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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夏》 副标题: 森博嗣作品系列 作者: 森博嗣 译者: 黄钰筌 出版社: 尖端出版社 出版年: 2010-06-04 页数: 320页 定价: NTD2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逆思流 ISBN: 9789571042787 ========================================= 书源、扫描:东方云起 OCR:菜Knight 校对:菜Knight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日期:2011年6月20~21日 ★棒槌学堂 荣誉出品★ 【http://bcxt.uueasy.com】 声明: 1.本电子书仅供OCR技术交流及推理小说爱好者交流使用,严禁用于非法商业用途。 2.本电子书首发“棒槌学堂” 3.如需转载,请保留作者、译者、出版社及录入者相关信息,谢谢合作! ★棒槌学堂 荣誉出品★ 【http://bcxt.uueasy.com】 =========================================== 四季—夏 年表 1943年 濑在丸红子 诞生 1961年 犀川创平 诞生 1961年 喜多北斗 诞生 1965年 真贺田四季 诞生 1971年 四季、各务亚树良初次见面 1978年 四季、罗伯特·史瓦尼短暂会面 1978年 新藤清二,四季到游乐园,发生绑架案 1979年 四季杀害双亲,被警方逮捕 1984年 犀川创平、西之园萌绘初次见面 1994年 妃真加岛事件(全部成为F) 目录 序 章 第—章 欲望与苦心的扰乱 第二章 隶属与支配的生路 第三章 祈祷与烦心的相似 第四章 希望是眷恋的碎片 第五章 冷澈与敏捷的格调 最终章 “想起来,两个人会出现那样的感觉,其实,也是由于其中有我们人类太古时期原始面貌。因为昔日的我们,乃是做为一个完全的整髓,而就是对于那个完全整体的欲望、对于它的追求,被赋予了‘爱’道个名称,” (飨宴/柏拉图) 序章 ——诚然,这位神明原本就未曾步行于大地之上,甚至也未曾行走于人们头上。原因在于,人类的头颅说不上是那么柔软的东西。毋宁让这位神明步行在万物之中最柔软不过的东西上,居住在那里——所谓最柔软不过的物体,也不是别的,因为这位神明是要定居茌睹神与人类的情感与灵魂之内。 太阳的意志正在安分地消退当中。然而,白色沙地上依然残留着十足的眷恋。它甚至像是透过鞋底传上来似地炽热。想要将它掬在手里,确认一下温暖的感触,这股不自然的冲动, 彷佛钤铛般在他心里回响。 垂着树枝的海滩深处。 未经铺整的道路蜿蜒在石垣之上。 新藤清二害怕转过头去。和她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会被这种隐约的恐怖感纠缠。那是从好久好久以前,当她年纪还小的时候……也就是清二自从理解到她有多么特别的时候便产生了吧。恐怖感虽然没有扩大,但是密度确实增加了,开始呈现出固定的形状及样貌。而这种恐怖感,其实一定是另一种感情的反射,他曾经如此臆测过。他的自我分析,向来就是这样,没能跨出臆测的范围。 他隐隐约约知道这种感情是怎么回事。只是,或许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佯装不知。那是一种极度不平静的状况。暧昧不清的状态一直续着。他心里觉得,从今以后也是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只要是在有生之年…: 一成不变。 他像是要重新调匀呼吸似地屈膝,蹲下身掬起了沙子。 沙子并没有想像中的温热。 瞬间的感触犹如乾枯的往日回忆。 将手拍一拍,他站了起来,双手再次放回口袋里面。 “叔叔。”身后传来叫唤声。 被给了回过头去的理由之后,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沙子的密度在统计上比起石头和岩石还要小呢。”四季开口说道。她在石垣上坐着。“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岩石风化成石头,石头风化成沙子。照理说,明明都是同一种物质构成的,密度竟然会不一样。” “这可不在我的专业里哦。”新藤回答。 他凝视着四季白皙的双腿。 白色的裙子。 膝盖、小腿,还有凉鞋。 接着,他以忏悔似的心情抬头看了一下天空。 没有云朵。 微微吹来的风。 自己的身体淌着汗水。 清二再度望着她的脸。四季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她看起来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生气。 “是不是有什么理由呢?”新藤问道。尽管不是特别想知道那个理由,可是不挤出几句话来就会浑身不自在。 “叔叔好像不感兴趣的样子耶。” “没、抱歉……没有那回事啦。” “叔叔正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是医院吗?还是您的太太?或者,是和爸爸之间的事?您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来这里的吧?希望不是麻烦事才好呀。” “竟然说什么有麻烦事,真是胡说八道。” “是吗?”四季偏着头说。“我可以问问您没和婶婶一起来的理由吗?” “哪里有什么理由啦。她呀,呃,目前有一点忙啦,一大堆的事情,呃……” “我好开心哦。”四季笑嘻嘻地说。“好久没像这样和叔叔两个人独处呢。” “是呀,好久罗。”新藤点点头说道,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你都长这么大啦。” 从美国回来的四季,今年才十三岁。不过,乍看之下给人的印象,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直到来这个地方,像这样子与她见面之前,她留在新藤脑海当中的印象,还是五年前的那位少女。而如今那身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她才是绝对的,而且是压倒一切的存在。 他的侄女是个天才。 并不只是像个天才。也不是普通的天才。而是真正的天才。他总算也理解到那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不,说得比较精准一点,应该是他认清那是无法理解的吧。 由于四季的存在,周围的人不论愿不愿意,都受到她的影响。她的双亲早已经完全卷入那股漩涡当中,可说是融为一体了。而新藤本身,还有新藤的家人,也正被那道漩涡吸近。 在此之前,他更感觉到一种个人的吸引力。当四季年幼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他有预感,自己的人生将会被这个少女支配、拨弄,或者说,新藤盼望为她所支配、拨弄。 他敢肯定,那绝对不会错。 她正是那样的一个存在。 大多数人开始察觉到,四季身上拥有对于人类而言无可取代的才能,足以名留历史的才能。也就是左右人类到达点的才能。 然而,或许自己因为比较接近她身边,所以可能并没有足够的像社会上的那些观感吧,新藤存疑着。她当真向我们展现了一切吗?她表现给我们看的那一面,到底占了她能力的多少比例呢? 新藤有时候会觉得,她的本性该不会犹如恶魔一般邪恶,所有看得见的、显露于外表的,全都是她为了欺骗我们而戴上面具装出来的。 她难道不是想要欺骗所有人吗? 彷佛神明一样。 足以诱发不安的光芒,确实存在四季的眼眸之中。美丽而具有魅力的光芒。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感觉到害怕。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感到强烈的诱惑——将一切托付给她,也就是宁愿受她欺骗,完完全隶属于她。他甚至还觉得这是一种美德呢。 四季白皙滑嫩的肌肤,诱发了这一切的幻觉。新藤是如此分析的。 他数次兴起想碰触那肌肤的念头,手微微地动了动。 对于那一瞬间的犹豫,四季只是向他回以浅浅的微笑。 原来她知道呀。 这名少女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连人心的最深处,她也能看得透彻。 他心想,难道自己身上早已被无形的剑贯穿了吗?他了解到自己有多么可悲。 并不是在考虑应该如何是好。 也不是在思忖已经莫可奈何。 一点烦恼都没有。 倒不如说,前途充满一片希望。尽管如此,身体却感受到一股压迫。彷佛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一般,感觉全身都蜷曲萎缩,而且毫无间断在持续当中。 光是想着她。 光是想像她的姿态。 然后,经由这样子与她见面,他才确定了原因——没错,这就是根源的所在,就是力量的核心。 四季轻轻地从石垣上一跃而下。 她走过沙地来了过来。 新藤咽下了唾液。 什么也没法儿做。 四季看似兴高采烈地在新藤面前停下脚步,抓起了他的手。 她牵起那只手,用双手握住。 “哎,好想再去游乐园玩呢。” “啊啊,哦,是呀。”他点着头,怀疑自己的脸色恐怕都僵住了吧。“不过,你不是挺忙的吗?” “对耶……”她点点头说,微微噘起了嘴,露出不满的表情。她这样的神情,新藤还是第一次见到。“可是,或许会有什么办法能解决吧。我来跟爸爸拜托看看好啦。叔叔您的时间上怎么样?” “如果哥答应的话,我当然是随时都可以罗。” “即使是在明天?” “是啊,只要是为了你,别的工作全都可以取消。” 四季看起来笑得很灿烂。 有艘船只越来越靠近。似乎是要驶向码头方向。放眼眺望了一会之后,只看到它隐藏到海岬的背后,再也瞧不见踪影。 他的那只手还没有获得解脱。 尽管全副精神都专注在那里,他的人却在观望着海上。 要是懂得开船的话该有多好呀,他思忖着。从孩提时期开始,他就喜欢交通工具。比方说,像开车就让人心情愉快。他还曾经希望驾驶更多各种交通工具呢。他勉强自己去想这些事。 “我觉得飞机好有趣哦。”四季说。 “是吗……”他点点头,身体微颤了一下。 自己心里的思绪传达到她那边去了。但是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常人恐怕没有办法习惯吧,那太强人所难了,他这么觉得。 上午搭乘直升机来到这座妃真加岛。是与四季一起来的。当时,新藤一眼瞧进驾驶座里向飞行员搭了几次话。四季在一旁见状这么说: “叔叔不会自己去考张执照呀?” “嗯,这个嘛。我小时候还想过一定当飞行员呢。” “现在呢?” “我都已经这把年纪啦。” 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对话。因此,四季光是从看船时的表情,就可以追溯他的思路。 游乐园啊…… 新藤思索着。 怎么会想去那种地方啊? 她在期待什么呢? 自己可以坦率回应对方的善意,把这当成单纯的问题看待吗? 自己的右手为什么要让她双手握住呢? 可是,找不到挣脱的理由。 只有一点、一点地, 非常一点、一点地, 从斜坡上翻滚而下,这一点他明明白白。 可能性正在往下掉。 往低处坠落。 那里是地狱吗…… 没来由地,新藤感到可笑之至。太多心的自己肯定显得相当滑稽。他甚至想到,这个年纪的少女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稀奇。唯一的问题,在于那个少女的头脑,那个少女的能力,还有,那个少女的美丽。 就只是这样而已,新藤企图说服自己。 有什么好害怕的? 到底是什么? 第—章 欲望与苦心的扰乱 ——那样一来,无论这个人是谁,凡是受到欲望所驱策的人,都会渴求自己手中里没有的,再者是自己身上不具备的。因此,渴求或爱慕的对象,就是当事人尚未拥有的、目前还不是的、身上所欠缺的——总而言之,这就是所谓的对象吧? 1. 搭船来的人,有县里土木课的两名职员,还有三位建筑,土木相关科系的大学教授。看样子他们是来参观岛上所展开的建设工程。 工地现场的年轻职员前来叫唤在海边逗留的新藤和四季。 “为什么我非见他们不可呢?”她提出质疑。 “啊?呃,这我并不清楚。我只是被叫来,嗯,带两位过去而已……” 一边走着,那名青年如此回答。他头上戴着安全帽。在这等炽热的暑气当中,长袖作业服的衣领都被汗水沾湿了。 走上坡道,才刚刚拓整好不久的一大片空地,随之出现在眼底。在此之前的工程,就已经耗费了一年。往左手边过去,是个临时兴建的直升机起降坪,可以看得到六人座喷射直升机 的白色机身。起降坪前方有两栋二层楼的建筑,是工程事务所与作业人员的值勤室。 三人走遍铺在地上的铁板,往事务所的方向前进。右手边有三台吊车、两台大型挖土机, 还有十几名作业人员正在工作。小型卡车这会儿正好开进来。 新藤听取着对方的说明,整地已经差不多告一段落,即将进入进行建筑物基础工程的阶段。他又听对方告诉他,进度到现在这样,应该很快就能完工了吧,然而他根本还看不出半 点建筑物的形状。总觉得好像还要花上很久的时间。 这已经是第二次来看现场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想像会兴建规模这么大的设施……这就是新藤的真实感想。一开始他也对真贺田家这次的投资提出质疑。因为这将会左右,不,是完全吞噬真贺田家的资产、它的未来的一项计划。虽然他本身做为新藤家的养子,是新藤医院的继承人,不过像这样付诸行动的计划一旦摆在眼前,不安的感觉依然还是挥之不去。要把一切都赌在四季她稀有的才能上。这一点他很明白。可是,这种物质方面的投资果真是必要的吗? 新藤有几次当着兄长的面表达过这样的意见。每当这个时候,回应的说法总是“这是四季的心愿呀”。 被对方这么一说,他就没有办法反驳了。毕竟,十三岁少女的意志已经具备压倒性的支配力量。即使说那是绝对的,是经过神格化的也不为过。 工程事务所是一栋组合屋建筑,无论墙壁、地板,还有楼梯的韧性都很低,使人有种彷佛一走过去就会变形的错觉。 负责带路的青年打开二楼会议室的门,让四季和新藤进去里面。折叠式的桌子就摆在房中央,靠近窗边的面孔是四季的父亲,真贺田左千朗教授。坐在他对面的五人见到四季,于是一同起身。 “名片就不必啦。”四季摊开一只手,露出微笑。“请各位继续谈吧。” 她拉开真贺田教授旁边的椅子坐下去。新藤则在她的身边就座。站在门口的青年低着头,关上了门。 “唉,我们也没有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啦。都在闲聊你的事呢。” “为什么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建这样一栋建筑物?”四季坐姿端正,以流利的语调说着。“生产出来的只是电子讯号,而不是实物。照理说,它现在就能生产出来,随便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生产。各位心里有这样的疑问,对吧?” 从作业服的胸口那边的标章,可以得知坐在右边的两个人是县里的职员。左边三人穿着便服,都是短袖衬衫系领带的装扮。年龄是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六十多岁。五个人都戴着眼镜。坐在正中央,年纪最长的男人开了口。 “没有啦,哪儿的话,根本没有那回事。”他一脸苦笑。往后梳的头发几乎全白。“要是那么说的话,不管哪一栋建筑物,就都没有存在的重要理由啦。” “您是认为,所谓的容器原来就不过如此罗?”四季说。 “啊,不,也不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啦。”他望着左边同伴的脸,大概是他的下属吧,那个男的看起来最年轻。 “呃,我们拜见过设计图,”那个男的开口发言。“这里头没有窗户。以居住环境来说,我觉得是个非常具有挑战性的设计……” “哦,那个呀,嗯,”坐在右边来自县里的两人当中,较为年长的那位插嘴说道。“在申请的时候也引发相当热烈的讨论……这自然是没有按照建筑基准去做,理所当然必须向政府提出特别的理由,还有,针对衍生出来的弊病该如何因应……” “为了这个,不知道让我们写了多少书面资料呢。”真贺田教授一边笑着一边说。 “可是,非得像这个样子,做到那种程度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年轻学者质疑。 “呃,我听说是博士您……”他将一只手比向四季那边。为的是有两位真贺田博士在场。“在草图阶段就决定好的。” “是我决定的。”四季点点头。“为什么一定要有窗户呢?” “不管是在环境,设备方面,还是在灾害预防上,窗户都拥有各种的功能、用途。当然啦,我想那些是可以藉由其他方法来取代。可是,呃,虽然我感到这种想法真的很庸俗,不过我认为人类还是会有希望面对外界,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的欲望吧。” “所谓的外界,指的是什么?”四季发问。 “外界吗……?唉,我想,外界也就是指外面,建筑物外头、人们周遭的社会,还有大自然吧。” “当人们感知到那样的概念时,它与传来电波或是越洋电报的讯号,实质上是相同的东西。那么,外界是存在于天线或者电缆之中吗?如果它是的话,那么只要打开一扇称之为通讯电缆的窗户,那不就够了吗?” “可是,当今的社会、当今的人类还没有到那种……” “不错,是还没有到那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在形式上来讲,或许还要花上几十年吧。可是,那就是它与生俱来的样貌。虽然人是凭藉肉体在外侧与周遭接触,不过人类却是藉由头脑来认识外界的。这于是就等于社会与自然所有的概念,都被容纳到大脑当中了。那样的话,人类所谓的外界,结果不正是存在大脑里吗?它不就已经算是外面了吗?” “唉唉,如此说来,胃的里头在局部解剖学上也算是人类的外面了。”真贺田教授说。 “嗯,现在在这里辩论那些没用。毕竟已经只能按照设计图动工了。” “辩论也不是没有意义。”四季微微一笑。她看着对面的年轻学者,微微偏着头说。“您的疑问解决了吗?” “是、是的……”他点点头称是,把头低了下去。“不好意思。” “那么,就带各位到工地现场瞧一瞧吧。”真贺田教授说。“已经可以走到地底下去了。有些地方的雏型已经差不多了。” 四季与除去新藤以外的一行人站起身。 “对了对了,我都忘啦……”真贺田教授一手朝着新藤那边伸过去。“这一位呢,其实就是舍弟,叫做新藤。” “非常幸会。”新藤起身,双手拄在桌面上,把头低了下去。“我不过是个局外人啦。” “他是个医生哦。”真贺田教授笑容可掬地说。“他堂堂身为一家大医院的院长,我可要拜托他在这个研究所落成之后,务必过来我们这边呢……” “唉,事情也不是说的那么简单……”新藤面露苦笑。 2. 搭着直升机离开岛上,四季回到与机场毗邻的饭店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父亲与叔叔自然也是一起,三人预定在两小时以后共进晚餐。 从机场到饭店的路上,有一名保镳跟随着她。她用帽子和太阳眼镜遮住脸孔,所幸来到此处的消息似乎没有走漏给媒体知道。保镳为她打开饭店房间的门。对方是个她只认得脸孔,却不知道名字的男人。 “各务在五分钟之后会打电话来。”男人低声地说。 走进房间里,四季总算成了一个人独处。她当下躺到床上,闭起眼睛。对于她来说,让身躯移动属于一种重劳动。会令她感到愉快的事情绝大部分都是重劳动。 她集中精神工作了一会儿。在那段时间里,身体是沉睡的。才觉得整整过了五分钟的时候,边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唤醒睡着的身体,左手拿起话筒。 “我是各务。”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在附近?”四季问。 “是的,就在附近。” “来我房间。” “我正打算如此。那么,我立刻过去那边。” 四季从床上爬起来,移动到窗边的椅子旁。房间的空调开得很强。傍晚昏黄的日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 四季做了个深呼吸。把对叔叔的思绪抛到一边。过去五分钟在脑里的计算,有一大半已经停止。 门钤响起。 她起身走到门边。途中感到轻微的晕眩,不过这是经常有的事。 各务亚树良在门外鞠了个躬。走廊上另外还站着方才那个男人。 她让各务进来房间,关上了门。 “怎么样呢?妃真加岛?”一边走着,各务问道。 四季没有答覆对方的问题,回到椅子那边。她示意亚务坐到沙发上。 “我常常想着要见你呢。”四季说。“这是为什么?” “您是开玩笑吧。”各务的表情一笑也不笑。她今天也是全身上下一袭黑衣,太阳眼镜挂在胸前口袋。“我该从哪个地方说起?” “从哪里说起都可以。”四季靠在椅背上。 “那么,我就从西雅图的意外事故开始吧。”亚务两腿交叉,双手放到膝上。“森川小姐是在哪一家店里喝酒,这一点并不清楚。尽管打听过附近好几家,可是那里毕竟是一处繁华的闹街。虽然,像她那样单独一个日本人的女性应该会很显眼,不过要是店里的人说不记得了,就很难再问出更多情报。剩下来,除了向光顾店里的客人打采,就没别的办法了吧。如果能再多给一点时间,或者可以获得什么情报也说不定。” 四季点点头。 “肇祸的驾驶确实如您所说,经济情况不怎么富裕。这方面,我想,有接下去追踪调查的必要吗?目前看来似乎是没有显着的变化。” “你觉得是我想太多了?” “我不晓得。”各务摇摇头。 一名负责照顾四季,名叫森川须磨的女性,在大约三个月以前死于车祸事故。当她喝得烂醉如泥,从人行道闯进车道的时候被卡车撞上。几乎是当场死亡。四季和她是为了出席研讨会,才在那条街上逗留。而那是发生在研讨会闭幕,预定第二天就要启程出发当晚的事。 那时,四季心里相当震惊。当然,她在外表上保持冷静,首先计算着要如何把因为失去森川造成的业务的损失控制到最低限度。然后,再按照她的计算采取实际行动。然而,当葬礼告一段落,周遭的人们开始遗忘森川的事时,四季才突然若有所悟。 那果真是一次意外吗? 如此简单的疑问,先前并未具体成形,在在显示自己遭受到的精神打击有多么大。不,那种麻木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惊愕的问题,这方面的打击还要远远大出许多。 在那几天,她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这是一种彷佛无法目视的状态,只认得全然的黑暗,感受到深不知底的恐怖,是她以往从未有过的亲身体验。即使自问该如何是好,也不会有任何答案。 一旦一个人独处,身体就会微微颤抖,产生肌肉痉挛的状态。尽管接受了医师的诊察,结果自然是原因不明。其实原因她确定得很,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症状。 无可奈何之下,四季只好决定离开美国,回到日本。仅向外界透露健康状况不佳的消息。 这一点倒是实情,半句不差。 反正,她原本就打算在半年或是一年以后回来日本。因为到时候,妃真加岛上的研究所就要落成了。她预定在那里从事新的工作。打算暂时埋首于更具创造力、内容更为纯粹的工作当中。 人活在世上,总有许多纠缠不已的情感,像是毛球般在自己体内堆积。那些情感自然个个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存在,但是当一回过神,已占据了空间,阻塞通道,让眼前一片茫然。或许对四季来说,森川须磨的死即使化成一团毛球,也成为大到肉眼可见的存在了吧。这真是个无聊至极的歪理。然而,所谓的言语,本身就是无聊至极的符号呀。 即使回到日本,她也一直无法将森川的事从脑海消除。有一部分的四季,总是在追溯着森川的人格。真是不可思议。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对方。森川只是这几年来待在她身边负责帮忙处理杂务的人罢了,况且人格也平凡无奇。尽管研判损失并不大,却不知为何,她偏偏斤斤计较地想确认自己少掉的部分。于是,在过度埋首于那种毫无意义的作业之下,她连森川的死都不曾怀疑过。她心想,到底为什么自己为什么如此深信森川是死于交通事故呢? 当然,周遭没有半个人起过疑心。她也没听过别人提起这类的话题或传闻。森川偶尔是多少会喝酒过量,而且她自己一个人出去喝酒,也不是稀罕的事。看情形是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意外事故就发生在市区的大街上,现场有一大堆目击者。至于肇祸的驾驶也当场遭到了逮捕。 四季指示各务亚树良先去调查森川须磨当晚的行动。虽然下榻在饭店里,森川喝酒的地方,却不是在饭店房间或者是交谊厅。她应该是待在市区里的某处店家。此外,四季又委托各务再针对肇祸驾驶的身分、对方是否可能受托行事、最近有没有钜额款项到手的迹象,进行诸如此类的调查。 “调查要继续进行吗?”各务问道。 “继续。”四季立即答覆。 “另外一点,是关于您昨天来电提到的调查,”各务面无表情地改变话题。“老实说,我非常地惊讶。” “莫非……是你认识的人?”四季问。 “不,说不上是什么认识的人,是我朋友认识的人。或许是我多管闲事,可以请您告诉我为针对那名女性进行调查的理由吗?当然了,即使没有理由,工作我还是会继续进行。只是,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当作私人的问题弄个清楚。”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四季露出微笑。这与森川须磨的情形是完全属于不同的心理历程。“昨天来到这里,去了一趟睽违已久的N大学。我本来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个以前在 图书馆碰到的女性,还挺让我在意的,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罢了。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呀?头脑那么好,我却没有看到她有任何一篇论文。她目前还在N大吗?” “濑在丸红子她……”各务以晈字清晰的发音说道。“本来就不是大学里的老师。” “那,她是做什么的?” “不,她什么都不是。”各务摇摇头。“她仍然住在当地,但是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事。她没有工作。” “那是因为没有工作的必要吗?” “不是的,她几乎没有什么财产。呃,四季小姐……您为什么会对她感到兴趣呢?” “我目前还没有打算要干什么。不过,我确定她拥有非常出色的才能,所以才想多知道一些她的事。然后,要是可能的话,我打算把她挖角过来。” “那为什么在此之前,您会将这件事……”各务蹙着眉头。“您刚才提起的事非常少见。” “哦……”四季点点头。“我提到我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的,是吧。没错,这还挺有趣的呢。关于濑在丸红子的事,那时我曾经过拜托其志雄,要他先帮我调查一下。结果,其志雄那天就不在世上了,于是,那部分的记忆,似乎就跟着他一起消失无踪了。” “是在那一天啊。”各务点点头。“嗯,发生了那样令人震惊的事,这也难怪。” “不,我得到了相当宝贵的经验,倒是挺高兴呢。我第一次发现到,原来,所谓的遗忘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四季觉得可笑地说道。“好不可思议的感觉哦,就像是发痒一样呢。” “您是说,遗忘这件事吗?” “不,我是指回想起来这件事。” “那种感觉我是不大清楚啦,不过,好,我已经了解了事情缘由。要进行调查当然很简单。只是,这个嘛,对您来说,她恐怕不是派上用场的类型,而且也没有足以威胁到您,让您视为劲敌的才能吧。” “你说的话还满有趣的。” 四季微笑着凝视各务。 “啊,你……对她怀着什么怨恨,或者是嫉妒。我说得没错吧?” “呃……”各务闭上眼睛,摇摇头。“还得请您饶了我,不要再分析我了。这一类的防御是我的弱项。” “是这样吗?” “我收回刚才主观发言。”各务睁开眼睛。“报告会在一个礼拜以后提出。” “期待和跟你下次的见面呢。” “我明白了。”各务吁了一口气。“那么,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谢谢你。”四季伸出一只手,像是打算握手。 各务亚树良看着四季的手,仅仅犹豫了一刹那。大概是因为一时想不到握手的意义吧。然而,她随即握住了对方的手。感觉有点冰冷。 3. 第二天,四季搭乘计程车前往那古野市内。她一个人坐在后座,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保镳,则是名叫砂山的男人。他和昨晚站在四季房间前的那个男人换班,从今天早上起轮到他值班。在那群身材魁梧的保全人员当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个。那些人是依照各务亚树良的指示行动的,而他们自身对于这类组织的构造,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 由于台风接近的缘故,外头刮起了风。说不定午后就会开始下起雨。 四季的绝大部分都在计算着。另外有一部分则是隔着车窗凝望风景。坐在副驾驶座的砂山回过头来看向四季,瞥向她的膝盖。 “很适合您呢。”他开口说道。 似乎讲的是衣服。不对,那是误会吧。