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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头恶魔 上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有栖川有栖 译者:扈敏 图源:贫丸 录入:肉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芳香朦胧升起。 花蕾前端之所以尖尖突出,是要以其顶点用力阻住自内部升腾的芳香。 花绽放之时芳香亦绽放。 人们一直在观看只留有残香的花朵。 即使噬掉其叶,白蔷薇仍有白蔷薇之香。 其香被创于其枝与根之中。 芳香不是既花而绽放。是白蔷薇的芳香本身令花绽放。 附在手中之芳香,须带往墓地。 有栖川有栖 ARISUGAWA Alice 一九五九年生于大阪,新本格派旗帜人物,日本本格推理作家俱乐部会长,创作有火村英生系列、江神二郎系列和诸多非系列作品。有栖川有栖始终坚持本格推理创作,重视缜密的逻辑推演,被誉为“日本的埃勒里·奎因”。 扈敏 译者 扈敏,女,山东临沂人,毕业于山东大学日语系,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曾翻译过《青蛙王子》等多部童话作品及《三国志》等小说。 给中国读者的问候 江神二郎系列能够在中国出版,我非常高兴。 这个系列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向读者的挑战”。这个挑战即明确昭告:“读到这里,从理论上是可以推理出凶手的。”推理小说迷一定知道这是埃勒里·奎因的风格。挚爱奎因的我当初想:“如果我也写推理小说的话,一定也要试试这个向读者挑战的方式。” 对自己推理能力自信的读者,请务必接受在下的挑战,来找出真凶吧。线索我已经都写在了某些地方。当然,如果觉得合上书来推理研究很麻烦的话,一口气读完也没有关系。 江神二郎系列包括:《月光游戏》(这是我的处女作),《孤岛之谜》,《双头恶魔》和《女王国之城》四部作品。这个系列我是打算写五部的。(江神系列除了这五部之外,还计划创作两部短篇集)这样就可以让这个系列圆满完结,当然,我真心希望中国的读者能读完这个系列。 这个系列中除了推理更有身为大学生的“我”(即故事中的“有栖”)的青春故事。不管是推理故事,还是其中的青春故事,都有着超越了时代与国别的精彩。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由衷希望能和中国的读者见面。 有栖川有栖 登场人物 木更菊乃 木更村现任主人 小野博树 画家 铃木冴子 画家 八木泽满 音乐家 小菱静也 舞蹈家 志度晶 诗人 香西琴绘 调香师 千原由衣 前偶像歌手 前田哲夫 造型作家 前田哲子 造型作家 西井悟 小说家 樋口未智男 铜版画家 江神二郎 英都大学文学系四年级 望月周平 英都大学经济系三年级 织田光次郎 英都大学经济系三年级 有栖川有栖 英都大学法律系二年级 有马麻里亚 英都大学法律系二年级 相原直树 摄影师 保坂明美 护士、麻里亚之友 羽岛公彦 小学教师 中尾君平 医生 室木典生 邮局职员 沼井 高知县警警部 藤城 杉森署警部补 目录 序 章——————————麻里亚 第一章 夏森村——————有栖 第二章 订婚之夜—————麻里亚 第三章 黑泽明式—————有栖 第四章 雨中来访者————麻里亚 第五章 献给黑夜的供物——麻里亚 第六章 切断———————有栖 第七章 黑暗房间之死———有栖 第八章 缪斯的迷宫————麻里亚 序章——麻里亚 我曾经走过这条路。 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这么感觉的。但我确实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所以只不过是自己玩了一个常见的似曾相识的游戏罢了。 车辆也在宽度不尽如人意的乡间土道路上行驶着,不时与对面而来的车辆擦肩而过。道路左右两侧连绵着山毛榉树林,绿色的树影自头顶覆盖而下。这熟透的绿影已让人感受到了落叶的迹象。 现在才九月份。然而这山里的空气总让人感觉像晚秋一样。冷峭的空气冰冷地刺在我从无袖杉露出的肩膀上。 我曾经在似曾相识的幻觉中,走过盛夏的乡间道路。这大概是由夏森岭这一名字而引起的联想吧。 阳光透过树隙在淡蓝色的衬衫和裸露的双臂上清晰地描绘出浓密的斑驳花纹,呛人温热的草地气息不时地扑鼻而来。水气在白色道路的前方摇曳,阵雨般的蝉鸣声从不曾停过。 虚幻记忆中的我,为何一个人行走在这条路上? 不会知道的。因为就连现在真实地走在这条路上的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 我逃了很远很远。离东京有几百公里,不,离京都都有几百公里,我一直都在逃避。——不过,再稍微走远一些,我应该就可以暂时安定下来了。 那个老朋友跟我说,你去住三天吧。从听筒传来的爽朗而无忧无虑的声音,还依然停留在我的耳畔。 ——来吧,麻里亚。 当我询问可不可以去找她,她如此回答时,我胸口涌起了一阵暖流。 ——那我就去了?我真的会去哦。 当我进行确认时,她笑了。我也松了一口气。 高松的修筑港口。在渡船候船室的一隅放下听筒后,我在高松站前的宾馆找了一个房间住下了。 迅速地解决了晚餐后,我心里开始有些闲得发慌。我无心去初次造访的大街上走走,便在狭窄的房间里的床上抱膝而坐,也不开电视就那样发着呆。九点多时给家里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就再也没有要做的事了。几声汽笛从面向港口的窗子钻进了这一个人的房间,让我越发孤独。 ——明天就可以见到朋友了。 我努力想对此进行感激。 我关掉灯上了床,背对窗子闭上了眼睛。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法入睡,但我决定在睡着之前绝不睁开眼睛。我只能在这种事情上意气用事了。 东京的家人、京都的朋友、学长们的脸庞不时地在我眼前掠过。 我很奇怪地思念着这些才分别不久的人,这时,我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与圣母玛利亚同一天的九月八日。——不,也许日期已经改变了。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过过生日。我从来没想过我值得纪念的二十岁生日是以这种方式度过的。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夜晚,我总觉得夜会就那样永远持续下去,而我会听着背后的汽笛声永远地沉睡下去。 现在,我走在山毛榉树林中的乡间道路上。 我感觉下了巴士以后我已经走了很久,但实际上只过了十五分钟。道路稍稍下坡拐向了左侧。虽然在电话里我没有问过这个,我还是感觉我早就知道路是如此延伸的。 马上就到可以俯视村庄的地方了。 我这么想着就顺路拐了过去,山毛榉树林中断了。 绿色底下有个村庄。 第一章 夏森村——有栖 1 我们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地沉默不语。 江神学长似乎在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子对面的京都御所,望月则在神经质似的不断搅动着杯子里的匙子。我第一次看到织田在读日本经济报。我一会儿比较一下学长们的这些样子,一会儿又随着收银台上的钟表秒针移动下视线,再眺望一下窗下通过今出川的车流,就这样等待着两点钟的到来。 一点五十五分,磨砂玻璃上映出了一个人影。接着门就伴着牛铃的响声打开了,走进来一位中年绅士。听见牛铃的响声而一起望向那里的我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绅士从容地看着我们,平静地说道: “各位都是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吧?” “是的。”社长江神学长答道,“您是有马先生吧?” “我是有马龙三。” 我们请他坐在预订好的第五张椅子上。有马先生点了一杯咖啡后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麻里亚的父亲比我们想象的要年轻。大概只有四十五岁左右。我们之前只知道他是中坚文具制造商的专务董事这一身份,他的大背头上已经开始夹杂出现了白头发,下面是同样开始变得斑白的眉毛。双眼皮的眼睛里满是忧郁的阴影,嘴边却浮现着笑容。下巴那毫无剃须痕迹的光滑曲线与麻里亚很是相像。 这位绅士身穿略带绿色的灰色三件套,身材小巧,他大概是从京都站直接过来的吧。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迟到。 “我叫江神二郎。文学部哲学系在读,四年级,二十七岁。” 江神二郎社长首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介绍了我们三个成员。经济系三年级的望月周平与织田光次郎,然后是法律系二年级的我,有栖川有栖。——大概是听麻里亚说过吧,有马龙三先生听了我这奇异的名字后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小女跟我讲过大家的事情了。一直以来承蒙各位如此照顾她,真是谢谢你们了。” 有马先生双手置于膝上俯首鞠了一躬。我不觉低下了头。 “我对女儿打趣说,‘一个女孩子在四个男生的社团里,不被宠坏才怪呢’时,她纠正了我的错误。因此,我知道各位并不是只把小女当幸运女神或偶像来看的,你们是拿她当朋友的。” 是的。麻里亚是我们的伙伴——朋友。 “正因为如此,我才这样为这实在自私而无理的请求恬不知耻地从东京过来了。本来应该是同她母亲一起过来的,但因为她从昨天开始身体就有点不舒服——不,不要担心。她只是感冒了而已。虽然是我一个人过来的,但是代表着我们两个人的请求。” 我感觉他的开场白有些过于冗长而郑重。他带来的委托真的如此难以启齿吗?大前天,有个电话打到了江神学长在西阵的公寓里,说想要来拜会一下,却没有提要办的事情,学长也没有强行询问。 “我希望各位能把小女带回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体。没能立刻明白有马先生的意思。 “麻里亚现在在哪里……您知道吗?” “是的。”绅士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前几天去那附近了。” “在哪儿呢?” 虽然在他人的对话中插了一嘴很是丢人,但我还是不自觉地这样问道。有马先生朝向我这边说: “在四国。她在四国的深山里。” “四国的深山里……”我重复道。 “是的。高知县北面,靠近与德岛县交界的地方。险峻的四国山地深处有一个叫夏森的村庄,她在夏森村再靠里的一个村落里。” “麻里亚确实在那里吗?您是如何知道她在那里的呢?” 江神学长问道。一次问两个问题,这在平时的江神学长身上是不会发生的。 “请让我从头说起吧。” 有马先生这样说着,喝了一口咖啡,像是准备开始一段为时不短的讲话。 “虽有些迟,我向在嘉敷岛卷入那场事件的江神先生及有栖川先生表示诚挚的歉意。 “小女受的打击似乎也很大。一回到东京的家里,她就提交了休学申请书,说自己想暂时好好静一静。我和她妈妈都告诉她说,你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也不好,暑假过完后就回学校去吧。可是她好像并不打算那么做。如果把她硬赶回京都我们也会很担心,所以就决定暂时让她随自己的心情去做。 “她除了在房间里听听音乐,看看书,帮忙准备一下用餐等,偶尔会去一下涩谷。即使上街她也只是看看电影,好像连购物都没有过。一直到九月初她都是那个样子。 “‘我可不可以去旅行啊?’她说这话时是九月五日。一直在家里就没有什么好解闷的东西了吧。虽然她妈妈有点担心她去旅行,我却是赞成的。问她去哪儿她也只是回答说‘还没决定’,我也没介意这个。她说‘我想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发一个星期呆’,因此我就仅以每天打电话为条件,给她的账户里打了很多钱让她去旅行了。她是六日早上早早出门的——已经是近两个月前了吧。” 御所的各种树木鲜亮地染上了各自的颜色。今天是十一月四日。 “令人意外的是,那一晚电话是从奈良打来的。虽说对她的目的地我没有特别的想法,但我本以为她不会去西面的。我本预想着她会避免接近大学所在地京都以及让她有着痛苦回忆的嘉敷岛而向适合感伤旅行的北面去的,谁知却听她说自己住在了奈良的旅店里。她说自己去看了从以前就一直想去看的新药师寺的十二神像,非常激动,她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所以说实话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说要去游览自己寄宿在京都时错过了游览的奈良古刹,这非常容易理解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如果她绝对不想回京都的话,也不会去奈良了吧。我还期待过,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会不会恢复精神,跟我说‘我就直接回京都了,把行李给我送到公寓来吧’。虽说处在休学中,但公寓还是原样并没有搬迁,因此只要她愿意,也可以从奈良顺路去京都恢复她的学生生活。‘那孩子大概还拿着公寓的钥匙吧?’她妈妈也期待着她能那样做而说过这样的话。 “第二天的电话也是从奈良打来的。她说自己跟修学旅行中的高中生熟悉起来了,一起拍照片逛市内,所以我想她大概是开始想跟人接触了吧。我跟她说:‘去哪儿都能受欢迎这很好,但不要得意忘形。’她笑着说:‘这些偶尔路过的朋友可是教会高中的女学生呢。’我们夫妻俩还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让她一个人去旅行真是太好了。 “然而——” 似乎从这里进入正题了。 “第三天的九月八日,这一天是她的生日,那一晚的电话是从四国的高松打来的。我感觉发生了什么异常。 “她说‘我从来没有去过四国,只是突然想去看看而已’,这我也能理解,只是感觉太突然了。 “我问她‘明天去哪儿啊’,她说‘去保坂明美家住宿’。保坂是她中学时很要好的一个同学。她父母事业失败后搬到高知去了,不过她们好像一直有互通书信。内人说去保坂那儿的话就没事了,总算放心了一些,可听了小女的话后,又因为那里太靠山里面了而吃了一惊。 “保坂府上是农家,独生女明美在村上的一家诊所做护士。那是一个叫夏森村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要从土赞干线途中的车站乘一个半小时的巴士,然后再换乘别的巴士,之后再往山里走一个小时。就连这个巴士也不是通到村里的,而是要下了岭道后才能好容易走到,所以那个地方很是偏远。 “但是想到这是个她与老朋友见面的鲜有机会,我便答应了她。我还没来得及说‘生日快乐’她就挂掉了电话。之后,我跟我太太说应该没有问题的。 “但是,小女并未能与保坂见面。” 有马龙三先生啜饮了一口已经完全凉掉的咖啡,然后稍微松了一下领带。 “小女说,她从高松花了近七个小时,到夏森村时是下午四点左右。她很快就找到了保坂家,但是明美并不在家。听说好像是前一天接到小女的电话后突然来了位急症病人,她跟医生一起到城镇上的医院里去了。据说患者是她表弟。因为同小女错过了,听说明美曾想办法取得联系,但是最终也没有联系上。当日,也许小女提前打一个电话询问一下就好了,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对方父母说,‘她明天就回来了,就请你住下吧’,但小女去那儿之后发现她母亲卧病在床,就拒绝了他们热心的邀请而住在了旅馆里。那是村里的一处民宿(注:日本的一种家庭旅店,多在旅馆、宾馆较少的地区)。晚上她从那儿给我打来了电话,向我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九月九日就这样结束了。虽然同朋友错过了,有些不走运,但麻里亚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然后第二天呢?” 我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探出身子去问道。 “第二天,她从城镇——那是一个通电车的城镇——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明美仍然不能回来。明美说表弟的病情不佳,自己想陪着他。小女说明美曾问她如果可以要不要在城镇见面,但小女并不想那样。小女说,朋友在努力地看护病人,自己却满脸无忧无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前去,这让她很胆怯。 “既然没能跟老朋友见上面,如果马上回东京或京都就好了。不,如果她还不满足,如果转一转四国或去一下九州也好了。总之如果离开那个村子就好了。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她大概是想,好不容易远道而来,就在这个村里暂且解下行装,再停留一天呼吸一下乡间的空气吧。那么,这也行。这也没问题,但是她却在住处听说了位于夏森村更里面的一个村落,并对那个村落产生了兴趣。” 有马先生用拳头敲了敲额头。 2 “喂,有栖!打开窗子,窗子!”手握方向盘的织田对副驾驶座上的我说。 “明白!” 打开窗子后,海风夹杂着声音吹了进来。——我们正行驶在海上。 我们四人都是第一次穿行濑户大桥。如果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本可以饱览“日本之爱琴海”,遗憾的是今天天空却阴云密布。正面所见的四国的连绵山脉也如水墨画般模糊不清。 “冲绳好像要下大雨了啊。”望月在我们身后说,“身负着浓重水气的台风低气压似乎正在靠近。” 这种日子真不适合去深山里。 “赶紧完成委托赶紧回去吧!这车也是信长跟朋友借的吧?” 我这样说完,开着车的织田点了下头。 “不过也不用那么在意的。借我车的家伙把我借给他的摩托车给弄坏了,所以在他给我修好之前这车就是我的啦!那个笨蛋,竟然神奇地撞在平安神宫的牌坊上了,他会遭天谴的!” 信长即织田光次郎前辈,他憎恶地噌噌地挠他那短发的头。明明是生于名古屋、长于名古屋,他却学得一口关西腔。 “到四国后我来驾驶吧!” 今年夏天刚在家乡和歌山拿到驾驶证的望月周平说道。他也许是想借练习的机会顺便握一下方向盘。 “不行。你的驾驶技术太令人恐怖了。这车上可没贴新手标志。” “没事的。我都带来了。” 听了这话,织田叹了口气。望月摘下他那金属边框眼镜边擦拭边补充道:“都说了不用担心了。” 江神学长是长发,与织田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边用一只手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边在望月旁边阅读周刊杂志。他在反复阅读一本有马龙三先生给的资料。 受他影响我也拿起装在车门里的另外一本周刊杂志,翻开浏览了多遍的卷首插图新闻页。左右两边是新进小说家与版画家的肖像画,夹在中间的是一幅占了两页的合页版空中照片。 这是一幅奇异的风景。照片上照有一个深山处带有乡土气息的村庄,可以看到四处分散的田地和七户人家。其中的六户好像是小型农家,中间的一户样子与其他不同。那是一座拥有广阔前院的二层公馆。院子里好像还有喷水池。这所公馆坐落在深山处废村般的村落之中,与周围完全不搭调,总让人觉得像是合成照片。 我又找了一下卷首插图以外页的新闻,把那些又读了一下。 是艺术之乡,还是收容所? 四国山中木更村的深厚面纱 外号“兜町荒马”、经历过无数次大宗投机的投机商——木更胜义。六年前,六十五岁的他突然引退,买下四国山地深处的一处废村退隐,并宣言说“我要把余生奉献给本国文化、艺术的振兴事业上”,他的这一决定让举世震惊。 喜欢美术与音乐的先生,原本是多个艺术家的资助人,他带领这些艺术家建立了这个新村庄。他们计划建立一个可以只埋头于艺术创作的艺术之乡。 最初村子里只有木更夫妇与三个艺术家,后来又加上了一些被先生叫来入村的人以及闻听传言而来的人,现在的村民估计有十二个人。涉及从文学到前卫舞蹈等非常广泛的艺术领域方面。在这里,这些未来的毕加索及莫扎特们不仅受到经济保护,似乎还过着半自给自足的生活而专注于创作活动。 前年,木更先生去世后,菊乃夫人也秉承其遗愿,照常运营着艺术之村。先生去世后,西井悟先生获得了J文学奖。樋口未智男先生的版画在美国受到好评,才华横溢的他,将在纽约举行个人展等。也许,收获的季节已经要光顾这当初被揶揄为青涩才能之收容所的村庄。 卷首插图的照片就是该木更村的全貌,只要浏览了地图就能知道这里是在多么深的山里了吧。此处位于四国山地的正中央,周围全是人口非常稀少的地区。由于在不知不觉间建起了一个奇异的村庄,最近好像连与其隔江相邻的夏森村也有了些麻烦。一个靠股票积累了一定财产的饱经世故的人物,带来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所以惹人非议也无可厚非。而且他们除了偶尔置办日常生活必需品及寄邮件时出现以外,并不出木更村,过着完全孤立的生活。 木更村不允许外界人员进入。本刊记者屡次拜访请求也没有起到作用。当问其不准入内的理由时,出来接待的画家小野博树先生回答说:“这是木更夫人的意思,也是我们全体村民的意思。我们可以拒绝想要赤足踏入创造之园的人。” 我相信我们的采访态度并无不真诚之处。所以对于小野先生的回答我们感到非常不满,但我们无权强行踏入私人土地,这一点我们还是非常清楚的。 媒体最初介绍木更村时,一部分称其为“青涩才能之收容所”,也许他们对此仍很反感吧。又或者是,他们存在着自己已落后于社会的意识,这种自卑感使他们拒绝采访? 我们想揭开这谜一般的深山艺术之乡或收容所的面纱,受好奇心,不,是受窥探癖驱使而试验了空中摄影,就是那张卷首插图。图上只有中央的那座公馆惹人注目,除此之外,能看到的几个人影也好像正在进行农业作业,与人口稀疏的荒村景致并无两样。 “我们也不知道住了多少人啊。只是写着估计十二个人罢了。” 织田斜视了一下我看的杂志,这样说道。 “不知道啊。” 望月在后面打了个哈欠说。 这个大家称为“木更村”的村落刚出现的时候,媒体不时报道的是豪放不羁的投机商退隐后的奇行。现在又对其进行大量报道,是因为它接连不断地向社会输送了不时出现在新闻中的西井悟、樋口未智男两位成功人士。特别是铜版画家樋口在现代艺术之都纽约受到好评,以再输入(注:指出国之后重新返回日本)的形式进驻画坛,非同小可。 虽然二人现已离开木更村,但二人都是出自于此,这一共通点刺激了媒体的好奇心。介绍一下未来的艺术家吧,披露一下生活状态吧,让我们看看你们都在做什么奇特的事情吧,你们在创造什么?在描绘什么?在思考什么?你们想要什么?总之,让我们窥探一下里面吧!——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 木更村固执地紧锁大门也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新闻上写有“我们的采访态度并无不真诚之处”,但对于这种表达,连我们这些局外人都无法持有好感。——请不要管我们。这个村庄在如此向社会通告自己的愿望。 然而讽刺的是,由于村庄蒙上了一层面纱,似乎更刺激了媒体的窥探欲望。 “真是低级趣味啊,竟然从空中偷拍。” 我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过不了多久就会腻的。”江神学长在后面应道,“被人拍了很多张空中照片,也知道艺术村大体的样子了。就像哪家杂志写的那样,那里景致与普通荒村并无两样。既没有陈列什么古怪物品,也没有人跳葛吉夫舞。每天都会不断地出现有趣的话题,所以过不了多久,就算村子里的人敲锣打鼓地邀请,也不会有人要去采访了。” 也许是那样吧。 “不过,”望月说道,“就连麻里亚的父亲也没能进去。简直就像新兴宗教的总部一样。我们还是不要期待他们能轻易跟我们见面的好。” 我想起了三天前有马龙三先生说的话。 3 “你们听说过木更村这个名字吗?” 有马先生环视着我们问道。对于木更村,我们四人所知道的加起来也只在二十字之内。 “它也被称为艺术之村,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麻里亚,小女就在那里。” “嗯。”不知道是我还是谁低吟了一声。总之我觉得事情好像变得很棘手。 “您是如何知道麻里亚在那里的,还是通过电话吗?” 江神学长问道。 “是的。——九月十日晚上,她没有打来电话。自从她出去旅行,从来没有一天不打电话回来的,所以我们很担心,但第二天她又一如既往地打来电话了。那天,我记得我因为工作关系回家很晚,是我夫人接的电话,内容好像是这样的……” 麻里亚说她好不容易到了四国,所以就去了高知,并打算从那里回来。我以为这样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九日的晚上,她从住宿的人那里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她听人说在那山的深处有个叫木更村的村落,未来的艺术家们在那里共同生活。她突然被勾起了兴趣,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出了宿处后,她就去游览木更村了。 “不过,木更村不是一个外人禁止入内的圣域吗?” 江神学长插问了一下。 “是的。所以,结局本应是他们无情地拒绝她、让她回来的,却又因为一个偶然的小恶作剧……” 从夏森村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一个山涧,那山涧很深很陡,说溪谷有些夸张,那是龙森河。对岸是山毛榉树林,树林间隐约可以看见传说中的木更家族的公馆屋顶,一座气派的木桥意外地横架在洋溢着世外桃源般氛围的对岸。 虽然听说禁止入内,但并没有人监视。如果被责问了就道歉回来吧,这样想着麻里亚就走过了那座桥。 在木更村一侧的桥边,有像道口的断路闸一样阻断了去路的栅栏,但是非常简易。她大胆地跨过栅栏,侵入了圣域。——唉,真像麻里亚的作风。 “她真是不像话。刚穿过森林没多久就被人叫住了。被村里人发现,揪着她的肩膀摇晃说:‘干什么呢你,赶紧出去!’她可能也没抵抗,只是事出突然吓了一跳,脚不听使唤就摔倒了。据说还不是单纯的摔倒,而是扭伤了脚脖,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好像能听到麻里亚悲壮的惨叫声。——不管怎样吧,有了这么一幕,村里人A氏就把她背起来带到公馆里去了。于是她就成功进入了木更村。 “人家是好心才把她带回公馆里去的吧。想着至少给她做一下冷敷。”——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旅途疲惫,她竟然发烧卧床不起了。 简直就像麻里亚是被拉到木更村去的一样,偶然的锁链哗啦啦地连了起来。 “因为生病的原因十日的时候她没能打电话回来。第二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还说‘烧已经退了,但是脚还是很疼,所以我再在这里待一天’。这是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把手伸进西装的内口袋,拿出了很多封信。上面写着收信人有马龙三先生、惠里子夫人,笔迹似曾相识。有马惠里子大概是她的母亲吧。江神学长接了信把它翻了过来,上面只写着有马麻里亚。用细细的深蓝色钢笔写的回转文(注:顺读或倒读都相同)名字“有马麻里亚”。——这让人很怀念。 “我可以看一下吗?” 江神学长一问,有马先生便像说请一样稍微伸了一下右手。会长刺啦一声打开白色的信纸,我们便头对头地过去窥探。 前略。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我现在很好。 对不起,没能遵守约定每天都打电话的约定,让你们担心了。 我现在还在木更先生的家里。扭伤的脚虽然还有些疼,可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我想,如果我愿意说声“多谢关照”,并在谢过他以后,穿过木桥回到夏森村,换乘巴士与电车回东京的话,总能想办法到家的吧。 但是,现在的我还不想那么做。 我好像听到爸爸的厉声斥责了呢,说“你总待在别人家,说什么傻话呢!赶紧给我收拾行李回来”!确实如此。我知道自己很是胡闹。 我在这里过了三天了。妈妈也知道木更村,以前一直担心这是不是个奇怪的地方,但这些担心都完全没有必要。就连对我这样的不法侵入者,大家都很好。 我还想在这儿多待几天,村子里的人也都同意了。就请你们当做我还在长途旅行,再容忍一下我的任性吧。 我也不能只是一味地让大家照顾,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也开始帮忙准备用餐等事了。请不要笑话我。我并不是在这里度假的,我想工作。 我期待着明晨的醒来。我都忘了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了。 这里的空气,这里的大地景象等似乎让我非常心满意足。还有村里的人们也是。 这是我惯有的一时冲动。就像那时我一时冲动擅自考取了京都大学并真的去读了一样,这次也请暂时容忍我一下。拜托了。 我也想过如果在电话里可以解释的话便打电话,但在这里借电话打到东京去让我觉得很不安,于是便写信了。我还会写信告诉你们我的情况的。 草草(注:日本书信终了的寒暄语,表不尽欲言之意。) 下面还有句附加的话。 请不要怀疑我是自己想留在这里的。 大概是没太读懂吧,望月伸手表示要借阅一下,江神学长便把读完的信递给了他。自己又取出下一封来,我和织田又来窥探。 前略。 我过得非常好。 好像即使我说你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们也不会说“嗯,知道了”吧。 今天下午,明美来了。她说接到妈妈的电话了。好像不能让她到这里来,我便去桥对面与她见面了,这是我们六年后的重逢。我们在河边坐下,聊了足足两个小时,真是愉快的一天。以后为了购买日用品我也会去夏森村,所以大概也能偶尔与她见面吧。 这固然很好,但明美大概是受妈妈所托吧,不停地说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回东京去的话,我有些为难。(我失言了。人家煞费苦心地为我着想才这么说的,我不该把这样的事写出来的。)今天她就放弃然后回去了…… 但是请你们继续让我待在这里。 我并不是一生都要待在这里。只要再待一阵子。 时机到来时,我就会自己决定回去。 这封信的日期是九月十八日。屈指算一下的话,是麻里亚进入木更村的第九天。我们继续读信的时候,有马先生一直沉默着。 接下来的两封,只是些写着“我很好,不要担心”“希望你们不要想着来看我等事”的信。看着看着,我开始有点焦躁。什么叫不用担心啊。独生女在不明来历的深山村子里,被一群不明来历的人围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能叫父母放心啊!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却渐渐地生起气来了。 江神学长的手里还剩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日期是十月二十日。”有马先生在这里开了一下口。“实际上在那前一天,我和夫人两个人去了一趟木更村。” “您见到她了吗?” 江神学长面无表情地问道。有马先生也尽量冷静地回答: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即使很短,只要见到了就好。 “父母双亲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她却只在龙森河的桥上与我们站着说了十分钟左右的话,就迅速转身离去了。我们在夏森村她住过的那家民宿,如此说是因为那里也只有一处民宿而已,住了一晚。然后第二天,我们两人又去了一次,这次她却见也不见我们,我们就被赶回去了。” “……这真是太过分了。” 织田在嘴中低声自语,传到了我耳中。他好像也突然转向孝顺儿子的立场了。 “那时出来的人跟我说,‘令嫒好像不想见您’,并把小女交给他的信递给了我。——就是那封了。请你们读一下吧。” 确实,信封上只写了两个收信人的姓名。信纸上仍然排满了细细的深蓝色文字。 前略。 您肯定很生气吧,想着我把百忙之中特意来看我的双亲拒之门外算什么!父亲勃然大怒的脸庞在我面前若隐若现,令我浑身缩作一团。 但是,我想即使今天再次见到你们,也是重复同样的事情。我只会重复昨天的请求,跟你们说“请再等一段时间。我会自己走过这座桥回去的”。 所以今天就不见你们了。对不起。 只有一件事情我想说一下。昨天父亲好像有些误解,所以请让我在这里禀明。——我是自己要留在这里的。请你们不要认为,我是被村里的人强逼、被他们洗脑或被迫劳动服务等。因为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我过得非常开心。 虽如此说,我也并不是在龙宫里狂欢。来到这儿以后,我也想了很多以前没有思考过的事情。请不要问我是什么事情。同形形色色的人说各种各样的话,我感觉自己这个空空荡荡的书架上正摆上一本本的书。 真的很抱歉。 就请你们当做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去一个有些奇怪的地方留学了吧。毕业了我就回去。 多保重。 草草 “小女生性好强,但她好像还没有从夏天的事件中恢复过来。” 有马先生边接过望月读完的信边说道。 “小女离开家后我们等了两个月。我们也想过再看看情况吧,但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多保重’,让人无论如何也很担心啊。好像是让人预感到永别的什么东西一样……” 我也有同感。甚至有种不祥之感。 “也许我只要相信她等着她就好了。但……但一想到万一因此而耽误了救她的时机,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因为她是我无可替代的唯一的女儿啊。” 对面的江神学长点了一下头。 “我和夫人都曾想过再去一次那个村子,但也总觉得好像已经看到结果了。我们会惹她生气的吧。 “于是,我就来请求大家了。——我也知道其他一些她在大学里比较要好的朋友的名字,但我想请求谁都不如请求大家,特别是请求亲临过夏天那场事件的江神先生与有栖先生。况且,要让她的女性朋友去的话,那个村子也过于遥远而偏僻了。” 先生像缓解自己的紧张一般笑了笑。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肯定生气了吧,看我自己都说些什么呢!” “我们不会那么想的。”江神学长平静地回答道,“只是,即使我们能够见到麻里亚,也不能保证能说服她,把她带回来……我总觉得状况不是那么简单。” “那是当然。我自己也很难弄清状况。我们不可能向任何人寻求什么保证。即使我握住大家的手请求说‘请一定把小女带回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是,面对大家,她也许会稍微敞开心扉,说些不一样的话,又或者,伤口也许会开始痊愈。” “或许——”江神学长微微地笑了笑,“或许我们能把她带回来。” 麻里亚的父亲将右手从桌下伸出来,想要跟江神学长握手。绅士意外地长着一双大而坚实的手。 “打扰你们学习真是抱歉。” 对我们四个人无须那样地担心,我默默地想。 4 我们到达四国时,还是上午。我们在国道旁边的路旁餐厅菜单中发现了地道的手擀面,于是我们窃喜地不断呼喊面条快餐的名字。吃好饭之后织田也没有把方向盘让给望月。简直就像公园里争夺秋千的孩子。织田左手摆弄着磁带,酌情选了一盘打开了立体声装置。 “明菜的《北翼》是我的主题曲哦。我最喜欢这首歌了。”望月伴着老歌边吟诵边说道。 “你想谈那样激情澎湃的恋爱吗?” 听我这么一问他便说道:“没有。只是因为歌词有‘神秘’(注:日语中“神秘”和“推理”都是ミステリ(Mystery)。望月喜欢的是推理之意)这个词。” “原来如此。” 在车里,我们并没有演练“麻里亚夺回战役”,也没有想象和谈论她现在的生活及精神状态。不去就不知道。大家似乎只是这么想的。 “跟我同组的一个女孩子啊——”望月在《北翼》结束后如此说道,“正在河原町的一家妇女装饰用品商店里打工呢!” “然后呢?” 好哥们儿织田眼望着前方插了一句。 “她已经是老手了,所以一有新人来她就捉弄人家。——最近新来了一个女孩子。那又是一个工作起来干劲十足的人,看见前辈在包装礼品,就会喊着‘我来帮忙’然后跑过去。某天,朋友跟店长正在包装这——么大的一个熊状玩偶罩衣,那个新人就像往常一样跑过来了,还一边喊着:‘我来帮忙!’没想到店长警告她说:‘不行,禁止三人一起包装!’‘我看你们两个人包装很费劲才跑来的,怎么这样啊!’那个新人后来不满地向前辈——跟我同组的女生——说道。‘为什么不能三个人一起包装呢?’实际上只是因为三个人的话,反而难以包装,所以才禁止的,但奸邪的前辈却这样告诉她:‘那是因为啊,事实上在这个商店的分店里进行过三人包装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因病或事故而去世了呢。’‘啊!’‘你肯定觉得奇怪吧,但同样的事情也在其他分店发生过哦!’‘啊啊!’‘所以就禁止了。’她胡说八道了一通,那个女孩竟然相信了。” “一点都不好玩儿,虽然是在这长途旅行的途中。”织田像故意似的咂了一下嘴。 “等一下。还有下文呢。——数日后,那个女孩看过店长会议的议事记录复件后,恐慌地来对前辈说:‘前辈,店长会议上,有“禁止三人包装的确认”这个议题吧?’‘哦,是吗?’‘前辈……这个问题就那么严重吗?’” 织田和我还没说“不好玩儿”,江神学长就突然大笑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总之就是这样的情形,我们四人身上确实没有肩负了重大使命的紧张感。就像去郊游一样的心情。我觉得这样很好。也许是我们认为事情会顺利解决而盲目乐观,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期待着不久以后能见到久别的麻里亚。 ——爱是Mystery。 麻里亚曾经也低吟过。 车辆在阴晦的天空下,顺利驶过田园中的三十二号线,不久就进入了山里。四国山地险峻得如同巨人猛抓住大地而形成的一般,我们现在就要一心披荆斩棘地进入这山地的深处。播放着中森明菜、铁娘子和凯特布什的音乐,我们继续开车沿吉野河兜风。织田累了以后,驾驶员换成了江神学长。因为我没有驾驶证,而望月只有在平原上驾驶的自信。 “我早就说了快点换我的嘛!”望月很遗憾地说道。 织田说:“哎呀,好好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吧!——你看,和你多有缘的地方!” 车辆逼近大步危(注:位于日本德岛县西部的峡谷,与吉野川下游的小步危同为有名的红叶溪流奇景胜地)了。雾霭般的云层低垂笼罩在峡谷中,形成了幽深的景致。这是一种水蒸气之美。 “如果我们能把麻里亚带回来……”我说道,“这辆车能坐的下吗?五个人坐会很挤的啊!” 我试探了一下大家有没有考虑这件事。 “不要担心,有栖。车站我们还是会把你送到的。” 江神学长答复了我。 ——那就好。 过了山涧之后,道路也仍然沿着吉野川向南、继而向西延伸。土赞美干线也依河而平行地驶过对岸,但不久道路及干线便与河流分开了。想要向西流淌的吉野河,与似乎想要返回德岛县北的支流分道扬镳,沿支流而建的县道则与国道分离而向北延伸。 “在那儿要往右拐。” 织田确认过道路地图之后,越过江神学长的肩膀指了指前方。标志上写着“杉菜·里森”。怎么看都是个往深山去的道路名称。对岸还可以看见一个以JR车站为中心的山间小镇,这边却只有一家寒酸的路旁餐厅。麻里亚就是在那个车站下车的。我一边看着她换乘巴士的那个小车站,一边在心里描绘着她彼时的样子。 江神学长迅速地将方向盘打向右边,河流和车站都从车窗里消失了。我感觉旅行的第二幕似乎开始了。 “西井悟的J文学奖获奖作品怎么样啊?” 我向后面的望月问道。接受了有马龙三先生的委托后,我们都匆匆忙忙地做旅行的准备,却只有他通读了来自木更村的作家的著作。 “还不坏。”他像安德烈·纪德一样评价道,“作品名称是《某次失速记录》。飞机飞翔在万里晴空中,因配置不良或什么原因而失速了。飞机不断地向下落去。小说追寻该机机长的意识发展,据说如果一口气将该著作读完,作品中的人物所体验的时间与现实中的读者所体验的时间是一样的。小说并不是很长,一个小时便可以通读。——我把它带来了,今晚要不要读读看?” “嗯。”我答道。 “虽然飞机坠落了,叙述者的灵魂却逃脱了。就是这样的结构安排。”望月边重新坐了坐边说道,“我感觉这个地方稍微有点靠不住啊。它似乎只是在肯定这种单纯地从现实的脱离。将自己的意识危机模仿成不断坠落的飞机,这也太简单了吧?” 我们推理小说研究会首届一指的评论家似乎也喜欢所谓文学作品的评论。 “无论如何,读读还是很有趣的。文笔很有力,感觉像浓缩的文章般醇厚。” “西井悟是在木更村写的这篇著作吧?” “咦?你不知道吗,有栖?西井是离开村子以后写的。他今年年初离开村子——那儿好像是这么说的——是在东京写的吧。” 我不知道。是我准备不充分。 “如果是这样,从坠落的飞机中逃脱,是指从木更村返回到现实社会的意思吗?我还以为恰恰相反……” “这就是读者解释有分歧的地方。作者一直拒绝解说自己的作品。即使被问及‘你为什么离开村子回到东京?你为什么不公开在村里时的创作’,他也是三缄其口。” “这种无可奉告的态度,似乎被暗暗理解为他对村庄存在的一种否定态度啊。” “也不是那样的。”望月不厌其烦地回答我说,“据说西井在获奖作品的献词上列举了木更菊乃的名字,并把为数不多的版税的大部分捐给了木更村。虽然不清楚他这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但他有个发言说道‘那个村子就像一个安静的书房。仅此而已。既没有奥秘也没有秘术’。” 我也不知道这对于即将要去访问村子的我们能不能成为参考。 “另外—个出自木更村的艺术家,樋口未智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铜版画家。”这次是江神学长告诉我的。 “他描绘很精致的铜版画,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刊登在这里。你没看吗?” 望月从后面的座位上给我递过一本美术杂志。作为受人瞩目的新秀作品,他的作品被使用了六张中等凹版图片进行介绍。题目为《从纽约凯旋——樋口之村的幻想》——我一时看这奇妙的作品看得入了神。 那里描绘的只不过是日式的乡间风景。似乎刚插完秧的水田,田埂上的一块块小石子就不用说了,就连农家的柱子木纹都被用纤细而美丽的线条勾勒出来,令人神魂颠倒。我感觉甚至可以看到各种树木的一条条叶脉。厚厚的积雨云下面,有个几乎失去原形的夏日午后的村庄。有个似乎变为停办学校的小学校园。有个黄昏时分的村庄的十字路口。在这样的田园风景中,一定会站着同一个点缀性人物。描绘的人类总是只有那一个人。身穿黑色西装、头戴纸袋的男人。眼睛的地方虽有两个大洞,其中却只是被涂得漆黑,看起来简直就像虚无实体化了一样。探头看这两个空洞时,我感到了些许的恐怖。——我知道一幅相似的画。反复出现在蒙克画中的人的背影以及德尔沃的画中的常客山高帽男人。其苦恼,其哀痛。然而樋口未智男的作品是铜版画,由其细致而来的扣人心弦的力量又是别有洞天。 “这画真是不错啊!” 我只能说这些而已。——整个人似乎着魔了一般。 “痉挛了啊。” 江神学长说道。我问他是何意思,他说是引用了超现实主义之鼻祖——安德烈·布勒东之语。据说美是痉挛的。虽然意义让人似懂非懂,姑且将其解释为“美的东西会唤起肉体上的紧张感”吧! 我们在杉菜这一山间小镇停了一次车。如果要乘巴士去夏森只能在这里换乘。我倚在巴士候车室的墙上,喝掉了在自动售货机买的罐装咖啡。卡车满载砍伐的木材轰鸣着通过前方。“这里的主要产业怎么看都是林业啊!”这么想着我就抬头望去,感觉山脉似乎压上了头顶。全都是栽种的杉树。 “走吧!”江神学长发号施令说,旅行再次开始了。 从那儿开始又走了一个小时。越过山岭后,到了可以俯视夏森村的地方。我们都下了车,瞭望其全景。 三百户左右的人家似龟一般蹲踞在几乎四面被包围的山里。有两条铺设的道路,蜿蜒地贯穿村庄的东西和南北方向,多数人家是沿该十字形道路而建的。看到收割完的梯田一直连绵到了半山腰,我感觉这深山处似乎不只经营林业,还经营农业。西边的山麓处可以看见一处貌似古老的小学校舍的地方。 “这确实是樋口未智男铜版画上所描绘的那个村子啊!” 我边俯视夏森村边说道。与其说阴晦的天空下的这般景色是恬静,莫若说是寂寥。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黄昏时分,已经过了四点了。 “从这儿看不到木更村啊。” 江神学长衔着烟说道。穿过村庄向北延伸的道路绕进正面的山麓后消失了。艺术之乡大概就在那前方吧。而且,那里有麻里亚。 “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织田疲惫地说道,“然后决定方针,要明天才能行动吧?” “等我再抽一根烟。” 江神学长说着又点着了一根卡宾。 5 村里人没太见过车辆,在他们投来的好奇目光中,我们到达了宿处。这是一处叫做日下屋的民宿,就是麻里亚和麻里亚的父母住过的村里唯一的一家宿处。 江神学长拉开磨砂玻璃的推拉门,对着里面招呼了一声,就听见一个和蔼的女声远远地回答道:“哎,请稍等!”脚步声从走廊对面不断靠近,而我一直看着孤零零地放置在对面装饰架上的财神大人。这财神大人和柱子及地板一样,锃亮地闪着黑油油的光。 一脸和蔼的老板娘出现了,她那圆圆胖胖的脸丝毫不逊色于这财神大人,她弯腰鞠了一躬。 “你们是打过电话的从京都来的客人吧?远道而来,辛苦了。” 老板娘迅速给我们拿来了拖鞋,我们异口同声地对她说道:“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填写一下这个。” 她把好像是自制的登记簿及记号笔递给了江神学长。日本纸上带着褐红色的线条。社长并没有在上面胡写乱画上“金田一耕助”等毫无意义的名字,而是写上了“江神二郎,同行三人”。 江神学长写完西阵公寓的地址及电话号码后,老板娘微笑着说:“好的,谢谢了。”她接过登记簿,然后问道: “请问你们要住到什么时候?”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们还没有决定。”江神学长回应道。 “哎呀!是这样啊。你们到这么偏远的深山处做什么来了啊?来拍乡村照片什么的?” 我们被追问了。她大概是在担心为什么四个年轻人会来这里吧。 “我们是对木更村感兴趣而来的。我们想尽可能进到村里去看看。” 江神学长只说出了我们真实目的的一半。他大概是在轻微地试探初次见面的当地人吧。想看看潜入木更村是否像传说中一样困难。 “啊?你说你们想去那个村子吗?去那儿啊。” 老板娘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瞪圆了眼睛表达了她的惊愕。 “我觉得这有点困难。他们连当地的人都不让进去呢!” “不行吗?” “那儿聚集了一群奇怪的人。你们大概知道艺术家们聚集在那儿吧?那里很奇怪的。”说到这里,老板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啊,不好意思啊。我先带你们去房间。请往这边走,房间在二楼。” 我们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被引到了一处拐角处的房间,房间的西面和北面都有窗子。无论从哪边的窗子看去山都似乎离我们很近。北面还可以遥望到山的皱壁,西边的天空却因为阴天的关系而漆黑一片,连绵的群山则失去了色彩化为了灰色的墙壁。 江神学长坐在窗边陈旧的沙发上,把玻璃窗稍打开了些,令人惬意的风轻柔地吹了进来。 “哎呀呀!”织田把行李放在窗边,边扭动肩膀边说道,“我们竟然到了这么远的一个地方啊,远到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不要说得那么夸张。”望月笑道,“又不是到了南美内陆。顶多不就是四国嘛!” “好吧。” 受他影响织田也笑了,他盘腿坐好后立刻倒上了茶。这位硬汉派的粉丝非常喜欢日本茶。他一个人嘟囔着:“啊呀,是雁音茶啊!她给我们拿了好茶啊!” “大婶说晚饭是七点开始吧?在那之前我们先去转转,看看村子的情况吧?” 我说完后江神学长望着窗外说道:“我们先去麻里亚的朋友保坂家吧。反正我们也带了小礼物。” 我一晃瞥见了我们带来的生八桥煎饼盒。那是使用有马先生预付的必须经费——我们也曾婉拒过但是没能拒绝得了——购买的。 关于我们今天进入夏森村的事,有马先生也已经与保坂明美通过电话了。 “是啊。那我们就开门见山地去访问吧!我们到这里的事,大概也已经传遍整个村子了。” “那也太夸张了吧。”对织田的话,望月这样反驳道。 我把生八桥煎饼盒拿到手上后,学长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我们四个人排成一列,嘎吱嘎吱地走下楼梯来,发现老板娘正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两人同时转向了这边。 “你们要出去吗?” 老板娘如此问道,我们分别点了点头,她便给我们介绍她旁边的男人。 “这位是五天前开始在这里留宿的客人相原先生。” “啊呀,你们好!我叫相原直树。请多多关照。” 他很随便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 虽然有点吊眼梢,他的笑脸却和蔼可亲。年龄大概三十多岁吧。身材适中。头发微卷,略微有些长。黑色衬衫外面穿着斜纹棉布夹克,背着挂肩式皮包。 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后,他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 “哎呀!你们是特意从京都来的啊。那么是来做什么呢?啊,不对,既然要询问你们,我就得先说明自己的目的,不然就太失礼了。我是一个没人气的摄影师。平时拍些人们用来做广告的商业照片,不过这次我是想拍些能拿去参赛的艺术照片才从东京来这里的。” “东京?” 我不禁出声反问道。那岂不是比我们从京都来还要远?这个村子里真的存在值得人千里迢迢从东京跑来拍摄的东西吗?我本以为他没有感觉到我这样的疑问,他却补充道: “今年夏天,我因工作去了一次高知的中村,归途中偶然到了这里。因为刚刚结束无聊的工作,我当时情绪很低落。我本想在深山里进行生命的洗涤而漫无目的地来到了这里,却完全被这里吸引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似乎能拍摄到好照片。那时我在这里逗留了五天,但我感觉时间不充足,况且我也想换个季节拍摄,于是我就又来了。这次不是借工作之便,只是为了我的照片而来的。” 真是个能言善辩之人。我正想着他具体在拍些什么呢,这位摄影师便哈哈地笑着挠了挠头。 “站着说话像什么话啊!我们今晚一起聚聚怎么样?” 相原在嘴边做了个饮酒的动作。我们没有异议。 “那我等着你们。我先走了!” 他机灵地这样说道,然后背了背包上二楼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老板娘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是个善谈而愉快的人。我不知道这里的什么东西让他这么着迷,可他好像一整天都在四处拍照呢!” “是什么样的照片呢?” “是些天空的风景。”听见我问,老板娘简单地回答说。也无所谓了。具体情况我今晚去问他本人吧。我还是第一次跟职业摄影师这种人说话,似乎会很有趣。 “那我们走吧。”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并以此为信号走出了宿处。 雨滴啪嗒一声打在了我的额头上。 6 我们要去的地方步行要五分钟,就在保坂做护士就职的那家诊所后面。庭院中的淡紫色菊花正在接受蒙蒙细雨的洗礼。 “远道而来,又不巧碰上下雨,真是辛苦你们了。” 出来迎接我们的保坂明美是位肤色白皙的美人,清秀脱俗。在客室里她给我们端来咖啡时我看到了她的手,那双手也是如此美丽,那种润泽的颜色尤为漂亮,虽让人感到那是一双有别于我们的劳动的手,却依然充满魅力。 “麻里亚的父亲给我打过电话了,所以今天下午我一直在家里等着你们。” 我们各自做完自我介绍后,明美拽了拽自己白黄相间的毛纱毛衣的下摆,边整理边说道。我与她正面对视了一眼,于是就把视线稍向上移了一点。风伯与雷神相对而立于她背后的楣窗上。 “听说你和麻里亚是老朋友?” 江神学长略饮了一口咖啡后说道。 “是的。”明美回答说,“初中时,我们曾在东京共处过两年。父亲事业败落,我们一家人如同夜逃般躲到了这偏远的深山处,但我跟她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家父所谓的事业是绿色食品方面的食品批发,因此能够回到自然之中,对家父而言这里也许反而更合适。——啊,不好意思。我总是一说话就跑题。” 明美基本上是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述的。她说父亲正在生产无农药大米,此时到邻村的农协去了并不在家。而母亲则在里间躺着。 以她与麻里亚的长久交往——对我们二十岁的人而言,七八年的交往毋庸置疑是很长久的——为题闲谈了一会儿后,江神学长进入了正题。 “不知道麻里亚现在怎么样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明美很是抱歉地说,“这半个多月来我们都没有见面。不过那个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挺好的。” “她没有跟你提过夏天发生在嘉敷岛的事吗?” “是有很多人去世的那件事吧?关于那件事,她没有跟我提过,不过我倒是听麻里亚的父亲说过。——她大概猜到我已经知道了吧。所以才丝毫没跟我提起什么。” 江神学长继续问道: “那个叫木更村的地方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她如此着迷呢?我们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让她想回来却有心无力的状况……”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丝毫没有这样的迹象——我也说不好,只是她……” 明美稍微顿了顿,鼓了鼓勇气说出了自己担心的事。 “麻里亚变得非常漂亮了。自从九月份久别重逢后,我们还见过五次,但是她好像一次比一次变得漂亮。——所以我并没有特别担心,因为我觉得女孩子变漂亮并不是什么坏事。” “啊!”织田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原来是麻里亚在那个村子里喜欢上了什么男生啊。听到女生变漂亮,我只能想到这样的理由了,她不会是因为这个不想回家吧?” 如果是这样就简单了。只要再向着大团圆结局迈进一步,或生气或高兴地跟她说声“害我们白担心了一场”,然后回京都就好了。我胸口有些不舒服,如同被小刺刺到后,疼痛来临前的刺激一般,这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然而,真相果真如织田所推测的一般吗? “我想不是的。”明美边挽起毛衣袖子边说道,“如果是那样,麻里亚会告诉我的。我们过去通信的时候,也会很热烈地相互讲述自己喜欢的男生。” 我突然想到,麻里亚在信中描绘的会是个怎样的男生呢?不过事到如今这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对你难以启齿呢。”织田说道,“这是我一时的想法也许不太合适,比如说她喜欢的人是个已婚人士什么的。” “可我并不认为这种小事她会对我难以启齿。” “哦,是吗。”被明美一反驳,织田嘟囔了一句便默不做声了。 “不能给木更先生府上打电话吗?”望月问道。 “麻里亚不愿意如此。她说:‘一个在别人家吃闲饭的人是很忌讳外面打来电话的。’因此,我也不给她打电话,她也只是在刚去的时候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麻里亚的父母来造访时,她曾经来过村口吧?”江神学长问道。 “只来过一次。”明美边点头边回答道。 “如果电话不行,那我们只能明天突然袭击了吧?”我下意识地说道。大家似乎都认同我的提议。 “我想只有大家能够确认,”明美满目认真地说道,“麻里亚是变漂亮了还是只是回归成了原来的麻里亚。请你们确认一下。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是后者还好……” 说话声在此中断了,耳边只剩下外面的雨声。刚才还湿润着地面、为大地所汲取的小雨,现在似乎正猛烈地拍打着地面。大家的目光似乎同时集中到了窗子上。 “天气预报说可能要下大雨。” 明美说道。 第二章 订婚之夜——麻里亚 1 “可能要下大雨啊!” 铃木冴子靠在窗边说道。她身穿肥大的黑色运动衫,黑色牛仔裤,巨大的窗子看起来似乎像压在她的背影上一般。雨水不断冲刷着窗上的玻璃。透过这层屏障可以看到山毛榉树林的影子。 “你刚才没觉得冷吧?” 她只转过半张脸来问我道。 “嗯,没事。” 我边说边脱下衬衫,换上自己的运动衫。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了胸口写的EITOUNIVERSITY(注:英都大学,即有栖、麻里亚他们的大学)标志上。明明是平时一直穿的衣服,却像是现在才意识到一样。 ——我是这所大学的学生。我依旧这样以为…… 我身穿黑白相间的方格花布裙。冴子离开窗边,笑眯眯地缓步朝我走来。 “马上就快好了,请再坚持一下吧。” “嗯,当然。”我一边抬头注视着她水灵灵的眼睛一边说道。而她那冰晶般的目光移到了我额头稍上方。 铃木冴子,三十六岁,画家。与在嘉敷岛丢了性命的那个男人一样——画家。 关于她我所知不多。她肄业于东京的美术大学,二十几岁时作为商业设计师而就职于企业,无论与何人讲话,就连与小她十六岁的我讲话都只使用郑重语,只穿黑色衣服。仅此而已。 我边戴上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椅子上的手表,边看了一下时间。 冴子问我说:“几点了?” 那时是六点半。 “哦。这个时候饭菜应该准备好了吧。我们下去吧。” 冴子催促着我,自己先往门边走去了。我也跟在她后面。冴子在门前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房间中间的画架。我追随着她的视线,看着画中的自己。 “就差一点了吧?就剩一点。” 冴子如叩拜一般将双手在胸前合十。表情看起来很高兴。 “谢谢你,麻里亚。虽然还在进行中,但我非常喜欢这幅画。我一定会把它画得让你满意的。” 听到她抛过来的感谢的话语,我只是含糊地微笑了一下。她能这样说,我也很高兴。我也很喜欢这幅日趋完成的画。可是要说到我所做的事,其实只是坐在墙边的床上,面无表情地频频回顾画家而已。我不禁感觉感谢的话语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如果吃完饭后您还想画,我是不介意的……” “谢谢。不过今天就这样吧。从下午开始你一直都在给我做模特,肯定累了吧?况且,我听说今晚要宣布什么重大的事。” “要宣布重大的事?会是什么呢?” 到了走廊后我这样问道。 “这个嘛……” 走廊上排列着一盏盏黄色的灯,雨水不断拍打在走廊尽头的窗子上。雨势似乎越来越猛了。我也总觉得这似乎是在宣告大事即将来临。我们拐过走廊的一角后,迎面走来了八木泽。他一如既往地双手抱臂行走着。 “雨越下越大了啊。”他边放慢脚步边说道。 “听说大雨警报已经发到四国的四个县了,似乎九州已经开始出现灾害。” “是吗?”一下午都在对着钢琴弹敲键盘的男人简短地说。 八木泽满,二十九岁,音乐家。 尖尖的下巴、瘦小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更敏感,但他只是脾气有些暴躁,无论对于同性还是异性而言,大概都不是那么难以相处的人物。关于他的履历我也介绍不了太多。这里的所有人我都所知不多,但都能简单地说上一些。听说他母亲曾经是高中的音乐老师,他从五岁开始从母亲那里接受钢琴启蒙教育,小学毕业之前一直是西日本的神童。然而,这位神童迎来青春期后意识到了自己演奏能力的局限,于是不顾母亲的反对开始以作曲家而不是演奏家为奋斗目标。在东京的音乐大学里学习和声及对位法,据说他在我这个年龄时完成了由五首舞曲组成的钢琴组曲。关于毕业后其是如何在东京谋生的,由于本人不想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轻描淡写地告诉过我一次,说自己曾经有段时期为醉客弹钢琴。 “据说饭后夫人有事情要宣布,您知道是什么事吗?” 面对八木泽的疑问,我们两个人都摇了摇头。他说的夫人是指该公馆及该村的主人木更菊乃夫人。对于夫人的称呼方法各人各有不同,但他一直满怀敬意称她为夫人。 尽管如此,让我总觉得奇怪的是,今晚夫人有重要的话要说是如何传到我们这里的。似乎每个人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但不清楚传言来自何方。虽然听说是有关菊乃与小野博树的事,但没有人跟本人确认过。不知从何处泄露出来的,大概就是他或者她向什么人委婉透露的吧。 “我听说好像是夫人与小野的事情,果然……” “嗯,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关于具体内容……” 八木泽与冴子边含糊其辞地说着边并排走下楼梯,我跟在他们后面。 “请问铃木小姐您是听谁说的呢?” “我听小菱说的。八木泽君你呢?” “我是听一个笨诗人说的。” 诗人这类人在村子里只有一个,就是八木泽的天敌志度晶。他演一出两个男人反目的戏逗我开心,可如果对方令人无奈的是位言语的爆炸恐怖分子,这位笨嘴拙舌的钢琴家根本不可能赢,在这种单边游戏之中,有着——对我而言——极其意味深长的东西。 从コ字形房子中间的楼梯下来后,旁边紧挨着就是食堂。楼下有食堂、厨房、食品库,除此之外还有起居室、木更菊乃的卧房、已故木更胜义的美术藏品陈列室、收纳藏书的图书馆、不接待客人等但却富丽堂皇的会客室以及香西琴绘——马上就出场了——的调香室等。 厨房传来的香气洋溢在走廊上。我们穿过食堂走进了厨房,看见今天当班做饭的志度晶和千原由衣正在并肩做饭。正在切甘蓝的志度晶先回过了头。他细长身材,过长的手脚,视线扫了一下我们三人。 “都来了啊,一群饿鬼。” “你要是诗人,就该说些更委婉的话来迎接我们。” 八木泽不失时机地反驳道,听了这些话,志度晶用手中的菜刀背咚咚地敲了敲自己高高隆起的鼻子。 “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真是遗憾。”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了浓浓的笑意,似要发出冷笑声一样。尽管可能有很多人讨厌,但我并不讨厌他这种笑容。那种表情——虽然我也说不好——让我感觉到了很自由的东西。或许,人也可以这样笑的。 但是八木泽好像越来越不自在了。光被岁数小于自己的志度大声喊着“你”也是很不愉快的吧。 志度晶,二十五岁。干裙带菜般的蓬头乱发间大大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目光从初次见面起就深深地让我着迷。他脸色很差,似乎有些不健康,且缺乏风度。然而这所有的负面因素全被他那熠熠生辉的双眸一扫而空了。那是与自嘉敷岛一别就未谋面的江神二郎社长的温和双目一样让我着迷的眼睛。关于他所作诗歌的好坏,我只能说不是很清楚,尽管不清楚,我还是在笔记本上摘录了几节我喜欢的地方。 这位诗人,现在正站在厨房里。这里的所有人员公平地轮流值班做饭。 “今天晚上吃八木泽先生喜欢的山菜哦!” 千原由衣亲切地说道,像是要转移闷声不响的音乐家的注意力。她脸颊上胖嘟嘟的肉堆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那我可真期待啊。因为由衣你给我做的一定是别有滋味的。” 看到由衣的笑脸,八木泽的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他对她很温柔。 千原由衣,十九岁……原偶像派歌手。在这些人之中,我最了解的就是她了。一年多以前,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她边唱边跳的身影,在杂志封面和卷首插图上看到她可爱的笑脸,即使走在大街上也能随处听到她的歌声。现在她在这里,曾经窈窕纤弱的偶像由衣现在在这里,体重是我的两倍。关于其原因,我也大概能够说明。 “麻里亚的画进展顺利吗?” 由衣向我和冴子问道。 “当然顺利啦!是吧,有马?” “嗯。” 我们对视着,轻轻地碰了碰拳头。 “画完之前我就不看了,一定会是一幅完美的画吧?” 由衣对我笑了笑。虽然正在接受暴食症的医疗指导,她依然非常可爱。我不了解由衣从前沐浴在辉煌的聚光灯下的真实样子,可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那我们从做好的东西开始端吧!” 听到冴子拘谨的号令声,我和八木泽端起了装有金枪鱼沙拉的盘子。 “由衣。” 八木泽对身穿荷叶边围裙的由衣叫道。 “嗯?” “如果吃完饭你要练习的话,我可以陪你的。” “嗯。”她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如果不耽误八木泽先生作曲的话,我可以稍微麻烦一下您吗?” “我不都说可以了嘛!” 听到身后二人的谈话,我看见志度使劲耸了耸肩膀。 2 公馆主人木更菊乃最后放下筷子时,她背后的挂钟刚好指向八点。银色的钟摆每摆动一圈都反射出日光灯的光芒,其摆动声连坐在末席的我都能听到。 随着进餐接近尾声,大家逐渐不再说话,最终转为沉默。 如果要宣布重要的事情那应该要开始了吧,这么想着,我正了正身体。我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远处对角线席上的冴子,她正低头用食指拼凑着掉落在桌上的面包屑。 “我去给大家端咖啡吧。”香西琴绘轻轻地说了一句,打破了沉默,“好吗,菊乃夫人?” 刚迎来花甲之年不久的琴绘,称呼年长自己五岁的女主人为菊乃夫人。她发明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我,关于其详细介绍稍后再叙。 “嗯,好啊。” “让我来。”千原由衣边说着边要起身,却被琴绘制止了。 “没关系的,我去弄吧。” 她边向仍然站在那里的由衣打了个让她坐下的手势边向厨房走去。 对啊,还有饭后咖啡呢。是要边喝咖啡边听她宣布重大事情吧。 “香西一个人拿不了吧。我去帮她忙。” 由衣这样说着就进厨房去了。尽管过去在演艺界受到公主般的待遇,她却比我能干多了。虽然她经常说这是由于自己最年幼的缘故,但是只比她大一岁的我却觉得有些刺耳。 一个人把很多个人的咖啡一次性端来确实是有些困难。这里加上我一共十一个人。平时,木更村的现有全体人员是不会在晚饭时聚齐的,果然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吧。 大概是因为由衣去了,八木泽也站起来去帮忙了。不久,三个人便端着托盘排成一排回来了。糖罐和牛奶瓶转了一圈花了两分钟,杯匙交碰声持续了一分钟左右。 接下来—— “大家可以听我讲一下吗?” 菊乃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全场却立刻鸦雀无声。 “有传言说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坐在我对面的小菱静也说道,“是要宣布吗?” 这位三十六岁的舞蹈家剔着干干净净的光头,皮肤由于经常日晒变得简直像咖啡色一样,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他轻柔地弯曲着自己发达的肌肉跳舞的样子,甚至让我有了宗教式的感动。宗教式的。这虽是个比喻,但事实上他确实是名僧侣。 “哦,有这样的传言啊?我只是传话说希望大家今天晚饭时可以到齐就有人多心了啊,”菊乃稍微顿了顿,“对我而言确实是件很重要的事。” 身材矮小的菊乃挺直了腰背宣布道: “我要和小野先生结婚了。” 席上开始出现嘈杂声。然而,坐在菊乃右侧那位长着一对福耳的小个子男人一站起来后,全场又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小野博树,五十岁,画家。 “我是小她十五岁的新郎。” 小野难为情地说道。然后像确认大家的反应一般环视了一下围桌而坐的各位。大家一时似乎都在考虑该如何反应,不久就从各处传来“这……”“天啊”等毫无意义的话语声。——不过,这个宣布应该不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方才铃木冴子与八木泽在走廊里说话的时候也提到过他们二位的名字,就是我也曾想象过这种可能。 “夫人,小野先生,恭喜你们!” 由衣青春朝气的声音开启了第一声祝福。听到此声,冴子似突然想起一般抬起了头,接着也说了声“恭喜你们”!第三个人是我。第四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哎呀,琴绘,你不祝福我吗?” 菊乃笑着转向左边说道,琴绘的表情刹那间变得不知所措。 “这……不是的,我恭喜你们。只是事出突然我有些惊讶,不好意思。” 看着惊慌失措的琴绘,菊乃扑哧一声笑了。 是的,惊慌似乎正在侵袭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家一直知道他与她是亲密的朋友,也想过这种节制有度的亲密不久也许会发展为真正的夫妇关系。关于今晚菊乃召集全村人员的真实意图,也有人预想过是不是要宣布婚约。尽管如此,大家显然还是很不安,只是程度有别而已。——我想到了一件事,而前田哲夫却刚好把它说了出来。 “恭喜你们二位。嗯……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嗯……问这种事情虽然不太礼貌,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 旁边的哲子也问道。哲夫与哲子,虽听起来像兄妹,这两人却是夫妻。据说名字相似纯属偶然。他们分别四十一岁与三十九岁,都是造型作家。他们两人正在开创我总觉得无利可图的先锋派雕刻。他们是代表这里的艺术家们而提问的。 “你们说的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菊乃笑着反问道。她似乎真的不明白所问为何。前田夫妇瞬间对视了一眼,哲夫故意咳嗽了一声后说道: “嗯……也就是说,你们二位结婚以后,这个村庄会变成什么样?也就是说,会不会变成小野先生以前说的那样,即我们的创作活动……” “我们是问我们还能不能留在这里继续创作。” 妻子中途打断口齿不清的丈夫说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菊乃身上,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只有志度晶一个人用指尖搓着高高隆起的鼻尖,仰望着天花板。 “你刚才提到的小野先生以前说的,是指开放村庄的提议吧?” 菊乃又反问道,哲子使劲点了点头后略加强了语气重新说道: “是的。我们说的是想以后面的钟乳洞及艺术作品、这座富丽堂皇的公馆及香西的香草园为资源将这里变为旅游景点的那个提议。”然后又继续问道,“您要与小野先生结婚,这代表夫人您也同意那个提议吗?” 哐当一声,八木泽碰倒了装有矿泉水的玻璃杯,所幸杯子基本是空的。 “我不会因为与小野先生结婚了,就服从他的一切想法啊。”菊乃仍然笑容满面,“关于哲子所说的小野先生的提议,目前我并不打算实行。我只能说,将来会怎么样我还不清楚。” “您这是什么意思?” 八木泽一边扶起倒下的玻璃杯,一边问道,他表情略有些紧张。 “意思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想立即改变这里的样子,但我不能保证将来的事情。虽然小野先生的提议很大胆,但我也认为这与我以及已故先夫的想法并不冲突。” “菊乃夫人,我不想那样。” 琴绘小心翼翼地插嘴说道。 “我制造香料的素材竟然成为供人玩赏的香草园,我可不愿意那样。这里就保持现状不是最好吗?” “好了好了,香西女士。” 小野制止住了越说越激昂的琴绘。 “对不起。”琴绘低声说,随后就沉默了。既像是为自己的无礼而道歉,又像是拒绝与小野交谈。 我快速环视了一下在座的艺术家们,观察他们各自的反应。——铃木冴子又开始拼凑面包屑了,八木泽满则一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同样沉默地低着头。千原由衣与我一样,一闪一闪地偷窥着其他诸位的样子,我们偶尔四目对视。小菱静也满脸不悦地抚摸着自己的光头,前田哲夫、哲子夫妇则几乎鼻子碰鼻子地窃窃私语。志度晶手放在脖颈上,仍然在看天花板。我—— 我是个外人。没有任何发言的权利。不会像其他艺术家一样会因菊乃的决断而在今后的生活中被迫发生重大变化。即使这里变成了旅游景点,我也可以拿起旅行包,挥挥手说声“多有打扰”而回家。总有一天我会这样说着离开这个村子的。只是这一天或许稍微提前了而已。因此,我也只能这样窥探着大家的表情,别无他事可做。 我一边听着雨水打在窗上的声音,一边啜饮了一口咖啡。 “我要先跟大家声明一下。” 小野的声音回荡着,雨声似乎退到了遥远的地方。 “虽然成为了菊乃的伴侣,但我丝毫没打算因为这一点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这一点我要在此事先声明。只是我个人认为,是不是应该把这里作为丰富而充满惊奇的自然与艺术之乡向世人开放,而不是作为一个恶俗的旅游景点。这里也不可能永远都是隐士村吧?” 他的腔调并不讽刺,可前田哲夫似乎对其内容本身很反感,他僵硬而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野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吧?那个……不能因为你已经充分享受到在这里的好处就说‘这里也不可能永远都是隐士村吧?’……这话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我觉得您太随便了。”哲子说道。 “OK!我都知道了!” 志度突然大声说道,他的脸依旧朝着天花板,只是把视线转向了前田夫妇。 “够了吧。在这宣布订婚的可喜可贺的聚会上,反复询问该如何实现自己的将来,这也太奇怪了吧。” 这位与小野不同,是赤裸裸的讽刺。面对小自己一轮多的他,哲夫什么也辩驳不出来。八木泽也是同样,他也对志度束手无策。面对这样的丈夫,哲子不满地撇了撇嘴。 “请问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 舞蹈家小菱和尚依次看了菊乃和小野一眼后问道,小菱感情不外露,所以不太清楚他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都这把年纪了,我们也不想举行什么盛大的婚礼,所以什么时候都可以的。”菊乃回答道,“他的生日是下月的一日,我是三日,所以我们商量要不要取中间定为十二月二日。我想在那天入籍,请大家享用美食。” “我明白了。”小菱说着站了起来。 “我们打开小野先生珍藏的拿破仑吧!必须得庆贺一下才行。” 他通过旁边时,菊乃对他说了声:“谢谢你,小菱。” 我看了看小野博树,细长的眼睛藏在玳瑁框眼镜后面,眼睛里洋溢着无所顾虑的喜悦。听说他是初次结婚,到了五十岁才得以邂逅爱人,这自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吧。——然而仅是因为如此吗?或许,他是因为可以得到这个木更村而愉快地眯起了眼睛。这个村庄在木更胜义买下之前是一片为人抛弃的土地,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废村。然而如今却不同了。特别是在知道这所公馆的紧后方沉睡着出人意料的旅游资源后的如今—— 在小菱拿着洋酒瓶回来之前,谁都没有说话。这种沉默对我而言有些窒息,然而菊乃和小野似乎毫不介意。这让我很安心。 瓶盖开启以后,桌子周围绽放了一张张强作欢笑的脸,我也效仿了他们。然而,我们发现即使想干杯也没有杯子。于是由衣和我去把杯子取了来,我们终于可以干杯了。 干杯! 这时—— 在强作欢笑的圈外,视野的边缘,我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某个完全陌生的人。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潜入这里了,我不禁有些战栗。 宣布订婚之夜。 大雨哗哗地下个不停。 3 八木泽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缓缓地流动着。 来这之前我并不知道,在夜晚聆听的钢琴乐曲是何其美丽,何其哀伤。 雨势越来越猛,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人心情沉重。房屋明明安装了防音装置,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屋顶上的声音。我似乎可以看到雨水如瀑布般从石板瓦屋顶舒缓的斜面流下来的样子。深银色的窗帘摇曳着,似乎连窗外的深夜都掩盖住了。 二楼的音乐室。我在这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斯坦韦大钢琴面窗而立,窗边一隅放置着似乎刚买回不久的音响设备。长沙发旁边的架子上陈列着八木泽收藏的五百张左右的CD和唱片。这些CD和唱片虽确实是以钢琴曲为主,却也有以电子琴为中心的爵士音乐及摇滚乐,此外,还可以看到很多世界音乐的唱片。乐谱、音乐基础知识等书籍也收纳在下层中。木更胜义所爱的一架绘有竹林七贤的中国屏风立于进门右边一隅,这与恬静的房间气氛非常协调。进门左边一隅则有一张八木泽用来写东西的小桌子。 我现在就在这里“鉴赏”八木泽与由衣的练习。 是巴赫《平均律》开头的前奏曲。 由衣的女中音笼罩在这单纯而纤细的旋律上。她的歌声如母亲为入睡的婴儿盖好被子一般优美而轻柔。——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合上了,头自然地倾向了前方。 Ave Maria,gratia,dominus Decum 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et 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Jesus 不是舒伯特,而是古诺(注:法国著名作家,创作有《浮士德》、《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歌剧,以及诸多宗教音乐)的《圣母颂》。 天籁般的歌声沁入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给我带来安宁的同时让我备感震撼。清晰悦耳的钢琴声笼罩着优美而轻柔的歌声,这只有高低、长短、强弱变化的音节相连为何会如此打动人心?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由衣的歌声原来是如此令人陶醉。 对此,我惊异万分,也惊喜万分。偶像千原由衣的歌曲曾在电视、无线电广播及茶室的有线广播中随意播放,可我从未认真听过。因为我总觉得那是充斥于街头巷尾的毫无价值的流行音乐的典型代表。 五月的风哦请你告诉他,我那想他想得怦怦乱跳的心都要撕裂了。 ——只不过是用甜美的声音把毫无意义的歌曲描出来而已。 ——她过去只会唱这样的歌。 由衣的歌声与八木泽的琴声优美地嬉戏着。歌声可爱、纯真而毅然颂扬着祷告之情。一曲结束时,重现于我耳中的头顶上遥远的雨声,简直就像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 “太棒了。” 我抬起头说道。 “谢谢。”由衣微笑着说。八木泽将手从键盘上轻轻地拿开,也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他似乎很满意。 “我小时候还是学过声乐的。你的音程也没有什么不准的地方,声音渐渐地全都出来了。” “谢谢你,八木泽君。是因为你这个老师好啊。” “我只是给你伴奏罢了。就像是卡拉OK里的伴奏一样。” “我感觉八木泽君的琴声似乎把我带到了我以前从未达到的境界。” 这两人的交谈,姑且把我排除在外了。 但是我是知道的,关于这两人的不合拍之处——八木泽对她是很爱怜的,而千原由衣则不是。千原由衣对于身为自己的练习伙伴及顾问的他所抱的感情仅限于感谢,不多也不少。我也并不是听什么人说起过,这点事还是可以觉察得到的。 “休息一会儿吧!” 我看练习似乎告一段落了便说道。 “我们去那儿吧!”八木泽指了指长沙发。我们与音响设备相对坐在了那里,由衣坐在中间。坐下之前,音乐家随便挑出一张CD放进了播放器。是德彪西(注:法国作曲家,其作品对后世音乐影响深远,近代印象主义音乐的开创者。代表作有《前奏曲》、《练习曲》等)的钢琴曲集。 “啊!这首曲子是《雨中庭院》。” 由衣说道,八木泽回答说:“是啊。” “您是配合这雨天而选的吗?” “不,只是偶然而已。不过真好啊。” “我很喜欢雨呢——麻里亚你呢?” 我正想着我不是又被抛弃了吧,没想到她这样轻轻地问我。 我喜欢雨。烟雾朦胧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六月雨,迅速扫过夏日的雷阵雨,敲打罪犯般的夜间骤雨。清晨睡醒后于窗边听到的雨滴声,在头顶上啪啪迸开雨滴的伞,庭院中土壤的喃喃低语声,雷鸣声,雾霭朦胧的远处山脉,涟漪荡漾的水洼,被洗涤过的花儿,淋湿后闪闪发亮的街道,这些我都喜欢。然而,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滴雨自空中落下后到来的——雨后。 是的,我之所以喜欢雨,是因为我知道它总会停。 “对了。”八木泽在曲目更换时说道,“听了刚才夫人宣布的重大事情,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是非常可喜可贺的。我早就知道夫人与小野先生很亲密,却依旧对他们要结婚感到很意外。” 由衣回答道。 “你为什么会意外呢?如果是情投意合的单身男女,结婚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听了八木泽的话,由衣似乎有些困惑地耸了耸肩。 “毕竟他们都这把年纪了。特别是夫人。还有小野先生比她小十五岁这一点也……” “我也觉得很意外。我非常吃惊。但是这与由衣你所说的不同。我虽然预想过他们会结婚,但让我吃惊的是,像夫人那样的人,竟然也开始倾向于小野君的想法。” “你所说的小野的想法,是指把这个村子开放、变为像旅游景点一样的那个计划吧?” 我确认了一下明摆的事实。 “是的。小野君自从去年发现后面的钟乳洞以后,就完全热衷于这个计划了,夫人听了他的话之后也只是笑,所以我本以为她完全不会予以理睬的。因为模仿箱根与美原的雕刻之森、搭配大钟乳洞与废村、将这个隐秘的地方开发成旅游胜地等计划,是与她已故先夫的遗志背道而驰的啊!——但是你们看刚才是什么情形?即使前田和香西那么认真地询问,她也没有说自己并不认同那样的计划。说什么‘目前我并不打算实行,但将来会怎么样我还不清楚’,这种措辞不就是不想做出承诺的政治发言吗?对这一点我感到很意外。” “如果说夫人的想法倒向了开放的一侧,那这是为什么呢?”对于他的见解,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被小野强行逼迫吧?那个人非常有野心,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会苦口婆心地劝说夫人的。夫人也许是想满足他这个野心,以展示自己对他的爱。也就是说,较之已故胜义先生的遗志,此刻在这里的伴侣更为重要。再加上夫人可能对这个村子已经厌烦了。” “小野先生是那么有野心的人吗?”我问道。 “他不就是个野心家吗?我觉得人到了那种年纪还那么有上进心是很了不得的。说什么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一时的,真正的自己还没有表现出来,这样的想法连我都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舍弃了,他却到现在还能平静地说出来。他只是因为之前没有想到任何绘画以外的谋取名声的手段才拿起画笔到这里来的,他大概是觉得,如果可以得到振兴事业的机会他改行也无所谓吧。” 这是八木泽的见解,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实。他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我以前也听见过别人将小野评价为野心家。这个人就是传言中的木更菊乃本人,不过据说她说这是小野的成长经历使然。 小野出生并生长于神户的山手,父亲的职业是司机。看到父亲顺从地服侍极其傲慢的银行家,少年的他非常痛心。写给大小姐的情书被发现并被父亲扇了一个耳光,是他十四岁时的事。无法走出十四岁的伤害的他,从此一心扑在了自己擅长的绘画上。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美术大学,过了两年模仿米勒的半工半读生活。自此生活好像就无法继续了。他必须削减大量绘画的时间来工作。在建筑工地拼命工作一年,以面包和水为生,之后一年便用来作画。这样的生活他持续了二十四年。他的作品在展览会上多次获奖,多幅作品都很畅销,却仍然看不到荣耀。“这只是一时的!”他就这样豪言壮语地到了五十岁。 “小野先生是在这个村里资历最久的吧?” “他就是个元老级人物。六年前这里成立之时,他就被木更胜义先生拉到这里来了。” 是的,关于这个我也听菊乃说过。——胜义受朋友之约信步走进一家酒吧,看到挂在那里的画以后,他叹了一口气。那是小野的作品中一幅有买主的画。胜义对画家很感兴趣。当时他正计划在四国深山处的此地建设艺术之乡,据说胜义的直觉告诉自己小野是适合被邀请到这个艺术之乡的人。小野得到了胜义的赏识。 “这位小野元老要摧毁这个村子啊……” 由衣低沉地说道。八木泽立即又说道: “你准备怎么办啊,由衣?好像听你说过什么如果这个村子不在了自己会很伤心的话吧?这样的村子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大有意义的地方吧?” “什么叫不是大有意义的地方啊,话不能这样说的。是这个村子拯救了我。如果我没有逃到这里来的话,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请不要这样说。”八木泽说着窥探了一下她的脸,“能暂时离开喧嚣的世间确实是很好的。不用被无聊的家伙强行塞过话筒浪费徒劳的精力,可以有时间练习唱歌,这非常好。但是,这些事情不用在这里也是可以做到的。从这个意义而言,我觉得这里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价值。” 由衣将视线从八木泽身上移开,听他继续讲下去。 “也许这是个好机会。由衣,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吧?” 听了这话,由衣果断地摇了摇头。连肩膀都在摇晃,举止像个孩子一样。 “你不走吗?” 八木泽问道,由衣回答他的时候声音很孱弱。 “我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到外面去……让我很害怕。”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在哪儿都是能挺起胸膛做人的人。总闷在这里才奇怪呢!” 我沉默不语。谈话正在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 “八木泽君你……会走吗?” 由衣依旧看着地板问道。 “会走啊。如果村庄不存在了,我就会说声‘承蒙关照’而离开的。反正我迟早也会离开这个地方的。多亏在这里有充足的时间,我就要完成一首让我自己满意的曲子了。剩下的部分在外面做就可以了——是吧,由衣?” “嗯?” “我们一起走吧!” 这听起来像求婚一样。我心情愈加不快,想着现在离开也可以,我便想站起来。八木泽满,你有点太不分轻重了。 “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自信。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只是暂时还不行。我不想让认识我的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绝对不能!”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由衣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我和八木泽都吓了一跳。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里紧紧抓着裙子不放,把裙子抓得皱巴巴的。 “由衣,不要哭。” 我替惊惶失措的八木泽说道。 ——哭也可以,但不要在人前哭。 我在心里这样补充道。她很爱哭。她肯定是觉得在自己可以相信的人面前怎样哭都可以吧。只要她改不掉这个毛病,就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 “麻里亚也……会走吗?” 她瞥了我一眼问道。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嗯。铃木女士的画完成以后我就会走的。大概再有一个月就完成了,所以圣诞节的时候我就应该不在了。”——我可真是个骗子,刚刚明明还没有这么想。——“我也是,八木泽君也是,大家总有一天都会走的。由衣你也会走的。” “嗯,嗯。”她哽咽着说道,“不过还早着呢。要等我能把歌唱好,把歌唱好……瘦下来以后……” “你已经唱得很好了。瘦不瘦下来的并不重要。” 八木泽用力说道。大概是被两个人斥责受不了吧,由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什么也不说了。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不是还没确定这个村庄不会存在的吗?你再慢慢考虑一下怎么样?” 也许是从我的话语里发现了一线生机,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站了起来。 “如果你们还要练习的话就请吧。我先失陪了。” ——骗子。 背后响起了《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我一边听着曲子走向门边,一边思考着我刚才所撒的谎。说什么圣诞节之前离开这里,我也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尽管如此—— 我也该走了吧。 铃木冴子完成那幅画,也不是那么遥远的事。 4 我的房间在音乐室的正对面,我却自房前走了过去。晚上十点半。明天早餐轮到我来做,所以我本打算冲个澡就去休息的,却又突然想在睡前读点书。于是我就想去楼下的图书室。接着,我在舞场前面骤然停下了。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正在摇摇晃晃地往上爬。那个东西爬上了昏暗的楼梯,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小小的并且有两个头的长颈鹿。那两个头轻轻地上下摇晃着。 “小菱君……” “嗯。” 那个影子回答道。同时,那两个头轻轻弯向后方,影子变圆了,且变得更小。楼梯哐当响了一声。影子霍地站了起来,小菱仰视着我。 “吓着你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什么也没有。只是他倒立着爬上楼梯来了。 “我以前也经常看到小菱君倒立,不过还是第一次见你倒立着爬上楼梯来。我还以为是个怪物呢!” “要是香西女士的话就该惨叫了吧。还好是你。” 他认真地对我说道。 “这不是很危险吗?竟然在楼梯上倒立。” 话虽这么说,但我明白这点小事对他而言肯定是很轻松的。