。雖然是休館日,但由於事先知會過館方,而且也取得了許可,所以他們父女可以進入圖書館。 她迅速地尋找想閱讀的資料,並且在數小時之內完全吸收,然後確認哪些期刊是最新的學術期刊。 森川須磨這次沒跟在她身旁。她雖然曾經遞出辭呈,但在真賀田教授及新藤清二的百般慰留之下,最後還是留下擔任四季的助理。但是她的重要性的確降低不少。由於四季的父母又新聘了兩名助理,森川便成為與旧季互動最少的成員。因為她在工學方面的知識完全跟不上四季,所以現在只做採購、行程安排以及照顧四季生活起居的工作,比較像是女管家的角色。雖然如此,森川還是對我說,這樣的工作內容比較適合她。她或許也鬆了一口氣。 四季擬定了數個計畫,並且同時進行相關研究,雖然目前它們仍無法轉化為具體的論文形式,但在數年後,她應該會有好幾篇學術論文問世。屆時,她一定能在專業領域受到學術界的矚目。而且,必定有許多組織自願提供研究資金,為的是能長期利用她驚人的才能。四季對這些事情毫無興趣。她僅須利用表層的人格,便能輕易展現出驚人的研究成果。而她的主要人格,現在究竟在思考些什麼,在關注些什麼,已經不是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恐怕她已經在遠眺數十年後,或者數百年後的人類世界。 「人類的數量太多了。」她常常這麼說。 「人類就是因為能匯集眾人的力量,才會有今日的文明成就。」我說。說完之後,內心卻質疑自己的想法,反問自己:「真的是如此嗎?」 很可惜地,當時無法再和她繼續對話。我偶爾會聽到她在喃喃自語,這時,我就會心想要立刻回話,但話還沒說出口,她已經在思考其他事情了。她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讓人無法捉摸,而且她的速度仍在持續加快之中。對她來說,人類時間的行進速度,慢得如同靜止不動一般。無論是人類的歷史、年代等等,都與她的時間刻度不合。她的身體也是, 我慢慢開始了解,為什麼她說活著會束縛自己的自由。她在身體上還是個小女孩,卻必須支撐如此強大的思考系統,這種生理構造不但不可思議,而且處處充滿矛盾。但這才是四季,才是我最可愛的四季。 我喜歡她。除了我以外,到底還有誰能夠仔細了解她的心思?雖然如此,我與她之間的距離,卻有如地球與仙女星雲般遙遠。 她邊讀雜誌邊嘆息。 「妳覺得累了嗎?」我問她。這是個和她說話的機會,我不願放過任何能與她說話的任何時機。 「嗯,有一點。」四季點點頭。「我體力不好。」 「妳一直都太忙了,別太勉強自己喔。」 「嗯,在回旅館之前,我稍微睡一下好了。拜託你,今晚……」 「妳想和很久沒見到的哥哥相見嗎?」 「對。謝謝你,管理員。」 「晚安。」 我接手控制她的身體。只要是為她做事,我就滿心歡喜。 我拜託職員整理雜誌,手裡只剩借來的書。因為剛剛一直坐著,所以還是起身運動一下。 我決定在圖書館裡散步,順便去找尋她的父親。他應該還在資料室裡吧。資料室位於大學圖書館的地下樓層。 我一走下樓梯,就看到一名女子進入資料室鐵門的身影。她一頭飄逸的長髮,身穿純白色衣裳。 我想起以前那個曾在高原上見到的女子,她不是四季的母親。那名女子曾經親暱地陪伴在真賀田左千朗的身旁。 當時四季還在懵懂無知的孩提時期,以我和四季的能力,還無法理解父親的任何行為。 當我回想這件事的時候,我發現四季的心跳不斷加速。 我必須在她還沒睡醒的時候,注意所有事情的動態。 這就是我的任務。 我先把手上的書刊放到地上,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我打不開資料室厚重的門。資料室的書架遮住我的視線,使我無法看清楚裡面的情況。走進去之後,我發現真賀田左千朗站在資料室的右後方。 「四季!」他笑著向我揮手。「怎麼了嗎?」 「我來找資料。」 「如果太高拿不到的話,再跟我說。」 