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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刑警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有栖川有栖 译者:杨明绮 图源:步同 录入:肉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作者简介 有栖川有栖 1959年生于日本大阪市,推理作家,现任「本格推理作家具乐部」会长。作品风格奇谲且逻辑缜密,以江神二郎与犯罪学者火村英生副教授为侦探的推理小说最为著名。目前活跃于推理文坛,著作颇丰,拥有广大读者群,2003年以《马来铁道之谜》荣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代表作品有《魔镜》、《第46号密室》、《俄罗斯红茶之谜》、《瑞典馆之谜》、《巴西蝴蝶之谜》、《英国庭园之谜》、《波斯猫之谜》、《马来铁道之谜》……等。 译者简介 杨明绮 东吴大学日文系毕业,赴日本上智大学新闻学研究所进修。目前专事翻译与文字工作,译有小说、杂志类、漫画等出版物,译作有《世界推理小说选1》、《日本侦探小说选Ⅶ:梦野久作作品集1》、《卖给不想买的人》、《瑞典馆之谜》(小知堂文化)。 【导读】 有栖川有栖之新尝试——《幽灵刑警》 ◎傅博(推理评论家) 一八四一年,爱伦·坡发明推理小说以来,这一百七十多年,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写过推理小说?所发表的推理作品到底有多少?你,知道吗?当然不知道,不但是你不知道,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能正确回答这问题。 同样,他们塑造的侦探有多少?也没有人知道其正确数字。成千累万的侦探,因为每人的性别、年龄、国籍、职业、个性、生活环境等有异,因此其搜查、推理、解谜等侦探方法也不同,致使推理小说多样化,丰富了推理文学。 虽然有不可计数的侦探,在推理园地活跃,稍为去注意他们,可看出部分类似性,和每人与其他侦探不同之固有特征。作家刻意塑造侦探形象,不外是如何突出侦探的个性和侦探方法。 爱伦·坡塑造之世上第一位侦探鲁班,是法国绅士,具有深厚学识,业余侦探。他在〈莫尔格街命案〉里,破解密室之谜后,成为侦探模范,后继诸多作家,蓄意塑造超越鲁班的侦探。如柯南·道尔之福尔摩斯是英国人,牛津大学高材生,世上第一位职业侦探。以下列举几名与福尔摩斯同时代的侦探,供读者参考。 Prince Zaleski(Matthew P.Shiel),俄罗斯贵族,业余侦探,世界上第一位安乐椅侦探。 角落老人(奥西兹女男爵Baroness Orczy),英国人,姓名、身分、经历一切不明,安乐椅侦探。 Augusutus S.F.X.Van Dusen(杰克·福翠尔 Jacques Futrelle),美国人,大学教授,拥有五个博士、六个学士学位,被称为「思考机械」,业余侦探。 Joseph Rouletabille(卡斯顿·勒胡 Gaston Leroux),法国人,报纸记者,业余侦探。 John Thorndyke(傅里曼 Richard A.Freeman),英国人,天主教教父、业余侦探。 从以上侦探名单,就可窃见解谜推理小说主流时期的侦探群象之不同处(国籍、职业)和类似性(知识分子,天才型业余侦探)。何况跟着推理小说之多样化,侦探也多样化,从天才型而思考型(黄金期侦探)、行动型(冷硬推理小说的私家侦探)、集团搜查型(警察小说的刑警)等不胜枚举,这些可称为正派侦探。还有恶德侦探、糊涂侦探等败类。 以上侦探,虽然是创作上的产品,在现实社会有存在的可能。另一类即是全凭作家幻想出来的非现实侦探。如机械人侦探(未来社会为主题的推理小说)、动物侦探(幽默推理小说的猫、狗)以及幽灵侦探。本书即是以幽灵为主角之解谜推理小说。 《幽灵刑警》是有栖川有栖的第十一长篇。继《魔镜》、《幻想运河》(两书由小知堂文化出版)发表之第三非系列长篇。二〇〇二年七月由「讲谈社小说丛书」系列出版,本书是该丛书版的翻译本。 作者在本书做了几种新的尝试,这些尝试在推理小说史上并非创新,作者把先人发明的几件点子融合在一起,使之与传统解谜推理小说比较,令读者体会到创作形式的新颖性、读后之新鲜感。 如作者采取冷硬推理小说之由侦探自己记述事件经纬之第一人称单视点记述法,记述者却是一名被射杀而死亡的刑警之幽灵。在日本,幽灵与妖怪或鬼是不一样的。人死后之灵魂不离开人间到天国或地狱,却对浮世留恋,停留在世间的称为幽灵。日本自江户时代(十七至十九世纪)以来,就有幽灵小说之创作传统,这类小说称为「怪谈」,而这些幽灵都是统一造型,出现于人间时,都是穿着被埋葬时所穿的白色和式长衣,留着很长的头发,天庭绑着一条白色的三角形头巾,两手排在胸前,没有脚,浮留在空间。 妖怪是传说上的怪物,每一个地方都有其固有的妖怪传说,其造型的确是千奇百怪,应有尽有,到处存在,平时人眼是看不到的隐形怪物。对人关系,有友善的,也有非友善的,是日本民俗学之一门学问,又是恐怖小说的一个主题,近几年妖怪小说在日本很流行畅销。 鬼也是民俗学上的传统怪物,与妖怪不同之处是显形的人形怪物,头有角、口生牙,皮肤有红色的、也有蓝色的,赤裸,只穿虎皮丁字裤,极为狰狞凶恶。日本的鬼与台湾所说的鬼是不同的。 话说回来,有栖川有栖塑造的幽灵,与上述之传统幽灵不同,其型态与生前一样,穿着死亡时的衣服,手腕戴着两针停止在死亡时刻的手表,有两脚可走路,还可飞天、穿过封闭的门窗,不但会讲话,还具有喜怒哀乐的感情;没有饮食或排泄的生理机能,却需要睡眠;半透明体,一般人看不见其形体,听不到其声音,但是先天性超能力者,可与之沟通。 这种「有栖川幽灵」是本书主角,是连续杀人事件的侦探,你相信不相信这种「幽灵侦探」的存在?不论如何,读完故事再说。 本书就是由此条件下的幽灵视点记述故事。主角神崎达也,原来是一名刑警,一个月前被上司之刑事课长经堂芳郎,在释迦海边射杀。射杀前,经堂向神崎说:「不要怪我。……不是我的意思」,「对不起!」,暗示有幕后主宰者。 达也思念情人森须磨子之深情,以及对经堂之憎恨,阴魂不散,死后一个月,以幽灵姿态回来释迦海边。故事从阴魂回到杀人现场,回忆被杀经过写起,晚上回家去里看母亲、妹妹,然后去巴市东警察局刑事课同事家里拜访他们,没有人看到这位幽灵,最后到刑事课办公室,遇到值班的早川笃刑警,他是先天性超能力者,能够看到幽灵。神崎幽灵告诉早川,自己被杀经过和凶手姓名,请他帮忙寻找证据和幕后主宰者,早川答应协助,于是二人三足的侦探团成立。 作者借这些记述为幽灵造型,把非现实的事象以写实方法来说服读者,让读者认同在现实社会发生的杀人事件,由幽灵参与破案。这种「幽灵侦探」为主角的解谜推理小说在欧美有先例,非作者的发明,但是「有栖川幽灵」的造型是成功的。 三条命案,半年内连续发生在人口四十万的地方都市巴市之东警察局内部。 第一命案是神崎达也被杀之五个月前,生活安全课巡查新田克彦被射杀,他与经堂刑事课长太太有婚外情,经堂扬言要给他好看,是被杀害人之唯一动机,可是经堂有绝对之不在场犯罪现场证明,命案至今未破案。 第二命案就是神崎被经堂射杀事件。没有人目睹杀人现场,经堂又没有留下与命案相关之任何证据,被杀动机不明,没人怀疑上司会杀部下,一个月来命案始终未破。 幽灵神崎在这样情况下进来,因为是第一人称单视点记述,几乎没有办法记述过去之搜查经过。两事件是否有关连,也是一件谜。 幽灵神崎回来第二天,就与早川分工合作监视课员行动,经堂之外,有漆原夏美组长、球村正人主任、佐山润一刑警以及森须磨子刑警等四名课员。作者又借过去是刑警,现在是幽灵的双重思维,刻画这五、六位刑警的不同个性,使本书具有「警察小说」的风味。 警察小说是指刑警当局之集团搜查为主题的小说,原则上没有突出的侦探。二次大战后在美国兴起,一九五六年由美国作家麦可班恩之《第87分局》确立,以一名刑警为主角的推理小说不称为警察小说,在此提醒读者。 话又说回来,二人三足侦探开始行动第四天晚上十点多,经堂课长在侦讯室被射杀,现场呈密室状况。连续杀人事件的重点移到第三事件。是本书的压台戏。 在三件射杀事件之外,作者插入直接与故事有关之窃听事件、手枪被偷事件、漆原夏美暗杀未遂事件,把事件复杂化,丰富内容。本书是一种混合型推理小说,不但含有冷硬、警察、惊险(破案场面)诸推理小说要素以外,最后还有一幕「纯爱小说」的离别伤心的场面,作者对读者服务很周到,不失为一部佳作。 二〇〇五·八·四 【推荐文】 只为了荣耀本格推理 ◎吕仁 ◎推理小说应该是什么样子? 推理小说有一些基本设定是为大多数作家所共同遵守的。 一九二八年,罗纳德·诺克斯(Ronald A.Knox)的「侦探十诫」与范达因(S.S.Van Dine)的「推理小说二十则」对推理小说家提出了谆谆告诫,其中若干条项虽已不合时宜,但是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为不可撼动的推理戒律,诸如:不可用超自然能力来进行侦探、杀人方法需合理且具科学根据,不可使用未发明的毒药、不可透过意外事件和无法解释的直觉来帮助侦探破案、不可依靠偶然或巧合等等。 综合这些谆谆教诲,可以简单归结为四个字,即:服膺理性。推理小说是智性的游戏,推理作家在框架内创作出各式各样作品,推理读者亦处于同一立足点上,进入作者安排的迷宫,寻找破案的契机。若有推理作家试图碰触、甚至逾越这「理性」的藩篱,便可能直接影响到作品的基本定位。「这还算是推理小说吗?」读者或许会这么问。 有栖川有栖的《幽灵刑警》,正是在「角色设定」上意图跨越这道界线的作品。 ◎企图越界的《幽灵刑警》 《幽灵刑警》是以一位死于非命的警察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所展开的故事,这位幽灵清楚地知道凶手是谁,并企图将其绳之以法,所以造成了「侦探即死者」这种在推理小说中既罕见又吊诡的现象。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位论及婚嫁的女友在人世间,阴阳两隔使他们无法相守,亦让全书弥漫着淡淡的哀愁感。可别以为幽灵指认了凶手之后故事就草草结束了,作者还安排了一连串的事件让身为幽灵的刑警忙上好一阵子,其中还包含一宗密室谋杀案。由于早就已经知道凶手是谁,所以是个带有一点倒叙推理味道的故事。 这样的设定不合情理,不是吗? 有一种说法,凶手的影像会留在受害者的视网膜上,因此若开发出撷取这种影像的技术,那么破案率势必大幅提高。同样的,如果每位死者成为幽灵之后都可以指认凶手的话,这个世界想必是个低犯罪率的世界,只剩照子不够亮的死者会含冤而亡。 而在使用了超自然的「幽灵」作为故事的主角后,如何还能维持这是一个服膺理性的正统推理故事?有栖川有栖在这点无疑是成功的,尽管主角是一位幽灵,他能上天下地飞翔、能穿透物品、一般人看不见他、不会有肚子饿等等生理需求,有着一般印象中幽灵「应该」具备的能力,但是在跟监时选错对象、案件发生时不在现场、犯罪嗅觉不够敏锐等等的不利因素之下,读者其实并未遭拥有超能力的主角甩开太远,可以好好与主角进行一场斗智竞赛。也就是说,除去「主角设定为幽灵」的部分,《幽灵刑警》与我们熟知的推理小说并无二致,读者与作者间仍存在着应有的默契。另外,作者尚利用了上述这些幽灵的特殊能力,设计了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关键,绝不辜负让幽灵当主角的这个特殊设计,值得读者细细品味。 《幽灵刑警》在推理小说既有的规范里作了一个小突破,使这部作品披着灵异的外衣,但即使如此,骨子里仍是为了彰显本格推理的,甚至可以大胆地说,为了荣耀本格推理而作了如此的设定,即使是幽灵,想破案一样得遵循理性的逻辑推演,不是吗? 有栖川有栖的创作精神在此亦清楚体现。在日本,他有「九〇年代的昆恩」之美名,除了撰写「国名系列」与昆恩相同外,他亦服膺昆恩式的缜密逻辑规范,在本书中亦然。有栖川有栖与绫辻行人同期,为一九八七年起新本格推理小说的第一期作家,其笔下的主要系列侦探为江神二郎与临床犯罪学者火村英生最为著名,相信台湾的读者对其并不陌生,而《幽灵刑警》一书与台湾已出版的《魔镜》、《幻想运河》相同,皆为独立于此二系列之外的长篇小说,读者可从这些系列作以外的小说欣赏有栖川有栖作品的多样风貌。 ◎值得多方尝试开拓的推理世界 自爱伦坡以降,在浩瀚百年的推理长河里,许多推理小说不断问世,许多诡计不断被翻修精进,不论是推理小说十诫或二十则,都在这样的状况下逐一被挑战,挑战成功的作品成为经典,挑战失败的作品则被判出局,迅速遭到读者遗忘。倒叙推理、叙述性诡计等等的写作技巧使推理小说更为精彩;法庭或孤岛的场景使推理小说更为生动;冷硬派与社会派的出现,则使推理小说内涵更为丰富。推理作家们勇于尝试创新,将使推理小说具有更大的包容度,拥有更多吸引人的面向。 我乐见更多探索推理小说各种可能性的作品出现,更乐见坚持正统解谜的本格作家,在已枝繁叶茂的本格推理世界中,继续开发出令读者惊叹的精彩作品。 1 有人在哭泣。 是婴儿,婴儿哭得像着火似地大声。 ——恭喜!是个很有精神的小男孩哦! 那是祝贺话语。 大概是哪里有小宝宝诞生吧! 哪里呢……? 到底是哪里呢? 我是在哪里听到婴儿哭声? 什么也看不到。既不黑也不暗,既不白也不明亮的黑暗将我包围。 ——看到了吗?神崎先生。 同样的声音。勉强听得见,但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响起如此奇妙的声音? 记得小时候也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是暑假一个人跑到市立游泳池游泳时的事,那时的我才念小学四年级。 为了捡起掉在泳池底的保险柜钥匙,我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池底。可能是被自己踢掉了吧?脚边没有看到钥匙。到底掉在哪里呢?当我正环视四周时,头上传来声音。 ——神崎没来吗? ——啊!太好了。 我记得那是同学的声音。虽然只是短暂交谈,不过已经够了。站在泳池边的两人因为没看到我而松了一口气。他们似乎为了不用看到我,可以愉快享受游泳时光而欢喜着。 虽然捡到钥匙,可是却无法浮出水面。因为若这时浮出水面和他们撞个正着,总觉得……该怎么说呢?他们大概会在心里啧舌吧!而且那句「神崎没来太好了」的对话不巧又被我听到,我想彼此也许会很尴尬。 实在没有勇气将脸露出水面。我拼命地憋气,祈祷两人赶快走远。就这样咬紧牙关,撑到不能再撑为止。再也憋不住了,我站了起来,瞥见他们站在远远的另一头作暖身操。明明是交情还不错的朋友,为什么他们会讨厌我呢?心情愈想愈沉重,还是赶快回家吧! 没错。 那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祝福婴儿诞生的祝贺声,和我蹲在水底听到池畔传来的声音非常相似。 「等等!神崎先生。」有个声音这么说。 莫非…… 正在哭泣的婴儿……是我?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吗?如果现在刚被生下来的婴儿是我,那遥远意识着的我又是谁呢? 被一阵激烈的混乱侵袭,耳边却变得愈清静,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了,生产声也渐渐变小,只留下一片静寂。 到底过了多少久呢? 出现了一道光芒。 就在遥远的彼方,我看见一道棉絮般柔和的光芒,仿佛开花似地蔓延。虽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直觉应该不是什么有害的东西。 意识到那光源往这边靠近,我很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这时身体换个方向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的肉体没了。连手指、手,还有胸跟腹部,甚至连手臂和脚都没了。我想这时的我恐怕连脸和头都没了吧!只剩意识在空中游荡。 那么,这空中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也许那道光芒可以解答这一连串疑问。我——找不到肉体,只能姑且称为「我」的我——拼命地意识着那端。要如何才能走到那端呢?我毫无头绪,连眼球也没有的我,凝视着光芒。 结果你猜如何?我被那光芒一点一点、慢慢地牵引过去。在一股无法解释的力量驱使之下,那光芒将我慢慢地吸引过去。 真的可以靠近吗?可能有什么陷阱哦? 毫不畏惧的我试着反问自己。但是没有任何能够了解事实的线索。我莫名地受此光芒吸引,只觉得很舒服,现在的我只能顺应这一切。 走吧! 就在下定决心往前走时,又听到微弱的声音。这次听起来像一大堆人的吵杂声。好几十人、好几百人,搞不好有好几千人、好几万人,嚷嚷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尖锐娇嗔的声音、怒吼、嚎哭、呜咽,有时还混着歌声。各式各样的声音形成漩涡,将我包围起来。 光起了变化。 轮廓呈现不规则地紊乱,似乎很痛苦的样子。连那股牵引我过去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突然有些不安。难道这是即将发生什么不祥事情的凶兆吗? 好几万分贝的声音像潮水般袭来退去,其中有什么涵义吗?我集中精神听着。这些声音听起来都像对着我吼似地,而且没有一句听得清楚,着实令人有些不耐。 难道没办法听得清楚点吗?就像从涨潮的波涛声中分辨出一朵浪花回到海里的声音那样,真的不可能吗? 正当我准备放弃时,却听到一句话。 ——对不起! 不知是谁呼喊似地道歉着。 对不起……? 多么悲怆的声音。 是谁在道歉呢? 又为何要道歉呢? 是在向我乞求原谅吗? 光芒收缩,瞬间变成一点,消失无踪。 消失了。 我也是。 2 我站在海边。 眼前是一片无垠大海。 浪花扬起,潮声大作。 这是我熟悉的海。右手边突出的海岬与耸立在尖端的白色灯塔是从孩提起就有记忆的光景。 往左边直走,远方有栋仿佛叠着三层松饼似的扁平建筑物。那是一间海鲜料理非常美味、叫做「信天翁」的餐厅。沐浴在阳光下的大玻璃窗闪耀着光辉。我和须磨子来吃过好几次,我们总是预约靠窗的位子。约一周前,我们还吃着美味的地中海料理,并点了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太阳高挂,那大概是下午了。 我为什么会站在这种地方呢?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站了多久?我完全想不起任何事,是不是在哪里遭遇什么事故而丧失记忆? 虽然不觉得有哪里疼痛,但仍想检查身体哪里有没有受伤,我试着将双手高高举起。 这是怎么回事?居然能微微穿透手掌看到应该会被遮住的海洋?居然可以同时看见模糊的手掌与远方的水平线。双手指甲朝内,将手高举过头,连太阳也透视得一清二楚,手表同样呈现半透明状态,指着九点十六分,秒针一动也不动。难道表坏了吗? 不会吧!我边想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从脚趾甲开始、裤脚、小腿、大腿,接着视线由下腹部游移至腹部。虽然该有的地方还是有,但是每一处都呈现半透明状,还能穿透沙滩,明明脚下是湿湿的沙子,却连一点坑洞也没有,也看不到半个影子。 虽然无法相信,不过看来我似乎成了半透明人。 居然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如此思考的我意外地十分冷静。我当然也会感到很惊讶、很恐惧。一般人发现自己成了半透明人会陷入半疯狂状态也是理所当然吧!但是现在的我却只是发愣。 这样真的很奇怪耶!难道不是一场梦吗? 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是我正作着不可思议的梦。通常一旦怀疑是场梦境,就会突然醒过来不是吗?在密林中被金色大蛇紧紧卷缚着,从邮差手中接过鲜红色的召集令(译注:类似我们的退伍军人召集令),当心中想着这应该是一场梦境的瞬间,就会发现头下有个枕头。 但是这次我却完全没有醒来的感觉。对了,忘了是何时,某次感觉是场梦境而想醒过来时,一用手拧脸颊就能从恶梦中解脱。好,就用手试试看好了。 我立刻用手拧扭脸颊。 一点用也没有。 这一切不只是代表梦境永不结束,而是我明明想用力抓住什么,但是指尖、脸颊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触感。 这么说来,确实有点奇怪。浪头明明这么高,强风也呼啸地吹着,我却完全感觉不到一点风,海风穿透我而吹着。 不只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我好像真的已经变成透明人。 不会吧! ……这是梦。这是戏法变成的一场梦,一定是的! 我试着这么去想,结果却很空虚。半透明的我依旧连个影子也没有地伫立于海边。 有可能以这样的形式而存在吗?对了!我想到一个非常适切的词。 幽灵。 也就是亡灵。难道我已经死了,成了幽灵吗? 我无法否定。而且,如果真的是幽灵,就足以说明为何站在沙滩上,脚下却不会形成凹陷的小坑,因为我没有重量。如果是个透明人,就算看不见形体,也会清楚地留下脚印才是啊! 我是个幽灵,不会留下任何足迹而存在。不对,可以用「存在」这个字眼来形容幽灵吗?虽然不太清楚,不过也许应该说是介于存在与不存在间的模糊地带。 等等,我死了吗? 何时?在哪?什么原因? 这么重要的事,我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恶!为什么事情会搞得如此复杂呢?毫无头绪又复杂难解。 冷静点,慢慢地回想,首先从我到底是谁这件事开始想起。我的名字是神崎达也。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三十日出生——嗯,我可是很有自信地这么说哦! 继续吧!家里地址是巴市若叶町二丁目六番地十一号。母亲叫做比佐子,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亚佐子,去年结婚,改姓野野村。过世的父亲叫神崎岩,生前与我一样也是一名刑警…… 是的,我是个刑警。七月才从巴西分局转调至现在所属的巴东分局刑事组搜查一课,位阶为巡查。我一直以升上巡查部长为目标,努力准备升等考试。——不,应该是说曾努力过。(译注:日本警界的位阶由最下级开始依序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 刑警。 从小看着父亲背影长大的我,一直很向往能成为刑警,并希望能成为比连续剧中的英雄更厉害的刑警,与恶势力对抗。但是,升上高中后心态转变,改为深深憧憬那种能时常往来国内外,遨翔天际的工作。理由无他,因为看到女友身为贸易公司职员的父亲单身至沙乌地阿拉伯赴任时拍的照片,觉得真的好帅气。他的衬衫袖子卷起、手上还勾着一顶安全帽站在油田前,这样子有种说不出来的英气风发。我胡乱想着,这个人也许会成为我的岳父,那么我不就也可以在海外活跃吗?于是我那段时期非常努力念英文,但是我们交往约半年就分手了。 还清楚记得这些久远记忆。不过我还想再稍微确认一下。 在双亲不断地鼓励下,毫无目标进入大学就读的我,还不清楚未来的路该如何走,结果,父亲的死让我再度燃起想成为刑警的念头。父亲是因公殉职,为了阻止企图逃逸的强盗犯的车,竟被逼急的歹徒开车冲撞,命丧黄泉。父亲绝不是有勇无谋,听说他是为了救一对差点被车子辗过的母子才会丧命的。 接到噩耗时,母亲并没有慌乱,展现了身为刑警之妻的坚强觉悟,让周围的人感佩不已,可是我却很悲伤,也非常懊悔。或许身为警官的父亲也早有此觉悟吧!直到最后的最后,仍觉得这是令他无悔的公职生涯。但是面对父亲骤逝,作为人子的我,心情实在无法平复。难道父亲不想从事喜欢的工作直到退休吗?我想中途出局应该不是他的本意吧? 因为父亲的殉职,儿子立志成为刑警,这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事。当然,妹妹很排斥,但是母亲却未反对,不过也不表赞成就是了,她只是说了句:「喔,这样啊!」她大概也有儿子会因公殉职的觉悟了吧! 因公光荣殉职。 以刑警身分而死。 现在的我成了幽灵。 我知道自己没有失去以前的记忆,问题是我能够掌握现在的一切吗?我真的殉职了吗?譬如在逮捕杀人犯时遭到抵抗,被刀子刺杀之类的。 我凝视着半透明的腹部与胸口,想说会不会留下什么伤口,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不过左胸附近倒是有点灼热感。 我试着将右手按住该部分,不论是掌心或胸口,果然都没有任何感觉。这真的很奇怪,然而即使如此,我仍能明确感觉到这是我的身体。我维持这种将手按住胸口的姿势思考着,慢慢地涌现一种确信感。 没错,就是打中这里。 这里怎么了? 被打中。而且是被枪打中的。 被谁呢? 就是…… 就是…… 脑髓深处,啪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弹开似的。 ※ 我站在这个海边。 黑夜降临。 眺望着如墨般阒黑的夜之海,风平浪静的海。 没有风,香烟轻易地点起,我抽着七星牌的香烟等待着。不知何故被莫名其妙地叫出来。 我在等经堂课长。 是经堂刑事课长约我在这里碰面。他傍晚在咖啡自动贩卖机前面对我低语,因为要谈极机密的事,所以约了今晚九点在释迦海滨碰头。 不方便在局内说、怕别人听到的事究竟是什么?我狐疑地想着,同时应允他。仿佛约会似地,我喃喃自语着。 课长说他还有点私事,因此早一步离开。我则因为还要整理前天辖区内发生的伤害事件调查纪录,快八点才离开警局。因为肚子有点饿,我便先到附近的荞麦屋吃碗荞麦面,再搭公车到这里。夏季时挤满游客和冲浪好手的热闹海滩,一到十月中旬就变得很冷清,连个追求两人世界的情侣影子都没瞧见。 我在八点五十五分左右抵达,叼了根烟等着。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后,经堂课长才姗姗来迟。大概是先将爱车停在哪儿吧!他从东边慢慢走过来,军用风衣的领子高高立起。 「嗨!不好意思,久等了。」 「不会,没关系。」我将抽完的第二根烟蒂丢在脚边,客套地回了这句。课长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不知为何轻叹了口气。 那天大约是新月过后的第十三天,云朵在月亮前方游移,海边渐渐变得昏暗,微弱的月光映照在课长的苍白脸庞,藏在大黑框眼镜后的双眼看起来比平常更小。他常说自己虽然已经四十好几,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我想那也许是过于疲劳的关系吧! 「神崎调来我们这边已经三个月了吧?如何,还习惯吗?」 「嗯,不过有些地方还在适应。」我作了适当的回应。又不是转学的小学生,还问人家习不习惯实在有点奇怪,「因为我曾经在东分局的拘留所执勤过,后来在西分局时也因为跨局合作办案的关系而常来这里,所以跟大家还蛮熟的。」 「这样啊!不过这里有些做事方法和西分局不同,应该多少会有些困扰吧?毕竟我们这里净是像球村和佐山这类任性的家伙,身为课长的我也很伤脑筋呢!不过凡事都是一种经验,认真做就是了。嗯!」 感觉不太像平常的课长,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我还是回答「我会加油的」。 停顿了一会儿,课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我关于升等考试的事与有没有信心之类的问题。 「你那么用功,一定没问题的。这次考试一定要过哦!」 「嗯。」 为什么非得通过不可呢?我问课长,他却没有回答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常常回头望向县道,然后又停顿了一段时间。 「课长,你找我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听到我直截了当地这么问,老是说些无关紧要话题的课长这么问:「你和须磨还好吧?」 虽然感觉有些突兀,但也不啻是种好发展。 「很好啊!如果考上了,应该可以听到我想听的答案。」 「想听的答案……是指结婚吗?」 「是的。虽然不算是种条件,不过是我主动提出的。我跟她说,等我升为巡查部长,请告诉我你的答案。虽然她一副很想立刻回答的样子,不过还是把话吞了回去,说来也是自己爱面子啦!」 「这算求婚吧?」 「我说不出来『请嫁给我』这么直接的话。所以我跟她说,希望她能成为我的保险受益人。我想,这么说就表明是向她求婚了。」 「真像刑警会说的求婚台词呢!难不成最近流行这种甜蜜的求婚?」 课长苍白的脸浮起一抹微笑,但我总觉得有些不自然,看起来像是颜面神经痉挛的样子。 「这才不算什么流行呢!听起来会像人寿保险的广告词那样滑稽吗?」 「我不觉得滑稽啊!——这样啊!你们要结婚了……」课长摸摸下巴,像睡醒的猛兽般低喃。感觉好像在下什么重大决定似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是关于她的事吗?我们很认真交往,也很认真考虑将来的事。」 课长转过身去。我正想着「到底怎么了」时,他突然回头,右手握着一把映着月色的自动手枪——是托卡列夫。一瞬间,我搞不清楚他的意图,还在想会不会是练习尾牙的余兴节目。 「……课长?」 枪口颤动着,既似痉挛又像在啜泣。 「原谅我。这不是……我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课长规避我的问题,只挤出这句话。 枪口喷火。 像被一把灼热的火钳插入般,胸口的某处变热,我摇摇晃晃地往后倒,沙子跑进耳朵。 「课长,为什么?这……」 呼吸变得困难,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枪杀我的男子再度举起枪,瞄准。我想着他是否会朝我的额头射击,同时凝视枪口。小小的黑洞逐渐模糊,终于,我闭上眼。 要射就射吧!随便你了。 我没有等到第二枪便听到踏沙远去的脚步声,我试着睁开眼睛。 我恍惚地望着课长的背影——风衣下摆翩翩飞起,往东渐行渐远。 那身影没入黑暗中,再也看不见。我的眼皮不禁愈变愈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海岬尖端不停回转的灯塔照明。啊!我知道自己就要向这世界道别了。 ——须磨。 虽然想出声,却使不上力。我是多么想向心爱的女人说声抱歉,想在死前告诉她: ——须磨子,对不起。 ——我要先你而走了,对不起。 ※ 我伫立在海潮中。 想起了一切。 我是在这里被杀的。被上司,也就是巴东分局刑事课课长经堂芳郎枪杀。已经停了的手表指着九点十六分,也就是我被杀的时刻。 我已经死了。 明明已经死了,却无法完全死去。 我似乎是看到了幻影,听着一大群人发出的吵杂声,边被不可思议的光源吸入,起了变化,等醒来时就已经站在这里。或许我是在渡过三途川(译注:死者前往黄泉时渡过的河,善人及罪轻之人渡浅处,恶人渡深处)快上岸时,费了一番功夫被拉回来,但却错失良机,因此不是在医院病床上醒来,而是成了幽灵现身于此。 也就是说,我没有渡过三途川。因为对这世间太过留恋,所以无法成佛,于是变成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原本淡泊的感情渐渐被唤醒。变成幽灵而存在让我尝到惊愕、恐怖与寂寞,但是,有两种强烈的感情远远凌驾这些感觉。 一种是对须磨子的爱意。 另一种当然就是对经堂的无比憎恨。 3 被心中的激情催促,我决定有所行动。虽然还不清楚要往哪个方向前进,总之不能老是杵在原地。 我很在意杀人犯经堂后来怎么了,他被逮捕、接受应得的惩罚了吗?然而,相较之下,我更想知道须磨子的近况,虽然也很担心母亲在失去身为刑警、走上与父亲相同命运的儿子之后的情况。不过,我想见须磨子,决定先去找她。 才刚要走向县道时,对面有人影往这边走来,好像是一对穿着县立第二高中学生服与水手服、一起放学回家的小情侣,算是我的学弟妹。他们大概正享受着放学后的短暂约会时光吧!男孩比手划脚地讲着,女孩则开心地笑着。 我忽然想到,就这样和他们擦身而过好吗?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个半透明的幽灵,看到我的人可能会吓得尖叫出声;如果是胆小的人,或许还会受到很大的打击。虽然我告诉自己要忍耐,不要吓到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他们,但是也无法回避,他们已经走到距离我约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了,沙滩上根本就无处可躲。 没办法了。 只好随便它了。我继续往前走,距离愈来愈近,十公尺……八公尺……五公尺。近看才发现是一对俊男美女的组合。 他们应该看得到我才对,哪一个会先尖叫呢?虽然我很紧张地这么想,却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有说有笑地从我身旁走过。 这是怎么回事? 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难道年轻小情侣完全沉醉于两人世界,连半透明的奇怪家伙从对面向他们走近都没发现吗?应该不太可能吧?因为错身而过时,有碰到一点点男孩子的肩膀。 看着远去的成双背影,脑中一片混乱。也许,我不是幽灵。看不见的透明身躯,碰触任何物体都没有感觉,也不见沙滩上留下任何足迹,难道这一切都是错觉吗……? 没错。与其认为自己已经成为幽灵,还不如解读成精神上的异常不是比较好吗?所以我才不是幽灵。 不、不对。若是如此,那被经堂课长枪杀的记忆又该怎么解释?那个不同于梦境的鲜明记忆又该如何说明? 『喂——』 已经快想破头的我突然大吼出声,叫住那对高中生情侣,我只想问问他们,确认自己是否真成了幽灵。 『喂,你们两个!可以等一下吗?』 海边没有其他人,所以他们应该知道我在叫他们,但两人却都没回头,或许是害怕被奇怪的男人纠缠。不得已,我只好使出看家本领。 『打扰你们的甜蜜约会真的很抱歉,可以请你们等一下吗?