如果看过他如烈焰般激情舞动的样子,大概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 “没事。倒立会让人心情舒畅的!这样我感觉自己也能很好地看到事物的模样。” “小菱君,您知道加百利·盖尔(注:《The Crime of Gabroiel Gale》中的主角人物,故事收录于G.K.切斯特顿的《诗人与狂人》中)吗?” “你说什么?” 我无意中说了奇怪的话。 “不,没什么。” 小菱仍然面无表情,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们姑且互相道过“晚安!”,便在舞场分开了。 同二楼的走廊一样,楼下也是万籁俱寂。只有下个不停的雨声异常猛烈。猛烈得让人听得入神。 “您真打算这么做是吧?” 在猛烈的雨声中,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这是前田哲夫的声音。他正在追问某人。 “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村子。这一点您明白吗?” 这是哲子的声音。听起来声音是从与图书室呈相反方向的食堂传来的。我不觉停住脚步,凝神倾听起来。在我驻足的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幅铜版画,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里。那幅画是已经离开这个村子的樋口未智男的作品。一个身穿衬衫、头上严严实实地捂着纸袋的男人站在稻浪的正中央。虽然纸袋上空出的两个洞被涂得漆黑,画中男人的视线却跃出了画面,刺向了我的眉间。这幅画不适合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所鉴赏。 “这个村庄会变成什么样,最终是由菊乃夫人决定的。况且,那也不是今天或明天就能改变的。你们再冷静一点好不好?” 回答者是小野博树。似乎是关于开放村庄的争辩。我忽然被提起了兴致。 “您的目标是财产吧?” 哲子的话让人惊讶不已。这倒是像任性的她可以说出来的话,但直接这样问本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小野不会大发雷霆吧?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夫人,这话可过分了啊。你这个人真是没礼貌啊。” 画家表示了他的不快,但语气依旧很平静。这或许是因为他手中从容地握有对方生杀予夺的权利吧?这似乎让前田夫妇很焦躁。 “要论不懂礼貌,咱们彼此彼此吧!”哲子提高了语调,“我们不是在说礼貌的问题。——小野先生,我们是在问,您是因为想要夫人的财产才跟她结婚的吧?如果不是如此,是没有理由与长自己十五岁的大婶结婚的。” “你是因为想要财产才与现在的丈夫结婚的吗?不是的吧?你是因为爱他才跟他结婚的吧。我也是。我也是同你们一样,因为相爱才要与菊乃夫人结婚的。” 这是在讽刺吧?哲子的丈夫哪里有什么财产。 “无论他有没有财产,我都跟他结婚了。但是小野先生你不一样。如果夫人只是个身无分文的大婶,你根本不会有什么跟她结婚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给我适可而止吧!还有,你也别一直大婶大婶地叫她了。你说话还真是刻薄。你这个样子或许对你那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丈夫好使,但是对别人不管用!” “你竟然说我没有生活能力,真是过分啊!” 这次是哲夫怒不可遏了,他大概是被触到了最痛处。尽管如此,他们仍在继续着毫无大人样子的争吵。 “那我就把实话全部告诉你们吧!” 里面响起了敲击桌子的声音,可以听见小野的故意咳嗽声。我希望他大声地说,毫不逊色于雨声得大声地说。 “我打算让这里脱胎换骨。我要把这整个村庄全部都直接变成我的作品,材料非常丰富。这所公馆本身就值得观赏,其中的木更收藏品也非常珍贵。香西女士的香草园也不错。你们的雕塑作品、铃木女士的油画、樋口君的铜版画再加上香西女士的香料,重点是后面的大钟乳洞。——我相信,将这一切作为一件艺术作品开放是一件意义极其深远的事。” “也就是说重点是钟乳洞里面的大壁画吧?写有小野博树作的那幅。” 哲子满是讽刺地说道。小野大概是用表情回应的吧,我没有听到声音。 “你是想卖出那幅画,才想把这里作为艺术之国开放的吗?” 哲夫问道。 “虽不是为此,但现状是那幅画确实没有机会为众多人欣赏啊。” 这个回答让人也能感到他肯定哲夫疑问的语气。 小野的画——叫什么钟乳洞的大壁画的,我还没有看过。前田夫妻、木更菊乃、铃木冴子、志度晶似乎看过其中一部分,其他人与我一样只是听说过。画位于尚不知边际的迷宫般的钟乳洞深处。听说他在岩石壁面上画的是一幅令人回想起上古遗迹的牛与狩猎图。虽然这幅大作还在进行之中,但除了志度没有评论外,其他人的评价——包括前田夫妇自身在内——全都是正面的。 “我想实现这个梦想。我也会坚决向菊乃夫人进言的。虽然我说过最终是由菊乃夫人决定的,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的。” “我们——会被赶走是吧?” 宛如哲子亲手把这句话交给小野一样,她缓缓地问道。 “这所公馆以及周围富有风趣的民宅全都会变成住宿设施。” “你是打算把我们赶走吧。果然是这样啊。” “就算是那样又怎么样呢?你们一脸土地被强行开发的表情,如果你们真那么想就大错特错了。你们又没有付什么房租。” “说什么房租,这句话本身就很奇怪。”哲夫驳斥道,“规定的义务我们已经尽到了。维持生活的劳动分担与创作。居住在这里的人只有这些义务不是吗?那些义务我们都已经尽到了。” “值班制的家务劳动以及仅用于补助日常饮食的种菜,除此之外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了。你们持续了几年这样的生活?两年,不,你们这样过了三年了吧?这三年过得非常舒服吧?得以从怎样才能勉强度日这一最大的问题中解脱出来,所以就可以尽情专注于创作了是吧?——可你们创作出了什么?这个你们应该问问自己。” “你是说我们只是无所事事、消磨时间,什么也没创作出来吗?” 哲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因激动而颤抖着。 小野仍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回答道: “那不是我该说的问题。你们自问就可以了。还有,如果你们觉得成果还不够的话,就该尽量抓紧了吧。你们剩下的时间是有限的。” “将这里变为艺术圣地是木更胜义先生的宝贵遗志。为了自己那卑鄙的野心,你是不践踏这个遗志不罢休啊!” “你真的以为圣地什么的词汇适合这里吗?听到这么夸张的话我真是替你害臊。直到不久之前,这里一直都被称为自诩艺术家、欠缺生活能力者的收容所,这一点你明明是知道的。” “身为这收容所的元老和囚犯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你是已经占尽这里的便宜了是吗?” “不是的!”小野的回答声压过了哲子歇斯底里的发问声,接着又被哲子“不,就是那样”的声音所掩盖。 交谈正处于决裂的边缘。我感觉马上就要有一方气势汹汹地踢倒椅子站起来了,我决定离开这里。我像只瞄准猎物的小猫一样,弯腰蹑足走向与食堂相反的方向。拐过走廊就到图书室了。 5 然而,我并没有立刻进入图书室。因为我看见从隔壁房间的门下,透出了黄色的光线。 那是香西琴绘的研究室。 ——都这个时候了香西还在创作吗? 她的创作物是“芳香”。虽然香西这个姓氏在其出生地香川县有很多,但如果她创作的是“芳香”,就变成三香并立了。在这个拥有画家、诗人、音乐家、舞蹈家,并曾经拥有小说家的艺术之村里,其创作的独特性非常显著。 今夜何种芳香正在诞生于世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想窥探一下这个研究室。 我用两个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哪位啊?” 应答声毫无感情。我大概打扰她了吧,我边后悔着边小声回答说:“我是有马。” “请进。” “打扰了。”我边说边打开了门。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的作品就包围了我。 “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想找个人聊天?” “嗯,嗯嗯……” 我没能正经回答。对于自己踏入的这个世外桃源,我似乎要头晕目眩了。 ——为香气环绕而头晕目眩,这或许很奇怪,但这些香气刺激到的不仅仅是鼻腔。 我感觉自己似乎误闯到了幽邃的森林深处。树龄超过几千年的巨树树皮及树脂、弥漫的沁凉香气、灌木丛冒出的叶芽、枯叶满地的潮湿大地、满载露珠的蕨类、鲜艳而闪闪发亮的苔藓。我似乎连自头顶一泻而下的光线的味道都能感觉到。 “就像一个充满魅力的……森林深处。” 我眼睛滴溜溜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然而,那里只有松材墙壁及窗帘大开的窗子、不锈钢酒精溶液贮藏器以及架子,架子上排列着各种颜色及形状的瓶子及香炉。香西琴绘身穿白色衣服,脸上意外地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她看着我站了起来,在她前方的桌子上散乱着调配瓶及吸量管、试验管及长颈玻璃瓶、漏斗及过滤器,简直像化学实验室一样。一个幻境森林似乎从其中的一个玻璃杯里溢到了房间里。 “这是您调出的新香水吗?” 我略微做了一下深呼吸,边感受着森林的气息边问道。 “不是,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我只是一时高兴拿出来晾晾罢了。——就像沐浴露一样,根本不能要啊!” 她撇撇嘴向我展示着。 “哪有哪有。”我回答。我本想告诉她说那是一种更为深奥的味道,她却在我未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之前便转变了话题。 “今夜的雨让我闻到了铁一般的味道……对你而言是什么味道呢?” “我虽不觉得像铁一样……嗯,是什么味道呢?——所谓铁一般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所谓铁也有多种多样吧?我所感觉到的是那种隐约弥漫着铁锈气息的铁块。是那种分明已被某物侵蚀,却固执地拒绝妥协的顽固者所散发出的气息。或许,这正是今夜这个村庄的气息呢!” 这位涂着淡色口红的老妇笑不绝声地说道。为数不多却如镌刻般刻在脸上的深深皱纹,似乎是她意志坚强的表现。雅致的银色大背头发型如同外国老电影中的女演员般,非常适合她——日本女性很少有人适合——露出的宽大额头怎么看都像很聪明。 她是五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那是村庄建成的第二年。听说这位芳香美学的求道者,曾立志成为西洋画家,自二十五岁以后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是在法国度过的。她通过花而与香水邂逅。写生旅行时去了格拉斯和东南部的群山,在那里画香水原料茉莉——在格拉斯,言花即指茉莉——及长寿花的花田时开始产生兴趣,并去蒸馏工厂参观学习。窥探过芳香王国的她失去了对绘画的执著,立志成为调香家而留在了格拉斯。她在格拉斯和巴黎各度过了五年,边就职于香水制造公司边掌握技术,后因事回国。回国后,她在一家大型化妆品公司的研究室工作了数年,并开始立志作为衬托某物的工具而制造芳香,并以此追求作为抽象艺术的调香的可能性。据说此时她得知了木更村的事,便将自己的一些作品——表现无机物芳香的前卫而又基本不能投向市场的作品——交给了木更胜义,哀求他成为自己的资助人。为了举行芳香个人展,她在这里研发出的芳香已逾百种。 “请关上门吧。” 她一说我才意识到,于是我边惋惜着溢向走廊的芳香边关上了门。 “或许,今日的村庄确实散发着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我说道,“刚刚小野先生与前田夫妇也在食堂里发生了争论。前田夫妻正在逼问小野先生是不是要把村庄开放为旅游景点,我窃听了一会儿。” “真让人郁闷啊!坦白说,从方才开始这件事也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本以为我至死都可以一直在这里平静地制造芳香呢!” 琴绘把杯中的液体转移到了瓶子里,将森林封在了里面。我感觉自己像在观看魔术师的表演一般,完全入了迷。室内的森林幻影一点一点消退而去。 “不过,小野先生并不是打算把所有人都赶走吧?虽然他说过要请前田夫妇离开,但如果他不请您留下一定会很麻烦的。如果没有了香草园和芳香王国,这里的魅力大概也会减半的。” “哎哟!年轻小姑娘的奉承话还真让我难为情。虽然我已听腻了男士们的奉承话了。”她戏谑地说道。 “这不是什么奉……”我还没说完,琴绘便打断了我。 “谢谢你。不过那并不是什么问题。如果现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遭到破坏,如果这里将不再是这里,那么与被赶走是同样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将丧失乐园。” 对她而言,这里果然是乐园啊。刚刚误闯到这里时,我也是如此感觉的。我时而窥探一下这些富有特别才能的人的创作,时而在角落聆听他们互相争斗的令人费解的艺术论,感觉到了一种鲜活的兴奋。美丽而新奇的东西在这里诞生,非日常性对话在这里进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即使听到有人将之称为乐园也不会奇怪吧?然而,如今稍有不同了。——倘若依然留在这里,这里仍然将会是乐园吗? “如果小野先生断然实行计划,您怎么办呢?” 你是电视台的记者吗?我边在心里责骂着自己边询问道。 “是啊,要怎么办呢?” 这样回答我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有那么困惑。或许她是不想让我这种人看穿本意吧。她骤然回顾了一眼,然后从架子上取下两个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您还要在这里吗?” “嗯。今晚我想在这里待到很晚,嗅着各色芳香思考一些事情。关于过去和将来。也许在这期间我就会想到关于将来的好办法和新型芳香的好创意呢。” 我一边想着“这就是魔法的材料啊”,一边将视线集中在了琴绘手中所拿的瓶子上。记录在标签上的纤细文字似乎是法语。 “这是香草醛——香子兰。这是没药。” 意识到我的视线后她这样告诉我。 “没药?听起来像木乃伊(注:日语中没药与木乃伊发音相似)啊。” 我下意识地说道,琴绘点了点头说:“是的。” “它也曾经作为木乃伊防腐剂而使用过。从公元前数千年的远古时代就开始了。江户时代传入日本时,没药这一词语就被讹传成为木乃伊呢。” “这种香料是木乃伊的代名词吗?” 我感触颇深地凝视着琴绘掌中所托的小瓶,标签后面可以隐约看见类似暗红棕色木片的东西。 “不过好像只有日本才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干尸称为木乃伊。传到这远东岛屿时语言似乎也遭到了歪曲。” “这是江户时代时传入的吗?” 我看着瓶子问道,琴绘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江户时代传入的不是没药,而是木乃伊。” “木乃伊?嗯?” “输入木乃伊时,语言传错了。商人们不会直接说阿拉伯语的‘mumiai’而是委婉地说香料没药,对吧?——英语中称木乃伊为‘mummy’吧?那就是由‘mumiai’讹传而来的。” “请等一下。”我想挥舞写有“STOP”的旗帜,“为什么一定要输入木乃伊什么的呢?是为了陈列在浅草杂耍场里吗?” 琴绘文雅地掩了掩嘴角笑了。 “不是那样的,是作为药品而输入的。作为百病皆医的珍贵药品。” “药品?” “大洋东西两岸的人们都曾将木乃伊作为药品而服用哦!虽然我不认为会有效,但宽心作用还是有的吧。” “服用人的尸体吗……” “据说日本人最初不明真相时曾服用过呢。——人啊,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的。” 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她最后一句话堵在了我心里,让我耿耿于怀。 我终止了对话告辞了。此后,我突然想到,洋溢在研究室中的到底是何种神秘之香呢? 走廊里静默无声。食堂里的争论似乎也已经结束了,人声全无。只有犹如远处瀑布般的雨声低声回荡着。 我走进了图书室。三面墙壁为固定安装的书架,上面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堆满了书。空出的地方放有前田夫妻的小作品。是大象、狮子、鹫、鸭子等木雕品及镀锡铁皮做成的动物。这是他们脱离前卫风格而制作的房间装饰品。我在这些动物视线的注视下迅速扫视了一圈半房间,挑选了一本书。这里汇集了从哲学书到文学全集、画集、写真集、图画书等八千册藏书,我从中挑选的是我从前未能阅读的高桥源一郎的《再见了,强盗们》。这或许是曾经居住于此的小说家带来的书。这部小说犹如推翻了玩具箱一样,所以应该可以冲洗一下今夜我这开始变得乱七八糟的大脑吧。这叫以混乱制混乱。 我想要拉开窗帘靠在窗边时,看见了二楼点起的灯。是正面大门正上方的房间。两开门的窗子打开着,窗帘优雅地随风摇动。窗子上有个双手叉腰而站的逆光人影——是志度晶。 我将书抱在胸前,注视了一会儿浮现在斜上方窗子上的那个人影。看了一会儿后,志度那轮廓清晰的脸庞开始变得明了。 他紧闭双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笔直的前方。在雨与黑暗交织的夜幕中那边可以看到什么呢? 不知道。 这位诗人凝视着我所看不见的远方,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仰视自己。 第三章 黑泽明式——有栖 1 下得那般猛烈的大雨,一夜过后完全变小了。我以为低气压已过境,便打开了电视,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电视上说这是由于锋面停顿在了九州南部。报道说持续三天的暴雨已给鹿儿岛、熊本、宫崎三县带来了巨大的灾害。水没到地板上的各所房屋、只有车顶露出水面的汽车、防止白沙高地后山崩塌而到体育馆避难的众人、因日丰本线不通而混乱的宫崎车站,电视上不断映现出这样的画面。 “如果不快点把麻里亚带出来,我们可能要被困在这深山里了。” 俯卧在旁边看新闻的织田皱眉说道。宿醉的他呼出的气流满是酒味。 “是啊,要是照昨晚的阵势继续下的话就危险了。如果来这儿的道路被泥石流埋没的话,这里可就完全变成一个陆上孤岛了。” 凭墙阅读早报的望月朝着这边说道。他双目混浊,也是因为宿醉。 “预报说现在下的雨会暂时停止。再观察一下我们就出去吧!” 江神学长如此说道,声音比惯常低沉而无力,都是宿醉惹的祸。 “真想尽量在今天内把事情办妥啊。” 我忍着阵阵袭来的头痛说道。这疼痛或许是因为宿醉的缘故。 昨夜痛饮后留下了后遗症,我们四人都在等待后遗症的消失。早饭是怎么看都像民宿特有的海苔及生鸡蛋,我们也没怎么吃。我们都知道自己远道而来并不是为了联谊,可是我们以这副样子迎来清晨,却是因为在旅途的宿处结识的摄影师健谈而善于劝酒,我们完全上了他的当了。 “劝我们喝酒的相原先生好像也很惨呢!” 我说道。刚才去厕所路过他房间时,我竖耳听了一下他屋内的动静,却鸦雀无声什么都听不到。他貌似还在被窝里。 “那个人一直是那个样子吗?心情好像特别好。” 望月折叠着报纸说道。 “是因为拍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照片吧?” 织田爱理不理地回答道,但相原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之所以心情大好,或许只是因为他找到了可以一起饮酒交谈的伙伴而异常高兴。 “我们要怎样进入木更村呢?” 我一问,江神学长便满脸惊讶地说道: “什么叫怎么进入啊?我们只能问声‘请问有人吗’,然后从正门拜访好不好?” 墙边的望月问道:“如果那样不行呢?” 江神学长认真地回答说——“那就偷偷潜进去。” 我们三人一齐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我们的领导是常识丰富还是缺乏常识,哪有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什么“那就偷偷潜进去”的。 “这个有意思。”俯卧的织田起来后盘腿坐了下来。“就是说有栖守住村庄入口,望月放倒哨兵,我用机关枪掩护,然后江神学长冲进去夺回人质是吧?真不错。” “蠢材!我们可不是以色列的特种部队!”望月把报纸粗鲁地扔给了同伴,“不如这样,你今晚乘坐一个黑色风筝靠近天守阁然后飞进去吧。” 我想说一句话。 “大家,是真的担心麻里亚吗?” “你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呢!” “这宿醉!” 随着话声响起,左右两边各飞过来了一个枕头。我俯身躲开了。 就在我们这样打闹时,你猜发生了什么? ——雨停了。 “我们走吧。”听到江神学长的号令,我看了一眼挂钟,已经十点半了。 “路上小心!”老板娘对我们说着,我们便走到了外面。雨后的天空依旧阴沉得昏暗不已,厚重的云层低垂笼罩。我们排成一排走在这凝重的天空下,我不禁想到,这不就像B级西部剧中的一个场景吗?商店及邮政局等都在民宿对面,所以这一侧只是稀稀疏疏地连绵着些黑瓦屋顶的农家平房。我们走过昨日曾拜访过的保坂明美的家及她所就职的诊所,不久便到了丁字形的三岔路口。左侧的道路与阴森的通路(注:开山或丘陵建造的路)相连,右侧的道路则延伸成为一个缓坡,在其前方有一所看似废校的木造校舍。 “是左边吧?” 江神学长确认道。 我们仍旧排成一横排,行走在呈弓形曲线的道路上。红松树枝甚至伸展到了头顶,将影子投落在了微微向前延伸的通路上。穿过通路后已是河岸了,高至人高的芒草波浪轻轻地摇动着。我闻到了枯草和水的味道。对岸是山毛榉树林,还看不到木更村。我们四处张望想找桥在何处,发现上游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横架着一座比想象中要大很多的木桥。虽看不见河流,却从左侧传来湍流声,我们默不做声地走向那边。 走到桥边时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没有多辆卡车由此通过,杂志卷首插图上所示公馆就不可能建成。这座桥就是为此而建的,所以不可能是像我胡乱想象的那般草草建设之物。桥身长度大约是三十米。 “水真浑啊!” 望月倚在栏杆上,觑着脚下说道。我一眼望去,黄土色的浊流自十米以下的地方流淌而过,水花儿都不曾泛起半个。其颜色与流速,都诉说着昨夜之雨的猛烈。被连根拔起而倒下的数棵杉树,咣地撞在桥墩上,变化着方向向前流去。 “好嘞,我们快过去吧!” 织田高兴地说道。虽然还没有被木更村拒绝进入,我们却已经以此为前提做好了非法进入的心理准备。织田似乎在享受大义名义下的轻犯罪。 然而,到此时刻,我却变得不安了。 ——万一,我们被麻里亚拒绝…… 如果她抛给我们一句“请你们回去”,那时我们该何去何从? 我并没有轻易地以为她一见到我们便会产生思乡的情绪而跟我们回来。不如说与其相反的可能性会更大。在离开京都之前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尽管如此,我们出发后却在途中大谈无聊的笑话,甚至在宿处与结识的人喝酒到翌日清晨。归根结底,我就是想忘记自己感到的不安吧。 ——如此想来,织田高兴的样子也只是虚张声势吧。 “我们走吧!” 即使不安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便欢快地这样说道,向前迈出了一步。对岸木更村的入口处像传说中一样架着栅栏,拒绝外来人员进入,如同工厂现场一样。我怒视着栅栏向前走去。 当我们走到木桥中间时—— 2 ——那是? 有人影从栅栏对面朝这边走来了。是两个男子。他们并不是并肩行走,而是争执和吵闹着什么走过来了。我们驻足观察着他们。 “出去!赶紧给我滚回去!” “你少动粗。我只不过是拍些照……” “住口!下流的偷窥狂!” 两人中的其中一位是相原直树。 “相原君啊……”望月吃惊地说道,“这个人,哪里是宿醉醉得很惨,一大清早就来这拍照了啊……” “那倒无所谓,这气氛可不太对啊。”织田说道。 “我知道了。我会走的所以你把相机还给我。” 相原甩掉另一个男子的手,叉开双脚使劲站住,伸出了右手。 “相机当然会还给你。” 男子并没有把相机立刻还给相原,而是打开了盖子。 “住手!” 相原猛扑上去抓住了相机,但是男子却把他挡了回来,并粗鲁地抽出了里面的胶卷。 “你干什么呢!那可是我的照片!” “可恶,竟然擅自拍这样的东西!” 你推我搡中男子也没有停下手,他伸手将装在底片罐里的胶卷也全部拉扯出来暴露在了日光下。相原“啊!啊”地发出了呻吟般的叫声,但已经无济于事了。目的达成的男子将化为废物的胶卷谨慎地扔到河里后,才终于恶狠狠地把相机摆在了它的主人面前。 “你这个野蛮人,不知道什么是隐私吗?赶紧给我滚!” 男子仍旧愤懑不已,被他斥责的相原接过相机后耸了耸肩,跨过栏杆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似乎现在才发现我们。 “你、你们,为什么到这儿……” 被他一问,我们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这种场景中我们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虽然昨夜喝酒时我们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却没有告诉他我们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所以他诧异也是很正常的。 “我们是来见朋友的。她在这个村子里。” 江神学长回答道,听到此话,相原反问道:“朋友?你们有朋友在这种地方?” “是我同一所大学的学妹。我们是为了见她才到这里来的。” “学妹?是个女孩?” 来自木更村的那个男子抱着胳膊在桥上听着我们的对话。他年龄大概三十岁,肤色白皙,面庞清俊。方才他情绪激昂,说话粗鲁,但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太愤怒了。 “请问各位是什么人?” 抱着胳膊的男子向我们询问道。大概是怒意未消,他的声音有些微颤。 “你们是那个相机男的朋友吗?如果是那样,请马上回去。从这里往里都是私人土地。” “我们同这位相原先生只是住在同一家民宿里,再无其他瓜葛。我们并不打算拍摄照片,而是为了其他目的来造访的。” 男子环视了一下我们。那目光在诉说着我们好像确实没有携带相机。江神学长向他介绍过我们之后,男子自称八木泽满。 “我们想见一下在木更先生府上打扰的麻里亚小姐。” 面对江神学长的这个要求,八木泽轻轻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你们不能见她。因为这里规定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如果你们找她有事,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带话。” 虽然回答依旧冷冰冰的,但语气却比刚才对相原时绅士了许多。 “如果不能进去也没有关系。您给带话也可以。——只是如果那样,能不能麻烦您把她叫到这里来?拜托您了。” “她到傍晚之前有工作要做。现在来不了这里。” 我感到一阵厌恶。我疑惑地想,这个男子说的话可信吗? “只要一会儿就可以了。”江神学长反复说道。 八木泽将手放在下巴上,略微沉思后答应了。 “好吧。我就去告诉她你们大驾光临的事吧。在我回来之前请你们在此等候。不要到里面去。” 他说完后极其憎恶地看了一眼站在我们身边的相原,吐出了一句: “你赶紧给我回去!” 相原嘴角蠕动着,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但不知是未找到合适的词汇还是觉得已经无所谓了,最终他一言未发,迅速转身后疾步离去了。八木泽目送了一会儿穿过木桥、走回夏森村的他之后才终于回木更村去了。 这时—— “拙劣的把戏……” 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为了让我们听到而故意自言自浯。什么是拙劣的把戏?不,也许是我听错了。 “那个摄影师,是为了拍摄什么才到这里来的呢?” 望月边回头边说道,像是在观望消失在通路处的相原的身影。同伴织田看着八木泽的背影说道: “只是为了偷窥吧?如果被人警告说绝不能打开,那么无论什么样的拉门都想打开看看,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这很缺德。” “哎哟!你在说品德吗?” 江神学长一言不发地仰望着天空。天空中布满了铅灰色的云,他似在欣赏一般从这一端眺望到另一端。而我,对于自己此刻正置身于此般天空与浊流之河之间感到非常地匪夷所思 对了,那个叫做八木泽满的男子是什么人?既然他是木更村的居民,那么他应该也属于艺术家一类人吧,可他到底在创作什么呢?——我边思考着这些,边等待他回来。如果不思考些事情我就无法平静。我不仅身体悬空,连心情也随之七上八下。 我们都是年轻有品的绅士,所以尽管在桥上等了八木泽近二十分钟,我们仍然遵守约定,没有跨过栏杆进入私有土地。——不久,八木泽的身影出现在了落叶缤纷的白山毛榉树林对面。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麻里亚。我很失望。 “对大家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她说不想见你们。” 他向我们宣告道,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好像很开心,嘻笑的样子看起来几乎像嘲笑。 “她是怎么说的?我想听她的原话。”江神学长正视着八木泽问道。对方没有转移视线。 “嗯……是这样说的吧——‘请转告他们我不想见他们。这让我很为难。’原话大概就是这样了。” “为什么见我们会让她为难?我想知道理由。” 我插嘴问道,八木泽只是用眼睛扫了我一眼。 “这个我不知道。因为她只说了这些。大家没想到什么原因吗?” “没有。”我们答道。随后江神学长问道: “您刚才说她有工作要做对吧?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她在做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共同生活,所以有炊事及扫除等家务劳动。我们也种菜。对她而言,担任绘画模特也是一项工作。” “模特?” 我与织田同时使劲提高了句尾。江神学长的表情并无变化,望月则不自觉地张大了嘴。 江神学长问及她是何时开始担任绘画模特时,八木泽回答说是十月初。我感觉谜团似乎揭开了一些。 ——问:麻里亚为何不回家?为何不把其理由解释清楚? ——答:因为她对于自己正在担任绘画模特而无法抽身一事羞于启齿。 我与江神学长四目对视,江神学长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假设,一副明白了的样子。虽然我认为仅因为自己有些害羞就害周围人担心太不懂事理了,却也觉得这像是麻里亚的作风。而且她也有可能不只是单纯地像个孩童一般害羞。会不会她赋予被画这一仪式极大的私人意义而意欲将其秘密进行?——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恐怕比我们这些人复杂多了。 “我有些明白了。”江神学长说道,“但仍然令我费解的是为什么她不出来把这些直接告诉我们。她过去不是这么死心眼的人。” “那我可不知道。” 八木泽突然又回到了不耐烦的语气。 “我只是受各位所托担当了信鸽传话,不过我可没有看上去那么悠闲。你们即使对回答不满意或者不能理解什么的,我这个信鸽也是无法回答的。” “只要一会儿就可以了,您能不能让我们进去一下?” 八木泽赤裸裸地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真是啰唆。你们太啰唆了。事情已经办完了,你们几位也请快回吧!” 江神学长没有再继续反抗。 “我们会走的。——请允许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她的画大概什么时候完成?” “不知道。” 除了八木泽这一名字以外,他没有告知我们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此刻他的眼睛里已经明显地浮现出了对我们的敌意。 “你为什么如此回避我们呢?” 我如此问道,却被江神学长制止了。 “别问了,有栖。最后一问我们已经问完了。”他向村里的男子行了一礼,“多有打扰。” 我们以江神学长为首折回了木桥。走到通路附近时我回首一望,发现八木泽果然不出所料地仍然注视着这边。我边倒着走边把食指弯成的枪口对准了他,扣动了扳机。 3 我们在走回夏森村的路上,回味着刚才与八木泽的对话互相谈论着。麻里亚有麻里亚的任务——虽然担任绘画模特让人很意外——却可以看出她似乎不能立刻离开这个村子。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难接受她为何连见个面都不肯。我们开始讨论叫做八木泽的那个男子是否真的将我们的来访告诉了麻里亚。他会不会只是说声“请在这里等候”,然后装出返回的样子,实际上却只是在周围稍微窥探了一下情况,然后回来随便告诉我们说“她说不想见你们”呢? “那个叫八木泽的人,正要回村时不是说了句什么‘拙劣的把戏’吗?” 学长们哎呀哎呀地思量了起来。似乎虽然记得他好像说了什么却没听清楚。那句“拙劣的把戏”也许是在说我们明明与相原是同谋却装无辜。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可能被误会了。被当成了摄影师的同伙什么的。也许因为这样他才随便说了些话来敷衍我们。” “可是,”江神学长说道,“我可是说出了有马麻里亚这一名字而要求会见的。只有真正与麻里亚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她在这个村子里的吧?” 嗯,这也是。然而望月似乎又有不同的想法。 “那可不好说。那个叫八木泽什么的当时情绪很是激动的。这些道理或许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不过……他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呢?最多就是被拍了照片而已。” “大概是有什么秘密吧?”织田说道。 “什么秘密?”望月反问道。 “不知道——等等!是不是这样的,难到他们在种植毒品之类的作物?”织田边观察着我们的反应边说道,“这不是很符合艺术家之村的行为吗?虽然不知是大麻还是大烟,可他们也许正在那里栽培毒品。所以才把那里变成一个完全将外人拒之门外的圣域。是的,如果是这样就对了。这样的话是不可能让人拍照的。” “少自以为是了!”望月制止道,“你不还是在想象吗?” “可是,你想想周刊杂志卷首的那幅航空图片啊!上面有一个地方,与其说是农田不如说更像药草园吧?那也许就是栽培的毒品——这可麻烦了。” 织田的表情阴郁了起来,想象似乎愈加膨胀。 “啊,这可麻烦了!我开始担心了。真难办啊。万一麻里亚不想离开那个村子是因为毒品的关系……” “你是说麻里亚因为吸毒了不想出来吗?”我皱了皱眉头,“亏你能说出这么触霉头的话来啊,信长学长。” “触霉头?现在可不是你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的时候。如果真是这样却放任不管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严重。——江神学长你是怎么想的?” “你竟然出奇地说出了一番有连贯性的话,我都开始担心了。”江神学长神情痛苦地说。 “这样一来不见到她本人什么样子我们不能回去啊。”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别急,有栖。”我被江神学长制止住了,“我感觉即使我们现在回去,那个八木泽也仍然在监视着我们。” “可能。”望月回答道。 “那怎么办?果然要像今早说的那样趁着黑夜潜进去吗?” “那是万不得已的办法。”江神学长再度责备了我,“听说那个村子里也有电话,所以我们就正式申请一次访问试试。也许有比八木泽先生更通情达理的人。” 我们返回到了三岔路口。即使回到宿处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所以我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对了,那个叫相原的摄影师为什么会若无其事地进入木更村呢?他也不是在拍摄山川河流时迷路了吧?他应该知道木更村这一圣域的事情,所以果然还是想偷窥吧……” 这一点我也不太明白。 “如果问问相原本人的话可能会知道什么。他也许看到了能证明我刚才的假设的东西。” 正如织田所说,之后一定要问问相原。 我们边说着这样那样的话边走着,田埂中的道路通向了一所乍看已经没有任何人在读的小学,那里便是道路的尽头了。没有围墙,所以也没有门。掉头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们依旧呈一横排的西部剧风格,走进了那里的运动场。 真稀奇。这里就是那个樋口未智男的那幅铜版画上所绘的废弃学校。学校后面紧接着就是山。木造校合上钉有壁板,小巧别致,好像只有两间教室和三间办公室。玻璃破碎的窗子随处可见,柱子上的白色油漆业已剥落,瓦房顶上杂草片片丛生,这些虽都散发着一种被废置之物的寂寥之感,却似乎仍然残留着人类的温暖,尚不能称之为废墟。这一切甚至让人觉得此刻的沉寂是由于孩子们正在上课,喧闹声和笑脸会伴随着宣告课间休息时间的铃声一下子从各教室涌出。 “从什么时候开始关闭的啊……” 望月小声嘟囔道,而对于此连风都毫无反应。 我们避开水洼,默默地迅速绕运动场走了一周。要说校园里存在的东西,则只有生锈的低矮早礼台及旗杆。娱乐设施则只有沙坑及其旁边的大小单杠,以及五个一半埋在地里的旧轮胎。 我们坐在了这些轮胎上。 “昨天,保坂说过‘麻里亚变漂亮了’吧?”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或许是因为她被画成画了。如果她因为毒品在逃避,我想映在保坂眼中的她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谁也没有点头同意。织田开口了。 “可能吧。——虽然江神学长刚才说要打电话试试,但即使麻里亚亲自接电话让我们听到声音,我也很难放下心来。” “我也是。” 这是我们全体人员的统一意见。我们决定回到村落以后首先解决午餐,然后打电话。 “信长,你会卷身上(注:指从单杠翻转上杠的动作)吗?”望月边看着单杠边问道,“我是不会。” “你可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啊。”织田取笑道,“卷身上这点事我当然会了。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你也不会,所以就问问。” 织田倏地立起,走到了矮单杠旁边。他拿出皱巴巴的手帕擦拭了一下淋湿的单杠,然后“哟”的一声蹬离地面,将上半身悬在了单杠上。他神情严肃,不似寻常,将脚前后轻轻摆动了两三度后,迅速从脚开始漂亮地转了一圈。我们鼓起了掌。 “谢谢你们礼节性的鼓掌。” 他这样说着,便前前后后一圈圈地旋转起来。看着看着,大概是被唤起了童心吧,江神学长也站起来将右脚放在了高单杠上,然后旋转了几圈,他那长发在旋转的过程中一度低垂,几乎擦过地面。 “看吧,社长马上就要使出大回环了!” 望月起哄道,江神学长听后先着了一次地,然后说着“等一下等一下”,认真地转了转双肩。他似乎是真想挑战。 “有栖,到前面来!” 织田这样说着便把单杠让给了我。道理就像在卡拉OK里将麦克风递给我一样。天气并不晴朗,而我们却无理由地兴奋起来了。“这都多少年没摸单杠了啊!”我边如此说着,边把我会卷身上实演了一下。——这时在倒立的景象中,出现了一个朝这边走来的男子的身影。三位学长并没有意识到他走进校园来了。这是谁呢?我边想边凝视着倒立的风景。这时我意识到对初次见面的人以屁股相对很不礼貌,于是便从单杠上下来了。 “各位是从哪里来的啊?” 这个男子如此询问道,除我以外的三人这才回头看见了他。 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小个男子。他身穿薄夹克衫与灯芯绒裤,一在我们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就用眼皮微肿的眼睛环视了我们一周。 “那个,我们擅自进入这里,对不起……” 面对突然出现的男子,望月试探似的询问道。对方微微笑着否定了。 “没事,这所废弃学校的校园既没有门又没有围墙,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进来的。我只是从远处看到了各位的身影,想顺便来看看是什么人在做什么。准确一点说,我还以为是这里的毕业生回来了,在令人怀念的母校里玩耍呢!我本以为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才过来看的,不过好像并不是我猜想的那样啊。” 我们回答说自己是旅行者,并做了自我介绍后,男子自称羽岛公彦。 “这样啊。实际上我曾在这里……”男子说着用下巴指了指校舍,“执教过。” “是吗?您在这里教到什么时候?” 江神学长问道,羽岛听后边坐在第五个轮胎上边回答说: “直到三年前这里关闭,我一直都在这里任教。一当上教师我就来了,所以在这里共任职了七年。” “您现在在哪儿工作呢?”我问道。 “来这里之前大家应该也路过了一个叫杉森的村落,我现在在那个村落的小学里任教。去那里要乘坐一个小时左右的巴士。这里成为废弃学校,孩子们都倒霉了,上学很不方便。——今天是由于发了大雨警报,所以学校停课了。” 我知道为什么一个成年男子会在工作日的这个时间里无所事事了。羽岛老师从灯芯绒裤的口袋中掏出烟,弓着背吸起来,那样子怎么看都像很享受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在这深山处做教师,但我觉得这个人大概会成为画上所绘的乡村教师直到终老。 “你们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羽岛问了一个极其自然的问题。江神学长简短地说完原委后,他似乎被唤起了兴趣,伴着烟雾轻轻地吐出了“哦”的一声叹息。 “是木更村啊。那个奇怪的村子确实都已建成六年了,可是我也是一次都没有进去过。虽然谈不上可怕,可那里却是个来历不明的地方。虽然他们应该也不是在做什么大事,但艺术家什么的这一类人,我实在是不太懂。——这样啊,你们的朋友在那儿啊。” “村里的人偶尔会出来的吧?采购日用品什么的。”织田问道。 “嗯。有十个人左右会轮流着偶尔出来。出来购购物、发发信件什么的。每当这时,村里的人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所以我想对方心里大概也不会舒服吧。” “这个村子的人没有反过来去木更村的吗?” 江神学长如此询问着,也叼起了一根烟。这是他今天的第一支烟。 “有,但是很罕见。例如中尾大夫——夏森村也是有医生的。艺术家有时也会生病,所以当出现病人的时候,中尾先生就会被他们用电话请到村里。除此以外……除此以外我想不太起来还有谁了。” 羽岛说话完全没有当地口音,所以我们对此进行了询问,结果他说自己出生于千叶且是在东京上的大学,因此没有口音也是很正常的。然而,这样的他为什么要到这深山里来呢? “这里是我母亲的出生地。”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说,“我母亲因为集体就业去了东京,并在千叶结婚生下了我。” “那么您是同父母一起回到这里来的吗?” “不,不是的。”羽岛眯眼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说道,“母亲在我即将大学毕业时去世了。父亲在我小时候就走了,我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我突然来到这里是因为……嗯,是因为什么呢?仅是因为城市不适合我吧?我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关于他的身世就到此为止,我们问了他很多关于夏森村的事。——据他说所谓夏森村并不是仅指我们目前逗留的这个村落,而是方圆六公里以内的五个村落(闾)的合称。如今的“村”这一行政单位比我想的要大得多,据说夏森村集合了五个村落,人口达到一千八百人。五个闾在面积上和人口上没有太大的差距,任何一个都很难说是兄还是弟,因此村公所、派出所、学校等呈分散分布。据说这个夏森村的夏森闾里设有邮局、诊所以及小学,但学校由于人口过疏的发展而在无奈之下变为了废校。——羽岛老师忧虑在高知县山中发展的人口过疏化,叹息面向东京的一极集中,并进一步跑题,论述了迁都的必要性。他还告诉我们夏森及龙森的“森”字就是“山”的意思等,真不愧是这里的老师。 “虽然村公所在其他地方不方便,可好的是这里有诊所,比有派出所什么的好多了。” 羽岛满脸认真地说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在这么宁静的地方大概也很少会用到巡警,所以有医生最好不过了。据他说夏森闾自很早以前就有诊所。 “听说在中尾大夫以前有另一位医生。这位医生高龄去世时,村庄以提供住所为条件寻找了后任医生。然后应邀来到这里的就是现在的中尾医生。不,是听说是中尾医生。中尾医生来这里上任比我早很多年,所以我是听别人说的。他待人和蔼,为村子的人所敬仰。那里还有美丽温柔的护士小姐,所以我想偶尔感个冒什么的去让他给看看也是不错的。” 他第一次说了些近似玩笑的话,像个老人般哈哈地笑了起来。第一印象中这位乡村教师不像爱说话,可他却一个人不断转换着话题高兴地说了起来。 “所谓木更村,是一个村民全都弃村而去,在大约十二年前完全变为一个废村的地方。由于那里比这里更为不便,所以这也是很正常的。那个投机商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便把它买了下来,甚至还自己出钱重新修建了桥梁。唉,乡村也会发生无法想象的事情。 “说到龙森河,这里流传着一个传说。不过我是听学生说的。据说人们经常说很久很久以前,在那条河上游栖息着一条吃人的龙。这条龙每逢收获季节便会恫吓村人,令他们交出一名妙龄少女作为活供品,还说如果不服从它,它便会立刻使河流泛滥淹没村庄。龙下起了暴风雨,令村民赶紧照它的话去做。这里的村民与河对面的——如今的木更村的村民达成协议,决定双方轮流交出活供品。首先从河对面的村里选出了一个女孩沉到了河里,然而暴风雨并没有停止。村民们正在困惑是怎么回事时,却出现了……你们猜是谁?” “是素戋呜尊(注:日本《古事记》中负责管理水域的神,被流放后杀掉了八歧大蛇。八歧大蛇为日本传说中的八头巨蛇,是水害的象征,并且传说每年要吃一个女孩作为祭品)吗?”织田非常认真地说道。 “不是。这里可是四国哦!” “我知道了。”江神学长自信地说道,“是弘法大师吧?” 羽岛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猜对了。出现在那里的就是四国地区所说的大师。以佛法之力打倒龙之后,人们发现仅交出对面村子里的姑娘并没有让龙满足。——这条龙有两个头。龙兴风作浪,要求两边的村子各交出一个供品来。” 双头龙对弘法大师,这也是毫无道理的胡说。我们出于礼貌适当地表示了一下惊讶。 “人们说,出云的八岐大蛇原形就是斐伊河的泛滥,从这些传说流传下来可以推断出龙森河也是条时常泛滥的河啊。现在它也会偶尔泛滥。”他仰望了一下阴云密布的天空,“看样子还要下雨,必须得警戒了。” 我想在那之前得把河对岸的姑娘带出来。——如此想着,我也仰望了一下昏暗的天空。 “方便的话请来寒舍一叙。我家就在诊所旁边。虽然我过着鳏夫生活,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 羽岛离开以后,我们在单杠上玩了一会儿。江神学长以今天不舒服为托词,最终我们没能看到他的大回环。 4 我们所在的夏森村不仅有废弃学校、诊所及邮局,还有一家民宿以及仅有的一家叫“福寿屋”的餐厅。这家餐厅白天预备福寿快餐菜单,夜晚则会变为小酒馆而热闹不已吧。也就是说,这里是村中的社交场所。若是英国田园派推理小说,这里一定会以“骑着双头龙的僧正店”等匠心独运的名字出现。我们的宿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了强烈的饥饿感,于是便在村庄入口附近的福寿屋里津津有味地品尝了福寿快餐。这快餐无论怎么吃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地地道道的炸猪排快餐。 门嘎啦一声打开了,看到进来的人的脸庞,我们都突然放下了筷子。来人是相原直树。 “大家果然在这儿啊!除了这儿也没有其他的餐厅可去呢。——老板,来份福寿餐!” “来份福寿餐!”这是老主顾的点菜方式,他午餐大概也多是在这里吃的。他在我们六人桌的边上坐下,然后将搭在肩上的相机放在了桌子上。 “刚才真是混乱啊。哎呀,我真是败给那位仁兄了。你们看看这儿!被他使劲抓得都肿了!” 他卷起夹克衫的袖子,给我们看他红红的手腕。 “关于我们访问木更村的缘由,我们已经简单地说过了,你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去那儿的呢?是为了寻找拍摄题材吗?” 江神学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相原抚摸着相机,只回应了一声:“这个嘛……”我们当然对此回答感到不满。江神学长转变了问话的方式。 “话说回来,如果被警告说禁止进入,就会很想进去看看,这果然是人之常情啊。虽说我们也被赶出来了,这样一来却特别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你呢?” “同感。那么认真地说什么这里禁止入内,这也很好地起到了反作用。所以才出现了即使意气用事也要看看他们在里面干什么的人。” “那么,你看到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了吗?” 江神学长一副好奇难耐的样子探出身子询问道。相原抿嘴微微笑了一下。 “很遗憾我没有时间瞻仰到重要的东西。我走到了可以看见树林对面的住宅的地方,却在那儿被八木泽某某的盘问了。那家伙一看到我,就大喊着‘谁?给我出去!’像野马一样奔过来了。我吓了一跳,与其说逃跑还不如说伫立在了那儿。然后他就抓着我的手腕说:‘你在拍照片吗?你拍了什么?’他当时脸色都变了。虽说被他抢走职业工具相机还被抽走胶卷是我的疏忽,可我是败给了他的蛮力。” 他的快餐来了。略微停了一会儿后社长又询问道: “你拍了什么八木泽先生不允许的东西吗?” “我没打算拍奇怪的东西。只是从远处拍了两三张住宅的照片而已,尽管我也不认为那里有什么秘密。” 望月、织田和我面面相觑,我们在交换意见:“我们可以相信他吗”“我可不知道。”对此摄影师并没有发觉,大口吃着满是辣酱油的炸猪排。 “你没见到什么人吗?八木泽先生以外的什么人?” “那里没有人。你是在担心你的朋友吧,江神先生?哎呀,我没看到那样的女孩子。” “这样啊……”江神学长转换了话题,“好像要下大雨了,你准备怎么办呢?你还有要拍摄的东西吗?” “嗯,还有一点。虽然糟糕的话会被困在这深山里,但我还是打算再住一夜才结束我的原定计划。——各位不准备这样?” “嗯。” “这样啊。虽然要进入那里需费一番周折,我还是祈祷大家一切顺利。” “相原先生。” 被江神学长郑重地一称呼,摄影师“啊”地一声歪了一下头。 “木更村里不会也有你认识的人吧?” 他似乎感到很意外,一时窘于回答。不过,他很快便浮现出一副假惺惺的笑容否定了这一点。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那么想。我认识的人别说是木更村了,可以说整个四国都没有一个。” 从他那里似乎已经问不出什么了,江神学长没有再继续追问。 “这个村里有公用电话吗?我想给木更先生府上打电话。” “没有公用电话吧。——老板,有没有公用电话?邮局哪儿的有没有?” 他向里侧大声问道,老板的回答声从布帘对面的厨房传了过来:“哪有那玩意儿!这个村子的电话普及率是百分之百。” “好像没有哎。——对了,你从旅馆打不就可以了吗?房间里的电话加拨零后可以拨打外线电话。电话号码也只要查询一下宿处的电话本就知道了。” 江神学长点了点头。电话号码我们已经听有马龙三先生说过了。饭也吃完了。既然这样只能回宿处了。相原也同我们一起站了起来,离开了餐厅。 5 宿处我们的房间。 江神学长手拿听筒,我在旁边打开记事本为他朗读号码。望月、织田和相原一点点蹭近我们,竖起了耳朵。相原说虽是他人的事自己却很担心,就自己跑过来了。我本不想让一个好开玩笑的外人在场,无奈江神学长却答应了,我心里有些不快。 “奇怪……打不通啊。” “最开始时拨零了吗?”相原向脸色难看的社长问道。江神学长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缓缓地拨了零重新打了一次。“你不要紧张啊,这不合你的身份!”织田说着叹了口气。 “通了,在响呢。” 江神学长用手指了指听筒。我咽了口口水。相原差点儿就隔着我的肩把脸伸过去了。——我听到了电话接通的声音。 “喂您好!请问是木更先生府上吧?敝人姓江神。——是的,江、神。我是多蒙贵府照顾的有马麻里亚的朋友,能不能麻烦您叫一下她?” 江神学长礼貌地向不知是何人的对方请求道。接电话的仿佛不是八木泽。他用右手所拿圆珠笔在电话旁边的便笺纸上不断画着些毫无意义的螺旋状涂鸦。便笺纸上加印着“贵町邮局”。 “不,您不用告诉她什么事情也行。我想跟她本人说话,她现在不方便吗?……不,我想由我直接告诉她。” 相原的脸紧挨着我的脸。他朝着我的方向说道:“这里的厕所似乎也不通啊!”我没有理会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听筒里有没有传来对方的声音。 “……不是那样的,因为涉及私人内容我想与她本人通话。她现在不在那里吗?……如刚才所述,我是有马小姐的朋友。是的,她是我大学的学妹。因此,嗯?……不,不是的。她现在无法接电话吗?……只要一会儿就可以了。……如果不可以,我会再找时间打过去的,请问什么时间合适呢?” 由于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即使在旁倾听也令人心烦不已。织田在江神学长的身后手抱双肩夸张地扭动着身躯。望月则正襟危坐,双手在膝上握起了拳头。就连一向冷静的江神学长自己也在便笺纸上一圈圈地不断描画着螺旋线。 “如您所述,我就是上午在桥上与八木泽先生见过一面的那个人。但我并不是想要擅自闯入贵地拍摄照片。……不是的。那是另外一个人。……是的,因此,对于没有与贵处联络就意欲突然造访这一事情……诚如您所述。” 江神学长用手持圆珠笔的手向上撩了撩垂落的长发。“如果是这样我就再次请求您,我们可不可以去见一见有马小姐?为什么呢?” 显然被拒绝了。相原又在我脸旁说道:“啊,不行啊,这个。”我真想让他安静点儿。 “如果是这样,就请您把麻里亚,把有马小姐交出来。对于打给她的电话,您为什么说什么‘不能转接’而拒绝我们?……麻烦您把您的名字告诉我们。” 江神学长回头看着我们。 “挂了。” 我们每个人都诅咒着这位看不见的对手。如果对方在现场,恐怕已被破骂之弹攻击成邦妮和克莱德了吧。 “太过分了!” “开什么玩笑!那个村子是收容所吗?!” “王八蛋!我们客气你们倒轻视我们!” 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身为大阪人在这种场合会说的一句话: “找打啊你,浑蛋!” 破骂声告一段落之后,望月问道:“谁接的电话啊?” “我问她名字她就挂了,是名女性。” 江神学长于是放下了听筒。 “从一开始说话她就抱有很强的戒心。都是用‘请问您找有马小姐有什么事吗’‘她现在很忙无法脱身’‘您的要事不方便转告吗’等尖刻的声音反问我,虽然她想礼貌地回答却没解决问题。她还说:‘八木泽先生已经把您的事情告诉我了。您就是那个私自潜入他人土地拍摄照片的人吧?’她与八木泽先生一样,情绪有些激动。” “果然很奇怪。”织田愈加情绪激昂,“那个村子不一般。村里在从事着非法活动。虽然未必是栽培毒品,但肯定有不能让外界知道的事情。” “毒品?”相原质问道,“你刚刚说栽培毒品是吧?” “嗯,是的。喂,相原君,你没看到什么貌似毒品的东西吗?我在想那个村子的秘密是不是栽培毒品。我感觉没有否定这一点的材料。” “等一下。虽然没有否定的材料,但也没有证明这一点的证据不是吗?至少我没看见那样的东西。我还是知道毒品类的植物长什么样子的。哎呀,不是我吸食毒品,只是我有个好奇的朋友在公寓的阳台上栽培毒品,我看见过才知道的。” 你吸食大麻也好注射可卡因也罢都无所谓。我开始对这位摄影师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不仅是因为他干涉别人的私事,还因为由于他的非法侵入而触犯了木更村居民的神经,害得连我们都失去了对方的信任。然而,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也许是自己无端地乱发脾气。总之,现在这种闭塞状况让人很愤怒。 “我本以为会有通情达理的人,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啊。”望月叹息道。 就在气氛开始沉闷时,传来了让人心情犹为阴郁的雨声。雨势在眨眼之间迅速变猛,窗子对面的群山笼罩在了迷蒙的烟雨中。 “这雨终于要来真的了。” 相原匍匐着靠近电视,将频道调至新闻上。报道说暴雨灾害已经波及九州全境,致使两个人下落不明。山口县内也有一小时下一百二十毫米雨的记录,山阳新干线已经停止运行。报道还总结说从现在开始四国地方特别是四国地方的山间部分需要特别警戒,接着便转移到了下一条新闻。 “这可糟了。在这个低气压到来之前,这一带就已经下了很多雨了。最糟糕的可能真的会被困在这里。怎么办呢?” 那就赶快收拾行李回去不就可以了吗?他在想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他在这里还有事吗? 不仅是我,其他学长大概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只是程度有别而已。我们向他投去了充满不信任感的目光。相原似乎天生就不是个迟钝的人,他觉察到了这一气氛而站了起来。 “你们最好留意一下新闻和天气预报。” 他如此说完离去后,我们匍匐至房间正中央。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必须考虑策略。“稍等一下。”江神学长说着将烟灰缸拉到跟前,衔起了一根烟。 “我们正式申请访问后遭到了拒绝。既然这样我们只能诉求超法规手段。”听了社长的话,我们都点了点头。织田甚至眼睛放光舔起了嘴唇。 江神学长压低嗓音开始讲述战略。房间里变得昏暗起来,让人总觉得气氛与此情此景相宜。战栗般的激动袭过了我的脊背。 我心里自嘲道,你是有成为骑士的错觉吗?麻里亚公主可能会对不请自来的我们破口大骂,你最好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过桥之后……” “然后?于是?” “……可是像望月说的……” “你给我安静点听!” 策略制定完毕。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群山已经在滂沱大雨之中销声匿迹。 6 我本以为相原会自己过来,但他没有,我们得以与他分开而各用晚餐。这样就避免了从琐碎的对话中泄露我们的隐秘计划。收拾好油炸河鱼与炸肉饼后,我们便用看电视来度过执行作战前的时间。 八点时我们站了起来。我们拿出房间备用品手电筒,不声不响地通过相原的房间前,静静地走下了楼梯。楼下的里间传来了电视声及老板娘们的哈哈大笑声。我们手拿伞轻轻地打开了门,雨仍旧哗哗地下个不停。到达木更村时我们就会全身湿透吧。我们仍旧一言不发,迈进了雨中。 身处于这大雨之中,本想开车到木更村入口,但为了能够秘密接近,我们还是决定步行前往。我和学长们横向并排走在与早上同样的道路上。路过时我顺便看了一眼诊所邻家的门牌,上面确实标有羽岛。村里的两名“师级人物”比邻而居。从诊所后面的保坂明美家透出了些许让人感到一家团圆的温和光线。即将拐过三岔路口时,我略微扫了一眼右侧。黑暗中,扁平的废弃学校被雨打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忍受着苦难。拐向左侧的通路道路昏暗,略微呈上坡。雨水汇成小河流淌而下,我们不得不在没至脚脖的水中前进,却无一人因此咒骂。 我们穿过通路,到达龙森河河岸。大概是由于水量增加吧,水流声也增加了其量感。我们终于到达河流上游的桥边时我看了一眼手表,刚好八点半。江神学长用手电筒照了照河面,结果发现河面较之清晨时高出了数米。不过这座桥梁的强度足以让卡车等通过,因此让人觉得似乎也无须担心其会被水流冲走。江神学长关掉灯光之后,对着河对岸摇了摇手电筒,示意我们出发。 ——终于要到对岸去了。 我们以江神学长为先导迅速穿过桥梁,跨过栏杆侵入了木更村。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遭到任何反抗,但从此往里我们不知道会如何,总之现在只能前进。 在这里先公开一下我们的周密作战计划。执行作战的时间是八点。开始进入村子的时间是在木更村的居民结束一天的工作——虽如此说,在此雨势中他们下午大概未能进行农活——并已用完晚餐、大概正在轻松休息时的八点半。我们敏捷地穿过桥梁迅速前进,若被村人发现则散向四方逃走。然后趁敌人混乱之际让运气好的某个人冲进去找出麻里亚,就是这样的计划。完美的作战计划……只能如此了。 我们弓身在漆黑的树丛中不断向里挺进。途中有一处看似荒废的破房子的建筑,由于没有点灯且完全感觉不到人烟的存在,我们便没有绕道而自破房前穿行而过。 “照这样下去我们可就能不流血入城了。” 望月高兴地说道。但是形势仍然不容大意。因为不管是对于该村的地形,还是对于该村有多少人,我们都一无所知。 随着我们在曲折蜿蜒的小径上前进,树丛对面的一座宏伟的二层公馆映入了眼帘,公馆有几个窗口上亮着灯。我们驻足眺望其全景。由于被湮没在黑夜与大雨之中,除了知道其是一座具有东西双翼的凹形西洋式公馆以外,其他一无所知,但这一定是我们在周刊杂志的卷首插图上见过的木更先生的公馆。这所公馆似乎威风凛凛地耸立于曾被废弃的村庄遗迹上。——我们终于到这里了。距离麻里亚只剩百米左右,大家沉默着只是互相笑了一下便再次开始前进。作战正进入最后阶段。 不久就到了树丛尽头,我们来到了公馆宽阔的前院。很难说修理不周的草坪化为了泥路,并向前延伸成为去路。不知从谁开始收起了伞。因为我们早已全身湿透,留之已经毫无用处。在前方大约三十米处,可以看见大喷水池对面的正门门扉。 这时,有个人影从一楼的一个窗口横穿而过,我吃了一惊。我感觉似乎是名女性的影子,也许……是麻里亚。 “都到这里了,即使我们跑到正门然后冲进去也没事了吧?虽说以这副落汤鸡的样子突然闯进去不是我们的本意,可也没有办法啊。” 织田释放紧张之后如此向江神学长说道,江神学长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有人出来了……” 正门门扉打开了,出现了一个人影。虽是逆光却可以判断不是八木泽。是一名身材更为高大的男子。头发剃得精光,轮廓呈优美的蛋形。男子一时并没有离开那里,而是展望了一会儿雨中的庭院。他明明不可能发现我们藏身于此,那他在做什么? 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男子动了,这时我发现他是赤脚的。他也不撑伞,步履悠闲地走向雨中。如果他走向这边……如此想着我刹那间做好了准备,然而他却没有走过来。男子突然改变了方向,开始向右方跑去。他飞溅起巨大的水花,胡乱挥舞着双臂飞快地奔跑着。他就这样一直跑到公馆东端后,又突然转换方向向西跑去。仍然是前后左右复杂地反复挥舞着双臂。不仅如此,他还对着夜幕中的大雨发出异鸟般的怪叫声。——我们面面相觑。 “那是什么啊?” “问什么问!” 望月与织田皱眉说道。 男子在公馆西端再次改变方向,动作更为夸张地不断呈之字形奔跑。那双臂的剧烈运动,看起来就像摇曳的火焰。并且,在我本以为无规律且混乱的这些动作中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规律或节奏,逐渐将愉快的气氛散播开来。同时我也发现,他虽全力奔跑头部却完全静止,这或许是极其高难度的表演。男子跳到庭院中间时便仰向天空,全身痉挛着在空中乱抓,我明白了这是一种舞蹈,并知道自己已开始为其着迷。 “不愧是艺术家之村,这不就突然蹦出个危险的家伙嘛!” 织田像说其是一件麻烦物一样,噌噌地挠着下巴说。男子再次发出了怪声,他哎呀哎呀地叹气。 “在这儿等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结束。身体会被雨冻坏的。——怎么办啊,江神学长?” 望月如此询问着意向,江神回答说:“我们绕到后面去吧!”我们穿过右手边的树丛,弓身开始移动。我边走边看了一眼公馆,发现在正门旁边的窗口上有几个人影,或许他们正在欣赏雨中庭院中的舞蹈。即便不是如此,他们也不可能看见身处这漆黑树丛中的我们。正如望月所说,十一月的雨持续击打在身上,身体已开始发冷。我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我们绕到公馆后方,发现那里是花园。此时正值深秋,虽称不上百花缭乱,却也有一处被施予美丽设计的花坛及藤蔓,其竟然蔓延至与公馆同宽。铺有草坪的通路纵横延伸于似乎秋季播过种的土地及常绿小灌木之间。 “这里也不像栽……培着毒品大麻什么的啊。” 织田喃喃自语道。正如他亲眼看到的,这所美丽的花园看起来并不像大麻。虽如此说,由于他与我的植物知识都很贫乏,目前仍然不能下定论。 我抬头仰视着公馆,发现只有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有光亮。在其上方,似乎葺有石棉瓦的屋顶将雨水飞溅而起,一片雾气蒙蒙。雨水管似要晃动身躯一般剧烈地不断喷吐着雨水。 “江神学长,看那里。” 说着我用手指了一下。 西端有个后门,目前看来似乎只能从那里进入了。当然这是指运气好门没上锁的情况下。 我们出了树丛,闯进花园。江神学长看着旁边的灌木嘟囔了一句:“是迷迭香。”只有他一个人边前进在砂石路上边东张西望地看着周围的植物。大概有几种可以辨别的吧。 当我们到达花园中间时,织田双手掩嘴站住了。从指缝间透出了“咕”的痛苦声。“怎么了?”望月如此低声询问时—— “啊——啊——欠!” 他华丽丽地打了一个喷嚏,让我们怀疑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喷嚏。我们一起将手抵在了额头上,若是电影电视之类的,此时就是出现旁白字幕“完蛋了”的时候。 二楼的窗子迅猛地打开了,正是方才有光亮的那个房间。我仰头一望,与胖得溜圆的一名年轻女性的目光正面相遇。她如同看见了怪物一般发出了惨叫声: “快来人啊!有人进到后面来了!” 她边缩回房间里边喊道。那吵闹声就似在报告火灾一样。 “完了!”织田说着又打了一个喷嚏。似乎听到了怪物的咆哮般,二楼又响起了惨叫声。 江神学长敏捷地冲到后门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有开。 “散!”江神学长扔下这句话便绕到西侧消失了。无须惊慌,这不是计划之中的状况吗?我如此想着试图让自己镇定。哎呀,难道不是可以镇定的时候? “怎么了?” “这边吗?”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有人从东侧慌忙跑来的声音。想到方才舞动火焰之舞的光头男子朝我猛冲过来的样子,我不禁毛骨悚然。看来只能逃跑了。 “喂!等一下,有栖!” 看着效仿江神学长跑向西侧的我,望月发出了惨叫声。织田也叫喊着什么,两人一起从后面奔跑过来。这哪里是散往四方让敌人混乱啊,如此一来我们所有人不就都跑向同一方向了吗?然而,由于追兵是从东侧逼近的,我们只能逃往西侧了。南边又是公馆,至于往其他方向逃跑——我们三人都未想起。 “喂!你们是什么人?!” 追兵似乎拐过东侧角落发现了我们的身影,那恐怖的火焰之舞又掠过了我的脑海。天啊,饶了我吧! 我数次滑倒,好容易才踉跄着跑到西侧拐角。这时—— “哇!” 拐角处出现了另外一名男子,我们迎面撞在了一起。对方的面容我仿佛见过——是八木泽满。 “哦,您是今早那位,唉,真是不知悔改!” “不,不是的。”我对一脸凶相的他说道,但我自己也不知道不是什么。我甩开他紧抓过来的手往回跑。然而对面也有好多人跑过来了。是个彻彻底底的夹击。这时我才意识到剩下的一条退路,为了逃往树丛我转向了花园的通路方向。 “等一下!至少请你不要践踏鲜花!” 一声尖叫声自背后传来,我回首一望,有个妇人从一楼的窗口探出脸,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似乎正在恳求我。我回答说“我会注意的”便往草坪小径逃去。望月与织田两人也果然追随而来。 “别跑!站住!” 另一名男子边叫喊着边奔跑在位于我右侧的通路上。如果我继续笔直前进,则会在前方汇合到他所在的小径。我在分支通路上拐向了左侧。然而,八木泽正从此方向逼近。照此下去,无论哪条路我都会被猎人逼上绝境。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 望月边四处逃窜边辩解道。我认为与其道歉还不如快跑。我看见织田勇敢地舍身撞向跳火焰之舞的舞蹈家,他这一撞直接把对方推倒了。哦?这就是本格推理小说粉丝与硬汉派粉丝的气势区别吗?此时可不是考虑这些无聊之事的时候。八木泽马上就要从后方逼近,一把抓住我的领口了。 “绝不能被他们抓住!”如此想着,我踩在草坪上的脚滑了一跤。我“啊”地一声摔倒在地,八木泽被我绊倒,也惨叫着摔在了地上。 “疼死我了……”他揉着腰叫道,看样子似乎无法立刻站起来。他用右手支撑做了个扫堂腿想要抬起上身却向后卧倒了,这时我跳过了花坛以逃往树丛。 我又一晃回首望了一眼,看到望月被两名男子抓住,正在挥舞着双手抵抗着,大概已经无济于事了……一人已落人敌手。织田为披头散发的男子所追捕,在花园的迷路中顽强地四处逃窜。八木泽与舞蹈家仍旧卧倒在地。 我想迂回至公馆前方,若有机会便尝试从正门闯进去。我在四溅的泥水间向东侧跑去。低垂伸展的树梢擦过脸颊,我脸上受了轻伤,但现在连喊疼的时间也没有。若被抓住就没命了——虽然事实不至如此——我还是这样感觉而全力奔跑着。尽管如此,无论是单杠还是倾盆大雨中的捉迷藏游戏,今天返老还童的事情也太多了。 如果我就这样一直逃进山毛榉树林就可以甩掉敌人了吧。然而,看见正门门扉大开的我决定勇敢地挑战冲锋。事实上,我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 “别跑!” 这时,那个光头舞蹈家双手叉腰阻住了我的去路。嗯,若是这样,我便瞅准撞过去将其击倒的机会,模仿方才的织田尝试了一下撞击攻击。 ——结果,被撞飞的人是我。 “住手!” 男子叉开双脚屹然站立,似教导般说道。方才他大概是一时疏忽才被撞倒的吧?这个男子如岩石般强壮。 “你这个浑蛋!” 八木泽似猛禽般向倒在泥泞中的我袭击过来。他骑在仰面而倒的我身上,勒紧了我的领口。为什么我一定要受这样的折磨?我不禁愤怒起来。我也忘记了是何原因让事情变成了这样的闹剧,便对他使了个仰面倒蹬腹摔(注:柔道摔技的一种,仰面倒下,把对手拉向怀里,再用两脚把他从自己头上蹬出去的招数)。这并不是我在高中的柔道部学到的招数,只是在小学的砂场上学到的最低级的假性仰面倒蹬腹摔,对方却让人很不尽兴地飞了出去,那些溅起的水花之壮观让人心情很舒畅。 “快住手!” 光头用镇定得可恨的声音说道,他伸手过来想要阻止我。我趁机想要再次逃往树林,右脚却猛然被抓住了。不是魔女嘉莉之手自墓穴中出现,而是仍旧躺在地上的八木泽将我抓住了。 “真行啊你……” 他愤怒地呻吟着,同时又将我摔倒在了泥泞中。我看见远处的织田也同样与披头散发的男子扭打在一起……这不就是黑泽电影中的高潮部分吗?我不禁想笑。 “快住手!你们都不要打了!” “你,没事吧?!” “我的庭院,我的庭院没事吧?!” 正门处出现了几名女性,各自叫喊着。 “麻里亚……” 我在其中搜寻她的身影,却没有找到。——我突然全身筋疲力尽而被抓获了。 第四章 雨中来访者——麻里亚 1 昨晚我好像读书的时候睡着了……枕边的台灯还依旧亮着。我看了一眼台钟,还差几分钟就七点了。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吗?现在已经听不到雨声,不过旭日也没有照射进来。这雨也许只是稍作休息,然后再继续下吧。我关掉台灯,从床上起来,高桥源一郎的书顺势掉落在运动鞋旁边。昨晚我读得很高兴却突然睡意来袭。这大概是由于我为晚餐后公布的婚约所惊,观望其引起的影响而很疲惫吧。我捡起书本,抚了抚褶皱的书皮。 村中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要何时离开这里呢?昨夜我思考着这个问题进入了梦乡。结论或许在黎明前的梦中出现过了,可我想不起来。 ——今天再想吧。边工作边想就好了。 我换好衣服走向了盥洗室,洗完脸后直接去准备早饭。不一会,今天和我一起炊事值班的小菱静也走了下来。他昨夜在这里留宿,今天的他似乎没有练习倒立。我们互相道过早安后,他便缄口不语地开始做酱汤。 这是第三次和他一起值班做饭。我从沉默寡言的他口中一点点探听到他的生平,一般都是在我们两人一起在这个厨房时。——据说他生长于津轻町,那里与岩木山遥遥相望,老家是净土宗寺院。从儿时起就准备继承家业的他,考入了东京的一所佛教大学。不久,他见到了土方巽的舞台并为其着迷,加入了朋友所属的舞蹈剧团。大学毕业后曾回到故乡剃发为僧,但又在与严父约定将来会继承寺院后再度回到东京。他回到剧团并在那里度过了二十五岁以前的时光。不久,这个小剧团解散,他半冲动性地前往了印度。据说是因为他当时正在构思一个主题为“梨·吠陀”的舞蹈。他一边在一家与日本有贸易往来的贸易公司工作,一边作为街头艺人而生活。他三十一岁时回国。星期日在涩谷公园跳舞而成为众人话题,并因此被木更胜义先生看中,继而被邀请至该村,这就是他来这里的原委。从那时到现在已过了四年。——他将这些话如同连载小说一样分段讲给我听。 “如果这个村子不在了,您要怎么办呢?” 早上问这个问题或许有些沉重,我边如此想着边向他问道。正在切葱的小菱没有抬头。 “是啊,怎么办呢?我可以再去印度,不过也可以就此回老家去做僧人。” “您要成为舞蹈家的梦想怎么办呢?” 我的问题很失礼。虽说自己的事情一筹莫展,可也不是问过了他人的想法之后便可作为参考的。 “舞蹈家这一词语,只有‘跳舞的人’这个意思。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跳舞。——这里曾经是一处充满清冽气息的美好地方。我感谢我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的时光。” “您已经决定要离开了吗” “我想见到晴空以后就离开。” 有人已果断地做了决定……我耻于自己的优柔寡断。 “我……” 我看了他一眼,他仍旧低着头。 “我等铃木为我画完画后——就离开。” 我窥探了一下小菱的反应,但他只是毫无感情地简短说了声:“是吗?” “我也要离开这里,离开……离开……” 我狼狈地中途卡住了。 然而,在说出离开村子的那一瞬间,关于我想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我找到了答案。 离开村子以后,首先我要回东京那个父母在等我的家。为让他们担心而向他们道歉。然后告诉他们我在这个村里遇到的众位以及我自己思考的东西。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然后—— 然后就回京都吧。 回到那即将迎来我最怕的寒冷彻骨之冬、那或许还残留着姗姗来迟的岚山红叶的最后一叶、那我所选择的古老的红砖大学所在的街道去。我要快步疾走去见我想念的朋友与学长们。——我想说这些。 “是吗?那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啊。如果你能记得曾经跟我这样一个奇怪的和尚一起准备过早餐,我将非常荣幸。” “我不会忘记的。” 我微笑了一下,对他,然后对自己。感觉就像雨在头顶淅淅沥沥地飘落了几个月之后停了,一时晴空万里一样。我有些惊异于人心之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契机让答案如此简单地出现?我不知道。只是,找到答案后,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和眷恋自己之前逃避的种种。 ——大家会以怎样的表情迎接我呢?父亲一定会怒面相迎,母亲会安抚一下我吧。不对,也许结果出乎意料正与此相反。 ——有栖与江神学长…… 曾一起度过夏天的他们会说些什么来迎接我呢?与望月及织田学长自暑假前就没有见面,他们过得如何?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四张面庞汇集到一张肖像画上,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是一张无背景的虚构肖像画。 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暖流。我可以感到他们并不在遥远的街道那儿,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对了,有马——” “嗯?” 小菱手指着饭锅说: “开关还没打开呢!” 2 雨虽停了,云层却依旧很低,天空仍然一片铅灰色。据说带来大雨的锋线停留在了九州,所以小菱要看到晴空大概要等后天以后了吧。在此之前,我真想再看一次他的舞蹈,只一次就好。 “眼看就要哗哗地下起来了呢。农活不做了吧,今天?” 早餐席上,菊乃透过窗子看着外面说道。此时正是菠菜的收获季节。虽说无须着急,但由于未施农药,有时一疏忽就会遭害虫侵蚀。 “我赞成。大家怎么想?” 小野博树展望了众人之后如此说道,他刚说完,气氛便不知为何僵硬起来。我感觉很奇怪,大家似乎都变成了迎接新主人的用人。 “今天我们就创作吧!雨也会再停的,是吧,老公?” 昨夜在这个食堂与小野争执的哲子回答说。也许她是想在大家面前宣告自己与小野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争执。哲夫喝着茶点了点头。两人大概会在工作室闭门不出吧?他们并不住在这所公馆里,而是居住在通往大桥的道路中途的一所倾斜的房子里。创作现场也在那里,用餐是与大家一起。 在这个村庄的居民中,拥有自己的房子的是这对前田夫妻、小菱静也以及诗人志度晶四人。虽说拥有房子,也都是指占有了一处被遗弃的农房,他们的房子散落在村庄中。 我刚听到走廊上传来哒哒的无风度的脚步声,就看见志度晶出现在了食堂门口。他除了炊事值班时以外,都是在自家独自用餐。 “今天不去田里吧?”他问道,那样子几乎就是在说,喂,不会不去吧? 菊乃苦笑着回答说:“是的,今天不去。” 八木泽满脸不悦,心里似乎在念叨,好你这个懒家伙!然而,志度并不是讨厌劳动。他劳动时边哼歌边工作,工作的量是别人的两倍。只是有时根据当天的心情,劳动会变得异常痛苦。正因为如此他才被目不忍睹的木更先生邀请到此处来的吧。 “那就好。”志度变得格外神清气爽,“八木泽君,我可不可以弹一个小时的钢琴?” 他在征求钢琴家的同意,这位诗人要弹钢琴来消遣。 “我没有意见,由衣呢?” 被志度大声叫喊着自己讨厌的“八木泽君”,八木泽的脸色愈加阴沉。明知由衣也不可能说“不可以”,他却故意询问她的意见,这大概是他对志度的挖苦吧?由衣亲切地答应后,志度安心般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独占一个小时音乐室。谁都不要来打扰志度大师啊。” 志度投来诙谐的一笑离开后,八木泽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要把音调弄乱了!”他恶狠狠地骂道。这又不是吉他,虽说不擅长的人胡乱弹奏,可钢琴的音调也不可能被打乱,这一点他自己明明最清楚。 用餐结束后,大家都散去了,留下我和小菱善后。前田夫妇去了工作室,菊乃与小野博树去了图书室,香西琴绘则去了调香室。铃木冴子、八木泽满、千原由衣则聚集在起居室开始聊天。洗完餐具归置到架子上后,小菱去阴霾的天空下散步,我则到起居室加入了聊天。我们谈些曾经看过的电影、旅行的回忆等等,都是一些不即不离的话题,这样可以让一天悠然开始。电视开着,我们四人却谁都没有把精力放在节目上。 “铃木女士,”我看准时机说道,“今天我几个小时都可以的。您会为我画吧?” “哎哟!说什么‘您会为我画吧’,多奇怪啊。应该是请允许我画你。请多多关照。” 冴子一如既往彬彬有礼地回答了我。 不,是请您为我画,我在心中反复说道。这是因为通过自己被临摹在画布上,我渐渐找回了面对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孤独,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迷惑,自己的狡猾,自己的傲慢,还有自己的光辉,这些仅属于我的东西。我可以与这些东西久久对峙了。我佩服将这些引出的她的高明之处。——因此,我想快些见证这幅出色的画完成的瞬间。而彼时,就是我离巢的时候。 “即使从上午开始我也没有问题的。” “谢谢你。那就等我抽完这支烟吧。” 冴子边点烟边说道。她每天要吸十支烟,这只限于琴绘不在的时间和地方。这是因为调香艺术家琴绘讨厌香烟过于强烈的气味。若论本意,琴绘大概想把这村中的所有香烟都驱逐出去,但她还是未说出这样的话。作为对其的尊重,当她在附近时任何人都不吸烟。 当冴子的半支香烟已化为灰烬时,从谁都没有在看的电视中传来了“久我亮一”这个名字。我吃了一惊,斜眼看了一下由衣。她微笑的脸瞬间僵住了,冴子与八木泽也都突然沉默了。 ——久我亮一怎么了?我侧耳倾听着电视。是早间节目的娱乐资讯。 “……嗯,有人看见伊藤小姐清早从久我先生的公寓里出来,这个信息我以前也听说过,但这次是在外景拍摄地加拿大幽会。哎呀,这可是相当有计划性的约会啊!” 身穿薄衣、系有领带的中年男子絮絮叨叨地不停感叹着。他是在向全日本宣告:“我揭露了摇滚乐队Shellshock主唱久我亮一与女艺人伊藤由利香之间的丑闻,你们兴奋吧!”陈述者本人似乎真的很兴奋。 “说到久我先生,真是个话题很多的人,两个月前发生了一起在演唱会会场与粉丝上演全武行的事件。与女性的绯闻也很多……” 八木泽似被击打了一般起身走向电视。就在开关即将被关闭时,情绪高涨的中年男子说出了“千原由衣”的名字。八木泽还是未能来得及。千原由衣,这句话如同香烟刚被掐灭的烟雾般飘荡在鸦雀无声的起居室。——我无法去看由衣的脸,久久凝视着地板。 “大家……”由衣开口了,“大家怎么了?如果是在担心我的话就不用了,因为我已经没事了。” 我缓缓地抬起头,发现她正在缓和表情,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明明不需要做什么笑容的……我希望她不要那么勇敢。我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气愤。 “对不起,都是我,明明不看电视却把它调到一个无聊的频道上,所以才让由衣你不高兴了。原谅我吧。” 冴子和蔼地说道。姑且不论她有没有必要道歉,冴子直接看着由衣道歉的样子的确很像她的作风,让我觉得不愧是冴子。她与见到危险便立即避开视线的怯懦的我截然不同。 “怎么会呢!您根本不需要向我道歉的,因为我真的没事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是已经迟了。因为,此刻她的脸颊之滚热,连旁观的我都被感染了。 “由衣。” 八木泽认真地喊道,他正在搜寻话语。然而,笨拙的他却找不到。 “由衣啊。” 他重复时,由衣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她翻了一下连衣裙——她按尺码选的这个是孕妇装——下摆冲出了起居室。 “由衣,等一下!” 八木泽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了。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默默地支援了八木泽一声:“加油!” “我对不起她。她心中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我却让她看到了那种拙劣的报道……好可怜。” 只剩我们二人后,冴子低沉地喃喃自语说。她似乎打算承担责任。 “由衣碰巧在这儿,那只是运气不好,这不是你的错。” “虽说如此,但事后我心里并不舒服。” 冴子点燃了一日只吸十支烟中的第二支,忧虑地吸着。 “如果八木泽先生能把她安慰好就好了……” “不可能的。”我一说,冴子便立即回答道,“他做不到,这担子太重了。” 她断定得也太干脆了,以至于让我有些吃惊,同时反问道:“是吗?” “嗯。”冴子点了点头,“我并不是说八木泽君靠不住,而是原因在于千原。她还依然,那个——” “久我亮一。” “嗯,她还依然没有完全放弃那个叫久我的摇滚音乐家。对方曾让她那么痛苦,她却依然爱着他,真是个可怜的姑娘。” 由衣曾经很痛苦吧。在竭尽全力不断扮演偶像的顶峰时期,首次遇到了炽热的爱情。幽会。不断变得过密的行程。电视、巡回、彩排、演唱会、巡回、电视、录音、巡回、广告拍摄、巡回。见缝插针式的幽会。支撑自己一切存在的恋爱。两人相聚时间短,分别时间长得让人发狂。被剥夺殆尽的睡眠时间。一周四千千米的巡回。途中偷听的所爱男人的歌。幽会。自他公寓出来时突然闪起的镁光灯。惊愕。报纸上及车内吊钩上高呼特讯的广告。伸向周刊杂志的无数双手。经纪公司的斥责。记者招待会。中断的幽会。不久得知的自己身体的变化。所爱男人的斥责。双亲的哀叹。中断。男人的不忠诚。新特讯。绝望。依旧飘扬在街上的自己的歌。娱乐记者的跟踪。 ——逃走。 是一种叫暴食症的疾病。墨镜。精神科的白色候诊室。门诊室。精神疗法。再次在门前闪起的镁光灯。 ——逃走。 她带着一个手提箱,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讽刺的是,她是通过一家曾经因揭发自己的秘密而欣喜若狂的周刊杂志而知道这里的。那里或许可以让自己藏身,她如此坚信着,跑来了这个全是陌生人的村庄。正当村民困惑是不是来了一个因误会而离家出走的女孩时,菊乃说: “我知道你。” 然后命令她: “你唱首歌试试。” 她将手提箱放在脚下,在正门处立即决定了曲目。她从放入手提箱中的恩雅的CD中选择了一曲《Evening Falls》,在晚霞中唱起来。有人说那就像牧童在歌唱,其他人则评价说那如同曾经的爱人升往天堂的烟雾一般哀伤。一曲终了,村民为她送去了掌声,菊乃笑了。终于将其引入村中时,她号啕大哭,紧紧抱住夫人不放。 ——我是如此听说的。 “八木泽先生对由衣是单相思吧?” “好像是。”冴子把烟熄灭了,“听说他对于偶像时的千原并没有兴趣,所以才喜欢上了在此遇见的真人。他与她一起做歌唱练习,努力为她做些什么来试图拯救她,不过大概还要再花一段时间吧。” “可是,这里也许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你是在考虑如果夫人与小野先生结婚,这里就会被开放吧?” “是的。” 冴子不这么认为吗? “是啊,有可能会那样。——可是,这并不是明天或后天的事吧?即使小野君能够支配夫人的所有财产了,要把这个村庄改造成他所设想的那样,也必须经过很多复杂的实际业务作业。要从开发商选定、合同等地方开始吧?光想想就够烦的了。我虽然不清楚小野君有多少实业家的才智和能力,可要实现还早着呢!” 冴子好像未能理解我的话。 “要实现小野君脑中所绘的‘自然奇观与艺术之迪士尼乐园’确实还要很久,可如果只是打开这个村子的大门的话明天就可以。为了公开后面的钟乳洞,他不是可能明天就引来媒体、一星期之内就叫来开发商与测量技师吗?如果真是如此,由衣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是明天呢!我想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哪怕是突然改变态度,她也一定得恢复过来。”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哎哟,有马你不是第一次问别人这个问题吧?”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确实如此,到昨天夜里之前,我没有问过任何人这个问题。昨天夜里以后——以后我还没有询问过谁? “我觉得再有一点时间就好了。我也不能一直在这里被养着,关键是那很屈辱不是吗?那样的话我就成为笼中鸟了。” 冴子是这个艺术村建成之时被木更胜义邀请至此的三位艺术家之一。她在此度过六年,专心埋头于创作,从她嘴中出现“屈辱”“笼中鸟”之类的词汇,让我很意外。我本以为她会更虚心而毫不拘泥地利用木更村的。或许,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的某种复杂纠葛的情绪正在她的内心波涛汹涌。 “我不清楚还有多少时间,但肯定还有充足的时间来完成你的画的吧。” 冴子似扫除一天的疲劳一样,交互转了转双肩。 “那么,我们就干我们的工作吧!” “嗯。” 我边随她走向画室所在的楼上,边想道: ——此刻正是乐园的黄昏。 3 八木泽的厉声斥责声传来,他似乎正在大声斥责着什么人。 似乎出事了。 我与画布对面的冴子面面相觑。 “发生什么事了……” 冴子放下画笔与调色板,走近窗口。我也从床上下来去看。 从画室朝南的窗口可以展望公馆前方的广阔庭院。暮秋中的草坪颜色黯淡,庭院充分吸收了昨夜的雨,到处都变得似水田一般。明明听起来并没有那么遥远,却看不到八木泽的身影。 “给我!快把相机给我!” “住手,放开我!那可是我的!” 我听到了两名男子争吵的声音。我循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八木泽与另外一名不曾谋面的牛仔装扮的男子出现在了喷水池的背阴处。 “赶紧给我!不然我给你砸碎了!” “住手!” “啊,等等!不要那么粗鲁!” 八木泽强行拧下对方的相机后,男子恳求他不要弄坏相机。原来如此,争夺中的相机好像是我等人不曾有过的昂贵正品。——尽管如此,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滚出去,你这个卑鄙小人!” 八木泽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着,推了一下男子的背。 “我知道了,我会走的所以把我的相机还给我。” “你出去我就还给你。” 无论如何决不能给你,八木泽似如此说一般,将相机带一圈圈地缠绕在了右手上。“喂!”牛仔男说着伸出了手,又因无济于事而放弃,耸了耸肩。 八木泽撇下男子,快步走向草坪中的小路。男子慌张地追随着他。 “你去哪儿?你想把我的相机怎么样啊?” “我不是说了出了村子就还给你吗?!”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你说我犯了什么大罪?” 男子迂回至八木泽前方不满地抗议道,却被八木泽撞到了一旁。“你是谁啊?!”“卑鄙小人”,他们一边如此互骂着,一边你推我搡着穿过庭院消失在了森林里。 我听到了“喂”的一声喊叫。东栋一层调香室的窗子打开了,香西琴绘探出了脸。“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 冴子回答说。正门门扉打开了,我也察觉到菊乃与小野正站在那里。 “大概只是被这里的稀奇吸引而时常进来的人吧?八木泽君本也不用那么生气的。” 小野对琴绘说道。 小菱静也从公馆后方出现了。似乎是散步归来的他依次看了我们一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好像有个奇怪的人提着相机进来了。刚刚被八木泽君发现给赶回去了。他刚才满脸怒气呢!” 菊乃说明道。他来到了画室正下方,满嘴不是不是地摇晃着光头。 “我不是说那个。那件事我听说了,所以大体上知道,我说的是千原。她哭着跑到后面的森林那里去了。