「是的,父親。」 太好了。 他沒有跟那名女子在一起。 似乎是我誤會了。 我再往資料室的內部走。 經過一排排的書架,我仍然沒有發現那名女子的身影。 再向前走之後,我從書與書之間的縫隙,看見穿著白色短裙的身影。 太好了! 這個地方與真賀田左干朗有段距離。 在確認之後,我不禁高興起來。 不到幾步的距離,就發現了那名女子的身影。 她手裡捧著書。 我仔細觀察她的背影。 她果然不是當時高原上的女子。 她的頭髮是黑色的。 對了!我想起來了。 當時那名女子的頭髮是金色的,她不是日本人。 那麼,這名女子又是誰呢? 「妳好。」我發出聲音。 她囀過身來,眼睛睜得很大,似乎有點驚訝。 「啊!又見到妳了。」她說。 我完全不認得她了。她一定跟四季見過面吧。 「那麼,站在那邊的紳士,一定就是您的父親囉?」她瞇著眼睛,表情優雅地說。 她的反應比平常人來得伙。 偶爾我也會碰到這種人。 我決定試探她一下。 「妳跑來看那份資料,是因為妳讀了最新一期的ASIS吧?」我說。她手上拿的書是四季剛剛讀過的書,所以我才這麼清楚。 她睜大雙眼:心裡覺得有趣又驚訝,但是表情卻有點落寞。 「請妳不用吃驚,其實我剛才也看過了。」我微笑著說。「可以請教妳的名字嗎?」 「我叫瀨在丸。」女子回答。 「瀨在丸小姐嗎?」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想起來了。「啊,我在報紙上見過這名字。妳因為幫忙解決連續殺人事件受到表揚,對吧?」 她的名字十分少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那起殺人事件,是在這個城市發生的。 「能破案很開心吧?」 因為覺得四季應該很久沒跟她說過話了,所以我這樣問。 「啊?」她又一臉驚訝,表情非常可愛。「咦?不是的,我並不是出自那樣的念頭才幫忙的。」 「那麼,是出自什麼樣的念頭?」 「為什麼妳會對這種事感興趣呢?」 這種人果然跟平常人不太一樣。她此時此刻會在這裡,就很不簡單了。她應該具有某種特殊才能吧。 「妳肯告訴我的話,我也跟妳說。」 我歪著頭,友善地對她微笑。 「好吧。」她把書放回書架之後,走到我的面前蹲了下來。她的裙襬在地上漾開來。「我呀,喜歡調查那件事情的警部先生。這就是理由。我是為了他才想幫忙解決那起事件的。」 我忍住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現在換我感到訝異了。 蹲在我面前的她,淺淺地對我微笑。 她說話又回到自己原來的步調了,實在是很不尋常。 「謝謝。」我為了顯現出從容不迫的樣子,冷靜地點點頭。 「輪到妳嘍。」她俏皮地抬起下顎,急忙催促著我。 我覺得她把我當成對手了。 她不是那種三言兩語就能輕易應付的人。我有點應接不暇。但是我還不想喚醒四季,所以不想點辦法來應付她不行。 如果能喚起一些回憶,叫出有關那件連續殺人事件的相關情報,應該就能壓制住她。 「連續殺人事件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 「兩年四個月又十三天前。」我計算之後回答。 「妳那時多大了?」 「六歲。」 「妳這句話是真的嗎?」她屏住呼吸,睜大眼睛。「妳到底……」 不知為何,她似乎不太了解我們的事。 她不清楚四季的事?四季那麼有名…… 接著,我叫出記憶中的情報,對她說明整個事件的經過。 「嗯……這樣啊……」她再度瞠目結舌。「真厲害哪,妳呀。」 「妳不看新聞或報紙的嗎?」 「是啊。我是個窮人家,所以家裡頭沒有這兩樣東西呢!」 「所以妳才會不認得我。」 「啊?這樣子喔?妳有上過電視呀?」 我開始討厭自己。 如果是四季的話,絕不會跟她這樣對話。 我過於在意對方的事了。 「反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逃離她的視線。