甚至连本人都很可能有所误认。四季看了自己的膝盖一眼。 “你说的是裙子吗?”四季问。 砂山笑眯眯的脸上浮现鱼尾纹。他一句话也没回答。 “你不喜欢这条裙子琐碎的连续花纹?”四季因为感到有趣,于是决定打开话匣子。“填满整个平面的不自由,似乎在历史上也不曾成为大问题。那纯粹只是大小的问题,也就是说,容得下的就容得下,容不下的就容不下。即使容得下也还是会有缝隙出现。人们就是在不断地尝试错误的过程当中,追求完全不会出现缝隙的形态。啊啊,那真的是很单纯呢。最初一切的真理明明就存在,却没有任何人试着了解它。从平面上获得的真理,同样也通用在立体,还有多次元上。通用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真理啦。” “没……呃,我……嗯,并不是在意那种事啦。”砂山整张脸都呆掉了。 “那么,你是觉得裙子的绉折象征了空间的扭曲罗?” 砂山一只手摊开,轻轻地点着头,意思大概是说:快点饶了我吧。对于四季而言,先做好这种防御也不毫无意义的。因为,要让对方越是觉得她异于常人,那她就会越安全。这一点确实和她穿短裙矛盾。然而,相较于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无数矛盾相比,这个矛盾并不算大。 没错,正是矛盾。 从那个名叫濑在丸红子的女人身上感受到的就是这个, “今天MNI之后的行程是?” “是与N大校长共进午餐。” “取消吧。我想起来我还有事。至于给对方的理由,就说是身体不适。” “明白了,我会先打个电话过去。” 车子由车道驶入。宽广的停车场在右手边,再深入一点则是五层楼高的大建筑物。有种彷佛置身社区会馆般的气氛。玄关前方站着两个男人,一见车子接近便深深鞠躬。 四季先下了车。 “您好,在百忙之中劳您大驾光临,真是不好意思。”佐织宗尊说道。另外一人是个年轻的男性,可能是佐织的属下吧。 其实四季是不想来的。这是个无聊的地方。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不觉得有亲眼一见的价匮。 四季面露微笑,伸出了一只手。佐织毕恭毕敬地握住她的手。 砂山从计程车上下车。在经过一番介绍之后,进入了建筑物里。会客厅静悄悄地没有人影。停车场上停放着一大堆车辆,人潮应该是聚集在哪儿了吧。想来是因为考虑尽可能避人耳目的缘故,佐织才会做如此的安排。 一行四人搭电梯上了五楼。走过通道之后,佐织在房间前停下了脚步,望着砂山。 “你在这里等着吧。”四季吩咐他。 只有佐织和四季两人进入房间里。那是一间宽敞的接待室,窗户大而明亮。一边的墙壁是书橱,另一边则以巨大的图画装饰。然而,那幅构图只是单纯象征佐织这名男人的庞然大物罢了。 “您会作画呀?” 四季坐到沙发上问道。她只不过是挑一句奉承对方的话来说。 “啊,是呀,只能拿来献丑而已啦。”佐织依然站着。“您喝些什么饮料好呢?” “请给我红茶。” 走到窗户旁边的书桌前,佐织用那里的电话下达指示。他走回来时双手摩挲着,露出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 “唉呀,四季小姐,真的是好久不见啦。” “三天前才和您通过电话呀。” “唉,我的意思是说见到您本人呀。” “您没看电视吗?” “我当然全部都看过了。可是,像这样,呃,您能亲自来到面前,这是截然不同的呀。” “嗯,说的也没错。毕竟这一身随意的打扮,是不能上电视的呀。” “您出落得越来越美……” “这些话可以省下来了。”四季露出微笑。“谢谢您啦。” “啊,呃,是关于投资的事吧?怎么敢让您说谢呢。是的,我很了解,对于我们来说,这也算是获得了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呢。” “不,您弄错了。我是向您的恭维话道谢呢。关于投资方面,正如同您所说的,几乎不会有什么风险,所以我没有理由要向您道谢哦。” “是是,当然应该由我表达感谢才对。”佐织低下头去。“承蒙您指名在下……” “那是因为我受到您不少的照顾呀。” “您视察过工地了吗?” “我看过了。不过,容器的本身不是问题,与要放进里头的东西比较的话。” “容器在买卖上是不可或缺的呀。” “您说得没错。” 敲门声响起,一名端着茶盘的男子走了进来。那男人并非跟着一起进入房间前的那位,而是另外一个更年轻的青年。他将盛着红茶的杯子摆到四季面前。 在他走出去之前,四季观察着房间的模样。所有摆在书橱里的书籍的书名、地毯的花纹、隐藏在下面部分的推测、天花板上隔音材料的恐数、桌面玻璃的固定方式、房门铰链的位置、桌面打火机留下的指纹、从佐织宗尊西装的皱折推测出来他的行动、端红茶来的青年脚上鞋子的品牌、房门开敔瞬间门后的状况——砂山似乎正在外头的另外一个男人交谈、天花板上吊灯的重量、以及支撑吊灯金属链部分的估计强度、自动洒水系统的位置、书桌上邮件的数量、那幅据说出自佐织笔下图画的色彩分析、天花板附近看起来像是扩音器的东西、或者那是监视器。不过,绝大部分的四季对于那些根本不感兴趣。她正在预想离开这里之后要去的地方,以及在那个地方将会发生的情况。 “您事先猜到我会喝红茶吗?”由于对方看起来巴不得她有此一问,因此她提出这个问题。 “是呀,我只是把能准备的东西全部都准备好罢了。”佐织喜孜孜地露出微笑。这种笑容大概成了他的武器吧。“为了这次好好招待您,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呢。” “我没点到的饮料,就请您让哪位享用吧。” “这就不用您费心啦。” 四季端起杯子送到嘴边。 “有件事我想您听了会心里不舒服,可是又不得不说给您听。”佐藤脸色一变,露出为难的神情,然后采出了身子。“其实,是国内有些大厂在牵制我们的行动。目前我得知的就有两 家,到时候数量还会增加吧。他们开始调查起四季小姐的事了。” “我早就预料到了。既然被看出有利可图,如此一来,那部分就会出现损失。我对于这种事可是很敏感呢。” “有的还做出让研究所工程进度延宕的动作,那方面我们已经设法解决了。” “我想他们大概会冲着法规上的问题而来,所以我刻意针对涉及法规的部分留了一手。” “原来如此,听起来真像是蜥蜴的尾巴呀。不过,面对对方的攻击,还是钱最有用。” “那样不会留下把柄吗?” “毕竟这个要速战速决呀。” “就由您来处理吧。” “或许是我庸人自扰,不过还是请您多多留意四周。我猜他们可能会想挖出您的丑闻吧。” “丑闻?” “他们应该会设法破坏真贺田四季这个形象的价值吧。” “那种手段是一开始搞的小把戏。只要看到我们做出来的产品,就和个人形象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是,这一点我明白。只是,生意人总是得决定好从哪里先下手为强。如此才能够针对尚未完成的商品讨价还价呀。” “好吧,那么这件事也交给您处理吧。” 由于谈到无聊的话题上,四季的绝大部分意识都潜到深层去了。大概是打算进行她往常的工作吧。其余部分则想到五十种可能会发生的丑闻。全都没什么意思。然而,是有必要承认这 种情形的存在,就像飘荡在空气里的尘埃一般,只要光线明亮,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要是聚集起来也不能小觑。 她联想图书馆里的藏书。一触摸之后手上就会沾染霉味。毕竟,她小时候老是在阅读书籍。最近,充电的时间变得少了。相对地,无聊的资讯却是不断增加。她得趁着现在找到某 些有趣的事物才行。按照这种情况演变下去,她将来一定会想放弃。也就是放弃继续活下去。 “因此,还是避免和像我这样的人碰面才是明智之举呀。”佐织说。似乎还是关于丑闻的话题。“如果让人知道我做了投资,恐怕媒体会拿来大做文章呢。” “您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开哪儿的玩笑呢。”佐织笑了。“不过,我们不是公司,而是宗教团体呀。” “我并没有那种一般人的观感。” “可是,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国民,却抱持着否定的态度。日本不曾出现过宗教拯救民众的历史。” “如果说到宗教杀人的历史,倒是全世界都有呢。” “总而言之,在此碰面的事就到这一次为止吧。以后我会用电话,或者是透过别人来联络 您。对于我来说,虽然是非常遗憾的事情。等到避过了风头……”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您的用心。” “有朝一日,让我画下四季小姐的画像,这是我一生的梦想呢。”佐织说。“可以请您务必让我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个梦想吗?” “随您高兴就好。” “真是感激不尽呀。” 4. “饭局取消了没?” 四季坐进车子里,向砂山问道。 “是的,对方要我传话请您保重。”他从副驾驶座上回答。“还有,关于您指示的事,刚才已经联络好要在这个时间过去大学图书馆了。” “那么,就出发吧。”四季靠在座椅上闭起眼睛。 “还有一件事,听说史瓦尼博士打过电话到饭店去。” “啊,是啦,他在京都参加生物科技的国际会议呢。” “听说他希望务必与您见上一面。” “他大概以为那古野只是在京都的郊外吧。好吧,晚一点再打电话回覆他。” 四季与史瓦尼博士曾经在美国见过三次面。对于四季来说,对方是其他领域的权威。由于人格还算上难得一见,见面多少会挺有趣的。 等到那些思考静静地沉淀下来以后,她开始估算着佐织宗尊在此之前获得的利益,还有今后自己将会得到的利益。最不容易确定的一点,是一个超过六十岁的男人,对自己的人生会有多么执着。这可以说是零星的要素。要执行一项计划,还是应该尽量运用年轻人才是上上之策。因为对方的心理比较容易读出来。人只要年龄越增长,行为就越会乖离常理,扭曲得很复杂。 一睁开眼,N大学的校园已出现在眼前。距离似乎并不太远。 “到了图书馆,您会被许多人看到哦。”砂山说。大概是顾虑到被取消饭局的对方吧。 “没有关系。”四季回答。 不过,或许因为是假日的早上,校园里人并不多,图书馆前也静悄悄的。让车子在正门外候着,她一个人独自走进馆内。坐在柜台后的女性,注意到四季进来,不禁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我叫真贺田四季。请问我可以进去吗?”她低声地问道。 “啊,是的……呃,馆长他目前正在……” “我不是有事来见馆长的,我只是想看看书而已。” “是的,呃……请便。”对方红着脸,抬起了手做出夸张的反应。 “我在这间图书馆的登记过期了吗?” “不不,当然没有,请您随意……” “我来这里的事请不要通知任何人。” “啊,是的。我明白了。” 四季走进阅览室之后下张望。有几个人看向这边。和邻座窃窃私语的女性,还有在书架前转过身愣住的男性。可是,她要找的人并不在这里。更深处的书架附近,也没有看到相似的身影。 四季笔直地穿过房间,走上楼梯。楼上也有阅览室。或者,人是在资料室,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地下室的书库呢。不过,正当在楼梯平台上转身时,终于发现那女人就坐在二楼大厅的长椅上。 白色连身洋装。膝盖上摆着厚重的书籍。她的身旁、长椅上也堆放着好几本书。她低下了头,单按住长发在阅读。尽管有人接近,她也没有抬起头来。 四季在距离她大约两公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光线从高处的窗户照进大厅。坐在长椅上的就只有她而已。往右边是一间小阅览室,看得到里头的书架。似乎有几个人在那里,可是没人看向这边。 四季正要确认对方在读的书籍。 她总算把头抬起来。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四季。 两秒钟。 “啊……”她露出甜甜的微笑。“呃,你是栗本其志雄的妹妹吧?” “你好,濑在丸小姐。”四季低下头。“时间过得真快呢。” “什么?”红子偏着脑袋,“有五年了吧。我一下子还没认出是谁呢。你长大了不少嘛。” “你不晓得我的名字?” “咦?可是,我没有问过妹妹的名字嘛。” “我叫真贺田四季。” “真贺田……四季”红子重复着说。“那么,你是那位真贺田左千朗博士的……?” “是的,我是他女儿。” “令尊的论文我几乎都拜读过了。” “而我的论文,很可惜还没有刊在一般的杂志上。虽然说半年以后,或许会有几篇被登出来……毕竟,我没什么时间写论文。” “这么说来,我当时在地下室资料室遇见的人,就是真贺田博士罗?” “你没在电视上看过我吗?” “我啊,连电视和报纸都没在看呢。” “你是这么说过呢。”四季点点头。 “请坐下来嘛。”红子将长椅上的书本推开,自己也往旁边移动。 四季在那边坐了下来,一直端详着红子的脸孔,还有她的那对眼眸。对方也目不转睛地向这边凝望。双方脸上都挂着一抹微笑,然而彼此交换的视线,却是专注在观察对方,想尽量读取更多的情报。 四季的心中早已掀起一番论战,那是因为对濑在丸红子的评价,形成了分明的壁垒。有六成断定与对方的接触是没有意义的,而剩下来的四成,至今仍在寻找可能性。四季对一个人的评价,难得会出现像这种意见分歧的情况。 “你哥哥呢?”红子问。 “哥哥已经不在了。”四季诚实地回答。 “哎呀,那你会很寂寞吧。” “濑在丸小姐目前正在从事什么研究?” “唉,没办法罗。”红子露出苦笑。“最近脑筋变得好差,都不能照着心意转呢。即使想确认一下想法,可是又缺少设备。虽然说只那么一点点,我还是有一些想法的哟。不过,让它从头到尾,逐一计算下来的方式,现在已经成为主流。再加上,像这样非看不可的资料也越来越多,根本没有办法全部读完呀。” “我觉得才没有必要读资料呢。全是如同垃圾般的资讯罢了。”四季只停顿了一瞬间。“假使你想使用电脑的话,我可以给你方便。” “给我方便?你那里有用不到的机器吗?请你一定要送给我。啊,可是,在家里用也不可能吧。不但要花电费,而且又没有地方可以摆。” “有那种做得更小型的呀。” “是啦,不过容量还很小吧。” “那要看用法而定了。就从我这里送三口过去吧。” “为什么呢?”红子一脸惊讶,大大的双眸看向四季。 “是出自好意。” “是施舍吗?还是同情我?”红子随即反问。 四季心中的评价发生逆转。 “我十分期待能和你一起工作。”四季说道。 “什么样的工作呢?” “你喜欢的工作。” “要是这样的话,我已经在做啦。”红子露出微笑。“我想,我没那个资格和你共事。你接下来还有许多了不起的工作要进行吧。而我却早就是个退隐的人罗。” “才没有那回事呢。” “真是抱歉了。我虽然很想拥有三口电脑,不过那种动辄花上几百万元的东西,我不能收下。再者,我也没办法胜任足以回报你的工作。我这个人啊,个性难搞的程度超出你的想像,又欠缺协调性,根本做不来什么有益于人类、社会的工作。责任太重大了。光是想到要有所贡献就快要不行了。这样我就一点都没办法思考了。我就是那种瑕疵品呢。” “是我邀请的方法错了。”四季面露微笑地点点头。“好吧,我明白了。可是,只要你改变心意的话,我随时都欢迎你。” “呃……谢谢你。” 红子将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抬起,于是四季握住那只手。她瞥见细细的戒指,原来对方已经结婚啦。 “那么,我就此告辞了。”四季站起身来。 她点头施了个礼,转身便往楼梯的方向而去。 “呃……”红子叫住她。 四季回过头看着对方。 “你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才来的吗?” “是的。”四季点点头说道。“因为你有那个价值。” “真是不好意思呢,辜负了你的期待。” “哪里,才没有那回事啦。” 四季又行了一礼,接着走到楼梯旁。当往下走了三阶时,她回头瞧向后方。濑在丸红子的视线早已落在书本上,并没有朝她那边看。四季心里对她的评价已经趋于一致。 5. 喜多北斗正要推开图书馆大厅的玻璃门走进去,却又决定回头等候步伐慢了几公尺的朋友。 靠近他旁边的门扉开启,走出一位苗条的女性。从短裙底下的笔直双腿、长长的发丝、雪白的肌肤。可惜的是,没能看清楚她的脸蛋。心想大概是个大学生吧。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名女子,从她与朋友擦身而过,穿越路中央,往大马路的方向远去为止。 “怎么啦?”朋友站在他的眼前问道。 “那个女孩。”喜多抬起下巴示意,要他看向那边。 朋友回过头瞄了一眼,似乎不太感兴趣。喜多心想,要是没有停下来等这家伙,直接开门进去的话,就可以从正面瞧见那女孩啦。 虽然正值温书假,他却为了解出数学杂志里有奖徵答的答案,来到了N大图书馆。因为他听朋友提起,这里完整收藏了那本杂志的过期杂志,而且里面会有之前的标准解答。对方由于就住在这附近,所以好像三不五时就会上这边的图书馆。喜多自己还是第一次来。 总之,进去大厅再说。 “哪一边?”喜多问。 “你很没耐性耶。”朋友的嘴角微微下垂。 由于再交谈下去会更生气,干脆趁早放弃。轻叹了一声,喜多跟着朋友爬上楼梯。脚步要走得比对方还后面,简直是一项天大的考验。 当爬到二楼大厅的时候,坐在长椅上的女性把头抬了起来。她睁着大大的双眸,微微张开嘴巴。 “唉呀,怎么啦?”她说。 对方并不是喜多认识的人,因此她是在和朋友说话。 “没有啦,想查点东西。” “真难得耶。你学校的图书馆不行呀?” “嗯,啊啊,大概吧。” 那位女性的视线移向喜多的方向,于是他也点头示礼。 “是你的朋友?” “哦,对啦。” “我叫喜多。和犀川是同班同学。”朋友没帮忙引荐,因此他自己走向前一步自我介绍。 “呵呵,你该不会是学生会长之类的吧?” “不是啦。”喜多觉得怪有趣的,于是笑了出来。“呃……” 那名女性偏着头说。 “喂。”他瞪着身旁的朋友。 “干嘛?” 真是脑筋慢半拍的家伙。一般说来,应该会介绍一下这位女性是什么人吧。 “我呀?我是这小子的姊姊啦。”她如此说道,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开玩笑的吧。”喜多诚惶诚恐地问。 “啊,你知道啦?”她的双手遮住脸颊。摆出不知所以的手势。 “是你的亲戚吗?”喜多低声地问朋友。 “啊、嗯,算是啦。” 真是个语焉不详的家伙。老是这个样子。 “我该走啦。”朋友如此说道,接着匆匆地往里面走了进去。 “加油罗。”她挥了挥手,露出甜美的微笑。 喜多也点点头,离开那个地方。 两人穿过阅览室,走进满是书架的房间。喜多跟上了朋友的脚步,抓住他的肩膀。 “真是个大美人耶。那是谁呀?是你阿姨还是表姊啊?几岁啦?还不到三十吧?” “你问到了又怎么样?”抬头望着书架,朋友开口说话。 “没呀,哪有怎么样……啊,你这么说好龌龊哦。” “耍白痴呀。”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说嘛。”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呀。”他总算看向这边,然而脸上笑容却只有一点点。“我们正在图书馆耶。” 第二章 隶属与支配的生路 ——诚然,一切将死去的生物,便是经由此种方式得以保存。换句话说,并非透过如神灵般永远、完整、一致的方式,毋宁是经由将会消逝、年华老去把与昔日自己的面貌相似,然而全新的其他东西遗留在自己背后的方式。 1. 傍晚的街道上熙来攘往。 新藤清二接到四季打来的电话之后,一个人离开饭店,坐上了计程车。四季在指定的地方——大马路的路口等他。她人就在天桥阶梯底下。计程车的车门一开,她便满脸笑意地坐了进来,挨到新藤的身边。 “请问到哪里?”司机开口询问。 四季报出目的地,车子于是再度发动。在那之后车子开了将近一个钟头。 四季在半路上睡着了。新藤眺望着车窗外,偶尔看向身边的她,然后陷入了沉思。 到底接下来情况会变成怎样呀? 他没向任何人提起要去哪里。恐怕四季也是一样吧。因为不想被人目击到相偕外出,所以才没有回到饭店,而是在半路上会合。她,还有他,都抱着一个共识,这是一次秘密的活动。不,身为她的亲属,身为她的保护者, 带她到她想去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她不过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还是个小孩子呀。 只是,四季的态度尽管转变得相当细微,但可以确定正在一步步加温。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肢体接触越来越频繁,说话时脸和脸之间的距离也越贴越近。 数字越来越小的话,总有变为零的时候。 总是会有亲密接触。 他无法摆脱掉那样的预感。 或许更近乎一种恐怖感。 然而, 自己内心的某处不正是这么期盼的吗?新藤念及至此。 他想到了兄长,是她的父亲。 他想起了妻子,是她的婶婶。 可是,她并不是普通的人。 这是一种特别的状况。 可以说是唯一的。 难道不也能够认为是优先于一切的吗…… 她的头往下垂着。 长发盖过了肩膀, 脖子、 白皙的臂膀、 垂到座位上的手掌、指头、 白皙的膝盖, 因为车子的震动而摇晃。 好想抚摸她的身体,新藤心里想着。 他勉强自己把视线移向车窗外。 他从后照镜里确认了一下。 司机只是默不作声。对方认得四季吗?或许他在电视上看过也说不定。她连帽子和太阳眼镜都没戴上。 时间已经过了六点钟,但天色还亮得很。由于车子朝着西边走,前方的光线有些刺眼。郊外笔直的道路上,不时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脉与近处的田园延伸开来的风景。 游乐园的标志出现在前方,不久,车子便驶离干线道路往左边弯去。 突然,四季欺身靠了过来。 她的头碰到新藤的肩膀,顺势依偎在他胸前,接着是膝盖,最后成了像是紧拥住他的姿势。 无言。 四季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间。 另外一只手闪避不及,撑在她的背上。 体温随即传了过来。 她几乎呈现横躺在座位上的姿势,面向前方。 新藤轻挪他的手。 静静地梳理四季缠住的头发, 然后又回过头来轻抚着它。 她蜷曲身体,肩膀靠在他身上。 就在他的鼻尖底下,四季仰起脸蛋。 睁开双眸。 笑盈盈的。 她闷不作声,彷佛屏住了呼吸。 像个孩子般地笑着。 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原来她是有意捉弄呀。 新藤把手从她的发稍移开。 四季机灵地爬了起来。 “差不多要到了吧?”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就在那边啦。”司机回答。“今天大概是因为有烟火秀,所以路上比较塞。自己开车来的游客可就倒霉罗。” “烟火吗?听起来不错呢。”新藤喃喃说着。 四季也点点头,露出很开心的表情。烟火秀等到天色暗了之后才开始呢。 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传到耳边。听起来像是直接从上头飞过的样子。新藤把脸靠向车窗,往上头张望。可以瞥见直升机正在斜前方的低空处倾斜机身回旋。 2. 尽管天色暗了下来,园里的空气依然犹如白色棉花糖般明亮而甘甜。到处都流泄着热闹的音乐,招呼游客的声音、人来人往的声音掺杂其中,形成了噪音。也是因为人山人海的缘故,谁都没有留意到四季的出现。新藤和她 首先连着三趟搭上摩天轮。他们接着坐了一次旋转木马,随后来到可以乘小船穿越隧道的人气游戏区前面,当他们一见到前面大排长龙,便打了退堂鼓。在自助式的快餐部忍耐了一下,总算买到了饮料。唯独没冷气可吹的室外才有空的桌椅。尽管如此,还是凭着好运才凑巧有一家人在两人面前离开座位。 感觉好像走了不少路。能有位置坐下来真的是谢天谢地。 他们观察着四周。从刚才就注意到一路上有好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官。 “开心吗?”新藤啜了一口冰咖啡之后问她。 四季无言地点点头。她的话变得不多。或许是累了。又或者是,正在专注于其他工作上。 突然之间爆炸声大作,周围发出小声的尖叫。隔着建筑物的屋顶,一大圈光环扩散开来,紧接着又陆续出现零星的闪光。原来是烟火秀开始了。 四季睁大眼睛,仰望着天空,不一会儿她转向新藤。脸上还是一副诧异的表情。 “吓着啦?”他问道。 四季点点头。接着莞尔一笑。 “人们总是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呢。”新藤喃喃地说。 四季把脑袋左右摇晃着。 “你好像累了吧。” “一点点而已。” “差不多要回去了吗?” “我想像这样多待一会儿。” 爆炸的声音再度响起。身体甚至可以感受到传达至空气中的压力。人群开始朝着亮光与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大概是想要在更近的地方欣赏,想要走到看得更清楚的地方欣赏。那种模样彷佛像是流动中的粒子为了寻求安定而移动。 然而,四季已经不再眺望天空。她哪里也不看。当她把端在两手里的杯子送到嘴边时,湛蓝的眼眸依然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新藤的方向。视线一时半刻也不曾移开。 新藤心想,如果可以再多开口说点话,再多找到一些话题,那就好了呀。像这样子处在周围的喧嚣当中,局部的沉默彷佛围成一块圣域,惟独在这里有不同的时间在流动着。新藤对此完全无法忍耐。打从刚才起,他便注意到自己频频将手伸向发梢,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自己是如此坐立不安。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哦。”新藤站了起来。“我马上就回来啦。” 四季点点头。 新藤开始逆着人潮的方向,往贩卖部那栋建筑的方向迈开脚步。 途中他只回过头看了一次。 在一张张小圆桌和椅子当中,四季正坐在其中的一处。 虽然周遭有一家大小、年轻情侣等,形形色色的组合围绕在桌边,但是惟独四季坐的那一桌悄然无声地浮现在眼前。没人注意到她就是那个足以撼动全世界的天才吧。尽管她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也可以算是一种奇迹。 建筑物的出入口站着一名身穿制服的男人。他并不是游乐园的警卫人员,而是一名警察。 “发生了什么状况吗?”新藤问道。 “唉,这个,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不过请你放心,没有发生什么危险的事。”对方相貌看起来很年轻。以应酬式的口吻回答, “呃,那边桌子的……那个女孩子,就是穿白色衣服那个,正在看着这里,可以请您帮我注意一下她吗?”新藤说。“我马上就会回来,只是有点担心。当然了,我想是没什么问题啦。嗯,只是她是很重要的人……” “啊?”警官露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然而他还是点了点头。“我不能答应你太长的时间,也没有办法一直注意着,不过我暂时都会待在这里,请你放心好了。” “谢谢。”新藤擧起一只手。 他走进建筑物之中。入口附近是贩卖部,再进去则是餐厅。由于冷气开得很强,因此室内一片清凉。可是贩卖部里挤得水泄不通,无法顺利往前进。 3. 爱知县警的祖父江七夏在往来的人潮当中行进,走近伫立在建筑物前方的警官。 “不必敬礼。”她把视线转向其他地方,低声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杉本。” “你一个人在这里?” “是的,我是依照吉松巡察部长的指示被分配到这里的。还有一个人,在这栋建筑物的另一边。”他比出手势示意。 “穿着制服站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只会让人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吧。”七夏说。“这栋建筑里面有什么?” “贩卖部和餐饮部、洗手间,还有,二楼是办公室。” “我会跟吉松说一声,你们两个都到那边的主题馆去巡逻。那边人力不足呢。”七夏说道。 “知道了。”警官点点头。“啊,可是……” “可是什么?” “刚才,那边那个女的,你看,有个漂亮女生坐在那边对吧。”警官用手指比着快餐部的方向。 “我不大喜欢你那种口吻。她怎么样了?” “那个女孩的、大概是爸爸吧,刚才进去这里面,他拜托我帮忙看好那孩子,直到他回来为止。” “这又是干嘛?” “这个嘛……嗯,他是担心吧。那个年纪的孩子。” “没关系,你就去吧。”七夏咋了咋舌,抬起下巴。“我晓得了,那么就由我来顾一下吧。我也刚好想抽根烟。” “什么啊。” “什么什么啊?” “啊,不好意思。”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开始面对面说起话来。等到警官离开,七夏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状况。 她自然是穿着便服,而不是向来穿的套装。为了融入游乐园的气氛之中,多少打扮得比较随性一点。她头戴棒球帽,戴上了眼镜。简单地说,一如她在假日的装扮。 她进去一下建筑里,把贩卖部和餐厅大致上看了看。大概有十秒钟左右吧。接着再次走到外头,在门外站着。 烟火发出了轰然声响。绝大多数的人们都抬起头眺望着南方的天空。在这个时候,没往那边瞧的人特别显眼。她搜寻着类似的可疑人物。 搜寻的是她一直在追缉当中的对手。 对方是专门找美术品下手的窃盗犯。 原本将目标锁定在可疑人物身上,接下来就只差那么一步而已。 对方大概也察觉到危险吧,突然之间就消声匿迹了。那已经是大约五年前发生的事件了。 在那之后,也陆续发生过几次疑似他犯案手法的案件,然而警方总是晚了一步,顶多只能认出他的足迹罢了。他的手法不但五花八门,看中哪个目标也很难事先预料得到。 这一回是欧洲的美术馆收藏品,被外借到这座游乐园里的主题馆大厅展览。