是为什么呢?” “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说道。 “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想过一会儿就好了。” 冴子说着看了看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果然对八木泽君来说担子太重了吧?” “好像是的。” 我们等待八木泽回来,他却总也不回来。当小菱提议去看看时,八木泽从森林里出来了。 “他虽然出村子了,可还在桥上。我再去一次把他赶走。” 他在森林与庭院交界处向我们报告说。 “要我帮忙吗?” 面对提出援助的小菱,他说道: “没事的。如果需要,我会请前田君帮忙的。” 前田家位于通往大桥的道路中途。我一晃想到:真的没事吗?因为我认为,八木泽、前田组合在这个村里属于文雅男子联盟,倘若谈话会付诸武力,不是应该出动小菱、志度组合吗? ——蠢材。当自己是吵架导演吗? “真的没事的。” 八木泽又走入了森林。 冴子关上了窗。“明明才刚开始画,一开始就碰钉子了呢。” “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与我分别返回至画家与模特。 慢慢地只能听到画笔与画布摩擦的声音,我的思绪在种种事情上萦绕。我丝毫没有想什么八木泽是不是真的没事,却在担心由衣。我祈祷她所受到的伤害是极其轻微的。 * * * 我心底有件厌恶的事。那是来此大约两周后的事情。 我想由衷地同情由衣。曾经从梦幻世界送来可爱的笑容与歌声、被这个国家最多的人——不仅是满脸粉刺的宅男,是的,是不论男女老少——所仰慕的女子,因为受欢迎而受到深到无法想象的伤害,为使自己变丑而刻意贪婪、发胖,如同背负罪孽的人一般逃匿到这边远的地方,对此我感到悲伤。她无法忘记那不忠诚且在我看来低能一样的男子,她为此而落下的泪水实在令我心酸。 ——事实果真如此吗? 某天夜里,我自问。那是我写完给父母的信之后的事情。 ——你看到年幼自己一岁的女子比自己还痛苦还可怜,不是有一些安心吗? 不,怎么会…… ——就是吧?你说实话吧。我不会被你蒙骗的。 不是那样的。 ——你一直都是那样的。喂,你还记得吧? 那时…… ——是高中二年级时。梅雨结束时。 那是…… ——你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的。 我想起了一名同学的面庞。名字忘记了。那是一个内向得呆滞,总是毫无理由得战战兢兢的女孩。某个星期日,我在涩谷的一家书店与她不期而遇。我们都是独自一人。我邀请之前只说过几次话的她要不要去喝杯茶。那时是初夏,而我只是口渴了。大概是因为没有进过茶室等地方,又与我也不是特别亲密的朋友,她一时不知所措,却“嗯”的一声点了点头。我点了冰红茶与草莓冰淇淋,边吃边问她买什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说着没什么没什么,一边将书藏在了身后。我没有强行要看,把自己买的书给她看。当然是推理小说。那时我读的全是推理小说。我问她“休息日你都做什么”“不看电影吗”等问题,全是我在与她说话。她紧闭的嘴开始慢慢打开,一点点讲述自己的事情。她评价她自己“异常内向”。我笑说“太夸张了”,她却是认真的。她说一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何种样子便会不安得什么都做不了。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这个人说什么傻话呢,是不是脑袋不好使”,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没有幽默感、无聊。害怕自己被别人反问:“你声音太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瘦得如鸡架一般、满脸粉刺、头发一看就很硬、动作迟钝、学习成绩差、无特技、丝毫没有可以向别人夸耀的东西,她把自己认为的缺点罗列了一遍。所以才交不到朋友很孤独,这就是她的结论。我谄媚地说她所列举的缺点全是假的。 “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说完后,她略微笑了一下。 离开茶室后我对她说“稍等”,便让她等在那里返回了书店。然后买了一本文库本。在车站分别去往不同的月台时,我把书交给她说:“给你。读读看吧。” 是田纳西·威廉斯(注:美国剧作家,代表作《欲望号街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的戏剧《玻璃动物园》。那是一个叫劳拉的女孩的故事,她闭门在家、收藏动物的玻璃工艺品,比她更内向且一只脚残疾。故事的最后劳拉寻回了勇气。我送她的是这样一本书。她对我说了“谢谢”。 ——那晚,我为自己行为的厚颜与无耻而愕然。然而已经太迟了。我被自我厌恶折磨得无所适从,无法平静。那是一本好书,但绝不是一本可以说句“很适合你哦”而赠送给人的书。我感到羞耻。 ——次日,她重新就书一事感谢了我,但我却未有机会听其读后感。之后我曾多次邀请她去看电影,每次却都是非则她说有事拒绝我,便是我有急事,最终一次也未实现便过去了一年,班级分离后连话都未曾再说过。 ——与那时一样,发现比自己更为悲惨的女孩,同情中却总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你真是到何时都这样啊,这就是你的秉性。 由衣之所以可怜,是因为比我更悲惨…… “有马。” ——是的。你的心一直就是那样的。 我没有那么坏…… “有马。” ——那你就那样想啊。 我无法停止对自己的责备,趴在了桌子上。我可以听到自己啊、啦、嗯之类的呻吟。那是自我紧咬的齿间透出的呻吟。 * * * “喂,有马!” 我突然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冴子停下画笔,担心地看着这边。 “没事。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些问题。”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我顺从地回答说:“好的。” 这时,楼下传来咣地一声巨响。是音乐室方向。 “血?又是血?你真是个蠢货啊!血和砂的比喻已经够了!烂!这个男人写诗真烂!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给我适可而止吧!也许你脑子里塞满了狗粪。嗯?狗粪也很久没见过了。这样的地方会有吗?真是败给你了!” 是志度。他似乎正在作诗中苦苦挣扎。只有此时他才会痛骂自己,而不是大骂别人。 “那边似乎也在殊死搏斗呢。” 冴子突然似小女孩般微笑了起来。 大家都很热衷于玻璃工艺品呢。这句到嘴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那脆弱至极的艺术工艺品。 4 午餐时所有人员全部到齐,是八木泽聚集的。他边用餐边就今晨发生的事情进行了汇报。 “他们一共有五人。我不知道他的同伴是在桥上等他还是就要进来,可他们在桥上集合了。是一群学生模样的人。他们随口说了些村里有他们的朋友所以想见一面等话。真是一群可笑的家伙。一副只要说声‘拜托了’就能打开任何门的样子,我真想大骂他们一声‘开什么玩笑’,当然了,我已经把他到房前拍的照片毁掉了。” “相机好好还给他了吧?” 菊乃用餐巾擦拭着嘴角问道。 “嗯。他们好像非常不满。真是一群不可救药的家伙。” “可是,”志度舔着筷子说,“如果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来看我了怎么办?那我就不得不为失礼道歉了。”这只是他随口说的毫无意义的笑话吧。 “偶尔会去见面的人是你吧?” 八木泽说完后,似忽然想起什么用手掩住了嘴角。菊乃则将餐巾丢在了膝盖上。 “八木泽君,你刚才……” “对不起,我失言了。——原谅我吧。” 他起身向志度俯首鞠躬。我把目光转向了志度,只见他一脸平静地用筷子代替牙签剔着牙。 “你不用在意。这不是极自然的反击方式吗?” “可是,事情有可说与不可说……” “没有没有。我身上会发生任何事情的。” 志度泰然而猥琐地继续清理他的牙齿,八木泽便坐下了。他似乎在反省。 总之,由于志度似乎毫不介意,开始不融洽的气氛很快便融解了。如果八木泽触及的是由衣的创伤,则又要掀起一阵波澜了。我把目光转向由衣,只见她似鸟啄食一般一点点往嘴中送着饭。看起来她已经平静了,可脸上依旧没有活力。 “对了,八木泽君,那架钢琴也该调调音了吧?都快成小酒馆乡村乐了。”志度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 八木泽一反常态,谦虚地接受了他的忠告。他是在顾虑志度吧? 志度晶出生于东京都边缘的青梅市边缘的农家。关于其详细经历,谁都无法直接问他本人。因为那很有名。——听说作为独生子的他五岁时丧母,是父亲手持储藏室的斧头,劈向了妻子的肩窝。他从酒精依赖症过度的父亲那里亲眼目睹了一直保护自己的母亲变得鲜血淋淋的场面。不久父亲入狱,他被接到母亲的亲戚处并跟表姐学习了钢琴。像球一样被传于监狱与医院之间的父亲回来时,是晶十三岁的冬天。父子生活开始了。晶大概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以虚无之目迎来青春期的吧。据说这是他在这个村里庆祝二十四岁生日时,在吹灭生日蛋糕的蜡烛前诉说的。——“那时,每当父亲在隔壁房间里翻身时我都毛骨悚然而父亲去小便时我就会浑身发抖。我以为父亲是去拿斧子了,这次轮到我了。”他的父亲再次沉溺于酒,在亲戚强行带回晶的次日,在酒馆因小事争吵,杀了人。据说现在仍在服刑中。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八木泽为自己的失言而悔恨。 用餐结束后,大家又重新散去。小菱、志度、前田夫妇回自己的家,房间里越发安静了,这种静默一直持续到雨开始猛烈地下起来。 我与冴子在画室聆听着雨声而度过。中间加上三点时的红茶,到傍晚为止我们一直是画家与模特。午后的我没有似上午一般轻易低沉,甚至被画家责备说:“请不要和我说太多话。”尽管我曾多次想亲自告诉她说“这幅画完成后我就回去”,我的心却很平静。 准备晚餐前的一个小时,我在房间里读书度过。我将读完的高桥源一郎放回图书室后,直接走进了厨房。今晚是咖喱,虽然没有肉,却有很多蔬菜。虽说炖的火候可能稍有不足,但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是些只要是咖喱便毫无怨言的人。 我低头看锅时感觉背后有人。我以为是今天值班的伙伴小菱。 “这儿已经好了。抱歉,能不能把碟子拿出来?” “摆碟子倒是没问题,不过你在做什么呢?” 不是小菱。我回首一望,发现小野微笑着站在那里。我有些尴尬。 “哎呀,是咖喱啊。真不错。好久不吃我好怀念啊。” 他来到我旁边,看着锅里说。说是好久,其实也只有一星期而已。这个人似乎也像孩子一样喜欢咖喱。 “从中午开始您就进入钟乳洞画画了吗?” 我生硬地问完,他点了点头。 “进展很顺利,状态不错,所以我准备晚上也去画。” 他是个夜猫型的人。虽然听说他平时也在深夜作画,但我无法想象深夜在钟乳洞里面描画壁画究竟是什么样子。既像极其孤独而恐怖,又像很享受。——我只知道这对于怯懦的我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果真开始从餐具架取碟子,于是我示意他我来就行。他笑着取完碟子时,小菱出现了。小菱道歉说自己午睡睡过了,他下午大概过得很悠闲吧? 志度出现了。他挠着鼻梁高挑的头部说:“我没有米了。要是有的话也给我做一份吧。”,我回答说他饭量那么小,他的份还是有的。因此,今日也是全员围坐晚餐的餐桌。 这时,八木泽从楼上下来,看到志度的身影后却像躲避他一样溜进了食堂。他下午没有下楼,一直在音乐室面对着钢琴,看起来一脸疲倦。 晚餐照例以“雨下得真大啊”、“真是的”等寒暄开始,经过琴绘的香料讲义,到女性初次使用的何种香水而气氛高涨。撇开男性,我们议论了一会儿法国娇兰、爱马仕等品牌。 “哦,对了对了。”哲子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我给忘了。过午时打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我刚好在旁边就接了。” 电话在起居室。 “嗯,是什么电话啊?”哲夫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停地说什么‘我有事想告诉有马麻里亚小姐’。然后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 我一时茫然若失。电话?年轻男子就代表不是父亲。明明不可能有什么年轻男子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真是不知趣啊。明明可能是她男朋友打来的电话,你却非要多嘴。” “你错了。你看今早八木泽赶走的那个男的。这个人好像是跟那人一伙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麻里亚的名字的,但他以为只要说出村中人的名字我们就会信任他呢。烦人得不得了。” “那你把那个电话怎么样了?” “我挂断了。” “什么?你擅自挂断了打给有马的电话?这不好吧?” “那个时候麻里亚与冴子都在画室里闭门不出,所以我觉得不能特意去传达什么电话。对了对了,我说麻里亚现在很忙之后他说了句什么‘我稍后再打’——有人接过这样的电话吗?” 大家都说没有。 “你看吧!”哲子昂然自得地说。哲夫沉默不语。 “大约一小时以后又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我问:‘请问是哪位?’对方却一言不发地立刻挂断了电话。大概是同一男子打来的骚扰电话吧。” “不好意思……” “哎呀,怎么啦,麻里亚?”哲子毫无顾虑地看着我。 “请问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最开始时对方也没有自报姓名吗?” “啊,我记得说了什么……”她努力想要回忆,却很快就放弃了,“不行。可不是我忘了。是电话里有杂音很难听清楚。我又问了一遍可还是不清楚。——可能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 我有些担心。午餐席上八木泽说持相机闯入的人有四个同伙。同伙是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子。牛仔男我并不认识,却担心那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子。虽然当时我什么都未曾想,但与哲子所接电话综合起来考虑的话——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发生那样的事呢。我只是因为今早想起了江神学长他们而心生思念,所以才有了这跳跃式的联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大家都吃了一惊。由于我只穿一件薄衬衫长时间做模特,身体似乎开始发冷了。冴子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向我道歉:“对不起啊。都已经十一月了,还让你与九月末同样的装扮,会感冒的,从明天开始放上暖炉吧。” “有马,你先去浴盆暖暖身体吧。后面的我来收拾。” 我婉拒了菊乃的劝告,最终却不得不遵从了。食客若无主方许可,拒绝亦是不可的。我如此想代表我似乎真的开始怀念村外的世界了。从仅约十小时前—— “那今天我就先休息了。”我说着,然后决定最先进入浴池。墙上的钟表接近九点。 在该洋房中,除了厕所以外别处没有拖鞋,只需在洗澡及上床时脱鞋。原以为是纯粹的西式,浴池却是完美的和式。大概已故胜义先生虽能接受在室内也穿鞋生活的习惯,却无法忍受西式浴盆吧。 一定是这样吧,我边将自己浸没在扁柏木香的浴盆中边想。我刚来此不久时,总感觉此浴室很疏远,总是不安地想自己为何要在这个偏远地方的净是陌生人的家里将自己泡在什么剩洗澡水里。然而,现在我却哼着歌在这里长时间地洗着澡。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 在浴盆里不断自言自语是我自儿时的习惯。我将自己的肩身浸入水中,悠然地温暖着身体。喃喃自语着真舒服真舒服。自浴盆中出来后,我认真地洗了两遍头发。我用力擦拭了一下因热气而变朦胧的镜子,镜中出现了一个非肖像画而活生生的我。我恢复了精神,感到很幸福。今晚在床上读什么呢?一想到此,我的幸福感愈加强烈了,镜中的自己仿佛也更加可爱了。 不知道为何,我感觉外面有些喧闹。也许是小菱突然开始表演了。我想,若果真如此我错过了真是遗憾呢。 我再次进入浴盆充分取暖,身体发热后去了更衣室。我竖耳倾听,外面却没有任何声响,只能听见雨声。我擦拭完身体穿上了衣服。是那件带有EITOUNIVERSITY标志的运动衫。 我刷过牙后离开更衣室,对着食堂与起居室的方向说了声“我先洗过了”,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我。 嗯,也好。这样想着我去了反方向的图书室。我要挑选今夜的伙伴,直接去床上。——当然说的是书。 进入图书室后,我首先摸索着右手边的墙壁打开了灯。我边想着“今晚看看诺瓦利斯(注: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抒情诗代表作有《夜之赞歌》,《圣歌》等,著有长篇小说《亨利希·封·奥弗特丁根》)、霍夫曼(注:德国作家、艺术家。著有《卡洛式的幻想故事》、《魔鬼的万灵药水》、《胡桃夹子与老鼠王国》等)等德国浪漫派作品挺不错的”,边站到了大致估计的书架前方。我果然还是喜欢小说。看到欧·亨利(注:美国著名短片小说作家,被誉为美国现代短片小说之父,代表作有《警察与赞美诗》、《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常春藤叶》等)的书时,我想起了某件事而扑哧笑了。那是望月与织田学长的一番对话: ——麻里亚,你知道吗?信长在中学三年级初次读以前,一直都以为欧·亨利是个中国人呢! ——我完全搞错了。 他说着把“王遍里”(注:欧·亨利的日语发音对应过去的汉字是王遍里)写给我们看。 我用单手仅仅抓住运动衫下摆,看了看标志。面前又浮现出了江神学长与有栖他们的面庞。 “我很快就回去了。” 如此喃喃自语时,我听到了有东西敲击窗子的“哐哐”声。抬头望向那里的我,由于过度惊异而将手中的洗脸用品全都掉在了地板上。 “为什么……” 打开未上锁的窗子、站立于雨中的人叫着我的名字。 “你还好吗,麻里亚?” 是江神学长。 第五章 献给黑夜的供物——麻里亚 1 江神学长很享受地啜饮着稍凉些的红茶。洗过热水澡、换完衣服,他终于缓过气来了吧。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观察着我所敬爱的学长的这副样子。 “我们做了很失礼的事,真的非常抱歉。你们不仅让我进来,还允许我使用浴盆,甚至让我换衣服。” 他放下水杯,不断地致歉和道谢。 “失礼的人是我。我深信你们一定是那个摄影师的同伙,所以根本没有去问有马。”八木泽说。 我认为这真的很失礼。如果江神学长他们来见我,我明明不可能在门前将他们赶走,他却擅自传达什么我拒绝见他们。首先,如果不明身份的人口中说出我的名字,对其感到不可思议却未想向我寻求解释,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不过事情已经结束了,况且从结果而言我能如此见到江神学长也很好。 “衣服是我的,所以可能有些小,请你忍耐一下吧。不过内衣是新的。” “谢谢。” 八木泽标准尺码的衣服对江神学长而言确实小了点,但那粗斜棉布的工作衫与白色的便裤搭配与江神学长很是相称。这是平日的江神学长身上不会出现的搭配。我突发奇想,如果此人经过设计师加以装扮,一定会变得更有型。 主人菊乃、小野、琴绘也完全解除了警戒,温和地看着干净利落的江神学长。这虽是因为他巧妙的解释使得事情水落石出,也是因为江神学长本身给了他们好印象吧? “尽管如此,我们也对其他几个人做了不好的事呢。与他们在泥水中摔跤。” 说此番话的菊乃既像在致歉,又像在克制自己回忆起当时情景的笑。 摔跤是说EMC(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对八木泽满、小菱静也、前田哲夫。我在浴室里听到的应该是他们扭打的声音。据说我出浴室时之所以没有人声,是因为倒在泥水中的八木泽他们在二楼冲凉,其他人则在照顾可能因骚乱激动而引起贫血的冴子。江神学长应该是在此期间觊觎侵入机会而在公馆周围不断徘徊。 尽管如此,我很遗憾有栖与望月、织田学长已经到了如此近的地方我却未能见上。据说我入浴时发生的战役结果是,村中人漂亮地抓住了他们并把他们遣送回了夏森村。在我哼着歌长时间洗澡、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时竟然上演了一出这样的短剧。——我好想看到。 “志度已经开车把他们送回宿处去了。” 菊乃对我说道。志度之所以未在此处,是因为直接回家了吧。如果他将车送回公馆的车库,就不得不冒雨步行回家了。 “若说把他们送回宿处倒是很好听。”小野苦笑着说,“即使让他们回去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顺从,所以就强行将他们送回了,这才是真相。——当然,也许志度是出于好心才接受这个差事的,但提议‘把他们送回宿处’是真心的。” “我朋友老实上车了吗?”江神学长问道。 “嗯啊。好像已经丧失斗志了呢。——不,等一下。现在想来,也许他们是窃喜着上车的。他们是想让我们以为已一网打尽而把希望寄托在了漏网的你身上吧?如果这一切都是你们当初的作战计划,那你可真是个足智多谋的将军。” “很遗憾,事情会变成这样完全是自然发展。” “听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气氛变得很融洽。 “再来一杯红茶怎么样?”琴绘边说着边给他倒上了薰衣草茶。 被强制遣送的有栖他们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此时是十点半。他们大概也与江神学长一样洗澡、换衣服,此刻正躺在床上吧? “给你朋友打个电话怎么样?他们肯定在担心自己的首领是完成任务了还是仍在雨中瑟瑟发抖呢。” 菊乃说完后,江神学长便俯首说:“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出去吧。” 江神学长制止了要起身的菊乃。在这里,电话隐私得到尊重,便于拨打私密电话。如果起居室上锁,代表有人正在打电话,别人要进行回避,这是这里的规矩。我知道由衣会偶尔给老家打长途电话,志度因为第三部诗集出版的事情会偶尔给出版社打长电话,不过我还未行使过这项权利。 “我很快就打完。” 江神学长将手伸向听筒,似乎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宿处的电话号码。 “在我脱下的衣服里有个记事本——”他开口说道。 “电话旁边有个号码备忘录。上面也有旅馆的号码。” 菊乃手指着说道。似乎是记录邮局及诊所号码时顺便写上的。江神学长看过备忘录后拨往了宿处。对方接起后江神学长自报了姓名,请对方将电话传给任何一个学弟。不久来接电话的似乎是望月学长。 “望月吗?是我。我现在在木更先生府上。……嗯?……嗯,嗯,就是那个地方。麻里亚现在也在旁边。她挺好的,虽然人变老了。” 菊乃与琴绘都忍俊不禁。是啊,最后一次见面后我又过了一次生日,但有对女士这么说话的吗? 我撅起了嘴。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什么都不要担心。嗯?……那可是我干的。啊,谁让我们那么放肆。——知道了。今晚我在这里留宿,再联系吧。明天我和麻里亚去那边……OK。” 江神学长将听筒递给我说:“他说想听你的声音,是望月。” 我有些紧张地接过听筒,纤弱地说了声“喂”。 “我是你的望月学长。我们千里迢迢从京都过来,今天可真受了一番罪。” 听筒里传来了令人怀念的声音。丝毫未变。虽说理所当然,但真的是丝毫未变。 “让你多费心了,真的很抱歉。” 我仅能说出这一句话。 “详细情况明天我再直接问你吧。你很好我就放心了。——唉,烦人的家伙来了,让我把电话给他。” 我感到听筒被从一只手传到了另一只手。“喂,我是织田。你不能长期擅自缺勤的哦!”我边回答说“是的”,边自然而然地笑了。我想已经够了,已经足够了。他们为我这样的人而担心,最终甚至还来到了这里,对此,我满心感激。 “……这样啊。你明天到我们这边来?那我等你。” “有栖也在吗?” 我想听听一起度过暑假的同级的他的声音。 “那小子真是倒霉啊。恰好在这种时候不在。他现在正在浴室里从耳孔里往外掏泥呢。不过这是因为他懂事,让学长先用浴盆。” 我虽有些失望,但明日就可见到大家了。今晚就算了。 我想把电话再递给江神学长,他却摇头,我便说了声“晚安,请代我也向有栖问好”就挂断了。 “那么——”菊乃说道,“我们将江神君留在这也很过意不去,今晚就到这里吧。” “你也累了吧?”小野笑着问道。 江神学长将在二楼西栋端头的一间空房里休息。 “小野,”菊乃仍旧如此称呼她的未婚夫,“你今晚也去画吗?” “嗯,刚好告一段落。今晚就要完成一处了,我想把它画完。从明天开始又要寻找其他地方了。” 他在钟乳洞内部所绘的壁画,似乎已延伸至多个地方。 “雨下得很大,没有关系吗?”我问道,“我不知道洞穴中怎么样,但万一雨水泛滥什么的就麻烦了。” “这倒无须担心。地下河流流过的地方远在我画画的地方之下。没有危险的。” “冒雨前去,辛苦你了。”琴绘愕然地说道。 “不过啊,香西,雨只是从家到洞穴的入口这一段不是吗?进入洞穴后既无晴日亦无阴雨,连昼夜、夏冬都没有。所以雨没有关系的。” “真的该结束了!”菊乃稍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今夜也要听着雨声入睡了吧。” 琴绘哎呀一声起身,大家也都随她而起。我想要收拾杯子,八木泽阻止了我,“我来洗吧。今天我要反省的。” 他说得极其认真,我险些笑出来。“那就拜托了。” 我们将八木泽留在厨房,包括回身取画材的小野在内,所有人都返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在楼梯中间想起自己还未在图书室选好书,不过那已经无所谓了。 “晚安。” 在房间前听见江神学长对自己如此说,我一时语塞。 “怎么了?” “没……真的谢谢你。” 我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明天给伯父打个电话。好吧?” “嗯。” “好的。——晚安。” “晚安。” 小野自房中出来了。他手中提有一个钉有大头钉的旧箱子。里面放有零零碎碎的画材。若是陌生人见了,还以为他要去出洋。 “请好好休息。” 他通过我们旁边时对我和江神学长说道,我们回复了一句祝福他的创作意味的话。 “啦、啦啪啪、啦啦——” 可能是心情好吧,他似拉丁的水手般哼着明快的歌走下了楼梯。 回到房间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激动似要重卷而来。我脸颊发热,于是就贴在了窗玻璃上。我看见小野正朝着黑夜迈步而去。 2 我醒后,房中一片漆黑。 雨。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小时,但此刻一定仍旧是深夜。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意外来迎接我的人而安心了吧,一到床上我便很快陷入了无梦的睡眠之中。只有此时我才会不明原因地在深夜忽然醒来,自从前我就时常这样。 我看了一眼枕边的钟表。使用了荧光涂料而隐约发光的指针显示为凌晨一点。 ——父亲还没有睡。 秒针的声音,简直就像要向我诉说什么一般。 ——打个电话吧。 这样的想法,如同启示般浮现在我的脑海。无论如何,不,父亲绝对还没有睡。我心中产生了些许纠葛。在这种时候因冲动而行动,也是我从小的习惯。 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了鸦雀无声的走廊上。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昏暗的楼梯。 向起居室走去,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自正门方向飘过来的、交杂着欢乐与悲伤的、让人总觉得是地球之外的花所散发的香气,是一股非常强烈的味道。 虽感觉奇怪,我也未止步而先进了起居室。打开灯后,我吃惊地感觉粗俗的黑色电话机以及房中的其他物品就像让我清醒了一般。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不仅是父亲,母亲也仍然未睡。他们轮流说着听见你的声音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在等你之类的话。我为之前的种种向他们道歉,并与他们约定自己做模特的画一完成我就回去。父亲与母亲都只是说那就好。母亲哭了。父亲加了一句让我感谢江神学长他们,我应声答应着。 放下听筒时,我心中响起了“咚”的一声。 走到走廊后,方才的气味又一次刺激了我的鼻子。可能是因为给父母打完电话心中安然,我忽然燃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窥探着正门处,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 等我看时却无任何异样。——不对,地上掉落了什么东西。我屈身捡起在立伞架背阴处看到的东西。 是瓶子。而且有两个。 ——这是香西正在使用的香水瓶。 虽说是香水瓶,也不是似化妆品店的陈列柜里所陈列的可爱而华丽的东西。而是像陈列在学校理科实验室里的大而圆筒形的东西。 上面贴有标签。 ——enigme……fauve…… e上标有重音符。大概是法语吧。琴绘用法语给作品标注名称。只是全是不认识的单词,意思也不明白。 气味从整个正门处升起。似月下香一般甜、香橙一般酸、烟叶一般苦的味道。似藓苔般、新版印刷品的墨水般、牛奶般、崭新的皮包般,总之是一股错综复杂的臭气。——是谁把琴绘的宝贵作品倾倒一空了?而且还把不同的香水混合到一起?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里没有淘气的孩子。是心怀恶意才这么做的吧?然而,我想不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憎恨她。我双手持瓶,伫立了很久。 虽然是桩事件,但我也不觉得值得将琴绘及其他人叫醒告诉他们。为了明晨向大家汇报,我决定将释放异臭的正门处维持原状。想到该如何处置瓶子,我决定将其带回自己的房间。因为这是我发现的证据物件。 返回至房间前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看着其中一个瓶子的标签: ——enigme是不是英语的enigma? 英语为eniguma。法语则读作enigumu吧?——日语为“谜”。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愈加不明所以,于是决定放弃思考。只是将瓶口处残留着些许香气的两个瓶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在上床睡觉之前似咀嚼口香糖般在嘴中反复嘟哝着eniguma、enigumu。 夜晚,谜裹绕着香气,悄悄潜入。 我如此想是进入次日以后的事情。 3 次日清晨,我拿着昨晚的两个瓶子下楼去吃早餐。我想正门处的事情大概会成为早餐前的话题,便打算作为第一发现者而提供证词。 然而,事情往往让我们看到意料之外的发展。我进入食堂时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他们正在非常担心地商议着什么。是菊乃、琴绘、冴子与八木泽四人。而且,他们正在讨论的并不是正门处的气味问题。 “小野先生没有回来?” 我双手捧瓶问道。 “是的。”菊乃闷闷不乐地说道,“他跟我今天早上值班,所以我去叫醒他,结果发现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我很吃惊他是不是一整个晚上都在洞穴里面画画,又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刚才正在与琴绘他们商议是怎么回事呢。” “一整晚都留在洞穴里作画,这不正常。我们应该去找找,菊乃夫人。” “那样更好。” 琴绘与八木泽说道,冴子点了点头,我也是同感。 “哎呀!”琴绘发现了我手中拿的瓶子,“你在哪儿拿的这个?” “半夜一点左右,我发现它们在正门处放着。” 二楼也有厕所,却为何在那时下楼来,我必须从解释这一点开始。我按序进行了叙说。 “你们发现正门处有奇怪的味道了吗?” “当然了。”琴绘回答说,“今早下来后,发现我制造的香气变得乱七八糟,化作了非常可恶的臭气,我非常吃惊。虽然味道已经变得很淡了,但刚洒时一定很重吧?我正在想是怎么回事时就看见菊乃夫人在食堂,听说了小野君的事便把气味的事情忘了——怎么回事啊那是……” “要是恶作剧就太过分了。”八木泽说道。 “怎么会呢!”冴子否定说,“你是说有人这么无聊?我不认为这是恶作剧。” “嗯?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想做这件事情的人会为我们解释的。” 我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这件事情时,江神学长走下楼来了。接着由衣也下来了。又必须把小野的失踪与香水之谜告诉后来的两个人,又要把江神学长介绍给冴子和由衣——由衣又畏惧自己的来历被这个外来人员知晓——我们从清早就陷入了大混乱之中。 “我们去找吧!夫人您知道小野先生作画的地方吗?” “不知道。”当八木泽询问时,菊乃回答说,“我不知道。虽然我和八木泽、志度以及前田一起去看过他以前作画的地方……” “嗯,嗯。我们一起去瞻仰过一次,小野先生给我们做向导。——那以后呢?”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作什么画。连我都不知道,所以其他人应该也都不知道吧?” 那是当然了。 “这可麻烦了。即使要找,也不知道找哪儿好啊。” 八木泽脸色凝重。是啊,这可难办了。我瞥了一眼菊乃。 “是啊……怎么办啊……” “不好意思我插一下嘴。”江神学长有些客气地说,“你们说的钟乳洞,有那么大吗?” 大家点了点头。——我只是被冴子带着稍微进去过所以不清楚,但听说规模大约有小型的秋芳洞(注:日本三大名洞之一。全长十公里左右,常年恒温在十六度)那么大。如果果真如此,小野着眼将其作为观光资源也不无道理。并且,无一人知道这复杂离奇的自然迷宫的全貌,只有将其作为创作场所的小野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一个人行走。 前田夫妻与小菱出现了。首先,我们介绍了一下江神学长,三人做了自我介绍。之后,菊乃又对他们讲了小野清早也未回来的事情。 “哎呀,今天从一大清早开始就有麻烦啊。”哲子吃惊地说。 “没有类似地图的东西吗?”江神学长询问说。 “地图啊……”菊乃似乎有线索,“他倒是画了一个简单的……在他房间里吧?” “不过,即使看了那幅地图也不知道小野君在哪儿作画吧?” 琴绘说完后,大家又都点了点头。难以决定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姑且先去钟乳洞看看怎么样?如果我们呼喊的话也许也能听到他的回应。” 我小心翼翼地建议,以使别人不认为我是个多嘴的家伙。 “我赞成。我们去吧!” 因为别无他策,小菱催促着大家。 “是啊。——今天的早饭是面包,我们好好吃一顿之后再去吧。也许在那期间他就回来了。” 菊乃说完把我们赶进了食堂,我们便决定先吃早餐。然而,大家的咖啡杯已空空如也时小野依旧未回来。 我们准备了手电筒以及冴子建议的急救箱。雨依旧猛烈地下着,到外面去让人忧虑不安。 我们穿过田地的田埂,走向钟乳洞,我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不禁感到,在那昏暗的洞穴中,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正在等候着我们。——因此,江神学长跟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很受鼓舞,心里踏实。 从公馆开始走了不到五分钟——在后山的山麓处敞开着洞穴的入口,虽然那岩石的裂缝狭窄得让人觉得像天之岩户,但这里确确实实就是大钟乳洞的入口。我们跨过貌似贯众的蕨类草丛。叶片上冰冷的雨粒飞溅开来,濡湿了大家的鞋。——我们钻过洞口后,我松了一口气,收起伞并将其依墙而立。 “伞呢?” 我不知道江神学长在说什么。 “伞怎么了?” “这里没有小野先生的伞。他已经不在洞里了吧?” “啊,这个啊。”菊乃解释说,“他稍走些路身体就会疲惫,所以要进入洞里时一直都是把伞当拐杖用的。所以,他不一定已经出去了。” 大家点了点头,江神学长似乎明白了。 ——搜索即将开始。 4 “小野君!你在吗?” 八木泽将手电筒的光线射向里面大声喊叫着。却只能听到远远的回声而没有响应。 “看来只能去里面看看了。”他说道。 “如果在这里面失散就麻烦了,大家紧跟着走不要掉队。”菊乃说道,“八木泽君,麻烦你做先锋吧。” “好的。” 他缓缓地开始前行。 我紧紧地挨在手拿手电筒的江神学长身边,心想绝不离开他半步。虽然我们的队伍人数寥寥无几,只要没有十分心不在焉大概就不会成为离群之鸟,但仅是想到万一如此,我的肩身便瞬间感到了丝丝凉意。水在右手边潺潺流淌。水流流向入口方向而不是里侧,这让我很安心。外面的雨应该不会涌入洞穴内。 “麻里亚,给我拿着这个。” 江神学长用空着的左手从口袋中取出什么交给了我,原来是因浸过一次水而变得硬邦邦的记事本和一只圆珠笔。 “虽然不清楚里面分支多么复杂,你能不能在每次道路分支时给我记下我们走了哪条路?” “嗯,记下左或者右什么的,对吧?”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话就好了。” “中间,或者从右边开始第二条路什么的?” “对,从左边开始第十二条路之类的。” “不会吧?!” 江神学长与我跟在八木泽后面。菊乃、小菱、冴子、由衣、前田夫妇在后面依次成一列纵队。我们在伸开双臂即可触到两侧冷飕飕的墙壁一样宽的道路上前进了一会儿。不久,道路拐向右首方向,我们进入了完全无光的世界。与此同时,雨声忽然变得很遥远。 “真恐怖啊……”由衣在后面说道。 “要是不想去,就回去吧。我们陪你一起回去。”冴子温和地说道。 “……不,不用了。”由衣回答道,也许她只是想说些撒娇的话。 上下左右移动的手电筒光线,让我们看到洞顶不断升高、道路越来越宽阔。——到这里还没有关系。我来过这里面,行走在我见过的地方时我很平静。 我得以与江神学长并肩——虽有很大的落差——行走。 “小野先生在这种地方绘画吗?真是一片漆黑……” 江神学长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 “听他说是点火照明来作画的。再往里去就会变得更宽阔,也有空气流通了。” “他是这个洞穴的主人吧?” “嗯,发现这里的是小野。他说这里是一块绝好的画布就把它独占了。还说什么要在这里与原始艺术交锋。” “主意不错——事实是否果真如此,让我们看过作品之后再作决定吧。不要只是以涂鸦玷污自然的造型物就好了。” “嗯,我也这样祈祷。” 八木泽不时呼喊着小野的名字,却没有回应。我的不安愈加汹涌。 我们叽叽咕咕的说话回声听起来开始变得奇怪。江神学长将手电筒的光线移向头顶,发现洞顶位于上方七八米处,到处低垂着泛黄的钟乳石。这里我也记得。在我所知的范围内,从此地往前一段,洞穴的洞顶一直保持这个高度。得以从来自头顶的压迫感中解放,我如释重负。我开始不再感觉我每走一步都在远离人类世界。 “这里有一条岔路。” 先锋八木泽停住脚步,将光线向左晃了晃。潮湿的岩壁上突然裂开一个椭圆形的口。我来过这里。当时我与冴子两个人,只走到岔路的尽头便胆怯起来,匆匆忙忙地回去了。可是,今天不能如此。 “我去看一下吧!”八木泽简单地说,“我知道这条路很快就到尽头了,所以以防万一去那里看一下。大家请先休息一下。” “我也去吧。”江神学长说。 “那就有劳了。” 包括我在内的众人,都按其所说留在了原地。目送二人的脚步声与小灯渐行渐远,心中实在不安。然而,果真前方很快就到了尽头,两三分钟后他们就回来了。 八木泽摇头说:“没有。” “我们往前走吧!” 队伍再次开始前进。道路宽广得可以让大家成一横排行走,感觉好像每当有人将光线移向那里,洞顶的高度便会增加。“照这样都可以在洞中建房子了。”哲夫在后面感慨说。他想在这种地方住住看吗? “我说,这不是很可爱吗?” 哲子说完我们向那望去,发现墙边生有及膝高的石笋。含石灰成分的水滴凝固后下垂为冰柱形状者即为钟乳石,水滴在滴落处凝固并向上延伸,如笋般在地面突起者即为石笋。生长成这个高度大概需要百年的岁月吧。哲子所指石笋,矮胖的形状酷似地藏菩萨,仔细一看甚至还有类似五官的凹凸。哲子与我诙谐地双手合十。 “又有岔路了啊。” 菊乃隔着八木泽的肩看着前方说道。左手边又呈直角分出了一条小路。她对着黑暗进行了呼喊,可这里也没有回音。 “我们分成两队吧!”八木泽说道。 协商之后,我们将八木泽、菊乃、琴绘、前田夫妇五人分为一组,其他人为另外一组。八木泽一组选择了岔路。——然而,听说那里也是立刻就走到了尽头,他们很快便折返回来,我们又汇合到了一起。之后也出现了分向左右两侧的路,但都是重复同样的情况。每当此时,我就照江神学长所说做记录。在如此行进的过程中,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钟乳洞逐渐将其威容清晰地展现出来。——洞顶的高度大约为十米,即使用光线照射也无法看清岩石表面的颜色。钟乳石长达两米。左右两侧的岩壁宽度,马上就要超过三十米了吧。而且,在我们两侧,出现了我想称之为“百枚皿”或“千叠敷”的奇怪风景。右手边,几百个岩石容器成平缓的阶梯状储存着地下水。左手边,泛有光泽的金黄色石板水润中闪闪发光。为这怪诞的景致所慑,我险些叹出气来。 “这里似乎有看点啊。” 哲子满是讽刺地说道,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叹之色。其他人话也不说,只是出神地看着这神秘的自然造型。 “看那里!” 由衣高声喊道。大家的视线循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想知道是什么。 “是画……” 哲夫似喘息般说道。 ——“百枚皿”上方有块岩台。小野先生就是以此为立脚点进行绘画的吧?盘曲成旋涡状的大蛇如同这黑暗王国的守护神般睥睨着我们。鲜亮的绿色皮肤在滴水的润泽中闪闪发光。看了这幅笔致朴素的相当偏离现实主义的画,我难以判断自己是厌恶是喜欢,还是只要畏惧便好。 “这画真讨厌。在这种鬼地方画什么自己的画,真是不知好歹。” 只有哲子干脆地抛出了一句大实话。 “如果小野君现在还在这里,应该还在更里的地方吧。我们走吧!”八木泽发号施令后,一行人又开始缓缓前进。 我本以为道路会拐向右方,不久却突然分成了Y形。两条道路的宽度都窄得不及之前的一半。 “这里我也知道。”菊乃充满自信地说道,“以前他所画的画,应该就在从这里往右边去、然后再从那里分出的一条岔路的尽头。” “那么,他现在应该在左边道路的里面吧?”八木泽询问说。 “不一定。也可能在右边道路更里更里的地方。——我们只能分成两队了吧?” 我们决定小菱、冴子、由衣、前田夫妻往左,剩下的人往右行走。我也做了往右的记录。 “我们大家都不要逞强。如果道路不断地继续分叉,我们最好返回到这里,没有任何准备就一直往里走太危险了。” 琴绘在分别之际对小菱他们组告诫说,任何人对此都没有异议。——我们不断呼喊着小野的名字,进入了各自的道路。这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弯曲之路。 行走了约二十米后又出现了一条岔路,我们将光线移向那里,发现路尽头的岩石表面上贴着什么东西。 “小野君!” 琴绘如此喊道,可能是因为看起来像小野站在岩壁前方吧。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也是一幅画。是一幅人画。而且不是一个人。我们把灯左右摇摆着去看,发现那是一幅身上裹有毛皮的六个男女弓身行走的图。可能是克罗马农人吧。每人手中都持有石斧与长矛。我想靠近进行观赏,此刻却不是绕路的时候。 我总觉得我们已经进入洞中好几个小时了,看了一下手表却发现了只过了四十分钟而已。被黑暗包围以后,仿佛连时间感也失去了呢! 前方的路又分作了两条。 “我们在这儿再分成两组吧。” 八木泽寻求他们的意见。好不容易到了这里,若现在折反回去就太冤枉了。我没有恐怖感,只想往前走。或许我有些情绪高涨。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江神学长说,“我和麻里亚一组,你们三个一组,我们这样分吧!如果前方依旧有岔路就在那里放弃,然后回到这里待命,如何?” “我觉得可以。”八木泽说完补充道,“只是,我们最好决定好无论前方如何,三十分钟后一定要回这里一次怎么样?即使说待命,如果不知道该等到何时便会觉得不安。” 我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建议。没有人反对。也就是说,无论选择了一条多么平坦笔直的道路,前进十五分钟后要暂且返回。 “你们多加小心。” 菊乃似长久告别一般严肃地对我们说完后选择了左边的道路。琴绘与八木泽同样说着“多加小心”跟在了菊乃后面。 我们所选的右侧道路,不久便直角拐向左侧,接着又拐向了右侧。进来时我们应该是朝北侧前进,但如果此时有人问我现在正朝着东西南北那个方向前进,我完全无法回答。我也不认为会有人知道。道路又逐渐变得宽阔,左右两侧不过出现些突兀的奇岩。 “麻里亚。” 江神学长突然停住了脚步。我不禁紧张起来。 “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嗯?” 里侧吹来一阵微风。我在空气流动中嗅到了一股香气。——不知是否是因为江神学长说了的缘故,我也感觉飘来了一股酸甜的香气。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拼命地嗅着这来自黑暗的微香。 “嗯,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不是石头和水,而是像花瓣和点心之类的味道,是种非常不应该在这种地方闻到的味道。” “是什么呢?” 江神学长稍微加快了步伐。——我跟在他后面,记起了已忘却的不安。我无法解释为何在这种地方会飘荡着一股酸甜的香气,这件事情有些恐怖。一想到是不是有什么无法想象而未知奇怪的东西正在去路等候着我们,我便抓住了江神学长的衬衫后背,甚至想阻止他。 “我闻到了,我闻到了!” 江神学长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兴奋地喃喃自语说,同时又加快了步伐。 ——这股味道,我闻过。 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禁大吃一惊。然而,我却回忆不起这是我何时何地闻到的何种味道。同时我还发觉了其他事情。那其中也夹杂着似某物正在燃烧般的焦煳味。 这时—— 洞穴中回荡起了尖叫声——是女人的声音。 由于过度惊恐,我想掩住耳朵蹲在现场。不是尖叫声本身很恐怖。——是这声音自我们前方传来让人无法理解。 “谁在这里面?明明不应该有人的!” 我紧紧抓住江神学长的肩叫喊道。这时,就像嘲笑我一般,又传来了另一个女人重重回荡开来的尖叫声。我真的掩住了耳朵。 江神学长将自己的手放在我手上轻轻握了一下,以示让我安心。然后,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江神学长,里面有东西……你不害怕吗?” 我战栗地问,学长迅速地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到。我没勇气自己独自返回,便以一种想哭的心情与他并肩前进。我们匆忙的脚步声杂乱地回荡开来,影子也在岩壁上跳跃着。奇怪的香气越来越强烈。我害怕是不是拐过下个角落后,就会有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奇丑怪物正站在那里……而且,它还可能抱有花束与糖果。 飘来香味的方向传来了不规则的错乱脚步声。——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明明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无论出现什么绝不惊慌。 道路又拐向了左侧。拐过这个角落后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做好心理准备,拐向了左侧。 我看到了光亮,难道地底怪物也有手电筒吗?不对。前方所见光亮并没有那么微弱……难道有天国? 视野突然开阔了。——我们似乎到了一个“广场”。在这个广场一隅,篝火正在燃烧,火苗摇曳得让人头晕目眩。 我们这是误闯到了何处?——火影照亮了这里。 相对于广场这个称谓来说,这里也太大了。它具有足以将木更公馆完全收纳进来的广阔空间,我们突然闯入了岩石大殿之中。仰头望去,半球形的穹顶高得令人咋舌,无数的钟乳石尖端对着我们。虽然看不到样子,却可以远远听到蝙蝠振翅的声音。四方墙壁是一种我想将其表达为带绿金黄色的玄妙色彩,或使光滑的岩石表面熠熠生辉,或炫耀着阴影密布的奇怪凹凸。——并且,到处绘有原始之画。是克罗马农人男男女女因大地的丰收及狩猎成果而欢呼雀跃的情景。 终于找到了。这里就是小野的画室。他为了在无光的世界里进行创作而燃起了火。 “有马!你们是从哪儿到这里来的?” 琴绘看到我们叫喊道。菊乃在她旁边。我也看到了八木泽的背影。他们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这样啊,还有其他道路通往这个岩室啊。啊,你们是从那儿来的?分岔的道路又汇合了呢……” 琴绘独自一人喋喋不休地说道。那似要忘记什么事情一般的慌乱声音很是奇怪。她似乎非常混乱。 “麻里亚。” 听到喊声,我看着江神学长。 “你冷静点看那边。” “哪边?” 江神学长手所指的是斜右方向凹凸不平的壁面。我隔着伫立在那里的菊乃与八木泽的背影看着那面墙壁。火影摇曳着照亮了某个东西。 “小野先生……” 我一时未能理解眼前的情景。小野博树仰身在阶梯状的岩台最上级。头部朝下,双脚呈V字形打开朝向洞顶。他倒立着。自岩台边缘露出的头部逆向朝着这边,俯视着我们。 ——而且,在那张脸上丝毫不见任何生气。 5 我那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 “小野先生,死了……” 我的喃喃细语声在洞内回荡开来,声音大得令人吃惊。 他死了。之所以没有任何人冲上岩台去救助一动不动的小野,一定是因为他们看清了他早已毙命。 “发生了什么事啊……耳朵,你们看,右边的耳朵!” 我们循着八木泽所指望去,发现尸体上确实没有右耳。虽然这让人联想到了一些事故,但我不禁奇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失去右耳呢? 我们久久无言,只是茫然地伫立在那里。 滴答、滴答、滴答答、滴答。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滴落的声音,在已经永久睡眠的小野身边重复着这样的节奏。若是宫泽贤治就能为我们想出美妙的拟声了吧。我抬头望去,地下水自湮没在黑暗中的高处落下,在岩台上的水洼处猛烈地迸散开来,形成地底下奇妙的音乐。 “……救救他。” 菊乃从喉中挤出恳求的声音。 “至少……把他从那里……放下来。” “嗯。”八木泽回过神来回答了一声,然而他似乎不知该如何行动,僵在了原地。 “我来帮忙。” 江神学长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开始攀登巨大的岩石阶梯。八木泽看后也终于踏上了岩台。两人到达约四米高的最上层之后,在小野的遗体侧双手合十。仰望上方的我们也都合起了双手,为死者祈祷着冥福,我依旧未能理解这状况。——小野为什么死了?而且还是在那么高的岩台上,以倒立的姿势…… “八木泽君!” 江神学长大声喊道,我吃惊地抬起了头。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八木泽窥了窥死者的咽喉。这时,他发出了“唔”地一声令人惊讶的声音。 他们发现了什么?我们在下方无法看到。大家都很担心,而他们二人却缄口不语,什么都不为我们解释。 江神学长突然抬起头,越过我们的头看着虚无的远方。虽说是远方,那里也还是只有岩壁而已。只是,那不是普通的岩壁。江神学长凝神观看的是一幅似乎刚刚完成的描绘上古祝祭的壁画。死者自身正以倒转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遗世之作。 “我们先把他放下来吧!”江神学长说。 “是啊,这个样子的话……”八木泽边回答,边拭了拭额头。他脸上似乎渗出了汗水。 “轻点儿啊,你们轻点儿把他放下来。” 菊乃恳求说。岩台上的二人默默地点点头,缓缓地抱起尸体。尸体已经僵硬,姿势没有发生变化。尸体易于搬运倒是很方便,我黑暗地这样想到。我的正常感觉一定已经麻痹了。 不久,尸体被轻轻地平放在地上。我慌忙将视线移开右耳原在的位置。菊乃屈身蹲下,合上他仍旧睁着的双目,她似记起了悲伤一样,呜咽了起来。虽然我也感慨她好可怜,却涌不出真实感。人一旦茫然若失,便会很冷静。 冷静的我,也能屈指数清小野之死的不可理解之处。 为何他在那样高的地方倒立而死呢? 为何会从他的尸体上升起如此甘甜的香气? 为何他的尸体缺少右耳? 为何他的咽喉周围缠绕着黑色细绳? 细绳?这细绳是什么?似乎被牢牢地缠绕在了他的下巴上。 如此说来——他是死于什么原因呢? “小野君是被勒死的。脖子被勒住,他是被杀的。” 八木泽颤抖着宣告说,把双手在裤腿上擦拭着。他的脸色也如死人般苍白。 “你说什么被杀,怎么会……怎么会呢!” 菊乃傻傻地说道,左右各趔趄了一步,凝视着横亘在脚下的现实。她一边的脸颊微微地抽动了下。 “为什么……为什么?”琴绘双手捂住了脸庞下方,然后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为什么有这个香味?” “那个香味,是什么意思?” 江神学长慎重地询问。琴绘双手优雅地扇动了一下自尸体上升起的香气,送到江神学长身边。香气如同花瓣般散开的情景似乎浮现在了我眼前。 “是这种香味,这是我创造的……” 我记起来了。在调香室她让我闻过。是的,是啊。这种香气是她的作品。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香气?我明明把它收在调香室的瓶子里,摆在架子上的,为什么会在这个洞穴的里面……” “好像洒在小野先生的遗体上了。是夺去小野先生性命的人干的勾当吧。虽然我也猜不透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江神学长看着另一个方向,“那边也有同样的味道吧?” 小野的画材及搬运其用的手提箱。因代替拐杖使用而尖端磨损的伞。似乎曾装在手提箱中的小魔法瓶及底部沾有咖啡残渣的纸杯。地上扔着这些东西。——并且,从那里也飘来与尸体同样的酸甜香气。 “小野先生的所有物上似乎也被洒上了同样的香水。凶手为什么会施行这样的仪式呢?” “少问这个!”八木泽刹那间发出了尖刻的声音,“不好意思,我失礼了。因为你若无其事地问了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失礼的人是我。”江神学长道歉说,“诚如您所说。” 不知道江神学长背对抱着遗体痛哭的菊乃、仍处于惊慌中的我们想到了什么,他再次登上了岩台。我望着如猴子般迅速攀登的他的背影,他在丧命的小野倒立的附近捡起了什么东西。——是瓶子。 “香西女士,香水是放在这个瓶子里的吗?” 被喊的琴绘抬头仰望着岩台上方。她重新戴了戴眼镜凝神望着它。 “好像是,标签上写着什么?” 江神学长重新拿了拿瓶子,将眼睛靠近。 “是外文,上面写着——H、i、r、o、q、u、i。” “ヒロキ’。写着‘ヒロキ’吧?没错。这种香味名字就叫‘ヒロキ’。是放在那个瓶子里的。” “‘ヒロキ’?哦,这种拼写方法是法语习惯吧?”江神学长仔细地看着瓶子,“已经空了。” “江神学长,所谓‘ヒロキ’是已故小野先生的名字。” 听我说完,他将手中的空瓶与地上的死者进行了对比。然后默默地将瓶子落倒一只手中。那是一个粗得无法用手掌抓住、断面呈椭圆形、呈现极淡的绿色的半透明瓶子。无盖。 “是我为小野先生创造的香味。我把他所缺少的东西送给了他。这个味道表达的是酸甜的青春期的回忆。” 她看着江神学长的脸庞说道,仿佛在期望他能理解这种含义。学长依旧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 琴绘并不是只为小野博树调香。菊乃、冴子、八木泽、志度、小菱、由衣、前田夫妇都有,她创作出了以全村人员的名字为名的香水。也有被命名为“麻里亚”的。——我的香味似向阳处的稻草一般柔和。我没有问过其由来。 “这大概是想为死者饯行吧。” 琴绘似要说服自己一样逐字清楚地说道。 那也很奇怪。为了给自己所要杀的人饯行,竟然专程将一瓶香水带入洞里……我脑海中浮现出一手拿着香水瓶,另一手拿着黑色细绳,连灯火都不曾携带的影子,那个影子为了寻找小野而向洞穴深处前进着……我不禁不寒而栗。 紧紧被束缚茫然自失感的蔓延开来,恐怖感从足底袭遍了我的全身。小野被杀了。在这个仅有有限的几个人的村子里有人被杀了。我所熟知的人中的某个人是杀人犯。 ——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 是什么时候来着?不就是今年夏天吗?在南边的岛上死了好几个人。我的噩梦似乎还没有醒。或者是,它追到这里来了?——就因为我出逃了…… “小菱与铃木他们怎么了?由衣和前田他们呢?” 被八木泽一问我突然大吃一惊。我把他们完全忘记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发现与他们分开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他们此时大概正在裹着拘留服般紧张地继续进行无谓的搜索吧。必须去叫他们。——而且,必须向他们传达这骇人听闻的事件。 “我去叫吧!” 江神学长从我手中拿过记事本,返回了来时的道路。他没有说让我一起去,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他。他的脚步声远离之后,沉寂中只剩下岩台上回荡着的水滴音乐。 尽管如此—— 若在此处行凶,这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杀人现场啊!恐怖的同时,我也发觉自己为眼前的风景深深吸引。这里有小野的遗作之壁画。有琴绘创作的梦一般的甘甜香气。水滴奏响的,恐怕是在此无听众的状态中持续了几百年的波兰舞曲。被摇曳的火影所照亮的倒立死者,或许正处在孤独之舞的最高潮。杀人犯在岩石大圣堂所成就的,与其说是小野博树的被残杀,莫若说是献给黑暗之供物的创造吧—— “香西刚才说是为死者饯行……”八木泽望着壁画,“或许就是那样的。到刚才我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小野君被抬到岩台上了呢?是凶手背着他的遗体登到那里的吧。我在想,凶手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应该是有理由的,于是我便想到了——一定是对小野君的饯行。你们看,小野君是在那儿倒立的吧。脸看着这边。看着这幅壁画。” 我忆起倒立的小野的样子,看了看那失去光泽的眼睛所凝视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他遗留下的大作。 “凶手为了让小野君能看到自己完成的画才把他搬运到那种地方去的。这也是一种饯行吧?” “什么叫饯行?!” 菊乃突然站起来。她已经不哭了。在她的双目中,有与悲伤同样深厚的愤怒之色。 “把人杀了就不可能有饯行什么的不是吗?勒紧脖子把人杀了还不够,竟然还要洒满香水,切掉耳朵,让他倒立在岩石上。玩弄尸体,这是禽兽的行为。我不能原谅,我绝对不会原谅这个人!” 大概是从她的愤怒中生出了恐惧吧,八木泽深深地垂下了头。 江神学长带着五个人回来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大概是因为已经解释过情况了吧,五人都满脸紧张的神色,由衣则为使自己不看周围,只看着脚下走过来。 “这就是小野君的画吧?” 来到我身边的冴子,将手放在腰上仰面望着壁画说道。只有她雪白的侧脸,在黑暗的背景中浮现可见。那是一张白得可怕的侧脸。 “真是一幅不错……的画。” 第六章 切断——有栖 1 雨依旧在下。 还是适可而止吧。我翻了个身如此想着。虽然还是拂晓,我却无法入睡。我夹在两位学长的鼾声之中,回想着昨夜大动乱的始末。 * * * 他也不擦拭从散乱的头发梢吧嗒吧嗒流下的水滴,即使水滴滴到了眼中也是若无其事地操纵着方向盘。 “客人们,你们叫什么名字?也许有机会使用,你们就告诉我吧!” 语气虽简慢,却也好像不是特别不愉快,或许这个男子一直就是这种说话方式吧……我们依次自报了姓名。 “你刚才说什么?” 一听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的名字,他便把脑袋探了过来。 “有栖川有栖——拜托请你看着前方驾驶。很危险的。” 志度转向了前方,却依旧用余光看着我的脸。尽管如此,他却正确地操纵了方向盘巧妙地转过了弯。转过下个弯之后就穿过树丛到桥上了吧。 “有栖川有栖吗?真绕啊。还有这样的名字啊。呵呵,有栖川有栖啊。确实比有栖川明好呢。” 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呢,别把别人的名字当玩具。 我反问他说:“你的名字是什么?” “志度晶。” “志度晶?!”后座上发出惊呼之声的是望月,“志度晶?是诗人志度晶吗?——不,是志度晶老师吗?” 从后视镜看他从座位上探起了身子。 “你说的志度晶应该是我吧,因为我还没有听说出现冒充者。——你读过在下的诗?” “读过读过,最近读的。是文学部的女生借给我的,是一部名叫《血钟》的诗集。——虽然我几乎没读过什么诗,但我读过您的诗之后很是震撼。” 望月似乎正在兴奋。志度晶?《血钟》?不知道。 “哎呀呀,原来我还载着我的粉丝呢!真是个惊人的偶然。我很吃惊的——不过你女朋友的品位也真奇怪啊。” “是的。啊不,没有那样的事。总之我觉得您写得很好。虽然我很抱歉自己想不出什么好的赞美词汇。” 望月的手如钩子一般抓住了前座的后背。他似乎还为这个披头散发的诗人能在自己眼前感到感激涕零。旁边的织田张着大嘴。 “听说除了《血钟》您还出了别的书吧?借给我书的那个女生一直在找,但听说怎么也找不到。不知道是哪里出版的,书店都不给订购的,是哪家出版社出的呢?” 诗人咯咯地低声笑着把方向盘打向了右边。 “天使社。那是一家没出版过正经东西的京都的出版社。说是出版社也不过是一家只有乖僻老板独自一人在干的印刷公司罢了。” “是京都吗?那样我就可以直接去买了。”他喃喃自语说,“书名是《光之池》吧?” “是的,不过估计已经绝版了。当初只印了五百本,而且大部分都被那爱诗的老板给到处分发了。连给我的那本都被他给分了,最终连作者都没拿到书。” 望月遗憾地垂头丧气。也许他本想送给那位女孩做礼物的,只有去逛逛常去的旧书店了。 “真是难得啊。竟然还有人寻找我的书。——那,作为礼物我在这儿好歹公开其中的一节吧!” 志度说完后我们到了桥上。车子在栏杆前停下了。 “我去把它挪开。” 我轻轻地看着他说道。因为我感觉如果我不说,他就要委婉地下命令了。诗人只说了一句“那就不好意思了”。 我再次浇着倾盆大雨将栏杆移到了旁边。汽车轻轻地驶过栏杆前面,稍行一段后停了下来。我欲将栏杆移回时,志度的声音飞了过来: “就那样放着吧,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听从了他的话,冲回了车内。我看了一眼河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水量又增加了。 “那是一首很长的诗。” 志度边调至低挡边开始说道。 “所以我只说要点。虽然与实际诗作相差甚远,你就慢慢找吧! “有一个樵夫。那是个不诚实的樵夫。有一天,他不小心把自己的斧子掉到森林深处的一个池子里去了。他在池边懊悔时,不久出现了一个扮成老人模样的池精。然后问他说:‘你刚才掉的是这把斧子吗?’那是一把灿烂夺目的金斧。不诚实的樵夫满脸堆笑地回答说:‘是的。确实是这把。’池精将金斧劈在了伸出双手的樵夫额头上。‘你这个不老实的家伙!’——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另外一个樵夫将斧子掉在了池中。这个樵夫是一个被人们认为诚实得愚蠢的男人。池精再次出现,又拿着同样的金斧问道:‘你刚才掉的是这把斧子吗?’诚实的樵夫摇头说:‘不,不是的。’池精又取出一把银斧,询问说:‘那是这把吗?’樵夫回答说:‘不,也不是这把。’最后池精取出一把陈旧的铁斧,询问说:‘那是这把吧?’樵夫点头说:‘是的。’‘真是个值得称赞的家伙。你是个老实人,这些斧子都给你吧!’池精将三把斧子都给了樵夫。樵夫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一会儿,樵夫将金斧握在右手后,使出所有的力气打进了池精的头。看着头上被敲进斧子而沉下去的池精,樵夫低声自言自语:‘少试探我!” 我们故意透出鼻息声向他展示我们的钦佩,诗人却毫无意义地鸣了两三次喇叭。 “喂,你们没睡着吧?笑一笑嘛!我好不容易给你们讲了个精心设计的笑话!” “啊?”我刚这样想道,车内便响起了发疯般的哄笑声,是诗人自己在笑。 “你们笑啊!不要被什么诗人蒙骗了。诗缺少的是笑。想写诗的净是些不能自我解嘲的家伙。不要被那些你想把他扔进粪池,还想用力踩住他让他沉下去的诗人们骗了。不要被我这样的人骗了。你们出息点!” “这家伙在嗑药吗?”织田附在望月耳边低声说道,但那声音有些过大了。 “你说我在嗑药?”志度按捺住笑,扭过头看着织田,“No。那是渣滓才干的事。是想乘直升机降落在珠穆朗玛峰上,在那里竖立旗帜的天性俗人才会干的事。不过呢,如果我的熟人中有那样的人我也会因为可怜而不太去责难。单纯的因为可怜。” “你是说木更村中没有种植毒品吗?” 织田的措辞与望月截然不同,似乎对诗人抱有轻微的敌意。 “没有。你也看到有个别致的香草园了吧?另外还有卷心菜田。也有薯田、洋葱田和胡萝卜田。不过,别说是罂粟和柯卡,就连大麻也没栽培。” “我们误会了。”我说道,“我们以为也许是因为你们栽培了毒品之类的,所以才绝对不容许外部人员窥看。” “你们判断失误啊!” “好像是这样的。不过,如果与毒品栽培无关的话,为什么——” 志度没有让我说到最后。 “为什么鬼鬼祟祟地隐居吧?这是兴趣问题。” “仅仅是兴趣问题吗?” “你这个家伙真不好对付啊!是啊。人是各种各样的,有人就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在那里。那没什么吧?相反,我也不认为有人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里居住了什么人。” “麻里亚在那里吧?我知道她在那里,请你回答我。” 我说完后,他吹了下口哨。 “别问我,如果你知道就不用问了吧?” “为什么不让我们见面?竟然歇斯底里地说什么麻里亚不想见我们,我们可不相信,如果有原因请你告诉我们。” “你刚刚说误会了是吧?”汽车开上了通路,“好像还有误会。” “那就把它解除啊!” 织田说道。他斜视着后视镜中的志度。 “你先说你想说的。”诗人催促道,织田诉说了我们从今早开始受到的冷酷对待。听完一切之后,志度将车停了下来。是通路的出口附近。 “说着说着就要到你们的宿处了所以暂且在这里停车。——确实有误会啊。首先,我相信你们和提相机的男人不是同伙吧!如果不从这一点出发的话就谈不下去了。你们不知道摄影师是什么人吧?” 被问及相原是什么人,我们一时无法回答。 “他是什么人呢?”我询问说。 “不知道。虽然我不知道,但是那家伙对你们撒谎了。你们说他是拍摄了公馆的远景才被八木泽君抓住的,事实不是那样的。他从房屋的窗子上偷拍里面了。这可不正常。他没告诉你们这个吧?” “嗯。跟他说的完全不一样……”只有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其他两人都沉默不语。他们大概开始想有什么地方不对吧。 “你们被八木泽君盘查时,还想说自己是来找朋友的。可摄影师连这个都没想说。听说他只是叫喊着:‘没什么吧,就是拍个照片而已。把我拍的照片还有我的相机还给我!’——哎呀,实际上那个时候我正宅在房间里,我也只是听其他人说的。虽然有可能是因为真话很难启齿,但那个家伙对你们撒了谎。藏有秘密的是那个家伙。村里不会也有那个摄影师的亲戚吧?” “没,这个我们没听说……我开始不明白真相到底是什么了。” “总之,引起误会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家伙。由于那个家伙触怒了八木泽君,才没把你们来见麻里亚的信息传达到。不仅如此,你们还被当做了五人团伙,所以村里的全体人员都以你们为敌,甚至接电话的另外一个人也没给你们转达要事——最终就演变为雨中的骚乱了。” “真的失礼了。”望月乖乖地说道。 “哪里的话。”志度大睁双目,甚至睁得不自然,“无须道歉。我很开心。好久没那么痛快了。——我们下次再来吧!” 后视镜中的织田面带微笑。——我们好像得以与志度晶和解。 “你们今晚就好好休息吧!然后明天再过来。我给你们转达。——我很喜欢你们。虽然一般没有这种事,不过偶尔还是有的。” “我们很荣幸。”望月微笑着说。 志度发动了引擎。 “那再见了。” 在宿处前方分别时,诗人轻轻扬起了手。 * * * 江神学长与麻里亚来电话时,不巧我正在洗澡。江神学长在电话里说“明天我和麻里亚去那边”。我还听说她准备回家。总而言之,事情正迎来终结。 ——今天可以见到麻里亚了。 如此一想,我开始坐立不安。 从来此之前,我就一直想忆起她的脸庞,却做不到。以前也有过这种事。那是我十一岁的暑假。我因无论如何也忆不起自己所喜欢的女孩的脸庞而愕然。那时我不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对于自己为何会忘记最重要的事情而百思不得其解。 ——她很好就好。 现在我姑且就这么想吧! 听着雨声,之后我又睡了一会儿。 2 用过早饭后,我们去了相原直树的房间,他与我们相隔两个房间。我们隔着拉门说有话想跟他说,他回答说房间里很凌乱所以想去我们的房间。我们明白之后回到房间等待,约五分钟后他来了。衣冠不整,棉袍敞着怀。 “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啊?”他边憋回哈欠边说道,“说到这儿,你们昨晚上怎么样啊?好像是全身湿透着回来了,而且还缺一个人。没有江神吧?” “我们去木更村了,受到款待后回来了。江神学长在那里留宿,还没有回来。” 望月窥探着对方的反应说道。相原果然很意外。 “款待?这是刮的什么风啊?与我昨天早上受到的待遇全然不同啊!” “那是当然的吧。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不同。我们与相原你不一样,我们的事是非常正经的。” 织田嘲讽地说道,似乎在套他的话。虽然我们没有事先商量该如何盘问相原,却以心传心地决定了方针。 “对于你的事,大家都很生气。从窗子上偷拍确实让人看不起。而且还说什么‘那是我拍的照片还给我。” 望月叙说了志度所说的事情。如此一来,我们手中所持的王牌就全部曝光了。相原苦笑着听。 “我知道那件事我做得是无理又荒唐。因为不那么做我这一行就干不下去啊!” 不就是一个摄影师吗? “即使鄙视我的人,本性也是一样的。很少有人清高到可以骂别人浑蛋什么的。要迎合大众的需要就需要我这样的人。”他从怀中取出KENT烟盒,“那你们也见到由衣了?” “由衣?”我们异口同声地反问道。由衣是谁? “哎哟,那是什么表情?你们没见到她?——嗯,这真是谨慎啊。” “你说的那个由衣……她是谁啊?”我询问道。 “哈,你不知道啊。那我说漏嘴了。唉,算了,我说了吧。——是千原由衣。那个被Shellshock的久我甩了,目前还在失踪中的千原由衣。她在那里面。” “啊?不会吧!”织田单膝跪地,“我以前是她的粉丝啊。” 相原看着他这样的反应大概觉得有趣,他悠然地吸着烟。 “这样啊,那你一定很吃惊喽!这可是秘密。是只有我才掌握的特讯,所以你要是往外泄露的话可就不好了。上次是时间不够所以没拍到,这次又是一番恶战苦斗啊!” “为什么由衣会在这种地方呢?”这个粉丝询问说,“她只是藏起来了吗?” “大概也是想逃避世人的眼目吧。曾经超受欢迎的清纯派偶像沦落,怀孕、堕胎、神经衰弱,还因暴食症胖得像气球一样。她是打算藏到社会上的热议平息为止吧。” “她与木更村有什么关系吗?不然是不可能让她进去的不是吗?” 相原转向询问的望月的方向说:“那我不太清楚。我只是听说她在那里。” “听谁说的?你从哪儿掌握到这个信息的?” “这个不能说啊,望月。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行不能泄露消息来源的职业道德吧?” 我没有想到从这个男子口中吐出道德这一词汇。我本以为他是开玩笑,他却一脸认真。 “道德?”织田皱了皱眉,“你对道德感这么敏感,那你现在做的事情算什么?你自己刚刚也说了,千原由衣这个女子现在已经狼狈不堪了,所以才逃到这山里来的。她明明没犯什么罪,却受到了比一般罪犯更为痛苦的折磨,所以才逃亡到这里来的吧?你现在还拿着相机对她穷追不合?你能说这是有道德的行为吗?” “学生还真是很麻烦啊。”他一边的脸颊颤抖了下,讪笑道,“这是我的工作。我靠这个生活,所以不能说漂亮话。或许你们认为我正在做违反正义的事,但你们的想法是错的。大恶正在这个世界上悠然度世。你们光在这辩论我这样人的行为也是没有意义的。” 难道没有稍微厉害一些的台词让他突然转变态度吗?我心情不禁暗淡起来。他若用自己的话说至少还可能有一丝说服力的。——我原以为织田会极力反驳,他却像反驳亦徒劳一般叹了口气。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或许他已经疲于争吵了吧。 望月说:“那你看到千原由衣在那里了吗?你拍到哪怕一张照片了吗?” “哦,这个不能说,这个可不能说。由你们自己想象去吧。” 他的说话方式夸张得就像掌握着国家机密。虽然他没有直接说,我脑中却突然浮现出了报道自由、言论自由等词汇。听到只能针对弱者的人口中说出这些词汇时,我心底很是不快。这些媒体的人,当疯狗一样的右翼踢开卧室的门破门而入时,自己该怎么应付的事都不曾想象一下,就知道废话连篇谈什么自由。眼前的这个男人,或许就是这样的他们中的一员。 我想起了昨夜志度所说的话。他虽然也没有说出千原由衣的名字,但木更村有恳切希望隐藏自己的人。至少有一个人。毒品栽培确实是个误会。 我在思考剩下的谜团是什么?关于木更村固守孤立——虽然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大体上明白了。虽然我对麻里亚不离开村子的理由仍然很模糊,但好像能理解她了。关于精神漂流的结局也已出现了答案,相原直树这个男人的卑鄙原形也已经暴露。如果这样,就已经没有谜团了。 “相原君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平静地询问着我所鄙视的这个人。对于边想着你还是赶紧滚吧,边若无其事地搭话的自己,我感觉不太好。话说回来,即使与他胡搅蛮缠也只是徒劳。他是在满足多数人的欲望,况且就是我自己也没有完全脱离一切低级趣味而超凡脱俗。 “这场雨好像明天就停了,低气压退到了日本海。所以,我打算等天晴后出发,在大雨中出发可不是个好主意。” “你好像拍到想要的照片了吧?”望月看着摄影师的眼睛问道,“不然你是不会走的。我不知道你是受哪家杂志社所托还是接下来再决定投稿的地方,但你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地追赶猎物到这里来了,不可能空手回去,所以你拍到千原由衣的照片了吧?” 相原迅速对比了我们的脸庞。望月——我也是——几乎面无表情,织田扭曲着嘴唇似乎在抗议着什么。 “不是的,或许拍到了,可是已经被八木泽那个男人给扔了。你们不也看到了?” 我们看到了。然而,现在想来,八木泽由于过度愤怒而疏忽了。因为他并没有检查相原的口袋。他或许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们全是怀疑的眼神啊!你们就相信我吧!我真的没拍到!” 他这么说我们便无能为力了。他吸完烟后,平静地注视着我们。 “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告辞了。江神君回来的时候,如果你们能叫我一下的话我会很感激的,有话想问他……当然了,是如果可以的话。” 他起身出去了。 我想起了昨夜见过的志度晶的眼睛。与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相比,这个男人的眼睛是何其混浊! 3 十点半时,我给诊所的保坂明美打了一个电话,向她报告麻里亚快要出来了。 “真的吗?”她兴高采烈地说。 “和我们一起去见麻里亚吧。” “当然啊,麻里亚什么时候来?” “还没有决定。”我回答说,“江神学长说过会跟我们联系,不过我想打电话问问。” “那确定了以后请告诉我。如果可以的话就请大家一起来我家吧。虽然我家又小又脏。” “那太感谢了。” 我说后放下了听筒。然后立即拨向了木更公馆。已经不需要像昨天那样紧张了。 然而—— “喂,怎么了?” 我一直手持听筒沉默不语,所以织田问道。本在窗边椅子上喝茶的望月也手端茶杯靠了过来。 “没有人接电话。那个房子可能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在吗……” “不知道。这么大的雨中,也不可能有农事作业和写生会啊。”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要发生不好的事了。而我的预感往往也只有这些不好的预感会应验。 “喂,信长学长,望月学长,我们现在去木更村吧!” “现在去?江神学长说过会打电话的……还是等着为好吧?” “我赞成信长。要是我们离开时来电话就麻烦了,而且我感觉对方并不认为‘你们到村里来也可以’。你刚才也听见千原由衣的事了吧,我们擅自进去的话又会遭拒绝的。” “毕竟昨天才发生那种事啊!” 学长们轮流说道,我只能作罢。 哎呀,可是—— “我不会被他们赶的。如果他们让我回来我马上就回来,所以我可不可以一个人去看看?” 两人脸色凝重,似乎觉得我很任性。可我无法释怀这种让人厌恶的预感,以及自己的怯弱。 “好吧,如果去了就能安心的话,你去吧!我在这儿等江神学长的电话。——望月,你怎么办?” “嗯,我陪有栖去吧!他也不会开车,如果我不载他去的话……” 两人都当自己是我爸吗? “不用了,我自己走去。不用麻烦了。” “你准备冒着这么大的雨徒步去?光想想就毛骨悚然了,开车去吧!我也不放心你。” 我虽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担心我,但既然话已至此,我便决定由望月开车载我去木更村。 “那我就跟望月学长去了。你读本书什么的等我们吧。” “哦。好久没一个人了,真清爽啊。你们尽量慢点走。——喂,望月,那是我借的车可别把它开进河里了。” 织田说完便坐在椅子上,打开了苏·格拉夫顿(注:美国著名小说作家,获得多项推理大奖,推理名作为从A开始的“字母系列”)的文库本。然后,就在我们要离开房间时——我们走不了了。因为电话响了。织田欲放下书去接,但我离得较近。 “是江神学长来的电话。” 听筒传来老板娘的声音,随后她给我们转接了外线。这次似乎不会擦肩而过了。 “是有栖吗?” 听到学长声音的瞬间,我感觉很意外。明明应该是宣告“我现在跟麻里亚一起回那里”的喜讯的电话,但他的声音却异常沉重。 “是的……你们现在要回这里吗?” “这边出了事,我们不能马上回去了。我还会再与你们联系的,你们等着我。” “等一下,请等一下。怎么回事啊?请给我们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我惊慌失措,电话的内容出人意料。 “详细情况我以后再跟你们解释。现在不行。你告诉他们说不是我和麻里亚出了事,不要担心。” 我焦躁不已。就连江神学长说话也开始吞吞吐吐,什么都不解释却让人不要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简单说一下也不可以吗?” “我以后再详细告诉你。相信我,交给我。” 话已至此我便无话可说了。因为没有人能比江神学长更让我相信的了。 “我明白了——如果麻里亚在的话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似乎听到了江神学长微微的咋舌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社长的咋舌声。 “她现在不在我身边——我大意了,没把她叫来。” “你为什么不让我听她的声音?” 我不由得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我不对,我疏忽了。原谅我吧,要是原谅我就等着我。拜托了。” 江神学长似乎也焦躁不已。“拜托”?这不正常。 “你们老老实实等着我。我一定会跟你们联系的。” “……知道了。” 他最后说:“麻里亚也想见你的——” 我回过头去,望月与织田正不安地看着我。 “是江神学长打来的。说出了事不能回来了。让我们等他的消息。” 我努力冷静地说完,两人惊诧异常。 “笨啊。” “真是适得其反的状况。” 之后过了将近一小时。我开始忍受不了时间过于沉重而缓慢地走来走去。 织田低声呻吟之后果断地说:“我们去吧!” “去?去哪儿?”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去木更村了。江神学长说自己回不来了,没说不让我们去吧?” 望月打了一个响指说:“啊,原来如此,他是让我们去啊!” 不对,那是曲解。江神学长应该没有打算下达这样的默契指示。可是—— “我们去吧!”我说道,“我无法再坐在这儿等下去了。” “等一下。如果不留下一个人就麻烦了,江神学长可能会跟我们联系的。”望月说道。 织田决定说:“就你留下吧!” “你说什么?刚才不是说你留下的吗?” “我改变主意了。我怎么能把借来的车交给你这种新手呢!你读读我的苏·格拉夫顿等着吧——有栖,我们走。” 我们飞奔出了房间,背后飞来了望月的叫骂声,但又猛烈地弹了回去。 “你这个浑蛋,什么女私家侦探故事哪里适合我!你服务质量太差了!” 4 雨水不停地击打在挡风玻璃上,汽车简直就像被扔进了水槽中,左右挣扎的雨刷器根本无济于事。在这样的天气里,确实是织田来驾驶更让人安心。 “江神学长会不会生气啊?” 我担心地说道,织田依旧面向前方,若无其事地说:“考虑那个也已经迟了。” 汽车飞溅起壮丽的水花拐向三岔路口的左侧,进入了通路。道路已经完全化作一条小河。 “信长学长,在这种地方行驶,车没事吧?” “这又不是我的车。” 这人说话完全没有连贯性。 我们到达慢转弯的通路中途时,听到了低低的沉闷的声音。那声音来自河流上游,我看了一眼织田。 “……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表情无变化。——声音很远。可是却正在靠近。而且是以惊人的速度。 “信长学长,稍等一下。那个声音很奇怪。” 织田紧咬双唇。他也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蜂拥迫近。不可能是雪崩。 马上就到通路出口了。 “……危险!来洪水了!” “不会吧!” 织田边吐出这句话边紧急刹车。若是柏油路便可调转方向了吧。然而,在这里是行不通的,汽车最后从通路探出半个车身后停住了。 轰鸣声立刻传了过来。我们将头一起转向右边,去看那自河流上游而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蜂拥而至的是何物,只见巨大的黑块蠕动着向我们靠近。我们甚至忘记了必须要逃跑,只是怡然自得地凝视着这情景。不是栖息于龙森河的双头龙,而是洪水。但是不知为何洪水长有无数只胳膊。 “这是……” 看起来就像森林乘浪冲了过来,那些胳膊,是倒下的树木。一定是持续下了两日两夜的大雨将植树造林的杉木连根拔起,冲到了河里。由于大量的雨水与杉木森林一拥而入,河水泛滥了——咆哮着冲向了河流下流。 “不好……” 织田挂倒挡时,杉树激流到了桥上。大桥如方便筷做成的一般简简单单地便破裂开来了。许多树木根部朝天飞向空中,落在了河岸上。车子还未重新启动,激流便已逼近。挟着一根根树木,相互撞击的沉闷声震动着大地。它们横穿过我们眼前不到十米的地方。我感觉自己看到了地狱的货物列车在疾驶。高高飞扬的水花击打着车子的右侧车身与车顶,幸亏没有圆木飞过来。 当车子后退到没有水花飞溅的地方时,倒树团已基本流走了。然而,织田却看着后方继续倒车。 “有栖,你给我看着后面!” “没事了。洪水已经过去了!” 我们大声喊叫着争论。 “也许还会来的。快跑吧!” 我顺从了。从河中溢出的水聚成一股小波蜂拥而至,没过了车架,我们却安全离开了通路。将车停在三岔路口的正中央时,我们为迟来的恐怖面面相觑,战栗不已。 “……桥被冲毁了。”织田将下巴抵在方向盘上喃喃自语地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啪’地一下。” 我终于能理解那意味着什么了……我们无法去木更村了。本想势在必行的,不想已无法破釜沉舟了。 “现在无法到那边去了啊。” “不仅如此……江神学长与麻里亚也无法出来了。” “啊!” 被他一说我才意识到。是的,是啊。木更村孤绝无靠了。 “信长学长,那电话呢?”我很激昂,一时口齿不太伶俐,“电话没事吧?不会不仅是桥坠落了,电话也——” “不行了。肯定完了。电线跟电话线可都很破旧了。” “也就是说和江神学长也联系不上了吗?” “不行了,啪!”织田以手做剪刀剪过空中。我感觉空气似乎真的“啪”地一声断了。 “我们试试吧!”我焦躁不堪地说,“回到宿处后我们打次电话试试吧!或许能接通。” “试试吧。” 他粗鲁地转过方向盘,改变了车的走向。车子没事,运转良好。——我们加快了速度。 “喂,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看到我们狼狈不堪地回到房间,望月惊讶地说。虽然满腹牢骚,他似乎还是在读着织田的书抱怨无聊。 “大桥坠毁了。” “桥?什么啊?” 我等不及向他说明,便扑向了电话,拨打了我记住的电话号码,却没有反应。 我沮丧地放下了听筒。连“叮”声都没有。——为什么? “奇怪……” 我再次拿起电话,拨向了大阪的家。看到此状,望月小声自语:“打到哪儿去啊?”——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出声都没有。 “电话不通。”我看了看两个人,“到哪儿也打不通了。” 望月从我手中抢过电话,尝试之后摇了摇头。这次是织田抢过电话。 我边想着谁打都是同样边摁下了电视开关。知道电视打不开时,我大吃一惊。 “停电……了吗?” 雨似乎也将夏森村与外界完全切断了。 第七章 黑暗房间之死——有栖 1 我们无精打采地并排而坐。 “喂,也不要那么泄气啊,快先吃点东西吧。” 中尾君平率先拿起筷子说道。我们点点头,都随主人而行。意识到我们三人都弓腰而坐,我挺直了背。端来茶后,明美坐在了中尾身边。她也没有什么精神。 我们被邀请至诊所吃午餐。 “不过,你们的遭遇也真恐怖啊,感觉自己九死一生吧?” 瘦瘦的医生边往口中送着土豆牛肉边说道。他四十五岁左右,头发已经非常稀疏。 “听到奇怪的声音时,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那条河从以前就是条泛滥的河流,我还以为是发大水了呢!” 听说他出生于稍靠上游一个名为龙森的村落,祖父母都是因为遭遇洪水而去世的。他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儿,也是村中的头号秀才,中学毕业后被托于神户的亲戚家,高中与医科大学都是在神户读的。后来在县立医院任职十年,在此期间结婚,离婚、没有儿女。他说他是在之后夏森村的诊所老医生去世时被邀请来的,还说邻村的父母家双亲依旧健在。 “杉树不行。根系不深所以大雨来时抵抗不住,会轰然倒下的。我记得多年以前九州也受过严重洪灾。满山都是杉树,真的是很危险啊!” 我想起了前天曾看到过小杉树流过桥下。那就是山林崩塌的预兆吗? 我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却停在了十一点半。 “因为那是个电钟,”中尾说道,“所以时间停在停电那一刻了,现在是十二点半了。——电灯与电话很快就会恢复了吧?若在晚上之前恢复就好了。” 中尾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本来很惊慌,以为夏森村因泥石流而变为陆上孤岛了,形势却没有那么严重。虽有几处地方发生了小规模的泥石流,输电线断裂,但杉森署的巡逻车带来消息说现在不是不能通行车辆,而是由于太危险而采取了禁止通行的措施。修复作业似乎也已经开始了,不过恐怕要持续到晚上。 “木更村的人们大概正在担心吧?大桥坠毁,电话与电灯全部切断,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情况确实如明美所说,但目前在短时间内毫无办法。即使要重新架桥,以现在的路况也要花费相当的时间。 “那里没事的。木更村的地势比这里高,不会被水淹的。” 医生依旧不慌不忙地说道。 “是啊——啊,对了,大夫亲手做的料理味道怎么样啊?” 被明美一问,我们如孩子般异口同声地说:“很好吃。” 据说单身的中尾自己每天做饭,这并不是出于生活需要所迫,而是出于自身的兴趣。这次午餐也是他结束上午的诊疗——虽然看起来并无一名患者——后为我们准备的,明美只是为我们沏了茶。不仅是做料理,他似乎也很喜欢有客人前来拜访。 “医生是要问诊到傍晚的吧,那您平时下午都做什么呢?” 尽管也不是特别感兴趣,望月还是如此打开了闲聊的话题。 中尾蠕动着嘴巴回答说:“有保险关系之类的其他事情,我不睡午觉的。——哎呀,不过今天有些不同,有个叫相原的摄影师要来拜访。” “相原?他找您有什么事吗?”织田询问说。 “不是,是他说有事情想问我。我觉得我这样的乡下庸医没什么可以告诉城市的摄影师的,但他说务必想来拜访——是想询问关于木更村的事。” “木更村的事为什么问您?”望月边询问着边与纳豆搏斗,他平日不吃纳豆,并称其为“恶魔的早点”,而其竟在这土佐的深山处被作为午餐拿出,估计他正在备受煎熬。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我初次吃纳豆,不过它并不像我预想得那般难吃。 “因为被木更先生叫进府上的人,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我一个。相原大概是想让我告诉他村子里面的样子,有什么样的人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吧。” 这一点我们昨天听说了。那个叫羽岛的教师在废弃学校中说过艺术家也会生病。我理解相原要求拜访中尾的原因了。他应该是推测出医生去过木更公馆,还真是个狡猾的男人。 “我也只是被叫进去过几次而已。医治感冒有两次,还有一次是有人从楼梯摔落,肩膀脱臼,嗯,只有这三次而已。你们和保坂的朋友有马扭伤脚,之后还发烧时他们并没有叫我。所以我没有见过有马。” “听说那里的众位想要叫大夫,但是却被麻里亚断然拒绝了。这是她本人告诉我的。”明美补充说。 “大夫,”织田停下筷子,“您知道原歌手千原由衣在那里吗?” “嗯,知道。”他点了点头。 明美在他身边也同样点了点头。虽然医生与护士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但也许他们认为由衣是否在那里并不属于患者秘密。又或许是他们从织田认真的表情里觉察到了这是一个有特别隐情的问题。 “那个叫相原的摄影师想从您这儿问出的事情,就是关于那个由衣的事情。他是为了揭露由衣藏身在那里才来的。我们今早听他本人说的。” “啊?”中尾满脸意外,似乎未在预料之中。明美也未出声,将嘴张成了“啊”字形。 “身为一个人却想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大夫,拜托你了,请不要告诉他由衣的事情。” 医生与护士似乎也为织田饱含热忱的口吻所震动。 “原来是这样啊。唉,是这样啊。