「我該走了。很高興能跟妳聊聊,瀨在丸小姐。妳真是個有趣的人呢。」 「怎麼說?」 「我是從妳反應的時間曉得的。」 「反應……」她覺得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我轉身離去。 「對不起,請等一下。」她從後面叫住我。 「妳是要問我的名字吧?」我回頭向她微笑。 「對!請跟我說妳的名字。」 「我姓栗本。」 「栗本呀,接下來呢?」 我覺得有點驚訝。或許因為我看起來是小孩,她才會這樣問。我突然想起對方的名字了。 「瀨在丸小姐的名字是叫紅子吧?」 「對呀,謝謝妳還記得,我好開心呢。」 「我是栗本其志雄( KISHIO )。」 「其志雄?栗本其志雄?這是男生的名字呀?」 「是的。」我笑著說。 「可是……」 「妳現在看到的是我妹妹。」 這是要震懾她的最後絕招。 我一直凝視著她的雙眼,她的表情會出現怎樣的變化呢? 但是,她的神情卻從容不迫,完全沒有改變。 「喔,原來如此……」她很自然地微笑著。「好可愛的妹妹呢,請幫我這麼轉告她喔。」 我很訝異。 怎麼辦…… 這傢伙到底是誰? 我心情變得有點低落,嘗試著再從記憶裡叫出情報。 「你應該是個博學多聞的人吧?」她一直微笑著:心情絲毫未受動搖。 「沒妳厲害。」我老實地說。 「那,春夏秋冬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妹妹的名字。」我回答。 霎時,我的腦筋一片空白,再也吐不出半句話來。 「啊?」我聽到她的聲音。 「反正那已經沒什麼意義……」四季回答。她站起身來。「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我漸漸失去意識,然後睡著了。 我只知道四季的身體開始走起路來。 「把妳吵醒了?對不起。」我事後向四季道歉。 「你真粗心。」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吵醒妳的。」 「我不是說這個。我指的是為何不早點叫醒我?你真粗心!」 「啊?」 「你調查過她了嗎?」 「她叫瀨在丸紅子。妳不是見過她了?」 「嗯,我與她有過一面之緣。」 2. 在草原上。 鮮紅色的花朵四處綻放。 但是跟我無關。 為什麼花就必須盛開成那副德行,簡直是胡鬧 我一這樣想,就不禁狂笑起來。 我踩在石子路上,腳下發出奇妙的沙沙聲。 我緩緩地朝木屋走近。 西邊的天空一片腥紅。 歪斜的可見光線,映射在割裂的天體上。 風聲毫無節奏。 傾斜的路標。 腐朽的柵欄。 長埋地底的屍骸。 狂叫的人,身上懷抱著夢想。 血滴落地的聲音。 走上樓梯之後,我敲敲木門。 白色的傾圮磚塊。 條紋清晰的牆壁。 堆放在屋簷下的柴薪,與沉睡中的生命一同腐朽。 土石、雜草、被吸收的水分。 是什麼?這是什麼?這雙手是什麼?! 手指。指關節。指爪。力量。血。傷口。肉。土。 求求你!無論如何。別出現在我的面前。 恐怖的臉孔。一直。在夢裡,不斷出現的恐怖臉孔。 湛藍的瞳孔。金色的長髮。蒼白的面容。鮮紅的雙唇。下巴。臉頰。眉毛。眼瞼。 「請問是哪位?」她發出聲音。 女子最初面露微笑。 她見到我之後,馬上面無血色,雙眼圓睜,說不出半句話,全身動彈不得。 她的雙手微微顫抖,呼吸異常急促。 她就像一把快掉落在地面上的雨傘,我趕緊過去扶著她。 「妳還好吧?」 「你……」 「我們先到屋裡,再慢慢聊。」 我溫柔地對她說。 「你是……其志雄?」 「是的,母親。」 3. 回到旅館之後,我撥電話給森川,要她調查今天在圖書館見到的那名女子。 「喂?森川小姐,請叫其志雄來聽電話。」講到一半,四季突然插話。 「嗯……他一過中午就出門了,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森川須磨回答。