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只是有事想请教你们。』 我尽可能和颜悦色地边说边绕到他们面前,大大地张开双手。这样应该就不会错过了吧?但是他们两人的态度依旧没变,女孩光滑细嫩的额头愈来愈靠近,我心想再这样下去就会撞上的瞬间,仍不停谈笑的两人竟毫无阻碍地穿透我的身体,连像一阵风吹过的感觉都没有,我不禁愣住了。 『你们……』 本来想抓住男孩的肩膀好让他回头,可是伸出去的右手却穿透他穿着制服的肩头。有些惊慌的我接着又试图扑向他们。结果还是一样,我扑了个空落在沙上,没有扬起任何沙尘,当然也不觉得疼痛。 『等一下,不要走,回头看我一下!好歹也应我一声啊!我明明喊得这么大声,你们不可能听不到啊!不要无视我的存在!你们这些小鬼!跩什么跩啊!喂、不理我的话,小心我逮捕你们!』 爬起来的我,胡乱说些连自己都搞不懂的话,扑向他们好几次。从前面、从后面、由左边、由右边,但是结果都一样。我只是独自跳着没有观众欣赏的舞蹈。 留下我一个人。 我像条狗似地趴在沙滩上,咬牙切齿地忍受屈辱。我以无法想象的方式被侮辱着,愈来愈觉得自惭形秽。 我果然成了幽灵。这个世界的人根本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因为呈半透明,所以自己还勉强看得到自己,也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但是却无法传达给他人,如此实在称不上存在二字。为了得到回应,我试着抓起一把沙,却连一粒也握不住,也完全感受不到握拳的实感。对这世界而言,我连一点点的影响力也发挥不了。我领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我已经一无所有,一切归零。 照这情形看来,就算站在须磨子与母亲面前,她们也看不见我吧?真是太悲哀了。若是这样的话,我又何苦成了幽灵回到人世呢?一点意义也没有,不是吗?没有人可以听我诉说,永远得一个人唱着独脚戏吗? 紫黑色的不安与恐怖企图支配着我。不行,这样下去我会被吞噬掉的,应该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这一切。 总之,先去见须磨子吧!她也许能看得到我。不,一定看得到。不是常说有种爱的力量吗? 为了找回些许希望,我再度迈开步伐。我要见须磨子,早点确定她是否看得到我。一这么想,心里就有点急躁,双脚像浮在空中似地——浮在空中。 这么说来,我的双脚确实有踩到地吗?现在的我没有实体,能穿透任何东西,即使如此,只有地面意外地还能支撑我吗?我不晓得,就算试着去意识脚底的感觉,却仍没有任何触感。虽然将这种情况下的前进视为「走路」有些奇怪,不过因为想不出什么话来形容,所以也只能这样了,在完全习惯这种幽灵状态前,大概还会不断感受到各种异样的感觉吧! 东想西想地走上了县道。时间抓得刚刚好,有一辆前往市中心的粉红色公车缓缓驶来。我就像小孩子那样,不管左右来车便直接穿越马路。 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身体。原来是奔驰在靠这边车道的休旅车。我一直盯着公车,丝毫没察觉左右的来车。看着它远去的同时,我的脑子里一片茫然。因为我是个没有实体的灵魂,所以也不会被吓到。就算大脑可以理解,却仍无法轻易接受这种现象。不论如何,幸好我是个幽灵才能捡回一条命。……捡回一条命? 巴市最有名的粉红色公车缓缓驶近。我站在无人的公车站牌前等着。真的能顺利坐上公车吗?我的心中涌现这个疑问。既然能在地面上行走,爬阶梯上公车应该也没有问题,虽然这么想,但仍有一抹不安。应该不会发生我正要搭上公车,车子却倏地开动,剩我一个人呆站在原地的蠢事吧?如果无法搭上公车,那么车子与电车应该也没办法吧?也就是说,我无法使用任何交通工具。正当我想着「这下可麻烦了」时,公车终于来了。幸好有位乘客要下车,如果没人下车,公车一定会就这么驶过无人的站牌。 等待后方车门开启的数秒间,我还歪头想着为何门还不开?一回神便赶紧慌张地投向车门,顺利地上了车。当我正想着钻进来真的没关系吗?车子却突然发动了。幸好顺利地搭上这班车。 解决了一个问题,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搞不清楚何谓惯性定律,不过幽灵连公车或电车都能搭,那么,想搭飞机恐怕也不成问题。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交通问题了,乘坐任何交通工具都不用付钱,真是赚到了。不对,为了这种事兴奋不已只会觉得更空虚。 环顾四周,乘客寥寥无几。这时正好是反向公车挤满放学或购物回家的人潮之时段。驾驶座上方的时钟指着四点三十分,与我手表上的时刻并不一样。一旦知道正确时间,就会更想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我死亡的那天是十月十六日,从那之后经过了多久呢?现在是那天的隔日吗?还是已经过了好几天?或是比我想象中更久呢?…… 中间的座位有个正在看体育报纸的老人,在摇摇晃晃的车内,我却稳稳地靠近他身旁,越过他的肩头觑看报纸。今天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一,距我死亡之日刚好满一个月。难不成我在阳世与阴世徘徊了一个月吗?我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不晓得别人是否也如此,因此无从判断这段时间的长短。 原来是十一月十六日啊!终于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时空了。稍微松了口气的我,坐在与老人隔走道而相邻的座位上。坐在椅子上也是成为幽灵后的初次体验,我真的能办得到吗? 姑且一试之后,有种有坐等于没坐的感觉。虽然这样能让心情比较平静,但是臀部下方和背部依旧没有任何感觉。也许只是模仿生前习得的(坐的)行为。对于已丧失所有肉体感觉的我而言,站或坐其实没什么差别,因此会觉得坐下后心情比较平静可能是种精神上的错觉吧! 没错。即使失去肉体,还是拥有精神。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幽灵还是亡灵,但我仍存在着,我思故我在,因此我是存在的,并不虚无,也非归零。 熟悉的风景在车窗外流逝。我将手肘靠着窗缘,愣愣地望着窗外。我现在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但窗外景物依旧,不由得勾起我些许生前的记忆。 进入小隧道时,我又有新发现,因为车窗上映出了我的脸。出隧道后仔细一看,映在车窗上的脸正回视着自己。虽然是个幽灵,但是比起无法映现于镜中的吸血鬼,却有更接近人类的感觉——我净想着这些无法安慰自我的事,而且,这个世上的人似乎连映现在玻璃窗中的我都看不到,不然多次抬头看向这里的老人早就惊叫出声了。 我的脸。 有种好像很久没有面对自己的感觉。凹凸不平的轮廓,像外国人般有凹陷的尖下巴,怎么看都是个顽固的家伙。即使实际上不是那么难以沟通的人,却也有着好辩、爱说教的个性,顽固得令人伤脑筋。浓眉下的那对眼睛确实还有活人般的光芒,这一点多少拯救了我。尽管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死了,至少我还是原来的我。 车子行驶了约五分钟左右,远离海岸穿过材木町。在须磨子的母校巴女子学园转弯,穿过单向双线的山毛榉大道。当车子靠站停下时,我还很担心上来的乘客会一屁股坐在我坐的位子上,幸好乘客慢慢变少。如果有人坐上这个位子会如何呢?虽然对方大概不会感觉到任何异状,不过我的心里肯定不舒服。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多少有点好奇。 前方座位上贴着一张车厢广告,是一张印有云霄飞车照片的山上游乐园广告,我的双眼直盯着它看。 当公车停在福利中心前时,我赶紧站了起来。 『啊!我要下车!』 4 我无精打采地走在暮色昏沉的城镇里,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表,却让我想起那个不吉利又不愉快的时间,九点十六分。 就算不看表,我也知道现在应该已经八点左右了。每户人家的窗户都点起温暖的灯光,我的孤独感愈来愈浓,就像三流小说与民谣所描写的那般,是非常容易了解的孤独情景。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股似乎是牛肉炖汤的香味,也许,能看到、听到这世上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竟连味道都能闻得到。正当我想着「好香啊!」的时候,却完全涌不起任何食欲,这才发觉自己果然成了幽灵。这一点虽然很方便,却也倍感寂寞。 看见山上游乐园广告的我,反射性地从位子上站起并走下公车。那时脑海中浮现了小时候一家四口出游的鲜明影像。满脑子只有工作的父亲是个完全不重视家族活动的男人,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全家一起旅行过。因此,对休闲娱乐如此贫乏的家族而言,前往山上游乐园就成了少数回忆之一。看到令人怀念的游乐园海报,我突然很想看看母亲。 还是先回家一趟看看吧!虽然也想看看须磨子,不过她大概还在值勤,就算没值班,也很有可能外出,但母亲则八成在家。公车快到福利中心前了,要下车就趁现在,我这么提醒自己。因为若在中心前那一站下车,只要再走十五分钟就能回到位于若叶町的家。 回到家里一看,亚佐子也来了。她正与母亲面对面坐在佛堂,断断续续地谈话。佛坛上并列着父亲和我的遗照,线香袅袅。虽然看见自己的遗照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我已经无所谓了。 令人悲哀的是,不论是母亲或妹妹都看不见我。我跪下来将脸凑近她们,无论呼喊多少遍,她们两人只是平静地继续交谈。 「爸爸和哥哥现在在天国聊些什么呢?可能会说『什么?你果然也当了刑警啊!』。他一定觉得很惊讶。」 这番话令人鼻酸。 「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想你爸爸应该不会惊讶吧!」 「他们可能正聊着天呢!」 「大概吧!达也当上刑警也不过三年,一心想成为像他父亲那样英勇的警察。」 「大哥的表现也很突出啊!他不是因为逮捕到连续飞车抢劫大盗而接受过署长表扬吗?」 「嗯,是啊!达也也有自豪的功绩呢!太好了。」 『那是我还待在西分局窃盗课时的事。啊!那的确是功绩一件呢!在犯人出没的现场埋伏,一举逮捕犯人,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适合当刑警。但是这在父亲面前也没什么好骄傲。』我若无其事地插话,她们却怎么也无法听到。 「好像还没有任何关于杀害哥哥的凶手的线索。」 「我们也只有交给警方处理了。」母亲淡然地说。 亚佐子的眼角泛着泪光,看起来十分遗憾,但对惨遭杀害的我而言,却一点也没有这种心情。 『你说什么?经堂那家伙还没被逮捕?事件已经发生一个月却连一点犯人的线索也没有,这太过分了吧!别开玩笑了!那些家伙到底是怎么办案的?竟有这种蠢事,我怎么也无法安心成佛啊!警察遇害,同僚都应该很愤慨才是,亏我们还是一起工作的好伙伴。啊!真是气人!』 我在榻榻米上翻滚,像个吵闹的小孩啪嗒啪嗒地跺脚。并不是行为退化成幼儿,而是期待借由这种愚蠢的举动多少吸引她们的注意。 「同课弟兄惨遭杀害,这不是什么难解的案子。经堂课长参加头七法会时,还红着眼眶说『一定会逮到凶手以告达也在天之灵』呢!」 听到母亲这番话,我不禁愤怒得浑身颤抖不已。一定会逮到凶手以告达也在天之灵?经堂居然这么说?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大吼。经堂这混帐,居然还敢向被他杀死的男人的母亲说出这种话,根本不配当人。『妈、亚佐子。凶手就是经堂啊!他应该多少会露出马脚,你们一定要跟专案小组说,请他们仔细调查!真是的!这些家伙是怎么搞的,非要被害者告诉你们怎么做才行吗?真叫人哭笑不得!每天和经堂那家伙一起工作,为什么就是没人察觉呢?』 「就是啊!那位课长人真好。」 亚佐子冒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令我痛苦地快昏死过去。在这里气得脑充血也于事无补,我的声音连母亲、妹妹这些至亲都听不到,剩下的只有须磨子了。只有她是我最后的希望。 看见母亲心情还算平静,总算能稍微放心,回家探视一下还是对的。我又看着她们一会儿,缓缓起身准备离去。总不能像这样一直待在这里。 『我还会再回来的。保重啊!老妈。——亚佐子,妈妈就拜托你了,也替我问候野野村。』 妹夫野野村经营花店。虽然总觉得那是穿着围裙,不太有男子气概的工作,不过大概不会有什么殉职之类的麻烦事,这已经很谢天谢地了。加上他人品不错,个性也很稳重,是能将老妈与妹妹托付给他的人。 走出房间前,我面对佛坛双手合十。当然不是祭拜自己的遗照,而是向父亲的遗照合掌行礼。我和父亲长得很像,都是一张线条僵硬,十分顽固的脸。如果成佛了,我们应该能在天国相见吧? 我来到暮色西沉的城镇,这是个通火通明,看来十分幸福的地方。许多人与我擦身而过,有男有女,有老人、年轻人和小孩。我以为至少会有一个人发现异样的我而用手吃惊地指着,不过我的期待却一再落空。路上也有正在散步的狗和野猫,我还以为多少会有些麻烦。因为动物能感应到一些人类无法感知的事情,所以我想也许动物会对我这幽灵有所反应,可惜它们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从我家到须磨子的住处,走路约一个小时。明明可以搭公车过去,但我却没有这么做。选择步行的理由之一,是希望与不特定的多数人擦肩而过时,有谁能注意到我。理由之二,我变得害怕与须磨子相见。连母亲与妹妹都感应不到我的存在,须磨子恐怕也没办法。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恐惧,也变得很胆小,想尽可能地拖延与她相见的时间。 来到走过不知几遍的街道,拐过不知拐过几回的街角,看到了不知来过几次的五层楼公寓。终于到了。从道路的这头望去,她的房间窗户刚好处于死角。她已经回来了吗? 穿过楼下大门,爬上楼梯。我那明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此刻却鼓动不已。好害怕,但是却无法逃开,因为我已无处可去。 站在刻着MORI字样的木制门牌前,我有点犹豫。好!我决定穿过门扉。没敲门就闯进来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 须磨子的房间。 我送她到公寓楼下有五、六次,但她的房间我只进来过一次。之前因为顾虑到邻居的眼光,她始终没让我上来。那一次,大概是一个半月前,我们第一次共度到天明,两人结合的夜晚。 房内没人。大概还没回来吧?为了纾缓紧张,我做了个深呼吸,嗅到须磨子那甜甜香味。 我有种擅自闯入别人家的罪恶感。环视屋内,果然很像她喜欢整理的个性,收拾得非常干净。虽然觉得不应该乱动房内的东西,不过反正我也无法碰触得到。我盘腿坐在房间正中央,等待须磨子回来。万一她一开门进来便见到我,会不会因为太过恐惧而昏倒呢?我有点担心,可是若躲进床下,然后再出声叫她,感觉一定更不好。 好安静。远远地便可听到车子行驶的声音,只有这个房间里是一片旱田。我起身探看窗外,天色已暗,几乎看不到什么。 大概等了三十分钟左右吧! 走廊传来脚步声。熟悉的声响正走向这里,在门前停下来。她回来了。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卡嚓卡嚓的声音,命运的瞬间来临。 门一打开,朝思暮想的须磨子就站在那里。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正看着我。既不惊慌,也没有惊恐,她说: 「我回来了,神崎。」 5 惊讶早已掩盖兴奋之情,我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看得到我……吗?』 目不转睛地盯着须磨子的双眼,我颤抖地问。但她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地看向我这边,眼神恍惚地飘向远方。看到她那张不同于活跃职场时的表情,我不禁心生怜爱。 『吓一跳吧?』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有原因的。我知道这很难理解,还是从头开始说明好了。这个……要从何讲起好呢?』 我还没准备好要如何说明,只有拼命搔头,思考着要如何让她不会太受打击而说明整件事。不能只说我已经变成幽灵,还要从我被经堂课长枪杀一事开始说起,不晓得一时之间她是否会相信。 『我……』 她突然对正要开口的我走近。对了,在说明前还有件事要做。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张大双臂,等待她那温暖轻柔的身躯扑向我。 可是—— 我的双臂、胸膛被全然地背叛。须磨子的眼神仍望向远方,倏地穿透我的身躯。 『咦?』 一头雾水地回头一看,须磨子正背对我站在梳妆镜前,露出一张寂寞苍白的脸。在她肩膀上方有一个脸上浮现困惑与无助表情的幽灵正窥视着我。 『须磨……须磨子?』 她又穿透了我。因为我是幽灵,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她为何对我的呼喊没有任何回应呢?这样不就和其它人一样,对我不理不睬吗? 『你看得见我吧?所以才会对我说【我回来了,神崎。】不是吗?』 须磨子微微倾身,拾起一件东西。那是个木制相框,里头放着我在荻之森公园拍的照片,露出牙齿,腼腆地笑着。 「我回来了。今天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对不起哦!」她对着相片里的我说。 难不成刚才那句「我回来了」是对这张照片说的吗? 一确定门与梳妆镜的位置之后,一切突然导向悲哀的结论。错不了的,须磨子根本看不到站在她面前的我。 『须磨子,我在这里。求求你,看看我吧!』我大喊,喊了好几次、好几次,不断地大喊。 她将相框放回去。脱掉米色外套挂在衣架上,别在深咖啡色毛衣胸襟上的坠饰轻晃。那是朋友去巴里岛旅行送她的礼物,上面是奇怪的面具图案,她常笑说那东西和我的臭脸可真像。 她斜睨了一眼在绝望深渊不断喊叫的我,脱下手表与耳环收在小盒子里,将扎起的头发放下。那头黑发轻轻地垂在双肩。我倒抽了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放下头发的瞬间,多么地迷人呀!我的恋人。让我如此怦然心动。 须磨子的日常作息持续着。因为比较晚回家,似乎已在外面吃过了。她将水壶放上炉子煮水,从餐具柜拿出茶杯——原来她每天下班回家就会泡杯红茶喘口气啊! 『可以的话,也泡一杯给我吧!』 没有回应,仍只有一只茶杯。她坐在椅子上,手肘靠在桌上托着腮。虽然水壶已经哔哔作响,她仍一动也不动。须磨子一双爱笑又会说话的眼睛明明如玻璃珠般闪亮,现在却像失了魂似的。 是因为我的死而陷入深沉悲哀吗?我没有任何安心与喜悦,只有心痛。然而,我当然也不想看到她哼着歌,一如往常地过日子——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 『让我再活一次吧!我想再活一次,拥抱心爱的她。』 这番话并不是对须磨子说,而是向上天请求。向那个给我生命、让我死过一次又再回到这个人世的上天合掌祈求。 『为什么不行呢?太过分了!我虽然回来了,但却没有人看得到我,也没有人和我说话。连碰触爱人的一根手指都没有办法,这比生不如死更残忍,根本就是个活地狱。不,死了就这样下地狱或许还比较好。啊!怎样都可以!请告诉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吧?』 我是在向神——或是恶魔?(反正都一样)——祈求呢?自己都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很可笑。没用的、行不通的,不论是神或是恶魔,他们都不是那种会听凡人许愿的家伙。 须磨子在红茶里加入牛奶啜饮着。我站在她身后,紧紧地拥着她。虽然得不到回应,只是形式上地拥着她,亲吻她细致颈项上的胎记,但是,如此强烈的思慕却怎么也无法传达给她,真是令人无法置信。 『怎么会这样呢……』 须磨子喝茶喝了好久,杯里的红茶大概早已冷掉了吧!如此寂寞的品茶时间。 不能这样轻易放弃。为了传达我在这里的讯息,我得想尽各种办法试试。就像电玩般,某处一定藏着解决问题的钥匙,于是我摸遍房里的每样东西,试着找出解开诅咒的话语,发狂似地不停大喊。不论怎么飞、怎么跳,已经失去肉体的我都不会感到疲累,但是精神却已疲惫不堪。 当我一停止这些疯狂举动,房里刹时变得非常安静。她也不想打开电视,似乎打算一直维持这种姿势。时钟指向十点半时,她终于站了起来,走向浴室放洗澡水,不过动作却非常缓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从浴室走出来的她,随后又回到厨房拄肘托腮,直盯着墙壁发呆。 等水放好后,她从衣柜取出替换衣物与浴巾走进浴室。看着磨光的镜面映着她褪去一件件衣服的身影,我再也忍耐不住,穿过了门扉。完全没发现闯入者的她,光着身子从脱衣处进入浴室,我也跟着进去,期待热腾腾的蒸气也许能让她瞧见我。这个希望在五秒过后就得出了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须磨子冲完澡后,让身体沉入充满泡泡的浴缸中,可能因为水太烫,她还发出了小小的呻吟。我蹲下将脸凑近躺在浴缸中的她,轻声唤她好几遍。——没有任何改变。 我只好折回厨房,坐在她刚坐过的椅子上。我得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但是却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须磨子出来了。慢慢地穿上红格子睡衣,刚洗完的头发是如此性感。没错,留我过夜的那晚,她也是穿着这件睡衣。我迷恋地看着坐在梳妆镜前用浴巾擦拭头发的她。电话突然响起,会是谁在这时打来呢? 须磨子按下身旁电话的通话钮,随即迸出颇为耳熟的一道「晚安」。 「晚安。」她回应电话那头。看来是那种免持听筒的电话,刚好能听到所有对话,正合我意。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如果不方便,我马上挂掉。」是佐山润一,和我同课的家伙。 「不会,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佐山会打电话来呢?我很在意。 「也没什么事啦!只是想关心一下……」 明明是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了,说话还这样口齿不清,真令人厌恶。 「你在担心我吗?」须磨子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嗯、是啊!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啊!不是啦!我很明白这种心情,毕竟神崎发生意外才过一个月而已,加上搜查工作又陷入胶着。」 刻意装出来的温柔声音令人作呕。真的纯粹只是关心同事才打这通电话吗?明知道须磨子正因失去恋人而过着忧伤的生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什么心,小心我扑过去扁你一顿。……可是,我连自己能不能作出这样的动作都不晓得。 「主任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神崎如果不是因为遭他所逮捕的人寻仇,就很有可能是因为私人恩怨。」 须磨子,不要听他胡说,赶快披件衣服吧!你才刚洗完澡,这样会感冒哦! 「不过这是球村主任个人的看法啦!」 「神崎不是会与人结怨的人。」 「我了解,刑事课的同事都这么认为。」 「除了球村先生吧?」 「不,球村先生也很了解神崎先生的为人,只是,查证各种可能性是刑警的职责,须磨应该也能明白吧?」 居然有除了我以外的男人亲昵地喊她「须磨」,这家伙!我到现在为止虽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听着,不过真的有种愈来愈光火的感觉。 「我也很难过神崎的死,绝对要逮捕到凶手,所以须磨你也要——」 「也要拿出精神,是吧?」 佐山一时语塞。这是对正处于痛苦中的人,最不恰当的一句话,连迟钝的小鬼都知道这道理。不过想想,这家伙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啊!……不,我不会说些叫你要打起精神的空话。只是……我想告诉你不要独自承受悲伤,所有人和我都不忍心看到你这样,希望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谢谢你,佐山。」 根本没必要向他道谢。须磨子,快点挂电话啊!你还听不出来吗?这家伙对你有意思。对你这么亲切只是想借机亲近你,搞不好他正暗自窃喜我这眼中钉终于消失了!而且那家伙当然乐见你痛苦不堪呀!因为这样他才能担任护花使者,适时地趁虚而入,掳获你的芳心。真卑鄙!他居然耍这种花招。快挂啊! 「希望能早日再见到须磨的笑容。」 其实是叫你早点忘掉我的事吧!还故意说得这么委婉,真是令人作呕。畜牲!明明我本人就站在这里啊!我的眼前因为极度愤怒而变成鲜红一片。而且我发现自己对不快点挂电话的须磨子也很愤怒。 「就这样了,晚安。」 别回应,不准你对我以外的男人道晚安。 「晚安。」 这通感觉好漫长的电话终于结束。 情绪还无法平复的我,呼吸变得很急促,脑中浮现一个很无聊的问题:幽灵也会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吗? 须磨子拿起吹风机吹干已变得冰冷的头发,而我依然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吹干头发后,她坐在床边,拿起身旁的报纸翻阅。但是追着她看报纸的视线,会发现她根本没在看。 层层叠叠的悲哀沉入了深渊,夜更深了。 『如果我们结婚,谁会被调动呢?你从警察学校毕业的第二年就被拔擢为刑警,真的非常优秀呢!所以本部或许会想要你过去。我调来东分局才三个月,不、只有四个月,须磨则已经四年了。这样也好,我留在这里继续努力。不,还是等我升上巡查部长时再调动呢?』我对着她一个人喃喃自语,『如果我考试合格,请你嫁给我!还是这种拐弯抹角的求婚比较好吧?不过,或许你想要的是更直接的求婚。可是,我还是有我的坚持。四年前我刚调到东分局的拘留管理课时,你还是个开着小警车的交通课女警呢!那制服真的好适合可爱的你,我立刻对你一见钟情,可是那时你却因为局长的推荐而前往警校进修,让你不只拥有了奥运级的射击实力,还具备了身为警官的所有能力。对我这个好不容易才爬到拘留管理课、努力想成为刑警的人而言,你是如此地耀眼,也一直是我憧憬的目标。我一直想着绝不能输给你、一定要努力、一定要比你先当上巡查部长、再从巡查部长成为真正的刑警。那个求婚——』 得不到任何的回应,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须磨子关上房间的灯,熄灯前喝的东西似乎是安眠药。约莫五分钟后,就听到她轻微的吐息声。从窗帘缝隙流泻而入的月光照着她宛如孩子般的睡颜,仿佛只要呼唤就会惊醒似的。可是不管我喊了几百遍『须磨子』,仍无法将声音传达给她。 我爬上床,滑近沉睡的她身旁,期盼奇迹出现。能像这样与她共眠,但却无法感受任何温暖,实在太过残酷。 鼻尖嗅到某种舒服的味道,原来是须磨子的体香,那是混合了肥皂香味的甜甜香气。我将鼻子贴近她细致的颈项,贪婪地汲取这芳香。这样就该满足了吗?只能用这种方式感受幸福吗? 我想看看心爱女人的睡脸,于是直起上半身探视。泪珠从须磨子的眼角流了出来,她在梦中哭泣。 望见此景,我的眼窝像着火般发烫,泪水决堤似地溢出。明明成了幽灵,居然还能哭泣。不,我不知道自己流的这东西算不算眼泪,因为那透明的水滴不会濡湿床单,在离开脸颊的瞬间便消失于空中。 无法忍受的悲伤。 好痛苦,痛苦地想再死一遍。 我看着排列在橱柜上的奖杯。那是须磨子靠射击实力争夺奥运选手权所赢来的光荣证明。我看着黑暗中微微发光的奖杯,摩挲着她的脸颊。然而,两人的泪水却无法合而为一。 好痛苦! 我最爱的须磨子。 我祈求你,请射杀我吧! 6 大概经过了一小时之久。 虚幻的泪水早已干涸,疲倦得再也叹不了气的我倏地起身,须磨子的睡脸仍是如此安稳。 希望虽然已被断绝,但绝不能气馁,因为成了幽灵的我还是个「人类」,应该能想得出什么办法。正当我这么思考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一定要找到能看得到我的人。虽然母亲、妹妹,甚至连须磨子都看不到我,不过或许还有最后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比起骨肉至亲更与我息息相关的人,也就是害我变成这样的凶手,经堂芳郎。 如果是他,也许就能看得到我。不论是《四谷怪谈》(译注:日本有名的鬼故事,背叛妻子迎娶新欢的丈夫被妻子的亡灵报复)还是西洋鬼故事不都是这么描述的吗?只有对死者怀有罪恶感的家伙才看得到化成冤魂的幽灵。虽然无法与须磨子接触沟通,只能面对经堂那家伙是件令人厌恶的事,不过与其被这世界抛弃而啜泣,不如赌这么一次才有可能达到目的。 化成厉鬼出发。 可是,我的心中还没酝酿出面对经堂时,那种恨得牙痒痒的高亢情绪。我当然不是不恨他,只是想借由对方对自己存在的认同而治愈无从宣泄的孤独感。 行动开始。虽然不用担心会吵醒须磨子,我仍尽可能地静静下床。我还会回来的!边说边亲了一下她在睡梦中的额头。 希望她就这样沉睡到天明,不会在黎明前醒来承受痛苦。 我如此祈祷着穿过门扉。出了公寓,深夜的街道看不到半只野猫,只有街灯冷冷地照着柏油路面。如果我是活生生的人,就能吐着白气,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等着瞧吧!经堂。我现在就要去把你吓醒!』 我因为某次机会而得知课长家位于哪里。四个月前我刚被调到巴东分局刑事课时,他邀我们去他家品尝课长夫人的手艺。走路大概要花上一个小时吧!因为那地方很好找,我有自信不会迷路。 正要跨出步伐时,头上传来轰隆轰隆的低沉声响。仰望夜空,月亮与星星全被乌云遮住,看来大概会有一场伴随雷鸣的大雨吧!这岂不是正好可以作为厉鬼登场的最佳舞台?我会让你发出石破天惊的悲鸣。 我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我走路很快,渐渐地由小跑步变成全力往前飞奔。因为没有肉体上的疲劳,感觉似乎只要尽全力便能到达任何地方,速度于是愈来愈快。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戏剧化的事情。 啊!就在我如此思考的瞬间,我已经离开了地面。灰色柏油路面、街灯、一户户住家的屋顶,全都在我眼下渐渐远去。对于发现自己新能力一事,我有些茫然。 我正在飞。 我居然可以飞。 唉!该怎么说呢?我实在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能力。因为不晓得自己到底还要变得多不像人类,这个冲击实在太大了。虽然多少知道几首希望能像鸟儿在空中飞翔的歌,但是我并不期待如此幼稚的梦想。 街景愈变愈小,大概已经上升了几百公尺吧!因为好像还会继续上升,有些害怕的我,心里开始默念希望能飞低点,果然成功降低高度。身体各处明明并没有使力,但是竟连行进方向也能操控自如。一了解自己真的如想象中飞翔,忽然觉得飞行还蛮有趣的。我试着左右蛇行,反复交错地急速上升、下降,看来就算挑战太空漫步也不是件难事。真是痛快!我咧嘴大笑着。 雷欧纳德,达文西和莱特兄弟的梦想真是无聊透顶,只要变成这样就能像鸟一样在天空飞啦!这就叫飞翔。我咯咯笑地连续穿过好几朵云。仔细一看,雨水正从云层中倾泄而下,似乎会淋湿又没有淋湿的我,在夹带闪电的大雨中悠然飞行。 我是燕子。 是云雀。 是老鹰。 是鹫。 是隼。 即使漫不经心地飞着,我仍没有偏离前往经堂家的路线,不知是花了一小时,或仅仅五分钟,当我正沉醉于特技飞行时,我看见了那正好眠的可憎男人家的屋瓦。那是一间用二十五年的贷款买下、拥有一座小庭院的房子,一想到那家伙就在那屋顶下安眠,我心中的熊熊怒火便无法遏抑。 我是伯劳。 我来了,经堂!我要让你成为祭品。 我像轰炸机似地垂直俯冲,降落在二楼阳台。铝窗上映着以雷雨为背景的我,双眼闪着誓言复仇的慑人寒光,魄力十足,连自己看了都觉得胆寒。屋内并排着两张床,看来应该就是寝室了。面向窗口睡在右边那张床上的正是经堂芳郎。睡在左边的是他妻子。若是她见到经堂看到我的惊恐模样,肯定会吓得花容失色!但是接下来的发展我无法预测。配合着震耳欲聋的落雷声,我穿过了窗子。 『课长。』我站在床边喊。 会不会是听到了?他低吟一声,揉揉眼。再等一下,如果没有其他反应就再喊大声点。 『起来啊!经堂课长。』 他又低吟一声,皱起眉头。干脆摇醒他算了,不过我仍想先让他尝够幽灵之声。 『我可是冒着风雨飞来的!你给我起来啊!听到没?』 他睁开了眼。我拼命压抑泉涌的喜悦,试着令声音变得更恐怖、更骇人。 『你以为这时候有谁会来?就是被你害得十分凄惨的人!懂了吧?就是你最忠实的下属,神崎达也!』 躺在床上的男人伸手探向枕边,摸到他那副黑框眼镜,戴上它并眨了眨眼。他睡迷糊了吗?视线并没转向我这边。 『我从黄泉回来了!就是为了来找你!』我更大声地吼着。 经堂仍是迷迷糊糊的样子,邻床的妻子也醒了过来。不会吧!她也看得到我吗?—— 「好吓人的声音啊!」他妻子以悠哉的语气对他说。 「就是啊!仿佛世界就要裂开似的。」经堂下了床,穿透我站在窗边。 『世界裂开……?』经堂的侧脸就在距离我鼻尖十公分的地方,揉着眼并打了个大呵欠。 「可能是落到这附近吧!居然被不合时节的雷鸣吵醒——哇!已经两点多,都快两点半了。」 「打雷有什么好看的,快睡吧!搜查工作一直没什么进展,你不是很累吗?」 「嗯,我要睡了!