——哎呀,他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我也讨厌那样,千原由衣小姐曾经受了何等煎熬我也是知道的。” 我松了口气,也为能事前粉碎相原的计划而感到痛快。 织田与望月都如挖好陷阱后的淘气孩子般暗自窃笑。我们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就是如此,一旦与敌人开战就会变得很恐怖——即使对方是朋友也不例外。 “千原小姐像是有饮食障碍,现在可以将饮食控制到正常了。为减轻体重必须得相当痛苦地减少摄入量,但我告诉要她要耐心点慢慢来,不能把身体弄坏了。” 医生说着盛上了第二碗饭。他似乎饭量很大,这与他瘦弱的身躯并不相符。 “暴食症与厌食症等饮食障碍是女性的多发疾病。就是一种想要使自己的容貌变丑的破坏冲动,对女性而言,容貌是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啊!看到使全日本为之沸腾的可爱偶像为那种疾病所缠我感到很痛心。” 昨夜,我们潜入木更公馆后方的花园时,有个脸蛋胖乎乎的女子从二楼的窗子看到了我们,之后发出惨叫的那个年轻女孩就是千原由衣吧。即使不是雨夜而是在白天,我可能也不知道是她。我完全想不到她会在这种地方,而且是以那种富态的外形—— “那个村里有多少人?” 望月询问道。就连这样的事,外部人员也无一人知晓。 中尾眼望着天花板的一隅数后说道:“有十一个人。” “包括麻里亚?” “嗯,若再加上你们的学长则有十二人。虽然大部分人以为村子里有很多人,但实际上仅有这些而已。说他们自给自足什么的也太夸张了。他们的家庭菜园里只有些长穗的东西罢了。这也是啊,如果他们耕种田地,那一天过完之后恐怕都没有时间绘画了。” “木更村的人与夏森村的人完全没有接触吗?”我问道。 “基本上没有。他们有时也会去杂货店购买日用品,但一般都是开车到杉森或是更前面的那个町去买。虽然每次出来的人各异,但只有千原小姐是一步也未踏出那里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千原在邻村吧?” “是的。应该只有我和保坂知道。” 那么,到底是谁把由衣的事情泄露给了相原?眼前的两人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思考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个人。 “邮件是怎么配送的?直接配送到木更公馆吗?” “有很多存局待取的,也有配送的。在过去桥的地方有个信箱。像邮筒一样大。” 啊,如此说来我也见过那个。“把邮件配送到那里的是这个村里的邮局的人吧?” “是的。是一个叫室木君的人。能光明正大地渡过桥的,也就只有我与室木君了。” 室木不知道由衣的事情吧? 我感觉秘密有可能是从他口中泄露给相原的。虽然他如果问我那又怎么样的话,我也无法回答。 餐后,我们喝着咖啡略谈之后便告辞了。相原来访的时间快到了。 离开诊所时将近两点,雨势虽略见缓和,却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喂——” 望月催促我们说快看宿处。 相原正朝这边走来。对方也几乎同时发现了我们。我们简单地互相致意后擦肩而过。我们回首一望,他也正在诊所前方瞅我们,我们视线相交了。 “差点儿碰上啊。” 望月说:“嗯,他在看我们出来的地方吧。他满脸想问‘为什么这帮家伙去诊所了’的表情呢。” “那个中尾医生会装得很好的。哈哈!” 织田愉快地说道,千原由衣的粉丝似乎心情大悦。 2 我们有事去了邮局,是去取似乎还要继续延长住宿的费用。当在连信用卡都无法使用的乡间旅行时,邮政储蓄是最为方便的。我们早就知道如此,所以在离开京都之前就把钱都存入了望月的邮政储蓄账户。 这是一家陈旧的小邮局。作为特定邮局,其规模或许全国屈指可数。这里柜台与柱子都闪着米黄色,除三名职员以外,别无他人。望月取钱时,我恍惚地看着养老金和YuPack(日本邮局宅配便业务的名称)等什么的海报,还真让我了解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请问您是室木君吗?” 听到望月的声音我回头望去。他正在边收钱边询问对方的姓名。由于对方胸前未佩戴姓名牌,他是胡乱问的吧。那个男子看起来年龄与我们相差无几,稍长的头发烫着卷发,他眯起细长而清秀的眼睛“嗯”地答应了一声。 “我听说您也去木更村配送啊。——啊,不好意思突然跟您说这些奇怪的话。我们刚才一直在与中尾医生聊天,然后聊到了木更村的话题。那时听说邮局一位叫室木的先生有时去那里配送——” “嗯,有时候去。内务的人生病了,所以昨天和今天我都在窗口,不过我是收发人员。——怎么了?” “我们对木更村很有兴趣。杂志上也介绍了那儿很有名的吧?我们到了这里,昨天本想顺便去看看,却被村里的人拒之门外。我们听说曾经进入过那里的,在夏森村只有中尾医生与室木君,所以……” “唔,”一本正经的邮局职员叹息着回答说,“我只是去配送,并没有去过公馆,所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配送的话也只是到信箱那里,里面有什么人我并不清楚。” “谁也不认识?” “我认识几个人,也打过招呼。不过仅此而已。” “您知道里面有个稍胖的年轻女孩吗?” “嗯?有那样的女孩吗?最近倒是偶尔看到一个头发红红的可爱女孩,没有胖的。” 红红的头发……那是麻里亚。从昨天开始一直与我反复《君之名》(注:日本NHK电视剧,剧中相爱的男女主角每次都是将要重逢的时候,因为一些外部的事情而相互错过,直到最后见面的时候,女主角已经成为他人的妻子了)式的擦肩而过的女孩。这个邮局职员知道她吗?想到这里,我心口有些微痛。 “我想问一下,”织田插嘴说,“您刚才说您不去公馆那儿,可万一送来的邮件很大,信箱放不下时怎么办呢?那时要运到公馆吧?” “不,那种时候我会事先打电话。然后由某个人开车来取。” “原来如此。”望月说完,看了看我,仿佛在示意我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之后我们又步履蹒跚地在雨中穿行,回到宿处后老板娘迎了出来。 “听说这雨明天中午会停呢!” 她似乎是出来告诉我们从收音机中所听到的信息的。听到此话后我心情略好了些。我从心底已彻底厌倦了这雨。据说低气压一边给四国及山阴的山区带来巨大灾害,一边退往日本海侧。 “现在还不能放松啊,还要下一晚上呢!” 老板娘边对自己说着不能掉以轻心边走到里面去了。 我们回到昏暗的房间,商量今后的对策。虽然听说电灯与电话过不久就能接通了,但还是无法与木更村取得联系。大概只能等雨停后去坠毁的桥边,等待江神学长他们或者村里的居民出来,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现在还不到三点,可消磨的时间堆积如山。织田似想起什么一般去了楼下,很快又抱着象棋盘和棋子回来了。他大概是打算以此消遣,可望月与我都说不会象棋。 “什么?不会象棋?真是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家伙。就这样你们还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 听了织田的诙谐话,望月抱以厚颜无耻——如此说虽夸张了些——的一笑。 “象棋与推理小说本质上是一样的。你不知道爱伦·坡在《莫格街凶杀案》的开头就这么写了吗?” 有人会记住这个吗?若以丸谷才一的译文引用他方才所提及的地方则是如下所示。他将分析与计算视为不同之物—— ……例如,国际象棋的竞赛者无须努力分析。只是计算。因此,所谓象棋有益于培养智力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即高达十之八九的赢家为注意力更为强大的竞赛者,而并非更为敏锐的竞赛者。 “你还真是死不认输!”织田愕然地说道。 三十分钟一晃而过。我和望月正在棋盘上激烈交锋之时,有人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上来了。 “喂!” 同时拉门打开了。我们抬头望去,发现相原正威严地叉腿站在那里。 “怎么了,突然跑过来?” 织田怒上心头地说,对方反瞪了他一眼,然后满是讽刺地说: “你们去诊所有什么事?我看你们健康得不得了啊!” “我们被中尾大夫叫去吃饭了。”织田的语气中也饱含怒气,“没有规定说健康的人就不能去诊所吧?” “吃饭?他为什么要邀请既没见过又不认识的你们去吃饭?” “你这个人——”织田站了起来,“请问你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了,就请直接进入主题吧!” “那我就直说了。是你们多管闲事,去堵那个叫中尾的医生的嘴了吧?那个医生不可能不知道千原由衣的事情。由衣一年前感冒加重、卧床不起时那个医生被叫进去了。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可是那个医生竟然跟我装傻,说什么‘那儿没有那样的人’。” “医生本来就不该喋喋不休地讲患者的事情啊!” “我若无其事地很自然地跟他讲话的。可是那个医生说:‘那儿没有那样的人’,他好像一开始就已将自己的答复准备好等我似的。这很奇怪啊。” “所以你就说是我们去堵他的嘴?” “今天早上,我跟你们谈由衣了吧。以她的粉丝你为首,我看你们各位都不喜欢我的工作。这样你们捷足先登去拜访中尾,我只能认为是去妨碍我的采访了。” “请等一下,你在胡说八道。如果,你向我们泄露说‘我今天下午两点去问中尾医生千原由衣的事’的话,我们可能也可以捷足先登,但我们没听说啊!” “你们推测的吧?” “请你不要再找碴儿了!” 两人各往前迈了一步,很快就到了可以揪住前襟的距离。我以眼睛对望月示意事情不妙,他也用眼神回应我看情况再说。 “不要妨碍别人工作,你这个学生仔!” 摄影师轻轻捅了一下织田的肩膀。织田缄默着,间不容发地双倍捅了回去。他不是那么没耐性的人,而是对相原的事真的感到很不愉快才出手的吧。 “要打架吗?” 看到相原抓住了织田的手腕,我与望月同时站了起来,可是二人已紧紧地互相揪住了对方的前襟。织田把摄影师推到了走廊上。 “你不是为了拍下流照片才当摄影师的吧?” 织田吼叫着说完后,我看到相原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股悲伤的神色。 “收回你无耻的话!” 相原痛苦地说道,可正处于兴奋之中的织田并没有退缩。 “放出的屁就收不回去了!” 听完此话后,相原把织田推到了墙边。那可真的很危险,这样想着我本想上前拉开他们,却迟了一刻。 “由衣到底做错了什么!” 织田使出全身力气的撞击让相原斜着飞了出去。摄影师踉跄着脚下一滑,屁股着地摔倒在地,摔倒的地方——不幸是楼梯。 “啊啊啊”大声喊叫的人不是摔下去的相原,而是撞倒人的织田。那不是一般的摔法。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出相原背部撞在楼梯上,头先着地的情景,我也想大声喊叫。喧闹声戛然而止,一时袭来令人难耐而且毛骨悚然的寂静。 “……没事吧?” 织田战战兢兢地窥探着楼下。我隔着他的肩望去,发现相原身体弯成く字形正在地上呻吟。我们慌慌张张地冲下了楼梯。老板娘脸色大变,从里面冲了出来。 “对不起。” 相原抬头看着屈身致歉的织田,微微地点了点头。或许他现在也无气力生气了。他把左手放在了右肩上,似乎右肩很痛,痛苦地挣扎着。 “快去中尾大夫那儿!” 老板娘说道,不过看起来最好还是把医生带过来。 “我去叫医生。”我说着就跑了出去。 我带中尾与明美回来时,相原已从那个地方起来了。他仍旧用手压着肩膀。 “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医生跑过去询问,受伤的人却微微地浮现出了笑容。 “……大夫,千原由衣在那里吧?” 望月在相原后面做了一个用拖鞋击打他后脑勺的动作。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我们听到了一句非常客气的小声问话。抬头望去,发现正门处有个小个儿男子单手持手提箱而立。年龄看起来比我们略大。他似乎刚才就在那里,却因为喧闹而无一人发觉。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老板娘询问道,男子在他那度数似乎很高的圆形黑框眼镜后面不断眨着似乎畏惧什么一般的眼睛回答说: “请问,今晚能让我在这儿留宿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袭过我们。他是客人?有客人冒雨来这个电灯电话都不通的村子? “不好意思……请问没有空房吗?”男子满脸忧虑地问,似乎觉得希望渺茫。 “嗯,有空房。可以让您留宿。” 听完老板娘的回答,男子大概安心了,脸庞一下子亮了起来。 “啊,太好了!” “请进。您没被雨淋湿吗?” “嗯,因为我是开车来的。” 如此说来,方才我感觉听到了停车的声音。男子将手提箱放下,坐在台阶板(注:在日式房屋玄关门口铺设的略低于房间地板的地板部分)上脱下了鞋。风衣的肩部稍有些湿。 “你是刚刚到的吗?”中尾将湿布敷在相原肩上后询问说,“应该已经禁止通行了啊。” “巡警告诉过我了,不过我告诉他说我有事他便让我过来了。道路并没有因为悬崖崩塌而堵塞。” 男子将风衣脱下,放在了左手腕上。 “有事?您这个时候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啊?”中尾不客气地询问道。 男子边在老板娘拿来的住宿登记簿上写下名字边说: “我来是要去里面的木更先生府上的,可是桥断了好像不能马上去了啊。巡警都告诉我了。我已经到这里了也不能回去了,所以就想暂且在夏森村留宿。” “哎呀!”老板娘接过住宿登记簿看完后说道,“你曾经是那里的人啊?” “是的。” 男子不知为何羞涩地回答说。 如此说来,这个人我也感觉在杂志什么的照片上见过。 “曾经是那里的人?你是谁?” 受好奇心驱使一时连疼痛都忘记了,相原仍旧坐在那里询问道。男子依旧难为情地回答说: “敝人西井悟。” 原来是获得J文学奖的作家。 3 我们聚集到了相原的房间,被以茶相待。老板娘端来了咖啡。包括西井悟共五份。 “我为方才的胡闹向你道歉。” 面对道歉的织田,相原说:“你不用那么一遍遍地道歉了。虽然我肩膀肿了很疼,可也没什么别的事。我知道去找碴儿吵架的是我自己,所以你不用那么委屈自己的。——你当时脸色很苍白啊,我这个摔下去的人吓了一跳就罢了,可当时你的脸竟然吓成那样!还有那个有栖君,他也是冒雨冲出去给我叫的医生。” 幸亏未撞到头部,他大概也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茶会气氛很和谐。而且还有一个目的,大概就是对西井悟的采访吧。 西井如落语艺人般拘谨地端坐在坐垫上。他或许在边推测着自己出现前发生了什么事边倾听着织田与相原的对话。 “不过,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能见到西井先生您啊——您为什么又来这里了?” “这个嘛……”西井搔着脖颈说,“实际上我前天收到了木更夫人的电话,她告诉我说有事想与我商量。” “哦,是什么事啊?方便的话能不能稍微……” 相原打开了记事本。西井小声咕哝着,诚实地说道: “我不太清楚。虽然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哈哈。” “听说夫人最近要再婚。对方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名为小野先生的画家。她曾在电话中告诉我说‘我今天要向大家公布婚约’。” “是再婚吗?天啊!” 相原边随声附和着边记着笔记。大概是肩膀疼痛吧,他写得很痛苦。 “那位名为小野的先生我也很了解,他从以前开始就有一个构想,也曾热情洋溢地对我讲过。他说想靠自己的力量将那个村子改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他说怎么改变呢?” “那里有……我可不可以说呢……” 现在才犹豫算什么!若事情不能泄露从一开始就不要说不就好了?这个作家给我的印象是优柔寡断而大方稳重,可现在看来或许他还很粗心大意。 “那个村里有一个大钟乳洞。那是小野君偶然发现的,里面非常壮观,其规模足以将众多的旅行者吸引到这深山里来。他甚至有段时期将那里误认作自己的东西,把那里当做了画室。” “画室?” “就是在钟乳洞的墙壁上绘画。他好像在模仿拉斯科壁画(注:法国韦泽尔峡谷拉斯科洞穴中的精美壁画。壁画为旧石器时期所作,拉斯科壁画有“史前西斯廷”之称)及阿尔塔米拉壁画(注:西班牙北部阿尔塔米拉洞穴内的壁画,为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壁画)作画,不过我也没见过实物。” “然后呢?” “嗯,所谓小野君的构想,是指意欲将这一自然奇景与自己的作品组合起来向世间推销。若说到推销,木更先生的公馆,以及那里的村民之前所创作出的种种作品都具有向世人展示的充分价值。即使收取门票钱也……” “后院的花坛好像也可以收门票钱的。” 望月从旁边插嘴说。 “花坛?啊,你说的是香西女士的香草园啊!是啊,那个地方也非常不错。特别是六月的时候,百花竞妍,馥郁之香遍溢四周,会让人想起乐园。” 相原催促他往下说:“那个构想跟你有关系吗?” “有一点。事实上这个构想是我提议的。你们知道江户川乱步的小说《巴诺拉马岛奇谈》吗?” 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名字与作品名,我们三人同时点了点头,相原却摇了摇头。 “说到江户川乱步,我只知道明智小五郎与怪人二十面相。” “《巴诺拉马岛奇谈》是一部受到萩原朔太郎(注:日本早期象征主义诗人,代表诗集有《吠月》、《冰岛》等)推崇的作品,与其说其是推理小说,莫若说其属于幻想小说的范围。” 望月想为西井的话增加注解而要张嘴,织田却以眼神制止了他。若业余评论家对作品进行简介,只会推迟会话的进展。 “有一个幻想家听说与自己相貌很是相像的一个资本家朋友去世了,于是便想出了一个自己完全变为那个男子的诡计,而且成功了。获得巨额财富的他,开始着手创造自己多年梦想的地上乐园。他买下一个无人岛屿,并真的在那儿创立了自己的梦想王国。” “与这个小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儿时便非常喜欢这部小说,所以曾半开玩笑地创作过《私人版巴诺拉马岛奇谈》。由于如此,当村中发现钟乳洞时,我也曾以此为基础,将其写成地底木更村之巴诺拉马王国的短篇小说。并非我谦虚,那真的是一篇纯自娱自乐小说,我也没有存留底稿,却只有小野君非常喜欢。他说:‘这可不只是个玩笑,如果想做就能做成。” 始终看不到谈话的终点。他到底为何现在来到此地呢,我决定倚在电话旁边的墙壁上慢慢听。我取过圆珠笔,在记事本上一圈圈胡乱画着螺旋线。 ——昨天,也有谁涂画这些图案来着? “就是说,小野君掠夺了我的幻想故事。现在这个小野君要与夫人结婚了。——也就是说,小野君真的可以实现梦想了。夫人准备满足小野君希望改变木更村的愿望。” “啊?这可真够戗。然后呢?” “嗯。夫人来的电话,就是想在这次大改革时,让我给出主意。因为我是最初的提议人。——然而,事实如何呢?我感觉自己创作的幻想故事自从交到小野君手上后就已经变质为非常庸俗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基本已不存在我可过问的余地了。我在那里时,小野君也曾跟我讲过‘这个方案如何’、‘这样就像样了’之类的话,但对其内容,我还是有不少部分不赞成的。我曾经感觉,这不就是把这里弄成不懂装懂的聪明追星族带孩子来玩的迪士尼乐园了吗?” “嗯?”相原小声哼哼说。或许他一时无法理解西井所言。就连我也奇怪自己是否已经理解。西井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 “总之,夫人叫我我便来了,过去我曾受夫人诸多照顾,所以我也想直接对其婚约表示祝福。如果小野君无论如何也要创造“私人版巴诺拉马岛”的话,虽然鲁莽,我想尽量将其建得像样一些。实际上我本想在婚约公布之夜赶过来的,却终因从东京过来而迟了两日,拖到今天。过来之后就是现在这样的状况了。” “嗯,原来是这样啊!那个叫什么小野君的倒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可是其他人如何呢?他们不觉得自己的创作天堂被剥夺了,想骂他是个畜生吗?” “那也是我所担心的地方。虽有些自吹自擂,我所描述的巴诺拉马岛对他们而言也曾经是理想之地,而小野君仅是将其扭曲成了另一种旅游资源,所以我很难想象其他人能够接受。” “主人木更菊乃夫人,是基本赞成小野君的计划的吗?” “嗯,是的。她想向我寻求的,只是该计划枝叶部分的修正提议。夫人也是一位觉得我原创的《私人版巴诺拉马岛奇谈》很有意思的人士,所以她大概是想保留其风貌吧。” “哦?那么,那个村子现在状况很严峻啊!” “我正在担心会不会如此呢。” 我在想被牵扯进去的江神学长不知情况如何……还有麻里亚…… “木更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我询问说,西井只将头转过九十度看着我回答说: “这个问题总被媒体追问,我已彻底厌烦了,但里面真的没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虽义务负担农活儿与炊事,但一天最多劳动四五个小时。只有这些时间受到约束,创作生活可以完全得到保障。环境也是无可挑剔的。” “那不是安于现状的生活吗?” 相原提了一个挑衅性的问题。西井不悦地抖动着双膝说: “那是一种偏见。我想请您明白,那里绝非救济院,也不是一个不认真的人可以长期逗留的地方。” 这是一种变相的抗议表示。相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们换个话题。”摄影师略压低声音后说,“您知道千原由衣这个歌手吗?” 又来了。我们面面相觑,暂且先关注西井如何回答。 “千原由衣吗?”他反问道,似乎在给自己的思考争取时间。 “是的。是青年偶像歌手。你知道的吧?” “嗯。”西井点头说。他慌张地又动了动双膝。似乎惊慌失措。 “我知道千原由衣小姐正在木更先生的府上。” “你听谁说的?” 听到西井的回答相原冷笑了一声。他大概是在想“这么简单就上当了”吧。 “您能否跟我谈一下千原小姐为什么来村里,她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请等一下。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听谁说的这个?” 西井按下了信息提供机器的开关反问道。相原苦笑起来。 “我不能说。只能说我是从某人那儿听说的。” “这样啊……”西井毅然决然地说,“那恕我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相原故意长叹了一口气。 “您真是个固执的人啊,西井先生。” 织田似说无计可施一般摇了摇头。相原是将职业意识之名的免罪符悬在脖子上而生存的吧。只是——面对织田的责问,他那一时浮现出悲伤之色的双目也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尽管如此,还是很麻烦。虽然已预报说雨将要停了,可不知道桥能不能很快架起来。” 西井似乎在拼命改变话题。相原冷笑地看着他。他大概是在想“我以后再问你”吧。 茶会结束了。 4 我们将西井邀请至自己的房间,想要问他木更村的事。得知我们来此的原委后,他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我们的问题。然而,近一年前离开村子的他自然不可能知道麻里亚的事。我们只得到了与他刚才回答相原的问题时相同程度的信息,但我并没有沮丧。因为据江神学长来电,麻里亚并没有发生不好的事,而且她似乎也想亲自出来见我们。如果桥没有坠毁的话,此刻—— “西井君……” 我喊过之后想自己是否本应称他为“西井老师”。这虽由于他是一个与我们年龄相差无几的新进作家,更应该是因为西井悟这个男子令人难以捉摸的风貌吧。 “怎么了?” “桥坠毁之前江神学长来过电话。内容大致是说村里出了事,所以他无法出来了,他会再与我们联系的,所以让我们等着。他说的事是什么呢?我很担心,您大致知道吗?” 西井直眨着他那眼镜后面的小眼睛。我都要被他传染了。 “出事……嗯?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是与小野先生的木更村改造计划有关系吧?” “我不能说那样的话。因为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抱起稍短的胳膊自言自语说: “那个摄影师,是如何知道千原小姐在村里的呢?” 他似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而且从此可以窥见他们大概对由衣在村里这一秘密守口如瓶。我们准备不谈由衣的事情。 “嗯?” 我们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是望月发出的。他手上拿着薄薄的写真周刊杂志。 “怎么了?” “嗯。这个这个,看这个,有栖!” 是有马龙三先生交给我们的木更村的资料。望月所打开的一页的新闻以“艺术村之英雄”为题,左右两侧分别刊登着西井悟与樋口未智男的照片。照片中的西井是在J文学奖的获奖仪式上恭敬地领取奖状,樋口则是在个展会场背对自己的作品衔烟而立。 “怎么了?” “照片下面。看这儿!” 摄影者的名字为相原直树。 “嗯?是那个人啊!原来他不只是穷追艺人的丑闻啊!” 这又代表什么? “我是觉得可能才看的。没想到果然如此。我在想,如果由衣在木更村的事不是西井君说的,那会不会是另一位出自木更村的樋口泄露的。你们看,相原跟樋口有接触。”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说明是樋口泄露的……哎呀,这也算案情证据吧。” 织田从与我相反的方向窥着杂志说道。西井又蠕动起双膝来,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吗? “樋口君他……是樋口君吗?……” 我不知道樋口未智男是什么样的人。从照片来看,他挺胸回望相机的脸庞只能让人感觉他是一个十足自信的家伙。 我们听到了相原房间拉门打开的声音。织田吃惊地抬起头,迅猛地站起了身。我唯恐再有冲突,便跟着他站了起来。我们走到走廊上,发现相原正要下楼梯。织田与我追了过去。 “老板娘,麻烦你一下。” 相原将什么东西交给了楼下的老板娘。是一封信,信看上去比较厚。 “您出去买东西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投进邮筒里?我刚刚出去的时候忘记投了。” “好的好的,”老板娘回答说,“没问题。我这就去给你投。” 我边走近他们边看了看收信人姓名。是青洋社。上面写有写真杂志出版方的名字。织田似乎也看到了。性格温和的老板娘立刻就去寄信了。 “都已禁止通行了,即使投到信箱不也到不了町上吗?” 织田说完,相原露出惊讶的神色,“雨很快就要停了,所以禁止通行很快就能解除了吧。我想先把它投到邮筒里,以防止自己忘了寄。——先不说这个,你们怎么回事?你们是为了问这个而专程下楼来的吗?” “没有,只是下来后发现你要寄信,觉得奇怪而已。”织田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在那封信的收信方青洋社所出版的写真杂志上刊登着你拍的照片啊。是樋口未智男的肖像画。” “嗯,有过这样的事啊——你怎么知道刚才的信是寄往青洋社的?” “我只是一晃看见了。”织田简单回答后说道,“由衣在木更村的事你是听樋口未智男说的吧?” “无可奉告。” 竟然佯装不知。他说自己晚饭之前要稍睡午觉便回房间去了。扑空的我们在原地略作停留,我们若立即返回,就会被相原怀疑“那帮家伙下楼做什么来了”,对此我们感到很羞耻。 “你们好。” 玄关处响起了声音。我们以为又是客人便抬头望去,发现昨日于废弃学校见到的教师正站在那里。我记得他好像叫羽岛公彦。他随性地轻轻扬起了手。 “今晚,有空吗?” 5 “这样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啊。” 羽岛边左手抚摸着下巴,边用右手为我的杯中倒上啤酒。福寿屋的客人只有羽岛与我们几个人。态度有些冷淡的老板为我们端来羽岛补点的烫酒,然后一言不发地放下了。 “一个年轻女孩儿进入了那种来历不明的村子后没有出来,她的父母与各位朋友们自然要担心的吧。然后专程从京都过来。哦,是这样啊!” 我们将来此的理由告诉了他。他多次点头,配着柳叶鱼开始饮日本酒。之前大概对我们来此做何感到非常怀疑,邀请我们喝一杯,也是出于好奇吧,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无聊。 “昨天我们很难启齿,但事情现在已有解决的头绪了,所以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与您聊天了。” 望月也夹着柳叶鱼说道,然后又问老板说:“冰箱已经停了吧,这个没事吗?” “要是害怕坏了可以不吃啊!”老板回答说。 听完此话,望月便津津有味地只吃酒肴。 “你们去了断桥那边,结果如何?看到木更村的人了吗?” “是的。我们也试着喊叫了,却无一人出现。大概是声音到不了公馆那儿吧。” 回想了一下方才去看的河岸状况,我回答说,大桥已踪迹全无,只有黄色的浊流隆隆地翻卷着旋涡。 会话突然中断,四周鸦雀无声。——几乎在通电的同一瞬间,持续了二十九个小时的雨停了。 电灯亮起时是将近下午六点,电话恢复时是刚过七点。所以,我们曾一度担心村中唯一一所酒馆是否还开着。老板说虽然星期天不营业,却因小儿子一直受羽岛老师照顾,才出于情面开店的。我们从七点半开始喝,现在已接近九点。我甚至在想,这么偏远的地方的酒馆,若是平时肯定已经打烊了吧。 “话说回来,那个旅馆的客人真是络绎不绝啊!除了你们在住,那位从东京来的摄影师,西井悟也回来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大雨之中。——反正也要喝,我本想也叫上那两位的。不过跟他们打了一下招呼。两位好像都对工作很热心。” 对工作很热心,啊! 雨一停我们立刻就要去桥边,眼尖的相原发现后也跟了过来。他自然是手提相机。织田欲说什么时,他抢先辩解说只是去拍摄大雨的伤痕。我们返回时,他也仍旧站在那里不停地拍照。他大概以为千原由衣也许会突然出现吧。 另外,从傍晚开始西井一直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写小说。纯文学派小说杂志自然也有截止日期,据他说一周之后必须将短篇交与编辑。他以不喜欢喝酒为由拒绝了我们的邀请,或许是他不想与夏森村的居民有太多的接触。他说在宿处用餐之后,晚上也要写作。 门嘎啦一声打开了,我们齐刷刷地望向了那里。我们本以为是改变主意的相原或西井来了。 “这样的天也开门啊!灯一亮我就踉跄着过来了。” 邮局职员室木噌噌地搔着卷发脑袋走了进来,他的到来完全在意料之外。含糊地致意之后室木坐在了羽岛身边。 “哎呀,老师您认识这些人啊?” 他看着我们问道。室木工作时很沉闷,畅饮时却笑容可掬。 “我们是昨天认识的。是我坚持邀请他们来陪我的。” “这样啊。那也让我一起喝吧!” 室木愉快地说完,叫了啤酒。他说自己今天已吃过饭,所以只是略饮。 “您一个人吗?”我询问说。 “要在这儿找媳妇,可是非常困难的。我又没有父母或亲戚给介绍。”他苦笑着说。 他说自己叫室木典生,出生在这个村子,这数年来却连遭不测,已无任何亲属在世。在杉森的县立高中毕业后他去了杉森邮局工作,之后由于工作调动而回到了出生长大的夏森村。听他说自己虽看起来年轻,再过几个月就到三十岁了。 “室木君虽说自己已无一个亲属在世,但那是不正确的。”羽岛转向邮局职员的方向,“是吧,室木君?” “您是说我姑母吗?” 室木面露难色。他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开玩笑吧。 “他还有一位姑母健在呢,虽然一直没有联系。” “那人跟我没关系。我与她只是在小时她回娘家的两三次葬礼和法事上见过而已。对方即使见了我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谁。” “明明住得这么近,真是奇怪啊!” “住在附近却没有联系?这位姑母不会是在木更村吧?” “是的。” 羽岛看着室木。似乎在递眼色让他自己说。 “木更菊乃是我的姑母。” “啊?”我们不约而同地惊叹。完全没有想到,木更村主人的侄子就就职于木更村旁边的一个小邮局里,难道这是众所周知的吗? “大家都是知道的吧。因为姑母县立高中毕业前也一直在这里。她说无论如何也要去城市,便不顾父母的反对去了东京。她大概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吧。直言自己心中所想,依自己所想行动,听说因此而某些地方与父母兄弟及村中人互不相容。她边在鞋店做店员边在秘书培养学校就读,并取得了资格证,改行后的地方便是木更胜义那里。不到半年便陷入了爱河,一年后结了婚。” “钓得金龟婿啊!” 望月自言自语地说道,室木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那个时候‘兜町荒马’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所以算不上金龟婿。她好像是真的喜欢他才接受求婚的。木更胜义这男人后来不仅成为一代富豪,而且仅以资助艺术家为爱好,从未寻花问柳,拈花惹草,对姑母而言是桩不错的婚姻!” “你姑母不知道你生活在这里吗?还是知道却无任何来往?” “知道吧。虽然知道,也与毫不相干的外人一般,从没互相打过招呼。她是讨厌家里才舍弃家乡的,所以即使有侄子也不会管的。” 室木本身似乎也不太关心姑母。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无近亲之情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吧。 “我们换个话题,”望月边给他倒啤酒边说道,“关于之前在您工作时我们询问的事——” “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胖女孩?” “嗯。她姓千原。之前我们忘问了,发往木更村的邮件中没有给她的吗?” 对了,这点倒忽略了。邮件收发人都可以知道村民的名字。若看到千原由衣的名字便会觉得奇怪:“这不是与最近失踪的偶像歌手重名吗?”他年龄尚不到三十,若不知道由衣如此有名的歌手的名字才更奇怪。望月之所以没有说出“千原由衣”这一全名,大概是想万一室木不知道由衣在木更村时,防止秘密不必要的扩散吧。况且旁边还有羽岛。 “没有姓千原的人吧,我没见过这样的收信人姓名。” 我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他看起来真的没有印象。看起来他想问这个问题有何意义,羽岛也似乎不得要领,但二人都没有开口反问。——如果室木是清白的,那么向相原告密的人是樋口未智男的嫌疑就更大了,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在敬酒与被敬酒之间,大家都已有了三分醉意。遇到不错的聊天对象,羽岛与邮局职员的心情似乎大悦。 “你这个人有个梦想。是吧,室木君?” 两颊飞映着玫瑰色的羽岛,说着咚地敲了敲旁边男子的背。 “哎?是什么样的梦想呢?” 看着室木吞吞吐吐,织田代表我们三人询问说。室木噌噌地搔着脑袋。 “说梦想其实也不太合适,因为我还什么都没开始做呢!” “他说自己想建一个像大宫殿一样的房子呢!”由于室木不说,羽岛代其说道,“好像是起因于我给他讲的薛瓦勒的理想宫殿的故事。你们知道理想宫殿吗?” 不知道。 “我也只是在书上读过简单的介绍,那是一座奇妙的建筑。此建筑位于法国南部德龙省一个村庄里,是由一个既非建筑家又非木工、对建筑完全外行的男子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自己亲手建造的。看到那幅照片时我非常震惊。书上说其高十二米,所以建筑物该有四层之高吧。宫殿正面耸立着三尊巨人像,既有伊斯兰教风格的圆顶,又有希腊神殿风格的柱廊。中世界欧洲之城、瑞士的牧人小屋、埃及神殿、东洋风佛塔、日本风的五重塔,所有的样式应有尽有,错综复杂,让人不知所以。四处遍布着模仿豹及鸵鸟、大象、鳄鱼及圣母马利亚、天使及巡礼者等雕刻及浮雕,满房装饰千奇百怪,简直就是建筑怪物。穿过迷宫般的洞穴后便可到达景致极好的阳台,宫殿内甚至有龙。总之,其样式让安东尼·高第-克尔内特(注:西班牙加泰隆现代建筑家)也甘拜下风。这种出现在噩梦中的宫殿竟然真实存在着,这让我很吃惊。要想洞知那千奇百怪的样子只能去看照片了。书上说完成这座宫殿耗费了三十三年的时间,是三十三年啊!不过这是一个外行人在自己本职工作之余做的,所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我给室木君看过之后,他也与我一样完全为其吸引,他说如果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他希望自己可以建造一个那样自由奔放的宫殿呢!” 室木听着多次微微点头。 巴诺拉马岛,这个词汇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真的有人挑战建设梦想王国,而且也有极少数人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想到超出常规的梦想偶尔也会反变为现实,我感觉自己似乎得到了些许福音。 “独自一人亲手建造宫殿确实很了不起,但那是有钱人的癖好吧?反而言之不就是只要有钱就能实现的梦想吗?” 织田说道,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他想试探对方对此作何反应。被问及于此,羽岛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建造这个宫殿的男子并不富裕。我刚才之所以说他是在自己本职工作之余而建的就是想传达这一点。” “那他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呢?” 羽岛似已做好回答的准备般微笑着说: “他是一个邮差。” 原来如此。或许正因如此,同样身为邮局职员的室木才深有同感吧。 “宫殿之所以呈现出建筑怪物的形式,或许是由于他在浏览自己所配送的来自世界各国的明信片时,梦想不断发生了改观的缘故。 “惊人的还在后面呢,各位!你们猜乡村邮差薛瓦勒耗费三十三年的岁月自己亲手建成的这座宫殿的材料是什么?是自制混凝土。不仅如此,千奇百怪地附着于建筑之上的贝壳、小石子、石片等都是他在邮件配送途中捡回来的。” 羽岛为观察我们的反应稍顿了顿,我们三人都无法做任何评论。 “书上说为了配送邮件,他每天要走长达三十公里的路程。某日,他捡到了一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次日,他又在同样的地方发现了另外一块奇怪的石头,从此他沉溺于此,不顾一切地开始收集小石头与贝壳。只将一日的收获装入口袋带回开始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开始使用筐,不久又开始推手推车。他说:‘自然为我提供了雕刻品,所以我认为自己必须成为建筑家以及石匠。’他被村民视为疯子,甚至被妻子嘲弄,但他还是耗费了二十五年时间来收集材料,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不,甚至可以称其为执迷不悟了吧!那些贝壳及石子,经他挑选一定带有了灵性。证据便是,他不是随便将这些贝壳和石子用在宫殿各处,而是在分类的基础上,基于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将其配置在各处,如将某种贝壳粘在花盆上,尖石头则埋入巨人像内。结果做成的东西是何其的千奇百怪,我深信其是一种神圣的存在。” 我倒吸一口冷气,认认真真地倾听着他的讲话。我以前不知道,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广阔,更深远。可是此刻不是发呆的时候。羽岛继续说道: “据说理想宫殿也是为他夭折的女儿所建的纪念馆。然而,薛瓦勒下决心建设宫殿的契机不仅是对女儿的怀念之情,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原因。事实上,在他决定建设宫殿的三十年前,他梦见过理想宫殿。据说那是一个清晰而真实的梦。三十年后,他做了同样的梦。曾为虔诚的基督教徒的他,将其理解为上天的启示了吧。他开始着手建设理想宫殿。三十三年后,理想宫殿成为现实呈现在了他眼前。与三十三年前及六十三年前梦中所见完全相同的宫殿,终于建成了。 “听说宫殿正面写有这样一句话——‘我自梦中诞下了这个世界的女王。’” 我看了看眼前的这位邮局职员,对于以沉闷的脸庞就职于小而破旧的邮局中的他,胸中也怀有一颗与薛瓦勒共鸣的心,最初我感到很意外,但此刻不同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并不仅指人的能耐有多大,也包含了人的梦想有多大。 “你刚才说你现在还什么都没开始做,那你是准备从现在开始做吗?” 室木无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大概做不到,最终可能也只是镜花水月般的空想,但只要一想起来我就不由得心潮澎湃!” 我突然想到,木更胜义将艺术家云集至此也许并不是偶然。这里仿佛笼罩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创造氛围,而这个邮局职员大概也被这气氛所熏陶了吧。 “你一定要建出比木更先生的公馆更气派的建筑哦!” 羽岛欢快地说道。 “啊?可是……我可不是手持股票赚取不义之财而又无所不能的人。”说完这句极其合乎常理的泄气话后,他猛喝了一口酒。 就这样一直喝到十点,我们离开了小酒屋。我伸出手试了试,雨已经停了。 “那,我就此告辞了。” 室木匆忙鞠躬,走向了与我们相反的方向。伴着身后的“多加小心”“晚安”等问候声,他弓身走向了昏暗的道路中。 走到宿处前方后,羽岛扬起一只手对我们说晚安。 “明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 他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自言自语地说道。 6 看到我们归来,老板娘“哎呀”一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相原君没跟你们一起吗?” “没啊。”望月回答说,“相原君怎么了?还没回来吗……” “是的,他还没有回来。——你们是去福寿屋了吧?” “嗯。” “真奇怪啊。如果他没和你们一起,那他去哪儿了呢?” 即使如此询问我们也全不知晓。 “西井君呢?”织田询问说。 “他在房间里写小说。他好像在全神贯注地工作呢。真的很安静。” 散步到这个时间的话也太不像话了,但相原也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无须担心吧。老板娘唠唠叨叨地到里面去了,我们则上了楼。经过西井房间前时,听到了屋内翻动纸张的声音,他大概正在写作。 回到房间时,已经将近十一点。我先打开了电视,天气预报说这个猛烈的低气压约于明天凌晨退到日本海。 “这样就能安心睡觉了,就等去木更村的桥架好了。” 织田一骨碌躺在床上说道。他似乎在宣告我们已越过最高峰,接下来便是下坡了。然而我却感觉我们此刻安心还为时过早。尽管没有理由,只是很奇怪地心中忐忑不安。其源头似乎在于相原直树的存在。不对,在于其不在…… “望月学长,信长学长。” 听到我的叫声,两人迅速将微醉的脸庞转向了这边。 “相原君还没有回来,会是怎么回事呢?” “谁知道!”织田冷漠地说,“我们又不是他的保镖,不用管他不就好了。” “他也许又跑到中尾大夫那儿去了呢。” “不会吧,那也太不像话了,我绝不原谅他!” “不需要你原不原谅吧。你又不是人家的保镖。” “可是,”我看了看钟表,“都已经过了十一点了。这里的十一点与城市中的十一点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即使相原君再不知好歹,到现在都没回来也是很奇怪的。” “他该不会……”倚在墙上的望月起身说,“他不会去木更村了吧?” “去木更村?望月学长,他怎么去啊?” “不知道。我虽然不知道,但他可能设法找到了去往对面的方法。如果不是这样,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啊!” 确实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但是我猜不出他是如何渡过桥已坠毁的河的。 “喂,我们去看看吧!” 织田抬头望着起身的望月说:“你说去哪儿啊?”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去桥那儿了!也许能发现什么呢。” 尽管对此持有疑问,最终我还是决定服从望月的建议。从今早开始一直处于待命状态的我们极其渴望行动。下楼后,我们告诉老板娘说要外出寻找相原,拜托她暂时不要锁门,她说自己打算相原回来之前一直开着门,并目送我们离开。虽然雨不再下了,我们也没有忘记带伞。虽不用担心被任何人盘问酒后驾驶,我们还是徒步走向了通路。今夜风很大。为以防万一我们经过诊所前时窥探了一下,灯光已经熄灭,看起来主人已就寝了。诊所后面的保坂明美家以及旁边的羽岛教师家依旧亮着灯。我们又在三岔路口向左拐,穿过通路,到了河边。——相原不在这里,这里没有任何异样。 “果然很难到对面去。上游下游都没有半座桥的。” 我所说的不用想都知道。望月抱臂沉默着。织田向着对岸喊:“有人吗?!”但只喊了一次便放弃了。大概是因为他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喊声消失在了风中吧。 “我们回去吧。”他缩了缩肩说道。 回到三岔路口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废弃的学校。它看起来寂寥无比,就像要在后山的黑影与既无星星又无月亮的夜空下被压垮一般。我们在那个校园里玩单杠是昨天还是前天来着?我望着那边这样想着,然而,就在我要将视线移回到路上时,掉在水洼上的一件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个……是什么?” 我边用手指着边凝神观看,好像是胶卷包。我记得傍晚时它还没有掉在这里。 “天还亮着时可没掉在这里。”望月也如此说道,“相原走过这条路?前面明明只有个废弃的小学校。” 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废弃的学校。即使再无其他地方可去,也很难想象他会在这种连灯都没有的地方,但既然已到了这里,我们便一致决定去确认一下。 “这简直就是试胆量嘛!”织田说道。 “或许可以见到龙猫呢!”望月笑着说道。 是的。我们半游玩性质地走向了废弃的学校。我们只是以寻找相原为借口,窥探一下鲜有机会涉足的午夜废弃学校,这应该才是我们的真实目的。我之前的不安也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何呢? 我们进入校园,迅速环视四周,却无任何人影和迹象。或许相原傍晚以后来过,但此刻好像不在这里。午夜中漆黑一片,连校园一隅的大小单杠的轮廓都不清晰。风很大。 “他不会在教室里睡觉吧?” “他又不是流浪者。”听了织田的话,望月说道。 前方有个貌似库房的地方,其前方的三个房间,似乎是两个教室及一个办公室。 “我们到房间里看看吧!” 望月说完,从面前的教室窗口窥探着里面。织田与我也从其他窗口望去。里面只有十组钢铁制书桌与座椅面向黑板而列,没有任何异样。窗口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陌生人,这反而很不可思议。在这样的地方做着这样事情的自己才不可思议吧。 望月将双手交叉放在身后,晃晃悠悠地移向了旁边教室的窗口。看着我与织田正在观看,他也同样从开着的窗口向里望去。 “哎?” 望月将脑袋伸进了房间中。我们正想他在做什么,他却抬起左手,慌张地招呼我们去那边。 “那是什么呀?”望月说着走向了那边,我也跟了过去。 “那里躺着个人?” 织田的话是疑问式的。躺在黑暗废墟中的教室里的那个东西,确实是人的形状。俯卧,脸部朝向那边。但是,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有人……是牛仔裤与斜纹棉布的夹克衫。那是相原的东西。 “那个摄影师先生,好像真的在这里休息呢!” 望月若无其事地说道,难道他不觉得奇怪吗?肾上腺素开始猛烈地混入我的血液之中。我想把望月刚才说的话还给他——他又不是流浪者。 “我们把他叫起来吧……是不是因为急病倒下了?”我说道。 “不会吧?”织田边说着边走向了教室前面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望月与我从后面的门进入房间,我们与织田一起靠近躺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的相原。 “相原君——” 望月屈身蹲下,想将手放在他肩上。可是他的手却在空中猛然停住了。 “喂,怎么了?” 望月歪着头仰望着我们。 我沉默地蹲在他旁边,轻轻地握了握相原的手腕。没有脉象,只有丝丝凉意。 相原死了。 第八章 缪斯的迷宫——麻里亚 1 菊乃将小野博树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一块洁白的手帕盖在他的脸上后,迅速挺直身体站了起来。 “暂且让小野君在这里安息吧。” 她严肃地说道。 “让他在这儿安息?夫人……您是说把他的遗体就这样放在这里吗?”冴子询问说,“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么阴森恐怖的地方怎么行呢……” 菊乃怒视了一眼冴子。“阴森恐怖?无所谓的。这里可是小野君的画室。你看,那里还有他的画作。与其让他回到与杀害自己的人同一屋檐下,我觉得这里更能让他安息。——你们知道暂时是什么意思吗?”她环视了一下我们,“就是到找到凶手为止。我一定要查清到底是谁做了这么恐怖的事情。” “一定要查清?菊乃夫人,那是警察的工作。您不需要费心的。”琴绘说道。 “不。”菊乃摇了摇头说,“凶手必须由我们查出来。” “您、您说什么?通知警察并把之后的事情交给他们才是最合适的吧?” 听了八木泽的话,菊乃的表情又凶神恶煞起来。 “警察骆驿不绝地闯进这个村里来你也无所谓吗,八木泽君?我不能忍受那样的事。不,我不能容许!”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江神学长平静地问道,“您是说不能把这起明显的杀人案件通知警察吗?” “现在不行。还不能通知警察。通知要等知道谁是凶手之后。” 菊乃与江神学长面对面相互凝视着。 “您是说要靠自己的努力查明凶手是谁吗?对于这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我心怀疑虑。时间越久犯罪痕迹便会变得越淡,恐怕这只会对凶手有利,这一点您没有考虑过吗?” “你偷换论点了啊,江神君。我们只要在犯罪痕迹尚未变淡时查明凶手就好了。我已经决定这样做了。我们自己找出凶手。”她轻轻地扬了扬头,“你也可以协助我们的吧?” “我会全力以赴。” “其他人也没有问题吧?” 菊乃询问大家说。虽说主人已宣告不许通知警察,但也不是不能反对,可他们都为她强硬的语气所压,一时间似乎谁都无法出声。 “我们就按夫人说的做吧!”开口的是小菱,“只是我觉得最好先决定万一不能立刻查明凶手时该怎么办。如果花去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时间就太荒谬了。我觉得如果尝试自己努力,两三天就是极限了。” 菊乃立刻回答说:“没问题。我也是同感。嗯……我们就以两天为限吧!如果两天以后仍然没有查明凶手,凶手也没有自首的话,我们就请警察来介入,也就是花园要被蹂躏了。如果果真如此,村子也很难恢复到原样了吧……” “如果我们能把凶手找出来,就可以维持村子的原样了吗?” 前田战战兢兢地询问道,他那怯懦的态度似乎在说,若自己被流放至村外那就麻烦了。他的妻子紧咬双唇,沉默不语。 “也许吧。”菊乃简短地回道。 小菱在遗体旁边屈膝端坐,然后静静地合起双手,开始低声诵经。我们也不约而同地合起了双手。诵经声在岩石大殿里毛骨悚然地回荡开来,一瞬间,我似乎又在恍惚这是否真的是事实。飘荡至洞顶的诵经声无处可去,大概要永远回荡于这下垂的不可计数的钟乳石间了。 “我们进行现场的调查吧。” 小菱的诵经声还在持续,菊乃却分开合着的双手说道。 ——我想她正在剧烈的悲伤中,而且怒火中烧。尽管她并未被少女般的恋爱所困,但小野博树对她而言无疑是最重要的人了。这种伤害一定深得让她无法忍受,大概是为了忘记这一痛楚才驱策自己进行搜索凶手的吧。 菊乃夫人有些异样,平日她很少以村子主人的身份指挥大家,而此刻她宛如一个小独裁者在迅速进行各种决策。尽管她平日并非如此,但我们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没有人很清楚该如何下手,我们就这样开始了现场调查。 我们凭借篝火与手电筒的光亮,分别对周围进行了调查,却未能发现什么凶手留下的东西,也没有可疑的痕迹,岩石上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我感觉已毫无办法了,无意间回头一望,发现江神学长正屈身将脸靠近小野的遗物——画材及手提箱。 “怎么了?” 江神学长并没有回答我,沉默着指了指开口大张的手提箱。不过手提箱看起来未见什么异常。 “连手提箱里面都洒有香水。而且,你看——”江神学长又指了指旁边的伞,“从伞的内部也能闻到吧?我在奇怪,就算作为饯行而洒上了名为‘ヒロキ’的香水,为什么还要细心到如此程度呢?” 我将脸靠近社长所指的东西,仔细地闻了闻。手提箱中和伞的内部确实也有甘甜的香气如游丝般升起。经学长一说,我确实感觉这很奇妙。我脱口说道:“说起来是很奇怪啊!” “不,如果只是小心的话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里。” 他走了几步,指着小野遗体的头部。 “小野君的全身都被洒上了香水,却只有头部几乎闻不到味道。我不知这是否有什么含义……” 到底是为何呢?姑且先记下吧! 江神学长边提醒不要直接触碰手,边逐个检查了画材,却似乎没有任何发现。他瞥了一眼尸体倒立的岩台,迅速走向了那边。然后,再次登上那阶梯状的岩台后,他双手叉腰在最上层反复来来回回地寻找着什么东西。最后停在了尸体曾在的地方,叹了口气。 “有什么发现吗?”冴子抬头问道。 “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在想,把尸体搬到这里来,还特意让他采取那样的姿势,一定很辛苦吧?” “特意让他采取那样的姿势……”冴子重复道,“也许凶手并没有那样的打算。凶手把尸体扔出之后,偶然之中变为了那样的姿势,事情难道不可能仅是如此吗?” “怎么可能偶然变成那样呢?那个倒立姿势是以一种非常微妙的平衡构成的。这个部分,”说着他用脚尖叩了脚下两次,“稍有些凹陷,小野君的身体被贴在了那里,所以才可能保持倒立的姿势。——不对,也许正如铃木女士所言,倒立是一种偶然的产物。但是,凶手不辞辛苦地将小野君搬运到这里的事实并没有改变。为何特意搬上来?这一点才不可思议。” 响起了“嘘”的一声口哨声。是哲子。丈夫吹不了的口哨,她却可以吹。 “我们这不是前进了一步吗?无论怎么想凶手都是男性啊!如果是女性,仅攀登到那里就已竭尽全力了。——小菱君,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好像是的。”旁边的小菱回答说,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他却似乎是真心同意。 “如此一来犯罪嫌疑人就被限制在几个人了呢?……小菱君,八木泽君,江神君,不在这里的志度君……一共有四人啊。” “您把您丈夫给忘了。”被提到名字的八木泽怏怏不乐地说道,“包括你丈夫一共是五个人。您不满意吗?应该不会吧?如果你谨慎到把昨天才跟小野君初次见面的江神君也算进去,当然也会算上哲夫君的,对吧?” “没有。”哲子弯扭着身体否定说,“我丈夫昨晚一直在我身边睡觉。这我知道。所以我才把他排除在外了。” 八木泽咋了咋舌说道:“那是自私的诡辩。配偶的证词不能成为不在场证明,这可是常识。如果要认真寻找凶手,逻辑上不应如此吗?” 哲子愤怒地板起了面孔,却未作任何辩驳。八木泽的说法很合情理,哲夫也没有反驳八木泽,露出了虚张声势一般故意挤出的苦笑。 我本以为八木泽会就此作罢,事实却并非如此。 “再让我说的话,我觉得你、铃木和有马都不能脱离犯罪嫌疑人的范围。” “你刚才说什么?”哲子严肃起来。 “我承认将尸体搬到岩台上对女性而言是一项很费体力的劳动,但我不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夫人与香西女士可能不行,但你们几位年轻人不是可以做到吗?——是吧,小菱君?” 要对完全相反的事发表意见,小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们不该虐待僧侣的。 “你今天可真是胡搅蛮缠啊,八木泽君!” 哲子双手叉腰,头微倾着说道。这是她生气时的姿势。 “你这么说我很遗憾。我是从逻辑上——” “哪里是从逻辑上了?你刚才避开了你喜欢的由衣的名字了吧?这也符合情理?” “符合啊。”他挺了挺胸,之后却似难以启齿般说道,“那个……总之,要把尸体搬上去她……” “你是说太胖了不行?这才有问题吧。只要使出危难时极限的力气的话,我觉得她可以做到。” “为什么还要使出那种极限的力气把尸体搬运到上面去呢?” “你这么说不行啊!”哲子讥笑说,“不行啊。那样的话我也会说啊。即使我是凶手,我为什么非搬运尸体呢?你自己刚才说了对女性而言是项很费体力的劳动的话,想为死者饯行而一时兴起把尸体搬上去的凶手,到底还是个男人。” 对此,八木泽也未能反击。 不甚愉快的沉默袭来。我暂且倾听了一下水滴的韵律声与木柴爆破的声音: “夫人,”小菱边往篝火里扔了几根木柴边说道,“这是最后的木柴了。” 这代表着什么就无须赘言了。 菊乃说:“等木柴燃尽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吧。如果需要就带着木柴再回来。不过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呢?——我很遗憾,但凶手似乎并未在这里留下证据。” 不久,木柴燃尽了。 2 一阵敲门的声音。 “请进。”我说道。 “你们在这儿啊。”进来的人是江神学长,他看着我和精疲力竭地坐在床上的由衣说道。 “由衣说她有点不舒服。” 这里是位于东栋的她的房间。她说自己想回房间休息却不想一个人,我只是陪着她,跟她说些雨什么时候才会停之类的话罢了。江神学长似乎是在找我。 “我刚才给有栖打电话了,他说想听麻里亚的声音。我告诉他你不在旁边,他可生气了。” “是因为我们总是错过吧……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你是怎么跟有栖说的?” 江神学长半坐在窗边的桌子上。“我只是跟他说这里出了事不能马上回去了。我会再跟他联系的所以让他等着我。木更女士和香西女士可都在旁边。” “这样的解释有栖接受了吗?” “应该是完全没有吧。我暗示了些什么,所以他反而会担心的,可是木更女士一直在给我使眼色让我赶紧挂掉电话,我也没有办法。” “那个……” 由衣开始小声说着什么。我们把视线转向她,她却沉默不语了。 “怎么了,由衣?” “……不用通知警察也能知道凶手是谁吗?” “这个嘛……”江神学长抚摸着桌子一角说道,“因为案件发生在只有这么几个人的地方,所以我也觉得只要对全体人员进行问话,然后判断一下是否合逻辑就能很容易知道,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午夜发生的案件,所以……” “应该通知警察的。我想木更夫人稍冷静后就会明白的。是吧,由衣?” 听了我的话,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想让警察来。” “由衣……” “我不希望任何人进来。今早下楼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见到江神君也让我很吃惊,我当时想要跑出去逃走的。后来麻里亚说江神君是自己最信任的学长所以我才安心了下来,可即使没有看到小野君被杀,仅仅是这件事就已经让我很震惊了。如果外面的人进来了,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她神经非常过敏。如果警察突然进来,她可能真的会出逃到后山。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警察关心的就只有案件。不需要有什么担心的。——即使我们自己把凶手揪出来了,之后也还是必须通知警察,对吧?不是我们说声‘这个人杀了人’,然后对方说声‘那我们把这个人逮捕回去’,然后在桥上把人交给他们,事情就能解决的啊!” 我可以感觉到由衣的肩膀瘫软了下去。 “……那也是啊。” 我也失去了力气,将手从她肩上拿开时,又响起了敲门声。——是八木泽。 “你没事吧,由衣?” 他看也没看江神学长和我,对由衣说道。问这话的他自己脸色也不好。 “嗯。” 八木泽先后看了看我和江神学长后说道:“大家正聚集在食堂呢。想就昨晚个人的活动及发现的事情谈一谈——方便吗?” “我没事。”由衣回答说。江神学长和我也没有异议。 “那就来吧——” 八木泽走到走廊打开了门。 我们走入食堂后,背窗而坐的菊乃说道:“现在人都到齐了。” 前田夫妻分头为大家端来咖啡,其他五人坐在座位上。我刚想说没有江神学长的椅子,便意识到小野的椅子已空出。空座——减少了一人的事实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由于与用餐时不同,先到者紧坐到了里面,我们四人便分别在左右两侧的末席上落了座。我身边是志度。 “昨天我把你的学弟们送到宿处了。” 右侧的诗人隔着我的头,对左侧的江神学长说。 “我听说了。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江神学长回答说。 “有个惊人的发现呢!有个男生说读过我的诗集。我好感动啊!” “哎哟,是谁啊?”我询问说。 “望月周平。真是个不错的家伙。——另外两个人也不差。” 不知他是否真心觉得如此。只是他似乎觉得一起玩泥巴很有趣。 前田夫妇为迟来的我们也端来咖啡后便落座了。 “各位——”菊乃对大家说道,有人重新坐了一下,椅子吱吱地响着。 “首先,我开门见山地问吧。——夺去小野君性命的人请主动承认。” 多条视线交错乱飞。若视线是一种物体,大概会在桌上描绘出一个几何图形吧。没有人说是自己。——菊乃似乎意料到了一样点了点头。 “之前我也说过了,我不想把警察叫到这里进行粗鲁的搜查。叫他们来是知道凶手以后的事。只是要以两日为限。也就是说,如果今明两天不能找出凶手便通知警察。虽然可能被责备通知不及时,我也无可奈何。” 这已是既定事项。虽有些违背常理,但此处本就是一个缺乏常理的地方。若事实如此,那么尽快找出凶手便为目前最好的良策。 “如何找出凶手呢,菊乃夫人?”询问者是琴绘,“是像电视里的刑事电视剧一样调查不在场证明吗?” “不在场证明……是啊,必须得调查不在场证明。” 小菱制止了喃喃自语的菊乃:“没有那么简单吧?我们连小野君遇害的大致时间都不知道啊!” 菊乃从容不迫地说道:“这个我知道。可是,可以大体推测不是吗?他去钟乳洞时是十点半多。到达洞窟里面的画室时大概是十一点半吧。他平时画到早上两三点。所以,行凶不就应该发生在昨晚十一点半到今早三点以前的这一段时间吗?” 这一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取证,一定很困难。然而,菊乃开始依次询问昨晚各人的活动。 “香西你可不可以先说一下?” “哎呀!”琴绘双目圆睁,“不是得出结论说凶手是男性了吗?为什么让我这个老太太说什么不在场证明啊,菊乃夫人?” “我不是在追问犯罪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嘛。”主人似抚慰一般说道,“我希望在大家叙说细节的时候,供述伪证的人可以浮现出来。因此,必须请毫无嫌疑的人也来说一下。” “是这样的啊,”琴绘似乎不太愉快,“算了,我说。” “十点半以后我就回房间睡了。在那之前菊乃夫人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围着江神君这一不速之客,在客厅喝薰衣草茶了。一起的除了江神君与菊乃夫人以外,还有有马、小野君、八木泽君——就这些了。除了去钟乳洞作画的小野君以外,各位都与我在同一时间回房间了吧?” “接着你就睡了吗?” “嗯,酣然入睡。我一直睡到早上,一次也没有醒,所以什么也不知道啊。” 琴绘似已无话可说一般双手捧住杯子饮起了咖啡。 “对于洒在玄关处的你的香水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琴绘抬起头,将杯子轻轻地放在接盘上。 “这个啊,是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那样对待别人竭尽全力制作的作品,这种行径不该发生在艺术家身上。今早下楼吃早餐时我吃了一惊——” “到底是谁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你没有什么线索吗?” 琴绘在胸前大大地摇着双手说:“我可没什么线索。不明所以。若是对我有意见直接对我本人说就可以了,却这样对待我的可爱作品,真是阴暗又让人讨厌的行为。” 菊乃的提问略有停顿,我便决定在征得允许后询问两三个问题。 “当时地上倒着两个空瓶,洒在玄关处的香水是这两种吗?” “嗯,是的。是enigme与fauve。味道还算可以,可那样混合之后竟变成了那样丑恶的味道。真让人愤恨哪!” “这名为enigme与fauve的香水,在您的作品中也具有特别意义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那只是其中一种而已。况且味道也像刚才说的,只是勉强过得去。” “您还能再做出来吗?” “当然了。我还有配方,所以只要收集全材料就可以了。所有作品都是一样的。” 我问了一个自己一直关心的问题:“enigme与fauve,是什么意思呢?” “是‘谜’与‘野兽’。” 是吗。我猜中了enigme就是“谜”,当时我若也猜一下fauve不就好了吗。野兽派fauvisme是常见的美术用语。 “哦?是谜与野兽啊。哎呀呀!”志度饶有趣味地说道,“是谜般的野兽身裹奇香于深夜闯进来了啊!凶手是隐含这样的寓意而选择这两个瓶子的吧。——然后呢?” 菊乃再次回到了提问者的位置,问道:“被破坏的两个瓶子本是在调香室的架子上吧?你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吗?” “不知道。我昨天最后一次进调香室是刚过中午时,那时确实是摆在架子上的。但是傍晚以后,谁都有拿瓶子的机会,因为房间并没有上锁。” “最先发现玄关处洒有香水的是有马吧?——能不能跟我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好的。” 我从自己约一点时醒来,被冲动驱使想给家里打电话依次说起。我也试图把我在玄关处发现异状时那股难以名状的异常感——夹杂些许恐怖——告诉了大家,大家却对我蹩脚的心理描写置若罔闻,只是为事实所吸引。 “真奇怪啊……” 菊乃只是自言自语,关于这件事,她似乎连问题也想不出了。 “有马,你半夜起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听到奇怪的声音或是听见人的动静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手拿香水瓶回房间后便立刻睡觉了。” 菊乃指名要问同样在客厅待到十点半的八木泽。八木泽神经质似的在桌上摩挲着指甲。 “在客厅的各位各自回房间后,我又洗了一会儿东西。虽如此说,茶杯只有六个而已,我很快便洗完了。听到小野君哼着歌出去的声音后,我也很快回到了房间。我什么也没发现,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小野君的样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当时在厨房,所以并没有看到小野君的样子。我只是听到了他唱着歌打开门出去的声音。不过我感觉他与平时并无两样。” “虽然把客人卷入这样的事情之中,还要问东问西实在是很过意不去……与有马一起上楼的江神君,请问你昨晚是怎样的呢?” “清不要介意我,”江神学长说道,“不巧我昨天很累,所以一直睡到早上。我想不起什么可以说的事情。” 菊乃从鼻子呼出一口气,说:“其实我也只能是同样的回答。离开客厅回到房间后,除了去过一次洗手间外我连床都没下过,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总觉得不太好啊。” 菊乃又询问冴子与由衣,得到的却都是同样的回答。从住在公馆外的小菱及前田夫妇那里也未能得到有价值的信息。菊乃似乎渐渐焦躁起来。她用手托腮,询问最后一个人。 “志度君呢?” 被叫到名字时,他正将自己的脸倒映在匙上消遣。诗人大概是对单调的应答感到无聊了吧。 “志度君,你怎么样?”菊乃重复问道。 “恐怕我是最后一个见到画师活着呼吸的人吧。——当然了,除了凶手以外。” “你说什么?”菊乃放下了托腮的手,“什么时候,在哪儿?” 志度咣当一声把匙扔进了杯中。 “我把江神君的各位学弟送回宿处回来时是十点四十分左右。我一边驾车前进一边想回自己的窝后便赶紧睡觉,这时却看见那么大的雨中有个人在行走。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师。他那时正一手拿伞一手提箱轻快地走向地窖。他可真热衷于作画啊,然后便回到了我的茅合——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再说一遍时间。” “十点四十分左右。我当时想,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在雨中走,同时看了一眼手表,所以我记得。” 与小野离开公馆的时间——虽然没有人看见他当时出去的样子——相吻合。终于出现了性质不同的证词。 “是的,是十点四十分左右。”由衣小声说道。菊乃的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在房间里吗?” “从窗口能看见车的光亮。我当时想志度君真是晚得让人意外啊,便看了一眼钟表,确实是那个时间。” “从你的窗口大概看不见小野君吧?” “是的。只能看见志度君的车。” “你看见的那辆车,是径直开往志度君家的吧?” 她似乎在调查志度的证词有无破绽。诗人突然苦笑了起来。 “是的。”由衣点头说道。 菊乃再次将询问对象转向了志度:“那时,小野君有什么奇怪的表现吗?” “我只是远远看见,所以不清楚。” 菊乃询问的语调变重,与此相对,志度仍是满脸若无其事。 “小野君是一个人?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是一个人。他前面后面和旁边都没有人。” 最终只是一场空。满座高昂的紧张感突然松弛了下来。 “这可真是前途多磨难啊!” 哲子按摩着脖颈说道。 3 “话说回来——” 低低的一句话插了进来。我们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说着话的小菱正摸着自己的光头。 “疑点在于,小野君为何一定要被杀呢?我们需要考察所谓的犯罪动机不是吗?” 是的。我把这一点给忘了。脑子果然很混乱。 “你有什么想法吗,小菱君?” 听到菊乃的反问,小菱故意咳嗽了一下。 “小野君被杀,是在公布与夫人的婚约之后的次日。我总觉得这个时间有什么意义。” “与夫人的婚约”,这一措辞虽有些奇怪,他却用很平静的方式说出来。——菊乃皱了皱眉。 “你是说小野君是因为跟我订婚才被杀的吗?” “我认为有关系。”小菱大模大样地继续说道,“通过与夫人结婚,小野君得到了将这个木更村按自己所想改造的机会。哎呀,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但小野君确实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即使是我,似乎也可以看到他那将这里变成自己的理想之村的野心。如果小野君与夫人结婚了,我想自己大概就要被赶出这里了。我想的是在被赶走之前自己离开这里,但应该也有人抱有其他的想法吧?” “其他的想法是指什么?” “是说有人觉得自己怎么能被赶出去呢!对于还希望继续留在木更村继续创作的人而言,小野君的存在将被视为一个很大的麻烦。” “你是说因为这样就杀了他吗?就仅仅因为这个理由?” “是的。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 “你是说这个理由足以杀掉他然后切下耳朵?” “有时也很充分吧?” 菊乃环顾满座,然后问道:“如何?其他各位怎么想?” 如果她指名询问我的意见,我恐怕只能回答说“不知道”吧。对于既不与创造搏斗,又有家可回的我而言,对此心理尚有思索所不能及的范围。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够充分的杀人动机。或许有人觉得与其被赶出这里还不如死了。”八木泽回答。 “那也太夸张了,”哲子讪笑着说,“如果火冒三丈地打他一顿我还能理解,可竟然还追到洞穴里面把他勒死,这也太不现实了。而且,竟然还把一只耳朵给切掉了,会有那么过分的人吗?” “所见不同啊。我认为也许有那样的人。” “谁啊?” 八木泽似难以启齿般说:“你们夫妻俩如果被小野君宣告‘你们给我离开这里’的话,会怎么做呢?” 哲子眼梢上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我丈夫都极力反对小野君的计划。但是我不会因为那么点事就把他的生命夺走。”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你觉得小野君是因为什么理由被杀的呢?” “不知道。我可不知道。” “你先生怎么想呢?” 哲夫慌张地转着眼珠,胆小的性格暴露无遗。 “我可不知道。这个问题你问凶手不就行了。” 我想起了婚约公布之夜,小野君与前田夫妇在食堂激烈争论的事。面对从容不迫的小野,哲夫与哲子满是焦躁地挑起了毫无胜算的争吵。然而——那样的激烈争论可能导致杀人剧的开端吗?我没有这种感觉。 “那么八木泽君,”哲子改变语气转向了反攻,“所谓不能容忍小野君的下流计划的人是谁呢?你想说首先就是我们夫妻俩吧?这没问题。其他人就没有了吗?我觉得有啊!” 哲子喋喋不休地说道。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八木泽似乎也察觉到了而欲言又止。 “这可不是我想说才说的。是你让我说的,八木泽君。——依我看,最可能认为与其离开这里还不如死了的人,就是由衣。” 由衣弓身低下了头。她没有否认的意思。我心中痛楚无比。哲子的话残酷地击中了由衣的要害。自己投出的石子弹了回来,眼看就要击到自己心爱的水晶公主了,八木泽没有沉默。 “这不对。由衣不可能做那么恐怖的事。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她在深夜进入漆黑的洞穴。更何况是杀死小野君这么个大男人,还切掉耳朵,还要把尸体搬到岩台上。” “不是不可能哦。”哲子挑衅说。 “就是不可能。” 哲子摇了摇头。八木泽一脸随你怎么说的表情,仰头看着天花板。 “还有,我们正在调查动机,你却说什么不可能搬得了尸体什么的,我希望你不要依自己方便转移话题。——不好意思啊,由衣。我不是觉得是你做的才这样说的。因为八木泽君只想把我们当恶人所以才无意中……” 听到哲子的道歉,由衣似蚊子哼哼般回答说:“我明白。” 八木泽痛苦得扭曲着嘴唇。 “不过其他人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是吧,冴子?” “我?”冴子说着看了看哲子。她似乎想说她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自己的名字。 “就是你也不想离开这里吧?而且是因为小野君势利而幼稚的计划——” “能不能请你说话小心点儿,哲子?” 菊乃的声音如柔软的鞭子一般飞了过来。哲子吓了一跳,一只手捂住了嘴。 “……非常抱歉。” “您认为与其被赶出这里,我可能会杀害小野君吗?” 说“我”字时,冴子将手放在了胸前。较之似乎怒火冲天的哲子,她手的动作实在很高雅。 “我并不是说你可疑,我只是想说,反对小野君计划的并不只有我们夫妻两个而已。——是吧,志度君?” 志度拨开散乱的头发,瞪大了眼睛。 “这次轮到我了?” “嗯。我就不跟你客气什么了。朝气蓬勃的天才诗人志度晶,如果被赶出这里,你要去哪儿?” “哼,用不着你来管!” 他咋舌说道,好像不仅没有心情不好,反而觉得很滑稽。 “我不认为你能容忍小野君的迪士尼乐园建设。你也是我和由衣的同伙。” “你想在胸前贴一样的徽章吗?”志度充满讽刺地说道,“我觉得都快变成画师的缅怀会了呢!——你还想把谁弄成同伙?” 哲子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小菱君完全面无表情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也许已经做好回家乡寺院的准备了吧?有马的话,我觉得她不是非留在这儿不可。对于给这两个人贴上徽章我感到很犹豫。” 八木泽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说:“那我呢?” “在我看来,你不是个以离开这儿为痛苦的人。在外面多受受刺激倒是更好。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你来这里两年。虽然我没有恭听过,但听说你创作的曲子也很快就要完成了。不过呢——” “不过什么?” “你心爱的人由衣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你没有办法。所以你可能是为了她而想保住原来的木更村。” 我本想看看他是生气还是嘲笑,却发现八木泽非常认真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哲子。 “真不凑巧,您推测失误了。如果木更村将不复存在,我不会做那样的事。为了让由衣可以离开,我会帮由衣找回勇气。虽然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 他有些羞涩。由衣心情不悦地扭动着肩膀。我很理解她的心情。 “那我怎么样呢,哲子?” 琴绘如此问道,并重新戴了戴眼镜。表面上看不出她的任何感情。另一方的哲子被不同的人接二连三地询问,似乎已开始疲惫。她饮了一口咖啡。 “请你给我贴上那个徽章什么的吧。我曾经很明确地表示过我的意思。前天,菊乃夫人公布婚约时我就说过了。我不想把游客叫到这里来什么的。您还记得吧?” 大概是出于年长者的威严吧,面对气定神闲的琴绘,哲子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迂回到了守势。 “不过,我也没想过要把小野君杀了,即使我把他杀了,别说把尸体搬到那么高的地方,就是扛我也扛不起来啊!” 让哲子冷静下来的琴绘,缓缓地宣告着自己的清白。这虽无可厚非,被不断提到的“杀”这一词汇却针扎似的刺痛了我的心口。 这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奇怪的一声“嗯”。 “你们刚刚没听到什么吗?”八木泽环视大家之后询问说,“我听到河那边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嗯。我似乎听到了泥石流一样的沉重声音。” 只有江神学长回答说。然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 “是心理作用吧?” 菊乃对谈话中止表现得很厌烦。两个男子的话被当做幻听而重新开始谈论事件。 “小菱君,关于小野君的野心你是怎么想的?” 哲夫询问道。或许是因为妻子的气势委靡下来,而他全当自己前来援助。 “我只能说我并不打算持批判态度。我在木更村叨扰已久。无论理由为何,如果村庄不复存在了,我打算谢过夫人之后离开。我只要把它理解为我的好日子到头了,然后回去寺院当住持就可以了。——这回答虽有些难为情,但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谢谢。”菊乃对他说道,然后将脸转向了由衣的方向,“能不能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是什么样的?” 由衣看起来像被雨淋透的小鸟般无助。我在桌下握起拳头暗自为她加油。 “……我,”她依旧低着头,“我曾想,这里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只是希望能再让我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那现在呢?”我不禁问道。 “不知道。”她痛苦地吐出的只有这一句话。 “我们换个话题吧!”菊乃将视线返回正面的墙壁上,“昨天晚上,真的没有人知道小野君在那里作画吗?” 我想大概没有吧。连菊乃都没有听说过,很难想象其他人会知道。果不其然,她的询问引来的只有沉默。 “应该有人知道。那个人就是凶手。” 菊乃的视线掠过我们上方不断地来来回回逡巡。对于悲哀得疑心生暗鬼的她,我感到深深的同情。 “我可以发言吗?” 听到江神学长的声音,我感觉到大家齐刷刷地望向了局外人的他。我不禁瑟瑟发抖。 那是小学五年级那年父亲参观日的事。上课时我不知为何心中很是不安,这时从后面飞过来一句低沉的“老师”,是父亲的声音。听到父亲说“老师,能不能稍微打扰一下”,年轻的女老师和蔼地回答说“好的”。想着“爸爸肯定又打算问些又傻又无聊的问题吧。可不要给我丢人啊”,我都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了。听到父亲那声“老师”时,我也像现在一样瑟瑟发抖。区别在于这次我没有觉得是“江神学长的傻问题”。——我想恳求他做些什么。 “怎么了?” 菊乃保持着威严,浮现出好奇的神色催促道。 “小野君在钟乳洞里面的那个地方作画,这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是吧?——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询问小野君本人,要找到那个地方是不可能的对吧?” 这当然是首先应该质疑的点。然而,对我们内部的人而言,这个答案也是不言而喻的。 菊乃回答说:“不可能吧。刚才我们是好多人一起才好不容易摸索到那个画室的。十个人,每遇到分岔路口我们便分头行动,想方设法才找到那里的。要一个人偷偷地进行探索是非常困难的。” “可是,我们也不是花了一天才找到的。我们只用了大约两小时。如果凶手一个人——虽然也无确证证明是一个人——花费多日的时间,也许就可以找到画室了。” “这个可能性不是零。不过啊江神君,这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小野君有很多幅画了一半的画。他的习惯就是在已暂且完成的画上再加上这样那样的东西,他会在哪个画室里只有他本人知道。如果你是凶手,你就会轻率地认为只要进去找就可以了,然后进入洞内吗?甚至不顾可能迷路的危险……” “不,我不会冒那样的险。如果是我,我就会推算小野君出洞的时间,然后在洞穴入口埋伏。” 江神学长这么一说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很合情理。是啊,凶手为何要把洞穴里面的什么地方选为杀人现场呢?诚然,在那里一定不会有阻碍,而且即使被害人发出惨叫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但我想有常识的人都会采取江神学长所说的策略。 “这只能去问凶手了。”菊乃只是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小野君不会把他‘今夜的画室’在哪儿透露给别人的。”小菱说道,“他,那个……有秘密主义者的一面。极其讨厌自己所画的东西在完成之前被别人看到。在马上就要大功告成这一即将公布的时候,我认为他不可能把那个地方告诉别人。” 江神学长注视着菊乃,看她作何回答。她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我最了解了。我的意见也与小菱君完全相同。——可是,如果是这样,凶手是如何找到他的所在地的呢?” 江神学长在再次征得发言许可之后,询问八木泽说: “您刚才说您听到了小野君出去时的声音,请问有没有什么人跟在他后面出去了呢?” “这个我不知道。迅速洗完东西后,我就很快回房间了。即使隔了一会儿会有人出去我也不知道啊!” 我明白了。他怀疑凶手是跟踪走向画室的小野而去的。 那么,谁可以做到这一点呢?——我不得不说所有人都有机会。正如八木泽方才所做证词,他洗完东西后回房间,凶手与他交错而过下楼来,然后匆匆忙忙去追赶小野大概也来得及。此外,八木泽本人随便收拾一下茶杯后迅速追赶小野应该也是可能的。在这种状况之中,仍然不能找出凶手是谁。 谢过八木泽之后,江神学长转向了菊乃。 “您说过有幅小野君画的钟乳洞的地图是吧?您能不能把那个给我看一下?” “我搜了一下他的房间找到了,并把它带来了。” 菊乃把扣在桌上的一张纸片翻过来,推给了旁边的冴子。纸片手手相传,到了我这里。我把它放在我和江神学长中间进行瞻仰。(见图一) 这就是那个大钟乳洞的真实面目吗?我不禁有些兴奋。弯弯曲曲的道路复杂而充满分叉,一部分形状在我看来像一条飞翔的龙。听说传说中栖息在龙森河上游的恶龙有两个头,可收在地图中的这条龙似乎也有两个头,我突然无法接受刚才还在它的体内的事实。想起如果一个人被放入这迷宫之中,我不禁暗自发抖。 这幅地图上有值得注意的新发现。根据小野制作的这幅地图,钟乳洞有两个开口。未知的开口——第二洞门,位于与第一洞门完全不同方位的、公馆的东北方向。稍后我们必须要进行确认吧。 “出入口有两个地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对于江神学长的问题,很多人摇头说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知道吗……不过凶手应该是知道的吧,在偷看过这幅地图之后。” “为什么呢?”冴子歪着头问道。 江神学长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我刚刚说如果自己是凶手,便会埋伏起来等待小野君完成创作后出来,我想凶手之所以没有那么做的原因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说——凶手看过这幅地图后,知道有两个洞门,意识到自己在门口埋伏等待小野君出来是很困难的,因为很难判断小野君会从哪个门出来,所以才到洞内行凶的。” 在此,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钟乳洞深处那个场所被选为犯罪现场的原因。确实只有小野一人,不会有阻碍,即使他求救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以此为条件才选择了他的创作时间和地点吧。由于在深夜,任何人都很难有不在场证明,这一点对凶手也非常有利。如果在公馆附近便可能被听到声音,还有被目击到犯罪行为的危险,即使想要埋伏在洞穴的出入口,由于有两个洞门也很可能扑空。于是便决定尾随进入洞穴的小野,在里面的画室将其杀害。——凶手之所以不怕在洞穴内迷路,或许是因为凶手持有小野所绘地图的副本。 如此理解之后我打开记事本,对照我们方才摸索的路线与小野制作的地图。距离虽不很准确,却正确地标出了道路的分叉情况。这地图大概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吧。真是一个精心之作。 “谁有机会看这幅地图呢?”江神学长下意识地询问。 菊乃回答说:“这幅地图收在他房间的桌子上,所以没有人有机会偶然看到。可是,偷偷潜进去偷看或者抄写,这谁都可能吧?” “可是,即使看了这幅地图,也不可能知道小野君当时在哪儿作画啊!”哲夫略欠身看着地图说道,“地图上并没有添加之前在哪里作画的信息。” 凶手果然在杀害小野之前跟踪了他。 “看了这幅地图,你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被菊乃一问,江神学长回答说:“没有,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 他们对话期间,我不停地临摹着地图。我看了看江神学长,他认可般微微浮现着笑容。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香西老师?” “好的,怎么了,冴子?” “小野君的遗体和所有物品上都洋溢着香水的味道,这香水大约洒了多少个小时了?我想这个老师您应该知道吧。” “是啊。”哲子也开了口,“如果是半夜洒下的,早上也应该很淡了。” 江神学长吃惊地抬起了头。即使是他,香水味道的持续时间什么的也超出了常规知识范围吧。 “它的赋香率,也就是溶于乙醇的香料比率为百分之二十五,所以香味有二十四小时的持续力。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做实验的。我感觉残留在那里的香味已经过了七八个小时了。” 据她说这是由于香水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调和的香料挥发有时间差。 “如果是这样,便可推断小野君被害于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 八木泽双手抱臂说道,听了他的话,琴绘似乎有些惊慌。 “请不要那样决定。我不是什么医生,这么重大的事情我可负不起责任。” 根据现场残留香味的强度来推断死亡时间确实有不合理之处。虽然这种独特的调查方法在推理小说中并没有见过,但我们此刻寻找的并不是那样含糊的东西,而是确切的信息。 “我有一个问题很困惑。” 菊乃忧虑地说道。她说什么“一个问题很困惑”让人不明所以。她想说什么呢? “事实上,前天我给东京的西井君打电话了。我告诉他我想就这个村庄的未来状况与他商谈一下。那时,我拜托他说可不可以来这里一趟。” “西井君要来吗?什么时候?”哲子询问说。 “说好是今天早上第一班车出发,所以……傍晚或晚上就能到了吧?” 竟然有外部人员要闯入这颁布了禁止外出令的地方。我正想要怎么做时,菊乃却突然站了起来。 “或许他迟些离开东京了。我给他打电话试试。如果他还在东京,我请他推迟一下来村的时间。” 她去客厅打电话离开后,我们都松了口气,略微松了松肩膀。然而,菊乃很快就回来了,环视了我们一圈,然后微微地做了一下深呼吸说: “电话打不通了……到哪儿都打不通。” 4 水滴啪嗒一声滴进了我的脖颈,我发出了悲壮的惨叫声。叫声持续在洞内回荡,我慌忙掩住了嘴角。走在前面的江神学长与志度晶回头问我什么事,两人看着面红耳赤的我苦笑了起来。 “你要吓死我们啊,大小姐。” 志度说完,我低头说:“对不起。”他笑了,我有些生气,他却迅速将视线移到脚下,转变了话题。 “没有留下脚印类的东西啊!如果有,凶手跟踪画师也就更容易了。” 午餐后,受唯一一个没有见过杀人现场的志度请求,江神学长和我陪他又来了洞里。我们为他担任向导兼带搜查。搜查哦! “我们为什么非得为杀人案件搜查啊?到现在我还难以理解。” 回应我的牢骚的只有自己的回声而已。前面的两人很冷漠,什么也没有说。 “桥断了,电话也不通了。”我继续发着牢骚,“如此一来,两天的秘密就可以保住了,菊乃夫人可能对此很满意,可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不是吗?即使我们在家闭门不出,外界的人也会来帮助我们的。这样一来我们的秘密不就被发现了吗?” “话虽如此,现在大雨还在下呢。到夏森村的路可能已经不通了,况且要到能够复原还需要时间的吧?” 这次是江神学长回应了我。 “所以呢?” “所以,最好在那之前了结事件。这样一来就不算是疏于通知警察了。