「我也很擔心他。」 「有人在他出門前打過電話來嗎?」四季問。 「嗯……的確有,是各務小姐。她要我叫其志雄聽電話。」 「他說了些哪些話?講話時神情怎樣?」四季講得很快。 「我後來就不在電話旁邊了,所以什麼也沒聽到。」 「妳盡快與各務小姐取得聯絡,然後叫她立刻回電話給我。」 「好,我知道了。」 四季掛斷電話。 在旅館的某個房間裡。 水滴在黑色的玻璃窗戶上緩緩流動。這個房間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電視上播著乏味枯燥的新聞節目。 「妳怎麼了?」 「別跟我說話。」 「如果妳需要什麼幫助的話……」 「沒有。」 我沉默不語。如果我再開口,她就會將我隔離吧。窗戶開著,我看著外面的世界:心想,她恐怕是真的需要幫忙了。 電話響起。 四季拿起話筒。 「我是各務。」 「告訴我其志雄去哪裡了?」四季問。 沉默數秒。 「那個,我覺得……」 「妳的判斷力真的很糟。現在已經刻不容緩了。如果他消失無蹤,將會遭受很大的損失。妳去找栗本了沒?」 「是,非常抱歉,我……」 「我不需要妳的辯解。他在哪?」 「長野。」 「妳找得到他嗎?」 「可以,我們已經派人跟著他。」 「馬上找到他!確認他的安危,快!」 「我明白了。」 「我現在也要趕到那邊去,妳幫我安排一下。」 「現在嗎?」 「快點!」 「是,我知道了。車子在三十分鐘內會到旅館前面等您。」 「妳現在在哪裡?」 「離您不遠。」 「這是巧合嗎?」 「只是巧合。讓我來為您帶路。」 4. 屋內有暖爐及一些窮酸的廉價家具。 窗邊擺了幾盆觀賞植物。 裝飾牆壁的補綴棉布,如同生命在支離破碎之後,又再度相互聯繫。 「我應該不會被找到才對。母親,您不是日本人吧?」 「對。」她點點頭。「他們很清楚這裡喔。」 「如果我能早點獲得自由與力量,就會更早來探望您。」 「我泡了茶。」她刻意避開我的視線,站起身來。「其志雄要喝些什麼?咖啡?」 「喝咖啡好了。」我回答。「您已經不和爸爸見面了嗎?」 「對。」她點點頭。「最後一次跟他見面,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雖然我一直想見你一面,卻一直未能如願。那時候,他曾帶妳妹妹來過。」 「妳知道妹妹的事嗎?」 「四季嗎?我有聽到一些傳聞。」 「她記得您的名字喔。」 「真的嗎?她當時還小,才剛學會走路,應該還不太會說話。」 「她應該只是不想說話,她很特別。」 「你也很特別。」 「是……這是血緣的關係嗎?」 「大概是吧。你的父親是我的表弟。在我們家族裡,很多人都具有特殊能力。」 「那四季的母親呢?」 「她是我的妹妹。我們長得不像吧?我長得像你外祖父,所以眼睛跟頭髮才會這樣,而美千代則是長得像你外祖母,所以看起來像日本人。」 「但是四季跟您長得很像。」 「她變成怎麼樣了?」 「在我們家族裡,應該有不少人自殺身亡吧?」 「嗯,連這個你也調查過了?」她站起身來。「對了,你是不是想喝咖啡?」 有人敲門。 她受到驚嚇,同頭往門的方向看。 「您不要擔心,因為我受到監視。」 我站起身來,往門的方向走去,由上著鍊鎖的門縫往外窺視。 一名男子站在樓梯上,下面還有另一名男子。 「有什麼事嗎?」我問道。 「非常抱歉。我受命前來確認您的安全,裡面沒有異狀吧?」男子說道。 我將門打開。 「用不著這麼緊張吧?」我站在他前面說道。「我其實是來探望遠房親戚的,自從小時候跟她見過一次面之後,就再也沒機會見到了。所以我才來這裡探訪她。」 「辛苦您了。」她從窗口探出頭來,對那名男子點頭示禮。 「反正我是不會逃走的。」我微笑著說。「你們要在哪裡監視,我都不介意……」 「我明白了。抱歉,打擾了。」男子鞠躬說道。 我把門關了起來。 「你身邊還有保鏢啊?」她邊走向廚房邊問。 「對啊,好像我是什麼重要人物一樣。」 5. 