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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运河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有栖川有栖 译者:林敏生 图源:步同 录入:肉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作者简介 有栖川有栖 1959年生于日本大阪市,推理作家,现任「本格推理作家具乐部」会长。作品风格奇谲且逻辑缜密,以江神二郎与犯罪学家火村英生副教授为侦探的推理小说最为著名。目前活跃于推理文坛,著作颇丰,拥有广大读者群,2003年以《马来铁道之谜》荣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代表作品有《魔镜》、《第46号密室》、《俄罗斯红茶之谜》、《瑞典馆之谜》、《巴西蝴蝶之谜》、《幻想运河》、《英国庭园之谜》……等。 译者简介 林敏生 淡江大学东语系、文化大学日本研究所毕业。曾任出版社之专业翻译、日文编译,亦曾任台湾东贩、台英社、民视文化的日文特约翻译。译有《日本侦探小说选Ⅲ:甲贺三郎作品集1》、《日本侦探小说选Ⅴ:大阪圭吉作品集1》、《日本侦探小说选Ⅷ:浜尾四郎作品集2》、《脑髓地狱》、《巴西蝴蝶之谜》、《英国庭园之谜》、《波斯猫之谜》等,多达两百册译作。 【推荐文】 推理之外的勇气与浪漫 ◎曲辰(文字工作者) 自从小知堂引进了有栖川有栖的作品后,如今,已然是第八本。 这次,我们来到了《幻想运河》。 读完这本书,就我来说,是一个崭新的体验,就好像是在柴可夫斯基《胡桃钳组曲》中,忽然插入了圣桑《骷髅之歌》一样,尽管同样有幻想性,前者是有着帝俄时期的豪华工整,后者却是战栗富穿透性的声音表现。两者交相映衬,表现出属于古典音乐的丰富层次。 同样,有栖川有栖让读者发现了他不同于以往的创作面向,不再是古典、严整而专注,可能加入了点放肆与随意的元素。在推理与小说间,取得了微妙且危险的平衡,述说了一个本质极具幻想性的故事。 ◆国名之外的畅销作家 当大众小说家偶然间成为了畅销小说家,发现四面八方邀稿纷至沓来,恐怕得要以两个月一个短篇、一年一本长篇的方法生存下去,每天都得伏首案前,勉力写之。重点是他写的还是推理小说,中间的布局、谜团、诡计,都不能有些许差池,稍一不惯就可能会被打入烂书之林。 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努力地在脑力消耗之余还能创作出让自己也让读者满意的作品? 见诸通俗小说世界,有个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开系列」。开个有固定角色的系列,而且要让其中的主角与配角如瓜藤蔓延,动不动就会被牵扯到,永远都要记得召唤之前出现过的个性鲜明配角,主角的配置也总要有暧昧的身世供读者挖掘。如此,尽管推理或剧情部分可能缺乏,但是在系列人物方面却能牢牢地抓住读者的眼睛,起码有基本盘以上的分数(好莱坞系列电影一拍再拍不是没有原因的)。 有人说,一个作家最值得读的就是他的处女作,那时还没被商业化带坏,干净清澄一如处子,可以看出作者的本心之所在、初衷之所在,可以从中找出他的企图跟创意。同样的,一个畅销作家除了注意他的第一本书,更要注意他遗留在系列外的作品。因为当作者甘于放弃他经营许久的世界,而另行构筑一个不同的舞台,必定有他所期望透露的关注、或者情感。 就像我个人极喜欢卜洛克的《小城》,虽然不是任何一部系列作品,但是从中透露出的纽约气味却是相当独特而充满血腥的,时而散出的色情感官,更刺激了我们对于作者另外一个世界的想象。或者说倪匡,尽管他的科幻小说系列编制磅砖、架构辉煌,人物特出而富魅力,但我始终念念不忘的却是他的短篇小说,干净、纯粹。 目前有栖川有栖在台湾有出版的「非系列作品」共有三本(截至二〇〇五年四月底),在这三本中,其实各自可以窥见一些属于有栖川的不同面向。在《魔镜》中,绝对智性要求的写作态度,透露了曾身为大学推理小说社团成员的经历;应企画要求写给小孩看的儿童小说《虹果村的密室之谜》,则几乎是本格推理的宣传手册,告诉小朋友们推理小说深具魅力的地方,并邀请他们进入这个美丽的阅读世界。 那《幻想运河》让我们发现了什么? 我想,是让我们发现了有栖川的勇气与浪漫。 身为一个本格推理小说家,竟然敢让开头出现一具尸体后,之后连续八十页完全没有凶杀案,并且出场人物也都没有提到跟命案的关系,这不啻是相当大胆的尝试。 作者另辟蹊径,离开了熟悉的火村英生与江神二郎,主角视点转为由一个对自身存在充满困惑的「艺术工作者」出发,在阿姆斯特丹这个城市闯荡,介绍属于这个世界的登场人物。借着细密而抒情的笔法,将一群在荷兰的日本人仿如「波西米亚人」的生活交游方式铺叙出来。 这种不用谜团对决,而由故事基本面定调的设定,不只是有栖川的作品中相当少见的特色,写作难度想来也增加不少。虽说看来是写实笔法的描绘众生相,小说中的浪漫性格却未丝毫减少,从众人言谈中的奇想、到大麻吸食的经验,都具备了很强大的浪漫书写特质,尤其是这种特质延续到后来,隐然成为了小说的伏流,暗示故事本身的悲剧性,直到最后一行,忽然有股悲伤会攫掠住人的内心,读来余味袅绕不已。 ◆如星夜月光的知识散落 如果说浪漫性是小说中的主要伏流,另一条伏流肯定就是散落书中各个关键地带的知识碎片。傅柯认为知识其实是一套又一套的话语,是在详述的话语实践中可以谈论的东西,是一个陈述的并列和从属的范围,它可以被理解成一个空间,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档案柜」。 所有的推理小说,不,所有的文学作品,其实都或多或少的动用某几个档案柜,并且打开。知识在小说中不只担负着资讯的功能而已,关于作者的意图、创作的言外之音,其实都透过「知识」这个媒介来发声。 有栖川其实早在之前的作品中暗示我们他写作背后强大的知识范畴,〈妄想日记〉涉及民俗学背景、〈Rune的指引〉是标准的知识限定破案形式(其余的好像或多或少都会涉及谜底,所以还是不举例了)。 除了这种与案情直接相关的连结知识,有栖川有栖也在书中的各种层面留下知识的痕迹,如「国名系列」直指艾勒里·昆恩的著名系列,〈天棚的散步者〉几乎是沿用了江户川乱步的著名篇名。音乐也在其创作中占了很大地位,《瑞典馆之谜》中,助手进入瑞典馆听到的是平克劳斯贝的歌曲,这种直接可以令人联想到家庭价值与温暖形象的反讽,是作者相当漂亮且直接的隐喻。 在本书中,知识更是具备了故事外的意义。当书中开始提及荣格的理论时,亦即开始将读者带领进属于「超心理学」的领域,也就是狂想的、妄想的、原生的、社会意识的世界,只有具备了如此概念,之后的「茎」这个意象,才会贯串在读者脑海中,如是,也才能推演到结局的必然性。 ◆献给大阪的情书 《幻想运河》的结局,或许是有栖川出版到目前为止的中文版小说最为悲伤的,这种悲伤,不只发生在书中人物,还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让人想重新读看一次,想去拾撮那些让我们亲近书中世界的片段,再感受一次那股作者传达而出的温柔氛围。 纵然结局是悲伤的,但是有栖川有栖以一种诗意的语言描绘着整个故事,也让书中的世界好似漂浮在一面静水上,静谧无声,只是当风吹过,梦就轻轻地摆荡起来一样。 在这个诗意语书的背后,有个值得大家注意的地方。 书名为《幻想运河》,书中始终扣着这个主题在环绕,而作者也透过书中角色表示,大阪与阿姆斯特丹是在本质上极为相同的两个城市,透过运河,是可以将两者的原生脐带在海中温柔相系。这种连结的可能,是要透过幻想,才有可能达到的。 或许,作者借由此书,想要对他出生、长大、念书、恋爱、结婚、茁壮的大阪这个城市,说些温柔的话语吧,把他对这个城市的爱,用诗的语言编织起来。 献给大阪的情书,我不禁如此猜想着。 目录 【推理之外的浪漫与勇气】/曲辰 大阪 阿姆斯特丹 大阪 【后记】 献给宏与镜惠 [插图] 大阪 OSAKA 1 被某种声音吵醒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可能是姿势过度勉强,腰部一带有些疼痛。屁股下有种冰凉触感,应该是从水泥地面传来的吧! 「啊……」他睡眼惺忪地喃喃出声,望向声音来源。原来是一只瘦巴巴的黑狗正在吃从倒地的垃圾桶掉出的剩饭。 他的视线与斜望这边的黑狗正面交会。那是怯弱、无奈的眼神。 天已经亮了。 只不过,笼罩的几抹朝霭让景色显得模糊。 揉着眼睛,看腕表指针,时间是五点五十分。三点以前的记忆还留着,所以应该是不省人事约莫两个小时。 嘴里还有酒臭味。他伸手摸额头,努力想记起丧失意识前的事情。 大家为了祝贺同期进入公司的同事荣升转调回东京总公司而包下一家小PUB举行欢送会,过程还算愉快,但是,前往卡拉OK包厢的会后小聚时,年近四十的课长实在不应该跟来。这位课长每次参加聚会都会发牢骚,抱怨「真希望尽快回东京」、「想不到会被调来这种地方」之类的,几乎所有的课员都受不了这位课长,尤其是他,可说彻底地厌恶。不论是讨论工作进度或闲话家常,这位课长的话总是令人难以忍受,平常还能勉强忍耐,可是一旦要在狭窄的空间听对方唱演歌,全身立刻作恶地冒起鸡皮疙瘩。 红脸的课长嘴里说着「来了,那是我点的歌」时,比他晚一期进公司的景子抓住手提包站起来。很明显,她同样厌恶课长的歌,所以打算到洗手间消磨这段令人不悦的时间。 他悄悄提着公事包,跟在景子身后走出房间。 ——别开玩笑了! ——对呀! 两人当下决定前往道顿堀的小酒吧重新畅饮。彼此虽然约好不要再谈及职场话题,但是不知不觉间,话题又回到批判公司上面,尽管如此,至少心中的郁闷消失了。 ——明天放假,不找个地方休息吗? 他试着诱邀。可是景子以爸妈很啰嗦为由拒绝了。 他表示要送她回家,也同样遭拒,不得已,只好在御堂筋送她搭上计程车离去,随后又到有供酒的店里继续喝。因为他想挥除与景子分手后,重新在脑海中复苏的课长的声音。 「既然那样讨厌大阪,那就快点滚回东京吧!笨蛋、白痴、人渣。」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厌恶那样不值一提的家伙,同时不断在杯中倒入波本威士忌。 之后他不知何时趴在柜台角落睡着了,被摇动肩膀叫醒时是两点半。老板说店里已经打烊,自己也要回家了。他连声道歉后,步履踉跄地走出店外。 与嘴里嘟哝意义不明话语的醉鬼擦身而过,来到名称奇特的戎桥附近,有个男人正在弹吉他,唱着鲍勃·迪兰的歌。那是能让人深刻感受到没有才华的悲哀、只是随性乱唱的烂歌,而且那男人看来是个年近四十的老头,却唱着年轻家伙觉得快发霉的歌,实在令人生厌。 这是一个会让人对世界产生恶意的夜晚。就算是自己被荣升调职,就算能与景子上床享乐,应该也不会转为蔷薇色的心情吧? 真是无聊!最后,他咒骂自己:别像小孩那样闹别扭! 有点懒得走路,他四处寻找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发现了杂居大楼的阶梯。坐在大柱子后面感觉似乎很舒服,于是决定在那边坐下休息,抽支香烟。 抽了一支香烟。 记忆至这里为止。 脚边掉着一截只剩滤嘴的烟屁股,可见自己应该是在抽烟时昏沉睡着的吧! 已经过了第一班电车开出的时间了。 一直待在这儿也不行,他揉着腰杆站起来。黑狗吃过的生鲜垃圾散乱一地,是与五月的清爽早晨非常不搭的景象。 他伸了伸懒腰,迈步往前走。 刺眼的霓虹灯已经完全熄灭,像怪物般的电动招牌——螃蟹、龙虾、鳗鱼、鱆鱼、洋人等——也像失去魂魄似地静止不动。纸层沙沙飞舞的路面上,呕吐秽物斑斑点点,身穿白色厨师服的老板露出世上最难看的脸孔,用水管清洗那些醉汉们留下的礼物。 也不知道在这之前干了些什么事,三个腰侧抱着滑板、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一脸精疲力竭在路上闲晃。还只是小鬼,却玩到大清早才回家,未免太不像话了! 他朝JR难波车站、穿过御堂筋向西蹒跚走着。到家后睡个觉,醒来时说不定已经傍晚,本来希望能有个与平常不一样的假日,结果还是…… 想抽支烟却一直点不着火,令他很不耐烦,只好停在桥边,用一手圈着火,好不容易才点着。 忽然见到栏杆上有「大黑桥」三字。这是从架在御堂筋上的道顿堀桥往下游算的第二座桥梁,但是,知道桥名的人应该不多吧?这座桥位在斜上方分歧的阪神高速公路下,感觉上弥漫着没落气息。 他打了个呵欠。 视线移至河面上,蓝绿色的河水慵懒地流着。一阵风吹掠,清晨的光影摇曳。 道顿堀川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呢? 他脑海里浮现这个无谓的疑问。明明是自孩提时代就看过不知几百次的河川,却丝毫不记得往上游溯行五、六座桥一带的景色。简直就像这条河在玩花绳似的,突然从高速公路底下悄悄涌现。 他这样想着,同时来回扫视过上下游。 下游的桥墩好像有什么东西搁浅在那儿。 应该只是无用的杂物吧!但…… 瞬间移开的视线不知何故又被拉回。 呼出紫色烟雾,他倚着栏杆打算看清楚该样东西,然后又往前几步,想看得更仔细。 那是某种细长形的包裹。裹了好几层的报纸掀开了一部分,可以见到里面的塑胶袋。袋子似乎因为袋内的空气而浮出水面。 「咦……」 半透明的塑胶袋内是某种鲜明白皙之物。他心想,会不会是没常识的餐饮店丢弃的垃圾呢?如果是,看了只会更觉恶心,却仍旧不由自主地凝目注视。 鲜明刺眼。 白皙。 简直就像女人的手臂。 女人的手臂。 尸体! 每次听到在河岸发现分尸尸体的新闻报导,他总是很同情发现者,认为对方运气太背,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遇上这样的灾难。 「好像真的呢!」 能见到红黑色的切面。 瞬间,酒意与睡意完全消失。香烟从震惊之下不自觉张开的嘴唇掉落地面。 ※ 同一时刻。 一位老人走在大川沿岸、呈细长形延伸的樱之宫公园内。 这是个与所谓薰风五月相符的爽朗清晨。 老人心想,今天提早出门,不如试着走得比平常远一些。 爱犬也是精力充沛地扯着炼条往前冲。被换算成人类年龄才十几岁的柴犬拉扯,时而控制其行动的晨间散步,是仅次于吃饭的另一桩乐事。 河川对面可见到约莫一个月前才开放建地给市民「通行」、八重樱盛开的大藏省造币局。老人望着左边的造币局,往上游走去。 穿黄色慢跑服的面熟女子向这边跑来。可能是大学生吧!以带子束起的乌黑长发不像运动选手会有的,大概是为美容和健康而慢跑吧! 「你早!」 「早安!」 向对方打招呼时,对方虽然急促地喘息,仍旧马上回应。 对老人来说,听对方的一句话回答也是每天早上的些许乐趣。 但是,视线移向右前方的瞬间,立刻见到极端不健康的景象。不仅是大阪市内,甚至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宾馆街正带着苍白表情沐浴在朝阳下。 昨夜是周末,这些可能多达几百间的客房几乎都客满吧?与其说讨厌,还不如说是非常滑稽的一条街!虽然没有人用滑稽两字形容过它,但是自己想到的字眼绝对是杰作,试想,如果整条街都是厕所,岂不是很可笑? 老人忍不住笑了:整条街都是厕所?如果有那样的一条街,一定非常可观了。 爱犬停下来。翘起一只脚,好像要在固定场所小便。老人将狗炼缠在手上,停住脚步。 他茫然眺望樱宫桥拱型桥身闪动着如其别名「银桥」的钝银色光辉。忽然,一辆深蓝色汽车从京桥方向驶来,车速放慢,紧接着停在大约桥中央。 肚子发出咕噜声响。他念头一转:还是不要走太远,在适当地点就折返回家吃早餐。 柴犬大概已经尿完、用力挥动尾巴、猛拉狗炼,他口中应着「好啦好啦」,同时迈开步伐。 「咦?」 麻雀的叫声中混杂异样的水声,河面有波纹扩散。他的视线移回桥上,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从桥上掉落,却只见到穿黑衬衫的男人进入刚刚那辆车的背影。 应该是刻意停车丢弃无用的东西吧! 「真是不守规矩的家伙!」 老人拿好塑胶袋与小铲子准备收拾狗粪,喃喃嘀咕。 ※ 黑衬衫的男人不只在这里抛投某种东西。 另外还有好几处地方。 ※ 当这个城市还处于浓浓的朝霭与破晓前的昏暗之间时,其中一个丢弃在淀川。 连接梅田北方的中津与欢乐街「十三」的是十三大桥。桥身靠上游一侧是阪急电车的京都线、神户线、宝冢线的铁桥,由于三条路线均是平行行驶于梅田与十三之间的复线,因此必然会出现三座铁桥并列的风景,这在他处是无法见到的。如果在上下班尖峰时段,便能见到四、五列上下行的电车同时在桥上穿梭交掠。 但是,男人经过十三大桥是在第一班电车开出的一小时前。 没有任何人目击男人驱车徐行,从车窗丢下东西。 距离十三大桥约两公里的下游有个停泊处。在停泊该处的警戒船之间发现该样被丢弃的东西已是翌日的事。 ※ 另一个东西从流经JR大阪城公园车站北侧的平野川的桥上丢下。 被丢弃之物马上沉入水底,时而在河底转动,爬行似地朝大海前进。 最终都没被任何人发现,埋入大阪湾海底的泥泞中。 ※ 安治川沿岸一带是连住在大阪市内的人都不会刻意前来的地方。不过,若是被称为「小京都」的美丽乡镇一隅,则有年轻女性最喜欢拍照留念的不少风景。 在文明开化的明治维新时期,这里的河口一带是大阪唯一允许外国人居住的地区,尽管昔日的大阪府厅早就迁移至他处,但是市内还有最古老的咖啡店之踪迹等残存摩登城市回忆的建筑物存在。其中以西警局斜前方、红砖建筑的河口基督教堂堪称为外国人居留地的陆标,尽管现在坐落在加油站后面,感觉上有点煞风景,不过若迁建至别处,还是有成为观光资源的资格。 沿着安治川,两旁是红砖建筑的仓库,其中包括现在的海运仓库,以及建造于大正时代、风格特殊、年代久远的游憩休闲仓库。 朝霭即将散去,在这处仓库街中,两辆脚踏车沐浴在穿透朝霭的曙光中疾驰。 六点刚过的现在,见不到什么行人是很当然的事,只有似是参加完清晨聚会的野猫们,三三五五地群聚路上,更可笑的是,它们全是黑虎斑、褐虎斑、花、黑、白不同花纹的组合。 他喜欢在这个时间带巡逻。主要是因为在辖区内绕过一圈,夜班就告结束,但是另一方面,骑脚踏车飞驰在拂晓的仓库街这事本身就让他心情愉快。 一起踩着踏板的同事紧绷着脸,沉默不语。最近常见到他一副不高兴的表情。他心想,已经过了新婚期间,很可能家中发生什么无趣的事吧?不过他并不想过问,就算对方主动提起,他也不想听有家眷的人发牢骚。 过了住友仓库,来到昭和桥前的十字路口。两人在红灯号志前踩煞车。过了桥,在江之子岛绕一圈后,今天的勤务就算结束。 「喂!」同事粗声粗气地叫着。 「什么事?」 对方指着左方。 这里是道路与河川复杂交错的地方。流经中之岛北边与南边的堂岛川与土佐堀川汇流,成为安治川与木津川两条河川后再度分歧,其形状酷似K字形,河上有昭和桥、端建藏桥、船津桥三座桥梁,从神户线中之岛入口向顶上延伸的高速公路投影在河面上。 「那家伙!」同事简扼地说,催促他注意伫立在号志对面、端建藏桥上的黑衬衫男人。一旁停着的深蓝色可乐娜轿车似乎就是男人的车。 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吧? 中分的中长头在风中飘扬。 男人手上拿着报纸包裹,是长度约莫五、六十公分的棍棒状包裹。虽然只见到侧脸,却仍能窥见男人以极端困惑的神情凝视包裹。那种非比寻常的神情,让男人周遭的空气随之变色。 在还不见人影的这个时刻,男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同事牵着脚踏车走向男人。他也跟在后面穿越号志。 男人似乎没发觉两位巡佐的接近,仍盯着手中的包裹。 「喂,你!」同事叫着。 照理不应该没听见,可是男人毫不理睬。 「你……」 男人只是转动眼珠,望向这边。那是毫无感情的眼眸! 「啊……你把车停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不但没回答,还将脸转向一旁,视线落在河面上,换成右手拿包裹,慢动作地高举。 「喂,等一下!」 男人漠视制止的声音,丢下包裹。 当时报纸发出的干燥磨擦声,让他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忘掉。 桥下传来哗啦的水声。 这种侮辱警察的行为似乎让同事非常气愤,他走近男人身边,将脸逼近他:「你丢下什么东西?如果不回答,我们可要搜车厢了。」 冰冷的回答响起:「看呀!」 「你说什么?」同事反问。 男人的眼睛下方有浓浓的黑晕,口中吐出与理智的脸庞不搭的粗暴声音:「想看就看啊!」 「这家伙……」同事啧声,绕至可乐娜后方,伸手向行李厢,打开。 里面是蓝色塑胶布覆盖的某种大型行李。他越过同事肩膀,等着看底下会出现什么样的东西,同时斜眼瞥了男人一眼,发现对方用清醒的眼神注视这边。 「唔!」同事呻吟出声,掩住嘴巴。他只是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塑胶布底下是出乎意料的东西。 好像是女人的尸体。 没有头颅。 没有双臂。 没有双腿。 只有白色全裸的胴体。 白色的小腹浮现用画笔绘出似的鲜明静脉。他本以为是人偶或雕刻,不过似乎两者皆非。 同事下定决心似地将手伸向胴体,却似摸到烧红铁棒般慌忙缩手。可能不是炙热,而是像石头般冰冷吧!在背后看着的他只能推测那种触感。但是,他能清楚见到肉块的腹部随手指压力轻微凹陷。 「一起走吧!」同事用制服衣摆擦拭右手后,恨恨地用力关上行李厢,口气强硬地对男人说。 「去哪里?」对方神情严肃地反问。 「别装迷糊,跟我们一起走!」 男人还是同样的回应。 要去哪里? 阿姆特丹 AMSTERDAM 1 斜眼望着保存中世纪建筑原貌的仓库,渡过酿酒商运河,朝哈伦的方向踩着踏板。运河沿岸栉次鳞比的住家窗户泄出柔和的灯光。 九点。一般家庭吃过晚饭,享受家族团圆的时间。 恭司左手放开把手,透过拇指与食指作成的圆圈眺望。确实是完美的景象。问题在于,从这样的景象能编织出何种故事。思索之间,前轮忽然打滑,他慌忙用双手握紧把手。 这实在是一辆很难驾驭的脚踏车!虽然没有手煞车,也已经习惯逆踩踏板制动,但毕竟是向手长脚长的邻居借来之物,座垫真的太高了,虽然想过要停下来调整,却又嫌麻烦地就这样骑上路。 他很痛惜只在超市前停放十多分钟就被偷走的心爱脚踏车。自己实在太后知后觉了!荷兰的脚踏车虽然比日本普及,可是一旦稍有疏忽,一样立刻会遭窃。 他用力摇摇头,拂开遮住眼睛的头发。他至今为止没留过这么长的头发,只有美铃曾说「夏天到了,应该让自己清爽些」而半强迫地帮他剪过一次,除此之外,来到阿姆斯特丹后,他从未上过理发店。是应该试着去理发呢?或者照镜子自己剪短?反正,哪一种都无所谓。 吹乱头发的风非常冰冷。进入十月下旬,早晚开始能感到寒意刺骨。由于这里的纬度比北海道还高,明知需要选购初冬的衣服,不过因为来这里只有五个月,尚未拥有合适衣物。 抛弃书本。 踏上旅途。 今年一月离开日本。季节虽是隆冬,不过因为是在印度一带流连,没有穿大衣的必要。途经土耳其,利用欧洲联营火车票(EURAILPASS)进入巴黎是在今年四月,当时已是不需要厚衣的季节。 他心想:是到了必须准备冬衣的时候了,就算是二手衣也好。现在已经是穿双膝破洞的牛仔裤无法忍受的季节。 他本来就觉得很麻烦而不太喜欢买衣服,更何况荷兰人是欧洲人种中体格最好的,男性平均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所以要找到满意的尺寸相当困难。在日本,像他这样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算是中等身材,在这儿却是十足的矮子。 如果买了冬衣,春夏秋冬的衣服就告齐全,但是…… 他会永远留在这个城市吗?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不知道,托称为了研习创作而玩的这种流浪者游戏是否能永远持续?又是否应该持续下去?大学毕业便就职的同学,目前都已经是公司里主管级的人物,每年都在抱怨「今年的新人感觉上能力不足」。自己虽然不需为这种事焦躁,但是,这样的自己能够说活得有价值吗? 或许是时候离开阿姆斯特丹了。在这里的生活太轻松,朋友也太多了。 在巴黎,一切都令人厌恶。为了弥补在那冰冷街区体验到的痛苦,他在阿姆斯特丹努力让自己生活得很愉快,而他也确实成功了,两者应该算充分地相互抵销了吧! 受到这个城市不可思议的魅力所吸引,他已经一再地延续非法滞留期间。风车与郁金香之国的首都,恍如童话般可爱漂亮的住家与运河市街,纯朴、亲切、成熟的市民们生活的城市。他很希望能以这个美丽风景深处潜藏未知黑暗的阿姆斯特丹为舞台,写出一部满意的剧本,只不过这样的心愿尚未能完成。 或许真的应该离开阿姆斯特丹比较好,或许,保持一段距离回头凝视,朦胧的印象就会如感光的影像固定在冲印纸上,化为轮廓鲜明的故事型态,而,那才会是自己首部引以为傲的戏剧作品。 他思索着这些时,想起自己此刻正要前往朋友邀请的聚会。美铃说「有件快乐的事,你一定要过来」。 在离开阿姆斯特丹前,就好好地在阿姆斯特丹生活吧! 这样不是很好吗?因为,有志于成为剧作家者,无论什么样的经验都是多多益善。 啊,已经到啦! 这是一栋以隔壁药房为路标的四层楼出租公寓。若是在大白天,可以见到布满苔藓般、色泽亮丽的砖墙。因为有半地下层,所以玄关门位于石阶上。他也相当欣赏那扇抹茶色的大门。 他将脚踏车停在石阶旁,锁上后,遵照车主指示拆下座垫。因为再怎么说也没人会想偷走无座垫的脚踏车。这虽然是生活的智慧,可是要做到这种程度也令他咋舌,最重要的是,他实在受不了还要抱着座垫四处走动。 爬上狭窄陡直、有压迫感的楼梯抵达四楼。由于多少有些喘,他在调匀呼吸之后才敲门。门上贴着写了MASAKI,其下是稍小字体的「正木」之名牌。 「是恭司吧?请进。」门内传来美铃的声音。 「打扰了!」他开门进入。 房门擦过美铃鼻尖。 两人互相瞪眼。 「吓我一跳……」 「我没有想到你会靠得这么近。」 她轻抚胸口后,拂高乌黑亮丽的直发,批判似地望着恭司的脸,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他带着的东西,嗤嗤地笑了。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偷了哪个看不顺眼的家伙的脚踏车?」 居住荷兰已经一年的她,看样子还不懂这种自卫之道。 「这是送你的礼物。」他毕恭毕敬地将座垫递给对方。 美铃随手将座垫丢给坐在门口附近的亚妮妲。 「恭司应该是学会了宝贵自己的东西吧!」亚妮妲似乎猜出他与美铃的对话内容。 对恭司他们,亚妮妲当然是使用英语。这个国家的人可能因为自好几世纪前就在世界各地航海经商,发觉荷语在国际上属于弱势的存在,因此每个人通常都能从容自若地使用英语。对此,只会一口破英语的恭司曾羡慕地说「大家都可以讲两种以上的语言实在很方便」,却碰了一鼻子灰「我们是很努力才学会的」。 「快点坐下!」亚妮妲与平常一样,以略显倨傲的语调说道。她的外型与成熟的装扮非常搭配,以日本人的眼光来看,亚妮妲应该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事实上,她才刚满十八岁。 「山尾,我们正等着你呢!」沙发上坐着久能健太郎,是五官轮廓极深的九州男儿。 「你若不来,我们就没办法开始。因为你是今天的主角。」主人正木遥介转动手腕,指着健太郎旁边的座位请恭司坐下。 遥介的身高与恭司差不了多少,可是他的体格比较壮硕,蓄着胡须,而且总是赤足穿着胶鞋。 「那我们开始吧!」 遥介与美铃一起走向厨房,似乎要准备饮料。 「今天的成员只有这样?」恭司坐下问道。 「嗯。」健太郎颔首。他身上穿着与这种场合不搭的西装,可能是下班后直接过来这边吧!如果他的上司或同事目击他与自己这群人往来,或许会皱起眉头,甚至会忠告他「正经的生意人不应该和那种来路不明的家伙打交道」。 恭司这么想时,忍不住微笑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实在无法理解! 「你在笑什么?」 「不,没什么。」 「今夜的聚会只有这五人。水岛虽然也想来,不过迫于准备考试,只好抱憾缺席。」 「准备什么考试?」 「好像是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Royal Concertgebouw Orchestra)突然决定举行演奏测试。」 水岛智树是为了钻研音乐而滞留于阿姆斯特丹的中提琴演奏者。 「因为只有一个星期的准备时间,现在应该正拼命地练习指定曲吧?不可能有时间闲嗑牙。」 即使是面对比他年轻十岁、像自己这样的流浪者,健太郎总是维持一贯的有礼语调,感觉上好像在弥补亚妮妲的倨傲。 「智树好像正在准备演奏测试不能来。」听不懂日语的亚妮妲重复道。「他很忙的!当然,也有人利用忙碌工作的休息时间,刻意打领带前来。」 健太郎张大嘴巴笑了:「坦白说,我今天到巴黎出差,当日来回。一回来便从史基浦机场直接赶来,所以才会这身打扮。」 「这么拼命?」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还好明天补假,可以好好休息。反正我暂时算单身汉,就算天亮才回家也不会有人唠叨。」 「看你如此高兴的样子,很对不起你太太呢!」 久能夫人希望能在娘家待产,于是在上星期回日本。他嘴里虽然说着「老婆不在身边真的很不方便」,但实际上却有如挣脱牢笼的鸟儿般喜悦。的确,久能夫人似乎不太喜欢正木兄妹。 遥介端着摆了酒瓶与酒杯的托盘,摇晃着他那大熊般的身躯走回来。美铃则在桌上的碟子里放入乳酪与小蛋糕。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见到,很可能会认为,就算是在以朴实为生活信条的荷兰,这样的待客之道也未免过于寒酸。 「我们没有准备食物。你应该吃过晚饭了吧?」 「嗯。」恭司回答。 「但是有自洛恩那里拿来的高级货。毕竟第一次最重要。」 「就是亚妮妲的哥哥。」 亚妮妲的哥哥。亚妮妲好像很喜欢美铃教她的这句话,一听到洛恩的名字,马上又笑着重新复述一遍。她相当敏锐,时机总是抓得很准确。恭司忍不住在想,是否因为在与遥介他们往来期间对日语有了某种程度的理解?不过又好像不是这样。 「嘿,太好啦!所谓的高级货是Hashish吗(译注:大麻萃取物的一种)?」健太郎很高兴似地问。 恭司不由得替他担心了:这个人若任期结束回日本,一定会很寂寞吧!虽然健太郎会笑着说:放心,如果我想念麻药到受不了的程度,可以马上买廉价机票飞回荷兰…… 「那么,来营造点气氛吧!我有这个呢!」美铃从隔壁房间抱着某种东西过来。 是烛台,鱼骨状的烛台。插上五支崭新的蜡烛后,看起来很像妖魔之手。 「很有情趣吧?我星期五在滑铁卢广场挖到的宝,附带蜡烛才二十荷盾。」美铃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接着又拿出同样在跳蚤市场买到的红轴火柴,让所有人看过之后,以洒脱的姿势划亮,点着烛芯,轻轻坐下。(译注:滑铁卢广场上有涸著名的跳蚤市场;荷盾则是荷兰的货币单位) 「要关灯啰!」站在墙边等待的遥介立刻熄灯。 蜡烛散发妖艳的光辉,让屋子里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感觉像是荣耀之手。」恭司放松心情,沉入沙发之中。 健太郎松开领带问道:「什么是『荣耀基手』?」 「这是日语,请你不要有奇怪的发音。荣耀之手是欧洲古老传说中的魔法道具,用死人的手制成烛台,用以行使魔法。」 「没错,用被判处绞刑的男人的手酸渍而成。」遥介从书桌抽屉取出烟斗摆在烛台四周,并补充恭司的说明。他的动作看起来很像外科医师在摆放手术器具,令恭司的背脊掠过些许紧张。 遥介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下臂鼓起的肌肉,汗毛在烛光照耀下染成了金黄色。「之后再插上用死人脂肪做成的蜡烛,据说被烛光照到的人会全身僵硬、无法行动,所以窃贼最想得到这种东西。用死人的手或脂肪还算很有良心,因为,若用婴儿的手来制作会更有效,不,胎儿的手效果最好,所以十七世纪时,据说有很多孕妇因此而遭剖腹杀害。」 横滨长大的恭司一向觉得自己无法适应大阪腔的迂回黏腻,却很不可思议地相当欣赏遥介的讲话腔调。可能一方面也是遥介直截了当的豪爽个性使然吧?他的大阪腔不仅不黏腻,甚至还予人干燥的印象。 「从欧洲中世纪的魔法到日本茶室的建造方法,遥介可说无所不知,实在令人佩服,这已经不只是博学,而是博览强志了。」 「能被名国立大学毕业的久能先生佩服是我的荣幸,不过,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杂学,没什么好自傲的。」遥介最后拿出自己爱用的烟斗,用手帕仔细擦拭。 管他什么博学或杂学,这些都只是小事一桩,看健太郎会因此佩服就可知道,他尚不知正木遥介的真正底细吧! 「炫耀杂学是没关系,但是在这种时候却不是个很恰当的话题,如果对杀害孕妇又将之剖腹的这类话题不稍加顾忌,接下来要失去『童贞』的恭司会害怕的。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必须更注意各项细节。」美铃以清晰的语调说。 遥介搔着头皮:「啊,真抱歉。一切就交给老师了。」 「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恭司和哥哥不一样,他是很纤细的。」 听着这对兄妹的对话,恭司脑中又浮现一直以来便存在的疑问:因为经济因素在这栋出租公寓的两个房间同居的两人虽然号称兄妹,但是,他们真的是兄妹吗? 他们虽然解释过彼此是因为家庭因素而分别在两处长大,遥介在大阪,美铃则长成于东京近郊,所以两人讲话的腔调不同,这种情况很常见,应该没有怀疑的理由。但是,之所以会对他们的说辞起疑,主要是恭司经常会察觉某种言语难以形容的不对劲,当然,这也许是因为自己是独生子,不知道手足之间相处起来是什么样子,所以才因此产生错觉也不一定…… 此外,恭司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了能参加美术界最顶尖的威尼斯双年展(译注:La Biennale di Venezia,一八九五年首次举办,此后双年一展,为艺术界的嘉年华盛会)而滞留阿姆斯特丹的理由。两人白天打工——美铃当女服务生,遥介则在空手道馆担任指导教练。恭司最初以为他们开玩笑,不过,确实是很适合——赚取生活费,利用晚上与假日创作,但是,这应该不用刻意到阿姆斯特丹,在日本就可以过的生活方式…… 是因为在这个城市能够保有工作室吗?这里的政府对于前卫艺术家非法占用空大楼的行为相当宽容,也因此正木兄妹能自由使用其占据的城堡一隅。但是,在日本,想取得替代简陋工作室的空间应该也不困难才是。 遥介只用一句话说明:这里比较适合创作。 可是,恭司认为原因绝对不只如此。而且,对于仿佛紧追两年前就滞留此地的遥介、迟了一年才来到这个城市的美铃的真正心意,他也无从理解。不过他也无追究的兴趣。 「久能,很遗憾,不是Hashish。今夜是以恭司的第一次接触为目的,所以向洛恩要来了品质不错的醇和之物,如果再因为碰上浓烈的东西而严重受挫,恭司大概永远不会碰麻药了。」遥介说着,继续在桌上进行准备。在抽烟器具之后,他取出似是烟纸与薄油纸之物,然后是个像音乐盒的木制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是深绿色的粉末。 遥介舀起粉末,凑近恭司面前。 有一股甜蜜芳香,并非不自然的香气,而是有如夏天的青草般令人怀念的香气。 「所谓的严重受挫是在印度发生的吗?」 恭司颔首:「是的。那是抵达印度的第二天,我在新德里闲逛时,有人叫住我。由于对方讲话速度很快,我连他想卖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听清楚『Hashish』这个字,想说体验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就买了一些,还自以为高明地杀价。但是,回到旅馆一试后……」 「简直像恶梦?」美铃冲泡咖啡的手顿时停住。 「没错,感觉上有如被吸入黑色漩涡中……啊,一想起来就很不舒服,我还是回家吧!」 黑色漩涡并非来自体外,而是有如雷雨云般从体内涌生。他发觉这下严重了,随即陷入轻微的恐慌,等见到木造旅馆土墙上的壁虎散发猥琐的金黄色光芒,并用令人无法相信的速度在房内爬行时,他立刻开始呕吐。等壁虎爬到天花板,从头部开始分裂成两半,变成两只的瞬间,他好像在无意识之间大叫出声,导致正好走过房门前的旅馆老板惊讶地用力敲门。 ——喂,日本人,怎么回事,不要紧吧? 他似乎连听觉都变得异常了,仿佛房间四面都是门,轮流地一一被敲打,同时老板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一一改变。 他发现这样不行,自己并不适合吸食这种东西,于是从此以后就不再碰了。在软性毒品获得认可的荷兰,甚至有旅行团为了合法享受毒品而从英国远道而来,但是恭司连试都不想试,事实上,他本就对麻药毫无兴趣。 遥介邀他时,他也有过踌躇,不过最后是对遥介的信任与好奇心获胜。可是他也暗中下定决心,如果这回还是觉得不愉快,以后绝对不再碰它。 「你可不能走,因为你是主角。」美铃说。 久能把一片切薄的乳酪丢进口中:「你是怎么品尝的?吸食?」 「不,我听说混在香烟里抽就可以,所以……」 「哼,应该是没经验就抽浓烈的Charas吧!所谓的Charas是印度语中的Hashish。可能对方看出你是菜鸟,拿假货卖你,再不然就是Set或Setting出问题。特别是第一次,如果状况不佳就会有极度糟糕的幻觉经验,而且容易会不想再尝试。」 久能好像对这类话题很感兴趣,虽然他常自嘲,为了向欧洲各国政府机构推销电脑而至此赴任,却完全没想到会陷入麻药世界…… 「我想请教打领带的麻药博士,所谓的Set与Setting不是相同吗?」 对于恭司的基本问题,在场唯一的生意人啧啧出声,摇动食指:「不!所谓的Set指的是嗑药者的精神状态,能放轻松享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存在『可以做这种不道德的事情吗』的疑问,或是害怕『这是犯罪,被警察发现了怎么办』,最好还是不要嗑药。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搞不好会产生精神错乱而倍感痛苦。 至于Setting指的则是外在环境,就像今夜这种由美铃与遥介特别精心布置的Setting。在熟悉、舒适的场所,与亲密的同伴一起,并在有经验者带领之下享受其乐趣,这应该是最理想的了。你看,美铃还冲泡了美味的咖啡,又会播放好听的音乐。」 「要播放什么呢?」美铃站在CD架前回头。 「有什么呢?遥介意外地怀念日本,应该只会听演歌吧?」 「哥哥根本不听音乐的。所以也不会和水岛讨论音乐。」 「没错,他好像和水岛合不来。」久能讽刺道。 「你太啰嗦了。」遥介回应。 看他回话回得这么快,可见久能的话虽不中亦不远了。 「虽然没有演歌,不过有各种古典乐与摇滚乐,古典方面以钢琴曲居多。要热闹一点的吗?范海伦如何?」 「是Van Halen。」恭司更正。那是荷兰与印尼混血的摇滚艺人姓名的原来——荷兰——发音。 「Van Halen的可以吗?」 恭司制止:「不,还是安静一点的比较好,譬如萧邦的夜曲。」 「是有萧邦的曲子,但没有夜曲。奏鸣曲如何?波里尼(译注:Pollini Maurizio,义大利钢琴家)弹奏的。」 恭司尚未回答「可以」时,美铃已将取出的CD放入橱柜的音响中。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令人觉得很舒服。恭司曾与亚妮妲去她打工的印尼料理店看过,在那里,她同样像只蝴蝶般在座位间来回穿梭。 「请喝。」美铃说。 恭司啜了一口咖啡。口感浓郁,很好喝——他很想如此称赞她冲泡的咖啡,但是事实上,荷兰的咖啡即便是即溶咖啡都很好喝,如果拿它与英国的红茶相对比,应该可以说世界贸易的霸权者都是很早便掌握了嗜好品的优质产地吧? 「在荷兰,最美味的东西就是咖啡。」恭司试着用英语对亚妮妲说。 「你一定是想说料理很差劲,对吧?虽然很少有外国人说荷兰料理好吃,不过,其中似乎以日本人对自己的味觉与料理特别有自信。」 「沙嗲也很好吃呀!」恭介特别挑出印尼风味的烤肉称赞。 亚妮妲苦笑。 「而且,我并没有对日本人的味觉自负,因为我每天早上都在喝味噌汤这种有如盐水、世界上最低劣的汤汁。」 「什么!这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居然会有讨厌味噌汤的日本人。」久能也用英语说,「那么,我们一面嗑药一面尝试味噌汤如何?麻药会引导我们进入崭新的味觉领域。」 刻意用麻药来理解味噌汤卑俗的味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对自己来说,味噌汤很难喝,而且难喝得令人作呕。因为有这样的同胞而感到惊讶不会太无情了吗? 遥介默默地忙于准备作业。他在油纸上放下拆散的Kent烟丝,又撒上小盒里的粉末,大概是五比五的比例吧?然后以烟纸卷起,制作出所谓的大麻烟。 「亚妮妲从什么时候开始吸大麻?」恭司问。 她回答:「上VOW以后。」 所谓的VOW是从十三岁开始的六年制大学前教育。那么,她的嗑药经历应该进入第五年了。 「洛恩经常嗑药,我是因为他的指导才学会的。哥哥从以前就喜欢嗑药,只是没想到他会变成咖啡店的老板。」 「亚妮妲家很有钱,只要有钱,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美铃的屁股坐上桌子,喝着咖啡说。 「也不能算有钱。家父只是个小小的执业医师,连中产阶级都算不上。」 虽然亚妮妲这么说,可是在恭司眼中,洛恩简直就是富家少爷,双亲送了他两艘——应该说是两间——船屋,一间用来住,另一间则半兴趣似地经营了间咖啡店。 「为什么贩售麻药的店要称为咖啡店呢?」恭司一直无法理解这点。 「那是因为正式挂名麻药贩售店还是会遇上阻力。」久能立刻说明,「确实,荷兰从一九七六年借着修正麻药法允许使用软性毒品。虽然部分日本出版品忝不知耻地报导说Marijuana(译注:犬麻萃取物之一)作为毒品实在无足轻重,但是,大麻本来就不在毒品的范畴之内,自古以来,大麻在世界各地常被运用于日常生活或宗教信仰之上,对人类文明的形成有相当程度的贡献。