明天还得早点出门呢!」 『喂,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听着他们夫妇的对话,我不禁一脸狼狈,他们一副我根本就不存在似地、很平静地交谈。 「我知道你忙着侦办神崎先生的案子,可是也要注意自己的健康,别过劳累倒才好喔!看你眼睛最近一直红红的,不是吗?」躺在床上的妻子撑起上半身,责备似地说。 我记得她好像叫保美吧!三十出头,和经堂恋爱结婚,十几岁时似乎还当过少女流行杂志的模特儿,长得真的满漂亮的,一脸天真烂漫,初次见面时还误以为她是经堂的女儿。 不,这种事无关紧要。 『那个……我说经堂课长,别理你老婆了,看我这边啊!被你杀死的男人化成厉鬼就站在你面前,你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吧?这样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虽然你是个可恶的家伙,但还不至于没血没泪吧?』 「我没有在硬撑,不可能会过劳死的。我不会为了工作那么卖命,不过,这话可不能端上台面说。」经堂摘下眼镜放回枕边。窸窸窣窣地钻回被窝。不论怎么看,他的平静都不像装出来的,我的存在又再度被否定了。 「话又说回来,神崎先生还这么年轻,真是可怜啊!不只是他,一想到他留下的母亲也叫人心酸!听说她先生也是因公殉职,看到身边这样的例子,要是我们有了小孩,肯定会犹豫着答不答应让他当警察吧!」保美盖上被子,闭上眼说。 经堂只是含糊地应了句「嗯」,她绝对想不到丈夫竟是杀人凶手。 「出席丧礼时有稍微听闻,神崎先生不是有个论及婚嫁的女友在同一课吗?好像是森须磨子小姐吧!她也很可怜,至少得抓到凶手,不然内心根本无法平静。唉!只能说幸好他们还没结婚。」 『一点都不好!』我听了真的很生气,忍不住对床踢了一脚。 「喂!你不是叫我快点睡吗?别说了,快睡吧!」经堂一脸不高兴地说,显然很排斥会激起他罪恶感的话题。 夫妇两人的对话就此打住,丢下我一个人,亏我还死命地奔来,实在太叫人失望了。我一直有种掉至无底深渊,不停坠落的绝望感,但是,看来我已经抵达了终点——地狱的深渊。 『果然,我什么都不是吗……』即使再怎么问,也没人会回答我。被彻底打垮的我,逃命似地奔出阳台,飞入雷鸣大作的天空。我这次真的彻底丧失了目标。连想被激烈雨势敲打全身这种自虐的希望都无法实现,就这样高高低低地胡乱飞着,街灯则在我眼前不停旋转。厌倦这一切、再也受不了的我,在夜空中静止着,恍惚地眺望脚下那片阳世。 连泪也流不出来。 情感似乎渐渐变得麻痹。一切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也好。因为我根本不存在,所以就让情感也彻底消失吧!让一切重新归零,要重返现世或被召回天国,我都已经不抱期望了。我只想变成风,至少还能轻拂须磨子的脸颊。 要回去她的房间吗?应该只会更痛苦罢了,我无法动弹。 雨下个不停。 7 当我俯瞰凡间时,突然发现一栋和自己渊源颇深的建筑物,那是一个月前还在那里服务的巴东分局。像牵引我过去似地,我来到那栋稍矮的四层楼大楼。就算这时跑去问在休息室补眠的值班人员也无法了解事件的搜查状况。虽然这一切我都清楚,不过那都不重要,因为我只想看看自己熟悉的东西。 我想着该从哪扇窗户潜入比较好,不过,对神圣的职场岂能做出如此不礼貌的举动,于是我在玄关轻轻落地。因为打架滋事、醉汉闹街之类让警察忙昏头的事大多发生于周末,相反地,周一晚上就很空间。今晚似乎也是如此,局内一片寂静,只有谘询台对面的明亮灯光下坐着两、三个打着呵欠执勤的员警。 『大家晚安。死得不明不白的神崎警官平安回来了!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呀呼!』 轻飘飘地飞上谘询台,白痴似地大吼大叫的我,完完全全地被漠视。做出这些举动时,我的脑筋或许真的变得不太正常,但这样也好,对无敌的幽灵而言,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呀呼! 都已经到这地步了,当然要去看一下刑事课的办公室。虽然只要从柜台跃起,穿过天花板就行了,不过我决定规矩地爬楼梯上到二楼。直到抵达刑事课办公室之前,我还未与谁擦肩而过。都已经过了午夜三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太过安静的和平感却令人高兴不起来——这里真是发生警察被杀的重大事件的警局吗?不过也难怪啦!因为事件发生都已经过了一个月,初时的冲击早已过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这气氛会不会太悠闲了点?似乎也没有县警本部人员进驻。 心情郁闷也没有用!我发着牢骚,盯着贴在刑事课办公室旁会议室的字报。 警察枪杀事件 那些刑警们大概无法想象被害的当事人竟有机会瞧见这东西吧!虽然感觉一切都很冷淡,不过却一针见血地切中事件本质。没错,犯下这起命案的人就是警察,其实这字报应该改为「警察枪杀同僚事件」才对。 刑事课办公室已熄灯,我穿过半开的门,里面当然空无一人。我不禁轻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尽是些愚蠢的刑警,不只无能,连一点干劲也没有。被害人可是一名警官耶!竟然还查不出个所以然,让须磨子愁容满面,平日总是满口漂亮话的漆原组长与球村主任难道——』 我忽然觉得右边墙上好像有谁正盯着我看,反射性地噤声。心想是谁时,一望之下不禁苦笑。目光所及之处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幅挂在墙壁上的照片。那是长得很像昭和二〇年代的日本电影才会出现的早期英俊演员——新田克彦的遗照。穿着制服,正经八百的脸孔,额头上刻着四道明显的抬头纹。 『哟!好久不见。你应该平安地去天国报到了吧!』 隶属生活安全课的新田警官于五个月前撒手人寰。那是发生于今年六月的事,刚好是我递补缺额调到巴东分局的前一个月。他似乎也是被人杀害,至今都还没抓到凶手,虽然搜查仍继续进行,但案情并没有多大进展。也就是说,巴东分局目前的两起警察遇害事件都陷入了迷宫之中。 『满脑子全是自己的事,完全忘了你的存在。虽然没和您见过面,不过您也跟我一样惨遭横祸吧!』我对着遗照喃喃说着,『同分局的警察在半年内相继被杀,这还真是头一遭呢!就算在纽约和东京这些大都市也没发生过这种事,更何况是在这种人口只有四十万的地方市镇,真是想都没想过。警察到底在干什么呢?市民肯定也很不安,本部长也是,一定很心烦吧?还是你最好了,新田警官。至少能够成佛,我要是能像你这么轻松就好了。』 我有点迁怒似地抱怨,在办公桌之间徘徊,看见了自己那张久违的办公桌,啊!不会吧?桌上摆着一个插着白百合的花瓶?是须磨子放的吗?平常文件堆积如山的桌子如今却收得如此干净,这是多么悲哀啊! 睽违一个月后再度坐上自己的位子。不知是否已厌倦叹息,抑或情感正逐渐麻痹,我变得比较冷静,也渐渐回复像人类的思考模式。被阴阳两界排斥的我,最后的最后到底能落脚何处呢?——为什么经堂课长非得杀我不可?我根本毫无头绪,连被害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了,也难怪刚才那些愚蠢的搜查员直到现在还破不了案。 在经堂的抽屉或许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吧?我赶紧走向背窗的课长办公桌,却又突然停下来。明明已经慢慢习惯这样子,为何又想些有的没有的呢?只是开个抽屉而已,幽灵不会连这都办不到吧? 『我已经受够如此不自由又愚蠢的规则了!』 我的情绪又开始亢奋,好想尽情地搔头。虽然想看每个人桌上的搜查资料与笔记,但是一想到自己连封面都无法翻开,就突然觉得很生气,连想踢飞脚边的垃圾桶都办不到。 窗外又开始下起雨,一道闪电瞬间闪过。此时出现一个轻微的声响,门随之打开。明明已是幽灵的我仍不禁吓得抬起头。 门边站着一个身形短小的男人,穿着成套运动服,右手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纸杯,脸部昏暗看不太清楚。正猜想这到底是谁时,一道闪电瞬间照亮室内,映出一张圆滚滚、有点稚气的脸。 『……是早川吗?』是坐我隔壁的同事。他大概是今天值班,半夜醒来去自动贩卖机买一杯咖啡吧!拿着纸杯回到刑事课办公室是为了调查什么搜查资料吗?『早川笃,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热心的刑警啰!反正你大概是睡昏头走错地方——』 「有谁在吗?」 他这么一喊让我吓了一跳。难道这家伙听得到我的喃喃自语吗?他有点踉跄地进到办公室内。 打了三次闪电。在那寒光中,我与他四目交接。 『是我,早川。』 纸杯落在铺着地砖的地板上,褐色液体洒得到处都是。 「不会吧……」 这是我重返阳世初次遇到的反应,早川完全接收了母亲、须磨子和经堂看见我的惊愕。 「不会吧?你……不会吧……」 我们两人相隔约五公尺,彼此仿佛结冻似地一动也不动,直盯着眼前的奇迹。 「啊!这个……站在那边的那位……不会是……」 『没错!就是我,神崎啊!』我一大吼,早川随即整个人瘫软在地,双手掩面。从他的指缝间可以窥见他的惊恐眼神。 「这、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作恶梦。神、神崎先生一个月前就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不可能是神崎先生。刑事课,不、局内最棒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真的长得很帅、很优秀、人品高尚、待人又诚恳。」 他的牙关似乎咬不紧,嘴角流泻出响板似的喀嗒喀嗒声。他好像没有察觉运动裤的两边膝盖被热咖啡泼到。 『干嘛说一堆奉承话啊!真是的!你以为这样就能驱除妖魔鬼怪吗?』 早川捂住耳朵,「我听到了怪声音。那些吸毒者所听到的幻觉是不是就像这样?我当然没碰那种东西,不过晚上喝的那瓶提神饮料也许含有什么不良成分。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糟了。如果不调查制造商,肯定会有市民因此受害。」 人类在面对无法置信的现象时,就会像这样拼命地逃避吗?我对这个问题还挺有兴趣的。我唤着早川,并向前一步,「你不是作梦,快张开眼睛面对现实。我是神崎达也。虽然死过一次,可是又重返阳世了。」 响板的节奏变得更快。勉强挤出勇气微微睁开眼睛的他,一发现与我的距离更近,立刻发出一声惨叫,挪动臀部往左边移动。 『没必要逃吧!我们不是坐在一起的好同事吗?我不恨你,不会害你的。拜托你冷静一点!』 我一走近早川,他便灵巧地挪动臀部,像螃蟹般横行逃命。我索性绕到门边堵住他的退路,当然是无法用身体挡,但却吓退了怕得半死的他。我继续追着他,于是他索性躲到佐山的办公桌下。 『你这样就像一只鸵鸟,你应该看过鸵鸟被狮子追杀逃命的样子吧?鸵鸟会将头钻进砂穴,却露出脖子,明明晓得这么做还是会被吃掉,但它却觉得只要自己看不到狮子就好了。真是既愚蠢又不高明的行为。』 早川抬起头,似是避免与我四目交接地别过头,喃喃自语:「别、别装得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教训别人,这些还不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小说里学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过,这种口气倒挺熟悉的。对了!和坐我左手边那个人蛮像的。」 『那个人的名字是?』 「就是神崎先——啊!」 真是个胆小的男人。他的额头紧贴在地,整个人缩成一团。地板下就是砂地,搞不好他会真的挖个洞把头伸进去。 『喂、早川。拜托你就相信自己看到、听到的好不好?我是神崎。成了幽灵回来了。』 「你总算说出口了。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 「『幽灵』。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我对这两个字特别感冒。光是『灵』这个字就叫人怪不舒服的,再加上个『幽』字,听到就会让我厌恶地直打哆嗦。」 什么跟什么啊!真是有够无聊。当我再也耐不住性子时,我发现一件惊人的事。——他从方才就一直看着我说话,不是吗? 『早川!』 「是!」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今天下午变成幽灵重返俗世,至今为止已经和几百个人擦身而过,虽然努力将自己回来一事传达给母亲和须磨子知道,但却没有半个人有反应。你是第一个。第一个认同我的存在的人,所以——』感动莫名的我,眼泪不禁扑簌簌地落下,『我真的太高兴了。这是自我死后感到最快乐的一刻。』 「喔、这样啊!那、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您……可、可是为什么只有我看得到呢?老实说,这真、真的让我觉得很困扰。」 他看来真的很困扰,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不可能放掉好不容易抓到的救生圈。 『这个嘛……这是个很玄妙的问题,或许是因为你平日都有做好事吧!』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神崎先生。」 他叫我神崎先生。光是这样就让我高兴到骨子里。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我说早川你啊!』 「是!您有什么吩咐?」他诚惶诚恐地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旋即低下头。 『拜托你别用这么奇怪的口气说话!我记得你的老家在青森吧?』 「是的。母亲是青森县胁野泽村人,该处位于下北半岛中央一带,以北方日本猿猴的栖息地闻名。父亲为三代传承的道地江户人,因为与朋友合资经营的美容器材公司倒闭,因此在我九岁那年迁居至巴市。至于出身胁野泽的母亲与道地江户男儿的父亲在何时何地结识,这段过程就——」 『我没问你这种事。』 「是,请恕在下失言。」 天啊!他居然还呈跪拜状,而且遣词用字也变得与平常不一样。喂!快点恢复正常! 『我是不知道胁野泽村在哪里,不过我记得下北半岛是在恐山附近吧!以前好像听你说过,你外婆是一位巫女(译注:此指日本东北地方一带的巫女)吧?那时我觉得这一定是个笑话,这该不会是真的吧?』 「诚如您所闻,这的确是事实,她老人家于夏秋两季的重要祭典中担任灵媒一职。」 『这就对了!』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体内继承了担任巫女的外婆血统,也就是说,你遗传到了灵媒体质或是某种天赋,所以才能看见普通人都看不见的我。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种事……能说了不起吗?」 『当然可以!这与歌唱得好或跑得快是属于不同层次的特殊才能。这种人在几万人、几十万人中才出这么一个,日本可能也只有寥寥数位,所以当然值得骄傲了,不是吗?』 「老实向您陈述我现在的心情,我根本一点都骄傲不起来。该怎么说呢?我有种『啊!我果然是怪胎』的寂寞感。」 早川的态度虽然还是很强硬,口舌却变得愈来愈灵敏,还能一眨一眨地盯着我瞧。「我看你就出来吧!」我这么对他说之后,他便像一只冬眠的熊,慢吞吞地爬出来坐在椅子上。 『能试着正眼看我吗?』我的口气渐趋平稳。 早川望着我的眼。他似乎终于习惯这起突发状况,但表情还是有点僵硬。 『可以告诉我,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吗?我自己看自己是半透明状。』 早川咽了一口口水,慢慢回答:「我看到的你也是半透明的,虽然轮廓还算清楚,整体内侧却是模糊的。而且……还微微发着光。」 『果然如此,不过还不至于让人心里发毛到无法正视吧?』 嗯,真的不敢看——如果是这种答案,一定会很痛苦。可是早川却肯定地点点头。 「不会。其实看起来还满耀眼、美丽的。因为还看得出是神崎先生,如果换成可爱女孩,看起来可能会像神圣的天使吧!」 『喂!想说什么何不直说?你是想说就算是幽灵,但因为是为人正直、诚实的神崎先生,所以不可怕,是吧?』 「应该吧!」早川的态度还是很执拗,脸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微笑。 『太感激了!来握个手吧!』 早川看着我伸出的右手,虽然有点畏怯,但仍有所觉悟似地与我握手。如果对方具有通灵的能力,是否就能和我产生物理性的接触呢?我抱着这种想法尝试与他握手,果然还是不可能。 『看来还是不行。放心吧!早川。虽然我很想拥抱你,但我还是没办法。』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不习惯那种亲密接触。」 我真的很想抱住他,但是现在不是期待这种奢侈事情的时候。我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可以请教个问题吗?」 『要问我问题吗?啊!我真是太感动了!虽然我有一堆非得向你说的话,不过没问题,要问什么尽管问。』 不知是否为了镇定情绪,早川放在膝盖上交握的手指不停地动着。 「神崎先生是一个月前去世的吧!为什么会变成幽灵回来呢?」 「这问题真直接!不先清楚说明不行。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没渡过三途川。但是,若就常理推论,可能是因为还有遗憾所以无法成佛吧!』 「嗯,我虽然不知道这是否合乎常理,不过还满有说服力的就是了。是因为不知道被谁、因何事所杀害吧?」 『不,我知道犯人是谁。』 「是谁?」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出经堂课长这四字,早川一时语塞。 『别跟我说你不相信这种话!这可是被害者本人的证词!』 一察觉,雨已经停了。 8 我和早川分别坐在各自的位子,将椅子转向面对面坐着。虽然桌上的花感觉不错,不过总觉得应该不是须磨子供奉的。 『喝吧!』 「咦?」早川一脸莫名其妙,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不是特地跑去重买了吗?快喝吧!』我指指他用双手小心翼翼捧着的第二杯咖啡。 「那我就喝了。」说完,他开始啜饮咖啡。 我又不想喝,加上幽灵之身也没办法喝,所以他实在没必要跟我客气。 「总算冷静下来了。总之,我认同成为幽灵的神崎先生之存在,也承认自己大概真的遗传到外婆的通灵能力,可是,我还是无法相信经堂课长杀害神崎先生一事。」 我暂且认同地点头,『若是立场相反,我也会这么认为。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刚才不也说了,这是被害者的证词,所以能请你认真地想想我所说的吗?』 「我懂了,那就请你尽可能地详细说明,课长是在何时、何地、如何杀死神崎先生?还有,他的动机为何?」 早川一举切中所有要点,认真地看着我的双眼,确实地提问。之前总觉得他是个不太可靠的菜鸟,没想到还挺有一套的!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将郁积内心的事全都一吐为快。 『犯罪时间为十月十六日晚上九点十六分,凶案现场为释迦海滨。那天傍晚,课长表示有话要跟我谈,约我在释迦海滨碰面——对了,我的遗体应该是在那里被发现的吧?』 「没错。惯重起见,我想跟『本人』确认一下。能请你说明犯罪手法吗?」 『就是射中这里。』我指着左胸的某一点,『有子弹贯穿的感觉,当时的光线虽然很暗,但是因为距离很近,所以凶器看得很清楚,我记得是俄罗斯制手枪。』 「是托卡列夫(tokarev)吧?思,原来是这样。但是现场并没有找到任何凶器。」 『我知道,凶器被经堂带走了。应该连弹壳也捡走了吧!那个混蛋本来还想对已经奄奄一息的我往额头再补一枪,可是没胆这么做就逃了。可能是很确定已经给我致命的一击了!』说着说着,我的怒气又再度沸腾。不行!我得冷静点。 「突然就给你一枪吗?」 『在那之前,我们先闲聊了五分钟左右,不过都是讲些【习惯东署了吗?】或是【和须磨子如何?】之类无关紧要的事,没有发生任何争执。』 「课长是单独犯罪吧?为什么课长非得杀害神崎先生——」 『我怎么知道!』不等早川说完,我便急急地回答。『这起案件对被害者【本人】也是个谜。我不记得自己有任何足以令对方怨恨自己的行为。既没有金钱上的纠纷,也不可能冒犯貌美如花的经堂夫人,更没握有什么秘密以威胁课长,也不会是什么世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惨遭杀害,真的很不甘心。』 「是啊!就连知道理由而被杀害都很不甘心了,更何况是莫名其妙地被杀。——不过这件事真的很奇怪,居然找不到杀人动机!但课长看起来也不像杀人魔啊!而且还特地叫你到人烟罕至的海边后才枪杀你,可见这是有计划的犯罪,应该有什么理由。」 他说得对,不过完全没有线索可寻,因此也无法理解其理由。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非得致我于死地?当我在心里描绘经堂那张脸孔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竟粗心地忘了最重要的事。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课长在枪杀我之前,对我说了句【对不起】。不只如此,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我想大概是【别恨我】或是【这不是出自我本意】之类的话。』 早川向前倾,双眸散发刑警般的锐利光芒:「这是什么意思?感觉像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所谓并非出于己意……可以解读成课长不知受谁胁迫而杀害神崎先生啰!」 『被胁迫?有什么根据?』 「这就不清楚了。也许不是威胁,而是收取相当报酬而行凶……」早川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想法全盘说出。 『哈哈!难不成课长还兼差当杀手吗?你该不会真的这么以为吧?』 「嗯……的确不太符合现实。」 『也不太可能因为房屋贷款就做这种事。不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金钱而动手,那就有可能是遭谁抓住把柄而被胁迫吧?」 虽然这比经堂兼差当杀手的说法更符合现实面,可是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包括课长,我不觉得有谁对我怀有杀意呀! 「不会错的,想杀害神崎先生的幕后黑手确实另有其人。」早川不平地说,「以前有过什么会遭人怨恨的冲突吗?」 『我不是那种很会立功的刑警。』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明都成了幽灵,说话方式还是那么乖僻。」 『反正我天生说话就是这样啦!俗话不是说,人死后才会学乖吗?那是骗人的!一个人的性格和特质就算死后也不会变。——这种事情不重要,问题是出在我连被谁、为什么杀害都不知道,搜查小组应该也了解这种状况吧?』 「是啊!还真是个难解的谜,像球村主任就认为从神崎先生的私生活重新着手会比较好。」 『啊——这更行不通。除去警察的身分,善良的我更不可能与人结怨。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想法啊!那个只会享特权的警官。』 我的脑海中浮现球村那张嘴角上扬,一副皮笑肉不笑,把别人当笨蛋耍的嘴脸。身为有钱小开的他不但令人讨厌、自恋、我行我素又自大,还是资产总额达二十亿日圆的球村家长子,当刑警只是玩玩罢了。对他而言,掌握权力使唤别人也许让他倍感愉快。 「冷静点、冷静点。愈是挑剔这种小事,搜查就愈容易陷入僵局。」 『这不会太离谱吗?你们每天面对面难道都没察觉?拜托你们也振作点!就是这样我才困惑地成不了佛啊!』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用啊!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课长涉嫌,现场没有遗留任何证物,昨天和今天也还在持续搜寻那把凶枪,这一个月来大家真的是拼了命地搜查。」早川有点不满地说。 我完全不晓得这些事情,这么责备他似乎有点过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这么辛苦,一时之间说得太过分了。不过,现在已知凶手就是经堂芳郎了,所以才希望能早点将他绳之以法。』 然而,期待他能回答「当然」二字的我显然太过天真。 早川受不了似地说:「你说得可真简单,神崎先生。你倒说说看要如何逮捕课长?没有任何证据,就连动机也不明。」 『那种东西根本就不需要!有我这个被害者的证词就好了!』 「这才伤脑筋呢!这可不是什么抢劫或诈欺之类的案子,既然是凶杀命案,怎么可能还会有被害者的证词?『各位搜查本部同仁请听我说,其实我有通灵能力,日前成功见到神崎达也刑警的幽灵。依其所言,真正的凶手就是我们刑事课长经堂芳郎警官。』你该不会要我这么说吧?」 『不行吗?』 「废话。要是说出这种话,人家不认为我疯了才怪,没有人会相信的,相信的人才奇怪呢!」 惨了,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该怎么办?』 「对啊!该怎么办才好呢?这真的很棘手耶。」早川说完,双手抱胸沉默不语,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持续两分钟以上。 我举起右手在他面前挥动着。『喂!早川。你还醒着吧?』 「还醒着啦!」 『因为你都没说话,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被这么一说,早川似乎有点生气,突然用拳头敲了一记桌子。「神崎先生,你说这是什么话?把难题全丢给我,自己就不用动脑了吗?这不是你自己的事吗?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就少说些风凉话。」 『您、您说得是。』我完全被这股气势压倒。 早川继续说:「何况光绕着课长打转也不能解决事情!依你方才所说,课长似乎是受某人唆使而杀害你。所以就算逼问课长,他也不可能供出那家伙。若是没有查出躲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案情是不可能水落石出的。」 又是一连串至理名言。 『没错,正如你所说,那就拜托你了。可否先暗地调查谁是幕后真凶呢?』 即使如此,早川还是没有给予正面答覆。「等等,神崎先生。你会不会想得太过简单了?暗地调查?要是真的可行就好了。对在局里被本部的人使唤来、使唤去的我而言,你凭什么认为我能胜任这种事?请别净说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也很清楚自己丢了个大难题给你,可是你不觉得自己的说法太不通人情了吗?我很遗憾竟被你说成这样。如果我有肉体,我就会自己行动,但现在的我只是个幽灵,是个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到的幽灵,根本什么也不能做!』 虽然我拼命地动之以情,早川还是冷峻地摇摇头,「这些我都知道!除了不能亲自搜查外,正因为你是幽灵才能不被发现地潜入各处调查,更能发挥作用,不是吗?而且还可以二十四小时紧跟着嫌疑犯,就连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明智小五郎(译注:日本推理小说家江户川乱步笔下的名侦探)都没这等能耐。神崎先生虽然失去肉体,却还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啊!你想想,亲手逮捕杀死自己的凶手是何等大快人心啊!」 我再也忍无可忍了,倏地站起:『早川!』 「啊!」他尖叫一声,害怕地缩起脖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一时得意忘形说错话,我跟您道歉,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拜托!你在拜什么啊!我没有生气,是经你一说才恍然大悟。』 「是……」 『你说得对。只会一味抱怨的我实在太懦弱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应该亲自查个水落石出,而不是一股脑儿地全推给你。好!我要找到经堂是犯人的证据,让唆使这一切的幕后真凶无所遁形。没错!就算成了幽灵也还是名刑警,所以早川……』我做出握住他双手的样子。不晓得是不是被我这股气势给震慑住,早川的身体有些僵硬。『我需要你的协助,毕竟我能做的有限。譬如,就算我知道课长桌上的烟斗藏着有力证物,也无法打开。所以还是需要你的帮忙。当我想在谁那里找什么东西时,就必须拜托你了。我会奋力一搏的!因为我就算死了也还是名刑警,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帮助我。』 早川双颊泛红。他的决定会是如何—— 「我明白了,非常明白!『就算死了也还是名刑警』这句话我会铭记于心。这样才是热血的神崎先生啊!连我也开始充满干劲了。我,早川笃会尽全力协助你,一定会解决这起凶案,以告慰你在天之灵,我们这对幽灵刑警与灵媒刑警搭档正式诞生。」 这真是太令我感动了!虽然觉得他这番表现有点夸耀,不过还是由衷感谢。早川对我而言,也许就像是在地狱里遇到的菩萨。 「既然决定了就赶紧行动吧!」他突然站了起来。 都这时间了还能到哪里去做什么呢? 「我再去买杯咖啡提提神,然后进行只有我们两人的午夜搜查会议。」他哼着歌走了出去。 会议中总是坐在最后面的他,肯定是因为即将有机会成为主角而兴奋不已。这样不是很好吗?也许能帮早川立下什么功绩。虽然他一副前辈似的自满口吻,不过若没有他,我还真是无从使力。 今年初春才成为刑警的早川是被派到巴东分局刑事组搜查一课的菜鸟,有时若没有上级长官指示,就会出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反应没别人快,不过只要抓住搜查流程,也会有亮眼的突出表现。他就是那种头脑不是很灵活,但是思考还算周延的人。极富正义感与责任感的他算是个不错的工作伙伴,对性急又不拘小节的我而言,或许是个绝佳的合作搭档。 终于找到方向而安下了心,我环顾办公室内,视线又落在墙上那帧新田克彦的遗照,五个月前惨遭杀害的另一名警官。我凝视着他,觉得他的嘴似乎在蠕动,说着「也别忘了我的事!」我虽然没忘,但还是得以未能成佛的人为优先。 不知为何,我的目光总会被这帧遗照吸引。 新田和我一样也是惨遭枪杀,凶案现场位于材木町三丁目的自宅,那天没值勤的他在家遇害。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研判凶嫌应为熟人,由死者招呼其入内!虽然行凶时间接近傍晚,不过因为左右邻居皆上班没人在家,凶嫌有可能是以软垫抵住枪口,或是算准JR列车通过凶案现场附近的时间而开枪,因此没人听到任何枪响。此外,也没有人目击附近有可疑人士出没,连凶枪也没有找到,因此大家纷纷耳语,这又是一桩难解的悬案。 四个月前调来巴东分局的我,就是参与侦办这起新田警官凶杀案。搜查工作才进行到一半,如今整起案件又陷入胶着,我也应该负点责任。 『新田警官,你想说什么吗?』我试着问遗照。『你就说吧!好歹我们同样都是亡灵啊!』 室内还是一片静寂。果然新田克彦的灵魂对这浮世不再留恋,早已飞去遥远彼方。 遥远彼方。 那是在哪儿呢? 9 不久,一阵球鞋声渐行渐近,单手拿着纸杯的早川神采奕奕地回来了。 「久等了。好了!开始吧!看来得熬夜了。」 『我是没问题,不过你还真有精神呢!年轻就是有本钱。』 「你在说什么啊?神崎先生也才二十八岁啊!我们不是只差两岁吗?」 『请容我修正。因为生日还没过,所以才二十七,得年二十七岁。』 「听到站在面前的人说什么得年几岁总觉得怪怪的。——放心,我只是最近有点失眠罢了。加上深夜多喝了几杯咖啡吧!倒是你,不会累吗?」 我又不是活人,不会感觉到累呀!本来打算这么回答,想想还是算了。虽然失去肉体的所有感觉,但是精神上的确有点累了。经历从阴间回到阳世的漫长旅程,回来后情感又饱受折磨的我,会不会太逞强了点?可是早川都这么热心帮忙了,这种软弱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放心,我可是不死之身呢!』 「喔!很帅气哦!」早川笑道,「若是由佐山先生说出这种话,只会让人觉得他就是那种冷硬派,喜欢摆架子的难搞家伙。神崎先生就不一样了,你可是真正的不死之身。——啊!不好意思,我又离题了。那么,关于这起案件的梗概,我们从头复习一次如何?」 『从头复习一遍啊……可是我觉得有比这更……』我看着新田的遗照。 早川也循着我的视线望去,「哦!那个吗?新田先生怎么了?」 『他的案件也没什么进展吧?』 「是啊!所以就这样挂上他的遗照。……你千万别介意喔!明天也会将神崎先生的遗照挂在他旁边。」 『挂这个是为了激励搜查人员吗?看来似乎没什么效果。而且事件都已经发生一个多月了,不觉得太迟了吗?』 「新田先生隶属生安课,可是神崎先生好歹是同课同事,挂那种照片总觉得怪怪的,而且那么大的照片要装框也不便宜……」 『其实根本没那种预算吧!』够了,真是小气。『算了,照片的事不重要。——新田一案也陷入胶着吗?』 同一分局在四个月内连续发生两起警官遇害案件,而且都没有破案。莫非这两起案件有什么关联?虽然这么想有点不合情理,不过会如此认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而且—— 「你很在意新田先生的案件吗?」 『是啊!我在想,杀害新田的凶手该不会也是经堂课长吧?』 早川并没有露出惊讶神情。这也难怪,新田遇害时,经堂曾一度被怀疑涉嫌。 