一輛汽車在旅館前面緊急煞車。四季立刻淋雨衝了出來。 她打開車門之後,坐進助手席。 「您一個人嗎?」坐在駕駛席上的各務亞樹良問道。「教授呢?」 「馬上出發吧!」 車子快速前進,在前面的路口右轉。 「請繫上安全帶。」 各務邊轉著方向盤邊說。 「需要花多少時間?」 「三個小時。」 「再開快一點呢?」 「兩個半小時。」 「我不想死。」我說。 「啊?」各務轉過頭來看這邊。 「沒什麽,現在說話的不是我。」四季閉著眼睛說。「請妳對我好好說明事情原委,全部老老實實地對我說,別再對我撒謊。」 「非常抱歉。」各務說道。「因為其志雄先生希望我對這件事守口如瓶……」 「請妳好好說明。」 「我私下調查過所有與您父親有關的人,有一個名叫栗本的女人,她不是日本人。」 「這樣啊。」四季點點頭。「她是德國人吧?與我母親有血緣關係?」 「沒錯。她是美千代女士的姊姊。她已經結婚了,改姓克里姆特。」 「真糟糕!」四季噘著嘴說。「為什麼我當時沒看到?」 「對了,那時候妳在摘花。」我小聲地說道。「妳那時候正生著氣呢。」 對,因此四季才為我取了栗本其志雄的名字。因為她認識真正的真賀田其志雄的母親。 「我將相關記憶封鎖起來了。」四季輕聲地說。 她應該也看到了才對,我的所有記憶也屬於她的記憶,只是她拒絕接受那段回憶。 「克里姆特百合子其實是其志雄先生的母親吧?」各務問道。 「她是我的伯母,也是我的乾媽。」四季回答。 「您不需要這麼慌張吧?既然已經確認過其志雄先生的安危了,您應該可以放心吧。」 「嗯……」四季閉著眼睛,點點頭。 「沒問題的啦。」我說。 進入高速公路之後,引擎聲更加高亢。 各務急速地操縱排檔桿,一直越過雙黃線左右超車。 我決定小睡一下。 睡醒之後,一張開眼睛,就發現眼前一片霧濛濛的。 各務亞樹良仍然坐在駕駛座上。 她沒往這裡看。 引擎已經發出噪音。 我用手擦擦眼睛。 濕濕的。 臉上有淚痕。 我愣住了。 四季正在哭泣。 「四季?妳怎麼了?為什麼在哭?」我驚訝地問。 她沒有回答。 6. 她端來的熱咖啡,散發出的香味與庫魯身上的毛一樣。 「你現在從事什麼工作?」百合子問道。 「寫電腦程式。」 「你喜歡這份工作嗎?」 「嗯,還好。」 「身體已經不會像之前一樣了吧?」 「什麼?」 「我聽說你生病了。」 「嗯,對。」我點點頭。「現在已經不必擔心了。該怎麼說呢?就是身體不斷分裂成複數。 但是現在比較穩定了。」 「嗯,真是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 「你變得很傑出。」 「如果我能跟您一起生活就好了。」 「對啊。但是你父親不會允許的。」 「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我有自己下決定的自由。」 「妹妹不會原諒我吧。」 「您說的是美千代嬸嬸嗎?她看起來不是那麼會記恨的人。」 「總之,我已經……」 「已經?」 「我已經不能公開露臉了。」 「難道您打算一直住在這種鄉下地方?」 「我已經不太想再活下去了。」 「為什麼?」 「我已經活夠了!」 「母親,我也是。」 「咦?」她抬起頭。 我把杯子放下。 杯子碰觸杯盤,發出輕輕的清脆聲響。 茶匙的彎曲表面。 桌子的鮮豔色澤。 她白皙的手輕輕握住十字架,撫摸著自己日漸稀疏的金髮。 她的淚緩緩地濕潤臉頰。 她咬著下唇,緊閉雙眼。 我站起身來,在桌子附近來回走動。 然後跪在她身旁,把頭埋在她的膝蓋上。 我忍不住哭泣。 卻又如此欣喜。 我是個脆弱的人。 這讓我非常開心。 原來,我很普通。 我畢竟是個普通人。 是誰一直說我很特別的? 我變成了小孩。 我又再度變成小孩,對著母親撒嬌。 她輕撫著我。 「其志雄。」 「母親。」我抬起頭。 「這樣就夠了。」母親微笑流淚。「你是來殺我的吧?」 「母親……」 「我就是為了讓你來殺我,才一直活到現在。」 7. 