不过,荷兰的麻药法也未将大麻与香烟或葡萄酒等同视之,亦即是所谓接近公认的默认,其暧昧的表现之一就是『咖啡店』这种委婉的称呼。」 这点恭司也知道。在阿姆斯特丹,供应软性毒品的店面大约四百家,但却均与真正供应咖啡的咖啡店用同样名称营业,这应该是与日本的风化浴池不会挂名卖淫澡堂同样道理吧!在日本虽然不会搞错公共澡堂与风化浴池,但是阿姆斯特丹的咖啡店却不是如此,恭司自己就有过这种经验,想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推开店门却见到甜紫色烟雾弥漫,慌忙转身逃出。 这些店常常无法从店名或装潢来加以辨识,为了让人民不会搞错,只要标示出商品名称或挂上有印度麻药图案的招牌就能一目了然,但是,法律却禁止这么做。唯一的识别方法只有看店面是否饰有所谓Rasta color(译注:由非洲传至牙买加的古老宗教的代表颜色)的红、黄、绿三色带子。但若在日本,挂有咖啡店招牌的店面就算这样装饰,还是会被错认为是爵士咖啡店或雷鬼咖啡店…… 「荷兰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日本人害怕、逃避、不敢讨论的问题,在这里却能像一开始就已做好决定似地予以解决。」尽管必须随时搜寻适当字眼,恭司还是想用英语向亚妮妲传达他的想法。 「譬如哪些事?」亚妮妲拿了一支遥介当大麻烟材料的Kent烟,以烛火点着问道。 「很多,像是认同为已无药可救并痛苦不堪的人安乐死就是其中之一。大多数日本人虽然能理解这样的制度,却没有成为法制化之世界先驱的勇气与决断力。」 「啊,那是经过相当严肃的讨论才决定的。我爸爸是医师,所以我也非常关心,读过不少相关书籍。要安乐死条件很严格呢!」亚妮妲将烟雾吹向天花板。 「我知道。不过,很多国家连提出来讨论都不敢。还有,荷兰在实质上也认可同性婚姻,这很不简单!同样的情况在日本就无法成为一个议题。日本人或许是不会公开、露骨地指责同性恋者,但这并非对他们的宽厚包容,而是完全没有认真思考他们的存在,只将之视为某种错误的行为。我自己虽然是正常性向,也没有同性恋的朋友,但是,我身边如果有那样的朋友正为此苦恼不已,我一定会很难过。」 恭司突然发现,不只是亚妮妲,连美铃与久能,还有正在卷大麻烟的遥介都全神贯注地听自己说话。 「很精采,请继续说下去。」遥介微笑道。 恭司有点羞赧,却不打算就这样结束。 「还有一个,那就是麻药。我是不在乎这样的东西,可是,在这儿,因为是个人自由,只要想吸食,应该随时都能吸食吧?」 「恭司,事情没那么单纯!」亚妮妲心理有些受创似地制止他,接着道,「你必须先理解一个前提,Marijuana与Hashish之类的软性毒品原本就是从随处生长的大麻中提炼出来的自然之物,自很久以前就与人类有深刻关系。它并无香烟或酒精之类的成瘾性,本来就是种健康物品。问题在于制定了将其禁止的劣等法律才导致黑市交易的出现,而且也因为学会不当的使用方法,导致很多人受到硬性毒品的引诱,转而吸食海洛因或古柯碱。」 「没错,与酒相比,麻药好多了,喝酒只会让人类变得愚蠢。」久能仿佛忍耐不住地打岔。他可能因为身体完全无法接受酒精而尝过很多痛苦,对酒始终保持深刻敌意。 「喝酒虽然能让心情愉快,但是对于经年累月被迫与酒打交道的我而言,却觉得非常不愉快。酒后只是兴奋快乐的人还好,如果与喝成烂醉的人交谈就很无趣了,一百个人中有一百个人都是一样。同时,时间观念也会走调,完全不考虑到我们长时间的辛苦陪伴。招待客户固然令人厌恶,谈完生意后更让人无法忍受,喜欢喝酒的人似乎能借着喝酒恢复疲劳,可是闻着酒臭味,不知如何打发时间的我们却打从心底精疲力竭。如果表示不会喝酒,有时候还会造成负面影响,因此,要想尽办法掩饰这点也是一大痛苦。有些家伙会不停替你倒酒,嘴里说『快喝、快喝』;有些则会说『不会喝酒的家伙很无趣』;有人借酒装疯;有人烂醉在马路上乱吐;有人甚至与人吵架,最后拿起刀子刺人。反正,酒是地球上最低劣的东西,自我陶醉地说『喜欢酒』的白痴根本没有非科学性批评Charas或Hashish的权利。香烟也一样,会喜欢那种百害而无一利的野蛮东西……」 「好啦,我们很明白你有多憎恨酒。」美铃受不了似地制止。 遥介对搔抓头皮的久能说:「我也喜欢喝酒,所以无法赞同你的论调。人嘛,总是会有想当白痴的时候。而且就算无法借酒进行超脱的精神体验,至少可以洗去心灵污垢,靠着酒精的力量让人率性坦诚。你虽然批评催生出像波特莱尔与爱伦坡的艺术之酒会使人变成白痴,但事实上,酒确实曾创造了文化,要我吟李白的诗给你听吗?」 「不,不必了。抱歉,是我失礼。」 话题完全脱节。虽然没有一定得回到原话题的必要,不过,恭司自己也想起刚刚讲到什么地方,接道:「荷兰的状况极可能是毒品蔓延至无法彻底取缔的程度,所以才不得已地半公开认可,可是,要下这样的决断也非常不简单。不仅如此,在这个国家,政府还提供毒品给有毒瘾者,对不?」 亚妮妲颔首:「是的,只要表明自己是硬性毒品中毒,而且获得证实,就能取得古柯碱或海洛因的替代品。当然,如果被要求『不行,请你戒毒』就能轻松戒掉的话,情况就简单许多了,就是因为很难戒除,毒品上瘾者常会为了取得药物便挺而走险地犯罪,政府才会伸出援手。这么做不是很合理吗?」 「真令人惊讶!这是很多国家做不到的。」 「尤其是日本。」美铃表示同感,「它可是连避孕丸都不被认可的国家。一想到人类该怎么做才可以更幸福的问题,心情马上郁闷不安了。」 遥介拍拍手:「高谈阔论到此为止,已经准备好啦!」他递一支大麻烟给恭司,「请抽!」 恭司道谢后,紧张地接过来:「这个……和平常抽烟一样就行?」 「没错!总不可能用屁眼抽吧?」久能用力一拍膝盖笑道。但是见到美铃双眉紧蹙,慌忙掩嘴。 「我虽然能理解荷兰的麻药政策……」恭司用遥介的打火机点着,执拗地接着说,「却还是不太喜欢所谓『咖啡店』的称呼,真的没办法喜欢。」 「你太拘泥于细枝末节了。」亚妮妲耸肩,「名称如何有什么关系呢?莎士比亚也说过「蔷薇再怎么称呼也是蔷薇』。」 「那应该是茱丽叶的台词吧?可是,我还是想说,麻药店再怎么称呼也不会是咖啡店,因为它没有供应咖啡。」恭司说完,打算结束话题。 但是亚妮妲却不愿让步:「也能喝到咖啡的,还有蛋糕,只不过都掺入Charas而已。下次要不要到亚妮妲的哥哥的店去试试看?」 「好呀!」因为椅子不够而坐在桌缘的遥介迅速抽着烟斗:「我带你去洛恩的店。那是在运河上的船屋咖啡店,相当有荷兰风情,就像是阿姆斯特丹式的牡蛎舟。」 「牡蛎舟……形容得不错,或许真的有一点像。」久能说着,在自己携来的水烟管填入粉末,双手握着,马上开始抽吸。可能因为平常不抽烟,所以不像他们以大麻烟方式吸食。只是,一般的水烟管均予人牧歌气息,他使用的水烟管却刻镂着白色骷髅头,感觉有些阴森。 吸食大麻用的器具在这儿的礼品店橱窗到处可见,每个价钱在十荷盾至三十荷盾之间,不过,就算说「我没有携带毒品,只是带回来当摆饰」而带进日本,大概在过海关时就会被没收吧! 亚妮妲与美铃也接过遥介递来的大麻烟开始吸食。 恭司也试着轻抽一口。 「那样抽不行,必须深吸才可以,试着让烟雾充满整个肺部。」 恭司依照遥介的指示深吸。香气是相当独特,但是并无特别感觉。 「怎么样,未来的伟大剧作家?」 「还没有感觉。」恭司抬起脸,凝视对方眼眸。「遥介,你刚刚所说的未来的伟大剧作家没有其他意义吧?」 遥介的眼白有如荷包蛋的蛋白,还略带蓝色,眼瞳在烛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或是预言?」由于对方没有回答,恭司接着问。 遥介并未移开视线,不久,神情严肃地说:「这可不能告诉你。因为,如果你过度相信我的预言而怠于钻研与学习,很可能连三流剧作家都当不了。为了保护你,还是别说的好。」 恭司已经抽完一支,意识到抵达肺部的烟雾溶入血管中。 「这是表示,你所看见的未来也有可能改变?」 「所谓的预言就是如此吧!当然,有时也会有无可避免的命运存在。」 美铃将两人的对话翻译给亚妮妲听。 亚妮妲浮现带着苦笑的表情:「遥介真的代表了东方的神秘呢!我从来没想过会认识能看见未来的空手道教练。」 「遥介拥有预言未来的特技吗?」 久能好像第一次听说,而且也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但是似乎并不怎么认真。 遥介察觉这点,刻意装作开玩笑似地耸肩:「我没什么特技,反正,占卜的事有准也有不准。」 「你是怎么占卜的?占星术?还是周易之类的?」久能并未改变话题。 遥介踌躇着没有回答。 美铃开口:「不是的。哥哥以前曾经说过,他能够像作梦似地看见未来即将发生之事,只不过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嘿,能够看见吗?譬如什么?」 遥介自鼻孔内喷出大股烟雾:「请别太当真了,我只是觉得自己能够看见而已。如果我真的有这种能力,早就用荷兰彩券赚一笔钱,盖一栋有如宫殿般的工作室了,也不会去干什么空手道的指导教练。」 「哈哈,说得也是。」久能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但是亚妮妲却用不像十八岁少女该有的眼神望着遥介:「很奇怪,每次谈到这件事,遥介都是这样逃避,反而让人觉得应该是真的。」 「你们看,一旦谦虚,就会出现这种把玩笑当真的小女孩。」遥介用日语对恭司他们说完,才转向亚妮妲,「亚妮妲与洛恩才更像预言者呢!」 她的姓氏是杰纳斯——Janus,这个姓在这个国家并非很罕见。 据说双面神杰纳斯有两张脸孔,一张凝视过去,另一张则凝视未来。恭司想起中学的英文课上曾听老师说过,因为这个字有跨越两个年度的意思,所以成为January(一月)的语源。他还朦胧地记得,荷语中的一月应该是Januari。 「杰纳斯并不是预言之神。」亚妮妲闪避追问似地改变询问对象:「美铃的看法呢?」 美铃将大麻烟放在烟灰缸上,替自己冲泡第二杯咖啡:「这……因为似乎是分开居住的孩提时代所学会的能力,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只能说哥哥嫌麻烦而不带雨伞出门时,下雨的机率极高。」 久能笑了。 遥介点点头,微笑。 恭司在心里问:你都是这样守住秘密的吗?或者,一切真的只是开玩笑? 话声突然中断,只剩钢琴的旋律在屋里回荡。好像呼应人们的谈话般,曲调由快板转为平稳。 也不知是如何保持微妙的平衡,烟雾从烟灰缸笔直上升——是带着甜美香气的紫色浓烟。不久,平衡崩溃,烟束散开、凌乱,在电灯熄灭的灯罩下袅绕,缓慢却极复杂地晃动,像是波里尼在键盘上流畅滑行的手指。 恭司静静凝视它。 「你们看,好漂亮呢!好像正跳着芭蕾似的。」美铃也望向同样东西,提出不同的比喻。 「没错耶!」 「啊,真的。」 亚妮妲与久能表示同感。 的确,经她这么一说,看起来也很像楚楚可怜的芭蕾舞者。 「知道地球自转的速度是多少吗?」遥介忽然提出奇妙的问题。 久能回答:「知道,一天旋转一圈。」 「是那样没错,不过,我想要的答案是以一点六七马赫的速度旋转。而且以其六十九倍的一百一十五马赫的速度绕着太阳旋转,这是喷射机一百倍以上的速度。」 「哇!」听了他用英语重复一次,亚妮妲目瞪口呆。 恭司也讶异对方能记住如此精细的数字。 「我再次觉得能不被甩出大气层外真的很不可思议。」 「现在惊讶还太早呢!」遥介继续以英语说道,「牵引着九大行星的太阳本身也绕着由两千亿颗以上星星形成的银河系中心旋转,速度为九百二十马赫。」 恭司试着描绘以疯狂速度旋转的银河,却只浮现电脑图表般的影像,这已超出了想象力的极限。 「而且,带着两千亿颗星星的银河系受到处女座星团的引力牵引而同样运动着,其速度为……」他抬头望着飘舞的烟雾,停顿一下:「秒速一百公里。」 亚妮妲又发出天真无邪的赞叹:「太厉害了。假设地球绕太阳旋转,太阳绕银河系中心旋转,银河系也受到其他银河的牵引,那么,地球究竟是如何运动?」 「大概就像飘浮烟雾中的一颗粒子吧!但是,并非只有地球独自起舞,整个宇宙也都相互吸引、相互影响,以激烈的速度、复杂的动作恒久地持续运动,并持续膨胀。物理学家曾说过宇宙的这种运动乃是『无止尽的重力芭蕾』。」 恭司本来讶异遥介为何突然说起天文学,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谈的还是芭蕾的话题。 ——无止尽的重力芭蕾! 他无声地一再默念,发现这句话有着诗般的回响。或许,造物主就是为了欣赏这样的芭蕾才创造出宇宙。 「这样想的话,所谓的宇宙就具有实体,而且是个仿佛正在舞蹈之物,不,也许视之为一种现象比较接近真实。」 ——所谓宇宙的现象。 奏鸣曲进入著名的送葬进行曲。据说这部分是在萧邦与乔治桑居住于马约卡岛的修道院时完成,不但没有不祥的感觉,反而是首非常优美的曲子。但是,原本熟悉的深邃悼唁曲调,今晚听来却无比开朗。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然后,在送葬行列的步履转为天使安慰的三重奏时,恭司深吸了一口气。 多么沉静安祥、绽放无尽慈爱的旋律!好像之前覆盖自己的一切脏污、之前犯的所有过错皆被净化,如果是独自一人在房里,或许真的会哭出声来。 「来,我已经帮你加进牛奶了。」美铃帮他倒了杯咖啡。 他以沙哑的声音道谢,同时发觉口中的咖啡口感与平常截然不同,非常深刻隽永,舌头的味蕾数量好似增加了数倍。恭司啜了一口,嘴唇离开杯缘时,叹息出声。 「恭司,你方才讲得不错呢!」遥介似乎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祝福似地说。 被对方这么一说,恭司也注意到自己似乎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并强烈意识到周遭的各种事物均有其存在意义,而且是正向的意义。 重力芭蕾! 也许是这句话化为咒语开启了大门。他有种踏入未知领域的实感。 「要拿镜子让你照照看吗?你微笑的幸福神情。是因为发生效用了吗?」久能揶揄。 是吗?自己是那样的神情吗?如果能够幸福,这样也很好,不是吗? 「好呀!」他如孩童般率直回答。「我好像有些醉了。」 「这样一来,恭司的入会仪式就算完成一半,接下来只要发誓效忠我们的秘密结社就行。之后想再喝几杯咖啡都有。」 美铃无意识中说出的「仪式」、「秘密」、「效忠」之词,感觉恍如抵达深远思想的路标。虽然并无自觉沉睡的部分大脑将要觉醒,却发觉它蠢蠢欲动,仿佛即将苏醒似的。他强烈感受到与喝醉时完全不同的愉快酩酊感与亢奋感。 「你……」遥介的满脸胡须迫近眼前,实际上也许只是靠近几公分,感觉却似缩短了好几倍的距离。遥介的眼神深入瞳孔深处,不,甚至透过瞳孔窥视着脑髓中心。「好像相当顺利地达到嗑药的快感呢!才这么一点东西就这么享受,真令人羡慕又同情,简直像只吃了炸沙丁鱼就认为那是天下间无与伦比的美味般感激。」 这是洞察或暗示呢?还是咒语?虽然难以判断,但却是充满确信的语调。 「再抽一支吧!」遥介的声音听起来特别严肃。他的肩膀后面可以见到插着五支烛火的烛台。 ——荣耀之手。 不,不对。 那是印度大麻的叶子。 恭司毫不犹豫地抽起第二支大麻烟。 久能凑热闹地鼓掌。打领带的大麻瘾者,奇妙的电脑销售员,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也有不错的薪水,却与这些怪异的人打交道,是不是脑袋里的螺丝松脱了呢?虽然与遥介他们邂逅本身就很奇怪,不过他也是个怪人。即使如此,仍是个好人! 恭司嗤嗤地笑出声。 「承认吧!你加入了盆栽俱乐部!」久能宣布。 这个名称是随口捏造的吗?在这儿的每个人纯粹是基于各种偶然的恶作剧而聚集起来,不带任何目的,就像是喝咖啡、吃糕点,偶尔嗑些药、聊聊天的老人会。是因为这样才取名盆栽俱乐部?——应该不是吧! 恭司会多次见过与抽烟器具摆在一起,只要五百圆左右就能买到的栽培用大麻种子袋——就像日日春或凤仙花,上头标示Bonsai(盆栽),这或许也是荷兰式的权宜作法吧! 太可笑了!什么盆栽!什么咖啡店!这些名词不过是种欺瞒而已。 这样批判的同时,恭司还必须忍住不断涌升的笑意。 ——芭蕾舞者! 亚妮妲忽然站起来,伸开双臂,覆盖似地抱住恭司,用她那清爽的樱唇贴住他的脸颊。 「恭喜你,恭司。」 有些措手不及的恭司回应鼻子与自己相触的对方:「谢谢!」 铁轨的喀哒喀哒声传来。是从不远处的中央车站驶往比利时的方向。应该是货物列车吧?似乎特别长。凝神静听时,当时踏上那个红砖车站的情景鲜明地苏醒,令恭司非常怀念。 即使是这样,还能留在这儿多久呢? 谁知道! 恭司笑出声了。 2 这天晚上,盆栽俱乐部散会时已近午夜。 久能决定开车送亚妮妲回家。遥介虽然劝恭司「留下来过夜也没关系」,不过恭司拒绝了他。一方面是他知道这里并没有供客人使用的床铺,另一方面,他也希望今夜能在自己的房里反刍这个初次体验。 「真的没问题,回程顶多只要十几分钟。」他想站起来,步履却有些蹒跚不稳。 「啊,药效好像还没过,你真的能平安回到自己的住处吗?」美铃问。 「又不是酗酒烂醉,没问题的。」恭司回答,虽然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平常的状况,但也非朦胧不清,只是走路有点轻飘飘的。 「不要掉到运河里。还有,忘了这个可是会得痔疮哩!」遥介将脚踏车座垫丢给他。 他想起来了:没错,他把座垫拆下来了,如果没注意就这样踩踏板回到家……一想象到自己届时的窘状,恭司便嘻嘻地笑出声。 「恭司心情很高兴,应该会持续到明天早上吧!」亚妮妲用清醒的眼神望着他。 恭司冲上前,用右臂勒住亚妮妲的脖子。 「住手!恭司,不要闹了!」出其不意之下,亚妮妲吓得用力挣扎,这种反应也非常可笑。 「哈哈,荷兰女孩,你现在知道对未来的伟大剧作家说出没礼貌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吧?就算没有吸大麻,我还是很恐怖的呢!」 「白痴!」亚妮妲嘴里吐出学会的少数几句日语之一。似乎是受到遥介的影响,狗嘴里同样吐不出象牙。 「白痴的确是日语没错,不过那是遥介居住的大阪的语言,对我是讲不通的。」恭司再度伸手想按住她的头。 亚妮妲躲开,利用久能当盾牌。 遥介微笑告诉亚妮妲:「你必须叫恭司笨蛋才行。在他出生的横滨使用的语言是不一样的。白痴是日本的阿姆斯特丹——大阪——所使用的语言。」 「什么,居然有这种事情?」 听对方说大阪是日本的阿姆斯特丹,久能马上提出异议:「我是曾听说过盛行栽培郁金香的新泻被称为日本的阿姆斯特丹,不过,要说阿姆斯特丹与大阪那个猥俗杂乱的地方相似的话,我可不这么认为。」 遥介不认输:「久能,你胡说什么?这两个城市都是市内有运河环绕的水都不是吗?阿姆斯特丹如果再加上个通天阁就与大阪一模一样了。」 「白痴!」这次是美铃开口,「别再讲这些无聊话了,赶快送亚妮妲回家吧!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高中生,爸妈会担心的。」 「我知道。我只是认为亚妮妲应该与洛恩串通好了。」 遥介从音乐盒似的小盒里取出一撮大麻粉末,以纸包住,放在恭司掌心:「这些给你。反正还有剩,就给你当伴手礼吧!你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尝试,应该已经不会不安了吧?不过,最好不要在今天晚上,白天也不行,就与喝酒一样,等一天工作结束后,或者假日时,再借以放松心情。」 「药效还在,所以今夜不能吸食——啊啊,已经是今天了,我明天还有工作要做。」补假中的久能羡慕地说,「过一、两个小时大概就能恢复正常了,路上小心。」 「真的不要掉进运河里哦!」美铃提醒。 虽然彼此在门边斗嘴,不过等门一开后,就不能再大声交谈了,否则住在隔壁、自称是诗人的家伙马上会出来抱怨,说在走廊喧嚣会让他烦躁到想死。 恭司心想:那种豆芽菜似的瘦弱男人就算真的自杀,自己除了点头之外,应该也不会有其他反应吧! 趁诗人犹未开门之前,三人与正木兄妹互道晚安,鱼贯走下狭窄的楼梯。久能与亚妮妲在一旁看着恭司将座垫装回脚踏车上,恭司于是催促他们:「你们先走吧!」 「好吧!山尾,下次到我家来玩,就算我老婆不在,我也会亲自作料理招待你。」久能的邀约听来不像社交辞令。 「谢谢,不久的将来我会过去打扰的。」 他挥手目送两人并肩走向久能停车的运河边的背影。 忽然,亚妮妲要久能停下来,自己则往这边小跑步回来。在有如聚光灯的街灯光影中拼命地跑向这边。 「怎么了吗?」 「那个……」两人的身高几乎一样,所以她那蓝色玻璃珠般的眼瞳刚好与恭司对视。她似是极力抑制内心轻微的动摇,接着说:「智树如果去你们店里,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给我电话,如果很忙,等演奏测试结束后也没关系。还有,晚上打到我家的电话通常是我接听。」 他答应了:「好呀!不过,你主动打电话给他也可以啊?」 医师的女儿好像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耸耸肩。当然,也可以认为她并不想坦诚回答,因此恭司并未深入追问,只是反复表示一定会把话带到。 「谢谢你,恭司,晚安。」亚妮妲脸上浮现羞赧的笑容,再次跑开。 离街灯渐远的亚妮妲背影化为逆光的暗影。等目送她再度与久能并肩之后,恭司跨上脚踏车。糟糕!又忘记调整座垫高度了。但是,反正马上就得还给车主,他决定就这样忍耐。 沿着酿酒商运河前行,在前方与浮着好几艘船屋的王子运河交叉处过桥。船窗泻出荷兰人一贯控制亮度的灯光,还有不断跳动的小猫影子。另一艘船屋的甲板上有个小庭院,盆栽之间摆饰着日式石灯笼。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上,什么东西都有。 奇怪了,桥上…… 也不知道是感觉与平常不一样,或只是很寻常的错觉,他好像闻到了从河面上飘来的水的气味, 水——水饴(译注:类似麦芽糖的产品)。 好像有水饴呢!自己最喜欢用卫生筷卷着吃,每逢节庆一定会买。这里若真有那种东西,他倒是很想吃!如果是现在,绝对会又甜又美味好几倍吧?黏稠稠、皱巴巴的,若扭转还可拉出细线,实在令人怀念。但是,就算明治屋或大仓饭店的山甜点店在这个时间仍在营业,应该也买不到节庆时才供应的水饴吧!啊,现在就想吃,今夜好想吃,但很遗憾,这是绝对无法达成的愿望! 咦? 来到北教堂黑影耸峙的广场角落,恭司见到两位似是巡逻员警的人走过来,慌忙左转。虽然原本就是要在这里左转回到林登街的住处,却因为未申请外国人签证,一看到警察就过敏并随即避开,尽管这种行为反而会招徕怀疑,并且终将出纰漏而被驱逐出境…… 荷兰的警察似乎不得任意怀疑并盘问旅客,不像巴黎的警察,只要见到穿着打扮不是很高级的旅客,马上就过来找麻烦:「喂,你身上有带麻药吧?护照拿出来。」 他的住处所在的林登街位于被称为约丹地区的南北狭长区域北侧。街名虽是林登运河(译注:在荷兰,紧邻运河两旁的街道名称与运河同名),实际上只是条没有水的空水沟,位于围绕阿姆斯特丹旧市区的无数条大运河之中、最外围的王子运河之外,这里的居民以劳工与艺术家居多。听说这一带以前有数百家所谓「hofje」的救济院(译注:因为这些救济院都设计了中庭,故以此称之),虽然不是像久能那样从日本前来赴任的商人或富裕阶层的人们喜欢居住的地区,但是邻居都很和善,只需要小心脚踏车窃贼即可,治安方面不会予人不安全感,恭司在这里住得相当愉快。 刚抵达阿姆斯特丹的第一个月,恭司一直辗转投宿于青年旅馆。后来决定暂时安顿下来,找间附家具的出租公寓,却烦恼着不知从何找起,当时帮忙找房子的就是遥介。他甚至找上不动产仲介,口沫横飞地在租金上杀价,最后还是谈不拢,但他却说「继续找下去还会有更好的,一切交给我」。最后终于在报纸广告找到了未由不动产仲介经手的廉价物件,托遥介的福,确保了自己的窝。 恭司很感激自己曾获得的各种帮助,不过,他或许将永远无法回报他们,不管是对遥介或美铃,不,甚至如果没有久能或水岛,自己在很多情况之下都极有可能痛哭出声。搜寻过往记忆,尽管无法马上想起他们帮过自己什么忙,而他也觉得人与人的交往之间没必要过度在乎施与舍,却又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城市前能对他们有所回报。 想吃水饴的突兀欲望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自我反省。在想到这样的思绪起伏可能也是麻药的作用之时,恭司终于在没掉落运河的情况下,平安地回到六栋相连的出租公寓。虽然同是有阶梯状山形墙的公寓,但是若与国王运河等沿岸的华丽建筑相比,砖瓦明显破旧的外观看起来就很不入流,尽管自己从未进去过高级公寓,但是内部隔间应该有相当的差异吧!至少,这里与正木兄妹居住的公寓就差了一大截。 恭司经过左边的巷道绕至后院,停下脚踏车,再次遵照车主的指示取下座垫。对方虽然说过「请帮忙保管到天亮」,但是考虑到熟睡之间被敲门声吵醒会非常受不了,于是他决定将脚踏车停在邻居的门前。应该不会被偷走吧! 他回到自己房间,将背包置于地板,把自己摔向床上,让弹簧垫发出轧轧声响,同时双手枕在脑后,茫然望向贴着灰色壁纸的天花板,心想:这真的是很漫长的一天呢! 大麻的药效差不多已经淡去,几乎完全恢复正常,这应该称为「回归」吧?在印度的廉价旅馆体验到的恐慌与呕吐仿佛作梦般,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体验,他甚至有不久的将来再尝试一次的念头。 但是,虽然借助大麻的力量让意识稍微改变,却不像是歌颂麻药者所崇尚的「以此为契机让博爱精神萌芽」或是「略为提高对地球环境问题的关心」。如果只是在醉意之间的解脱,那与久能嘲讽的酒精多大差别,或者这是因为自己的体验尚在初步的阶段?不知道!想确定应该只能靠多次的反复尝试吧? 睡意袭来。他躺着脱掉外衣,抛向椅背。他想起口袋里有遥介送的伴手礼。如果在日本,演艺人员只要携带十公克左右的大麻立刻会爆出重大新闻,然而自己今夜不只是充分享受了大麻的快感,还当作伴手带回自己房间。此刻,恭司确切地体认到自己正置身于遥远的异国天空下。 受到睡魔的抚爱,恭司眼前浮现那天逃亡似地离开无法适应的巴黎、跳上开往阿姆斯特丹的列车的情景。那天,巴黎飘着湿答答的雾雨,列车窗外流逝的蒙马特山丘美丽得令人憎恨。在印度或土耳其,不懂当地语言并不会很痛苦,可是巴黎却不同,不只瘪脚的英语会遭到漠视,只会几个单字拼凑起来的法语更是倍受嘲弄,令他实在无法忍受,也因此深刻体会到种族的歧视。另外,他与当地邂逅的几位日本侨胞也合不来。直到最近,他才能够冷静分析那段日子,当时已经离开日本四个月了,也是流浪生活的疲累达到极限的时期。 当时会想到「去阿姆斯特丹看看吧」并无特别的理由,原因之一只是听说荷兰或瑞典能以英语轻松沟通。如果想靠着一口破英语流浪,渡过多佛海峡前往以英语为母语的英国就可以了,之所以没这么做,应该纯粹只是种奇妙的坚持。也许,当时也认为要慢慢治愈在巴黎受到的创伤,像伦敦那样的大都市会比较麻烦吧! 从巴黎经布鲁塞尔到阿姆斯特丹,搭乘特快车约莫五个半小时,类似东京至大阪的距离。 那是一段不安的旅程。 只是在欧洲各地漫游却遭受挫折的不甘与气闷令他的心情益发沉重。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只记得沿途见到的安特卫普(译注:Antwerp,比利时第二大都市)以异样的景色映入眼帘。这个昔日的世界第一大港有着牢固石造建筑所构成的古老街道,一瞬间,他将这个庄严穆肃的街景错觉为巨大墓碑的森林,他以为眼花了,揉着自己的眼睛。 列车驶进车站的巨大屋顶下时,他受到更强烈的冲击。好几道阳光从圆形屋顶的钢架缝隙间如箭矢般照射下来,仿佛进入了科幻电影的拍摄现场,是几近恐怖的非现实景象,或许是受到阳光偶然演出的特殊效果所迷惑吧!然而,当他自滑进月台的列车车窗望向出口方向时,又再度被所见景象的气势压倒。 位于布鲁塞尔与阿姆斯特丹间的安特卫普只不过是所谓的中途车站,可是却像终点站般,列车车头驶进了出入口的齐头式构造,出入口左右与上方的装饰无比庄严,让人以为进入了中世纪的教堂。 ——不应该会有这样的车站。 ——像这样的地方不是车站。 ——这一定是梦! 他呆然若失。 不久,列车逆转行进方向,驶向阿姆斯特丹。再次进入安特卫普时,又见到了相同景物,恍若录影带倒转般,列车再度行驶在墓碑之间。 ——我一定是在作梦! 他再一次这样想着。 后来调查才知道,安特卫普庄严壮丽的中央车站是花费跨越十九世纪末至本世纪初的十年岁月才落成,并被指定为比利时的重要文化财产,自己因为没预期到这点而对当时之遭遇瞠目结舌的反应并不算夸张。但是,会近似战栗地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应该是因为当时处于不安定的精神状态吧!不、不,当时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太好,脸颊与额头发烫,因此,应该说是微微发烧下所见到的幻象吧! 虽然从那之后就未曾再拜访过安特卫普,不过,下次如果再见到,大概也不会特别兴奋了吧! 喉咙很渴。 可是,既然都躺下来了,再爬起来倒水也很麻烦。 还是就这样静静躺着吧! 因为应该很快就会睡着了。 抵达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是傍晚时分。曾听说东京车站是模仿这里的新歌德式红砖建筑,所以他便站在车站前回头仰望,却发现半点也不像。由于是很率直的印象,因此后来每当见到似是新婚夫妻的日本人抬头望着中央车站,喜孜孜地说「你看,很像吧」、「真的很像呢」时,他都忍不住想对他们大吼「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清楚!根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只凭名称与地点寻找青年旅馆时费了相当大的功夫。他一抵达便在开始亮起红灯、有著名橱窗女郎的红灯区一带迷了路,一边拒绝兜售麻药的男人与伸手要钱的流浪汉,一边在这里徘徊了一个小时之久。最后终于找到那间旅馆,虽然没有事先预约,不过对方表示还有空房间,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解除行装时已经完全天黑了。虽然很高兴不必与陌生人同房,但可能是略微发烧的缘故,食欲全无,只随便佐着牛奶吃掉午餐剩下的面包,早早上床睡觉。 那是个听着窗外下方、不知在唱些什么的醉汉歌声,一方面觉得前途黯淡的彷徨夜晚。 明明马上就可以睡着,却硬是无法入睡。 抵达阿姆斯特丹所迎接的第一个早晨非常晴朗,空中万里无云,让人忍不住想拿起扇子遮阳。 心情因为这样的天气而多少轻松了些。只要辗转投宿于限制只能连住三天的青年旅馆,如此一来扣除回程的机票钱,应该还有两个月的余裕。他已经决定「钱花光了就回日本」,打算尽可能地享受停留在荷兰的这段时间。 他首先搭乘参加一般两天一夜的阿姆斯特丹套装行程的观光客也会——不,是一定会——搭乘的压克力透明观光游艇沿运河绕行,从河面参观市区。因为并未携带旅游指南,于是至VVV旅游服务中心拿了导览手册,参观安妮之家、林布兰之家与历史博物馆一圈,就这么结束了第一天。翌日,他走至辛格运河以外,逛了以林布兰所绘的〈夜警〉为展览主题的国立美术馆以及梵谷美术馆。即使这样,下午的时间还是漫长了些,只好在凡德尔公园的草皮上躺成大字形睡了个午觉。 住进第三家青年旅馆,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时,很难得的,他忽然怀念起日本食物。当然是不可能奢侈地想吃寿司或炸虾之类的,只是希望能吃到白米饭。有了这种念头以后,他自是刻不容缓,立刻冲上电车,前往曾在铸币广场附近见过的某家日本料理店。 在国外经常可以见到名为「三门」的那家店里,菜单上从寿司、炸虾到拉面什么都有,很能一解乡愁,但是,幸运的不只这个,而是老板叫住他,对他表示正在招募员工。 「你愿意雇用我?」恭司兴奋地反问。 那位外貌看似银行家的厨师兼老板以仿佛松了口气的神情说:「突然走掉了两个人,我正烦恼不已呢!希望你明天就能来上班——不过,我的第六感还真准。」 「第六感?怎么说?」 姓橘的老板轻松回答:「难道不是吗:山尾先生。如果朝走进来的客人问『要不要在我这里洗盘子?』不是很失礼吗?必须能一眼看出『这个人历经长时间的自助旅行,已经到了必须补充弹药的时候,也就是想赚点零用钱的时候』,才能开口,不是吗?而且,我的判断也完全正确。」 「是的,是完全正确……」 「你明天真的可以来上班吗?不只是洗碗盘,还希望可以帮忙招呼客人,甚至最好还能帮忙做点简单的准备工作。」 「没问题。」恭司回答。 橘高兴地与他握手:「我请你吃晚饭,方便的话,今天晚一点请你再过来一趟。」 完全未曾期待过的幸运降临!这时的恭司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云端,全身轻飘飘的。 开始工作后,不但能领到现金——虽然薪水不多,不必担心午晚两餐,当然,也不会再忽然怀念起昂贵的日本食物了。 对荷兰人而言,日本食物是高价的民族料理,因此来店里用餐的客人大多是日本人。若是扰嚷涌入的旅行团旅客,吃过饭后就会拍拍屁股离去,但是自助旅游者却仿佛能看穿他是同类,总会找他搭讪,因而可以互相交换情报。 他也与居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几位常客——生意人、留学生、艺术家们——熟识,同时与几个人有私底下的交往,其中之一就是水岛智树。水岛是个有双修长手指、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也是大阪某贸易公司董事长的第三个儿子,应该年长恭司一岁。虽然水岛说他父亲是白手起家,不过他看起来家教极好,若自称是京都的公卿之子,相信也不会有人怀疑。由于两位哥哥决定继承父亲的公司,因此对于他有志于音乐一事,父亲也没有特别反对,应该是认为有一个当艺术家的儿子还可以提升自家的格调,并予以积极支援。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持续自费留学,学习优雅的音乐。 ——智树如果去你们店里,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给我电话。 恭司想起亚妮妲的话,沉思起来。虽然发觉她很关心水岛,可是,那是近于恋慕的感情吗? 会说「希望他给我电话」,应该是对水岛有某种程度的倾心吧?可是水岛对亚妮妲似乎没这个意思。他很可能是因为身为家中三个男孩的么子,为了有一个眼瞳色泽不同的妹妹而高兴…… 恭司认为水岛有意思的人乃是美铃。而亚妮妲则将同性的美铃当成姐姐般孺慕,所以常常跟美铃身边打转。 真是复杂。 希望亚妮妲不要陷入悲伤的结局就好了。不久前她半开玩笑地抱住自己亲吻的嘴唇触感苏醒了过来,清清凉凉的,却令他胸中有些骚动。 希望亚妮妲不要陷入悲伤的结局!尽管她是个十八岁就抽烟、嗑药的问题少女,却也是个能关怀他人更甚于自己的清纯少女,见到她感情受创会令他难过。更何况一旦她的情敌真的是美铃,她会同时失去一个姐姐。 他有预感事情会变得很糟。他担心的不只是亚妮妲单恋的结局,最糟糕的是,滞留期间一天拖过一天的自己似乎也受到美铃的强烈吸引。 截至目前为止,他虽然能坚持不承认这项事实,可是,终究还是被逼至必须坦诚面对现实的时候了。隔了非常久的一段时日,现在却似再度陷入恋情之中。他因为无法接受这种仿佛交通事故般的境遇,所以极力想将美铃的身影逐出脑海;明明极力不去思考自己一再滞留于阿姆斯特丹其实是因为美铃的存在…… 今夜见到的美铃的神情,她的一举一动,随兴说出的每句话均鲜明地浮现脑海。 ——我星期五在滑铁卢广场挖到的宝,附带蜡烛才二十荷盾。 很奇妙的,他现在才注意到,她那白皙双手拿着的烛台上刻了蔷薇的浮雕。 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迷恋上美铃的结局一定会很悲惨,因为敌不过水岛这位富家少爷而挫败痛哭的机率非常高。再不然——啊,真是令人厌恶的想象——也一定会过上仿佛三流剧本里的结局,某日,她突然抱歉似地告白: ——对不起,因为某个理由,我说谎了。坦白说,遥介并非我的哥哥,而是我的丈夫。 哈哈,真的有这种可能。 睡魔袭来了—— 溶入黑暗。 最无聊的是那天晚上所做的梦! 他曾多次梦见自己杀人,但却第一次梦见自己遭人杀害,而且被杀害之后还有意识,能持续感觉到被陌生的刽子手以锯子截断四肢,这应该算是一种恶梦吧!但是,梦中的他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因为事态过于异常而呆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是过分,竟然被肢解了。 支离破碎的。 烛台上的蔷薇浮雕。 ——我星期五在滑铁卢广场…… 蔷薇蔷薇。 ——附带蜡烛才二十荷盾。 蔷 薇 蔷 薇 ※ ※ ※ 高村玲哉一面后悔没穿大衣前来,一面伸手拉拢背心前襟。虽然是暖冬,也正值街上因岁暮商战而热闹异常的季节,只穿这样或许还是太单薄了些。 前方左右两侧都是长长的、不断延伸的水泥围墙。 左边是因经营不善而关门大吉的纺织工厂围墙。右边的围墙则是暮林博士的建地,宽广程度不亚于工厂。对这前往大阪市内必须搭乘足足半小时特快车的郊外而言,这里可说超乎常识的宽阔。 远处传来犬吠声,声冒被吸入寒冷的夜空,镰刀似的弦月散发妖艳光辉悬挂其上。不见人影的街道上,几片似是博士宅中庭院树木落下的枯叶飞舞着,微风时而吹过,落叶便发出叹息般的沙沙声响爬行于柏油路面上。而且,落叶也似在诱引玲哉「快点往这边」,每隔一定距离就继续前进。 右边墙上有着莫名的涂鸦。已是第三次看见这个用红漆喷写的文字了,也早就知道内容为何,视线却还是很自然地被吸引过去。 MAD SCIENTIST! 妖怪宅邸 请勿喂食! 其他还有几个具侮辱性的句子。到底是谁喷的呢?会用喷漆留下低俗的讯息通常是飞车党才会干的勾当,不过这儿喷写的讯息却有些不一样,上面并未留下自己喜欢的集团名称,也不像以干坏事为乐而做,明显地是以表现对这座宅邸之主人的敌意为目的。感觉上不是路过的飞车党所为,而是来自邻居恶童的行为,同时,这些内容也代表其双亲的心声。 但是,宅邸主人好像也不想消除这些无礼毁谤,一直保持沉默,仿佛认为等时间一久,这些恶作剧就会自然消失。 「MAD SCIENTIST吗?」玲哉试着念出声。 若只是个以脱轨言行被邻居们轻蔑,并自称天才的科学家,应该可以说他不过是这个世上占了某个比例存在的小丑。毕竟MAD SCIENTIST这个名词带来的回响并不恐怖,反而令人怀念起滑稽、古老的B级科幻电影。 问题是,想嘲笑MAD SCIENTIST有一项必要条件,亦即,对方绝非危险的存在! 如果暮林博士热中研究的是长生不老或时光机器,人们只要温柔地注视守护他,给予「请继续加油」、「请不要太勉强而弄坏身体」的激励言词就可以了。 玲哉非常紧张。这位柔道与剑道都有一定段数的调查一课刑警在与瘦弱如鸡、年近七十的暮林对决之前,已有好几次忍不住背脊颤抖。吃一课的饭已有三年,也渡过多次可能丢掉小命的生死关头,照理应该已经培养出大无畏的胸襟才是,不过…… 漫长的围墙终于见到了尽头。花岗岩上嵌着饱经风雨侵蚀而几近无法判读的名牌,并接着一扇黑色铁门,这是围墙唯一的开口。门旁的路灯似乎即将坏掉,并成了大门的标记似的,规则地闪烁着。一阵风吹起,引导他的枯叶不知被吹向何处。 好,走吧! 他下定决心,走进门内。之前两度拜访都是与人结伴,这是第一次单独进入。 他瞥了一眼已成杂树林的荒废庭院,迈步走向玄关。大概是心理作用吧,庭院内的荒废程度比起一个星期前来的时候更加严重,就算有老虎从茂密的杂林内跳出来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仿佛这就是庭院的本来面貌。 有多处尖锐屋檐的西式宅邸足足有大楼的三层楼高,站在它的面前,会有种将被扑倒的压迫感,不过,有多处龟裂的灰壁上所描绘的焦褐色图案却独具匠心。 锈蚀的马蹄型门环并没有实际用途,玲哉按下警示铃。没有用门铃而使用警示铃,感觉上既粗糙又与天才博士的宅邸不搭调,好似只是拿小学生的劳作来当替代品。 尚未透过对讲机表明身分,玄关大门便出乎意料地迅速打开,几乎要让他以为主人正在等待他的到来。 「是刑警吗?啊,原来是高村刑警。」 矮了他一个头、五短身材的暮林身穿白衣,双手交握身后,出现在他面前。看其穿着,会以为他正在进行某项实验,但事实上,他的白衣好像也兼作家居服。双眼间隔特别宽而深具特色的脸上有着些许惊讶,却也非出自真心,纯粹只是一种演技。 电灯从狭窄大厅的天花板照射下来,镂刻似地将两人的影子密贴在铺着塑胶地砖的地板上。他虽然首次发觉时间已经很晚,但站在昏黄灯光照射下的玄关时,竟有种仿佛来到了真正的妖怪宅邸的感觉,更是令人倍觉恐怖。而且,往屋内延伸的走廊上也只亮着一盏同样阴森的灯,再进去就会消失于深邃的黑暗中。如果是胆小的孩童,光是见到这种情景,很可能立刻拒绝入内。 「抱歉,事前连通电话也没打就在夜间冒然拜访。如果您方便的话,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有事向您请教。」玲哉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略带紧张,忍不住有些自我厌恶。 暮林一副极端冷静的模样,用右手把玩耳朵四周的一撮白发,回答:「哦,是关于案件的事吧?有什么进展吗?」 这位大脑生理学家的语气像平常一样平淡。 玲哉默默颔首。 「哈哈,也难怪,这样就顾不了什么白天或晚上了。」暮林请玲哉入内,关门后,好像突然注意到,「你今天自己一个人?」 「是的,因为有些话希望与您深入讨论,所以独自前来。」 「啊,是吗?」博士的回答好像根本不在乎来了几个人。 走廊两侧并列了好几扇门,他打开左侧最前面的门,朝刑警招手:「请进。」 那是与之前一样的客厅。 博士请玲哉在发出霉昧的沙发坐下,问道:「要泡咖啡吗?但是要稍后片刻才能喝到。」 「不必了。」玲哉回绝,「已经很晚了,我想快点进入正题。」 「哦,是吗?」博士轻轻说着,在玲哉面前坐下。 向外突出的窗户上摆饰的猫头应标本正静静凝视着相对而坐的两人。 「是内海招认杀害香苗了吗?」他的声调忽然转为低沉、凝重、缓慢。这种随时并刻意改变的讲话方式也与平常相同。 「不,内海还是坚持没有杀人。另外,关于他杀害尊夫人的动机,以及分尸后将尸体弃置于大阪一带的六个地方的疑惑,警方目前仍未找到新证据。」 博土从鼻子叹息出声:「死到临头还不认错实在太丑陋了,犯下那样可怕的罪行,居然还一再否认……若是我,早就全盘托出了。」 