展览品似乎会在日本全国十几个地方巡回展览。通常应该是找间美术馆做为会场才对,然而,或许它是相当突然的企划案,因此在这个地区就选定 了此处。展览为期一个礼拜,今天是第一天。 展览品状况危急,对于那家伙来说,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吧,他应该会打这种如意算盘才对。 除了对艺术品的偏好、距离上一次也算休息够了,还有地利之便,再加上护卫不易的硬体设施等等,每个要素都能计算出他会出手的极大可能性,因此非常具有担任警卫来守株待兔的价值。结果,这次就被派出来的人手, 远远多出以往的类似案件。 最近这一阵子,部分媒体也开始发现这位专挑美术品的雅贼。她曾在别的事件的记者会场合当中,被熟识的记者追问过。 “关于日前丸M百货的印象派画展窃案……案情在那之后进展如何了?” “不能说。”七夏摇摇头。“总之警方还在侦办当中,可是一无所获啦。” “半年前在三重也发生过吧。嗯……是在渡假区的美术馆。” “是吗?”七夏装起糊涂。 “我们稍微调查了一下,这一阵子在这附近,也就是说,不光是爱知,还有岐阜、长野、静冈、三重,频频有画作遭到偷窃呢。这件事你知情吗?” “我是不同单位的呀。” “可是你不是才说正在侦办吗?祖父江小姐。” “嗯……唉,是发生过几次啦。” “这几件窃案该不会有些什么关联吧?” “那都是巧合啦。” “这么说如何?该怎么形容呢,手法似乎像是怪盗的作风吧。我看,是什么时候啊,那古野的美术馆也遭了窃过一次吧,关根朔太的……” “啊,是啦……” “看吧,警方是有什么隐瞒着没说吧?” “没有隐瞒没有隐瞒。”七夏摇头。“呃,我还有事要忙,嗯,再见啦。加油。” 七夏总算设法逃离了当场,她感到非常危险。媒体很爱这类的题材,或许喜爱程度更甚于杀人事件。什么怪盗之类的称呼,原本是出于善意才说的。要是给媒体认真起来大书特书,她的立场就会变的很困难。即使说是被迫到走投无路也不为过。 由于那些缘故,所以七夏这次才亲自出马来到这里。七夏本人在会议上提出方案,确立了整个缉捕计划的大方向。形式上虽然是由上司负责指挥,实际上她才是领导的人。虽说不是发生重大事件,却聚集将近五十人的人力。虽然穿制服的警官人数太多,让她有些不满,不过上头的意思似乎是这样具有吓阻效果。 “像这样吓阻下去的话,永远都抓不到犯人。”七夏自言自语着。 “不好意思。”背后有人出声叫她。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那边。由于对方看向这边,因此是向七夏开口说话没错。 “呃,这里不是有一位警官吗?”男人来回张望着四周说道。他蹙着眉头,一副面有难色的表情。 “是啊,他刚刚才去别的地方罗。”七夏回答。“有什么事吗?” “没有啦……真伤脑筋哪。”男人咋了咋舌,又急急忙忙四处张望。 七夏回想起来了,他就是警官提到的那个男人。说是拜托帮他留意女儿……她回过头往快餐部的方向看去。 “咦?”她不由得轻声叫了出来。 那名坐在白色桌子的少女已经不见人影。 男人早已往那个方向走过去,却依然左右张望,彷佛探照灯似地把视线移向远处。七夏也试着搜寻一下四周,也没在附近看到人。虽然多少感觉自己有点责任,不过她认定少女可能只是去补个妆之类的。 4. 好巧不巧,各务亚树良也在同一个游乐园里漫步。她是为了别的工作而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旁边有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对方的右臂正让她的左手挽着。两个人身子依偎在一起,浪费多余的力气走路,但是她告诉自己,那并不是情爱的表现,而是正在工作。 男人停下脚步环顾四周,随即又迈开脚步,把脸凑近各务。 “我们被一个女的跟踪。那是谁啊?你认识的人吗?” 再多走几步,挑了个阴暗的所在,佯装自然而然地确认一下后方。从后方的数人当中寻找对象。 她或许在瞬间颤抖了一下。 “谁呀?”男人问。“该不会是你的粉丝吧?” “害我吓一跳。”各务喃喃说着。“怎么回事啊?” “要数到三开始跑吗?”男人感到有趣地问。 “不是警察啦。”各务说。“唉,可是,她怎么会……” “不要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这种时候应该找个人谈谈才对嘛。比方说,一个既亲近又值得信赖的人。” “哪里有那种家伙啊?” “她是谁呀?” “真贺田四季。” “咦?”男人霎时也乱了脚步。不过他没有立刻回头去看。“她干嘛跟在我们的后头?” “不是跟踪你,她是在跟踪我。” “你们认识吗?是好朋友?该不会是情人吧?” “我们暂时分开一下吧,我去跟她讲个话再过来。十分钟之后在前面那座桥见。” “今天晚上还是收手吧。”他说。“警察太多了。” “你可不要自己一个人回去罗。” “这句话听起来还真窝心。”男人耸了耸肩。 男人继续往前走去。各务则是停下脚步点起了烟。左方有一条人造河流流过。排列于步道两旁的长椅,中间夹着狭长的花坛,几乎都被情侣们给占据了。只有距离最近的一张长椅是空着的,大概是因为位置正好在常夜灯下方与垃圾桶旁边吧。不过,旁边就有烟灰缸其实也不错。于是各务在那里坐下翘起了脚。接着又把视线移向右方。四季在十公尺远的距离停下脚步看着她,顿了十秒之后,开始往她接近。 “晚安。”四季站在各务面前说道。 各务从长椅上起身行了一礼。 “你真厉害,认出我来了。”各务说。“请坐吧。” 四季坐到长椅上。各务在她的旁边坐下。 “挺有趣的打扮……”四季彷佛哑然失笑。“没有啦,真抱歉。还满好看的。你正在约会吗?” 各务为了乔装而穿着连身洋装,还戴上了长发的假发,脸上的妆也化得很浓。在这种地方光是因为偶然间看到而被识破,真的很不可思议。 “你正在想,我为什么会知道吧?”四季觉得有趣地说。 “我是正在思考没错。我手上拿不一样的包包,穿也不是同一双鞋子。那么会是什么?你到底从哪里看出来的呀?” “你走路的方式。”四季回答。 “我走路的方式那么奇怪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走路方式。就像是改变脸上的表情一样,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也有表情。我从大老远看过去,很容易就一目了然了。” “您只要看过一眼,就大致上可以分辨得出来吗?” “如果你换穿别种鞋子,多少会有些不同。尤其是穿上高跟鞋的话,走路方式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了。” “早知道穿高跟鞋出来就好了。”各务露出微笑。 “刚刚那个人是?” “是我一个朋友。嗯,私人方面的。” “这样啊。”四季眯细了眼睛。“本来我还想请你介绍一下呢。” “别这么说,还请您放过我一马吧。” “我刚才是在对面的快餐部那里,附近的贩卖部前面站着一名警官。有个女人走近那名警官交头接耳,她可能也是一名警官吧。接下来,我发现有一对情侣,一见到那两个人就突然改变行走的方向,况且还是遮住脸部刻意越走越远。警方人数那么多,多半是在戒备什么,或者是在搜索什么人吧。可是,这里是游乐园,那种人会特地过来吗?更何况是两个人的情侣档。这两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改变方向,却没有问对方原因的意思。因此我才会产生兴趣,于是就尾随在你们后头。一路上我觉得似乎在哪见过这种走路方式。那么……” 四季将双手一摊。 “我再问一次好了。他是谁呀?各务小姐,你男朋友是小偷吗?” 沉默了大概两秒左右。 各务拼命思考,想要找些话来说。可是在四季的面前很难蒙混过去。 “他……呃,不是个很正经的人。不过,我们来这里真的只是私底下的……” “不对,你那身打扮,已经否定了你的说法。” “对不起。”各务暂时闭上了眼睛。不行了,根本隐瞒不住。“是的,我是有工作。不过那是他的工作啦。” “是小偷吗?或者说,他是个杀手?”四季觉得好笑地问道。 “是小偷。”各务睁开眼睛,点点头。“他是我的朋友,因为他说希望我能一起来,于是我也来了。换句话说,因为地点的关系,他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比较不像自己一个人那么显眼。” “你很喜欢他吗?” “这个……” “如果你讨厌他的话,应该就不会帮这种忙了吧。” “唉,是呀。”各务点头。“我都这个年纪了,呃,我想或许是我第一次这个样子吧。” “你结过婚吗?” “有的,先夫过世了。” “啊,是这样啊……”四季眨眨眼睛,点点头。“我满喜欢你的。你很了解你自己。脑筋动得很快,而且把可以感情控制得很好。我觉得这种态度非常不错。我有好多事希望你能教教我。” “我?教四季小姐?我能教你什么事呀?” 四季别开了视线。似乎是把脸转向相邻长椅的方向。那里灯光昏暗,情侣们的身体都依偎在一起。 烟火的声音再次响起。由于树木生长茂盛,只能看见部分焰光。不过周遭还是亮了断断续续的亮起来。 各务来到这里,还没有抬头看过一次天空。她的人生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没有办法好好松口气,她有的只是忙里忙出的每一天而已。 “唉……”四季转向这边。“可以和我接个吻吗?” “啊?”在各务体内,紧张的反作用力传播开来。“为什么?” “帮我练习,不可以吗?” “练习?” “我没经验嘛。” “那也不是很困难啊。” “我找不到哪本书有讲解这个呀。” “啊,嗯,是这样没错啦。呃……”各务突然又陷入沉思。 “你想问我是跟谁来的,对吧?” “您是跟谁来的呢?” “你想会是谁?” “是新藤先生吗?” “没错,是叔叔。”四季点点头。“我就是想要和他接吻啦。”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呀。” “虽然有点失礼,但那是您的真心话吗?” “嗯,是呀。”四季露出甜美的微笑。“你一定是在想,我应该是有什么企图吧。你认为我打算诱惑叔叔,然后再藉此控制他吧?” “不是啦,呃……我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罢了。” “很好。其实我即使不必诱惑,要控制他也没什么困难。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听我的。可是,唯有这件事该怎么做才好,我真的完全没有头绪。” “完全没有头绪?四季小姐吗?” “我该讲些什么才好?该怎么拜托才好呢?” “唉,我觉得照着你心里的想法表达就可以啦。啊,可是,呃……可是,你那种感情,应该类似女儿对爸爸怀抱的感情吧……” “恋父情结吗?” “唉,还是别说了。这种事也不是我能解释清楚的。新藤先生不会担心你吗?我想您还是赶快回去比较好吧。” “这会儿他应该正在找我吧。”四季耸了耸肩。“就让他为我担心一下好了。” “我想他已经担心够了。” “应该要维持能量,蓄势待发才行。如果少了让感情更强烈的元素可是不行的。对了,还有那种超越理性层面的震撼也是。” 各务目不转睛地凝视四季。这位天才口里说的话,让她觉得颠三倒四。简直就像个孩子似的。她把对叔叔的仰慕之情,误认成爱情或者是眷恋。这是经常会有的事,没错,根本是一种典型了。各务完全不会想认真讨论这件事。因为觉得四季不可能是认真的。大概只是闹着玩而已,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各务看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八分钟。距和他约好的时间还有两分钟。 “你们约好了要会合吧?” 四季如此说道,接着她站了起来。 “0 K,我就放你走吧。明天见罗。” 各务也站起身,正要作势低头行礼。 突然之间,四季将各务一把抱了过来,把脸蛋凑近她,碰触到她的唇瓣。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 “像这种感觉吗?”四季笑嘻嘻的。 “你做的很不错的嘛。” 各务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5. 新藤感到心急如焚。冷静、冷静下来,他反覆地这么告诉自己,然而,呼吸和脉搏却都变得不正常,而思考与判断也变得混乱。他不敢离开快餐部太远,尽可能在附近寻找。因为四季随时都会回到原来这个地方,所以他不可以离开。她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孩,一定会回来的。 他问过快餐部的店员,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一来因为座位是位于室外,况且那里本来就是自助式的店家。由于钱又是事先付的,所以店员也不会留意客人的状况。 为了慎重起见,他也向邻桌的一家人问问看,然而对方只是摇摇头。 烟火的闪光与爆炸声三不五时地笼罩在四周围。与先前不久相比,在路上行走的人显得稀少了些。 不过,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他想了很多,例如是否应该先联络谁比较好之类的。要去找警察吗?或者是先通知四季的爸爸?可是如此一来,他就会被追究为什么出现在这种地方,那要怎么回答才好? 他也想到要是有什么万一,那大概就是发生绑架事件了。这一阵子,她跨出研究的层级,另外涉足了直接的生意上。要是那样的话,对反对势力来说,必然构成很大的威胁。 或许他们一直都被人跟踪了也说不定。 可是,既然是在游乐园这种场合,应该会引起骚动才对。现场没有目击者这一点,真叫人匪夷所思。 不,这样毫无道理可言,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她自己走掉。话说回来,四季自从来到这里以后,话就一直很少。是心里在烦恼什么事吗?该不会一开始开口说希望带她来玩,就是为了制造这个机会? 不过,这样也不合常理。 如果她想逃跑的话,随时都做得到。她只要一个人悄悄离开饭店就好了。那样不是简单多了? 烟火声变得热烈起来。 在轻快的连续声响之间,夹杂着低沉而响亮的爆炸声。 天空一片光亮。 烟火秀看起来也将近尾声了。 新藤看了看手表。发现四季已经不见十五分钟。 离闭园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新藤决定去找可以打电话的地方。贩卖部的旁边应该有吧。他快步折返,走进建筑物里。 总之先和饭店里的人先取得联系吧。他的眼睛盯着记事本,按下电话按键之后:心里琢磨着该找谁好。 “喂,呃,请帮我找砂山先生。” 新藤对服务台的人员这么说,然后等候了一会儿。 对了,不妨和那个女的——各务亚树良联络看看吧。四季确实提过她来了市区。 6 罗伯特·史瓦尼伫立约定的地点,也就是游乐园入口附近的喷水池旁的服务台前面。那里可以抽烟,也可以看到烟火而不感到无聊。然而,四周没有人是穿西装打领带来这种地方的。不过,他原本就不是会在意周围眼光的人。年龄看起来大约四十几岁,头发乌黑的的白种人。 有人从后方拍了他的肩膀。 回过头一看,原来是真贺田四季站在那里。 “BRAVO-”他张开双臂,整个人往后仰。“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真的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啊,DOCTOR PERFECT。” “我正在约会呀。”四季露出微笑。“我已经让人家在等我了,我们长话短说吧。” “你变成真正的女人了呢。” “您还真的跑来这里耶。这样很辛苦吧?人生地不熟的,您竟然一个人来?” “可是只要听你说一句‘快来’,任谁都会立刻赶到的呀。”史瓦尼笑了出来。“呃,能不能到哪里喝点小酒呢?” “已经没时间了。现在都快要闭园了。” “咦?在这个时候?” “烟火也已经结束啦。” “真不敢相信!唉唉,没办法罗,总而言之,喏,就到那边坐吧。” 他一只手搭着四季的背。两人在喷水池附近花坛旁边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我现在就来求婚吧?”史瓦尼一脸严肃地把脸凑近她。 “向谁呀?”四季偏着头说。 “可以让我握住你的手吗?” “不行。”四季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能碰。” “我从大老远跑来这里见你耶。” “你见到了不是吗?” “就这样?这就是全部?” “我想以还要和博士您交换情报。尤其是博士您的研究领域,我几乎是一无所知。” “只要你有心了解,马上就可以弄懂了。我这里才没有那种好到值得告诉你的情报。” “我想像,您恐怕还有没有出版的珍贵资料。那些资料之所以没有公开,是因为牵涉到人类本身对吧?” “或许是这样吧。尽管是同样的物种,人和人之间距离越近,就会变得越敏感。这就是所谓伦理、还有宗教的意义啊。” “所以说我必须直接向博士您这样的顶尖学者学习才行。” “也就是说代替书本的意思吗?” “是的。”四季点点头。 “呵呵。”他笑了。“这可真不错呢。了不起。你就是这一点很棒。” “我是真心的。” “你很诚实。嗯,太酷了。”史瓦尼轻轻点了好几次头。“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人的生命,还有个人尊严的掌控。” “遗传基因吗?还是单纯的培养技术?” “在往后的几年里,电脑的能力将会突飞猛进。它将拥有比任何人预期还要快速、而且容量更大的力量。这种计算能力是必备的吧?” “啊,嗯,是这样吧。确实是有人怀抱着科幻式的期待。或许我自己也是这样吧。” “我们可以从彼此身上各取所需。”四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从我这里可以得到些什么呢?” “请您再等个五年。相信我吧。” “如果不相信你的话,世界会变成一片漆黑吧。” “真亏您想得出这么好听的话,您这一招对女性用了好几次了吧?” “哪有这回事。”他从鼻子里喘出了气。“唉,只是好可惜呀,今晚我该怎么办才好罗?” “您要是赶路回去的话,还来得及回到您在京都的饭店哦。” “就这么办吧。”他点点头。“看来我得在这里表现出我的绅士风度,让你对我的评价有所提升才是上策吧。” “我想,您判断得没错哦。” 史瓦尼站了起来。 “至少,让我们握个手吧。”他伸出一只手。 四季握住他的手。然后又松开手。 “我只有一个问题。”他用手指摸摸自己的鼻子。“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你该不会是为了看烟火才来的吧?”他来回看看周遭。“况且,你只有自己一个人吗?在这个国家,像你这么出名的人,在这种地方游荡也没关系吗?” “您问了三个问题,博士。” “好吧。”他摊开一只手。“我这就离开了。再会吧。” 史瓦尼往游乐园大门的方向走去。他在途中转身两次,对着四季挥手。当他第三次回头看的时候,四季已经消失无踪了。 7. 各务亚树良听到自己口袋里响起的讯号声,不禁咋舌。确认了之后,发现原来是要她打电话过去的信号。她窥探着走在身旁的男人脸上的神情。 “今天晚上麻烦事还真多呢。”她叹了口气说,露出略带歉意的表情。 “不光是今天晚上吧。”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取出了香烟,一把抓起烟盒,然后用那只手比着某个方向。“你要打电话的话,可以到那边打。” 各务走进电话亭里,投入硬币。连忙按下按键等候,原本想回头看他,但是还是忍了下来。 “喂,我是砂山。”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啊,各务小姐。其实是新藤先生刚才打电话过来,呃,他话讲的有点不得要领,好像是说四季小姐失踪了。”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那他怎么说?” “根据他的说法似乎是和小姐两个人单独去什么地方,现在正在找她。然后,他还考虑到最糟的情况,叫我和各务小姐商量看看,应该怎么办才好。” “他人在哪里呢?”她一边忍住笑意问道。 “唉,他没提到耶。喏?叫人家无从着手对吧。虽然我想他还会再和我联络……” “明白了,由我来处理。”各务随即做出答覆。“你不要通知任何人,就先这样吧。” “啊,呃……” “怎么啦?” “各务小姐,你现在人在哪里啊?” 电话挂掉了。 唉,这是怎么搞的啊? 应该先折回去确认一下比较好吗?不,大概不要紧吧。这时候四季应该已经回到新藤身边了。要是有什么万一,对方会再透过砂山联络。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就这样吧…… 各务转换了一下心情,从电话亭走了出来。 各务搜寻着他的人影,心想他大概在哪里抽烟。会是在有烟灰缸的地方吗?可是附近似乎没有。或许是因为烟火秀结束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往大门的方向离开,速度彷佛恒河的流速一样缓慢。没有人是站着不动的。附近的建筑物全都拉下了铁卷门,灯光也熄灭了。 “混帐家伙!”她不由得说出这句话。 8. 四季与史瓦尼告别以后,朝着涌向大门人潮的反方向,往游乐园里面走。主题游戏区与贩卖部的看板变暗了,活像是提醒人赶快回家的表演。 擦身而过的人群当中,断断续续地自传来各种的话语。四季一边聆听那些话语,一边享受着可以建构起来的假说,以及想像出来的情境。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立刻就感到厌倦。 人们总是花太多时间在令她立刻感到厌倦的事情上面。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让人觉得相信执着乃是一种善念。所以感到厌倦,其实应该认知成是一种良好的状态。 四季盘算着各务亚树良的事,还有罗伯特·史瓦尼今晚的举动。尽管非常不确定,然而两者显然形成对比。各务是要和那个男的去哪儿呢?或许刚刚应该先问清楚才对。 快餐部出现在眼前。那里的灯光也早就熄了,还有留着光线的店铺里,只剩下正在清扫的店员身影。尽管如此,四周还有很多人。尤其是一对对的情侣坐在长椅上,大家不约而同地低着头。烟火秀结束之后,难道就没人会再抬头凝视夜空了吗? 有一半的四季正在工作。目前她所着手的计划的基本设计,与其说是在应该怎么进行的阶段,倒不如说是会表现得如何?她就此一再重复进行个案研究。这是非常轻松愉快的作业。大概有两成的她,则是在想像史瓦尼博士专业领域该如何应用。史瓦尼提到了遗传基因、计算进化方式的数值方法,在未来,这种方法必然会因为演算速度与容量的进步,而成为一种有效的方法。至少还蛮具有说服力的。毕竟人类这种生物,总是想把自己进化的历史,拿来像神一样地崇拜呢。不,或许那原本就是神的本质。 有三成的四季在眺望夜空,感受着夏夜的氛围。她放眼寻找新藤清二,不久之后,便发现了新藤的踪影,他就伫立在贩卖部前方的台阶上。似乎是在等着她回去。 人的眼睛所获取的的情报量虽然很大,但是头脑的能力来不及处理全部的情报。因此,通常只有视野的极少部分会留在大脑的印象里。如果头脑的处理能力越高,那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处理更多的视觉情报。如此解析影像的能力就会有所提升。 四季察觉事物的速度,比起一般人要快了许多。书本上的一页,包括文字和图片在内,只消花个一、两秒,她就可以精确地扫描过去,透过映像记忆起来。同样的,物体动作时的映像,包括性质的标准化与析,她大部分也能精确地记忆,处理。因此,人的一举一动,就如同人的容貌一般,抓到住特征何在。因此,尽管光线黯淡,距离又远,她光是看到模糊的面孔,也能立即判断出待在那里的人就是叔叔。 四季打算要恶作剧一下。 打算绕到他背后,让他吓一跳。 四季感觉突然变得有趣起来,因为做这种事不太像她自己。正因如此,所以才有做的价值。她打算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从眼前的建筑物后面绕过去。 她混入人群当中,走入穿过建筑物之间的小路。半路上虽然有道铁栅,竖起了一个写着“闲人勿进”的牌子,不过栅栏旁边的铁门是开着的。她毫不犹豫地从那边钻过去,绕到建筑物的背面。 有一辆小货车停在那边。建筑物的铁卷门拉了下来,似乎是搬运货物的入口。木箱堆积着,还有用帆布覆盖住的货物。另外一边是一道高度大约三公尺的水泥墙,看得出来墙的那一头是高大的树木。那边应该也算是在园区的范围内。铺着柏油的小路,笔直地延续到深处。这是只有园方工作人员才会使用的通道吧。由于有常夜灯的亮光,因此光线不会特别阴暗。到处都看不到人影。 再往里头走进,便是贩卖部的后方。直接从建筑物里头穿越应该最具效果,不过那里一路上的门都是关着的。她在第二栋建筑前面,发现了一条小路,宽度大约两公尺左右,路面铺着水泥。建筑物的两边分别都有外墙,眼前是一道逃生梯。那里摆了一个大型的垃圾箱。由于阶梯走到一半就往右弯,所以视野不是很清楚,或许可以绕到建筑物正面也说不定。 四季朝着那个方向前进。可是,在转弯处就看到了前方的路。路的尽头是建筑物门口。装载着货物的台车闲置在一旁。此路不通。她走上前去,试着打开门扉,然而,门却是锁住打不开。她抬头望向上方。两层楼建筑物的墙壁,三面垂直矗立,只能瞥见极小部分的夜空。 人们的喧嚣声不知不觉间远离,四周安静了下来。 而且,这个地方的光线相当阴暗。没有任何一扇窗户亮着灯。常夜灯的光线也照不到这里。由于看不见脚下的情况,纵然有只黑猫出现也不会注意到。 没办法。四拳决定赶紧折返,直接从这栋建筑物外侧绕过去。 她通过逃生梯,回到了原路的转角。 正当她通过的时候,似乎有物体从旁边飞身窜出。 它迅雷不及掩耳地绕到四季身后,一把抱起她的身体。 四季的头被扭向后方,脖子受到压迫。 没有办法出声。 是个男的。 有个男人勒住她的脖子。 她变得无法呼吸,彷佛要睡着般静静失去力气。 绝大部分的四季感到相当震惊。 工作也全部中断。 她心想,像这样突如其来的SHUT DOWN,实在是非常罕见的事。 9. 又有几处的灯光熄灭,园区里的光线又更暗了。即使如此,新藤清二依然伫立在贩卖部前等待。已经是极限了,他心里这么觉得。要再打一次电话去饭店呢?或者向游乐园的工作人员还是警方说明情形好呢? 有一个女人走近。身上穿着牛仔外套搭配牛仔裤。新藤记得是自己看过的脸孔,方才在同一个地方交谈过的女性。看到对方又折回这边,心想会是这家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吗? “你在那里做什么?”走过来的女人先开口问话。“你是这里的人吗?” “呃……”新藤也正想提出同样的问题。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大概是来到近处,认出了脸孔,她似乎察觉了。“你该不会是从那时候就一直待在这里吧?”她这么说着,看了看手表。“已经有三十分钟、不对,四十分钟了吧。还没找到你女儿吗?” “咦?你怎么会知道?”新藤吃了一惊。他记得自己应该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对方才对。 “我是警方的人,正在询问你的情况。” “什么,是这样啊。那么解释起来就快多了,反正呢,呃……她本来待在那边的快餐部里,可是我才离开几分钟,人就不见了。我还拜托过一位警官哦,请他帮我好好看着……总之,你们警方也有责任。” “不好意思,她该不会是自己回家去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新藤摇摇头。 “是这样吗?嗯……我倒觉得这种事好像经常有呢。”她说话的口吻带着笑意。由于光线昏暗,所以看不清楚表情。 “你好像没搞清楚状况。”新藤清二叹了一口气,接着有所觉悟地以缓慢的语气说:“我叫新藤。跟我在一起的人是我的侄女,名字叫真贺田四季。” “真贺田四季?”她拉高了声音。 新藤、祖父江,还有三名警官,朝着电话亭所在的广场方向移动。中途经过快餐部前面。 “是哪一张桌子啊?”祖父江提出问题。 “那边的……”新藤一边走一边伸手指着。 他注意到,那张圆桌旁斜拉出来的白色椅子上,似乎有个漆黑的物体。那确实是四季坐过的椅子不会错。 三人走近那里。 放在椅子上的是鞋子。一只女鞋。轻巧的薄面造型。 “那是她的鞋子。”新藤如此确信。 他在计程车上看过它。四季的膝盖、交叉的双脚、还有这只鞋子,他记得很清楚。 “没错吗?” “没错。啊……”新藤发现鞋里放了一张白纸。他把手伸向那张纸。 “请不要碰。”祖父江制止他的动作。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套,然后戴在双手上。然后,从鞋子里头取出差不多名片大小的纸张。 纸质有点厚,一面是彩色的,另一面则略带灰色。大概是从纸盒子撕下来的一小部分。灰色的那一面写着字体很小的文字。 藉由常夜灯的光线,将纸张对着明亮的方向阅读。 ‘之后我会提出要求。’ 似乎是用原子笔书写的文字。字体接近楷书,是横写而且还算工整的字迹。 新藤哑口无言。他怱然感觉体内一股纠结,如受到压迫般的沉重。脑筋一片混乱,眼神游移在天空、周围、和地面之间。 “快向本部联络。然后通知游乐园入口那边,别让可疑人士出去。”祖父江向警官发号施令。“在国道与高速公路拉开警戒线。立刻把其他人都叫过来。” “来这边吗?” “我人在这里呀。” “明白了。”警官点头之后飞奔而去。 新藤清二膝盖无力,感觉就要当场瘫倒在地上,只能勉强站着。他一只手贴在额头上,手指压住头发。吐出的气息颤动喉咙,摩擦着干涩的嘴唇。 总之,除了祈祷四季平安无事之外,目前也别无他法。 然而,应该向谁祈祷才好呢? 在所有人类当中,她是最接近神的存在。干下这种卑劣行径的人,到底清不清楚这一点呢?那个人知道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严重吗? 