事情就会变为:大桥坠毁,电话也不通,迫不得已才通知迟了。” “也就是所谓的顺其自然。”志度补充道。 菊乃宣告电话不通时我们并没有那么慌张。大家似乎都只是以为是因为大雨引发了泥石流,大概很快就能恢复了。然而,当说完“请让我们稍作休息”而回去的前田夫妇飞跑回来告诉我们大桥毁塌的消息时,我们还是一阵骚动。所有人员都冒雨去了河边,亲眼确认了大桥的坠毁,大家都茫然若失。从倒在两岸的杉树倒木可以推测出之前发生了什么,因而留在河流附近很危险,我们便立刻返回了木更公馆,对于接连不断发生的事件大家都沉默不语。 “有栖他们大概正在担心吧?” 与他们再会的机会又一次如海市蜃楼般突然远去,这也让我备受打击。明美担心的脸庞也掠过我的脑海。 “我只告诉他们这里出事了这么点信息,他们反而会更担心吧!真是倒霉。”江神学长说道,他也在叹气。 “我想他们是因为与江神学长分散了才不知所措的,就像与阿金走失的姆米一样(注:阿金指的是《姆米》中的司那夫金(Snifkin),性好自由,是天生的流浪者,每天无忧无虑,通晓人情世故)。” “你这个比喻还真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虽然江神学长不认可,不过我自己却鸣鸣自得。 “顺其自然吧!”志度轻松地重复说,“还是说我们要燃一下烽火什么的?” “如果天晴了的话可以考虑。”江神学长哼笑着说。 “不过,千里迢迢来访的西井君也真是可怜。雨停以后也得燃一份呼唤他的烽火。” 志度喃喃自语着,我默默地在他身后走了很长时间。 我们走过了千叠敷与百枚皿。看到岩壁上的大蛇画时,诗人恶狠狠地骂道:“这可真过分,这是重大犯罪啊!”被他一说我重新看了一眼,最初总让我觉得很魅惑的那幅壁画,此刻却庸俗不堪。我果然不行。我只是个遇事不知所措的不成熟的人。——不过我也不想成为对任何事都不假思索便断言的志度那种人。 我们到了之前搜索时与菊乃及八木泽他们分开的分叉点。 “是左边。菊乃夫人他们走的道路是通往现场的近路。” 我确认着地图说道,江神学长头也不回,只是竖起大拇指回应说知道了。我们行走在初次摸索的道路上。虽说没有分叉,但也净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让我感觉我们正在一只巨大的妖怪体内行走。途中有垂直的墙壁,这些墙壁为滴落的地下水所侵蚀而异常光滑。画家在犹如立体电影屏幕般大的墙壁上描绘出很多匹正在奔驰的黑马。这些马大小几乎与实物无异。志度再次喷吐出“犯罪”的词汇,在我看来却是幅栩栩如生的好画。画下方有焚烧篝火的痕迹,那看起来也像古代人的遗物一般。 “我们带些进去。”江神学长捡起几根燃剩的木柴,“里面的木柴已经用完了。” 志度与我也都照做了。 我们刚走过黑马前方,我便感觉到了那股无法忘却而又甜得不祥的异味。是那种与死者同名的香味。然而,这当然是错觉。虽是错觉,恐怖却穿刺着我的心。 ——本应躺在冷飕飕的偌大地下墓地中的小野的尸体,若消失了怎么办?若无生命的尸体站起来,在这美丽而又毛骨悚然的迷宫中彷徨怎么办?若他正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拐角处等候着我们…… 我连蹦带跳地走了几步,追上江神学长他们,插入两人中间。两人同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眼。他们大概觉察到了我的恐惧,但不知是否出于怜悯,他们什么也没说。——看来他们也有温柔的一面。 马上就接近现场了,虽如此说,我们还是走了很久蜿蜒曲折的小路。不久,水滴的音乐声传到了我耳中。我脑中浮现出了“玄冥”这一词汇。这是表达水神或雨神的词语,顾名思义,也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意。我似乎成功地为那地底音乐添加了标题。“玄冥波兰舞曲”。这名字不错不是吗?我边思考着这些,边试图拂去我这孩子般的还魂尸幻想。 “那个声音是?” 诗人侧耳倾听。江神学长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答说: “是水滴在演奏。” “这可真了不起。真不愧是艺术之迪士尼乐园啊!” 志度愁苦地吐着口水说道。有微风吹过脸颊。我闻到了夹杂而来的极其轻淡的香味。是那种名为“ヒロキ”的香水。若志度不在,恐怕我早已抓住江神学长的胳膊了吧。 我们到了岩石大殿。 我们围绕一小团篝火而坐。对江神学长和我而言,第二轮现场勘察已结束。——当然,尸体依旧以菊乃的手帕覆脸横躺于此。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个杀人现场比我听你们说之后想象得还要异常。”志度单手抱膝说道,“他的尸体倒立在那个岩台上的吧?做这样的事情到底对凶手有什么好处……” 志度拿出一般道理——恐怕是从内心深处——喃喃自语说。 “这样做就只是为了装饰尸体?想以从未有人用过的尸体为素材创造作品?不会吧!不会吧!这里从未沾染过这样的疯狂气息。要多疯狂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很激昂,不,不如说他是用一种演戏的语气,不过我知道这就是他的本性。 “是这样吗……” 对于志度的独白,江神学长插嘴说道。诗人隔着摇曳的火苗看着我的学长。然后,粗鲁地询问年长的江神学长说: “你好像有什么异议啊,说说看啊!” 江神学长抚了抚下巴说:“对于该杀人现场状况很异常一事我并没有异议。只是,我们感觉略有不同的是关于该木更村的空气。我并不是说这里聚集着疯狂气息,但我总觉得不同寻常。” 志度从衬衫的胸前口袋中取出卡宾牌香烟——江神学长所吸香烟品牌——烟盒,衔了一支,让了江神学长一支。他特意拿过一根冒烟的小木柴,用其点火给我们看。 “怎么个不同寻常法?我想聆听一下你的高见呢!” 两人吐出的烟雾,缓缓地升到钟乳石的高处。 “你们热情迎接了不请自来而全身湿透的我,并且还让我洗澡,给我换洗的衣服,给我喝红茶,给我床睡,对此我表示非常感谢。尽管如此,坦率地说,我还是感觉到了某些感觉不好的空气。那只是一种感觉,所以我无法解释清楚,但现在我可以为其命名了。那就是‘恶意’。” “恶意?你是说这里虽然没有疯狂的气息却聚集着恶意?这种恶意是针对你的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没有感觉到方向。与其说它是向着某个方向的,不如说其是阴沉沉地飘浮着。” “大概是我粗心没注意到吧!” 两人的视线在火苗的正中央处相遇。 “可能内部的人难以察觉,而作为旁观者的我却可以感觉到。我们到此为止吧!这种含糊而笼统的谈话是没有意义的。” 江神学长与志度对视着突然中断了谈话。志度对此并没有责难,只是自己反复说道:“恶意啊。” “恶意。关于非得切掉尸体的耳朵,我感到了强烈的恶意。失去耳朵的画家啊。简直就是凡·高啊!不过凶手也并无将死者比作凡·高的意思。” 志度巧妙地吹出了几个烟雾圈。 “小野君的画风及创作姿势、经历、生活方式等有与凡·高类似的地方吗?”江神学长说着也吹出了一个圈。 “没有哎。——话说回来,被切掉的耳朵怎么样了?不会被送到他所爱的女人那里了吧?” 这种想象令人很不快。 “虽然之前没有人把这个当做问题,关于缠绕在小野君脖子上的绳子的来源,你有什么线索吗?” 江神学长转变语气询问着。虽然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回答,我把它交给了志度。 “我们要从这儿寄出各种东西。那绳子就是打包用的麻绳。绳子放在食堂洗手处的抽屉里,需要的人随时都可以使用。所以,无法通过绳子判断出凶手。” “所以大家才提都没提是吧?是这样啊……” 江神学长的提问自此中断了。并且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一直将大拇指抵在下巴上而沉默不语。 “我们回去吧!” 我对着学长的侧脸说道。江神学长似说好的一般微微点了点头。 “反正都要走,我们就从与来时不同的洞门出去吧!也许可以看到稀奇的东西。” 志度提议说,我们都表示同意。——我打开记事本确认到第二洞门的道路。我们不得不走接近来时道路两倍的距离。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若第二洞门距离更近,小野应该就从那里进入了。如果果真如此,志度声称亲眼看到他走向第一——也就是已知的——洞门的身影的证词,则会引发矛盾。事实并非如此对志度而言是一种幸运。 “喂,”江神学长窥探着地图说,“我们得折回相当长的一段路啊!首先返回到今早找小野君时,与小菱君和前田夫妻他们分开的地方……从那儿开始有好长的路。” 倘若把我们今早分成两大队时的地点称为Y地点,道路在该Y地点分袂后便再也没有相交。我们摸索的一方最后到了岩石大殿,另一方则逐渐增加支洞,呈伸开手指的掌状向四方延伸。其中一条路延伸向第二洞门。 “走到这儿以后真是变成一个大迷宫了呢!江神君你把小菱君他们叫回来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也是必然的了。不对,你能在一个小时内回来真是太厉害了。” 他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并钦佩地说道,江神学长回答说:“那是因为我朝着四方大喊时他们都响应我了。虽然他们分别分为了小菱君、铃木女士、千原小姐及前田夫妻两组,但由于岔路过多,每一组都在中途便山穷水尽,所以我才找到了。如果盲目往里走的话,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恐怕也找不到的吧。” “那里的路上也留有小野君的画吗?” “有,有。有的好像已经完成了,有的则画到一半了。形成了一个地底画廊。” “上面是不是有什么‘谒见米开朗琪罗’的署名?暴走族的喷漆式写法还有可爱的地方呢!” 志度贫嘴薄舌后站了起来。 我们熄灭篝火,再次将小野的遗体留在漆黑的黑暗中后返回。我战战兢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却已闻不到残留的酸甜香味了。生命完结的香气努力于最后伸出的触手,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5 离开岩石大殿后约两个小时以后,我们从第二洞门回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之前并未见过的该洞门。拨开茂密的叶子,雨露飞溅而来,我们遍身都湿透了。阴郁的天空依旧下着雨,可对于在地底度过了三个多小时的我而言,这外界的光亮依然很刺眼。此刻,手表的指针指向了下午四点半。 “辛苦了。”志度打了个大哈欠后撑开了伞,“对了,这里是哪儿?” 受他话的启发,我眺望了一下周围的景色。我看了一眼右边,发现透过山毛榉树林的间隙可以窥见公馆的石板瓦屋顶。这里是公馆的东北方向约二百米处。距离并没有多远。虽没有多远,但平日并无事来此。来也是散步途中吧! “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了啊!嗯,这个发现可真新鲜。” 志度似乎觉得很有趣。 江神学长正在观看周围的竹丛。我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这里有些许人踩踏过的痕迹。小野君果然从这里出入过。” “那当然了。”志度叼起一支烟说道,“刚才那到处都是些难看的画的地方,画那些画时从这里进要近得多。” “嗯。我在想,如果该第二洞门事实上并没有被使用——如洞口太小人无法通过等——凶手大概就会埋伏在第一洞门等待小野君了。可是,小野君还是使用了两个地方的洞门。我深深地感觉凶手是因此才未能埋伏的。” “你抽吗?”志度把香烟连盒取出说道,江神学长接受了。 “我们回去吧。我想喝点热的东西。”我耸耸肩说道。 “我赞成!”志度举起一只手说。 我们回到公馆后,大家都出门相迎。问我们之前到底做什么了。江神学长解释说,我们不仅去调查了杀人现场,还找到了第二洞门。我们在食堂边喝着由衣为我们冲泡的咖啡,边公布我们的探险故事。 “那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小菱同时看着我们询问道。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我们把进入洞穴的目的不知遗忘在何方了。 “我只能说很遗憾……”志度打了个大哈欠说道,“我只是明白了这个凶手是冒充艺术家的。不过我希望凶手如果要创作第二部作品可以去其他地方寻找素材。” 志度神色不悦地环视满座的人。然而,他的视线如同刺入水中的匕首般,未能挖掘出任何东西。艺术家们平静地接受着诗人的目光。 我想到了一件离奇的事。 ——倘若,大家都是共犯呢? 缪斯的使者们不能接受自己的乐园为小野所持的野心所夺,便全场一致同意杀害小野博树,并付诸实践,如果他们如此想呢?他们每人手持一盏灯,一直追踪小野到洞穴的纵深处。宛如举行神圣的仪式一般在篝火前杀人,然后将尸体像神轿一般担起,运到美丽的祭坛上…… 背向岩石大殿缄默不语地离开的一行人中有小菱静也,有八木泽满,有香西琴绘,有前田哲夫与哲子,有铃木冴子、千原由衣。走在最后面的是——是在我身边闷闷不乐、却经常双目熠熠生辉的志度晶。 ——你真愚蠢啊…… 我用橡皮咯哧咯哧地擦掉我这不现实的空想。——它很快便消失了。 我想,如果大家都参与了犯罪,那不是可以处理得更好一些吗。虽然这个比喻很残酷,但他们完全可以杀人之后将其扔到河中,然后把案件伪装成一场事故就可以了。而且也可以统一说话的口径。如果大家聚集到一起便可轻松抹杀犯罪事实,此外,选择在江神学长这一不速之客留宿的夜里行动也很不自然。 我毕竟还是无法想象冴子与由衣会杀人。——然而如此说来,琴绘与志度也难以想象,小菱与八木泽也,不,那么恐怖的事就是前田夫妇也…… 我想放弃思考了。 ——与夏天时一样。嘉敷岛发生连环杀人案件时也是如此。而且…… 而且,凶手还是我亲近的人……那件事情让我心灵受创。那件事情使我来此漂流。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在此地疗伤时,竟然又开始了第二幕悲剧…… 我曾试图相信在此处邂逅的所有人。然而这似乎并不被允许。罢了。我且向命运吐着口水,直面这第二幕悲剧吧!我好好睁大眼睛看清结果吧!无论凶手是谁我都把其所犯之罪认作“人类之罪”吧!命运什么的如同狗一般,只会袭击逃跑的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乐园。自然讨厌真空,神却厌恶乐园。不幸与烦恼会侵入幸福与安乐,其运动却不可逆转。这就是神所制定的第二条熵规则。罢了罢了,若想将我变成虚无主义者就悉听尊便吧。我看了看江神学长的侧脸。这个双目聪慧的人在思索什么?他的视线朝向空空如也的桌子中央。宛如在观看世界的空白般…… “就是说一无所获是吧?” 菊乃无力地说道。她似乎想说连活着呼吸都很麻烦,然而,她却似转变念头一般说道: “有件事情必须向你们汇报。由我们大家。” 我本以为她要说与桥对面取得了联系什么的。然而却不是那么好的消息。 “我们现在知道,昨晚这个家里还被施行了另一桩犯罪。是由衣下午发现的。就在刚才我们还在就这件事情进行讨论呢!” 我看了看由衣。 “我不知该做什么好,我对自己束手无策。所以就一时冲动走进了那个我很少去的房间,结果……” 菊乃制止住了无法表达清楚的由衣,然后一如既往地在说话之前先起身站了起来。 “还是看一看更快。请跟我来。” 大家都站起了身。 她带我们去的,是位于西栋的陈列室。房间本应开有照度高于其他房间百分之五十的灯,此刻无须赘述,正处于停电中。在这个四十块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村民过去、现在的作品或挂于墙上,或摆于台上,或直接置于木地板上。房间正中央有一把宛如自己也是艺术作品般的椅子。作品的配置虽无统一感,却被精心设计,反而演出了一种打翻了阁楼玩具箱一般的兴奋感。之前我经常在这里打发时间,最近却有些疏远,因而有些激动。我窥探了一下江神学长的反应,他宛如被初次邀请到朋友家做客一样目光炯炯。 我正想犯罪痕迹在何处时,一股淡淡的香味便刺激了我的嗅觉。是海风的香味,潮水的香味。 ——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闻到这样的香味? “你发现了吗,有马?” 菊乃询问探着鼻子嗅闻的我。 “我感觉嗅到了海的味道。” 听到我的回答,她走进房间里面,向我招了招手。 “我已经打开窗子让空气流通了,可是还能闻得到是吧?因为这里都被洒满了。” 我尽量缓慢地走向菊乃的方向。虽然她手指着墙边的地板,我却看不清做陈列台使用的桌子阴影处有什么东西。江神学长与志度赶超了我。 “这是什么意思?” 我隔着喃喃自语的志度的肩膀望去。倒在那里的是镶入匾额中的一幅铜版画。 “是樋口未智男先生的作品吧?” 江神学长询问说,菊乃点了点头。 “是的,是他送给我的。” 画上是伫立在龙森河木桥之上的身穿衬衫的一位男子,他头上一如既往戴着纸袋,凭依栏杆俯视着河面。在一片无色彩之中,到处散有黯淡的绿色。这幅画大概是被人从墙上取下,抛在桌子的角落里的。匾额玻璃破碎,画中间破裂开来——它正微微散发着海的香味。 “有人不仅损坏了樋口先生的作品,还把上面洒上了香水。香水瓶在那里。” 桌子阴影处倒着一个我似乎见过的瓶子。我凝神望去,刚好可以看到朝向这边的拉丁字母——Mitio。 “那也是我创造的东西,是我心爱的作品。”门口响起了琴绘的叹息声,“是我借樋口君的形象而调出的香水。他曾经很高兴地告诉过我,说自己是看着高知的大海长大的,所以我创造出了大海的香味送给他做礼物。他离开这里的时候说:‘看吧,装在瓶里的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画和香水都被亵渎了!” 较之樋口作品的损坏,琴绘似乎对自己的作品被蹂躏一事更感到愤怒。 “到底是有什么仇恨才要做这种事啊!真是太过分了!从昨晚开始,我的作品已经是第四次被用作邪恶用途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承受这些?如果有人可以解释一下请你告诉我吧!” 四种受害香水。——洒在玄关处的enigme与fauve。洒在小野博树的尸体及所有物上的香水“ヒロキ”。还有洒在先被打在桌子上又被扔到地板上的樋口未智男的铜版画上的“ミチオ”。 “谜”、“野兽”、“博树”、“未智男”。 我完全猜测不出是何人为何目的做了这种事。只是我很难想象这只是因为与琴绘有私怨。若仅是因为与琴绘有私怨,一来还有很多其他直接的方式,二来也找不出其与洒香水的对象有何关联。 “有证据证明这桩罪行是昨晚犯下的吗?” 江神学长效仿菊乃使用了罪行一词询问说。 “到昨天傍晚之前还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和铃木打扫时,这幅画并没有异常,好好地挂在墙上呢!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处于大混乱之中,所以没有人有机会作恶。虽不能说是绝对的,但我难以想象凶手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才说是昨晚的犯罪行为。——不过,说是昨晚也可能是黎明时啊!如果香水是在半夜洒的话,恐怕现在香味都已经消失了。” 黎明,江神学长默默地动了动嘴唇。 “香西女士,”江神学长又转向了门口方向,“这个叫‘ミチオ’的香水也是放在调香室里的吧?您没有发现它不见了吗?” “没发现啊,”琴绘满脸悲痛,“我今早很早时便去调香室了,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ミチオ’在不在。我倒是记得昨天刚过午时时它还在架子上的。” “我从来没有进过调香室,我想问一下香水瓶是在架子上排成一排的、外观相同的瓶子吗?” “嗯,不过不是只有外观相同的瓶子。” “只有瓶子被拿走的地方才会突然出现空缺吗?” “不是的。瓶子是一点点错开排列的。所以即使凶手偷走瓶子之后我进入调香室,如果不留神观看也可能发现不了瓶子数量的减少。” “这个叫‘ミチオ’的香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说材料特殊什么的——” “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不过‘ヒロキ’倒是有成本很高的特征。是不是因为要洒在樋口先生的画上,所以才牺牲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香水?” “有可能。这样一来,就变成凶手对樋口先生的作品抱有敌意了。那么疑点就在于,这个人究竟是谁?还有凶手为何要把香西女士的香水卷进来?” “就是说这个人对我和樋口君双方都有敌意吗?” “真相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前田哲夫插嘴说道,“被杀的人是小野君。我们无法把握凶手的恶意朝向哪个方向。而且,即使凶手憎恨樋口君,为什么现在才表现出对他的作品的憎恶?他离开这里都已经一年了……” 没有人给出答案。只有江神学长吐了一句话: “或许是基于某种合理的想法。” 6 夜幕降临。从江神学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后已过了整整一天。 事态看不到任何进展。既无法找出解决事件的突破口,也无法知道大桥何时架起,何时通电通电话。只有六点时雨停了一事让人略感欣慰。 晚餐是在蜡烛的光亮中进行的。我很是介意房间角落处的黑暗,总是无法平静,感觉自己仿佛在鬼魂包围之下用餐。 ——凶手正在用餐。 我若无其事地依次看了看围桌而坐的各位。所有人都缄默不语。蜡烛神圣而毛骨悚然地照射着沉默不语的艺术家们。人影在上面摇曳。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伴随着咀嚼声四起。凶手也正在用餐。 ——你告诉我啊,你舌头上尝出什么味道了? 我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冰箱也停了,真是让人头疼啊。不过这个季节还好。” 哲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旁边的哲夫无精打采地附和说:“是啊,幸亏是十一月。” “今晚早些休息吧,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菊乃说道,江神学长把脸凑近了我身边。 “房间门上有锁吗?我昨天没注意。” “没有。所有的房间都没有锁。所以我,很担心……” “那把床挪一下堵住门就可以了。一会儿我帮你。” “那就麻烦了。” 晚餐要结束时,八木泽说:“我去弹琴。”我正想他为何要宣告这样的事情,他又说: “我想弹一曲小野君曾经喜欢的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以抚慰他的亡魂……” 我明白了。以弹奏安魂曲代替守灵。这本无可厚非,但不知是否由于光线的原因,八木泽的脸如同死人般苍白。宛如他自身就是一个幽灵。但不管怎样,有很多人赞成他的提议。 “那很好啊!小野君生前很喜欢贝多芬的。” 冴子首先发言说,小菱使劲点了点头。 “我想以音乐送小野君最好不过了。他平日一直公开声明自己是无宗教主义,所以我这种人的拙劣的诵经只会让他为难吧。” “可不可以也让我听一下?” 菊乃远远地从坐席上问道,八木泽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被丢下的未婚妻。 “可以吗?” “嗯……嗯嗯,”八木泽拢了拢了额发,“当然可以。如果还有其他人想听,请到音乐室来。” “那我们也去吧。是吧,老公?” “嗯,是啊。” 前田夫妻在说话。一如既往的妇唱夫随。江神学长与我也同冴子、由衣、琴绘一起请求,希望也让我们出席安魂音乐会。 “志度君你呢?” 哲子探出半身询问沉默的诗人,志度用小指指甲剔着牙缝说: “那么多人一起去那个房间,都要窒息了。我就算了。” “真是个古怪的男人!” 八木泽眼睛朝上怒视着志度说。在蜡烛的火影之中,他的脸颊看起来就似被削掉了一般。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时,我脊背有些发凉。——而另一方的志度连看都不看八木泽一眼,专心进行着牙齿大扫除。 “如果带上椅子我想可以很轻松地坐下十个人。我想九点时开始,大家看可以吗?” 钢琴家缓和了一下表情询问大家说。 “嗯,当然可以……八木泽君。”菊乃将手置于膝上,“谢谢你。” “请您不要说什么谢谢。” 八木泽紧咬双唇说道,又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现在是八点。 钟摆紧携黑影摇曳着。 * * *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 我把身体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精疲力竭。疲惫不已。 “八木泽君的演奏,真是不错!” 江神学长说了一句,他与我一样深深地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雨停之后夜里的庭院。他满脸平静却很疲惫,与置于钢琴盖上的蜡烛火苗一起映在窗玻璃上。 “是啊。菊乃夫人很高兴,连我都松了一口气。追加的《离别曲》也不错。——说追加什么的不太合适吧?不过,那好像是特别为我们弹奏的呢!” “也许是因为听众不同寻常得多才特别弹奏的,这里的村民很少聚集起来听他弹钢琴吧?” “嗯,是的。不过上个月有一次。是八木泽君发布自己的作品的时候。与今天一样,很多人说想听一下,结果大家就聚集起来了。那是一首非常激昂的曲子。从开始到最后几乎只有强音。听完后大家都目瞪口呆了。” “那个时候志度君也?” “嗯。曲子结束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鼓掌。” “古怪的诗人啊……” 我听到了门轻轻打开的声音,便向门口看去——古怪的诗人正站在那里。 “有什么事吗?安魂音乐会已经结束了。” “所以我才来的。” 他关上门,伴着脚步声进来,一眨不眨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中熠熠生辉。他在钢琴前止步,用力搔着因懒惰而遍生胡须的下巴。 “我是来弹钢琴的。我就是听了八木泽君的演奏也没用!不是说那家伙弹得不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弹的贝多芬。” 他转向钢琴,坐在了椅子上。掀开键盘盖子,相互揉着双手。我刚问他要弹什么,他的手指便落在了键盘上。是贝多芬。是《暴风雨》的第三乐章。或许我在何时曾听过他弹奏这首曲子。关于他为何突然弹奏第三乐章,这不言而喻。喜欢钢琴的人都想弹奏这一乐章。我正了正身姿,江神学长也重新坐正,注视着演奏者的脊背。他的演奏略显急躁,踏板操作得很疯狂,错音也不少。紧接八木泽的演奏后听来确实感到差距很大。只是,在他敲出的音中,有人的真声般栩栩如生的存在感。听到中途时我开始闭目凝听。真是一场倾其全力的表演。 演奏结束后,仅有的两个观众鼓起了掌。他弓背趴在钢琴上,举起拳头回应了我们。 “志度君,再来一个!” 我愉快地说道。诗人又揉了揉双手,缓缓地将长长的手指落在了键盘上。慵懒而又不得要领的旋律缓缓流散开来。诗人低声唱道: Lean out your window Golden Hair I heard your singing In the midnight air My book is closed I read no more Watching the fire-dance On the door …… 从未听过的曲子,从未听过的歌。茫然若失而又美丽的旋律。我努力听懂那算不上难的诗。 我放下书离开房间 去听你那自疲倦而来的歌 你唱着亲切地唱着 金色的头发哦 你倚在窗上吧 短曲结束后,志度抬起了头。 “是志度君的诗吗?” 我询问说,他说着“不是”转向了这边。“是詹姆斯·乔伊斯的诗——《Goiden Hair》。” 什么乔伊斯的诗,我是初次听说。 “曲是西德谱的。” 志度暗笑着说完,江神学长的声音飞了过来: “是西德·巴勒特吧?” 是我从未听过的名字。听完此话,志度高兴得舒展了笑容。 “你知道啊,这首曲子?” “我很喜欢,也很喜欢西德·巴勒特——没想到他的名字倒与志度君相同呢!(注:日语中“志度”与“西德”发音相同)” “他其实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的,大概是模仿我才叫西德的吧!” 我看着笑着的两个人,两人似乎正在互开玩笑。 “今天的安可曲只有这一首。” 志度将座位移至音响设备前,迅速挑选了一张CD。因为正处于停电中,他便将CD放入自楼下带来的便携式CD收录机中。 收录机开始播放没有旋律、只有强弱高低音的奇妙乐曲。钢琴、小提琴、长笛、大提琴的四重奏上,笼罩着我只能称其为毛骨悚然的高音。等一下,可以称之为高音吗?简直就像重度精神病患者在喊叫。乖僻而无彩色的现代音乐。对于不习惯如此音乐的我而言,我只能听作其在歌唱虚无与混乱。方才的贝多芬是何其优美…… “这是勋伯格(注:阿诺尔德·勋伯格,美籍奥地利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和音乐理论家,西方现代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的《月光下的彼埃罗》,副题是《月迷彼埃罗》。”志度告诉我们这些后看了看江神学长,“你知道是给谁的诗谱的曲吗?” 江神学长微笑着点了点头。“是阿尔伯特·吉罗的诗。——他是比利时人吧?” “哈哈哈,是啊!这吉罗是你吧?江神二郎?(注:日语中“吉罗”与“二郎”发音相同)” “哈哈,这好啊!哪怕只有今晚也好,我们就这么干吧!西德与吉罗。” 诗人这样的名字我也是初次听到。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这首歌在唱什么?” “都说了是吉罗的诗了嘛!月夜的幻想无穷无尽地蔓延,”志度愉快地侧耳倾听,“你们听,现在漂亮小伙彼埃罗登场了。他正去往月光照射下的黑而神圣的洗脸台。水晶瓶的光辉,水声。他正在月光之下的洗脸台上妆。” “那首诗是什么?像稻垣足穗一样的风格?” “可能吧,彼埃罗在卡桑多罗的头上凿洞,还硬把樱花烟斗塞进去抽土耳其烟,这些地方或许是非常相像的。——不过我也真是败给稻垣足穗了!那可是他的真名哦!我本以为他是将萤火虫的发音倒过来取足穗为名的,没想到那竟然是他的真名!我最近才知道的。” 他开始侃侃而谈,为我们解释德语歌词的内容。并没有特别的故事。月光之下,丑角可伦彬、情敌卡桑多罗、见异思迁的女孩可伦萍以及爱慕她的诗人、爱慕丑角并担任监察人员的老妇们登场,不断演绎奇怪而颓废的幻想。奇怪而颓废,而血腥。在《肖邦的圆舞曲》一曲中,一反对标题的期待而出现了“肺病”这样不祥的意象,在《圣母》曲中,则是歌颂苦于鲜血不断从如眼睛般红的伤口中流出的圣母,而《盗窃》曲则将高贵的红宝石喻为血滴而加以歌咏。扮成祭司的彼埃罗朝向祭坛,用沾满鲜血的斧头将心脏取出,向战栗的人们展示。月亮变得宛如半月状弯刀,令彼埃罗感到恐慌。诗化作神圣的十字架将诗人处以磔刑。 “志度君,我觉得这首曲子不适合给小野先生守灵。血腥味太重了……” 我委婉地抗议说。志度复杂地缠绕着手指听着。 “确实是在流血。可画师曾经很喜欢这首曲子,所以我才挑选的,而且这首曲子的结局也不是完全不适合为死者送行。接近黎明时,彼埃罗以睡莲叶为舟,以月光为舵,乘风回到了南边的故乡。他陶醉于遥远岁月里那些令他怀念的味道。他回到了爱与自由之中。” “西德·巴勒特是谁啊?” 我询问江神学长说。 “平克·弗洛伊德(注:Pink Floyd,英国摇滚乐队)创立时的领袖,摇滚音乐家。” 回答很简短。 “我倒是听说过平克·弗洛伊德,有这么个人吗?” “他很快就退出了。因为神经错乱。” 我想起了刚才所听的《Goiden Hair》。那是来自镜子对面的音乐。 ——倘若,是志度君杀了小野君? 若事实如此,他便是在守灵时进一步愚弄死者。 我用力咬了咬牙,我想吼叫:我随时都准备向命运吐口水! 夜深了。 在坠毁大桥的另一边,有栖他们已经睡了吧…… 双头恶魔 下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有栖川有栖 译者:扈敏 图源:贫丸 录入:肉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唯一女性成员有马麻里亚离家出走,无意中来到了日本四国深山中一个神秘而封闭的艺术国度——木更村。为了找回麻里亚,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其他成员在磅礴大雨之中来到了传说中的艺术之村。然而,大雨引发的泥石流毁掉了通往村落的唯一道路。被泛滥的河水分隔在两岸的社员们分别卷入了充满艺术气息的杀人事件中…… 有栖川有栖 ARISUGAWA Alice 一九五九年生于大阪,新本格派旗帜人物,日本本格推理作家俱乐部会长,创作有火村英生系列、江神二郎系列和诸多非系列作品。有栖川有栖始终坚持本格推理创作,重视缜密的逻辑推演,被誉为“日本的埃勒里·奎因”。 扈敏 译者 扈敏,女,山东临沂人,毕业于山东大学日语系,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曾翻译过《青蛙王子》等多部童话作品及《三国志》等小说。 目录 第九章 密会的结局————有栖 第十章 斧与锤—————麻里亚 给读者的第一次挑战 第十一章 未被投递之信——有栖 给读者的第二次挑战 第十二章 狩猎者之名——麻里亚 第十三章 被邀请者————有栖 第十四章 死亡标本———麻里亚 第十五章 遗物——————有栖 第十六章 迷宫出口———麻里亚 给读者的第三次、亦是最后的挑战 第十七章 失乐之香———麻里亚 终章———————有栖/麻里亚 后 记 第九章 密会的结局——有栖 1 “真的死了?” 我边询问着把脉的望月,边弯腰窥探着倒在地上的相原的脸。相原双目圆睁,眼睑再也没有动过。 “喂,这下可完蛋了!他被杀了!” 织田的话回荡在我茫然的脑海中。被杀了?他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正想着,织田一声“快看”掀开了夹克衫的衣领。那是乌黑的一圈,可以看到被勒死的痕迹。 “是吧?他是被勒死的。这个发现可了不得!” 望月使劲咽下了一口口水。 “遇见了去年夏天以来的杀人事件啊……” “我可是今年夏天以来。” 我环视四周。周围并无凶手潜藏的迹象。相原已死去很久,这一点通过看尸体便可明了,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进行了确认。 相机与钱包乱七八糟地散乱在地上。我的咽喉如月球表面般干渴,连可下咽的唾液都没有。 “有栖,你没事吧?”织田窥着我的脸色说道。虽不是没事,但还站得住。我姑且回答说:“没事的。” “我们立刻通知警察吧!还好电话已经恢复了。” 织田说完,望月说:“警察要叫,不过最好也把中尾医生叫来。即使已经确定相原君死亡了,可我们也不知道警医要多久才能到这儿。” 织田决断迅速。 “就这么定了——我们借中尾医生家的电话联系警察吧,那样快些。” 我们冲出了废弃学校。 ——摄影师为什么被杀了?谁把局外人的他杀死了…… 我边跑边思考着这些。因为思考一些东西可以使我暂时忘却死者的脸庞。 ——所幸麻里亚没在这里。 我首次对此表示感谢。 羽岛教师家依旧亮着灯,诊所却如方才所见,一片黑暗。我边抱歉地想着医生大概正在熟睡吧,边按响了门铃。几分钟后,我刚想再一次按门铃时,磨砂玻璃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怎么了?是急病患者吗?” 身穿睡衣的医生披了一件和服外衣,用刚睡醒的鼻音问道。由于我与他正面相视,我便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大夫,请跟我们一起去小学的教室。摄影师相原君出事了。” 我必须说清楚。 “他倒在那里不动,他死了。” 再说清楚点! “而且好像是被杀的,被人勒死的!” 中尾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那个摄影师被杀了?在小学的教室里?你不会在逗我玩吧?” “我们不会在半夜开这种玩笑的。您来了就明白了。——对了,大夫,电话能不能借我们用一下?我们必须通知警察。” 看到我们散发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听到我们说“通知警察”,他似乎终于相信我们了。“电话在那里。”说着他将我们引到问诊室,看过拨号备忘录后告诉我们杉森署的电话号码。 我平生第一次给警察打电话。我刚在困惑该如何发出第一声,电话里便传来了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一句话——“我是警察。” 原来如此,警察接电话时说“我是警察”啊,我惊讶于这奇怪的事情而一时支支吾吾。 “喂?” “啊,在,这里是夏森村,我们发现了奇怪的尸体,好像是杀人案件。” “您是从哪儿打的电话?您叫什么名字?” 可恶,应答真够平静的!他是不是本人没有那么可恶? “我叫有栖川有栖。我借夏森村诊所的电话给您打的。” “有栖川……你说什么?” 完了,名字奇怪的人不应该来紧急报警。 “不要用什么全名报姓名啊!”望月在我身边喃喃自语说。 “我姓有栖川。”我重新清清楚楚地说道。 “在夏森村发现了奇怪的尸体是吧?在村里的什么地方?” “夏森村的废弃学校的教室里,请马上过来。” “等一下,所谓奇怪的尸体,是什么状态呢?” “脖子有被勒的痕迹,不是事故或者自杀。” “我明白了,请不要挂电话,稍等一下。” 叫我等算什么啊?!我感觉很奇怪。由于我缄默不语,周围的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正当我要向他们解释时,低沉的声音回来了。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您刚才说您是用诊所电话进行通知的,那请问中尾大夫在旁边吗?” “在的。” “能不能麻烦你把电话转给大夫?” “……好的。”我边把听筒递给医生,边说,“警察说让我把电话转给您……” 中尾迅速接过听筒,接了电话。他表情凝重地回答说“好的”、“嗯”,却不知道在说什么。不久,他重重地说:“我明白了。”便放下了听筒。他依旧表情凝重地看着我们。 “他说发生了泥石流不能马上过来,还把验尸工作交给了我。” “泥石流?”我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据他说并无大碍,但要打通道路到达这里恐怕要到黎明时候了。他还跟我说要在那之前保护现场。” 电话与电都恢复了,雨也停了,此时道路却因泥石流而阻塞了,这是运气差,还是在此种情况下仅能打通电话已属万幸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中尾麻利地换好了衣服,取过了问诊包。 “来,请你们给我带路。” “请等一下。” 望月的一句话让我突然刹住了脚步。 “怎么了,望月学长?” “我们得回一趟旅馆通知老板娘。她在担心呢!” 中尾焦急地说:“请使用这个电话吧。这样快些。” 望月接受了他的提议。只是,不知他是想避免因说发生杀人案件而惊吓到老板娘,还是觉得解释很麻烦,他只是敷衍老板娘说相原与我们今晚都在中尾医生家留宿,不回去了。 “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四人以中尾医生为先锋走到屋前时,听到有个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吗?”邻家的窗口打开了,羽岛教师探出了头。从服装判断,他似乎还没有入睡。 “哦,老师啊,好像出大事了呢!” 中尾简短说完后,羽岛也要一起去。既然听说了这么大的事件,大概也无法睡觉了吧。更何况现场是自己曾经任教过的小学,也就更不能不管。 我们五人成群跑向了废弃学校。边跑边无意中抬头看着天空的我,在那里也发现了异常。不对,只是有些惊讶,既非异常也非其他。 在云间可以见到月亮。 2 “从死亡时算起,已经过了四到六个小时了。” 中尾蹲在尸体旁边说道。羽岛与我们三人并排站在走廊中,透过窗口看着他验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面对这种事情。 “是用绳子之类的勒紧脖子造成的窒息死亡吧?绳子还没发现,不过搜查证物是警察的工作——现在的我只能知道这么多。” 中尾起身后,低低地说了一声,伸了伸懒腰。 “已经可以了。”羽岛在窗外说道,“死后过了四到六个小时,也就是说死于昨晚七点到九点之间是吧?可是如果要早上以后才调查,死亡推断时间不是也要变得更宽了吗?警察委托大夫您马上进行验尸是很明智的。” “就是说信任中尾君平这一村中名人吧。” 中尾似很感叹一般摇了摇头。走到我们所在的走廊后,他似卸下了肩上的负担般点着了烟。 “我们去那边的房间吧!” 我们走向了旁边的教室,坐在了冷飕飕的椅子上。到底是小学生所坐的椅子,屁股都到了外面。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总感觉教室里的空气里满是尘埃。不知是出于习惯,明知灯不可能亮,中尾还是不知不觉按了一下开关。 “中尾大夫,不可能亮的。这里已经废弃好多年了。” 被羽岛一说医生苦笑了一声,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旅行者相原君竟然遇此横祸。”羽岛说道,“这也很难想象是强盗所为吧?” “是啊。”中尾说着,将烟灰胡乱抖在了地上。 “看来不是被强盗袭击了……至于是不是招人怨恨被人杀了就更不像了。这个村里本来也没有几个人跟他说过话。” “这也是。哎哟,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羽岛把交叉的双腿换了过来,他在思索。 这个村里没有人憎恨相原直树憎恨到想杀他。是这样吗?他只是为了偷窥木更村而来的,在这个村里,对村民而言他应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旅行者,与他接触过的人大概屈指可数吧。我数了一下,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中尾医生、保坂明美、旅馆的老板娘、福寿屋的老板,昨天下午来的西井悟……他与羽岛教师及邮局职员室木典生也见过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在这些人中有谁又为何会萌生杀意? 先等一下。还有其他与他接触过的人,而且接触方式不友好。不言而喻是木更村的人。我想起了那个叫八木泽满的男子的脸庞,他采取暴力手段赶走了非法侵入的相原,或许还有其他对相原极度不满的村民。例如,那个叫志度晶的放荡不羁的诗人怎么样?或许不是他。因为,他在提及相原时不像在抑制愤怒。虽不知姓名,与我们扭打在雨中的其他人之中或许有符合条件的人。 对了,千原由衣怎么样?自己不仅从演艺界,甚至从社会逃离,伤心地在木更村默默生活,对自己穷追不合的狗仔——相原在她眼中恐怕就是这样的形象吧。若事实如此,相原被憎恨也是理所应当的。虽然我不知道由衣是否过度思考到想杀了他…… 等等,等等。我将手抵在了前额上。虽然木更村的村民中可能有人对相原抱有敌意,但他们之中不可能有杀害相原的凶手。龙森河上所架大桥坠毁时是昨天上午十一点左右。自那以后两个村子不可能有来往。若案件发生在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就是说木更村的居民全体清白。 可是—— 虽又回到了原点,这个叫相原的男子对夏森村的村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无法理解是谁为何一定要杀了这样的他。有动机的是木更村的村民,可是他们…… 停。有这样的人。西井悟。他曾经是木更村的村民。而且,昨晚他毫无疑问是在夏森村——在大桥这边。我眼前浮现出了他稳重的脸庞与言谈举止。虽然难以想象他是杀人犯,他的立场却总是浮现出来,让我觉得奇怪。我有些担心。 但是。西井有杀害相原的理由吗?西井知道相原是对由衣紧迫不合的狗仔,并且对此义愤填膺。——但我丝毫不认为这足以构成杀人动机。假使如此…… “喂,有栖!”织田看着我说。 “啊?” “啊什么啊!你发什么呆啊,没看见大家正在说话吗?”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独自进行无声的讨论。被他如此一说,我感觉自己刚才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那声音就如潜入水中时听到的游泳池边的声音一般。 “不好意思。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在说不在场证明。我们刚刚说,如果案件发生在晚上七点到十点之间,那么我们的不在场证明都可以成立。” “大家都没有问题。” 羽岛认真地说道。我一时难以回答,说:“是啊。” 看到此种情景,织田说:“喂,你好好想想!很快就能明白——我们回到宿处时是七点。我们见到了老板娘。羽岛老师打电话告诉我们说‘我们现在去吧’时是七点二十左右。他亲自到宿处接我们,我们一起到那个有趣的酒馆时不是正好七点半吗?那之后,我们一直在福寿屋喝到十点左右。所以不管拿到哪儿这都是毫不丢人又了不起的不在场证明。” 不管拿到哪儿这都是毫不丢人又了不起的不在场证明,这种表达方式挺奇怪的。那么,难道有不登大雅之堂的不在场证明吗?啊,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我没有立刻领会他的话,而是检查了自己的记忆。 “嗯,我们去看坠毁在龙森河里的大桥、回到宿处时将近七点是吧?然后接到了老师的电话……是的,电话确实是七点二十左右。老师很快就来了,所以七点半时我们到了福寿屋。嗯,是这样的。” “你明白了?” “嗯。不管对我们还是对羽岛老师而言都足够了。” “也不是哦,有栖川君。”羽岛说道,“我没有七点到七点二十之间的不在场证明。虽然那个时候我是因为来电在家看电视新闻了。可要是被警察盘问就麻烦了。” 中尾笑着又点上了一支烟。 “警察为什么要盘问羽岛老师呢?你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参考人。那样说来,我倒是有些担心。问诊到七点就结束了,之后保坂也回家了,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您一直都是一个人?一直?”羽岛询问说。 “一直都是一个人。也没有来过急诊电话,所以我也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 “哎呀,中尾大夫,那是很自然的啦!那就是您的日常生活,如果只有案件发生当晚您有不在场证明,才更让人怀疑。” “你不用安慰我的。我没有杀害那个摄影师的理由,所以即使被问到不在场证明也没关系的。” 我听着两位先生的交谈,突然发现了“是谁为何一定要杀相原”以外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里是犯罪现场呢?相原君来这里有什么事?——相原君确实是在这里被杀的吧,中尾医生?” 中尾对我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没有迹象显示杀人现场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而尸体是被搬运到这里来的。不过,这些应该交给警察来判断。” “有栖的疑问也很有道理啊。”望月说道,“相原君为什么专程到这样的地方来被杀呢?他是被好奇心驱使到这里拍废校的照片时被袭击了吗?” “你是说他被道匪袭击了?”织田用略有些邪恶的语气问道,“还是说瞅准杀人机会跟踪他来的人扑过去了?” 即使这样,此时此刻也不可能有人知道。望月没有如此反驳,而是滴溜溜地转了一下双眼。 “就是说来这座废弃学校里有什么事吗?” 我询问说,羽岛满嘴不不不地摆了摆手。 “没有,这儿现在处于任其自生自灭的状态。如果这里是城市一隅,还有可能被流浪者和不良少年们当成自己的窝,可在这样的深山里无须有那样的担心,所以完全没有人管。孩子们可能不会回到这里了,但目前也没有拆除这里的计划。” 发现被杀尸体时的惊吓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我开始特别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又问了羽岛一个问题: “老师您大概也很久没来过这儿的教室了,您看有没有发现什么?” “你是说发现什么?” “某些奇怪的地方。比如样子不一样啦,缺少了什么之类的。” “没有。”羽岛说完略微思考了一下,“……没有,我什么也没发现啊。我不需要再去看看现场也知道,因为那里还是原样,什么都没少。” “不是缺了什么东西,而是增加了什么之类的?” “桌子和椅子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吧?新奇的东西只有相原君的遗体了。”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大家大概都在各自思考这里究竟为什么上演了这样的惨剧。久久的沉默。 中尾的脖子突然向前方落了下去。然后在下一瞬间惊讶地抬起了头。他似乎开始打瞌睡了。 “将近三点了。” 我说道,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警察。 3 警察到来时已经是黎明时分,六点以后了。大概是所辖署的车因泥石流而无法前行时被追上了,高知县警察的警车似乎也一起来了。 “来了!” 透过窗子看到朝此开来的警车之后的望月,只是简短地如此叫道。响彻晚秋清晨的警车,看起来就像进军而来的敌人。虽让人安心,却也在不断增加不安。要去农田而看到这一幕的一个农夫,伫立在了那里。——发现尸体约六个小时后,警察终于到达了现场。 我们面前站有一个刑警,他满脸麻子,像极了夏日的蜜橘,自称是高知县警察局搜查一科的沼井。大概有四十岁左右吧,小腹有些突出。 “中尾大夫是哪位?” 他当然看也不看我们三人一眼,对比着中尾与羽岛二人询问道。中尾回答是自己后,沼井对他协助搜查一事表示了感谢。然后,他转向了我们这边。 “发现尸体的是你们几位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的目光有些凶恶。这不知是因为他把我们看做了第一嫌疑人,还是因为这是刑警这类人的本性。我们乱哄哄地分别回答说是的。 沼井把嘴巴闭成一条直线转向背后,对站得稍远一些的男子喊道:“头儿!”快步走过来的他自称是杉森署搜查科的警部补(注:日本警察之阶级之一。位居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藤城。 “我们就在这儿问话吧!请坐。” 沼井说着,坐在了身边的椅子上。藤城警部补与我们也坐了下来。 我对比着并排而坐的两位刑警,紧张感略有缓解。与县警沼井的夏日蜜橘脸相对,年龄似乎相仿的所辖署藤城的脸如剥过的煮鸡蛋般白嫩光滑,小巧的嘴巴非常可爱,与其说是一张乡村刑警的脸,不如说是一张公卿的脸。夏日蜜橘与煮鸡蛋以奇妙的脸庞并坐在那里的样子,即使在这种情景之中也很滑稽。 “能不能先请你们作一下自我介绍?” 沼井说话的同时,我在视角一隅看到其他刑警将中尾医生引向了旁边的房间。或许是杀人现场有刑警和法医要询问其意见吧。羽岛在稍远一些的座位上自己移动着,似乎在待命。 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后,沼井与藤城两位刑警分别记录在了记事本上。下一个问题,是关于京都的学生为何在此滞留。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解释。望月以眼睛征求我们的同意说要不要由他来说,我们便让他担任我们三人的代表来说明。当望月的说明中出现江神学长与麻里亚的名字时他们的圆珠笔动了起来。望月的解释花了五分钟之多,刑警们却一次都没有打断。 “我明白了。” 沼井听完后深深地点了点头。如果我说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吗”该有多好! “你们认识被杀的男子吗?” “他叫相原直树,是来自东京的摄影师。我们与他在同一民宿住宿。” “关系仅限于住在同一民宿吗?” “是的。” “你们听说相原君来此的目的了吗?” “嗯,与其说是听说的,不如说是逐渐了解到……” 望月这样回答,然后微微做了一下深呼吸。他是在调整呼吸,以讲述这三天内与相原之间发生的种种。望月从遇见相原企图进入木更村而遭拒的场面开始,依次说了下去。也谈及了我们试图非法侵入木更村而被赶出来时听志度晶所说的相原的情况,并说明了之后追问相原的原委。也不得不谈及千原由衣隐居在木更村一事。他们任望月讲述了十分钟之久。 “你讲得颇得要领,真是不容易。” 得到沼井如此评价,望月吁了一口气。肩上的负担虽依旧没有放下,但由于对方很好地理解了自己所说的话,他大概觉得多少减轻了一些负担吧。“如此说来,就是河对面的木更村村民对被害人抱有不好的感情吧?与此相反,这边的夏森村村民连认识都不认识他。这样啊,不过事实是否果真如此我们询问过之后就知道了。” 一边的藤城警部补微微点头。 “如果是这样,据你们所讲,这个村里与被害人最亲密的就是你们了?” 沼井简单地说道。若说与他最亲近我想表示否认。他大概是方才听了望月的话,以为我们是在旅途中情投意合的朋友吧。虽然省略了织田将相原推下楼梯这一节,但从文脉中应该也可以看出相原与我们之间并没有构建起什么信任关系。 “虽然算不上亲密的程度,但说话次数或许是最多的。” 望月礼貌地更正道。织田和我都点头支援他,表示他所说属实。 “相原君查明了千原由衣这一原人气歌手现居木更村是吧?”沼井继续提问说。 “是的。他曾经也隐瞒了我们,但由于木更村一名姓志度的先生的话而暴露了。我们追问相原君时,他无可奈何所以告诉了我们。” “夏森村没有任何人知道千原小姐在木更村吗?” “其他知道的人还有中尾大夫和保坂明美小姐,以及昨天下午来民宿的一位名为西井悟的小说家。” “那三个人为什么知道呢?” “是我们说的。不对,准确地说是这三位从以前开始就知道。中尾大夫与保坂护士曾经去木更村出过诊,而西井先生原本就是居住在木更村里的人士。” 沼井在此做了简短的记录。 “现在请你们跟我说一说发现被害人的始末吧。” 我们与羽岛在福寿屋喝完酒,回宿处后被老板娘告知相原仍旧没有回来。过了十一点以后他依旧没有回来,于是,我们不是出于对他的担心,而是出于担心他是否采取了某种手段去木更村而出去找他。我们看见胶卷盒掉在了通往废校的路上,想看看是否是他而来到了这里。然后发现了尸体。望月将这些也颇得要领地讲述了出来。让他做代表似乎非常正确。话说回来,即使说他是“向刑警供述的达人”,他也未必开心。 “相原君是什么时候外出的?” “下午六点左右,他跟我们一起离开宿处,去看龙森河的情况了。我们在那里就分开了,可据老板娘讲,他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宿处。” “你们最后见到生前的相原君的准确时间是几点?” “如刚才所说,我们在坠毁的桥边分别时便是最后一次见面……那时是六点半左右,对吧?” 望月向织田与我进行确认。他说得很对。 “六点半啊。”沼井喃喃自语后转变了话题,“在桥边与你们分别的相原君,之后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 与我方才所问是同一个问题。望月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是来拍照片的吗?可是拍了这种地方也没有任何意义啊!”藤城自言自语地说道。 “沼井警部。” 门口传来了叫声。沼井的级别好像是警部。我向门口望去,发现年轻的刑警用戴有手套的手拿着一张纸片状的东西站在那里。 “怎么了?” “被害者裤子后面的右口袋中装有这个。” 年轻刑警摇晃着额发走向上司,递出了一张纸片。沼井戴上手套接过后,藤城凑上去窥探。两人的眼珠上下穿梭,似乎在读着什么。我虽想起身偷看,却不能那样做。没想到沼井却将其推到了我们这边。 “看来被害人来此的理由就是这个。” 我们头对头读了起来。用黑色圆珠笔写成的文字,怎么看都像为了不被认出笔记而故意勾勒得幼稚而拙劣。内容只有短短三行,具体如下: 今晚九点我想在小学教室 秘密拜谒您。 我有阁下需要的东西。 (见插图) “这是……凶手的传唤吗?” 织田询问两名警部说。沼井微微笑了笑。 “目前还不能确定,不过我想是那样的。上面写有‘我有阁下需要的东西’,所以应该是用某种被害人感兴趣的东西将其引出的吧。九点这一时间,也与方才鉴定的死亡推断时间不矛盾。” 我注意到了写信用的纸。 “不好意思……” “怎么了,嗯……有栖川君?” “我感觉这封信好像是用邮局分发的便笺纸写成的……” “好像是啊。”回答者是藤城,“这纸是这里的邮局为了宣传而分发到村里的吧?我杉森的家里也有。” “嗯,相原君和我们在民宿的房间里也有同样的纸。这就是说,凶手是夏森村的村民吗?” “如此判断就算是假设也太草率了吧。”藤城僵硬地说道,“就如刚才所说,这种便笺纸也被散发到夏森村以外的周围村庄了,另外也不能保证木更村没有,所以不能知道凶手是否是这个村里的人。” “散发了多大的范围去邮局确认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夏日蜜橘说完,煮鸡蛋挺胸抬头说道:“遵命!” 沼井将信还给依旧站在背后的年轻刑警,小声传达着什么。下属收到指示离开后,沼井转向了我们。 “那么,被害人是以什么为诱饵被诱骗出来的呢?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可是只有一种可能。与千原由衣相关的某些信息。不会是拍到她的照片类的东西吧?如果是这样,渴望卑劣的独家新闻的相原才会被吸引。当然,这只是我贫乏的知识所带来的想象,可能与真相完全不同。 “例如这样的东西怎么样?偷拍你们刚才所说的叫千原什么的原歌手的清晰照片。被害人为了得到这些照片艰苦奋战了很多天吧。这可以成为诱饵。” 沼井也设立了同样的假设。我们只能说,或许是的。 “还有没有其他可以想到的东西?” 没有。 “可是啊。”望月使用了平时不用的措辞,“有人可以拍到那样的照片吗?我可听说由衣从来不到河这边来。谁可以拍到让偷拍专家相原都感觉棘手的照片?这很不可思议。” 然而沼井并没有感到不可思议。 “她确实是过着隐居生活,一直躲在木更村吧?可是那个村子并没有用高大城墙围起来不是吗?这里的村民因为什么事情而一时高兴轻松进入了那里,偶然拍到了那样的照片,这样的可能性不是也很大吗?是吧,头儿?” “我也这么认为。” 望月似乎依旧不能释然。织田则在思索。若说到我,我与沼井警部他们同感。当地人得到了偶然的机会而先于职业摄影师下手,我们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 “倘若这样……”沼井撅起嘴唇说道,“就是凶手知道被害人想要什么东西。也就是说,凶手知道相原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嗯,原来如此。” 所谓知道相原想要何物,无疑是指知道他是签约于写真杂志的摄影师吧。倘若凶手就在符合该条件的人之中,那么犯罪嫌疑人非常有限。沼井出声列出了这些符合条件者。 “符合这些条件的有你们三位。其他都是你们向他们透露过这一点的人,中尾大夫及保坂明美护士,昨天下午来的西井悟先生……哎呀呀,不就只有这些人吗?” 令人头疼的是,这是——据我们所知的——事实。我们在夏森村所接触的人本就很有限,其他还有羽岛与室木,若再追加还有民宿的老板娘与福寿屋的老板。与后面两人很明显没有关系。昨晚与前面两人在福寿屋喝酒时,虽曾说过“您知不知道木更村有没有一个姓千原的人”的话,却对他们隐瞒了原偶像歌手千原由衣现居木更村的事。至于相原盯上了她什么的就更没有说了。因此,知道相原真实身份的人,也就是具有杀人嫌疑的人,应该只有沼井所说的六人。 “各位能不能跟我说一下昨晚的活动?” “来了!”我们视线相交默念道。他在调查不在场证明。然而,我们已知这不足为惧,所以非常从容不追。望月又微微做了深呼吸之后开始讲述。讲述下午六点半在坠毁的桥边与相原分别之后的事。 “你们七点回到宿处,从七点半到十点一直在一个叫福寿屋的店是吧?” 沼井听完后问望月说。 “没错。” “关于你们七点回去一事我就去问宿处的人,在福寿屋与你们一起的是羽岛老师以及邮局职员室木君吧?” “是的。” 于是沼井对羽岛说道: “羽岛老师,能不能请您到这边来?一起问你们话似乎更合适。” 羽岛沉默着移到了我身边。不知是否由于瞌睡,他正在强忍哈欠。 “您和望月君的谈话我已经全部听到了。我们确实一直在福寿屋喝酒。” 听了教师的话,沼井浮现出了和蔼的笑容。 “从七点半到十点一直都在喝是吧?中途没有人离席吗?” “是的,中途没有人离席,倒是增加了一个。” “增加?羽岛老师,除了望月君他们及室木君以外,你们还有一起的人吗?” “不,没有了。中途增加的人是室木君。他看见店里亮起了灯便摇摇晃晃地来了。” 沼井边准备做记录边问道:“那时大约几点?” “室木君来的时候……将近九点了。” 沼井看了看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就是说从七点半到接近九点时是你们四位。从接近九点到十点时室木君加入,变为了五个人,对吧?” 记录下来,他也会向室木进行确认吧。 “那么羽岛先生,从七点到七点半之间您都做什么了?” “我自己在家到七点二十分左右。然后给望月君他们打电话后,就去宿处接他们了。” 教师简短地回答道,刑警做了记录。然后改变了问题。 “您知道相原君为什么在此逗留吗?” “不知道。方才听了望月君的话让我很意外,我本以为他是来拍风景写真的,没想到他是写真杂志的摄影师啊!——尽管如此,我也完全没有想到千原由衣会在这种地方。” 羽岛抱臂说道。沼井将圆珠笔夹到记事本中,也抱起了双臂。 “您跟相原君交谈过吗?” “没有,不过因为他总是提着照相机在村里徘徊,所以脸我还是认识的。” “我们之前没提到过的村民中,谁与他有过接触呢?” “这个……我想不起来啊。那个人只是提着照相机转来转去的。” “他没有在徘徊的时候问过什么‘您有没有见过千原由衣’之类的话吗?” “好像没有。这是条独家新闻,所以他大概不想露骨地到处询问而让消息传出去吧。那样就可能自己把秘密泄露了。” 听了外行的分析,沼井苦笑了一下。 问题解答结束时,之前那个年轻刑警推门进来了,报告说已经让中尾医生在办公室等候。 “知道了。”他边起身边对我们说道,“能不能请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问过中尾医生话之后,我可能还会有问题要问你们。” 夏日蜜橘与煮鸡蛋离开后,我们面面相觑。我本以为会有人说个笑话,大家却都缄默不语。 漫漫长夜似乎已经结束了。淡淡的日光自阴霾的天空照射在窗边上。 一阵猛烈的睡意突然袭来。 4 “你们真是受苦了。” 西井一如昨天,在坐垫上正襟危坐,似慰劳我们一般说道。 “嗯,是啊。”望月疲惫地回答说。 下午一点。宿处我们的房间。 从调查询问中解放出来是接近八点以后了,我们避开村人好奇的目光回到宿处后,请老板娘为我们做了早饭,简单地向她解释了事情经过后便立刻倒在了被窝里。然而,我们却未能久睡,过正午时大家便醒了过来,我们也不想吃午餐,只是恍惚不已,这时,西井出现了。方才,我们刚刚大致说完了昨夜事件的始末。 “那么听完中尾医生的话以后,警察又问各位什么了吗?” “嗯,又问了很多。” 两位学长似乎懒得说话,我便回应了西井。 “中尾医生的话与各位的话有不一致的地方吗?” “那倒没有,可是他充满讽刺地说我们隐瞒秘密,虽然不是恶意隐瞒,可我们没有提相原君与织田学长之间曾经有过小纠纷,所以……” “说到小纠纷……是不是我来之前的那件事?” 是的,就在西井即将到来之前的骚乱。织田袭击相原,其从楼梯上摔下的一幕。我慌慌张张跑到诊所,叫来中尾与明美,正在给相原治疗时西井慢吞吞地出现了。之后,我们与相原一起围着西井谈了很多,所以他知道事情的原委。 “是的。他说‘听说你们很壮观地吵了一架啊,如果不老实交代一下恐怕不好’,我们便说‘已经和解了’,可是印象好像已经不好了。” “这不是很好吗,因为你们真的和解了啊!”西井将手掌置于胸前说道,“而且我也已经向沼井警部说明过了。” 望月以双手做了T字形。好像排球比赛里的要暂停一样。 “请等一下。西井先生您什么时候与沼井警部说话的?” “在你们各位休息期间。他来这里询问了。他问了很多问题,问我关于相原直树知道些什么,关于他昨晚的活动等等。在这期间,他还问我关于相原君与织田君扭打在一起的纠纷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告诉他说相原君很快便既往不咎了。我还告诉他说,和好之后的相原君与大家还有我在一起谈了很多关于木更村的事。” “谢谢您。”织田说道。 “无须言谢,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西井认真地说道。我有问题想问他。 “他没有问你所谈木更村的事具体是指哪些事吗?比如千原由衣的事?” “他问过。我如实回答了。” “包括您来此的理由?” “是的。我从夫人与小野君之间的婚约开始说起的。或许他们认为在我到来的夜里发生了案件很奇怪吧。” “那只是纯粹的偶然吧。为什么西井先生您一定要被怀疑呢?您明明没有杀害相原君的动机。” 听了我的话,他摇了摇头,“动机怎么样都可以想得出。比如说,知道相原君逗留理由的我,为了庇护千原小姐而挥起了正义之锤。考虑所有的可能性、怀疑所有人就是他们的工作。” 真是一种充分理解警察行为的见解。 “如此说来,您也被询问不在场证明了吧?” “嗯。刑事电视剧中老一套的台词。问什么‘从六点半到九点半之间,您在哪里做什么了?’” 望月又慌忙叫了暂停。 “从六点半到九点半?不是从七点到九点吗?我们倒只说那一段时间就好了。” 西井坦然回答说:“据说最初是那样的。那是根据中尾医生所说的时间。可是法医将其范围前后各扩大了三十分钟。” 这很奇怪。我虽听说过关于如何界定死亡推断时间因负责医生而存在着个人差异,但中尾在远早于法医的时间里进行了验尸,不是可以优先他的鉴定吗?采用法医的鉴定而不是他的,或许是因为相信法医专家的技术。或者是他们认为中尾处于案件的嫌疑范围内而没有采用? “他们是在怀疑中尾医生?”想法似乎与我一致的织田说道,“是无法相信由嫌疑人之手进行的验尸吧。” “也许是的。”望月姑且表示赞同之后说道,“可是,昨天晚上七点以后,中尾医生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吧?七点之前还有保坂这一证人。如果中尾医生要报告一个虚构的死亡推断时间,他不是会说‘犯罪发生在七点以前’吗?除此之外的敷衍方法毫无意义。换句话说,将本应判断为发生在六点半到九点半之间的罪行歪曲成发生在七点到九点之间,对他而言不是没有任何好处吗?” “或许只是因为法医谨慎吧。”织田说道,“那西井先生您在这个时间段里做什么了?” “七点半吃过饭之后我一直在写小说。虽然我抱臂嘀咕的时间要长于动笔的时间,可总之我没有离开过房间。虽如此说,我也可以避开老板娘的目光偷偷跑出宿处再回来,所以警察大概会判定为‘无不在场证明’吧。” “您要是跟我们一起来喝酒就好了。” 我说道,他回答说:“是啊。” “喂,有栖!你好像还搞不清楚状况啊!” 望月说道。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不明白死亡推断时间范围变大的结果是什么吗?从六点半到七点,我们在哪儿?没有第三者可以为我们提供这一期间的不在场证明。那就会变成不在场证明不成立。” “这可真严重啊!” 我笑着说道。织田也在笑。 “可是啊,望月,我们有九点左右的不在场证明不就可以了?相原君所持来自凶手的信上写着‘九点在小学’,所以六点半到七点的不在场证明不是什么问题吧?” 望月怜悯一般叹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人都是怎么了?你们什么都没怀疑吗?你们觉得凶手来的信上写着‘在九点’,问题就是九点左右的不在场证明了?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相信呢!实际犯罪时间是七点左右,凶手作为伪装而将那封信塞进了相原君的口袋,这不可能吗?凶手离开现场、确保了不在场证明后大概暗自窃笑吧。我本以为哪能这样就被骗了,没想到这儿真有两个轻易上当的!” “越来越棘手了啊!你是说那封信是凶手的伪装手段吗?” 织田厌烦地用食指搔着眼角。 “我可不是断言那就是伪装手段。我是说也有那种可能。死亡推断时间的六点半到九点半,在此三个小时内如果没有连续的不在场证明,谁都脱离不了嫌疑人的范围。” 也就是说,因为死亡推断时间范围的扩大,我们又重新被拖回嫌疑人的范围内了。 “可是我们没有必要为没有不在场证明而绝望的。这个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啊!” “可是,有栖,”织田又搔着眼角说道,“与相原君完全没有接触的人是不需要询问不在场证明的。只有今天早上听取情况时提到的几个人才会被调查。” “现状或许是那样的,可是若不调查就不会知道相原君在何时、何地与何人暗地接触了是吧?只有暗中见面的人才会用那样的信要求晚上秘密会见,” 虽然这个村子狭小得如金鱼缸一般,可是还是具有充分的可能与某人秘密会见。如果警察的搜查可以将其查明,嫌疑人或许会增加。 “说到不在场证明,保坂明美怎么样了?关于她,警察没有说些什么吗?” 望月询问西井说。是啊。作为知道相原逗留该村理由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今早明美的名字也被提到了。警察自然调查了她的不在场证明了吧。 “你是说诊所的护士小姐吧?嗯,我与刑警说话时偶尔出现过她的名字。警察问我说:‘您昨天来到这个村子以后,见过中尾医生与保坂明美护士吗?’我回答说,我只是在来宿处时,看到她正在为相原君治疗。” “保坂或许也被包含在嫌疑人之中了。因为她知道相原君是什么人。——警察对她也是一副怀疑的样子吗?” “这个呢,怎么说呢?我不知道。” 恐怕她已经接受过刑警的问讯了吧。直接询问更快。 “对了……” 西井扶了扶眼镜想说什么。我们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你们刚才说,放入相原君口袋里的信,可能是凶手作为伪装手段而放入的。如果事实如此,不就返回到相原君为何要去那里这一问题上了吗?” 望月缓缓地回答说: “应该还是被凶手叫出去的吧?我所说的‘那或许是个伪装手段’,并不是说那封信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是杜撰的。凶手哄骗说自己持有吸引相原的某些东西而将其诱骗过去,我想也是很自然的。问题在于约定秘密会见的时间。虽然信上写有九点,但那不足为信。我想相原接到的信上不知道是七点还是八点。会不会是相原受写有七点的信之邀而来,凶手将其杀害之后换成了写有九点的信?这一点有怀疑的余地。” “哦,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这样我就明白了,可如此一来,引诱相原君的诱饵具体而言到底是什么呢?” 面对反复询问的西井,望月回答说:“我想是与由衣有关的东西。她的照片或是之前未被知晓的信息等东西。他所贪恋的东西只能想到这些了。如果信里只是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他是不会去的吧。” “这我可以理解。可是,如果站在相原君的立场上考虑,即使收到了这样引诱的信不是也不知所以吗?刑警给我看了,那个,那封信的大意确实是……” 我记得很清楚。 “‘今晚九点我想在小学教室秘密拜谒您。我有阁下需要的东西。’” “是啊是啊,就是啊!只是收到那封连署名都没有的信,他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吗?相原君会不会觉得‘哈哈,有人说自己要给我提供千原由衣的信息呢’……” “是这个道理。”望月轻轻点头后说道,“诚如您所言。如此一来,真相是不是这样的?信的主人,在写信之前通过其他方式与相原君接触过了。虽然不知道是面对面还是通过电话,但总之是接触过了,并在那时取得了相原君的信任,因此,在案发当晚叫出相原时,只写明时间、地点及带来之前说过的东西便可以了?” 非常有道理。这个身为埃勒里·奎因粉丝的学长,正在这里夺回自己在木更村的雨中激战时未能显身手的部分。 “嗯,我想是这样的。”西井立即回答说,“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 “那家伙就是凶手。若能简单知道就不用辛苦了。” “是的。虽然不容易知道,但我们可以在这里讨论一下凶手的资格不是吗?” “你说的资格是?” “可以让相原君相信的人。让人觉得如果是这个人,手中握有千原小姐的照片及信息也是很自然的人。这不就是凶手的资格吗?” “您的话我明白,可是怎么说呢?”望月略歪着头说道,“我想住在这个村里的所有人都可以说‘我去木更村时偶然看到了千原由衣’。要考虑谁可以极自然地得到她的信息,大概就是些熟悉的人吧。曾经被木更村叫进去过的中尾医生及保坂、邮递员室木君、非法入侵的我们,然后就是原木更村居民西井先生。” “……这样啊。” 西井缄默不语。 “室木君的不在场证明不知道怎么样?” 我突然想到了。他突然出现在福寿屋时是将近九点。那可能是结束犯罪行为之后。可是—— “可是,邮局职员杀死相原君的理由是什么呢?” 被西井一说,这次我们只能沉默。——总觉得不合适。相原直树到底对谁而言有着怎样的特别意义?我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到。 “即使相原君与我们刚才没提到名字的某人接触了,我们或许也很难将其找出。又没有人一直监视他的行动。” 织田说道,西井附和说:“是啊。” “警察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了,他们仔细检查了相原君的携带物品,大概是想看看有没有留下其他便条吧。” “说到检查携带物品……他们搜查相原君的房间了吗?”我询问说。 “你们熬夜后就睡过去了,好像连这个也没注意到呢!”西井微笑着说,“他们上午好像翻遍了隔壁房间里的东西。是在我接受问询以后。” 彼时,我们大概正在薄壁此侧鼾声四起吧。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然而,说是翻遍,相原的携带物品我们也都知道。当时恐怕并没有那么喧闹吧。 望月问:“那有什么收获吗?” “搜查时我在楼下,而且警察也不会把有什么收获泄露给我,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从他们离开这里时的情形来看,不像是前景光明的样子啊!” 自然不会留有写有九点时与某某人会见的便条了,密会嘛! “对了,您的小说写完了吗?” 织田转变话题问道,西井听后浮现出了无力的笑容。 “写完了。完成时刚好是昨晚十二点多,正是各位发现相原君尸体的时候。” 他神采奕奕地看了看窗外阴霾的天空,我听到了一声喃喃自语: “真是的,我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第十章 斧与锤——麻里亚 1 七点五分。 我们迎来了江神学长到来之后的第二个清晨。窗边依旧没有炫目的阳光,不过雨似乎已离去了。这若是事态好转的征兆便好了。 我换完衣服后,便把床推回了墙边。昨晚,我接受江神学长的建议,将床移向前方充当了门闩。边听着自己的“嗨哟”声,我边为自己为何一定要如此做而羞愧不已。 ——我想尽快离开这个村子。 此刻,这种想法占据了我的脑海。不是因为这里遍布着恐怖,而是因为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所在之处不应是如此封闭的世界,还因为我知道了命运捉弄逃避者的现实。即使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也一定要找出杀害小野博树的凶手。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江神学长的面庞。对于他那发现嘉敷岛悲剧案件真相的清晰头脑,我不得不寄予了近乎窒息的期待。拥有一个自己所不能及的学长是一件快乐的事,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感谢自己拥有江神二郎这位学长。虽再次将他的头脑用于为悲剧善后让人很痛苦,但我想依赖他。因为他是我所不能及的。 昨夜,为听八木泽的音乐而聚集到音乐室之前,江神学长将我叫至房间中,就自己到来之前木更村所发生之事进行了询问。我把自己所知的各人情况及人际关系进行了讲述,江神学长令我更详尽地讲述一下案发当天的事。我把记忆中所有琐事毫无遗漏地进行了讲述。他一直凝神倾听着,但似乎一无所获。 走上走廊,我瞥了一眼江神学长房间所在的西栋方向后走下了楼梯。走到食堂后,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包括江神学长。琴绘与冴子正在往餐桌上端吐司与橙汁。我边说着“早安”,边去帮忙。 正在此时,小菱在门口行礼说着“早安”走了进来。如此一来就全部到齐了吧,不对,还少一个人,我正这样想着,志度便搔着乱蓬蓬的头发出现了。 “你怎么样啊?” 诗人远远地对席上的江神学长说道,他自己看起来却不像很好的样子,圆睁的双眼呈红色。 “我身体还好。” “这就很好了。要感谢神灵啊!” 他性情属躁郁循环性(注:克雷奇默气质分类之一,情绪高昂时的急躁状态和情绪低沉时的抑郁状态交错出现),这是不言而喻的,而今天的他却似乎很忧郁。他像是闹情绪般摇晃着双手走向了空位。 事情就发生在此时。冴子手端盛有果汁的托盘,志度想从其身边挤过去,我看见志度的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冴子的身体,一切正常。然而,冴子却发出了短短的一声惨叫而扑了过来。由于身体失衡,玻璃杯倒在了托盘上,橙色液体洒在了她的上衣与地板上。 “哎哟,小心点儿!” 志度几乎不带感情地说道,与冴子四目相视。——冴子脸色苍白,背倚墙壁,未做任何回答。果汁不断从倾斜的托盘中流出,她连此都无暇介意。 “怎么了?” 志度又睁了睁红红的眼睛,询问女画家说。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冴子的样子不正常,简直就像在害怕志度。 “什么啊,到底怎么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冴子则背靠着墙壁,远离了志度两步。她表现得如此露骨,谁都可以看清她抗拒志度靠近自己。房间里的空气骤变。 “你这态度是不想让我靠近啊!我什么时候让你这么讨厌了?” 志度嘴唇都歪了,不愉快之情溢于言表。然后,他似试探冴子的反应一般又向前迈了一步,她缓缓地退了一步。到底怎么了?志度只是想要斜身通过她身边而已。我不明所以,感觉自己的口中渗满了酸酸的唾液。 “请你不要那么恐怖地看我。我只是不小心而已。” 冴子终于痛苦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那近乎控诉的声音,也在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喂,你给我说清楚点!你说说看我什么地方让你这么不开心?无礼也得有个限度啊。” 志度的眼中浮现出了愤怒的神色。他绕到了若无其事地想要逃跑的冴子正面,似封住了她的去处,然后使劲将双手抵在了墙上。背倚墙壁的她,既不能后退,又无法逃向左右两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冴子白白的咽喉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志度依旧歪着嘴唇,探出了脸。这太过分了。我本想大概会有人出面阻止,大家却都呆若木鸡,只是伫立在那里。 “志度君,等一下。请冷静点说话吧!” 听到我的话,他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为他强忍愤怒的目光所射,我也咽了口唾沫。 “冷静点说?我可没有在这儿乱喊乱叫。” 听到他不悦的声音,我一时浑身战栗,然而他却起身将手移开了墙壁。冴子哼了一声,将头发捋到双肩后面。 “您怎么了?” 我将视线从志度身上移开,询问冴子。不能不问了。她拖延时间一般将托盘置于桌上,然后将玻璃杯逐个扶起。这在我看来也让人很心急。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志度的声音飞了过来。 冴子拉了拉上衣下摆,边整理着边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志度。她低下刚刚抬起的头,终于开口说道: “刚才失态了,非常抱歉。” “就这些?” 仅有这些无法构成解释。志度恐怕不能罢休吧。他缓缓地用手掌拭了拭嘴角。 “你大概是觉得我是杀人犯什么的吧?所以只是身体跟我接触一下便吓得跳了起来。” “是的。我觉得也许就是志度君杀害了小野君。” “你说什么?” 由于冴子很干脆地承认了,志度与其说愈加愤怒,不如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我也惊讶不已。为何她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知道她的根据何在。 “铃木,你为什么会那样认为呢?请说一下。” 菊乃起身说道。她笔直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冴子。冴子迅速转过头说道: “我并没有证据,所以这件事本应只留在我心里的。可是事到如今,我只能说出来了。我之所以怀疑志度君,是因为我总觉得最害怕离开这个村子的人就是他。”志度试图插嘴却没有成功,“志度君你害怕村外的生活吧?听说了夫人与小野君的婚约之后,你就一直心绪不宁。” “真不巧,我情绪不稳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冴子对此话置若罔闻。 “我很抱歉我说得如此无礼,但除志度君以外的其他人,即使在外面的世界也不是没有维持生活之技。就算是我,以前也是靠商业设计为生的,而令人遗憾的是,志度君伟大的诗作并不能变成钱。” “你这是多管闲事!” 冴子再次对志度的抗议置之不理。 “志度君是讨厌小野君的吧?甚至无法说出小野这一名字。你们发现了吗?他只是称呼‘画师’和‘那个人’什么的,无论对本人还是第三者,从来没有称呼过‘小野君’。他是无法叫出这一名字。” “你的话可真奇怪啊!你管我怎么叫那个人呢,有什么问题吗?” “您刚才也说了‘那个人’。” 冴子突然正言厉色,恢复了理智。诗人想要反驳什么却窘于回答,只是张开双臂仰望着天花板。所有在座的人都注视着冴子。 “我没有听志度君喊过小野君的名字。因为他对‘小野’这一名字有排斥反应。是因为小野与斧——axe同音(注:日语中“小野”与“斧”发音相同)吧?志度君讨厌斧子。” “……斧?axe?” 我猜到冴子想说什么了。志度的母亲,在年幼的他眼前被酒后耍酒疯的父亲抡起斧头砍在脖子上而死。她大概是想说那时的恐惧印在了志度心里吧。“小野”这一名字与斧相通,无意之间唤起了他深深的憎恶感,这一说法颇具通俗精神分析的意味,对我而言却是想不出的假设。然而,明明只停留在假设的阶段,不还是勾起了志度的精神外伤吗?我同情地看了看志度。他突然笑了。 “这不足为据。即使我对小野博树这一名字有潜在的厌恶和恐怖,憎恶他的野心,也远远不足以证明我就是凶手。” “志度君创作的作品之中,无论是诗还是寓言,总是伴随着血而频繁出现斧子这一主题。我曾经聆听过的什么‘池精’的故事就是典型吧?” “那又怎么样……” “就连你听的音乐里不也出现了斧子吗?” 冴子初次开始使用“你”与志度对话。——她所说的志度所听的音乐,是指昨夜江神学长与我所听的那首吗? “从装饰小野君遗体的方法上,也可窥见对他名字的恐怖。这像是任意摆布文字的专家志度君会玩的文字游戏。将小野以罗马字写成进行颠倒,依旧会出现小野(ONO)这一名字。母亲的敌人与自己的敌人。那具被倒立的遗体,消除了双重哀怨,是志度君向世界的表示吧。” “连世界这一词语的意思都没想过的画家知道什么?!”志度嗤笑着说,“把小野翻过来也是小野啊!这就是你独到见解的地方吗?那洒在尸体和携带物上的香水又意味着什么?尸体为什么被特意搬到了岩台上?耳朵为什么被切掉?你只是解释了过多装饰中的一部分而已。这还是先不论你解释得好坏。” 志度似机关枪一般开始了反攻。 “我知道你为什么能从那么寒碜的推测得到这么毫无结果的结论。你本来就对我抱有疑心。你先有了结论,然后捏造了符合结论的理由套进去,这才是真相吧?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连理由都没有就抱有疑心?你刚才揭我的旧伤,从那儿也依稀能看见你幻想的根源。你想把我父亲的事拿出来是吧?志度晶体内流着杀人犯的血。你们可要小心了,让他看到可乘之机他可就攻过来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吧?——不要摇头否定!这不是很好吗?你不是说我把小野这一名字当忌语吗,那我告诉你,你从来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说过话。对你来说我就是木更村的恶人、害群之马!” 他大摇大摆地急速转身,离开了房间。谁都没来得及阻止他。 2 “可怜的志度君……” 我在自己的膝上托起腮,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在视野一隅看到江神学长走了过来。 “被铃木女士揭起了旧伤啊。” “嗯,而且谁都没有袒护他,学长你和我都没能说些什么。” 我边说边看着雨后的花园。视野一隅中,江神学长的头发与带银色的迷迭香叶一样摇曳着。那温柔的风为我带来甘菊草那似苹果一般的甘甜香味。 “刚才,志度君是真的想争论吗?”江神学长说道,“或许他只是想扮演一个迅速转身而不悦离去的自己。因为铃木女士的指责完全不合情理。” 我们坐在后院的藤椅上。若到了五月,头上就会覆满五颜六色的蔷薇了。现在干枯的蔷薇上满载着露珠。 “可是,不是也可以说斧子象征着志度君的旧伤吗?” “是因为昨夜听了那样的歌曲吗?” 江神学长盘起了长腿,与我一样在膝上托起了腮。 * * * 《月迷彼埃罗》结束后,志度又换上了别的CD。我侧耳倾听这次要开始什么样的曲子。风琴覆在低音吉他单调的双弦重复音上而来,又是煽动听者不安情绪的旋律。我看了看江神学长,向他寻求解说。 “是《当心那把斧子,尤金!》。西德·巴勒特退出之后平克·弗洛伊德所出的歌曲。” 志度微笑着,将手指交叉成奇怪的形状,闭上了双目。纤弱的男合唱音传来。这是一种透明的和声。我突然想到,诗人是不是本想成为音乐家? 歌曲一直低沉地回响着,继而不断紧张起来,又如被热病缠身一般热烈起来。我强忍自己的忐忑不安。罗格·沃特斯的喃喃自语声。《当心那把斧子,尤金!》。然后,歌曲如沸腾的岩浆冲破地表喷涌而出一般迎来了突如其来的高潮。疯狂的叫喊声自扬声器飞迸而来。悲鸣声萦绕满屋,令我全身不战而栗。歌曲向我们展示了激烈的高涨,悲鸣声与其相应而两三度响起。看到蒙克的名画《呐喊》时,我曾认为其是一幅美丽的画。手掩双耳大声喊叫的男子的脸庞总让人觉得很可爱。可是,这首歌曲不同。我在遭遇杀人案件的当天夜里听了什么样的歌曲啊! 我看了看志度。他依旧紧紧闭着双眼,牢牢地紧闭双唇。宛如自己若不如此做,便会从自己口中发出同样的叫声一般。他的这副样子让我再次战栗起来。 以悲鸣声为顶点,曲子开始渐弱而平静下来。不久,当歌词只有悲鸣声的歌曲如消逝般结束时,我缓缓地拭了拭额头沁出的冷汗。 志度起身关上了唱机的开关。静寂如帷幕般降临。 “你们还不睡吗?” 他低声喃喃自语道。或许只是想把我们赶走。 “那我们就告辞了。” 江神学长说完,志度默默地站起了身。 走到走廊后,我抬头看了看江神学长的脸。 “这音乐会真奇怪……最后一首曲子还生动地留在我的耳畔。” 我脸色恐怕看起来不太好吧,江神学长为让我打起精神而浮现出了和蔼的笑容。 “那也是一首硬摇滚名曲呢!” “看来今晚做不了什么好梦了。” “尽管今晚不用听着雨声睡觉了。” 我耸了耸肩,“我要是点首《哆—来—咪之歌》什么的就好了。” “真是麻里亚的主打歌啊!” 我们笑着互道了“晚安”。回到房间后,我边唱着“そ是蓝蓝的天空(注:そ为日语中天空发音的第一个假名)”边用床堵住门,得益于身体的疲惫而酣然入睡。 我做了一个梦。 我去现实生活中走读的有栖的寄宿处玩。 在那里听到了他的自白。 ——他说自己想成为一名推理作家。 他给我读了一部自己的作品,作品中出现了一名头衔为“临床犯罪学者”的侦探(注:此处指有栖川有栖的另一个系列,“火村英生”系列作品)。仅此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 ——要加油哦! 我赠与他一句简短的鼓励之语。 之后他拿出影集,给我看儿时的照片。我们互开着玩笑看着照片,最后一册他却说自己难为情而不给我看。我强行夺过打开影集,却发现上面贴着我和他以植物园为背景并肩拍摄的一张照片。似乎是最近的照片。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不知道…… 明明不记得,真奇怪。我们两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梦有些愉快。 * * * 江神学长从口袋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是我经常看到的薄记事本。他打开夹有书签的一页递给了我。我一看,上面并排着木更村村民的姓名。 “这是?” “我想做个搜查记录。名字下面都画着○×吧?那表示‘能否将尸体搬到岩台上面’的凶手条件。○是有成为凶手的嫌疑。×是没有成为凶手的嫌疑。” 木更菊乃、香西琴绘、铃木冴子、千原由衣四位女性的名字下面打有×。志度晶、小菱静也、八木泽满、前田哲夫四位男性是○。只有前田哲子一人标有△,这大概是说即使她一个人做不到也有可能借助丈夫之力吧。 “此时此刻,条件就只有这些了。‘犯罪时刻无不在场证明’、‘可以拿出香水’,这两个条件所有人都符合,所以我就没有硬写。——我想在这○×下面写上动机的有无,你能不能帮帮忙?” “我当然会帮了。可是,谁心里潜藏了怎样的杀意,有时候从外表是无法推测出来的。” “这个我明白。在知道这个困难的基础上,我想做一次整理。我刚来这里,所以听到他们说‘你应该不想离开这个村子’‘我没有,你才是呢’,我很混乱。我希望你告诉我你所看到的情况。” “好的,我们开始吧!” 我开始想。 听到菊乃与小野的婚约我也非常震惊。我怕自己被赶回外面的寒风中。所以,我很关心别人的反应,多管闲事地询问很多人的安身之计,询问他们“您准备怎么做呢”,既有旗帜鲜明的人,也有保留态度的人。明确表明反对的是由衣以及与小野在食堂争吵的前田夫妻。琴绘也在婚约公布后立即抗议说“我不愿意”。与此相反,似乎迫不得已而考虑的是小菱。听他干脆地说要回故乡,我也做好了离开村子的心理准备。然后是八木泽。我感觉他要在这里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冴子虽不像八木泽那般积极,却似乎也出于无奈而放弃了。 “志度君呢?” “这我不太清楚。我没有问他的机会。” “可是据铃木女士所说,婚约公布之后,他就一直情绪不稳定。” “要论情绪不稳定大家都一样。因为大家虽然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很好,但对于他们要结婚还是很意外的。” “那你怎么想?你觉得志度君对于离开这里有很强的排斥感吗?” “那个,江神学长,”我想到了一个建议而推迟了回答,“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或×的设问。某些人坚决反对,某些人无所谓,而其他人分布在中间。我认为数量化的方式更适合。” “数量化?” “也就是百分之百反对或百分之二十反对什么的。” “你那样才乱七八糟呢!刚刚连○×的判断自己都说什么困难。” 我窘于回答。 “算了。你给我做做看吧!” 话是自己说的,我难以推辞,便一狠心做了判断。——不久完成了如下的表格。 木更菊乃 × 0% 香西琴绘 × 80% 小菱静也 ○ 10% 前田哲夫 ○ 95% 前田哲子 △ 95% 铃木冴子 × 30% 八木泽满 ○ 10% 志度晶 ○ 千原由衣 × 95% 江神学长看到志度晶“动机指数”一栏为空栏便沉默不语。为其沉默所激,我一横心填入了一个数字。非常含糊的指数——百分之五十。看到此状,学长撇了撇嘴。 “这表格意味深长啊!” “是吗?” “我想是的。——单从这个表来判断,可以排除木更女士。” “那当然了。她可是失去了未婚夫。” “等一下!——看看剩下的人就会发现一个倾向。能够将尸体担到岩台上的人,也就是男性,总体而言动机很弱。与此相反,无法搬起尸体的女性中却有很多人动机很强。” “有一个很大的例外。那就是前田夫妻。凶手条件为○,动机也很强。