最后的部分听起来像是独白,他接着说:「世人仍不相信是内海所为吗?照这样下去,很难不去怀疑警方是否隐瞒着什么呢!因为,现役刑警持枪杀害别人的妻子,并将尸体肢解乃是前所未闻的事件。」 说着说着,他仿佛怒气上涌。 玲哉能够理解他的怒气,比自己年轻四十岁的妻子偷了男人,最后甚至被对方杀害分尸,这种事如果是事实,也难怪会愤怒、悲叹了。 当然,如果那是事实的话…… 「暮林博士,我不认为那是内海刑警所为。」 对方的肩头动了动:「呵呵,不是因为内海是同事而不想相信吧?」 「我并非因个人因素才这么认为。我这次来是想听听博士对事件有何看法,想请教您的意见。」 「刚刚我问你是否有进展时,你点了头。但那其实只是你瞬间闪现的灵光,并非调查上确实有新的突破?」 「正确说来,是这样没错。为了查明事件真相,请您务必配合。」 「这样好吗?」暮林说道,从白衣里取出细长雪茄,叼着,「不过那倒无所谓。只是,你们一向都搭档前来,今晚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来呢?」 玲哉有点踌躇,不过还是诚实回答:「因为我的想法过于违背常理,脑筋顽固的人听了很可能一笑置之,所以必须先与博士谈过……」 暮林作了一个「喔」的嘴型,不过并不是由于惊骇或恐惧,只是出自好奇。他用右手手指挟住雪茄,交抱双臂:「是如何违背常理,能说来听听吗?」 玲哉虽然已经先想过叙述的顺序,却未考虑到如何导入,不得已,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关于杀害暮林香苗及毁尸、弃尸的方面,自从内海刑警被逮捕后已过了一个星期,但正如我方才所述,内海刑警全盘否认涉嫌。我也会同侦讯,他表示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暮林嘲讽似地漫哼出声:「他全面否定?包括与香苗违反伦常的行为吗?」 「不,他承认这一年间每个月会固定两、三次与尊夫人幽会,也发生了肉体关系,事情契机好像是去年岁暮两人睽隔七年后在同学会上重逢,忆起了高中时代的情景。」 博士表现出明显的不快,似乎在说:谁想知道这种事! 「内海刑警也说,明知香苗已是暮林夫人,却仍旧持续着这种关系,内心非常痛苦,而尊夫人也一样,但两人却一直无法断绝关系。」 「我听说刑警这种行业相当劳心劳力,想不到还能忙里偷闲地干出这种毫无廉耻的勾当!他是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在执勤期间与内人约会吧?身为他的同事,你知道以后应该很气愤才是。」 玲哉并未反驳:「我确实因为他身为刑警却还做出这种荒诞行径而气愤,也认为应该严厉追究责任。但是这必须与他目前涉及的穷凶恶极犯罪事件之嫌疑分开讨论。」 「这应该只是内海想持续与内人的不伦关系,但是香苗受不了良心苛责而提出分手要求,结果他一气之下利用执勤时携带的手枪射杀了香苗,再用锯子肢解尸体,最后将她当垃圾般丢弃。」博士将雪茄烟雾用力吐向窗畔的标本。 玲哉深深颔首,希望对方能够保持冷静,不要过于激动:「警方也认为从协议分手演变成杀人事件,在动机方面的确是很充足,因为除此之外,很难想象温柔娴淑、不太可能招怨的尊夫人会被如此残酷地杀害。」 「没错,不可能有其他人会杀害内人。」暮林肯定地说。 但是玲哉认为,与其说被害者是有如圣女般纯洁的人,不如说她很少与世间接触,因为博士的忌妒心让他将新婚妻子变成了笼中鸟!不过,香苗能持续一年红杏出墙而未被发现,应该也只是漏洞百出的监视吧! 「但是,不能只因为内海刑警有犯罪动机就断定他是凶手。」 「本来就是如此吧!」博士不耐烦地摇晃身体,「如果只有动机的话,警方不可能会逮捕他。虽然一般老百姓也一样,但若涉嫌者是警方内部人员,绝对还会刻意拖延。之所以会进行逮捕,一定不仅仅因为动机,而是只有内海才有机会杀害内人。」 「是的。」 「科学鉴定方面也已经证实凶器乃是内海持有的手枪,而能使用该手枪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所以内海才被逮捕,对不?」 「是的。」 暮林在烟灰缸里揉熄雪茄:「可是,你却说内海不是凶手。这是因为你想到了违背常理、告诉同事可能会被一笑置之,却又无法逐出脑海的某种理由?」 「是的。」玲哉第三次重复回答。 「有机会杀害内人的人只有那家伙,对此,你并未表示反对。但是尽管如此,你还是坚持凶手并非那家伙?」 暮林当然是为强调这点而诘问,玲哉也必须针对这点予以反击。 「我认为您所说的只有内海刑警有机会行凶的说词有问题。他持有的手枪虽然被断定为凶器,但是,有除了他以外的人使用该手枪,在物理上来说并非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因为命案发生当时,手枪是在内海的控制之下。」暮林的声调更加暴躁了,「而且,那家伙说手枪被某人抢夺的辩词更是可笑,这绝对是谎言,这只是他为了逃避责任的谎言。」 玲哉感到狼狈,因为,内海之所以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境,主要也是手枪被夺的证词欠缺可信性。暮林的反驳相当有理。 「您说的没错,内海刑警的证词确实有许多部分暧昧不清。他说结束监视行动后的拂晓时分,才刚回到住处便突然被人从背后喷上瓦斯之类的气体,当场丧失意识,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卧房,但是为了调查凶恶犯罪事件而随身携带的手枪却消失不见。简直就像三流间谍片的情节。」 「而且没有目击者——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对吧?」 「没错,因为是大清早,所以无人目击事件经过,即使在附近查访,也未找到有谁看见疑似凶手的人离开现场。」 「想要让人相信这种话很困难。假设,我是说假设……」暮林凝视玲哉,「假设内海所言的手枪被夺是真,那么从内人的额头中发现、由那把手枪射出的子弹,在时间上不就有了矛盾吗?这点是绝对无法说明的。」 内海是在十一月十日清晨六点二十分时报告说「大约三十分钟前被夺走了佩枪」。 「香苗的部分尸体最初被发现是什么时候?」 被诘问之下,玲哉为求慎重起见而翻开记事本:「十一月八日。」 「是右腿吧?」 「是的,不过确定为尊夫人尸体的一部分则是在发现头部之后。」 「验尸结果发现右腿是从已死之人的身上切割下来?」暮林刻意要求确认已知的事实。 「是的。」 「死后经过多久的时间呢?」 「十二个小时至二十个小时之间。」 「这表示是在七日遇害吧?」 「七日的傍晚六点至八日的凌晨二点之间。」 「右腿之后是左臂吧?」 「是的,隔天九日被发现。」 「然后在十日发现右臂和躯体?」 「是的。」 「到了十三日发现左腿,十八日才出现头部,而且与一支手枪一起?」 「是的,没错。」 「内人的额头有弹孔,挖出子弹后比对,发现与置于头部旁边的手枪膛线完全一致,因此确定该枪就是凶器,而且……」暮林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液,「那把手枪正是内海声称被夺的手枪?」 「……是的。」 桌子发出巨大声响。是暮林用他瘦骨嶙峋的右手拍打桌面。 「综合这些事实,很明显地,有机会能将子弹射入内人额头的只有内海一人,不是吗?这根本就已无庸置疑了,连那家伙的母亲都不相信儿子是无辜的吧!」 「应该……是吧?」 「应该?」 暮林的表情扭曲。玲哉发现他的眼里清楚散发出疯狂的光芒。 「内人被杀害的时间推定为十一月七日的下午六点到八日的清晨两点之间。在那段时间里,持有作为凶器的手枪之人是内海,也只有内海能取得那支手枪,没错吧?」 「没错。」 「既然这样,那么这事分明就是内海所为,不是吗?难道,有谁借用了内海的枪?」 「所有枪枝均受到严密监管,那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内海刑警本人,下班时也必须缴回佩枪。十日清晨会携带佩枪回家是因为他整夜都在执行危险的监视行动。」 「如果没人借用他的佩枪,难道是那家伙主动将佩枪借人?」 「不可能,他确定自己没有做出那种蠢事。」 「这简直就是自掘坟墓的供词,跟自白没什么两样。」 「所以他才苦恼地表示很不可思议,不明白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佩枪为何会被用来行凶。」 暮林叼起第二支雪茄,深深吁出一口气。那是类似怜悯的叹息! 「高村先生,你就干脆地进入主题吧!只是说些已经很清楚的事情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你到底要问我什么事?这样拖拖拉拉的也该够了。」 博士让人觉得疯狂的态度稍微褪去,似是逐渐恢复冷静。 是时候趁机伸手触其逆鳞了。玲哉小腹用力:「那么,我们就进入主题吧!虽然内容极端脱离常轨,但是,您应该会认真听我说明才对。在那之前……」 博士的视线瞥了窗外一眼,似乎在正式进入主题之前,被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玲哉也随他望着同一方向,却只见到黑暗彼端有疑似树林的影子摇晃。 「啊,抱歉。」博士好像回过神来,向玲哉致歉。「没事,我只不过觉得好像起风了。」 整个窗户轻轻颤动,发出喀啦声响。与刚才不同,强度与方向完全改变,是黑色的风,呼啸、旋转,不知来自何处的不祥之风。玲哉想象:如果像这样持续增强,不久整栋宅邸大概都会被撼动吧! 「然后?」暮林催促。 「我一直认为这桩事件背后隐藏着重大的秘密。如果我的想法没错,这桩事件不只会在犯罪史上留下崭新的一页,还可能酝酿出足以威胁到人类存在之根本的冲击。」 玲哉无法顺利表达出自己想说明的意思。 暮林也不再急躁,只是冷静地望着玲哉。 玲哉说出连自己也意料不到的话:「凶手为何将尊夫人的尸体肢解并分别弃置六处地点呢?而且还将它们弃置在较多人经过的河岸或他人住家后的草丛。如果说为了不被发现而将尸体作此处理,未免太牵强了些,反而是让人觉得凶手期待尸体及早被发现。我很在意此举的原因何在,只能认为凶手是怀着某种不寻常的目的而采取这样的行动。」 「我不太能理解你为何在意这种事。内海可能想到遭香苗背叛,在丧失理智之下才做出如此残酷的行为吧!这样不就可以了解他在憎恨之余将内人肢解,使其不成人形,并且刻意向世人展露的心理了吗?因此,他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凶行,反而将尸体弃置于容易被发现的地点,这不是连外行人都能轻易明白的事情吗?」暮林晓谕似地说。 「发现尸体各部位的地点遍及大阪府南部全区,分布范围极广,要在警方全力调查期间做出这种事需要花费相当的气力,这应该不单出自为使肢解后的尸体让社会大众目睹的恶意吧!凶手一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吗?」博士捏住右耳四周的头发把玩着,「你认为那并非心理因素的必然性,而是更形而下的原因?」 「不错。我认为,将尊夫人分尸的目的是让凶手本人可以排除在涉案嫌疑之外,同时又能嫁祸给内海刑警。截至目前为止,警方根本就像木偶般被玩弄于凶手的手掌心。」 「这种论调实在太大胆了,也难怪你的上司与同事无法赞同。我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话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呢?」暮林吐出舌尖,舔舔嘴唇。 庭院的树木沙沙地骚动着,仿佛群众怒吼般。风势又更强了。 「博士,」玲哉双手握拳至于膝上,「杀害尊夫人的人,是您,对吧?」 对方报以冷笑,看起来相当从容不迫:「我为什么要杀害自己最心爱的妻子呢?」 「当然是因为忌妒。自尊心强烈的您完全无法忍受尊夫人背叛自己,与昔日同学偷情,所以将她杀害。」 「你明知道这些话很无礼却还是说了,我生气也是白费气力,不过,任谁听你这么说都会觉得可笑的,难道你忘记我完全没有机会接近杀害内人的那把手枪吗?」 已经无法收手了,只能一口气叙述到底。 「完成了伟大发明的您,能够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您利用前所未有的发明嫁祸给奸夫淫妇,您、您……」 暮林的视线再度转为锋利,冷冷质问困惑至极的玲哉:「你说说看,所谓的伟大发明是什么?」 「您、您是……」 窗外响起树梢承受不了强风而断裂的声音。 3 水岛拂高垂覆额际的头发,视线移至恭司脸上:「到这里为止?」 恭司回答:「是的。」 「真是的,在这种紧要关头断掉,这会让人一直悬在心上的。推理小说在完成结局之前是不应该停笔的。」 水岛阅读时,恭司喝着咖啡,不安得手足无措,此刻听对方这么说,心里觉得很高兴。 「有趣吗?」恭司一手手肘撑在桌上,上半身忍不住向前探出。 水岛合上笔记,还给他:「因为像是推理小说,没读到最后很难下论断。不过,你会写这种东西倒是出乎我意料,我以为你只会写些陈腔烂调的青春电影剧本呢!」 即使同样带着大阪腔,水岛所使用的话语远比遥介柔和,甚至还有些女性化,与他那优雅俊帅的大少爷气质极为相衬。他今天随意穿着深蓝底、深绿条纹的西装,以胭脂色的领巾缀饰领口。亚妮妲曾忠告他多次:她不清楚日本是如何,但是在阿姆斯特丹,这样的随性打扮很容易被视为同性恋者。 不过,水岛似乎毫不在意。尽管明知如此,或许还是想追随流行吧? 「嗯,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写出这种东西。本来是打算写些青春的流浪记事之类的杰作。」 水岛笑了:「嘿,果然是那么回事吗?但是,为什么突然改变了?」 「我今天清晨作了一个被人分尸的怪梦,醒来时,这个故事像遗失物般被遗留在脑海一隅。虽然这么说,因为梦只作到一半,结局如何也不知道。」 「所以在出门上班前一气呵成地写到这里?」 「光是写这些就花了超过四个小时,连早饭也没吃,还差点迟到呢!」 最气人的是上班时间一刻刻地逼近。而且在洗碗盘时也想着小说情节要如何进行,双手只是自然地动作着。草草吃过午饭,在休息时间继续动笔,却无多大进展,只希望能快点回家继续完成。 恭司问橘「今天客人不多,生意并不好,是否可以提早离开」,橘高兴地答应「好呀」。大概是因为可以省下一点人事费用吧! 水岛结束音乐院的课程,提早过来吃晚餐时是六点过后,正好是恭司想提早下班的时候。 恭司想到必须传达亚妮妲托付的口讯,因此等水岛吃完饭后过去打招呼,结果这位中提琴家邀他前往面向阿姆斯托河的咖啡店。在恭司转告亚妮妲的口讯之前,水岛对他露出背包袋口的笔记表示兴趣,当恭司说那是自己正在写的小说时,水岛要求先让他阅读。 「虽然只是读一下子就结束,写的时候一定很累吧?但是,为什么要写小说呢?你擅长的不是剧本吗?」 对此,恭司自己都觉得奇怪。虽然不知道理由,可是这个奇怪的故事却完全以小说的形式出现,流泻在梦中,因此,小说中的一些剧情完全只是依照梦里见到的内容书写而已。他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验。 「会是因为麻药的缘故?」恭司喃喃自语。 「你不是说过对麻药毫无兴趣吗?嗑药了?」 「昨夜在遥介家尝了一点。」 「啊,他们也邀了我,不过,我必须去教授家接受考前特别训练,没办法过去。原来如此,举行大麻的聚会吗?」 「我应该告诉过你在印度吸食大麻的糟糕经验吧?遥介知道后,表示要让我重新认识,还找来了久能与亚妮妲。」 听到亚妮妲的名字,水岛的表情连些微的变化都没有。 水岛坐在窗畔,隔着他的肩膀可以见到阿姆斯托河上为数众多、装饰着热闹灯光——不是那种妖艳的霓虹灯——的船屋。那是水上花市!白天在店门口摆满鲜花,夜晚则在河面上绽放灯之花。更远处则是阿姆斯特丹最有名的马雷吊桥,白色的吊桥在照射灯下显得灿烂辉煌,同时,夜游的渡船在河面上穿梭来往。在这个城市,夜景永远百看不腻。 「亚妮妲要你打电话给她。」恭司淡淡地说。 水岛只是漫应着,向服务生要求再来一杯咖啡。 「她托我转告你『麻烦你转告他,我希望他给我电话,如果很忙,等演奏测试结束也没关系。还有,晚上打到我家的电话通常是我接听』。」 「哦,是吗?」水岛又伸手拂高额际的头发。 「『哦,是吗』?这表示答应吗?如果碰到亚妮妲,我该怎么回话?」 「你可以告诉她我不久后会给她电话。」 这不过是随口敷衍,恭司想知道的是水岛的真正心意。 「亚妮妲迷恋上你了。我虽然不知道这是种困扰或幸运,可是如果你的态度暧昧,有可能会伤害到那女孩的心。」 被恭司单刀直入地这么指出,水岛好像也很迷惑:「你说她迷恋我,但她只是个高中生呀!」 「毕竟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了。」 「那孩子对东方的所有事物都很有兴趣,喜欢日本人与中国人,也很腻着遥介与美铃,不是吗?或许她真的对我有好感,但是那感情与恋爱不一样,山尾,你可能想太多了。」 「是这样吗?」 「绝对是。好吧,打个电话倒无所谓。反正我也正想和她商量再邀美铃一起开车兜风的事。」 送上咖啡的服务生问说「你需要什么吗」,于是恭司点了杯Syokomel。那是回日本后不可能会喝,但是现在却非常喜欢的冰可可。 「那么,美铃呢?对你来说,她又算什么?」明知不太礼貌,恭司仍旧毅然问道。 水岛端起咖啡杯停在嘴边,盯着恭司:「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好像受家兄之托,在调查我的行动一样。」 他的一位哥哥派驻在鹿特丹,似乎是出国学习如何担任经营者。 「我从未见过令兄。是我问这种话很奇怪吗?如果是,那我道歉。」恭司转念一想,问到结果又如何,不过是让自己更加沮丧而已,所以就此打住地撤回问话。 也许是心理作用,恭司觉得水岛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你从以前就很有女人缘吧?」恭司眺望着眩目的河面,突然低语。 皮肤白皙的男人左右晃动汤匙:「你说到我的痛处了,我的学生时代充满痛苦回忆,能提供你写陈腔滥调的青春电影剧本的故事之多,用两只手抱都抱不下呢!」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难堪的回忆,眨着眼睛,伸手抚摸脖子。 恭司喝着直接将吸管插入瓶内的Syokomel,沉默不语。 水岛接道:「最痛苦的失恋是在高中二年级时的秋天。我喜欢上了别班的女孩子,为了想更亲近她,于是参加她所属的地理研究社。我一入学便加入音乐研究社,社团朋友问我『你怎么会想参加地理研究社那种烂社团呢』,我只有随便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包括暑假在内,我总共过了三个月左右的快乐日子。社团的指导老师年轻又有冲劲,经常开着自家的厢型车,载着几位团员四处活动,因此在仅仅三个月内留下了许多回忆。我也曾假装开玩笑地借机与她单独拍照。」 水岛的语气黯然,像个老人在诉说幼时回忆。 「就在我决定向她告白时,我才注意到,她好像是因为喜欢一位学长所以才加入地理研究社。很可笑吧?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但是立刻退出社团却又觉得对不起指导老师,结果,直到升上三年级为止,我都留在地理研究社。」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恭司适时接腔。 「失恋的舞台是地理研究社,你一定觉得很可悲吧?」 「没有……」 「退出社团时,我发誓完全对她死心,也丢弃了两人的合照。但是要完全舍弃却很困难。」 「我没有经验,但我能理解。」 「我没办法干脆地划亮火柴烧掉照片,所以特地前往拍摄该张照片的地点,弃置该处,那是我能想到的最感伤的仪式。拍照地点是在石生的分水公园。」 石生是位于兵库县冰上郡的乡镇,从大阪搭乘电车过去,好像是福知山站前的第四站,是不熟悉关西地方的恭司完全无法想象的地区,应该是很普通的山中乡镇吧! 「因为距离实在太远,所以我搭乘电车前往。当初指导老师带我们去的时候自信满满,让我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特别的地方,到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是分水公园。你知道所谓的分水岭吧?通常高山或山脉都有分水岭,以此为界,水流向两侧分流。石生的分水岭是日本最低的分水岭,海拔不到一百公尺,正确说来,应该不能称之为分水岭,而是分水界。也就是说,降落在石生的雨水以该分水公园为界,分隔南北,往北者汇为由良川,注入日本海,往南者汇为加古川,注入濑户内海。 位于分水公园的分水界呈Y字形,河水流在以水泥打造、如小运河般的水道里。在分歧点上还竖立一个路标似的牌子,上面有两个箭头,一边写着『至日本海约七十公里』,另一边写着『至濑户内海约七十公里』。我呆住了,心想,怎么会带我们来看这种地方。不过还是有些家伙觉得很感动。」 「你特地带照片去那里丢弃?」 「没错。」 「在分隔日本海与濑户内海的地方?」 「我将照片撕成两半。我觉得日本海比较干净,就将她的那一半丢入那边,而将自己的部分丢弃于流向濑户内海的另一边。不过,我不认为照片真的能流入大海。」 「是对运河的回忆?」 「很好笑吧?」水岛腼腆地笑了。 「不好笑!我甚至想哭。」恭司严肃地回答。 水岛喉咙咕噜出声,忍住上涌的笑意。 「但是,真的很感伤。水岛,与其当中提琴家,你好像更适合当流行歌曲的作词者。」 「啊,这话太夸张啦,这不该是对六天后就要参加演奏测试而紧张不已的音乐家所说的话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老实说出我的感想了,刚才的小说,只有铺陈夸张,没有内涵,而且就算仓促写成,文章也应该更细腻些才行。」 终于来啦! 「或许你的指责正确,可是,我没必要听音乐家对文章的批评,因为所谓的音乐家并无思考事物的习惯,因而欠缺知性。」 「开玩笑!未成熟的精神因为情绪不稳只能逃入小说、诗歌或戏剧的世界里,与社会脱节,不是吗?而音乐家经常可以忍受追求极限的严酷,也能透过音乐思索。面对我们,就算后退一步,也没办法不踩到我们的影子。」 恭司本来想要反击,不过还是还是放弃了:「就讨论到这里吧!上回是东日本对西日本,这回则是文艺家对音乐家吗?你总是突然就这样议论起来,常常会被你吓一大跳。」 「是你先开始的吧!不过,在美铃面前最好不要这样,说不定她会以为我们真的吵起来了呢!」 「啊,就像上次的企鹅对北极熊吗?」 「当时她生气地说『那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 想起当时的情景,两人大笑出声。 水岛说了声「走吧」,抓起帐单,找来服务生,制止恭司而付了两人的帐。 「美铃应该也快下班了,要过去看看吗?」 她打工的餐厅在卡法尔街过去不远,步行约十分钟可到。 恭司问:「你练习的时间不是很宝贵吗?」 水岛若无其事地摇头。 以前也曾与水岛一同前往美铃工作的店里,但是,今夜的心情却很复杂。恭司喜欢美铃,将水岛视为对手的事,对方似乎毫无所觉。 「过去看看也好。」恭司最后这么回答。他无法放弃看到美铃的脸、听到她的声音的机会。 两人并肩往铸币广场方向稍微折回。铸币塔上的时钟俯瞰着人潮拥挤的广场,钟面上指着差五分钟八点。四周人潮传来比平时更多的笑声与娇嚷声,今夜的气氛感觉上有些华丽、甜蜜,令人心情浮动。即使是突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或是滑过两人前方的脚踏车,甚至是深秋过于冰冷的晚风,都令人觉得温馨。 两人享受着卡法尔街热闹的气息,往北前进。 恭司很难理解其店名意义的「巴比伦」印尼料理店位于王宫前。两人推开门探入上半身时,便发现美铃正朝厨房挥手道别,似乎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啊,你们两个一起?怎么回事?」解开绑着长发的带子,她露出些许讶异神情。垂覆肩膀的长发像濡湿似地闪闪发光。 「我们打算召开艺术家首脑高层会议,所以来邀你负责主讲二十世纪美术的精髓。」水岛正经八百地说。 「挡在门口会妨碍生意的。」美铃将两人推出门外。「如果想夜游我可以奉陪,但是,水岛先生不是很忙吗?」 「你知道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的天花板上写着『好好玩乐,好好学习』吗?」 其实是这样写着:并非只是为了娱乐! 虽然与日本人所认为的古典音乐并非大众娱乐,而是具有教养意义有相当差异,不过,毕竟是源自西方的古典音乐,会有这样的观念也是必然的吧! 「好吧,随你。不过我不擅于谈艰涩话题,我们就回归童心,尽情玩乐吧!Kermis来了呢!」 「Kermis?」恭司从未听过这个名词。 「就在水坝广场喔!」 她像是被两人牵着手似地朝王宫方向走去。王宫以前是威风凛凛的市政府办公大楼,现在则改作迎宾馆之用。与日本皇居不同的不只是建筑物的样式,连建筑物四周也没有壕沟或城墙,就这么直接面对广场,墙上还有涂鸦。这个国家,连皇室都很宽容大量。 在王宫尽头右转就是水坝广场,但是,惯见的景象却完全改变了。 「什么时候……」 被王宫、邻近的新教堂、白色的国家纪念碑环绕的水坝广场,其名称源自防止阿姆斯托河溢堤的水坝,也目击了许多历史事件,更经历过被嘻皮占领的时代,现在则成为阿姆斯特丹充满朝气的生活中心,也是市民的休憩广场。可是…… 「前天经过时,什么都没有呀!」恭司完全愣住了。 这儿已经成为观景车、旋转木马、咖啡杯等熟悉游乐器材齐备的游乐场,四周并列着射箭场、抽奖、卖点心或饮料的商店,广场充满爽朗的欢笑声、迷人的香气与七彩的灯光。 「这是移动式游乐场。恭司,你来阿姆斯特丹已经五个月了,难道从来没有看过?」 「没有。这么多东西能在短时间内布置完成?」 「只有节日才会出现。卖棉花糖或爆米花的都有,不过没有水饴。」 恭司很在意为何水岛口中会说出水饴这个名词。是因为彼此的思考波长在某处有不为人知的交集吗? 「好,回归童心!首先爬上高处吧!」音乐家想搭乘观景缆车。 美铃举手赞成。 水岛去买乘车券之时,美铃与恭司站在画着玛丽莲梦露、猫王等明星画像的华丽拱门正下方,抬头望着绕经头顶上方的缆车。 恭司瞄了一眼美铃的侧脸,她的脸孔被旋转木马的旋转灯光染红,他胸中不禁涌升一股窒息般的无奈。 「来,乘车券。」 接过水岛递来的乘车券,三人去搭乘观景缆车。随着高度的增加,风力增强,吹乱三人的头发。 离眼下广场的热闹愈远,阿姆斯特丹市街的景观就愈开阔,交错纵横的运河在建筑物缝隙间处处可见。 「我刚才读了山尾的小说。」水岛拉着领巾,对美铃说。 「小说?」 「是的。由于只写到一半,也不知道是推理小说或恐怖小说,不过内容相当奇特。」 恭司有点不好意思地听对方向美铃说明。 美铃的手肘搁在交叠的右膝上,撑着一边脸颊,露出些许兴味:「完成以后也让我看看吧!不过你为何选择大阪为舞台呢?这不是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的故事吗?」 恭司无法立即回答,他甚至想说,自己只是叙述梦境内容,所以请你问梦好了。 「这……也许是受到遥介与水岛的影响吧?毕竟,自从到了阿姆斯特丹以后,忽然与大阪腔特别接近。」 「也对。记得谁曾经说过,大阪是日本的阿姆斯特丹之类的无聊话呢!」 水岛没有忽略美铃的话:「我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不过嘲笑他却是很失礼的事。这两个地方都是令商人繁荣而充满荣耀的古都。大阪的运河虽然大部分被填埋掉了,不再有昔日风貌,但绝对也是个运河城市,同时,以往如烂泥沟般的河川也干净许多,只不过无法像阿姆斯特丹这样定期关闭水门换水。即使如此,大阪的水湄也有相当不错的风景。」 「听起来不太有说服力呢!」美铃笑闹似地讽刺。 「阿姆斯特丹的桥梁大概有四百多座吧!大阪却是八百零八座,大约两倍呢!」 「你指的是俗谚中的『浪花八百零八桥』吧?那到底是真是假还未确定。何况,我听说阿姆斯特丹的桥梁超过一千座。」 「一千?这就怪啦!也许是连登上船屋的栈板都算进去吧!」 观景缆车摇摇晃晃地朝最高点攀升。在差一点就能最接近披覆街上的深蓝色夜空时,美铃叼起香烟,在风中用打火机巧妙地点着。昨天没有注意到。但此刻自袖口却可窥见挫伤的伤口,应该又是使用尖锐的金属片或什么制作作品时伤到的吧! 恭司这样想着时,烟雾飘到他脸上,视野模糊。 「你知道画家艾薛尔(译注:M.C.Escher,1898-1972)的父亲是土木工程师吗?」水岛似乎想改变话题,突然说出每个日本人都知道的高知名度荷兰画家。 恭司虽然知道他一些会令人产生奇妙错觉的知名作品,却也无从得知其父的职业。 但是,抱着弯曲的右膝,美铃却理所当然地颔首:「知道。他是所谓的外劳,明治还是大正时期曾经至日本工作。」 「没错,书上记载的姓名是艾薛尔或艾舍尔。此人在明治时期应日本政府邀请来到大阪的外国人居留地,目的是辟建运河。所以,大阪的运河具有荷兰风格。」 美铃叼着烟付之一笑:「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吧?」 观景缆车过了最高点,开始缓缓往下移动。恭司眺望夜景,茫茫然听着两人的对话。 「但是,正确说来,阿姆斯特丹与大阪的几条运河透过海洋互相衔接。」 「照你这种说法,所有的城市与河川都是相互衔接了。」 「没错,彼此相互衔接。不仅是城市,人类在以前也是以无意识的根相互衔接。」 「无意识的根?」美铃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水岛高兴地开始解说:「约翰·唐恩(译注:John Donne,1572-1631,英国诗人)有一首诗是说,所谓的人类并非每个人都像孤岛般独立存在,而是均属于大陆的一部分。另外,在荣格的心理学中,人类也被视为连系在一个整体上,与即使有很多不同的茎,如果挖掘地面,会发现其根部完全相连的植物一样。所谓茂盛的人类森林,事实上或许只是一棵巨大的树,所有河川均汇流于大海,所有岛屿只是一片相互连接的大陆。如果需要列举旁证,那么,就好比全世界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文化,精神病患者或酒精中毒者却都有共同的梦与幻觉。」 恭司心想,那应该是脑部某个特定区域遭受刺激或打击所引起的特定生理现象。不过,他并未提出反驳。只是随即想起提倡「人类迎接水瓶座时代,进行灵魂进化」的西奥多·罗斯札克(译注:Theodore Roszak,美国学者)一首无题的诗。 我听到了、很明确的 情节 被这雾霭笼罩的海岸 以西,各岛屿的对面 还有无数岛屿 「梦与幻觉的泉源虽然来自远古的神话或传说,但是这些存在于世界各地的神话或传说普遍不被认为是由一个故事传播而成,只能认为它们产生于人类存在的共同之根,又因为那是属于意识的深层领域,因此在人类尚无语言前的古代就称为被印象或象征所支配的世界。」水岛停顿下来,似乎希望听众搭个腔。 但是,美铃仿佛毫不理会,只是默默抽着烟。 「荣格提倡所谓的archetypes,也就是『原型』,诸如因本身不想承认而被压抑在意识底下的自我之『阴影』;象征思虑深刻与经验丰富的『老贤者』;包容一切的『伟大母亲』;存在男人心中、永远的女性面向『阿尼玛(anima)』;存在女性心中、永远的男性面向『阿尼穆斯(animus)』等等。这类形象、象征存在于人类心灵的最深层,超越了个人与文化,在这种集体潜意识中,人类彼此相互连系。」 已经很久没听到荣格这个名字了。恭司一进大学不到半年就辍学,之后有段时期一面拼命打工糊口,一面疯狂地阅读,当时单就心理学方面就一口气阅读了将近一百册的著作,最多的应该是荣格的著作和与之有关的书籍。那是一种擦出火花般、西方与东方思想的交错,也可能只是单纯地陷入所谓「新科学」的知识流行。如果是在称早之前的恭司,很可能会加入谈话,表示「接下来交给我」,但是现在因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所以保持沉默,沉默地思索当时未曾想过的部分。 所谓的人类是一个生命体,喜欢他人与憎恨他人就如同喜欢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或讨厌自己的左耳垂。他曾试着像接受自己般地容纳其他所有人,也试着相信一个人类就是全体人类,全体人类就是一个人类。但是实际上却无法单纯至那种地步,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有必要相信至这种程度。 可爱的人就予以喜爱,讨厌的人就予以憎恨。人类个体之间不断地发现彼此的差异。然而,正因为源自同根,为了不让其腐朽,前端必须朝不同方向长出叶子,这样才是所谓的人类,若是一个人等于全体,那么只要进行细胞分裂繁殖就可以了,男人与女人的情爱、性爱,甚至性别,皆可以不要。 听完形同荣格心理学入门的导论后,美铃的结论非常短:「嗯,这是哥哥可能喜欢的话题。」 听到哥哥两字,水岛的神情一黯,可能是自觉彼此无法沟通吧! 美铃好似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应,问道:「我可以问水岛老师问题吗?如果人类全体的根部相连,为什么大家还是那样寂寞呢?」 「这……我就不明白了。不过,的确是寂寞,我也始终感到寂寞。」 「你不是拥有音乐吗?」 「只有音乐……」 这应该是很自然的结果,但是,水岛居然当着恭司面前向美铃求爱。也许他认为过度委婉的话,她会无法理解。但是,恭司很清楚,水岛的话就如同孔雀示爱时的开屏。 所有的河川相互衔接。 所有人类相互连系。 假设这是事实,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形呢? 恭司马上了悟:什么都改变不了! 譬如,水岛的幸福绝对是自己的不幸。 空中散步结束后,三人走下观景缆车。 美铃抗议:「我还没有吃饭呢!」 水岛回答:「那可不行!」然后指着人群对面的热狗摊,「抱歉,那个可以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吃过了呢!我请客,吃到撑破肚皮也没关系。」 「恭司,你吃过了吗?看你也是一睑饿肚子的痛苦表情。」 彼美铃这么一说,恭司这才想起自己也只喝了咖啡与冰可可。 「是吗?我实在太迟钝了。对不起,我请客,连山尾一起。」水岛潇洒地说。 在美铃身旁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这虽然不错,可是,要对方来提醒自己肚子饿就未免太过滑稽。这种事都需要别人来教的家伙还真是杰作! 美铃讲过的几句话在恭司的脑海里像遥远的回音响起。 ——接下来要失去「第一次」的恭司会害怕的。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必须更注意各项细节。 ——要热闹一点的吗?范海伦如何? ——真的不要掉进运河哦! 自己或许在内心悄悄地享受她讲的这些关心话语吧!但是,算了,已经无法再享受了。 一脸饿肚子的痛苦表情?太过分啦! 不饥渴不行! 非得重新获得饥渴不行,不是饥饿! 会在移动式游乐场思索这种事情的人,大概也只有自己吧! 4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一。 令人忍不住想捏住鼻子的事件消息,或许是神的旨意,总是乘着星期一的朝阳而来。 这是对在阿姆斯特丹市警局任职十八年的赫德亚·史塔福特而言的坏兆头。虽然已经有段时间没想起来过,今天早上却又被迫记起,不过,至少必须感谢局里的电话是在自己吃过早饭以后才打来。 十岁的双胞胎女儿一起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 父亲搁回话筒后,姐姐问:「是事件吗?」 「没错。」 「杀人事件?」妹妹接着。 「是的。」 在女儿们的马克杯倒入牛奶的雅奈德喃喃自语:「真是星期一的坏兆头。」 丈夫颔首:「我要直接前往现场,好像不是寻常的杀人事件。」 「不是寻常的杀人事件?那与一般的杀人事件有什么不同?」姐姐明白表示好奇地问。 面对镜子、正忙着与领带拼命的父亲只是虚应几声。就算成功地系好领带,他还必须与能够见到头皮的白金棕发缠斗一番,直到将之梳拢并遮覆头皮为止。 姐姐似乎不能忍受问题被漠视,重复询问:「告诉我,有什么不同?」 「你真的很啰嗦呢!我只是因为不想让马上要吃早饭的可爱女儿知道,才刻意不说的……报纸上和电视新闻都有大幅报导,你看了就知道。」 「这么重大的事件?爸爸,是你负责侦办吗?」 出现了意料不到的反效果。姐妹俩兴奋地来到他身旁,追问镜中的父亲。站在女儿们背后,妻子也是一脸亟于知道答案的表情。 好不容易弄好领带与头发之后,他伸手拿下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回头望着家人:「尸体浮现在运河上,包括绅士、国王与王子三条运河。」 「三条运河?」雅奈德用围裙擦拭双手,蹙眉。 「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其他发现。不过,被害者大概只有一个人,是遭分尸。」 女儿们惊叫出声。但是,她们不仅没有害怕,两眼还神采奕奕地开始进行私人调查会议。 「为什么将尸体肢解呢?」 「一定是麻药贩子,因为背叛同伴而被杀害。」 「或许是杀人狂呢!」 他心想,真是让人的头痛的小鬼,但仍给予姐妹俩进一步的情报:「被害者似乎是日本人,所以也有可能是窃盗杀人。」 日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姐妹俩更是议论纷纷了。 母亲最后不得不出声斥责:「再不吃早饭,上学可要迟到了。」 他望着这一幅温馨的画面,伸手至大衣口袋,确认车钥匙在里面。 「所以今晚可能会晚归,搞不好还没办法回家。」 「一切小心。」雅奈德送他到玄关,手搭在他的上臂叮咛道。 女儿们骄傲地望着父亲。 ※ 清晨六点四十分被发现、自运河打捞上来的是疑似死后遭肢解的男性左臂、左腿,以及缺少四肢和头部的躯体。 史塔福特听从市警总部的指示,匆匆赶往打捞起胴体的绅士运河。 他驱车沿阿姆斯托运河前行。对岸的碧翠克思公园的林木沐浴在朝阳下,景色非常优美,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之物,他的心情丝毫高兴不起来。进入市区的一〇九号公路上发生了一起小车祸,交通阻塞,他陷入车阵动弹不得,心情有点烦躁。 意料之外地迟抵现场时,身高超过两公尺的诺纳卡巡官朝着他用力挥动双臂。他有个仿佛洗手间标志的宽阔肩膀,感觉上是位可靠的警官,但是额际留下的星型旧疤却给善良的老百姓过度强烈的冲击,连他本人都觉得困扰。虽然偶尔会被误以为是与凶恶罪犯周旋时所留下的伤痕,认为是身为刑警的勋章而佩服不已,但事实上,那是他在学生时代担任足球得分主力,与对方守门员争斗时,头部撞到球门所留下的伤痕。 警官举起一只手回应,快步走近。 「早安,警官。」他最信任的属下面向这边,以浑厚的声音打招呼。 「早安,法兰克。早上天气不错。英俊的日本人在哪里?」 「还没有送走。已经大致验过尸,而且似乎很希望与警官碰个面呢!」诺纳卡竖起大拇指,指着柏油路面上的蓝色塑胶布。 确实,隆起的状况与平常不同,与其说看起来像具尸体,还不如说更像货物。他在诺纳卡身旁单膝着地,轻轻掀起塑胶布一端。 「法兰克。」 「嗯?」 警官慢慢掀开塑胶布:「怎么知道这是日本人呢?你该不会说『因为身上有割礼的痕迹』吧!」 诺纳卡用力颔首:「死者身上并无能够辨识身分的东西,所以无法断定是日本人。会如此推测的根据是躯体所穿的衬衫与内裤是日本制品,同时,在国王运河发现的左臂佩带的手表,以及在王子运河发现的左腿所穿的袜子,也都是日本厂商的制品,再加上身材明显属于东方人身材,所谓认为推定为日本人应该不会有错。」 「希望不会是伪装。」警官紧锁眉头,开始检查躯体的切面。 虽然不像被断头台切断般平整,不过似乎是遭到相当粗暴的手法强硬截断,此外,翻开内衣裤观察也未发现胸部或腹部有伤痕。而且,尸体已经开始腐坏,皮肤底下的血管呈现透明蓝色,浮现网状的尸斑。 「警官,你来晚了。」 头顶上方有声音传来,他抬头一看,见到法医史密特的鹰勾鼻。史塔福特的视线回到尸体上。 「医师,只凭这个无法确定死因吧?」 「背部没有伤痕。虽然未经解剖不能肯定,不过也不像是遭人毒杀。」 他站起来,与医师并肩站立,俯瞰死者躯体。 的确是疑似东方人的矮小身材,还很年轻,应该是在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在其短暂的人生中,似乎与剧烈运动或肉体劳动无缘。 「死亡经过多久了?」 「两天,或是更久一些。」 「我是第一次见到只有躯体的尸体。沉在水里有段时间了吧?」 「是的,因为气体累积而浮上来。由于并未因为皮下气肿出现膨胀,所以还不会很难看,如果时间更久,就会膨胀成有如巨人一般。」 史密特的话中几乎不带有任何所谓的感情,只是很清楚地叙述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另外也发现了手臂和腿,当然,应该属于同一人吧?」 医师笑也不笑地摇头:「我只有见到躯体,因此无法表示意见。这就像拼图一样,没有拼完全部便无法确定。」 「如果是从两天或更久以前遇害的同一人身上切割下来,到了今天早上全部浮出河面,是否会不自然?」 「你是在叙述自己的见解呢?还是征询我的意见?」 「后者。」 「虽然觉得有巧合存在,我却不认为不自然。假定是同一时间丢弃河中的同一尸体的一部分,理所当然会同时腐坏并相继浮出水面。在夜里很可能不会被看见,但却会被早起的人发现。」 「之所以相继被发现,是否因为同样在昨夜遭弃尸?」 「尸体有浸泡在水里一段时间的迹象,应该不是。」 「也就是说,在两天或更久以前被杀害,没多久便立刻遭肢解,再弃置运河里?」 「不错。但是,应该不是被杀害之后立刻遭肢解,如果是那样,浮出水面的时间会更晚。」 「哦,这样吗?」 医师摸着鹰勾鼻,略微挺胸:「尸体会浮出水面是因为体内累积一氧化碳、碳酸气、硫化氢等腐坏产生的气体。尸体若是死后马上遭肢解,气体不会累积体内,而且如果立刻截肢,血液也会流出,硫化氢不会与血红素的分解物化合产生硫化铁,也不会出现网状的尸斑。」 