想到这里,他只能不住地唉声叹气。 第三章 祈祷与烦心的相似 然而可以想见,只要见识过其言论,踏入其内心世界一次的人,首先会知晓,尽管听过别人的诸多言论,唯独他的言论具有知性,甚至接近神的语言,蕴含无数美德的意象在内;此外,想成为优秀人物的人,应该会知道,其视野及于大部分应该考察的事物、不,毋宁说是一切事物。 1. 那男人拥有与生俱来的天份,可以顺着别人的行动将计就计,或者是抓住微小的机会乘隙而入。搭乘电车时,他可以让陌生乘客手上的东西滑落,轻而易擧地拿到手里,还可以趁着百货公司的女店员在架子上取货时,偷偷伸手拿东西,速度比成堆的鞋盒垮下来的瞬间还快。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没什么,但是他的动作极为流畅、安静,让人惊叹不已。那不是因为他手脚的动作快,而是因为下判断时机灵敏捷。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攻击就是最大的防御。不过,在对手摆出防御的架势时,攻击就没办法那么简单有效。倒不如趁对方转为攻击的瞬间找出漏洞,这就是讲到拳击时所说的“反击拳”。他认为,只要想像成引擎活塞在动作力反转时瞬间停止的情况,那么道理就很简单了,他是这么认为的。这男人有好几个像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找出类似的现象,藉此创造出道理。把他自己相信的事物,重新改装成为正确的事物。这就是他的手法。 警方的警戒出乎意料地森严。 再怎么思来想去,无功而返的可能性都相当高,居然还是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换句话说,他必须惹得警方焦头烂额。说穿了,就是因为媒体注意到一连串窃盗案的关联性,在不久之后就会变得众所周知,因此产生的危机感。 要是那样的话,对他来说,这可是非常不乐见的情况。他原本打算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做自己的事,但是后来因为嫌麻烦,所以才挑近的地方下手。他也有心改变犯案手法,只是他偷走的东西,显然都是具有相同品味的货色。 如此一来,或许差不多该换地方下手的时候了,这男人心想。 以他的情形来说,体验惊险和刺激意义不大。此外,他因为生活拮据才下手。勉强要说的话,那种活动只是纯粹的兴趣,他只不过遵从“具有价值的东西,就应该放在理解其价值、深知其价值的人附近”这种极其自然的方针,以谦逊到近乎虔敬的态度,修正东西摆放的位置。 然而,警方大概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要是警备如此森严,即使人来到附近也只得另寻办法,今晚是绝对不可能了。一定要重新拟定计划,或者,至少也得暂时收手,好观望一下情况,这个想法和他在三十分钟前的想法一致。 可是,他却遭遇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态。那是一个毫无关联的因素——真贺田四季居然出现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地方。当然,他是第一次直接见到本人,对于在电视上看到的印象,非常有必要做出修正。在电视上的映像,恐怕是隔着一层镜头,再经过变形之后的结果吧。本人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像个大人,是个四肢纤细,皮肤白皙的少女,即使回过头看上一眼,也不会有人留意到她就是那位天才少女。没错,虽说她是个美人,脸蛋却是意外没有特征。只要她戴上帽子,配上眼镜,改变一下发型,就会难以辨认。所谓脸蛋的特征通常也可以说是比较明显的缺陷。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特征就是没有缺陷”的道理。 他的朋友各务亚树良,担任他在这个业界所倚赖的交易对象——简单地说就是某个老主顾组织的窗口,她与真贺田四季认识的事实,也是今晚的一大收获。各务亚树良这名女性,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神秘人物,至于她做什么工作,过怎样的生活,还有她的生长过程,他根本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最近对方却近乎多管闲事地不断接近他。虽然提防她背后是否有什么企图,然而,事实上即使她真有什么企图,有好几次他还是暂时忘却这种状况,几乎要迷上了她。简直就像无底沼泽一样。 今晚,他把这场无底沼泽的冒险,干脆俐落地丢到一旁,另一方面,藉着加入毫无关联的因素卷进来,他灵机一动,想到做出瞬间反击的方法,他的机会来了。计划在霎时之间拟订完成。这男人最尊崇的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灵感。 他立刻付诸行动。 于是,之前绝大部分的工作,就是这么干净俐落地完成。 毫不拖泥带水。 所谓成功的时刻就是这么回事。说什么没有辛苦哪有收获,都只是夸大其辞而已。 当警方发现真贺田四季遭人绑架,在最初的五分钟内慌了阵脚。许多人离开了岗位,命令出现混乱的情况。十分钟之后警方重整旗鼓,分成了继续进行警戒工作的小组,以及展开搜索四季行动的小组。当时,他的人老早就在主题馆的大厅里。他身上穿着工作服,心想要是让人发现,就声称自己是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反正,负责打扫的人就在不远的办公室那边工作着。 警方虽然固守游乐园的出入口,但是并没有进来里面。这是因为对于偷窃行为缺少理解,才会采取那样的警戒方式。一旦潜入之后,要出去时,随便从哪个地方都出得去。假使不行的话,只要自己制造出口就可以了。或者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也是个办法。 他先确认了几个可供藏身的地点。员工休息室就在他预料的地方。虽然被上了锁,他还是将它打开,走到里面去。只要锁起来,就可以安心待到早上。里头也有置物柜,他还发现一些小工具。好运真是都集中到一处来。 这回的目标,是小幅的写生习作,并非画在油画布上的作品,而是用木炭和数种颜色的水彩画在素描本里的简单作品,一共有五件。如果要说警方有任何不利条件,那就是他们不知 道哪一件作品会被偷走。他相当清楚这一点,而这种优势很难弃之不用。 高价的油画有的会装上感应器,似乎是一遇到震动,就会出现反应。那是最近为了防范车辆失窃而变得普及的产品,不是什么高档货。另外一种是切断电线反而会响起警报的装置。遇到这种情形,就必需把针刺入电线里测试电流了,不过,今晚他没带那种小道具。不用说,那种在图监上就可以看到的知名作品,他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 目标就在玻璃柜里。由于白天曾经付了入场费进去看,因此情况记得一清二楚。玻璃柜虽然上着锁,却没有感应器之类的物品。他当时就考虑过是要切割玻璃,或者用焊枪把铝栓熔掉。他绕到后面一瞧,发现铰链的螺丝钉是在外倒。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结构,看起来像是画展会场自备的器材。正式的美术馆才不用这种便宜货。 因此,不必准备任何工具也没关系。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会突然决定今晚硬干一场。非得趁着幸运女神微笑时做出了结,这是一种近乎使命戚的决心。 他使用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零件,组成一把塑胶起子,再松开玻璃柜上铰链的螺丝钉。一共有八颗,花的时间不到两分钟。这样看起来应该可以完好如初地装回去。稍微挪动玻璃片之后,发觉没有想像中那么重。大概是因为玻璃片很薄。他一手伸入挪开的缝隙里取出目标物,接着把摆在旁边的展览品,一点一点地挪动位置,调整它们的陈设,好让排列间隔平均。在这当中,差不多有两次必须改变挪动方式。这项作业就花了十分钟。最后再把螺丝钉插入铰链,重新上紧,恢复原状。尽管玻璃柜里陈列物品的间隔稍微隔开了些,不过乍看之下,很难瞧出少了什么。这一类的后绩处理,对这份工作来说是很重要的。 他把素描本装入随身带来的塑胶匣里,藏在背部与衬衫之间。他很享受做完这件事之后姿势恢复正常的感觉。 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很想抽根烟,但是必须耐住性子。因为潜入这里才不过二十分钟。 他暂时先回到休息室,把门锁上。 休息室里没有窗户,而且天花板很高,隔间全是可活动式的隔板。每一面墙都没延伸到天花板。假使把灯打开的话,里面的光线会透到周围去。用来接插座的电线,也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他望着天花板,尽管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不过支架上面似乎预留了空间。在休息室的正上方附近,也开了一个用来出入的洞口。该怎么做才能够爬到那里呢,他思索着。 2. 祖父江七夏站在游乐园大门外的停车场上。从本部而来的支援,陆陆续续地抵达现场。时间将近十点。自从确认真贺田四季遭到绑架,已经过了一小时又二十分。游乐员的闭园时间是八点半,然而,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一般游客才全部从游乐园里离开。停车场上依然还有部分游客的车子。大概是人还在这附近玩,或者是对严阵以待的警车感到兴趣而留了下来。 一辆七夏眼熟的雪铁龙,开到他附近停了下来。驾驶座旁的车门开启之后,林从车上下来。这位警官是她的上司,爱知县警局的警部。 七夏向他敬礼。 “好热啊。”林一手伸向领带,凝望着天空。“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她报告说。“恐怕犯人已经不在游乐园里了,我们暂时先在附近一带的主要干道实施临检,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林看过手表。他把长袖衬衫的袖子卷了起来。 “那个真贺田四季的叔叔?他人呢?” “他在对面的办公室。然后,她的爸爸留在那古野的饭店里。那边似乎也没有接到任何联系。” “奇怪了。”林喃喃地说。 “什么奇怪?” “是怎么样带到车上去的?” “咦?你是说犯人怎么将她带到车上吗?” “没错……” “车子放在停车场,我想他是趁着人家不注意,用手枪或者是刀子胁迫对方跟着走吧。” “光着一只脚丫子吗?” “啊,对耶,还有这回事呢。” 七夏点点头。她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她还没有办法确定那只被留在快餐部的鞋子,确实就是四季本人的物品。 “没穿鞋子会引人侧目吧?” “可是已经入夜了,而且游乐园里人那么多。或许没人注意到这种小细节吧。” “不是有没有人注意到的问题。是犯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林取出香烟之后点了火。“一般来说都会担心吧。又不能把受害者绑起来扛着走。会不会是从另外的出口离开?游乐园里应该有让业者进出的门吧?” “那边的出口,因为展览会警戒的关系,早就有人严加防备了。根本不可能啊。” “听说鞋子里头留了字条?” “是的。” “你有带在身上吗?” 七夏从口袋里取出塑胶袋,交到对方手中。 林拿着它移到明亮的地方。七夏也尾随在他后头走了过去。 “饼干盒吗?”林低声地说。 “嗯,大概是吧。”她点点头。林指的是那张纸片。 “垃圾桶里面都会有吧。”他把塑胶袋交还给七夏,再将叼在嘴边的香烟拿到手里。“这是临时起意的事件。犯人来到游乐园之后,才想到要写字条。” “你能肯定吗?” “什么能不能肯定,这只是学校考试的程度罢了。”林斜撇着嘴。“美术馆呢?” “啊?” “美术品的展览会呀。”林吐出烟雾。“你们原本是为了那里的警戒才来的吧?” “啊,是的……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去顾及了。主题馆那边应该早就关门了。当然罗,那里的警戒还在持续进行当中。” “几个人?” “呃,有六个人。” “白天派了几个人?” “白天嘛……有一半的人力待在那栋建筑物里头或是四周,”七夏无意地抬头望着夜空。 “大概超过二十个人吧。” “好,我们去那里。” “啊、等一等,警部。”七夏急急忙忙赶上他。“怎么了吗?难道出了什么差错?” “真贺田四季恐怕就被关在这附近的哪个地方吧。那只是单纯的障眼法罢了。” “障眼法?” “调虎离山之计。”林斜眼瞥向七夏。“如果犯人希望绑架成功的话,才不会留下字条或鞋子。一旦少了鞋子,也没被绑架的人家跟着走。总而言之,没有强迫受害者走路。犯人还没有走远。说不定还在游乐园里呢。管它到底是怎样。你想想,对方为什么要故意那么做?” “那么做……是指留下一只鞋子的事吗?” “没错,犯人只要事后再打电话就可以了。” “对方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 “乱了阵脚反而让犯人伤脑筋,他希望家属能够冷静应对,这就是绑架犯内心的想法。这是假使对方提出要求的情况。如果是伪装成绑架,而杀人灭口才是真正的目的,那更不会连移到安全地点这件事都通知我们吧。” “犯人希望我们早点发觉这是绑架啊。” “正是如此。换句话说,对方是在投石引路。” “向我们警方吗?” “他的目的是美术展。绝不会错的。” “咦?这么说来,是那家伙干的吗?可是,感觉不太像他的作风呀?他可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举动吗?” “什么叫卑鄙,什么叫正义,那家伙哪会在意这种事?他不是会受到这类事情影响的人。”一边走着,林说道。“他恐怕已经完事了吧。” “怎么可能。”七夏突然担心了起来。 “我是总是希望自己这种直觉弄错就好了,”林凝视着七夏点点头。“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出错过。” 3. 当林与七夏抵达主题馆的二十分钟之前,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家伙”,正从那栋建筑物逃离。 他从休息室的桌子爬到置物柜上,站在那里把手一伸,离天花板的天窗口只差一公尺左右。于是他撬开置物柜的锁,把里面的两根带子系成一起,再利用拿同样放在那边的雨伞,让带子穿过天花板上吊住通风管的金属。利用那条长长的吊环,他总算能够攀爬到天花板上的配管空间里。从下面看上去,一片漆黑看不清楚,原来在网眼粗大的金属网上的空间,大概有一点五公尺的高度。天窗口分布在四处,为了调整光线,那里设置了让人通过的通道。 上面是一片水泥墙板,虽然有粗大的横梁,不过底下有四十公分左右的空隙,勉勉强强可以钻过去。 他朝着有警官站岗的出口的反方向前进,在洗手间前的楼梯攀爬下来。然后再爬上二楼,打开其中一扇窗户,走出屋外。大约往下两公尺左右的地方,有突出的水泥屋檐,于是他往那里一跃而下,接着双脚蹬在排水管和窗框上,好不容易才抵达地面。位置刚好是建筑物的侧面。 那里刚好有植物做为掩蔽,位置很适合暂时窥探周边情况。警察只在正面玄关附近警戒,看样子根本没四周巡逻。 他寻找着光线阴暗的地方,以那里为目标跑过去。那里有着许多障碍物,拿来当作一边躲藏一边移动的场所正合适。 最后就剩下从这处游乐园逃出去,这件事还是别太心急比较好。时间经过越久,警方就越有可能放弃搜查。因为他们会认为犯人老早离开了。不论洗手间也好,仓库也好,还是贩卖部,只要把锁打开躲到里面,第二天应该就可以平安无事地混进入园的游客当中。 不过,有多少警察在这里呢? 白天的警力差不多有五十人左右。如今比那时候足足多出一倍吧。不过,园区里面应该还有工作人员留下来,人数会比警察多更多。他们或许正在哪个地方集合,混入其中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自然而然地往里面走了进去。别的地方不像建筑物正面那样难以通行。但是从大门正面出去的战法,虽说也是将计就计的手段,可是现在还没被逼到必须冒这种风险。 他回到抓住那女孩的建筑物附近。快餐部前面已经没有人。他原本想像那边会有数名警察顾守,大概是因为监识人员还没有抵达吧。 他绕到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先前停放在那边的货车,现在依然还在原地。想必警察也曾经往车窗里察看了一番。 他考虑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确实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 然而,他一边自己瞧着落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一边走到门口。铁卷门旁有一扇小门。门锁还开着,锁头是他自己撬开的。 他避免发出声音,悄悄地潜入里面。因为有时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在门口附近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确认一下周围的动静。然后往上面眺望。挑高的天花板上有一台起重机。 原来这里是让货车开进来卸货的空间。他一动也不动,时间经过了五分钟左右。 接着,他安静地把门锁上,往右方移动。 他探入成堆的大厚纸箱之间,又花费了不少时间。如此小心翼翼,连他自己都要觉得很烦。总而言之,他尽可能不厌其烦地运用时间。直到时间之神等得耐不住性子。 外面传来脚步声。多半是警察吧。 光线瞬时照在毛玻璃上,警方似乎是将灯光对向这边了。他祈祷对方不要打开门锁。脚步声一时之间停了下来。一阵想把门打开的气力,让铁卷门随之微微震动,发出声响。但是,门却没有开启。脚步声再次停止。对方或许正在货车前面。所幸的是脚步声就这么远去。 他终于站起身子,从厚纸箱的空隙之间走了出来,接着往办公室深处的方向前进。里面有个用隔板隔起来的角落,还开了一道门。灯光正亮着。里面摆着办公桌、椅子,墙边还有水管、水槽,以及一台小小的炉子。这里大概是工作人员吃便当的地方。他还看到一个金黄色的水壶。 尽头处的墙上有写着日期的大黑板、月历、海报、时钟。地板上则有形状不自然的厚纸箱,也就是形状不是长方体,而是歪七扭八地搁在那里。那是他刻意放在那里的。 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呢?他心想。 他转头看了看铁卷门。方才要是警察把门锁打开,从那个入口进来的话,那么情况就非常危险了。自己将是死路一条。虽然还没确认过这里面的情况,可是即使往建筑物里面逃,也很难会有方便的出口。 可是,不知怎么的,情况越是危急,负责输送血液的心脏就跳动得越稳定。这种风险简直像是新鲜空气的代用品(而且还是浓缩型的)。 厚纸箱拿开之后,真贺田四季就躺在那里。 她已经睁开双眼。 她的手脚遭到捆绑,嘴被毛巾捣了起来。 他双手绕过四季的后脑勺,打算把那条毛巾解开。四季侧过身方便他动作。 “别出声,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他低声说道。 四季斜眼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解开了毛巾。 四季深呼吸似地喘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对你一点恶意也没有。待会儿等我离开这里,一切就结束了。虽然希望你 能够忘掉这一切,不过你大概办不到吧。” “你偷了什么东西呀?”四季问。 “唉呀,会是什么呢?”他脸上露出微笑。“可以的话,希望你等我离开以后,暂时还不要大声嚷嚷。就算你出声,只要警方不在附近,他们也听不到你的声音。要是把我惹急了,我回过头来让你闭嘴的机率还比较高。” “你是各务的朋友,对吧?” “啊?”他稍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啊?” “放心好了,你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即使是各务,我也不会告诉她。”四季露出微笑。一般来说,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法露出这种笑容的。除了手脚仍被捆绑着以外,感觉她就像午觉刚睡醒般的轻松。不,非但如此,她看上去更像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他开始害怕起这名少女。虽然原因不是很清楚,或许是出自于一种本能吧。他下定决心要早点离开这里。 “你害怕我。”她眯细着眼睛说。“你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你再罗哩罗唆,你的处境就会越来越危险。对我来说,既然我的长相被你瞧见了,我真的很想把你做掉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一开始就会动手了。那时候最简单了,可以省下不少工夫。尽管如此,你却又为了我浪费了既没用又危险的时间。你为什么特地回来一趟呢?我无法想像这是合理的行动。你看起来虽然是个很冷静的人,可是个性上却带有毁灭性部分。那就是你的魅力吗?你喜欢各务吗?” “想不到你这个小女孩,居然这么喜欢碎碎念呢。你能起得来吗?” 他把手借给四季,扶起她的身子,她坐在地板上,形成脚弯到一旁的姿势。 “嗯,这个能帮我解开吗?”四季扭着身体,想要露出背后的手。“从现在开始,我就跟着你走吧。带我一起去什么地方。” 他一时忍俊不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的邀请是很吸引人,只可惜我事先有约罗。” “是各务吧?” “错了,并不是。” “这样子啊……”四季一度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你该不会是在想,我简直像怪物一样吧?能看穿别人的心事并不是什么超自然能力,单纯只是经过观察与统计所做出 的推测罢了。” “欵,这个我懂。” “不过,你还是害怕?” “唔……这问题很难回答。没错,老实说我是有点害怕。”他回答。“可是……比刚才习惯多了。”他轻轻一笑。“假如不是在这种地方,不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你也是个普通女孩,应该会更开心点吧。” “我现在也很开心呀。” “为什么想和我一起走呢?我离开以后你就自由了,自己要去哪里都可以呀?” “因为我有点事想请你教我呀。” “什么事?” “我说不出口。” 他又忍俊不住。 “我慢慢开心起来了。真糟糕。” “你这个人很怪。有人这样说你吧?” “是有人这么说啊。” “难怪,真不愧是各务精挑细选过的啊。” “现在采取夸人作战?” “我有个喜欢的人,不知道要为他做些什么才好。我想请你教教我。各务也是可以,我还曾经问过她呢。” “喔喔……”他嘴巴张开,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原来如此。的确是没人会教这些。” “书本里也没有写。” “那是图书馆里的书。” “嗯,叔叔,你几岁了?” “叔叔?” “对不起啦,大哥哥。” “那你几岁呢?十六?” “十三。” “十三岁?”他看着天花板。“唉呀,我快不行了。这种事我做不来。天色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 “很抱歉,你要我怎么回去呀?我还被绳子绑着呢。” “所以我要帮你解开它,嗯,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嗯,几岁嘛?” “你喜欢的人又是几岁呢?” “三十六岁。” “咦?三十六?你干嘛要找那种大叔呢?” “你更年轻吗?” “我不是在唬你。你被人骗了,我敢打包票。”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四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至少,我比那家伙还要来得好吧。”他笑着说。 “你敢确定?” “敢啊。” “大致上的情况你都了解了吧?我遇到了这种事,所以拜托,请你今天晚上教教我。你不觉得这种小事不成问题吗?” “唉唉,真是伤脑筋耶。” “你要是不肯的话,我就把你的事告诉警方哦。” “警方隐约知道我的事。事到如今,即使有你提供的证据,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知道你的长相吗?你现在脸上有变装吗?” “下次即使我们碰面,你大概也察觉不到吧。” “不,我看得出来哦。” “那我就不要让你碰到罗。” “即使如此,我想,攻击我的罪名也是很重。要是你肯答应我说的事,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只是有点口渴,我在这里躺着的时候,完成了不错的工作。” “工作?” “不,没什么。” “反正,要是我被警方抓到了,不管什么罪名都一样。即使你一五一十全告诉警方,我也不在乎。我早就有这种觉悟了。” “对不起,刚才的话我全部收回。你生气啦?我当然会守口如瓶。我还满喜欢你的。” “今天的工作,我想当成是最后一次。我打算要远走高飞。”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呢?” “唔……为什么呢?” 4. 主题馆的大厅稍微巡过一遍之后,发现并无异状。挂在墙上的图画一切完好。展示柜里也没有异状。虽然上锁的休息室多少让人有些在意,却也不觉得那里面会有贵重的东西。顶多是工作人员的置物柜。那里四周全都是隔板。根本无路可逃。 抬头往上瞧。是美术馆里所没有的天花板设备。似乎是为了因应多元性的主题,因此做成可以架设灯光等机器的构造。 “你的直觉失灵了吧。”七夏说。 “不,或许除了画作以外,对方还有其他什么目的。快联络相关人员,请他们进行确认。” “知道了。” 七夏点点头。她叫来附近的警官之后下达指示。 “我到外面看一下。”林说完便要走出去。 “啊,我也去。”七夏追随在后。 “不,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林边走边回头说。 到了外面,林走在柏油路上。柏油路面似乎还很温暖而柔软。他看了看左右之后,决定再往前走。如果自己站在想逃跑的人的立场,到底会往哪边走呢?正门通道的方向很亮。单纯只是如此考量的结果。 后方似乎传来七夏从后面追上来的高跟鞋脚步声,当然其实没这回事。脑海里偶尔会出现这种想像,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笑。这大概是脑筋快要腐朽的证据吧。 前方有座电话亭。他转身看看后方,然后四周张望,接着走了进去。 他把手伸入口袋里找十元硬币,却没找到。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投入一百元硬币。 他按下对方的号码,等了一会儿。 电话铃声响起。 “喂,我是濑在丸。” “是我。” “是林啊。” “抱歉,我有紧急的事要处理,现在才能和你联络。” “没关系,我猜也是如此。你不用放在心上。” “假如你方便的话,可以延到明天,或者是?” “我随时都有空。到底发生怎样的事件呀?” “啊,哦,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个叫真贺田四季的少女,现在人刚好来到了那古野。” “哦,对,我知道啊。我今天还跟她碰过面呢。” “咦?在哪里?” “N大呀。” “N大的哪里?” “在图书馆。似乎是特地跑来见我的样子。” “为什么?” “唔……为什么呢?她好像想邀我加入她那边吧。” “你吗?” “是啊。” “哪边?难道有天才俱乐部吗?” “你的笑话不怎么好笑耶。嗯,真贺田她怎么了?” “啊,嗯,我偷偷告诉你好了,她可能、呃,被绑架了。” “咦?什么时候?在饭店里吗?犯人有没有提出要求?” “又不是在开记者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爽约的理由罢了。” “哦哦,不过,真叫人担心呀,” “不用,我想应该不要紧吧,” “为什么?” “我总这么觉得。”林如此说着,然后回头看了看。 他隔着玻璃瞧见一名少女正在行走,走路的方式一拐一拐的,似乎是受了伤。 “不好意思。她回来了。” “啊?谁啊?” 林放回话筒,急忙地从电话亭里飞奔而出。 那是一名苗条白皙的少女。她的外貌不同于日本人,尤其是在这种阴暗的地方遇上,更让人有种对方不属于人世间的气氛。 “你是真贺田四季吗?”林走上前询问。 “是的,你是警方的人?”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从短裙底下伸出来的白皙双腿。鞋子只穿了一边,另外一边则是赤着脚。她看起来步履蹒跚,似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是爱知县警局的人。你不要紧吧?我们正在找你呢。你跑到哪去了?” “我人在那边的建筑物后面。我只是,呃,躲了起来而已。” “躲起来?为什么?” “我叔叔呢?他叫新藤。”四季问道。 