「这个嘛……课长确实是有杀害新田的明确动机,因为新田先生与课长心爱的妻子传出暧昧。但是,课长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了,这一点神崎先生应该也很清楚吧!」 我当然知道,经堂在新田遇害那段时间有不在场证明。『不过,他的动机非常明显。课长曾毫不避讳地在局内大吼【我不会这样就算了!】并与新田扭打在一起。如果搜查陷入瓶颈得返回原点时,也许就有必要重新调查课长的不在场证明。』 早川喝着咖啡,挥手反驳我:「重新调查没有任何意义,那不是那种随口说说的不在场证明,光是县警本部监察室就有五个人可以帮他作证,凶案发生的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四点到七点之间,经堂课长正出席本部的审议会,光是这点就绝对站得住脚。」 『出席审议会……那可真是绝对无法推翻的铁证!』 经堂出席审议会就是为了他对与妻子私通的新田暴力相向一事。身为警官竟然有此暴力行为,而且还在职场发生这种事,本部当然不能轻忽。不过,只被经堂打中一拳的新田,伤势还算轻微,加上经堂已经彻底反省,被打的新田也有不是之处,因此最后只予以口头警告。幸好整起事件没有被泄漏,若是被跑警局新闻的记者知道,肯定会引起大骚动。 『是因为死掉的关系吗?我实在想不起来课长是什么时候殴打新田的啊?』 「在他遇害的一周前,六月十五日。」 无法拿笔抄下来的我,只好在脑子里想象个白板,手上握着白板笔这么写下: 六月十五日 经堂对新田施以暴行 六月廿二日 新田遭不知名人士杀害 七月十三日 神崎至巴东分局就任 十月十六日 神崎遭经堂杀害 从这顺序来看,调至巴东分局就任的我,因为在追查新田遇害一案中愈来愈逼近真相,因此才会被倍感威胁的犯人灭口。这是警匪剧中常见的迂腐剧情。当然,我并没有查到任何杀害新田的嫌疑犯,也想不起做过什么令嫌犯误解的行动。 『你有看到那天课长打人的时候吧?』暴力事件发生于我调到这分局之前,我当然想问清楚。 「我刚好目击整起事件的始末。那天十二点过后,我正准备出去吃饭时,瞥见那两个人在走廊上碰个正着。课长叫住经过的新田先生,但他无视课长的存在,就这么走过去,于是课长又补了句『等一下!』并抓住新田先生的肩膀。他狠狠甩开课长的手,这动作惹毛了课长,课长便大吼『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这样就算了!』并——」 先出了一记右钩拳,接着又补了一记下钩拳。 「结果有一拳击中新田先生的太阳穴,但因为腰没有使力所以力道不是很大吧!新田先生也身手敏捷地闪躲。眼看课长还想冲上前,一旁的我和漆原组长赶紧压住课长,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那时情况好比忠臣藏的松之廊(译注:忠臣藏为日本历史事件,赤穗藩藩主在江户城的松之廊与人发生冲突,身为受害者结果却被赐死。之后,其藩属的武士因不满而挺身报复)那一幕呢!」 『【就发生在局内】吗?——之前听说的新田与课长夫人关系暧昧一事。』 「是啊!我也耳闻过一点。新田先生与课长夫人是国中同学,两人好像还交往过,但最多只是一起看电影、在公园吃冰淇淋之类的吧?然后去年秋天,他们在局内运动会时再度相会,才会演变成那样……」 把国中时代曾经交往的事说成恋情死灰复燃,不觉得太夸张了吗? 「这地方就这么一点大,所以很难避人耳目吧!有警员看到他们一起从祇园的旅馆走出来,就这样开始传得沸沸扬扬。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妻子果然很辛苦。」 「真受不了那些流言蜚语。但是新田的长官似乎无视这些闲话呢!』 「倒也不是,可能没传到他耳里吧!听说生安课同事中曾有人委婉劝告过新田先生,但他却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故意装傻。」 『新田克彦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呢?一听到他对别人的妻子出手,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我没跟他接触过,所以也不太清楚,不过倒没听闻他有什么不好的风评就是了。听说他工作态度认真,还担任反毒活动的负责人,也曾为了宣导防止少年犯罪而企画摇滚演唱会,并热心地投入各种活动,加上人又长得帅,也挺受女警欢迎呢!」 『我听说新田在两年前离婚之后就一直单身,我想他跟课长夫人只是玩玩吧!』 「应该还不至于横刀夺爱吧!听说被揍了之后,两人就没再来往了。」 也许只是作作表面功夫而已。因为人都过世了,事情真相也就更难厘清。 我回想在课长家看到他们夫妻相处的样子。虽然嗅不出什么恩爱的感觉,夫妻之间倒也不至于关系破裂,况且妻子还很担心丈夫疲劳过度。 「总之,」早川以坚定的口气说,「关于新田先生遇害一案,在经过严密调查之后,证明课长是清白的。相反地,就算课长是杀害新田的凶嫌,也和神崎先生的案子无关。莫非神崎先生也与课长夫人有什么暧昧吗?」 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可能!我只是——』 「刚才我就说过,再也没人像你这样多管闲事。况且神崎先生已经有了森小姐。」 我们之间陷入一片沉默。一听到须磨子的名字就觉得心痛。 早川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心情,「森小姐……完全看不到神崎先生吗?」 『没办法。』我只能简短回答。 早川一脸沉痛的表情说:「我也不是自愿的啊!虽然不晓得是不是遗传自外婆,但我真的很不想拥有通灵这种奇怪的能力。要是森小姐具有这种能力就好了,这样神崎先生就能跟她说话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很抱歉……」 『别说了。』我阻止他再说下去,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 「可是……」 『因为你,我才能得救,所以我真的由衷地感谢你,也从来没想过要是你是须磨子就好了。所以别再说那种话。』 「我无法理解。」早川说。 也是啦!我也还没达到那种大彻大悟的境界。 「七、八年前不是有部电影叫做《第六感生死恋》吗?男主角被卷入某桩阴谋而被杀,并变成幽灵守护着爱人。」 这部电影很有名,我曾在电视上看过,虽然富有喜剧与悬疑感等要素,但却是一部和我形象不太符合的浪漫电影。 「那部电影的男主角拼命将自己的存在传达给爱人知道。好像只要练习一下就能移动东西了。也许神崎先生也有什么不错的方式可以试试看。」 『我也拼命试过啊!但还是不行,我无法像电影演的那样。』 「你应该继续试着探索各种可能性。神崎先生能坐在椅子上,也能用双脚站在地上,这就是物理性存在的证明啊!」 『我不是真的坐下或站着,只是习惯改不掉,做些生前会作的行为罢了。——算是受惯性法则驱使吧?我还会搭公车呢!』 「咦?为什么要搭公车?」 『仔细想想,这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先不管幽灵是否为物理性的存在,但它确实受到某种物理法则作用。若非如此,我也无法像这样一直和你面对面交谈。地球每秒 我不太清楚正确数字——以好几公里的速度绕着太阳公转,如果幽灵只是浮游物的话,早就在瞬间从地球飞出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有和森小姐做什么——」 我觉得他实在很孩子气,轻轻啧舌说:「你很烦耶!」 「对不起……」 我瞥见早川的眼角落下一滴泪,吓了一跳。看他这样让我也有点想哭,赶紧导回正题:『不过我想两件事多少还是有点关联吧!同分局连续有警官遇害是很不寻常的事,而且又是个别事件。』 早川表情也随即严肃起来,「那么该如何串联起来呢?我真的理不出什么头绪,而且也觉得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比较好。」 他的意思是说我太先入为主吗?话不能这么说吧!我可是在做合理怀疑。「这么想如何?课长并非出于己意,而是受幕后黑手唆使将我杀害,因为不可能是为了金钱,所以应该是受到要胁。也就是说,问题就出在幕后黑手握住了课长的什么把柄。』 「这些话刚才就讨论过了。」 『所谓的把柄或许就是杀害新田先生一事。』 早川轻拉右耳耳垂,低吟着。「也就是说,幕后黑手知道课长就是杀死新田的凶手,以此事威胁课长:『不想这件事被知道就得连神崎达也一并解决。』」 『这样总合情合理吧?』 早川还是不认同,「勉强可以吧?但是,为了成立这个假设,我们必须找到证据证明课长就是杀害新田的凶手。这不太可能办到吧?因为课长并不是凶手。」 『你是指不在场证明吗?也许他做了什么伪造工夫,推理小说和连续剧不是也常这么演吗?』 「神崎先生要推翻那个不在场证明吗?召开审议会的本部距凶案现场约四十公里远哦!算了!推翻就推翻吧!所以,课长是杀死新田的凶手,并被幕后黑手以此要胁。但还有几处疑点。」 『我知道。你是指那个幕后黑手为何要除掉我的理由吧?』 「没错。不过我个人认为课长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杀害新田的凶嫌另有其人。」 『你是说关于杀害新田一事,至少课长是清白的吗?』 「我了解神崎先生想将这两件事联想为一件案子的心情。不论是谁,都会想除去庞杂枝节,由最简单的结论中找出真理,但是这种想法几乎没有任何根据。」 『嘿!你倒是绕圈子说了不少漂亮话嘛!但是,我并不是期望什么简单的结论。反正什么答案都好,只要事情能够水落石出。』 「只要能水落石出,你就能成佛是吗?」 『大概吧!如果不能成佛,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但是,我也不太清楚灵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现在不想考虑太多这种事,因为只能想象到一些不怎么好的事,觉得有些害怕。如果天国有位置等我去坐的话倒还好,就怕自己会落入虚无的黑暗深渊。明明是个已死之身,居然还会这么不安,真的很奇怪。 「从你身亡到现在,你到哪里做过些什么事吗?」早川以平稳的口气问着。 虽然觉得他这么问涉及个人隐私,不过,只要是人,谁都会好奇吧!『没听你外婆提过吗?』 「没有。说起来,通灵这种事情可能只是一种表演罢了。但是,你和外婆说的不一样呢!她说若不是死了百日以上的亡灵,灵媒是无法与其通灵的。」 『你们家代代都当灵媒吗?』 「灵媒也有所谓的家族传承。不过,在成为灵媒前,必须接受师傅的口传指导,进行连续断食一周以上之类的严苛修行,直到神明附体为止。我外婆在太平洋战争时当上了巫女,恐山现今的灵媒传统便是从战争那时沿袭下来的。也许灵媒的存在就是为了安慰那些担心丈夫或儿子之生死的亲属吧!」早川出其不意地哼唱起来,「啊——嗳——弹响第一把弓,初次呼唤啊!直到请来神明下凡!用布缠上第二把弓,虔诚引请神明显灵。弹响第三把弓,就能从日本六十六处邀请各路神明来此……。请感受一下吧!这就是降神。」 我不禁哑然失笑,别过头用双手轻抱桌上的蓝色花瓶。那凛冽的触感仿佛能传达至体内。百合的花瓣是如此纯白,雄蕊的橘色是那么美丽。 『我还清楚记得被经堂枪杀的那一刻,自己就这样死去的遗憾心情,可是之后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既没有体验到灵魂从肉体分离的决定性瞬间,也没有漂浮在医院的天花板,俯瞰医生宣告我已离开人世的那一刻。感觉像是睡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却突然被一阵婴儿哭声给惊醒——』我仔细说明自己被不可思议的光源吸入、回到阳世的经过。 早川专心地听我陈述,等我一说完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不是常有人在说濒死体验吗?什么在花田中行走,来到了河川边,看到死去的亲人在对岸向自己招手,摇摇晃晃地想走过去时,却被说『你来早了,快回去吧』,然后就复活了。这与你说的有点不太一样呢!眩目的光芒是常听到的景象,但是你的体验中并没有出现花田、河川与死去的亲人。」 『是吗?和死而复活的人说的不一样啊!是因为这不是我的濒死经验,而是死亡体验吧!你不会觉得很无趣吗?』 「不会,我不会这么认为,毕竟这是很神秘的事。但我死的时候不见得会见到同样的景象吧!我曾读过一本关于濒死体验的书,虽然这种体验会出现共通的影像,但也会有非常独特的光景。」 『哦!譬如什么样的?』 「譬如,有人一回神便发现自己浮在一条又窄又暗的水道上,身穿白衣,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感觉非常安祥。前后有好几个人与自己一样载浮载沉,但那些人的脸因为溶于黑暗的水里,根本看不清楚。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正往某个方向流去,而且前方的人逐个消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一害怕之下便开始挣扎,身体于是往上浮起,来到仿佛极乐世界般的美丽景色中。在享受着这种幸福的感觉时,还想着是否会遇到已故的祖父,但接着却掉落至有无数老鼠与死人骸骨的世界,胸口仿佛被紧紧揪住一般。这时忽然有一道光芒射入,在光芒的那端有扇大门。因为一心想逃离这里,便往光源走去,拼命敲打门扉,却怎么也打不开门。此时,这扇门突然往自己倒下,就在即将被压倒的瞬间——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自己醒了过来。」 『听起来真精采!』 「还有这种情形哦!有人说他看到一片开满各种花卉的花田,有条小河潺潺流过其间。不可思议的是,上游两旁各有个巨大的雏菊花坛,各坐着好几百、好几千个不认识的人,全是一身出家人装扮,好几千个和尚就这样站在雏菊坛上呢!右边的和尚戴着帽子、唱诵佛号,左边的和尚则是没戴帽子,诵着法华经。两边的声音愈来愈大,都在催促他快作决定。站在河川中间的他一时无法决定,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光芒或花田这类景色的确满常听说的。原来如此,每个人看到的景色竟有如此差异。难不成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不同的景象吗?这与为了逃票而从地铁的自动剪票口下方钻过的道理好像不一样。 『果然是灵媒之后,虽然质疑外婆的能力,但对死亡这话题还是很感兴趣吧?』 「毕竟有血缘关系啰!不,也许无关吧!」早川承认。 『如果我能成佛再告诉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吧!或许会说:【啊!太棒了!你也一起来吧!】』 似乎不怎么有趣,早川脸上没有丝毫笑容。拿自己的幽灵之身开玩笑是不是太过火了。不知为何,总觉得胸口闷闷的。 「我想你真的很累了。虽然无法从脸色看出来,倒是可以感觉得到……」 『真的很累了。心很疲惫吧!提不太起劲。』 「我没注意到,真是不好意思。我看今晚就先这样吧!」 我也这么觉得。反正不可能一夜就解决所有事情,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也是很重要的。 『我也是,真是抱歉。虽说失眠,不过好歹也要休息一下,不然明天怎么有精神进行调查。那我走啰!』 「请问……」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你要去哪啊?」 『对啊!要去哪好呢?要潜入自己房内的衣橱睡呢?还是飞到山上,靠在我父亲和神崎家历代祖先的墓碑上睡一觉呢?随我高兴啰!』 早川一脸困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我倒是挺有精神,快活地说:「我哪儿都能去啦!如果想恶作剧,还可以跑到某间顶级饭店,躺在大号双人床上舒服地睡一觉。想刺激点的话,也可以躺在平交道正中央呼呼大睡。很羡慕吧!对了,干脆来个东京空中散步好了。』 「空中……散步?」 『没错!我还可以飞哦!』 「不会吧!」早川说。 不如现在表演一下我拥有的能力,让他大开眼界吧!『没骗你,我表演给你看好了。我会从这扇窗户飞出去,你可别吓得大声尖叫哦!』我站起来走近窗边,『我还会再来的,好好睡吧!可别一觉醒来,以为今晚和我交谈一事全是梦境哦!一切就麻烦你了——再见。』 我张开双手奔向窗户,一瞬间飞了出去,浮在半空中。站在玻璃窗内侧的早川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漫画般的夸张惊讶神情怎么看都很好笑。我轻松地表演了一记后空翻,轻轻挥手。早川打开窗子对我投以憧憬的眼神。 「太棒了!神崎先生太厉害!」 『这只是雕虫小技罢了,你看。』我又表演了一次,虽然只有一位观众为我鼓掌。『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早川一直目送渐渐往上飞的我。他好像在喊什么……彼得潘?是吗?我成了彼得潘吗? 雨后的夜空有无数的星斗眨着眼,我在星空中散步。该往哪儿走好呢…… 我的视线落在矗立前方的高塔。那是巴市的地标,也是市公所屋顶上的尖塔。最上面是钟楼,挂着青铜制的「市民之钟」。过去的片段回忆浮现脑海,成人式那天,我曾莫名其妙地被选为成人式的代表,敲过那只钟。 对了,今晚就睡在那个钟楼吧?反正也没人,一定很好睡,而且只有在特别节日时才会敲钟,回老家或去须磨子那只会勾起悲伤的情绪。决定了!今晚就在「市民之钟」下睡个好觉!彼得潘朝那儿飞去。 一降落才发现尖塔相当脏乱。切身感受到空气品质在这样的地方市镇也是糟到不行,酸雨也侵蚀了钢筋水泥。七年前,当我穿着新买的西装登上塔顶时,在这方只有十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二十位成人式代表、市长以及官员们被媒体团团围住,头顶响起澄澈高亢的钟声。现在,这里却像海底般沉静又寂寥,过去的一切仿佛是场梦。 我试着触摸从未如此近看的钟,当然没有任何感觉。若用流着血液的手去碰触,肯定是种冰凉的感觉吧!我眺望灯火稀疏的街景想着,各位市民,其实我失去肉体还比较好呢!若有办法抓住东西,我肯定会胡乱敲钟,吵得整座城市的人们无法成眠。 我的心好累。 真是一趟漫长的旅程,每天都得忍受严苛命运的考验。 我翻了个身侧躺,闭上眼睛。看来就算是幽灵也需要睡眠,真是谢天谢地!我居然可以睡觉。 可别一觉醒来,错觉今晚的一切全是场梦!我虽然对早川这么说,但这一切若是一场梦该有多好?一觉醒来的我,发现这一切不是梦境时,或许会长吁短叹的吧!真是讨厌。 应该要醒来吗?成了幽灵返回阳世的人,一旦在这世上沉沉睡去,是否有可能从此消失?对我而言——不,是对人类而言,不论这世或那世的事都是完全的未知。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的影子总是跟着主人飞来跳去般,人类始终不懂生与死的意义。是的,所谓的生命也许不过是存在无数未知的阴影。 『该如何是好呢?』我喃喃自语着。 意识慢慢地溶入黑暗中,感觉好舒服。如果在梦中能一身白衣地飘在水上,流向任何地方,一旦寻到光源,绝对会毫不迟疑地飞过去。虽然对现世还有眷恋,还是非得重新启动错过的按钮。若真有无悲无苦的世界,请让我去那吧! 啊!睡意已经袭来。 我身为幽灵的第一天总算落幕。 明天,会来吗? 10 麻雀啾啾鸣叫。 很有活力地在我头顶附近喧闹。 习惯向左侧睡的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往左呈九十度倾斜的栏杆。一时之间忘了自己到底睡在哪儿,起身一看,头上垂个大钟,是「市民之钟」。这时才唤醒一切记忆。 『原来如此。』无意义的呢喃。 成为幽灵的第二天开始——就是这么回事。 既无法消失也无法成佛地迎接崭新一日,不知该喜还是悲。不,目前尚无法确定现在醒来的这个世界是否与昨日一样,也许我转生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不,不能这样,不能老是想这些郁闷之事,千万别一早醒来便为了如此沉重的事而烦闷不已。 『决定了!别再胡思乱想,想做什么就去做!』 终于落到自言自语的地步,也许是为了填补没人能听我诉说的不满与空虚吧! 听到麻雀鸣啭,下意识觉得是早上,太阳也已高挂南边青空,大概接近正午了吧?一看手表,指针仍停留在不吉祥的九点十六分,令人心情沮丧。 『我可真会睡啊!看来我的心真的很累吧!』 麻雀的啾啾声仿佛在回应我的独自。轻轻伸手想触摸那蹦蹦跳跳的可爱麻雀,果然还是不行。算了,没关系,正因为我是幽灵,这小家伙才能毫无戒心地待在我身旁。虽然不是爱鸟人士,但是看着小麻雀却让我觉得心平气和,为了感谢它带给我如此舒适、无忧无虑的感觉,我替它取了「啾吉」这名字。虽然不清楚它是否常会飞来这座钟楼,姑且先将它当作宠物好了!它右边的翅膀受过伤,一部分羽毛竖了起来,很容易与其他麻雀区别。若是有那种嘲笑我明明是个幽灵还妄想养宠物的家伙——唉!要是具有这种家伙也好,就像遇到啾吉这般可爱的朋友也不错。虽然无法给它面包层,至少能给它关爱。 我就这样观察左右交互轻跃的啾吉好一会儿,才想起现在不该在这里打发时间,毕竟现实再怎么不通人情,还是得去面对。 ——神崎先生虽然失去肉体,却还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啊!应该亲手逮捕杀死自己的凶手,不是吗? 我想起早川说过的话,更况且这也是我的决心——就算成了幽灵,还是一名刑警。 这能称得上英勇吗?有道讽刺在脑中响起,那是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正在嘲讽我的声音,那家伙叨叨絮絮地低语,就算揭露经堂芳郎与幕后黑手的罪行,也无法死而复生! 『你很烦耶!你懂什么?』 我当然不认为举发犯人能让我起死回生。虽然如此,或许我是想得到一些祝福或恩惠的,不论多么微不足道的事都行。就算只能对须磨子说一句话也可以。希望真的会发生什么奇迹,我如此祈祷着。 没什么好迷惑的了。都已经睡到日正当中,该是开始活动的时候了。那么,先做什么好呢? 对了,先去一趟巴东分局吧!得掌握些搜查情况才行,而且枪杀我的经堂课长也在那里。 脑海里又浮起早川说过的话。 ——除了不能亲自搜查外,正因为你是幽灵才能不被发现地潜入各处调查,更能发挥作用,不是吗? ——就连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明智小五郎都没这等能耐。 没错。搜查方向就这么决定了,我只要紧紧跟着经堂,好好监视他就行了。案发一个月后,搜查虽然陷入胶着,但凶手肯定还不敢大意。负责执行的经堂与幕后黑手不可能都没有私下碰面、交换情报,或许是因为保持高度警戒,避免直接接触,所以只透过电话联络。不过,成了幽灵刑警的我可以紧跟着经堂,并不需要窃听器这种麻烦的东西,这是无法拜托早川,只有我才能办到的搜查任务。 决定了如此明确的目标真令人庆幸。跃跃欲试的我随即站起来,飞向巴东分局。 本来还担心睡了一觉的我会不会忘记如何飞行,才一伸展身体想象浮在空中的感觉,突然就这样漂浮起来。果然,从重力中解放的我是自由的!我是幽灵,是彼得潘,也是一名刑警。 我漂浮起来,升得比钟楼尖塔还高,飞向彼方的巴东分局。远眺彼方,想象自己正遨游天际,自豪地飞翔。 途中瞥见了百货公司的钟台指着十二点半。已是午餐时间,但却没有丝毫饥饿感。可以在空中飞翔,也不需花什么餐费,方便得令人可悲。 一到目的地,我先在周围盘旋了两、三圈,也许是因为心中多少有些胆怯,但是,这种感觉对透明人而言只是多余。 白天的办公室会是什么情形呢?我这么想着,紧张地穿过二楼窗户,办公室内有两张一个月不见,令人怀念的脸。 主任球村正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飞入的窗边则是坐着佐山润一,两人丝毫未察觉我这个不速之客。大概已经吃过饭,正在午休吧!肤色白皙的球村穿着三件式的合身驼色西装,佐山则是穿着衬衫,卷起袖子,搭配一件黑色背心。可想而知,这位小开与硬汉大概至死都是这副德行。 『好久不见!我是神崎。』我大声打招呼,确认没有任何回应,对他们的无视,我并不会感到失望,也觉得无所谓,因为我有早川能像生前那般待我。 两人沉默着,没有交谈。球村低头用锉刀磨指甲,佐山则愣愣地眺望窗外景色——喂!客人来了,还不赶快工作! 「神崎于公于私都很单纯清白,没有什么问题。」佐山终于先说话了。他面向球村的背影,从我这边可以看到他有些戽斗的下巴。 主任磨着指甲回说:「果然一如外表,是个品行端正的热血刑警。没有内容,也没有深度,平得跟什么似的。」 『你说什么!』有种被侮辱的感觉,我有点生气。真想拔光这小开的长睫毛。 「没有内容、深度,平得跟什么似的家伙是吧?这种说法对他有些失礼吧!」 没想到佐山居然替我抱不平。虽然昨晚他别有居心地打电话给须磨子时,我一时气昏了头,但没想到这家伙竟还有可取之处。 「我只是坦白说出我的感觉,不是故意说些什么失礼的话。我只是觉得神崎是个很容易了解、个性单纯的人,并也不是说他是个单纯的笨蛋。」 『光这几句话就够没礼貌了,更何况还当着本人面前说。』我有些受伤。任由别人批评的感觉实在很难受。 「是真的。」球村微笑,「他是个好男人。一看就是那种为人正直、内心坦荡之人。就连我也对他深有好感——你可别误会啊!别看他那副长相,不论是组长大人还是森小姐,他可是很受女人的欢迎呢!」 什么叫做「别看他那副长相」啊! 「没错!就像球村先生说的,他是那种不靠长相也吃得开的家伙。」 少啰嗦! 「女人对那种略带粗犷的男人最没辄了!你也别只是外表装酷,做个真正的硬汉如何?」 「真是辛辣啊!」佐山一脸不服气地坐回自己的位子,斜睨着球村。「那主任自己又如何?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半个女朋友呢?明明顶着二十亿资产的光环不是吗?」 这番话听起来颇为挑衅,但球村仍一脸平静。 「你也挺敢说的嘛!我不是没女人缘,只要我想找,一定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另一半,只是现在没这种心情。」 「难不成,你爱的是男人……」佐山这家伙净说些无聊话。 「拜托!佐山。我对男人这种一身汗臭又粗鲁的生物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要自由,不想要另一半。」 「哈哈!独身主义吗?还真符合向来自我中心的主任呢!不过,只要找不婚主义的女人玩玩不就得了?要交几个就交几个,围绕身边随时待命。」 「你根本就不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女人可不能这么对待,因为她们会出于本能地想束缚男人,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既非妻子,也非情人,有需要时玩玩就好了。」 这话要是被女权主义者的漆原组长听到,肯定会被视为极恶劣的发言。 连佐山也苦笑着说:「你真令人无法理解!既然那么崇尚自由,为何还会选择警察这种体制内的工作?我真的不懂。神崎曾经说过,『主任当刑警只是凭一时的喜好』。」 「他算说对了一半。或许,我是想寻求某种刺激吧!而且也有借这份工作回馈社会的想法。」 「回馈?」 「回馈能生长在富裕环境中的恩情。喂!别一脸诧异好不好!这是我的真心话!继承父亲留下的庞大遗产、生活优渥无虑的我,也会想为别人做些什么,譬如维护社会正义之类的事。而且这么做也是在保护承载自己的摇篮。」 拜托!我可不想听这种正经八百的话,我和佐山同时叹了口气。 「你应该不同吧?」球村终于放下锉刀。「你不是为了高远理想而献身公职,而是为了——」他用手比了个射击的动作。「这个吧!因为想玩真枪所以才当警察,我没说错吧,硬汉?」 「你当警察是为了维护社会正义,而我只是个枪械迷?别开玩笑了!」佐山一脸哭笑不得。 虽说只是一场午休时间的短剧,但是一听到「枪」这个字眼,我便浮躁不已。我知道佐山对枪枝的确很有兴趣,常说等不及平时固定的射击练习日,想赶快一试身手。也常缠着神枪手须磨子讨教。对这个很有兴趣的他,身手当然也很矫健,在署内仅次于须磨子。 这个沉迷枪械的硬汉果然不讨人喜欢,等你自己挨一枪,就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这样说来,明后天就是射击练习日了,你一定跃跃欲试了吧?」 「别寻我开心。都这种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神崎先生才刚遭遇不幸……」 这家伙或许还不错呢!……畜牲!我在称赞谁啊! 「刚才你猛逼问我结婚一事,那你自己有意中人了吗?不是马上就直逼三十大关吗?」 其实球村也已经三十好几了。 「拜托!主任你也很清楚,我们哪有时间和女孩子约会啊!况且职场上的女性又少得可怜。」 「会吗?又不是钻到炭坑里工作,还是有机会和女性接触吧!局内不是有既具胆识又优秀的女警吗?我们刑事一课也有一个啊!」 『喂!你是指须磨子吗?』不用问也知道,另一位女性课员漆原组长是已婚妇女。『你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线了?明知道恋人刚死的她有多么憔悴,居然还能这样无所谓地开玩笑?难道小开连体谅人的心都没有吗?』 要是我还活着,一定会痛扁球村一顿,幸好佐山这小子还算有常识,毅然地严词反驳。 「你就别再装了!神崎不在之后,你不是就立刻向须磨子示好吗?」 「我表现得很明显吗?」佐山仍是一贯的强硬口吻,没有正面回应球村。 「不是表现上的问题,只是身为一个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是与一向冷酷的硬汉形象完全联想不起来的温柔。也就是实践菲力普·马罗(译注:作家雷蒙·钱德勃笔下的冷硬派侦探)『不够坚强就无法生存,不够温柔就没有生存资格』的人生哲学,是吧!——哈!哈!你的心情我很了解,她的恋人已不在世上,对一直暗恋森小姐的你来说,确实是个大好机会。莫非送神崎上西天的人就是你——开玩笑的,别生气!」 我还不至于气到怒发冲冠,不过佐山似乎真的很火大,他双手撑在桌上,倏地站了起来,双颊微微泛红。 「请不要随便开如此低级的玩笑。指责我对须磨子有意这件事让我非常不愉快。」 「哦?是吗?那就是我的观察力有问题啰!」 「什么观察力,你也配?别笑掉别人大牙了!」看来佐山真的很生气。 这时突然从门口那边传来声音。「你们在吵什么?」 一瞬间,我误以为那声音是冲着我问。看来,声音的主人一定听到球村和佐山两人在争执。 「没什么,组长。只是随便聊聊,帮助消化而已。」球村一脸认真地说,佐山则暧昧地点头。 「是吗?可是听起来不太像和气地在聊天哪!」组长双手撑腰微笑着。她在走廊上恐怕已将两人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 漆原夏美,三十八岁,警部补。一年半前由本部转调来此的菁英。橘红色上衣搭配黑色窄裙,包裹着她的匀称身材。这个人看起来也不太像刑警。披散在眉梢的参差浏海下是一双细长凤眼,总是闪耀着慑人光辉,嘴唇上方有颗黑痣的唇形十分性感,笑起来的脸却有些骇人,稍微胆小的嫌犯总会吓得浑身发抖。 「算了。以后讲话得小心点才行,以免说曹操,曹操就到。」 曹操是指我吗?难道漆原组长觉得变成幽灵的我,或许正在听着?——其实并非如此。 「森小姐已经来了,你们说话谨惯点。」 原来组长担心这段愚蠢至极的对话传进须磨子耳中,这份体贴真令人感动。 「须磨已经来了吗?」佐山显得有些惊讶,「她今天不是应该还在请假休息……」 「她说一直闷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所以就来上班了。现在正在资料室调查神崎的案子!真是个认真又有毅力的女孩。」 「光有毅力就能升官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球村火上加油的话让我更生气,一阵子不见,这家伙惹人厌的本领又精进不少。 不过,他似乎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用右手遮着嘴巴,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午休还有点时间,我去喝杯咖啡。」 当他经过漆原身旁时,漆原问「去『杰尔丹』吗」,球村应了一声「嗯」便走出去。舞台随即换上另一位演员。 「今天又要去『杰尔丹』了,还真是有钱又优雅的小开呢。那里不太像警察会去的店吧!一杯蓝山咖啡要一千日圆,还真是奢侈!我这做主妇的实在无法理解。」 『可是招牌咖啡只要六百日圆就喝得到啦!』我顺口插了这句话。在这种小城市是贵了点,但是那家店的咖啡真的很香醇。我还在巴西分局时,只要来这边洽公总会进去品尝一杯。因为店里气氛不错,调来这里之后更常去光顾。不过还是点不起一千圆的咖啡,只能喝招牌的。 这种事就不用多说了,反倒是漆原夏美自称主妇一事与事实稍有出入。她曾说过,她先生原本是上班族,婚后辞去工作当起家庭主夫。她那小学一年级的独生女很黏她先生,若是夫妻吵架,她女儿一定不理妈妈,害她只好先投降。 「对了,组长在忙什么吗?早上都没看到你。」 被佐山这么一问,漆原只是耸肩微笑。散发成熟女人魅力的她看来更不像刑警了。「没什么,只是去调查一些事情,到时你就会知道了。」 「真令人好奇!能告诉我在调查什么吗?如果不想让本部的人知道,我可以暗中帮忙。」 「需要帮忙时会跟你说一声。现在还不用,还没有什么头绪。」她一坐上位子便抽出一根凉烟叼着,局内已颁布全面禁烟令,但看来应该还没实施。 我也很在意漆原到底在调查什么。球村与佐山的争论其实没什么意义,不过现在似乎总算要开始谈论关于搜查的事情。正当我这么想时,突然发生一件令人错愕的事—— 穿着制服的须磨子走了进来。不同于昨夜,现在的她神情十分严肃,她在职场时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不愧是须磨子,令人佩服。 『须磨子……』我呼唤着,却被漠视。 「组长,刚才真是抱歉,我因为太过专心才会那样随便回应你。」 「唉唷!没关系啦!」漆原无所谓地回应。 佐山不知所措似地重新坐直身子,一旁的我则忿忿地咬唇。 「你看来明明很累,为什么不好好休息呢?