「能判断死亡以后至被肢解之间经过多少多久吗?」 「可能是几个小时,也可能是一天,反正,不会是死亡之后马上进行。到目前为止知道的应该只有这些,详细情形等解剖过后再向你报告。」 法医离去后,警官回头望着诺纳卡,以下颚指着运河:「是在这儿发现的?」 「没错,是那间漆成黑色的船屋住户通报的。发现者在船屋里。」 「尽管希望不大,还是沿着河岸搜索吧!还有,必须尽快找到剩下的头部与右腿。」 「水上警察局已经派遣打捞员进行了。至于其他地方,水警的船也在阿姆斯特丹的所有运河和港口进行搜查。」 警官轻吹口哨:「真是合作无间呢!」 「好像因为这桩案件太过不寻常,所以水警那边也十分积极。你听说死者左臂与左腿的发现地点了吗?方向完全不同,可以认为凶手不只是将尸体肢解,还刻意扩大范围分别弃置。」 「我实在没办法理解。」警官瞥了一眼发现者的船屋。「是什么样人?」 「约翰·奥非尔玛斯,六十四岁,制作棺材的师傅。」 「这不会太刚好了吧?」 漆成黑色的船屋看来似乎象征着棺材,虽然他不知道奥非尔玛斯是否本来就希望它看来如此。 「可以马上进行问话吗?」 「我就是为此才要他等着。最好赶快完事。」 史塔福特盖上塑胶布:「尸体可以带走了。」 诺纳卡告知附近的鉴识课员后,带着史塔福特前往发现者棺材师傅的船屋。 两人踩着发出轧轧声响、装有扶手的栈板上了船屋。船屋虽然已经相当老旧,却整理得很干净,工作地点好像是在别的地方,只见到住家空间。入内后马上就是一个饭厅兼客厅的房间,约翰·奥非尔玛斯静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是位小腹凸出、身材高大的巨汉,在狭窄的船上显得特别局促,与其说他是日复一日挥动铁锤制作棺材的师傅,不如说他看来更像嘴里随时哼着歌的面包师傅。 「高官到了吗?又要重复讲同样的话?」对方捏着双下巴,不满地说。 诺纳卡在他对面坐下:「师傅,你的预感很正确呢!麻烦你再重复一递吧!这位是犯罪调查课的史塔福特警官。」 粗壮的棺材师傅说了声「你好」,做出脱帽的动作,虽然他并未戴帽子。 「抱歉耽误你工作的时间,很快就可以结束,请忍耐片刻——你独自住在这艘船上?」警官客气地说。 奥非尔玛斯随之改变态度:「是的。不过,到去年为止还有与我老婆住在一起。」 警官问:「你的老婆为什么离开呢?」 对方回答:「罹患妇人病,死了。」 「真的很对不起,勾起你的伤感。对了,能告诉我发现那个奇怪东西当时的情形吗?」 「我和平常一样在六点半起床,先去浇花。你看,甲板最前方有个以前我老婆最得意的花坛。浇好花,我收拾水管,要将它放在船首与河岸之间时,发现水面上浮着某种东西,不,应该说并未完全浮出水面,而是半浮半沉比较正确。我不认为那是坏掉的洋娃娃,因为干这行这么久,对尸体早就习以为常,更何况它还发出一股臭味。我随手丢下水管,马上打电话报警。」 「昨天晚上没有发现什么吗?」 「傍晚浇花的时候没有,可能是半夜里从什么地方漂来的吧?」 「昨天晚上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或听到什么奇怪声响吗?」 巨汉好像扭动猪头似地摇头:「没有,我一向习惯早睡。」 「昨天上床的时间呢?」 「十点……应该是十点半吧?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你见过打捞起来的尸体了吧?有办法猜出是谁吗?」 对方好像在说「开玩笑」似地耸肩:「就算是亚历山大皇太子,变成那模样也没人能猜到吧!」 听到对方对皇室充满不敬的话语,诺纳卡不禁苦笑。 警官搔抓头发:「好像是日本人……」 「我没有与日本人打过交道。啊,对了,提到日本人,几十年前也发生过奇怪的事件,就是在运河中发现装在行李箱内的分尸尸体,对吧?」 诺纳卡露出讶异的表情。其实也难怪,因为那桩事件发生时,他应该只有刚进小学就读的年纪而已,大概是在二十五、六年前吧!由于是属于搜奇的案件,当时十五、六岁的史塔福特还隐约记得大概,被害者是年轻的日本商人,事件虽然闹得很大,调查行动却陷入迷宫。 「是有过这么一桩事件。不过,这次并非装在行李箱,而是分别弃置各处。」 「听说头颅与手臂在其他运河被发现?」可能是听到调查人员的私下交谈吧?奥非尔玛斯反问。 「不,头部尚未发现,只发现了一只手与一条腿。」 「太残忍啦!」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烟盒,「可以抽烟吗?」 「请便。」 他也递给两位刑警。两人推辞,各自拿出自己的香烟。 室内很快就烟雾弥漫。 「日本人真是让人搞不懂哩!为什么杀了人还不满意,一定要分尸后弃置在河里呢?是所谓的武士道吗?」 「应该与武士道无关吧?我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根据书上所写,在那个国家,杀人分尸好像并不稀奇。」 在一旁听着的诺纳卡认为,虽然上司努力阅读与犯罪有关的文献,却也只是从琐碎的犯罪故事中获得的杂学。 「嘿!真是可怕的国家,果然还残存挥刀砍人的武士阴影,毕竟他们连军人都佩带长刀。但是,把这种习惯带进其他国家,会造成对方很大的困扰的。」 谈话之间才得知,棺材师傅的哥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差一点就在印尼成为日军的俘虏,还好最后保住了性命回国。可能因为这样,所以对日本人有根深蒂固的痛恨吧! 接下来又询问一些问题,却未能获得任何结果。看样子约翰·奥非尔玛斯与事件毫无关系,只不过是不幸抽到了下下签。 「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想到什么与事件相关的事情,麻烦你拨这个电话给我。」警官说着,递给对方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奥非尔玛斯默默颔首。 临走之前,诺纳卡回头:「对了,老板,你这艘船屋漆成黑色是用来代替棺材店的招牌吗?」 师傅眼中浮现哀伤神色:「不,以前漆的是我老婆喜欢的明亮色彩,不过,现在是因为尚在服丧期间。」 刑警们一时无话可说,快步走下船屋。 现场附近围观看热闹的人渐渐增多,有如女王节(译注:荷兰的节日之一,定于每年的四月三十日举行)的达姆拉克街一样热闹。由于没有头与四肢的尸体已经送走,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不明就里地观看警方的行动。 史塔福特叹息:怎么大清早的忙碌时间,竟然会有这么多的闲杂人等伫足呢! 还有人怒叫着:让开车道!尖锐的喇叭声不断响起。 他从巡逻警车打电话回总部,尚未开口之前就听到刑事主任的声音:「史塔福特,这桩事件必须尽快解决才行,这可是媒体最喜欢的煽情事件!」 是带着威胁意味的尖亢声调,看来主任也是相当积极。 「我知道。」 「早点解决吧!这是你表现的最佳机会。」 「我会全力以赴。」 「我期待着。我把电话转给摩尔,你要与他随时保持连络,进行调查。」 电话切换后,话筒传出摩尔课长的声音。一年到头经常感冒的摩尔,今天早上同样不停地擤着鼻涕。「早!主任直接下命令给你了吗?」 「早安。他就只会在会场里吹行军喇叭——有任何关于左臂与左腿的消息吗?听说都是穿着日本制的衣物?」 「除了这个,目前仍无其他进展。查出眉目时,我会与你连络。」 「我还不知道发现现场的正确位置。」 「现在告诉你,准备记下。」 史塔福特用头跟头部夹住话筒,拿出记事本。 「左臂的发现地点是国王运河五百二十号,左腿是……王子运河七十一号。只是凑巧在这些地方发现,并不知道从何处丢入河里。」 他把翻开的记事本倒盖在座位上,忽然想到方才从棺材师傅那里听到的话,开口说道:「以前曾发生过从运河打捞起日本人遭分尸后被装在行李箱的事件吧?时间应该是大约二十五年前,说不定课长当时……」 「啊,那时我在刑事组。虽然四处查访,两条腿走得如木棒般僵硬,但却毫无所获,事件迄今犹未解决,让我印象深刻。这次的死者似乎也是年轻的日本男性,所以老同事们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人说『我有不祥的预感,很可能又是棘手的事件』。不过,你居然还记得这么古老的事件?当时的被害者是从大阪的商社派驻布鲁塞尔的职员,就因为与比利时警方的配合不顺利,才出了问题。」课长好像回过神似地轻咳几声,「闲聊话题结束。你每隔一个小时给我电话。搜索运河如果有什么结果,我会立刻与你连络。你那边发现的不是四肢而是躯体,或许能够找到什么重要物件,还有,查访若有发现,马上和我连络,知道吗?」 「我明白。」史塔福特回答后,挂断电话。 他把在附近搜寻遗留物的工作暂时交给属下,自己则从置物箱内取出阿姆斯特丹的市区地图,摊开,用嘴巴咬开原子笔盖,在发现肢解之尸块的三个地点画上星号。 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现在才第一次发觉,阿姆斯特丹的运河分布状似半个蜘蛛网。背对阿姆斯特丹港的中央车站是蜘蛛网中心,不,应该是泪之塔一带才是!如果以朝四周呈放射状注入,并以阿姆斯托河为首的几条运河为纵线,则以同心圆形状环绕中心的辛格运河、绅士运河、国王运河、王子运河等就是横线。 三个星号分散于巨大蜘蛛网的各处,恰似蜘蛛吃剩的猎物残骸,感觉上相当不吉祥。 他折叠好地图。 水警局的打捞人员到了。他走出巡逻警车。 「听说是没有四肢的尸体?」会经共事多次的年轻打捞员安顿一开口便这么问道。 「也没有头颅。」一旁的诺纳卡高兴似地回答。 对方有气无力地笑了。 「说不定头颅就沉在这附近,麻烦你仔细找一找。」史塔福特拍了拍对方穿潜水衣的肩膀,将其推入混浊的水中。 他站在岸边望着水面上冒出的气泡。安顿时而露出脸来,摇摇头,时而将捞到的只剩数字盘的手表或用途不明的锈蚀铁管交给岸边的刑警。不管想象力何等丰富,这些东西都只能认为与事件无关,并一一排列在警官等人的脚边。 正当众人几乎死心、认为不可能有所斩获时,有人向史塔福特报告说总部来电。他小跑步前往巡逻警车。接起后发现并非课长打来的电话,而是内勤的巡官打来报告,说是水上警察艇寻获疑似被害者的衣物。 听完后,他打开车门,大声叫诺纳卡:「找到沾有血迹的衣物了。」 「那可真是太幸运了。在什么地方?」 「阿姆斯托河,好像就在市政大楼旁。」 诺纳卡嘴巴歪成ㄟ字型:「怎么……又是不同的方位。如果将肢解的各个尸块与衣物丢弃在同一处的话,应该是不会如此零散才对,这绝对是凶手故意捉弄我们的吧?」 「凶手可能抱持着某种信念吧?但是不管如何,总算能放下一个心了,若非伪装,这样一来就能查明被害者的身分。」 很难得地在调查一开始就不必盲目摸索。看样子这桩事件的凶手似乎不是很强烈地想掩饰被害者的身分!虽然被警方查出被害者身分将会带来些风险,而且也与将肢解的尸块大范围地弃置这点互相矛盾…… 「果然是日本人?」诺纳卡追问。 「义大利制的背心上有汉字的姓名,写些什么尚未确定,不过,皮夹内有信用卡,尽管并未判定是被害者本人之物,姓名却极为日本化,是……」警官念出记事本上记着的名字,「TOMOKI……TOMOKI·MIZUSIMA。」 5 团体客人分成三波涌入,服务生却有一人请病假,这天的「三门」乱得一塌糊涂,店里的客人完全离开时已经二点半,等到三点要去荷语学校上课的打工女孩离开后,橘松了口气似地在厨房里打呵欠,对着正团团转地收拾桌面的恭司说:「好了,休息一下吧!山尾,你可以吃饭了。厨房的人在忙碌之余还能适时想办法填饱肚子,所以你应该是最饿的吧?」 「老板先吃才对。」恭司说。 橘从厨师围裙口袋拿出内有黄色药锭的小罐子,轻轻摇动,是胃药。可能肚子还很不舒服吧! 「我完全没有食欲,还不到可以勉强将午饭塞进肚子的状态。你不用客气,先去吃好了。」 「是吗?那我就先吃了。」 恭司将幕之内定食端至角落的空桌上,双手合十:「我要开动啦!」 这是最初令他觉得很感动的定食,不过最近已经开始有些厌腻。虽然橘所料理的味道并不差…… 「你有听说运河浮现尸体了吗?」橘没有喝水地直接吞下药锭后问他。 「没有。是杀人事件吗?这在阿姆斯特丹很罕见吧!」 「的确是。而且,不是普通的杀人事件,是分尸杀人案。我是听带领刚刚那个团体的地陪说的,九点前搭乘巴士经过绅士运河旁,发现那边挤满人群,司机问看热闹的人,对方回答『运河浮现没有头和四肢的尸体』,地陪告诉团员时,大家都说『阿姆斯特丹好恐怖喔』。事实上,日本也会发生恐怖的事件呀!」 「东京才可怕呢!有安非他命中毒者在大街上挥舞菜刀砍人,这种日本式的杀人随处可见。」 「哦,山尾,你是打算批判高喊取缔大麻之类不会成瘾的麻药、结果却让贩卖硬性毒品的流氓大大赚钱,制造出更多废人的日本毒品政策吗?你最近开始吸食了吗?」橘端着茶壶与两个茶杯移至恭司的座位,帮他倒茶。 「啊,谢谢——你说开始吸食,是指麻药吗?」 「没错,水岛先生星期六来这儿时说的,说是你给他看了吸食麻药后写出的奇怪小说。你不是一向表明厌恶麻药吗?怎么改变想法了?」 如果是在水岛来的星期六晚上被问及同样的问题,恭司可能会犹豫地回答「是的」吧?但是现在他已经能坚定立场。 「在印度吸食的经验很难受,所以才会敬而远之,但在接受正木的指导后便完全改观,毕竟,吸食前与吸食后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若是被迫问有什么样的改变,他仍无自信可以清楚说明,不过,自我意识之井的盖子已经打开,在其底部见到宽广景象之体验已无法轻率地视为单纯的酩酊。如果是十天前盆栽俱乐部的聚会,还能说那是类似酒醉的体验,但是两天前——星期六之夜的体验却是转变的决定性关键。他接受正木遥介的邀约前往亚妮妲哥哥的船屋,那是一间浮在运河上的咖啡店。在那里的经验完全改变了他对麻药的认识。 「嗯,那倒无所谓。不过,吸食大麻在日本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所以在阿姆斯特丹时就尽量享受吧!」橘的语气像是开明的父亲,但又立刻改变语调:「可是,你必须有所节制,不能因为可以吸食就陷溺其中。以前有一位日籍厨师就因此而变成了药头,你必须引以为鉴,绝对不要轻忽大意。中央车站前面有许多衣衫褴褛、随时缠着过往行人要钱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因为麻药中毒而搞坏头脑和身体,当然,他们本来也不认为会变成这样。」 恭司挟起炸虾,颔首。因为橘一向不喜欢讲一些教训别人的话,所以他才会点头,如果是其他人说这样的话,他也许会反驳「不只麻药具有这种危险性,因为酗酒或赌博而堕落的人也不在少数」。 「对了,水岛星期六来过了吧?」恭司那天休假,「对于测试落榜,他是否很沮丧?」 星期四测试的结果在翌日立刻会接获通知,所以星期五晚上恭司曾打电话询问,当时水岛笑着说「落榜啦」,不过因为没有见到他的表情,恭司很在意对方内心是否其实心灰意冷——虽然彼此是情敌。 「也没有。他很冷静地说『不愧是举世闻名的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就算是临时团员的测试也是非常严格』。」 「那就好。」 柜台内的电话铃声响起。 恭司放下筷子想要站起,橘却制止他,自行前往接听,似乎是熟客打来的。 「啊,好久不见,有空可以过来呀!听说你暂时恢复单身后觉得相当不便……」说到这儿,随着「什么?」的一声,橘的声音突然中断。 恭司挟着炸虾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真的吗?不会是搞错了吧?不……但是,我和山尾正在谈他呢!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所谓的令人难以相信是怎么回事?会说「正在谈他」应该是与水岛有关吧?他发生了什么事呢? 恭司站起来走到橘身旁。但是,并没有办法听到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他压下想追问的念头。 橘忽然说:「等一下,我找他来听。」然后,橘的喉咙咕噜出声,将话筒递给恭司:「久能打来的,说是水岛出事了。」 一阵似雷雨云来袭似的不安随之涌上,恭司拿起话筒。 自从盆栽俱乐部的聚会过后,他就未曾听过久能的声音。此刻,与那天的愉快声调不同,久能以僵硬的声音开口。 「山尾吗?冷静听我说。水岛死了,似乎是被人杀害。警方刚才来过我这边。」 「被人杀害?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恭司完全愣住。 「虽然好像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是他,不过应该是不会错。今天早上有新闻报导在运河上发现浮尸,你知道吗?」 恭司这才知道那是一具男性尸体。 「你的意思是,那就是水岛?」恭司觉得自己的胃仿佛吞下铅块般沉重。 「没错,好像就是如此。另外,运河里也找到绣有他姓名的衣服与皮夹。」 「可是……」恭司还是无法置信,「有可能只是衣服被偷,更何况,今天早上发现的尸体只是躯体吧?」 「不!手臂与腿也在他处被发现。如果只有这些与衣服,的确还有些希望,但在近中午时,听说发现了头颅。」 恭司忘了质问如何能确认那就是「水岛的头」,他紧握话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脚步有点踉跄。尽管早就知道电话并非只会传达好消息,也会带来坏消息,但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那会是如此令人震撼与痛心的讯息。 「刚才刑警来过我公司了,因为水岛的电话簿里有我的姓名与连络地址。警方将会寻遍电话簿上的每一个人,而且,『三门』与你的姓名似乎也在上面,刑警一定会找上门的。」 「他们都问些什么?」恭司问了相当无聊的问题。他虽然在脑海一隅后悔不已,发觉这样问很可能会被久能认为是杀人凶手,因为心中害怕才问这样的问题,不过久能似乎毫不在意。 「水岛是怎样的人、与你的关系如何、交友范围如何之类的问题。事实上,我与他的交情并不太热络,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只好说你与美铃比较了解他。这是事实,应该不会替你们带来困扰吧?」 「不,当然不会……」 水岛匀称的脸庞如白日梦般在恭司眼前闪动,同时,移动式游乐场的喧闹如潮音般自远方苏醒,还有他对美铃说话的热切声音。 但是,这样的水岛如今却被杀害分尸,漂浮在运河之上,被肢解的尸块自各条运河零散地浮现。 不行!怎么想都不认为这是事实。恭司真想祷告,希望水岛在这时候突然开门进入,说一切都只是个荒唐的错误,自己根本还活得好好的。 「他为什么会被人杀害?」 「不知道。尸体会被肢解并不寻常,很难认为是窃盗杀人。可能有人寻仇找错对象也不一定,因为他……」 久能虽然没有明白说出,但是恭司却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打扮得过度潇洒的俊美青年在这个城市里常会让男人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亚妮妲就曾经警告过他「会被误以为是同性恋者」,所以才推测可能因为些许误会导致引一些麻烦而遭遇横祸。 但是,这种推测有点太过夸张。就算发生误会而导致不愉快,但若因此被杀害,甚至还遭肢解丢弃于运河里,未免也过于不寻常。 「你和正木他们连络了吗?」 「我打过电话,但是无人接听,两人一定都去工作室了吧!」 这也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毕竟,自己明明知道那对兄妹目前正在非法占据并以之为工作室的空大楼里,不分昼夜地拼命创作…… 「亚妮妲那边……」讲出她名字的瞬间,恭司发觉自己口中溢满苦涩的唾液。 「不可能!我又不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无此必要,所以连恭司也没问过亚妮妲。不过,她现在应该是在学校吧!想到噩耗不知会以何种方式传入她耳中,恭司就忍不住想赤脚拔腿而奔。 「我只是想在刑警尚未找上门之前通知你一声才打电话。我目前还在上班,就讲到这边了,我会再给你电话。」 「谢啦!」恭司道谢后,挂断电话。回头时,橘仍站在身后。 「真是令人吃惊!但愿是认错人。」 他似乎也与恭司想着同一件事。 看见桌上尚未吃完的食物,恭司才想起自己正在吃饭,不过,虽然不是很强烈,他却觉得有些食不下咽。即使这样,他仍拖着身体回到椅子上。 「虽然久能先生说刑警或许会来这儿,不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店里的熟客,彼此从未在外面碰过面。」橘交抱双臂说道。 恭司心想:你并没有什么好困扰的,不是吗?反正你只要这么说也就够了。可是,我不一样。 关于音乐留学生水岛智树,自己所知并不多,所以若被问及这方面的问题,实在是无从回答。但是,在这阿姆斯特丹,提及与他最亲近的人,自己绝对是用五根手指头可以计算出来的人。当然,他是不会因此觉得必须负起什么责任,不过却不能含糊回答警方的问题,亦即,目前的自己背负着精神上的负担。 「你应该有很多事可以说吧!另外,因为这家店而与水岛有所接触的人还包括正木兄妹……啊,方才你在电话中也提到。」 恭司默默颔首。 「你、水岛先生、久能先生,以及正木兄妹,如果摆在一起,感觉上相当奇怪。若不是在这里相过,你们是不可能会彼此连结在一起的。同属向往艺术的人聚在一块儿还有话说,混入了一个一流电脑厂商的营业员就真的不太对劲。」 「久能曾经想成为艺术家。」恭司很欢迎转换话题。 「啊,所以?」 「正因为已经无法改变,所以与我们这种不入流的人交往,对他来说或许能够转换一下心境吧?只不过,他的妻子似乎不喜欢这样。」 橘好像也注意到这点:「是呀!久能夫妻有一次光临这儿时,刚好碰上正木兄妹,当时久能先生想并桌聊天,却被端庄贤淑的妻子制止了。这也难怪,蓄着一脸络腮胡,脚穿凉鞋的正木先生很容易被误以为是无业游民,更何况当时又刚从道馆回来,浑身汗臭味。」 与恭司和正木他们往来的事,久能好像完全没有让职场同事知道,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属于私事,没有一一说明的必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与不入流的艺术家进行嗑药聚会,很明显超出有常识的日本生意人该有的举止。 「我把东西收拾下去。」谈话中断,恭司准备将吃剩的食物与餐盘拿到洗碗处。 门开了。 进来的是几乎完全挡住门口的巨汉,他的斜后方站着年纪稍大、已经开始秃头的白金棕发男人,很难认为是想进来用餐的客人。 两人身上穿着相似的素色大衣,还有着酷似的锋利眼神。 前面的男人即使是荷兰人,身材还是特别高大,迅速环视没有客人的店内一圈,用英语朝离他较近的恭司说:「我们是阿姆斯特丹警局的刑警,请问山尾恭司先生在吗?」 是刑警!已经来了吗? 刚刚才出现在久能的公司,本来估计应该傍晚左右才会过来这边……或者,出现在久能公司的是另一组刑警? 虽然没有害怕的必要,恭司的心跳还是加促了。 ※ 自称是赫德亚·史塔福特的警官告知来意,表示这家店的常客、与恭司有亲密交往的水岛智树遭人杀害,所以希望向恭司请教一些问题。 看样子,他的希望完全落空,被肢解的尸体已经可以确定是水岛。因为头颅被发现后便能与护照上的照片比对,同时,水岛的哥哥接获通知从鹿特丹赶来,也确认是水岛无误。 橘认为不能让店里成为警方的侦讯室,于是带着刑警们进入后面的办公室。他虽然说过自己没什么可说,但事实上,警方的矛头似乎本就没有针对他,只要求恭司接受讯问。 橘露出仿佛脑后头发被揪住的表情,退出房间。 「请问山尾先生是为了什么目的滞留阿姆斯特丹?」 史塔福特从恭司本人的行动开始询问。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要对警官详细说明还是有所忌惮,于是恭司决定适当地推诿,一旦话题转至穷于回答的方向,就假装英语能力不足,因此,他决定好方针后,立刻先行说明自己不太能进行过于复杂的对话。当然,就算是没有假装,他的英语对话能力还是距离所谓的流利相当遥远。 「我正在旅行。也曾经在印度、土耳其与法国滞留过一段时日。来到阿姆斯特丹一看,发现自己非常喜欢这里的一切,才打算暂时在此生活一段时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滞留此地呢?」 恭司坦白回答:「五月。」 他已有觉悟会被问及是否有申报短期居留,还好对方并未问及。 「请告诉我们,你住在哪里。」 恭司说出林登街的住址。 这种事只要调查水岛的住处就能知道,不过,名叫法兰西·诺纳卡的魁梧刑警还是记入记事本。 「你与水岛是什么关系?」 「朋友。他经常来这儿用餐,一开始偶尔会交谈,加上年龄只差一岁,谈起话来相当契合,久而久之就成为朋友,一起上酒吧或跳迪斯可的朋友,也多次到彼此住处拜访。」 「很普通的朋友吗?」对方问出意料之外的话。 恭司很难判断,在这个国家里,忽然就问这种问题是理所当然呢?或是因为见过水岛生前的拍的照片才这么问? 「所谓的普通是什么意思?如果是问我们两人是否为同性恋,我的答案是『否』,我和他都没有同性恋倾向。」 刑警颔首,似乎意味着他明白。 「水岛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虽然是意料中的问题,却因为没有时间拟好答案,再加上无法流畅地使用英语,回答起来相当辛苦。恭司只能够大致上说明,对方很亲切、个性温柔,生长在富裕的家庭里,不过工作认真,尽管无法估量其成为音乐家的技巧与未来性,但是他具备丰富教养,又颇为幽默,聊天时不会令人觉得无聊等等。 「曾经惹过什么麻烦问题吗?」 「就我知道的范围是没有。我每次与他碰面都觉得他相当快乐。」 「请就你所知道的范围告诉我们,他都和一些什么样的人往来。」 对方应该已经事先调查过才对,不过,恭司仍依序列举出久能、遥介与美铃的姓名。虽然有瞬间的犹豫,但他判断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又说出洛恩·杰纳斯与亚妮妲兄妹。 「久能先生与正木先生他们都是这家店的常客,所以彼此才有了进一步的交情?」 正确说来,久能是因为认识了恭司与遥介以后才成为「三门」的常客,不过,这应该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吧! 「洛恩与亚妮妲兄妹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然,这一点绝对会引起史塔福特警官的关切。恭司心想,就算据实说出也应该不会对他们造成困扰吧! 「洛恩曾在遥介担任指导教练的空手道馆学习空手道,两人因此成为朋友。妹妹亚妮妲好像是因为遥介经常前往她哥哥经营的咖啡店玩,才与遥介逐渐熟络。至于水岛则是透过遥介和洛恩两人与亚妮妲成为朋友。」可能因为太过紧张,恭司的说明显得有些结巴。 诺纳卡刑警用食指搔抓眉梢,似乎在说:好累人! 但是史塔福特警官无动于衷,淡淡地继续发问:「水岛喜欢吸食麻药吗?」 可能是想知道事件是否与麻药产生的麻烦有关吧?不过他应该是猜错了。 「水岛虽然以大麻烟的方式吸食过,却不是特别喜欢。我想,他只是因为日本的法律禁止嗑药,所以才想在能够体验时体验看看吧!」 「他也在洛恩经营的咖啡店出入?」 「水岛去的似乎不是洛恩的店,而且应该也没有常去。」 警官先问了声「可以吗」,然后点着香烟。他的属下也立刻跟进。 恭司心想:荷兰人员的大多喜爱抽烟呢! 这时,诺纳卡将烟盒递给他,以低沉的声音问:「你不抽吗?」 被别人问及是否要抽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目前置身于这种情况,恭司还是有点愉快地接过万宝路香烟并点着。 「谢谢。」 诺纳卡首度露出笑容,好像在说:不客气。 「你知道水岛先生的女性关系如何吗?」 恭司假装火并未完全点着地深吸了几秒钟,考虑应该怎么回答。但却发觉没什么好犹豫的。 「就我所知的范围内,他似乎没有能称之为恋人的女性。」 这是事实。 「到目前为止的谈话中出现了两位女性,亦即正木美铃与亚妮妲·杰纳斯,她们两人与水岛是什么关系?」 「只是一般朋友。他与美铃以及亚妮妲之所以熟识,是因为他与她们的哥哥彼此先认识。」 这好像是事实,却又不是事实。恭司非常清楚,如果分析水岛与其他人之间的连线,会发现他与美铃和亚妮妲的连线远比与遥介和洛恩的连线来得粗大;若是画出一般的关系图,则要再加上表示水岛对美铃的爱恋情感箭头,以及表示亚妮妲对水岛的爱恋情感箭头。但是,恭司并不想说出这点,一方面是可能会替事件的调查带来无谓的混乱,另一方面则是恭司心里相当排斥说出别人或许未注意到的故人之隐私。 「水岛先生的交友围似乎很窄?」警官暂时停下询问,说出似是内心的感想,「我们在他学音乐的茱莉安娜音乐学院请教过负责指导他中提琴的教授,以及同样来自日本、在该学院就读的同学,发现他并不会与一大群人嘻闹成一片。」 「我虽然不认为他是个孤僻的人,不过,他的确不是很喜欢交际。」尽管对方没问,恭司仍主动接腔。 「听说他上星期四接受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的入团测试,星期五发表结果时,很遗憾地未获选。但是,我们不认为那是造成他被杀害的原因。」说着时,警官的眼神似在征询恭司的意见。 恭司回答:「是的。」 「你最后跟他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上上个星期五……应该是十月二十一日。」 「啊,刚好是我带着小女她们去水坝广场的那天,那里有临时的游乐场。」 听了警官的话,恭司补充道:「是的。我与他都去了移动式游乐场。或许还会在人群中与你们擦身而过。」 「只有你们两人?」 「啊,不……美铃也在一起。因为她上班的餐厅就在广场附近。」 「你和美铃小姐应该是情侣吧?」 「不!」恭司肯定地回答。 当时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可以直接告诉对方「没必要触及我私人的事情吧」 「后来就没有和他碰过面?」 「上星期五曾经打过电话。」 「有事?」 「只不过问他测试的结果。他笑着说落榜了,另外还谈了些无意义的闲话。」 「那是与还活着的水岛的最后接触?」 「是的。」他确定地回答。 这时,两位刑警交头接耳地似乎在交换什么意见,因为是用荷语,所以恭司完全听不懂。大概是在说「看样子毫无所获」吧! 不久,警官重新面向他:「水岛先生星期六没有过来这里吗?」 「不,他来了。虽然我休假没见到他,不过橘老板是这么说的。」 「来了?来这里?」诺纳卡用又粗又长的食指指着地板。 「老板告诉我的,我没见到他,请直接问老板。要我找他过来吗?」 「有劳了。」 恭司推测警方或许尚未查出水岛遇害之前的行踪吧!而且,最重要的就是水岛在星期六的行动,所以才会对他星期六曾经出现在这里抱持强烈关注。 没意料到又会被找来的橘重新扶正滑落的眼镜,落坐在恭司身旁。 「你最后见到水岛是什么时候?」警官捻熄第二支香烟,缓缓问道。 「星期六晚上。」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像诺纳卡一样指着地面:「来这儿吗?」 「是的,来吃晚饭。」 「什么时刻来的?」 「六点过后。他如果会来,通常都是固定这个时间。」 「一个人?」 「是的。」 「离开的时间呢?」 「应该停留不到三十分钟吧?我想,大约是六点半左右离开。」 「你记得他当天晚上吃了些什么东西吗?」 从对方说话用力的程度,可以得知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橘用单手扶正镜框,沉吟着。可能是记忆终于苏醒了吧?他抬起脸来的时候,神情转为开朗。 「亲子盖饭和拉面。我很确定。」 「拉面我知道,是面条吧?不过另一个亲子盖饭到底是怎么样的料理?」诺纳卡停下记录的动作问道。从他圆睁的眼眸可知,亲子盖饭是什么东西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橘详细说明:「那是用日式高汤将鸡肉与洋葱煮过,再加入鸡蛋和葱,盛入碗内的米食。」 「鸡蛋和什么?」诺纳卡边问,边逐一清楚地记下。 「当时的他是什么样子?」史塔福特警官问。 橘耸耸肩:「因为并无同伴,所以匆匆吃完后马上离开。」 「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吗?你们彼此是否有交谈?」 「水岛吃完饭正在喝茶时,我有过去打个招呼,他表示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的测试落榜了,我回答说那实在很遗憾……只有这样。」 「他有提到吃过饭后要去哪里?或是要与谁碰面吗?」 「不,我没有听说。」 水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恭司完全不知道。他认为应该可以不必单方面接受询问,趁机反问警官:「水岛是在星期六晚上被人杀害的吗?」 警官回答之前先轻叹口气:「还没有办法确定。刚刚问橘先生的话非常重要,目前已经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见还活着的水岛,他之后的行踪尚无法掌握。你知道些什么吗?」 恭司摇头后,试问另外的问题:「他是怎么被杀害的?」 警官用右手轻敲自己后脑勺:「这儿遭受钝物重击后,再以细尼龙绳勒杀,绳子仍勒在颈上。凶手很可能是打算以此给予致命一击,凶手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水岛的死因是窒息致死。之后,再被锯子之类的工具将头部与四肢肢解。」 警官虽然语调冷漠,可是叙述的内容却极端恐怖。 恭司内心深处涌生一抹接近愤怒的感情:谁有权利做出这种残暴的行为! 「星期六晚上遇害的可能性很高吗?」 「要等解剖结果出来才能下论断,不过,可能就是这样吧!你对凶行何时发生有兴趣吗?」 「不,也不是……」 警官偏过头面对橘:「谢谢你在工作中协助我们,已经可以了。不过,我还有点问题想请教山尾先生。」 仿佛要赶人离开一样! 橘离去后,史塔福特警官叼起第三支烟,同时又递向恭司。 这次,恭司推却了。 「请你不要介意。我们希望你能说明一下星期六晚上人在何处?做些什么事情?才只是前天的事情,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吧?」 难道自己被怀疑了吗? 不知道。反正想不出自己会受到强烈怀疑的理由,应该只是形式上的讯问吧! 「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体验之夜晚,他不会忘记的,不只身体,连脑海中都清楚地记着。 ——仿佛受到波浪侵袭。 真的是那样。 ——又再次见到奇怪的东西。 是节日的夜晚。 诺纳卡将一边的手肘拄在桌上,上半身前挪。 「请说吧!」 仿佛水流顺势被排水沟急速吸入一般,恭司的意识回溯至两天前。 回到星期六下午。 6 从早上就开始下着断断续续的小雨,到了日暮时分虽然停歇,不过天空还是一片灰濛濛,是那种仿佛被水泥工的泥刀推挤、完全凝固的阴霾天空,又像是被一块肮脏且无穷无尽的巨大布幔覆盖住整个街区。 恭司在这样的天空下踩着踏板。前些日子在滑铁卢广场的跳蚤市场买到一辆价格低廉的二手脚踏车,很轻松地控制在预算内,唯一的瑕疵就是每踩一下踏板就会发出惨叫声,即使上了油也不见有何帮助,于是他干脆放弃处理,心想:反正只要能骑就够了,即使丢脸也会慢慢习惯,更何况骑这辆车前往参加朋友聚会时,人未到声先到,对方就能知道「啊,那家伙来啦」,这也是一大好处…… 话虽如此,骑行之间,声音愈来愈大也是一种困扰,有时候与和亚妮妲约莫同龄的女学生群擦身而过,背后响起似乎忍俊不住的爆笑时,他都很担心,说不定这种声音听来酷似某种罕闻的荷兰语。 但是,这辆脚踏车骑起来很顺,只要尽全力踩踏板,伴随惊人叫声而来的速度让他非常满意。他发誓,停留在阿姆斯特丹的这段期间内,绝对要好好看住这辆脚踏车,不让它重蹈被窃的遭遇。 辛格运河今天同样是游览船交错穿梭,河面上也点点漂浮着双人搭乘的脚踏船。一艘疑似观光客情侣骑乘的脚踏船搞错方向,撞上了护岸,再也无法动弹。恭司非常同情他们。他曾经因为觉得独自一人骑乘脚踏船很糗,所以邀美铃同乘,因此很了解其中窘况,因为要操控脚踏船其实相当困难。 受困脚踏船上的情侣羞赧地笑着,转头望着四周,不过,他们内心一定很焦虑,不知该如何从这种窘境中脱困。 那时当着美铃的面前露出丑态时,恭司也忍不住困窘起来。但是,身旁的美铃却泰然自若地抽着烟,眯起眼看着排成雁行、缓缓飞掠河面的水鸭,同时告诉他,到了冬天,运河开始结冰时,鸟儿们就会逐渐被逼向一隅,等河面完全冻结,它们则会和人类一样在冰上蹒跚滑行。 过了运河就是史包尔广场。他马上左转进入史包尔街,因为,他是要造访位于这条街中段一带的大楼。美铃也在那里,那是她与遥介的工作室。 这栋工作室——四层楼建筑——本来好像是某出版社所拥有,约莫三十年前,该出版社与某报社合并,不,应该说是被并购才对,因此大楼的管理非常松懈,早已被亟欲成为艺术家的年轻人们所占据直到现在。墙上到处可见令人回想起流行于六〇年代后半期的迷幻绘画。 建筑物内部也被阿姆斯特丹最喜欢揭橥前卫大旗的艺术家们改造成祭典般的空间,里面生活着十几个人。之所以没强制驱逐非法侵占者,是在于这种行为只有稍微抵触法律边缘。当时的社会背景正好是国家掌权机构不稳定的时期,这么做绝对有政治上的考量。 即使这样…… 这是何等没有法纪! 何等自由! 又何等宽容! 恭司感慨地抬头,望着大楼最上面的窗户,发现有人影晃动——是遥介。 遥介也发现了恭司,略举手示意后,退回屋内。 应该不是知道自己要来而在窗边等候吧?那么,应该就是正在休息。 恭司扛起脚踏车爬上约五阶的阶梯,推着仍发出刺耳叫声的爱车进入建筑物内。以前应该是接待小姐坐的柜台里,现在放着一个无门的冰箱,冰箱里蹲着额头装上录影机、胸部装着小型电视荧幕的假人模特儿,毫无表情地迎接访客。小小的玄关四面墙壁均是这些非法侵占者反复漆上的画作,其上层层叠叠的颜料斑驳龟裂。假人模特儿还好,若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的洪水,绝对会感到很不安。 「你是遥介的客人吗?」 声音回荡在大听内。 柱子后面走出一位留着长发、身穿牛仔裤的男人。恭司记得他是谁,这个男人似乎是从北欧某处流浪到这里,自称黄道十二宫。这当然不可能是本名,应该是因为胸口有占星术的十二宫圣兽刺青而自取的绰号吧!而且都已经是这种季节了,当然不可能敞开衬衫衣襟、露出长满金毛的自傲胸膛,而是穿上素色的运动外套,但是胸前却挂着好几条似是念珠怪物的项链。 「遥介与美铃开始进行大型创作,作业声音甚至传到一楼,让大家都很困扰。虽然他们说过要大家忍耐约一个星期,可是真的太吵啦!」对方似乎刻意夸大其词,但眼眸里却露出笑意。 「什么,只有他们两人进行作业?」 「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从房里突出到走廊外。能完成作品是很好,可是要将成品运出工作室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这不是开玩笑,因为它太常发生了,不过这也是艺术家可爱的地方。即使如此,那种东西也未免太过极端。你看了就知道。」 黄道十二宫与出现时同样迅速地消失于柱子之后。他当然是进入柱子后面的房间,不过那种方式简直就跟幽灵没两样。 恭司牵着脚踏车走向电梯。 虽说是非法占用,但在与持有人谈过之后,还是有支付对方廉价的租金,所以这里仍保有瓦斯与电力,电梯也还能使用。只不过,那是在日本绝对不会有机会见到的无门电梯,搭乘时如果不小心,不仅有可能会失去手脚,甚至还会被夹住脖子而丢掉性命。恭司将脚踏车牵进满是绘画的四方盒里,按下到最顶楼的按钮。 电梯以缓慢的速度抵达四楼,令人忍不住怀疑值班人员是否已经离开。一出电梯的对面墙上画着似是以扫帚沾墨画成的大圆。虽然可能是仰慕铃木大拙禅师(译注:1870-1966,日本禅学大师,亦是文学家)的美国人之戏作,却相当具有震慑力。不只洛恩兄妹,这里还有其他许多倾慕东方文化的外国人。 弯过转角,走廊右边并列着四个大小不一的房间,靠里侧、最大的房间就是遥介的工作室。 果然如此,一个仿佛是金属制的恐龙尾巴缠着塑胶管与铜线、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巨型物品从房间突出至走廊。 恭司带着些许「到底工作室内会是何种奇妙的气象呢」的期待想法跨过该物,进入房里。 「别去踩到!如果被碰坏了,就连作者自己都猜不透那是本来的形状或是已经遭到破坏。」 「真是乱七八糟的作品。」 面对遥介忽然传来的大嗓门,恭司这么回答后,环顾室内。 完全是一种超乎想象的混乱状态。 在工作室中央是一堆与腰同高的废铁。泛黑的废铁堆中有各种材质的管线如血管或神经般穿梭其间,银色金属片化为尖塔从各处突出,分辨不出是尾巴或触角的东西朝房间四面八方伸展。恭司无法理解这项作品是否有予人什么讯息,但就如黄道十二宫所说的,他也确信若要从这儿搬运出去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欢迎光临!请小心不要受伤。」废铁对面露出美铃的脸。绫织衬衫衣袖卷高至肩膀附近,双臂沾满机油,简直就是汽车修护厂的修车工人。当然,头发是扎在脑后的。 「这就是所谓的废物艺术(junk art)吗?」恭司问。 美铃手掌心向上,指向遥介,似是在说「问他吧」。 但是,恭司转头面对一脸胡须的哥哥时,对方仍双手插在牛仔裤后的口袋里,仿佛事不关己般地侧着头。 「现在才要开始成形,别用那种哭丧的脸孔看它——不过,你来得可真早,我和洛恩约好八点过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 「不必理我,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而且我也想在大楼内逛一圈。」 恭司在这件奇怪的作品四周绕了一圈半。他早就失去想理解的欲望,只是有如欣赏庭石般地观望着,但是,他并未从作品中感受到到任何讯息。 「要喝吗?」盘腿坐在贴着塑胶地砖地板上的美铃拉开咖啡罐拉环问道。 