她面无表情,一脸茫然,彷佛在作梦一样。 “嗯,他应该在办公室那里吧。” 四季不疾不徐地迈开脚下的步伐。 “请等一等。”林叫住她。“要是你踩到什么受伤就不好了。该怎么办才好呢?你要穿我的鞋子吗?因为我穿了袜子,即使光着脚丫也没关系。这样行吗?会不会大了点呀?” “如果能麻烦你背我,那就太好了。” “啊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林在四季面前微弯膝盖,她的体重加在背上之后,发现她出乎意料地轻盈。 “这是我第一次。”四季在背上说道。 “让人背着吗?” “嗯。” “你在还是小宝宝的时候,应该就让人背过罗。” “不,一次也没有。” “你只是不记得罢了。” “我全都记得。” 林一边思索对方的话意,一边走着。他们距离主题馆大约三百公尺左右。 “我再请教一次,你自己一个人藏起来吗?”林问。“还是被什么人抓住,强行拘禁了起来?” “没有啊。我本来正在想事情,想着想着觉得有点困了,因为看到有一扇门开着,走进去一看,发现那里有一张椅子。于是我就在那边睡着了。睡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吧。害得叔叔为我担心。我现在正在反省。” “鞋子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少一只呢?” “我不知道。不知道是谁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走了吧。” “什么人会做这种事啊?” “大概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想对方是看我闯进去在里面睡觉,所以才恶作剧吧。” 两人来到光线稍微亮一点的地方之后,林端详起四季抱在他胸前的双手。她的手腕上残留红色痕印,显然是被绑过而留下的痕迹:心想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你看到我手腕上的痕迹:心里想着我在说谎。”四季随即在后面轻声地说。“你认为我在包庇犯人,对吧?” “正是如此。”林老实地回答。“我应该认为你们之间有过什么协议吗?” “手腕上的这些痕迹是我自己弄的。我有时候会这样子弄来玩呢。很怪吧?” “连脚也一起绑起来吗?” “是啊。” “把鞋子脱掉之后扔了,也是为了好玩?” “没错。该怎么说呢,算是一种自虐式的游戏吧。” “那么……”林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放在你鞋里的那张暗示绑架的字条,又是怎么一回事?” “啊?” “那张字条上写的字是?” 四季默不作声。 在数秒之间,就只剩下林的脚步声与虫鸣声。 微暖的空气几乎静止不动。 “竟然干这种蠢事呀。” 四季低声地说。声音听起来有些发噱,她似乎正在笑。 “会是谁干了这种蠢事?应该就是把你绑起来的家伙吧。你和他说过话吧?”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犀川。”林回答。 “斋藤的斋(注:日文当中,斋藤的“斋”与“西”、“犀”发音相同。)?还是东西的西?” “不对,是犀牛的犀。” “位阶呢?警视吗?你几岁?” “我的阶级是警部,年龄嘛……今年四十四吧。” “谢谢你。你还真不错呢。” “也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和他说过话了。不过,很可惜,他不肯透露年龄多大。三十出头吧。” “名字呢?” “他也不肯说名字。”她似乎在林背后摇头,那股反作用力传达到他的背上。 “你为什么想要隐瞒他的事呢?” “因为他不是坏人啊。” “可是他是个小偷。” “是啊。所以他才要躲起来,然后逃跑了。” “那家伙是自己一个人?” “嗯。” “他有说他偷了什么吗?” “没有。不过,他说他要金盆洗手了。一切就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没错。” “他是这么说的吗?” “他说了。” 两人来到了主题馆门前。那里的警察吃了一惊,飞奔到里面去。 林在水泥台阶的地方将四季放下来。她在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时,牵起林一只手,双手握住他的手许久不放。 “我们马上就会送你回饭店去。”林以职业性的口吻说道。 “你刚刚在打电话,对吧?”四季把脸蛋凑近林,接着轻声地说。“你和濑在丸红子小姐有往来吧?” 林吓了一跳。彷佛一股力道霎时灌入他的身体。 会是红子说的吗? 然而,她不可能提起这种事。 “你正在胡思乱想。”四季嗤笑了起来。“不用担心,我只是看到你的戒指罢了。” “啊,听说你……和她碰过面呀。” “你们结婚了?” “现在没了。” “是哦……”四季点点头。“既然离婚了,为什么你还要戴着戒指呢?” “只是因为拔不掉罢了。” “骗人,”四季露出微笑。“看上去很松嘛。” 5. 说好要请美术展主办单位进行展览品的确认,不巧的是,因为对方傍晚之后就前往下一个会场洽商,回到这里似乎会有点晚。 大部分的警方相关人员都出了游乐园,把重点转移到周边搜索与支援临检的工作上。祖父江七夏从昨天晚上就几乎不曾阖眼,当她正想在停车场的车子里休息几个小时,可是林却命令她回家。原本她决定听从上司的指示,把现场交给同仁暂时先回家去,不过,她觉得反正明天一早又得过来这里,在停车场睡觉,反而能让身体获得更充分的休息。与林一同走到停车场前的那段时间,她始终在思考这件事。如果是年轻时候的她,绝对会开口说出:“我要在停车场睡”吧。然而,在重要的人两人同行的宝贵时间里,为什么只能执着在考虑要睡哪里的问题上呢?非常不可思议。这一点从她年轻时起就一直没有改变。她老是这个样子。 “我刚才没提起……”林走到半路开口说道。“真贺田四季好像和那家伙说过话。那个人的事她打算只字不提,所以再怎么逼问也没用。” “这样子啊……” “听说那家伙提到,他打算将这次工作当成最后一次。” “咦?”七夏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 林迟了一会儿才停下步伐,回过头去。 “怎么了?”他问道。 “这是真的吗?” “这个嘛,谁也不晓得是真的假的。或许连那家伙自己都搞不清楚吧。说不定连续杀人犯心里也老想这次动手是最后一次。” “万一,这是最后一次的话,以后就拿他没辙了。” “为什么?” “我看除非人赃俱获,或者是他自己招供,否则可难罗。”七夏说。“反正,赃物终究是拿去典当了,更何况他不是那种会不打自招的人。” “他之前也收手过一次,恐怕是待在国外吧。他还会再回来的。没办法罗,只好庆幸这段期间不会出现被害者了。就想成是在放假吧。” “以前警部您是怎么想的?放假吗?” “才不是呢。”林一边笑着一边摇头。“我那时候心想,即使辞掉警察工作,也要追捕那家伙。” “我现在也是一样的想法。” “在停车场睡觉会慢慢变得心浮气躁,日子过得紧张兮兮的。不过,人就是要在这种满腔热血的时候,才会在千锤百链之下脱胎换骨。” “你说的话还蛮有哲学意义的嘛。” “姜是老的辣罗。”他开始走了起来。 七夏也不发一语地跟了上去。 大门那边的警官向他们敬礼。停车场里被打上灯光,有如幽浮即将降临一般的气氛。空气显得潮湿,天空里这会儿看不见星星。明天大概会下雨吧,七夏心想。 到了林那台雪铁龙前方大约十公尺,他回过头举起一只手。仅仅如此而已。七夏替容许那种冷漠的自己感到可怜。雪铁龙的引擎发动,车头灯亮起,于是她目送着对方从她面前左转离去。 到头来,那两个男人没有一个让她抓住。 她将手指伸向流着汗水的前额,开始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夏天的夜里。时间是十一点半。 6 深夜一点。饭店内的某个房间里。 这里是真贺田四季下榻的房间窗户旁的起居间。她的父亲真贺田左干朗,坐在右边的沙发上,她的叔叔新藤清二,则是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着。四季也坐在另外一张大太师椅上,脱了鞋的脚也放在椅子上。她维持双手膝盖,下巴放在膝盖上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聆听两个大人的交谈,完全不开口插话。 这两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左千朗比清二年长五岁,从外表看起来感觉年纪也大了许多,而且,无论是体格或者相貌,都颇具有威严。相形之下,清二的外表带有柔和感,轮廓比较细致。他是那种在兄长面前不敢抬起头的温和弟弟。 清二报告了今晚的突发事件,当然,左千朗早就透过警方掌握了大致的情况。不断重复表达自己有多么担心,暗指四季因此受到很大的伤害。然而,这也表示他冲着清二发火,也就是在斥责他的弟弟。 四季留意到这一点之后,感到很不可思议。叔叔有什么错呢?与其那样做,难道不是更应该问问她本人,当时她被拘禁那段时间的情形究竟如何?为什么不用问自己的女儿这件事? 虽然四季本人也接受了警方的讯问,但是她依然保持沉默。她曾经考虑过,要是父亲主动来问的话,即使说出来也没关系,如今她却已经没有那种想法。 四季判断得出他是在乱发脾气。她从未像这样看穿父亲的人格。以前的她会顾虑要不要这么做,因为她自己认为这样才是做女儿的本分。 左千朗讲来讲去,只是在重复着同样的内容。 四季脱离眼前的谈话,回顾今天一整天遭遇到的各种人格,以及他们与她们之间各自的关系。当时的影像又再详细地显示在她脑海里,一字一句都正确无误地重现。 简直不可思议。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也就是具有特色的人们,各行其道地生活着。大多数的人格会自行思考,凭着自己的判断行动。至少,他们也拥有这样的自觉。统率群伦的人物是不存在的。即使有人默不作声,就算有谁阖上了眼睛,周遭的人类社会也会各自运转,照常产生变化。 彼此相互纠缠,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关系。 也显得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循环被建立起来。 如果要加以统整、控制,引导到相同方向,需要花多少的精力才会有成效呢? 另一个部分的她,虽然正在思考目前进行中的计划方针,但是思绪偶尔会飘到与叔叔今后的关系的发展。这种情况最近多了起来。刚开始她还会警惕自己是否注意力不够集中,实际上则,原因是起于资讯的多样化与肥大化。她发现那是必然而然的超载。她知道自己的极限所在,这让她感到非常安心。 尽管如此,她计划、预定的事,化为现实的却仍是为数不多。是自己不够让步,还是因为经验不足呢?手中获得这么多资讯,难道还不够充分吗? 不顺遂的事也很多。 大多数情况的主要症状就是——太慢。 什么都慢吞吞的。 除了她的思考之外,其他事物几乎都是静止不动似的。 为什么会这么花时间呢? 现实的运作是多么迟缓啊。 筹画好的事情,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实行?莫非这就是起因于物体移动、分子移动、电子移动这一类能量制约的时间差吗?时间的流动对她来说是致命伤,如果说世界上存在着不可能,即使主张原因是时间过于短暂也不过分。 记下化学反应是一眨眼的事,但是等那个反应结束所花费的时间,又会伴随着其他条件下的影响因素而迟迟没有进展。物体不会在瞬间加温。要无损于物体的配置,维持它的位相进行移动,加速度太大也是禁忌,最后为了要进行移动,必需耗费许多的时间。 人心也带有一种迟钝。所谓的心,是将物质的移动与变化、以及发出的信号总称起来的概念,因此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也就是说,就连没有质量的物体,也会受到加速度的限制。 把考虑事情、构思、下定决心的思考阶段,与实际上着手、执行、到完成它为止的实行阶段加以比较的话,后者远比前者更耗费时间与精力。不但有许多浪费,也有许多危险,而且还有不确定因素的介入,不见得会成功。即使重新来过也不稀奇。在现实当中,有摩擦的存在,有不可抗力的存在,有许多无法预料的事态存在,等着你去承受。 要把这些以名为复杂的笼统概念加以理解,分布得未免也太过广泛。就要因来说,明明只是大小与重量而已,为什么会演变得这么复杂呢?这会只是单纯起因于数量多寡而已吗? 她也回想起与史瓦尼博士的短暂会面。 生命是经由如此单纯的复杂性而成立。 所谓活着,正是由这种迟钝造成的时差啊。 如果切断金属,里面就会出现纯粹的物质。 不过,它终究会因为氧化而失去光泽。 也就是说,这一瞬间的光芒,就等同于生命。 我们的血肉之躯,也正是因为对氧化的迟钝性才得以存活。 然而,血肉之躯是什么呢? 在精神活动里面,它的影响是无法测知的。 人格的所有交涉,都是藉由肉体来进行。 想见一个人,代表着想看到那人的身躯, 而想爱一个人,则代表了想抚摸那个人身躯。 这会是错觉吗? 是因为活下来的命运的迟钝性,是以身体作为象征吗? 到底, 一个新的生命, 为什么必须诞生呢? 房间外响起敲门的声。 那两个在四季面前的男人,也停下了交谈。 她不发一语地起身走到门边。 轻轻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她微微开敔门扉。 她的母亲真贺田美千代,现在正站走廊上。 7. 四季打开房门。 真贺田美千代进入房间里,望着待在里头的男士们。 左千朗依然坐着不动,新藤清二则是站了起来。 “我接到通知就赶来了。”美千代解释。“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妈妈,让您担心真的很抱歉。”四季低下了头。 美千代向四季瞥了一眼。她只是轻轻点头,没对女儿说半句话。 “你们,话都说完了吗?”美千代往里头走,与两位男士打了招呼。“可不可以让四季跟我独处呢?” “嗯。”坐在沙发上的左干朗点点头。他的表情突然显得疲累。他看向新藤的方向。“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今天晚上实在是……”左千朗的弟弟摇着头说。“很抱歉,那么我就此告辞了。”他向美千代鞠了躬,房门的方向走去。 新藤在门前经过四季的身旁,凝视四季差不多两秒钟。就只是这样而已。四季的背后的房门开了之后又关上了。 “我什么话都还没向四季说,”左千朗一边起身一边说着。“这种事还是交给妈妈来讲比较合适吧。” 他连正眼也没瞧妻子一眼。 妻子也别开了脸。 真贺田左千朗来到女儿面前,一度停下脚下的步伐。 “不用在意”他说。“你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相信自己的能力。” “谢谢爸爸。”四季低下头去。 “晚安。” “晚安,爸爸。” 左千朗也从房门离开。 真贺田美千代将身子坐到新藤清二坐过的太师椅上。 “四季,过来这边。” 四季坐到母亲跟前的沙发,也不往沙发里靠,只是姿势端正地坐着。 “会不会觉得困?”美千代问。 “我不困。” 美千代交叉着双腿。白色上衣搭配浅棕色的裙子,高跟鞋也是咖啡色的。头发和四季一样又直又长,虽然略带咖啡色,那是因为遗传的关系。她是东京某国立女子大学的教授,专业是语言学。四季对母亲的专业领域几乎一无所知。 “你没受伤吧?” “不,一点伤也没有。”四季摇摇头。 四季心想,最近自己似乎和母亲疏远了。或许,那是为了五年前在那座山庄所见到的光景,瞧见那个脖子被勒住的女人尸体的缘故。 “吃了不少苦头吧。” “不,真的没吃到什么苦头。我一开始脖子被人勒住,然后渐渐失去意识。我想我大概有几分钟不省人事的。就只有那样而已。在他绑住我手脚的时候,我早就恢复了意识,不过我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是个怎么样的男人呀?”美千代采问。 “我不是很清楚。”四季撒了个谎。“您用不着担心。那个人对我不感兴趣,他自己另有目的,想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到别的方向。我只是在偶然之下被他利用罢了。” “你怎么会和清二叔叔在那种地方呢?” “求求您,请千万不要责备叔叔。是我太任性,才会请叔叔带我去看烟火的。因为我最近连一次也没有看过。” “再怎么样,也犯不着单独两个人去呀。” “对不起。我太莽撞了。”四季低下了头。“那个时候,砂山先生正好在交班。对我来说保全公司的人我又不认识,把不认识的人带去就会很扫兴。更何况一大批人马跟着我去,我总会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真是抱歉,妈妈。” “唉,当然不是你的错。不过,你要是注意一下的话,我想这次的事件就可以避免了。今后这类的危险事件只会有增无减。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自己判断应对啊。” “我知道了。”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呢?”美千代微微偏着头问。 “目前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不过倒是有些小事,我一直想跟妈妈您说。” “比方说呢?” “像是我想要一件您那样的裙子,要在哪儿才买得到呢?——诸如此类的事。” 美千代面带微笑。然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着美千代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说她今天做了些什么事情、收到事件通知之后有多么震惊、还有,她是如何如何才好不容易赶来这里。绝大部分的四季,早已脱离这些无趣的话题。 她重新认识到,自己是这个女人亲生的。 尽管在容貌上她比较像死去的伯母。 就好像植物一样,邻枝花朵的颜色会比较相近。 动物为什么会传承个体的意志呢? 个体从个体诞生的机制,效率真的非常之差。 将脱离的状态认知为出生,那样的时差。 花要是受精的话,就会枯萎。 可是,人类即使生下子孙,却依然还想活下去。 这是为了什么? 彷佛盼望循环而形成阻碍。 像是渴望永恒而全部切断。 唯有瞬间的本能支持着生命的循环。 脆弱。 由于反动,个体因而产生, 形成这样任性的自我。 明明不必生下新生命,只要一直继续活下去就可以了。 如果这有可能,人类是否就不再生孩子? 如果能获得永恒,爱情应该就会退化了? 怎么也找不到条理井然的道理, 一片浑沌。 在这当中迟钝果然特别醒目。 将这种矛盾放在一旁,彷佛若无其事地活着。 沉溺于眼前的欲望,甚至连生命的存在都能忘却。 不可思议的机制。 这个系统是以什么作为目标呢? 说起来,是再三复制自己,要在自己外部找出类似的人。换句话说,那就是通往毁灭的必经之路。人希望找到取代自己的人然后死去。 没错,希望活下去的幻想,换句话说,就是对死的憧憬。 “原来如此,是在讲究死的排场啊。” “想死得戏剧化又华丽吗?” “你在想这种事呀?” “要是大家都死掉的话,连自己也会想死。死还不就是那回事吗?” “自己一个人活着很麻烦吧?” “是因为害怕,一切的一切,害怕在自己外部的东西跑进自己里面。” “为什么会跑进来呢?” “因为你接受它了。” “犯得着去抵抗它吗?” “唉,我真想脱离这种争论。” “看吧,不耐烦啦。你还以为你逃得掉吗?不管到哪儿都会追上你的。” “惹火了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只好挺身对抗了。” “说穿了,身体只有一个根本是岂有此理。” “你还能向谁抱怨?” “就连地球不也是只有一个吗?” “地球也是岂有此理。” “如果逃走吗?” “相当于集体自杀。也有人这样想过,不是被舍弃了吗?” 频道在瞬间转换回来。 四季靠在椅子上,一副疲倦的模样。真贺田美千代的手指放在她的额头上,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有话非得告诉你不可。”她的视线移到了墙上,那种眼神表示不想看着四季。“你也是个大人了,而且我觉得,与其总是不发一语,再突然硬是提出来,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比较多,唉,我只希望你不要恨我。” “您要离婚了吗?”四季说。那是她顾虑到,如果由母亲主动把话摊开来讲,对母亲来、比较轻松。 “是的……”美千代眼睛倏地睁开,凝视着四季。然而视线随即又往下垂落。 “什么时候?” “大概最近这一阵子。” “爸爸呢?” “他目前是反对的,这个人就是爱面子,他要我至少在一起等到研究所落成为止。” “为什么?” “待在大学的这段期间,他不想被周围的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吧。”美千代从鼻子哼了一声,发出冷笑。“他打算让大家都住在那座岛上的研究所里,还说什么,终于可以一家人住在一起了。到底是谁毁了这个家呀?我又不想辞掉工作,更何况,我再也没有办法和那个人住在一起了。” 五年前发生的那桩不祥的事件,并未公诸于世。当然,虽然四季曾对各务亚树良下指示,不过当时的她才只有八岁。处理之后的资讯,恐怕是传入了左千朗的耳里吧。美千代是否知道则不得而知。四季还没有办法断定自己母亲的情报蒐集能力如何。 然而,以那个事件为契机,父亲有了转变却是事实。另外,就是在最近而已,森川须磨在美国因为意外事故身亡。四季知道她和自己的父亲之间有瞹昧关系存在。 以左千朗的角度来看,自己的弱点形同消失了两个。很容易想像得到,这是让他反过来对妻子采取强势态度的原因。假如有更高的地方,就想要往上爬,爬上去之后就会目空一切,他就是这样子的人。 “我觉得对你真的很过意不去。只是……有件事,只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求求你,可以听我说吗?这绝对是事实没错。我可以用生命保证这是千真万确的。” 四季直直凝视母亲,屏气凝神地安静等待她说话。 美千代的泪水夺眶而出, 滑过脸颊,从下巴滴落。 “把你生下来的人确实是我。你要相信这一点。” 美千代说完之后闭上了眼睛, 彷佛要抑制盈眶的泪水般仰起脖子。 “是。”四季回答。 她并没有质疑这件事。 她甚至不觉得这是值得怀疑的情报。 无论自己是被哪个女人生下来的,对自己并没有影响。 然而,拘泥于这种芝麻小事的母亲,实在是太可悲了。 第4章 希望是眷恋的碎片 然而可以想见,只要见识过其言论,踏入其内心世界一次的人,首先会知晓,尽管听过别人的诸多言论,唯独他的言论具有知性,甚至接近神的语言,蕴含无数美德的意象在内:此外,想成为优秀人物的人,应该会知道,其视野及于大部分应该考察的事物、不,毋宁说是一切事物。 1. 夏天过去了。 四季回到东京的自宅,埋首于工作之中。有三位工作人员担任她的助手。无论是哪一个,明年都会成为研究所的主要成员。 她现在的工作室,是她父亲以前的书房。有一张大书桌,墙上的书架整齐罗列,因为全都是她小时候就读完的书籍,现在只有拿来当壁纸的价值。隔壁房间里的工作人员并坐在桌前。由于空间不足以容纳大型电脑,因此只把精力集中在用小型电脑写程式,为了让程式试跑看看,另外的工作人员会把磁化资料送到附近的大学去。 尽管四季埋首于工作,但是从旁人眼中看来,她实际上只有在上午工作两小时。剩余的时间,她大多躺在沙发阖眼度过。她偶尔会出去屋外散步,这时必定有两名男保全人员陪在身边。散步地方固定是河边的步道,过了桥之后再从对面走回来。路上有一座公园,四季经常会在那边荡秋千。 有几次,照相机瞄准了天才荡秋千的身影。四季对这些根本毫不关心,也完全不提出抗议。从美国回来的天才少女,如今到底在做些什么,大部分的媒体都不知情未。因为离岛上研究所的兴建,基本上还是保密到家的。 工作如四季预期进行。四季的父亲曾经建议写成论文发表,不过四季没有听从他的话。 根据她的想法,写论文只是一种回顾的作业。这是她在美国大学写博士论文时感受到的。做研究的时候是往前看,而在写论文的时候则是在往后看。大多数的学者都认为这种回顾是必要的,因为这是一种确认作业,在说明有了客观的评价之后,才能真正有所领悟,或者是发现新的突破点。可是,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四季身上。对于她来说,写论文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她连向身边那些精通研究的人都懒得解释。更何况是向不特定多数人说明研究成果,这要耗费极大的精力,相对的,收获却是极小。 然而,不论再怎么讨厌,迟早也都要完成这项作业。这是可以预料得到的。接下来的两年,她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大概就会结束,达成最后的目标。之后,就只能无趣地看着它逐步实现。以别人看得懂的形式来整理、分析,公开资讯,当研究成果变成产品问世的时候,应该就能彰显其价值所在。不过,如今还没到那个阶段。她只想专注地往前进。 四季在自己家里经常会遇到父亲。母亲目前不住在这里,她似乎在东京都内租了一间高级公寓,表面上的理由是离大学比较近。没人知道他们两人感情不好。不过四季对这一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四季和新藤清二最近几乎很少碰面。自从那天晚上看烟火之后,也才见过两次面而已,况且见面的时间很短。有一次是他和妻子新藤裕见子来参观四季的工作室。另一次则是在四季前去医院做健康检查的时候,不过那次也不是由他本人替她看诊。四季去敲院长室的门,他正好有客人来,所以匆匆见到一面而已。由于四季接下来还有行程,车子正在外面等着,因此她就这么离开医院了。 新藤曾经打过几次电话给她。她也会打给新藤。讲电话的时间,一定是在深夜十二点过三十分左右。虽然说不是每天,大概三天一次新藤就会打电话给四季,她在这时候都会待在书桌电话附近。此外,当有什么话题想聊,或者是超过三天没通电话的时候,她就会在同一个时间主动打电话过去。 “叔叔晚安,我是四季。” “晚安,我这会儿正想打给你呢。” “要跟我说什么吗?” “不是啦,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都和平常一样。” “我也是老样子。过完年又要去看研究所啦。叔叔也一定一起……” “嗯,怎么样。可是我没有受邀呢。” “我去拜托看看。” “好吧,我会考虑的。对了,关于进驻研究所的医生这件事,哥哥也有托我替他找人选,我找到愿意去的人了,是我一个学弟。” “叔叔自己去不就好了嘛。” “那可不行啊,我还要管有自己家的医院呢。” “那个才是交给别人去管就好了,不是吗?” “嗯,是没错。”四季的叔叔似乎在微笑,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当然啦,我是自己巴不得想这么做……我很希望住在那个环境不错的地方。” “您很忙吗?” “没你那么忙啦。” “我完全无所谓啊。我今天也出去散步了,午觉也睡得很饱。大家说我像猫一样很会睡呢。” “那单纯是处理能力的差别啦。” “不是有个龟兔赛跑的故事吗?兔子虽然跑得快,可是它却睡着了。” “嗯,是啊。” “可是,兔子睡得比较饱,我觉得兔子才是赚到了呢。” “那就是能力差别的问题了。你的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叔叔在三天前也这么问过罗。” “虽然只有三天,不过健康还是有可能出状况啊。” “叔叔也是,请您多保重身体。天气变冷了,您可千万别着凉……” “你也懂得说这些话啦。” “您不喜欢吗?” “哪里,怎么会呢。只要是你说的话,叔叔都很喜欢啊。” “我好开心哦,叔叔很少会说这些的。” “嗯,今晚就差不多聊到这里吧。” “真不好意思,在叔叔忙的时候打过去。” “那再见罗,下次从我打给你吧。” “嗯,我等叔叔的电话。” “晚安。” “叔叔再见。” 尽管交谈时间只有短短一、二分钟,却是四季最需要的。不知为何,她感觉这是无可取代的。虽然她自己意识到那是错觉,但这种感觉偏偏持续很久,而且完全没有淡化的迹象。于是,如今她才敢判断那是很正常的。 可是无论怎么想,那种感觉都蕴藏着矛盾。人本身会历时变化,身躯会变化,环境会变化,恐怕连价值观都会随着资讯而变化。尽管如此,让她感觉到很正常的根据是什么?没有什么理由。没有理由却为何会相信呢?这一点原本就有矛盾。找不到其他的例子。 她原本打算拿自己亲身试试:心里想着要忍耐。试着实验不和叔叔见面,看看过一阵子会不会忘了他。但是几个月观察下来,这份情感丝毫没有减弱,倒不如说有增强的感觉。不,很明显的,心里的企盼越来越强烈。 结果,对她来说,最大的疑问是——具体来说,自己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呢?。欲望,就是想要去满足什么,但是她脑海里浮现不出这种企盼的具体预测。无法计算。或许那种不确定性,正是让这种特殊情感持续下去的原因。因为难以捉摸,所以永远也不会幻灭。她心想,原来是这样的机制啊。 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在兜圈子。没得出任何结论,甚至连问题也不明确。这么重复不断的思考,类似铁的氧化,成了伴随产生热能的浪费。只是在消耗能量罢了。 她切换了思绪,视线移向窗户。窗帘没拉上。她起身拉了窗帘,然后打定主意到隔壁房间瞧瞧。她以往不太去注意工作人员的情况。每个人都在夜里工作。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很喜欢在这种时间工作。 四季打开房门步出走廊,往隔壁房的门扉上敲了敲。隐隐约约听得见音乐声。因为房里没有回应,于是打开门一看,音乐声从房间里流泄传出。 四季往里头探看。