太逞强会弄坏身体的哦!」 「谢谢您的关心。」 我走向正在回礼的须磨子,抚摸她那束起的秀发——假装抚摸着。她只是直视前方,眼神十分严峻。 「关于神崎一案,我做了些调查。他调来东分局才三个月,并不算久,我想应该没惹上什么麻烦事才对。」 佐山说得没错,杀死我的人并不在搜查资料中,因为他可是具有刑事课长身分,坐在那张桌子办公的男人。 对了,怎么没看到经堂那个男人?我可是为了监视他才来的,难不成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 「我是想说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所以重新审视一遍。也许有什么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的。」须磨子明快回应。 虽然全面怀疑并没有错,但这次可不一样!何不大胆怀疑犯人也许是经堂呢?不过,应该行不通吧?因为就连我这个被害人也不知道经堂为何非杀我的原因。 「关于这件事,等一下会有客人来,也许会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喔!敬请期待吧!森小姐。」漆原诡谲地笑着,看来似乎与命案有关。 正当我想着到底是谁呢?一阵脚步声逐渐走近,本以为应该是经堂,紧张地回头一望—— 早川站在门口,纸杯从他右手滑落,宛如录影带倒带重播般。 11 『喂!咖啡又洒出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唉呀——」、「怎么啦?早川。」同事与上司的声音盖过我的问话,灵媒之后则一脸茫然没有任何回应。 「又……出现了。」 『什么叫做又出现了?』我向他靠近,他却畏怯地退后一步。难不成还在怕我吗? 「果然不是梦,因为连白天都看得见。」 听他这么说我才明了。明明我们一直天南地北地聊到拂晓,看来他还无法相信我变成幽灵回来一事。也许这是种自然反应。 「早川?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又出现了』是什么意思?」 经漆原一问,通灵男「啊!」地一声,显得有点狼狈。「是……是……是说我……我又打嗝的意思,最近老是打——打嗝。」 早川回答组长,并斜睨着我。我向他轻轻挥手,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却别过脸去。 『这不是梦,这是现实,请别忘记为了解决这件悬案与你搭档、从黄泉归来的神崎达也。』 「当、当然不会忘记。你、你生气了吗?」 「拜托!我为什么非得生气?」漆原皱眉。 「啊、我不是说组长啦!」 「不是我的话,那是谁在生气?」 「那、那是……嗝、哈哈!又开始打嗝了。没有人生气啊!只是无聊地自言自语。惊讶巴市居然有警察连续遇害——嗝!」早川语无伦次地说。 明知不该笑,我却还是忍俊不住。 「真是个怪人!」漆原耸耸肩,又点了根烟。 佐山和须磨子则是一脸莫名其妙。 「哇啊!打了个嗝咖啡又洒出来了——真是的!我去拿抹布来擦。」 早川说完后飞奔出去,我也跟了上去。只见他靠着走廊墙壁深呼吸。 「啊!吓死了。一进办公室就看到神崎先生和漆原小姐站在一起,寿命都吓短了。」 『活着的家伙可真好啊!可以说得那么轻松。』 「……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让你吓到真是抱歉,还让你浪费了咖啡钱。虽然我想赔你,可惜无能为力。』 「不用了,没关系,这没什么。以后我会留神点,下次碰到神崎先生不会再那么慌张了。」 『嗯。还有,如果有第三者在场,也别大剌剌地和我说话,被人家看到你对着什么也没有的空气说话,你会被认为精神有问题的。——我们到远一点的地方说吧!免得声音传进办公室。』 我们走向茶水间,小声交谈。 『没看到课长,他去哪了?』 「被叫去本部作简报,下午才会进来。」 『那个杀人凶手该不会装蒜说,【虽然已经非常努力,可是目前仍毫无进展】吧?』 「冷静点,你可是刑警耶!」 被这么一斥责,我觉得有点羞愧。早川要我别太意气用事,身为刑警,即使是至亲或朋友成了被害人,也必须客观地看待案件,因为搜查过程中最需要的就是冷静的判断,尤其是身为被害者的我亲自搜查这起案件,更要有此体悟。我知道,我会的。 茶水间没半个人。我们就像连续剧里喜欢在茶水间说三道四的粉领族般站着聊天。 『怎么都没看到本部那些家伙?出勤吗?』 「大部分的人都休假了。不要瞪我!因为这一个月来大家几乎都没有休息,希望你能体谅我们连假日都得执勤的辛劳。」 『我知道啦!对了,本部那边是派谁过来?』 「中井警部那一组。中井先生今天也去本部,所以应该不会进来吧!」 中井洋佑。我虽然不认识他,但他可是县警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号人物。虽然长得一脸狸猫样,感觉有些深沉,但人不可貌相,他可是解决过许多悬案的厉害刑警。而且,听说那位中井警部还颇难搞呢! 『今天没办法见到中井警部了,只好期待明天啰!——好了,来讨论我们的搜查进度吧!就照昨晚说的,我负责跟监课长,一有眉目就告诉你,然后你就让该受惩罚的人好看。』 「了解。不过眼前该做些什么呢?」 『调查课长的办公桌吧?不少人会将不能放在家里的东西藏在工作场所,譬如毒品或色情片之类的。』 「嗯,一般公司职员是有可能这么做,但这里可是警察局耶!怎么可能会将写着杀人计划之类的纸条塞在抽屉里?」 『应该不会有那种奇怪的东西吧!我想找的是更琐碎的证据,能随手一放的东西。我也无法具体形容,就是那种虽然嗅不到犯罪气息,但却能令知道凶手的人激发灵感或线索的东西。』 「原来如此,也许还能找到与幕后黑手联系的蛛丝马迹呢!好,我试试看。可是课长的抽屉总是上锁的啊!」 『撬开啊!那种锁随便一撬就开了。如果没办法,就去问问那些关在拘留所里的惯窃吧!』 「别胡扯了!你就是想叫我去做就是了!好啦!我做。毕竟这是神崎先生的吊慰之战。」 『应该是说为了我与你的伟大功绩。你也该回去了,我怕他们会觉得你怎么这么慢。』 「说得也是。」早川抓起抹布。「对了,那神崎先生要做什么呢?」 只能等课长回来吧!其实现在飞去本部也行,只是错过就麻烦了。『课长回来前,先观察局里其他人的动静吧!组长好像独自在调查什么,是抢先一步找到了什么线索吗?还是偷偷进行其他事呢?我还满好奇的。』 「组长独自调查?很像她的作风。听说连本部的家伙都拿她没辄!大家都晓得她很有一套。」 明明叫他快点回去,却又拉住他说个不停。『我从以前就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要调来东分局呢?虽然也常有本部的人转调辖区,可是我觉得她怎么看都比较适合本部一课,你有听过什么传闻吗?』 「这个嘛……没听说过耶!只知道她是因为家住巴市,考虑通勤方便所以希望转调过来……」 『不可能只为了这种理由吧!总觉得她有什么秘密。』 「你是说,她有可能是唆使课长的幕后黑手?」 『倒也感觉不出和课长有什么牵扯。啊啊!不能光用嘴巴说,也要开始行动了!快点快点!刑警可是靠双脚办案的,赶快分头进行吧!我会在局内到处看看,可能不时会碰头,别再吓到了。还有,也得开个搜查会议交换情报才行,今晚可以去你那儿吗?』 他沉默半晌,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大学时的我也曾有过被学长夜半登门骚扰的经验。 「虽然来我家最方便,可是我家真的很乱……」 『了解。那去别的地方吧!不过也不能去咖啡店或小酒吧之类的地方。若别人看到你对空气自言自语,肯定会以为你精神有问题。』 「光是想象就觉得恐怖啊!」 虽然想说去经堂与我碰面的释迦海边好像也不错,不过这种玩笑可是一点都不好笑。沉默一会儿的早川提议去他家附近的儿童公园。 『可是一个年轻男子三更半夜在那种地方闲晃,不是很诡异吗?何况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 「放心,不会被当作变态的。我平常就喜欢晚上在公园荡秋千,所以附近的人和巡逻警察已经习以为常了。」 『……总觉得你的生活还真是寂寞啊!』 「这是个人兴趣,你就别管了。好了,开始行动吧!」 早川查发现明明也要回刑事课办公室的我没有跟上,于是停下问:「怎么了?」 『虽然很在意组长的事,不过我还是先去看一下球村好了。他说他去【杰尔丹】喝杯咖啡,搞不好是和谁约在外面碰头。』 「和谁约在外面碰头?……啊!莫非是和课长?你怀疑球村先生可能是幕后黑手吗?」 『你这说法有语病,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只是想调查课长身边的人。那我走了!晚点见!』 我从茶水间的窗子飞出去。「杰尔丹」就位于分局正对面。玄关旁有座捧着水盘的丘比特石膏像,是一间气氛有点诡异的咖啡店。因为橡木制的店门异常厚重,小磨砂窗又无法窥视店内,走入才会知道这是一间装潢气派的店。若是一时兴起走进来的人,看了菜单上的价钱后大概会后悔。 即使成了幽灵也还有嗅觉,一到店门口便闻到一股飘散在店内的咖啡香,我迅速穿过门扉,看见球村坐在最里面,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报纸。他一脸严肃,是不是在看命案的相关新闻呢?一上前才发现他是在看股票专栏。大概是股票又被套牢了吧! 我坐在他附近的空位观察他。老板是忠实的巴哈迷,小提琴声一如以往地流泻着。店内明明弥漫紫烟与咖啡香,我却完全不想抽烟或喝杯咖啡。跟监时既没有饥饿或口渴等生理欲求,也不会有恼人的便意侵袭,看来我真是一位模范警察。但是,唯独透明这一点称不上是什么优点。 花了一段时间看完股票专栏的球村,目光又移至财经版。从日本银行金融经济月报到知名制造商的新产品开发情报全都浏览一遍。也许因为景气不好,他一直深锁眉头。既没有任何可疑人物出现,也没有什么神秘电话,这次跟监看来是无功而返了。没关系,就算这样也无所谓—— 『你到底打算混到什么时候?都已经一点多了!别光是喟叹自己的财产又短少多少,赶快回去工作!』——我实在很想这么说,但对方根本听不到,仿佛我的话都成了耳边风。他一定认为,与其和漆原、佐山这些家伙一起在假日执勤,还不如在家睡觉!我心想跟监这种家伙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正想飞出店外时,只见球村收起报纸站了起来,还随手抓了一包砂糖迅速塞进口袋。没想到有钱小开竟然也有小气的一面,难不成愈有钱愈吝啬吗? 一瞬间还挺期待他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可疑的举动,但他只是穿越马路回到局里,原来真的只是在打发时间。我后悔地跟着球村走回去。算了,要是真能突然挖掘到事件核心也是侥幸吧!而且,自谪潇洒的小开背地里其实挺没品的,居然在楼梯间拔鼻毛。他虽然是个很难让人有好感的人,可是这样偷窥他的一举一动,多少还是会有罪恶感。 一回到刑事课办公室便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个男人坐在我那供着花的位子上,一群人正围起来质询他。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 我和球村同时开口,一群人全抬头看向我们。我记得中间的那张脸,我在西分局时曾逮捕过这男子,虽然已经事隔一年多,可是他的样子完全没变,瘦削的身形,一张让人随即联想到嚼齿动物的脸,两三颗牙齿从双唇间暴出。虽然容貌有些缺陷,但不可思议地,整体看来还算端正,也许是因为有一双清澈的明眸。不过,看他身上那件有点破旧的廉价上衣就知道他混得不太好。可能是受伤了吧?额头还贴着一大片药膏。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就算是在我们辖区内犯案,也应该归窃盗课处理才是。 「哟!球村,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时,出现了一位挺有意思的客人。快过来吧!」漆原说。 虽然我有问题想问,但没有任何人能回答我。 『你说的那位客人就是这个男人吗?——喂、早川。这家伙不就是Doctor X吗?』 「啊!你知道他吗?没错,他就是Doctor X,本名久须悦夫,三十二岁,居无定所。」早川随即回答我,却换来周遭的注视。 「早川先生,你在跟谁说话呢?」须磨子一脸狐疑。 「啊!」早川赶紧捂住嘴,拼命地企图掩饰过去。「当、当然是球村先生啰!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注意力有点涣散。真的是这样!真的。」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这家伙的绰号叫Doctor X吗?」球村微愣地看了久须悦夫一眼,又说了句看不出这家伙是医生或博士。 这倒是真的,久须在工作上自称Doctor X,类似一种称谓,是除了「久须悦夫」这个本名之外的别名!还真是讽刺的名字。 「球村似乎没听过他的传闻呢!」漆原兴奋地说,「他可是在某个领域的有名专家喔!对吧,Doctor?」 「没有啦!」久须一脸认真地搔着头。「没那么厉害啦!不过还算有职业水准就是了。」 「混蛋!明明是个惯窃,还敢自称什么专家!」 被佐山这么一喝斥,久须吓得像乌龟般缩起脖子,随即又抬头抗议:「请你们尊重我一下!我只是开个玩笑。而且我的本业不是那个,今天也不是因为犯罪在这里接受侦讯!你们不是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吗?我是以一介善良市民的身分提供协助,请你们别忘了这一点。还有,说我居无定所也是错的,虽然这两个月比较拮据,但我可都有在旅馆登记住宿,才不是什么居无定所!」 『你这个满嘴歪理的家伙!』 「啊!我想起来了!」球村直盯着久须的脸。「我听窃盗课的人提过,有一个绰号很特别的怪贼,叫Doctor X,原来就是你啊!你的工作还真特别呢!」 双手抱胸的球村猛地说出这些话,久须则是厚脸皮地嗤笑。 久须的确堪称专业级惯窃,他曾因窃盗与买卖赃物前后被逮捕了五次,其中一次就发生在我还任职于巴西分局的时候。久须侵入动漫周边商品专卖店,盗走数十件公仔非卖品。对这种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我实在很难理解他的动机,不过因为受害金额高达五百万日圆,所以案子不算小。由于从犯案手法就看得出是Doctor X的惯用花招,于是我调查他常出没之地,终于逮到了他。 光是这样应该还无法了解这个有Doctor X之称的小偷的独特之处吧! 他专偷玩家最垂涎的模型赠品,尤其是贴有星形标记、有制造年份的乐器之类的「宝物」,不碰现金与贵重金属。还曾躲在JR车站内,从无人搭乘的回程电车上偷走防护无线机。也就是说,他不偷书画古董、美术品这类「宝物」,自有一套与亚森·罗苹、千面怪盗截然不同的偷窃哲学。「我喜欢玩家最爱的超值非卖品,也享受价值观错乱的乐趣。天性叛逆的我最喜欢打乱自以为健全的经济活动。」虽然曾听他洋洋洒洒地这么说过,不过,我实在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就算是再怎么高价的「宝物」,若是没买家也赚不了钱。关于他在哪里找到买主,因为本人坚持不透露,因此还是个谜。不过他并不是偷了之后才找买主,大多都是接受玩家委托后才去偷的。令人百思不解的是,明明也没在报纸刊登广告,居然还找得到委托人。 「我与玩家建立了一条交易管道。我只要等客人上门就行了。」被侦讯的他咯咯地笑着说。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虽然很多同事都很讨厌他那种乖僻扭曲的性格,但我却不这么觉得。相反地,还有点被他神秘的地方给吸引。 「什么叫做『今天是以一介善良市民的身分在这里』?」球村问。 「Doctor是某起暴力事件的受害者,昨晚在西分局睡了一夜。我一听说这件事,便请他过来坐坐了。」漆原回道。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早川,只见他用食指抵住嘴吧,使眼神叫我别说话。 「没错,我可是被害者呢!你们看。」久须指指额头上的药膏。「我是被暴力分子殴伤,可不是被遭窃的商家揍的哦!只是走在路上,居然就遇上这种无妄之灾。」 「你八成喝醉了吧?」佐山不满地说。 「我没喝得酪酊大醉,充其量只是微醺。我在高砂町一带散步,不小心与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擦撞,只是说了一句『走路要看路啊!小兄弟』,对方就没来由地赏了我一拳。要是我没醉,他绝不可能轻易地得手……」 身形瘦削,但还颇具胆识的他,不是那种怕打架的人。出其不意吃了一拳的他立刻站起来扑向对方,不过酒精的效用似乎比想象中来得快,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对方身上,更糟的是,对方也喝醉失去了理性,所以两人便在大马路上扭打成一团。 「当时才九点多,路上人还很多,四周可是围了一大群人呢!那时有辆巡逻警车刚好经过,幸好围观群众中有好几个人帮我作证说「是那个年轻人先出手』,否则铁定掉入争论谁先出手的死胡同,就这样,两人昨晚被请进西分局过了一夜。」 「不是大打出手吗?怎么只贴了一枚药膏?伤得还真轻呢!你说自己是被害人,可见对方一定也伤得很惨啰!」球村提出了我的疑问。 漆原呵呵地笑说:「听说对方也只贴了一枚药膏呢!听他描述肯定会认为打得很惨烈,实际上就像两只醉猫扭打在一起而已。」 久须一脸被说中的窘样说:「所以隔天酒醒,听取事情经过后便要放我回去。但是,一听说有名的Doctor X在西分局,便急忙请我过来,说有事要问我。没错吧,森小姐?」 「是的。」须磨子目不转睛地看着Doctor。 「那就赶快进入正题啊!审问证人的程序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没问题!」漆原一边嘴角微扬地笑说,「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认识曾待过西分局的神崎达也巡查吧!一年前曾受过他照顾,是吧?」 Doctor点点头。 「那么,那个人如何?」漆原又点了根凉烟,指指挂在墙上的遗照。 「……虽然忘了名字,不过我还记得他,好像是这里生活安全课的人吧?」 「新田克彦巡查。」须磨子立刻回应。 「对,新田先生,没错。」 「你应该也受过新田先生的照顾。今年二月的事还记得吧?你侵入山毛择大道上的票券商店,偷窃电话卡等价值三百多万的商品,刚巧被在附近搜查别起案件的新田巡查以现行犯逮捕。」 「……就算否认也没用吧!的确有这回事,那又怎么样?」 久须的神情渐渐不安了起来。我也很在意须磨子的话中是否有什么含意。 「你应该知道这五个月内,新田巡查与神崎巡查相继遇害一事吧?因为新闻都有报导,而他们两位刑警都曾逮捕过你。」 Doctor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该不会……你怀疑我挟怨报复,杀害他们……」 「只是想请善良市民协助,看看能否提供什么线索。」漆原很享受似地吐了口烟。 佐山、球村和须磨子冷竣地窥伺Doctor的反应,早川则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用力摇头说:『Doctor什么也没做,凶手是经堂芳郎。须磨子虽然你很辛苦地调查出这些资料,可是你搞错了,不要再把事情扯远了。』 早川沉默不语,这也难怪,因为他无法对众人说:「神崎先生的幽灵说Doctor不是犯人。」 「和、和我无关啊!别把我牵扯进来,最怕杀人的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可是与两件事情都有关联的人就只有你了呢!有没有想起什么呢?」 被漆原这么轻声一问,Doctor顿时像缺氧的金鱼般,嘴巴一张一合的。这时门开了—— 一脸沉痛的经堂站在门口。 胸前捧着我的装框遗照。 「啊!是神崎先生。」Doctor合掌膜拜。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因为本人就站在这里。 『这家伙居然捧着被他杀死的人的遗照,真是太会装模作样了!』 早川出声制止忍不住想扑上前痛揍他的我。「冷静点!你是刑警啊!」 我一时怔住,四周顿时沉寂。 「早川,你在说什么啊?才刚回来就被你吓了一跳。」经堂侧头说道。 早川只是嘿嘿地傻笑:「真是不好意思,您别介意。我只是自言自语,想给自己打气一下。冷静点,我可是个刑警啊!就是这样,哈哈!」 一旁的须磨子悄声地说:「早川先生,你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耶!」 12 我那看来十分苦闷的遗照就挂在新田克彦的右边,这好歹让我心里好过了些。靠近一瞧,发现框缘一角镶上刻着菊花的警察徽章,新田的框缘也有。 『是特别订作的吗?还是事先准备好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为所动。感觉就像殉职警员的遗照展览会似的。 漆原戴上眼镜,坐在办公桌旁打电脑。我站在她的身后偷窥,荧幕上出现的是保管库收押品清单,有时她还会摊开记事本上类似的清单对照,似乎在确认数量。 『原来如此!』我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组长怀疑射杀我的枪枝可能是来自保管库的收押品,真是独具慧眼啊!一点也没错!经堂课长犯案用的凶枪是托卡列夫,应该不可能购自暴力集团,所以或许是偷自保管库的枪枝,我也是这么想。组长真是太敏锐了!今后也请锁定这条线索继续追查!』就算再怎么褒扬、煽动,她还是没有听到。 也许是有点累了,漆原停下来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果然不一样。」 「怎么啦?」坐得离她稍远的经堂抬头问。 这还用说!当然是收押品的枪枝数目不合啊!我真期待听到这个答案的经堂会有何反应。 「没什么。只是电脑的设定有点问题。」组长含糊回应。 如果收押品数量真的不符,那问题就很严重了。她为什么不说呢?莫非她也怀疑课长? 『真是愈来愈精采了。这个女人的确有一套,聪明人是不会轻易泄露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线索的。如果凶枪为收押品,那就只有警局内部的人有可能将其带出。你是怀疑连同课长在内的所有人吗?是这样吗?……唉!她还是没有听到。』 漆原关掉电脑,叼着一根凉烟,目光严峻地凝望窗外。 经堂故意干咳一声,视线又回到手上文件。他看的是正在别的房间接受侦讯的Doctor X,久须悦夫的资料。真是个会装蒜的家伙!杀害我之后也只能装出这样子继续搜查吧? 正在侦讯室里和佐山与球村周旋的Doctor不晓得怎么了?真想去看看。虽然明知道他与事件无关,不过有时这么做也是一帖良方。真正的善良市民才不会有什么坏心眼,也不会像Doctor这样视侦讯室为自家客厅。 我穿过课长斜后方的门,进入这间单调的小房间。隔着一张桌子,一边坐着佐山与球村,另一边则是Doctor。在警匪片中,这时的桌上都会摆个小台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如果放那种东西在嫌犯面前,有可能会被说成拿它逼供或对嫌犯施暴。 「这个社会真的愈来愈恐怖了!居然会连续发生警察遇害的事件,真的太夸张了!我还是搬到治安好一点的地方去好了。」Doctor双手交叠颈后,一副悠闲状。 佐山与球村坐在椅子上,神情有点疲倦。不论怎么逼问Doctor都没用,侦讯就这样转为闲聊。 「要是你真的搬到别的地方,我会送你手帕当饯别礼的,这条街多少也能干净些。」 「这话可真毒啊!佐山先生。你说得好像在除虫似的。」 听到Doctor的抱怨,球村哼了一声说:「难道不是吗?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想去偷别人的东西,这到底是什么心理啊?如果是因为手头紧倒还能理解,不过,贫困这种事虽然与我无缘,但是这世界也不致于悲惨到这种地步吧!你明明不缺钱,却基于乐趣而犯罪,说你罪孽深重一点也不为过。」 「拜托!我进这房间又不是因为偷东西被逮,没道理听你们说这些吧!——球村先生这种人最讨厌了,一看就知道是不愁吃穿的少爷,而且又说那种话,我看你在局里应该没什么人缘吧!」 「你笑什么?佐山。」 被球村睨了一眼,这个喜欢装酷的硬汉说了句「没什么」又恢复严肃表情。 「我啊,」Doctor露出门牙,「大概天生就喜欢人吧!我最喜欢看到别人高兴的样子。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从来不拒绝别人的请托,开始发挥自我才能是在十一岁那年——」 「哼!才能啊!」 「不要随便打断别人说话!佐山先生。」 意外地被这么一数落,穿背心的男人顿时沉默下来。 「我记得小学五年级时,班上有个叫做高野的人,我们感情非常好,可惜他后来转学了,不过我们有约好要常常通信,保持联络。他在转学前只有一个很大的遗憾,他很喜欢我们班上一个叫千鹤的女孩,因为还是小孩子,所以不敢在搬家前向她告白,但他真的非常喜欢她,只希望能拥有一张她的独照,不是那种远足时的合照,这样他就能毫无遗憾地转学。于是我答应他会想办法帮他弄到一张,想说无论如何也要帮好朋友实现心愿。其实,我在说『交给我吧!』这句话时就已经想到方法了。」 「该不是潜进女孩家偷照片吧?」球村冷冷地说。 「才不是。十一岁的小鬼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大事!」 「也不可能直接向那女孩要照片吧?因为你刚说这是自己首次发挥才能。」 「没错。那个叫千鹤的女孩家里开了一间照相馆,是那种柱子与墙壁都漆得雪白、设计时尚的小店。与一般的照相馆一样,店门旁也有一片大橱窗,里面摆放许多展示用的照片,有抱着小婴儿的双亲、穿白纱的新娘、穿着崭新制服的新生、老爷爷穿着庆祝六十大寿的坎肩(译注:类似小朋友常穿的羽绒背心)、还有手提千岁糖庆贺七五三节(译注:日本小孩在三、五、七时过的节日)的姐弟合照,其中还有千鹤的照片,不过似乎不是什么纪念照。照片中的她穿着短袖洋装,感觉十分休闲。可能是父亲帮宝贝女儿随手拍下的照片,觉得还不错便装饰在橱窗内吧?连对她没感觉的我都觉得那张照片好可爱,照片里的她胸前拿着一顶草帽,开心地笑着。我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那张照片送给高野。」 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 「问题是要怎么得手。我想了三天三夜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是决定硬干,敲破玻璃,只有这个方法了。下定决心的我对高野说:『我一定会送你一张千鹤的照片,可是要等你转学之后才能给你,我会邮寄到你们新家。』」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转学前拿给他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这样一来就麻烦了!球村先生。千鹤的相片若在他转学前被偷走,他肯定会第一个被怀疑。」 「怎么说?难道大家都知道高野喜欢千鹤?」 「不是。只是小孩子的直觉非常敏锐。『该不会是高野做的吧?』要是传出这样的谣言,他就太无辜了。所以我得等他搬家后才能犯案,这样他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了。」 思虑还真是周到。 「我在他搬走后的隔天犯案。半夜骑脚踏车在照相馆附近徘徊肯定会被巡逻员警盘查,所以我趁拂晓前偷溜出来。那时已经十月了,清晨已有点凉意。我用拳头大小的石头击破橱窗,偌大的声响划破拂晓的寂静。不过还不至于大到惊醒熟睡的人。我已经有被怒斥的觉悟,不过还真的没有半个人被吵醒。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被玻璃划伤,谨惯地将手伸进去,成功拿到那张照片。不只如此,我在瞬间还下意识地想到障眼法,顺手偷了其他几张照片。因为这么做就不会让人怀疑是喜欢千鹤的同学干的。我将生平第一次得手的『宝物』小心地收进书包,拼命踩着脚踏车逃逸。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犯罪手法,不过冷静沉着的计划与执行力也算是一种才能吧!」 「照片就这样送到了朋友手中吧!这就是所谓的友情啊!还挺感人的呢!」 「佐山,你好歹是个警察,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词。」球村出声责备,「真是的!你对那种温馨感人的故事很没辄吧!」 Doctor窃笑着。敲门声这时响起,须磨子走了进来。大概是刚才外出用餐,晚了点回来。她穿透我走向Doctor。 「你回来啦!美女刑警。刚好换班,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真不好意思,很遗憾没帮上忙。」 「森小姐,看来这男的和案子无关。刚才虽然说了一个少年时代的犯行,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他坚持要回去,也只能放他走。」球村说。 「这样啊!」 须磨子显得有些失望。我了解她的心情,不过另寻方向才是对的,譬如调查经堂。 「那我告辞了!」Doctor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我还可以再过来坐坐吗?东分局的警察都很和善,我聊得很愉快。」 「来是可以,不过也得带点伴手礼吧!像是中古屋的买卖情报之类的。」 Doctor向这么说的佐山挥挥手便走了。须磨子一直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球村安慰她:「你的着眼点并没错,可惜没有成功。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个杀人犯,带点怪盗感觉的他应该不会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他是为了兴趣才当小偷的。」 是吗?那不就与因兴趣而当警察的你一样吗? 「或许吧!我自己也知道他犯案的动机很薄弱,我会再找其他线索。」 如此果断非常好哦!须磨子。所以去查经堂、查经堂就对了。 经堂突然在这时走进来。我真想叫大家赶快将这家伙铐起来。 「久须心情不错似地回去了,还吹着口哨呢!」 「他还问可不可以再来玩。真是的!连这种玩笑都敢开。」佐山苦笑,「看来我们巴东分局刑事一课被人家看扁了。」 「若迟迟无法找出杀害警察的凶手,不但市民的谴责声浪会升高,也无法收打击犯罪之效。」 畜牲!你这凶手在胡说什么啊! 「为了打破僵局,我认为重回凶案现场勘查会最有效。得趁本部那些家伙休假时找到些线索才行,大家再去一次释迦海滨找些蛛丝马迹吧!」 是因为你知道当时根本没有任何目击者,所以才下这么离谱的命令吧!不过虽然没人附和,倒也没人反驳。更令人生气的是,佐山竟问须磨子「要不要和我一组」! 这家伙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有没有搞错啊!又不是跳土风舞,你到底将侦查凶案当成什么!我虽然非常愤怒,但须磨子却点头说「好,我去换件便服」。啊!真令人沮丧。 我恨你,佐山。刚才球村煽风点火,说你在我死后立刻向须磨子示好的时候,你明明就很生气的。还是说,那只是种策略? 「那么,球村与早川一组。他去请款,马上就会回来。」 对于课长的命令,球村主任冷冷地回了句「知道了」。 当大家全都回到办公室时,早川刚好从会计课回来。一看到我就说:「哟!你还在啊!」 「什么叫『你还在』?刚才不是跟你说大家都去侦讯室了吗?」 听到漆原这么说,灵媒之后不太好意思地搔搔头。 大家的眼神都在示意——早川今天果然不太对劲。 「早川,现在要去命案现场附近探查,你和我一组行动。」 听到球村这么说,早川又说溜了嘴:「是的。那神……」 他是想问我该怎么办吧?只是他硬是将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神』什么?」 「啊!那个……是我想到的一个谜题啦!『少爷在土佐高知的播磨屋桥买什么东西?』答案就是『发簪』……」 「拜托!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好了,出发了!GO!」球村硬推着早川的肩膀,他就这样看着我,被推出门外。 『去吧!我留下来监视课长。』 早川回了句「了解」。 「你到底在看哪边说话啊?真是个怪人。」球村埋怨,两人就这样消失在走廊彼端。接着我又咬牙切齿地目送佐山与须磨子出门,有一种自己的情人正与别的男人约会的错觉,心里真的很不好受。不过,现在不是烦恼这种无聊事的时候。 少骗人了,什么叫做多跑现场才有用,根本就是想支开其他人。不过,我正好能借着这个机会观察你会有什么有趣的行动。 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办公室内只剩经堂和我。 『好了!那些烦人的家伙都不在了。开始来玩些有趣的事吧!让你好好地见识一下。』 我一屁股坐在课长的桌子上,贴近他的耳边低语。经堂将摊开的文件堆在一边,望着远方,视线落在墙上的两幅遗照。 『哦!很在意那个吗?告诉我,杀害新田克彦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靠近一瞧,经堂的双眼今天也是布满血丝。是因良心苛责而夜不成眠吗?不过,就算这样也无法消弭我心中的不平。 『杀死新田的人也是你吧!因为不原谅他与自己的妻子通奸而枪杀他,对不对?你倒说说你是怎么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啊?』 经堂凝视着遗照。 『凶枪托卡列夫是收押品吧?漆原组长已经在调查啰!』 经堂一副失神样。 『你是如何处分掉那把托卡列夫?到底丢弃在哪?给我说啊!』 突然喀嗒一声,经堂随即吓得大叫。这是什么声音啊?一看才发现因为开窗的关系,我的遗照被风吹得发出声响。经堂抚胸喘了一大口气。 『被吓到了吗?