恭司心想,站在她旁边喝总觉得不对劲,所以同样坐在地板上。 他们现在似乎是小憩时间,美铃停下手上的工作,深深吁出了一口气;遥介再度倚着窗边,俯瞰下方。 「哥哥找你来的?」美铃叼起烟。 「嗯,他说要带我到洛恩的船屋。」 「你喜欢上麻药了?」 「还不知道。」 「水岛说的小说,完成了吗?」 恭司默默摇头。 小说还是停顿在水岛阅读过的部分。明明是迫不及待、希望赶快完成的工作,可是一回到住处却完全没了创作的欲望。恭司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何在,恰似掉落了可供凭附的东西般,丧失了创作故事的兴趣。或许是因为游乐场的华丽空气中充斥着美铃与水岛的气息,再加上后来在迪斯可跳舞流汗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贫瘠,所以从而产生厌恶的心理。 事实上,美铃对那几乎即将消失的故事并未表示多余的关心。 「久能也要过来?」 「不,好像只有找我。因为是星期六,久能大概待在家里,累得不想出门吧!你不去吗?」 「不,我想回家睡觉。哥哥是打算在这里耗上大约一个星期,但我可无法奉陪。」 砰地一声。 遥介拿起瓦斯燃烧器,开始在薄薄的不锈钢板上画着什么。 美铃将烟屁股丢入海尼根的啤酒空罐内,站起来。 「那么,待会见。」 恭司则如前所说,独自一人在大楼里逛了约莫两个小时。但是他并不觉得无聊。 到了六点,三人一起前往对街的廉价餐厅吃晚饭。因为离前往洛恩的船屋还有段相当长的时间,遥介点了几瓶啤酒,替恭司倒了一杯。 不久,美铃像是无法奉陪似地站起来说:「我要先走了!你们慢慢喝吧!我困死了,明天到这边可能已经中午了。」 「如果你能帮我准备便当,我会很高兴。」 美铃朝满脸通红的遥介说了声「别傻了」,弹了一下食指与拇指,转身离去。 「很多人都说美铃其实是你太太呢!」恭司忍不住假借谣言,希望求证自己心底很在意的事。 艺术家伸手拭掉沾在胡子上的泡沫,爽朗地大笑两声:「提到绯闻,我大概也不会输给演艺人员吧?像她那种油条的女人如果娶来当老婆,有谁能受得了?真要我选,我会选择更单纯、更稳重,而且聪明得一塌糊涂的女人。」 恭司反驳:「单纯、稳重的女孩和你完全不搭,何况,美铃绝对很聪明,不是吗?」 但是,对方只是微笑:「我能看得到,那样的女孩和我在一起会很顺利。」 「这是预知还是预言?你和一般的诈欺占卜者不同,应该能窥见自己的未来吧?」 「你这只候鸟,不要又用那种嘲弄似的眼神看我。」 「你的预知能力是真的吗?有实际的例子吗?我实在没办法相信有这种事。」 「你今天真的很缠人。」 「预知未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你对我预言说『你会因为飞机失事而死亡』,而我也相信你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搭飞机。但是直到我寿终正寝也无法判断你的预言是正确或错误。虽然事情可能无法只靠一味地逃避而得以解决,不过未来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所谓的预言根本毫无意义,未来应该是模糊不清的才对。」 「这与以量子力学叙述的观察者问题不同,但最终还是与观察有关连,而这就是预言的另一个面相。」 恭司虽然不太懂量子力学,却能理解「与观察有关连」的意思。 「重点就在这里。」 「我只能说,我能预见未来也是情非得已的。」 恭司本来没有很积极地想探究什么,但他不喜欢对方那种神秘的回答,终于忍不住紧咬这问题追问。他认为,只是说「我能看见」不能算是答案。有人说「某些物体只有具备某种特殊能力的人得以看见」,并因此空泛地指出灵体的存在,于是有人拿出以照相机的光学方式捕捉到灵体的照片,并以之为证。但是他却觉得这些皆是欠缺知性的态度。 那些人最喜欢议论科学的极限。可是,高呼不用X光便能透视被隐藏之物,惊讶于只用指尖搓揉就可以不必用力地以双手弯曲汤匙,这不是需要对物理法则完全信赖吗?如果没有自觉到这种矛盾就真的太可笑了,这根本是全然无法理解科学脉络者的扭曲心态。没有用自己的大脑思考,却疾呼科学的渺小,等于是自己无法顺利堆砌、却企图推倒眼前麻将牌的幼稚态度。 「你是怎么看见的?」端起啤酒杯至嘴边,恭司执拗地问。 「我只能说是『能看见』。举例来说,假设我们走在平坦的唯一一条道路上,但是只有我所走的地面起伏不定,并时而出现轻微的隆起,情况会是如何呢?这不就等于能看见无法进入别人视野的景物?如果前面不远处有个岔路,我告诉你『右转吧』,你可能会故意唱反调而走左边;但是,如果前方就是断崖,那就无法可避了。所谓的预言也是各色各样的。」 「这必须是大家都走在平坦的唯一一条道路上才可能出现的譬喻吧?所谓只有你所走的地面起伏不定,也只不过是再加上一项假设而已,这不像你一贯的风格。」 「不,你错了。」遥介的语气坚定。 恭司愣了一下。 不过,遥介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并不是为了说服恭司。 「我一向就是如此支离破碎。」可能因为间接照明在他眼角形成暗影的缘故,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哀伤,「再继续这样坐在这儿,我很可能会醉倒的,我们该走了!」 ※ 「距离有点远呢!」遥介开始踩动脚踏车。 恭司并不知道洛恩·杰纳斯的水上咖啡店在哪儿,只好紧跟在遥介后面。两人沿着辛格运河稍微偏东前行,来到水坝广场,经过恭司上班的餐厅前面后再继续骑,经过了去游乐场那晚与水岛进入的咖啡店前面,来到河身宽广、水量丰沛的阿姆斯托河,再沿着热闹的河岸朝东南方前进。遥介似乎还要回到工作室,所以绕这么远当然无所谓,可是自己还要回林登街的住处,届时可就辛苦了,恭司开始有点不耐烦。 但是遥介丝毫不知道恭司的心理,随性所至地吹起口哨,似乎已有点微醺。当然,恭司也知道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位于左方、现正经过的是恰似自梵谷画中跃出的马雷吊桥。观光客以这座挂以灯饰的吊桥为背景拍照;面向运河的咖啡店里有许多人正在享用晚餐;一对拿着相机的老夫妇朝着拥有开放式甲板的游览船挥手。每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过了阿姆斯托水门,遥介在衔接萨法迪街的地方左转过桥。他们似乎离旧市区愈来愈远了。 恭司没来过这一带,正忍住想问「还没到吗」的念头时,骑在前面的遥介便开口说:「马上就到了。」 在萨法迪街前行片刻,右转,再度来到运河旁。遥介说,这是有如护城河般环绕阿姆斯特丹的辛格运河,还说这真的很容易令人搞混,分作四层环绕阿姆斯特丹市区的运河中,最内侧的运河与最外侧的运河名称竟是相同的。恭司一听说这是辛格运河时,大感意外:怎么,这不是流经我家附近的运河吗?不过,因为它是呈马蹄形环绕阿姆斯特丹的运河,如果要沿着运河往回走,应该要绕很远的路吧! 道路两旁绵延着有山形屋檐的住家。每一栋的建筑都非常高,可能是市民们为了应付依照房屋建地大小而课税的法律吧?恭司抬头望着家家户户最顶层窗口突出的挂勾,想起美铃曾问过自己「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吗」,当时他回答「应该是在节庆时悬挂旗帜的吧」,结果被她大大嘲笑了一番。他只好要求提示「是否大家会同时使用」,结果美铃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是阿姆斯特丹的末日到了」,接着才告诉恭司正确答案。 这种挂勾上装有滑轮,主要是用来搬家,因为每一家的门口都很窄,自然楼梯也就跟着变狭窄,搬家时,大型家具必须利用滑轮与绳索从窗户直接吊进吊出。当然,为了避免在进行这种作业时不会伤及住家外墙,建筑物还会特地稍微向前倾斜。 美铃已经上床了吗? 周遭的气氛愈来愈破旧、落后了。可能因为是星期六晚上,过往行人也很少。 之所以会在这种地方开店营业,应该也是浪荡子的一种兴趣吧! 「就是那个!」遥介指着浮在对岸的船屋。 那里距离街灯很远,看不太清楚,不过船身似乎漆着神似遥介他们当作工作室的大楼外墙那种怀旧的迷幻绘画,而且以扭曲歪斜的字体写上似是店名的字样。 UMMAGUMMA 不知道那代表何种意义,也不像荷兰语,也许是模仿幼儿语言的造词吧! 「好像没营业?」虽然可以自窗户见到里面的灯光,却不像是营业中的感觉。 「老板懒惰成癖,这个月已经是第五次临时暂停营业了。不过因为他邀我们来,所以今晚算是将整个店包下来。而且,这家店的照明即使在营业中也是这样,气氛的制造当然是目的之一,但是最重要的是为了节省电费,洛恩这家伙在经费方面是相当小气的。」 因为有些骑过头,过了桥之后,两人往回骑了约莫三十公尺。由于距离隔壁船屋颇远,是单独一艘停泊在岸边,感觉上特别奇怪。船屋全长约莫二十公尺上下,比想象中还小,而且,虽说是在经营咖啡店,但甲板上并未摆放桌椅,就算在这一侧的岸边,如果没来到栈板前,看起来也只像住家用的船只。不过,入口两旁有不太显眼的招牌,大概是只有熟客才会知道的地方吧! 遥介轻推恭司背部,似在说「你先走」。 恭司走过发出轻微轧轧声的栈板,推开门,里面是一片昏暗。 「欢迎光临。是包下整间店的客人吗?座位已经准备好了。」里面传来洛恩·杰纳斯的声音。 洛恩的屁股半靠在柜台边站着。他身穿黑色素面T恤,灯光照射在胸口以上,双脚融入黑暗中,像极了应举(译注:圆山应举,1733-1795,日本江户时期的画家)所绘的幽灵。 洛恩今晚是将蓬松、浓密的金发扎在脑后。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加上手长腿长,感觉与第一次见面时有些不一样。听说他是空手道初段,不过却没什么武道家的感觉。稀疏眉毛下的眼眸与其说是冷静沉着,不如说是虚无空洞。紧抿的薄唇予人意志强韧兼冷漠无情的印象。双手手指犹如女孩般秀气,看起来别说是与格斗技、甚至连体力劳动都沾不上边。 「预约席在那边。」戴着骷髅戒指的手指坚定地直指内侧的桌子。 那是张能坐六个人的最大桌,桌上燃着豪华法国餐厅惯见的可爱蜡烛,充满诱惑的魅力。 不要说咖啡店,连船屋都是第一次进入的恭司很好奇似地不停环视整间店内。 借着蒙胧的灯光勉强能见到墙上挂着几幅疑似抽象画的作品。店内共有五张桌子,除了预约席之外,另有两张双人座,两张四人座,柜台前还有五把高脚椅,每张桌子看起来都不是高级的木制品。要让与椅子同样多的客人围坐,感觉上相当局促。 桌面皆铺上由艾薛尔的画作设计而成的桌巾,感觉上就像真正的咖啡店。这位画家是在越战时期受到举世瞩目,听说主要是因为美国的嬉皮们在其充满幻想的作品中,感受到经由麻药领略到的迷幻晕眩,因而大为流行。 桌巾上是他名为〈昼与夜〉的特别出名作品,左半边是河流缓缓蜿蜒于田园之间,一群黑鸟悠闲地掠过教堂与风车的上方,飞向画作左边的「昼」;右半边则是一群白鸟飞在如镜中映现的对称夜景上,朝画作右边而去。在昼与夜的交界,使用视觉错觉的手法将飞鸟与地面连接,观赏者若注视着白鸟,则黑色部分成为夜空,若注视黑鸟,则白色部分成为明亮的白昼天空。 地板没有铺上地毯,保持原木风貌。如果在白天,一定到处可见刮伤或香烟烧灼的焦痕吧! 「客人先入座。」遥介指着霤边的位子请恭司就坐。今天晚上,不管遥介说什么他都照办。 洛恩送上了义式浓缩咖啡,微笑道:「请先喝杯咖啡。这是普通的咖啡,待会儿马上会送上特别的全餐。今天晚上,我替恭司先生做了一些精心的安排。」 「他希望能彻底地体验一下,你尽可以大显身手。」遥介说。 恭司只暧昧地说了声:「请多多指教。」 他虽然记得曾要求遥介安排这样的场合,却不记得说过希望彻底体验之语,只不过,内心还是有尝试的欲望,所以决定接受对方好意。当然,是否出自好意还是相当可疑,感觉上遥介与洛恩似乎对于教会自己不好的玩乐方式都很热衷的样子。 眼睛习惯昏暗光线后,已能见到柜台上放着大型切菜板与菜刀。切菜板上有个像巧克力片的褐色物品,大概就是块状的Hashish吧! 洛恩握住菜刀,从靠柜台的外侧开始削起褐色块状物。那看起来似乎很硬。等削好需要的份量之后,他用指尖仔细地搓揉,再卷成烟状,拿到桌上。 「今天的客人是初学者,我做了抽起来会感到愉快的东西。这是刚从摩洛哥采购回来的好货色,请慢用!」 恭司本来想说「只不过比我大一岁,别摆出一副前辈样」,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前辈这个名词的英语该怎么说,只好作罢,转而提出另一个问题:「『UMMAGUMMA』是什么?我想知道这个店名的由来。」 「答案有两种,一种是取自Pink Floyd的专辑名称。如果对于其意义犹有疑问,答案乃是剑桥的俗语。」(译注:Pink Floyd为英国迷幻摇滚乐团,Fuck之意为性交) 「我是第一次听到。原来UMMAGUMMA是这种意思啊!跟日语一样,日语里的Fuck指的是『肏』。」 「的确类似。」洛恩站在一旁不停抽着同样的东西。可能是抽得太猛,每次当他用力吐出烟雾,唇间便发出呼噜的声音。 恭司将大麻烟夹在指间,调适心理的状态。 「Pink Floyd吗?在日本,这个乐团已经算是老一辈的喜好了,等于是靠退休金吃饭的乐团。荷兰人好像特别喜欢他们,常在广播中放他们的歌,我知道也有咖啡店采用『The Wall』或『Pink Floyd』等等的店名。」 「还有『Doors』呢!不仅荷兰与欧洲,Pink Floyd在东欧与非洲也很流行。」 「没错。日本不久前也挑了他们的歌为某场职业摔角赛的入场主题曲,风行过一段时间。曲名好像是『One of These Days』。」 「就是『终有一天将你分尸』的曲子吧?你的国家似乎受到月亮的影响,任何事物都会被扭曲,连人生的享乐方式也完全不同。你是最近才学会欣赏足球这种运动吧?」 荷兰人是个对足球非常狂热的民族,依遥介所言,他们对以阿姆斯特丹为主场的著名球队阿积士(AJAX)的狂热态度就酷似大阪人对阪神虎队的狂热。 「足球我早就知道了,毕竟以前全日本联队的总教练就是荷兰人。」 「好像是吧!那是除了日本之外,没有其他国家会聘用为国家队教练的人。」洛恩似乎刻意消遣遥介。 「怎么,你的国家也受月亮影响了?荷兰的小孩不是都在玩特地从被月亮引力影响的地方引进的电玩游戏吗?」 「或许吧!因为电玩游戏上都写着Made in Japan。」 与水岛无可无不可的辩论态度完全不一样,洛恩的眼神太过于犀利,并非将它当作一种闲聊,当然,也不像完全当真。 恭司不再开口,尽量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带点犹豫地抽着大麻烟。 洛恩喃喃自语:「日本很遥远,我实在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哪里会远?很快就到了,与这儿的运河相通,不是吗?遥介故乡的运河还是艾薛尔的父亲建造的呢!」恭司说道。 「不对!」遥介否定。为了让洛恩也能听懂,他同样使用英语,「的确,艾薛尔的父亲曾到日本干过各种工作,他也曾在大阪着手淀川的修筑工程,不过那却非他工作的全部,而且那也仅是与大阪的部分运河有相关。」 遥介的口吻似是怕对方搞错事实。恭司所知道的只是听自水岛所言,一旦遭到反驳,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Hashish很快便起了效用,他觉得全身非常自由。 「阿姆斯特丹与大阪都是填海而得的土地,当然背负着反复与海争执、和解的宿命。自古迄今,在任何一条街道上,无数的人们赌命与水灾抗战,进行运河的挖掘,这绝不是由一位英雄或工程师得以独力完成。所谓土地所具有的灵力,大阪或阿姆斯特丹皆无缘拥有,取而代之者,是聚集在此的人们拥有了十足的力量。」 「大阪也有那么多运河吗?」洛恩漠无表情地问,「我听说阿姆斯特丹被称为北方的威尼斯,曼谷则是东方威尼斯,不过对大阪却一无所知。」 遥介回答:「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了。在将军定居江户的十八世纪左右,大阪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运河。大阪是日本都市中罕见的向西开口之港口,自古以来便有各种文化与物资从这个港口输入日本,同时国内物资也集中于大阪。从港口进入的东西与阿姆斯特丹一样被运入河岸栉次鳞比的仓库内后出售,但是,如今只剩依稀可见当时盛况的景物。运河几乎全迈填埋成为道路,未遭填埋的,通常也都有高速公路跨建其上。」 洛恩皱着眉头:「这就与阿姆斯特丹不同了。两座都市虽然皆有无根的共同点,但是,大阪连茎都已经被切断。」 茎——Rhizome,这真的有些令人怀念。恭司曾经忍耐又忍耐地咬牙读完《千高原》这本书。这本书的副标题为「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茎」就是在这本著作的序被提及,由德勒兹与瓜达理所提倡:在日本,则是由于浅田彰的《逃走论》一书而大为流行的概念。它是对于由上往下分枝扩展的国家社会主义之树状思考的反题,也就是游牧式的根茎型思考模式,它可以横向偏移、回到上层、斜侧一旁与其他支线汇流,或是再度横向偏移,不管往哪边都能持续逃亡。它并非固定,而是流动,是切断并打倒专制君主—领土,再打倒新的专制君主化—再领土化的循环锁链之思考方式。恭司赞成其中的「我们已经疲倦于树木,我们已经不应该相信树木与根,甚至是侧根,我们对于这些东西已经过度忍耐」,也认同「除了地下茎与空中茎、杂草与根茎,没有任何美丽、散发爱、政治性之物」。(译注: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瓜达理,Felix Guattari,1930-1992,皆为法国哲学家,《千高原》为两人合着) 只不过,直到后来重读为止,恭司并未注意到底下有这么一段文字。 阿姆斯特丹,完全无根的城市,是属于茎——以运河为Rhizome——的城市,在这里,实用性与商业性的战争机器持续相关,形成最疯狂的组合。 「大阪已经没落了,洛恩。但是它还是能向你炫耀、让你感到无趣的城市。大阪的国民生产毛额与荷兰这个国家大致相同,另外,阿积士对阪神虎,菲利浦对国际牌,皆是旗鼓相当。」 「怎么,你这岂不是像穿西装的生意人所讲的话?」洛恩冷哼一声,拖着紫烟的尾巴走回柜台。似乎要准备接下来的料理。 「我出生在生野区。现在的名称虽然改了,不过,它以前是个名为『猪饲野』的地方,也就是饲养猪的原野,很粗鄙的地名,对吧?我在那边一直住到十八岁为止。那里到处都是矮房子,在大阪而言,也是特别低下的区域。在深夜十二点之前,都还能见到老太婆与小姐们抱着脸盆从澡堂回来,很有意思,对不?」 遥介改为日语:「生野区的人口有四分之一是旅日的韩国人,是全日本外国人申报登记最多的地方。四分之一真的很多,每四人中就有一人。哈哈,其实这也难怪。」 他津津有味似地吐出烟雾:「在以前,从韩国济洲岛寄信到日本,信封上只要写着『日本,猪饲野』就可以寄达,可见来自济洲岛的韩国人有多少。大概是因为从济洲岛的西归浦到大阪的天保山之间,每隔两天就有船只『君之代丸』直航的缘故吧! 我的祖父是韩国人,母亲则是旅日韩人的第二代。祖父一向沉默寡言,一年里开口没几回,而且在我刚上中学时就去世,所以我毫无机会问他当时渡海至日本的情形。只知道他出生于庆尚北道的浦项,大正八年接获召集令,不情愿地被带至日本,而在日本的工作就是挖掘运河。」 恭司凝视着遥介的唇,静静听着。在此之前,遥介从来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过往。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对遥介也有兴趣,另一方面也想知道与美铃有关的一切事情,他非常希望能更了解美铃! 但是,听到运河两个字,恭司忽然一愣。运——河的连结音仿佛热线照射在脑海一隅般,意识受到微妙的搅拌。 「生野的河川与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一样都是笔直前进,流向改变时如同以尺固定般地曲折。直到大正初年为止都是蜿蜒不绝,每年都会有好几次泛滥成灾,洪水高涨至膝盖,成为水乡泽国。 艾薛尔的父亲对日本有什么贡献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的祖父挥汗挖掘运河绝对是事实,因为他曾修筑了流经我家前面的平野川。工程结束后,一起工作伙伴们转移至另外的工地现场,可是祖父因为身体出了毛病,只好定居在猪饲野,开始当卖衣服的路边摊贩。之后开始有许多同胞从济州岛迁移至此,才在猪饲野形成韩国城。」 说到这儿,他微微摇头。 「我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呢?啊!每次听到运河两个字,我就会想起祖父,真是无聊。」 「美铃不是在那里长大的吗?」恭司问道,将咖啡倒入因Hashish影响而剧渴的喉咙。一股不寻常的美味、甘甜信号如针般刺进大脑。 「她跟我是同父异母。家父在朋友经营的教育器材贩售公司负责业务,每个月要在东京与大阪之间往返多次,虽然周围的人皆认为他是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但事实上,他在东京有个情妇。对方是在客户公司任职、极平凡的女职员,陈仓暗渡之下生了个孩子,那就是美铃。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 恭司几乎要双手合十庆幸了——遥介与美铃真的是亲兄妹! 但是,遥介并未停下,继续说道:「不久,与家父一起经营公司的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并告知家母,立刻引起一场骚动。家父不仅不觉得理亏,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家母问他「你打算怎么解决』,他表示『我要东京的那对母女,和你离婚』,于是抛下家庭与工作迳自离去。虽然最终还是没有正式离婚,不过他从未回来过,也没有寄给家母生活费。家中有因神经痛而缠绵病榻的祖父,我又刚上中学,正要进入叛逆期,家母一定非常辛苦吧!还不满六十岁就罹患不知名的疾病过世,应该是过劳死的吧! 祖父那时早已病故。家母临终之际对我说『你变成孤单一个人了,不过,我不会担心你』。我那时高中辍学,整天游手好闲,她居然对我说『我不会担心你』!也许,她的本意是『你要好好振作自己』吧?我处理好丧事与其他一切事宜后前往东京,半工半读地进入美术大学。我本来就打算学习绘画,只是为了家母才放弃,可能是因为听了她那句『你变成孤单一个人了』,学画的动力才又开始涌出吧?毕竟,自己已经不必牵挂任何人,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兴趣而生活。」 遥介停下来,抽口大麻烟。 恭司一口喝光咖啡,但是喉咙仍旧很渴。洛恩似乎看穿了这点,适时端上另一杯。同时在桌上放了已填入烟丝的烟斗与如同眼药水似地小瓶子。 「我们在一起也不知道谈过多少次关于月亮的话题了,不过,你来试试这个。接下来的咖啡中掺入了大量的Sinsemia,能够体验到幻想的飞跃,填入烟斗内的也是Sinsemia。如果觉得过度兴奋,可以打开这个瓶盖闻一下。」 「里面是什么?」其实问了应该也不会知道吧!但是,恭司认为老板有义务说明。 「家畜用消毒剂。如果吸入其气体,会有如屁眼被踹到似地跳起来。这是额外附赠的零食。」 「谢了。」 咖啡碟子上放着有蔷薇浮雕的汤匙与方糖。 恭司将方糖溶化,催促遥介继续:「你和美铃是在东京第一次见面?」 「没错,她主动跟我连络,表示想见我,说是想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也希望知道我对家父的看法。当时那家伙还是个高中生呢!我们在某家百货公司内的咖啡店见面,她有一对任性执拗的眼眸,但可能是因为紧张,膝盖不住地发抖。不过你如果这样问她,她绝对会否认。」 恭司嘴里含着咖啡,放下杯子,随即感到身体向右摇晃。他以为自己飞了起来,望向四周,发现墙壁缓缓斜向一边,整个人仿佛被巨人的双手抓住,朝顺时针方向扭曲,天花板与地板也回应似地产生漩涡状的旋转。 「美铃瞒着双亲经常与我见面。大概是因为家庭与学校都很令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才找我当她的解压管道吧!这个时候我才了解到自己对她产生了影响。」 听觉也产生了变化。遥介说话的声音时远时近,飘摇不定。 声音……声音…… 「美铃高中一毕业,好像与我一样,决定走向美术之路,可是,她原本是个功课优秀的 学生,双亲当 然严厉反对,后来家父更知道她经常与我见 面,误以 为是我灌 输她这样的观念,气 得几乎发狂。我认为没有必 要替她扛 罪, 好几次要 她重 新考 虑呢!」 恭司发觉情况有点奇怪,一面想着这次与上次的轻尝浅试完全不一样,一面用力甩头。这时,他感到体内似乎静静地充满了某种未知的力量,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液。他发现那种涌上来的东西完全不会令人恐惧,只是像表示友好般地递出干涩的大手。 好吧,就和你握个手! 他用力深吸掺入Sinsemia的大麻烟。 来吧!你真正的面目应该是THC(译注:四氢大麻油醇tetrahydrocannabinol,大麻中具有迷幻效果的化学物质)吧!来呀,渗透我的脑髓深处,将我带至某处,让我飞翔吧! 「尽管如此,那家伙还是跟来了 我是说笑被还 美 的 铃 女人。这个谣 对 言 吧 很像 恭 一 司 回事吧 该不会 在移动式游乐场时 钱省了为 所以 间 一同在住起一人个两 公 寓 让你产生 水 误会 岛 吧」 遥介的话简直就像十二音阶的现代音乐般持续扭曲。 恭司打开家畜用消毒剂的盖子,凑近鼻尖。 缓缓爬行过来的东西忽然猛地扑来,血液往头顶直冲,悸动瞬间加速,眼前像是有道大浪席卷而来。 墙壁、地板、天花板的蠕动乍看停止,却又马上朝与方才相反的方向痉挛扭曲。 无能为力了! 柜台看起来特别遥远。交抱双臂站在那儿的洛恩唇际浮现微笑。可能正乐在其中地观察初学者的惊骇状态吧! 桌巾也产生扭曲。艾薛尔的画作散发奇怪的光彩,颠倒图案的每一个地方仿佛正在呼吸似地交互闪灭,飞雁、市松图似的田园、河流、教堂、风车等等的轮廓似乎都渗出了磷光。恭司想触摸画作,但自己的手很奇怪,变得特别的长,好像可以伸到非常遥远的地方。那脚呢?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脚趾在地板的远端。 哈,这不就像仙境里的爱丽丝吗? 并不觉得可怕,而是混杂新鲜、惊奇与若干滑稽的愉快。 老板,我很快乐喔! 他再度望向柜台,那里却已经没有老板的微笑。照理说应该是交抱双臂站立的洛恩,可是,脸不一样。服装与姿势完全相同,但只有脸孔改变,脖子上方不是洛恩的脸,而是面向这边的一尾巨大的鱼。 像鲔鱼的鱼穿着衣服,交抱双臂站立,而且正望着这边。 那是怎么回事? 恭司惊讶地看着时,怪物松开手臂,伸手至窗边的橱柜。好奇怪,转至侧面的瞬间,怪物的脸孔随即恢复为洛恩的脸孔,而且,更令人不解的是,当他再回头望着自己时,又变成了一张鱼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情好吗?」 鱼的嘴巴一开一合地动着。 「啊,太棒了呀!疯狂老板。」 咦? 疯狂老板 MAD MASTER AMSTERDAM 究竟是何种思考的飞跃?或者只是单纯的偶然?字谜形成了。没必要写在纸上,而且不需要改变其中任何一个字母,像这样的情形并不寻常。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脑海里的AMSTERDAM九个字母反复散开后又自行结合。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AMSTERDAM M A M A D A R R E S T A T M A A A D R R M A D T A M A S M T A S T E R T A T R R E S A M R E D E A D A M D E A R M A M A M D A A D M R E A S M A R T S R A T S ! d r e m a M A M A M A M A m m m m 喝了一口咖啡。好啦,接下来能看见什么呢? 在离开约三公尺远的房间角落出现有如棉花糖碎片般的云朵。漂浮于黑暗中的那片迷你云朵上站着拇指大小的天使,双手扶住托在肩上的水瓶。 「怎么回事?你从刚才就一直微笑?」 是遥介的声音。一定又是满脸笑容吧! 他毫不羞赧地答道:「很好呀!非常好,几乎被浪涛吞噬。」 「那就好!」 既然是幻觉,遥介眼里似乎没见到漂浮在房间角落、上面还站着天使的云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想到那是自己所孕育、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恭司由衷地涌生温馨的感激,抬头持续望着那片云朵。 因为天使实在太小了,无法看清其表情,但是他能确信天使有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还有睫毛与汗毛。被缩小的东西都很美丽,从迷你车到盆栽、邮票等等,小东西之所以迷人,并不是因为能大量搜集,而是因为缩小之后比原有的形状更加美丽。 我的云朵,我的天使。 恭司将大麻烟深吸一口至肺内,再用力吹向云朵。他很想试试看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被紫色强风吹拂的云朵立刻消逝,可怜的天使拍打着如纹白蝶般的纯白翅膀飞上墙壁的天花板附近。 啊,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恭司跳舞似地伸出手。天使被风压吹得贴在墙上,翅膀完全张开地贴住。凝神细看,可以见到翅膀四周垂直钉上了好几根极小的图钉。 天使的标本——被采集的天使。 不! 是被展翅的天使。 「好漂亮呀!」恭司忍不住在膝上用力一拍。 接下来,桌上有某种模糊的影像,一、二……四。 「又见到奇怪的东西了。」不必遥介问,声音从恭司半开的唇间泄出。 模糊的影像逐渐成形。 那是…… 1 1 怎 么 1 1 回 - 1 - 1- 事 6 ? 6 6 一又六分之一。 眼前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东西呢? 难道其中启示了某种深奥的真理? 不、不,这可能也是语言游戏,只要解开谜底,或许还会哑然失笑。恭司用指甲在桌子一隅刻上那些奇妙的数字。 「肚子饿了吧?渴吗?」恢复人类脸孔的洛恩,边说着什么边走过来。 他端着盛了恭司最喜欢的冰可可和面包蛋糕的盘子,献给帝王似地举至与额头同高,走了过来。 「各式各样的东西一一出现,也见到想象不到的事物。只要麻药发生效用,就算待在原地不动,也能逃离一切。」恭司像要确定自己声音似地喃喃自语。 洛恩的骷髅戒指碰到杯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托尔斯和加达利都抱持否定的观点。」 「是吗?」 「尽管你正亲自体验,不过,麻药虽然能以猛烈的速度提升知觉能力,但是一旦药效过去,知觉却会迅速变得迟钝。他们用日本的相扑来譬喻快速与迟缓的交错,不只是快速与迟缓,欲望与知觉也会溶合为一,产生一种节奏。他们与那些想以「意识—潜意识」的相对公式区分一切的精神分析学家不同。他们认为在这种时候,潜意识并非像揭开水面下的冰山似地被揭露,而是被生产出来。如果他们的研究顺利,别说是Pink Floyd,连佛洛伊德都得放弃自己的理论。 然而事实上,麻药只能带来速度感,应该无法面对具有丰富形体的东西,不论出现多少幻觉、幻想与知觉的混乱,也无法开拓展望,而逃走的路线相互缠绕着被吸入黑洞中。若说那是意识改变后的样貌,表面上是很好听,事实上却只是意义的真空化,其世界并未展开,只是堕落于恍惚之中。想达到这种效果还不如阅读亨利·米修的作品来得快速有效。吸食着仙人掌毒碱而完成《无限骚乱》一书的他,尽管体验着超出人类有限性的喜悦,却称呼麻药为「悲惨的奇迹」。至于沙特,他同样在完成《呕吐》以后,长期受到幻觉与不安所苦恼。」(译注:米修,Henri Michaux,1899-1984,法国诗人;沙特,Jean Paul Sartre,1905-1980,法国文学家兼哲学家) 洛恩的脸孔崩溃,再次变成鱼脸,而且在烛光的照射之下,他每说出一个字,鳃侧的鳍就随之摆动。 「你的商品是『悲惨的奇迹』吗?不,应该不是,因为我一点也没有沉重的感觉。」恭司只是很自然地想反驳洛恩。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洛恩的英语让他常常跟不上。「一旦获得自由,照理说便不可能悲惨。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大脑支配并传达出『只能看那个影像』、『只能听那种声音』的锁链断裂,眼睛与耳朵都可以自由地游移。」 「不,你应该明白那并非大脑独自游移。人类不过是在脑细胞中游走的电子讯号,是蛋白质的残渣。所谓人类的这种存在则在于讯号之中。」 「你是在考验我吗?」恭司的语气变得有些谨惯,「你这个心理扭曲的老板,居然一面叙述自己所售之物的坏处,一面企图让客人主动替你思考宣传文案。」 鱼睑上并无表情:「我不会没礼貌到去考验顾客,只是觉得不应该让顾客认为麻药万能,因为你表现出来的反应过度强烈。」 「你这等于是向Pink Floyd说『多管闲事』不是吗?何不将店名改成那样?」 鱼眼眨也不眨,仍旧嘴巴半开。 「什么店名都无所谓,你还是先将口水擦掉吧!」遥介说。 恭司慌忙擦拭嘴角。桌面上几个黑色斑点的痕迹,大概就是自己滴下的吧! 「喝吧、吃吧,夜晚还很长呢!」 忽地抬脸一看,胡须脸艺术家的侧睑变成了鸡。鸡将杯子凑至嘴内啜着咖啡,鸡冠则不住颤动。 太可笑了。 「我要吃啦!」恭司将面包蛋糕塞入口中。 里面掺入什么东西已没有说明的必要。名称之类的东西根本不需在意,不是吗?茱丽叶是对的,只要能让自己翱翔于意识地平线的彼方,是什么皆无所谓。 恭司拿起底部只剩残渣的咖啡杯,茫然凝视着蔷薇浮雕。 美铃拿着的烛台上面也有蔷薇浮雕呢! ——『终有一天将你分尸』 ——变成蔷薇蔷薇 蔷 薇 薇 蔷 蔷 蔷 薇 蔷 薇 薇 薇 蔷 蔷 薇 岛 蔷 薇 蔷 薇 蔷薇 蔷 蔷 薇 美 蔷薇 薇 rose 蔷薇 水 薇薇 蔷 薇 蔷 蔷 蔷薇 薇 薇 蔷薇 薇 薇 铃 蔷 蔷 蔷 蔷薇 蔷 薇 遥 介 薇 蔷 薇 蔷薇 薇 蔷 e 蔷 薇 r 蔷 蔷 o 薇 蔷薇 s 薇 庆祝会持续至午夜过后。 7 墙上挂着的大钟指针已快指向十二点,星期一终于快要过去了。 「好累!」史塔福特品尝着加入大量牛奶与方糖的咖啡,朝对面的搭档说。 诺纳卡组长正好将第二杯咖啡像喝水似地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其他课员们都已经离开,整间犯罪调查课办公室内只剩他们。明亮辉煌的灯光让深夜空荡荡的房间更显寂寞。 「会议拖得太久,整个人都累坏了。不过,以第一天来说,成果并不算差,目前已确定遭肢解的尸体身分,也大致了解被害者生前的行踪。只要彻底清查其周遭的关系者,或许很快就能找出凶手。毕竟将人勒毙再用锯子分尸的手法很难认为是临时起意。」 诺纳卡将脖子左右甩动,颈骨发出喀喀声响。他好像尚未发现这是让上司觉得不太愉快的习惯动作。然后接着说,「凶手在今天见面的这几个人里的机率也很高吧!」 「法兰克,你认为谁有嫌疑吗?」 「不错。」诺纳卡回答,「这完全是刑警的第六感。我觉得日本餐厅姓山尾的年轻人有问题。」 警官端起咖啡杯,催促道:「接下去。」 「他承认与遇害的水岛相当亲近,而彼此接触的层面愈大,产生的摩擦也愈大。」 「你说得太艰涩了些吧?」 「抱歉,这是最近电视剧中常见的台词,看多就记起来了。我只是想说来试看看。警官,你的看法呢?」 「嗯?这个……」 史塔福特眼前浮现山尾恭司的脸孔。他看来不像会犯下肢解尸体这类凶暴罪行的人,虽然滞留阿姆斯特丹的理由并不明确,却也不是个像蟑螂似的外国人,只是个好奇心与冒险心特别旺盛的正直青年。当然,也有案例显示,离奇事件的凶手被逮捕后,才发现竟是出乎意料的人…… 「山尾与被害者的接触确实很多,而且与被害者在音乐学院的同学相比,算是属于较低阶层,可是他在星期六的行动却明确许多。」 诺纳卡脸上浮现好像吞下酸东西的表情。 「如果他在星期六直至星期天之前都在咖啡店的证词可以相信,他的行踪确实是很明确。不过,担任空手道指导教练、证实这件事的艺术家正木遥介,他在身分上同样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他作伪证庇护山尾?」 「毕竟同样是日本人嘛!不——我认为所谓搜集废弃物、创作奇怪雕刻的那种人很棘手。」 在工作室里见到的雕刻类作品,对史塔福特而言,还不至于是令其审美观感动的艺术品,但也不会厌恶那样的东西。蜜月旅行参观巴黎的美术馆时,他认为庞毕度中心的现代作品远比罗浮宫或奥森美术馆的搜藏更令人心情轻松,会在观赏时感到愉快。 「那是对艺术家的偏见。」 「是这样没错……」 史塔福特犹豫着是否该告诉眉头深锁的诺纳卡,他觉得正木遥介才是不论煮过或烤过都令人难以下咽的人。原因并不在于对方来自外地,也不在于自己必须面对无法理解的艺术,虽然要说明清楚有点困难,但若硬要提出个理由,应该就是对方那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莫名冷静。或许这只是无聊的错觉,不过,能事先预料到犯罪事件调查人员的疑问,并几近精准的应对,他若不是具有超乎常人的敏锐头脑,就是掌握了事件的真相。 令他疑惑的是,正木遥介尽管可疑,却予人相当深思熟虑,而且脑筋也转动得非常迅速的感觉,所以,他的冷静或许只是与生俱来。虽然有强烈震惊的样子,但若与听到噩耗而大惊失色的妹妹美铃相比,却显得有些空洞,真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男人。 美铃的动摇没有一点作假的迹象,但也不像丧失亲人或恋人似地受到致命性的打击,应该确实如几位关系者的证词所述,被害者只是她的异性朋友之一。 水岛智树在卧房角落的桌子上摆了他与美铃两人的合照。依美铃所说,那是与亚妮妲·杰纳斯三人至比利时布鲁日当天来回兜风时所拍的照片,而且她还补充说「我们不是恋人,请不要误会」。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不是水岛单方面的爱慕,就是因为自己房间过于空荡,才摆上女性朋友的照片。至于实情如何,目前无法确定。 「同样是玩些废弃物,那位妹妹却相当可爱,而且黑得不能再黑的头发与褐色眼眸散发出神秘的色彩,稍显凌厉的眼神则具有东方卡门的风情。」诺纳卡很难得会将女人的外观以「卡门」来形容。 警官虽然也有同感,却不喜欢岔开话题:「先不说偏见,我认为你说正木遥介因为同是日本人而庇护山尾的说法应该不正确。因为山尾一直待在咖啡店这点,不仅是遥介,连咖啡店老板洛恩·杰纳斯都指证历历。」 「可是,洛恩那家伙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人。」 前往有问题的咖啡店查访的是另一组刑警,所以只是在会议上听过对方报告的诺纳卡不太能相信洛恩的说词。 「他与正木不同,身分明确,其父似乎是风评极佳的执业医师。但是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小孩经常会出现不肖子。他在莱登大学中途辍学之后,可能是死缠着父亲买两艘船屋给他吧?一艘当作睡窝,另一艘则用来经营咖啡店。如果是我,就算钱多得花不完,也不会那样溺爱儿子。」 诺纳卡的独子与史塔福特的女儿同龄,一定接受很严格的家教吧! 「咖啡店也是生意呀!杰纳斯的咖啡店从来没惹过任何麻烦,可以说他是很努力地自力更生。」 「在这个国家里,年轻人的独立生活或许只有那种程度。不论怎样,到了周末总是回家吃妈妈煮的料理。」 「如果你觉得有问题,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到那家店里看看。不只为了求证山尾的说词,我还想深入追查水岛智树的交友关系,因为杰纳斯也认识水岛。」 组长叼着万宝路香烟,捏扁空了的烟盒:「水岛是在什么地方遇害的呢?他的住处并没有他回去过的痕迹。」 「他离开『三门』之后的行动无论如何都必须调查清楚。因为,他遇害的时间是在晚饭后的两个小时至三个小时之间。」 这是根据尸体胃内之残渣的消化状况所做的判断。未消化的鸡肉、葱、洋葱、饭、蛋、拉面等都与他星期六晚间六点至六点半之间在『三门』所吃的晚饭菜单符合,据此推定的死亡时刻是在星期六晚上八点半至九点半之间。 「那就是说水岛不可能在星期天还活着啰?」诺纳卡再度让颈骨发出声响。 「应该不可能。由于尸体似乎在水中浸泡了整整两天,等于说凶手是在星期六晚上遂行杀害,并将其肢解后丢入运河中。就算将几小时的误差考虑进去,试图将行凶时刻延迟至星期天上午,被害者也不可能连续两餐皆吃同样的食物吧?」 「也有可能受到凶手的强迫喂食。凶手知道水岛前天晚上在『三门』所吃的食物,所以又刻意让被绑架监禁的被害者吃进拉面、鸡肉、鸡蛋等。在阿姆斯特丹能吃到日本料理的餐厅有限,凶手或许预料到警方会在市内所有的日本料理店查访,因而做出此种安排也未可知。」 「为何要这么做呢?」 「为了混淆调查方针啊!凶手或许是个熟读推理小说的家伙,知道警方会调查尸体胃里的食物残渣,以之推定行凶时刻。嗯,就是这个!一旦能逆推到这点,也就可以事先伪造不在场证明。」 「这种想法太跳跃了。被害者并无被绑架监禁的痕迹。」 「可是,警官,这应该是很有趣的推论吧!」 「倒不如说是自圆其说。」 但是诺纳卡不以为意:「我也绞尽脑汁希望能想出些东西来。但是,若没有遭到绑架监禁,那么水岛在过害前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根据至目前为止的调查所得,他好像没有和女性朋友在一起。」 「或许是一夜情的女人?」 「可是,因为这样被卷入麻烦?」 