我們從高速公路開到山裡的產業道路。半夜的道路漆黑一片,從車內看不見路旁的景色,感覺好像在雲霧之間穿梭。車子兩旁偶爾會有如同深海魚類一般的燈光經過。車頭燈的亮光在夜霧裡向前延伸。道路中央的雙黃線,像蟒蛇一樣緩慢前進。 四季已經入睡了。她的淚痕已經乾涸,回復成原本冷酷的表情。我回想著四季的事,回想著自己的事,回想著四季真正兄長的事,過去與未來不斷地在腦海裡交錯。未來會往哪個方向去?會到達何處?似乎有著無限的可能。未來與車子行駛的道路不同,它沒有一定的目的地。是四季讓我這樣思考的嗎? 我從哪裡來? 我是誰? 我總是存在於光線照射不到的陰暗處。 人們無法看見我的身影。 只有四季能夠感覺到我的存在。 為了什麼? 我究竟為了什麼目的而存在? 四季的身體受到車子震動,部分力道傳到我身上來。 我只能透過她去感受外界的事物。 或許我所有的感覺,不過是她心裡的幻想。 這個世界說不定都是四季心裡所描繪的故事。 我只是個觀眾?觀眾只有我一個? 為什麼必須是我?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 為什麼她要把我創造出來? 為什麼我完全無法理解? 人都是如何去感覺自己的存在? 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嗎? 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牽連? 所謂「自己」的個體,要如何與多數的他人建立關係? 人想做些什麼? 想去哪裡? 還是想回到哪裡? 如果沒有這種理由,人為何要活下去? 人為什麼要去處理快樂、悲傷等等的纖細情感? 人為什麼要執著於去愛一個人、去恨一個人,這種可有可無的感覺? 人為什麼能忘記最重要的自己? 暫時擱下自己,吃,睡,說話,哭泣,最後放棄。 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不想正面解決? 為什麼逃不出來? 我完全不能理解。 可能因為我不是常人。 四季應該能理解吧? 她是怎麼處理的? 她是如何思考的? 她一定不會告訴我。 就算告訴我,我可能也會因此崩潰。 這樣的話…… 不想知道答案。 我不想知道答案。 人們也不想知道答案。 因為人們害怕去了解自己以及生存的真正意義。 所以繼續佯裝不知,繼續視而不見地活下去。 人是卑鄙的生物。 人是醜惡的生物。 因為對生存感到害怕,所以決定對自己的生存敷衍了事,抱持曖昧的態度,在生死之間,像鐘擺一樣來回搖晃,這就是人! 但是,我……我討厭這樣! 我不想採取這種敷衍的立場。 啊!對……我終於了解自己的想法了。 車子開始搖晃。忽左忽右地搖晃起來。 擋風玻璃擦撞到樹枝,輪胎發出壓過砂礫的聲響,雨水流入車子輾過的胎痕裡。 已經下雨了。 出了有如海底世界的森林之後,眼前隱約可以看到幾個小光點。 正前方出現一棟建築物,已經有三輛汽車停在前面。 8. 美麗。 手指。 容顏。 緊閉雙眼。 不再有謊言。 「這是約定。」我輕聲地說。 這是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的計畫。 我的計畫。 為了毀壞將我生出的美麗母體。 為了讓一切恢復原貌。 完美。 變得完美無缺。 愉悅。 隨著旋律起舞。 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到原來的地方。 我想回到她的體內。 夢境。 彩虹。 瑰麗。 溫暖。 到鮮血裡。 沉浸其中。 我不願意來到這個世上。 這是降落,還是飛翔? 最後,我再也不讓誰生出來,誰都不再活著。 只殘留著淒美的華麗。 一切歸於寂靜。 如同蒼穹一般,回歸最原始的面貌。 「母親,謝謝您。」我微笑著說。 母親對我微笑。 真是對幸福的母子。 謝謝。我很快樂。 