那间房间原本是会客室,因此中央有沙发和矮几。窗户旁摆了两张办公桌,那里有两个人,另一个则是坐在沙发上。 三人都一副吃惊的脸转向这边。 音乐声突然停止。是最里面的人把开关关了。 “情况如何?”四季进去房间里,向三个人发问。 “是、是的……”她眼前的胖男人站起来点了点头。“很顺利。完全没问题。” “是吗?”最里面的纤瘦的女生,双手环抱胸前。“你那样说不要紧吗?” “如果什么地方有问题的话,请直接向我提出来。”四季说。 她看向坐在里面左边的男生,只见他用手扶了扶眼镜,一言不发地摇着头。 “音乐声会吵到您吗?”胖男人问。 “不会,我没听见。”四季回答。“不过,为什么你要开音乐呢?不是正在工作吗?” “这样比较能集中精神啦。”他轻轻点了好几次头。 这道理说不太通,四季心里觉得,可是即使想说服如此深信不疑的人,效果也不大吧。 最里面的女生在键盘旁边摆了个小洋娃娃。四季往那边走去,把那个娃娃拿在手中。是塑胶制的。头大大的小孩洋娃娃,后脑勺有一条缝细。似乎是用来当扑满的样子。 “这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对方笑着摇摇头。“算是护身符啦。” “护身符?保护什么的?” “嗯……保佑我不会出错吧。” “嗯,这样啊。”四季露出微笑,把那个娃娃还给了她。 “因为她的程式语法老是出错吧。” 胖男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好几个空果汁罐。几本漫画杂志堆在一起。垃圾桶就摆在附近,里头塞满像是零食的包装袋。他们在这种状况下工作,让四季感觉有些耳目一新。然而,她马上就领悟到了。说起来只不过是,这种人的特质是受到社会排挤的。因为人们相信藉由排除这些人能提高工作效率。这是人类在过去的手工时代所残存下来的工作观念。 “换说回来,您在转换心情吗?”胖男生问四季。 “我吗?” “您都是做什么来转换心情呢?” “转换心情?”四季在这瞬间追溯他的思路。“你会怎么做呢?吃零食?还是看漫画?” “都是啦。”他露出微笑。“我会收拾好的,真不好意思。” “哪里,完全不要紧。祝你们工作顺利。” 走廊上传出某人走过的声音。隔壁房的门被敲响了。似乎有人来到四季的房间。会在这个时候来的只有一个人。应该是各务亚树良吧。四季赶紧从房间离开。 2 “好久不见。”各务亚树良进入四季的房间,重新问候了一次。“我出了一趟远门。” “去哪里?” “北美。遇到了许多事情。”各务面无表情,三言两语就带过。很像她的作风。“上上星期总算在伦敦见到四季小姐委托的中国人。我已经把您的意思转达给对方,不过还没得到回覆。” “随他吧。”四季点头。“重要性越低的人,好像就越会拖拖拉拉的。” “对方以为只要拖延时间,条件就会变好。换句话说,就是对方不满最初的条件吧。” 各务伫立在书柜前,感到稀奇似地往里面瞧。话说回来,这是她还是第一次进来四季的房间。 “我最近很无聊。”四季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工作吗?” “不是,工作的话,说无聊也不会无聊,说有趣也不有趣,反正就是那样罗。” “那么,是哪样呢?” “会是哪样呢?” 各务轻叹了一口气,内心莞尔,不过脸上并未露出笑容。 “啊,对了……”各务双手抱胸,人转向四季的方向。“濑在丸红子的事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四季摇摇头。“她对波形识别( WAVEFORM RECOGNITION ),似乎特别清楚。目前她有利用价值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她和那位警部目前还有见面吗?” “嗯,应该是吧。” “她到底打算怎样?” “呃,这我不清楚。” “她不用烦恼生活费吗?”四季问。各务之前送来的简报写了濑在丸的资料。那份简报是条列式的,只简单列出二十点左右。 “我想已经捉襟见肘了吧。”各务回答。“但是那位警部似乎会出手援助。” “为什么?他们不是离婚了吗?算是赡养费?对了,报告里写到他们有孩子。是孩子的养育费吧?” “不是的,目前儿子是由当爸爸的警部收养。我想大概是因为离他通学的高中比较近吧。” “高中生吗?” “报告里没写吗?” “没写到年龄。原来她的儿子那么大了。话说回来,她是在几岁生小孩的?” “嗯,应该是……十七或十八岁吧。” “原来如此,就是它把那个人变成那样啊。”四季说。 “什么意思呀?” “没,别管它了。”四季闭上眼睛,稍微仰起脸。“好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那么,我也该告辞了。” “你没有问我工作顺不顺利呢。”四季说。 “我对此深信不疑。” “工作进行还算顺利,工作人员都很优秀。等到研究所完工的时候,最初的产品原型就会开始运作了。” “那么,差不多该规划销售时间表罗。也必须起用专业经理人。” “这件事交给你处理。” “终于要大功告成啦。”各务似乎笑了一下。 “也没有什么终于不终于的,工作只是一直照着同样的速度推进而已。这不过是在利润方面展现成果罢了。” “不是我,而是在我背后的组织。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除了做出帐面成绩之外,没办法可以说服他们。” “没问题。只要我还活得好好的就不需要担心。” “您的意思是说,当初的估计数字没必要做修正吗?” “当然了,那数字已经把安全率算在里面。” “那么,实际上会更多罗?” “应该是这样吧。不过,为了不要变成空欢喜一场,请你先不要跟你上头的人说。” “我明白了。” “你和他还顺利吧?”四季突然改变话题。 “咦?谁是他?” “小偷先生呀。” 各务的嘴巴抿成“一”字,直盯着四季瞧。 “你生气了?” “没有。”各务摇摇头,稍微耸起一边的肩膀。“先别说一直都不顺利了,连在未来也没有会顺利的因素存在。” “那真是可惜。” “管它顺利不顺利,这和爱情是没关的。” “什么意思啊?”四季眯起眼睛。“听你说得莫名其妙。” “恕我失礼,或许,总有一天四季小姐也会了解吧。不论是对方心里是怎么想,或者我受到怎样的对待,都和我自己在爱情上对他的付出无关。” “然后你就得到了回报吗?” “那也是不相关的。”各务摇摇头。“我不是很懂,但事情就是那个样。爱一个人,嗯……跟自己死了差不多。” “那么,为什么你要把力气用在那种毫无意义的方面呢?” “对不起。我……”各务一时说不出话来,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她的情感。“唉,结果我是个只会为自己着想的人。我做这种遭天谴的工作,主要的理由也是因为这样让我可以自由自在。他对我有什么的感觉,和我没有关系。呃……我只是沉醉于那一刻、那个晚上的自己罢了。不论时间也好,这个社会也罢,甚至连他也是,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纯粹的背景陪衬而已。” “原来如此。”四季点点头。“你小时候曾经遭遇过什么不幸的事吧?” “我不想提这个。”各务摇头。 “不,我没有打算问啦”四季一只手举起来。“抱歉。不过,我可以想见你的心情。我觉得那很自然。虽然可以藉由打击回到原点,但是你本身一定不希望回到原点,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现在我现在这样就很满足了。” “我也这么认为。现代医学,医疗疾病医得太过头了。大家都相信身体回复原状是好事,所以就只能得到差不多的结果。因为觉得活着才是最好的,于是人们失去了最佳的方法。” “那么死亡才是最好的吗?”各务问。她眯细双眼,蹙起眉头。这种表情以前很少见。“我有好几次想自杀。” “说真的,就是那种决心,成了我活下去的精神粮食。可是,当决心得以落实、成功的时候,就会碰到那种精神并不存在的窘境在等着。所以说,谁也没有办法确认那一点。” “我不是很明白。” “那就是正确答案。”四季轻轻一笑。“和你说话之后,我有了新的发现,非常有趣。”她摊开一只手。“你别不高兴。我对着像你这样年纪大比我的人说这种话,你应该会觉得有点讨厌吧?” “不会,”各务面带微笑。“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 “可是,你一开始的时候是那么想的。” “老实说,是的。” “你还真能够忍啊。” “很简单。那是因为我觉得你的身上存在着真实。” “真实?你说我身上有那种东西?” “有的。”各务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觉得那就是真实?” “我不晓得,大概是因为具有某种力量,可以清楚地辨别出来吧。” “哦,原来如此。”四季又露出了微笑。“真有趣。” “那个,我差不多该告辞了。”各务看向墙上的时钟。“我会暂时待在这里,只要请您再通知一声,我随时都会过来。” “我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 “是的。” “我想请你调查一下我父母。” “调查什么事情?” “调查他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个……” “我并不需要知道全部。麻烦你了。” “呃,我不是很明白。您希望知道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四季摇摇头。“不过,我想把情报的空白部分填补起来。只要调查一个星期就可以了。他们两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你能向我报告吗?必须要太详细,像是几点钟人在哪里?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吗?有没有和谁碰面?大概是这类型的情报就可以了。” “外遇调查呀?” 各务撇着嘴说。大概是想开个玩笑吧。 四季不发一语,接着露出亲切的微笑点点头。所谓冷酷这个概念,她还没有办法具体地理解本质何在。 3 圣诞节的前两天。新藤裕见子出门参加同学会。她每年都会出席这个大学同学会。 四季从以前就知道了。她曾经听裕见子和清二提起这件事。 还有一件五年前的事,当四季在新藤医院的会客厅里玩的时候,邮局职员从玄关走进来,把一捆信件放在收发台上。其中一张掉到地上,人就在附近的四季,将它捡了起来。她看着寄给裕见子的明信片,把内容都牢牢记在脑海里。 四季拨出那个电话号码。 “喂?” “喂,我是大塚。” “我是新藤。”四季模仿起新藤裕见子的声音、还有她说话的方式。模仿别人说话对她来说简单得很。 “啊啊,小裕啊?好久不见啦。” “突然打来真抱歉。唉,都是我把明信片搞丢啦。” “哦,同学会呀?嗯,唉,就在大后天嘛。” “咦?不是圣诞节那天吗?” “不是啦,是二十三号。唔,从六点开始。” “在老地方吧?” “嗯,是呀,和去年一样吧。六本木那一间。” “还好我打电话来了。” “你可别迟到啦。每次你都姗姗来迟。” “好啦,谢谢罗。” “哪里、哪里。” 她放回话筒。 四季心想,第二天傍晚就去新藤医院,假装去护士的房间里玩,再查查行程表。要是叔叔人在的话,不妨直接找他问问,照他的时间安排就即可。虽然瞬间就拟定了计划,直到执行之前的那段时间,却让感觉有如太空旅行般漫长。 人不像西洋棋里的棋子那样,要他动就会动。 然而,尽管行动方式各有不同,最终到达的地方却是相似的。本人认为这里不错,就在这里落脚。本人会继续移动直到不愿意动为止。 自己彷佛置身于游戏的世界当中,四季心里产生这种感觉。拥有该走路线,拥有应该前往的目的地,那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她如此觉得。即便心里怀着矛盾,却不是那么厌恶,莫非因为它是一种接近生存目的的行为,就如同蜜蜂寻求花蜜一样?这明明是种错觉,可是为什么人必须要有这种错觉呢。 很可惜,唯独这个是无法做实验的。 即使要从别的地方寻找样本,类似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至今和自己会面过的人物当中,与自己最相似的恐怕就是濑在丸红子。她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同样的问题吗?根据各务亚树良说的话,她在十七或十八岁生下孩子。想必她一定是想找出某种答案,于是,生完小孩之后她就成了那个样子。藉由最后一道防线,躲进自己的壳里。留下了后代,等于象征自己的死去,既然是她的话,应该有所发觉才对。因为如此,所以才藉由死过一次让所有的精神重新设定。原来她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自己又是如何呢? 比方说,她有可能藉着生孩子重新设定吗?不,早已不是那样轻易就能办到的了。行不通的。或者,也有利用药物之类的物品暂时看到幻觉的方法。又或者,她还听说有某些方法可以诱发部分失忆。或许是危险的外科手术。也就是说,惟有靠着这种方法,才能够将建立好的事物重新修正过来。要抹灭是很困难的。自己的特征就是容量极大,衍生出来的唯一弊害就是——难以抹灭。 她只不过活了十三年。 她都已经活了十三年。 把可以吸收的东西完全吸收,然后,什么也没有失去。 如今对于自己来说,最需要的就是让自己的某些东西失去。 将某些东西割舍、消除。 该怎么做才可能做得到呢? 无法忘却曾经记起来的事物。 唯有这种控制,她怎么做也做不到。 对了…… 那个时候, 晚上的游乐园,在建筑物里的一片黑暗当中, 在脖子被勒住的时候。 那个时候, 感觉好像抓住了什么似的。 那种感觉至今未曾有过。 经由外力,意识变得模糊, 在那有如电压不足的瞬间, 一定就是所谓、忘却、的现象吧。 那就是所谓消失不见的亲身体验吧。 自己所企望的东西就是那个。 四季的房间里面有棵圣诞树,那是她的父亲买来的。工作人员帮忙装饰点缀,灯饰闪烁发亮。红色、绿色、黄色。眯起眼睛让影像模糊。难道没有让记忆变模糊的方法吗?即使不能消除也没关系,只要变得模糊就可以了。再搭上别的,或者硬是搅拌,加工到变形的程度,那么也就等于消失不见了。 原来如此…… 的确,尽管是一时敷衍,却是个有效的方法。 试一次看看吧。 或许自己以前对时间或空间太过忽略了。或许应该要更固定在周围,连结更多的关系才对。这么做网络的安全性会提高。所谓经过洗链的东西,也就像玻璃一样脆弱。 在继续进行抽象思考的期间,大部分的四季依然在进行具体的计算。她不写在纸上,也不敲打键盘,因为把结果书写留下是没有意义的。 而且,四季也不画图,因为绘图对她来说也没有意义。存在她大脑里的影像或立体,比起现实的东西更详细、更自由。随时可以取出,随时可以变形。也可以任意改变颜色及大小。 既然如此,何必画到一点不自由的纸面上呢? 不过,她开始察觉,对于不合理的排除,最后都对自己穷追不舍。存在自己内部的东西太过绝对。因此,所谓的失去,就显得越来越遥远。处于自己外部而无法放进内部的东西,往往阻挡在她的面前。 一切不过是抽象而已。 然而却比具象更加真实。 或者,假使自己的意识存在于自己的外部,那又会变成怎么样呢?自己的意识果真在自己的内部吗?假使是外部的话,那么整个世界不就全是自己的东西吗? 为什么觉得自己所爱的物事存在于自己的外部呢? 濑在丸红子让它进入内部。 自己也做得到。 可是…… 即使变成像红子那样,结果让虚构留在内部也可以吗? 不会觉得后悔吗? 后悔? 四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后悔是什么呀? 那种感觉她还没办法体会。 为什么会后悔呢? 要怎么做才会后悔呢?这她不晓得。 在她的想像之中,濑在丸红子一定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后悔。 原因是那个男人吗? 对自己来说,也有必要放进来。 这个要素一定有它的价值存在。 4. 四季虽然穿着大衣来,但是没有想下计程车之后会那么冷。尽管太阳早已下沉,车子却还没有亮起车头灯。走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缩着肩膀竖起衣领。马路的另一边是新藤医院的建筑物。四季的叔叔房间的灯是点亮的。 气氛冷清的咖啡厅,坐落在看得见医院大门的位置。她推开那家店的门。铃声响起,柜台里的店员见到四季,露出一脸惊讶的模样。四季坐到了窗边的桌位。 “啊,小姐,真是稀客呀。”年长的男性来到桌旁,低下了头。 “你好,大桥先生。”四季面带微笑。 “对,我是大桥。”男人的表情看起来一副乐不可支。她小时候和对方说过一次话。其实就只是那样的交情而已。 “请给我奶茶。” “知道了。” 其他桌的客人也看着四季的方向。四季把脸转向窗外,医院大门进入她的视野之中。不论是经过的车辆或行人,即使她没打算尽收眼底,却仍然一眼瞧光光。她想像着,总有一天,机械也可以展现这种一网打尽式的暧昧性吧。 红茶端来之后,她凑上唇瓣一边思索着。 这一阵子,她把思考的触角延伸到工作以外的无聊问题。数学,或者在可能性非常低的条件之下的物理现象模拟。然而,最近稍做思考,掌握到运用数值计算的模式之后,大多是写成程式让电脑处理。因此四季几乎未曾针对相同的问题、相同的算式继续延伸下去,她对这一类型的问题变得兴趣索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做出自己已到达了那个位置的评价。如此一来,除非涉足其他领域,否则应该碰不到有趣的问题。即使碰得到,也会因为频率太低,白白浪费大部分活着的时间 在红茶喝到差不多剩下一半,过了十五分钟的时候,新藤裕见子从大门走了出来。正好按照四季推算的行程。裕见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之后,叫住经过的计程车,然后搭了上去。 四季拿着手提包站了起来。店门口附近有个粉红色的电话。她拿起话筒投入硬币,然后按下电话号码。店里虽然流泄着音乐声,不过她还是低声说话,以免得让别人听见。 “喂,我是新藤。”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叔叔,是我。” “唉呀,是你啊。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打来,真难得。” “我现在人在医院前面的咖啡厅里。叔叔可以拨出一点时间给我吗?” “咦,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要跟您说。” “好啊,随时欢迎。” “不是啦,叔叔您可以出来一下吗?” “哦,我知道了。那你等一下,我五分钟之后就到。” “呃,我可以坐您的车吗?” “车?为什么?” “车子里面最不会让人听见,也不会被任何人看到嘛。” “瞧你净说些奇怪的话。”新藤似乎笑了出来。“好吧。反正我今晚也没有工作要做,我收拾好之后就出去吧。” “突然之间这么要求,真的很对不起。” “要开车的话,从后门出去比较好吧。你可以绕过来吗?” “好,那我就在从后门出去往东走的地方等。” “知道了。” 四季放下话筒,回到桌上拿收据,带着它走去收银台。刚才那个男人从柜台里出来。 “谢谢光临。今天不是去新藤先生那里啊?” “不是的。我另外有事……” “真没想到您居然会一个人出来啊。” 四季离开咖啡厅以前,曾经考虑是否该取出手提包里的太阳眼镜戴上。可是,外面天色已经逐渐变暗,这么做反而容易引人注目。 走过天桥之后,医院建筑物清楚呈现在她眼前。四季的叔叔房间灯光亮着,人似乎还在房间里。现在必定是一阵手忙脚乱。或许取消了某个预定行程。现在正要把晚上原本要做的工作交给什么人吧。 她走入穿过医院旁的狭窄通道。左边是一路延续的水泥墙,四处爬满了常春藤,电线杆歪歪斜斜的电线也被绵密地缠住。右边则是小住宅整齐并排。有植物摆饰超出路面的人家、用胶带修补破玻璃的人家、孩子的脚踏车倒在玄关前的人家、生锈的排水管坏在半路分岔的人家。灯火通明,屋里的光景被看光光的人家,每一户都是人们的住家。无论是小孩子、年轻人、中年人、老人家,同样都住在家里生活。是因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无法带走吗? 柏油路面的宽度隐藏在黑暗里。 往前一步就是黑夜了。 天际透着微微的蓝光。 水泥墙的另一端有着重重树影。 轻轻地摇曳着。 感觉到一阵寒风。身体的感觉变得迟钝。 她确认自己双手的冰冷。 是啊,是很冷。 怎么没经验过这种寒冷。 手开始渐渐地痛了起来。 四季决定把手插入大衣口袋里。她曾经看过人家这么做的样子,不过这还是她初次尝试。 她走出了后巷。 有两个小孩在行走。大概是小学低年级的男生,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瞧向四季。四季瞪了回去。 医院后门的通道出现在眼前,叔叔的车子应该会从那里出来。他有两辆车。其中一辆是富豪,后面方便放行李,另外一辆则是两人座的跑车,车顶可以摺叠起来。不论是哪一辆四季都曾经坐过。他很喜欢开车,当他手里握着方向盘的时候,表情看上去似乎很快乐。她很想看到那样的清二。 等待。 大部分的她什么也不做。 也没在睡觉。 注视。 他们或许是担心自己搭上的船吧。 摇摇晃晃。 感觉到自己在摇摇晃晃。 不知是谁在哪个地方演奏着乐器。 单簧管,或者是萨克斯风?似乎正在练习。医院的后方有一座公园。虽然不在视线范围内,不过那个人大概就是在那里吹奏的。天色已经变得昏暗。 等待。 模拟过好几次。彷佛不断倒带似地,确认起未来的几种模式。不管哪一种模式,都会集中到一个收敛值吧。就好像老鼠在迷宫里迷路一样。 一辆车子经过。 速度放慢了下来,车里驾驶开始上下打量四季。 她稍微离开了一点。 四季来到公园的入口前。与后门相隔大约十公尺左右的距离。每一个医院的窗户,几乎都透出灯光。靠近四季的这一侧有许多走廊。 “四季小姐?”有人从后头出声叫她。 回过头去,公园的入口站着一名青年。身穿黑色制服,大概是个高中生。四季印象中看过这张脸孔。原来是那个曾经在医院里玩游戏的少年。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你好,好久不见。”四季面带微笑。 “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对呀。可是我没有问过你名字耶。你老是待在后面那边玩弹珠,对吧?” “没错,四季小姐还曾经提起射中机率的事呢。” “嗯。只是我看没有人听得懂吧?” “我记得很清楚。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你好厉害哦。” “谢谢,对的事情总会有被人理解的时候呢。” “你在这里干嘛呀?” “哦,我和人约在这里。” “是喔……”少年点点头。“好冷呢。” “是呀。” “我最近在玩轻音哟。” “轻·音?”四季偏着脑袋。 “嗯,轻音乐呀。我现在正在练习萨克斯风。” “啊,刚刚是你呀。” “吹得还很差啦。” 公园深处的长椅摆着金属乐器。他大概是发现四季的身影,立刻就冲了过来。 “等我吹到可以开音乐会了,再送你门票。社团办的演奏会应该不行吧?” “我不知道。” 少年单手挥了挥之后离开了。 那个人为什么会提到那么私人的事呢?四季觉得莫名其妙。他也不管对方或许根本没兴趣,而可能性还很高,他却兀自滔滔不绝起来。原因何在呢?是因为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聊吗?更何况,既然没有话题可聊,为什么硬要攀谈不可呢? 一般来说,这种沟通是必要的。 是这样子啊。 即使是无聊的话题,说话本身仍有其意义存在。具有进行言语交流,也就是确认传讯与收讯可能状态的意思。 人是藉由说话来确认彼此的讯息。 或者,像是握手,身体的依偎,同样部属于确认作业。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人为什么那么想沟通呢?更何况,尽管看起来很想说话,其实却对大部分的话几乎都没有认知。说话的内容立刻就忘得一干二净。不光是说话而已。像是走路、吃东西、和人碰面,全部都倾向于从过程当中找到价值,而不是在结果上找到价值。 这种与整体人类有关的倾向,以前四季几乎未曾视为问题。因为她觉得与自己没有关系,换句话说,比起树叶如何在风中飞舞,河流如何搬运砂石之类的问题,更不具思考价值。因为即使掌握了无法归纳出法则的对象的平均倾向,也不会产生通用的价值出来。 这恐怕也要归咎于想确认自我的行为。四季以前从未像这样意识到他人的存在,也从未像这样想依赖他人。 所有的四季都在等待车子从后门出来。以她本身角度来看的部分、从遥远天际俯瞰这个光景的部分、环绕在她周围环绕的观点部分、这段时间经过之后的旁徨部分。 车子引擎的声音传来,两道车头灯出现了。 自己感觉得到心跳声。 独一无二的心脏。 独一无二的身体。 生命为什么只有一个呢? 跑车停在她的面前。 5. 车子远离街道上的壅塞,进入了高速公路。 如滑行般驰骋在道路上。 四季的身子还很寒冷。 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握在排档杆上的手,因此知道自己的手有多么冰冷。 “我觉得好冷。”四季将手松开,如此说道。 车子里现在已暖和起来。低沉的引擎声,还有细微的震动,都让她感到很舒服。几乎教人睡着了。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问。 车子上路已经超过十分钟,两人到现在却没有说过什么话。 “您编了什么理由呢?”四季问。“今天晚上不是有工作要做吗?” “我说朋友的爸爸过世,要去守夜。” “您太太怎么说?” “哦,她今天晚上出门去了。” “这么说,不回去也没关系罗?” “要去哪儿呀?” “开车的人是叔叔啊。” “至少,到下一个交流道之前,就只能往前走啦。没能经常像这样让车子的引擎转一转,还真是可悲呀。” “我想去看海。想看看灯塔。然后,我想看隧道。我想要从下面往铁桥看上去。还有……我想看钟乳石洞。” “这个有点……全部都要去不太可能耶。” “那我们去吃饭。”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我想喝喝酒。” “你还未成年。” “不行吗?” “嗯,如果只喝一点点的话啦。” 橙色的光并排成两列,一边扩散一边向后方流动。路面一片漆黑,一段一段的白线在中央移动着。开在前面的车子亮起的红灯。偶尔一明一灭的黄灯。闪烁的绿色标志。 四季稍微把头靠近驾驶座。 方向盘前方的仪表板非常美丽。 美丽? 自己会这么想真是吃惊。 车子的震动让身体有种被搅拌的感觉。 血液冒起泡泡,思考开始减速。 “快看,是你想看的隧道哦。”新藤说。 道路彷佛被吸进明亮的洞穴里。 笼罩在低音的轰响之中,每一辆车都都被以前没看见过的炫丽灯光包围。圆筒形的隧道越往前走,就越弯向左边。不知道是上坡还是下坡。 带着犹如飞向宇宙般的感觉,从其中穿越而出。 就像是漆黑的山谷之间。 连上方都有地面,天空到哪里去了呢? “好像在飞呢。”四季喃喃自语。 “如果会开飞机的话,应该很快乐吧。就可以去没有人的地方了。”新藤开口说道。“开汽车的话,不论到什么地方,也还是到处都是汽车。有道路的地方就是社会的内部。换句话说,没有办法从社会脱身。” “您想到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去?” “想啊。我想把一切抛开,就只有我一个人,去山里也好,到离岛去也好,一直生活在那里。那就是我的梦想吧。自给自足,做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盖一个住的地方,抓抓鱼,采采植物,就靠着一把刀生活下去。” “那您为何不那么做呢?” “唔……或许因为,我还是办不到吧。” “为什么?” “这个嘛,是因为有阻碍啊。我有老婆,又有医院,有各种责任要扛。” “假使成了孤单一人,那些不是就不存在了吗?” “如果可以忘掉的话就好罗。” “忘不掉吗?” “不知道。”新藤笑了。“或许出乎意料地可以忘的一干二净。就像现在这样,去某个地方,然后从此再也不回医院,也不和老婆见面。这种事情我做得到吗?” “做得到。” “你做得到。” “为什么我就做得到呢?叔叔做不到吗?” “我想,这就是因为活的岁数多寡的关系吧。我比你多活了二十年以上。此外,往后剩下来的时间,说不定比之前还要少。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要舍弃从以前累积到现在的一切,不是那么容易能做得到。” “并不是舍弃一切呀。你自己还在。叔叔在这三十六年当中所建立起来的一切,现在就坐在这辆车上呀。所谓的阻碍,其实全是叔叔的身外之物。”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他点点头。“总之,该说什么好呢,我大概是感到害怕吧……” “害怕新生活?” “害怕重新来过呀。再加上一想到被我留下来的人,我觉得应该还是会后悔的。嗯,这是因为我是个凡人,像你那样……” “跟这个无关!”四季抢先开口。 “啊……”新藤一脸讶异,往副驾驶座瞥了一眼。 “对不起。”四季随即道歉。“唉,怎么搞的,我怎么失去控制了呢?简直就像个小孩子。真的很失礼。” “不,是我不好。” “不,叔叔没有什么不好。唉……我也不知道原因。” “多聊点别的事吧。”新藤望着前方说。“你有什么梦想?希望住在风景更优美的地方?拥有这样一个家?还是将来要从政,成为日本的领袖人物?” “女性想当上日本的首相,至少要再二十年以上。”四季的语气已经恢复如昔。 “那样不是刚好?如果要再二十年,你刚好三十三。” “我的梦想,是这样吧,我希望体验各式各样的人生。我想变成各种不同的人,在全世界到处生活呢。” “那个简单,现在的你马上就可以实现了吧?” “要跟叔叔一起。” “我才没有办法那样变成各种不同的人。” 车子再次进入隧道。 时间不过才六点十分。 速度表和转速表的指针几乎静止不动。 