「是的。若是那样的话就不是跳跃的假设了。」 史塔福特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身体靠向椅背:「如果只是被卷入麻烦而丢入运河中倒还解释得过去。可是,用锯子肢解尸体再弃置各处未免太……这个城市里虽然有不少暴戾型的人,但也不会毫无意义地自找麻烦吧?」 「警官还是坚持着这点吗?我想,尽快逮捕凶手并直接侦讯,一定能以最快的速度得到答案。」 「若只有肢解尸体还不算什么,会这样做的不只有日本人,古今中外的杀人凶手为求方便处理尸体,大部分都会这么做过。不合理的地方在于将肢解的尸体分别撒在运河中丢弃。因为这么做的话,分散成许多部分丢弃的尸块被发现的可能性便明显地跟着提高,而且,肢解之后再分散丢弃,凶手的行动就因此失去了合理性。」 「这点也让我觉得讶异。杀人凶手通常会因自己所为之事感到狼狈,因而有人以为只要将尸体肢解,之后便会比较容易处理。但是这样却大错特错,肢解尸体不但无法消灭犯罪中最重要的证物,相反地还导致证物数量增加。凶手们混乱的脑袋里,大多无法判断如此简单的问题。」 「不,等一下!」史塔福特感到疲惫逐渐消散。在与诺纳卡交谈之间,他发现犯罪这种莫名怪物的尾巴似乎掠过了视野一隅。因此,虽然想着「该回家了吧」,屁股却又变得沉重,无法立刻站起。「杀人凶手真的这么愚蠢吗?他们的脑袋会混乱到没有发觉肢解尸体反而会增加证物数量,更容易被发现吗?」 诺纳卡有如棒球手套的双掌朝上,耸耸肩:「应该是真的很愚蠢吧!刑警是向上学习聪明的调查方法后往下传承,但是杀人凶手只要不是犯罪集团,便无从承继前辈们的智慧,顶多只是从推理小说或电影中学会擦拭指纹、不要留下脚印之类的重点。」 「话是这样说没错……」 「不过,这桩事件的凶手似乎有些不一样。肢解的尸体只要埋在郊外森林之类人迹罕至的地方即可,但他却刻意分别弃置在市区的运河里,感觉上与其说是为了藏匿尸体,倒不如说是希望尽早被人发现。」 警官舔着上唇,心想:真是愈来愈有趣的诱导! 「法兰克,你所说都很合理。课长在会议上也讲过同样的话,『凶手简直就像是想让尸体尽早被发现,也希望电视台或报纸能大肆报导,以便目睹社会的骚动』——不过,我觉得这个看法不太对,如果凶手的目的确实是如此,他应该还有其他许多方法可以利用吧?丢弃在运河很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会被人发现,还不如弃置在广场或马路上来得快速。」 纳诺卡组长似乎想回答「我也不明白」,但最后仍未说出口,只是问:「警官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这……我不知道。」史塔福特叼起一支烟后,将还剩几支的烟包丢给卷宗夹对面的诺纳卡。 「谢啦!——可是,警官,你只说不知道,未免太无趣了吧?」 「关于这次事件,我目前还没有任何头绪,所以还是暂时搁下这个问题,让话题回到杀人凶手们为何老是喜欢肢解尸体上面吧!」 「好啊!是回到他们错觉这样比较容易处理尸体?」 「没错。若只考虑处置尸体的方便性,他们拿出锯子或切肉刀之类的工具将尸体肢解之后增加尸块数量,这种形同自掘坟墓的行为是否正确应该有讨论的空间。坦白说,对他们而言,方便性之类的考量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才对。」 「也就是说,因为过度憎恨对方,夺取对方性命之后,受到想继续攻击的冲动所驱使,才会毁损尸体?」 「或许是有这样的案例没错,这适用于全身留下数十处创伤的尸体。因为强烈憎恨而疯狂的凶手虽然会执拗地切割尸体,不过照理应该不会割断脖子或四肢。因为憎恨无法在肢解尸体的重度劳动之下持续。」 「哈哈,那的确是需要有相当耐心的麻烦工程,因此,凶手对被害者的憎恨极可能在进行作业之时便已消逝无踪。毕竟那时的脑海里会充满肢解眼前尸体所需的具体细节,譬如找到关节之后,如果不用力也没办法切断骨头,或是锯子会因为切割肌肉而变钝,是否该改用斧头等等。也就是说,思考方面会受到影响。」 「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们就从这里继续分析吧!只凭憎恨或激情很难肢解尸体,所以分尸杀人事件的凶手们应是受到某种不同类型的冲动所操纵,而且自己也无法回答为何会决定将尸体肢解。或许,那种冲动与残酷无关,更非出自冷血的盘算。」 「你是说,凶手本人也不知原由便握住了锯子或菜刀?」 「凶手可能是无自觉地这么做吧!不久,当头、手臂、腿部都已从躯体分离之后,才觉得『这样可以了』。至于是什么可以了呢?那就只能靠想象了。我们可以试着模拟自己正在低头看着已被肢解的尸体,我们会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太残忍而不自觉地掩鼻、移开视线吗……不,我倒觉得会有一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亦即,我杀害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间,被肢解后躺在这儿的并不是人类的尸体,而是某种其他的东西。」 诺纳卡没办法立即理解:「这连诡辩都称不上!一百个人中有一百个人绝对会认为,将被害者肢解至不成人形的行为远比只是杀害对方还来得残酷毒辣,法律也是如此。将尸体肢解会减轻犯罪意识的这种狗屁道理根本讲不通。」 「所以,没有任何犯罪者会拘泥于这种狗屁道理!因为他们自己毫无自觉。借着将尸体肢解夺去其原本的人类形貌,也无法模糊杀人这件事实的轮廓,难道在这悲痛思维的背后没有存在着什么吗?我觉得那就是由残忍无情化身而成的杀人分尸行为的另一面本质,换句话说,杀人分尸的凶手在害怕被警方逮捕,处以重罪之前,已先恐惧于杀人的纯粹事实。」 「你的意思仿佛肢解尸体的家伙还比较有良心。」 「觉得奇怪吗?」 诺纳卡并未回答「当然奇怪了」,只是摸着下巴长出来的胡渣,低声沉吟。 能让他陷入沉思,史塔福特就感到满足了,舌头的转动也因此更为灵活:「回到这次的事件上。凶手不仅将尸体肢解,还做出经过审慎考虑后的行动,也就是将所有的尸块丢弃至运河中,而且范围相当广阔。这种几近仪式般的行为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呢?刚才我虽然说过我不明白,但是,或许可以认为凶手因为无法承受杀人的事实,觉得只是肢解尸体还不够,企图将之投弃水中、化归为无。河流——也就是水——能溶解一切物质,而且通往能吞噬一切的大海,依每人观点的不同,深远的海底可能比月球表面还更遥不可及。」 「警官,那就奇怪了。」这次,诺纳卡出声反驳,「尸体并不会像盐或糖溶解于水中,而且,如果想让它沉入海底,应该要搭船到外海再弃尸吧?不应该随便弃置在市内的运河。」 「我并不是说连这种事也无法理解的白痴是杀人凶手,只是想说,在思考有关杀人分尸的本质之同时,应该要考虑弃尸运河或许也具有象征的意义,真相可能就在超越合理性的地方。」 「我有点跟不上你的思考了。」诺纳卡似乎有些遗憾。 ※ 回到一片漆黑的家里已经是凌晨二点过后。史塔福特轻声开门,避免吵醒家人地在黑暗中将大衣与外套挂在衣架上时,穿着睡袍的雅奈德从二楼下来。 「回来啦?你说过可能会留在局里,所以我先去睡了。」 「你只要安心睡觉就好的……怎么,里面是新睡衣吗?看起来蛮性感的。」 她打开电灯:「你好像很累?」 丈夫吐出一口气:「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发现离奇死亡的尸体,也见了奇怪的人,真的是很刺激的一天。」 「孩子们紧盯电视新闻看呢!要吃点什么吗?」 「不必了。啊,喝点啤酒也好。」 雅奈德走向厨房时,二楼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睡衣花色,远远地就知道是姐姐爱丝妲。 「怎么了?想尿尿?」 睡眼惺忪的女儿摇头:「爸爸,事件好像很严重吧?」 8 洛恩当做睡窝的船屋漂浮在市区东侧,比经营咖啡店的船屋所停泊的辛格运河还要往内侧两条运河的新王子运河上,大小比「UMMAGUMMA」小很多。除了厨房、浴室、厕所以外,只有狭窄的饭厅兼起居室和有如单人牢房似的卧室。由此可见,他虽然是不务正业的大少爷,却不会只是一昧地向父母伸手要钱。像这样的一艘船屋绝对比在日本买辆普通的新车便宜。 起居室中央有一张约莫桌球台一半大小的桌子,几张木制板凳呈L型环绕,虽然不至于膝碰膝,但却不能否认只要五个大人坐在一起就会很局促。恭司心想:还不如在遥介与美铃的公寓集合来得舒适。 这里有洛恩、恭司、正木兄妹,以及托称生病、请假偷偷赶来的久能。如果将洛恩改为亚妮妲,成员就与恭司第一次体验嗑药高潮时一样了。 亚妮妲看起来因为水岛之死受到相当程度的打击,今天略为发烧并未上学。听到这件事,恭司感到些许痛心,但洛恩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令他觉得可恨。当然,与其说洛恩无情,还不如说因为洛恩与死者并无多少交情。 恭司非常羡慕站在这种立场上的洛恩。他自己不但无法放松心情地开玩笑,甚至觉得与平常相同的态度都是对死者的不敬,所以自从得知水岛的死讯之后,他的脸上皆维持着参加守灵夜般的黯郁表情,而且,这种表情可能会如面具般紧贴脸孔,将有段相当长的时间无法消除吧! 美铃的表情也显得沉重阴郁,或许是光影的缘故,感觉像是戴上了黑色面纱。眼见爱慕之人深受伤痛,心中虽然难过,不过,恭司冷静自问:拥有共同的悲伤,内心深处岂非存在着快乐? 洛恩将冲泡好的义式浓缩咖啡——未掺入麻药——送到各人面前。水波轻袭船腹的声响混杂着汤匙碰触杯子的声音,而且每当有别的船只从旁驶过时,便可以感觉到船屋轻微地上下摇晃。 「刑警今天上午来过。」洛恩面朝脏污的圆玻璃窗,淡淡说道。 「刑警……」恭司抬起脸,「为了水岛的事件?」 洛恩漫哼一声,似意味着「那还用说」,同时,略带空洞的眼眸仍凝视窗外的水面。 「难道是为了来确认恭司与哥哥的不在场证明?求证他们所说的星期六晚上一直在你店内的供词是否属实?」美铃以日语朝恭司他们说过之后,再用英语对着洛恩重复一次。 洛恩将下巴往上抬约两公分,颔首道:「没错。」 「被求证不在场证明真的很讨厌,而且又是异国的警察。」久能喃喃自语。 虽然他请病假是借口,但脸色确实很难看。他与恭司、美铃一样,声音低沉,感觉上毫无精神。 「你应该有详细回答刑警的问题吧?告诉我,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遥介仰靠在椅背上,有点不以为意地说。似乎只有他能抹去守灵夜般的气氛,当然,他应该也不会高兴个性与自己不合的水岛死亡…… 洛恩笑也不笑,朗诵般地说:「既是朋友、也是空手道指导教练、又是熟客的正木遥介,带着我与他共同的朋友山尾恭司,在星期六晚上八点之前来到我的店里。为了采购物品,我的店当天暂停营业,不过两人并非客人,而是我邀请前来的朋友。恭司因为刚开始学嗑药,所以遥介与我尽全力地招待他,设法使他享受到嗑药的乐趣,结果他完完全全地投入其中,我和遥介当然也很高兴地陪着他,直到凌晨过后,已经是星期天了,两人才准备离去。恭司傻笑地走出船屋,像小学生般摇摇晃晃地骑着脚踏车离去,当时时间是午夜零时二十分。」 听到最后一句,恭司不禁感到些微困窘:自己简直就像生活脱轨的大学生!早就过了做出这种事的年龄了。 但是,比自己更年长的遥介却一脸若无其事。 「是吗?连我们快乐离开的时刻你都记得这么正确。」 「你说正确?那是说你还记得自己离开时的情景了?」洛恩问。 「当然。」遥介回答。 但是,那天晚上的恭司却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只知道自己是在星空底下迷迷糊糊地回到家。坦白告知刑警们时,对方却出乎意料地说「应该也是这样吧」,好像很清楚麻药会剥夺一个人正常的时间感。 「是叫什么名字的刑警?」恭司问忍住呵欠的洛恩。 对方同样朗诵似地回答:「赫德亚·史塔福特与法兰克·诺纳卡。」 「啊!」美铃与遥介同时轻呼出声。「他们也来过工作室!」 「赫德亚·史塔福特是警官吧!」遥介改用日语,「我记得他看来很有绅士风度,至于诺纳卡,应该就是额头有伤疤、感觉有如职业摔角选手的魁梧男人吧?久能,他们也去过你家吗?」 「没有。」久能摇头,「来我家的是另一组刑警。」 「这表示警方是分别派人接触关系人。」遥介恢复英语,面向洛恩,「做得不错,这样一来,刑警们应该也能同意我和恭司与事件无关才是。」 「是吗?」 「久能,你有异议?」 电脑销售员先否定地「不、不」几声后,接着道:「我并不是说一定有问题,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水岛遇害的正确日期与时间,可能很难完全证明你们的清白。」 「嗯,话是这样没错,不过,如果星期六晚上的行踪没有问题,大概就没关系了。」 「水岛从星期六晚上开始行踪不明,嗯,应该是如此没错。但是,我们通常无法证明自己半夜里做了些什么事,只能回答说『睡着了』。像我,如果内人没回日本,即使可信度很低,至少也可以证明『他在家中』,但现在却不可能。更何况,一个妻子回娘家、暂时恢复单身的男人,通常会让人以有色眼光认为『这种男人很可能干坏事』。」 「这也是因人而异。如果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也不是没有这种一恢复单身就杀人的人吧?」遥介调侃。 久能不予理会:「就因为这样,我被问及星期六晚上的行踪时,只能回答『在家睡觉』。可是,遥介与恭司,你们也只是有人能为你们证明离开咖啡店之前的不在场证明,对吧?」 「确实如你所言,我和遥介分手后,马上回到自己的住处。」 「遥介也是一样吧?」 「还好我又造成别人的困扰。」 恭司一听,愣住了。看样子,遥介又折回工作室继续创作。 遥介表示,自己是大声唱歌、挥动铁锤与扳手进行创作,别说同一楼层,连住在一楼的人都在抱怨,但是直到天亮为止,他都并未停歇。由于一看就明白他正处于嗑药后的兴奋状态,又知道他是个空手道高手,受害者们应该也只能默默忍受一整夜的不幸吧!当然,刑警们查访时都异口同声地指证他的非法行为。 人类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幸运,什么才是不幸。 即使是遥介,也不能说他因为与水岛个性不合就认定他有杀人嫌疑,不过,连久能也被怀疑,这倒是让恭司深感意外。 「你也被问及星期六晚上的行踪?」恭司问。 「不错。我虽然不太想说,但是事实上,刑警们今天早上也来我家里,表示『我们打电话到你的公司,对方说你请假,应该会在家中』。我当时并不是穿着睡衣睡袍,假装生病请假的事大概已经曝光。」 「还刻意到你家调查你的不在场证明?」 「不,我想应该只是顺便调查吧!我自己也想相信是如此。他们好像主要是为了知道水岛可能会去哪些地方才过来询问。大概是完全无法掌握水岛离开『三门』之后的行踪吧!同时也顺便问及水岛是否有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 久能仿佛没事般地提高声调:「他们说了很奇怪的话,好像误会美铃与水岛是恋人,所以提出的问题是『除了美铃以外是否另有女人」。我制止并纠正他们,就我所知,水岛与美铃并不是那样的关系。美铃,这样可以吧?」 久能似乎有些不安,害怕自己多此一举,语尾显得有气无力。 美铃的回答极其平淡,甚至还有几分冷漠:「你纠正得很对。」 「啊,是吗?那就好。」久能住嘴,不再开口。 恭司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他无法理解刑警们为何会认为美铃是水岛的情人,是否有某种暗示这种关系的证词? 他偷瞄了一下美铃,对方脸上并未显露答案。 美铃在掌中把玩着咖啡杯,终于开口:「大概就是因为被误会为水岛的恋人,刑警们看着我的眼神才特别冰冷,不,他们很可能就是如此认为吧!执拗地追问我星期六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事?」 「你也被问了?」洛恩的眼珠动了动。 「没错,或许警方的脑海里正描绘着因情感纠葛导致谋杀恋人,并予以肢解弃尸这类人们最喜欢的故事。但是谁管那么多,我晚上也是需要睡觉的,和其他正常人一样,我躺住床上。」 「不正常的人不会睡觉。」遥介抚着长长的胡须道。 「没错,哥哥没有睡觉,不只是星期六晚上,连星期天晚上也是。在工作室里发出噪音妨碍别人安眠,一边进行愚蠢的创作。那是靠什么支撑的?」 恭司无法理解她的质问,也不懂遥介将食指插入鼻孔的意思。 「古柯碱?」 「对了。」哥哥朝妹妹颔首。 「骗人,靠古柯碱无法连撑两个晚上的,应该是速效吧?」 即使是恭司也知道,所谓速效指的是安非他命。 当哥哥的露出苦笑,表示肯定。 恭司没有忽略掉一直宣称大麻比香烟或酒更健康的久能稍微沉下了表情。麻药分为能够引导心灵镇定安详的镇静类,以及正好与之对比、能够刺激神经、令精神高亢昂扬的兴奋类。久能喜爱的是前者,对后者则是抱持厌恶。根据他曾发表的演说,喜爱兴奋类药剂之人乃是对灵魂的自由或安宁,甚至是对建立与他人之间的幸福漠不关心者。而所谓的安非他命乃是企图整夜享受性交或赌博的污秽贪婪者、或是亟欲迅速消除通宵劳动之痛苦的人才会染指的既不自然又野蛮的麻药,不但会有磨灭自制力、诱发犯罪之虞,就算可以避免那些,最后也会因为其耽溺性——生理的依赖性——非常强烈,导致使用者之肉体与精神荒废的悲惨结果。 镇静类药剂让人幸福,兴奋类药剂则令人不幸。因此,由对麻药的喜好便能够窥知,日本会流行安非他命之类最愚蠢的麻药,甚至还借着LSD之类的东西享乐,正代表日本人的心灵污秽、缺乏力量、无法理解麻药,与真正的幸福无缘。 「请不要提供速效给哥哥。」美铃毅然决然地对洛恩说。 对方视线又望向圆窗外:「是他强硬地要求。」 「你的店不应该供应那种东西的,否则下回会是麻药搜查课的刑警上门。」 「喂,美铃,请别威胁我,只不过是手边刚好有那样的东西而已。好啦!我再也不给遥介了。」 听到洛恩的答复,美铃似乎松了口气,转脸面对恭司:「就算好奇也该有所节制,看来哥哥是过度热心让你尝试麻药了。你千万别去吸食硬性毒品。」 「嗯。」恭司只是简短回答。 他虽然感激对方关心自己的身体,却有些难以释怀。所谓「哥哥过度热心让你尝试麻药」是怎么一回事?自己虽然没有这种感觉,但是难不成遥介的态度在她看来是不自然的?听了自己述及未曾真正体验麻药后,遥介便举行了麻药入门聚会,加上送自己的伴手礼,以及带自己前往洛恩的店,总共也只有这么三次…… 遥介的反应只是略显不好意思地缩起脖子,感觉像是惧内的中年男人。 可能是不想看到这种情形吧?久能试着转变话题:「我不认为警方真的在怀疑我们,毕竟我们并没有杀人动机。如果只因为是与水岛较亲近的日本人就认为我们可疑,那么他住在鹿特丹的哥哥应该也符合这个条件。不,我不是怀疑对方杀害自己的亲弟弟,只是,他们家家产庞大,说不定内部存在着某种争执。」 没有人附和他,这令他觉得无趣。 「照这情形看来,我们终究还是对水岛的事情所知不多。」美铃喃喃说着。 「没错。我们不知道他与什么样的人交往,星期六离开『三门』后消失在阿姆斯特丹的何处……可能是廉价女人的住处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美铃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双唇仍紧抿着。 恭司心想:或许水岛是与美铃在一起。 但是,他无法问出口,因为他没有询问的勇气。更何况,若被误会为自己怀疑她是杀人凶手只是徒增困扰。美铃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与其要这么猜想,还不如认为是自己在嗑药后陷入精神错乱,于梦游中所为来得实际。 ——真的不是你下的手吗? 脑海中有声音问。 ——你应该有动机吧! 怎么可能! 最重要是没有这种可能性。自己并非单独一人,直到半夜都是和遥介与洛恩在一起。离开船屋之后也没办法徘徊街上,找到不知人在何处的水岛。 无聊!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不记得自己曾做过那种事,虽然当时并非因酗酒而不省人事。他只是去了平常不会去的地方,而且除了上洗手间之外,完全没有站起来过,因此问题只在于,自己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的时间。但是那顶多也只有两个小时或五个小时左右,绝非连一昼夜或两昼夜皆无法分辨。接着,在夜深时分回到公寓住处之后,便再也没有外出。 因为,一直都在写小说。 没错,自己是对刑警们说谎,但一样是没有离开床边,回答「睡觉」应该没什么不安。 他是为了完成让水岛读过后就未曾再动笔的那篇小说。等到写完可笑的结局,抬头一看,窗外天色已亮。凝视着北教堂的尖塔沐浴在朝阳下,化为紫色的阴影时,他想起了「黄金拂晓」这个名词。 没错,直到黑夜振翅飞去之前,自己都在写小说——蝥居在那小小的孤独王国里。 证据是存在的。因为,自己身旁的背包里还留着那本笔记本,里面是用比速记还潦草的字迹完成的小说。 是麻药带来的小说。 是遭分尸的男人的故事。 已经永远丧失让水岛阅读的机会了。只有与他,方能享受这个有如投接球般的轻松游戏,但现在却找不到球掉到哪里去了。 忽然,眼前浮现被聚光灯似的街灯照射的亚妮妲的苍白脸庞。 ——麻烦你转告他,说我希望他给我电话。 他已经转告水岛了。问题是,他在乐团的测试过后是否有打电话给她呢? ※ ※ ※ 太阳穴一带有些热,玲哉的视线转向突出的窗户。但是那里仍只有猫头鹰的标本——仿佛正想啼叫却已失去生命光辉的猫头鹰。 他用手帕擦拭额际频频冒出的汗水,开始叙述道:「我再说明一次,尊夫人身体的一部分——右腿——是在十一月八日下午二点被人发现,是遇害后才被截断,经验尸确定死亡后已过了十二小时至二十小时,也就是说,命案发生的时间为七日傍晚六点至八日凌晨二点之间。您说自己当天在大阪市内的书店与图书馆查阅文献资料,晚上八点左右回到家,因为妻子不在而觉得奇怪,也非常担心,不过因为没发现被闯空门的痕迹,以为妻子临时有急事而出门,所以只是气恼她为什么连张纸条也没留下,整夜失眠,是这样吧?」 暮林面无表情地颔首。 「博士,您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正如所谓的「破颜」所形容,对方僵硬的表情崩塌了:「我还以为你想说些什么呢?原来只是拘泥在我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这种事我已经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了,而且每次也都仔细地回答了,不是吗?没错,我是没有不在场证明,可是那又如何?难道要趁香苗不在家时,另外找个女人陪伴?正如你方才所言,我是竖起耳朵等着电话响起,失眠地度过不安的一夜。虽然无从证明,却总比造假的证词被拆穿来得好,对吧?」 说着之时,暮林脸上的笑容好像被绳索勒住般,逐渐褪去。 「您说的没错,但也很可能是您在家里,而尊夫人也与您一起。」 「没有。难不成警方找到她在家的证据?根据警方的调查,香苗是傍晚五点左右叫计程车前往车站。」 「不错。但很遗憾,她接下来的行踪完全查不出来,因此尊夫人很可能是被你叫出门,表示要在哪里会合,之后再搭你驾驶的车子回家。」 「然后我再行凶?」 「是的。」 博士把玩着右耳四周的一撮白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好,那么,我手边并无射出夺走香苗性命之子弹所属的手枪,这个矛盾点该如何说明?」 玲哉觉得太阳穴附近又是一阵火热。为了拂拭无谓的错觉,他轻轻摇摇头,继续述及核心部分:「只能认为杀害尊夫人的凶器并不是内海刑医的手枪。穿透被害者额头的小小深孔乃是使用其他道具造成。」 博士的脸上已无笑意:「你们说过那是枪伤,对吧?而且,子弹也是从伤口挖出来的。这实在太可笑了,而且,你所谓的其他道具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么说你只是在胡说八道啰?」 玲哉对于对方逐渐粗暴的语气感到害怕,甚至产生想跪下道歉或趁现在逃离这儿的念头,但是,他全身僵硬,只有嘴巴如同其他生物般继续蠕动。 「我虽然无法确定是什么,不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适合的工具,你就是用其中一种射入尊夫人的额头予以杀害,再将尸体肢解,翌日弃置各处,不过却留着头颅,这是因为还要特别动些手脚。没错,就是为了嫁祸给可恨的内海刑警。你夺走他的手枪后,布置成是由手枪射出的子弹杀害了尊夫人。你于十一月十日夺走内海刑警的手枪,慎重地将子弹射入尊夫人的额头,留下子弹射击的伤口,然后才丢弃头颅。」 「白痴,你简直就是白痴。」博士的肩膀两端有如迪斯耐动画似地缓缓往上吊高,「你不是说过香苗是七日深夜被杀害的吗?如此推论是因为死后截断的右腿在八日被人发现,手臂、躯体也在十日之前被找到。你说额头留下的枪伤是致命伤?如果是,就算我在十日夺走内海的手枪,将子弹射入香苗的额头也毫无意义吧?只是在尸体上多加一处伤痕罢了。」 「如果不是尸体呢?」 「你说什么?」 玲哉加强语气:「如果你开枪的时候,尊夫人还活着呢?」 「哼,白痴,你这个白痴。那家伙只剩一颗头还能活吗?没有四肢、躯体地活着?没错,我承认或许有这样的事情存在,譬如浸泡在科幻电影中常见的特殊培养液里,但是,你们警察是怎么说的?不是已经鉴定香苗的躯体与四肢是在死后被截断的吗?这你又该如何解释?」 暮林的人格仿佛已被某种恐怖之物取代。或者,这才是他的本性?玲哉无从得知。 「所以,那是……」 他正在斟酌措词之时,暮林的右手伸入白衣口袋,电光石火地迅速取出某种东西。 还来不及看清楚是什么,一股白色的浓密雾状物已经喷在玲哉脸上。 以为对方是行动迟缓的老人就疏忽大意是玲哉失败的原因。在那瞬间,他看见暮林张开大口,哄笑出声。 才刚产生自己犯下严重错误而后悔的念头,玲哉的意识已垂直坠落深遂的黑暗深渊。 ※ ※ ※ 吵死人了! 从刚才开始就有令人不快的声音持续振动着耳膜。忽远忍近,忽近忽远,就好像有无数飞虫在耳边执拗地反复盘旋,回转飞舞。他茫然地想起「五月蝇」(译注:五月蝇为日本汉字,其意为喧闹、吵杂)这个名词。到底是什么在盘旋飞舞呢? 不,好像不是蚊蝇!这样刺耳的声音并不是具有实体之物所发出,而是从自己头盖骨内部发出,类似某种讯息的声音。思索之间,他忽然注意到,那声音就像以前家中那台老收看机选台时所听到的杂吾。他很惊讶:我的头变成古董收音机了吗? 蚊虫振翅的声书远去。在声音像云霄飞车又绕回来的短暂时间里,他听到仿佛排水口有污水逆流的轻微声响。同样是来自头盖内部。 真的很奇怪! 不过,这是什么地方呢?眼皮应该是睁开的,为什么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见到朦胧的浓淡白色光线交错摇曳…… 我正在做什么? 不能再朦胧下去了,现在是必须尽快想起一切的状况,在丧失意识之前—— 正要记起为何丧失意识之时,他听到了谁的声香,仿佛透过水帘传来的扭曲的老者声音。 「你虽然眼皮微张,应该也听不到吧!喂,如果听得到,就试着眨眼。」 是暮林!是那位MAD SCIENTIST正在梦呓。 不,说不定他是朝自己说话。虽然想仿些什么反应,可是别说操纵声带了,连想眨眼都没办法,好像已丧失一切自主动作的机能。 「算了,只要你能听得到就行,就算听不到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讲太多。」 混乱的视野里,模糊的影像伴随喀喀的脚步声由左方移至右方。是博士吗?影像这次从反方向出现,离开。可能是缓缓地在自己面前走来晃去。 「高村刑警。」 对方这么叫着时,他想起自己的姓名。 「我应该先向你鼓掌致意!你居然能想到如此荒诞无稽的事情,而且,更令人佩服的是,居然还敢找上门来告诉我。会相信那些认为我是科学怪人的白痴邻居们的狂言乱语,可见你也异于常人。」 虽然听不太清楚博士的声音,但是坚硬鞋底所发出的清脆声响却让耳朵觉得很舒服。 「所谓的生命实在太神秘了。你有办法回答生与死的区别是靠什么决定的吗?深邃昏睡、停止自发性的呼吸、瞳孔放大、对光线的反射与角膜反射等反射运动消失、脑波停止等等,这是这个国家的政府机关对于脑死的判定基准。另外,如果血液流动停止就代表了所谓的心脏死亡。 当然,法医也是据此进行验尸。问题是,那种东西不过是因为若无法方便认定个体在何时完全死亡,便将会对社会的营运产生影响,于是才恣意划定的界线。没错,虽说是恣意,但大多数人是很自然地就认同所谓的死亡乃是无法呼吸与动作、血液停止流动与身体冰冷的概念。在脑死的概念出现以前,一般人不会对死亡的分界线感到苦恼。」 玲哉漠然想着:脑死又是怎么回事?自己一向认为这种麻烦的问题交给医学与法律专家们、甚至是宗教家们去思考就可以,所以连基础的认识都没有。 「不,现在并不是适合谈脑死这种细枝末节的时候。」 哦,是吗? 「论及心脏死亡或脑死的问题,就好像是拿磅秤出来秤量心脏或脑干细胞孰轻孰重。事实上,心脏或脑干本身并非生命体,死亡不会降临于心脏或脑干。你看,你可以看得到吗?如果我用指甲稍微抠一下,一部分的皮肤就会随之剥落,那是死亡的细胞。一抠就死,代表覆盖在人类最外侧的表皮都是死亡的细胞,人类不过是穿着死亡细胞做成的外衣出生、生活,每天产生新细胞浮上身体表面,替换死亡的细胞。不仅如此,我们的体内每天都会有几千万个细胞出生、死亡,反复地进行新陈代谢,从胎儿浸泡在羊水中时就已开始。即使是在活生生的人体内,死亡也不间断地产生;相反地,就算是心脏或大脑停止活动之后,体内还是存在着自我再生的细胞。譬如心脏死亡后,指甲与头发都会继续生长,对吧?生与死之间无法明确分割,两者之间犹如蔓草般纠缠不休。」 所以呀,那又如何? 「所谓的生命实在令人无从理解其真貌,因为,连区别是否具有生命之物,亦即有机物或无机物的区分方法皆不足采信。人类与石头都是由极端有限的分子聚集构成,只要将之还原,其分子完全相同,为何会因组成方式的不同,一方为有机物,另一方则是无机物呢?其区分的根据何在?应该说是在于有无自我再生的能力吧!但是,地球上不能自我再生的生物多得是,所谓意识之有无的区分法也很愚蠢,意识之定义只及于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而且,无机物是否有意识,目前也只能说不可知。愈是努力思考就愈无法理解的便是生命,那么,既然无法定义生命,又如何能定义死亡呢?我们只能说,死亡乃是缺少了生存。」 所以嘛,那又怎么样! 鞋声不知何时停止,模糊的影像在自己眼前停住。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 「话题回到事件之上。我已经站得很累,就让我扼要地说明吧!」 所谓的事件是? 啊,是暮林香苗的杀人分尸事件吗?当然是这件事了。记忆与意识开始急速恢复。 「你是对的,是我在十日晚上,在这里、在这间地下实验室杀人。将某种东西——几乎完全类似药物的某种微生物——从鼻孔注入大脑。与其说是杀害,不如应该说是让她熟睡来得正确。同样的,你也已经死亡,而且尸体遭到肢解。」 我想大叫:别说些奇怪的话。但是,只有眼皮能微微眨动。 「嘿,你还在听我说话呀?是想说『别胡言乱语』吧?还是想说『杀人与让人熟睡完全不同,请说清楚』?可是对我来说,死亡与睡眠并无决定性的不同,因为醒不来的睡眠就是死亡。」 鞋声再度响起,影像稍微远去。木头的轧轧声响起。可能是坐在椅子上,或靠在什么东西上吧? 「你知道所谓的麻醉药吧?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吗?」 就算知道也没办法回答。 「被麻醉的生物,其身体的各项机能都会降低,被稍稍移至死亡的边缘,所以若搞错药剂份量就糟糕了。所有的医师都不明白这种非常精细的麻醉是如何产生效果,只懂得如何搭配何种药物施用以得到所希望的效果之技术。」 随着思考能力的恢复,飞虫离去了,应该说是转到正确的频道上吧! 「而我发现了不是让人熟睡,而是让人死亡的麻醉方法,也就是先使一个人死亡,再让他清醒过来。以你现在的头脑,能够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不可能!光是听你这么说,不可能理解那种抽象的说明。 「十一月八日,我对香苗施行了这种麻醉技术,在十一月十日将她杀害前——希望你能习惯这种迂回的说话方式——我先将她的头颅与四肢截断,将双腿、双臂、躯体弃置在适当地点,到了十日,在让她从死亡中清醒之前,我先夺走了内海刑警的手枪。我这个老头子的厉害,你应该已经尝过了,对吧?」 木头摩擦的声书响起。 「香苗清醒以后,我用内海的手枪射她的额头,这一次,是再也清醒不了的死亡。明白了吗?若是使用你们比较能理解的说法,就是让她活过来之后再杀死她一次。并不是浸泡在培养液里,香苗的的确确是死了两次。你们警察虽然勘验鉴定四肢是死后遭肢解,以及头部的枪伤是致命伤等等,不过并未调查头颅是否为死后被切断的吧?因为,依照常理,这种事情并无调查的必要,对不?真是太可笑啦!」 好像有开抽屉的声音,然后是取出某种重物的声响。 「我这么做的理由,你应该明白才对。因为,深信人类只会死亡一次的警察,一旦判断香苗是在十日以前遇害,结果当然只能认为是掌控凶枪的内海行凶。 呆住了吗?无法置信吗?我不过是发现了能往返于生死之间的奇迹,不过是利用来仿这么一点小事,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吧?发现人类终于获得超越生死之方法的人竟然被认为是个疯子。 已经没有所谓的生或死了,横亘在这两种绝对相对的领域中间的深渊已被填埋。借着细胞分裂而自我再生的单细胞生物因为保持连续性而不死,我却开拓了具备个别性而可能不死的世界,让人类能逃离悲伤的领土,成为吉普赛人。如果香苗没有背叛我,我的目标或许真的可以达成。」 ……疯了。 「哦,你能听得到声音?真不简单,至少我不是在演独角戏了,还有人说『我无法置信』。其实也对,因为你自己也是有点疯狂才能某种程度地识破这项奇迹。」 博士似乎又站立面前。 喀啦,似是齿轮咬合的声音。就在距离额头几公分处。 「不管信或不信,你自己既是证据也是证人,因为,你只剩脖子以上的部分却还能眨眼,也能叫我疯子。」 不是齿轮,是左轮手枪的撞针朝下,弹夹弹回的声音。 「高村刑警,你在五天前就已死亡,直到刚刚才从死亡中清醒过来。在这段期间,我已擅自将你脖子以下的部分切割成五大块,并弃置各处。报纸上写了已被人发现其中的两、三块。至于头颅呢?坦白说,我还没丢弃,正在这里呼吸。」 ……不要开枪。 蒙胧中可见到似是枪管之物。 「你将被我开枪射杀而死,是第二次死亡,不,由于复活的只有头颅,应该称为一又六分之一次的死亡吧!」 ……请你不要开枪。 「这是何等悲惨的奇迹!」 随着一声巨响,枪管冒出火花。 瞬间,玲哉眼中见到自己的脑浆与头盖骨碎片挟带鲜红血污飞溅。 9 店内充满震耳欲聋的重金属吉他声,紫色烟雾覆盖住不太优美的歌声。史塔福特虽是泰然自若,但是一向讨厌摇滚乐的诺纳卡却难以忍受似地嘴角扭曲。 客人共有五位。 柜台内的中年男人用谴责似的眼神望着昂首阔步走入的史塔福特与诺纳卡。疏淡得几近没有的眉毛让他的脸看起来特别阴险。由于其他看似店员的人只有一位正在擦桌子、好像是土耳其人的年轻男性,因此很容易能判断出柜台内的男人就是店老板。 「你是这儿的老板吧?我们是阿姆斯特丹市警局的……」 对方食指竖于唇前,要史塔福特他们噤声之后,像是在窥看周遭客人因方才那句话有何反应似地环视左右,然后以右手招呼刑警们进入里面的房间。店内的喧闹也传入杂乱的办公室内,不过,在这艘小型船屋上,应该没有其他更适合的地方了吧! 三人围坐在圆桌前。 店老板奥托·史丹用既像抗议又像解释的语气开口:「我这里是合法经营的店,所以才不希望让客人们见到有警察进出,如果因为这样被误会做了什么坏事可就麻烦。」 「很抱歉,是我们没考虑到这点。」警官道歉,「我们知道这里是合法经营,你更是善良市民,不过,为了调查某桩杀人事件,我们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对方诚恳的措词似乎让老板相当满意:「杀人事件吗?协助调查是善良市民的义务,如果我有能回答的,我绝对会详尽说明。只是,我一向过着平静的生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认识姓水岛的日本人吗?」性急的诺纳卡从大衣内口袋取出照片,迅速进入本题。 「姓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看过这张脸孔。」 「是这儿的常客吗?」 「来我的店里大概有两次吧!第一次应该差不多有一年前了,第二次则是今年八月。」 「哦,只来过两次的客人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而且,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三个月以前?」诺纳卡正面凝视店老板。 「像他那样有格调又打扮时髦的日本人,就算再不喜欢也会留下深刻印象。也有其他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年轻日本观光客会到这种店尝试麻药,但是像我们这种外观不佳的船屋店面,可能是害怕吧?很难得会看到他们进来,也因此才会对这个人留下印象。难道你们正在调查的就是这个人被杀害的事件?」 「不错,就是运河杀人分尸案,电视新闻和报纸应该都有大幅报导。」 「我当然知道。原来你们是为了调查那桩事件啊?」奥托似乎被勾起些兴趣,「啊,对了,电视新闻曾报导,遇害的这位姓水岛的日本人好像是个音乐家吧?他来这里时曾提着好像放了小提琴的盒子,应该没错。」 看来不像随口胡扯,史塔福特决定相信对方:「你说这人以客人身分最后一次来店里时是八月,确定吗?」 「他本来就只是一般的客人。没错,由于地球暖化,今年的天气很热,我记得他说过『好热』、『日本应该不会这么热』之类的话。」 「看起来喜欢嗑药吗?」 「是没那种感觉。他曾说过『麻烦你推荐适合的东西』,所以应该只是初学者吧?目的只是想尝尝高级货。」 「两次都是一个人来?」 「是的。」 有好几个人作证说水岛对麻药不是很感兴趣。或许他真的只是随性所至地走了进来。 接下来是重要的问题。 「星期六晚上,他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为什么问?」 「被害者的皮夹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星期六晚上九点,以及『蓝月』的店名,在阿姆斯特丹,店名叫『蓝月』的只有你这里。」 从运河里打捞起来的皮夹随即受到详细检查,发现信用卡背面夹着似是从记事本撕下的纸条,内容绝对相当有意义,但因为是用日文书写,再加上墨水严重晕开,直到现在尚无法正确判读。 史塔福特与诺纳卡今天一早前往洛恩的咖啡店,从那里出来后与总部连络,接获了前往「蓝月」的指示。因为今天早上查到了几项新的事实。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可以理解这种情况,不过我的回答还是不变,星期六晚上,别说是他,连任何一位日本客人都没有。」 「这非常重要,他真的没有来吗?我们想问一下其他店员。」 「其他店员?就只有那么一个。」 他打开通往店面的门叫着:「穆斯塔法。」 方才见到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圆圆的脸酷似返老还童的海珊,眼眸里凝聚了灿烂的辉采,感觉上不应该在这里被紫色烟雾包围,而是应该在公园的路边晒着太阳,卖遮阳帽。 土耳其人服务生也记得水岛。知道水岛就是运河浮现的分尸尸体本人后大吃一惊,而对于星期六晚上的事,他坚定地以「不」来回答。 他以流畅的英语表示:「那个人没有来。九点没有来,前后的时刻也没有来。不过,他是否曾来过,但略微推开门、发现并无熟人等待后转头就走,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嗯,有那种可能吗?那么,换个方式问吧!星期六晚上的客人中是否有你比较在意的人?譬如穿着或态度特殊的客人,或是好像正在等人的客人?」 奥托与穆斯塔法像是猜谜似地侧着头,不过并没想起符合条件的客人。 「有没有电话找店内的客人接听?」诺纳卡因为一无所获,声音开始显得不耐烦。 「没有,什么都没有,是个和平快乐的夜晚。」 诺纳卡念着穆斯塔法所说的「和平快乐」几个字,神情落寞。 「这里有没有不是参团或自由行的日本客人,而是在地的日本人常客?」 对于最后的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同样是「没有」之后,史塔福特醒悟到这一趟是白跑了。 出了船屋,诺纳卡叼着香烟,望向阴霾的天空诅咒着:「我们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只不过是发现尸体的翌日,他就罕见地焦躁起来,也许是因为自己不在的时候,总部持续有新的情报传入而觉得不愉快吧! 首先,纸条内容已经解读出来。还有,被害者星期六傍晚六点离开「三门」日本料理店后的行踪也查出些许眉目。水岛智树离开日本料理店后直接前往阿姆斯托河畔的咖啡店,在那里看了约莫一个半小时的书。这是今天早上那间店的老板打电话至专案小组总部告知警方的讯息。 报案者表示,水岛是他们的常客,所以绝对不会认错人,还说他身边没有同伴,独自悠闲地打发时间。 从咖啡店到「蓝月」,徒步约莫二十分钟可到,假设他预定九点到「蓝月」,时间上是有许多余裕。不过,他也有可能是四处逛着、看看商店橱窗地前进,更可能因为在咖啡店待太久觉得很累,所以才提早离开。 「假设水岛纸条上所写的『蓝月』并不是指这里,那又会是怎么回事呢?那天晚上应该没有播放这种名称的电视剧或影片,而且应该也不是人名吧?」 「会是昵称吗?」 「也不适用于娼妓营业用的吧?譬如,让你感受难得的快乐(one&s in a blue moon)。」 警官心想:应该不是吧?或许因为被害者是美男子,所以才会总是令人朝有色的方向想象。 「虽然只有两次,水岛还是曾来过这家店,因此我认为纸条上的『蓝月』指的是这儿。