能當母親的兒子,實在是太好了。 我好幸福。 吻。請親吻我。 不要哭泣。請別再哭泣。 因為我們如此快樂。 為什麼? 華麗得如此淒美。 為什麼? 「其志雄!」 誰在呼喚我的名字? 一切都是夢。一切已成空。 虛無。這裡的所有,全部回歸虛無。 不論是正確的事物,錯誤的事物,矛盾的事物,皆不存在。 一切都是夢,都成空。 最後的虛無。 最後的力量。 最後的我。 9. 門打不開。 「其志雄!」四季用力呼喊著。 她的聲音在黑夜中迴響。 男子們即使用盡全力,仍然無法撞開這道堅韌的木門。 「窗戶呢?」 「窗戶在對面,旁邊就是斷崖,沒辦法接近。」 「去車上拿工具來。」各務亞樹良迅速地作出指示。「快!」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來。 四季蹲坐在門前。 「四季小姐,您還好吧?這裡很危險,請您讓開一下。」 「其志雄!快開門!」各務用力敲門。 男子們衝了回來。 他們把撬桿塞進門縫裡。木門開始嘎吱作響。 各務緊抱著四季。 「打開了!」男子說道。 「小心一點!」各務喊著。「這邊要保護好!」 木門的鍊鎖被撬壞了。室內的光線由門縫透出,映射在地上。 門終於被撬開了。 兩名男子手拿左輪手槍。 「衝進去!」各務說。 開門之後,一名男子飛身衝入。另一名男子貼在門邊的牆上,往屋內窺視。 無聲。寂靜。 門邊的男子起身往裡面走。 各務與四季一起移動。 屋內燈光昏黃。 男子們靜止不動。然後緩緩放下拿著槍的手。 各務帶著四季進入屋內。 在屋內深處的沙發上,倒臥著一名女子。 「那個人?」四季問道,聲音已經恢復成她平常的語氣。 各務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男子走到沙發附近,跪坐在那名女子前面。 「叫救護車吧!」各務說。 「她已經不行了。」男子往這邊看過來。「已經斷氣一陣子了。」 窗邊另一名男子則往外飛奔。 屋內角落有個暖爐。 煙囱的管線,在牆上突出的傾斜樑柱上交纏。 有個人懸吊在樑柱上。木椅傾倒在地。 一名男子將那把椅子立起來。 「各務小姐,請妳解下繩索,我在下面扶著他。」 各務把四季抱到沙發旁。 四季站在暖爐附近,她抬頭凝視著懸吊在上面的兄長身影,沒流露出任何感情。 各務站到椅子上,手中握著男子遞給她的利刃,在下方的男子則抱著其志雄的身體。繩子看來十分堅韌,刀子似乎不易切斷。 四季走過去看倒臥在沙發上的女子。她是四季的伯母。她是被人用繩子勒死的,所以面容猙獰恐怖。四季輕觸伯母的頭髮,她的額頭已經失去體溫。 其志雄的身體被慢慢地放在地板上。 他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四季走回其志雄身邊,跪在地上,靜靜地親吻他的額頭。 「非常抱歉。」各務說道。 「這不是妳的錯。」四季抬起頭說。「我明天會列出一份能取代兄長的人才名單。」 對於四季異常冷靜的言語,各務雙眼微睜,遲疑地點點頭。 「四季小姐,善後處理工作就交給他們吧,我想您還是先回去比較好。」 「嗯。」她點點頭。 四季站起身來,再度看了兄長一眼。之後轉身往玄關的方向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各務跟在四季後面。 開了門之後,兩人走下樓梯,在漆黑的夜色裡行走。 「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會是怎樣的感覺?」四季喃喃自語。 各務默默跟在四季後面走。 「可能比自殺更單純吧。」四季說。 沒有人回答。 「怎麼了?」四季問。 在夜裡,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 「其志雄?你怎麼了?」四季喊叫。 她站著不動。 各務也站著不動。 