比方说,如果自己是二、三十岁的普通女性,既不是天才,也不是他的侄女,那么情况会变成怎样呢?他会怎么做呢?自己现在马上就可以化作那样的人格。应该为了他这么做吗? “要听音乐吗?” “不要。” “马上就到下一个交流道了。我们就从那里开车下去,找个地方吃东西吧。吃什么好呢?” “都可以。” “对了,你不是有话要说……” “嗯,晚一点再说。” 6. 他们在一家面向大马路的餐厅用餐。四季点了葡萄酒喝。新藤说他要开车不能喝。大约喝了三杯的份量,她却不觉得怎么好喝。情绪有点亢奋起来,有种血液温度上升般的错觉,思考速度因此变得有些迟缓。 店里开得的暖气暖得有点热。根本感觉不到现在是冬天。或许这也是因为喝了葡萄酒的缘故。 “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 “去看海。” “海你应该看过了吧?” “我没看过晚上的海啊。” “好吧。我记得应该有座游艇港就在这附近。我们就去那里好了。那里应该也有保龄球馆或者电动游乐场。” “叔叔觉得我是小孩子吧?” “当然觉得罗。”新藤露出微笑。“你还是小孩。是我可爱的侄女。叔叔可是把你当成宝贝喔。” 四季不发一语地瞪着他瞧。 她同时想到十六种语言表现法,却觉得没有一种适合在这个场合说。全部被否决的情形非常少见。 离开餐厅之后,车子再度奔驰在国道上,右转驶入一条又宽又直的道路。车子里面也很暖和。酒精的影响逐渐蔓延。心跳显然比平常快了许多。手也很温暖。 从马路开上去,一驶进栅栏之后,出现了一处像是大停车场的地方。只有几辆车子停放在角落。远远瞧见像是有一定高度围墙的物体,其前方竖起许多笔直的柱子。车子一驶近,才发觉那是游艇的桅杆。 车子停到安全护栏前,只剩下引擎的空转声。 前方明亮的白色灯耀眼夺目。那里有好几座栈桥,拴着许许多多的游艇,也看得到人影。 “是大海哟。” “嗯。” “而且又是晚上。” “嗯。” “你要下去吗?” “不用。” “也对,天气很冷。还是待在车子里面比较好。” 时间不过才八点十五分。 “可以听听你要说些什么了吗?” “还不行。” “为什么?” “还不能说。” “哦,这样啊,真拿你没办法呢。差不多该回去了吗?” “不行。” “那要做什么?” “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累了?” “嗯,有一点。” “会是晕车吗?啊,对了”新藤忧心忡忡地望向四季。“因为喝了葡萄酒吧?” “或许是吧。” “感觉不舒服吗?” “没有,正好相反。” “啊,那就好。” “有点想睡。”四季露出微笑。“去住旅馆吧?住在这个镇上的旅馆,然后早点起床坐船。” “嗯……” “如果是用守夜当藉口,那么即使晚回去也没关系吧?如果叔叔担心的话,那就打电话给 您太太啊?” “没那个必要,不会有人担心的。” “叔叔也想喝杯酒吧?” “嗯,这倒是没错。” “那就这样。我们到旅馆再喝。” “你还挺能喝的嘛。” “是吗?” “哥酒量也很好,对了,嫂嫂也很会喝呢。” “我没看过他们两个喝酒。” “没看过他们喝醉?” “嗯。” “我呢……看过吗?” “有啊,您在院长室里经常喝呢。” “我不会喝到醉醺醺的哦。” 不出所料,提喝酒的事变成了杀手鐧,决定要到旅馆去。他说了,因为是在乡下,而且又是平日,就算没有事先预约应该也没关系。 从游艇港上去陡急坡道之处,有一栋老旧的建筑物。 “真夸张!这一栋是旅馆?” “是啊,这里可是个相当有来历的地方。我曾经想过要在这里住看看呢。你等一下,我去问问有没有空房间。” 四季心想,都已经计算到这种地步,早知道她应该先预约好套房才对。想到这一点,她不禁独自笑了起来。自己居然在计较这种事,更让她觉得好笑。她内部的人格们笑得很厉害。笑声扩散开来,甚至让她觉得很吵。 伫立在回转车道上的泊车小弟看向四季,于是她止住笑意。她瞧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比平常还红。这也是因为酒精作祟的缘故吗? “你不要紧吧?”突然有人出声问。 “谁?” “是我啦。” “其志雄?是其志雄吧?” “好久不见。” “啊啊,真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是啊。门为什么是开的呀?” “我想这都要怪我的身体,因为喝了酒的关系。” “就那么简单?” “你为什么要窝在那种地方啊?” “我忘了。”其志雄笑说:心情似乎挺不错的样子。“森川也在哟。” “咦?” “四季小姐,好久没问候您了,真是抱歉。” “为什么森川会在这个地方?” “唉呀,为什么呢?可是除了这里,已经没有我可以待的地方啦,因为我的身体没了。” “是啊,真可怜。”四季说。 “我可是一直都没有身体呢。” “要身体干嘛?只会让人厌烦。”四季说。“你怎么不想想,没有身体还比较轻松呢?” “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呀?”其志雄问。“少了身体就干不来的事情,对吧?” “你安静一点,可不要来打扰我呀。” “好哇,那我就去和森川聊天。我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那好”四季点点头。“不过,真开心。我们下次再慢慢聊吧。” “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呢。” “我不知道你的事呀。你的立场似乎和以前相反了呢。” “是啊,因为戴了面具嘛。” “面具?” “是你戴上的呀。你想要抹去自己的记忆,对吧?一直在尝试这件事。” “可是,进行得并不顺利呀。” “进行得才顺利呢。你没注意到这一点,就是进展顺利的证据啦。” 新藤从旅馆里走了出来。 “等等,晚一点再谈这件事。” “啧!”其志雄咋了咋舌便离开了。 新藤没坐上驾驶座,他站在副驾驶座旁,打开车门催促四季下车。 “他们说还有一间空房。” “幸好。”四季想要投入他的怀中,但是因为泊车小弟朝他们走近,于是她按捺了下来。 “车子就拜托你了。”新藤向小弟说道。 “好的。钥匙会送到您的房间。” 两人走上楼梯,进入大厅里。 新藤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大概已经办好住宿登记了。四季跟在他一旁走着。身穿制服,站在电梯前面的女人,向他们鞠了一躬。 他们上了四楼,穿越走廊。房间在走廊的最深处。 “因为也没有行李,所以我告诉他们不用带路。我只有请他们送葡萄酒过来而已。” 新藤用钥匙打开房门。 他们踏进了房间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别具一格的深色地毯。 7 服务生用小推车送来了葡萄酒和白兰地有冰块,还有一些下酒菜。 刚开始他们先喝葡萄酒乾杯,小酌到一半,新藤将冰块加进白兰地喝了起来。四季小口啜饮葡萄酒,留意自己不能再醉下去。尽管如此,身体还是很热,于是她脱下了羊毛衫。 整体来说,房间的感觉小巧雅致,格局除了寝室之外还有另一个房间。房内的日常用品都是古董,看起来颇具价值感。摆在床头柜上的水晶时钟,显示着十点二十五分。 “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只有一间房间而已。不过一问之下,对方说是分成了两间房,这样我就可以睡沙发了,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没有两个房间中间没有门隔着,却是我失算了。” 新藤逗趣似地说着。“总而言之,只能请你相信我了。” 四季保持微笑,沉默不语。她发现叔叔似乎已经醉醺醺的。同样的话她在三十分钟之前听过一遍了。 四季说要先冲个澡,于是进入里面的寝室。浴室的位置还要再更里面。 当身体一接触到热水,其志雄就出来了。 “客厅天花板有一只蛾。”他说。 “是吗?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因为你的视野变窄了呀。” “为什么?” “一定都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吧。” “可是,如果是因为酒精,那你应该也一样才对吧?” “我的视野本来就很狭窄,所以才会有到处东张西望的毛病。而且虽然只是一下子,我趁着你睡着的时候借来用了。” “我睡着了?” “看吧,你没有注意到吧。你刚才,没错,大概有两、三秒的时间是在打瞌睡。” “是这样啊,这我倒是没有注意到。我的意识会为了这种小事而中断,而且完全没有认知?” “人变得迟钝的时候,或许就会那样吧。” “我不留神点可不行呢。” “你打算怎么样呢?你希望他怎么做?” “不知道,应该会进入非进入不可的阶段吧。可是,我希望尽可能的往前冲。” “往前冲是吗?” “对了,森川在吗?” “我在。”森川须磨回答。 “嗯,你和叔叔曾经交往过,对吧?” “是的。” “那是叔叔他勾引你,还是你引诱他呢?” “是我主动的。” “男人不会讨厌女人主动吗?不,不必提到一般人的论点啦。你认为叔叔不会讨厌吗?” “嗯,大概吧。” “我觉得,森川的意见没办法当成参考。”其志雄说。“毕竟,待在这里的森川,并不拥有森川的记忆。” “对。”四季点点头。“唉,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越来越紧张了。” “难得听到你这么说。紧张是什么感觉啊?” “那是没有身体就不会懂得的概念。” “是哦,可是,那是精神引发的现象吧?” “那随便什么都一样啦。” “没问题吧?你的身体?” “这是我第一次,所以没什么自信,不过大概没问题吧。” “你可不要硬撑呀。” “你的忠告有点怪怪的。”四季笑了。 “我只是想让你放轻松嘛。” “一阵子不见,你也变成了大人了。” “只有人类才需要花很久的时间变成大人。” 她走出了浴室。 在卧房的床边坐下。 叔叔坐在隔壁房间的沙发上。 他没有看向四季这边。 四季默不作声地等待。 他还是没看向四季这边。 “我有话要说。”她低声地说。 一阵沉默。 过了十秒钟以后,叔叔转过头来。 时差感。 “说来听听。”他说。 多么冷静的声音。 表情看上去非常认真。 彷佛在生气似地,神情有些可怕。 “叔叔,来我这里。” 他背对着四季站起身子, 几秒钟之内, 摇晃手中的玻璃杯, 然后将它放回桌上。 然后, 他绕过沙发,朝四季这边走来。 卧房里一片黑漆漆的。 床头灯是关着的。 四季身上穿着白色浴袍。 他走了进来。 看着她。 “把衣服穿好。” “我有事想拜托您。” “什么事?” 过了几秒。 他站在另一张床的对面。 听得见时钟秒针的声响。 “摸我。” 他仅仅动了一下。 “拜托您,只要摸我就好了。” 过了几秒钟。 “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呢……你倒是说说……” “我没办法解释。” “你……”那之后的言语,化作单纯的呼吸。 他绕过床尾,来到她的面前。 “求求您。” 他坐到隔壁床上。 四季的视线落向自己的膝盖,然后看着他的双脚。 她一只手停留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 叔叔的手往她的膝盖上伸了过去, 想握住她的那只手。 缓缓地。 四季牵起他的手。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几秒钟。 “你不是普通人。” “我不是普通人。” 缓慢。 时间正在流动吗? 怎么如此迟缓。 这股让人窒息的能量, 让人痛苦得几乎快要死掉。 要是有支手枪的话, 早就把时钟击碎了。 他的手,想握住, 用双手握住。 她的身体做出了动作。 她站了起来,扑到叔叔的身上。 搂住不放, 紧紧地, 纠缠, 激烈地, 一边扭动, 一边纠缠, 推挤,拉扯, 倒下。呼吸。 没有话语, 也没有声音。 唯有, 彼此的呼吸交错, 四只手探索着, 想要抓住, 应得的一切、 滑溜感、 彷佛酥麻的膨胀感。 就像杀人一样。 动作停止的时候, 只剩反动的呼吸声, 几秒钟。 四季仰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叔叔的脸贴到她的胸口上, 他的体重似乎要止住邪恶的震动。 叔叔用冰冷的手抚摸她的胸部。 体温遭到剥夺,刻骨铭心得几乎要蜷缩起来。 她闭上了双睛。 在另一个的地方 感觉到另一种热度。 变换。 展开。 收敛。 渐近。 精神轻飘飘地,游游荡荡,躲藏在房间的角落里。 身体轻飘飘地,沉沦到懊恼之间,在床单上留下形状。 让四季吃惊的是,她什么也没想。 在四季的心里,没有想着任何人。 默不作声。 四季全部的人格都默不作声。 第5章 冷澈与敏捷的格调 因此,通晓有关鬼神之术的人,又称之为神格者,然而精通其他事物——例如各种技术、或者手工艺的人,只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而在这世上,这种鬼神数目很多,形形色色都有,所谓的爱神,也是鬼神之一。 1 夏天再度来临。 妃真加岛上的研究所工程已经差不多完工。不过那是指建筑物部分,接下来还有相关的研究设备,尤其是各种资讯机器的搬运与设置。 真贺田左千朗准备辞去大学教职,担任这间研究所的所长。不,或许应该说他早就是所长了。关于研究所的筹画,从何时开始运作,这些形式上的事,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感兴趣。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差不多已经有两成的人来到岛上,似乎正在对最后的小工程做出指示。 真贺田左千朗也将大部分行李都搬了进去,住在研究所里。只有四季和少数几名工作人员留在自己家里。那是因为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想因为搬家而造成中断。 四季的母亲美千代,自从左千朗不在家里之后,她偶尔会来看四季。这个家里早就没有她的东西了。这次搬家到研究所,美千代大概不会跟着过去吧。至少没有那种感觉。 她今晚也带着甜馅饼上门。带着伴手礼来,似乎显示她自己已不属于这里。 “好像是因为我不去,所以研究所完全不举办仪式了。”美千代说。“那个人选是这么爱面子。” “这一点妈妈也一样哦。”四季指出这件事。 “是呀。”她点点头,脸上瞬间露出哀伤的表情,但随即恢复了笑脸。“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那边?” “下个礼拜的周末吧。” “到那时候,我也一起去吧?” “请您务必大驾光临。”四季点点头。“那个地方很棒,还可以做海水浴。” “那个只要在海边都做得到吧。”她笑了。“更要紧的是,你身体还好吧?工作会不会忙过头了?” “不会的,请您不必担心。” “不过,我刚才才听别人说而已,说你昨晚好像人不太舒服。你吃坏肚子了吗?” “嗯,我昨天晚上跟着大家出去吃饭。到一家拉面店去。很有趣。” “是因为吃了不习惯的东西吧?” “嗯……” “你要好好保重呀。”母亲担心似地眯细了眼睛。 四季露出让对方安心的表情。 真贺田美千代最近似乎很忙。除了自己的专业以外,她也经常在电视或者杂志上露脸。身为一个教养出天才少女的母亲,以及一流的学者,再加上风韵犹存的美貌,媒体是不会放过她的。她与真贺田左千朗感情失和,恐怕也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或许还有人期待他们离婚的话,因为这件事又可以成为新闻标题。 不过,四季对于父母的事早已不再关心。她也不认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有何意义。父亲与母亲已经是和自己分离的人格。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于她外部的众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就只有新藤清二是她感兴趣的对象。换句话说,其他人与自然环境属于相同的等级,或者说,与人造物、建筑、机械还有书籍等物无异。 四季目送母亲到玄关之后,把在隔壁房等候的各务亚树良叫到自己的房间。 “晚安。”各务带上了房门,深深地鞠了躬。 “请那边坐。”四季一手比着书桌前的沙发。“抱歉,让你久等了。” “哪里,没那回事。”各务瞧着摆在桌子上的包装盒。“是令堂吗?” “嗯。”四季点头。 “之前的调查,什么发现也没有,需要再调查看看吗?” “为什么?” “最起码从我眼里看来,她最近对穿着的喜好是有了改变。但那可能是为了要上电视而雇用了新的造型师,或者是……” “认识了新的男人吗?”四季靠在椅背上,交叉双腿说道。 “这种事四季小姐也能说得出口了。” “你是想说我变得世故了吧?”四季露出微笑。 “或许我这么说是多此一举,不过,在某些意义上,这种平衡,终究对培养人的韧性有效。” “你说的话挺有趣的。”四季目不转睛地盯着各务。“这是你的经验谈?我一定要洗耳恭听啦。” “请饶了我吧。”各务轻轻地低下头。“其实,我今天晚上只是来打声招呼。” “打声招呼?” “是的,我想有一阵子,不……应该说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做这个工作了。” “什么意思?你是说不再来这里了吗?” “正是。会有取代我的人过来。对方比我年轻,而且是非常优秀的人。” “我不能答应。”四季摇了摇头。“你突然就这样辞职,我会很困扰的。” “请你务必要答应。” “告诉我理由。” “我发现他人在南美,我要去他那里。” “你口中的他,就是那个人?” “是的。听说他和四季小姐说过话。” “他就是勒住我脖子,把我绑起来的人。” “对您做了非常抱歉的事。” “又不是你做的。”四季叹了一口气。“他对你真有那么重要?” “是的。”各务面不改色,凝神注视着四季。那是具有力量的目光。 “你就要丢下我一走了之了吗?”四季说道。用这种说法代表她抱持一半反对的态度。 “会有人取代我来做同样的工作。” “那不行,我需要你。” “我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当然,我还是过来找你,不过在那种状之况下,只是替您添麻烦而已。我并不是消失不见,也会随时与您保持联络的。请您务必答应我,好吗?” “好吧,”四季点头。“这也没办法。” “非常感谢您。”各务低下头。“计划已经步上轨道了。按照最初的合约,一年之内应该没有问题,所以会再签订新的合约。在那之前,我认为您眼下最重要的课题,就是把手边的棋子尽数掌握好。” “我只要够维持我的生活就好,对赚钱没兴趣。” “您的父母也很忙,看来也和四季小姐一样,对于赚钱没兴趣的样子。可是,今后恐怕一定会有管理钜额资产的需求。我认为,您还是得用身边的人负责管理资产运用比较好。” “身边的人?比如说呢?” “新藤先生,” “原来如此啊。”四季点点头。“不过,他也是为了继承医院才特地入赘的,如果要再回来管真贺田家的家产,根本是强人所难。他毕竟是一个很在意世人眼光的人。” “那位先生有这样的才能。” “没错”四季点头。“不过,他比不上你。” “我只是将四季小姐创造出来的价值换成金钱而已。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买家比我还更能精准地评估其价值。我什么事都没做。” “有人知道是哥哥将伯母杀死的?” “是,”各务收起下巴,视线上抬望向四季。“我的组织绝不会泄漏这件事。因为我的组织可以从四季小姐身上获得不少利益。除了组织以外,就只剩下您的父母、新藤先生、还有四季小姐四人而已。时间都已经过了六年了,怎么看也看不出危险的徵兆,我想,您用不着担心了。” “谢谢。” “谢谢您。”各务站起身。“那么,我就此告别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是的,是在旋转木马。” “没错。” “请容我与您握手。”各务伸出一只手。 四季握住她的手。 “本来我有些事要想找你聊聊的……”四季说。 为什么会脱口说出那样的话呢,她随即自我分析起来。 “要说来听听吗?” “不了,”四季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2 工作在下周的星期五完成,进度一如预期。留守在自宅的工作人员为了搬家的正在拆解相关装备,替资料装箱。除了衣服和生活必需品之外,四季自己的行李并不多,都已经装箱好了。她放着明天搬新家的事不管,仅仅托人帮忙处理行李,于是便一个人出门了。 因为,自己单枪匹马穿越名为社会的隧道,似乎有些惊险又有趣。她戴着帽子搭太阳眼镜,T恤搭上牛仔裤,行李只有一个小背包。她就以那头一次的装扮出门。 走在街道上,走在车站的站内,走在人潮当中,接着,搭上电车。人,人,人。四周都是人山人海。从车窗眺望出去的景致,无一不是由人们制造出来的。兴建中的工地也很多。每个每个都在动转着,尽管那又不是电脑程式。 社会彷佛经由暧昧模糊的判断,不断累积而建构起来似的。 不会有人去追求横越天空中的太阳那般的精确度。 假装不做判断、不去思考、 事不关己、一无所知的样子。 即使如此,大家却依然集合在这里, 如此贴近地生存下去。 尽管几乎形同彼此依偎, 然而绝大多数都是陌生人,既不知道名字,连话也没有说过。 语言与信号。 记录与重现。 把沟通复杂化, 在纠缠不清的网络里梦见善意的集结。 为什么会善良到这种程度啊? 可是,不论是柏油或者是钢铁,也都是善良的。 这世上没有邪恶之物。 那是因为不知道邪恶为何物。 转搭新干线。 这次有窗边的位置可以坐。 隔壁位子坐着外国人。是个身西装笔挺,感觉像是生意人的男人。走道对面也有他的同伴。似乎只有他的座位被隔开的样子。 对方看向四季这边,露出微笑。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因为怕麻烦而装睡,把脸朝向窗户那边。 风景相当有趣。 轨道旁的设备,还有架线柱的构造都是。 电车来到山峦一带,前方出现一座隧道。 为了支撑斜坡而使用的工法,也让人心旷神怡。 一大片开阔平坦的土地几乎全是水田。 令人炫目的夏日阳光。 车厢里虽然开着冷气,但外头一定燠热。 今天似乎到处都是好天气。 四季心想,待会儿会走到艳阳天底下,是趁现在先睡个觉呢,还是喝喝酒,和其志雄说说话好呢? 结果她连觉也没睡,什么都没喝,过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她抵达了目的车站。 四季从月台下了阶梯,前往另一个月台。接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 因为感到口干舌燥,于是在自动贩卖机买好饮料,坐在长椅上喝了起来。不远处有一群十人左右的国中生团体盯着她看。四季起身移到别的地方去。喝完的时候电车抵达,她搭了上去,手抓住吊环站着。 飞驰的电车无意义地左右晃动。车厢里头多数乘客都默不作声。有一组闲聊的人坐在稍微离远一点的地方。莫非所有的人都在听他们聊天吗? 没有输入任何东西。 并未输出任何东西。 单纯燃烧的生命几乎成了全部。 既没有抵抗, 也不做反击。 随波逐流活着的生命,几乎就是全部。 连对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也毫无兴趣。 不只如此,还相信自己与历史毫无关系。 厌恶战争, 厌恶犯罪, 自己完全无能为力, 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如此自暴自弃。 甚至像是只会从吃东西找到乐趣的生命。 只会持续而已的程式。 没有指针的时钟,空转的车辆、忘记关上开关的机械、水车、风车、风向鸡。照理说,生命们一开始应该想过要做些什么,却发觉什么都不做也能活下去。 只会浪费能量的构造。 这个社会的浪费如此膨大。 总之,在技术达成之前,人的数量太多了。 让自己过分地增加。 感觉变得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电车摇晃而有些晕车。 暂时先在下一个车站下车,进了车站的洗手间。 在洗手台前呕吐了一些。 不过,倒没有那么难受。 距离下一班电车还有三十五分钟。 四季打算到不知名的小镇上走走。她怕在这个镇上太过醒目,于是决定摘下眼镜。车站前的商店街是一处古老的木造建筑群。 虽然没有空腹感,但话说回来,她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四季走进第一家看起来可以用餐的店。店里没有客人。时间是下午三点。老婆婆把凉掉的茶端了出来。四季点了一碗馄饨。 隔着有些脏的窗户,可以看见外头的马路。 对面的鱼店有三名客人,店家的声音传到这边来。它的隔壁是一间五金行,样子像是老板的男人把椅子搬到店门外,坐在那边读报纸。店里头睡着一只黑狗。 四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想像每个人的人生。她是第一次把时间花在这种不具意义的思考上,感觉很新奇。 馄饨的味道有点奇怪,但是并不难吃。四季吃到差不多一半便离开了那家店。心里虽想也来逛逛鱼店,可是她不能忍受那个味道,根本没有办法接近。她走进隔壁的五金行。 她在狭小的店面逛起商品,原本在外面的老板走了进来。 “您在找什么吗?” “嗯,我要找刀子。”四季回答。 “要什么样的?” “有什么样的?” “各式各样都有,从美工刀到再大一点像是菜刀的那种。你要做什么用呢?” “露营要用的。采采山菜,处理鱼类。” “啊啊,那种刀不便宜哦。” “店里有吗?” 老板打开柜子的玻璃窗,从成堆的盒子当中取出一个。盖子一掀开,只见里面藏着一把长约二十公分的登山刀。 “多少钱?” “呃,四千五百五十。” “那么,我就要这把。” “啊,谢谢……再便宜您五十好了。” 请对方将盒子用纸包装起来时,四季依然在端详商品。其中也有乍看之下不知道用途的工具,每一件工具都是基于某种意图被设计出来的,或者是从以前就以固有的造型传承下来的。 “好了,谢谢您。” 对方递出了商品。 四季付了钱离开店里,后方响起把老板道谢的声音。 回到车站,下一班电车刚好驶进来。 3 在那之后又转乘两次电车。最后搭上私铁,驰骋在田园间。那是平日的傍晚。乘客寥寥无几,老人家的比例比较多。 最后下车的车站也很小。站前只见计程车载客处的看板,连一辆计程车都没有。公车站牌以及高级餐馆的看板都生了锈。找到路线图,发现距离没那么远,于是她决定用步行的。 沿着河边的马路,往与水流同样的方向走下去。河面的宽度大约十公尺,堤防也差不多只有三公尺那么高。马路的下方是绵延到大老远的田园,树木与建筑物零星散布其间。一点遮阳的地方也没有,相当地燠热。 奇妙的连续声响传来,走了一会儿之后,才发觉那是船的引擎声。小小的船只溯河而上,钻过桥底,从四季的身旁经过之后,再往上游驶去。船的用途与目的地并不清楚。 桥梁横跨马路,那里有信号灯。可是几乎没有遇到车辆。 附近有座公车站牌和简易的候车亭。安全护栏有一端扭曲变形。杂草从柏油路面的缝隙间采出来。 穿越马路之后,再由沿着河流的小路行进。看起来像是目的地的地方,总算出现在面前。 那是可以泊船的码头。位于河流的半途,海边的堤防在更前面。 泊船码头的建筑物,位于堤防往内侧而下之处。小屋里面只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员,对方目不转睛地打量四季。 “要去哪里?” “我想去妃真加岛。” “哦,请搭下一班次的船。” 看了看时刻表,那似乎是去其他岛上的船。 “半路会停靠妃真加岛。”工作人员笑着说明。“这个地方很多人来,目的是为了参观工程。你也是哪儿的学生吧?” “嗯,对啊。” “真了不起。” 直到船驶来以前,另外聚集了三名乘客。开放式甲板的小船溯河而上,在泊船码头前掉换方向。船身轻轻撞上栈桥,有人用脚踢开好修正方向。丢过缆绳,一块铝板架好,于是从那里上船。 等到船只一开始行驶,乘着风多少有助于破浪前进。四季又口渴了起来,现在她当然什么也喝不到。坐到位子上,朝着船首方向眺望从堤防出海。尽管海面沉稳而平坦,船身却比电车或汽车还要摇晃。 海洋经常被人形容为连结全世界,然而搭船并不能够抵达内陆。和海洋相比,大气才真正地连结世界各个角落。看得见的物体与看不见的物体差别很大。更不可思议的是,它似乎比存在的物体与不存在的物体之间的差异更大上许多。 乘客们看起来彼此像是熟人,一直聊个不停。或许是这个地方的方言吧,偶尔会有她听不懂的语句。四季再度取出太阳眼镜戴上。是因为阳光刺眼,以及防止风吹到眼睛里。 她感觉身体似乎有些疲惫。 平常几乎老是坐着或躺着,以前从未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又站又走。她扫描了一下,没有任何发现。 引擎的声音一成不变。 海洋和天空,和一点点的云。 三不五时出现的小船,还有鸟儿。 陆地在远方细细地透着霞光。 在圆形世界的中心。 她认知到六种崭新的感觉。 然而,这一阵子发现的新概念,很难还原成语言。她的意识早已超越语言数量的细分领域。在这种场合里,除非是创造出自己的语言,或者将那种语感,以抽象模式一项项记忆起来,否则没有其他的办法。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说,不是所有的颜色都有名称。色彩虽然有无限多种,不过,就好比从数字中取出整数,只能将采取阶段式的共通处理。针对共通的部分,至少会给个名称或号码,但是个别的部分则是没有名称的。就像是用“床罩的颜色”那样的认知加以记忆,实际上只不过是予以符号化罢了,对于颜色的记忆并不精准。 平常人在影像记亿上的解析度似乎不高。甚至可以说连形状、大小,也几乎无法精准重现。 令人诧异的是,尽管人类仅有那样模糊的识别能力,对于他人容貌倒是分辨得出来。为什么惟独对于人类自己的辨别,可以发挥如此高超的能力啊?追根究底,只因为这是必要的,因为它专门的神经网路在脑子里头形成了。 机械要能识别人类的相貌,接下来还得花上几十年吧。必须耗费多大的记忆体呢?处理能力至少也希望是目前电脑的一万五千倍。