但是,老板与服务生都不像在说谎,如此一来,这表示水岛有可能变更了预定行程。」 为了回到停在河畔的车上,两人并肩沿着辛格运河河岸往国立美术馆方向走去。 巴掌大的榆树枯叶沾上了休闲裤裤管,警官并未将之拂去。 诺纳卡挥落香烟烟灰,开口说:「纸条放在皮夹里,认为他与某人约好在某处碰面乃是非常自然的事。水岛九点没在『蓝月』出现,表示他可能变更了预定行程,也可能是约好的对方有所不便,改变了见面的时间或地点。」 「或许正是如此。八点离开咖啡店,自然显示有改变时间或地点的可能性存在。但是,不管是在『三门』或咖啡店,他始终都是独自一人,也没有打给他的电话或留言,如果变更预定行程,应该是前往『三门』前就已经决定好的吧!那么,皮夹内有旧纸条,却没发现新纸条的原因何在?是连写在纸上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记在脑子里吗?还是被凶手处理掉了?」 「这……有可能是其中之一吧!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没必要再考虑与『蓝月』的关连了。」 「线索又断掉了吗?」来到了看得见车子的距离,警官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怎么样,要不要先吃午饭?运河对面有一家气氛不错的店呢!」 「好呀!其实我也饿扁了。」 两人过了桥,折回刚刚走来的方向。确实,似乎真的很饿,一旦决定要吃午饭,诺纳卡的表情就与先前完全不同,顿时变得非常开朗。真是个单纯的家伙! 但是,诺纳卡的脑袋里好像还没放开事件:「警官昨天说了一番奇怪的话,说是某种杀人凶手之所以会肢解尸体,乃是因为承受不了犯罪的意识,才企图让尸体不成人形。」 「嗯,不过你不太认同。」 「很抱歉,我的脑筋太僵了。我后来一直很在意,回家后也继续思考,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毕竟,人类并非只会做些合理事情的动物。但是……」他搔着有旧疤的额头,寻找适当的用词,「如果是我,应该还是不会将分尸的尸块弃置各处运河,而会埋在森林深处吧!不论是否有合理化或非合理化的任何理由,就算希望曝尸让人发现,我也不会丢在运河里。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粗线条的男人居然讲出奇妙的一番话来!警官默默地听着。 「如果是我,我会将六个部位的尸块包裹起来,随便投寄至不同的地方,头颅寄往开普敦,左腿寄往马德里,右臂寄往雅典,或者偷偷地爬上深夜的中央车站天花板,将头颅与手臂一一丢弃在准备出发的长途列车车顶上,仿佛要将头颅托运至东方,手臂托运向西方,这样至少比弃置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更不会在内心产生排斥。 为什么呢?照我的想法,将头颅或手臂弃置运河并无法因为尸体散置各处而削弱其存在的忌讳。因为我会想到,这些有如迷宫般组合在这个城市里的各个运河,只要过个几公里就会流入大海,右臂从那边漂过来,左腿从这里漂过去,欣喜地再度重逢的那种景象。所以,如果我是杀人分尸的凶手,绝不会费事地将头颅或手臂丢弃于运河里。那样的行为不是象征性的磨灭尸体,反而像是将尸块重新组合,一旦结合了,辛苦企图稀释掉其存在的忌讳等于白费功夫。」 实在是令人出乎意料的见解。 被问及「你认为如何」时,史塔福特只是喃喃念着:「头颅寄往开普敦,左腿寄往马德里,右臂寄往雅典……」 「啊,如果利用包裹就没问题,寄送地点只是举例而已。」 「我知道你是举例,但是,法兰克,为什么不是头颅寄往奥斯陆,左腿寄往雅典,右臂寄往马德里呢?」 或许是事出突然,诺纳卡目瞪口呆:「咦?」 「没错,这是在无意识下的举例。但,你所想到的各个不同寄送地点却清楚地与人体本来的位置颠倒。人类是头颅在上,也就是头朝东方,地图则是北边在上,对吧?所以,你细腻的潜意识是刻意让分尸的死者无法复苏,并不只是将各部位分开,还慎重地考虑其方位。」 「那……应该纯属偶然吧!」枯叶飘至满脸困惑的他身上。 「相当有意思呢!虽然不知道这桩事件的凶手的行动具有何种意义,却存在着超脱我认定的杀人分尸本质论的暧昧与矛盾。只不过,或许由于这种印象的重叠,我们将无法更深入了解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件。」 「的确是需要担心这点。」 隔着面露微笑的诺纳卡肩膀,可以见到刚才查访的「蓝月」。浮在夜空中的银色弦月正在眨眼,「蓝月」恰似约两小时前见到的「UMMAGUMMA」之船屋残像,不同的只有船腹的油漆图案,以及悬挂在「蓝月」前面飘扬飞舞的荷兰国旗。 10 由于延后上班时间,这天直到九点打烊为止,恭司不停地来回穿梭在座席之间。 虽然是罕见的客人众多的晚上,不过基于能剥夺思考关于水岛事件的不可解问题之余裕来说,繁忙非但不令人心烦,反而可喜。 留到最后的三位客人似乎是银行职员。他并非从对方谈论的话题推测,而是凭观察即可判断日本商界人士从事的行业种类若非与金融有关,就是商社、厂商的职员。 喝了不少啤酒、满面通红的三人计算着每人该分摊多少钱,并开始谈论猥亵的话题。年长者好像只是来出差几天,对看似晚辈的另外两人要求「带我去参观阿姆斯特丹的名胜」。所谓的「名胜」,很明显是指到处贴满日语小广告的红灯区。 恭司在柜台内冷眼看着对方,心里暗骂:想去那种地方就自己一个人去啊,真是恶心的家伙! 明明是银行职员,却为了区区一万多元的费用讨论不决。恭司忆起在阿姆斯特丹猥亵名胜第一次遇见久能时的情景。那是没有开冷气已经有点无法入睡的时节。 恭司与遥介两人逛着夜晚的市街。从水坝广场至旧教堂,再逛至与之相连接的橱窗地带,感受红灯区特有的酸甜人体气息。已适应阿姆斯特丹的他看起来不再像个旅者,同时,肩上披着空手道服、穿橡胶拖鞋的遥介,虽然常引起路上行人侧目,却仍不以为意,一副当地人模样,时而向橱窗内在霓虹灯照射下的女孩——或是妇人——挥手,被对方调侃地走过…… 「干什么!」 背后响起日语的怒叫。 反射性地回头一看,刚刚擦身而过的四位日本人正在马路中央不知道在讨论什么,在还来不及惊讶之时,附近店里立即冲出四、五位横眉竖目的魁梧男人,围住了穿西装的四位日本人。马路中央立刻升起了险恶的氛围。 「对不起,是他不小心按下快门,我道歉。」其中一人叫道。 恭司马上明白原因何在。亦即,那些人的其中一位不知道是故意或无知,按下快门拍了阿姆斯特丹名胜的橱窗,难怪刚才好像看见前方橱窗有镁光灯反射。在这一带禁止拍照乃是常识,日本的观光导览上应该有明列为注意事项,破坏禁忌无法保证道歉就能了事。 「对不起,是我们错了。」 戴银框眼镜的男人反复解释道歉,他的同伴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楞立当场。看样子,只有戴银框眼镜的男人知道当地的忌讳,另外三人并不懂事态的严重性。 恭司虽然明白事情麻烦了,却并不想介入。 他望了气魄与功夫一流的遥介一眼,发现对方打着呵欠,转头准备离开。 「……!」 恭司听到不清楚的怒叫声之同时,上臂有人鱼刺青的男人伸手猛推了戴银框眼镜的男人胸口,令对方跌倒在地。他不禁想冲上前,却被遥介粗壮的手臂拦下。 恭司虽然只是想扶起倒地的男人,但是后来听遥介说「如果不明不白地插手,很容易被误会」。 「等一下,他已经道歉了,不是吗?」遥介让橡胶拖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走近他们。 粗暴的男人们回头,怒瞪:「你说什么?」 眼前的男人都是身高一百九十公分左右的大汉,挡在前面仿佛一堵高墙,但是遥介毫不畏惧地前进。 不太宽敞的马路立刻被阻断通行,很快地围起看热闹的人群。 「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就原谅他们一次吧!」遥介用带着关西腔的英语,静静说道。 魁梧男人们互相对望,摇头耸肩,似乎在说: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穿西装的男人们最初非常困惑,但立即知道是救星出现,脸上露出稍微安心的神情。可能从遥介的外貌与冷静的态度上,误认他是这条街的住户,也可能认为同属日本人,所以应该会伸出援手。只有被遥介拉起来的银框眼镜男人仿佛比遥介未出面之前更加不安,连长裤上的灰尘也未掸掉。 「道歉就能了事吗?混蛋,不守规矩的家伙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人鱼刺青怒叫。 仔细一看,对方应该是过了五十岁的年纪,混身却散发出只要一拳就足以制伏路边年轻小混混的杀气。恭司心中不得不盘算,如果演变成互殴,自己也必须加入了。 遥介转身,伸手向将相机抱在胸口的男人说:「照相机给我。」 下颚发抖的始作俑者颔首,将高级品的NIKON相机递给他。遥介喃喃自语「这没什么好大呼小叫的吧!」一边摸索着相机,不久终于成功打开底片盖子,一口气拉出里面的底片。 相机主人呻吟出声:「啊……」 「你看,」遥介将底片丢弃在运河:「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他们并无恶意,请原谅他们。这是一些乡巴佬经常会干的事。」 「不可能是无心的,这里又不是动物园!庇护这种乡巴佬,你自己也是笨蛋。」 其他男人已经消气,只有刺青男人似乎还不罢休,企图揍对方两、三拳。 现场的紧张气氛再度升高,恭司体内的肾上腺素也转为积极分泌。遥介甩着左肩的空手道服,极端冷静地望着西装男人们。 「他们想怎样?」年纪似乎最大的扁平脸男人间。 遥介咆哮:「白痴,赶快认真道歉!你们真是一群不懂礼貌的混帐。」 他用力推了相机主人一把。 一瞬间,西装男人们完全愣住了,同时,连听不懂日语的刺青男人们也目瞪口呆。 「经理,请你向对方道歉,对方正看着呢!」银框眼镜男人开口。 相机主人狼狈至极,不过也立即放弃坚持,依言道歉:「I am sorry。」 恭司无法确定事情是否就此解决,仍紧张地注视事态发展。 银框眼镜男人与所谓经理的男人朝方才照相的橱窗内很真挚却又不卑屈地低头致歉。深红色的帘幔微微飘动,可能是里面女人的答礼吧! 刺青男人仿佛影片里的顽皮孩子般,用拇指擦揉一下鼻子:「走吧!」 沉闷的空气散去,恭司松了一口气。 西装男人们的神色也恢复正常,纷纷向遥介致谢。 但遥介将空手道服移到右肩,丝毫不理会他们。 「总算得救了,谢谢。」银框眼镜男人说。 遥介只是轻轻点头:「你事前将这里的规矩向那几个老头提醒过吧?」 「对不起,是我疏忽。」他回答。不过,很明显是顾忌着不敢当面责怪上司。 他很在意背后的上司与同事,迅速地将名片递给遥介与恭司,同时表示想以个人名义致谢,低声问两人的连络地址。 遥介忧郁似地挥手表示不必,接着又好像改变心意,半开玩笑地接着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多给铸币广场的日本料理店打工者一点小费。」 之后,他轻推一下恭司,两人离开现场。 那男人——久能健太郎——翌日马上来到了「三门」,相当言而有信。 又过了一天,这次加上了遥介,三人一起碰面。据说该次骚乱之后,惹出麻烦的家伙还抱怨「被流浪汉斥责不说,连底片都被丢掉」,当时他怒斥「是你自己不听我的提醒,做出没常识的行为」。又再次感谢遥介的帮忙。 遥介笑了:「那些家伙只不过是发现我的空手道服,产生过多的畏惧。」 据说后来遥介至那一带闲逛时,那位刺青男人或素昧平生的老鸨似的人都会主动向他打招呼「你好,空手道人」。看样子,穿橡胶拖鞋的日本人出名了。 「可以开立收据吗?」客人付帐时问。 恭司的回忆被打断。果不其然,收据的抬头要求写上某间知名银行的名称。虽然是各自分摊,却仍要收据。 「谢谢光临。」 与橘一起送走客人后,恭司忍不住叹息出声。时钟指针正好指着九点。 老板双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两端:「山尾,你一定很累了,先走吧!剩下由我收拾就行。」 「没关系。」 话声结束的同时,门被有点顾忌似地推开了。恭司本以为是没注意到打烊招牌的客人,正想开口时,发现探头进来的是美铃。 「已经可以走了吗?」她向橘点头招呼后,问恭司。 恭司尚未回答时,橘便开口道:「可以了。」然后,他伸手推了一下恭司背部。「明天早上十一点,拜托了。」 「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了!」 让美铃等了片刻,上完洗手间,两人一起走出店外。 广场上所有的商店皆已关门,行人稀少,北风将纸屑吹得到处都是。 「去哪里呢?」他随口问道。脑海中却浮现游乐场那晚与水岛一起进入的咖啡店。 美铃摇头。 他心想:哪里都不去是什么意思? 对方抬起脸望着他:「看是要去你的住处,或是去我家都行。」 可能是有什么事想说吧!恭司打开脚踏车车锁,寻思,房间的凌乱是否还在容许范围内? 美铃可能觉得相当冷,双手交抱身前,站立一旁等他回答。 「脚踏车呢?」由于附近没看到脚踏车,恭司问。 「没有了,昨天在超级市场买东西时被偷了,我那时心不在焉的,忘了上锁。」 这样的话最好还是去美铃的公寓,否则若拖得太晚,总不可能让她步行回家。 幸好,这次的爱车不仅仅有上油之后也消除不了的吵杂声,还有个后座。 「去你家好了。上车。」 确定她侧坐在后座的姿势正确后,恭司踩动踏板。 回忆中最近的一次两人双骑脚踏车已经是中学毕业的事了,至于让女孩子坐在后座则是不论骑机车或脚踏车皆未曾有过的经验。阿姆斯特丹的脚踏车必须骑在专有车道上,所以,不习惯单车双骑的恭司非常地专注骑行。冷风从正面吹来,踏板感觉很沉重,可是,大腿感受到的抗力毋宁是种喜悦,仿佛自己正用大腿肌肉抱着美铃行走。 「很累吧?」美铃在背后问。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 「完全不会!很轻。如果装上翅膀就能这样飞上天空。」 也不知道她是笑了或觉得无趣。 「遥介也在家吗?」他试问。 「不,那家伙仍住在工作室。对哥哥来说,这次的作品很明显是极为普通的东西,真不明白他为何那样全心投入。」 「很明显是极为普通……这样的批评未免太苛刻了。」 「事实就是如此,那不过是在炫耀噱头。」 虽然嘴里说太苛刻,但恭司对于前卫造型艺术的批判眼光并无自信,所以并未反驳。心想,接下来能默默地与美铃在屋里单独相处已是非常幸运。 结果,美铃似是与自己的沉默呼应般,不再开口。 两人沉默地穿梭于车流之间,过了四条运河。 在抵达药局隔壁的抹茶色公寓之前,恭司双脚都没有碰触地面,让他不自觉地感叹出声。就好像新年到寺庙上香就抽到了上上签般,是大吉大利的前兆。 将前轮与后轮上锁后,恭司与美铃一起走上楼梯。从盆栽俱乐部那晚过后,他就没再来过这里。饭厅角落的桌子与当时一样,摆放着令人连想到荣耀之手与大麻叶的烛台。 「好冷,我去泡点热的东西吧!」也没问恭司想喝什么,她便从冰箱内拿出即溶咖啡的罐子,开始煮开水。 「有什么事吗?」恭司虽然明知在饮料未上桌之前就问这种话很失礼,却因为期待对方能够回答「不是有事才想见你」,所以才迫不及待地问道。 美铃吸了一口烟:「嗯……」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她将烟灰缸拿到电话旁,接起话筒:「亚妮妲?」 短短的几个字让恭司心中一颤,与拿着话筒的美铃对望一眼。 她似乎也有一瞬的震惊,以冷静的声音问:「你还好吗?」 恭司当然不知道亚妮妲会如何回答,不过,为了想从美铃的表情推测对话内容,他仔细注意她的反应。 「好呀,我们明天见面好了,我会详细告诉你……嗯,是的,没错。哦,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只是说你的感觉,我没有办法了解,应该有什么具体的根据吧?没有……所以才觉得害怕?害怕什么?不知道……可是……真没办法。好吧!见面后再听你说。如果是那个时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美铃途中转身背对恭司。应该不是不想被阅读表情,只是很自然地这么做吧?她好像连手指挟着的香烟都忘记了,全神贯注地听电话,地板上掉落了不少烟灰。 只是大约一分钟的简短通话。 「亚妮妲还好吗?」 美铃捻熄香烟:「声音很忧郁,好像在害怕着什么,说是想和我见面谈谈。」 「害怕?怕什么呢?」 「她没提,可能是打算见面才说吧?我认为那或许是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定才产生的莫名不安,但是……也有可能不是感受到自己会遇险,而是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不祥事情。」 真的是很令人厌恶的消息,恭司因途中双脚完全未着地而抵达这里的幸运感霎时消逝无踪。 「比水岛被杀害还更糟吗?」 「她是没那么说,但是可能差不了多少吧?」 「在自己周遭发生?」 「她说是在与水岛有关连的人们之间。所以,盆栽俱乐部的人应该也包括在内。」 也就是说,恭司也包括在内。 「她说明天会假装出门上学,中午以前过来我这里。还问我那时遥介在不在家。好像是很秘密的事情。」 恭司很在意:「她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在事后告诉我。」 「亚妮妲如果同意,我会告诉你。啊,水烧开了。」 咖啡虽然好喝,但话题却很无趣。恭司心想,为什么呢?他忽然想起美铃尚未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轻轻放下杯子,用右手按住纤瘦的脖子。 西行列车的声音划破静寂。 「不是想说什么,只是觉得今夜独自一人很不安,更因为哥哥为了做那种无用之物一直待在工作室里而感到郁闷,所以想找个人陪。」 「谁都可以吗?」 「应该不可能吧?」 恭司很后悔,如果这句话听起来像是闹别扭,那可就彻底失败了。 几个男女发出吵杂的脚步声爬上楼梯,对话因此暂时中断。可能是喝醉了吧?声音不自然地异常大声,其中还混杂着傻笑。响亮的声音与脚步声经过房门前,听到了隔着两扇门的房门开关的声响,本以为可以恢复安静,却仍听到轻微的哄笑。 很迅速地,隔壁房门用力打开,阴沉的诗人大声吼叫。声音好像正在进行喜剧广播。 美铃从橱柜抽屉拿出了某个东西。是仿佛音乐盒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放着几支大麻烟。 「一起抽吧!」 很出乎意料的邀请。不,与其说是邀请,她的眼眸里却溢满哀求。 恭司当然不会愚蠢到去问为什么。他默默站起来,用打火机点着烛台上的五根蜡烛。 美铃走向房间另一端,关上灯。 恭司发觉,回过头,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饭厅中央相接。他将烛台端至桌上,美铃借烛火点着大麻烟,深吸一口后递出。嘴唇含住的部分沾上淡淡的唇膏印。 「你也在害怕着什么吧?你和亚妮妲都发觉了某种只有我迟钝得感受不到的不祥预感。」 「是的,我很害怕,就像是正在等待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般,残忍又厌恶的预感。」 她点着大麻烟的手指正在颤抖。 「那应该不是从遥介那儿学来的预知吧?」 「我问过哥哥『你无法预知水岛会发生那种事吗』、『你看不到吗』,他若无其事地回答『看不到』,接着说『就算看得到,或许也无法阻止』。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外面传来猛禽啼叫似的声音。隔壁房门再度推开,诗人的咒骂声传来。喜剧持续上演。 「啊,是很可笑。」 听到这句话的美铃,嘴唇有如贝壳般紧抿着,好像悲伤、愤怒,而且深深地后悔着某件事。 还没吸完六支大麻烟之前,诗人的房门开阖了三次,之后,即使喧闹声仍持续着,他也不再有反应,可能是死心了吧! 「小说的后续完成了吗?」美铃以变得慵懒的声音,在恭司耳畔问。 本来面对面坐着的两人,不知何时已并肩贴坐。 「你最好不要看,因为写得太烂了。」 就算写得不错,他也不会让她看杀人分尸事件之类的故事!虽说最初动笔时不知道水岛会有那样悲惨的遭遇,一想到自己正赶着完成作品之时,水岛的身体或许正在被锯子肢解,内心产生的不快便令人无法忍受。 「心情,好吗?」 这是在问麻药是否已经产生效用吧? 「不错,头昏昏的,不过还没能飞翔。」 美铃的头没有变成鱼或鸡,半空中也没浮现天使与奇怪的数字。远远看来,她恍如地平线上升起的汽船浓烟。双手变得像汽球般轻,视线一隅一瞬消失的幻影再次浮现、掠过。不过,痲痹的四肢非常舒服……啊,他记得有谁曾唱过类似这样的一首歌。 「我希望我们深深相爱。」美铃崩溃似地倒下上半身,仰头,湿润的眼眸难受似地凝视他。「我强烈希望我们深深相爱。」 恭司的右胳膊被她拉住,带往卧房。两人互相褪掉对方身上的衣服,倒在床上。被压在底下的美铃好似已有觉悟被杀一般,眼神凄绝。两人像彼此厮杀似地纠缠在一起,汗水渗入眼睛、流经背部、滴在她的胸口。恭司陷入仿佛正在游泳般的错觉,以麻药之翼拍打水面,想着:很快就会溺毙了。 似涌起的浪涛崩落的结束瞬间,他强烈感受到自己乃是凝缩的生命之块,与她一起发出初生婴儿似的哭声。 烧灼身体中心的火焰消失之后,两人有如被打捞至沙滩上的溺毙尸体。 被汗水湿透的头发贴住额头与脸颊,很痒,但恭司却懒得拂开。看一眼墙边的美铃。她将半边脸庞埋在枕头里,几丝长发黏在肩头。 虽然不知道美铃正在想些什么,但是,当她在床单上滑行的右手被恭司捉住后,随即反握住恭司的手指。他可以察觉,激情过后而冰冷的对方手指似在表示:不要说话。 远处传来醉汉的声音。 西行的夜行列车的声音。 恭司陷入连梦都没有的沉睡中,直到天空被旭日染红为止,一次也没有醒来过。 ※ 不久…… 眼睑感觉到朦胧的晨光,他微微睁眼。面北的窗户斜射而入的朝阳静静照射在墙壁与地板上。 不是见惯的景象。 一瞬间的困惑之后,他想起自己是在美铃的房里过夜。转过身,旁边是她裸露的白皙肩膀、脸孔面向墙壁的睡姿。还有轻微的鼾声。 他像是聆听甜美的音乐般,静静听着。 久久之后,恭司忽然想朝拜晨光,悄悄下床,赤足走向窗边。 美铃仍安详地发出鼾声。 他静静推开窗户。东方的天空上,太阳很低,整个市区还被静寂所支配,路上不见什么行人。清新的空气让他心情愉快,他用力深呼吸。 反刍昨夜发生的事情之时,他忽然想起多次对喝醉而喧闹不止的隔壁房怒吼的诗人。恭司虽然不记得喧闹持续至何时,却想着,那样神经质的男人终于也睡着了吗?他转头望向西侧的诗人房间…… 为了吊运家具而从屋檐下突出、装上滑轮的吊杆沐浴在朝阳之中。 吊杆的前端,上吊的诗人身体正在摇晃。 11 诗人飞走了。 在朝阳照射下,不知飞向何处。 恭司小心翼翼地在不吵醒美铃的情况下打电话报警,但是,当他努力镇压下心情的起伏、对着话筒说明之时,外面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可能是被路过行人发现了吧? 讲完电话回到房内时,美铃揉着朦胧睡眼问:「刚刚那是什么?」 听完恭司的说明,她只是喃喃念着:「又必须见警察了。」 由于缢死尸体只能认为是自杀,再加上好几位公寓住户的证词均指出,生前带有神经衰弱迹象的诗人常说「如果被吵,就会想死掉」,所以恭司与美铃被认为只是单纯的第一发现者。当然,导致诗人死亡、反复喧闹至深夜的邻居们一定会被严厉地讯问吧! 两人接受完讯问已将近九点。看样子在出门上班之前应该还能冲个澡。 「我要回去了。」他伸手拿起背包。 美铃重新绑好头发,走向厨房:「吃点东西再走吧?」 「我不饿,而且,亚妮妲也快到了吧?」 「现在还没到呀!再说,就算是秘密商谈,跟你碰个面应该也没关系才是。」 「也许她会不高兴。」 「你是不想被亚妮妲见到在这里吃早餐?」 被美铃挽留,恭司也有点难舍,他将背包放在椅子上:「好吧!我只喝杯咖啡。」 美铃从餐具橱内拿出新的杯子。烛台仍在饭厅餐桌上,上面的五根蜡烛已完全熔成烛泪,试着一摸,燃烧后的残渣已冰冷硬实,是很无奈的感触。 在开水煮沸前,与昨夜一样,电话铃声响起。本以为是亚妮妲,但却不是。美铃迅速将嘴唇避开话筒说:「警察。」 若是调查自杀诗人的事件,隔着两扇门的房里还有刑警,所以应该是为了水岛的事件吧!说不定调查上已有什么进展了。 「『蓝月』?不,我不知道。」不知是何事,她肯定地回答。 对方似乎又再问了两、三个问题,她仍是回答「不知道」。 「如果想到什么,我会主动连络。还有,我会问问家兄。那么……」 挂断电话后,恭司问:「什么事?」 「去过我们工作室的史塔福特警官打来的,问我是否听过『蓝月』这个名字。好像在辛格运河有一家以它为店名的咖啡店,想知道我是否听水岛提过,或是知不知道有谁被叫做『蓝月』。」 「为什么会问这种事?」 「好像是从水岛的随身物件里找到写着『蓝月』与『星期六晚上九点』之类的纸条。」她不感兴趣地说着,开始冲泡咖啡。 或许不是没有兴趣,而是因为一大早便嗅闻了死亡气息,心情低落的缘故吧! 「不想找个晴天出远门散散心吗?搭火车越过国境,去布鲁塞尔或布鲁日看看。」恭司问。 美铃啜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我曾经与水岛及亚妮妲三人去布鲁日兜风,当天来回,是租车前往。」 被对方抢先一步了吗?恭司感到遗憾,却又想象明明就是三角关系的三人,在彼此均不知情的情况下挤在同一辆车内的样子,内心开始不安起来。 「布鲁日好吗?」他不是问好不好玩。 「保持静谧美丽的中世纪原貌之古都,到处都是运河与桥梁。去了才发现四周都是观光客,由于被称为欧洲的京都,日本游客也不在少数,而且的确是日本人会喜欢的城市。不过,钟楼所在的马科特广场正中央变成了停车场,如果想去寻找罗登巴喣(译注:Georges Rodenbach,1855-1898,比利时诗人)小说中的死都痕迹,绝对会大失所望。」 似乎是想将布鲁日大卸八块的口气,令人忍不住猜想:那个当天来回的旅行是否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有人爬上楼梯,然后,敲门。是亚妮妲。与一向任性活泼的样子完全不同,她心中仿佛穿上了丧服,但是,即使这样,她还是如同盛开花朵般楚楚可怜地站立门口。或许,是因为自己将她与诗人的死亡残像相比较的缘故吧! 「外面停着警车……」她首先在意的是这个,而不是恭司为什么会在这儿。 「发生了一点意外。」美铃暧昧地回答,「我泡了咖啡。」 「恭司也是有事过来?」挂好大衣,亚妮妲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凝视他的眼眸问。 看来只好骗她了。 「我路过附近,将这里当成咖啡店,上来休息一下。」 「他昨天晚上睡在这里。」美铃不允许说谎,背对这边说。 虽然不是拆穿后会很狼狈的事情,恭司仍认为这是不必要且不自然的告白。亚妮妲听了只是毫不在乎地应了一声,可能也是与他相同想法吧! 「我告辞了,谢谢你的咖啡。」恭司觉得不应该打扰她们。 但是亚妮妲却制止他:「没必要因为我来就慌忙地离开吧?我们也很久没见了。」 「大概有十天左右……这几天真的很难过。」 亚妮妲什么也没说,送上桌的咖啡也一口未沾,只是用窥视深井底部的眼神低头凝视冒着热气的杯子。不久,她以同样的姿势,也没有望向恭司,接着说:「你昨天见到洛恩了?」 「见到了。」 「他没有什么变化吗?」 恭司不懂亚妮妲的问题。听说她因水岛死亡、心理受创而有轻微发烧时,他确实替亚妮妲担心,却丝毫未在意过洛恩。 「没有吧!」 「恭司曾经说过,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你现在还是这样觉得吗?」 美铃不耐烦了:「亚妮妲,你想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 恭司认为亚妮妲担心的也许是与她哥哥有关的事情,他不想泄漏他知道她与美铃的电话内容。 「我还是回去吧!因为亚妮妲是有事想找你商量。」他用日语对美铃说着,站起来。 但是,恭司再度被制止了。 「等一下,我开始觉得应该让恭司也听听看比较好,因为你是脑筋很聪明的男性。」 「她都这么说了,你就坐下吧!」 美铃这么一说,恭司只好坐回椅子上。同时为自己站站坐坐的优柔寡断感到羞耻。 「你在电话里说『害怕』,也说了『莫名的不安』,你应该是因为知道些什么才会这么烦恼吧?所以,为了让我也知道,你刻意提着放着教科书的书包过来这里。那么,请你现在就说出来吧!」美铃叼着烟,静静说道。 亚妮妲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始叙述:「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不过我很确定是与洛恩有关。他的样子很奇怪!自从智树的遗体被发现之后,他表示为了看看我的情况而回家,可是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态度莫名的温柔。如果仅仅如此,还可说是因为疼惜妹妹。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他温柔,却又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在害怕着我的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的。洛恩与我虽然不像韩塞尔与葛蕾特(译注:格林童话〈糖果屋〉中的兄妹)那样乖巧而且感情很好,但绝对是彼此互相了解的兄妹。」 由于内容并不具体,恭司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感受到她内心的沉痛。 「你喜欢水岛?」恭司问。 亚妮妲清楚颔首:「虽然好像只是单方面的喜欢……」 「洛恩是因为知道这件事而疼惜你吧?」 「或许吧!」 「水岛有打电话给你吗?」 她闭上眼睛,摇头。 恭司觉得自己不应负起的责任似乎落在身上,苦闷异常。 亚妮妲问两人:「你们认为『这样就好』指的是什么?」 「嗯?」恭司反问。 「洛恩说的,他淡淡地说『这样就好』。是指智树死了就好,对吧?」 两人当场否定:「怎么可能?」 美铃接着问:「你向洛恩求证过了吗?」 「我没有问他。因为我只是在进入客厅时,听到洛恩面对正在播报财经新闻的电视机喃喃自语,如果我当场问他,他一定会推说这句话与智树没有关系。我没问他,只是跑进洗手间开始呕吐,全身发冷,不断颤抖,感觉洛恩好像又在我耳畔低声说着『这样就好』,于是痛哭出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恭司也无法理解,他完全猜不透洛恩会庆幸水岛死亡的理由。或许将它认为只是亚妮妲无谓的妄想比较妥当,可是,要说她是心理因素使然也不太正确。 「可能是你的心理作用吧?我完全不觉得洛恩有什么不对劲。」美铃用挟着香烟的手拂高前额的头发。「一定是心理作用!我也觉得我哥哥很奇怪,不过,两者绝对都是心理作用。」 那是令人无法忽视的一句话。恭司愕然抬头,亚妮妲则茫然望着美铃。 「你说遥介奇怪是怎么回事?」 「水岛出事后,他也很奇怪,就像是解决了一桩悬案,心情完全放松……」 「悬案?」 「那只是譬喻。」她好像也很困惑被当真。 「你们……」恭司本来使用日语,马上改为英语,「到底是怎么了?好像认为你们的哥哥与水岛的事件有关,而且是在毫无凭据的情况下!或许你们的哥哥的确是与水岛合不来的类型,不过,再怎么样也不会因此合谋杀人吧!你们看,身为外人的我都这样说了,可知你们这种想法有多愚蠢了。他们并无杀害水岛的动机,更何况还有不在场证明……」 一口气说到这儿,恭司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中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仔细寻思,发现是最后一句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的证人是谁?就是说这句话的自己,但是,这样情况岂非有点奇怪? 恭司曾经想过,杀害水岛的人很可能就是因为嗑药而丧失理智的自己。之所以能确信这种想法绝对不可能发生,乃是因为洛恩与遥介为因嗑药而从现实抽离的自己做了不在场证明。他们供称,那天晚上八点至凌晨过后,三个人都在「UMMAGUMMA」。 可是,恭司刚刚说的是反过来的情形,亦即,自己能证明遥介与洛恩的不在场证明。所谓的不在场证明本就是能互相作证,所以应该没什么奇怪之处,但恭司却感到不对劲。因为,目前这种情形根本就是立场互换,简直像诈欺。 亚妮妲不可能没注意到这点,她摸着翘起来的发梢诉说:「遥介应该是没问题吧?因为他与恭司他们在一起直至午夜零时过后,然后回到工作室,这件事有很多人可以证明。但是洛恩却是独自一个人!遥介与恭司离开之后,他虽然说收拾善后之后也是一直待在店里,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事。」 「如果要这样说的话,你也必须怀疑我才对。因为我和遥介不同,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带给他人困扰,所以所谓的独自在房内也只有自己能证明。相信洛恩应该比相信我更容易,不是吗?或许你对我可能抱持着某种程度的信任,但是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个毫无关系、非法滞留的外国人,途经印度、土耳其,流浪到这里的『漂泊的荷兰人』,不,应该说是『漂泊的日本人』才对。也许我的背后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恭司觉得自己好像变成长舌妇。或许,舌头本来就是对抗漠然与不安的一种工具。 「我也不是真的怀疑哥哥,因为他并没有理由做出这种事。」亚妮妲的脑筋似乎还有点混乱,不过态度已经恢复平静。只要再过一段时间,情绪应该能恢复正常吧?在那之前,只要耐心地陪着她,静静听她诉说就可以。 他与美铃对望一眼。她好像已经忘掉刚才讲过奇怪的话,脸上浮现一丝羞赧的微笑。 这样就好了,接下来就让形同姐妹的两人自行交谈就可以了。 恭司很想在上班之前冲个澡,这次真的要走了,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希望不久之后能再见到你。」亚妮妲向背着背包的他说。 「你随时都可以见到我的,不过,最好是在放学以后。」 她率直地颔首。 「对了,」美铃问亚妮妲,「你听说过『蓝月』吗?」 「嗯,听过。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谁说过。」 恭司停住走向房门的双脚。 「啊,对了,是洛恩打电话给别人的时候提到的。我不知道『蓝月』是什么,美铃,你觉得那是什么呢?」 恭司若无其事地转身,想知道美铃如何回答。 美铃很无聊似地重新点起一支烟:「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到在工作室出入的中国男孩说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下次我会问清楚,你快喝咖啡吧!」 亚妮妲回答:「嗯。」 她并没有怀疑美铃是随口胡扯。 「那么,我走了!」恭司轻轻挥手,走出房门。关门前,他清楚见到美铃脸上浮现深深的困惑。 该如何解释才好呢?走下狭窄的楼梯时,他沉吟。 水岛身上持有的纸条写着「蓝月」、「星期六」、「晚上九点」,而洛恩打电话给某人时也提及「蓝月」,这中间不可能没有关连吧?洛恩打电话的对象有可能就是水岛,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打电话给水岛…… 所谓的「蓝月」据说是漂浮在辛格运河上的咖啡店。应该是像「UMMAGUMMA」那样的店吧?水岛去了那里吗?水岛与自己在同一时刻会在类似的场所吗?不,应该不会。如果水岛在那时的确去了「蓝月」,刑警应该就不会问美铃是否知道「蓝月」。应该是水岛身上带着写了这个名字的纸条,但却没有出现在那家店,所以警方才会觉得疑惑,认为「蓝月」指的是别的意义吧! 但是,这个名词若从洛恩口中讲出,那么「蓝月」应该还是指漂浮在辛格运河上的咖啡店才对。同是船屋咖啡店,会与同行的洛恩有所关连并不足为奇。 恭司看看腕表。九点四十分。只要不冲澡,不换衣服,现在还有时间能赶去「UMMAGUMMA」见洛恩。 一旦做了决定,他立刻加快下楼梯的步伐。 他让车轮发出剧烈的轧轧声,快速横越市区。虽然不习惯两人双骑,不过单骑飙车却是他最擅长的。穿越行人与车辆中间,从平常常走的桥梁过了运河,山形墙屋顶的住宅区迅速往后退去。 穿越过铸币广场,走上与星期六那天相同的路线。虽然对遥介选择的路线是否为最短的距离抱持疑问,却不得不照着走,以免因为浪费太多时间而后悔。以前曾经发生过自以为已经熟悉从广场呈辐射线伸展的欧式街区,结果却因判断错误而迷路的情形。 照理说应该是走与遥介相同的路线,但恭司仍迷了路。也许是因为左边是与山形墙建筑酷似的绵延住家,右边的运河对岸却是公园中颜色单调的染黄榆树,而且早晚的市容也完全不同的缘故吧! 真的不论往哪边走都只见到林立的类似住家。三角形、阶梯状、吊钟这些形状只有些许差异的山形墙,然后,最高处的窗户上则都装了附有滑轮的挂勾吊杆。 ——吊杆、吊杆、吊杆。 几十支吊杆向前方突出,仿佛每一支都悬挂着瘦削诗人的尸骸。 ——诗人、诗人、诗人。 已逝去无踪的男人脸庞在记忆中化为雾状,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剩晃动的暗影烙印在脑海中,形成不祥的幻影。 恭司将视线移开吊杆,转向运河。灰色的河面漂着枯叶,缓缓流向阿姆斯托河。 运河上漂着枯叶、被截断的手臂、腿、躯体与水岛的头颅。运河运走了尸体。手臂、腿、躯体从不同的地方漂来,向着大海而去。尸臭溶入水中,流向大海。 ——手臂、腿、躯体、头颅。 别再想了! 已经够了! 再见了,阿姆斯特丹。什么「漂泊的日本人」?只不过是滞留太久的贫穷旅行者。 真想明天就收拾行李,赶往别处!如果可能,他希望趁着遥介拿着铁锤与瓦斯焊接器埋头于「看透一切」的艺术创作时,掳走美铃,穿越多处国境逃离这里,至于她的意愿如何,等一切安顿下来以后再确定就行。 像山贼似地掳走她,不管那个与妹妹同住一个屋檐下,只会要求帮忙做便当的哥哥。反正,与自己争夺她的心的水岛已不在人世。 ——水岛不在人世。 恭司无法不理会水岛的死亡。 不能趁现在逃走吗?恭司回过神来,咬紧牙根。 好不容易找到记忆中的油漆图案船屋时,时间已近十点半。这样一来,即使现在就转身离去,上班一样会迟到,而且没见到人地白跑一趟,感觉像是做了一件蠢事。更何况,最重要的是,他非常在意「蓝月」与洛恩的关系。 虽然对善良的橘感到很抱歉,恭司还是抱持迟到的觉悟过了桥。 或许时间还太早。 来到船屋前,他才想到这点。虽然不记得「UMMAGUMMA」开始营业的时刻,但是,毕竟它是不认真的老板所经营的店面,连昨天也临时暂停营业了,应该不可能十点就开门吧? 恭司叹息着自己可能要白跑一赵,但慎重起见,仍决定要探个究竟。 果然,门口挂着「休息中」的牌子。上面写着营业时间为十三点至二十二点的小字。对于不在乎生意好坏的洛恩来说,这应该是很理所当然的吧! 他很不满自己为何愚蠢到没想过要去洛恩居住的船屋。从这里过去,大概十分钟可到。问题是,自己并不清楚该怎么走,若硬要赶过去,绝对会赶不上正午繁忙的工作时间。 「愚蠢也要有个程度!」他嘀咕出声,瞪着「休息中」的牌子时,忽然发现紧闭窗户内的窗帘仿佛正飘动着。他想到,洛恩也许像那个星期六晚上一样睡在店里。他走过栈板,轻轻敲门。 周遭一片静寂,敲门声回荡在深秋的天空中。 没有人应答。或许窗帘飘动只是自己的错觉。即使这样,他仍绕行船上甲板一圈,打算从窗帘缝隙间窥看,确定里面真的无人才甘愿。 他绕到另一侧,将鼻子依次贴靠窗玻璃望着里面。与星期六来的时候相同,没有客人的店内空荡荡的,也没看见主人。 他一方面想起自己曾在这里兴奋至极点,见到了地板与墙壁扭曲歪斜的景象,同时也顺时钟地绕着甲板时,忽然发现一扇打开细缝的窗户。可能是一时疏忽忘记关紧吧?所以由这儿进入的风才会吹动窗帘。就算里面没有现金,若是重要商品或音响失窃,也是种重大损失。 恭司忽然想从里面替洛恩关起窗户。但随即又苦笑出声。这么做的话,自己岂不是要被锁在里面无法出来?他又想到,那至少也要将窗户关紧吧?于是停了下来。 恭司事后回想起来,仍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在窥看里面时发觉情况不对,或只是纯粹出于恶作剧与好奇,因此突然想到:进去里面看看。 他将未关紧的窗户敞开,右脚踩上窗框。转头,瞥一眼对岸行人是否会误以为闯空门而报警,却只见到两、三条远远离去的人影。 就是现在! 他迅速跳入船舱内,关闭窗户,拉上窗帘。心想,如果洛恩刚好来了,自己将无法解释非法侵入的行为。但是,他应该是不会来才对,如果来了,就到时候再另作打算吧! 尽管他像忍者似地潜入,却没有带着特定目的。他看了柜台内与后面放置商品的小房间,也探头进入舵室,却发现里面也已成了堆放装满杂物的硬纸箱之处,连船舵都不见了。 虽然觉得应该离开了,却因为刚才急着赶来,让他想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他坐在与星期六晚上一样的位子,犹记得屁股底下的感触——在幻觉之海的浅滩上、边傻笑边挣扎的那晚所坐的椅子!虽然人生观未曾因此改变,却充分体验到人类知觉的不可依靠,明白了眼睛所见、耳朵所听的一切事物都能轻易地变幻。 大麻博士久能曾背诵过奥塔斯·赫须黎〈知觉之门〉的一节给自己听。那是四百毫克的麻药所带来的超级体验。 他说: 一朵蔷薇既是蔷薇,又是蔷薇。但是,这张椅子的脚既是椅脚,又是米迦勒(译注:天使长)与所有天使。 能凭着实际的体验理解到一切可以变成一切。人类所见所闻之物,其实体或许只是地上的投影。 蔷薇不见得既是蔷薇,又是蔷薇。它可能是尸体、手臂、腿、躯体、头—— 恭司脑海里净现肉色花瓣的大朵蔷薇,随即感到恶心。 还是回去吧! 站起来之前,他拉着歪掉的桌巾一角,想让中心对准。这虽然是很平常的动作,却令他注意到一件事。 利用艾薛尔的画作设计成的桌巾尺寸比桌子还小,遮不住四个桌角。他的视线忽然停留在右前方的一角——没有发现! 他的视线就这样停在那里。 重新检视另外三个桌角。