他们成了最大嫌疑人。” “嗯,如果单从此表判断的话。——那对夫妻是源于什么契机来这里的?” “听说他们同多位新进造型作家联合在银座画廊展出时,为木更胜义先生所青睐,被邀请而于三年前来这里的。” “来这里之前他们做什么了?” “做什么?一直在不断创作啊。两人都不分昼夜地工作半年,然后把之后的半年耗费在创作上,听说他们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生活。我听说他们经济上很拮据。” “这里是终于找到的安居之地喽?” “只是安居恐怕不太对,不过他们好像是这样想的吧。” “来此之后创作的作品还没有得到过认可?” “好像是的。” 江神学长看着表格说“如果志度君的动机指数是九十左右,他也是最大嫌疑人了啊。” 虽然我不太忍心去赞同,但事实如此吧。我突然想到而说:“存在共犯的可能性呢?学长你刚才说‘○的动机弱,而×的人动机强’,但如果○与×是共犯呢?” “你冷静点想一下。‘动机很强但无法搬起尸体的B氏’来找‘能够搬起尸体动机却很弱的A氏’,请求他说‘你能不能把我勒死的尸体搬到高处去’?A氏没有道理接受这样的请求吧?” 我眼珠朝上偷看着江神学长,没有说认输,而是举起了双手。尽管如此,他却又对我施与了决定性的一击。 “况且,如果有共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吗?他们互做对方的不在场证人什么的。” “那么,凶手是单独行动的吗?” “虽然不能断言,但我想概率很高。只不过要把前田夫妻考虑成一个整体,他们之中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参与了犯罪。” 这是极其显而易见的道理。江神学长总也不向我展示一些敏锐的见解。现在似乎尚未捕捉到案件本质。他轻轻地合上了笔记本。 “我们回去吧。” 我们从后门进了公馆。食堂方向传来咖喱的味道和冴子的声音。她似乎正在责备某人。我担心是否又发生了小争执而向里望去,发现她说话的对象是由衣。由衣正在大口吃着涂满咖喱的白面包。早餐才用过不足一小时而已,我很诧异她在做什么。 “别吃了,由衣!”冴子极少使用这样的命令语气,“你辛辛苦苦的减肥可要付诸东流了。这样自暴自弃,受伤的也只会是你自己。” “没事的。这是我的事情,所以请不要管我。” 我终于明白了。由衣又发病了。她为不得不离开木更村的不安所扰,又被那个叫相原的摄影师偷拍,这些让她脆弱的精神状态失去了平衡。这时又发生了杀人案。一定是她怯弱的心唆使她错误地逃避。——“为了忘记,快点吃!” “由衣啊,别吃了。我知道你很焦虑,你稍微忍耐一下。不然你一直以来的努力就白费了。” 她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咖喱,用锐利的眼光瞪着我说: “请你们不要两个人重复同样的话。我是在吃东西。是的,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往嘴里送,而是在知道的前提下吃的,所以请不要管我。” 是不得不吃才如此做的吧。她本人应该最清楚了。如教导幼童般制止她的我们,对她而言一定很可恨吧。可是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如何说服她才有效呢?我与冴子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这时,有人站在了并排站在门口的我和江神学长之间,迅速穿过我们冲入了食堂。 “这可不行!” 八木泽从由衣手中夺过面包。之后,他丝毫不给由衣抗议半句的时间,把桌上的盘子也拿走了。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做了我们本该做的事情。由衣脏兮兮的食指如释尊般指向天花板,茫然若失。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到底要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才安心!” 不知是否由于遗憾,他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他的话也只是重复我与冴子的话,而由衣此次却没有做任何反驳。 “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你体重最重的时候也很有魅力。问题在你心里。被狮子袭击的鸵鸟把头埋进沙中,骗自己说没有危险了,最终也只会被咬死。让你不幸的不是体重秤的刻度,而是这种鸵鸟情结。如果现实有些沉重,唱歌不就好了吗?你的歌就是恶魔也会听得入迷。这样一来既驱除了恐惧又涌现出智慧。你不要再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来逃避现实了。我求你了。” 不知是不是八木泽的哀求语气让她无地自容,由衣起身推开我们跑出去了。这是某时曾经见过的情景。面对跑走的背影,八木泽没有说话。他将从由衣手中夺过的东西扔到洗碗池中,扶起她弄翻的椅子。 沉默只有一瞬间。 “快来啊,不好了!” 隔壁客厅传来琴绘的喊叫声。又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冲到客厅,琴绘与冴子在那里。 “你们在这里啊?我们在食堂吵闹的时候你们也在?” 琴绘一声“安静点”制止了说话的冴子。 “请你听听广播吧,铃木。” 一台CD收音机端坐在琴绘与哲子面前的桌子上。正在报道新闻。 “……于废弃学校被杀的相原先生是为拍摄风景照片而逗留夏森村的。警方认为相原先生很可能是因为某些交易纠纷被杀,现在正在现场附近持续调查。——下一则新闻。” “是潜入这里的那个摄影师。报道说他昨晚被杀了。” 哲子边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小边说道。 “真恐怖……” 冴子在我身旁喃喃自语,我身后也传来声音: “晚上……昨天晚上……” 与回首的我四目相对时,八木泽紧紧地闭上了双唇。 3 我们宛如位于暴风雨的正中央。一个个音符化作几千块石子击打在听众的身体上。我从未听过如此激烈的钢琴曲。左右声部宛如拷问演奏者般波涛汹涌,互竞音量,连绵不绝地流泻出急速而强烈的音符。十六分音符毫无间断地连续。复杂得过于苛刻的音型半音下降、上升、复而下降。高潮时加入了约翰·米尔顿·凯奇或凯斯·爱默生式的拍击。演奏者不断反复着只用双手拇指的恶魔式中音主题——音符没有中断处,而是层层重叠的连音——剩下的八根手指则以高低琵音包围旋律,展现出前所未见的高超技巧。钢琴家披头散发,汗水便四下飞散,椅子似求救般地嘎吱作响。击打琴弦的部分名称为音鎚。英文的hammer一词作动词时,亦有“弹奏钢琴”的意味,而此刻“hammer”一词正适合八木泽的演奏。 他完成了为时十分钟的演奏后回首一望,戏谑似的大大叹了一口气。我和江神学长起身鼓起了掌。 他笑了,“感谢你们起身为我鼓掌。” “太棒了!”我拍着手说道,“虽然是首次聆听,但真是太精彩了!” 边说着我边为自己的语言之贫乏感到厌烦。 八木泽起身,在我们面前的椅子上对面而坐。他取出皱皱巴巴的手帕拭去汗水。 “这就是终曲了。上周时终于完成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这是我第一次弹奏给别人听。” “以前您让我们聆听的乐章也很激烈,一直到最后都是那种感觉呢!——您不累吗?” “通弹下来自然会筋疲力尽。可是如果弹这十分钟就不行了就不像话了。如果你们觉得还可以听的话,下次请听一听全曲。” “听的人也得调整好身体状态呢!” “这首曲子有题目吗?”江神学长询问说。 “是《日暮》。” 这题目与曲子印象相差甚远。我本以为他是反讽却突然明白了。由衣漂流到木更村时,在菊乃及众人面前所唱的歌正是《Evening Falls》。他与心爱的女孩邂逅时所听的她的歌。彼时亦是日暮时分。于是他才为自己的作品起了一个本不需要的现代音乐式的纸老虎题目、称其为《日暮》的吧。——我眼前浮现出了由衣的面庞。 “由衣让人有些担心呢。” 八木泽的表情一时很阴郁,但很快便用明快的声音说道: “不过她没事的。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大概就可以去河对岸了,所以我想这样的状态应该也不会持续很久了。” 当然,即使我们坐待,河对岸的某人不久也会为我们架起桥。所以我们就坐待了?——无可奈何吗? 女王菊乃甚至禁止我们去河岸。她大概是在防范有人背叛而去叫警察来吧。趁机跑向河岸固然很容易,可如果对岸没有任何人,即使喊叫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既然同意了她的方针,在两天内听从她的指挥也可以。我也认为以内部人员之手揪出凶手最好不过了。因为这个村庄是一个大家族。 “伤害千原小姐最深的是什么呢?你认为是杀人案吗?”江神学长询问艺术家说,“还是可能会被这里赶走的不安?” “不是的。” “那是什么呢?” “是被拍照片。而且她切切实实看到了拍照片的人是曾经让她出丑的男子。她大概感觉妖怪追自己都追到房间里来了吧,而且还在自己已经忘记这一切的时候。” 他手中紧攥着手帕。此刻,他心中恐怕上涌着热烈的愤怒吧。——然而,那个相原直树此时已不在人世了。 “相原君为何被杀了呢?” 听到我的话,八木泽缓缓抬起了头。 “天谴,我这样说有些不合适吧。——不过也真是个奇妙的巧合。在隔河的两个村庄里,竟然时隔一天先后发生了杀人案。” “这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我自言自语道,听到此话,八木泽干脆地回答说:“没有。” “是吗?” “嗯。如果顺序颠倒,或许我也会怀疑是否有关联。可是,桥坠毁之前被杀的是小野君,坠毁之后被杀的相原君。这个村里没有任何人可能去河对岸,所以这里不可能有杀害相原君的凶手。”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 “不,我不是说杀害相原君的凶手是不是在这个村里。我是说两起案件是不是有什么关联性。” “你认为有什么关联性?” “有什么关联性……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正如八木泽脱口而出的那样,这个村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杀害相原,唯有这一点是确定的。 “夏森村不会有千原认识的人吗?” 八木泽似乎想试探询问者的真意,用锐利地眼神看着江神学长: “我没听说过。没听由衣说过,也没听任何人说过。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我不知道相原君卷入了什么事件。只是,他来夏森村的目的招人怨恨。方才八木泽君你也义愤填膺,可最恨他的还是千原小姐本人吧?” “由衣不可能杀他,桥——” “嗯。我当然不会说是她杀的人什么的。因为即使再有动机这也是不可能的。不是千原小姐。——那么,会不会是与她极其亲近、对她所受的苦痛极其愤懑的人所犯的罪行?如果夏森村有这样的人呢?如果有符合条件的人,我想嫌疑很大。” 八木泽抱起了双臂。 “如果有符合条件的人就值得商榷了吧。可是,如果有那样的人,我想由衣早就毫无隐瞒地告诉我们了。” “有没有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八木泽吹了个口哨。“你想得可真多啊,江神君!对岸有与她极其亲近的人,而她却不知道这件事,这种状况吗?我还没想这么多。” “可能吗?” “我不知道怎样才会产生那样的状况,不过应该不可能吧。她害怕被那边村里的人看到,从未出去购物过。——可是,她的家人和朋友也没有搬过来,那里是个因人口不断外流而人口过疏的村子,如果有那样的人,我也应该有所耳闻的。” “如果有由衣的狂热粉丝呢?”这是我偶然的想法,“如果是原偶像由衣的粉丝,在日本的任何地方都不足为奇。所谓粉丝就是单方的朋友。如果这个人偶然之中得知由衣在木更村,那江神学长刚才所说的状况不就成立了吗?” 我创造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纯真而热烈的粉丝偶然得知由衣身在木更村。他——恐怕是男性——为由衣而将此事深埋心中。仅存于心仪的女性与自己之间的秘密。他大概为拥有这样的秘密而欣喜不已吧。这时,相原直树出现了,为了揭发由衣与他二人之间的秘密,为了置由衣于不幸。他无法原谅便杀害了相原直树来保守秘密。 “可是……” 江神学长看着我的脸说道。他又想让我投降吗? “可是有不合理的地方。——虽然夏森村不是不可能有个粉丝知道千原小姐在木更村,可那个人是如何知道相原直树的真实身份的?相原说自己是来拍风景照片的。刚才广播中的新闻也是如此报道的,所以警察大概也还未掌握他的真实目的吧?为什么只有千原由衣的粉丝可以识破他的真实身份?这也是偶然吗?” 我没有投降,而是说: “我知道一个符合条件的人。” “什么?” “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完了。江神学长是认真的。 “织田学长……” 江神学长自椅子上滑了下来。 “对不起。在说正事的时候……” 我急忙低头,谨慎地道歉。然而,八木泽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 “说起来,报道中说相原是来拍风景照片的吧。也就是说,警察尚未掌握相原来此村的真实目的。江神君的各位学弟也为我们保守秘密了呢。” “这我不知道。”江神学长神情严肃,重新坐了坐说道,“我的学弟们与相原君住在同一民宿,所以我想他们可能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新闻中之所以没有提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警察在清晨时间无说话的机会,又或许是因为当局无法判断相原君的逗留目的与案件是否有关联便选择了沉默。” “有栖他们不知在做什么……” 我很担心他们。 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木更村竟然也发生了杀人案吧。 八木泽似驱除沉默一般弹了起来。是圣·桑,《动物狂欢节》中的《水族馆》。 4 离午餐还有点时间。我将江神学长引到了图书室。这是我与他那夜重逢的房间。那天晚上江神学长的出现使我过度惊愕,那夜我未能挑选出我喜欢的书带回房间。现在我想达成这个目的。 “虽然不太成系统,但这儿的藏书还很是丰富吧?”我寻求学长的感想说。 江神学长是首次涉足这里,他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这是已故木更胜义先生的藏书?” “百分之八十左右是。听说其他的书是来这里的人们带来的。” 这里有很多画集及美学相关的图书。全集图书几乎全是小说、诗集及文艺评论,别说自然科学,便是社会科学的书籍也全无半本。可由此窥见这是一群偏颇的读书人。江神学长和我,分别从右、左两边缓缓地绕书架巡视。 我取出那本北原白秋的诗集是为其题目所吸引。 《芳香狩猎者》。 我站在书架前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从对面走来的江神学长忽然过来窥探。他的长发搭在书页的边缘。我们暂作默读。 芳香狩猎者 芳香朦胧升起。花蕾前端之所以尖尖突出,是要以其顶点用力阻住自内部升腾的芳香。花绽放之时芳香亦绽放。人们一直在观看只留有残香的花朵。 …… 即使噬掉其叶,白蔷薇仍有白蔷薇之香。其香被创于其枝与根之中。芳香不是为花而绽放。是白蔷薇的芳香本身令花绽放。 …… 附在手中之芳香,须带往墓地。 如此的诗持续了三十二节。 若在水中抱石便会轻而易举,若在芳香之海中,一切皆将变轻。 …… 白手之猎人,便是过于脆弱的芳香狩猎者。 …… 芳香款款而来,芳香独自款款而来。 …… 何为芳香?芳香并不自知。 “这诗写得真好啊!” 江神学长再次只是点头。 我本想选择这本诗集带到枕边,却放弃了。因为我不禁想起了于钟乳洞嗅到的芳香,那芳香甘甜得不详。还有被洒于樋口未智男铜版画之上的香水。将该书带入自己的房间,就像要引入什么不祥之物,我不禁犹豫不已。这样想着我重读回去,发现第十六节的内容我虽看不懂,却总觉得毛骨悚然。 附在手中之芳香,须带往墓地。 恐怕杀人犯须将附在手中之血带往墓地吧。 5 午餐时有两人没有出现——志度与由衣。恐怕是因为早上的事不悦而难以出现在大家面前吧。志度大概在家中享受单人午餐,所以可置之不管,我们有些担心由衣的状况,八木泽与我便去她的房间。房间中只传来“我不吃”的回答声,她并没有出来。我们只告诉她说:“如果你想吃了就下来哦!”她正准备向过食症反弹时却紧急刹车了吧。 “幸亏您狠狠地说了她一顿。您那句‘这可不行’太管用了!” 我说道,他难为情似的微笑了一下。他大概觉得能帮上她真好吧。——我看着他的侧脸想道:真希望由衣能早一天对这个人产生远不仅止于好意的感情。 午餐的菜品让所有人的期待都落空了——又是咖喱。尚有两三日的时间不用为食物发愁,可菜品却开始变得极为有限。 “我们最近刚吃过咖喱吧?” 琴绘似失望一般耸着肩。 “前天晚上也吃的咖喱。” 听到我的回答,江神学长抬起了头。 “前天晚上?是麻里亚你炊事值班那天晚上吗?” 我回答说是的。他右手持匙,凝神望着盘中。 “盘子里有什么东西吗?” “不是。”学长放下了匙子,“喂,麻里亚,小野君鼻子是不是不太好?” 学长突然说什么呢,我从未听说过。我摇了三次半头。 “打扰大家用餐很抱歉。”江神学长对围桌而坐的全体人员说道,“请哪位回答我一下。——小野君是不是鼻子不好?我说的鼻子不好不是说鼻炎什么的,而是说嗅觉是不是有些迟钝。有没有哪位知道的?” 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甚至有人连咀嚼的动作都停止了。时隔五秒开口的是离他最近的人——菊乃。 “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那样的吧?” 江神学长双手支在桌上,探出了身体。 “嗯。不过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你明明只和他见过很短的时间……” “我一说前天的晚餐是咖喱,他好像就明白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这与小野君的鼻子有关系吗?” 江神学长淡然地解释道: “我昨晚问了麻里亚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杀人案的根源在哪儿,便让她告诉我我来此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及了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其中有这样一件——在她准备前天的晚餐时,小野君问着‘今晚吃什么’而从后面进来,隔着她的肩膀窥了窥锅里。 “我昨天只听说了这些,可麻里亚刚才说那时的菜品是咖喱。‘今晚吃什么?’在料理的味道之中,恐怕没有一种食物比咖喱的味道传得更远吧。日暮时分走在大街上,为飘溢而来的咖喱香味唤起饥饿感,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记忆。千原小姐刚才在吃涂有咖喱的面包,我们从后门一进来便闻到了味道。尽管如此,小野君不看锅里就不知道做的是什么。我想这不会发生在一个有正常嗅觉的人身上。” “可是,”我说道,“他说的‘今晚吃什么’或许只是开玩笑的。” “可是我觉得开玩笑说‘哎哟,今晚吃咖喱啊’走进来也可以的。——这已经无所谓了。木更夫人刚才说过了。小野君实际上确实嗅觉迟钝。” “是的。可以说是一种嗅觉障碍吧,听他说是无嗅觉症。他生来就不知道东西的味道。” “我与他一起生活却完全没有发觉。若是与双目失明、无法说话的残疾人一起生活,是不可能发现不了的吧。然而,若是无法嗅到味道的人,周围人则可能发现不了。即使发觉,之前也可能有过不足为奇的场景。重点恐怕是观察力。” “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 “我知道,”琴绘回答说,“这与香味有关,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敏感。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他对香味很迟钝了,而且我也听他本人说过。我调好那个名为‘ヒロキ’的香水送给他时,他坦率地对我说:‘非常抱歉,我闻不到任何味道。” 也有其他人发觉这件事了。是前田夫妇与小菱。他们说都是在日常无意间感觉奇怪而发现的。冴子喃喃自语说:“这样说来的话……”因为江神学长投出的一石,满座都吵吵嚷嚷地喧闹起来。 “那么……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轻轻地询问,他只“嗯”了一声便缄默不语,陷入了沉思,样子很奇怪。菊乃与我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便酌情回答说: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所以确认一下是否正确。” 他如此说道。 中断的午餐再次开始。江神学长沉默着将咖喱饭送至口中。我也不再开口说话。 用餐结束后,我与江神学长负责善后。大家都散去了。我听见冴子边出食堂边说了一句“照这样下去很难想象明天之前可以找出凶手吧”。或许是这样的。 “由衣没有下来吗?” 我边洗盘子边说道,江神学长又无精打采地答了句“嗯”。 “我想待会儿再去一次钟乳洞,你能不能跟我来?” “好的……你有什么发现吗?” 学长的回答很明确: “有。” 我没有继续追问,逐渐紧张起来。江神学长发现了什么?我边焦急地等待着他告诉我的那一刻,边认真地擦拭着盘子。 收拾完之后我们取出手电筒,准备离开公馆。这时,走廊边缘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不,也不是那么稀奇,是小菱在倒立而走。初次见此的江神学长不禁停住了脚步。 “他是这个村里的加百利·戈尔啊!” 他凝望着走廊对面说道。与我同样的联想。加百利·戈尔是出现于G.K.切斯特顿的形而上推理小说《诗人与狂人们》中的古怪侦探角色,他是画家亦是诗人,有倒立的习惯。戈尔曾经说过:“人若倒立,便可看见事物的原貌。——是的,这不仅在美术中是真理,在哲学中同样是真理。”小菱也说过类似的话吧。 江神学长开始前进,我也跟随其后出了公馆。 “洞穴深处的那个杀人现场,对凶手而言或许果然是件艺术作品。” 他边走边一点点地说道。 “那里集中了村中的艺术家所专攻的艺术种类。香西女士的香水,小野君的画是自然了,除此以外还有其他人所专攻的艺术。水滴所奏响的音乐。倒立的舞蹈。其总和形成了题材(注:现代绘画、雕刻中,为了取得奇怪、幻想的效果而使用的、造型的题材)。所有的人都有。” 这一点我在发现尸体时也感觉到了。 “凶手是想制造题材吗?以尸体为素材……” “你记不记得《地狱默示录》中出现了真尸体的事?” 我点了点头。马龙·白兰度所扮演的疯狂大佐,主人公终于到达柯兹于湄公河上游所构建的千年王国的场景。疯癫的牺牲者们全身赤裸,或浮于河面,或吊于树枝上。为了演出该场景的真实性,弗朗西斯·科波拉导演使用了真尸体而招致社会非议。 “据说科波拉是用钱筹集的尸体吧。该案的凶手是在亲手制作尸体吗?” 江神学长没有回答是或不是。“我一直在想凶手是谁。我感觉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只是,我无法理解凶手为何在杀了小野君之后还要做那么精致的装饰。虽然有些部分我是可以理解的。” “谁是凶手?” 如此询问时,我们到达了第一洞门前。 到了第四次,我们已经习惯了些在洞内行走。我默默跟在变成哑巴的江神学长身后前进,也不再害怕尸体会不会起身在洞内徘徊之类的孩子般的空想。 江神学长边以记事本进行确认边选择道路。当然是走向杀人现场之岩石大殿吧。我们无视左右两边出现的所有支洞而前行。不久便到了千叠敷和百枚皿。这里无论看多少次都美得令人窒息。然而这梦幻般的景色,在此刻正疾步前行的江神学长眼中却宛如不存在一般。 过奇观稍行之后,江神学长停住了脚步。我将光亮照在天花板及岩壁上,看是否有何意义。 “麻里亚——” “怎么了?” 被叫到名字,我身体微微颤抖。这或许是因为江神学长的脸为黄色灯光自下而上照射,使他看起来与往日不同吧。 ——这个人确实是江神学长啊。 我对自己说道。 “你能不能在这儿稍等我一下?” 我惊叫着说:“你说什么?!” “就一会儿。” “江神学长,你要去哪儿?” 我拼命抑制着自己将要走样的声音。 “我去看看前面。你等着我。” “你为什么一个人去?都到这儿了,我也要一起去!” 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地底下。我想双手合十祈求他说:“请带我一起去。” “我有原因的。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说完,他迅速转身走向了黑暗之中。我准备慌忙追上去,却设法停了下来。为了得到他的理由而只能稍作忍耐。然而,当他进入蜿蜒曲折的道路、灯光消失时,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为何不向他说“如果有合理的理由就请你先告诉我”呢?我为此悔恨不已。——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了,只留下了远处水流的声音。 被遗弃在黑暗世界之中的我,看着手表的指针边等待,边想着我如果问问“就一会儿”是几分钟会不会丢人。——不久便得出了结论。江神学长所说的“就一会儿”是指二分十一秒。他从黑暗之中呼唤着我。 “喂,麻里亚!你能不能从那儿过来?” 你说我能不能从这儿过去?喂,你说错了吧?可是即使我说不可以也无济于事。一个人于黑暗之中发怒的确也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我怄气似的回答说“知——道——了”,便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不久,左右两边出现了岔路。我想以他的光亮为目标前进,便望了望两侧道路里面。然而,我什么都看不见。都是道路蜿蜒曲折惹的祸。我大声呼喊江神学长的名字侧耳倾听,想从回声中听到回答。令人惊讶的是,我一直视为绅士的学长没有作任何回答。 “江神学——长!请你回答我!” 依旧没有回答。我只是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令人焦躁的是,我无法判断这声音来自左右哪一侧。我被捉弄了吗?若真如此就太低级趣味了。 “我可往右走了哦!” 大声叫喊之后,我不再犹豫开始前进。我循着记忆,选择了通往岩石大殿的路线。我前行中没有喊学长的名字。我怎么能大声喊叫“江神学——长!你在哪儿呢”,绝不能这样喊。 可我始终没有看到用心不良的学长的光亮,他难道一直在往里走?不会吧!若如此都可以称他为鬼了!那是我走错路了吗? “江神学——长!” 我不再意气用事,大声呼喊道。我边呼喊边往里走去。可是依旧没有回答。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一阵特别的不安袭来,莫不是绅士般的学长也脚滑摔倒、碰到头不能动弹了吗?若果真如此,我必须去救他。 一感觉到这种责任感,我便滑溜溜地摔倒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听着自己“哎哟”的惨叫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手电筒离开我的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光环照射着不该照射的地方,我被黑暗包裹在了掌中。 正当我趔趄着弯腰想要捡起手电筒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时间我无法判断是从何方而来。我凝神侧耳倾听。是从后方。声音正从我刚才来的方向靠近。 ——是江神学长。 还能有谁啊!只有他而已。虽如此想,我还是感觉到自己体内正在迅速分泌肾上腺素。若不是江神学长?如果走向这里的脚步声的主人袭击了江神学长使他晕倒,然后意欲加害我而迫近?不会吧,不会吧…… 总之先捡起手电筒吧。我踏出的脚再次滑倒。这次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膝盖上,我不禁疼得龇牙咧嘴。尽管如此,我还是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脚步声从十米左右的后方拐角处传来。那个人所持的光亮照在了岩壁上。我想询问是不是江神学长却喊不出声。我凝视着光亮,将身体向前匍匐。 人影拐过角落出现了。光亮在地面蔓延着不断靠近,我却无法判断是谁的人影。我摸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圆石头。以防对方是个危险人物。光亮已经逼到了我的脚前。 从听到脚步声走向我这里到现在,只过了十几秒钟吧。然而,对混乱之中的我而言却像过了几分钟。 “谁?” 我发出了声音。 “什么啊,你在这儿啊!” 是江神学长的声音。 “江神学长?” “那当然了!” 他用手电筒的光亮,从正下方照自己的脸给我看。 “喂,喂!”我摇摇晃晃地摆着手说道,“请你不要那样照了!” 我将手置于胸前,等待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时,我便想要抗议。我想指责他为何把我扔下,为何我喊叫也不回答我。 然而—— 在我如此诘问之前,江神学长抛过来一句话: “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给读者的第一次挑战 是谁杀害了小野博树? 我希望你可以循着江神二郎同样的逻辑找出来。现在你与他掌握的条件完全对等,他并没有独占之前没有陈述过的事实。 此时无须作出一切解答,这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寻求的答案只有一个。 是谁杀害了小野博树? 第十一章 未被投递之信——有栖 1 正准备去问保坂明美话时,电话响了起来。我以为可能是与木更村间的电话接通了,便迫不及待地抓起了听筒,结果是楼下的老板娘打来的。她说警察来见我们了。大概是又有什么问题想问我们吧。 我们下楼后,发现沼井与藤城、夏日柑橘与煮鸡蛋正并排站着,老板娘与他们面对面,大概是已经接受过问询调查了吧。看到我们后,沼井似打招呼一般随便地举起戴有手套的右手跟我们打招呼。 “我们又有两三个问题想问你们。” 他将左手所持物举至脸高给我们看。是折叠的信纸与信封。信封上所写收信人姓名为青洋社杂志编辑部、山本编辑先生。 “你们对这个有印象吗?” “嗯。” “你们是在何时、何地见到的它?” “是昨天傍晚。我们看到相原君拜托老板娘说‘您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寄出去’。”织田回答道。 “那时你们并没有把这个拿到自己手上看吧?确实是这个吗?” 沼井每次说“这个”时都轻轻摇着手中的东西。这个盛气凌人的动作,让我感到很不快。 “我虽没有拿到手上看,可我当时因为好奇就看了收信人姓名。心想,哦,原来是出版那本写真杂志的出版社啊!” “邮票是斜向右边贴着的吧?这个我也有印象。” 老板娘插嘴说道,把信投入信箱的人是她,所以她的证词是很有价值的。警察连老板娘都怀疑的话,大概正在将她的证词与第三者证词作对比。 我看了看刚才说到的邮票,邮票果然向右倾斜了二十度左右,而且邮票上没有邮戳。若是神经敏感的人大概不能容忍自己就这样把信投入邮筒,而是强迫自己重新贴好才行。 “就昨晚被害人委托她为自己寄信一事,我们刚才询问过老板娘了,所以我们去邮局把信截了回来。”沼井向我们三人解释道,“我以为信还在邮局便进行了询问,不出所料,信果然还在邮筒里。多亏泥石流导致信件收发受阻,我们得以省去追踪它的麻烦。” 他边说着“它”,边左右摇晃了一下。“当然了,在开启这封信之前,我们给收信人青洋社的山本先生致电,征得了他的同意。” 藤城补充沼井的话说道。这是必然措施吧。 “那么这封信上写着什么内容?” 虽然知道他可能说这是搜查秘密而不肯告诉我,我还是如此询问了。可是,若他无心给我们看,便不会把装在里面的信纸不时地在我们眼前摇晃吧。 “信的内容很简单。”他虽没有打开信纸给我们看,却把内容告诉了我们。 “‘采访很艰难,但再过不久就可大功告成了。可能很难赶上下周出刊了。我会努力在十日之前完成。’——就是这些。他还随信附上了附近旅游指南用的宣传册。类似于这里也放置的传单一类的东西。” 我感到了一种异样感。织田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他询问说:“只把这么一点内容写成信送到东京去,这不是很奇怪吗?就算是旅游指南也没有必要用紧急投送吧?这么点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 “理由的话,信上写清楚了。信上说这里现在因大雨而电话不通,也不清楚何时才能恢复通信,所以才用紧急信件联系。” 大体上还像个正当理由。电话不通,也就是说,这封信写于昨天上午十一点半之后吗?不对,或许还可以进一步进行推定。 “您能不能让我看看信件实物?” 我试着请求说。沼井的眼珠无意义地微微转动。他可能想问为什么,却在一瞬之后重新做了考虑,认为既然已把内容告诉了我,让我看实物也是一样的。他脑海中亮起了绿灯,打开了信纸。 “上面可没有什么烤墨纸游戏什么的。”沼井补充了一句说道。 信件内容很短,以前略开始,草草结束,沼井已经全都告诉过我们了。邮票粘贴得很粗糙,规整的楷体字与其很不协调,隔行而并排在信纸上。笔迹看起来与写在信封上的字一样。——不出所料。 “相原君的这封信写于昨天上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三点之间。” 我只将结论说了出来。藤城较缓缓开始张口的沼井更快地询问我说: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电话中断是上午十一点半左右的事。信中对此也有所提及,所以这封信很明显是写于十一点半之后。”我淡淡说道。 “那写在三点之前呢?” “相原君大约是在那个时间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那时他右肩疼痛,我想之后他不可能写出如此规整的字。所以,信是写于上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三点之间的。” 两位刑警各自匆忙地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做着记录。他们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只是我无法确定即使可以确定他的信件写于几时几分几秒,这是否有助于破案。 “对了,老板娘。” 被沼井叫到,她挺直了腰背。 “这个信封和信纸,还有邮票都是你给被害人的吧?你是什么时候给他的?” 老板娘表情略有些紧张,边整理着大腿处的裙子褶皱边回答说: “是前天晚上。是我去他房间送饭的时候。大概是将近九点钟时吧……” 那是我们冒雨潜入木更村的时候。 “再具体说一下那时候的情形。” “好的……他拜托我说:‘不好意思,我想写封信,能不能帮我准备下信封、信纸和邮票?’我各给他拿来了一份后,他说‘我还要一份’,我便给他拿了来,他可能是想给我邮票钱和小费吧,就给了我一千日元。不过我跟他说我只要邮票钱就可以了。” “又要了一次?也就是说他打算写两封信吗?” “可能是吧。他说‘我还要一份’了。” 刑警们面面相觑,以眉目在交谈着什么。我加以推测,恐怕是相原的所携物品中并没有未使用的信纸等东西,而且,也一定没有痕迹显示有已使用完的信纸被投递了。 两人转向老板娘,不约而同地合上了记事本。沼井浮现出了不太适合他的和蔼的笑容。 “谢谢您的协助。关于电话一事,如果您想起了什么,请立即联系我们。因为我觉得那个电话并不是山本编辑打来的。” “好的。”老板娘轻轻地点了点头。 刑警离去后,望月比我更快地询问老板娘说: “喂,老板娘,警察最后说的‘关于电话一事’是什么事啊?” 开始往里走的老板娘突然止住了脚步。她似乎感到了必须满足顾客要求的义务感。 “有电话来找相原君,是个好像被压低了嗓音的奇怪声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望月继续询问说。 “也是前天晚上的事,八点左右的时候。” 相原说自己想写信所以想要信封与信纸之前的一个小时。电话与信件有什么联系吗?沼井说“电话不是山本编辑打来的”。他也意识到这两者的联系了吧。 “好像被压低了嗓音的奇怪声音,你是说很不自然吗?” 老板娘使劲点了点头。 “嗯,与其说不自然,不如说让人不舒服。那个声音让人连男女老少都不能判断。在春天的时候啊——” 老板娘突然用手指着窗外,我们便扭着脖子看向那里。 “从那儿的田地中会传来青蛙令人心烦的呱呱声。如果是从城市里来的小孩,那恐怕就是令人恐怖的大合唱了。那个电话的声音,也像那青蛙的叫声一样奇怪。” 我没有慌忙回望窗子。 “那个人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没有跟我说任何话。他只是说‘请转给在贵处留宿的相原先生’。” 在直接叙述的部分她努力给我们再现蛙人的声音,可那听起来更接近愚蠢,而非恐怖。 “相原君说想寄信的时候,样子与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或是不高兴或是满脸忧虑,或者与此相反好像有什么高兴事一样……” “这个嘛,我没注意啊。与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吧?” 望月谢过之后,老板娘说了句“不用谢”便消失在了里侧。我们在玄关处开始站着闲谈。 “连男女老少都不能分辨出的压低嗓音后的声音。推理小说中不就把这称为凶手之声吗?” 望月在征求大家的意见,可这样的事情无法断定。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无论如何都很可疑。 “你认为打来电话一事与他想写信一事有关系吗?”我询问道。 “那当然了!”他自信满满地回答说。可真是毫无根据的自信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打电话来的人说了什么事情让相原君想给杂志编辑写信?打电话的人,也就是凶手,是与编辑有关系的人,他指示相原说‘你给那家伙写封暗号信’吗?” “那是不现实的。” 他冷静地说道。那电话有着何样的意义呢? “相原似乎打算寄两封信。那个电话的指示,也许与未写的另一封信有关系。” “没有关系吧?”织田似乎感觉思索很麻烦,说道,“那个电话如果让他与谁联系,他打个电话不就可以了吗?前天通信还是正常的,不管是往北京还是伦敦,只要打电话不就可以了吗?” “可能是对方无法接通哦!”望月得意地反驳道,“无论是纽约还是耶路撒冷,电话都可以打过去,可对方也许经常不在家而不能指望他能接电话呢?电话可能不通所以就想写信了吧?——怎么样,有栖?” “你说得真好啊!”我点头表示赞同后说道,“对了,望月学长刚才使用了‘未写的另一封信’这一诗意的表达,相原君果真没有写另一封信吗?” “关于另外一封信,刑警不是什么都没说嘛!——等一下,我们探讨一下吧!相原君从老板娘处拿到两份信封与邮票是前天晚上的事。我们假设当晚他立即给未知人物X写信了。决定给X写信的动机是那个电话的指示。如果相原君次日清晨亲自将这封信投入信箱,那这封信现在在哪儿?” “还在邮局吧?昨天因为停电和泥石流一整天都很混乱,所以我相信应该还没有到村外。” “是吗?说是泥石流,白天也完全可能通车。事实上西井先生不是在下午的时候突然来了吗?邮局的车应该也可以进出村庄。” “可能,但昨天可是暂时禁止通行了啊!他们会冒着危险运送少量邮件吗?” “快信什么的他们不就会运送了吗?” 他口齿开始有些不清楚。想着即使在这里争论这些也无济于事,如果你们无论如何也想知道,去邮局询问不就可以了吗? “或许是这样的。但是,即使相原君投递了其他信件也不是快信。因为老板娘只给了他两份普通信件的邮票。” “确实是这样。”他说道。 “比起这个,我还发现了一件事情。听说相原君要了两封信的信封和邮票等物,两位刑警疑惑地面面相觑。我推测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会疑惑,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没有在相原君的所携物品中发现全新的信封和信纸,而且也没有发现曾经投递过的痕迹?” “完全是推测。——那又怎么样?” “只是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而已。” “未被投递的一封信。连写没写、投递没投递都不知道的一封信。是这样吗?” “你的表达也过于诗意了。” 织田戏弄道。 “过于诗意了”这一批判方法,也异常诗意。 “怎么样都无所谓,你们准备站在玄关门口说到什么时候?如果要继续搜查会议,咱们至少也移动到井边去吧!” 织田说完,望月指了指旅馆前面,示意我们出发。 2 三点的茶会似乎刚要结束,但由于我们的来访,明美又重新为我们三人沏了茶,中尾医生也为我们切了葡萄蛋糕并为我们端来。 “连保坂都被讯问不在场证明了,这让我很伤脑筋啊。他们得赶紧抓到凶手才行。” 医生这样说着,似河马一般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由于他彻夜通宵,这也无可厚非。听说他上午还是停诊了,下午则与明美一起处理保险事务,小憩的时间恐怕比我们还要短吧? “那个……保坂你之所以被讯问不在场证明,是因为你知道相原君的真实身份吧?” 望月往红茶中加着牛奶询问说。明美涂有淡唇彩的嘴唇上微微浮现出了笑容,坐在了椅子上。 “我想是的。我可能被看成非常了解他的人了。相对而言是这样的吧。” “真是太可恶了。”中尾再次打了个哈欠,“他们真的认为保坂这样涉世不深的女孩可以做出那么恐怖的事?我看连天黑以后去废校她都做不到!” “即使可以杀人,也无法在日落之后去那里吧?” 明美似感叹般上下耸动着双肩。 “我听说法医下达的死亡推断时间,比中尾大夫您所推定的范围有所扩大。”望月说道。 “好像是的。”医生面无表情地回应道。 “我们三人的不在场证明因此而不成立了。是发现了什么新情况才扩大范围的吗?” “不是的吧?我早于法医五六个小时进行了验尸,可他们没有采用我的所见,这恐怕是因为他们鉴于我自身涉案的可能性而不太相信我吧?他们是想说我为何通宵看守尸体呢!” 他一边抱怨一边不断打着哈欠。看着他,我都要被勾起睡意了。 “说起什么不在场证明,这附近又没有晚上可去玩的地方,有不在场证明的人才不正常。” 明美说道。也就是说她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吧。 “你七点回家后一直都在家里吗?”望月询问说。 “是的。回家后我立即准备晚饭,吃完时是八点左右。之后,父母在看电视,而我则推迟了洗碗,在房间里读书发呆。虽然我家是平房,也很狭小,如果有罗密欧来把我约走我父母也不会发现不了吧!” 与我们来到该村、初次见到明美时相比,她说话的样子放松了许多。或许是同龄人之间的亲密使然吧。我们在该村几乎没看到与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身影。 “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在房间所以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了。”望月也无所拘泥地说道,“即使你证实自己说‘我们一家三口人一直都在翻绳儿玩’,警察也不可能相信你父母的供述的。” 大吉岭茶的芬香,小勺触碰杯子的可爱声音,话题中心虽是杀人案,谈话却很轻松。此时正是恬静午后的一刻,刑警们却在阴霾的天空下精力充沛地抓人吧。 “你们听广播里的新闻了吗?” 明美把我们睡觉期间播放的新闻告诉了我们:“说是‘相原先生由于某些交易纠纷被杀的可能性很大’。警察隐瞒了他的目标是关于身在木更村的千原由的独家新闻。可是,很难想象他被卷入完全与木更村无关的‘事件’之中,不是吗?” “他们在全村进行了侦查。”中尾说道,“这是村里有史以来的大骚动,连报社记者都来了。他们反复询问有没有见过可疑的人,可是,如果有可疑的人来的话很快便能知道,所以也没有出现目击过可疑之人的证人” “他没有与这个村里的人起过争执吧?” “嗯。没有过。” 这样说起来,所谓起纠纷的交易不是果然与木更村密切相关吗?他似乎想往外部写信,但好像既没有人从外面而来,他也没有招致村民的怨恨。 “警察试图与木更村的人取得联系了吗?” 织田询问中尾与明美。中尾的脸变得如跳狮子舞的狮子般,他忍住自己的哈欠回答说: “警察当然想跟他们联系。虽然大桥坠毁,凶手可能不在那个村子中,可他们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重要的信息啊。——问题是进行联系的方法。如果能打电话最好了,可是如今电话还是不通吧?听说警察使用扩声器在河边喊了很多遍,可是对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他们的公馆在森林对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 可是,在到公馆之前的地方也有房子里好像有人居住。若是那座房子,扩声器的声音可以到达。木更村没有应答我们的呼喊,这果真是正常的现象吗? 我想起了江神学长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 ——出事了。 他说的出事是什么?可不可以认为他们因为出事而陷入了即使想应答也无法应答的状况?——开始不安的我,听到中尾这样的一句话: “因为这样,警察只好到对面去了。” “到对面去?”我大吃一惊,“现在可以过去吗?” “那儿又不是千寻谷,所以可以的吧。只要申请消防队协助不就行了。只要将绳索扔到对岸,然后将类似畚箕的东西送过去就可以了。即使为了修复电话也需要到对岸去,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这步。” “畚箕?” 简直就是忍者。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叫藤城、长有一张公卿脸的刑警哼哼着驾驶着用绳索编成的筐越过山谷的身影……真是滑稽的画面。 “可是,即使要搭绳子,如果对岸没有人也很难成功吧?雨也停了,如果对岸的人也会出现就好了。” “他们会不会还不知道桥已经坠毁了……” 明美将手放在脸颊上说道。这个也很难想象。 ——出事了。 我又回想起了江神学长的声音。可恶!出事了是什么事啊?!恐怕不是有人受伤或生病了吧?因为若果真如此,他们大概会在河岸叫喊求援的吧。那又是什么呢?为什么不再稍微给我一些提示呢?我一言不发地责问着此刻不在这里的学长。 “羽岛老师没有联系你们吗?”中尾问道。 “没有。” “他说希望你们去他那儿玩呢!希望你们和作家西井先生一起去。” 3 我们没有去拜访羽岛家。因为他来我们宿处了。 那夜,聚集到我们房间中的有羽岛、西井,还有明美。我们不忍让老板娘独自一人端来我们六个人的饭,明美和我便去帮忙分送。 “你们建议说来你们这儿,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因为敝处还是一如既往地乱糟糟啊!在这儿就能好好聊天了,简直太好了!——总之,我们先干一杯吧!” 啤酒盖子被砰砰地打开,各自倒入了相邻人的杯中。虽然六人不是平日常在一起,由于羽岛不断与认生的作家说着各种事情,西井的嘴巴也逐渐活跃起来,不久席间便热闹起来了。 “连在旅途中都要工作,作家也真是不容易啊!那你的作品?” “今天我用快递寄出去了。” “这样啊。那就暂且放心了。——好像发生了泥石流,邮件还可以正常运行吗?” “今天可以了。昨天一天好像出入都停运了。” 听着羽岛与西井的交谈,我陷入了沉思。 昨天一天邮件停运。也就是说,对于相原于前天夜里至昨天傍晚所写并投递的信,警察应该都有可能回收。他们回收了一封,那是他写给青洋社的山本某编辑的信,是昨天傍晚相原委托老板娘投递的那一封。好像没有第二封信。老板娘证实说相原于前天夜里想写两封信,那第二封信哪里去了?若已被投递恐怕已被警察回收,所以那封信没有被投进邮筒。那么是没有写吗?若如此,应该可以在他的遗物中发现未使用的信封、信纸及邮票。若可以找到则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可是,当老板娘说自己给了相原两封信的信封与邮票时,两位刑警面面相觑,这始终让我耿耿于怀。看样子是没有发现。倘若如此——虽然没有找到未使用之物只是推测——就是相原虽写完了第二封信,却没有投进邮筒。没有将写完的信投入邮筒是为什么?亲手交给对方?这愈发奇怪了。若要亲手给,信封姑且不论,应该是不需要什么邮票的。那么就是本打算邮寄,也贴了邮票,可是因为有机会亲手交给对方便直接给了对方?不对,如果这样,收信人姓名便会是夏森村村民。若如此,一开始就不会想要邮寄吧?因为只要自己亲自送去就可以了。那样绝对快得多。不对,如果他要交给对方的信件内容非常保密,他想避免自己送信时被人看到呢?也就是说,如果与收信人联系,即使采用邮件这种耗费时间的方法,也要在极保密的情况下进行,如此一来便合乎情理了吧?也不对。倘若如此——是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只要打电话就可以了。该旅馆的电话如果前面加拨零,就无须老板娘进行转接而可以拨打到任何地方,多少秘密话都可说完。我还没有放弃哦!会不会是对方家里没有电话?不对啊。关于这一点我曾经听福寿屋的老板说过。他说‘这个村子的电话普及率是百分之百’。因为对方没有电话所以想写信寄出去,而又有机会见到了本人便亲手交给了本人,这种设想也是废品一堆。那会不会是他姑且写了两封信,后又因写坏而毁掉了一封?不对,不是这样的。因为,如果写坏了,他大概会请求老板娘说‘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份’。不是写坏了,而是他改变主意,所以才毁掉了。若找不到信件碎屑,那是因为他在其中藏了某种秘密,为了避免让人看到而做了处理。这样还有意见吗?——我没有。 “喂,你长时间在那儿想什么呢,有栖川名人?” 正面的织田伸手想要倒酒,我拿起了杯子。 “我在想邮件……” 略饮一口之后,我说出了自己长时间思考的结果。如果啰啰唆唆地讲述过程只会让我们喝酒扫兴,我便只说出了结论。 “你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织田揶揄地眯起了眼睛。好吧,那就让我扫一扫大家喝酒的兴致吧! “相原直树虽然写了另外一封信,却改变主意毁掉了”,我将大家引导至我得出这一深奥事实之前的悠远而又凶险的过程之中。 “有栖川君刚才沉默不语时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吗……” 明美吃惊地说道。看起来我绝对不是受到了尊敬。 “有栖,那你就再给我们推一下吧!”望月似乎因话题开始展开而心情大好,“相原改变主意的理由是什么?” “那我不知道。人有时就是会经常改变自己的想法的啊!再说也可能是他想写情书却害羞了……” 我尚未考虑那么远。可是,正如我方才瞬间反驳的一样,或许仅有这一点思考也是无济于事的。我的火车似乎呼哧呼哧地到达了终点站。 若江神学长在此,会为我们披露怎样的推理呢?麻里亚曾经笑说那个学长是“推理研(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司那夫金”。我不知道江神学长是否会一边垂钓一边在最初便说“是那个摄影师改变主意毁掉了信”。若是他会如何思考呢?他会在哪里找到突破口呢? “说起邮件,”羽岛一边将空瓶置于桌下一边说道,“室木君啊,就是邮局的那个人,听说他也被调查不在场证明了呢。我今天傍晚去取钱的时候听说的。他当时本来在里面,一看到我便到窗口对我说‘老师,这下我惨了’。” 室木出现在福寿屋时是将近九点。之后他一直与我们在一起饮酒,所以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问题在于他来福寿屋之前在何处做什么了。根据羽岛的询问,他说自己五点结束工作后,回家打了个瞌睡。醒来时是七点半左右。简单吃过饭之后一直在看电视,却突然想喝一杯。虽觉得今晚可能不行,却又觉得即使不营业也无所谓,便去福寿屋看看,没想到却在营业。他与羽岛一样,没有人为独自一人时的自己逐一证明自己的行动。他发牢骚说“老师,这下我惨了”时,羽岛恐怕也苦笑着说“彼此彼此”吧。 一边说“说起”一边转换话题似乎是羽岛的习惯。他沙沙作响地从自己所携大文件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是一本书。 “我把这本书带来想给大家看看。上面载有我在福寿屋与大家说过的‘理想宫殿’的照片。” 他说着便把横向A4书递给了坐在旁边的望月。我与织田起身绕到他身后,窥探着那本书。题目是《建筑梦想》。随着望月翻动页面,书上不断出现古今中外瑰丽而又奇特的建筑图版与照片。秦始皇的阿房宫、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天使城、路德维希二世的林德霍夫皇宫、安东尼奥·高迪的圣家大教堂、西蒙·罗迪阿的华兹塔、宇治的平等院凤凰堂、金阁、安土城、日光东照宫、二笑亭等等等等。 其中也有理想宫殿。如羽岛所言的充满怪诞之美的宫殿。宫殿前方有一男子伫立。他脚下可见的黑影或许是他的爱犬。他身穿邮差制服,头戴制帽。脸虽看不太清,年龄却像半老。他右手拄有拐杖。——这位老人的脸简直就像室木的脸的翻版。 “你把这本书的照片也给室木君看了?” 听到询问声,羽岛回答说“是的”。 “室木君是不是真心希望自己可以建造这样一座宫殿……” 我自言自语道。 “室木君心中的具体形象是怎样的,我没有听他说过,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直接引用薛瓦勒的梦想什么的。——我还记得第一次给他看这本书时的情景。我说法国有个如此奇怪的邮差哦,便把书给他看,给我们喝酒助兴。他说了一句‘这太了不起了’便一直看着那幅照片。他就像看入迷了一般一直在看,那股痴迷劲儿在旁边看来总有些恐怖。连我跟他说‘你好像很喜欢啊’,他都忘了回答我。我只是无意间给他看的,没想到他可以如此感动,这让人惊讶不已。于是我便说‘如果方便的话这本书就给你吧’,便送给了他。这本是我重新买的第二本。” “我曾经见过室木君把这本书带到工作场所去。或许他是把它当做护身符一样一直带在身边行走。” 我本以为对此话题无法插嘴的明美却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知道室木君的梦想吗?” 我感到意外便询问道。室木沉默寡言而又似乎不善与人交往,她是如何知道他的梦想的?我也很难想象室木无论对谁都反复讲述着理想宫殿。 “我去城镇时室木君曾经让我搭过他的便车,我是那个时候听说的。并不是他为了打发时间才告诉我,而是我主动问他的。我问他说‘我看你随身带了一本建筑书籍,您对此有兴趣吗’,这是事情的开端。他说什么‘因为上面有我喜欢的建筑物照片’,我便觉得很滑稽。我问他说‘不是你喜欢的女孩吗’,他便满脸认真地断然回答说‘不是的’。我又问‘那是什么呢’,我们就这样谈到了理想宫殿……我问他‘能不能也给我看一下是个什么样的宫殿’,数日后我去邮寄小包裹时他便果真给我看了。他翻开理想宫殿那一页,告诉我说‘这就是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建筑’。应该是因为他一直都在看那一页吧,书上都有了打开的褶子,即使把书放下,书也会飘飘然地自己打开到那一页。” “你们说的是什么?” 只有自己一人脱离话题的西井,东张西望地环视着大家询问说。 “哎呀,不好意思了!是有个这样的事情——” 羽岛大致做了说明,望月将书递给了他。西井重新戴了戴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理想宫殿的照片,仔细阅读着其解说。 “这也是一个巴诺拉马岛啊!” 不久,小说家抬起头如此评论说。他似乎与我抱有相同的感慨。 “小野君计划中的艺术与自然奇景之迪士尼乐园,再加上叫室木君什么的理想宫殿,这里或许会变为一个了不得的地方。关于如何了不得……我想试着写成小说什么的。” “迪士尼乐园是怎么回事啊?” 这次是羽岛询问说,明美也略歪着头。西井不知是否感觉自己无意中说多了话,一时间欲言又止。 “……啊,这个啊,我说的是木更村。也就是说……那里有人在考虑是否可以将那个村庄开放,让大众鉴赏那个村里的诸位艺术家的艺术作品,我只是把此称为艺术之迪士尼乐园。” 接着他省略了木更村正处在动荡之中。他大概是不想过多言及自家纠纷吧。 “是艺术的迪士尼乐园吗?我记得您刚才好像是说艺术与自然奇景之迪士尼乐园……” 明美追问道,本人或许只是无意之中的反问,西井却含糊其辞地回应说:“嗯,啊。” “有大钟乳洞什么的吗?” 羽岛轻轻问道,听到他的话,西井似出乎自己意料一般出声道:“啊?” 若果真如此,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个新事实。 “我并不知道河对岸有钟乳洞,可是我们这里有,虽然挺小的——对岸的那个非常大吗?” 羽岛头也不抬,不知该把筷子伸向哪里,西井却放下筷子,将双手置在膝上。 “它的大小或许有龙河洞一样的规模。我刚才所言自然奇景即指它。” 望月用力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了,望月学长?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没有。——羽岛老师,你们夏森村的钟乳洞会不会与河对岸相连?” 我也使劲咽了口唾沫,若果真如此便可以去木更村。然而,首先闪现在望月脑海中的似乎别有他事。 “若是如此,杀害相原君的凶手就可能来往于夏森村与木更村之间了吧?” 明确对相原直树抱有敌意的确实是木更村居民。若桥坠毁之后两个村庄之间仍可来往,他们的嫌疑恐怕非常之大吧?我也开始兴奋——可这只是转瞬之间。 羽岛笑着进行了否定:“不会的。我们的钟乳洞面积非常小,而且位于与河相反的方向。如果洞穴间有可能来往,警察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吧?” 这也是。虽对阐明案件毫无意义,但或许自此不用再进行无必要的穿凿附会了。 “话说回来,如果我有钱的话……”羽岛突然感慨地说道,“如果我是木更胜义那样的大富豪,我会资助室木君,让他实现梦想。” 话题又回到了室木的梦想上。而且,西井似乎因此而安心了。 “可是,这位法国邮差并不是靠钱,而是仅靠时间与热情而建成理想宫殿的不是吗?若有了资助人,就算室木君的理想宫殿完成了,我也不认为会很有趣。” “哎哟,保坂小姐要求真严啊!嗯,那倒也是。那就当我没说过资助人的事吧。首先一点,如果现实中我真是富人,我大概也不会把自己的金钱用于别人的梦想上的。” 羽岛张大嘴巴笑了起来。他似乎已将在杀人现场通宵达旦之类的事情忘了。——我正如此想时,楼下传来一阵声音。 是夏日柑橘与煮鸡蛋,这两位刑警似乎到了。 4 我略打开拉门,想确认下传来的声音。 “那就打扰了。” 沼井刚如此说完,几个人便嘎吱嘎吱地踩着楼梯上来了。即使慌忙将拉门用力关上也很令人难为情,我便一直将脑袋探在走廊上。 “晚上好,稍微打扰一下你们休息。” 我们四目相对后,沼井恭敬地说道。 “那个,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们不是找各位有事,只是再检查一次相原君的房间。很快就会结束的。” 两人开始进入摄影师曾经逗留的房间,沼井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如果方便的话,一会儿能不能再让我问你们一些问题?” 我不能说不行吧。 “那一会儿见。” 刑警们消失在了与我们有两个房间之隔的房间中。 “怎么了,是刑警吗?” 织田压低声音询问。他明明应该听到刚刚的交谈了。 “他们说要再检查一次相原君的房间。——我认为他们是来搜索房间里有没有留下那未被投递的另一封信的。” 望月说:“啊,对了对了!关于那封信你刚才不是思考了很多吗?思考到哪儿了?” “相原君在开始写另一封信或写完之后,改变心意而将其毁掉了,我思考到这里了。即使再往下思考也无济于事了,我便在这里停止了。不过前提是另一封信的未使用过的信封、信纸及邮票下落不明。” “这样啊。——我刚才突然想到,这另一封信果真被毁掉了吗?” 看来埃勒里·奎因的崇拜者要开始说些什么了。 “什么意思?” “嗯。有栖说‘开始写或写完的信’,可如果连未使用的信封和邮票都没找到,那就是写完了。明白吗?也就是说相原君写完了信,把它装进了信封,甚至还贴上了邮票。” “然后呢?” “这只是我的感觉,人一般不会因为改变心意便把自己已经贴了邮票甚至封好的信件毁掉吧?即使是情书,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也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是你的经验吗?” “你管我!——你怎么想,羽岛老师?” 教师陷入了思索。 “保坂你怎么想?” “是啊,我也感觉能理解望月君所说的意思。” 他满足地点了点头,似乎因明美的感想而信心倍增。就在这时,织田给他泼了冷水。 “我有异议。这不是可靠的推理。” “我知道。这不是在摸索吗?”望月满不在乎地说道。 “摸索是可以的,那又怎么样呢?”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这时他不知为何瞥了一眼西井的脸庞,“较之改变心意而毁掉了已写完的信这个假设,我刚刚又想到了一个更加符合情理的假设——那就是相原君是不是不再需要投递已写完的信。” “……那就是改变心意而不需要信件了吧?” 我不知道他的话与我所说有何区别。望月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不是说信件本身不需要了,而是说不需要投递信件了。” 织田说:“那是一样的……” “吵什么!连安静听别人推理的基本礼貌都没有吗!——我说不需要投递了,是说他本想邮寄的对方却意外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明白了吗?” 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也就是说,相原君所写信件的收信人,是西井先生吧?” 我总算截击了望月,同时看了看西井。他似乎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出现自己的名字而呆若木鸡。 “等、等一下,有栖,这是怎么回事?” 织田似被遗弃了一般惊慌失措。望月故意咳嗽了一声,面向在座的人开始解说。 “有栖所说就是我思考的结论。相原所写另一封信,就是写给西井先生的。我按顺序说明吧! “相原君于前天夜里说自己想要信封与信纸,所以按常识考虑——恐怕——他在那天晚上便写好两封信了吧。虽然也可能是次日上午,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总之一定不是从楼梯上摔下、伤到右肩之后。他从楼梯上摔下时,两封信都已被写完,只等投入邮筒了。就在这时,西井先生出现了。相原君恐怕觉得意外了吧。无论如何,本要给对方写信却与对方面对面了,便不需要把信投进邮筒了。因为只要亲手交给对方便可以了。又或者他在此时毁掉了信,而改用口头传达自己要说的事情了。” “西井先生,是这样的吗?” 羽岛满目认真地询问小说家。西井依旧半张着嘴。 “您没有从相原君那里收到信吗?如果不是这样,他有什么要传达的事情吗?” 望月询问说,西井终于出声回答说: “没有。我没有收到什么信,你说他用口头传达我也想不起什么。我只有与望月君你们一起的时候才与相原君说过话的。” 望月或许想询问“这是真的吗”,却最终未说出如此失礼的话而沉默了。他似乎略有遗憾。 “作为推理游戏或许很有趣,可刚才的话与事实不符。首先,别说我与相原君相识了,我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有相原君这个人。” 听了西井如此反驳,望月——恐怕是对自己推理的一致性有自信吧——未能沉默。 “我并没有说西井先生您给相原君写信。而是相原君给先生您写信。您是拥有J文学奖的获奖作家,所以相原君认识您也没有任何奇怪之处。给您写信应该也是可能的。” 西井勉强同意了这一说法。“诚然如此,或许是可能的。可是,实际上我并未收到任何东西,况且关于可能被写的那封信的内容,我完全不知所以。——关于那封信的内容是什么,望月君有什么线索吗?” 受到反击的望月一时窘于回答。——这里仿佛闪烁着游戏结束的标志。 “……我就是想问这个的。” 终于说出如此一句话后,五分钟的名侦探进入了冬眠。 一阵沉默袭来后,传来了相隔两个房间内传来的声音。拉链声恐怕是相原旅行包的口袋正在被检查的声音吧。警察们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些听不清的话语。良久,我们都侧耳倾听着这声音。 不久传来打开和关闭拉门的声音。搜索似乎结束了。脚步声朝这边而来。 “打扰了哦!” 话还没说完我们房间的拉门便被打开了,沼井出现了。他展望了一下在座的人,“哎哟”了一声,他或许在想嫌疑人都凑齐了。 “有什么发现吗?” 羽岛仰望着刑警问道。沼井回答说:“嗯,一点。”这是随意的回答吧。 “你们找到相原君所写的另一封信了吗?” 听了望月的询问,沼井的右眉上下挑动了下。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下午你们问老板娘话时,听说相原君曾想写两封信时你们面面相觑了吧,你们似乎无法理解。所以我就想第二封信是不是下落不明了。——不是这样的吗?” “嗯,观察力还真不错。” 沼井简短地回答说。情况果然如我们所想。 “可不可以让我们坐在角落里?” 我略向旁边移动,为刑警们空出坐的地方。两人稳稳当当地盘腿而坐。 “既然你们已经猜到了我就说了,我们刚才寻找的就是信件。它既不在犯罪现场又不在邮局,我们仔细进行了搜查,也不在被害人的房间里。我们对此很在意。” “我们也进行了思考,这般那般争论之后达成的结论是,会不会是相原君写完另一封信后改变主意而将其毁掉了。” “哦?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沼井所催促,望月大胆地在内行刑警面前讲起了推理过程。 “原来如此。可还是不知道被害人为何会采取那样的行动、那封信是写给谁又是什么内容呢?” 沼井热情降低后说道,专业人士的他认为徒有其表的推论是空虚的也无可厚非。 “那个……” 明美开口说道。她边为大家所注目,边谨慎地说道: “相原君可能写过的那封信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当做问题,请问这与案件解决有多大程度上的关系呢?那个……这一点我不太明白。” 我理解她想说什么。相原或许只是在写完爱的表白或分手之话后改变心意,把信揉起来扔掉了。若这就是真相,明白之时会很空虚。因为,无论如何最重要的都是凶手是谁这一事实。 “有多大程度的关系在现阶段还无法知道。既有可能是全无意义的事,也可能是极其重要的事。” 沼井不苟言笑地说道,他或许是因为搜查看不到进展的迹象而心情不悦。 “相原君的家人会来这里吗?” 听到羽岛的询问,我想起了与之共度一夜的他的遗体。 “遗体运往医大进行司法解剖,所以他的家人也去了那边。与他相差一岁的姐姐千里迢迢从东京……真可怜啊!” 如此回答的藤城声音沉重。听起来就像对自己发誓要尽快逮捕凶手。 “可不可以打扰一下?”织田说道。他是打算做街头问卷调查吗? “怎么了?”沼井问道。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凶手是从村外而来,又到村外去了?” “看来你没有想过啊!犯罪行为并不是发生在深夜,所以如果有外部的人进入了村子应该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却没有目击者。” “……啊。” “而且还有泥石流的事。进入夏森村的道路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禁止通行的,连巡逻车都无法通过的泥石流堵住夏森村与杉森之间的道路是在下午七点左右,除去砂土可以通行时是接近黎明时分。因此,如果凶手是从村外来的,应该是与赶往现场的我们擦肩而过的吧?可是,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一辆车从对面而来。——凶手应该还在这个村里。” “……啊,是啊。” 织田本想将此处的全体人员一起脱离嫌疑人的范围,却被人轻松抓住了脖颈。他没有放弃,而是再次问了一个问题。 “会不会是凶手徒步越过了山岭?” “恐怕凶手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尸体于夜里被大家发现只是个偶然吧?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被害人到早上都没有回来,于是大家到处寻找才会发现的。在此期间,凶手可以驾车逃到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想凶手不可能特意徒步越过什么暴雨刚停的山岭。” 他说得完全正确。 “啊,对了!” 沼井从衬衫内口袋取出了什么东西,是一张纸片。 “我还没有让保坂小姐看过这张纸片呢!——请看一下吧。” 是警察让我们在杀人现场的教室中所看的便条。装在相原尸体口袋中的纸条。沼井递出那张纸片,明美则隔着桌子窥探着。 “今晚九点在小学教室秘密……” 她小声朗读着,读到中间时似乎终于明白了。 “那个……这是凶手将相原君邀请出去的便条吗?” “是的。看过这个笔迹和信件内容后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这个嘛……” 明美进一步探出身体浏览,却似乎一无所获。尽管如此,沼井还是良久将便条摆在她面前,我从背面看着便条。 “啊呀!” 某个东西进入了我的视线。从背面所看的便条为光线所照射,令我看到了今早看纸条时没发现的东西。那是某种类似透明图案的东西。 “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看一下?” “你今天早上不是看过了吗?” “是的。我希望再在近处看一次。” 沼井将便条拿到了我眼前。这是重要的证据物件,所以他不会交给我。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便条,进行确认。我好像见过便条上的透明图案……那是团似乎毫无意义的螺旋状图案。为何我今早没有发现呢?是因为早上天空阴霾、光线微弱吗?是因为通宵达旦之后我的视力与注意力减退了吗? ”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地方。” 听到我如此说,沼井的双目闪闪发光,问道: “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涂鸦的痕迹。昨天下午在相原君的房间聊天时,我无事可做,为打发无聊便在电话旁边的记事本上胡写乱涂,这就是那时留下的痕迹。” “你确定吗?” “是的,不会错的。”我断言道。即使是涂鸦,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固定模式。我没有看错。 “那么,这张便笺纸就是……” 是的,可以推断出这张任何地方都有的邮局便笺纸的出处了。这是相原房间里的东西。而且,可以清楚地知道这张纸位于我所涂鸦那张纸的下一页。 “这是被害人房间里的便笺纸,也就是说……”沼井将左手抵在额头上,“不可能是凶手潜入被害人的房间写了这张便条……也就是说,那么,啊!这个信息是……” 是的,真令人焦急。 “是的。这张便条不是凶手而是相原君所写的。也就是说,不是凶手将相原君邀请出去,而是相原君将凶手邀请到了废校。” “顺序反了吗……” “是这样啊……”望月打了个响指说道,“笔迹之所以会这样,不是凶手故意造成的,而是因为这张便条是伤到右肩的相原君所写的。” 沼井哼哼了一声。左手抓住额发。旋即,他向藤城递眼神示意,两人站起了身。 “我们重新鉴定一下笔迹吧!因为之前没有想过会是被害人写的。告辞了。” 两人如闻风而逃般离去了。现在将要开始搜查,迎来新局面。他们咚咚咚下楼的声音消失后,房间中一时鸦雀无声。 正在这时,不知谁的呻吟声打破了这一局面。我还以为有人突然肚子痛。扭头一看,发出声音的人是望月。 “喂,你没事吧?”织田窥着他的脸问道。 “没事,我不是肚子痛。” “我是问你脑子没事吧?” “真可恶!”他突然严肃起来说道。 “那是什么?” 望月调整呼吸后宣告说: “我发现了重大的遗漏点和误解。” 给读者的第二次挑战 是谁杀害了相原直树? 至此指证凶手的材料已经齐备。读者无须胡猜便可说中可能是凶手的唯一人物。 此时无须作出一切解答,这亦是不可能的。 我们寻求的答案只有一个。 是谁杀害了相原直树? 第十二章 狩猎者之名——麻里亚 1 我哑然失语,凝神注视着浮现在黑暗之中的江神学长的面庞。 ——他知道凶手是谁了,他知道是谁杀害了小野博树了…… 我未能理解他突然抛过来的话。 “长时间待在这种地方心情也不会好的。我们回去再说吧!” 我甚至忘了我还依旧匍匐在坚硬而潮湿的地面上。江神学长走过我身边,为我捡起掉落的手电筒后,我终于站起了身,发现衣服弄脏了。 “我们快出去吧!” 我用依旧颤抖的声音说道。江神学长点了点头,开始往回走。 回归外界的道路,风景发生了改观。是江神学长施加了咒语吗?奇怪的自然风景依旧意味深长,然而,这种未知的意味仿佛也变化成了另外一种未知的意味,陌生感袭击着我。——江神学长似乎从我之前耳闻目睹的东西之中,引出了某种其他的意味。到底是怎样的事实发生了怎样的改观? 走到外面后,我们依旧沉默不语。我不想让推理的碎片漫天纷飞。我想安下心后不慌不忙地听他从头按顺序给我讲述。 我看见菊乃与琴绘在后院修理甘菊草的身影。似乎是在清理杂草,但或许她们正在摘取类似雏菊的头花。若在温红茶中漂浮两三朵这种花,便可做成馥郁芳香的甘菊茶。蔷薇蔓在藤蔓上随风摇曳,一派恬静的景色。两位妇人在这其中化作了点缀性的人物。 我们到达房屋前面时,再次看到了小菱。虽不知是否从刚才一直在继续,他此时却依旧倒立着绕喷水池周围一圈圈地转。我们四目相对后,他停止以手腕走路,向我们打招呼说:“你们回来啦!” “您感觉怎么样?” 与倒立者交谈应该也是极其少有的经验,然而跟他已成为非常日常性的事情了。 “我很好。——你们去哪儿散步了?” “去漆黑的洞窟里了。” “你们又去那儿了?”他似乎很惊讶,“不懈地努力虽可嘉,但人也有可做之事和不可做之事的。” 他并不讨厌地说道,然后又开始绕喷水池转动。 在他摇摇晃晃的双脚对面,有个以森林为背景的小人影。那是冴子。略低着头而黑黢黢的她,果真在享受散步吗?我的肖像画在就要完成的时候中断了。我虽打算继续担任模特,她的创作欲望却为杀人案件的冲击而粉碎了。 ——画完成之前我暂且留在这里呢! 看着冴子的黑影,我如此想道。数日前我似乎不是这种想法来着。 ——画完成之后就离开这里吧! 虽不想离开,但我想以画的完成为契机下定决心离开。这是怎么了?我意识到如今我是为了冴子而想在画完成之前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远处冴子低头的侧脸,看起来非常寂寥的缘故。 我忽然抬头望去,在二楼的窗上看见了由衣的背影。那里是音乐室。由于房屋完全隔音,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可我想她大概正在与八木泽进行久别的歌唱练习吧。 ——真希望你可以说:“我们二人曾经如此练习,以后也是不错的回忆呢!” 我对着由衣的背影说道。——她忘掉那个轻薄而冷淡的摇滚音乐家、可以接受八木泽的爱情之日即将来临了。怎么能说现在不是这一切的开始呢? 不仅是钟乳洞的风景,我眼中的众人印象也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要开始呢? 到底是什么要结束呢? 2 回到公馆后,江神学长将我引到了图书室。我边想着为何要到图书室边跟了过去。事到如今,我已无心询问任何事情了。包括刚才在钟乳洞扔下我做了些什么等。而且我喜欢图书室带有秘密气息的氛围和坚硬的椅子。 桌子稳固地伫立在房间中央,隔着桌子,江神学长背窗而坐,我则面窗而坐。天空依旧是深灰色。 “关于谁是凶手,请你最后告诉我名字,” 我抬头说道。我中途或许会知道江神学长的推理有不完善之处。为防备这种情况,我感觉最好让他延缓说出凶手的名字,因为他可能会后悔,认为自己若是没说就好了。——江神学长没有反问为何,而是点了点头。 “首先,我为刚才的事情道歉。你恐怕在想我突然消失做什么去了吧?” “哎哟,您先从这个问题开始回答我吗?请您一定要告诉我。那可不是绅士江神学长该有的行为。” 他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取出记事本打开来。是我从小野君所作地图誊抄的那一页。为了方便我看,江神学长将其倒转过来,推到了桌子正中央。 “我让你等我的是这里。是Y地稍靠前一点的地方。”(参考图一) “嗯……”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个特别的地方?” “道路从这里开始蜿蜒曲折。” 我边忖度这样的回答是否合适,边看了一眼学长的表情。 “是的。一边蜿蜒曲折一边在Y地分成了两条路。这才是重点。” 他自胸前口袋中取出圆珠笔,描画地图上的道路,然后在分叉的地点突然停笔。我随着点了点头。 “我在该Y地随机选择了左侧道路。行进二十米左右后大约在此停步,然后呼喊你。我故意隐藏了我在Y地到底走向了哪一侧。在叫过你之后,我又继续往里走。” “我觉得你这是用心不良。这样看来是只相隔三十米左右,可只凭声音根本不能判断是左还是右。” “这是一个实验。” “实验?”我撅了撅嘴,“哈哈,实验啊,什么实验?” “看在钟乳洞中能否进行跟踪的实验。——凶手不知道小野君的画室在何处,所以应该是跟踪了去创作的他。可是凶手观看地图,实际在洞穴中行走,这是否可能还存在疑问。凶手不会紧紧跟在小野君后面进行跟踪吧?” 当时在厨房洗杯子的八木泽证实说没有人紧随小野身后出去,自夏森村回来的志度也看到小野独自走向洞门的身影。即使不相信他们二人,由于这不是在大街上的人山人海中跟踪,两人之间也要有一定的距离。 “凶手应该是靠走在前面的小野君的手电筒光亮进行跟踪的。可是,这真的可能吗?在Y地之前我想是可以的,问题是之后。” 是这么回事啊! “我明白了。由于道路从此处开始蜿蜒曲折,凶手确实无法看到走在前方的光亮了吧?如此一来,小野君的脚步声就成了唯一的依靠。你是在实验仅靠这个是否可以继续跟踪吧?” “是的。我在Y地以里二十米处呼喊,想看你是否能跟过来。因为我觉得凶手与小野君之间应该是有这样的间距的。” “我那时不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仅凭脚步声跟踪是很困难的。这个Y地的分叉,如果是分向东西两侧等大的分叉还好,可这里最初是一个小分叉。——然后你看,如果在这里走错了路会怎么样?左右两侧的道路,越往里走越不断分离,中途还有很多支洞。这如果是在京都白天的大街上,来来回回还可能再次发现小野君,可那里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除非仰仗惊人的偶然,不然是不可能跟踪的。” “嗯,是这样的吧。” “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成功地杀害了小野君。凶手是使用什么方法而成功跟踪的呢?——应该是采取了某种手段。” “江神学长是根据实验结果找出凶手的吧?”他点了点头。“你说‘应该是采取了某种手段’,你明白什么了?” “我猜到这种手段了。” “做实验前就知道了?” “是的。我是为了确认凶手有必要采取这种手段才让你做实验的。” “这种手段是——” 江神学长取出志度所给的香烟衔了起来。这是代表说来话长吗? “要解释这个就跑题了。看过杀人现场之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是关于装香水的瓶子。” “那个瓶子有什么问题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 “不是瓶子本身有什么奇怪,让我耿耿于怀的是瓶子所放的位置。” “瓶子只是倒在岩台上吧?” “我在意的正是香水瓶倒在岩台上的尸体旁边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不言而喻,凶手是在杀人之后才将香水洒在小野君及其所携物品上的吧?因为我们与即将离开公馆的小野君擦肩而过时没有闻到任何味道。——你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况。勒死小野君将其杀害,取出香水瓶洒在画材及手提箱上,削掉耳朵之后担到岩台上,给尸体洒上香水,放下瓶子离去。” “这个顺序你确定吗?” “我不清楚削掉耳朵、把尸体搬到岩台上是什么时候。虽然概率很小,可小野君于岩台之上被杀的可能性也并不是零。若是这样就可以省略将尸体担到岩台上的作业了。” “啊,对啊,凶手无须搬运尸体,这种情况的假设也是可能的啊!” “嗯,虽然很难想象在那个狭窄的岩台之上杀人——只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凶手是先将香水洒在了小野君的所携物品上,之后又洒在了尸体上的。顺序不可能相反。如果先将香水洒在尸体上,然后再洒在画材及手提箱上,那么香水瓶应该是在岩台下面的。” “……” “对吧?正因为洒香水这一作业是于岩台之上完成的,所以瓶子才会在岩台上。” “嗯……” “凶手首先将香水洒在其所携物品上,而不是尸体上。这顺序是第一个重点。” “还有第二个重点吗?” “有。那就是洒香水的方式。连手提箱内部及伞内侧都被认真地洒上了,可尸体的头部却没有洒上。尸体与其所携物品的洒香水方式不同——这就是第二个重点。” “第三个呢?” “没有了。从我刚才说的两点可以判断出,较之小野君的尸体,凶手优先考虑将香水洒在其所携物品上,并加以了实行。首先洒在所携物品上,然后将剩余部分洒在尸体上。——进一步而言就是,将香水洒在小野君的所携物品上才是凶手的本来目的,而之所以会洒在尸体上,一定是为了隐瞒其意图而进行的伪装。” “洒在尸体上是为了伪装……”我感觉话题有些飞跃,“也就是说,凶手不想被人知道他只在小野君的所携物品上洒了香水吗?” “是的。” “那么……你觉得你识破了这一点?” 虽是江神学长,却也苦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的说话方式满是讥讽的意味。 “如果惹你生气了我很抱歉。——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我也还不明白。” 江神学长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香烟吐出的烟雾。 “假设我漂亮地看穿了凶手的伪装,我们再想一下现场的情况吧。我们假设尸体上没有洒香水。——凶手在结束杀人后,将香水洒在了小野君的所携物品上。若思考这是为何,你不觉得逼近了复杂情况的架构吗?” “……嗯,到现在还没有!” “香水只有一种特性,那就是释放香味。而其身为液体这种属性,水滴会流到一切可到之处,在那个有地下水流的洞穴之中没有意义。凶手是想消除被害人所携物品上的味道。” “是什么样的味道?” “一种需要用强烈得呛人的香气消除的强烈味道。可以用‘ヒロキ’这种香水消除的味道。以‘ヒロキ’消除、使任何人都不能发现该香水香味与其他味道混合过的味道。——你猜到了吗?” 我点了点头,说:“将‘ヒロキ’隐藏在‘ヒロキ’中。” “是的。如此一来,就可以为凶手的行为赋予意义了。将香味自小野君的所携物品飘出这一状况替换为他的尸体及所携物品上都被洒了香水的状况。看你还是满脸疑问,不明白这又说明什么,那我可就继续说了。我们终于说到凶手想要隐瞒的事实了。如果追溯着阿里阿德涅(注:希腊神话中克里特王弥诺斯的女儿。用线团帮助雅典王子提修斯杀死半人半牛怪物弥诺陶洛斯后逃出迷宫)之线,便可逃出迷宫了。——如果自小野君的所携物品上飘出强烈的‘ヒロキ’香味,对凶手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这个问题虽不难,我当时却未能回答。 “在这儿我们就要回到最初所做的实验了。——蜿蜒曲折的道路,在既不能看到走到前方的人所持光亮又不能仰仗其脚步声的道路上,凶手是如何成功跟踪的呢?” 我终于茅塞顿开。 江神学长起身走向书架,取出了一本书。我不看也知道是什么书。他将书拿到桌上,诵念书中的一节、诗的一节。 “‘芳香款款而来,芳香独自款款而来。’……” 他继续读道: “‘何为芳香?芳香并不自知。’” 桌上放置的诗集,是白秋的《芳香狩猎者》。 “坦率地说,我是读过这首诗之后才发现的。即使没有如此赤裸裸的提示,我也早该明白只可能是这样的。” 江神学长展开了写有我们刚才所诵念一节的那一页。仿佛有很多个“芳香”之词自书中浮现而出。 “是‘芳香’独自在一片漆黑中行走。凶手是依靠自小野君所携物品飘出的‘ヒロキ’之香进行跟踪的吧?” “啊,这不是阿里阿德涅之线,是阿里阿德涅之香啊。” 我终于理解让我一直不得要领的江神学长的话了。我不再反问那又怎么样了。 “即使自己所携物品释放出如此强烈的香味,小野君也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他有嗅觉障碍,无法识别香味。” “‘何为芳香?芳香并不自知。’” 我再次进行了引用。——原来如此,这首诗宛如启示一般。 “我一直觉得在蜿蜒曲折的洞内,仅看着手电筒的光亮进行跟踪是很困难的,读过白秋这首诗之后,我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会不会有阿里阿德涅之香。可是,我无法理解小野君为何可以那么平静地拿着味道如此强烈的东西。可是这种疑问很快便消失了。多亏了午餐的咖喱,我知道了小野君有无嗅觉症这一事实。谜团如瞬间崩塌一般解开了。 “之后,我在脑中写出答案后,想亲赴钟乳洞进行实地实验。我想知道若没有阿里阿德涅之香,是否能在黑暗之中的迷路上进行跟踪。结果是不可能。” 我再次望了望白秋的诗集。自我无意之中拿过这本书,钦佩其是一首不错的诗之时起,江神学长已开始追溯阿里阿德涅之线了。在确认目的地值得一提之前,连自己正在追溯这条线的样子都不让我看到。这个人向来如此。 “这么说,凶手是知道小野君有无嗅觉症的人吧?” “是的。” 我努力回想江神学长于午餐席上询问谁知道小野君有无嗅觉症的场景。 然而—— “可是,我们不知道谁知道这个事实,凶手可能没有泄露自己知道的信息。” “是的。凶手是知道小野君患有无嗅觉症,虽如此说,也无法断定是谁。” 那么,推理之旅就到此为止了吗?不对,江神学长不是说了“我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江神学长点燃了第二支烟,边吸烟边在此回顾之前的脉路。 “凶手在小野君的所携物品上洒上‘ヒロキ’,然后以香味为向导——顾名思义——嗅到了他的画室所在地。然后偷偷靠近大概正在埋头创作的小野君身后,没有任何阻挡地勒死了他。为了隐藏香味自死者所携物品飘出的不自然性,隐藏与犯罪真相相连的不自然性,凶手在现场周围及尸体上也洒上了同样的香水,通过扩大不自然性而改变了真相。” 我不想温习。听到此处,我依旧完全没想出凶手,所以我希望他快些说出来。 “能够在小野君所携物品上洒上香水的人就是凶手。” 江神学长缓缓地说道,我以眼睛催促他继续说。 “话说回来,小野君的所携物品上,是何时、如何被洒上香水的呢?” 他说得悠哉游哉,我不禁插嘴道: “当然是进入洞穴之前了。” “是的。最晚也是小野君进入洞穴之前。——小野君提着装满画材的手提箱、哼着歌去创作时,我们与他擦肩而过了。刚才我也说过了,那时我们没有闻到任何味道。开始有香味是那之后的事,也就是小野君到楼下以后的事。在此,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凶手是在小野君下楼后到穿过洞门之间这段时间内,将香水洒在了他的所携物品上。” “能做到这一点的是……” 我的话堵在了喉咙没有出来。 “是当时在楼下——厨房的八木泽君。” 3 ——是这样吗?是吗? 我闭目思索。小野下楼时,在楼下的有当时在厨房的八木泽与回到卧室的菊乃两人。志度虽然不清楚是否在楼下,但明显不在楼上。这种情形下为何可以推定出凶手就是八木泽? “为什么是八木泽君呢?” 我抛出了质问。 “你是不是说当时木更夫人也在楼下?可是,如果凶手是木更夫人,会是什么情况呢?——她要从里侧的卧室冲出,然后一言不发地将香水洒在自己的未婚夫身上。如果凶手是木更夫人,你觉得她会毫不在意当时在厨房的八木泽而做那样的事吗?” “……” “八木泽的证词是这样的。‘我当时正在洗东西,小野君哼着歌下楼来,很快便出去了。我没有看到,可是我听到声音了。’——这是事实。他只是证明事实而已。如果他暗示木更夫人从里侧冲出便太愚蠢了。若他在证词中说,有其他人继小野君之后或同小野君一起下楼了,你和我便会说‘你撒谎。根本没有那样的事’而否定他。” “那会不会是志度君手拿着香水在外面等候?” “你和千原不是都看到他从夏森村回来时的车灯光亮了吗?志度君没有让小野君带染上香水味的机会。” “那你是说八木泽君突然向下楼的小野君洒香水了吗?小野君对此毫无介意,若无其事地出了玄关去了洞穴,这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他那样做了,小野君就是再闻不到香味也一定会生气。八木泽君不需要那样做。他只要提前在小野君会携带的物品上洒上香水便好了。木更夫人进到里面,其他人到楼上去后他这样做就好了。” “提前……小野君装画材的手提箱可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在楼下的人不可能在手提箱上洒上香水,而且最关键的是,我们在二楼走廊与他擦肩而过时,那个手提箱上并没有香味。” “除手提箱以外他还拿了其他东西吧?那个东西在现场,而且上面也被洒上了香水。” “伞!” 我用双手“啪”地敲击着桌子。 “答对了,就是伞。” 原来如此,如此我便明白了。提出“我来洗杯子吧”然后让大家都离开,再将香水洒在玄关处的伞上便不费吹灰之力了吧。可是—— “即使用香水使伞带香味,不也会被雨冲走的吗?” “只要洒在伞内侧就可以了。”江神学长立即回答说,“掉落在犯罪现场的伞,其内部不也散发出香味了吗?” “……这样啊!” “凶手首先细致地在其所携物上洒上香水,以至于洒在尸体上的香水数量不足,其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就在于这一点。为了掩饰伞内部也散发出味道的不自然之处,他不仅将伞整体洒上香水,甚至连手提箱内部都洒上了香水。” 香水才因不够而没有洒在尸体头部吗?这也是七巧板中的一块板吗? 然而,依旧有很多块板没有各归其位。凶手为何特意将尸体搬到岩台上?为何切掉右耳?我依旧无法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正在我如此思考时,江神学长的讲述——虽不是我方才所想问题的答案——又开始了。 “杀害小野君后回到公馆的八木泽君,在刚进玄关处时可能发现了什么吧。又或许这本就是他计划之中的事情。” “什么事情?” “洒在伞上的香水余香。” 我试着进行了想象。结束恐怖的行凶后悄悄返回公馆的八木泽的身影。飘浮在昏暗的玄关处的“ヒロキ”——与洒在杀人现场的香水同样的香水余香。我感觉那股甘甜的尸臭突然掠过了我的鼻尖。 然而,事实上我并没有闻到飘浮在玄关处的“ヒロキ”的香味。我闻到了其他的香味。 “那……我半夜闻到的enigme与fauve混合的香味,那是……” “那是八木泽君为消除‘ヒロキ’的香味而洒下的东西。在玄关处发生的小事件也可以解释这一点。他之所以洒了两种香水,恐怕是防备只洒一种的话可能被人闻出‘ヒロキ’的香味。” “可是,八木泽君为何想隐瞒玄关处飘着‘ヒロキ’的余香呢?将其从调香室取出、偷偷地洒在玄关也很麻烦,而且还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我认为如果是我便不会这样做。 “恐怕有这个危险吧。可是,将‘ヒロキ’的香味残留在玄关处带来的危险更大,他恐怕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凶手对余香放任不管,大家便会直面玄关处与杀人现场被洒有同样的香水、空瓶被置于尸体旁边这种情况。如此一来,人们就会立刻认识到凶手为何在玄关处洒香水,又为何在杀人现场也洒下同样的香水。此时,如果有人想出‘小野君的身体或其所携物,会不会在玄关处就已被洒了香水’,不就可以一口气冲向真相了吗?