以为被自己杀害的人怨念深得令遗照摇晃是吧?怎么喘得这么厉害呢?明明有杀人的勇气,没想到竟还这么胆小。』 我不停咒骂用手帕擦拭额头冷汗直冒的课长。骂了一阵子之后觉得有些空虚,开始静下来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如此怯懦的人动手杀人呢?非得杀人才能守护的东西究竟为何? 经堂似乎十分痛苦。他平常总是面无表情,一个人独处时原来竟是如此苦恼。 『憋在心里很痛苦的话,不如一吐为快吧!你不老是对那些嫌犯这么说吗?』 不再盯着墙看的经堂,什么也没做就坐下。也许是被风吹得喀嗒响的遗照让他觉得怪怪的。 时间悄悄流逝着。经堂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照这样下去也不太可能有什么收获。而且我对课长的监视行动渐渐有些倦了,反倒愈来愈在意须磨子那边的情形。一想到那满脸横肉的佐山竟然与她同组探查现场,内心便焦躁不已,满腔妒火难以压抑,于是我决定撇下经堂,去看看须磨子与佐山。 我迅速地飞出刑事课办公室。虽然释迦海滨范围很广,不过我相信从空中搜寻一定找得到。那是我告别阳世的地方,也是我再度回到这世的地方。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海滨。碧蓝海面扬起显眼的白色浪花,看来今天的风势似乎不小。由空中俯瞰才明白我被杀害的现场离附近人家有多远。如果早知对方想杀自己,我就不会乖乖来这种地方赴约了。 虽然知道须磨子是在这一带搜查,但老在无人沙滩上徘徊也不是办法。有点迷惑该从何找起,总之,先向东边飞去吧!那附近沿国道开了几家餐厅和汽车旅馆,他们既然与球村、早川那组分头搜查,也许会来这一带吧! 沿着海边飞着,不到一分钟便来到一栋看起来像叠了三层松饼的餐厅「信天翁」。当我经过面海的那扇大窗时,忽然瞥见了什么赶紧停下来。 须磨子就坐在里面,与佐山面对面地坐在靠窗的位子啜饮柳橙汁,可能是趁搜查空档喝杯冷饮歇息一下吧!但我还是无法容忍,因为他们的位子正是每次我与须磨子愉快享受晚餐时的老位子。须磨子难道忘了吗?我有种珍贵回忆被蹂躏的感觉。 我停在那扇窗前。因为早过了中午时刻,店内没什么客人。两人脸上毫无笑容,不知在谈论什么,大部分都是佐山发言,须磨子只是断续地回应。隔着厚厚的玻璃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于是我赶紧穿过窗子站在桌旁。 「这么说,神崎已经在契约书上盖印了?」 「嗯,可是契约尚未成立。」 「还没交给保险公司是什么意思?」 「还放在家里。伯母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听说还吓了一跳。」 「投保了近一亿日圆的保险还真是大手笔呢!一名刑警投保这么巨额的保险,保费一定很可观吧!不过,这的确很像他的作风。对了,要是这张契约真的成立的话,那须磨不就成了亿万富翁?……当然了,拿这种钱也不会开心。」 好像在谈论我投保的事。没错,我是以须磨子为受益人,买了身故保险金高达九千五百万日圆的保险。我索取了契约书,也填好资料,盖了印章,虽然没有拿给须磨子看,可是她知道这件事。我想等通过升等考试,正式升为巡查部长时再提交这张保单,这是不善表达爱意的我的求婚方式。 在成了凶案的被害人后,这张在我房间找出的契约也理所当然地被摊了开来。我在意的是,为何须磨子会和佐山谈到这件事?如果与搜查有关倒还无所谓,若不是的话…, 神崎不是向须磨正式求婚了吗? 没有。他只是说希望我能成为他的保险受益人。 这分明就是求婚啊!那神崎盖印了吗? 我勉强还能忍受自己笨拙的求婚方式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但是佐山一定是基于私心想问清楚我到底有没有正式向须磨子求婚,这样根本就与搜查无关啊! 『不准你接近须磨子!』 我虽然愤怒,但身躯却没有……发抖。明明就气得浑身颤抖,我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只能狠狠斜睨他的侧脸。 我想起球村与佐山的对话。那个小开主任开玩笑地说:「难不成杀死神崎的凶手就是你?」这真的只是玩笑吗?也许不是,或许佐山握有课长的把柄,并威胁课长「杀了神崎」。我无法否定这突然其来的假想。 「别再提这件事了。」须磨子口气强硬地毅然说道,「这与搜查无关,我们应该是来讨论如何展开搜查的吧?」 『就是这样!狠狠训他一顿!』 「要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 看到佐山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的心里多少痛快些。他伸手要拿帐单,却被须磨子抢先一步。 「之前你请我喝咖啡,这次换我请,下次再各付各的吧!」 「好吧!」 须磨子头也不回地走向柜台,这个虚有其表的硬汉慌张地穿上外套,还不小心将手套错左右袖子。 『真受不了你这白痴!你还是去找和你同等级的女人吧!』 我做出踹他屁股的动作,但还是觉得很郁闷。 要是能有个人肯听我倾诉,一定能了解我忿恨佐山的理由,肯定也会说他是个卑鄙的男人,竟然趁人家男友刚死便对她出手。这股怒气现在还算合理,但是它会持续到何时呢?就算过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只要有男人接近须磨子,我都会嫉妒得发狂。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愤怒,因为连我都觉得自己嫉妒得很没道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放弃须磨子,也无法原谅接近她的男人。 可是—— 可是,面对还活着的须磨子,而且也愈来愈美丽的她,我并没有权利对她说:「你这一生都不能再爱上除了我以外的男人。」 我总有一天得迎接那悲伤日子的到来。 混蛋!我到底还要经历多少试炼啊! 13 飞过市公所尖塔前,墙上的时钟指着十点五十五分。 赶着前赴搜查会议,我飞向早川所说的儿童公园。 就是那儿吧!前方有个公园,我飞低一看,早川正坐在秋千上眺望街灯,看来就像个老婆与情人私奔而失魂落魄的男人。他发现到我,向我挥手。我翩然落在他旁边的秋千上。 『等很久了吗?』 「等了五分钟而已。辛苦了,神崎先生。你看来还挺有精神的嘛!」 其实不然。自从在「信天翁」听见须磨子与佐山的谈话之后,心情就很低落,低落到独自在沙滩上徘徊,回到巴东分局时都快七点了。至命案现场调查的四个人也全都回来了,除了课长与早川以外,其他人全收拾一下便下班了。我向早川低语『十一点在你说的儿童公园碰头,我先去跟监佐山』,总之,目前的目标是这个硬汉。 『虽然没有肉体上的疲劳,但遇上了许多事之后,还是会觉得累。』一阵睡意袭来,这还是成了幽灵之后第一次打呵欠。 「跟监佐山先生有收获吗?」 我摇摇头。他先在自家附近的小馆子吃了一客味噌鲭鱼定食,之后去打柏青哥,一小时就花了三千日圆,接着去居酒屋小酌,十点回到家立刻洗澡,洗完澡看电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样啊!又做白工了。」 虽然毫无收获,不过确定他今晚没有打电话给须磨子之后,至少有比较放心。但这种事不能对早川说。 『第一天就出师不利。虽然已了解这些家伙的搜查情况,但却完全没有进度可言。』 「这是可以预期的结果吧!谁叫课长下了那样的指示。」 『没错,真可恨!那家伙根本就吃定现场附近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他一定有什么弱点,找到之后就能一举揭发他了!」 『查过课长的抽屉了吗?』 「抽屉上锁——」 『不是叫你想办法破坏吗?』 「他一直没离开座位啊!而且要是真的弄坏就麻烦了。课长也许会有疏于防备的时候,现在只能等了。」 『真想看他的抽屉!你要不要拜Doctor为师,学习开锁?』 「请不要搞砸我的警察生涯。」 『对不起。』 我们突然沉默下来。我环顾四周,被街灯照着的几张长椅、溜滑梯和水泥制的栗鼠与大象隐约地自黑暗中浮现。栗鼠与大象虽然都很可爱,但是蒙上一层阴影后看来有点诡异。 『你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吗?』 「也没有每天晚上,一个礼拜两、三次吧!这里很安静,是个适合沉思的好地方。」他缓缓地荡起秋千,铁链发出叽嘎的声响。 『想些什么事?』 「这个嘛……」早川低着头,「很多啊!」 看来不好再追问了。公园内只有一个秋千不停地前后摇晃着。 「课长的确有点怪。」他出其不意地丢出这句话。 『怎么说?』 「今天我和课长最后离开办公室,因为我觉得,在局内时要好好监视他,接着又稍微试探了他一下,结果他真的出现不太寻常的反应。」 『譬如?』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杀死神崎先生的凶手也许是自己人,他问我有什么根据,我就说:『神崎先生托梦对我说的。』」 这样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但或许能歪打正着,就此瓦解经堂的心防,不安的他就会主动与幕后黑手联络。 『那他的反应呢?』 「脸色变得很苍白。过去可能是我没注意到,不过这次不一样,我是以知道他是真凶为前提来观察他的反应。只见脸色苍白、神色有异的他苦笑着说:『你若是认真地这么说,大家肯定会觉得你的脑筋有问题。』」 『果然露出马脚了。』 「我又说想和其他人交换一下意见,也许也会有人与我同样看法,结果他的脸色益发惨白,反问:『谁会相信这种事?』我没有回答,随便地敷衍过去。」 像这样稍微刺激他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吧!不过若做得太过火,让早川被盯上的话,那搜查工作就会变得困难重重,我想早川自己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我会有分寸的。只要让他晓得身边有人怀疑是自己人所为,内心多少有些不安就可以了。」 『没错。你可真有一套呢!』 「我想他今晚多少会有所行动吧!因为他得整理提给本部的报告。其实他也很想赶快解决这件事,对故意留下来、还对他说凶手也许是自己人的我显得很不耐烦,还对我催说:『早川,你还不回去啊!』」 『会不会是想赶你回去好与谁联络呢?』 「也许吧?不过我的动作总是慢吞吞的,结果我都还没收拾好,他就站起来说要回去了。听到我说『我也要回家了』,他还有点不高兴呢!」 『看来颇有进展哪!就照这样子继续进行吧!一步步瓦解他的心防,我则等待他与幕后黑手联系的那一刻。』 「然后由神崎先生负责揪出幕后黑手,我则暗中找寻证据,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搜查,对吧?我懂了——我们的搜查方向应该没错吧?」 『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反正紧紧盯住他就对了。』我很兴奋地说。 「一起加油吧!」早川停下秋千,「今晚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吧!」 虽然觉得还没聊够,但情报也还没收集充分。『也好。你不是睡眠不足吗?早点休息吧!』 「那神崎先生呢?」 『我去向课长道声晚安,有时间的话还想绕去看看其他人。』 「哇!大家都会被偷窥啊!只要被神崎先生盯上,根本就没有隐私可言了。」他似乎发觉自己说得有些过火,随即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当然知道神崎先生绝不会因个人喜好而随意偷窥,要是我说了什么让你听了不太舒服的话,我向你道歉。」 还不至于要道歉啦!成为幽灵的我如果真的想做这种事,那每个人根本都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眼前。不过,他会对这种事这么反感也是可想而知。今晚提议去他家开搜查会议时,他就以家里很乱为由拒绝,所以多少感觉得出他挺在意这种事。 『没关系啦!我或许也太过轻率了,我会尽量不去侵犯他人隐私,况且,做这种事我心里也好过不到哪去,像今天就看到不想看的事。』 他露出防备的神情。 『也没什么啦!只是看见在【杰尔丹】喝咖啡的球村顺手拿走糖包,还有佐山房里有很多关于警察故事的电影、连续剧的录影带。』我随便举了两个不大不小的例子,看到早川露出笑容才松了口气。 「什么啊!原来是这种事。球村先生还真是小气。佐山也是,感觉就是个怪人。」 『对啊!而且佐山还收集了许多有华丽枪战场面的影片!那家伙可能向往着能与嫌犯火拼一场吧!墙上还摆了二十几枝模型枪,真是叫人叹为观止!还有,球村先生偷拿糖包应该不是第一次,我之前还在巴西分局时,有一次来巴东分局洽公,结束后顺道去【杰尔丹】时也看见他做过同样的事。反正就是这样了,我看这些事情还是别太张扬了。』 「我会当作没听过,也请神崎先生以后别再对我说这些事了。」 早川为人比我还正派。没错,别再张扬了,肆无忌惮地道他人长短真的很没礼貌。 『那解散了!明天见。』 「神崎先生也别太逞强啊!」 我飞上天挥挥手。眼下变得好小的早川站在秋千上向我行礼。 别太逞强啊! 多么温馨的话语。昨天此时,我正因为须磨子看不到我而绝望不已。一想到她,心还是很痛,不过遇到早川一事多少拯救了我,再多的感谢也不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感激。 但是这不表示我不会担心自己与早川的关系。我一直在想,他到底会帮我多久呢?这问题的重要性甚至超越能否将经堂定罪一事。这世上能与我沟通的只有早川一个人,我希望他永远都是我的伙伴。然而他是否能忍受老是被幽灵纠缠呢?被一个既非亲兄弟,也非妻子或情人,只是职场前辈的男人给缠住,对他而言也算是种灾难吧!「我已经厌烦你了」、「我很烦,请不要再缠着我」、「你已经侵犯到我的隐私,我很困扰」——一旦被这么说,我就不再是「人类」了,届时将有如坠入地狱般悲惨。 『不要再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别再钻牛角尖了!』我斥骂自己,再度陷入自我厌恶。 算了!来唱些能让心情振奋一点的歌吧! 我在二百公尺高的巴市上空高声歌唱。在三大男高音都不可能站上的舞台唱着〈钱形平次〉的主题曲。不用怕人听到,扯开喉咙大声唱歌的感觉好舒畅,我的心情终于放晴,舒畅无比。 我想,一般二十七岁的男人应该不会唱〈钱形平次〉的歌才是。加上我是天生音痴,对流行歌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每次同事相约去唱卡拉OK时总让我相形见绌。更伤脑筋的是,课里净是些歌喉好的家伙。佐山属于尽情高歌的人,拿手歌曲是泽田研二的〈武士〉,他最喜欢「只手拿枪,心中有花」这句;已婚妇女漆原妖媚地演唱玛丹娜的〈Like a Virgin>更是局内有名;总是高傲模样的小开球村的模仿秀也堪称一绝,他只要稍加练习便能将女歌手模仿得维妙维肖,不过他总是唱些〈昭和狗尾草〉、〈神田川〉之类的老歌,真的很惹人厌;须磨子则属于美声派,音感极好,她最擅长时下的流行歌曲,但是我对这方面近乎一知半解,就算听好几遍也记不得是哪个乐团唱的,所以渐渐变得不太想听她唱了。 不对,现在不是回想须磨子的时候,不是要去经堂家看一下吗? 『你看着好了,我一定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如果请你最喜欢的森进一与五木广志去探监,你的牢狱生活应该会过得很快乐吧!』 我与昨夜一样降落在阳台。还亮着灯的卧室里,课长夫人美保正靠在床头翻开杂志,经堂则躺在另一张床睡着了。 没想到特地赶来却晚了一步。今晚就这样告一段落吗?方才唱歌恢复了不少精神,总觉得还能再做点别的事。不如去看一下球村和漆原好了。 ——不去须磨子那边吗?我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不。 今天不去了。一见到她只会更痛苦。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想见还是能见到她,所以我想等精神状态沉稳点再去看她,母亲那边也是。 决定了!成为幽灵的第二天就以去主任和组长家探访为句点吧!先去球村家好了。我毫不迟疑地往他靠山而建的豪宅飞去。 我向北飞去。小开的城堡就矗立在街景一览无遗的高台上。有一次到附近查访时,他还对我说「那边那栋别墅就是我家」,果然是栋气派的豪宅。 自上方俯瞰,那是栋占地约四百多坪,建地约百坪左右的豪宅。虽然天色昏暗,不过还看得出是一栋由钢筋水泥打造、具设计感的时尚宅邸,四方窗户都大得吓人。 有扇窗还亮着灯,看来小开应该还没就寝。我从那扇窗进入—— 屋内流泻着乐声。 是古典乐,那种清澈高亢的音色……没错,应该是钢琴或竖琴之类的乐器。球村坐在房间正中央的摇椅上闭目养神。本以为他睡着了,靠在扶手上的右手却有节奏地动着,看来相当入神陶醉。不过这音量可真大,由屋外完全听不到的情形判断,这里一定装有隔音设备。这宅邸真是奢华!虽然我对音响设备一知半解,不过还看得出来那绝对是顶级的家庭音响设备。一整面墙的架子上放满数千张CD,几乎都是古典乐,其他还有很多歌剧,只为了虚荣是不可能收集这么多的,也许这就是他对「杰尔丹」情有独钟的原因,因为店里放的音乐很合他的口味。 我在房内站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球村依然一脸陶醉地听着音乐,可能是气氛过于舒服,我的眼皮愈来愈沉重。 『主任,我要退场了,你慢慢享受吧!』 飞出窗外时,屋内忽然传出笑声。我回头瞥见球村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是在回应我吗?好像不是。他正陶醉在音乐中,就像洗完澡那般舒畅。 「真的太好、太棒了。」他听着音乐喃喃自语。 我觉得没必要再监视下去了,于是急忙赶往漆原组长家。 这次往西南方飞。虽然不知道组长家的确切位置,不过我应该找得到。之前闲聊时曾听她说过她家位于神足二丁目的公车站附近,而神足町一带确实有住宅区。 环视公车站四周,一眼就发现漆原家。二楼的窗子全暗,不过一楼的窗还亮着灯。进去一看,原来是餐厅。漆原夏美正与一位应该是她丈夫的男人对饮啤酒。是本来如此?还是当了主夫才变成这样呢?她丈夫看来就像个性沉稳的居家好男人,穿着很有设计感的高级毛衣,一点也没有家庭主夫的邋遢感,甚至比在职场中打滚的中年男人更有活力。 「已经十二点多啰!该休息了,你也累了吧?」 听口气就知道是一位体贴温柔的丈夫。 「是啊!你不也说明天从早上开始就要打扫。」她将剩下的啤酒倒进杯里。「我喝完这杯,你先上去吧!」 「嗯。」她先生转身上楼,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之后紧接着是关门声。 什么啊!这里也要打烊了吗?真是的,要是早点来应该还能听到一些夫妇与孩子之间的对话。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就在我又重燃睡意时,漆原的眼神忽然有异。她打了一个酒嗝,拿起桌上的手机——这么晚了打给谁呢?我出神地想着。 「我是漆原。」是她在工作上一贯的机敏口吻。「这么晚才打电话给您,真不好意思。」 应该不是亲人或好友。猜想到底是谁时,一时疏忽忘了看她是拨几号。 「我这里一切照计划进行,目前还不需要支援。……嗯,没问题。」 什么计划? 「……嗯,是的。不过有个大问题,不能这样放着不管。」 问题? 「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吧!……是,就是这意思。我会小心处理的。……嗯嗯……嗯嗯。」 好想知道谈话内容,该不会是什么极机密的计划吧?难道没什么方法能窃听吗?——笨蛋,既然是幽灵,当然能大方地凑近话筒偷听啊! 可是,当我察觉这点时已经太迟了。漆原说了声「再见」便挂了电话。真是失策!她关掉餐厅的灯上了二楼,连表情也来不及观察。 真是一通诡异的电话。到底是打给谁呢?她始终都以很恭敬的口吻说话,如果是打给工作上的人,那么对方一定是上司,换言之,就是经堂芳郎。 不过,真是如此吗?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吗?白天只剩他们两个时,明明就觉得他们之间很冷淡、没什么亘动。 现在的我根本无法追问正在二楼的漆原,看来只能去确认经堂的情况。 我再次前往课长家。如果真的是打给经堂,那他不太可能立刻离开电话旁边,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快一点!飞快一点!我以将近一百公里的时速飞行着。 约莫五分钟后,我降落在阳台上。寝室的灯已经关了。穿过窗子进去一看——经堂夫妇早已就寝。 「给我起来啊!课长。你方才不是才与漆原通过电话吗?」 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真的睡着了。也就是说,漆原不是打电话给经堂啰? 即使如此,我仍无法遽下定论,因为他也有可能讲完电话,五分钟内随即入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应该已经得到连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明智小五郎都羡慕不已的能力,但我竟未察觉这种超能力也是有极限的。 即使是幽灵,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14 成为幽灵的第三天。 我再度从麻雀啾啾声中醒来。昨天帮它取名的啾吉又飞来停在钟楼栏杆。 『早啊!』 仰头向它问早。昨夜明明还是繁星点点的夜空,一到早上却变得灰濛阴郁。但是天气好坏对我根本没影响,就算倾盆大雨我也不会淋湿,更何况成为幽灵的第一天就已经证明了这件事。不过,抬头瞥见灰濛濛的天空,心情怎么都开朗不起来。 这是我有早川这个搭档,着手调查经堂的第二天。已死的我虽然再怎么焦急也没用,但我仍想尽快了结这一切,昨天有些收获,今天的搜查工作应该能往前跃进才是。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不悦地啧舌,一时之间还是改不掉看表的习惯。昨天早上也是如此,一定得改掉才行。 我浮在半空中,俯瞰着市公所正面的时钟。已经十点二十分了,我居然失职地睡过头。巴东分局的搜查会议都是八点半左右开始,本来打算过去看看的。但是,查访课里每位同仁的家居生活直到深夜,又跟监课长,作息无法正常是必然的,不过搜查会议还是去一下比较好。 昨天大部分的搜查人员都休假,今天应该会全员出席吧!我也很想拜见那位中井警部的本领。我迅速飞往分局。 突然从窗外飞入可能会令早川吓一跳,可是得让那家伙赶紧习惯这一切才行。于是我飞快地穿过窗户。 办公室里几乎空无一人,只剩下穿着制服的须磨子坐在位子上——难不成大家都出动了吗? 『须磨子。』虽然知道喊也没用,但就是忍不住。『须磨啊……』 我从后面靠近她,想将手搭在她肩上时,电话突然响起,须磨子赶紧接起电话。 「是,我是刑事课的森。」 好像是在等待什么联络进来。难不成搜查行动已经全力展开了?我忽然紧张起来。 「除了我以外的课员全去巴银行高砂分行支援了……是,本部的中井警部也在那里。若有急事请直接用手机联络,因为我想目前可能不太方便接电话……是,麻烦您了。」 对话结束。须磨子放下话筒,打开手边资料夹,样子有点怪怪的。 以中井警部为首,大家全去了巴银行高砂分行,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不懂我的事为何与巴银行有关,还是因为发生别起事件?高砂分行明明是巴西分局的管辖范围,为何巴东的刑警也要过去支援呢?若是这样的话—— 『该不会……』 我走出办公室去看看位于三楼的警备课,果然也是空无一人。局内气氛不太寻常,上去四楼的局长室看看好了。令人怀念的局长不在,只有副局长弓着身子讲电话。 「我们也会倾全力支援的……是,没错,局长已经过去现场临时指挥所……是的,我留在这里待命,听候本部指示……是。」 我确实听到「局长前往现场临时指挥本部」。如果地点是在巴银高砂分行,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与仍在讲电话的副局长擦身而过,往巴银所在的高砂町一丁目的十字路口飞去。因为是与刚才飞行路线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时未察,现在才发现车流量的确有些异常。与我同方向的车辆一台也没有,这就足以说明前方可能发生大事。再往前,距离十字路口还有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设有拒马阻断交通,所有往这边来的车辆都必须回转。拒马附近还围了许多与警察遥遥相对的好奇民众。 位于十字路口西北角的银行被机动警察团团围住,『果然没错!』我喃喃自语,真的被我料中了。银行门口有五台机动队车辆并排,四周气氛十分紧张。错不了的,巴银行遭抢匪入侵占领。看这番庞大阵仗,匪徒想必相当凶暴,可能是持枪抢劫的集团。 『情况不太妙呢!』 我停在银行招牌上环视四周,警方至少动员了一百五十名以上的警力。穿着制服的员警拼命阻止企图闯入封锁区的媒体记者;五名便衣刑警站在正面玄关旁;机动队车辆与建筑物的隐蔽处还有大批手持合金盾牌的机动队员待命;救护车与装甲车并排停放,大概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在一旁待命吧?还是已有受伤的人质被别辆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了呢?抢匪应该是在九点的营业时间开始后闯入。要是没睡过头就能目赌事件经过了,真令人懊恼。 虽然巴东分局出动了不少机动员警支援,却看不到刑事课那些家伙。听着现场吵杂的怒骂声,我疑惑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决定进入银行一窥究竟,如此便能了解所有状况,反正就算犯人手持机关枪也拿幽灵没辄。 我大大方方地降落在银行门口前,穿过几乎快拉下来的铁卷门,一进去就看到墙上贴着好几张海报。海报上出身当地的年轻女星微笑的样子与眼前状况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想里面的情况或许会如地狱绘卷般令人胆寒吧?——幸好!地板上没有血迹,只有天花板开了一个像弹痕的黑孔,可能是抢匪为恐吓人质而开枪吧! 我大剌剌地走向柜台。柜台里的分行长座位附近站了十几个人,三名男行员、七名女行员、一名保全、两名男客人与三名女客人,总计十六个人。大家的双手都放在头上,乖乖地坐在地上。 坐在两旁椅子上监视人质的两名男子就是抢匪,两人都戴着太阳眼镜与口罩遮住大半个脸,约莫三十出头。高个子的留长发,矮个子的则是短发。不知道是否刻意变装,两人都穿着过大的俗气衬衫搭配牛仔裤,手中各自拿了一把自动手枪。虽然嫌犯臂膀垂下,枪口朝向地板,但人质们心里大概都很绝望吧! 那是夺走我性命的东西。一看到它,我就满腔怒火。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愤怒地站到柜台上的我,无意识地瞥了人质们一眼,不禁讶然出聱。 『亚佐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狼狈地发现妹妹也在其中。不过,她会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她的钱就存在巴银行,可能只是来办个事情,然后就成了受害者吧?她看起来还算冷静,但是苍白的脸色却令人心痛。 『你等等,我一定会救你。』 「给我老实点!只要乖乖地就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不过子弹可是不长眼的,要是敢乱动,挨了子弹就是你们自找的。」短发抢匪用含糊的声音对着人质咆哮。 明明就没有人乱动,他是觉得这样恐吓别人很有趣吗?长发那个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看不出来到底谁是带头的,而且两人看起来都不太健康,皮肤都很粗糙。 十六名人质,两名嫌犯,没有其他同伙,而且拿的都是真枪。这些事警察都确认过了吗?他们如果还不知情,我必须赶快通报才行。只有早川听得到我的声音,所以我得赶紧找到他。不过,在这之前要多收集些有利情报,所以还是再观察一下好了。没错,身为幽灵的我能做的就是观察。 「太多了。」长发抢匪吐出阴沉的声音。光凭这句,短发抢匪似乎就懂他的意思。 「这样啊!那就放男的啰?」 「只留下女的。」 「五、六个吗?」 看来只想留下女人质。若是只留女行员,那亚佐子就能被释放。但我的期待却被那个长发抢匪给摆了一道。 「女的客人也要留下来。」 「是喔!这样银行方面就麻烦啦!嘿嘿!」 短发抢匪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感觉有点像性变态,令我很不安。照他每件事都向长发家伙确认的这一点来看,长发抢匪有可能是主谋。 「三个人太少了。手上至少要有六张牌,切牌时也比较方便。」 他所谓的切牌大概是指每释放一个人质所能要求的条件,也就是交涉底牌。不过也有可能全部杀掉,所以人质的心中此刻想必非常不安。 「好吧!只留下三名女行员。这边这几个也留下,往那边那位太太的旁边移动。」短发抢匪用枪指挥着。 有个看起来有点年纪的男子请求发言。他递出一张印着分行长头衔的名片。「请、请先放了客人,留下行员。」 「混蛋!照指示做!」 短发抢匪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分行长还是不死心地求情。 「那至少留我下来吧!我有责任——」 短发抢匪不等他说完,便往他的肩膀踹了一脚,一名女行员发出尖叫。 「少啰唆!你这混蛋!搞清楚!你们现在可是人质,要是枪口向着你,看你还敢不敢说大话。这么想死就成全你!别把我想得与你们银行员一样。」 他并没有开枪,但行内却充满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氛。虽然长发抢匪戴着太阳眼镜看不出表情,不过他显然很镇定,也许这家伙比较缺乏情感吧! 人质们畏于短发抢匪的咒骂,吓得直发抖。亚佐子无助似地紧闭双眼。 「这家伙,一副很伟大似的,什么这是银行员的责任,听了就想吐。像你们这种人连走在路上的资格都没有,想想你们自己干的好事!毫不留情地欺负那些整天工作、浑身脏兮兮的工人,连个利息都不肯给,却通融那些骗子开空头支票,根本就是帮助犯罪!你们和这个混帐国家一起侵吞人民缴纳的血汗钱,只会毒害这个世界!我就算对你们做什么也不会有任何罪恶感啦!」说完又踹一下分行长的肩膀。 短发抢匪的谩骂声不绝于耳,看来已经气得失去理智。 「啊啊、真是乱七八糟!喂!既然这个分行长那么想留下来,那就成全他吧!」短发抢匪咬牙切齿地询问。 长发抢匪摇摇头,「放他出去。」 是那种听起来很有威严,有点低沉恫吓的声音。 「……知道了。就听你的。」 短发抢匪走出柜台,将铁卷门抬起一点点,向站在门边的便衣刑警大喊:「释放部分人质。」听到这声音,外面随即起了一阵骚动。 我站在入口附近看着这一切。长发抢匪用下巴示意,说了句「出去」,被点到的人用眼神向留下的人致歉,一个一个地钻出铁卷门。虽然分行长最后无法如愿,但也不能不听从。短发抢匪似乎很享受这种操纵人质的快感,嘿嘿地笑着。明明已经被逼到死角,居然还笑得出来,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喂!」等分行长一出去,短发抢匪便用枪向长发抢匪示意。只见长发抢匪将枪口指向人质,稍微往后退。「你看到那分行长没?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真想让我爸和哥哥也看看,看我如何折磨他,把银行搞垮!哇哈哈!好痛快啊!要是融资课长那家伙也在,我一定要痛扁他一顿,可惜他出差了。」 短发抢匪靠近长发抢匪身边耳语。尽管隔着一层口罩,我凑近听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其实从他刚才的恶言恶语便晓得短发抢匪显然对银行怀有很深的恨意,也许银行害他的家人尝到了不为人知的辛酸吧! 「受不了了!我兴奋得全身发抖,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长发抢匪笑得眼角都皱起来了。「别太得意忘形了!现在的情形可不怎么乐观呢!」 「也是啦!还真是一件彻底失败的工程呢!不过,你不觉得有种大显身手的感觉吗?」 「这可不是在玩啊!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完了。光凭我们的事,至少得吃上十年牢饭。」 人质们应该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大家全都害怕地看向这边。因为两人的视线不时飘向他们,让人有种在商量不知要拿谁先血祭的感觉。 等一下! 他们刚才好像提到「光凭我们的事」这句话,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有前科」的意思?没错,就是前科。我总觉得长发那家伙很面熟,如果他摘掉太阳眼镜和口罩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在脑海中描绘,往记忆深处中搜索。 「别说得那么恐怖啦!也许我们可以成功逃脱啊!不要放弃!我看我们轮流休息,准备长期抗战。」 「迟早都会被捕的。」 「你振作点!那些警察也知道我们手里有枪,不敢随便出手的。」 「子弹没了一事迟早会被识破。」 『喂、你说什么?』可以的话,我很想一把揪住长发抢匪的前襟。『你刚说没子弹?是说你们的枪里没子弹吗?』 「会吗?不是开了一枪吗?刚刚出去的家伙应该会对警方说『那是真枪,而且还对天花板射了一枪』,所以警方或许会认为我们只开了一枪,子弹还很充足。」 「你太乐观了!」 「是你太悲观啦!你自从被『Bellstar』解雇后就变得很胆小。」 「Bellstar」,是指便利商店「Bellstar」吗?