还是没有发现。 「为什么呢?」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一一检查店内所有桌子的桌角,找寻应该存在的东西,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 他也想过可能是自己记错,却仍无法释怀,只觉得有如鱼刺卡住喉咙般地不适。 恭司非常想知道答案。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于是他借用柜台内的电话向橘请了一个小时的假。由于不是卡式付费电话,等于是擅自使用,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不要紧吧?如果很难过就休息一天,今天人手已经够了。」相信感冒头痛这种随便的借口,橘很关切地说。 对于欺骗平常就很照顾自己的老板,恭司内心虽然难过,却仍趁势请了一天假:「真的很不好意思,那就这样了。」 搁回话筒之后,他立刻又再拿起,打给查号台,询问久能公司的电话号码。 恭司是第一次打电话至大麻博士的公司。他认定了应该没几个同姓的人,所以当总机小姐反问他「是久能营业经理吗」,他一时着急,直接回答「找健太郎」。 「怎么回事,山尾?发生了什么事吗?」久能一开口便这么问道。从声音里可以感觉得出他的担心。 「抱歉在你上班时间打扰,不过,我有事向你请教。昨天在洛恩的船内聚会时,我提及星期六体验极端兴奋的事,对吧?」 「是的。那又如何?」 「我吸食了Synsemia与Hashish之类的东西,所谓的大麻就是指这些吗?」 可能因为在上班时间突然被问到这种事而感到有点困扰吧?久能没有询问理由,回答道:「嗯,你虽然这么问,但……这与别的东西不同,它的效用因人而异,这也是其特殊之处,所以很难予以归类,更何况只听你叙述……」 久能含糊地回答,不想让周围人们知道他是在谈论麻药。他心中一定很气愤:这家伙真是的,只会给我找麻烦! 「对不起,问一些你在办公室里很难回答的问题。」 「不,无所谓。只不过……好了,经理出去了,其他人都听不懂日语,讲什么都可以。」久能的语调忽然一转,「山尾,你那天晚上看见各种各样的幻觉,请详细告诉我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似乎无法光凭刚才的对话诊断,他要求再多给一些资料。 恭司回想自己体验到的幻觉、幻听,依序说出。 不久,久能说:「我刚才也讲过,麻药的反应有极大的个别差异,也受到当时的状况所左右,因此很难下论断。不过,你吸食的应该是幻觉剂或精神扩张剂,譬如ACID之类的精神恍惚剂。」 「ACID?那是什么?」 「L呀!LSD,与安非他命一样。洛恩的店里好像都是这类会出问题的麻药……他和遥介没向你说明吗?」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恭司想起以前在新宿或六本木闲逛时,曾经听过「Paper Acid」。在迪斯可舞厅的洗手间里,业余乐团的吉他手得意洋洋地取出约莫小指指甲一半的纸片,丢进嘴巴里说:「这是浸过LSD的,含在舌头底下就可以了。」 但是洛恩并没有给自己那样的东西。 「可是……ACIC是从黏膜被吸收的不是吗?」 「没错。有用舔的,有用咬的,也有用含的,吃下去也可以,对身体无害——不,我对幻觉剂之类的硬性毒品没兴趣,所以经验不多。」 恭司回想起那位吉他手的样子,问:「服用后好像不会立即生效吧?」 「似乎需要一、两个小时。」 恭司知道久能一直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希望被追问。 「你知道叫做『蓝月』的咖啡店吗?」 「不,不知道。山尾,我问你……」 「我是想问在阿姆斯特丹待了五个月却还不知道的事情。所谓的船屋,会动吗?」 「有的会动,有的不会。由于每隔几年必须在船底重新漆上防蚀漆,所以终有一天必须移动,不过,若是失去船只功能的船屋,就必须找拖曳船拖动。」 恭司是第一次知道这种事。 「可是,船上不是都有接水电、瓦斯和电话吗?都必须拆掉才能移动?」 「那种东西,哈哈!」久能笑了,「对荷兰人来说,那些东西就算是外行人也会随时接拆的。这个国家的男人光是靠星期天就可以扩建自己的房子。」 「抱歉打扰你的工作,详细情形改天再向你说明。」恭司不理对方想说什么,明知没有礼貌,仍是挂上了电话。 然后,再度打给查号台。 「请给我辛格运河的『蓝月』咖啡店电话号码。」 12 进入建筑物后,恭司楞了一下,停下脚步。但是这种不自然的动作反而引起前面男人们的注意。 「你是山尾先生吧?」 回过头来的白金棕发男人正是遥介说过名字相当响亮的史塔福特警官,与他搭档的职业摔角手似的人则是诺纳卡。夹在两人中间的是北欧艺术家黄道十二宫。 「正好,我们有事向你请教……啊,你已经可以走了,谢谢。」 黄道十二宫回了声「不客气」,然后投给恭司一个似是「适当应付一下吧」的眼神,走向电梯。 他很可能是被刑警们求证遥介在星期六深夜的不在场证明吧! 「我没什么可以说的。」 「喂,没听到问题前不需要摆出这种态度吧!是不是荷兰的警察太温柔了?」诺纳卡勃然大怒。 警官劝阻他。对方的问题正如他所预料,是问:你知道「蓝月」吗? 「知道。来这里的时候看到了,是麻药店吧?」 「应该说是咖啡店。」 恭司凝视诺纳卡:「我也知道,不过,我讨厌挂羊头卖狗肉的店名。」 巨汉两眼圆睁,大概不喜欢恭司的口气吧! 警官平静地问:「你进去过吗?」 「没有。」 「曾听水岛提及『蓝月』的店名吗?」 「从来没有。」 「关于事件方面,你有想到什么吗?」 「没有。可以了吗?我来这里有事要做。」 「来找遥介?」 「这是我私人的事。」 诺纳卡抚摸额头的旧伤疤,像狗似地低吼。 「抱歉,你有急事却叫住你。请走吧!」 走过两人身旁时,史塔福特叫住他:「山尾先生。」 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在事件解决以前,没有我们的允许,请不要离开这个城市。」 「OK。」恭司转头,回答,并报以微笑。接着,学遥介那样,用对方听不懂的日语补上一句,「真是啰嗦!你们听得懂吗?」 警官也对他微笑。 突出走廊的作品比上次来的时候更长,处处扭曲盘旋,尖端已经到了电梯附近,那是以塑胶绳、电线、钢琴弦、磁带、水管、铁链与其他多种东西组成的怪物尾巴。 恭司小心翼翼地不去踩到,走到工作室门口。 遥介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上半身倚着窗边墙壁。眼神看来好像正在沉思。 「嗨!怎么会在这种时间过来?」 恭司正沉吟着该如何开口时,对方已经注意到访客。 「抱歉,突然过来打扰。我有事情无论如何必须向你问清楚。」 他走至距离艺术家约莫两公尺的前方,双膝着地。是刚好能够俯瞰对方眼睛的高度。 「我想谈谈关于水岛遇害的事件,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原以为遥介会有所警戒,但是对方非常冷静,如岩石般端坐着。 「说说看。」 恭司忽然感到口渴:「我刚刚在楼下遇见刑警,他们好像向黄道十二宫询问什么事,应该也有上来这里,同时也问了是否知道『蓝月』之类的话,对吧?」 「没错。」遥介颔首,「他们好像到处问人。」 「他们好像还没问过亚妮妲,如果问她,她一定会回答『听过』,而且是在洛恩打电话给某人的时候听到的。那也是一间让客人吸食麻药的店,对不对?」 遥介默默抚摸胡须,这次,他露出内心有所动摇的模样。 恭司首度强烈觉得:这或许表示自己的想象并没有错。但是,他丝毫不觉得高兴。 「我来这儿之前先去了一趟『蓝月』。那是与『UMMAGUMMA』约莫同样大小的船屋,外观也相似,只要改变油漆图案,应该不会有人会注意到两者互换。假设是在带有醉意时见到它浮现在朦胧的街灯下,而且又有人带着,会更容易混淆,毕竟它们都是样式普通的船屋。」 遥介看起来像是困扰着不知该作何表情,这还是恭司第一次见到他这种样子。但是,他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有趣! 「我去当了『蓝月』的客人。我向老板询问,他表示刑警们昨天也去过,问及水岛星期六晚上九点是否去过那里,因为水岛的遗物中有这样写着的纸条。老板回答说水岛的确去过『蓝月』两次,不过事件发生当晚并没有去。因此,警方非常苦恼,不知道纸条上的『蓝月』代表何种意义。遥介,你知道吗?」 「不!」他的声音干干涩涩的。 「我也不明白。可是,看到刑警们执拗地询问『也不知道叫这个姓名的人吗』,便可知阿姆斯特丹并没有其他店名为『蓝月』的店,不,是绝对没有!至少我问了查号台也证实没有。那么,要想知道水岛去了什么地方,问洛恩应该最快。」 「且慢,洛恩与水岛不见得星期六会约好碰面吧?与洛恩在电话中提到『蓝月』的对象,怎么能因为这样就认为是水岛?」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你这样好像是在替洛恩辩驳。」 「是吗?你有这样的想法为何不在楼下时便告诉史塔福特警官呢?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我感到不安,觉得这或许会变成令人绝望的严重事态,所以才没有告诉警方,不,是不能告诉他们。我认为应该先找你求证,因为,如果洛恩与这桩事件有关,那你应该不可能置身其外。」 「为什么?」 恭司坐在地上,让视线与对方同高。 「我星期六去的真的是『UMMAGUMMA』吗?我认为不是。如果不是,那么,带我去的你很显然是说了谎。」 「那里的确是『UMMAGUMMA』!你如果怀疑,我现在可以再带你去一次。」 「没有这种必要,我刚才已经去过了,虽然途中迷了路……没错,的确是有『UMMAGUMMA』这样的咖啡店存在,而且有扇窗户因为不小心而忘了关紧,于是我迳自进入里面。在看起来酷似星期六前往的店里……酷似到令人怀疑或许是特别布置的另一艘船屋。」 「布置成酷似的船屋?你的意思是外表完全相同的另一艘船屋?」 「是的。上次前往那里时,我是在带着醉意的情况下,骑脚踏车跟在你后面,并不清楚那艘船屋在星期六晚上是否停在与现在相同的位置。那艘船屋是单独一艘地停泊着,也许我去的是停泊在它前方的另一艘酷似的船屋。」 「真是个笨蛋!」遥介扭曲一边脸颊,笑了。 「是你让我喝醉的。」恭司说。 他似乎有些生气:「喂喂,应该是你自己拼命地猛喝啤酒吧!你冷静一点。你为什么会有双胞胎船屋之类的妄想呢?」 「我完全没有证据确定双胞胎船屋是否存在。但是我知道一件事,我陷入兴奋状态时的船屋,与现在停在那儿、漆着『UMMAGUMMA』字样的船屋并不是同一艘,我有绝对的证据。刚才我说我进去了『UMMAGUMMA』对吧?可是,里面并没有我在星期六晚上坐着的桌子。」 「这话怎说?」他反问的语气非常锋利。 「我很清楚自己是坐在哪个位子上。当我坐在该座位上思考时,我忽然注意到桌面上并没有我当晚在桌角恶作剧的涂鸦,虽然那只是毫无意义的涂鸦。」 1 ——1- 6 「我以为是桌子移动过了,但是我检查过店内所有的桌子,却怎么都找不到。」 「那又如何?或许洛恩是因为那张桌子太脏或刮痕过多,将它换掉了也不一定。」 他又像以洛恩的辩护人般发言。 「没有这回事,因为我没有看见新的桌子。不可能会有完全相同的二手桌子吧?如果要认为店内的桌子更换过,倒不如认为整家店更换过还比较合理,这也就表示,我在星期六晚上去的船屋并不是『UMMAGUMMA』。」 「两艘完全一模一样的船屋哪那么容易制造?」 「只要能骗过因为喝酒、嗑药而茫茫然的男人就够了,所以只要花点时间与金钱就能办到,也就是说,只要洛恩与你一起合作,事情并不困难。」 遥介开口想说些什么。 恭司制止他,接着说:「让我精神亢奋的『UMMAGUMMA』不知消失至何处,同时,水岛在遇害当晚去过的『蓝月』也如幻影般消失,感觉就像是星期六的运河上发生了有如魔法般的事情。明白吗?是魔法,如同艾薛尔将图案与地面颠倒的画作般的魔法。」 恭司想起了桌巾上的艾薛尔画作中之图案与地面有如用力呼吸似地明灭着。 反转、错觉、逆转、魔画、幻影。 「我被带去的船屋是个幻影,水岛与某人约定见面的船屋也是幻影,一个是『UMMAGUMM』的幻影,另一个是『Blue Moon』的幻影,全部都是幻影。你应该知道幻影消失于何处吧?」 「不知道!谁知道呢?」 遥介从连穿数日未换过的脏污工作衫胸前口袋拿出似是大麻烟之物,想叼在口中。 恭司受到一股强烈的不耐所驱使,一时冲动地将大麻烟打落在地。 遥介先望向在地面上滚动的纸烟卷,再以呆楞的表情望着恭司:「你干什么?」 「不要用那种幼稚的东西,何不利用更适合成年人的东西享乐?你没带能在瞬间让意识改变、时空模糊、让人对外界刺激变得毫无所觉、一切景物与声音缠绕在一起的强烈麻药吗?就是那天晚上让我吸食的麻药。在餐厅用餐时,你是趁我上洗手间时悄悄掺入的吧?以便在抵达『UMMAGUMMA』不久就能产生效用。」 遥介并不想反驳,但是也没有狼狈或困惑的样子。 这种态度更是激怒了恭司:「美铃说过,你太过热心地劝我嗑药,是因为那样比较容易利用我,对吧?你观察过我第一次兴奋高潮的情况,然后下此判断。」 ——你…… ——看起来相当顺利地达到兴奋高潮呢! 「利用,利用什么?」 是故意让我说出来吗?还是希望我说出来? 「应该是为了让我成为证人,证明你与我一起在船屋里达到亢奋高潮的不在场证明属实吧!伪装我们从入夜至午夜过后都在一起,所以与水岛智树的杀人分尸事件毫无关系。没错吧?星期六晚上在『UMMAGUMMA』快乐地嗑药乃是错觉,我并没有去那一家咖啡店。」 「假设真是如此,那我们是在哪里?你说那是伪装的『UMMAGUMMA』也无所谓,说它停泊在真正的『UMMAGUMMA』前面也没关系,至少我们在一起是事实,不是吗?」 恭司早就预料到遥介会将话题转移到这方面,他没有绝望,只是感到强烈的失望。 「我们并非一直在一起比腕力。你上过好几次洗手间,洛恩也频繁地消失在柜台内,而我的意识持续严重地朦胧不清,你们离开的频率如何?每次多少时间?我完全不清楚。就算不足以用来肢解水岛,要杀害他也应该绰绰有余。他是在幻影的『UMMAGUMMA』遇害,为此当然必须准备伪装好的『UMMAGUMMA』,真的虽然不能航行,伪装的却可以。尽管没有水电、瓦斯,不过因为是用蜡烛照明,而其他则属于柜台内侧的问题,所以已足以瞒骗不知情的人。」 「你不要胡乱猜测!」 「你必须听我说,同时回答我的问题。那天晚上,『UMMAGUMMA』移动了,对吧?我因为幻觉丧失正常知觉时,它离开了岸边,沿着运河前行。它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想,应该是去事先指定的地点,伪装成「蓝月』迎接水岛吧?」 「『蓝月』是确实存在的咖啡店,水岛知道地点在哪里,不是吗?」 「他只是偶尔地去过两次,记忆应该很模糊。你们只要事先确认过,再告诉他偏移的位置,一定能让他踏上伪装的『蓝月』栈板。」 「为什么我们要做这种事?如果找水岛有事,只要叫他一声,不管是『UMMAGUMMA』或是洛恩起居的船屋,他随时都会过来。」 「大概是为了不让他产生戒心才指定『蓝月』吧!」 「戒心?」 「也许他本来就有戒心了,毕竟……」 「你是想说『毕竟你与洛恩不是已经杀害他,而且肢解了尸体』?」 「没错!」恭司闭上眼,颔首。 「虽然我们不是一直比腕力,也不是与洛恩一起三人手拉手进行降灵仪式,但是,只凭稍微离开的短暂时间就能杀人吗?而且因为只有少许时间,所以才巧妙地诱导水岛前来?原来如此,只要恶意地想怀疑,要怎样妄想都可以。」 他再度取出大麻烟,确定恭司不会妨碍后,叼在嘴上,用瓦斯燃烧器点火。胡须前端被烧焦了一些。 「你相信在自己飞翔时,洛恩与我轮流绕到柜台后面用锯子肢解水岛的尸体?」 「你们可以等我离开后再肢解尸体。你离开船屋回到工作室后,借发出噪音表示自己的存在,所以我认为应该是洛恩独自进行分尸,然后在那艘魔术般的幻影船屋驶回藏放地点的途中,一路丢弃切割下来的尸块。」 「就这样完成艺术般的完全犯罪?」 「不错。」 「真是糟糕。」遥介叹息道,「你说『UMMAGUMMA』另有伪造品,而且那艘伪造品会移动,然后我们设法让水岛误以为它就是『蓝月』,诱他入瓮。真是乱七八糟!水岛那样聪明的人会轻易受骗吗?再说,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船屋?」 「我很希望你能让我见识一下。」 「没问题,如果真的存在的话。」 「应该确实存在某处吧!可能在阿姆斯特丹市内,也可能藏放在上游。当然,船屋外面的油漆图案已经改变。」 遥介呼出的烟雾飘向恭司鼻尖。 「是否艺术般的完全犯罪还很难说,不过,改变船屋的油漆图案对你而言有如家常便饭。当然,也有可能是当不成艺术家的洛恩自己所为。你问我『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船屋』,依我的想法,那既是魔术道具,同时也只能称之为邪恶的玩笑,更是我与水岛的幻影船屋。如果要参展,可以用洛恩的姓氏命名为『杰纳斯的船屋』。」 遥介叼着大麻烟,回瞪恭司。他的眼眸有如玻璃珠,不带任何感情。 「杰纳斯神有两张脸,所以『杰纳斯的船屋』当然也有两张面孔,前面是『UMMAGUMMA』,背面是『蓝月』,或者前面是『蓝月』,背面是『UMMAGUMMA』。是哪一种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你与洛恩打造出来、浮在运河上的船屋。方才我说过艾薛尔的魔术画作,对吧?那是反转的图案,以日本方式来说,就是想象中的怪物(译注:猿头、狸身、蛇尾、手脚如虎、叫声如画眉的怪物,相传被源赖政从紫宸殿上射下来)。如果不是船屋,那样的魔术画作就无法成立。 所谓的船屋是连接着岸边不动的船,所以船身就算绘上再怎么有个性的图案,也只有从对岸眺望时方能欣赏到,因为船屋经常只有一侧向着河边,另一侧则被河岸遮住。利用这种特性便可以让一艘船屋变成两艘,这就是所谓『杰纳斯的船屋』的艺术作品。 那艘船屋以『UMMAGUMMA』的脸孔接我上船,等我因事先喝下的幻觉剂而酩酊时,再缓缓移动,途中并掉转船头,向水岛指定的地点靠岸,这时的船屋已经变成『蓝月』。水岛一无所知地走过栈板,在与我碰面前就被你或洛恩用空手道击倒,当场勒毙。然后,船屋再航行回到原来的地点。而且是由你与洛恩轮流驾驶。」 「这是幻想!」 的确是幻想,是幻想没错。但是,恭司在叙述之时,脑海里描绘的轮廓却逐渐清晰,凝固成不动的影像,仿佛是自己亲眼目击。他见到有两张脸孔的船屋在夜里的河面掀起涟漪,安静前行。而且,虽然自己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脑海中却同时看见左右两侧的油漆图案。 「这是像在鸡蛋里挑骨头一样的贫瘠幻想。为了杀一个人移动一艘船屋,这岂非更引人注目?就算是挑选人迹较少的时间与地点,但毕竟还是在阿姆斯特丹市内,如果被人发现改变方向,左右两侧不同的油漆图案立刻曝光,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上,什么东西都有,即使是外观视觉艺术派的船在移动,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而且,假设有目击者,不管是他或她,就算在几天后得知发生杀人分尸事件,也几乎不会将它与星期六晚上看见的、有奇特图案的船屋连想在一起。」 「你是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所以请你认真地反驳我。」 遥介用拇指与食指轻捏大麻烟前端,扭转,使之熄灭。 「真是愚蠢!我没想到你的脑子里会涌现如此像推理小说之虫的东西。我们仔细回想看看,回到因为你在恍惚之间用指甲抓桌面而留下的痕迹消失,并为此感到不可思议的原点。那应该无法肯定并非错觉,对吧?那么,有何必要刻意虚构出非现实的犯罪计划?洛恩打电话给某人提到『蓝月』,很可能是谈到别的话题,同时也无法保证不是亚妮妲听错,更何况,重点是我与洛恩为什么必须杀害那种白痴般的有钱人少爷?真的可笑至极。」 恭司的自信并没有动摇,虽然他也想过,若让第三者来判断,遥介的说词应该会被认同,但是他仍坚信自己的看法。不,与其说相信,不如说他「看见」来得正确——「杰纳斯的船屋」的影子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 「我也不明白原因何在!说不定、说不定你无法忍受美铃被水岛抢走,所以才联合洛恩……」他这时发觉若洛恩没有加入杀人行动的积极动机,他的假设就很难自圆其说,「洛恩可能也害怕自己的妹妹被抢走吧?……怎么可能!不可能会同时存在如此疯狂的两个哥哥……若是那样,水岛能抢走的也只是你们的妹妹其中之一……」 遥介的后脑勺用力抵住墙壁,微开的双唇间泄出似是导师教诲学生般的语气:「洛恩和我不会无聊到去妨碍妹妹的恋爱之路,就算是何等溺爱女儿的父亲,应该也不会做那种事,即使我本来希望让美铃留在你身边。」 一瞬间,恭司无言以对。遥介不可能会知道昨夜的事情! 「你大概是看见我用无奈的神情望着美铃吧?事实上,就算你不希望,我还是会这样做。不过,现在并不是在谈这件事,我要知道的是,为什么要把水岛……」 「回去!」遥介用似乎想撕裂整个世界的声音吼叫。 恭司惶悚呆立。 「我不想再跟你谈下去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遥介闭上眼睛,很坚决地,好像不会再睁开。 恭司全身感到一阵恶寒,转身,忍住想跑开的冲动走向电梯。墙壁、天花板、窗户、在地上的怪物尾巴,完全都丧失了现实感,仿佛只要伸手一碰就会立即消失。他全身发冷,茫然寻思:这儿是哪里?自己正在做些什么? 在等电梯的期间,他忽然很想见到美铃。只要见到她,紧紧地抱住她,冻凝的血液便会溶化,然后回到现实世界里。不论对洛恩与遥介的怀疑是对或错,脑袋四周漂浮的云雾都将消逝无踪。 走出大楼,他跨上脚踏车,想前往美铃在哈伦的公寓。今天应该是她休假日,只要她在家,十五分钟后就可以见到人,不,十分钟就可以。 恭司踩动踏板弯过街角时,回头看见遥介探出窗外,好像叫着什么。但是他来不及踩煞车,大楼便已消失于视野之外。遥介是在叫说「回来,我有话说」吗?他虽然很在意,却已经来不及了,风推着背部,脚踏车快速穿越广场的人群,街上风琴手演奏的〈维也纳华尔滋〉旋律如梦幻般飞向脑后,车轮的轧轧声有如濒死的马鸣。 来到王子运河时,为了闪避推着婴儿车却看向旁边的女性,他停了下来。 「对不起!」 他向微笑道谢的婴儿母亲挥手,目送对方离去。 忽然,左斜后方有一辆厢型车从广场角落拐出来,驾驶座上的魁梧男人正紧盯这边。 恭司啧舌,猛地用力踩起踏板,感到内心深处涌生一股莫名的愤怒。可能因为爆发力完全被解放而欢喜地颤抖吧?车轮发出了尖亢的惨叫声。 市区往后飞掠。随着他拼命地踩动踏板,周遭景物也迅速向身后逝去,恰似正在弹奏手风琴般,世界因踩踏板的方式而改变样貌。 仿佛听到警官在说话。 ——法兰克,紧紧跟住。 发觉疾驰的脚踏车具有危险性,路人们慌忙地让开一条路。恭司一方面感谢他们,另一方面更加快车速。虽是没有往后看的余裕,也能察觉刑警们的车子引擎吼声提高加速。他笑了:这样不是很有趣吗?他们一定认为跟紧自己会有收获吧!为什么会有如此瞎猫捉耗子的调查手法呢?而且,看到他逃走就追,不就只是像狗一般的习性? 未减速而压车、擦掠栏杆,左转过桥,过了辛格运河,在绅士运河前方右转,顺便看了一眼追踪者,发现箱型车气愤地甩尾抵达桥边。好像因为用力踩下油门追捕在后,却因为猎物突然右转,慌忙地踩下煞车而发出尖锐的轧轧声。 ——为什么要逃? 恭司能够想象如烈火般狂怒的诺纳卡的表情。 ——因为很想紧紧抱着她。 虽然不可能实现,他仍想象自己这样反唇相讥。 前方是开阔的路面。发出剧响、以怎么想都觉得已经疯狂的速度正飞驰的脚踏车,以及追逐着它的厢型车,两者的追逐撕裂了和平的午后静寂。 让开,很危险呢!现在正在拍电影。恭司气喘如牛地在心中喊叫。 他的臀部离开坐垫,半站立地踩着踏板。沿途的咖啡店老板向他挥舞拳头,也不知道是破口大骂或是替他加油。 只要不断往左右转弯,迂回前行,应该可以甩掉对方。即使没有那样做,一旦在前方左转,过了国王运河,逆向走单行道,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对方应该不会利用无线电请求支援吧! 知道有了胜算之后,恭司左转过了国王运河,再跨越王子运河,钻入小路很多的约丹地区。只要曲折地穿越该处,汽车应该无法跟上吧? 来到可以看见洛森街的地方时,他已有一半的把握,确信自己的胜利。 就在那一瞬间,视野的左边角落忽然出现抱着鲜红蔷薇花束的老人。脸上有如梅干般皱纹累累的老人与蔷薇花束。这在日本是非常罕见的搭配!这么想的同时,他知道继续走这条路,对方将会与自己的前进路线直角交错。 他慌忙抓紧煞车,但是,车速完全没有减缓。就在此时,他才想到自己错以为跨下所骑的是日本制的脚踏车。 脑海里瞬间掠过在大楼窗口叫着的遥介悲痛的脸孔。他是预见了这种情形而想阻止自己吗? 老人呆立着,双眼圆睁,手上的花束掉落。 恭司将龙头把手猛地左转,冲向街灯。身体飞向空中,撞到某样东西,然后摔向地面。脑海里,也有几片蔷薇花瓣弹落。 ——蔷薇街的蔷薇。蔷薇。蔷 薇。 没有感觉到剧痛,只是意识逐渐远离。 耳畔还边听着不可能会听见的铸币塔的奏鸣钟声,仿佛在宣判什么似的…… 大阪OSAKA 1 匆匆完成在京都的工作,飞车赶到大阪时,天色已然全黑。再加上下了高速公路后走错路而多绕了二十分钟,比电话中约定的时间还晚到,让恭司感到一丝挫败。恭司迷路的中西川是个拥有普通名称的乡镇,她说过以前这里称之为「猪饲野」,也就是遥介与祖父、母亲一起生活的乡镇。 他沿着运河,终于找到了在小小的儿童公园与已歇业的家庭工厂之间的五层楼公寓。他将车子停放在公寓后面,爬楼梯上二楼。 最前面的房门口上挂着写上「正木」的门牌。 按了门铃后,美铃出来开门。两人有一年半没见了,美铃剪了一头短发,脸颊稍微消瘦,予人憔悴的印象。 「好久不见,请进。」 恭司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漫应一声,脱下鞋子。 房间里面比想象中干净漂亮。美铃让他在钢制床边的沙发坐下,自己走向厨房。 恭司怀念地回想起,在阿姆斯特丹时,她也是这样替自己冲泡咖啡。 「这是一点心意!」恭司对美铃说道,并递出当伴手礼的葡萄酒。她正将咖啡杯摆上棋盘般的小桌子。 「谢谢。」美铃只是淡淡说着,随手置于放信件的钵碗旁。 恭司深刻感受到彼此都找不到话聊的缺口。 「你一定很奇怪我会在大阪吧?」美铃右肩无力似地低垂,开口,「我是想,既然要隐蔽行踪,就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不过接到你好几封信,如果不回信又太没礼貌,更不喜欢让家母替我转信,所以才写上住址。我从一年前就住在这里了!这里看起来虽然朴素,像是靠老人年金过活的人住的房间,没什么幼稚的装饰,不过,也没有像书架之类沉闷的东西。」 「感觉不错呀!……这就是遥介成长的乡镇?」 「在这个地方,我不认识任何曾经认识家兄的人。虽然对他成长的地方多少有点兴趣,但主要是能离开东京就好。也曾想过再度出国,可是,要那么做的气力似乎已经完全消失。」啜了一口咖啡,她继续说道,「你是在传播编辑公司上班吧?好像经常到处跑。」 「虽说是上班,待遇却跟打工没两样。这次是有事过去京都,顺便绕来这里。你在信上并没写说自己做什么工作。」 「我曾经兼差做过一些领时薪的工作,不过,现在是靠着先父留下的遗产生活。最近每天固定做的事就是在大阪各处散步,有时候坐在公园凉椅上,被人怀疑侧目地打发大半天的时间,有时候则从桥上呆呆地茫然望着流水,和行尸走肉没两样。」 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你好吗?」 「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看起来很无精打采吧?从那之后,一直就是这样。」 「头部撞到之后?」 「遥介的事情发生之后。」 美铃做出以前留长发时拂高头发的动作。 「你不应该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不是吗?没必要太在意他的事。」 恭司勉强挤出几声干笑,啜着黑咖啡:「坦白说,你看起来气色也不太好。或许是因为在国外曾受你照顾的老朋友找上门?」 「告诉你住址时,我便已经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了。至少,我们互相深爱过。」 「别消遣我了。」 嘴里扩散着满满的苦涩,心想:至少应该慎重选择用词。 「你曾经怀疑哥哥杀害水岛,对不对?他在死前曾告诉我,说你陷入神经衰弱,非常担心你,也因此才会做出莫名其妙和警车相互追逐的游戏,结果严重撞伤。至于他自己,则是因为过度投入可笑的作品,导致睡眠不足,翌日掉进运河里溺毙。警方说他是吸食多种药物导致神经受损,所以,感觉上就像自杀。真是愚蠢!虽然这或许是很符合他个性的死法,但是,我想他在溺水之际一定很难受,如果是在『飞翔』时、什么都无所知的情况下轻松死去还比较好。」 恭司知道遥介的死讯是在意外发生的数天后,也就是他出院的当天。他是听开车来医院接自己的久能说的。 久能送自己回去因住院而离开半个月的家的途中,他觉得掠过车窗外的街景仿佛初见般陌生。看着树叶凋尽的行道树,他记起自己曾想过必须添加冬衣,也曾感到轻微耳鸣。 「恭司,你不会还认为哥哥是杀人凶手吧?」 是或不是都已经无所谓了。事件虽然陷入胶着,但是自己并非承办刑警,因此毫无关系,而且自己也不会因为未能逮捕凶手就觉得水岛死不瞑目。 话虽如此,在出院后不久,他还是去了「UMMAGUMMA」一趟,目的是求证导致自己怀疑洛恩与遥介的桌上之刻痕是否存在。虽然到处都找不到,却在此时再度体认到遥介所说的「你不会是记错了吧」的真实性。 ——我没有打电话和谁提及「蓝月」。 恭司问他时,洛恩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拿了最新的菜单让恭司过目,恭司却什么也未点地离开了「UMMAGUMMA」,此后再也没有和洛恩见过面。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受到警方针对水岛事件的严厉讯问。史塔福特警官问「为什么要逃走」他回答「我不过是想跟警方开个玩笑」。不久,似乎被判定与事件无关,最后警方转而要求他「请你赶快回国」。 最后一次见到警官与诺纳卡组长是在快到耶诞节的时候。 警官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今天是女儿们的生日,我待会要去买礼物,然后直接回家。」 魁梧的属下也说:「双胞胎应该要花不少钱吧?」 恭司几乎想起象征杰纳斯脸孔的双胞胎船屋的事,还好,其幻影已经完全褪色。 ——洛恩要我转告你多保重。 过年后,离开阿姆斯特丹前,亚妮妲送他到机场,很愧疚似地这么说。 恭司原本就预料到洛恩不会来送行,听到这句话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希望在波纹已停的水池里再投下石头。 亚妮妲轻轻与他拥抱之后,显得有点难过地离开了。 他与借他旅费的橘、久能、美铃握手后,在通过海关的出境处时回头,向大家一礼,同时暗暗地告诉自己:只要想见面,和任何人都能再见。 美铃那时曾说过整理好身边琐事后,就会带着遥介的骨灰回国。当时他相信自己应该很快就可以在日本与美铃重逢。但是事实上却花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 「我之所以会怀疑洛恩与遥介,主要也是因为你与亚妮妲的关系,因为你们一直强调『哥哥的样子很奇怪』。我很想问你,你们说的很奇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恭司忽然脱口而出应该抗议的事。 美铃紧锁眉心:「我虽然不想回忆,但是,应该只是很在意哥哥好像很高兴水岛死亡。亚妮妲那边应该也是一样。」 「你们的哥哥为什么会高兴水岛死亡呢?不可能是害怕妹妹被抢走吧?」 她拿着两个茶杯站起,到厨房再加入咖啡。 「我没有问过他那种蠢话。不过,也许他心中还想着更可怕的事。」 那是具体地想到某件事情,而且已是近乎能够确定的语气。 恭司问:「譬如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我也无从得知。可是,如果他憎恨水岛,一定是因为他看见了什么。他应该是预见了水岛将会带来重大灾厄的未来景象!」 恭司花了点时间才想起遥介所拥有的特殊能力。 美铃的鼻尖微皱,很苦涩似地啜饮着第二杯咖啡。 「所谓水岛带来的灾厄是什么?」 「某种……」 「一定是水岛对遥介说过什么吧?」 「到底是什么只有哥哥能看见。至于是何种型态、对谁而言的灾厄,这些我都无法回答。」 恭司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美铃所说的话,不久,他愕然了:美铃不可能会告诉自己完全无法了解的事情。很难想象有谁会毫无根据地憎恨不知何时会带来灾厄的人,更何况还因而产生杀意…… 「未来的伟大剧作家,你没听过这样的事吗?某处有一位具备能预视今后将发生之事的超能力男人,有一次,他见到某位想参选总统的议员的未来,该位议员如果当选,其命运注定他终有一天会按下将人类推向灭亡的核子战争按钮。这位知道恐怖未来的超能力者抱头苦恼不已,全世界当然只有他能预知议员未来的深重罪孽,连议员本人都没想到自己会做出那种事。再三苦恼的结果,超能力者下了悲怆的决断。为了拯救世界免于毁灭,他宁愿被冠上暗杀者的污名接受审判,也要狙杀议员。」 恭司发现美铃的肩膀正在颤抖。他自己也受到强烈震撼。 「水岛又没有参选总统,他只是个性情温柔的中提琴演奏者,只是个容貌俊秀的富家少爷。」 「这和那个有关吗?就算他按下引发核子战争之按钮的可能性趋近于零,但仍不可能是零。不,我当然不会真的认为他有按下飞弹发射钮的可能性,但是,也许他是肩负着不同种类、将引发更真实之灾祸的命运。而且,如果有预言者相信这件事绝对会实现,又有谁能让这位预言者改变心意?就算是强拉着他去看精神科医师,或许也无法撼动其信念,说不定反而让他更陶醉于『这种迫害正是预言者的光荣宿命』,只是更加强化其殉教的决心。」 「人类……不会那样憎恨某个人的,不可能。」 「人类是为了殉教而生的。」美铃昂然说道。 「能够只是为了那样的妄想就杀人吗?」 「如果相信杀人之于对方乃是一种慈悲,当然能够。」 「不可能!」 「哥哥,像他那种自以为是的男人,或许就有可能。」 虽然是五月的傍晚,两人的身体却颤抖不已,简直像是待在冰库里一般,无法忍住颤抖。 「你果然怀疑或许是遥介杀害了水岛,而且,你考虑到的是我无法想象的动机。但是,我现在能够断言,遥介并不是凶手。能够听到你的妄想真好,那种愚蠢的杀人行为是不可能发生的,何况,洛恩也不会帮他。」 她脸上浮现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不会懂的,洛恩很可能是哥哥的信徒。」 「信徒?这么说来,遥介还是某种教派的教祖?你是认为头脑有问题的家伙一个不够,还要补成一对?」 「谁具有何种现实性是永远无法估量的——还是别再谈这件事了吧?连我自己都觉得愈说愈无趣了。」 「请你不要擅自中止话题。如果那是基于遥介与洛恩的信念所为之犯罪,将尸体肢解又是基于何种理由呢?应该不是只为了排遣无聊,而在驶回伪装不在场证明用的船屋途中丢弃的吧?」 「不知道,或许是代表了某种献祭。为了祛除污秽,或是为了净化以便祈求复活,反正是他们认同的具有现实性意义的仪式。请不要问我。」 「你喜欢水岛吧?」忍住有如尖针刺喉般的痛楚,恭司问。 美铃颔首。 「那为什么和我……」 「如果你是在埋怨那天晚上的事,请原谅我。因为我那时觉得快发狂了,不禁想要倚靠你……」 「你说『我希望我们深深相爱』。」 「我刚才也讲过类似的话。请你原谅。」 「如果你是说『和我上床』……」 「请你原谅!我知道你讨厌那种迂回的说话方式,因为,你连咖啡店的称呼都讨厌,抱歉。」 漫长且凝重的沉默笼罩了冰冷的房间。仿佛嘲笑这种静寂似的,恭司又开始耳鸣。 在阿姆斯特丹应该就已经痊愈了才对,但是到了最近,耳鸣却经常令他忧郁不已。等耳鸣逐渐消失时,感觉似乎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手风琴之琴韵。他抬起脸,想着:怎么可能? 同一瞬间,美铃叫他:「恭司,如果我现在要求,你愿意跟我上床吗?」 他缓缓摇头。 「那么,如果我希望你杀死我呢?」 「我可以考虑看看。」恭司想着,这是像以前彼此精神都很好时玩的戏谑玩笑吗? 「你当然不会是为了做那种事刻意前来。我竟要求你做『杀我』这样的麻烦事情,真的太厚颜无耻了。」 「别讲那种蠢话,你不会是罹患了忧郁症吧?」 她又拂高虚幻中的长发:「我开始觉得我们在一起很难过,可以请你离开吗?」 恭司感到内心深处恍如破了一个大洞,回答:「嗯。」 他站起来,努力不让对方发觉自己有所眷恋地走向房门。 正在穿鞋时,背后响起美铃的声音:「我昨天买到了自己非常想要的东西。」 「那很好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有好事至少还算不错。」 「嗯。」 「那么,我走了!」恭司说。 美铃咬紧下唇:「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有这样痛苦的遭遇。」 那是恭司最后听到美铃所说的话。 走出公寓时,恭司在夜风里点起香烟。一支无法让心情平静下来,于是他再抽了一支,还是没什么用。他已经不想再抽,回到车子旁边。 他拿出钥匙,边抬头望着刚离开的房间窗户。 灯光熄灭了。 他全身受到仿佛自体内开始剧痒的不安所侵袭,冲入公寓,一次两阶地跑上二楼。在按门铃前,先转动了门的把手。房门轻而易举地开了。 分手还不满十分钟,然而房内却换上了从未见过的景象。他带来的葡萄酒已经开封,注入葡萄酒的杯子掉在地上,将灰色的地毯染成深红。而保持着向酒杯伸手之姿势的美铃,阖眼倒卧在地。桌上的咖啡杯已经收拾起来,改放着疑似药包之东西。 ——我昨天买到了自己非常想要的东西。 恭司强烈地悔恨不已,自己为何没有问那是什么东西。 我闹得太过分了! ※ 恭司坐在美铃身旁,握着她纤细的手,也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感觉到她的体温不知被何种无情的东西逐渐夺走,如同雕像般慢慢僵硬,令他觉得比死还难过。 「我回想起来了。」 他回忆着在阿姆斯特丹的每一个日子,对着苍白的侧脸一一诉说。久能的大麻讲座、亚妮妲可爱的不良少女行为、与水岛辩论艺术、从移动式游乐场的观景缆车上俯瞰的阑珊灯火。一切都像是前世的记忆般遥远。 又过了数个小时。 他握了美铃的手一下,站起来。他到厨房里找寻着,发现了合适的东西。磨得锋利的菜刀反射出清爽的光影。他紧握着,走回美铃身旁,脱掉她身上的衣服——为了切割她赤裸的尸体。 ——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有这样痛苦的遭遇。 没关系,我一点也无所谓! 首先是肢解右臂,然后是左臂脱离躯体。感觉好像在切割着自己的身体,也感受到自己似乎已经死亡。 右腿截断至一半时,他发觉从肩膀至上臂的肌肉与紧握住菜刀的右手相当疼痛,可是,他不能休息,只要稍微休息,力气就会消失,将无法在清晨之前完成作业。 咬紧牙根的作业在接近凌晨四点时顺利结束。他将肢解成六块的美铃分别用在厨房找到的塑胶袋包住。 「走吧!」恭司向她的头颅呼唤着。 出到室外,外面被朝霭笼罩着。 他将双臂与头颅一起用床单裹住,抱至车旁,放入行李箱。带着床单再度回到房间,接下来是双腿。最后的躯体因为很难抱起,又非常重,等到全部放入行李箱,用蓝色席子盖住之后,全身已经汗水淋漓。 他祈祷着天色不要太快亮,随即开车出发。要往哪个方向走必须看到地图才能决定。 朝霭一直没有散开的迹象。 想起罗斯札克的诗的最后一节时,他的眼眶有点热了。 今晨 从我所站立的地方 几乎连靠岸边最近 的岛屿都看不见 「不要回阿姆斯特丹,我送你去水岛所在的地方。」 他选择适当的地点停车,将美铃的部分尸体随性地投入运河中。 每次涌生这么做又能如何的疑问时,他就念着「所有的河川相连接」的咒语。 十七岁的水岛为了对某段爱恋死心,将一张照片在分水公园撕破,分开丢弃,让其流入日本海与濑户内海。但是,现在自己所做的事却不一样,这是为了再生与重逢的仪式。 在大阪城附近丢下头颅时,天空已浮现鱼肚白。但是,天亮又如何? 他逡巡,绕着运河。 你一定要回阿姆斯特丹见水岛! 他在心里如此想着:遥介应该也是同样心思吧?正想丢下左臂时,有人叫住他。 ——喂,你…… 两条朦胧的灰色黑影朝这边走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他毫不在乎,将手上的东西丢入运河。 后记 一九九四年秋天,前去拜访住在荷兰的弟弟与弟媳,由他们带领参观阿姆斯特丹时所见到的如幻影般之物,写成连载小说后就变成这种型态。反正,我一向不拘泥于本格推理小说的型式,能完全自由地挥笔疾书。 虽然不打算叙述作品完成前的情况与作者的意图,但在进行连载的最终部分时,却获悉吉鲁·托尔斯的讣闻(而且是跳楼自杀),对此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 开始创作时,在《周刊小说》编辑部的安排下,很感激能与诸位荷兰会的成员在雨中聚集,并得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内容,不仅是在一起吃饭时获得有益的情报,而且可以忘记搜集资料的辛苦,度过一段欢乐时间。 代表荷兰会的猪濑修一先生借我各种资料,河合浩先生提供独特的经验谈,荷兰大使馆的皆越尚子小姐也提供其著作供我参考,森冈由纪子小姐更在连载期间提出对于错处的恳切指正,谢谢你们。 我认为,这本小说若能稍微述及阿姆斯特丹的魅力,我就于愿已足。 ※ 顺便也要感谢在杂志连载期间曾经帮忙的石川先生、出刊单行本之际帮忙的辻美纪子小姐,托你们之福,才能完成心中想表现的型态。 一九九六·二·廿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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