将尸体埋在院中的人总是想在上面种花。倘若可以,他们恐怕也想在上面建一座坚固的建筑物吧。他们总是如此考虑,试图消除犯罪的痕迹,以使自己不被发觉,以使别人尽可能不会聚集到真相附近。他们与八木泽君在杀人现场所做的一样,都是想将犯罪痕迹溶于过多的行动之中。” 就这样,江神学长将我开始忘却的小事件也连接了起来。 “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 我无须具体加以询问,江神学长点了点头。 “我不明白尸体被担到那么高的地方的理由。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的右耳切掉。我更不明白为什么要破坏樋口未智男的画,还要在上面洒上香水。” “嗯。不过,比起这些琐碎的事来……” 非常不可思议。江神学长将香烟在烟灰缸中认真地掐灭,与我四目相对。 “为何一定要杀了小野君呢?” 我一直在等待这个答案。 八木泽满就是凶手。 我接受了这个结论。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做如此恐怖的事情。在江神学长的记事本上填写所有人员的“动机指数”时,我给他填写的确实是百分之十。八木泽与小野博树的关系极淡,而且对小野的木更村改造计划抱有敌意的另有他人。如果江神学长不为我解释八木泽为何会对小野抱有杀意,这件事便不会落下帷幕。 可是—— 江神学长注视着我宣告说: “我完全不明白。” 一阵沉默袭来。 ——或许是江神学长推理失误。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想法。 可能来自内心理智的抗拒吧,因为我认为一个正常的人不可能没有来由地杀人,但其实更多的也许是感情上的抵触,内心深处“我不希望他是凶手”这种感情。两种因素令我想要排斥江神学长得出的结论。就在刚才,我仰望着由衣映在音乐室窗子上的背影所想之事,期待由衣可以接受八木泽真挚的感情,踏出她的新人生……我难以接受这样血淋淋的事实。 “我不知道……” 我凝视着裂缝的陶制烟灰缸喃喃自语。盛有两支烟蒂的它,看起来如静物画一般。 “不知道,我想去问八木泽本人。” “现在?”我抬头望着江神学长。 “等千原的练习结束后。” 他的表情似口中含有苦涩之物一般。他不得不背负最早找到真相的任务,他所品尝的现实之味,或许比我更苦。 “由衣,真可怜……” 听了我的话,他摇了摇头。 “由衣对八木泽君的感情仅是感谢与亲密,恋爱感情还只是八木泽君的单相思罢了。比起八木泽君果真成为她的避难场所之后再明白真相,像现在这样突然真相大白对她本人更好。” 知道八木泽是凶手之后,由衣会作何感想?震惊之后,她会漾起怎样的感情?这个夏天,我饱尝对现实之憎恶。逃亡于此的她,对于在此处遭遇的悲剧,可能会比我更加猛烈地痛恨现实吧。而之后,她或许也会痛恨八木泽满吧。 ——我不想看到那个悲惨的场面。 我想如此祈祷。 我脑海中浮现出八木泽所弹的那首激情四射的曲子。杀死小野、将甘甜的死之香气洒在尸体及其携带物上的双手,将那首绝妙的音乐带到了这个世界吗。凄绝之曲,凄绝之手指哦!——我曾经有种无法理解的感动。 “我们听了非常……特别的贝多芬呢。” 江神学长说道。他的脑中似乎重现了八木泽为死者饯行所弹之《葬礼进行曲》。 那可是凄绝至极的奏鸣曲,凄绝至极的贝多芬。 我想起了作曲家为该曲所增添之附言。 ——为某位英雄之死。 八木泽是将小野敬为英雄而葬送的吗?我突然很想重复江神学长那句“我完全不明白”。 ——为了由衣用心弹吧。 我祈祷道。不是为由衣,而是为八木泽。因为,现在、此刻,可能会成为他为所爱的人弹奏钢琴的最后机会。 我将视线从江神学长处移开,看着窗外。 太阳啊,你要何时才会出现呢? 窗帘摇曳着,虽显倦怠,却如贵妇人的举止般优雅。 4 “你以前也离家出走过吗?” 江神学长突然问我。我不明所以地回答说:“嗯,有两次。” “真奇怪。学长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 他取出第三支烟,如魔术师般将香烟在指间穿梭玩弄。“我有那样的感觉。你逃到这里,简而言之就是离家出走。离家出走有时会成为习惯的。” 是吗……是离家出走啊。我突然觉得滑稽。我从未想过二十岁这一年龄会与离家出走这一词汇相连。可是转念一想,将我这个不成熟之人的行为称为离家出走不是很合适吗? “之前的两次,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想到,此时我不得不在此讲述自己的事情。久违了,被问及自己的事情而讲述。这是我来此之后几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心中渐渐涌起一股喜悦之情。 “第一次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理由是些非常琐碎的事情。我讨厌妈妈唠叨我看电视看得太多,回家也不立即做作业等。我对父亲因工作繁忙而疏忽我感到异常不满。这些事情让我郁闷,于是某天,我突然动摇不已,不想回家……” “动摇后怎么了?” “我走向了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不久就遇上了荒川的堤坝,我便从那儿一直往上游走去。我想知道河流源头是什么样子的。虽然不记得自己当时走到了哪儿,可到了晚上以后我还是一直在走。我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不安。我只是为自己的自由而感到高兴。结果我被巡警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吗呢’——那次离家出走就这样结束了。” 江神学长一言未发。 “第二次是初中二年级时。朋友把绝交书摆在了我面前,总遇上讨厌得让人无法忍受的老师,母亲发现父亲出轨而大闹一场……由此而衍生的对自己性格和容貌的不满以及马马虎虎的学习,对自己无任何突出才能的羞愧,这些让我开始无法忍受日常生活,于是我又开始动摇……” “这次去哪儿了?” 他依旧在玩弄香烟。 “那时都初二了,所以怎么说也是坐了电车。” “‘怎么说也是’啊。” 我们相视而笑。 “父亲在伊豆有一栋与亲戚共有的别墅,所以我夏天一般都是在嘉敷岛或伊豆度过的。我那时想去自己只知道名字的轻井泽看看。我装作去学校,在车站换上自己的衣服后从上野站乘上了电车。电车离开站台时我真的很爽快。我当时大呼快哉说我自由啦!我也明白做这样的事情最终也只是逃避自己,可那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我在轻井泽度过了半天的时间,想要投宿时却受挫了。钱我是带了,可是人家不肯让我一个小孩子单独留宿。已经没有回去的电车了,我当时想正好是春天了就野营吧,便想先告诉家里说我很好,于是便用车站前的公用电话打了一个电话。父亲质问我在哪里,我便如实回答了,于是他就说让我在车站等。父亲与母亲开着车来接我了。等待他们时,时间长得让我快要失去知觉了。父母只说了一句‘以后再不要这样了’,便让我坐在了车里。——回家的时间也很长。接近黎明回到家时,我们三人都为一路上装作若无其事的对话而筋疲力尽。不过对我而言,那并不是一次那么痛苦的回忆,不过我不知道对父母而言是怎样的。” 我忽然很难为情。 “江神学长你也有过吧?” 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一直在离家出走。从很多年前开始,一直在。” “你老家是在——宫津吧?” 我只知道这些而已。然而,我既没有造访过宫津,对该地的知识也很贫乏。勉强知道的也只是宫津位于若狭湾西侧,拥有天桥立这一风景胜地而已。虽然有的季节很热闹,临时列车会带去一些观光客人和海水浴客,可到了冬季,恐怕只有日本海在昏暗的天空下咆哮,城镇也会被大风与波浪所袭而埋没在雪中。 他终于点燃了第三支烟。 “我出生在宫津,上小学时搬到了山科。” 我好像误会了。我本以为江神学长的父母在宫津。 “那你在宫津没有家人吗?” “不是,我老爹一个人在那儿。九年前我们回到了宫津。虽然那是个我九年间从未回过的家。” 我感到很奇怪,越来越不明白江神学长家的状况。 “那你母亲……” “她在八年前长眠了。” “九年间没有回家就算是离家出走吗?” “我十八岁那年离家出走的。不过不是只有我,是我们全家一起离家出走的。” 对于江神学长的私生活我不甚了解。 “全家一起出走是什么意思?” “我父母离婚了。简而言之,就是我们一家离散了。” 怪不得他不愿说得很详细。可是我还可以再问一点吧? “父母一离婚你们便分散了吗?” 江神学长的香烟的烟雾飘向了我这侧,他用手帮我扇赶着烟雾。 “在此之前的十二年,我们一直住在山科。离婚之后,老爹回了宫津,母亲回了自己的出生地姬路。只有我留在了京都。我从那时开始就住在现在的西阵的公寓。——望月和有栖他们都误会了,我可不是留级了两年,而是花了两年时间来整顿我的生活后才去的大学。” 江神学长从来没有纠正过他们的误解。我不知道此时他是源于何样的冲动而告诉了我。或许,人要互换秘密是需要某些非日常性的时间的。 “我母亲狂热地信奉某种占卜。”江神学长继续说道,“她得了胃癌,将死之际给我留下了‘天启’。说‘你会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先于你父亲而死,那时或许你还是个学生’。” 我一时不知自己是该说些什么还是该表示一下自己的惊讶,或是该露出笑容。 “江神学长你不是相信占卜的那类人吧?” 我只说了这一句。他衔着香烟,略歪着头。 “谁知道呢。我想如果是这样,三十之前我就一直做学生吧!我这么想……怎么样呢?” “……” “我的兄长死于十九岁。我母亲曾经对他说过‘你是个活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我母亲是个反常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人。” “……你父亲在宫津做什么?” 我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一直受雇于人吧,现在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灰烬掉在了他交叉在桌上的手中。 “我们走吧。” 将香烟扔到烟灰缸后,江神学长站起了身。——风吹拂起他的头发时,他突然转身回望着窗子。 “……窗子开着。” “嗯。怎么了?” 江神学长依旧凝视着窗帘的摇曳。 “我们进来的时候是关着的。什么时候打开的?” “啊,是吗?” “嗯。”江神学长看着我说道,“麻里亚,窗子是从什么时候打开的?” 他如此问我很难回答,因为我都没有意识到窗子之前是关闭的。只是,在江神学长谈起离家出走的话题之前窗子就开着。 他把窗子开大,看着窗子下面的地面。 “是混凝土地面,没有留下脚印。” “脚印……你是说有人悄悄打开窗子在偷听吗?” “窗子不会自己打开吧?” 他语气坚定。那是必然的。 “你是在担心会不会被人偷听到八木泽君就是凶手的话?” 他依旧缄默不语,缓缓地关上了窗。 “不一定被偷听去了的。” “也许是吧。如果被听去了就会发生骚乱,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吧。” 他脸色凝重地说道。 5 看到下楼来的两个身影,我大吃一惊。——是八木泽与由衣。 “练习结束了吗?” 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我先发制人地问道。由衣露出酒窝笑了。 “嗯。八木泽君又为了我抽出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旁边的音乐家表示不足挂齿一般摆了摆手。 “是我让她给我做伴的。这是愉快的音乐时间。——之后我就要鞭策自己作曲了。” “是要完成《日暮》了吗?” 如此询问着,我无法正视他的眼睛。心中想着这人是个凶手而正视对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的,我修改一下昨天请你们听的最终乐章,然后就完成了。来这个村之后开始写的曲子,今天要完成了。” “那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啊!” 由衣祝福一般仰望着他说道。 ——我不得不看到她悲叹的情景了吗? 我心情沉重。 “努力很好,可是请先休息一下。我给你冲咖啡。” “谢谢。” “要不要一起啊?”由衣问我们。 “哦,我就不用了。” 江神学长也婉言拒绝了。 “那我们两个人一起喝茶吧!” 八木泽轻轻拍了拍由衣的背,我们侧身为两人让路。——他们走过时,我有一种那股甘甜的香水之味自八木泽身上飘出的错觉。 我听到了玄关打开的声音。 “哎呀,你们回来啦!来杯咖啡怎么样啊?”由衣问道。 进来的是小菱与前田夫妇。倒立过的小菱拍打着双手掸着泥土。 “好啊。麻烦你了。” 哲子高兴地说道,两位男子也接受了提议。 五人去食堂后,我与江神学长面面相觑。他面无表情,而且,有一种类似倦怠感的东西围绕着他。 “要是曲子马上就完成了,我们就等他完成后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 “还有三个小时啊。” 他看着手表说道。那是一种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的语气。 “学长要做什么呢?” “我要睡觉。”他叹息的同时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其实我昨晚没睡着,想了很多事情。” “是在想案件吗?” “不是。嗯……我是在想我兄长的忌日。” 江神学长说完踏上了一级楼梯。 “学长不相信占卜什么的吧?” 我对着他的背影询问说。他没有停住脚步,而是径直踩着楼梯上去了。 “嗯,我不相信。即使人类因为核战争集体灭亡了,我也打算成为最后一个人而幸存。” 我从楼梯下又由衷地抛出了一句话: “可是,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大我七岁的学长你能与我在同一时期在英都大学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头也不回的江神学长给我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谢谢你。” 6 在图书室搜寻书籍时,我遇到了一本有趣的书。这本书混在前田哲夫带来的美学相关图书中,题目为《建筑梦想》。从东西方的古今著名建筑,到既未能成为画家也未能成为建筑家的希特勒所幻想的大柏林计划,再到西蒙·罗迪阿用废品做成的华兹塔等,神圣的建筑物被附以丰富的照片与插图而加以解说。我只略翻了几页,便决定将其作为我午后的读书之伴。这是一本理想的书。我是想以读书来消磨时间,可此时的我即使阅读小说,恐怕也欠缺理清事情脉络的集中力吧。 我将书本抱在胸前,想要回房间时,又一次与八木泽意外相遇。 “您现在去作曲吗?” 我不带一丝笑容——现在也无法带出笑容——地如此询问说。 “是的。我想晚饭之前把它完成。” “恭喜您。” “说这话太早啦!”他笑着说道。 “是啊……不好意思。” 他摆出女士优先的姿势朝上指了指楼梯,我只好先走。坦率地说,我很害怕他紧随我身后而来。 “那一会儿见了。” 他在音乐室前轻轻抬起右手说道。 “加油哦!” 我说道,他微笑着关上了门。我在他门前略伫立了一会儿。 ——他的手指已落到琴键上了吧? 隔音的房间中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 * * 门。走廊。又一扇门。 一想到八木泽可能正在对面疯狂地敲击着钢琴,我便无法平静。然而,不久我便被开始阅读的书籍所吸引,忘却了这件事。一座座壮丽或奇怪的建筑物将我牢牢吸引,把我的心引向了彼侧。我尤其被那个出自法国一个乡村邮差之手的名为“理想官”的宫殿所吸引了。那壮烈至极的热情和那丑陋至极的耽美。奇形怪状的城之全景与细节雕刻、端坐在露台之上的超现实主义诗人安德烈·布勒东等的数张黑白照片,看这些看得入神时,我期冀自己一定要亲临其境观赏。如此想着我便重新读了一遍,发现没有任何地方记载建成于一九一二年的该建筑物是否现存。书上记载说邮差于七十六岁时建成的该宫殿被以围墙围起,以五十法郎的门票向社会开放,现在如何了呢? ——离开这里以后马上就去调查吧! 我凝神地看着照片想道。 安静。 可是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八木泽果真会如实承认自己的罪行吗?由衣可否承受得住打击? 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下定决心来面对接下来要发生之事。 合上书,我躺在床上,开始做心理准备。 * * * 五点时,我起身想下楼帮忙准备晚餐。 伴随着床上的弹簧嘎吱嘎吱的响声之后,周围迅速安静了下来,楼下更是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时,我听到了坚硬的脚步声在向我这边靠近。好像是哲子的鞋跟的声音,我打开门探出了脸。 “哎呀,是有马啊!你一直都在房间里吗?” 哲子来到我房间前。 “嗯。我刚刚想差不多要准备晚餐了吧,还没开始准备吧?” “今晚就不用你了。我和铃木已经在准备了。虽然只能做些现成的东西罢了。” “是吗。那不好意思了。” “没事的,反正现在也无心创作的。——八木泽君一直在弹吗?” 我们瞥了一眼音乐室的门。 “好像是的。已经两个小时没出来了。” “我真佩服他啊!” 她的语气并不像很钦佩。我正想她为何上二楼来,她却像猜透我的心思般问道:“你看到志度君没?” “没有。志度君怎么了?” “他刚才在这儿的。好像是来图书室拿书的,不知道又去了哪几。我想找他问问晚饭他是在这儿与大家一起吃还是回家自己吃,他要是不说清楚我很为难的。我们现在富余不到多做一份浪费了。” 我虽然没有留神听,却记得走廊上有多次脚步走过的声音。正当我要回答我不知道他是否上楼来了时,西栋角上出现了两个人影。 “啊,找到了!” 是志度,另外一个人是江神学长。他们正并肩走过来。 “学长一直和志度君在一起吗?”我寒暄道。 “是我不请自来的。好像打扰他午睡了。” 听了志度的此番话,江神学长说道:“没关系的。要是我一冲动睡午觉了,半夜可能又想睡都睡不着了呢。” 他们来到我们身边后便停住了脚步。 “你今晚在这儿吃吧?” 哲子询问说,诗人回答说:“希望你们可以让我这样做。我家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吃了。” “这儿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哲子再次看了看音乐室的门。她似乎很担心八木泽正在隔音的房间中做什么。 “真安静啊。”她抱起双臂说道,“他不会在睡觉吧?” 如此想也无可厚非。很难相信这扇门的里面正在进行激情爆发式的演奏,倒是安静得仿佛婴儿正在摇篮中熟睡一般。 “他正在披头散发地弹奏吧?” 志度轻轻拧开了门把手,弓身窥探着里侧。我正想从其缝隙窥探里面的情况,他却猛烈地关上了门,于是我便未能看到任何东西。 “怎么了?!” 志度回头望向如此询问的哲子,双目比平日瞪得更大,他的鼻孔颤动着。 “你没看到吗?” 他压低声音反问道。江神学长也以目光询问着与我同样的问题。我摇着头,似乎有某种类似青草的味道散出来。 江神学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颤抖着身体,旋即挤入志度与门之间,将门打开了一半。 我看到八木泽面向钢琴而卧。那情景在我的视网膜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一把刀柄垂直刺在他的背上。 第十三章 被邀请者——有栖 1 “你说的重大遗漏点和误解是什么?” 其他人都客气地默不做声,我便询问望月说。他高兴地开始讲述: “相原君并不是被某人用信邀请出来之后杀死的,而是他用信将某人邀请出来,却被对方杀死了。我们之前完全误解了。” “停!务必停一下。” 织田制止了他,望月便看着他说道: “怎么了?我还没说新发现呢!” “在你说新发现之前有个地方我想先按一下。你说那封信是相原君写的,他想把某人邀请出来,这一结论仍有怀疑的余地。” “什么?为什么?刚才有栖的证词还不能让你满意吗?” “不满意。” 是什么让他不满意呢?那封信上留有我涂鸦过的痕迹。由此判断出信签纸本是在相原君房间内的电话旁边。可以使用他房间内的信签纸的人不就只有他自己吗?——然而,织田并不因此而同意。 “我知道那封信是写在相原君房间内的记事本上。可是,可以使用这一记事本的不仅是相原君不是吗?” “其他还有谁?” “西井先生。” 如此回答后,织田略带抱歉神色回头看了看戴眼镜的小说家。西井瞠目结舌。 “为什么我……” “我知道自己这样说很失礼,但我觉得住在他隔壁的您是有机会的。趁相原君去厕所时,迅速潜入他的房间偷一张纸,这种小事还是可以做到的吧?不过我要事先声明,这并不代表我真的这么想,而是单纯地探讨问题的可能性。” “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西井诧异地问道。 “恐怕是为了信件万一落到警察手中时——事实上正是如此——防止别人通过信签纸出处判断出自己就是凶手吧。而事实上,我们确实是由一件意外的事情判断出信签纸出自相原君的房间。” “因为害怕这点事情,就要特意潜入自己想要杀害的人的房间中吗?” 西井如此说道,织田想进一步反驳他却被望月制止了。 “信长,你说得很奇怪啊!” “为什么?” “假设西井先生就是凶手,那他为与相原君密会,避人耳目而指定了废弃学校这一事实就算可以吧,若以杀人为目的,即使说些牵强的借口也要把人引诱至人迹罕至的地方。——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给隔壁房间里的人写信吧?只要低声耳语几句就可以了。更别说害怕什么信被交到警察手里而成为线索了,这不是乱七八糟吗?” “……啊,是这么回事啊。” “什么叫‘啊,是这么回事啊’!你老实点听听别人说话!” 织田口称“是是是”地沉默之后,望月舔了舔嘴唇重新开始他那被打断的话。 “我刚才说了遗漏点与误解,请大家听一下遗漏点。 “我们思考一下如果写信将某人邀请至废校的是相原君,事态将会如何变化。相原写了一封给X的信,然后通过某种方法将其送到。对于X是谁,X收到信时是否对相原君抱有杀意,我们暂且搁置不论。当天晚上,两人在废校的那个教室中相见了。虽不清楚事情原委,但在那个密会场所发生的就是X对相原君的杀害。X随身携带了相原君写给自己的信,并设法将其放入了死者的口袋。” “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明美很快地插问说。 “我设立了一个假设。”他再次舔了舔嘴唇,“凶手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将信遗留在现场。凶手是因为对自己有某些有利之处才这样做的。凶手恐怕在信件内容上做了手脚,这个手脚指的就是密会时间的改写。我总觉得‘我想在9点时拜谒您’这一地方,本应是‘我想在7点时拜谒您’。信件是右肩受伤的相原君所写,所以笔迹非常混乱。将原来的‘7’随意改动成‘9’应该很容易。——这就是于凶手一方的利处。凶手于七点与相原君密会,将其杀害,稍微改动信上的数字之后将其放入死者的口袋,然后离开现场。凶手大概是相信如果在此基础上准备九点的不在场证明便可免除嫌疑了吧。” “我感觉改写数字这一假设的方法上略有些跳跃……” 西井说道,望月却没有窘于回答。 “密会时间为七点才更自然。我们六点半左右在龙森河岸与相原君分别。之后他的行动便不明了,若密会时间果然如信件所写是在九点,便会留下他之前的两个半小时在何处、如何度过这一问题。若真实的密会时间是七点,这一问题便会冰消瓦解了。” 我反复品味着他的推论。似乎先我一步品味结束的羽岛总结说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没有七点的不在场证明又有九点的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凶手’吧?” “是的。” 对于有些昂首挺胸的望月,织田再次喊停。 “怎么了?又是老兄您啊?” “对啊,是我。我又有个地方想按一下。” “你是按摩师吗?!” “你给我听着!——你有证据证明是凶手将信件放入已成为尸体的相原君口袋里的吗?我很抱歉这听起来像是吹毛求疵,可是信件仍有可能是相原君携带而来的。——他可能是将其放在口袋里带来的不是吗?” 望月莞尔一笑。他似乎还有最后一张王牌。 “证据啊,虽然没有物质上的证据,但是我可以证明。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反复说遗漏点遗漏点,实际上说的就是这个。——喂,信长,那封信是在哪儿被发现的?” “在相原君尸体的口袋里。” “从哪儿的口袋里?” “牛仔裤。” “牛仔裤的哪里?” “屁股上的口袋里。” “右还是左?” “嗯……是右边。” 望月因此将食指指向了织田。 “这不是很奇怪吗?相原君可是右肩受伤,连字都写不好。你觉得这样的人可能把东西塞到右边的后口袋里吗?” 被驳倒了啊,我如此想道。我没有发现这一点。 “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如果硬要塞或许是可能的,可是他不用忍住疼痛特意塞到什么后口袋中也是可以的吧?他前面的口袋中没有装任何东西,所以他既可以把信件放入那里,也可以与钱包一起放在包里。” “确实如此。”羽岛插话说道。 “我们忽略了这一不自然之处。如果用观察和推理的话,就不用错误地以为‘相原收到了来自凶手的那封信,携信来到了现场’了。事实上,从一开始,即使没有有栖的涂鸦,我们也应该可以推测出‘虽不知是谁写了那封信,但将其遗留在现场是凶手的意志所致’。大家的眼睛都忽略了这一点。” 这真是望月周平的荣耀聚会。可以说,他以此拂去了自己在雨中交战时的窘态吧。织田似乎也对此表示认可。 “那么,得到各位认可后就到方才羽岛老师所说的结论了。也就是说‘没有七点的不在场证明又有九点的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凶手’。” 我觉得很奇怪。我本以为快乐的游览旅行开始了,飞机却似乎已开始降低高度。我姑且认同他之前的推论吧。然而,‘没有七点的不在场证明又有九点的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凶手’这一结论是不是并没有那么大的意义呢?我总觉得这个村中有很多这样的人。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进行思考吧!符合条件的人首先是我们三人。到七点二十分羽岛来邀请我们之前,我们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之后一直与他一起在福寿屋。我们最清楚自己的清白,但在警察看来我们充分符合上述条件。这样就可能自寻烦恼。即使是羽岛,条件也与我们相同。然后是爱幻想的邮局职员室木典生。他出现在福寿屋时是将近九点。他没有那之前的不在场证明。 其他人则不同。保坂明美、中尾君平、西井悟三人既没有七点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九点的不在场证明。——然而,仅拥有更少不在场证明的人,怎能因此而免除嫌疑呢?我陷入了沉思。即使凶手采取了如望月推论般的行动,也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凶手身上发生了某种不可预知的事情而未能制造九点的不在场证明。事情并不像他说得那般单纯。 “我想您可能经过了深思熟虑,可从这一结论似乎不能得到凶手是谁这一答案啊!” 明美的表达很优雅。最终,望月只能得到努力奖了。 “很遗憾,恐怕是这样的。”望月自己承认说,“但是,我认为嫌疑人的范围被大大缩小了。” “可是,如果这样,我和望月君你们也在嫌疑人的范围之内啊,”羽岛想到后说道,“而既没有七点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九点的不在场证明的西井先生与保坂则在范围之外。这好奇怪啊!哎呀,虽然我并不是想抓住那些可以脱离嫌疑范围的人的手腕把他们拉回来,可总觉得,若是这样,那一直一个人待着、没有什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更好啊!” “我脑袋累了。” 明美用测量体温般的手势将手置于额头说道。 2 “我们最好把这些话也告诉刑警,望月君刚才指出相原君将信放入右侧后口袋很奇怪,我认为这有充分的传达价值。” 被羽岛一说望月谦逊地说道: “警察很快也会发现的吧。或许只是由于他们没有亲眼看到相原君的右肩有多痛,所以才无法立刻领会的。” “可是,既然已经发现这一点了,真想趁势一气找出真正的凶手呢!”织田遗憾地说道。 趁此机会,大家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闲谈,以放松自己的大脑。羽岛开始施展自己能说会道的才能。 “与孩子打交道,我经常思考的问题便是,不能小看他们啊!我们应该认为,他们对于大人们的言行所倾注的视线,与大人们之间互相倾注的视线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我们如果轻视他们——” 他正在高兴地讲述自己幼稚拙劣的谎言被儿童看穿而反省的亲身经历。已听够别人说话的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 “……也有与其相反的。对孩子估计过高也是不对的。孩童时期可看到的东西一经成年便看不到了。虽也有如此感伤的说法,我却不能苟同。孩子做的梦净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他们没有做梦的力量。可以沉浸在深沉的梦之中的是大人。而且,大人一生也无法忘记自己在孩童时期所做的朦胧的梦。所谓的梦大概是……” 他如此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远。我独自沉浸在重新探究相原被杀一案真相的思考中。 刚才设立了“没有七点的不在场证明又有九点的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是凶手”这一假设。然而,这一推理是否果真中的?即使是凶手将信硬塞入了尸体口袋,将“7”改写为“9”这一节也依旧稍显勉强。若密会时间为九点,则相原君的行动中就会出现两个半小时之久的空白期,这不合情理,这一论据似乎很有道理,却总让人觉得缺乏决定性依据。在此两个半小时之内,他或许只是在寻找拍摄对象而四处游荡。最好不要拘泥于七点或九点的不在场证明。我微微听到了羽岛的声音,宛如在耳朵深处低声耳语一般。 “我曾听西井先生讲过的那个叫‘巴诺拉马岛’的梦也是如此吧。这就是大人的梦啊。这就是大人的心难耐孤独与寂寞而为其吸引、不得不做的梦。而且……” 七点的不在场证明与九点的不在场证明都无所谓。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将一切归零重新开始吗?——不。 从方才开始我就一直在介怀什么。我感觉不知何人所说的某句话——虽然看起来很不可靠——轻轻拂过了我们正在寻求的答案。我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只是感到一种重大提示掠过鼻尖的感觉,宛如素未谋面之物的残像般。到底是谁说的什么话呢?是望月吗?羽岛吗? “——也就是说,如果在做梦的力量之上又加之技术,便可成为艺术了吧?” “是的,就是那样的。与其做个能言善辩的愚人,不如做个拙嘴笨舌的贤者。如此一来,可以说所谓艺术家只是雄辩家罢了。” 织田正与羽岛争论。 “艺术与说话应该不是等价的……” “那当然了。我不是也那样说的吗?可是无论哪一种都是“表达”,这是同样的。例如,如果有一个人做了一个无法用自己能力表达出的深奥的梦,那么这个梦就是毫无意义的吗?就劣于毕加索的定期作品了吗?” “我感觉好像变成艺术这一词汇的意义争论了。” “对我而言,梦与美是同义的。” “所谓美——” 木更村中也在如此互相争论吗?这已经无所谓了。——我想起来了。是织田的话。 望月最初说是凶手将信放入了相原口袋中时,织田叫停说了如此一句话。“或许不是这样的。也有相原一直携带在身的可能不是吗?或许是他写了信后却与对方意外相遇,便要亲手交给对方,于是便将信放入口袋中带来。”是这句话。——之后,望月用“右肩受伤的相原不可能将信放入右侧的后口袋中”而驳倒了他,我为其话所吸引,而我却想用另外一种说法反驳他。 “请等一下,信长学长,你说相原君与自己要寄信的人偶然相遇,那他们是在何时何地遇见的呢?那封信写于我涂鸦之后,所以大约是下午四点。你说自那之后,相原君在何处与何人见面了呢?” 我想如此反问他。相原在四点以后,一直在宿处自己的房间中。截止到与我们一同外出的六点之前,他没有拜访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前来拜访他。因此,也就是说“相原不可能与自己要寄信的人偶然相遇”。 什么啊,想起来才发现仅此而已吗!我不禁开始苦笑,但仍然有事情让我耿耿于怀。 “等一下——” 我用任何人都无法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说。 我忽略了一个非常理所当然的问题。那封信是相原写给X的。那么相原是如何将这封信送给X的呢?相原在写完信之后不是未与宿处外部的任何人见面吗? 我已听不到任何人及任何东西发出的声音了。 我终于真切地感觉到自己逼近真相了。 “请听我说。” 3 相原本打算给谁如何送到信?我从让大家共同思考此问题开始。 “确实很奇怪啊,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呢……” 西井首先接受了我的问题。是的,的确如此,为何之前没有发现呢?“相原君写信时是四点。跟随我们离开宿处时是六点。在此期间,他没有与宿处外部的任何人接触,他本打算如何处置写完的信呢?” 我准备给出这一答案。我故意将其设置为疑问形式撒向满座的人,这并不是为了虚张声势,而是为了借大家之力,给我脑海中正隐约浮现出的某些东西一个清晰的轮廓。 不久望月回答了我的问题。 “是不是这样的……如果他在四点写了一封内容为七点或九点见面的信,那么过了六点之后信就不可能还留在他手里吧。糊里糊涂地就到了约定的时间了。” ——是的,就是这样的。 “如此说来,就是写在那封信上的密会约定并不是那么紧迫。也就是说,假设信上写的是七点,那指的是次日的七点吗?!” 啊? “若是这样,如果不在写信当天的七点以后将信送给对方,就会让对方对日期产生误会。因此才过了六点以后也把四点时写的信慢条斯理地握在手里的吧。” 完了,他完全混乱了。他没有发现连自己方才陈述的推理都被他视若无睹了。我不希望他如此展开话题。 “望月学长,我认为那是不对的。” 他似乎很意外。他大概很满意自己说写在那封信上的密会时间是次日这一新发现呢。 “那很奇怪的。说相原君将信放入后口袋中这一点很奇怪的不是学长你吗?说将信塞入口袋中的是凶手,这是刚才的达到点吧?也就是说,姑且相信信件已送到凶手手中了。” “……” “而且,如果是次日的约会,我想他也会明确标出日期,况且他应该也没有必要在右肩受伤之后立即勉强自己特意写那封信。” “……” “你觉得呢?” “我明白了,你说得很对。” 学长难为情地笑了。他似乎认识到自己的光辉时代已经逝去了。 “那有栖你是怎么想的?” 一直轮流揉着双肩在听的织田问道。我的思路还漫无条理,但事已至此,我只能边说边思考。 “相原君的信送给了对方,也就是凶手。那么,如何才能把信送到这一点就会成为问题。在约定的时间临近之前他并没有想要离开宿处。尽管如此他却依然可以把信送到,一定是因为他委托某人投递了。” 此时,望月似乎恍然大悟。 “委托某人……你是说他委托老板娘投递吗?老板娘确实受托为他投信,是四点多吧。” “嗯,嗯。” “可是,那封信是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织田制止住我们的得意说道,“那是寄往东京的出版社的。” “是寄给山本编辑的吧?” “是的。那封信由于受泥石流影响而未被投递,直接被警察回收了。那不是没有交到任何人手中吗?老板娘那时受托投递的信可是只有那一封的。首先,如果他还有另外一封信委托老板娘说‘这封信不要投进邮筒里,请把它亲手交给村里的某某人’,老板娘应该早就告诉刑警了。” “嗯,没有那样的事。如果有,老板娘应该证实了,而且把本是密会的信件委托给别人说‘请把它亲手交给某某人’也是很奇怪的。” “你刚刚不是说‘一定是他委托某人投递了’吗?” “委托也有很多方法啊。我想他应该不会那么直率地委托别人。因为相原君与凶手是在慎重又慎重之中互相联络的。打来电话时不也是连性别都分不清吗?” “啊,是那个奇怪的电话吗?” “虽然没有绝对证据证明案发前夜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就是凶手,可从现有状况来看,那个呼叫来自凶手的嫌疑很大。凶手大概在那个电话中要求了相原君所拥有的某种东西吧。如果当时相原君立即回答说‘那么我何时何地把您想要的东西交给您吧’,之后就无须再次联系了,而他当时却未做决定。如果电话没有不通,相原君自然会用电话告知对方‘何时在小学教室’这一约会吧。因为房间中的电话不是通过交换,而是通过加拨零连接到对方家中的。——然而电话却无法使用了,他便投递了信件。虽然只是想象,但我认为,他们二人在案发前夜通电话时是否就已商定电话万一无法使用时的联系方法。现在也已成为事实了,在那场大雨之中,很多人会担心电和电话也许会不通吧。” “你说得有道理。那么二人商定了什么方法呢?” 织田开始焦躁。我希望他再稍作忍耐。虽然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圆满着陆,但我依旧感觉自己正走向正确的方向。 “我们知道他写了信。而且相原君得以不出宿处便把信送到了。——无论如何都很奇怪的是那封老板娘受托寄往东京的信。我只能认为那封信的内容是‘我想在小学教室拜谒您’。” “等一下,有栖。警察把那封信收回时,那封信可还在邮筒里呢!自然也还没有开封。” 我一时窘于回答。然而羽岛拯救了我的窘迫。 “在此放弃不是为时过早吗?有人可以把放入邮筒中的信件取出不是吗?” 听到此话,织田满脸放光。或许我也是同样的表情。 “是室木君吗?”织田询问说。 “是啊,就是他!” 我叫喊道。事到如今,我终于看到了应着陆的地点。 “如果是室木君,如果是他应该可以自由使用邮筒的钥匙。他可以把邮局前方的邮筒当自家的信箱一样使用的。” 织田的表情半信半疑,呆若木鸡。西井面无表情。明美则明显得惊讶不已。望月不知是否在中途时已猜到,对羽岛的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若室木就是凶手,便可收到信了。我们之所以总是得不到这个简单的答案,是因为有很多障碍。然而,看到这些障碍而放弃不是为时过早吗? “可是有栖,那封信还没有开封……” 织田反复说着这句话。这就是障碍之一吗。若开封之后再将其细致地封上,警察是不会发现不了的吧。若重新装入其他信封,就会由凶手重写收信地址与收信人,如此一来在笔迹鉴定中便会引起注意。 会不会还有一个信封是相原写的寄给山本编辑的?相原在案发前夜,向老板娘要了两份信封和邮票,其中一封不是下落不明吗?如果那封下落不明的信封上写的收信人姓名也是山本编辑…… 我渐渐明白了。 “在此放弃还为时过早。”我开始说道,“室木曾经打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就是‘我想在小学教室拜谒您’。但信封中并不只有这一张纸。如果那封封口的书信中只有如此薄的一张便条便会不自然,老板娘拿到手上时或许会觉得奇怪。我在旁边看到相原君委托老板娘投递而交给她的那封信非常厚,所以我记得。信封中除了写在便笺纸上的信件,还装有其他东西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其他东西?哦,是给编辑的信吗?” “不仅如此。” “还有什么?” “还有信封。” 那个信封上认真贴上了邮票,还写有青洋社山本编辑这一收信人姓名。收到相原信息的室木毁掉了已经开封的信封,然后只将写给自己的信息留在手中,将写给山本编辑的信,装入附在信中的寄给山本编辑的另一个信封之中,然后封口——自己亲自将其再次投入邮筒。 “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 “是这样啊。”西井小声自语说。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相原君自老板娘处拿了两份信封与邮票,却没发现第二封信。因为第二封信正好装入第一封信中了。” 是的。解开了两个谜团。我有种自己准备向真相冲刺的感觉。 织田似乎想要更谨慎些,继续追问说: “在一个信封中,可以不加折叠而放入另一个同样大小的信封吗?” “没问题的。”西井回答说,我不知道他说什么没问题。“因为我曾经这样做过,不用折叠而将一个信封放入一个同样大小的信封中是很简单的。” “老板娘受托投递的信中不仅有给室木的信息、寄给编辑的信件及信封,信中应该还附着载有夏森村及龙森村传说的旅游指南。如是这样,信可是会很厚的。刑警问话时,老板娘没有觉得奇怪吗?” 望月的侦探之魂在此宣告复活了。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为什么?” “首先,即使老板娘受托投递的信件厚度与实际寄到山本编辑处的信件厚度不同,也不会有人在意。这是因为,即使那封信投入邮筒之后变薄了,老板娘也没有发现这一点并感到奇怪的机会。” “确实啊,大概相原君恐怕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杀,而自己寄给编辑的封口信会被开封。——可是事实上警察出现并打开了信,产生了老板娘知道发现信件厚度变化的机会。我们应该去问老板娘啊!” “这个嘛,就算去问可能也没有用。” “为什么啊?” “室木君可以在信上做手脚啊!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信是老板娘投递的,但他也许以为若被某人发觉信件厚度变薄,处于可以自由使用邮筒钥匙立场上的自己便可能被怀疑。他可以把已经变薄的寄给山本编辑的封口信恢复原样。只要把自己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旅游指南等塞进信封就可以了。也就是说,可以认为相原君自身并没有在信中附上旅游指南等东西。” 我尚未思索至此,嗯嗯地点了点头。 “他如此煞费苦心吗?”羽岛惊愕地说道,“你说他们在前夜的电话里就商量说‘如果电话不通了,你就打开我投递的寄给山本编辑的信吧!我把给你的信息放在里面。我把真的要寄给编辑的信和信封附在信中,请帮我正常投递’吗?——这真的要寄给编辑的信不是没有必要吗?如果真的必须给编辑寄信,用其他封口信也是可以的吧。” 是的。他们本也可以胡乱写个什么名字作为暗号的。他们为何没有如此做只能去问他们二人,不,只能去问活着的室木了。 等一下。因为我认为相原是这个麻烦的联系方法的提议人,事情不才变得离奇的吗?若提议人是室木便会有意义了。——我想象他在电话中做如此提议的场景。 “就这样,请把给我的信息附在寄给某人的信中。我把信件打开收取信息。信封里面放入寄给毁掉的信封上所写收信人的信件以及另一个信封。如此一来,那封信便可重新正常寄出了。嗯?你问我知道把寄给谁的信打开吗?我想想,你可能有急事而需要寄出很多封信,所以……这样如何?那封藏有给我的信息的封口信,作为记号你把邮票向右倾斜粘贴。——如何?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在绝对保密之中取得联系。” 相原或许惊讶于这一奇怪的提议,但最终他还是遵从了对方的希望。 “我们终于到了界定凶手的时候了……”我知道西井正在静静地兴奋着。“我们应该通知警察,请他们调查那个邮局职员。” 正在这时,明美突然站了起来。她脸色非常不好。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羽岛担心地抬头看着她。明美小声回答说: “也许吧……真没想到话题进展到这样意外的程度。那个老实的室木君竟然会……” 她从方才开始似乎就很疲惫。虽想离席却或许因为我们正在热烈地讨论而难以开口。若果真如此我们便太过分了。 “我送你吧!” 羽岛说道,她郑重地拒绝了他: “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不至于让您送我。我想我回家躺一下很快就好了。倒是——” 意外的是,她还想继续案件的话题。 “倒是案件一事,可以收取相原君信件的人,除了室木君之外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不,应该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是吗?受托信件的那个老板娘,不是也有机会打开封口吗?” 看来她想袒护室木。然而,这却是徒劳的反驳。 “老板娘确实有开封的机会。可是,我不得不重复我们刚刚的说辞。”我重复说道,“如果密会对象就是同一屋檐下的人,应该没有写信的必要。” “哦……是啊。” 她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她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简单抚了抚裙子的褶皱。 “我说了些无谓的话。——那我告辞了。” 羽岛似乎依旧很担心,但明美家确实就在附近。他似乎觉得硬要陪伴她也太夸张了。 “这样啊,那我们送你到楼下。” 我们决定将其送至玄关处。被大家集聚目送的她,似乎有些惶恐。 “今天失礼了。明天早上或什么时候请再让我听一下结果。” 她如此说完,深深地施礼之后便走向了自己家的方向。 “哎呀,你们都散席了吗?” 老板娘露面问道,似乎我们散得比她预想中的早。 “不,不是那样的。——正好,我有件事想问一下您。” 羽岛轻轻推开我的肩,向前迈了一步。老板娘惊讶地看着他。 “问我?什么事?” “昨天傍晚,你收存了相原君一封信吧?他说希望帮他投入邮筒里。除此之外,他没有再交给您什么信拜托您交给某人吧?” “没有啊,这是我被刑警们彻底询问的事。” “那么,关于那封你受托投递的信,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被含糊地问及什么奇怪的地方,老板娘有些不知所措。 “装在信封中的东西没有透明可见吗?” “没有。信封没有那么薄。” “那么,嗯,信封上没有什么特征吗?折角了,或者有污渍什么的?” 老板娘对自己为何被问及这些而感到奇怪。她或许认为,若想知道信封特征,去请求警察让自己看看原物不就可以了吗。 “也就是说啊。”羽岛解释了自己询问的宗旨,“我们在想您投递的信与警察回收的信是否不是同一封。怎么样呢?” “你就是这么说我也……” 羽岛想引出信封被替换了这一老板娘的证词。或许那样才容易向警察进行说明。 “我不知道。” 看到老板娘困惑的表情,他放弃了。得以解放的老板娘,放下心来,叹了口气回到里面去了。 “有栖川君。”羽岛回头望着我说道,“我赞同你得出的结论,可我们缺少物证。被掉包的信封都是老板娘交给相原君的,所以上面所附指纹也是相同的。我想要掉包这一证据。” “那样才容易向警察进行说明吧?” 他点了点头。我有一个提议。 “有一个重要地方我希望警察调查一下。相原君委托老板娘投递的封口信,是双层的吧?因为信封中还装有另外一个信封。这两个信封都是相原君填写收件人姓名,粘贴邮票,但只有一个地方可能不同。——如果,将夏森村周围的旅游指南附在寄给山本编辑的信中的人是室木君,那么用胶水封口的人就会是室木君。如果调查用胶水粘贴的痕迹,或许会发现什么。相原君的胶水应该也是向老板娘借的,所以如果胶水种类不同就可以成为信件被掉包的证据了吧?” “总之我们应该请警方调查。” 望月催促道,羽岛同意了。 回到房间后,望月给杉森署打电话,沼井与藤城却依旧没有回来。他说明了相原直树寄往东京编辑处的封口信有被邮局职员掉包的嫌疑这一推断。 通话结束,放下话筒的望月向我们汇报说: “他们用无线与沼井警部取得联系,说他们很快就回夏森村。” “好的,那我们等着吧!”羽岛一屁股坐在方才的座位上,“让我们稍饮些酒等着他们吧!” “为了不让他们以为我们是酩酊大醉,只是稍微哦!”织田坐下,给羽岛斟上啤酒。 “即使知道室木君就是凶手,也仍然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啊!” 如此说着,他痛饮了一口温热的啤酒。 “是啊。两人共有着何样的秘密而互相秘密联系?相原君带去了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室木君杀害相原君的动机是什么?” 望月陈列出了未解决之疑问。尽是些无人可回答的问题。 “很快便可明白一切了。” 羽岛以手掌拭着嘴巴周围的泡沫说道。 我透过微微打开的窗口看着外面,一边想着:为了解开剩下的谜团,真希望巡逻车可以早些到来。 * * * 将近一小时过去了。 论述和思考都已经让大家筋疲力尽。我也开始感觉昏昏沉沉的。 这时,传来玄关门被猛烈打开的声音。我听到了耳熟的两位刑警的声音。 “他们来了。” 织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擦了擦双眼坐正身体,看到不久出现的两位刑警,我大吃一惊。两人的表情前所未有得严厉。 “你们确定相原直树寄出的信件被掉包了吗?” 这是沼井警部的第一句话。得出此结论之前的梗略应该已通过无线传达给他了。可是,我还是得从头开始向他重新说明一下。 我故意咳嗽一声说“那么”时,沼井开口先说了起来: “事实上,来这里之前,我们为听取情况先去了室木典生家里。” “他否认了吗?” 听了羽岛的疑问,沼井自右至左使劲摇了一次头。 “没有,他家已经是金蝉之壳。”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正在这时,藤城探出惨白的脸说道: “室木好像逃走了……” 第十四章 死亡标本——麻里亚 1 江神学长进入了音乐室,志度默默地跟随其后,而我则与哲子并排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两人站在伏在钢琴上的八木泽两侧窥探其状况,却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请去通知大家。” 江神学长回首望着我们说道。哲子应声后便跑了出去。她跑走的样子像是想要尽快逃离惨案现场。 被留下的我藏在了门影里,原以为江神学长与志度会立刻出来,他们却留在了房间里,不知是否在检查现场。 “在弹钢琴的时候被人突袭了吧。” “你对这把匕首有印象没?” “嗯,这是小野的东西,他说这是以前他在横须贺与美兵玩扑克牌游戏胜利时赢得的格斗刀。” “可是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两人都是何等的冷静啊!我感觉不太好。 忽然,我又嗅到了青草发芽般的香味。那是门打开时,一下子从室内飘出的味道。 “江神学长——”我在门影处喊道。 “我好像闻到了青草的味道,那是什么啊……” 我边询问边做了一下预想。 “这里也被施与了与小野君被杀现场同样的行为。似乎洒上了‘ミツル’(注:八木泽的“满”的日语读音)这种香水。” 果然不出所料。 “是洒在……八木泽君的身体上吗?” “是的。还有钢琴键盘上。” 这是怎么回事?关于小野博树被害现场被洒上了与被害人同一名字的香水,江神学长已赋予其合理的意义。他说那是凶手为在迷宫般的钟乳洞的黑暗中跟踪被害人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可是,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在此处重现同样的行为。 更重要的是,八木泽是被谁所杀?我知道不是杀害小野的人演绎的这场连环杀人。因为杀害小野的别无他人,正是八木泽满。——我本相信找出八木泽杀人案件便要终结了,他却被人杀害了。我们再次被卷入了混乱之中。宛如晕车一般,我都要被这个谜团搞得晕头转向了。 两人出来了。在我依旧半开着门等待时,一群人从楼下拥了上来。 “八木泽君真的死了吗?” 走在前面的小菱一边走向这边一边询问说。我可以看清他僵硬的表情。 “他已经死亡了。是他杀。” 江神学长将门使劲打开,便于大家窥视里面。小菱、前田夫妇、冴子、菊乃、琴绘……大家宛如私立博物馆的客人般依次窥视室内,然后退出。 ——由衣不在。 对此,与其说感到奇怪,莫若说我暂且安心了。 “这是什么事啊,凶手的目标原来不止小野君一个人啊!” 前田哲夫双唇颤抖着说道。愤怒、悲伤、恐怖一定在交织着萦绕着他。 “小野君之后是八木泽君,下次又瞄准谁呢……” 如此小声自语的冴子的样子极其平静,与哲夫形成对比。说是沉着,或许是感情已开始麻痹。我如此妄自猜测着。 “香西女士。” 江神学长喊道。琴绘迅速抬起了头。 “我有件事想拜托您。请您嗅一下在这里的人之中,有没有人身上发出了您所创造的‘ミツル’这种香水的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菱询问说,但琴绘立即就察觉到了江神学长的意图。 “我闻到音乐室中有‘ミツル’的香味。凶手又在现场洒上了我的香水吧?所以,你想让我闻一下余香是否还留在凶手的身体上?” “是的。与之前不同,此次犯罪行为发生之后还没有过太久。您是‘ミツル’的创造者,拥有比任何人都敏锐的嗅觉,如果是您,或许可以发现凶手在无意之中附在身上的香味。” “你是说让我轮流去闻大家身体的味道?” 琴绘极其微弱地动了动红而薄的嘴唇,如此反问道。声音刺耳地回荡着。或许她心情非常不悦。 “我知道这无论对于您还是他人都很失礼。” 江神学长没有再继续絮絮叨叨的阐述,或许是因为他认为那样才更失礼吧。 “我没关系的,”琴绘允诺说,“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我学狗也没关系的。不过能否有用倒是令人担心啊!” “首先,请试一下我与志度君。” 江神学长省去征得他人同意,边推着志度的背,自己也向前迈了一步。志度想说些什么又闭上了嘴巴。 “你是担心如果不快些味道便会变淡吧?” 琴绘说着将头靠近江神学长的肩部附近,开始嗅起来。 “是的。” 江神学长在琴绘头部的紧旁边答道。其口气中含有带焦躁感的气息。 “你脑筋转得可真快啊!” 琴绘说了一句让人不知是褒扬还是讽刺的话。 “可是怎么说呢?‘ミツル’较之‘ヒロキ’,余香性弱得多,所以——把手伸出来。凶手应该是用手打开香水瓶塞的。” 江神学长如孩子般柔顺地顺从了。香味艺术家拿过他的手认真地嗅着味道。 “你出生在大海附近吧?” 被指出了意外之事,江神学长的表情如涟漪般摇曳。 “我闻到了遥远的潮水味道,这是出生在海边的人的味道。” 江神学长微笑着说: “请不要开玩笑了。” 琴绘随意扔下他的手之后,浮现出了非常符合她的笑容。 “很抱歉,现在不是开过火玩笑的时候吧。——我未能从你身上闻到‘ミツル’的香味。” 江神学长瞥了志度一眼,诗人便默默地将手伸向了琴绘。在她满脸认真地嗅闻期间,诗人紧张得纹丝不动。 “你也没有。” 在她说下一个是谁之前,我向前迈了一步说:“麻烦您了。”虽然只有十秒钟时间,可被他人紧贴鼻子反复嗅闻味道,感觉实在不佳。当得出无罪的判断时,虽然知道是自然的结果,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继我之后菊乃,然后是小菱,大家如此依次迈到了琴绘面前。没有人明确提出反对,只是也没有人表示赞成。 “很遗憾江神君,我没有判断出来。虽然我也考虑凶手是不是为了消除香味而用肥皂认真洗过手了,可是现在没有人有这样的嫌疑。虽然调香师的嗅觉是一般人的一万倍……” “凶手或许戴了手套。” 江神学长做过如此注释之后,向琴绘行礼致谢。 “必须也把千原叫来。她如果不接受检查就有失公平了吧?” 哲子的话让我想起了由衣的缺席。方才的安心顿时消失,不安仿佛巨鸟的影子般掠过我的心扉。 “由衣在哪儿呢?” 我下意识地问道,哲子回头回答说: “她去散步了,说想接触一下外面的空气。” “散步啊……” “嗯。我和铃木劝她说不用她准备晚饭了,所以——哎呀?” 哲子隔着我的肩膀看着走廊彼侧。我听到了某人上楼的声音。 “她好像回来了。” 哲子的声音沉着冷静。我冲出走廊。 “由衣,稍等一下!” 由衣的身影出现了。她似乎对大家都集聚于楼上感到莫名其妙。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似乎完全想象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边朝她奔跑,一边悲伤不已。 “怎么了,麻里亚?” 我在她面前戛然而止,使劲做了一下深呼吸。 ——为什么会是由我告诉她? 我一边如此后悔着,一边向她传达了八木泽的死讯。 由衣失去知觉倒了下去。 “来人啊!” 回头叫喊的我顿时也感觉天旋地转。 倒下之际,我看到了江神学长跑来的身影。 2 太阳已经西落,食堂的桌上摇曳着六支蜡烛。被逼至房间一隅且被压缩的黑暗随其摇曳而蠢蠢欲动。 极其简易的晚餐刚刚结束。我基本未能吃下任何东西,其他人似乎或与我同样,或身感悲痛却硬往胃中塞。 冴子的黑色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可能是镇静剂发挥作用了吧,她睡着了。” “是吗……”菊乃说道,“稍微休息一会儿对她好。” 冴子坐在了我身边的空座上。 “你没事吧,有马?” 她对我低声耳语说道。 “嗯。”我小声回应。 “我也很担心千原,但请你也好好振作哦!我刚刚还以为你们两个都失去知觉了呢!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当时只是头晕无法站立而已。现在已经全好了。” “那就好。” 她鼓舞我一般轻轻地握了握我放在桌上的手。 “我要询问一下夫人。” 在这由衣以外的全体人员都聚齐时,哲子铿锵有力地说道。 “怎么了,哲子?” “我们发现小野君尸体时,夫人您以两日为限延迟通知外部。这两日的期限今晚便要到了,请问明早您准备怎么做呢?我们可以寻求外界援助吗?或者您打算以发生新案件为由延长期限?我想询问这件事情。” 菊乃满脸憔悴的神色,回答得却斩钉截铁: “我当然不会延长。如果再次发生杀人案件就麻烦了。一想到如果我没有说那样的话,八木泽君是否就不会被人杀害了,我心中便充满了悔恨之情。” 与菊乃年龄最相仿的琴绘,轻轻将手放在她肩上抚慰她。 “也就是说,到明早便寻求援助吧?” 哲子追问道。 “嗯。天已经黑了,我们就等到明天早上吧!” “我们聚集到客厅什么的地方一直熬到天亮吗?” 冴子问完,哲子回答说无此必要。 “只要把床推到房门处,即使不上锁也不需要担心。大家明明很疲惫却要特意熬夜,这不太合适吧?——是吧,老公?” 温顺的丈夫点了点头。这对夫妇也与我使用了同样的方法而闭门自卫呢。 “就算这个可以,那我们不开始搜查会议看看是谁杀害了八木泽君吗?” 说话的人是志度。在包括我在内的、连探讨这件事情的精力都失去的人之间,这句话听起来真的很让人哭笑不得。 “如果知道凶手是谁了,不就可以把那家伙绑起来好好睡觉了嘛!” “你还真是顽固啊。”哲子充满讽刺地说道,“侦探游戏已经结束了。我们败北了。” 败北这一词刺在了我心上。 ——我们果然败北了吗? 江神学长指出杀害小野的凶手是八木泽,而且我也认可了他。本应是侦探胜利的。然而,凶手八木泽却被杀了,这说明胜利果然是一种错觉吗?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败北吗? 难道八木泽君不是凶手吗? 我刚开始这样想,小菱的说话声便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们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是也很好吗?如果我们探讨一下此次案件,或许就可以抓住凶手露出的马脚了。” “是吗?刚才也有人出了一个有趣的主意,说香水的余香可能依旧留在凶手身上,结果还不是没判断出来吗?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会轻易露出马脚的凶手。” 当江神学长救起因打击过大而失去知觉的由衣时,随之冲过来的琴绘首先拿起其双手进行了嗅闻。纵然应该进行无罪判断,琴绘的神经也总让人觉得不一般。 “可是,这次案件与上次不同,犯罪时间是可以锁定的。如果调查不在场证明,或许可以出人意料地轻松找出凶手。” “我真羡慕小菱君的乐观啊!” 他并没有因为哲子的话而不悦。想到如果是他这般的人物犯罪,搜查或许会很困难,我摇了摇头。我没有任何依据特别怀疑这位舞蹈家。 “不过也好。我们开始吧!有件事我要先说一下。” 哲子衔起了香烟。平日总会出言抗议的琴绘,今夜却始终缄默不语。 “八木泽君进入音乐室时是三点半。之前我一直与他在一起喝咖啡。除此之外还有千原与我先生。” “我也在。”小菱说道。 “嗯,是的。一共是五个人吧?听说在那之前八木泽君一直在陪千原做歌唱练习,而他说喝完咖啡后要去弹奏自己谱的曲子。” 哲夫与小菱点着头。 “八木泽君说‘我去弹琴’然后走出食堂是接近三点半以后的事情。” 在此,我不得不发言。 “我见过自食堂走出的八木泽君。” “是三点半吧?”哲子询问说。 “嗯,是的。我在图书室选完书,正要回房间时在楼梯下与他偶遇。然后我们一起上了楼。” “你看到他进入音乐室了吗?” 菊乃抛过一个问题。 “嗯。因为我的房间在音乐室对面,所以我们就在那前方分别的。我看到他进入了房间。” “在那之后还有人见过活着的他吗?” 没有人回答菊乃的问题。 “发现遗体时是五点。”志度自信满满地说道,“也就是说,犯罪行为发生在三点半到五点之间。只要调查一下这一期间的不在场证明不就可以了?咱们按顺序说吧!——喂,从你开始!” 他装作开玩笑般地指了指江神学长。一直缄默不语的学长,开始缓缓陈述。 “三点之前我一直与麻里亚在一起。八木泽君他们曾邀请我一起喝咖啡,我因不太想便拒绝了他们,决定回自己的房间。因为睡眠不足,我想睡午觉。麻里亚说想读书便去了图书室,我们便在楼下分别了。” 我也不知道江神学长在此之后的行动。 “我回到房间后便立即躺在了床上。本来很快就要睡着了,可就在我眼皮开始发沉的时候却有人敲响了我的门。” “您当时正要午睡吗?我真是太失礼了。” 我右侧的冴子,低头向左侧的江神学长致歉说道。也就是说,敲门的人是她? “您用不着向我道歉的,”他温和地说道。 “你是有何事才去江神君的房间的呢?” 哲子满目好奇地问道。江神学长看着询问者的眼睛回答说: “铃木女士说她在散步时看到我与麻里亚自钟乳洞探索回来了。然后她来询问我们有何发现。” “散步回来后我先回房间了,但在途中时我远远看到了江神君与有马,他们的样子让我耿耿于怀,所以……” “哎呀,是这样啊!是什么样子让您耿耿于怀呢?”江神学长询问说。 “你们二人表情都非常严肃。只是不仅如此,你们的样子像是心中藏有某种重大决心。我当时觉得你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我佩服她的洞察力。彼时的我们,或许果真缠绕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我们甚至没有意识到我们已被她看到。 话说回来,被冴子询问的江神学长是如何应答的呢? 他重新开始讲述。“很遗憾,我未能给出一个大发现。铃木女士或许很失望,却没有表现出来,她邀请我说:‘如果可以,您能不能来一下我的画室?” 我吓了一跳。一想到江神学长可能看到了画我的那幅画,我便开始两颊发热。 “对不起啊,有马。” “啊?” 冴子正窥视着我的脸庞。 “我未经你同意,便擅自把你的肖像画给江神君看了。” “哦……”——果然如此。 “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才给他看的。因为我想让非常了解你的人看一下,咨询他的意见,然后帮我指出我未捕捉到的东西。” “……哦。” “江神君也说过‘还是征得她同意以后再说吧’,是我请求他说请他一定当时就给我看一下。” “我知道了,我不介意的。” 我不是只能如此回答了吗。纵然被画之人是我,那幅画也终究是她的作品。我只是为自己在画中的腿部裸露度略高而感到有些羞涩。——奇怪,之前明明从未介意过这种事情……或许是因为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这幅画会被江神学长看到吧。 “非常出色的画。” 关于画,江神学长只说了如此一句话。我的双颊明显更加滚烫。 “你们两人一直都在画室吗?” 哲子机械地问道。似乎没有人发现我于蜡烛的光亮之中面红耳赤。 “不是。我没有在铃木女士的画室逗留那么长时间。准确而言,是从三点十五分到四十五分之间吧。我观看过她的画之后便回到了房间,这次是真的睡觉了。” “在被我这个无赖叫醒之前,对吧?” 志度笑言。 “嗯。被叫醒时是四点半多。我应敲门声而打开门,发现诗人正站在那里。” 配合江神学长的话,志度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很好奇志度君为何会敲江神君的门啊,”哲子说道,“去朗读自己作的诗什么的?” “我只是听说这位先生在我缺席的午餐席上说了一番奇怪的话,于是就想恭听下而不请自来了。” “奇怪的话?”哲子说。 “是那番华丽的推理。明白吗?咖喱推理。(注:日语中“华丽”与“咖喱”发音相同)” 他的洒脱无聊得近乎自虐。哲子当真蹙起了眉。 “你的境界还停留在以前的诗人什么的啊!我连你已经二十几岁了这一点都深感怀疑。” “这是异化效果。”他笑着说道。 “不要说些没用的,听江神君说吧!” 菊乃说道,志度搔了搔尖尖的鼻尖沉默不语。 “为志度君询问,我将自己发现小野先生有无嗅觉症这一事情的过程等告诉了他,却似乎不能让他满意。因为我未能回答他‘所以谁是凶手’这一问题。” 江神学长对志度君也说谎了啊。他似乎完全不想说出八木泽就是凶手这一事实。——这大概是由于八木泽的死使真相再次沉入了黑暗的深渊吧。 “我们就案件谈了很多,却没有任何成果。时间就这样到了五点,我们便决定下楼看看。我们以为可能已经开始准备晚餐了。——走到走廊后,我们发现哲子女士与麻里亚正站在那里。她们好像正在寻找志度君。” 其前后的事情——哲子就寻找志度的理由进行了说明。发观尸体的情况大家都已知晓。 “若给我自己的话下结论,就是我没有从三点四十五分到四点半之间的不在场证明。” 午睡毁灭了你自己啊,我心里默默念叨着。 而志度无法找到自己四点半之前的不在场证明的证人。 3 “下面我们就询问一下出现在江神君话中的人吧!” 菊乃如此说完后,自己伸出的纤细手指晃晃悠悠地在空中徘徊了许久。 “……那个,我们问铃木吧!” 被指名的冴子立即开始讲述。 “我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江神君离开画室之后,我一个人发呆了很久。偶尔去窗边俯视一下庭院。——四点左右,我看见志度君横穿过草坪庭院过来了。” “啊,是四点左右啊!”志度喃喃自语说。 “之后我便离开房间,到了楼下。当时哲子与千原正在客厅里。千原似乎有些疲惫,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劝她说‘去散散步吸收一下外面的空气’的。我与哲子商量晚餐的事,从约四点半开始准备。到五点左右她出去找志度君之前,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厨房里。” “如此说来,下面好像轮到问哲子夫人话了啊!” 菊乃说道,几乎与此同时,哲子开始讲述。 “刚才我也说过了,从三点开始我与八木泽君及小菱君等人一起喝咖啡,稍聊了一会儿。然后,八木泽君于三点半上楼之后,小菱君提出‘我们去看看河流情况吧’。我先生决定与他一起去,我却因为怕麻烦而未起身。由衣也似乎因介怀别人的目光而厌恶去河边,自然是与我一起留下了。” “我们可是约定不能擅自去河边的哦!” 菊乃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不满之语。可是她立即收兵了,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已意识到这种责备已无济于事。 “算了,小菱君与哲夫君去河边是大约几点的事?” 哲子在与小菱与哲夫确认之后回答说:“是三点三十五分之后。” “继续说。” “这样我与由衣便留在了客厅。约四点时,我也看到志度走回这里了。之后的事情就如冴子所说的了。” “你并不是一直都与千原在一起吧?” 菊乃的语气再次不悦起来。我看到哲子的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可看到你一个人在陈列室了。” “哎哟,您是从哪儿看到的啊?” 她毫不怯懦地反问道。菊乃笔直地注视着她的脸。 “我一直都在庭院里。大概是将近四点时吧,我看到你的身影映在陈列室的窗上了。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你不是一个人吗?” 哲子抬头斜视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她点燃了第二支烟。 “我一个人在陈列室待了十分钟左右。想起樋口君的作品昨天遭到重大破坏,我担心自己和我先生的作品便去看了一下。看到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便安心了,又恍恍惚惚地看了一会儿画。——那时是三点四十五分左右吧。” “在此期间,千原呢?” “她不是一直都在客厅吗?” 因为这十分钟的中途退席,她与由衣的不在场证明便都不成立了。——倘若菊乃没有指出,哲子似乎计划主张自己一直都与由衣在一起。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依旧很卑鄙。我瞥了一眼她吹起的烟雾。 “那么我们就请去河边的小菱君与哲夫君说一下吧!” 被指名的两人相互补充着叙述了自己的情况。 据说他们于三点三十五分左右离开公馆后去了龙森河岸,发现水位虽已下降,浊流却依旧奔流不已,几乎可以听见声音。而对岸亦没有人迹,他们很快便回来了。 “回来的途中我回到了自己家中。虽然没有什么事情,却想稍微休息一下。” 哲夫叽叽咕咕地如此说完后,似窥探反应一般眼睛转向上方看了看菊乃。 “你也午睡了?”女主人简短地问道。 “不是,我没有熟睡。我只是想以一种散漫的姿势随便躺一会儿,这种姿势在公馆里是不允许有的。” “那是大约四点时吧?” “是的,内人没有回来,我一个人躺到了傍晚,便在约四点半时回到了公馆。当时内人与铃木正在准备晚餐我便打了声招呼,谁知却被内人说妨碍她们,我便老老实实待在了客厅。将近五点时,内人问我说‘看见志度君了没’,可我今天下午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她说了声‘在二楼吧’便上了楼,之后便与有马她们一起发现了尸体吧?” 菊乃迅速将视线移向了小菱,舞蹈家低沉地开始叙述。 “与前田君分别之后,我也回了一次家。因为我想一个人安静地思考种种事情。回到公馆时大约是五点。是不是江神君他们发现八木泽君的遗体而吃惊时我正好站在玄关呢?因为那时我见到哲子夫人面无人色地跑下了楼梯。” 我默默地激动起来。到目前为止,任何人的不在场证明皆不成立。大家的行动描绘成了一张网眼状图案,恶魔是不是趁这网眼的缝隙而袭击了钢琴家?我不禁不寒而栗。 “有马还没有说吧?” “是的。” 我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后开始讲述。 将图书室的书带回房间的途中遇见八木泽。与其在音乐室前分别。稍读书后感到厌倦便卧在床上思索。五点要下楼时遇见哲子上楼。正当她说自己正在寻找志度时,本人与江神学长出现了。——如此追寻之后,我发觉最缺乏决定性不在场证明的人便是自己,我不禁忐忑不安。 “你从三点半到五点之间,完全是独自一人吗?” 菊乃毫不客气地指出这点。我窘于回答。 “而且,你还在与发生杀人案的房间仅隔一条走廊的地方。也是在离犯罪现场最近的地方。” 她坚韧的口吻让我很是反感,我突然改变态度说道: “您有什么事情要询问这样的我吗?” 菊乃似搓手一般动了动两个手掌。我总觉得她要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没有发现什么吗?凶手应该是背向你的房间而站立,然后才进入音乐室的哦!” 我感到了一种询问者的身体突然变大一圈的错觉。我正在被威慑。我明明没有犯任何罪,这是何等的不讲道理啊!我责备自己说,振作点! “我听到了几次脚步声,可是并没有留神听,所以不能证实是何样的脚步声在何时走向了哪里等问题。” “你听到了几次?” 宛如我自己被迫站在法庭证人席上一般的心情。 “我只能说大约三次。” “可能是四次?” “是的。” “可能两次?” “……是的。” 菊乃似乎叹了口气,就在她面前的蜡烛火光摇曳着。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的话。可是我也没有卑躬屈膝到一边讲述事实一边感到内疚。 “我想有马所听到的声音之中也包括我的脚步声。”说话人是冴子,“那是我去拜访江神君时的声音。” “还有我的声音。” 琴绘在菊乃旁边说道,两位妇人的视线相隔些许距离相遇了。 “那是我结束调香回到自己房间时的声音。” “哎呀,您在房间里啊?” “嗯,只有一会儿。” 似乎很自然地轮到琴绘讲述了,我交过接力棒便默不做声了。 “我一直与菊乃夫人在外面的庭院里。之后便进入调香室,略微摆弄了香味一会儿之后便回房间休息了。片刻之后又去了后院,与菊乃夫人在蔓藤之下聊天。仅此而已。” “您能不能加上时间给我们讲一下?” 哲子似引导一般说道,不知是否是对宛如话已经说完一般倚在椅背上的琴绘感到不满。 “嗯,时间我也可以确切地讲出来。如果——”她以双目指着哲子指间所夹的第三支烟说道,“如果可以请你不要再继续播撒恶臭,我想应该可以更容易讲述些。” 哲子没有掩藏自己怒上心头的样子,香烟却回到了烟盒之中。琴绘高兴地说道:“谢谢。我与菊乃夫人两人,两点以后开始修理香草园。我们已经很久没修理了,而且也有很多植物为淫雨损伤严重,所以我们细致地进行了修理。除了去洗手时我们一直都是两人一起。” 从钟乳洞回来时我记得曾经见过两人的身影。然而,这一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是问题。 “三点二十分左右时,我独自一人去了调香室。长时间站立让我很疲惫,所以略摆弄了一会儿开始创作的香水之后我便回房休息了。回到庭院时是四点,之后我与菊乃夫人两人便一直在一起。是冴子通知我们说八木泽君遭遇了不测。” 江神学长微微睁着的双眼此刻睁大开来,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您说什么?” 琴绘将她眼镜后面的平和双目转向了江神。 “您从三点二十分在调香室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没有待很长时间的,让我想想……”琴绘思索数秒之后回答说,“可也待了二十分钟吧。” “您从三点二十到三点四十是在调香室里,而从三点四十到四点是在自己房中休息对吧?” “就是这样的。” 江神学长的食指在桌上描绘着毫无意义的波纹线,他继续手中的动作询问说: “那个时候,‘ミツル’在调香室吗?” 这是理所当然要确认的事情。顺便说一下,她所说自己在调香室的时间中,有十分钟与我在其隔壁的图书室中的时间重复。 “‘ミツル’吗?嗯,在的。” 她爽快地说道,江神学长闻此向前探出了身体,这让我大吃一惊。 “确实是在的吧?” “嗯。那种香水在瓶子上有特征,所以不同于‘ヒロキ’,我经常看到它。” “说到瓶子,就是倒在杀人现场的那个八角形的东西吧?淡蓝色的那个?” “我没有踏入过杀人现场,不过那个瓶子正如你所说。” 琴绘淡然地回答道。那个瓶子我似乎也见过。听说那是一个用旧的空瓶,琴绘正要将其扔掉时八木泽阻止了她,并请求她说“请把以我的名字命名的香水装入这个瓶子里”。那似乎是他喜欢的瓶子。 “是个特征最为明显的瓶子吗?” 江神学长仍拘泥于瓶子的事。 “这个嘛,肯定是个特征最为明显的瓶子之一吧。” 我每次看调香室的架子时也一定会看到它。并不仅是因为其形状奇特,而是因为其色调美得令人联想到彩色玻璃。——想到其倒在八木泽的遗体旁边,我便愈加悲伤。 “尽管如此,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香水竟然再次被人带出来了。” 对此,我也是始料未及。她蹙起了双眉,不知是否是在讲述过程中又涌起了不悦之情。 “那么凶手就是在三点四十以后拿出了香水。” 小菱似独白一般说道。 “不过我认为香水是什么时候被带出的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好像没有人拥有三点四十以后的完整不在场证明。” 哲子说道。——事情果真如此吗? “或许很重要呢!” 江神学长抛出如此一句话后便陷入了沉默。对此感兴趣的或许只有我一人。 “重要在哪儿呢?” 十分介意这一点的我凑近脸询问。他的回答如下简短: “一会儿去调查吧!” 不在场证明调查以徒劳告终。 4 接下来是对凶器的考察。 用于杀人的匕首如同志度在现场所言,是小野的东西。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员也都知道这把匕首是自美兵处赢来的战利品,由此推测,小野恐怕曾经在众人面前提及于此吧。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匕首的存在。我总觉得要向大家宣告我并不知道这把匕首的事也很麻烦,便没有特别说些什么。 “我虽然也知道那把匕首,可还不至于知道它放在哪儿。” 哲子首先说道,菊乃却驳回了她: “就是我也不知道他把那把匕首放在哪儿了啊!可是凶手曾经偷看过他画的钟乳洞地图,房间并不能上锁,所以我想若是潜入他房间翻过桌子抽屉的人,应该清楚地知道东西的所在吧。” 偷看钟乳洞地图的人是已死的八木泽的概率很高。然而,其他人也有可能同样翻过他的抽屉。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拿到凶器。而且判断不出是何时被拿出。凶手可能在很久之前已将其拿至手中,也可以认为是凶手意欲杀害八木泽而前往音乐室之前,前往小野的房间拿到了匕首。 “大家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而大家都有拿到凶器及遗留在现场的香水的机会。事情又变得棘手了啊!” 没有人附和哲夫的牢骚。房间中一时鸦雀无声,连烛泪滴落的声音甚至都可以听到。 “这搜查会议真没气氛!” 志度打着哈欠说道,然后似乎很痒似的搔了搔头。在这样的夜晚,其一系列的举止虽看起来显得轻率,却可能仿佛是紧张的动物欲平静下来而做出的刷拭(注:指动物用爪子或舌头梳理皮毛)动作。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八点。 “我们到此为止吧!” 菊乃无力地说道。她或许因为志度的一句话而感到了乏力感。 “我们停止吧!既然都已经决定明天寻求外界援助了。” 这就是她的决断。 “只要今晚保护好自己,安然度过就可以了。” 哲夫在妻子耳边低声耳语道。哲子低声说:“是啊。” “那我们就散会吧!”菊乃宣告会议结束,“请大家小心,晚安。” ——请大家小心,晚安。 哎呀呀!唯有此时此地听到的这句话,是如何地充满刺激啊! 小菱与前田夫妇立即站起了身。冴子与菊乃也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自己的房间,食堂里留下了四个人——琴绘、志度、江神学长与我。 “你喝酒吗,志度君?” 听到琴绘的询问,志度似乎非常不悦地笑说: “难得您提议,可苦于没有冰啊!” “是啊。” “况且,唯有今夜如果不保持清醒的话就可能名副其实地致命呢。” “或许果真如你所说。” 两人隔着蜡烛光亮交谈着。他们的样子很放松,宛如在进行炉边闲聊一般。 “有没有在梦中也飘浮的香味?” 调香艺术家回应了诗人的此番喃喃自语。 “当然有了。我听说盲人做只有声音的梦,而我做只有香味的梦。我昨天也做梦了呢。熟透的虚构果实一般的香味。不过那味道新鲜却不太好闻。” 真不愧是调香艺术家,什么虚构果实的香味,我是无论如何都闻不到的。 “我昨天做了一个有味道的梦……”志度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火苗说道,“那是一个吃人尸体的梦。咬小腿时,碎片竟像威化饼干般哗啦哗啦地四散开来,味道也如威化饼干一样微甜。” “那是谁的尸体?” 琴绘没有觉得毛骨悚然,而是极自然地询问说。 “这个……尸体基本上没有保留原形,所以我不知道。虽然是个变成点心的空想式尸体,到底是谁呢?” “人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的。” 琴绘曾经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与其说这是她的哲学,莫若说是她喜欢的表达吧。 “八木泽满也在无意之中吃人了吧,虽然我觉得他不会被杀。” 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琴绘的眼镜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简短地说道: “或许吃了呢。” 为何八木泽一定要被杀呢?我意识到搜查会议上遗漏了这一讨论。大家都很反常。——不对,或许大家各自认为这个问题即使探讨下去也是徒劳。大家都以为是在钟乳洞深处装饰尸体的疯狂行为再度来袭,便放弃了思考。 然而,江神学长与我知道钟乳洞与音乐室的杀人犯是两个人。关于小野遇害时被施加的过多装饰之谜,虽不是全部,但占其绝大多数的香水之谜,已得到了解答,而且疯狂意味很稀薄。——然而,香水再次为其他杀人犯所使用,这该如何解释才好?虽可能有某种意义,但倘若如此,其意义应该与小野遇害时完全不同。这是因为,在日落之前的音乐室中不需要什么阿里阿德涅之香。 “小野君与八木泽君的共同点是什么呢?” 琴绘似自问一般说道。她在不知道江神学长的推理的前提下,将案件看做由同一凶手进行的连环杀人也是自然的吧。 “他们都是雄性。”志度依旧看着火焰说道,“他们都想推倒艺术,骑在其身上,勒紧其脖子。” “这两个人有什么共同点吗?我一时想不出来。他们两个也不是很亲近。说起来他们好像还互相避之不及啊。” “他们互相觉得对方的作品是旁门左道吧。” “我对别人的作品没什么兴趣。”琴绘冷淡地说道,“关注的只是我自己的作品,只要能做出我自己想要的香味我就满足了。” “那么,老师您在这里应该是幸福的。” 志度只称呼琴绘为老师。而且,这是老师这一词汇在木更村被使用的唯一场合。我不知道他是对调香艺术抱有敬意,还是尊重年长者。 “我正要创作的香水啊,江神君……” 突然被叫到名字,他似乎很惊讶。琴绘莞尔一笑。 “名字叫‘ジロー’(注:“江神二郎”之“二郎”)哦!” “这是我的荣幸。” 江神学长满脸认真地回答。 “不过不行啊,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调香的时候。我们快点钻到床上睡觉吧!” “我也回去吧。” 志度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站起了身。可能是坐累了吧,他用拳头敲打着腰部。 “你们也要休息了吧?” “嗯。”被琴绘问道,江神学长回答,然后又补充说: “我再稍看一下音乐室后就睡。” 我想拒绝。我们没必要在睡觉之前特意给杀人现场一个飞吻吧? 志度似戏弄一般吹了一个口哨。 “你还要调查什么吗?真是个侦探哪!我想在这里把侦探这种行为也归为艺术呢!” “罪犯可能是艺术家,但侦探只是批判家。” 江神学长立即进行了辩驳,志度不禁茫然若失。 “这不是我说的,是某部推理小说中出现的著名论断。” “好像很适合这个案件的凶手呢。虽然不知道是二流还是三流,抓住以后总之是个自称艺术家的人吧。” 志度嗤笑着出去了。 “对了——”正在这时,琴绘啪地拍了一下手说道,“睡觉之前我先去看看调香室吧!我担心那儿是不是又被杀人犯动过了。” 凶手今夜无论如何都将一事无成吧。大家都是如此地戒备。可是被她一说我也有些担心。 “我可不可以也去看看?” “嗯,请。”她回答说。 我们路过玄关、图书室,来到了香味诞生的房间门前。江神学长自然也跟了过来。“这个房间要是能上锁就好了。我不禁在想,如果我们上锁了,凶手可能也无法做出那样的事了。” 琴绘于门前止步,嘟囔了一句。对此不合道理的见解,我倒是有同感。——架上陈列着以该村居民名字命名的香水瓶。自昨日起,名字相同的人与香水正被杀掉。如此一来,陈列在架上的不就是已被预定好的死亡标本吗?封印这个房间不才是我们此刻应该立即做的事情吗? ——那是虽看不见其身影却确切存在、正偷偷靠近我们的东西吗? ——是的。香味与杀人犯。 愚蠢的谜语。 “喂。” 琴绘打开房门后,伸出了烛灯。魔法房间被隐约照射出来。 “刚才还在这儿的吧,‘ミツル’也是。” 这句话宛如毒箭一般刺在了我的心上。 ——你为何可以使用如何冷漠的表达? 我对着她的背影不出声地叫喊道。刚才还在这儿?是的,如果仅是说香水瓶是没有问题的吧。可是,她忘记了有着相同名字的男子被夺走了性命吗? ——刚才还在这儿的吧,满也是。 这是何样的感觉啊!我感觉浑身冰冷,简直无法忍受。 “哎呀,这是什么?” 琴绘发出了平常未有的、变调的声音。她将面前的瓶子移动到旁边,似乎想要读取里侧瓶子的标签。 “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神学长询问说。琴绘只是回答了声“嗯”,并没有停止从一侧观看瓶子上的标签。 “少了什么东西吗?” 开始不安的我语气强烈地询问说。 回头望向我们的琴绘脸色非常不好。 “是的,少了一瓶。” 我听到自己的喉咙咕嘟地响了一声。 “少的那瓶名字是——” 江神学长终于说出了我因害怕而无法提出的问题。——琴绘回答说: “是‘ユイ’(注:“由衣”的日语读音)。” 第十五章 遗物——有栖 1 听到室木的逃亡我不禁茫然若失。这证明醉酒后踉踉跄跄的我们四人的推理是正确的。 “他是真的逃走了吗?不是只是外出吗?” 望月如此进行追问也是无可厚非。且不说我们的推断真的应验了,室木逃走的时机不是也太巧合了吗?我们搭起推理的积木,猜测他是否就是凶手,刚把这一信息提供给警察请其作为参考他便出逃了,这一偶然太过完美了。 “我不认为只是单纯的外出。”藤城肤色白皙的脸有些微微发红,“我们粗略检查了他的家中,发现没有留下任何现金,壁橱和抽屉都开着,那气氛很像主人紧急收拾行李跑了出去——” “有目击者吗?”望月反问。 “据说邻居看到提着包的室木非常慌张地要出去,问他说‘这么晚了去哪儿’时,他只是回答说‘有点事’便朝山的方向跑去了。” “跑?他不是乘车逃跑的吗?”织田询问说。 “嗯,车还在。他是徒步逃走的。” 我不禁想,他是不是知道警察要来自己家中?如果真的知道那应该会放弃乘车逃走,因为如果他飞驰在出村的唯一一条道路上,便无法避免与前来的刑警们相遇。 “他察觉到了我们正赶往这里。” 沼井似乎在与我思索同样的事情。 “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察觉到的。那可是刚刚才从这儿说出的话啊!” 羽岛说完,沼井赞叹道:“这么说完全是偶然了?这可真是绝妙的时机啊!” “雨是已经停了,可逃往山里不是很鲁莽吗?而且又是晚上,我觉得很危险。” 织田说完,沼井否认地摇了摇头。 “他是当地人,所以也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吧?而且,他可是知道一定程度的危险才逃走的。不过如果他真的杀了人大概会拼命的。” “我们要追吗?”织田问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附近的警察署是自然了,同时我们也向消防团及青年团请求了支援。他应该还没有跑太远,所以应该不用担心会让他逃走吧。比起这个来,如果让他自杀了什么的就不好了。” 邮局职员已经无路可退了。我在脑中描绘了一下那个绝不让警察捉住而跑往黑暗山中的男子身影。这是何等令人痛心的光景!人被人捕猎,仅是想象已恐怖非常。 “我们现在要返回现场进行住宅搜查。可能会有问题想要咨询你们,到时要拜托了。” 沼井微微敬礼说道。藤城也效仿其说道:“谢谢你们的协助。” 刑警们离去后,我们面面相觑。事态的急转直下,让大家有些不知所措。 “哎呀,这个,又……” 羽岛毫无意义的话清晰地表达了我们的困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啊,老师,”望月说道,“我们又不是抽签得出室木君就是凶手这一结论的,这不是歪打正着吗。” “话虽如此,我没有想到批改过的答案这么快就返回来了。” 他使用了一个符合教师身份的比喻。 “可还是很奇怪啊!”我说道。 “什么奇怪?”织田问道。 “室木君逃跑的时机无论怎么考虑都太巧合了。简直就像偷听了我们说话一样啊!”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发生。 “是碰巧了吧,碰巧而已。” 织田似乎对此不甚在意。我还未能理解便被抛下了。 “先不说这个了,我们给保坂打个电话怎么样?她不是说如果发现了什么就请联系她吗?” 她说“明天早上或什么时候”。我看了一眼钟表,现在还未到十点。应该是个尚可打电话的时间吧。 “我去打打看。” 我拿过听筒,边看着备忘录边拨出了号码。呼声持续响过六次之后,明美接过电话说:“您好!这里是保坂家。” “啊,我是有栖川。深夜打扰很抱歉。” “……哦。” 她的声音很孱弱。我担心她身体情况是否依旧不佳,或是已经休息了。 “你方便说话吗?” “嗯。” 她的回答又很简短。可是,既然她说“嗯”,我应该可以说吧。 “事情进展急转直下,所以我给你打电话了……听说室木君逃走了。” “逃走……” 突然被告知估计她完全不明所以。我简短地向她说明了事情始末。在此期间,她没有插问任何一个问题,只是小声应和着。 “事情就是这样,凶手果然就是室木君啊!” 她在听筒的另一侧陷入了沉默。这与我们方才的反应相似。 “是这样啊……” 她的声音依旧很孱弱。我再次担心起来。 “那个……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不,没有。” “真的吗?” 或许是对着听筒低声耳语的我很奇怪吧。背后传来望月说我“小白脸正在发挥专长”的声音。 “我很好,请勿挂念。” “这样啊,请原谅我的打扰。” “你真体贴啊,有栖川君。” 我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她的微笑。 “哪有,没有的事。” “我真羡慕麻里亚啊!” 我不禁张口结舌。她似乎也有这个之前在我身边曾经有过的误会。麻里亚与我之间的关系只能称之为女性朋友、男性朋友。其厚度绝不超过一张电话卡。然而,却时而有人不这么认为,对此,我感到诧异不已。——不过说到明美,她并没有见过我与麻里亚在一起,所以应该只是单纯的揣测。 “这个……你好像有些误解。” 这次有人说“哎呀,有点像情话了呢”我被夹杂在误解之中而混乱起来。刚一想到已二十岁的自己是何等的纯情,自己便变得痴痴傻傻。 “对了,室木君现在正在逃亡中。”我强行将话题拉回了正轨,“好像正在搜山呢!” “那可真要命啊。” 她的声音依旧毫无精神。我断定这果然是一个给人添麻烦的电话,便决定结束。 “很抱歉在你疲惫的时候打扰你。” “不,没有的事。谢谢你的关心——那就再见了。” “晚安。” 一边放下听筒,我一边后悔着打这个电话,它让我想起了麻里亚之事。 2 “我也要去休息了。已经坐了太长时间了。”羽岛边将包夹在腋下边站了起来,一晃神,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啊!糟糕!我没留神都忘了,明天还有课呢!今天可是有点喝过了。” 他酒劲好像确实上来了,脚步有些奇怪。西井马上回了自己的房间,我们则让教师靠着肩膀,又搀扶着他下了楼梯。他踉跄着说“到这儿就可以了”,头却撞在了玄关门上。我们无法将其放置不管,便四人一起到了外面。 “哎哟,是夜晚的空气啊!空气凉飕飕的真舒服。” 教师张开双臂做了一下深呼吸。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我可以听到数辆巡逻车越过岭道奔向这里的声音。新一批猎人到来了。 “真辛苦啊!” 羽岛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嗝。他朝警笛传来的方向望去的眼睛半睁着,眼皮似乎很重。 尽管他拒绝,我们还是将其送到了家中。与其说这是出于善心,莫若说这是由于我们想要知道村中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吧。我们想到外面去走走。 我们在羽岛家门前互道晚安时,中尾从诊所的窗中探出了头。 “哎哟,喝了不少啊!” “啊。”我们急忙低头致意。 “对了,那个警笛是怎么回事?又发生案件了吗?” “不是的。” 我将室木很可能就是杀人犯以及他似乎在即将接受听取情况前逃跑一事向他进行了说明。医生呆若木鸡。 “这可真让人吃惊。在我看着无聊的电视期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啊。邮局的室木君啊。哎哟,真让人吃惊。” 