长发抢匪被那里解雇…… 我想起来了!这家伙叫袋井,没错,是袋井左兵。因为很像时代剧才有的名字,所以很好记。我还在巴东分局拘留所执勤时,他曾因抢劫便利商店被捕,原来就是他。虽然不太记得短发家伙是谁,不过有前科的话,应该会在哪里看过。 『多谢你们提供不少珍贵情报!——亚佐子,你再忍耐一下,别担心。』 我向亚佐子说完后,随即飞了出去。现在不但已经知道其中一名嫌犯的身分,也知道他们手上的枪与玩具枪没两样,必须赶紧告诉本部才行——不,是赶紧告诉早川。 我在上空盘旋搜寻,但是始终没在围绕银行四周的警察中看见刑事课那些家伙。是去帮忙管制交通吗?还是被本部分散到各处支援?有了!若是找不到他,就让他来找我啊! 『早川,你在哪儿?听到请回答啊!』 我大声呼喊,并在十字路口低空盘旋,却仍未发现任何回应。我不放弃地一直飞着,结果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他,就在银行的三楼窗边。早川的手隔着紧闭的窗子轻轻挥动。原来现场指挥所设在那种地方啊! 我从他在窗边的身影向内窥看,一间像会议室的房间挤了许多办案人员。电话声不时响起,宛如置身前线。我们局长也在其中,还有正接过影印好的地图的漆原组长侧脸。 「对不起,我不太舒服,可以开一下窗户透透气吗?」早川编了个借口,将窗子开了点缝。 做得好!我点头说:『早啊!我睡过头了,没想到一醒来就发生这种大事!』 「我们现在很忙。有事的话,可不可以稍后再说。」 虽然他已经尽量压低嗓音,但是还是有几个人一脸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你别说话啦!不然别人会觉得很奇怪,只要静静听我说就可以了。——我刚才潜进银行内,现在我把里面的情形告诉你,你可以听清楚了!』 我先将嫌犯的样子、其中一人叫袋井左兵的事告诉他,接着简短描述人质数目与行内的大概情形,当然还有他们的枪里没子弹一事。 「你确定没听错?」早川发出像蚊子般的声音。 『嗯!错不了。我想嫌犯暂时还能持枪自重,狐假虎威。只要别刺激他们,假意安抚地逐步靠近,应该就能出其不意地逮住他们。他们打算长期抗战,应该会有机可趁,所以不需配置狙击手就能顺利将他们逮捕。这样了解吗?』 早川双手撑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但是我没办法这样向课长报告啊!因为没有任何具体根据……」 『什么根不根据,我不就是——』 当然不能说是经由神崎巡查的幽灵潜入银行内部确认。早川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说:「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那么重大的事不是我们站着讲讲就可以的,得想办法传达给上面那些人啊!』 「那要怎么做呢?」 「早川。」是漆原的声音。「真是的!我还以为你在与谁讲手机,可是看你手上又空空的,你到底在喃喃自语什么啊?」 我们聊太久了。灵媒之后慌忙演起戏来。 「哎唷!我、我的胃很不舒服,想说分散一点注意力比较不会痛,所以就喃喃自语……」 「真的很痛吗?」 我忽然灵光一闪,赶紧向早川献计:『很好,你就以肚子痛为借口离开这里,我已经想到一个好办法了。』 早川比出一个只有我才看得到的OK手势。 「嗯!真的很痛。在这种时候出状况真的很抱歉,我能出去买个药吗?吃了可能会舒服些。」 「好吧!」漆原答应了。「我会跟课长说一声,你快去吧!」 「真的很对不起,我马上回来。」他用双手抱着肚子,蹒跚地走出房间。 我从窗户飞进来,跟着追出走廊。『真没想到会将总指挥所设在这里!犯人明明就在一楼,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啊?』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问之下就觉得没什么了。 「大楼侧面不是有一道安全梯吗?从那里可以自由进出二楼和三楼。对了,我们不是要去外面吗?楼梯在这边。」 我们打开走廊尽头的门,来到安全梯。从这里看得到布署在隔壁栋屋顶的机动队员,所以不能让早川做出任何看起来不太自然的动作。 『从这里下去找电话吧!我想离现场远一点会比较好。』 「要打去哪里?」 『打一一〇到高砂分局啊!你假装是认识袋井的人,当然不用报出姓名,因为是密告电话。』 「密告电话?」早川直直往前走并反问我,「向他们说其中有一名嫌犯叫袋井,而且他们其实只有一发子弹,是这样吗?」 没错。袋井曾邀这个虚构的男子一起抢银行,结果被驳斥拒绝。但袋井仍不放弃,所以才会出现今早的骚动。这个虚构男子吓一大跳,于是赶紧通报警方——以上就是我的假想设定。 「真是的!这可是要有相当的演技耶!我演得出来吗?」 我们离开银行,走出警察的重重包围。这里是以一楼为商店的综商大楼聚集处,真是难为这一带的商家了,生意因此大受影响。 『绝对没问题的!你扮演的男人因为看到朋友犯下滔天大罪而吓得半死,所以多少有点语无伦次是正常的。不过要是没有讲到重点,反而被反追踪就麻烦了。』 「就算防得了反追踪,通话也会被录音啊!这样不就知道是我的声音了吗?」 『你总会捏着鼻子变声吧?会被嫌犯邀约要不要一起干一票的家伙当然不会希望真实身分被知道。只要这么做就无法与你的声纹比对了。知道了吗?』 「了解。」他终于答应。「这世上还是有只有我才能办到的事,好,我做!不过或许会被当作恶作剧电话。」 『先说袋井的样子。这样他们一比对被放出的人质证词,自然就会觉得你的话可信度很高。好好表演吧!早点救出那些人质……我妹妹也是其中之一啊!』 早川停下来看着我。「神崎先生的妹妹也被困在银行内?」 『嗯!我都已经这样了,万一我妹妹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看我妈这次肯定会倒下去,而且我妹夫也会很伤心。所以……』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明白了。」早川坚定地说了这句,继续往前走。「包在我身上,我会努力的!请你更详细地描述一下袋井的样子与说话特征吧!」 15 太好了、太好了。从刚才起,这句话究竟重复了几遍呢?宛如庆贺意想不到的幸运从天而降,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一日啊!既无所得,亦无所失。人类有时会因为这样而感激一切吗? 亚佐子替双颊泛红的野野村倒了杯啤酒,老妈也递出了杯子说「我也要」。坐在椅子上的妹妹转身从冰箱取出一大瓶啤酒,桌上摆着一大盘外送寿司,一场小小的宴会于焉开始。 「看了午间新闻才知道巴银行发生抢案,不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呢!明知道你没有早上去银行的习惯,可是就是有种不好预感,没想到你竟然会是人质之一。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这就叫做母子连心吧!警察打电话来,说『你太太被抢匪当人质要胁,不过现在已经平安释放了』,我听到后还愣了一下,不懂是怎么回事。」野野村眯着像线一般细的眼睛苦笑着。 「只能说真的太巧了。」亚佐子抓起铁火卷说,「昨天房东打电话来,说我们还没汇房租,都怪我没察觉帐户余额不够,所以我便一大早去存钱,没想到居然遇上这种事。」 「没事就好,真是太好了。」 「全国的人都从电视上看到你了呢!」 野野村才说完,妹妹随即槌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不要再说了啦!」 亚佐子对于自己上了电视的头条新闻一事觉得很不好意思。要是亚佐子负伤,我看野野村也没有心情揶揄她了吧! 我双手抱膝蹲在餐厅一角,静望这个团聚的场面,不知不觉自己也松了口气。 这时电话响起,靠电话最近的野野村起身接听,这已是我来这儿后的第六通电话了。每一通都是从新闻得知亚佐子从巴银抢案挟持人质事件中九死一生的亲友们打来的慰问电话——「她没事,请放心。」他不停地边讲边点头致意——听野野村的应答就知道这通电话八成也是。 「谁打来的啊?」等丈夫一挂上电话,亚佐子问道。 「是帮我们作媒的藏田先生,他说他是看九点NHK的新闻得知的,还对我说要对你好一点。真是的,我也不愿意亚佐子遇上那种事啊!」 三人一起大笑,不过,听在我的耳里就成了四个人的笑声。 「唉唷!都已经十点啦!我也该走了。亚佐子你也早点休息吧!」 野野村赶紧劝住起身看了一眼时钟的母亲。「妈,今晚就留下来过夜吧!我有喝酒没办法开车送您,而且外面还在下雨不是吗?」 母亲说还有末班车可以坐,可是被女儿女婿拼命劝说后又坐了下来,看起来很高兴。 「既然这样,那就再喝点吧!反正喝醉也没关系。」 听到母亲这么说,野野村赶紧替母亲又倒了一杯。「也别喝太多哦!」亚佐子出声阻止,家庭伦理剧就这样继续上演着,看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可以了,我该走了。 「对了。」亚佐子似乎想起什么。「最后制伏那个长发抢匪的警察不是说了他的名字吗?那时我脑袋一片混乱,只匆忙地问了句:『谢谢,请问您贵姓大名?』而他一脸严肃地说:『县警搜查一课IMOTO TATSUYA』。虽然不知道怎么写,不过他也叫TATSUYA呢!(译注:兴神崎达也的「达也」同音)」 「和你哥同名呢!」 「这不是很巧吗?是达也救了你一命,一定是这样!」母亲兴奋地说。 『是啊!』我说了这句话便离开野野村家。 外面下着雨。 看着夜空落下无数如针般的细雨,再次有种安心感。 真是千钧一发啊!虽然早川发挥了十足演技,但是本部却没有立即行动。因为就算自人质那里确定其中一名嫌犯疑似袋井,并判断密告电话的确具有高可信度,但是也无法断言嫌犯确实已无子弹,慎重起见,因此没有立刻展开攻坚行动。只能继续劝降并观察情况。为了与犯人交涉,穿着防弹背心的搜查一课课长脱掉外套,走近银行玄关与歹徒对话,借由与匪徒的交谈中观察犯人的拿枪方式,确认了枪枝确实没有填装子弹。 下午三点过后,嫌犯提出送午餐进去的要求,本部终于决定趁隙强行攻坚。趁短发抢匪为了接过好几人份便当而将枪塞进牛仔裤的瞬间,搜查一课三位特警飞扑上前制伏,迅速夺枪。「确定没有子弹!」另有三名员警确认后大喊着攻入银行内。这还是我当刑警以来第一次过上这种场面,明明就是幽灵,却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袋井虽然早有觉悟,但还是失算。那家伙弃枪掏出预藏的刀子,抓住身边一位人质——也就是亚佐子——往她的喉头刺去。惨了!真是彻底失算,那一瞬间的我仿佛全身血液都冻结了般。袋井逼迫警察往后退,准备往外奔逃。于是我赶紧先跑到玄关前,对着包围的警察们大喊,要他们后退十公尺。看见自己的妹妹就在眼前被刀子抵着,我却无能为力,真的很令人懊恼。 一直都很冷静的袋井显得有点激动,拿着刀不停地在头上挥舞,反复作势要刺向人质喉咙,感觉随时都会伤到亚佐子。妹妹的脸因极度惊恐而扭曲,我双手抱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无声无息往我身旁靠近的就是IMOTO TATSUYA刑警。假装往后退、其实躲在观叶植物背后的他,由斜后方慢慢靠近袋井,用特殊警棍利落地打掉嫌犯高举的刀子,这一击似乎也打到袋井的手指,只见袋井按住右手倒了下去,完全无法再抵抗。五、六名警察立刻冲上前制伏,事件历经约六个半小时圆满结束,好漫长的一段时间啊! 虽然有点惭愧无法亲自搭救被刀子抵住而惊恐不已的妹妹,不过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至少也该有个人犒慰一下自己吧! 『就是啊!』 希望得到谁的称赞呢?一起作战的早川吗?不,不是的。我最想听到的是须磨子的赞扬。 我在空中飞舞。 虽然因为诸多巧合,今天的搜查完全没有进展,但是仍得和早川开属于两人的搜查会议。因为下雨无法约在儿童公园,因此改约十点在巴东分局的办公室碰头。他大概已经等很久了吧!得飞快一点。 一如往常地从那扇窗子飞入,看见早川正坐在位子上啜饮咖啡。大概是因为终于从白天的紧张气氛中解放,显得轻松自在。 『唷!』 「喔……」 连回应都很随意。 「等你很久了!你看起来还真漂亮呢!尤其晚上看更美。」 『拜托!干嘛对男人说这种恭维话!』 「不,不是恭维,真的仿佛天使般闪着光辉。」 『够了!看来你终于可以喝一杯没有泼洒出来的咖啡。』 「因为我们约好了,所以不会被吓到。对了,你今天辛苦了。」 『彼此彼此啦!你的演技也没话说呢!打完那通电话后又回到现场指挥所受人差遗是吧?』 「其他人也是啊!」 『可是没看到球村主任和佐山啊!』 「因为他们两个有其他任务。本部确定犯人是袋井左兵后,想请他家人到现场劝他投案,所以派侦防车去接他母亲和弟弟,我还真想坐一次球村主任开的车子呢!」 真是够了。 『要是没有你,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虽然没有先行确认袋井是否持有利刀是个严重疏失,不过幸好一切平安无事。』 「真是让人紧张得直冒冷汗呢!不过没事就好,真的是太好了。不只是你妹妹,其他人也都没事,真是太好了。不过,也因为这件事,我们完全没有任何进展。」 『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 「嗯,就是啊!明天再重新开始吧!」 环顾室内,每张桌子都收得十分干净。大家今天都去了巴银行,没有处理什么事情。 「大家一直留到刚才为止呢!十点才陆续离开。」 「我不会气得大吼【怎么没有加班】啦!大家今天真的累瘫了。』 「你变得愈来愈体贴了!」 『哪有,从以前就是这样啊!』 「唉呀!失礼了。」 只是这样不着边际的闲聊就让人觉得好温暖。能与人交谈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好高兴。也许我一直都很期待晚上的搜查会议。 「好了,会议开始吧!我这边没有任何事要报告。」 『我也还没掌握到什么,因为担心亚佐子会不会受到什么打击,所以一直待在我妹妹家直到刚才才赶过来。幸好我妹和妹夫、我妈都没事。』 「这种事很重要,当然要确认。所以,你那边也没有新情报啰?还是有想起什么事呢?」 『根本没什么时间思考自己的事。』 搜查会议果然没进展。 早川盯着纸杯边缘,揉揉鼻头说:「你说课长在开枪前对你说了『对不起』是吧!有没有可能听错呢?」 什么跟什么啊! 「啊!这么问真的很抱歉,只是我觉得向要杀害的对象道歉真的很奇怪,所以想确定一下。」 『我没有听错!他真的是边道歉边枪杀我。』 「边道歉边枪杀吗?你明明掌握了这么重要的情报,却已经死了。到底是谁唆使课长这么做的呢?」 『一定是他身边的家伙。』 「身边的人吗?关系近到什么程度也是个问题,是在这间分局内呢?还是我们自己内部的人?或是……不,应该不可能是工作关系以外的人。」 『如果牵涉到个人隐私,我和经堂并没有共同认识的人啊!』 「那么,幕后黑手果然还是自己人吗?……我不太想这么认为,因为用怀疑的眼神看待同事是件很痛苦的事。」 现在不是说这种天真话的时候吧! 『喂!来查看课长的抽屉吧!』 「咦?不太好吧!」早川面有难色。「要是弄坏可是会引起大骚动的。」 『要是找得到决定性证据就能解决此事。』 「如果没发现什么,也只会令对方心生警戒。没人会把那么危险的东西藏在办公室的抽屉。」 『给我做就是了!这是命令。』 早川有点生气,「命令?为什么我非得听从你的命令?你那么坚持就自己去做啊!」 『就是没办法才拜托你啊!』 「说什么拜托……刚才还说命令我呢!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命令——」 『因为我是你的长官。干嘛?那什么脸啊?你是想说我们一样都是巡查是吧?』 「嗯……没错啊!」 哼!我轻哼了一声,双手交抱胸前,摆出不可一世的样子。 『早川,你再仔细想想,你是小卒,但我不是——看来你还没搞懂哦!』 「听不仅啦!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算殉职的吧?警察与自卫官殉职时,会特许晋升二级,这是常识吧!』 「啊!」 哈哈!瞧他一脸愕然。『你终于想通啦!——我是神崎警部补。』 「真卑鄙!」 『嗯?你刚才说什么?早川巡查?』 「……没有,没什么。」 『什么叫『没有,没什么』?说话跟小学生没两样,既然已经了解是怎么回事就快去做啊!』 「遵命,警部补。」 『等、等一下。』 正走向课长办公桌的早川,一脸不耐地回过头。 「这句话听起来真痛快啊!【遵命,警部补】听起来真有快感!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知道这么做很幼稚,但身为长官的我却合掌拜托他再说一次。「好啦!」早川答应了。大概已经习惯我的胡闹了吧? 「遵命,警部补。」 他还加上行礼的动作。以通过升等考试晋升巡查部长为目标的我,一下子就成了警部补。看来殉职也只有这点好处了。 『啊啊!真的好痛快!对不起,可以再说一次吗?』 反正喊都喊了,早川似乎也豁出去了,只见他挺直背脊,双脚并拢,行了一个令人陶醉万分的礼—— 「遵命,警部补!……这样可以了吧?」 『可以了、可以了。谢啦!这样就够了。快点打开课长抽屉,责任我来扛。』 「要怎么个扛法啊?」他抱怨地伸手拉抽屉,果然上锁了。 「看来只能撬开了。仔细看这锁挺小的,真的能对刑事课课长的抽屉做种事吗?或许他会以为有小偷入侵这里吧?」 他喃喃自语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取来剪刀和别针,然后在锁孔里钻来钻去,似乎挺乐在其中的。当我跟他说用别的抽屉钥匙或许能打开时,抽屉应声开启。 「打开了!这道秘密之门。」 我们凑近窥看,里面只有一些本部传来的公文、去年的记事本和喉糖等,林林总总地塞了一堆东西。一个个仔细查看过后,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物。看来这里并未藏有我们期待的凶枪,令人大失所望。 『谢啦!总算死了心。』 早川轻轻地关上抽屉。虽然留下一点锁孔被破坏的痕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看来得对课长来点硬的了。不然等他与幕后黑手接触不知道要等多久,这样下去没办法解决事情,没有任何头绪啊!」 『你突然变得很激动哦!』或许是做了与小偷类似的事,胆子大了起来。 「虽然发现课长很可疑而必须更谨惯行事,但在已确认经堂芳郎是执行者的情况下,我们只采取这样的行动好吗?」 『冷静点。就算要来硬的,也无法用严刑拷问。即使逼迫他,他也不见得会吐出实情。』 「可是——」 『你一直认为不能太过相信自白,但却又这么帮忙我,我真的很高兴。不用那么急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死了。』 其实我真的很想赶快作个了结。可是,万一因为我的鲁莽而害了早川,那就真的后悔莫及了。 「我知道了。那就再继续观察课长一阵子好了。」 『这样比较好,我想,再过不久应该就能有结果了。课长意外地是个很胆小的人,只要一步步逼近,最后他一定会举白旗投降的。』这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台词。『我会继续跟监课长还有他身边的人,你就发挥你的演技,借着与大家交谈时暗中探查。』 「这是命令吗,警部补?」 我笑了。『笨蛋!已经够了。明天还请多多指教了。』 我们道别。 外面还下着雨。 明天见——可能是因为耳边还留着早川的这句话吧!今晚已提不起劲进行任何搜查工作,也或许是因为银行抢案一事让我深感疲累。 今晚要睡哪里呢? 最好是听不见雨声的地方。我已经厌倦市公所的钟楼了,也不想在又冷又寂寥的雨声中沉沉睡去。可以的话,即使无法感受到肉体的温暖,我也想在燃着红色火焰的壁炉边安眠。 伴随着胸口的痛楚,我飞向须磨子的住处。在这样的夜晚,我只能去那里了。 她的房间就在前方,灯还亮着,仿佛暴风雨中照亮海面的灯塔。 难不成佐山又打电话来了吗?我将耳朵贴近窗子,听到了须磨子的声音。 「好累啊!就算留在局里待命,也是接电话接到手软呢!」 口气听起来相当温柔,我的心脏不禁揪紧。 「那个将嫌犯刀子打落的人是搜查一课的井本辰也,现在大家都视他为英雄。那些紧盯着电视的女警们还尖叫着说他好帅。或许你会觉得我胡说,可是,和你比起来,他真的长得不怎么样。」 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应该是在讲电话吧!是和谁呢?我忍不住冲进屋里。 坐在床上的须磨子背对着我,本以为她是透过话筒讲电话,但是一看才发现通话灯并未亮起。 「只有名字像而已啊!TATSUYA。」 原来须磨子拿着我的照片,对照片中的我说话,所以语气才会那么温柔。 当我明白这一切时,整个人不由得无力地瘫在床边。 「今天都没有处理到你的案子,真是对不起。我明天一定会努力的。」 须磨子下床将相框放回梳妆台,到厨房倒了杯水,吞下常服用的安眠药,在关灯前向我的照片道了声晚安。 四周变暗。 好静。 雨仍不间断地下着,依稀还可听到雨声。 『今晚让我在这里过夜吧!』 我爬上床躺在须磨子身旁。很快入睡的她传来「嗯」的一声鼻息,像在回复我似的。 我想起自己好像忘了跟早川说什么。是什么呢?——我想起来了!就是昨晚漆原组长不晓得与谁神秘地通电话一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明天再说吧! 明天事情一定会有很大的进展,我有这样的预感。 嗯——须磨子的呼吸声又如此回应。 16 成为幽灵的第四天。这还是第一次八点就到分局报到,而且还与须磨子同行。两人并肩站在摇晃拥挤的公车里,享受短暂、仿佛新婚夫妇的酸甜感。当然,就算我们真的结婚了,大概也无法像这样在同一间分局的同一个部门吧! 「早安。」须磨子边打招呼边走进办公室,我也紧随其后。 「早安。啊!神……」早川一时语塞,大概被我如此意外的登场方式吓到吧!须磨子则一脸不解。 「怎么了,早川?难不成神崎的案子有什么……」 「我不是说神崎先生啦!」早川极力否认。「我只是忽然想起杂志上刊的填字游戏。『〈绿野仙踪〉的舞台是在美国哪一州』的谜底是堪萨斯州(译注:堪萨斯州的第一个音节与「神崎」的第一个音节发音一样)啦!」 「原来如此!……你对谜题和填字游戏好像很有兴趣呢!」 『还真的呢!说你学生时代曾加入谜题研究会也不奇怪哦!』 听到我加油添醋地说了这句,一脸慌张的他立即驳斥:「才没参加呢!」 「没参加什么啊?」 「不好意思,我在喃喃自语啦!……真是的,一早就这样。」 须磨子一脸莫名其妙,无法理解早川的举止。「你最近真的很奇怪耶!还想睡的话,去洗把脸清醒一下会比较好哦!会议结束后,九点就开始射击训练了。」 「对哦!今天早上要在巴东分局最自傲的射击练习场进行射击训练,又能看见森小姐的神准枪法了。」 『不好意思啦!我会安分一点的。』我对早川说,可是这次他彻底地忽视我。真糟糕,要是他不肯理我就完了。 早上的搜查会议从八点半开始,我还是初次目睹本部那些家伙一字排开的光景。因为想看看是场如何的会议而去一窥究竟,但内容完全是些与搜查进展无关的报告,一点都不热烈。我坐在最后面的空位上旁听,听到中井洋佑警部洋洋洒洒地说明搜查方针后,颇觉失望。虽然他是一位评价很高的警察,不过这次似乎没什么收获,那双细得像狸猫般、快睡着似的眼睛让人不免怀疑他是否真如传闻那么厉害。会议的总结包括迅速解决昨天巴银行发生的抢案,还有相较之下,负责侦办杀警案件的人必须更积极才行。其实不只是没尽力,而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侦办吧!确认完今天的工作流程后,会议便结束了,前后不到三十分钟。可能是过于期待,因此相对地也很失望。看来只能借早川的协助,自己来解决这件事了。 会议结束后,员警们鱼贯地进入位于地下室的射击练习场。被枪杀的我虽然变得对枪枝过敏,不过这种练习早已见怪不怪。本打算休息一下等他们练习结束,可是又很想看看须磨子许久未见的射击英姿,念头一转,还是进了地下室。射击练习并非使用空包弹,而是实弹,枪声响遍天花板有点低矮的练习场,一股烟硝味直冲入鼻。 六人一字排开站在射击范围中央。须磨子以锐利的目光凝视标靶,双手握着New Nambu M60(译注:雷明顿半自动散弹枪),采站得直挺的高位射击姿势—— 射击! 一举命中二十公尺远的靶心,黑点部分早已被穿透无数个弹孔。须磨子的技术依然一流,还有令人胆寒的集中力。当我爱慕地看着她时,她又连续射中靶心,神准得令人打冷颤。 佐山站在须磨子右侧。对这个枪械迷而言,使用实弹的射击训练应该是他最感幸福的时刻。不过,不论再怎么努力,他的枪法仍无法与须磨子相较。有时他还会偷觑须磨子,发出技不如人的叹息。 漆原、球村与早川也认真地练习着,只有经堂,从我进来后只射了两、三发便停手。或许是因为想起枪杀我的那一幕,心里不太舒服吧!没错,一定是的。虽然想征求早川的附和,但万一害他注意力分散就惨了,所以还是打消念头。 为时约十五分钟的训练结束,与其他课的人交换练习。佐山走近须磨子,夸赞她的技法一流。 「你真是太厉害了,每次都那么神准。站在你身旁都能感受到一股魄力,这次的奥运一定也没问题!我一直很想追上你,可是还差得很远,老是抓不到诀窍,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呢?」 不知他是纯粹想请须磨子指导,还是别有居心?但须磨子仍以一贯冷冷的态度回了一句「只要注意力够集中就可以了」,之后便快步上楼。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的球村笑弯了腰。 佐山虽然觉得有点没面子,但仍装作没事般向经堂说:「课长,这是我的个人看法。我觉得日本警察不要用38 special子弹,改用中凹弹(Hollow Point)不是比较好吗?那是一种着弹面积比较广,弹头有孔的子弹,像目前这种抑制杀伤力的武器根本无法与日盆增多的暴力犯罪事件抗衡。而且中凹弹不会贯穿目标,一定会留在嫌犯体内,所以也能避免市民被流弹扫到……」 「这种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经堂敷衍地回应,佐山于是一脸自讨没趣的样子。 「森小姐愈来愈精进了,真是厉害啊!」漆原将参差的浏海往上拨,向球村说道。「仿佛被鬼神附身似的,全都命中靶心!能有这种集中力,也许是因为暂时不去想神崎的事吧!」 「嗯,真是太性感了。看到全身充满紧张感、专注于射击的美女真叫人受不了!站在她与组长中间的我简直快晕过去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女权主义者的警部补冷不防地用手肘朝小开刑警的胃部赏了一记,只见球村捂着肚子,发出痛苦呻吟。 练习完后到洗手间洗手的早川,为了制造和我讲话的机会,故意磨磨蹭赠地,并搓了满手的肥皂泡。 「真有你的!昨天是在银行抢案现场不停盘旋,今早则与森小姐一起上班。你好像满热中在变换每天的出场方式呢!不过,我求你别以太意外的方式登场。」早川用手帕擦手,略带不满地说。 『就算你这么要求,但我这里也有各种状况啊!不过,我会尽量注意。』我也只能如此承诺。『对了!那种没什么进展的搜查会议就别开吧!而且中井警部也不像外传的那么厉害。』 「没办法,因为这件案子真的很棘手,神崎先生是这起案件的目击证人……这么说有点怪……那是因为你知道犯人是谁,所以就会觉得大家特别无能吧!」 『会议结束时,你不是和那个与本部刑警一组、我的高中朋友说话吗?明明什么进展都没有,还得跟他说声【您辛苦了】。还有,津田那家伙也许会说我坏话,你听听就算了。』 「你和他有什么过节吗?」 『也不是多卑劣的事啦!有次暑训举行试胆大会时,扮鬼的我将他吓个半死,害那家伙在喜欢的女孩面前露出毕生难忘的丑态,从此之后再也抬不起头了。』 「哇!」早川皱眉。「好惨哦!难不成他丢下那个女孩逃走了吗?还是吓得尿裤子?」 『都不是,他突然叫了一声【妈妈!】』 「那可真是致命伤啊!人生还真残酷。」 或许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变成鬼。 『我想锁定课长与漆原进行侦查。今天应该不会下雨,晚上十一点在公园见吧!』 「了解。锁定漆原组长是有什么意义吗?」 我告诉他漆原深夜讲秘密电话一事,早川似乎颇感兴趣。 「因为组长的语气十分恭敬,所以第一个联想到的人就是课长。可是那两人看来没什么交集,也不可能闹出婚外情。」 而且,就算他们两人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也没理由杀我啊!真是谜上加谜。 当我们讨论到两人在晚上碰面前分头行动时,却突然瞥见球村站在洗手间门口。因为没想到有人站在那儿,早川「哇!」地惊叫出声。 「你干嘛吓成这样?应该是我被吓到吧!」 「对不起。」早川抚着胸口,「我正在想事情。」 球村用狐疑的眼神瞧着他,「你这个人本来就满奇怪的,可是这几天特别严重,大家也都这么觉得,难不成你隐瞒了什么事吗?」 「绝、绝无此事。」早川用力摇手。一冷静下来,他的语气就变得很文言。「唉唷!球村主任不也一样,为什么要站在洗手间门口啊?」 「因为发现外套袖口不小心弄脏了,想说要用水洗一洗。你看,就是这里。」他指指有点脏污的地方,「然后就听到你一个人在里面自言自语,觉得很奇怪,里面明明只有你一个人啊!……难不成还有谁在吗?」 不知道他站在外面多久了,看来有点不妙。怎么办啊?早川。 「没、没别人,就我一个人而已!因为……因为……唉唷!就是那个、那个嘛!因为我在练习尾牙要表演的落语啦(译注:类似单人相声)!」 「落语?利用射击练习结束、等会儿要出勤的空档在洗手间练习落语?你果然很奇怪!你还是去作一下脑波检查会比较好。」 虽然编了如此乱七八糟的借口,不过倍感莫名其妙的球村并没有驳斥他说谎。因为早川刻意压低声音与我对话,所以他应该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内容。球村没有再追问,掏出手帕将濡湿的袖口擦干。 「我会好好反省的。」早川低头致歉,迅速逃出洗手间。看来应该顺利蒙骗过关了。 『大家都开始觉得你有点怪怪的,得小心点才行了。那就晚上见啰!』 早川在胸口附近比了个OK的手势。就算这动作看在别人眼里不太自然,也只能解释成在练习手语。 经堂上午会一直待在办公室,应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行动。相较之下,跟监独自出勤的漆原好像比较能期待有什么收获。她在会议中报告要去找一些之前在县警本部时得到的私人情报来源。这不是很奇怪吗?她之所以单独行动,或许是想暗中调查什么。 她是与谁、约在哪里碰面呢?我决定探个究竟。漆原既没开车也没搭公车,就这么穿过山毛榉大道往北走去。长大衣下摆随风翻动,感觉很帅气。我保持约五公尺的距离尾随着她。虽然以幽灵之身大可大方地与其并肩而行,但我仍想制造一点跟监的气氛,而且街上的人不多,不用担心会跟丢。 但是,愈往市区最繁华的松园町走去,行人便愈来愈多。明明是平常日的早上,路上仍有一大群人晃来晃去。我发现了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吵杂的电子音乐围绕下,修行似地默默玩着电动,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或许那只是平日勤奋工作的青年在享受休假日吧!我不太喜欢电玩店,也几乎不曾进去过,不过有时经过会偷瞄一下,发现最近好像流行起一种挺复杂的游戏。 那是在做什么呢?随着身体的运动,荧幕上也会出现同样的动作,似乎是可以体验滑雪的游戏呢!好像就叫做虚拟实境吧?原来如此,就算没滑过雪的人也能在街上模拟滑雪,不会游泳的人也能进行深海潜水的活动,这种游戏真是太方便了。如果也有那种不需担心会发生意外,可以成为梦想中的太空人,体验空中漫步的游戏应该也很有趣。这些被指责会令孩子们无法分辨虚幻与现实的虚拟游戏,其实也有可能丰富他们的新视野,不是吗? 有点错愕自己居然能悠哉地想这些事。不过还真是有趣,所谓虚拟实境不就与我现在的处境很像吗?其实的世界鲜活地在我眼前展开,但是我却连一根手指也无法碰触,一个只能用眼睛看的世界,永远也无法一把抓住、紧紧拥抱的真实幻想。——不,我所看到的世界不是幻想,而是不容辩解的真实吧?这么说来,这不是世界,而是彻彻底底微不足道的我所存在的虚拟实境。 ——我果然是个影子。 ——游戏中的影像。 ——仿佛电脑中的资讯般短暂虚幻。 并非再次绝望,只是与我之前的领悟不太一样,这是死后第一次获得新的知识,但却看不见前方的某个希望与远景。我只是想说,这世界上有太多即使活着却缺乏自我意识、肤浅地生存着的人类。他们或她们也算是一种幽灵吧!不,生前如果没有遇到须磨子,我还能这样燃烧生命吗?这么说来,在这世上彷徨的幽灵不只我一人,或许可以说,这世界因为幽灵们变得更热闹。 够了,别再想了。 像这种没有建设性的事就留在睡前打发时间时再想,现在可是以刑警的身分进行搜查中,得集中注意力别跟丢前方穿着咖啡色外套的身影。一接近松园町十字路口,人潮又变得更多了。 漆原正在等红灯,举起左手瞄了一眼手表,可能确认约定的时间吧?是约在附近的咖啡厅吗? 变成绿灯了。她斜斜地穿过画有斑马线的十字路口,紧随其后的我忽然觉得有人盯着我看。 盯着我看?不会吧! 我心想怎么可能,继续盯着漆原。她这时已走到与对面西北方呈九十度垂直的西南角路口。一群行人由对面往我走来,但没人看我一眼。心想果然是自己太敏感时,却看到一位穿着军用大衣,上了年纪的男人伫立在斑马线上。总觉得,他的视线似乎刚好与我对上。 ……不。 ……不可能。 男人那张轮廓很深的脸庞浮现一抹微笑,他缓缓地举起右手,向我打招呼……! 『不会吧!』 我不禁惊呼出声,无法相信路上居然站着一位能看得见我的人,我之前拼命地找寻,最后也只有早川能看得见我。这一定是错觉,那个男人只是向我后面的谁打招呼。 我这么想着时,却又发现更惊人的事实。那男人身上散发出朦胧微光,全身透明,和我一样。也就是说,他也是—— 『你是……幽灵吗?』 我问他,我们的距离不会太远,他应该听得见。只见对方向我微笑着。虽然察觉到漆原的身影已经愈走愈远,但我却没有那种心情追上去。我刚才才在思考这世界有很多如幽灵般活着的人,没想到下一刻便遇上与我一样的幽灵。这实在太令我意外。 男人向我走来。一路上有好几个行人纷纷从前后左右穿过他的身体。无庸置疑地,他的确是幽灵。 『你好像相当惊讶啊!』向我走来的男人用有点沙哑的声音对我说。他的个子大概只到我的鼻尖,但语气相当具有威严,年纪约莫六十出头。『你是第一次看到自己以外的幽灵吗?』 『是的。』我点头。 『我想也是,因为你惊讶得张大了嘴。