硬体到达那种水准还要二十年,软体的话则再多个十年。原因在于,软体不像硬体那样是一路顺利地发展下去的。技术体系本身如同神经网络。要预测在哪个地方结合极其困难。 她望着自己的影子,而从它的行动中才发现船只的方位有所改变。往前方张望之后,发现岛屿就在眼前。 “你是去露营的呀?”乘客当中一人,戴着眼镜的女性向她攀谈起来。有五十几岁了吧。一个大型保温冰桶摆在对方的脚边。 “啊,嗯……”四季点点头,回以微笑。 “从哪里来的呢?” “是从那古野。”讲近一点比较不会让对方大惊小怪。 “高中生吗?” “是的。”四季敷衍地回应。 “一个人呀?” “不是,呃,我朋友走在前面啦。” “哦哦,这样啊。”对方似乎放心了。 对于影响不到自己生活的范围感到担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以一般来说,也观察得到不少想像自己离开之后的情节,而感到又愤怒又伤心。尽管如此,却不是完全想像得到所有事,因此感到愤怒与伤心。尽管千真万确,实际存在,但是除非那个触及实际存在的部分,否则连动脑筋想也不肯。 然而,这种倾向却有助于精神的稳定性。恐怕是因为乐观的遗传因子在自然淘汰中幸存下来了吧。 船只驶入堤防里。堤防和泊船码头是用混拟土建造的。附近没有建筑物,也没有船只。拿铁路来说的话,就是无人车站啦。 船员单单为四季一个人把船系在栈桥,搭起跳板。她道过谢之后下了船。戴眼镜的女性单手挥舞着,四季回应了对方。 4. 从泊船码头出发的路线只有一条。画着路线图的看板竖立,上面显示途中会有分岔通往露营营地和可以做海水浴的海边的路径。当然,图里并没有写到研究所的事。反正知道大概的位置,全岛的范围又相当小,总之,她决定迈开步伐。以前和叔叔走过的海滩,应该是海水浴场。是往那边的方向吧。或许走着走着,说不定就可以看见了。后方传来远去船只的引擎声。 道路往枝繁叶茂的林荫隧道中延续。树荫相当凉爽,让人心旷神恰。虽然超过六点钟,但是根本想像不到已是这个时刻了。或许是因为四面都没有山脉,少了遮蔽阳光的东西吧。 假使这座岛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该有多好,她如此想到。谁都不可以接近,光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那似乎也挺有趣的。也不必顾虑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她想和各种不同的自己对话,彻底看看自己的精神空间。那比起世界旅行还要快乐得多了。四季觉得这种想法还蛮不错的。 以往很少会突发奇想,希望成为独自一人。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有帮助她活得好好的那些人存在。光靠一个人便无法生存下去。然而如今,也就是说,在将某种程度的力量握到手中的如今,那或许是有可能的。 爱恋一个人的感情最近也能够克服了,她判断着。是的,与新藤清二之间的事情原本是最后一道障碍。她分析得出,一切都因为它而烟消云散了。 爬上崎岖难行的道路。今天一整天下来似乎晒得不少。皮肤有一点点异样的感觉。她觉得好想跳进游泳池。研究所没有游泳池。早知道就应该先放进设计里头才对。是啦,这就是后悔呀。四季略微笑了一下。 她没有进到海里去过。怎么也提不起兴致将身体浸在那个水溶液当中。她还可以例举出二十多个科学根据。 淋浴的时候把水存在浴缸里,当作游泳池泡泡看吧,这个念头跃上心头。真期待。不如订购一副氧气筒吧。如果有浴缸的深度够深就更好了。对了,不如就买个水槽吧。用来给自己进去的水槽。要摆在哪儿好呢? 前方有引擎声传来耳边,不一会儿,一辆四轮传动车慢慢地驶近,上面坐着一个男人。 四季退到马路旁。然而,车子在她的跟前停住。 从驾驶座里走下来一个男人。 “幸好……我是来迎接您的。” “接我?”四季偏着脑袋。 男人报上身分和姓名。似乎是承包兴建研究所的那间公司的人。因为懂得开车所以才挑上他吧。 根据他的解释,好像是真贺田左千朗拨电话到自宅,得知四季出门的事,在那之后到处打电话追溯她的行踪。也有向车站或泊船码头询问过,最后查明人搭上了船。于是才叫他来迎接的。 “从这里大约要多久呢?”四季问。 “开车的话一下就到了。” “不,我是说用走的。” “走路的话,还要花个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呃,请上车吧,我来送您一程。” “用走的过去不行吗?” “拜托您了,那样我会被骂的。” 四季点点头,坐进车子的副驾驶座。那是一辆座椅很高的车。 驾驶一句话也没说,看起来紧张兮兮的样子。 随即便抵达了研究所。比起先前参观时更加出落得稳重的单纯外型。周围已经都经过整理。工程车辆也很少。要把那样大的机器运出去还真不容易。 没有窗户的建筑物。 规模虽然非常宏大,但是由于平坦的墙面,乍看之下很难抓住它的比例。 螺旋桨的声音传来,抬头一望,看得见直升机正在接近。以前是在南侧设立临时的直升机起降坪,如今应该可以从研究所的屋顶起降了。 穿过玄关的自动门,一进到大厅,只见真贺田左千朗正在等候。 “啊,好在你平安无事。”他张开双臂朝着四季走近。 将她送到这里的青年从走廊走进左手边的里头去。大概因为那里还在进行工程吧。 “我是突然心血来潮,”四季解释。“想要一个人不慌不忙地来这里。” “你可以先通知一声的嘛。” “对不起,爸爸。” “唉,那么,往这边走吧。”左千朗迈开脚步。 在人造的空间里,已经不再感觉酷热。那里是个与季节绝缘的场所。走下非常和缓的斜坡,地下的楼层也有同样的气氛。门被漆成原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标示。 从长长的走廊中前进,来到最接近尽头的位置。那里是建造为真贺田家的居住空间。四季虽然只见过设计图,但到处都如同想像般地完成了。 “美千代还有清二明天会过来哦。” “咦,真的吗?”四季吃了一惊。 “我是想,只有我们自家人来小小地庆祝一下吧。” “庆祝什么?” “唉,庆祝这里的研究所完工吧。” “不是还有剩下的工程吗?” “那么就来庆祝搬家吧。” “我吗?爸爸的话,从老早以前就留在这里了呀。” “是呀,四季来到这里啦。有如画上龙的眼睛一样呢。” “画龙点睛?可是,如果画上了眼睛,龙不是就会飞到天上去了吗?” 左千朗笑了。他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 “有好一阵子没能一家人吃顿饭了。嗯,所以我想这是个好机会。” “是呀。还有一个不错的名目哟,明天是叔叔的生日呢。” “啊,是这样啊……我倒没留意。那么加上这件事,就来开个派对吧。” 5 四季的工作人员早已抵达研究所。当晚,他们在海边放烟火,四季跑去看了。大家都有喝酒,而她则是滴酒未沾。 早早抽身回去,在新的床铺里睡觉。 第二天早上,四季又因为人不舒服而醒了过来。想要呼吸外界的空气,她爬上屋顶一看,直升机已经抵达了。可惜的是新藤清二并未坐上去。来的人是与工程有关的人士,以及送资料来的研究所工作人员。由于行李会运到泊船码头,因此四季的工作人员驾着卡车出门了。 正午时分,父亲来邀四季吃饭,被她推辞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下午她到工作人员的房间看了看。那里正在为连接装置而大伤脑筋。例如电线是该放进哪个箱子,插座的接点折断了,电池在搬运过程脱落而让记忆体失效,诸如此类的麻烦事层出不穷。硬碟也进行慎重地检查。 “说真的,电脑要是变成差不多像这样”胖胖的组长用双手手指比画着大小。“可以搬来搬去的话,不知道大概还要花多少年哩。” “五年后就会成为产品啦。”四季回答。“普及的话要三年,再讲到它成为标准的话,还要六年。” “我会努力不被炒鱿鱼到那个时候啦。” 到了傍晚,说是母亲与叔叔搭直升机抵达的通知来了。四季估计时间,上去屋顶上迎接。 稍微起了一点风,是还很远的台风的影响。直升机平安无事地着陆,新藤清二走了下来。他将手伸向真贺田美千代,协助她下机。两人来到四季的面前,露出微笑。 “听说你昨天闹失踪了?”新藤说。“哥哥打来好几次电话哟。” “也有打到我那边。”美千代也笑了。“那个人为了你的事,都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啦。” 那虽然简化却是正确的观察,四季也这么想。 新藤从拿在手中的大纸袋里取出花束。 “来,给你。” 四十九朵鲜红色的小花。四季在转眼间便将它数完。 “好高兴哦。”她笑容满面地接下花束。 三人搭乘电梯降到地下室的居住空间。 “居然没有窗户的建筑物,真不敢相信呀。”美千代在电梯里夸张地蹙着眉头。“我就连电梯都差一点点是忍耐的极限啦。” “光是用窗帘布覆盖上去的话,不就好了吗?”新藤说。“可以出现有窗户的错觉。” 食物已经准备齐全,新藤带来尚未开瓶的葡萄酒和香槟。 美千代与四季走进崭新的厨房。新藤和左千朗在别的房间说话。 “今天是最后一次为那个人做料理啦。”美千代笑着说。“当然啦,今天说实在是为了你哟。” “还是不要太意识到这些比较好,”四季摇摇头。“妈妈您是在说服您自己吧。” 美千代不发一语。她正在做义大利面酱。四季在拌沙拉。 这当中,左千朗来看了一次。 “需要我帮忙吗?”他问道。脸上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 “不用,没关系的。”美千代回答。 “如果这就是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那该有多好啊。” 美千代再次陷入沉默。 左干朗凝视四季,眯着眼睛微笑之后便回去了。 四季心里明白,其实他自己并不希望那样过日常生活。 “能帮我切冰箱里的烤牛肉吗?”美千代说。 四季从冰箱里将它取出,手上握着菜刀。 切下四片时,她不想再看到那块肉的横切面。 放下菜刀,放水流着洗手。 “怎么啦?”美千代询问。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 这句话才要说完,她就觉得一阵恶心。 她手捣着嘴巴,冲进浴室里。 稍晚一点,美千代走了进来。 “不要紧吧?” “嗯,没什么啦。”四季故作开朗貌。“好像是昨天吃的馄饨不对劲。” “馄饨?” “是啊,因为感觉怪怪的。” “该不会是累着了吧?快回你那边稍微休息一下。” “好的。”四季点头。 走到她专用的寝室,横躺在床上。房间也好,床铺也好,床单也好,什么都是全新的。 她想稍微睡一下。 可是睡不着。 她在脑海里确认叔叔带来的花束、四十九朵红花的座标值。追求它们的重心,一个接着一个寻求组合向量的内积。即使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计算,她还是睡不着。 到头来,精神看似支配着身体,实际上则是精神隶属于身体。濑在丸红子走到的死胡同就是这个。她为了新生命而让自己屈服。是新生命害她迟钝至此,并且活成那样。 自己可不能这样。 这种程度是小事一桩。 身体的不适,根本不值一哂。 不过是身体罢了。 只要死了就一了百了啦。 不过是如此罢了。 有如断掉电源的电脑一般,只要在转瞬间挥发就可以了。 那不是很理想吗? 6 把男士们叫到餐厅开始用餐。 酒杯里摇曳着红色的液体。 吃的东西也好,喝的东西也好,全都是人做出来的。 和睦的气氛,就如同这个房间一样,也是由人为制造出来的。 无论家人还是血缘,被生下来以后彼此就毫无关系。 话最多的人是真贺田左千朗,他把四季小时候的事情拿出来讲。或许是觉得提到那些事情,美千代应该会回应几句吧。然而,美千代只是面露笑容,干笑了几声而已,几乎什么话 也没说。新藤清二于是识趣地主动说了话。 “对了,我带了有趣的东西来罗。”他走到放在墙边的行李那边,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洋娃娃。是用布缝制的,像枕头一样扁平。“这是你小时候拿来玩的哟。” “我只拿着它玩了三天而已。”四季回答。“因为是婶婶特地送给我的东西,所以才想说为了她带着走来走去一阵子吧。” 其他三人笑了起来。 四季目不转睛地望着满脸笑意的新藤。 这当中有电话打来,四季离席去接听。 “喂,这里是真贺田家。” “啊,是四季吧?我是裕见子婶婶。晚安。”是新藤裕见子开朗的声音。“呃,我现在正要过去那边啦。待会儿,对了,再过三十分钟会到达机场,接下来坐直升机差不多要二十分钟吧?” “嗯,差不多要那么久呢。呃,我去叫叔叔来听。” “不用啦,我想让他吃一惊,你先别说出去。今天是那个人的生日,对吧?” “好的。现在大家正在用餐。” “那么,就待会儿见罗。” “好的,再见……” 一回到桌边,左千朗询问是谁打来的电话。四季骗说是一名工作人员。 美千代开始起身收拾餐桌上的盘子。虽然菜还有剩,但是再也没有人伸手去拿。左千朗的旁边是四季,四季的对面是新藤,而他一旁就是美千代的位子。 沉默难得持续着。 “叔叔,生日快乐。” 四季稍微向前躬身,用像是讲悄悄话似的声音对他说。 “啊啊,是今天呢。”左千朗大声说道。“那么,让我们再来乾杯一次。喂,美千代,过来这边吧。” 美干代也走回来,所有人手中都端着玻璃杯。 “生日快乐。”左千朗说着,大家在席上互相碰触杯子。四季和叔叔的杯子发出清亮的声响。 “几岁啦?”美千代向邻座的新藤问道。 “三十七了。”他回答。 “好年轻哪。”她含笑着说。 四季放下玻璃杯,双手放到膝盖上。她不偏不倚把身子转向双亲。 “爸爸、妈妈,有件事我要向两位报告。”她说。 “什么事呀?这么慎重其事?”左千朗说。 “我想大概不会错。我,怀孕了。” 四季的父亲脸上原本还挂着笑容。 接下来,他嘴巴张开,双眼睁得斗大。 四季的母亲一只手捣在嘴边, 只喃喃说了声“你……”。 四季的父母彼此对望了一下。 叔叔僵着一张脸,犹如瞪视般的视线移向四季。 “是谁的孩子?” 父亲用低沉的嗓音质问。 “是我的孩子。”四季回答。 “我不是问那个。” “那么,您问的是什么呢?”四季轻轻地偏着脑袋。 一阵沉默。 “等等,你……四季”母亲想要站起身子。“过来这边,我来问你。” “慢着。”父亲出声制止。 早已没有人拿着酒杯。 静悄悄的空间。 听得见空调的声音。 四季观察其他三人。 他们的共通的地方是感到震惊,其次是愤怒,还有,后悔? “是谁?”父亲问。 “那样不算是问题。”四季回答。 “你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泪水从母亲的眼里滴落而下。“为什么,那么草率……” “母亲,请容我回您一句,这并不会草率。我是经过充分考虑而做出的判断。” “你还是小孩子呀。”父亲说。 “可是,在此之前,我是做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如果爸爸您想拿社会上的惯例来套用的话,我要证明我不存在于那些惯例的范围里。” “问题不是出在这里。”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们是担心你的身体才会说这些!”母亲站起来大叫。“这种问题还需要讨论吗!” “母亲”四季凝视着母亲。“请您千万要冷静。我认为,这件事难道不是一个测试理性与人的尊严的大好机会吗?” “人的尊严?” “没错。我要把小孩生下来。” “不行!我绝不允许!”母亲敲打桌子。 “为什么呢?” “居然问为什么……” “对我而言会有什么影响吗?” “你晓得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吗?” “只要是女人都会做的事。” “你……”母亲顿时语塞。“你竟然说出这种话……” “这与我的人格没有关系。是我身体的问题。” “是呀,这不是你宝贵的身体吗?” “充其量,不过就是身体罢了。” “充其量……你怎么可以说得那么冷漠无情?” “冷漠无情?这句话请您收回去。这不正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吗?” “我问你是什么人!”在一旁的父亲站起来大吼。椅子倒向后方发出声响。 “哥哥,你……”叔叔拔身而起,双手放在桌上,向前探出身子。“还是不要那么激动……” “你闭嘴!” 四季的父亲回瞪自己的弟弟,深吸一口气伫立在原地不动。他双手紧握,微微地颤抖着。 “四季,你回答我。假使都到了那种地步,你还主张自己是正确的,那为什么你要替对方隐瞒?假使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身体的问题罢了,那又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我担心爸爸还有母亲。”四季回答。“请两位冷静下来。这对我来说是必经之路。” “可是太早了!”母亲喊道。 “不”四季凝视着母亲。“并不算早。难道我拿到学位也是太早吗?” 父亲重新坐回椅子上。 母亲双手掩面哭泣。 现场气氛一片死寂。 四季看向叔叔。 叔叔朝四季瞥了一眼,闷不吭声地摇了一下头。 大概是想讲:想想办法说些什么吧。 “谁来抚养?”父亲以压抑感情的声音问道。“你就这么生下孩子,要谁来抚养?” “我会扶养。”四季回答。 “这种事你以为你做得来吗?” “我做得来。” “孩子连爸爸都没有……” “孩子有爸爸。不过,那跟养育孩子没有关系。跟我本身,还有我的人生也都没有关系。” “你那种道理说得通吗?” “道理总是说得通的。” “有了多久?还来得及拿掉吧?”母亲说。 “母亲,那样才是对我的身体有危险呢。” “四季,”父亲对她连正眼都不瞧地说。“快告诉我是谁。” 沉默。 然而,她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根本就是照着她的计划进行。 四季望着餐桌上的玻璃杯。 红色液体微微晃动着。 自由表面的运动冲撞到周围的界限,发生了反射。 反反覆覆,然后相互抵销。 人心也是藉由这种机制平息波澜。 透过同一个波动的反射加以缓和。 然而, 有时位相会趋于一致,产生共振。 留下活口或者是置之死地的判断,差别只在一线之间的时机。 “你打算结婚吗?”父亲问。 “不,这件事没有办法。”四季随即回答。 “为什么?” 沉默。 四季瞬间考察起泰勒展开式(注: TAYLOR SERIES。或称“泰勒级数展开式”。这个级数是由英国人B·泰勒所发现。泰勒展开式是把任何函数转换成用多项式的表示方式来逼近。多项式次数越高,就越接近原函数。)。 波形识别正是濑在丸红子的专业领域。 她当初是怎么样告诉父母自己怀孕的事呢? 她结了婚。 无聊愚蠢的规则。 误以为只有按照规则才能维持尊严。 规则让人变得愚蠢。 那是单纯化的象征。 彷佛藉由公式和定理而让数学堕落。 “因为我肚子里怀的,是叔叔的孩子。”四季说。 7 在那之后掀起沉默与争吵的波澜重复来回当中,四季早已隔绝来自外界的声音,她只是静静地观望着惟有画面而已的资讯。父亲拿起玻璃杯,将葡萄酒泼到叔叔的脸上。母亲抓着叔叔的衬衫僵在那里。 “瞧你干的好事!”父亲的嘴唇扭曲成那样的形状。 四季默不作声地看着三人。 为什么没有半个人察觉这件值得喜悦的事呢? 为什么连一声祝福都不愿给呢? 他们被一毫无道理,而且不具意义的东西支配着。 那是种有如亡灵一般的东西。 给他们机会吧。 会有谁察觉到的。 头脑清晰的人们啊, 快解开那道禁锢自己,既没有形体、肉眼也看不见、甚至不存在的诅咒之锁吧。 等待。 时差。 为什么为了在这个世界上落地生根,非得等待不可呢? 太慢了。 慢动作。 难道只要不容许几乎像是静止不动的那种迟缓, 就不可以在这里生存吗? 叔叔什么也没有辩解。 他是最正确的。 因为没有辩解的必要。 他接纳了我。决定接纳这个事实。 不过是如此罢了。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像这样子跨过非跨越不可的障碍,不正是一种进步、发展、成长吗? 叔叔…… 四季注视着新藤清二。 “你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他的嘴巴动了动。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想过的事情吗? 打从在那家旅馆,叔叔喝下酒之前起,她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所有的一切都考虑过了。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过了哟。 “真不明白。”他一脸凝重地抱着头。 明白?什么意思? 想要明白些什么呢? 应该早就知道一切了。 为什么要把已经知道的事、 明白的事, 想成是无法理解的呢? 这真是不可思议。 找寻否定的理由, 但是这种否定到底有何意义呢? 既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却为何要那样地抵抗呢? 不可思议。 而且滑稽。 “四季,收手吧。”其志雄的声音传来。 “收什么手?” “你正要做的事呀。” “我正要做的事,就是我决定好的事。我打算做的事情,没有一次是没做到的呢。” “你说的或许没有错,但是不会被接受的。” “被谁?” “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 “其志雄也是如此?” “我……”其志雄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我可以理解你,我站在你这边。” “这么一来,你该知道这才是对的吧?” “不能再等一下吗?” “等不及了。对,不对。结果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只有一样,请你告诉我。” “什么?” “你想死吗?还是想活着?” “我要活下去。” “好吧。我只是想要知道这一点。我不再反对了。” “谢谢你。” 四季从椅子上站起身。 有人抓住她的手臂。 四季回过头去。 是父亲的手。 扭曲变形的脸孔停在那里。 再看看母亲。 她的脸也变了形。 “话都说完了。请容我失陪一下。”四季对父亲说道。 那股抓住她手臂的力道有增无减。 “爸爸,可以请您松开这只手吗?” “你打算到哪儿去?” “我想给各位一点时间清醒清醒。” “你说什么?” “请您好好听我说,请您务必抱着理解的心情。” “住口!” 说时迟,那时快,四季的父亲挥出另一只手,从一旁刮上四季的脸颊。她受到冲击,身体撞上了椅子。那张椅子倒下,而她则是由肩膀摔落地板。一丝痛楚闪过膝盖和双手。 稍晚一会儿,被父亲掌掴的脸颊发烫起来。 她随即站起来,将倒下的椅子扶起。 其他三人都默默无语地注视着她。 父亲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只动了动嘴唇而发不出声音。母亲和叔叔也都站起身子。 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接受肢体攻击。 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她心里想。 果然,不过是身体罢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四季一言不发地往前走,顺手抓住叔叔附近柜子上的洋娃娃,带着它走出了房间。 没有人出声叫住她。 四季回到自己的房间,连灯也没开,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洋娃娃正注视着她。比人类还要善良得多,而且又冷静。四季的呼吸与脉搏都很正常。 父亲的吼声传到耳边。他为什么那么激动呀?绝对是在斥骂叔叔没错。他的行为宣示着女儿是自己的东西,也就是明显地侵犯了四季的人权。此外又夹杂着对叔叔的嫉妒,这件事情 本身才是属于他所定义的罪行吧。为什么他察觉不到自己的矛盾之处呢? 变得稍微安静了些。 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敲了敲房门。 她没有应声。 不过,房门并没有锁上。 开门的人是母亲。 “四季?”母亲的表情因为逆光而看不见。“快向你爸爸道歉,求求你。” “这就是妈妈您的意见?”四季问。 “是的。”对方点点头。 “我懂了,我现在就去。” 四季起身从小背包里取出包装好的盒子。带着它和洋娃娃,四季离开房间。 餐厅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母亲在走廊上等着。 人似乎移到会客室了。 四季往那边走去。 静悄悄的。 或许是稍微恢复冷静了吧。 沙发上坐着父亲和叔叔。 四季一进到房间里,母亲便在后头将门关上。 沉默。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零散的行李尚未搬入会客室。只有家具与空荡荡的书柜,再加上台灯。桌上摆着的玻璃烟灰缸也是一尘不染。地毯还是全新的。 四季将洋娃娃放书柜上装饰,然后朝着新藤走近。 她把拿在手中的盒子递了给他, 新藤不发一语地把它接过去,望着四季。 他用手撕破包装纸,接着打开盒盖。 出现一把刀子。 不禁发出倒抽一口凉气似的声音。 新藤握住刀子,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它。 他看看左千朗,接着看向美千代, 然后,看着四季。 他站了起来。 四季伸手想取回新藤手中的刀子。只要能够确定他的心意就足够了。 “让我来。”四季轻声细语地说。 于是,她把从他那边取回来的刀子用双手握好,往沙发后面走去。美千代就站在那里。 四季朝母亲接近。 美干代没有逃开。她睁着双眼注视四季而不是刀子。走到五十公分的前方,四季一度停下脚步确认对方的意志。新藤正想从背后触碰四季。他的力量已经太迟了。不过,他的接近很温暖,而且教人高兴。 刀子刺进母亲的胸口。 母亲发出些许的呻吟,往后倒退,于是背碰到墙,接着膝盖弯了下去。 飞溅的血花喷到四季的身上。 声音扬起。 是父亲的叫声。 四季回过头去。 他呆呆地站在桌子对面。 待四季一走近,只见他向后倒退。 双手摊开来。 四季走上前去。 新藤从后面抓着她的双手。 房间的灯光让刀身光芒一闪。 没有什么比鲜红的血,更配得上这间崭新的房间了。 父亲背靠着书柜停下来。 四季的刀子朝着他那身躯刺进去。 既没有声音,也没有触感,只有鲜红温热的血液,飞散在无声当中。 父亲瘫倒在地上,如小鸟般移动视线。 房门打开。 往那边一瞧,只见新藤裕见子伫立在那里。 “婶婶,晚安。”四季面带微笑。“不过有一点太晚罗。” 父亲最后的痉挛使得洋娃娃自书柜掉下来。 洋娃娃吸收着他的血液附着在地板上。 四季有一部分发出了悲鸣。 犹如反应那一声似地,新藤裕见子飞奔而出。 大概是去叫谁来吧。 四季的双手染成鲜红。 新藤清二放开她。 “四季”他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朝着我刺下去吧。” “叔叔”她回应说道。“这把刀怎么样?它是给您的生日礼物,可是都脏掉了。” “啊啊……”他看向四季手中的它。 “假使有了这个,你自己一个人可以活得下去吗?” “啊。”他睁大眼睛,浑身颤抖着。 “全部都是我干的,叔叔是想要阻止我。懂了吗?我还未成年。所有的资产都会是叔叔您的。已经没有办法回头啦。” “四季,杀了我吧。” “我生下来的孩子要是长大了,一定会杀死我还有叔叔吧。”四季这么说着,把刀子放在地板上。“到那之前,就正确地,而且相信人的自尊活下去吧。” “四季……求求你,快把我……” “没问题,叔叔早就被我杀死啦。” “啊……” “叔叔做了好几次被我杀死的梦,对吧。” “拜托你。” “我答应您。总有一天,一定会的。” 最终章 无论在人类抑或是诸神之间,爱神都是一位伟大而值得惊叹的神。且不说那是基于所有的理由,就是祂的诞生便尤其如此。原因是为了,那位神于诸神当中也是年龄最古老的一事便值得尊敬。此中有如下的证据:就是说,爱乐思并无双亲,又无论任何的散文家或诗人均未提及此事。 搭着电梯上到屋顶,只见夜空一片沉静。温暖的大气包围着四季,并且使得星星的光芒闪烁得更美。 几呈圆形的月亮,悬浮在东方的天空。 “好美呀。”其志雄出声说道。 “是啊,非常美。”四季回答。 “如何?经验过应该经验之事的感想?” “计算得正如同我所想像的答案。” “对你而言,不管什么都会变得如同你所想像的吧?” “我只不过是设定一大堆预测,做好准备罢了。未来是不能够预测的啊。” “你为什么没有杀死新藤先生呢?” “爸爸和妈妈的遗传基因我继承到了。而我身上并没有叔叔的遗传基因。” “那么,要是你生下来的孩子成了新的你,到那时候就要杀死新藤先生罗?” “你说话很无趣耶。” “抱歉。”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夜空。果然是在都市里看不到的天空呢。” “有人正从对面的阁楼上望着这边哦。” “人类会替那么遥远的小光点,一颗颗各自取名,为什么碰上自己子孙的事,却变得那么狰狞呢?因为同样都是动物吗?” “我想,那一定是生命的宿命吧。” “你看看你,又想要那样子自暴自弃了。宿命?连它也是把随随便便信以为真的概念单纯化啦。有那么希望成为神的仆人吗?” “因为生病了,没有办法嘛。” “生病?” “大家都染上一种叫做人的病啦。” “啊,是呀。就跟火药得了一种叫做烟火的病,被射上夜空里是同样的,对嘛?” “没错没错。” “好想再看一次烟火哦。” “有一阵子是不可能罗。” “也好想在沙滩上走走。” “现在去的话,或许还来得及哦。” “一个人没有办法走啊。” “咦?那你要跟谁走?” “唔……这个嘛……” 四季在转眼间涌现出四十七种想法。她也不晓得到底哪个才好。 北方的天空有星星在闪动。 它逐渐变大,越来越加刺眼。 直升机飞近。她朝着那边挥挥手。 带着微笑。 她手上的血早已凝乾。 那是她生命中第十四个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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