正在这时,他的表情忽然严峻地紧张起来。 “可是他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他对那个摄影师有什么怨恨吗?” “不知道。那还是个谜呢,大夫。” 依旧将手搭在我右肩上的羽岛,挥舞着他空空的右手说道。他的酒劲一点一点上来了。 “嗯,”医生依旧将头从窗中探出哼道,“如果方便的话,大家来我这儿一下?” “我们是没问题的。” 望月说道,羽岛竖着食指说话的声音压过了他的声音:“那我们就稍微打扰一下吧!” 无论如何,我们是被邀请至了诊所之中。医生在睡衣之上又罩了一件和服外套。被引到客厅后,我们全都瘫坐在低沙发上。 “还喝吗?”医生问我们,所有人都委婉地拒绝了。取而代之主人为我们端来了咖啡。 “即使室木君就是凶手,案件全貌也还没有弄清楚。摄影师写在信上的那句‘您需要的东西’,也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了呢?” 中尾一边苦涩地啜饮着无糖咖啡一边说道。这个问题对我们而言也是同样,于是我们决定在此冷静地重构案件。望月一边整理一边向前推进。 “我们不是很清楚相原君与室木君是在何时以何样的形式接近的,但前天夜里打到宿处的那个似蛙声一般的电话恐怕是室木君打来的吧。彼时他们所商量的,似乎是室木君请求相原君把他手中所持的某种东西让给自己。他们当时未能立即谈妥,便由相原君之后再进行联络。要说私密之话虽是打电话最简单,他们彼时也商量了万一电话因大雨而不通时的联络方法。应该是室木君提议的。” 望月简短说明了将信件放入信件之中的那个方法。 “是的。对相原君而言,他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兜圈子的奇怪办法吧。他或许说过,我们不用这么做,只要商量好一个虚构的收件人姓名不就可以了吗?可是,对室木君而言这并不是个好方法。在他杀害相原君之后,可能会出现证人说‘那个人寄出了一封信’。这时,警察必然会来调查邮件,而如果没有符合条件的信件,邮局职员便会遭到怀疑。” “就是说他让相原君同意了自己所提议的联系方法。” “然后是案发当日。相原君按商量好的方法进行了联络。就是那封说七点想在小学拜谒您的信。室木君接到此信后,只将信息留在手中,而将观光指南加在同附在信中的信封与信之中重新投递。相原君于六点与我们一同去过龙森河之后,便去了废校。七点时室木君如约而至,两人进行了商谈。” “不知道商谈内容是什么?” “嗯,不知道啊。不过我们稍后再考虑这个问题吧!——两人七点时在废校见面了。然后,室木君应该就将相原君杀害了。室木君可能认为这样做对自己有利,便将自己手中所持来自相原君的信息之中的‘7’改写为‘9’,然后将其放入尸体口袋中离去。如此一来,他只要制造出九点左右的不在场证明便可免除嫌疑了,而且他也希望通过将发起密会方伪装成相反的方向而使搜查陷入混乱吧。他或许认为,如果警察误以为相原君是被某人以信件叫出来,那么没有直接接触过相原君的自己便可安全了吧。” “那么,他制造九点的不在场证明了吗?” “碰巧被选为证人的是羽岛老师与我们。当然了,对方是谁都无所谓。福寿屋已经开门了,他恐怕是认为即使没有客人,店里的老板也会成为自己的证人才跑来的吧。” “原来如此。我们追寻了他罪行的足迹了呢。”医生使劲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就剩下他犯罪的动机难以理解了吧。” “嗯。他与相原君之间要达成怎样的交易似乎是重点,但是我们不知道。” “相原君将这一东西带到废弃学校去了吧?现场没有留下类似的东西,就是说……” 之前一直沉默的酩酊大醉的羽岛开口说道,但句尾很快便含糊不清了,他开始咕哝起来。 “怎么想那都是照片啊!”织田断言道。 “为什么?”中尾似龟一般伸出头问道。 “相原君的相机遗留在现场了,里面的胶卷已经被抽走了吧?那胶卷不是最可疑的吗?” “这什么都说明不了。”望月阻断了织田的去路,“相原君可能若无其事地对前来的凶手举起相机进行了抓拍,凶手只是因此而不能置之不理,这可能与原来的交易毫无关系,不是吗?” “你说得也对。可是,如果相原君会被别人索求什么,不是很自然就会想到是他拍摄的照片吗?如果从他身上剥去摄影师这一特性,我不认为他身上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凶手,也就是室木君,是前来与其商量说自己想要某些照片的。” “可是,那个时候相机里装的可净是些他在傍晚时拍摄的照片,拍的都是龙森河的样子什么的。他不可能在前夜打电话来说他想要那些东西。” “他前夜在电话里所要的照片当然不是这些。是不是室木君将相原君杀害并夺走自己所要的东西之后,担心相机中也装有同样的照片为谨慎起见将其抽走了?” “那些照片是什么呢?”我插嘴问道,“他拍了对室木君而言非常不利的东西吗?” 织田将手指做成手枪状指向了我的心口。 “就是这个。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拍了‘对室木君而言非常不利的东西’的照片。他们要秘密交易的恐怕就是这些照片吧!” “哦?那么,这些对他不利的照片具体而言是指拍了什么东西呢?” 中尾将膝盖探了出去。他应该在期待事情的终点就在眼前吧。——然而事与愿违。再往下只能发挥想象了,不负责任的空想无论多少都可展开双翼的。 “等一下。” 一直深深陷在沙发中的羽岛睁大了眼睛说道。 “相原君持有对室木君而言不利的照片。如果室木君因此而想要买回照片……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室木君有把柄被相原君握在了手中。” “是这样啊!”中尾插话道。 “室木君是如何知道相原持有对自己如此不利的东西的呢?他是不是发现自己在做什么坏事的时候被啪地一声拍下来了……” 看到他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这个设想很不愉快,但或许是相原君胁迫的呢!他威胁室木君说,我拍了这样的照片,你要不要以这样的价格买下。或许是因为他的要求太过无理室木君才想要将其杀害拿回东西。” “可是,事发之前是室木君打来电话的吧?” “也有可能相原君在此之前已打过恐吓电话了。” 织田将匙子咣当一声扔在桌上说:“不知道,我投降了。”(注:日语中扔匙子引申为束手无策之意。) “被迫投降吗。” 望月叹了口气。接下来似乎只能静待逮捕——不对,目前或许尚称为保护——室木了。 “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中尾和蔼地说道,我们都婉拒了。他起身去厨房为自己倒。这时电话响了。 “你好,我是中尾。” 我看到他只手持杯拿起听筒的背影。我不禁在想,这么晚来电话,是有急诊病人吗? “……情况怎么样?” 中尾的声音骤然紧张起来。我们面面相觑。 “我马上就去。” 他放下听筒后,手中依旧拿着空杯跑回了我们这里。 “室木君受伤了。” 3 中尾左手拿诊包,一边用右手在白衣前面调节一边跳上了前来迎接的车辆。在我们的目送之中,他所承载的巡逻车一边在夜空之中播散废气一边朝山岭方向驶去。 电话来自中尾老家龙森村派出所。据说室木花费近两个小时摸索着走到了邻村。他潜藏在村边废弃的小屋中,眼看要被巡警进行盘问时再次逃往山里,却在山路上失足滑倒跌到了峡谷里。虽被抬到了派出所,全身却受到重创,判定其移动会有危险后便给中尾打了电话。之后,巡逻车很快便来迎接了中尾。 目送巡逻车尾灯的并不只有我们。“知道杀摄影师的凶手了”、“好像是邮局的室木,他逃到山里去了”、“消防团被召集起来了”、“人抓住了”,信息如闪电般奔走,深夜的村庄一片哗然。 中尾所乘车辆离去之后,村人也不断从家中拥出,他们聚集在各处互相交换着信息片段,聚众哗然。 “真恐怖啊!” “室木君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本以为一对半老夫妇是在我身后说话,他们却正在远处接受早已从山上回来的消防团员的盘问。我们孤立在其中,伫立在路边。甩掉这不平常的气氛而回到宿处也太可惜了吧。 在此期间,我看到有其他巡逻车越过山岭而来,奔向了室木家的方向。听到警笛声,又有数人跳到外面来。骚乱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渐渐膨胀开来。 “不去看看吗?” 望月手指着巡逻车停车的方向说道。他想说如果你们不愿意,我自己去。生性爱看热闹的织田与我怎可能反对,我们三人便一起向前走去。 西井与老板娘并肩站在宿处门前。他们大概是因为这非比寻常的骚乱而出来的吧。 “听说室木君被抓住了?” 西井轻快地向我们走来。望月告诉他说不仅被抓住了,而且还因为受伤而把中尾叫去了龙森村。他非常吃惊,将眼镜里面的双眼瞪得溜圆。 “好像又有巡逻车到来了,那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我们还不知道。所以才想去看看。” 望月说道,西井自然跟随而来。 室木家有一个狭窄的前院,其以山楂树篱围绕而成。院前停有两辆巡逻车。旋转的车灯染红了围绕在凶手家周围看热闹之人。周围拉起了绳索,我们无法进入其中。 “喂喂,不可以进来捣乱!” 有个声音警告逼近绳索周围的村民说道,这个声音我曾经听过。我踮起脚尖,窥视着两层人墙对面,视线与藤城警部补不期而遇。果然是他。 “啊,是你们!” 他似说万岁一般高高地举起双手,旋即挥动手腕招呼着我们。我们一边思索他有何事一边拨开前面的人群向前走去。西井以为自己大概也被叫到,便随我们跨过了绳索。我们在背后村民的好奇目光中走进了庭院里面。 “事情正如你们所说。龙森的沼井警部已经联络过我,室木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刑警只手覆在嘴边小声说道。 “他供认了吗?我们听说他受了重伤?” 望月与他做了同样的动作询问说。藤城突然转身背向看热闹的人。我们亦随之转身。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恐怕是无法继续逃跑了才死心的吧。幸亏如此才没让他跑掉。相原君在那封信上指定的时间本是七点,这一点也得到了确认。” “哦?是如何确认的?” 对于自己的推理命中,我再次感到吃惊。藤城微笑着说道: “我们对遗留在相原房中的信笺纸进行了调查。是那张最上面的白纸哦!然后我们发现,上面隐约留有他所写信件的痕迹。我们将其透在光亮下,发现用肉眼也可读出‘我想在七点时拜谒您’。正如大家所推理,相原直树被杀一案的凶手是室木典生。” “我们所说的不是无稽之谈就好了。” 望月的态度值得赞扬,他恐怕是真心的吧。 “那现在是要对住宅进行彻底搜索吗?” 望月说者无意,刑警却听者有心。 “不是现在开始,从刚才开始就已在彻底搜索了。这起案件尚有诸多地方不明了。——而且还搜出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数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嗯,我们都很吃惊。” 我希望你不要只是自己吃惊,赶紧告诉我们。“是什么呢?”织田焦急地询问说。 “是从桌子抽屉里面拿出来的,是个……是一只人的耳朵。” 我没有想到是如此恐怖的东西。我们一时瞠目结舌。 “那是……”望月战战兢兢地问道,“是从死人身上切下来的吗?” 这不是个让人很舒服的问题。切掉尸体的耳朵纵然很残酷,但若是从活人身上切下便更加令人发指。 “我们正在等待鉴定结果,但好像是从尸体上切下来的。我们有必要调查室木君为何会持有这样的东西,而那又是谁的耳朵。” 相原尸体上并没有这一类损伤。这就是说,室木曾接触过其他尸体吗?相原被杀一案的全貌尚且不甚明了,谜团却要继续前逃。 “关于那是谁的耳朵,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对于望月的疑问,藤城摇了摇头。“目前完全没有。因为附近最近发现的尸体只有那个摄影师而已。——虽然不知道是以何样的形式,但他恐怕是卷入了某起案件或事故之中了吧。那是一只很福态的耳朵。” 西井听后直眨巴眼睛。 “您怎么了?”我覆在其耳边问道。 “没、没什么事。只是……” “只是?” “已与木更夫人定下婚约的小野君长有福态的耳朵,所以有些……” 西井咕哝着,句尾含糊不清。我不知道此信息的重要性,但西井自身似乎不想将其告之刑警。我虽不知这样是否合适,却也将决定权交给了他。 “室木应该不会也杀了其他什么人吧?” 望月似耳语般说道。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藤城轻轻拉了两三次自己的右耳垂。 “以夏森、龙森、杉森为首,邻村并没有人失踪。最快的方法是从室木口中问出,但听说他就此并未开口。不过他有可能是因受伤而难以开口说话。” 刑警说邻村无人失踪,但他不可能连木更村的情况也掌握了。如此一来,如方才西井所嘟囔,我们无法否定出现在抽屉中的就是那位名叫小野的男子的耳朵这一可能性。——我是如此认为的。 我想劝说西井最好将这一信息告诉藤城警部补,便回头望着他的方向。就在等待俯首的他抬头的一瞬间,我的视线飞跃过他的肩膀,突然落在了绳索对面看热闹人群中的一张脸上。 麻里亚? 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再会了,可她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不相信便重新看了一眼,发现那是明美。她的中长发被两辆巡逻车的红色车灯所照射成了红色,所以才让我产生错觉了吧。不久之前,她的电话也使我不禁想起了麻里亚,所以才误认了长得本不相像的两人,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为什么是她?我身体缓和下来,旋即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一想到必须对此进行确认,我便完全将本要对西井所说的某些话抛到了脑后,我迈向了明美所在的方向。她似乎看到了正走向自己的我,我便将嘴张成“O”字形,以便招呼她“保坂”(注:日语中“保坂”的第一个发音为ho,嘴巴会呈“o”形)。——正在这时,她却将身体移向正侧面,想要隐藏起来。 “保坂!” 我清晰地发音叫道。成为她藏身盾牌的男子,扭过头看着背后的明美。她与我的视线在正面相遇。 “我有事想要问你。” 明美边向半步远的斜后方移动,边询问说:“什么事? “请到这边来一下。” 我将她引至离开人群的地方。我瞥了后方一眼,织田虽惊讶地看着这边,其他三人却似乎没有留意到我。我将她带到邻家的车库前方后,便开门见山地询问说: “是你向室木君告密的吧?” 室木逃走的时机无论如何都太巧妙了。他慌张得连藏在桌子抽屉中的耳朵都没有带——或是忘记了——便飞奔出逃了,我只能认为这是由于他觉察到警察马上就要敲自己的家门了。知道警察赶往他家的只是有限的几个人。而且,可以将其传达给室木的只有明美。得出的结论也只有一个。 她的样子并不吃惊,或许是已做好被如此盘问的心理准备了。可是她也没有承认。 “我感觉在这样的时间出来凑热闹也不像你的作风。你为什么会如此担心室木君?” 明美的瞳孔慌张地左右转动,根本没有正视我。我转变了问题。 “从室木君家中发现了人的耳朵。你知道吗?” 这次有明显的反应。她圆睁双目,满脸惊愕地断然摇头。 “不知道?” “嗯……我不可能知道那样的事,那是谁的耳朵?” “现在还不知道。警察好像也要开始调查了。就算你不知道这一点,告诉室木君说‘你被人怀疑是凶手’的人就是你吧?” 她终于点了点头,正视着我开始说话: “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第十六章 迷宫出口——麻里亚 1 只是听闻到与由衣重名的香水自调香室消失,我便浑身发抖。我似乎感觉她已自这个世界消失。 “我们去她房间看看吧!” 江神学长说着便推开了门,迈出长腿走到了走廊上。 “不会吧……” 琴绘双手在胸前合十伫立,我撇下她随学长而出。我不想看到由衣变成尸体滚落在地上的样子。可是我也无法忍受蹲踞在此等候江神学长的报告。 我爬完楼梯时,手持烛台的江神学长已要到达由衣房前了。 ——我不要再往前走了。 虽发出这无声的叫喊,我还是未能止住自己的脚步。我恐怕是不想容许自己从由衣的尸体上移开视线吧。我一定要看到她,为她祷告。这不是对她的同情吗?这样的思绪激烈地鞭打着我。 “千原——” 江神学长敲了两次门。等待回答的时间还不到两秒,学长就用身体撞开了门,我看到他的双肩微微颤抖。 “江神学长,由衣她?” 我站在离他两米之处询问。江神学长转向我后,向上拢了拢啪地一下盖在脸上的长发。 “她在睡觉。” ——她在睡觉。 “……在睡觉?” 我一度停止的脚步又加速起来,与江神学长并肩后我战战兢兢地看了一下房间内。为他递出的蜡烛光亮所照射,房中的光景宛如一幅伦勃朗的画。 由衣并没有血淋淋地倒在地板上,而是在床上呼呼大睡,她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睡脸对着我们这边。她如胎儿般呈圆形而睡,其轮廓浮现在毛毯上,配合呼吸而上下浮动。没错,她正处于平静的睡眠之中。 “太好了……” 我由衷地感谢上苍。我深信她已被杀,没有半点怀疑。这是何等的冒失啊! ——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正将脸贴在江神学长肩上哭泣。无意之中溢出的泪水总也止不住,有许多似乎已沁入他的衬衫里。 或许我这样哭了一分多钟。 “我们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睡觉吧。” 听到江神学长的话,我抬起头点了点头。然后站在他前方走向床边,点燃了床头柜上的烛台蜡烛。我们窥视着由衣的脸庞。有节奏的鼾声。富有光泽而胖乎乎的脸。光是看她连我们都被引得想要睡觉了。她咕哝咕哝蠕动的嘴巴很是滑稽,我流着泪笑了起来。 “没事,她正酣然入睡。” 我以又哭又笑的脸回首望去,江神学长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动作。 “……君……” 由衣喃喃自语着什么。她好像在做梦。 “可是啊,久我君……” 听到此话,我的欢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她在梦中与玩弄自己、抛弃自己的男子说话。看到她睡脸的嘴边浮现出温柔的笑容,我流出了悲伤的眼泪。 ——再不要想那个男人了。 我责备着她近乎愚昧的热情,怜悯着爱着她而逝去的男子。 ——八木泽君,你的人生在何处错至如此? 以杀人而又被杀画上终止符的他的人生。仅是如此已备感悲伤,他却连自己最后的纯真之爱也未传达给自己所爱之人。我看到未结尾的曲目音符纷乱如麻,在空中飞舞。我听到激烈、美丽而又冷漠的旋律四散而去。 “麻里亚,不要哭。” 江神学长在我背后说道。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一边想着自己不要在别人面前平静落泪,一边以衣袖拭去眼泪。 由衣翻了个身。本盖及肩部的毛毯掉落下来。她似乎又喃喃自语了些什么,我却未能听清。 “这个香味是?” 江神学长询问道。 “香味?” “你闻闻。” 被他一说我才发现,周围隐约飘溢着一股香味。在类似香草的甘甜之中,隐约含有一股刺鼻的刺激性臭味的香味。 江神学长靠到床边,将脸轻轻贴近由衣自毛毯中伸出的右手。旋即自信满满地微微点头。 “香味是从她手上传来的?” “是的,这就是叫‘ユイ’的那种香味吗?” 正是如此。虽不知为何会来自她手上,但我知道这种香味就是“ユイ”。 “可是,为什么……” 我刚一开口便又沉默了。因为我看到再次翻身的由衣微微睁开了眼睛。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大了。 “我把你吵醒了?” 我双手置于膝上弓身问道。 “对不起啊。我们有些担心就来看看。” “哦……” 她的声音毫无感动之意,恐怕还在似睡非睡的状态吧。 “是你把香水从调香室拿出来了吧?” 江神学长温和地询问说。不知是否受其询问方法影响,她坦率地回答说:“是的。” “你把它怎么样了?” “扔掉了,倒在了卫生间里……“ 江神学长微微点了点头。 “你很害怕吗?” 由衣看着江神学长的眼睛回答说: “是的。” “你是觉得如果与自己重名的香水消失了,自己便不会被凶手袭击了才这么做的吧?” “嗯……” “那瓶子呢?” 由衣伸出右臂,指了指床下。 “在那里。” “你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大家都在食堂说话的时候。” 应该是因为当时大家都在专心讲话吧,我们丝毫没有察觉到。 “你没睡着吧?” “铃木来看我的情况时我也装睡了。我感觉那个人马上就要挥起刀,所以一直半睁着眼睛做逃跑的准备。当然了,事实上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之后你就悄悄下楼拿香水了吧?” “嗯,处理过叫‘ユイ’的香水后我就安心了,之后就睡着了。” 然后她紧咬双唇,抬头看着我们。旋即抱歉似的说道: “对不起。我觉得只要我自己得救就好了才那么做的。要是我也把麻里亚你那份扔掉就好了,很抱歉我没有那么做……” “这个没关系的。” 我能说的仅此而已。我不可能有什么心情责备她。即使是我,如果想到同样的事情恐怕也只会拿走代表我的那瓶香水吧。 “我也对不起香西女士。这是她那么爱惜的作品。” “我去给你道歉。” 琴绘没有上二楼。 “发现以你名字命名的香水不见了,我们很吃惊便跑上来了,没有发生那样的事真是太好了。——我们把你吵醒告诉你这些也很奇怪,你快好好休息吧!” “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 她又重复了一次道歉。 “没事的。”我也重复说道,“别放在心上。” 2 我们回到楼下,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一直在担心的琴绘,她听后将手抵在心脏的位置上,坐在了椅子上。 “寿命会缩短说的就是这种事吧。唉,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把您辛勤的作品扔掉了,对此她好像感到很抱歉。” 江神学长说道,琴绘听后将红唇抿成弓箭一般微笑着说道: “无须介意的。我可以理解她这样做的心情,而且只要把材料集全就可调出同样的香水了。——话说回来,这已经是第六瓶了吧,遭遇不测的我的香水。真希望可以就此停止啊!” “或许可以的。” 江神学长手举烛台,眺望着陈列有瓶子的架子,那些瓶中封装着香味。他的双目为火影所照,宛如玻璃球一般闪耀。我凝视着他帅气的鼻梁。 “您要休息了吧?” 依旧看着架子的他询问琴绘说。 “嗯,当然休息了。我可没打算整晚都在这儿看守香水。” “我想也没有那个必要。” 我们一起离开房间,上了楼。三人在我的房间前止步。 “那就晚安了。” 我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说道。 “晚安。”琴绘回复我说。 江神学长却说:“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啊?” 江神学长还未及回答,琴绘便致意后走向了自己的房间。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她或许误解了我们的关系,不过我丝毫不在意。 “到底是什么事啊?” 见江神学长不回答,我便重复问道。他以余光看清琴绘消失在自己的房间中后终于开口说: “你要是不想也可以。我现在要去看八木泽君的尸体,你要不要一起来?” 你都说了些什么啊!——我戏谑地打了个十字。 “你觉得我会说‘带我去停尸处吧’?” “没有,我只是问问。” 他迅速转身,留给我一个背影。我不知何故慌张起来。 “我去。” 江神学长隔着肩膀瞥了我一眼。 “你不用勉强的。” “我去。”那是一个让我不得不随之而去的背影,“真是个让女生哭泣的背影啊!” 他摸了一下鼻头。 位于音乐室隔壁的八木泽的房间门开着,那里自然没有光亮。遗体被横放在床上。江神学长将烛台交给我,自己靠近床边。 “你给我照着。” 遗体仰面向上,他将手置于自己面前的遗体的肩上。我无法正视尸体,便将脸转过九十度,使劲举着灯。从他一言不发来看,我应该照得还不错吧。 我听到遗体翻转的声音,床嘎吱嘎吱地微微作响。他让尸体俯卧,就是说他正在查看尸体背部的伤口吧。虽然吃惊,我却佩服于他坚韧的精神。 “再往这边一点。” 我虽然照做了,但恐怕没起到作用,他轻轻从我手中取过烛台,自己将灯靠近目标物。摇曳在墙上的他的影子,正弓身将脸靠向尸体。如木偶般站立在其身边的影子——当然是我。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我在监视门会不会突然打开,然后有什么凶恶的东西侵入。连拿烛台的工作都未能胜任的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渗进去了。” 我听到了江神学长低沉的声音。 “什么渗进去了啊?” 我依旧死盯着门口询问说。 “血渗在背上的伤口周围后凝固了,好像也有香水渗进去了。” “当然会渗的吧?” 我的声音无法掩饰地清晰地颤抖着。 “凶手捅了他之后立即就洒了香水。” 你就是想特意确认这一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江神学长——” 我对着他的影子喊道。说说话心情才会更好。 “什么事?” “杀害小野君的是八木泽君吧?” “我确信。” 他的影子再次弓身检查尸体。 “那八木泽君为什么被杀了呢?是因为他就是杀害小野君的凶手吗?” “喂,麻里亚。” 江神学长的影子抬起上半身,与我并肩站立。他似乎已经达到了目的。 “我们在图书室说是八木泽君杀害了小野君,离开房间时窗子是开着的吧?那窗子在我们进去时可是关着的。” “嗯。当时是我面窗而坐的,可是直到江神学长你说我都没有发现。” 我想起了摇曳的窗帘。 “是我们正在说话时有人打开了窗子,为了偷听。” “真的吗?”我看着他的脸问道。 “没有证据。窗子下面是混凝土,所以连脚印也没留下。但是窗子不可能无故打开。” “偷听……我们可是说八木泽君就是杀害小野君的凶手啊!那个人明明听到了这样的话为什么还……”我终于恍然大悟,“那个人没有通知大家八木泽君就是凶手。也就是说……那个人听了那些话所以才想杀他的吗?” “没有证据。”今夜的江神学长似乎很喜欢这句话,“只是单纯的猜测。” “任何事情都是从猜测开始的。——这么说杀害八木泽君的动机有可能是复仇,洒香水或许也是复仇的表现。” “说到复仇,比如说木更夫人?” 对于江神学长的话,我摇了摇头。我突然很讨厌就案件进行种种推测。 他推着我的背说,我们走吧。 “我们去音乐室吧!” 他提出了似乎很愉悦的建议。我一边不安地想着今夜会做何样的梦,一边叹了口气顺从了他。 我们回到走廊后,又进入了隔壁的音乐室。我们静静地打开门,里面亦是一片漆黑。就连窗边也没有月光。天气似乎又要变坏了。 江神学长缓缓地左右移动烛台,看着房间内的情况。一滴烛泪啪嗒一声飞溅在地板上。橙色火焰首先照射出的是盖子依旧开着的钢琴。其宛如中世纪的拷问刑具一般恐怖。右侧角落中的中国屏风隐约闪耀着金色光芒,也让人毛骨悚然。“ミツル”的余香仿佛芳香的尸臭一般,而凝神倾听,被凶手所阻断的声音似乎抱恨成为了回响。——我就像这般,极其害怕。 江神学长大模大样地走向钢琴,窥视着琴盘。凝神注视片刻之后,又落下了食指。如尖叫声一般的“do”。他一边将身体向左侧移动,一边将琴盘从最高音抚至最低音。 “声音没有异常。” 他透出了这样的喃喃自语。他似乎在实验什么。 他依次摁着黑键。所有的音都正确。确认过之后,他只使用黑键即兴演奏了一首中国风的小曲,不知是否在开玩笑。这是不会弹钢琴的人经常玩的游戏。 “你是来练习的吗?” 我挖苦了一句,他便骤然停手。真是个好孩子。 “抱歉。我喜欢那个。” 他用自琴盘上抬起的手指指了指中国屏风。你为何说些毫无价值的话呢?想到此我竟有些许放松。 “你喜欢钢琴的声音吗?”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只是调查一下是否有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在琴盘上洒香水的理由。” 就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听到了某人房间门打开的声音。哎?我身体不禁僵硬起来。 “是你没关门吧?” 江神学长回头望着我说道。是的。我不想进入房间,便隐藏在打开的门影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如今他似乎发现了这一点。 “有马,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是小菱。他还在这所公馆啊。他一定是听到了江神学长的即兴演奏便出来看看是何事。真失败。 “很抱歉。我有点事……” 我厌倦了思考如何花言巧语,所以直言。江神学长将头探到了走廊上。 “打扰你们了,我有事想在这里调查一下。” “哎哟,你也在啊?——你们正在玩侦探游戏吗?” “正是。” 小菱默默地看着江神学长。既不像责难,又不像觉得有意思。他的心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舞蹈家说了一句难辨真伪的话。 他或许只是在变相地说“赶紧睡觉吧”。 “没,没有。我已经调查完了。” “这样啊。——有什么收获吗?” 江神学长正要回答,这次我们听到了某人上楼的声音。于是,小菱的问题便以永远得不到回答告终。 “你们在二楼开派对吗?连楼下都听到了。” 一只手摁着长袍前面,另一只手持烛台的菊乃出现了,她不愉快地如此说道。江神学长立即进行道歉。 “如果只是某人鬼鬼祟祟的蹑手蹑脚声,我恐怕也害怕得不敢出来,可你们这么热闹,我可想上来看看。你们的侦探游戏或许很严肃,但如果不适可而止是很危险的,而且也会妨碍到周围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吗?” 继菊乃之后,我们自走廊尽头的房间窥见了冴子的脸庞。她可能是害怕奇怪的中国风音乐而在听到菊乃的声音后想出来看看情况。 “好像把大家都吵起来了啊。对不起。” 江神学长再度低头道歉。我不禁反省道:如果我将门关好了,也不会惹出如此乱子了。 “总之,拜托侦探先生现在也回去吧!大家晚安。” 菊乃如讽刺一般打了个哈欠。 我们老实答应之后,小菱喊道:“夫人。” “什么事啊,小菱君?” “收音机在客厅吗?” “在倒是在……怎么了?” “云层从傍晚开始好像又厚起来了。我想听听天气预报。劳驾。”说着他窥视了一眼江神学长的手表,“十点半多了,马上就是天气预报的时间了。” “说起来天气好像又要变坏啊。”菊乃喃喃自语后说道,“我也很担心,我们一起去听吧!” “我们可不可以也去?” 听到江神学长的询问,她抬起下巴回看着他说: “当然可以了。如果你们老老实实的话。” 江神学长向她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3 冴子也随我们到了客厅。打开收音机后,里面正在播放轻松的美国大众音乐。看样子我们似乎还要等十分钟左右。 “喝点咖啡什么的吗?” 冴子提议说。我突然很想喝热咖啡,便起身说:“我去冲。” 要说现在的状况的话,应该是我们正在拖拖拉拉地熬夜。 在冲咖啡之前,客厅里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俨然一副已互相无话可说的样子。 “请用。”说着我将杯子置于菊乃面前时,她微笑着说:“谢谢。” ——是这个人为复仇而杀死了八木泽君吗? 我无法相信。八木泽君为何杀害小野君尚且无法理解,真相却不断远逃。想着今夜就不再思索任何事了吧,我用力饮了一口甜咖啡。 “喂,有马。” 冴子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把那幅画送给你吧!” “可以吗?”我看着窗边的她问道。 “我感觉在被画人之处的画才是好画。能请你收下吗?” 我一边想着是否真的可以,一边感谢她的厚意: “我当然很愿意。我更加急切盼望它的完成了。” “已经完成了。” ——啊,怎么会…… “不需要让你陪我到最后一道工序的。我今天把它完成了。我就是在画完最后一笔之后才请江神君看的。” “是这样啊。” “得到他的夸奖,我便可以充满信心地交给你了。——这可是你二十岁的肖像哦!” 在行将离去之际,我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收到如此珍贵的纪念品。宛如绣球突然在头上散开的感觉。 “明天外面便会来人。这个小乐园要迎来终结了啊!” 她转向了黑暗窗子的外面。玻璃上映着她凄凉的脸庞。 “终于到了你要离开这里的日子了啊!你和千原如果更早些离开就好了,若是那样,你们也不会被卷入这场案件之中了。” 其他所有人都默不做声,只是听着她纤细的声音。 “可以离开这里对你而言是好事,可是在那之前还有一个考验哦!你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两个月来与你共同生活的人之中,某人就是杀人犯。” 我点了点头。 映在玻璃上的她轻轻微笑了一下。 她正在担忧自己会被从乐园驱逐。因此她才希望我无忧无虑地离开这里,或许她将自己叠加在了我身上,欲以此寻求自身的救赎。我总觉得是这样的。 收音机中正在播放二手车中心及家具展销会的通知。无意之中节目已经结束。天气预报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 “现在播放新闻。” 一个年轻播音员的声音通知说,天气预报就在其后。 “关于东京摄影师相原直树先生于高知县夏森村被杀一案,负责该案的高知县警察于今晚十点以杀人嫌疑逮捕了嫌疑人室木典生。” 不知谁的杯子发出巨大响声掉在了地板上。我们惊愕地抬头望去,发现菊乃正以双手紧紧捂着苍白的两颊,半张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发生什么事了?” 小菱询问道。菊乃未能立即回答。 “夫人……” 冴子说着将手置于其肩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溢出的咖啡在地板上如生物一般缓缓扩散开来。 “室木典生是……我的……侄子。” 我愈加不明所以。为何她的侄子会出现,又一定要杀了相原直树呢? “侄子?就是就职于邮局的那位吗?” “那个邮差?” 冴子与小菱各自说道。说到邮差我眼前倒是浮现出一张面庞,可我不知道那就是菊乃的侄子。我拼命追赶着话题。 “邮局的那位是木更夫人的令侄一事,铃木女士与小菱君知吗?” 二人都点了点头。 “我是听前田说的。——小菱君你呢?” “我是以前听香西说的。” “是香西泄露的啊。我曾经告诉过她这件事……”菊乃安心地说道,“当然了,我也没有告诉她说这是秘密。” 新闻报道说,凶手室木于逃亡中在山中负伤,现正接受治疗。似乎是重伤。 “不是病危而是重伤,也就是说没有生命危险,他得救了。” 小菱似鼓舞一般说道,而菊乃似乎并不希望他说这样的话。 “那孩子为什么要杀那个摄影师呢?真是从天而降的耻辱。马上就会有人知道我就是他的姑妈了……” 目瞪口呆之后萦绕她的似乎不是悲伤,而是纯粹的愤怒。她皱纹深邃的双手依旧捂着双颊。 “另外,在嫌疑人室木家中,发现了一只似乎是从尸体上切下的耳朵。警察认为嫌疑人室木亦与其他案件有关,决定视其病情进行询问。” “耳朵?!”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即使一个响雷落在面前,我恐怕也不会如此愕然。谜团携带着一团惊愕,愈加前逃。 “说到耳朵我只能认为是从小野君遗体上切下来的……是那个叫室木的人杀了小野君吗……” 小菱抚摸着自己剃光的头说道。不,不是的。我刚想到这儿便放弃了。我不能公开江神学长正在隐藏的事情。 我的头开始混乱起来,混乱得令我很不快。我看了看学长向他求助。 他那里亦很奇怪。——他双手向上拢着自己的长发,宛如化作雕像一般静止不动。他正在承受的混乱或许非我能比。 菊乃晃悠悠地起身。 “你没事吧,夫人?” 她以手制止了将要起身的冴子。 “别担心。请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菊乃将手伸向了已开始播放天气预报的CD收音机。 “请让我把这个拿到我的房间去……可能会有后续报道的。” 就在她要关上开关之前我们听到了明日的天气预报——阴有时转晴,局部地方有雷阵雨。 “我回房间了,晚安。” 还未等到我们回说“晚安”,她便离开了客厅。脚步声往走廊深处走去,渐行渐远,直到门啪的一声关上之前,我们都屏住呼吸,凝神不语。 “室木这个人在夜里偷偷进来杀害了小野君吗?” 小菱又喃喃自语了一次刚才的话。 “是这样吗?”冴子将中指抵在额头说道,“目前还不能这样断定吧?” “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会有人的耳朵呢?您认为有其他人也被切掉了耳朵吗?” “嗯,室木这个人所持的或许是小野君的耳朵。可是,仅是因此就飞跃到就是室木君杀害了小野君这一结论,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我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菱似说投降一般张开双手摆动着。 “这次我们真去睡觉吧!仅靠这些线索来推断也只是徒劳。都已经十一点多了。将室木君一事告诉香西女士之后我就回去。” 冴子说完后,舞蹈家开始收拾桌上的杯子。我总算跑到厨房取来了抹布。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擦掉附在灰白色地毯上的一大片焦茶色污渍。 “有马,不行的。这块地毯恐怕已经不能用了。今晚暂且这样,我们都去睡吧!” “是啊。” 匍匐在地上的我站起了身。 “江神学长呢?” “他把你的杯子拿去洗碗池了,真是个体贴的学长啊!” “以后可以成为一个好老公吧。” 冴子微微笑了一下。 “那我先告辞了。”小菱说道。 “晚安。” 我对离去的两人说道。 “晚安,小心点儿。”二人说道。——又是这句话。 我独自等待着江神学长回来。可是一分钟之后他依旧没有回来,厨房中悄无声息,我不禁担心起来,便离开了客厅。 “江神学长,你在做什么?” 我向厨房窥探过去,发现他正在昏暗的厨房中面向洗碗池而站。 “麻里亚。” 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喊我。 “我好像明白这里与夏森村发生什么事情了。” “真的吗?” 我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处于惊愕之中。 虽知道他转向了我,却因为没有光亮而看不清表情。他的脸庞在阴影之下一片漆黑,宛如贴上了黑暗一般。 “你也知道是谁杀害了八木泽君了吗?” 我面向黑影问道。影子上大约是嘴巴的地方动了起来,如此说道: “这个我在下楼之前就知道了。” “……知道了?” 我努力想要理解他正在说什么。 “嗯。我现在所发现的远不止凶手的名字。是这里,和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小野君,八木泽君,相原君。这三个人,为什么,一定要被杀。” 他一字一句地断开,如此说道,影子靠近了我一两步。我可以看清江神学长的脸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们慢慢说吧,如果我错了请你指正我。” 江神学长取出香烟衔在口中。乖乖等待的我,听到了他低低的喃喃自语声: “恶魔。” 给读者的第三次、亦是最后的挑战 过于冗长的该故事也终于要到最终章了。下一章中杀害八木泽满的凶手名字,以及相继发生在夏森村及木更村的杀人案的关联——即案件全貌将会水落石出。江神二郎将会讲述他所发现的真相。 与麻里亚陷入同样混乱的读者届时将可脱离迷雾,而早已看透真相的读者——加油吧!已经剩不了几页了!——则可自无聊中得到解脱。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皆大欢喜。 坦率而言,我寻求读者指出的,或许只应有“是谁杀害了八木泽满”这一点。关于此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回答,况且我已经将线索尽数提供给读者。 那么关于“案件全貌”又如何呢?若追溯作者所留阿里阿德涅之线,前一问题并不十分困难,但这个不同。读者只追溯此线恐怕还无法走出迷宫。希望读者发挥想象力,将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堵在去路的最后一块岩盘爆破。 倘若爆破成功,您便可以从无益的混乱中解脱,本推理小说亦顺利闭幕。 谨此期待你们的成功—— 第十七章 失乐之香——麻里亚 1 早已过了十二点,她却依旧未睡。 对于深夜造访的我们,她亦未作责备,只是理所当然一般招呼我们进来。 她方才似乎正在面朝一张勉强可以放下书物的小桌子上写着什么,大概是日记之类吧。她啪一声把它合上,然后迅速收入抽屉中。 “这么晚了您可能觉得有些奇怪,但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说。” 江神学长说完,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无法窥探出她是否预测到了这番话的内容。 “你要说很久吗?这儿只有这一张椅子……” 她口中抱歉似的说道,双目却冰冷无情,抑制着令人难以察觉的警觉。看到这一目光的一瞬间,我坚信方才在楼下所听江神学长所讲的故事是真实的。她坐在离我不到三米之处的椅子上,这令我害怕不已。 “我站着说就可以了。只要可以说话便好。” “是吗?那我就快些听吧!夜已经深了,日期都已经改变了。” 我站在江神学长左侧靠后半步的地方,与她视线不期而遇。若只有我一人与其对峙,我或许已惨叫着逃走了。那视线总令我感觉她并非平日熟悉的她,我不禁战栗不已。 “是你杀害了八木泽君。” 江神学长的声音与平日并无两样。在其身边听到此声音,我感觉自己双脚仍是站在大地上。然而其内容却非常不一般。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矛头明明被对准了自己,她的措辞却总是很郑重。她的脸正对着江神学长的方向。 “因为不如此便不合道理。除你之外没有凶手。” “呵呵。”她将手抵在嘴边笑道,“你为什么可以说得如此自信满满呢?有时候,即使你之后低头道歉说自己犯了愚蠢的错误,别人也不会原谅你哦!” “是不是愚蠢的错误请您听了我的话之后再作定夺。如果我错了,我也没想让您原谅我。” 她右眼下的肌肉似抽筋一般微微动了一下。她体内或许充满了强烈的敌意。 “请你不要装模作样,痛痛快快地说吧!” “好的。” 又开始了我刚刚在那个黑暗的厨房所听过的话。 “关于在该木更村及河对面的夏森村相继发生的三起杀人案件的真相,我设立了一个假设。请让我从大的整体构图开始说起。我相信这些案件绝非独立,从根本上而言是相连的一个。” “同感啊。”她举止优雅地盘起了腿。“在这种深山处的僻静地方,即便是偶然,恐怕也很难想象会连续发生三起杀人案件。” “得到您的赞同我很欣慰。哎呀,虽然那是一种理性的判断。” “嗯。不管怎么说,夏森村一案的凶手持有小野君的耳朵这一事实,就是河两岸的案件不可分的证据吧。” “这就是说,我们谈话的开端很顺利对吧?” 江神学长将身体重心由右脚转向了左脚。 “在说整体构图之前我要先说一个前提,就是我们知道杀害小野君的凶手就是八木泽君。——请您不要做出意外的表情。这一切您自己应该是最清楚的。” “哪有,我当然很意外。说什么那个善良的钢琴家杀害了小野君,我一时无法相信。你是有何根据才说如此大胆之事?” 她似乎无论如何都打算佯装无知。演技虽很逼真,她的双眼还是如监控摄像机一般努力刺探我们的态度。 “看来,我不得不收回我刚才所说的开端很顺利的话。” 江神学长遗憾地说道。他将在图书室讲给我的推理重复了一遍。为了在蜿蜒曲折且分叉诸多的钟乳洞中跟踪小野,应该需要阿里阿德涅之线。“ヒロキ”这种香水应该是被用作了其道具。香水应该被洒在了他的伞上。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唯有八木泽满。倘若这便是真相,小野的尸体及所持物品上洒有“ヒロキ”,玄关处被洒有诸多香水亦可得到解释。 “可以得到您的认可吗?” 对江神学长的提问,她还以一个冷笑。 “真是胡说八道。这是强词夺理而得出的大错误。你好像觉得世界只有游戏盘一般大小。案发当晚,龙森河上的大桥可还是好好地架着呢!也可能是从外部入侵的什么人的罪行不是吗?那个叫室木的邮局职员可能也把小野君杀了不是吗?不管怎么说,他手中都有小野君的耳朵。” “如果那个叫室木的人是凶手,他会在树林的树荫下一直盯着小野君走向钟乳洞吗?他有理由采取如此转弯抹角的方法、特意从调香室盗出香水然后将其洒在伞上吗?不可能的事。” 她紧咬双唇,唇色都变白了。 “或许是室木以外的其他未知的人。又或许是这所公馆里的某个人。总之,你的假设过于飞跃,我实在无法认为检察官会采用。” 江神学长正要反驳什么,她似嫌麻烦一般挥了挥手制止了他。 “算了,请你在八木泽君杀害了小野君这一前提下说吧!我看若不如此你就进退两难了。证据虽然很陈腐,我就姑且接受吧。姑且。” 我不禁想到,这场谈话不是前途多难吗?之前放出重重烟幕掩藏真面目的她,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沦陷吧。眼前的她所释放出的抵抗气息非同寻常,我的肌肤似乎火辣辣地疼痛。 “可是,八木泽君为何一定要杀了小野君呢?要杀人,应该一定有其相应的理由。你们为何想把八木泽君作为凶手我就不问了,就此一点可否让我听一下?” 她的语气无论如何都很恭敬。 “好的,就按你说的做吧!——八木泽君杀害小野君的明确动机在表面上确实不存在,案发之后,我们曾立即就谁想让小野君死进行了探讨,可那时八木泽君的得分也很低。” “得分?” “是的。虽然很粗略,我们制作了一个全体人员动机指数表。比如说,对于小野君与木更夫人结婚之后想要构建的艺术之迪士尼乐园构想,前田夫妇断然反对,他们的指数为百分之九十五。八木泽君的指数为百分之十。他在该村的工作已基本完成,况且他似乎不太排斥离开这里。而且我听说他素日与小野君性情也不是不合,准确地说他们只是互相不太关心而已。” “确实如此。” 我本以为她会想问自己的指数,她却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不知是否是装作无所谓。江神学长继续讲述。 “也就是说,八木泽君杀害小野君的动机极其薄弱,我们也有这样的认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到了他就是凶手这一结论。此时,我所思考的不是八木泽君果真是凶手吗,而是八木泽君果真没有动机吗?于是,我就隐藏的动机进行了探究。探究不得不持续到了刚才……直到我听到那则广播新闻。” 她如感觉刺眼般地眯起了眼睛,问道:“与新闻有什么关系?” 我不禁觉察到她的紧张感正在高涨。 “听到室木就是杀害叫相原直树的摄影师的凶手,我也终于看清了一系列案件的整体面貌。我同时理解了八木泽君为何会杀害小野君,以及室木为何会杂害相原君。还有——你的所作所为。” 在江神学长静静的说话样子中,我感觉渗透了其对她所抱有的不堪忍受的厌恶感。 她没有紧张,而是挺起胸膛说道: “我的所作所为是指什么?” “暂时请您听时不要提问题。一切将会同时水落石出。——不好意思,我还未说明八木泽君杀害小野君的动机便跳跃话题,可请您允许我说一下当我听到‘相原君被某人杀害了’这一上午的新闻时的感受。那就是,相原君为何一定要被杀呢?他来木更村偷拍而被轰走,可他在夏森村应该没有惹出任何麻烦。尽管如此,他为何会在夏森村的废校里被杀了呢?他如果是在此木更村的地盘上遭遇群殴被杀还可以理解。这就是我的疑问。憎恨他的人明明在木更村,他为何在夏森村被杀了呢? “然后到了晚上,我们知道了凶手就是室木。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事,警察似乎也尚未调查清楚。恐怕只要室木不招供,他们也不会猜中吧。——可是我知道了。一听说室木是木更夫人的侄子,是她唯一的亲人我就明白了。” “想不到你前言好像很长啊!时间一久你站着说话也会疲惫的吧?” 听了她的揶揄,江神学长摇了摇头。 “没有,一点都不累。” “我决定不再插问问题了。” “那我也快些说。——我得出了八木泽君杀害了小野君这一结论。而夏森村中也查明是室木杀害了相原君这一事实。在两起案件之中,皆是查明凶手却不清楚犯罪动机,这是共同之处。也总让人感觉谜团变为了两个。然而,有时负负为正。——不好意思,我又开始转弯抹角了。”江神学长哐地敲着自己的头说道,“八木泽君杀害了小野君,动机无法理解。室木杀害了相原君,动机也无法理解。两起案件之中,凶手与被害人的组合都令人无法理解。可是,若将方才所说组合调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 “调换组合……” 她首次露出了些许动摇。她咽下一口唾沫。 “八木泽杀害了相原君。室木杀害了小野君。若是如此,不就可能充分理解了吗?——在这里所发生的,是交换杀人。” 2 “是吗?”她皱起了眉头,“我无法认同。” “为什么呢?如果以这样的组合发生杀人案件,各自的动机便显而易见了。你赞同八木泽君有杀害相原君的动机吧?” “可是……” 她欲言又止。 “请你不要再说‘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了。相原直树事实上就是被杀了。而我说在这附近最可能做此事情的人便是八木泽君。相原直树是来榨取千原由衣的泪水之人,而她是八木泽君所爱之人。相原直树是那个折磨她到引发摄食障碍、将她从自己可能本想留下的华丽世界踢出的男人。这个男人宛如拥有上天赋予的使命一般,以令人愕然的热情追赶她至此。为了手拿相机强暴她的精神,只为了满足大众卑劣的好奇心及自己乖僻的使命感。两天前,于夏森村驻扎的相原直树,终于越过大桥侵入了艺术圣地。而且成功地将千原收入相机。如果这些照片被公布,她的精神可能再度崩溃。或许八木泽君甚至以为,杀害该男子对千原而言属正当防卫。” “你只对被杀的摄影师直呼其名,这不明智吧?” 江神学长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八木泽君夺过摄影师所拍胶卷将其扔掉了。然而,这不能保证还有其他未被他处理的偷拍照片。如果八木泽君知道相原手中持有这样的照片,无论如何也会设法拿回。恐怕也抱有了杀意吧。这就是动机。” “你对自己假设的验证好像很随意啊!没有什么证据显示相原君持有这样的照片不是吗?八木泽君使用武力将他偷拍的照片抢了过来并进行了处理,还把他赶走说‘赶紧给我滚’,认为事情自此结束才是自然的吧?” “证据虽然没有,可是有可能性。相原被轰走的当天下午,前田哲子女士接到了一个无声电话。那或许就是相原打来要求交易的。” “真是不可理喻啊你!”她嘲笑道,“那只是个错误电话的可能性明明高一百倍以上。” “白天的新闻还告诉我们一件似乎更有意义的事。它说相原正欲与某人做交易,并且似乎被卷入了某个案件。欲被进行交易的可能是千原的照片及与她相关的信息。相原欲将自己所持此类东西卖钱。某人所说的当然是室木君,他恐怕是作为八木泽君的代理人而要求交易的吧。” “你这说法真让我不能认同啊!不过——”她将盘着的腿换了过来,“我就赞同你的八木泽君对摄影师抱有敌意的说法吧!” “那下面就该说室木君一案了吧。他有杀害小野君的动机。” “为什么?” “我不知道室木君为何许人。我只知道,他是木更菊乃夫人唯一的亲人。也就是说,他是木更夫人去世时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可以继承其财产之人。“ 她似很快理解般地使劲点了点头。 “唯一的财产继承人。我想他一直梦想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继承姑母的巨额遗产。他一边将快件分类、一边在配送中踩自行车脚蹬、一边在称量小包裹重量时,一定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拥有巨额财产吧。——然而,这个梦想却迎来了意外的危机。因为木更夫人决定结婚了。如果她结婚,去世之时遗产便会被其配偶获得。若配偶先于她死亡便没有问题,然而小野君较木更夫人年轻十五岁之多。他幸存下来获得遗产的可能性更大。室木君对此的惊讶及失望恐怕可以想象吧。无论如何都必须让她放弃结婚。若不能,便必须杀害其结婚对象,他或许沉迷于这样极端的想法。” “我明白了。人有时或许会如你所说的那般抱有敌意,这一点我姑且认同。——可是,室木君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姑母与小野君公布婚约呢?这件事明明应该只有这个村的村民知道的。” “是的。所以,是这个村的村民向他及时做了报告。” “你想说那个人就是八木泽君吧?” “没有,不是的。” 她不停晃着自己搭在右膝上的左脚。这样的举止表现出了她的焦躁。 “为什么不是呢?你的假设不是这样的吗?——相原君偷拍了千原。然后他劝说八木泽君买这些照片或什么。八木泽君的愤怒由憎恶发展到了杀意,便决定杀害相原。然而自己去夏森村下手很危险,便委托室木君杀人。作为交换条件,其决定为保护室木君利益而为其杀害小野君。两人达成一致意见,便付诸实行。” “我方才所说听起来像这样吗?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的。” “哎呀,那是为什么啊?虽然你说得毫无道理,但我本以为条理大致理清了。” “您把条理给我整理得很清楚,可是有一个很大的错误。那就是,八木泽君没有机会向室木君提出互换杀人。——倘若是他提议,那么理所当然应该是在相原侵入木更村被发现而被轰出时起,至小野君被杀之前这一期间。八木泽君在发现相原的非法侵入之前,甚至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然而,相原被轰走的骚动之后,他不是终日在二楼的音乐室中闭门不出吗?夜晚他到了楼下,但他没有机会单独一人在客厅。因此,别说偷偷去夏森村与室木相见,连在电话中提出商谈亦不可能。互换杀人的提议人不可能是他。” “……那么,你是说是室木君一方提议的吗?” “那也很矛盾。如果室木君不经木更村的居民告知,便不可能知道姑母的婚约不是吗?不可能是由他提议互换杀人的。” 她似乎很困惑。 “啊,我不知道。——如果八木泽君和室木君都无法提议,那他们到底是如何沟通意见的呢?” “也就是说,有一个第三者劝说两人进行互换杀人。互换杀人之斡旋方或导演,那个人应该既知道木更夫人与小野君的婚约,又知道相原的真实身份,所以那个人是这个木更村的居民。” “你说什么傻话呢!什么杀人还要中介,简直是疯了!那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恐怕不是因为顾虑到八木泽君和室木君的幸福吧。这是杀人,所以与多管闲事及一时高兴居中斡旋迥异。通过导演互换杀人,那个人自身有利可图。” “您认为有什么样的利益呢?” “就是说凶手也想杀死小野君或相原君,或者是他们两个人。” 她忽然低下了头。然后明明没有任何意义却稍看了一会儿自己双手的指甲,然后再度抬起头。 “也就是说,那个人想完全不玷污自己的双手去杀死对方吗?” “是的。”江神学长用力说道,“就是说那个人嗅到了八木泽君与室木君的杀意,或是亲自将其煽起,而将他们作为杀人工具使用。那个人为使自己的双手不沾满血腥,而制作了人偶。恐怕被操纵的八木泽君并不知道此次凶行的共犯为室木君,而室木君也不知道共犯为八木泽君吧。他们一定到最后还以为,自己是与向自己提议互换杀人的人签订协约。” “人可以那么巧妙地被操纵吗……” 她似独白一般喃喃自语说。江神学长的说话方式逐渐激烈而快了起来。 “此次杀人与充斥街头巷尾的很多杀人意义完全不同。希区柯克所描绘之互换杀人,根据思维方式不同,有时是非常人性的行为。互相将命运托之人质,于极限状况之中互相信任,这甚至与男女之爱相似。” “呵呵。”她发出久违的一笑,“我没想到这种时候你会拉出男女之爱作比喻。真是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者。” “请您尽情地嘲笑吧!——钢琴家与邮局职员悲哀地以为自己与拿出所有勇气的那个人相互信任。而他们两个人实际上完全被骗了。他们所信赖的某人根本无心弄脏自己的双手,那个人背叛了两个男子的极限信任。对人而言,杀人是第一大罪。然而你不觉得这个人的罪孽甚至已超出了杀人吗?我…… “我认为这简直是恶魔行径。” 江神学长紧咬双唇挤出了几个字。 沉默初次来袭。宛如世界上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般的深邃静寂包围着我们。 “如果假设发生了互换杀人。”江神学长打破了沉默,“自室木君家中发现小野君耳朵之事便具有了意义。那就是‘我杀人成功了,下面就轮到您了’的信息。切下小野君的头颅送去恐怕是最确切的证据,但对方恐怕认为无须做得如此夸张吧。切的人亦很麻烦,接受的人亦会苦于处理。若是一只耳朵便简单多了,况且小野君福态的耳朵应该可以成为充分的标识。” “不可救药……”她叹息道,“你为什么可以如此强词夺理呢?什么为了‘我履行约定了哦’而切下小野君的耳朵……这种想法才是恶魔式的。” “是吗?这一部分才着实像人这种动物可能会干的事情不是吗?‘既然你相信我就让你信吧!’这不是人类的想法又是什么呢?神灵和恶魔都不会如此说。” “原来如此。或许是那样的。可是,倘若事情果真如你所说一般发展,首先犯罪的八木泽君也真是个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啊!这不就是‘首先由我来杀人,见到证据之后你也履行约定’这种傻瓜?如果室木君没有履行约定不就麻烦了。” “诚如您所说。因此,在开始互换杀人之前,他们或许写下了互相束缚彼此的简单书信。写有‘我委托你杀人’如此这般的书信。如果遭到对方背叛,只有自己被捕,只要公开此书信即可。委托人便会成为堂堂正正的共同主犯。倘若双方都诚实地履行了协约,届时便将书信毁掉。——我所说的‘他们’,当然不是仅指八木泽与室木两个人。如果契约实际存在,那应该是在八木泽-X、室木-X之间进行的。” 她想说些什么却被江神学长制止了。 “此时,在八木泽君一方被添加了一条不可理解的条目。那就是‘杀害小野君之后,切下其一只耳朵交给我’。他可能问过为何想要如此做,X却随便回答他敷衍了事。那只耳朵是要作为标识交给室木君之物,X自然不可能讲出实情。” “你空想的翅膀好像越加伸展了呢,”她苦笑着说道,“就好像自己所驾车辆早已飞出悬崖,而你却丝毫没有发现,只是拼命地驾驶着。” “那是儿童动漫的噱头吧!那时会有那样的固定场景,如果驾驶员没有发现车轮下没有地面,车辆便可持续前行。” “你没有发现?” “因为我只看前方。” “请看一看下面。” “到达目的地之后我再看。倘若那里有地面,我便会知道我途中亦是行走在地面上的。” 她耸了耸肩,似乎说真是个顽固的人。 “您还记得听到相原被杀这一最初的新闻时,八木泽君有何样的反应吗?” “不记得了。”她摇头说道。 “他与其他人一样,看起来好像很震惊。而且,我听到他这样喃喃自语说:‘昨天晚上……” “你想说什么呢?” “首先,他的惊讶并不是演出来的。这也无可厚非吧。他可是与该村居民X订立了契约。然后自己首先完成了任务,然而翌日清晨,大桥坠毁了。无论X如何富有使命感,说‘好的,下面轮到我了’,X也无法去杀相原了。——尽管如此,相原还是被杀了。在自己杀害小野君的次日夜晚,X是如何履行义务的?他对此感到不可思议才喃喃自语说‘昨天晚上’。” “我无法发表评论,因为我没有听到八木泽君如此喃喃自语。” “我听到了。——并不是你能听到这世上的一切声音。” 这是挑衅式的说法。她不悦地故意咳嗽了一声。 “是啊。我耳闻目睹的事情有限。不过你好像是有千里眼顺风耳呢!” 她似乎再度失去镇静,将冰冷锐利的目光投向了江神学长。他宛如令对手扑空一般,松弛地用左肩靠在了墙上。 “吃惊的八木泽君怎么做了呢?他去询问X是怎么回事了吗?” “或许是的。然后,X可能以天才般的谎言令其信服,也可以认为其并没有信服,但结果是好的,他便作罢了。” “对X而言真是个惊险的场面呢!” “嗯。摁下开关的本人,也无法阻止已开始运作的系统。不过结果对X而言亦是好的。托大桥坠毁之福,无论如何错误也不会怀疑是自己杀害了相原,所以X可能反而喜出望外。X成功了,无论如何,两个人偶都遵照自己的指示行动了。” 她似乎疲惫一般闭上了双眼。江神学长询问说: “您有什么问题吗?” “有,”她闭目回答道,“你说X是何时自八木泽君处拿到耳朵又交给室木君的?” “耳朵在杀人之后就立即按照规定方法交给X了吧。X或将其带到了房间,或放在了某个地方。然后,X只需在小野君尸体被发现之前的清晨时候,将其封入信封投入邮筒即可。收发邮件是上午的早些时候,所以室木君赶得及在大桥坠毁之前拿到。” “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紧紧闭着双眼,眉间浮现出了皱纹。宛如正在为夏夜的难眠而呻吟。 “你深夜跑来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 江神学长的头发扑簌簌地遮盖住了一部分脸。 “是因为X就是你,香西女士。” 3 琴绘缓缓睁开了双眼,宛如扯开黏着物一般。胆怯的我垂下了双眼,看着脚下的地板。清扫彻底的木质地板上。有一块∽形的损伤。 “你可不可以适可而止?”她大声而有力地说道,“你的车辆早已跌落谷底,严重损坏了。赶紧去死吧!” “不,我不会的。因为我打算现在就踩下踏板飞起来。” 江神学长自凭倚的墙壁离开站直。 “你是个笨蛋!” 其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就连在末班地铁中被醉汉胡搅蛮缠而被踢时我也没有如此害怕。 “你是说抓住了我这个恶魔?你居然可以说出如此过分的话。比豉虫还柔弱的我是什么恶魔……” “你生气了吧?若是这样为什么不喊‘你给我出去’呢?” 江神学长的声音令我亦感到恐怖。他的声音虽没有颤抖,却可以感觉到在拼命抑制上涌的愤怒的气息。倘若来轻井泽车站迎接离家出走的女儿的父亲发出这样的声音,十三岁的我或许会陷入恐慌之中。 “请你道歉之后离开这里。” “我不会道歉的。” “为什么我就是X呢?想必你也准备了无聊的谬论吧?” “是的。也就是说您让我继续说是吧?” 我略抬起头看了看琴绘。她紧咬双唇,为了让自己冷静扶了扶眼镜。蜡烛光亮映在其镜片上。火焰弯扭着身躯的影子,宛如是她自身的愤怒自体内溢出的一般。 “请允许我先说明一下你拥有是X的资格一事。——首先,你有杀害小野君的动机。这里对你而言可能不是约定之地,却应该是你决定的最后栖息之地。这里与俗世隔绝,有你精心培育的香草园。这里变质的话对你而言便意味着沉沦。因此,小野君的构想才不可饶恕。” “请你不要赤脚踏入别人心里,你简直就是野蛮人。” “然后——” “你无视我?” “假如你是X,小野君的尸体被担到岩台之上也可得到解释。因为如果那样做,力量薄弱的女性,特别是已上年纪的你的嫌疑便会非常微弱。——你或许希望他可以在你拥有确切不在场证明期间杀人,但八木泽君采取了其他方法将你置身事外。这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仅有几个人的村中,要保证你的完整不在场证明很困难。要让你拥有与其他某人在一起的不在场证明,便会同时也给对方提供不在场证明。为提高不在场证明的可信度,证人最好有多个,然而,倘若如此做,本就狭窄的范围便会越加变狭,实行者的危险便会变得很大。” “谬论。”琴绘从口中吐出一句。 “而且,你有与室木君碰头的机会。因为我听说,相原君被轰走当日的下午,你与志度君曾经打过长电话。并且你有时间将其叫至桥边商讨细节、交换契约。” “那样的事又不是只有我可以做到!” “是啊,这不足以成为任何证据。” 江神学长首次退让了一步,琴绘眯起了眼睛。 “即使果真通过X这一人物进行了互换杀人,也没有证据证明X就是我。沉醉于自己的奇谈妙论中是你的自由,但你突然闯入我的房间中来真是冒失至极哪!” “如果我的话自此结束了,被你这么责备我也无话可说。” “你是说你还要继续你无聊的话题?”她似彻底厌倦般说道,“你饶了我吧!都快一点半了。”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挂钟。一点二十八分。她平日一丝不苟,恐怕这正是个正确的时刻吧。 “接下来我必须说一下八木泽君被杀一案。” 她再度将盘着的腿换了过来。 “我体力和精力都还能支撑一会儿,所以就恭听一下吧。况且我也想看一下你的奇谈妙论无力枯萎的下场。” 调香师眨眼时顺便瞥了我一眼。她的目光似乎在嗤笑我说,你像枯木一样站在那里做什么呢!我挺直了腰背。因为是我请求江神学长说让我在现场,我想知道真相。 “完成杀人这一大工作的八木泽君为何落到了被杀的下场,我要说一说这个。” “可以是可以,请你稍微加快些速度。我都要困了。” “好的。麻里亚可能也累了。” 进入该房间之后他首次看了看我的眼睛。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和,然而他看起来也有些许疲惫。逐一反击琴绘的反驳恐怕需要莫大的精力吧。 “我没事的。” 我回答后,江神学长重新转向了琴绘。 “我们发现八木泽君就是杀害小野君的凶手是今天下午的事。在钟乳洞做过实验之后,我们在图书室核实了他就是凶手一事。” 其实只是我恭听江神学长的推理而已。 “我们进入房间时关着的窗子,在我们想要离开房间时却微微打开了。我只能认为是有人偷听了。倘若偷听的人是一个事外之人的话,那么对方要么会追问我们,要么会告诉大家的吧?那个人无须一个人把听来的事情藏在心中。然而,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发生的只有八木泽君的被杀而已。这说明了什么呢?可以想到的情况有两种。——第一种,偷听者是木更菊乃夫人。她知道事情真相后,不满足于将其公开而委托审判官处理,便亲自化身法官将其处决。我首先是如此考虑的。可是我后来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第二种,偷听者为互换杀人之导演X。也可如此认为,X知道自己的命运共同体伙伴被人抓住把柄之后,害怕自他口中暴露真相便将其杀害了。这个想法是我意识到杀害八木泽君的凶手是谁之后想到的,并不是自此找出凶手的。” “你所说的X就是我吧?” “嗯。所以,我是在说就是你杀害了他。我们在图书室时,听说你正与木更夫人修理香草园,可你可能是去洗手间时发现了我们的密谈吧。曾经去过洗手间,是取调不在场证明时你自己的证词。你可能没有听到我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但要听到八木泽君就是凶手,稍听片刻即可。” 琴绘优雅地用手抚摸了一下脖颈。 “看上去一切都是我的错呢!我可不是那样的大人物。” “您要否定吗?” “我当然要否定。——你给我听好了,你给我设定了一个奇怪的杀人三角关系,但你最终也无法证实那个居中斡旋人X就是我。尽管如此,你还是跑题说X有杀害八木泽君的动机,然后又返回说‘所以就是身为X的你的罪行’,这是不合逻辑的。赶紧结束你这狡猾的行为吧!还是说你就是笨?” “你这样反驳也是极其自然的。我还不能证实X就是你。那么这样的攀登路线如何? ‘杀害八木泽君的是你,所以你就是X’。” “我杀害了八木泽君这一结论在先?” “是的。那是我在听晚上的新闻之前得出的结论。我意识到是不是进行了互换杀人是在听新闻之后。——可以杀害八木泽君的只有你一个人。”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些自己无法证实的事情了。如果像你一样断言,那么这里的所有居民都有可能是凶手。” “这次我可以证实。” “怎么可能?” “我可以。我现在就证实。” 江神学长将紧紧贴在脸上的头发向上拢起,拂到肩后。 “在此之前我有些话想说——为避免误解与混乱,我要先整理和陈述一下我是按照何顺序进行推理的。 “首先,我于昨天午后知道杀害小野君的凶手就是八木泽君。下午三点左右,我与麻里亚在图书室谈论此事时发现被人偷听。下午五点时发现八木泽君的尸体。彼时,我怀疑偷听者是木更夫人,怀疑是不是她进行了复仇。晚上在食堂召开了搜查会议。在此发现问题的我检查了尸体与犯罪现场,然后得出了凶手不是木更夫人而是你的结论。可是,我也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比如你为何一定要杀害八木泽君等。之后我听到了晚上十一点之前的新闻,看到了由八木泽-室木-X进行的非规范互换杀人的整体构图。如果将你的名字代入未知数X之中,方程式便可解开。” “是的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了,即使是天动说(注:认为地球位于宇宙中心不移不动、包括恒星在内的所有天体都围绕地球转动的天文学说),如果你要相信它,在现代恐怕也可以找出证据,所以我不再对你的信念吹毛求疵。我们之前的争论即使持续到早上也无济于事。——只是,我就是杀害八木泽君的凶手一事还没有进行讨论。” “是的,我现在开始说。” 我们的推理进入了最后的直线跑道,剩下的就是径直跑向终点了。 “搜查会议的焦点是调查不在场证明,而遗憾的是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皆不成立,我不禁在想是否无法自此找出凶手。然而,本以为不行而听着不在场证明的我,听到最后麻里亚的证词之后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作为叙述的本人的我却丝毫没有发现。 “她的证词很简单。下午三点半时与八木泽君上楼,在房间前分别。此后至八木泽君尸体被发现之前的一个半小时内,一直在自己的房间中读书和思考事情度过。在此期间曾听到走廊中有几次脚步声通过,没有听到过奇怪的声音——” 这就是我所说的全部内容。即使让我再说一遍我也没有任何可添加之处。 “有马确实是这样说的。仅此而已。你说有什么奇怪的?” 可能是因为无法抓到要点吧,我在琴绘的声音之中感到了警戒与紧张的气息。 “她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我在想,这可能吗?请你回想一下八木泽君是在何处做什么事情时被人袭击了?他是在完全隔音的音乐室中弹钢琴时被人从背后刺杀了。而且,他当时正在演奏的是那首他自己作曲的名为《日暮》的曲子。那首强音急板绵延不绝的激情之曲。” ——“我从未听过如此激烈的钢琴曲。” “他当时正面朝钢琴弹奏这首曲子。凶手蹑手蹑脚站到音乐室门前。手握把手,轻轻打开。正埋头于演奏的他,当然不可能发现背后的细微声音。确实是良机。凶手取出匕首,自己迎合他上身的摇动而动,瞄准目标一口气刺了下去。” 那情景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禁皱了皱眉。 “如果凶手果真是如此作案的,那么麻里亚的证词中便含有很大的矛盾。——因为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位于音乐室对面的她便不可能听不到任何奇怪的声音。无论凶手如何轻轻地打开门,都无法阻止他的《日暮》溢到走廊上。” 调香艺术家只将一只眼睛细细眯了起来。她没有说任何话。 “尽管如此,无意之中可以听到脚步声的麻里亚说自己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这确实很奇妙。这该如何解释才好呢?麻里亚的证词有误?不对,事情没有复杂到会弄错。她在撒谎?我也不认为她撒谎对自己有利。——而且,我也无须做怀疑她这种恐怕没用的事情,我发现我明白事实真相了。” 琴绘再次闭上了双眼。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没有钢琴声的时候打开音乐室门的。这也不是指八木泽君忽然停手、稍作休息的时候。因为倘若事实如此,他应该可以发现入侵者,也不会背对着凶手了吧。况且,别人不可能知道他几时几分会自琴盘上拿开手。因此,凶手打开门时亦不是钢琴家在休息时。不是休息中却没有钢琴声时是何时呢?——是的。就是八木泽君进入音乐室之前。凶手于三点半之前进入音乐室,在那里埋伏等待钢琴家。” 她轻轻地将右手抵在额头上,旋即又将其放回膝上。 “要埋伏必须在某处藏身。那个房间中有一个绝好的地方,就是那个中国屏风的后面。八木泽君自门口走向钢琴前方期间,绝不会发现屏风对面有什么东西。凶手在他埋头演奏时偷偷出来、绕到其身后是很容易的事。然后用匕首刺向他。——我想能做到这一点的全世界只有三个人。” “三个人?”琴绘说道,“你说都是谁?” “他进入音乐室时,我与铃木女士分别在自己的房间中。前田夫妇、千原小姐、小菱君在客厅。再除去与活着的八木泽君在房前分别的麻里亚之外,余下的嫌疑人只有你、木更夫人、志度君三人。” “不过现在你好像只是以我一个人为敌吧。”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木更夫人与志度君不可能是凶手。为什么?——因为你做了一个画蛇添足的处理。” “你是指什么?” “是指将‘ミツル’这种香水洒在现场的事。这件事毫无意义吧?” “这个,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你在图书室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可是,你大概没有自始至终都听完吧。所以你可能不知道香水被洒在小野君尸体上的合理意义。你或许只是希望直面八木泽君被杀的我们会陷入混乱,从而怀疑这是由同一凶手所为的连环杀人,所以才在八木泽君被害现场也洒上了掩人耳目的‘ミツル’。” “你好像又开始空想了。” “那么,您可以认可我前面所说的凶手是埋伏在屏风之后这一段不是空想吧?” 没有回答。 “总之,将香水洒于八木泽君的尸体及钢琴之上对凶手而言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没有三点半的不在场证明且彼时持有‘ミツル’的人,只能指向你一个人。——你提供的证词中说自己三点二十分到四十分之间位于调香室,四十分到四点之间位于自己的房间中。并且你还说过你在调香室时‘ミツル’还好好地摆在架子上吧?倘若你的证词无误、木更夫人与志度君是凶手,彼时‘ミツル’应该已从架子上消失了。你的话是矛盾的。那时你并不在调香室。而是携带匕首与香水瓶屏息藏于中国屏风之后呢!” 她依旧没有放弃抵抗。 “也未必。” “为什么呢?” “你无法断定凶手自调香室取出香水是在三点半之前不是吗?或许凶手看到了我进入调香室,便姑且先杀害了八木泽君,之后又去取出了香水。” 我佩服能够立即如此反驳的她。然而,这条退路亦被江神学长所阻。 “不对。我检查过八木泽君的尸体伤口。香水渗入了伤口凝血中,很明显被刺之后立即被洒上了香水。不是凶手迫于强迫观念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洒上香水,才在杀人之后去调香室拿取的瓶子。——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是我确认你就是凶手的瞬间。” 江神学长之后一口气跑到了终点。 “我问你三点二十分到四十分之间在调香室时,‘ミツル’是否在架子上时,如果你回答‘这个嘛,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便不会从你们三人之中寻找凶手了。可是你斩钉截铁地断言说‘在’。如果你不这么说便不合情理吧。偏偏那个‘ミツル’的蓝瓶子是最引人注目的。你可能认为,如果你回答记不清在或不在便可能被人怀疑你是否果真在调香室吧。要立即回答,你觉得回答‘在’是最安全的,这也无可厚非。” 睁开眼睛后,琴绘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宛如看到了无声电影中恐龙倒下的一幕。 4 “你想让我怎么样?让我相信你这些信口雌黄的话而进行忏悔吗?” 旋即,她张嘴这样询问我们说。她的声音嘶哑,仿佛突然衰老了一般。 “我想知道真相,想与你单独谈谈。在把你交给警察之前。” 这就是江神学长的回答。 “你觉得警察会相信你这些危险的谬论吗?——你果然是个笨蛋啊!” “我想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笨。” “小毛孩儿说什么大话啊。” 虽在骂人,她的话中却不再有怒气。 “你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什么啊,你觉得我还想再杀人吗?” 她怒上心头一般说道。 “那倒不会,可是你还有很多想要消除的证据不是吗?与八木泽君及室木君所写的联络信及契约书已经处理完了吗?你不想在八木泽君的尸体伤口上做手脚吗?你不想让大家以为还有一个贴有‘ミツル’标签的瓶子吗?” “你居然会这么说!真是过分……”琴绘此次出声叹息道,“亏我还一直在为你调香……” “是‘ジロー’吗?” 她静静地笑了。 “是的。以生长在枞树皮上的树苔为香精,应该会是种稳重优雅而神秘的香味。” 江神学长似乎没有找到应答的话语。 “你不要误会哦,我可不是打算创造出来后洒在你的尸体上的。” 随之她看了看我。 “你离开这里时,带走‘マリア’(注:麻里亚的日文,此处指为麻里亚所调制、并以其命名的香水)也无妨。当然是在你愿意的前提下。” “好……” 我坦率地回答说。然而,此刻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愿意。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离开这个房间之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好的。” “还真是会说漂亮话啊。” 她撇着红唇嗤笑道。 “你明明怕我毁灭证据,想要一直监视着我。” “不——” “没关系的。”她打断他的话说,“不用再说了。” 她将双手撑在扶手处,站起了身。江神学长称之为恶魔的人,站起身一看,依旧只是名身材矮小的女性。 “我想自己有时言辞过激了,我向您道歉。” “没事的。”她重复说道。 “损坏了樋口先生的铜版画之后,又在上面洒上‘ミチオ’的人是八木泽君。” 琴绘背过脸去说道。 “把千原的事告诉那个摄影师的,好像是樋口君。因此,那可能是八木泽对此事的报复吧。” 我想起了不曾谋面的铜版画家。我想,打开案件开关之人,不是也可以说是他吗? 琴绘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江神学长。然后极其和蔼地说道: “我有一个请求。我本以为我明天也可以继续调制香味,所以有一件工作尚未完成。请让我把它完成。——顺便,我去把我的‘マリア’带来吧!” “您要去调香室吗?” “不可以吗?” “没有。”他静静地说道,“这当然是你的自由。” “不会超过五分钟的。” 琴绘手持手电筒离开了房间,留下了我与江神学长。 “你没事吧?” 他简短地询问我说。 “嗯。” “坐在椅子上吧。” 我不想坐在尚有琴绘体温的椅子上面。略作沉思之后,我与江神学长并排坐在了床上。 “江神学长你讨厌香西女士吗?” 我不禁如此询问说。 “我的用词这么过分?”他满目寂寥地说道,“人啊,只被神灵啊命运啊操纵就已经够受的了。” “你好像成了宿命论者了。——你不相信占卜什么的吧?” “那当然了。那只不过是文盲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罢了。——只是,即使是彩票也有命中的时候。不对,是必然会在某处命中。占卜命中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啊,你相信了!” 江神学长用手掌做了一个打我的动作。 五分钟过去了。——又过了两分钟。 桌上的蜡烛已完全融化,火焰似乎正在接近行将燃尽的光亮。我将火移动到我携带而来的烛台蜡烛上。 “我们去调香室看看吧!” 江神学长自我手中抢过了烛台。 我们走到鸦雀无声的走廊,只听着我们自己的脚步声走下了楼梯,来到了似钟乳洞一般黑暗的楼下。我们拐过L字形的走廊角,在调香室门前止步。 “香西女士?” 江神学长的呼喊声与敲门声都被置若罔闻。 “我开门了哦!” 他刚打开门,一股妙不可言的芳香便包围了我们。 该如何表达呢?那是一种芳香的悲切、清澈而美丽的香味。与极乐鸟的羽毛一般色彩缤纷,横扫阴霾。我的心情不禁像被春日的柔软云朵包围一般平静。宛如遥远的日子里做过的梦一般的怀念之情蜂拥而至。 “香西女士……” 江神学长将烛台伸向了前方。 她深深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脑袋低垂。桌上立着一个瓶塞打开的香水瓶。我可以看到朝向我们的那个标签上写有“moi”——我。 ——这是香西女士的香水,是她只为自己而创的香水。 江神学长靠近疲倦地纹丝不动的她,发现了什么而屈身蹲下。他自地板上捡起一个小东西。似乎自她耷拉的手中掉落的那个东西,是一个好像可以置于掌中的药瓶。 不用问那是什么,我也明白她服毒了。 她选择了同自己的香水一同灭亡。她将自己沉入了芬芳的香气海底。 我呆若木鸡,久久伫立。 “麻里亚。” 江神学长依旧背对着我说道。 “我想——这也是一种慈悲。” “香西女士会自杀……你早就预想到了吧?江神学长你是这样想的吧?” 他垂下了头。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虽然知道有人就要死了,我却……” 看着他的双肩颤抖,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的。” 琴绘的那句话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随后,香气宛如追随自她体内逝去的温暖般,渐行渐淡。 终章——有栖/麻里亚 —有栖— “快看,在那里呢!是麻里亚他们。” 明美兴冲冲地敲着我的肩头说道。 她与江神学长并肩站在龙森河对岸。并排站在对岸的不止两个人。光头的高个男子,胖乎乎的女子,肩膀靠在一起、似夫妻一样的男女,以及全身只裹了一件黑衣服的女性。一边搔着散乱的头发一边抬头望着天空的年轻男子,他是志度。另外一个世界的居民们,终于自深厚秘密的面纱一侧现出了身影。 “对面的居民……不是六人吧?” 我数过之后说道,明美回答说不是。 “那不是所有人员。里面没有木更夫人,也没有看到应该在那里的其他几个人的身影。还有几个人留在公馆里了吧。” 走到河边的望月与织田挥手后,江神学长与麻里亚亦挥手回应他们。她好像很好。明美与我默默地看着这些。 “好——的,过去了哦!” 消防队员大声喊道,用力拉紧了穿过滑轮的绳索。鸟笼般的抢救用椅子被放了出去,滑溜溜地渡过河面。 “听说室木君只要住院一个月左右便没事了。” 明美一边眺望着机器之神晃晃悠悠地前进一边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道。 “你生气我想把他放跑吗?” 这些不是都已经谈过了嘛! “没有。他曾经帮你把患急病的可爱表弟送到镇上,所以我想你想要袒护他也无可厚非。” “他当时拼命地为我们驱车疾驰,还鼓励我表弟说‘挺住啊,挺住啊’。所以……” “都过去了不是吗?” 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很快返回到奇妙的表情。 “我说过我是在请他载我时听他说‘理想宫殿’的吧?那……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与不善言谈的室木君之间设法找到的话题便是理想宫殿。” 他或许果真在幻想理想宫殿。正因为如此,他才为杀害姑母的未婚夫而着手进行互换杀人。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巴诺拉马岛成为他人的巴诺拉马岛的牺牲品。 我看着河对面的麻里亚。根据室木招供,知道木更村中亦有人被杀时,我痛恨麻里亚的不幸。一想到她在那样闭塞的地方再次遭遇惨剧,可能又受到了更大的伤害,我便担心不已,心痛难忍。 我挥了挥手。麻里亚很快便发现了我,她亦踮起脚尖向我挥手。 马上就来了。她马上就回来了。 我一边抑制自己汹涌澎湃的感情,一边面朝与我相隔而望的黑色眼睛默默祈求说: ——哪里都不要去了! —麻里亚— 我们背朝覆灭的乐园向河边走去。出发当日的清晨,一如前夜的天气预报所说,天空阴霾,却也是个明朗的阴天。 “麻里亚,我还是……” 我推了推开始磨蹭的由衣的背。“都这个时候了,你说什么呢!我们现在要回去了,回我们原来的地方去。我们吹着口哨回去吧!” 说完振奋人心的话之后,我在她耳边低声说出了我的真心话: “说实话,我也有些害怕。” 前田夫妇与小菱默默地走在前面,志度在最后。由衣与我驻足回望着公馆,只剩下菊乃一个人的公馆,看起来宛如海市蜃楼一般遥远。诗人对我们摇了摇头。 “不能回头看。会变成盐柱的。” 我们点了点头,开始前行。大家离开公馆时,菊乃无精打采地站在客厅的窗边。知道真相后她悔恨地说道:“琴绘,我没想折磨你的……” 琴绘的桌子抽屉中留有尚未写完的日记。关于自己的罪行,上面没有任何记载,如果我们没有在深夜敲响她的门,她恐怕会理所当然地迎来翌日的清晨吧。 江神学长与冴子并肩走在队伍的中间,在学长斜后方的我凝神倾听,发现他们似乎又在讨论我的肖像,我难为情得脸都要红了。那幅重要的画,现在正被江神学长夹在腋下。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看见冴子莞尔一笑。由衣再次突然驻足回首,我便也止住了脚步。此次,志度一言不发地超过了我们。公馆几乎已经消失在山毛榉树林中,只可以窥见石棉瓦屋顶。 “没事的,”由衣回首看到想要说话的我说道,“没事的。我只是向八木泽君说声谢谢和再见。” 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拯救了一般,也面朝黑色屋顶与她做了相同的事。河对岸已经聚集了大量人群,这让我们很是吃惊。他们好像刚刚使用了钓竿一样的工具将绳索渡到了这边。 “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江神学长话音未落,大家的身影就跃入了我的眼帘。两位学长正在挥手。我也没有捂住自己想要流泪的双眼,只是使劲挥着手。抢救用椅子顺绳索而来。这个奇形怪状的椅子,我这一生恐怕也无法忘却吧。 “我们从这边渡过去!” 小菱扯开嗓子喊道,对岸回答说明白。 “这个东西看起来有些恐怖,我们请男士做一下示范吧!”哲子说道。她丈夫退缩后,小菱自告奋勇说“那我就去了”,便似乎很挤一般地坐在椅子上,系紧了带子。然后朝对岸大喊说可以了。 “哎哟,看起来不错啊!我下一个吧?” 哲子看着舞蹈家飞越山谷说道。椅子往返多次,将前田夫妇及冴子运向了对岸。 “下一个是你了,由衣。” 我在她身边说道,她痛苦地咬了咬嘴唇。 “我有个叫织田君的学长。你看,就是前面那个个子不高的人。他可是你的大粉丝!见面打过招呼之后,你要给他在T恤背上签个名哦!他一定会高兴疯的。” 她小声说: “我已经很久没签过了……字肯定变难看了。” “他怎么会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呢!这可是他第一次收到你的签名呢。” “嗯……”她说道,“也是啊。” ——我也害怕。 我想要寻找勇气便看了看江神学长。 “有栖他最担心你了。” 江神学长一边将脚边的石子踢向河里,一边说道。 “我……最担心的也是有栖。” 如此回答后,江神学长便戳了戳我的额头说:“说什么呢你!” 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自他的眼中看到了忧郁的神色。他大概是忆起了已逝的人吧。 今早注入蔓藤上枯萎的蔷薇之中的‘マリア’香气,忽然复苏了。 有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我也看着他,带着我全部的歉意和感谢。 ——在我即将离开这里时,他可以在如此近的地方等待着我,我很高兴。 我要乘坐的椅子来了。将我带回父亲母亲、有栖及大家所在世界的椅子缓缓而来。 凝神望着它让我呼吸困难,我抬头仰望天空。 明朗的阴天。 十六岁的秋天喜欢上的那首摇滚叙事诗的最后一节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祈祷 在这首歌结束的时候 雨哦,请轻轻降落 后记 有栖川有栖 本作品是继《月光游戏》、《孤岛之谜》之后的同系列第三部,不过即使没有阅读过前两部作品也不会产生阅读障碍。只是,如果读过《孤岛之谜》,就能更好地理解麻里亚“离家出走”之事了吧!如果在本作品中初次邂逅江神二郎众位的读者愿回读前作,笔者将不胜荣幸。 我曾想过继“游戏”及“谜”之后,我该如何为第三部作品命名。我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魔术”一词在另外一部作品《魔镜》中已经使用过,而“迷宫”这一外来语又让我迟迟无法定论。为使整个系列统一,我曾想取一个“两个汉字+片假名”的名字,我绞尽脑汁,当初暂定的题目为《人偶花园》。彼时,本作品的基本思路已经形成。最终由于不甚贴切(四周的反响亦不好)而放弃了,倘若题目果真如此,木更公馆便会拥有宏伟的庭院,而艺术家中亦会有人偶师登场吧!那些未经写出的虚构作品思路,若经精雕细琢,某日或许又会成为其他故事。 当初,我对《双头恶魔》这一书名曾有些许排斥。虽与内容吻合,但是读者在了解作品内容之前首先要面对题目,我可以想象他们彼时会认为这个题目“何其陈腐而徒有其表”!然而,我还是无法割舍而将其保留至今。让我决定用这个题目的,是同志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前辈白峰良介先生。白峰先生只是听我说过“两个村庄因大雨而孤立,连接两个村庄的大桥亦坠毁。并且在两个村庄分别发生了杀人案”这一故事梗概,某日,他极自然地问我:“《双头恶魔》写得怎么样了?”“哦,我还没有决定名字呢!不过,《双头恶魔》真是个不错的名字!”那一瞬间我便决定了。如今想来,我选择相信身为广告稿撰写人的白峰先生的感觉真是太正确了。 我不是那种画好缜密的设计图之后才开始动笔的类型。我没有创作笔记,基本都是想好情节后直接动笔写。当然了,陷阱及界定凶手用伏笔我会准备好后动笔,而登场人物的设定我基本都是边写边固定,因而,我事前既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登场,每当新出现一个人,我又要思考“啊,必须得给这个家伙起个名字”。开场是木更公馆的阳台。日暮时分,形形色色的人物络绎不绝地来与伫立在阳台之上的麻里亚打招呼。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她简略介绍一下那里居住着一些怎样的人。然而,在我写了将近二十页时,不小心拔掉了文字处理机的插头,一切都消失了。对于写作缓慢的人而言,这真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虽为自己的倒霉而消沉,我也立即决定重写。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消失的部分虽记忆犹新,我却在打着写完全不同文章的主意。自己也奇怪为何会发生了变化,却无法停手,于是便写成了本书起首处的序章。那个引出其后冗长故事的序章。我并不是在自诩文章开头很不错,只是那比因错误而失去的文章要好得多。此外,如果插头没有拔掉,诗人也不会是志度晶这个名字,并且性格也不会那般玩世不恭吧!倘若如此,也不会出现以志度为原型创作的火村英生(出现在我另一系列作品之中的犯罪学者侦探)了。凡此种种,直接动笔还是很有趣的。 我之所以将舞台设置在高知县深山处,源于我曾经在报纸上读过一则新闻,说那里由于人口过疏化,现在出现了很多废村。曾经有位读者读过本书之后说:“我知道你的原型在哪儿!是×××里面吧?”实际上本书没有具体的原型。因为在执笔当时,四十七个都道府县之中,我唯独没有涉足过高知县与冲绳县。准确而言,正因为那里是我未知的地区,我才可以充分发挥想象,故而我选择其为作品舞台。有一处失败的地方。我本以为自己地理知识很完备,初校时却出现了一个可笑的错误。校阅时得以检查出来,我将夏森村的位置记述成为了“靠近与香川县交界处的高知县深山处”。若有读者不明白奇怪在何处,敬请查阅日本地图。 一旦以远离关西及首都圈的地方为舞台,便会产生方言问题。我父母都出身香川县,所以我基本会说赞岐话。然而,虽同属四国,赞岐话与土佐话很明显完全不同。因此,我通过东京创元社的户川安宣先生介绍,请求出身高知的大森望先生为我“翻译”台词。在此向他致谢。 本书使用了上千张稿纸,文章长度在我的著作中属突出者。“是一边白天上班一边写成的吗?”“身兼数职时还有精力与体力吗……”此时不是佩服这些的时候。江神二郎众人的故事,其实还有后话。由于我七年没有写出续篇,被人问及“那个系列是三部曲吧”,也实属无奈。 我本预定本系列是五部曲,另有两本长篇。下一部作品的舞台、题名、案件、结局及腹稿皆已完成。我希望早些看到这部作品(若不写便可读到就太好了)。倘若也有读者想读,笔者在此恳请你们再耐心等待一下。 关于理想宫殿,完成本书后,有本《邮差薛瓦勒的理想宫殿》已经出版。据该书记载,薛瓦勒的女儿之名为爱丽丝。据说在她的坟墓之上,使用了他所找到的最漂亮的石子。 最后,在此谢谢为本书付出心血的各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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