「你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 我在黑暗深處,聽到最後的聲音。 「其志雄,你出來啊!」 四季,再見。我要離開了。我已經要回去了。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很開心。跟妳在一起很開心。 我真的對妳…… 我最喜歡妳了。 「其志雄!」 最終章 「不。不對!不對啦!是遺傳!遺傳!我相信遺傳這回事。我的孩子真是心浮氣躁……哎呀,你不知道那孩子心浮氣躁嗎」.」 四季的兄長消失一年後,她取得了普林斯頓大學的碩士學位。兩年後,又再度取得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頭銜。然後成為M F公司的主任工程師,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她十三歲那年的三月十六日,四季在C A D技術學術研討會的會場上,受到大批學者與工程師包圍。 她一頭飄逸的直髮,身穿有刺繡的牛仔衣褲,頭髮及手腕上的飾品質地樸實。她已經長得跟成年女子一樣,但身上卻完全沒有女人特有的溫柔及豐滿,除了一頭長髮之外,看起來與少年一樣精悍。 她離開群眾,到角落拿雞尾酒,一名風度翩翩的男士,手拿玻璃杯向她走去。 「妳看起來真像印地安人。」他微笑著說。「這也是妳的策略吧?」 「西之園博士。」四季點頭示禮。「你怎麼會躲在這種角落?」 「都是因為她。」他指著後方的牆角。 有個身穿紅色洋裝的稚齡女孩坐在地上。 「是您的女兒嗎?」 「大概吧。」西之園點頭。「偷偷告訴妳,她其實不是我親生的。」 「您還是別開這種玩笑了。」四季搖著頭微笑。「對我不管用的。」 「妳打算一直待在這邊嗎?」 「待在哪裡不都一樣?」 「也是啦。」他把玻璃杯湊到嘴邊,點點頭。 「您也該在電腦領域大顯身手了。」 「不!像我這樣的人跟不上了,我的腦汁已經被電腦吸乾了,吸得一乾二淨。」 西之園笑了笑,似乎喝醉了。 四季往小女孩的方向走過去,彎下腰仔細看著她。小女孩抓著玩具對四季笑。 「妳叫什麼名字?」四季問道。 小女孩的洋裝與腰帶都是紅色的,她眨著靈活的大眼睛,一直凝視著四季。 周圍的人又聚集過來了。 「我太太去另一個宴會了。」 西之園走了過來。 「本來想把她託在保姆那邊,但是她哭個不停。」 小女孩仍然凝視著四季,她突然表情一變,開始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西之園將杯子放在地上,把她抱了起來。「她一定誤以為妳是保姆了。為什麼她會不喜歡保姆?我真是搞不清楚。」 「非常抱歉。」 「不!不是妳的關係。我先帶她出去外面走走。」西之園說道。「真是抱歉,那個……能不能請妳幫我處理一下玻璃杯。」 「好。」四季微笑著說,伸手幫他拿玻璃杯。 「妳這個小傢伙,竟然膽敢讓天才少女來幫妳做這種事。」他一邊說,一邊哄著小女孩。 「改天見囉。」 「請慢走。」四季點頭示意。 「下次和妳見面的時候,我絕對不會再帶著孩子了。」 由於厭惡會場內的氣氛,後來四季也朝西之園離開的方向走去,經過寂靜無聲的大廳之後,她走下樓梯。 在建築物前面,裝飾石碑的燈漸漸亮了起來。地面還有上週殘留的皚皚白雪,再加上柏油的黑與遠處草皮的綠,顏色單純而協調。只有停車場上的汽車五顏六色。 四季推開玻璃門往外走。 外面十分寒冷。 四季鮮少走出室外,所以覺得溫度比心裡預期的低。 附近有一棵櫻花樹,在這個時節,枝橱上仍不見花苞的蹤影。 她心想,現在已經是春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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