你应该还是菜鸟吧?远远看就知道了。』 『为什么看得出来?』 『光芒啊!』男人伸出右手与我的右手一比,『不一样吧!』 我手上散发出的光芒相当明亮,男人的则非常微弱,仿佛快坏掉的电灯泡。所以我完全没注意到他站在十字路口上。 『我才第四天。』 『那才刚出炉嘛!应该还搞不太清楚状况吧!我是第一个说话对象吗?』 『不是,因为我朋友是灵媒之后,只有他——』 『那可真幸运哪!我遇到的幽灵都没有这种朋友呢!我也没有。』 对我而言,早川的存在真的太棒、太幸运了。 『不错啊!这世上有太多自称通灵者的家伙招摇撞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我去找过那些上电视、出书,自称有通灵能力的名人,根本全都是骗子,充其量只是些演员罢了。』 『你遇到过几个幽灵呢?』 『六个。十年来只遇过六个。』 『十年啊……』 我谦虚地问他,长久以来都是这样飘泊不定吗? 『是啊!我已经是个游荡十年之久的老鸟,恐怕是罪业太重了吧!唉呀!对年轻人这么说好像不太好啊!——我上次遇到同伴已经是两年前的春天了,是在京都遇到的一位年轻女孩。真怀念那时在圆山公园盛开的樱花树下,听她诉说自己遭遇的事。她是因车祸身亡的大学生,只有念小学的弟弟能与她沟通。她对她弟弟说:【要是你跟别人说你看得到姐姐,人家会以为你脑袋有问题,所以不能跟别人说哦!】真是个聪明又可爱的女孩啊!』 有好几个人穿过站着交谈的我们。 『后来那个女孩怎么了呢?』 『走啦!』男人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不晓得去哪了,大概是去我所不知道的远方,也许是天国吧!』 『真的吗?』我不经意地大叫,感觉就像有条救生绳索咻地垂下。如果真的能去天国,那么不论多久、多悲惨的幽灵生活我都能忍受。但男人却对我摇摇头,我的希望仿佛被丢入水中破灭了。 『我可没说一定会被召回天国哦!我只是说她消失了。在我面前突然消失。』 『所谓消失是指成佛吧?』 男人有点犹豫地点点头。『大概吧!她说撞死她的卡车司机已经被逮捕,再也没有遗憾,接着便消失了。』 『车祸是指肇事逃逸吗?我是莫名其妙地被上司杀害,你也是被害者吗?』 『我啊……对了,你站在人群中不会觉得不安吗?我是已经习惯了。我们学学人类,到哪儿去坐坐吧!』 男人与我在老旧的银行石阶坐下。花岗岩的石阶边缘已大为磨损。 『我也是死于他人之手。我半夜出去买烟的回家途中被好几个歹徒袭击。他们全都戴着口罩,我只知道是一群年轻小伙子。都怪我太大意了,当他大喝:【把钱拿出来!】时,我以为对方只有一个人,随即回他:【小鬼,别太嚣张了!】没想到这时从阴暗处又冒出好几个人来。结果我被一个家伙从后面持铁棍之类的东西袭击,成了致命伤。逐渐丧失意识之时,我感觉到有人在翻我的外套口袋,钱包里大概放了十万日圆。对我而言,这区区十万日圆只够我去银座喝几杯的小费,对他们那些抢人钱财的家伙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可观金额。但我却因为这样而遇上这种事,真的很怨恨。』 会去银座喝几杯,可见一定是住在东京附近了,而且感觉还满有钱的。仔细观察一下他的穿着打扮,纯羊毛的高级外套,手上戴着劳力士表,指关节突出的双手中指各戴着一只白金戒子。 『明明就死了,却在察觉发生什么事之后,自己已站在命案现场。你也是这样吗?果然没错,在那之后就开始幽灵生涯了,对吧?』 『还没抓到嫌犯吗?』 男人点点头。『因为是临时起意的犯行,而且嫌犯也没有去自首。之后可能是因为后悔杀害我并受到打击,好像也没再作案,就这样不了了之地成了悬案。』 『你刚才说遇到六个幽灵,他们全都是被杀害的吗?』 『不是。也有因为工地意外或惨遭土石流活埋的人,反正都是一些天灾人祸啦!不过大家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对这个阳世非常留恋。我也不晓得这个说法正不正确,因为对这世太过留恋而无法成佛,所以才成了幽灵;也或许是因为我们不晓得该何去何从,在无法预期的偶然下就变成这样了吧?』 是这样吗…… 『你刚才说你是被上司杀害的,是吧?警察没逮到那家伙吗?』 『嗯。我先说一下我的工作好了——』于是我向他说明自己遇害一事的来龙去脉,男人似乎对警察杀害自己人一事也觉得十分诧异。 『原来你是刑警啊!原来如此,所以你为了亲手逮捕嫌犯而展开搜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虽然这么说不是很恰当,不过有个清楚的目标未尝不是件好事。』 没错,所以我才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自暴自弃。 『那就祝你一切顺利了!』男人很干脆地说。 看来十年的幽灵生涯多少让他失去大半情感。明明我是他隔了两年才遇到的说话对象,但他看起来并没有特别高兴。难不成我也会慢慢变成这样吗? 『可以向你请教一些问题吗?』 『难得有这种机会。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在京都碰到的那个女孩,她在消失前有说什么吗?像是天使来迎接她,或是暗示即将去极乐世界之类的话。』 男人露出沉稳的眼神说:『我每天早上会固定与那女孩在公园碰面。记得那天她对我说:【刚刚警察打电话到我家,通知我家人肇事的司机已经被逮捕了。所以我们得道别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嫌犯被逮捕不久后,视线一角便出现绿色影子,而且眼前还有很多小光点一闪一闪地飞来飞去。】为了让她安心,我告诉她之前我遇到的四个人也是在害死自己的人受到惩罚后才消失不见的,她却微笑着说:【我不是不安,只是因为即将从这世上消失,想向你做最后道别。】,然后便……』 『消失了吗?』 『那光芒倏地远去,短短几秒就不见了,她连【天国再见】的话都来不及说。不过,那不是什么恐怖的变化,因为她是笑着消失的。』 『你说你遇到的那四人都是确定害死自己的人得到惩罚后才消失不见的,你确定吗?』 『是啊!是有这样的规则。』 『那……』我有点难以启齿,『如果像你这样连嫌犯是谁都不知道的话,又会如何呢?』 『就这样一直留在这世上吧!随着时间的流逝,悲伤、痛苦也逐渐淡去,慢慢成仙。不过,好像也不可能永远以幽灵这种身分留在人世。』 『……这话怎么说?』 男人指着双眼眼角,『我从一周前开始发现视线一隅,就是这一带,出现绿色影子,也有一闪一闪的小光点,终于要来迎接我了啊!』 『就算没有逮捕到嫌犯,随着时间的过去还是会消失吗?』 『或许吧!我刚才说【之前遇到的四个人也是这样】,其实人数有误。』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的确如此。在他遇到京都那个女孩前,应该遇过五个幽灵才对。 『剩下一个与我一样,是因为喝醉与人吵架而莫名其妙被杀死的中年男子,他也不知道嫌犯是谁,所以游荡了近十年,就像现在的我这样,身体发出的光芒非常微弱。某天那个男的说:【我看见绿色影子和一闪一闪的光点,大概是变化的前兆吧!】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也就是说,成佛的条件有两种。一种是逮到杀害自己的嫌犯,另一个是经过一定时间——』 『只能说消耗殆尽吧!保有灵体意识与形体的能量——不晓得能不能这么说——长久下来终于被耗尽了,而且所需的时间大约十年。虽然是段漫长的时光,不过也快落幕了。』男人的神情愈来愈开朗,『不过,你的情况应该不用花太久时间,你已知道凶手是谁,而且也有知情的警察友人相助,所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是吗?』 『是啊!』我答道,心中却五味杂陈。经堂一旦伏法,也就是我要告别这世间的时候,那等于是一个幽灵的自杀。届时,我也必须与须磨子分别。我当然不可能以这种样子永远在这世上徘徊,但我还有无法割舍的眷恋啊!『你……』 『嗯?什么?』 『你已经徘徊了十年,当然很高兴终于能离开这个世间,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你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留恋了吗?』 这么问虽然很唐突,不过对方似乎并不在意。 『我在刚成为幽灵的时候的确是有所留恋,但现在没有了。那时我想的只有钱,仿佛将双手插进粪坑般赚到的大把金钱,结果还用不到两成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当时真的很怨恨。我是个贪得无餍的男人吧?』 『不、不会啦!……你不担心家人吗?』 『我没有家人,只有三个情人。而且三个都是那种任劳任怨的好女人,但我却没有好好珍惜她们,真是暴殄天物啊!而且也没时间好好享福——那你呢?你有什么眷恋呢?』 我一说有个论及婚嫁的女友,男人顿时脸色一沉,说道:『真令人同情啊!』 连安慰的话都很简短,两人随即陷入沉默。不久男人说声『好了』,缓缓地站起来,似乎已经倦于与我谈话了。 『你平常都待在哪里呢?』 『想找我啊?我都睡在荻之森公园附近的墓地,也不是说幽灵就要像个幽灵啦!只是那里既安静,环境又好,我也喜欢住在看得到山与海的地方,所以会在那里再待上一阵子直到消失吧!』 『我可以去拜访你吗?』 『可以啊!不过,可能也见不到几次了吧?——好久没这么聊天,真的有点累了。我得休息一下。』 『真的很谢谢你。』 男人背对低头行礼的我穿过了十字路口,虽然发觉自己连他名字都忘了问,不过这种细微末节的小事就算了,而且对方也没问我的意思。 我的脑子里现在一片混乱。如果事情还没解决就从这世上消失,如果再也看不到须磨子—— 17 海面闪耀着光辉, 水平线那端一望无云, 只见游艇张起的白色船帆, 我双手抱膝坐在沙滩上。 海风吹过我的身体, 太阳高挂在正上方, 那是带着一层光晕的奶油色太阳, 我就这样,双手抱膝坐在沙滩上。 无数海浪拍打岸边, 太阳沉至海的尽头, 水平线溶于向晚暮色, 远方货轮上闪烁着灯光, 薄暮中,我双手抱膝坐着。 海静风止, 月亮登上了海岬, 圆滚饱满的银月。 在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中,我仍这样坐着。 一直听着浪花声。 18 一到夜晚,终于能重新振作起来。 『你到底在烦什么啊!发愁也没用啊!神崎。』我故作轻浮地自我安慰。 如果事情的解决是自我存在的决定性休止符,那也是命运,只有接受它了。对死过一次的人而言,这已经不值得烦心了,不是吗? 因为恋着须磨子,所以没什么好烦恼的,与其一直留在这世上,祈求她幸福的同时却又嫉妒她身边的男人……还不如消失的好。 我一定要让经堂伏法,以刑警身分亲自解决这件事。 然后微笑地消失。 这是我的自尊。不论等待我的远方是不是天国,我决定不再烦恼,今后要化身搜查之鬼。 我助跑着飞上天。离与早川约好的十一点还有一段时间,我打算先绕到别的地方,目标是荻之森公园旁的墓地。我想去向早上那个老伯再次道谢,多亏他告诉我这么多事情,让原本蒙着眼在沙漠中摸索前进的我得以脱困,了解自己的未来。遇到他真是太好了,再多的感谢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而且,至少得请教对方的大名,我也还没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荻之森公园是巴市市民的休憩地,在距离市中心往西约三公里的地方。过去曾是巴藩主平城的领地,明治六年依太政官公告改为公园。虽然不是个会令观光客远道而来的地方,但是秋季的荻花之美是众所周知,另外还有一处小小的回游式日本庭园,而墓地就位在另一端更里面的地方。 月光照射下的墓碑群中有方平地。虽然身为幽灵,但夜晚的墓地仍令我觉得有点毛毛的,尤其那些摇晃的芒草看来好像在向我招手。虫鸣声稀稀落落地响起,让人贴切地感受秋日渐行渐远。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因为看不到那男人身影,我试着向一片静寂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是白天在松园町十字路口和您说话的人,请问您在吗?』 只有蟋蟀回应我。 也许再也碰不到几次面了。 男人在分手时这么说。应该改成「也许再也碰不到面」或许会比较恰当。 『……大概走了吧!』 虽然也有可能碰巧不在,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他消失了,本以为他在最后至少会留下什么讯息,不过显然他没打算这么做。 『再见了。』 我抛出这句话,没有特定对谁。 我不孤独,我还有早川,得快点和他会合。 然而,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了点,不如先绕去看一下刑事课办公室好了。 我再次飞上天,往巴东分局飞去。因为发生了一些意外,所以连续两天没有任何进展,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早川那里也没有什么收获,不过,还有明天可以努力啊!还有无数个明天。 经过市公所前,我瞄了一眼时钟,十点二十五分。或许早川与经堂还留在局里。一旦迷惑消失之后,我想起了跟监漆原失败一事,突然涌上一股搜查欲望。结束了与早川的会议后再去组长家看看吧! 从某处传来拉面摊的风笛声,尤其在秋天夜晚会经常响起。若我还是血肉之躯,肚子也许会叫个不停。 离开挂着红灯笼的面摊,望见那扇熟悉的窗子。里面灯火通明,还有许多晃动的人影。看来今晚又是全员加班。如果可以的话,身为被害人的我真想送点东西慰问他们。 正想迅速穿越窗户时,忽然又觉得不妥,还是尽量用比较普通的方式出现吧!不然早川可能又会被惊吓出声。出现前还是先预告一下好了,于是我停在窗外出声呼喊。 『早川,是我。我要进去啰!』 虽然这么做有点愚蠢,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进去啰! 倏地穿过窗子,才发现一课的同仁几乎全都到齐。除了经堂之外,漆原、球村、佐山、须磨子与早川全都在,还有一个不具刑警身分的人——长得獐头鼠目的Doctor X,久须悦夫。 「你这家伙,你难道以为我们听不出来你在胡说八道吗?这可是和失风被捕的罪行不一样,不识相点就有你好受的!」 身穿大衣的佐山将脸凑近Doctor,一副气势迫人的模样,我也被他那股口沬横飞的魄力吓得目瞪口呆。 「谎话说得不高明很快就会被拆穿啊!我说的都是真的。听你说些无凭无据的话,我才受不了呢!自尊心都受伤了。」 球村虽然没有开口喝叱,显然也按捺不住情绪。两人一起逼近、企图威吓Doctor时—— 「够了!」漆原出声制止。「喂!离他远一点。他好像想说什么,让他说。」 Doctor表情扭曲,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合掌向漆原道谢。 「组长大人,真是太感谢你了。佐山他们那么凶,我就算想说什么也怕得说不出来啊!我、我也受到很大的惊吓啊!对了,可以给我一杯冰水吗?」 漆原瞪了Doctor一眼。「你太天真了!别以我比他们好讲话,赶快给我从实招来!」 「我刚才不都说了吗?」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久须!」佐山和球村出其不意地齐声大吼。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穿着大衣的须磨子后退一步看着这一切。我瞄了一眼站在她旁边,也穿着大衣的早川。是我太敏感了吗?他好像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我去倒水。」 趁漆原开口前,早川迳自走出办公室。我知道他是假装回应Doctor的要求,制造我们独处的机会,于是我赶紧追至茶水间。 『喂、Doctor到底在讲什么啊?难不成是杀害我的事——』 「神崎先生。」 早川瞪着我。不会错的,他真的生气了。但是,面对他的责备,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直到刚才为止,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真是难以启齿的问题,我实在很难立刻回答说,我今天一整天都坐在海边发呆。 『这很难回答耶!因为发生了一点事,所以我一直都独自思考事情,没有进行搜查工作。』 「你在哪里想事情?」 『在拥有最多回忆的释迦海滨。』早川为什么要问这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经堂课长死了。」 『死了?』这是一种状态的比喻吗? 「死在侦讯室。」 『……真的吗?』 「没错!十分钟前才发生的事,大家接获通知全赶回来,我知道神崎先生没有正常的手表,事情发生在十点二十分。」 我终于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佐山、须磨子与早川为何还穿着大衣,因为他们才刚来。 「你之前到底跑哪里去闲晃了?真是的,一点忙都没帮上。如果你有好好跟监课长,应该就能目击到犯人啊!」 早川这番话切中要点,令我大受打击。『……犯人?你是指经堂是被杀死的?』 「没错。他一个人在侦讯室里不晓得被谁杀死,一枪贯穿太阳穴,应该是当场死亡,和你一样都是被枪杀的,现场没有留下凶枪。」 刑事课长在警局内的侦讯室被枪杀?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连警匪片都不可能出现这种荒诞无稽的题材! 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与刑事课办公室相连的两间侦讯室中,左边那间好像有什么声音传出,应该是进行现场勘验的声音。 『真令人难以相信!你能再说得清楚一点吗?』 「在这里讲太久,其他人会起疑心,而且我也还不是很清楚状况,不如一起回去听Doctor怎么说吧!」 『那家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 「他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走吧!」 早川只手拿着水杯走出茶水间,言行举止都显得很冷淡,从他的背影就知道他真的打从心底气我的无能。我是什么幽灵刑警啊!比小孩还不如。 「对不起。」早川突然小声地冒出这句话。「一时情绪失控说了失礼的话,请你见谅。」 『你并没有说错。』 「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是无用之人。」 『我知道,别介意。』 我们回到办公室。Doctor说了声「谢谢」接过早川递出的水杯。漆原不太高兴地双手叉腰,说了句「真是多管闲事」。 『我去看一下里面。』我向早川说一声便穿过左边侦讯室的门。里面有人正进行勘查、拍照存证与采集指纹等工作。对刑警而书,这是很常见的一幕,然而现场却是在警局的侦讯室内,感觉有点诡异。 坐在椅子上的经堂芳郎趴伏在桌上。就如早川所言,右侧太阳穴留有弹痕。由伤口周边出现焦黑的情形来看,应该是近距离射击,他的双手则垂至桌下。这个令人憎恨到极点的男人已成了一具死尸。我想知道他死时的神情为何,一看之下不免大吃一惊!——双目圆睁,嘴角歪斜,一张布满惊惧的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经堂在死前看到了什么? 刑事课办公室突然传来吵杂声。我探头一看,原来是局长、副局长与中井警部赶到现场,三人都为了这起仿佛被诅咒似的诡异灾厄而焦急不已。 「推理小说里也没出现过这种情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从头开始说明清楚!」警部发出与他矮小身材不搭调的宏亮声音—— 「密室杀人,这是怎么回事?」 19 密室杀人。 中井警部是这么说的。所谓的密室杀人,是指推理小说中出现的桥段吗?人在由内上锁的房间中被杀……可是这种情形不可能发生在现实里啊! 我回到侦讯室,目不转睛地凝望现场。这个房间十分空旷,唯一的死角只有桌子、椅子,与经堂的脚的下方。我试着查过凶枪是否掉在那里,结果并没有,也不可能掉在搜查员与鉴识课员的身体下,而且,趴伏于桌上的经堂身体下方也没有找到凶枪。我发现上衣右口袋有点鼓胀,好奇一看才发现是放着手机。 中井警部他们进入现场察看大概,不停地交头接耳着「应该是短枪」、「可是没发现凶枪」。 原来如此,现场找不到凶枪,所以早川才会说是他杀吗?但密室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走近侦讯室唯一的窗子观察,这扇窗长约三十公分、宽约六十公分,而且还牢牢地上了锁。就算窗子大开,因为外面有铁栏杆,充其量也只有拳头大小的东西可以探出栏杆外。 我又看了一眼经堂死前因为看到某种东西而痉挛的脸。果然,他的表情传达出恐惧的讯息。他应该是在死前看到难以置信的恐怖东西吧?所以死亡时肌肉收缩后便成了这副表情。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三位高阶警官喃喃自语地走回办公室,我则跟随其后。 「漆原,你给我说明清楚!」 即使面对局长的严厉讯问,漆原组长的神情丝毫未改,「我也还不清楚目前状况。现场并未发现凶枪,因此初步判定应为他杀。如果久须悦夫的证词属实,那么,凶手的确就像烟雾般从现场消失。」她转头直盯着Doctor,「或许他是因为被逼急才随口胡诌,也或许是尚未从发现尸体的惊吓中平复而记错了什么。」 Doctor像挥赶眼前苍蝇似地不停摇手。「我没说谎,也没记错什么。我说的全都真的!请相信我!」Doctor激动地站起来。 警部用手势示意他坐下。「那么,请你再详细说明一次。——不过你没事为什么要来警局?」 久须双膝并拢,显得有些犹豫。我在他头顶上大喊『快说啊!』,他——该不会是听到我的话了吧?——才一睑沉重地开口。 「反正我已有觉悟一定会被斥责,那就老实说好了!我会来这里是想看看能不能偷到一些小东西……问我是什么小东西啊?当然是只有警察才有的东西啊!这要怎么具体说明啊……这个嘛……很多耶!不是啦!不是手铐或枪枝之类会引起骚动的东西啦!只是想说会不会有警察将别在帽子与制服上的装饰品或采集指纹用的墨水、侦破案件的纪念徽章与袖扣等东西放在抽屉。」 「你是为了赚那些玩家下的警察物品订单?」佐山啧舌,「有点分寸好不好!就是因为有那种不识相的玩家,警察还得时常变装呢!」 「佐山,你安静点。」漆原责备道,「Doctor,我们已经明白你为何提个大包包突然跑来关心你根本不在乎的事,虽然你说『因为我有点在意新田先生与神崎先生的命案,所以来看看搜查是否有进展』,但我就是觉得奇怪,我们都快下班了你才来,而且得到答案后也没有要回去的样子。」 局长与副局长面面相觑,十分诧异这种奇怪的家伙竟然能在局内自由出入。若是普通人,早就被当成是可疑分子了赶出去了,看样子Doctor在这方面颇有一套。 「对不起。」这名惯窃缩起身子,「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和漆原小姐、球村先生谈完后便假装离开,其实是在局内走来走去,准备等大家都回去之后再开工。因为四处闲逛一定会被怀疑,所以我就躲在洗手间里。等到大约十点过后,大家应该都下班了,才偷偷地从那里出来。」 依照Doctor X的说词重现发现尸体经过,如下所述。 ※ 十点十分。 好几道鞋音在走廊响起,然后逐渐消失。确定周围一片静寂后,他从位于二楼最里面的洗手间走出来。 打开门窥伺刑事课办公室,确定已熄灯,而且完全没人。就是现在,他就是在等这一刻,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只有他一人,正所谓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回,更何况包包也够大,还能装些体积稍大的东西。 不过千万不可一时大意,得小心别发出任何声音。首先扫视过所有课员的桌子,上了锁的抽屉里也许会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因为要花点时间撬开,所以待会儿再弄。有没有什么一眼便能发现的东西呢?当然有了,譬如警校毕业纪念的钥匙圈、巴东分局参加县警大会荣获优胜的纪念电话卡、刻有警徽的警笛等等,虽然只是些值不了多少钱的小东西,可是一定有很钟意这些东西的买家。看到玩家欣喜不已的表情就是无政府主义者Doctor X的幸福。他毫不犹豫地将眼前这些东西塞进包包里。 明明里面就没人,但他却突然觉得有人盯着他看。心慌的他回头一看——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有挂在墙上的新田与神崎的遗照。他抚着胸口喃喃自语:「别吓我啦!」不过,要在曾逮捕过自己的两位警官注视下偷东西,多少还是有点心虚。于是他将遗照翻面,免去工作时被盯着看的不自在感。 「不好意思啊!」他道着歉,伸手拿下右边遗照,发现框缘上镶着一枚警徽。这东西好像挺不错的,但是拿殉职员警遗照相框上的警徽去做买卖,似乎说不太过去,他着实有点犹豫。总之,先将遗照翻个面再说。这时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尖锐高亢的声音。 「哇!……唔!」 双手反射性地捂住差点大叫的嘴,但下一刻嘴角却浮现一抹苦笑。那不是拉面摊的风笛声吗?别自己吓自己了!可能是面摊正好经过窗户下方吧?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肚子正咕噜咕噜地叫。还是早点收工去吃碗热腾腾的拉面吧!松园二丁目街角有间店的盐味拉面听说还满美味的——咦?现在在干什么?对喔!将遗照翻面。 「真是不好意思啊!神崎刑警。」 他再次伸手,这次却听到侦讯室传出说话声。是那种像是硬挤出来、十分痛苦的男人声音—— 「对……对不起!」 不会吧!居然有人在? 他慌忙抓起包包准备逃走。这时却突然传出仿佛车子爆胎似的巨大声响。 「咦?」Doctor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种声音只在电视和电影中听过,不过,现在听到的这个好像就是枪声,而且是从侦讯室传来的。在警局内开枪会不会太夸张了点?但那绝对是枪声没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遭在那之后再度恢复静寂,没有任何异状,只有走廊传来不知是谁迅速逃离的脚步声。 「啊!——不会吧!」 完蛋了,来不及逃走了,这下肯定会被调查包包里装了什么东西,但是也没时间将偷来的东西一一归位,就算躲在某处也会立刻被揪出来。就这么一秒钟的考虑时间让他彻底地死心,一反在紧要关头急欲逃命的本性。 他实在很在意刚才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之下推开那两间侦讯室的门。他完全不认为隔着一扇门的后面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在等着他。一股旺盛的好奇心泉涌而出。 「应该是这间吧!」 伸手转开左边门把,轻轻将门推开,因为房里还亮着灯,他一眼便看清了房里的状况。 有个男的趴在桌上,太阳穴上的弹孔流出汨汨鲜血,房内弥漫着一股烟硝味。 「哇啊!」他惊叫出声,踉跄地往后退,脚一软便顿坐在地,刚好撞到尾椎,痛得忍不住又大叫出声。 当他正抚着摔疼的屁股时,走廊那边碰地一声开了门,佐山飞也似地冲进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在还没问明Doctor为什么会在这里之前,佐山便这么问道。一时之间哑口无言的Doctor用颤抖的手指着敞开的门,佐山毫不犹豫地冲进房内。Doctor屏息看着眼前的一切,佐山随即走出来,瘫靠关起的门板上。 「佐、佐山先生,那是……」 佐山一脸惨白。「你没看见吗?那是经堂课长啊!他已经死了。」 「果然是经堂先生!死了……那个……是在这里被枪杀的……」 「没错!近距离枪杀,是你干的吗?」 「不是!」 「那是谁?」 「我不知道啊!和我无关,我只是刚好在这里遇到。」 「你这个满口谎话的家伙,这时间你鬼鬼祟祟地在刑事课办公室干什么——」 佐山正要再逼问时,漆原赶来,问说「怎么了?」,约十秒过后,球村也赶到了,接着才是须磨子。 「课长死在第一侦讯室。」 「你说什么?」漆原听到佐山这么说,赶紧看了一下现场。她只站在门口观看,因为在那里就看能得很清楚。 「你们也看一下。」漆原挪身,让球村与须磨子看一下里面的情形,大家都沉默不语。 「我去请局长过来。」佐山说。 早川此时正好与奔出办公室的佐山擦肩而过,连声问着:「发生什么事了?」 漆原神情严厉地凑近Doctor。 「是你干的?」 他吓得哭了出来。 ※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招了。」 多亏Doctor的详细说明,我大致了解了情况,但是对于事件发生前后的状况仍不太清楚,中井警部似乎也有同感。 「从他的说词是了解了事件的大概,但是经堂课长在侦讯室做什么?如果要加班应该会在自己的位子上啊?」 「啊!关于这个,」早川怯怯地举手,「课长说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些事情。」 「想什么?」 「工作上或私人的事情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要想些事情』,他是这么说的。」 「课长走进那房间时,你还在这里,对吧?」 「是的,只有我而已。」 「其他人呢?」警部连珠炮似地质问。 「其他人都先回去了,我一直待到十点。」 「但是依久须的说词,他在十点二十分惊叫一声,听到叫声的人全赶了回来。啊!关于这个待会儿再详细讯问好了。——你那时应该也下班了吧?」 「是的,我本来想向课长报告今天的搜查进度,但是课长可能太累了,似乎不太想理睬我,也可能是因为心情烦躁,觉得我的意见一点建设性也没有。但我仍不死心地一直说,因此他后来似乎觉得很厌烦,不高兴地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要想些事情。』随即便进入第一侦讯室。」 「听起来他好像在避着你?」 「这个嘛……大概吧?也可能是在位子上愈坐愈郁闷,所以才会进去那里。」 「听起来课长好像相当苦恼呢?」 「还好,与他平时没什么两样,他本来就是比较沉默寡言的人。」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吗?」 「是的。我想他只是纯粹嫌我啰唆,拿我这种个性没辄。」 早川盯着我看,暗示他之所以那么执拗地缠着课长不放,无非是为了监视他。 『了解!』我也回应。 「结果因为课长不理你,你也只好放弃准备回家,对吧?那是几点的事?」 「十点十分。」 与Doctor的证词一致。 「没有马上回去吗?」 「穿上大衣准备回去时,忽然想起茶水间还有东西没洗,正想爬上二楼时就听到枪声。」 警部觉得有点不合理,立刻追问:「等一下,早川。依久须所言,最晚回到这里的人是你哦!如果你是穿上大衣、正要下楼时听到枪声,那你应该是最早赶过来的。」 早川站直身子。「不好意思,我说得有些简扼。因为我穿上外套时忽然很想上大号,于是便去了趟洗手间,花了点时间,之后才想起有东西还没洗……」 「你进的不是和久须同一间吗?可是照久须的说法,他并没有遇到你喔!」 「我去的不是二楼的洗手间,是一楼最里面那间。」 「为什么要使用楼下的洗手间?」警部似乎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个性。 「只是我一个满无聊的怪癖。长官没有这样的经验吗?我从以前就很讨厌上学校厕所,想到隔着一扇门的隔壁也许是同班同学就觉得很丢脸……」 「这是什么歪理啊?」 「反正我在某方面很神经质,如果非得使用学校或职场的洗手间,我会尽可能地跑远一点。」 「原来还有这种怪癖啊!算了。」警部一脸迷惑,接着又问,「我是和局长、副局长一起跑回来的。因为我们在走出去时听到枪声,你们又是在哪听到的?」 「我在回去前想将档案归位,所以去了一趟资料室。我是在那里听到枪声的。」漆原面向警部回答。 「是在这层楼吧?」 「当然。我听到枪声立刻飞奔过来,那时佐山已经先赶到了,球村也跟着我后面跑进来。」 「那球村你又是在哪里听到的?」 「最里面的更衣室。我在照镜子换衣服时,看到有点胡渣没有刮干净,所以用镊子稍微清理下。」小开一副悠哉的样子。 「用镊子清理?都那么晚了,反正都要回家了不是吗?」 「没办法,个性使然。」 「真是一堆奇怪的刑警。——佐山你呢?」警部问。 「我已经走出分局外,但是忘了东西又跑回来拿。」 「忘了什么东西?」 「白天午休时买的杂志。那个……我看我还是先拿着好了,免得又忘了。」 佐山打开自己的抽屉,将装在书店纸袋的东西收进包包。袋子很薄,一看就知道是一本枪械迷的专属杂志。这家伙还真是狂热啊! 简单讯问过后,警部的视线刚好与须磨子对上。 须磨子主动开口,「九点左右,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所以走到安全梯那边透透气,因为担心这样搭公车会晕车。」 「原来如此,安全梯比资料室和更衣室更里面,所以你比组长和主任稍晚一点到很合理。既然大家都很接近案发现场,难道没人目击凶手逃走的样子吗?」 没有人回应。 不久漆原才说:「很可惜,没有人目击到凶手,因为凶手并没有从侦讯室跑出办公室。」 「也就是说久须的证词属实了?」 Doctor则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然他不是个值得信赖的家伙,但目前能暂定他所言属实。若久须说谎,那么凶手从侦讯室逃到办公室时,不可能不和佐山撞个正着吧?」 「如果在一瞬间藏身某处呢?」 「不可能。当时曾立刻确认过第二侦讯室,里面没人。在佐山赶到后,办公室的人愈来愈多,凶手根本不可能有藏身之所。」 「问这问题满愚蠢的,」警部自己先承认这点,「所以凶手是从窗子逃走吗?这也很奇怪啊!——漆原。」 「是。」 「『是』什么!」局长插话,「现场的窗户由内上锁。不对,即使没有上锁,外面也还有铁窗啊!铁窗的大小只有老鼠能出入而已。」 局长的口气仿佛是漆原犯了什么严重过失才造成这种情况。看来他自己也摸不着头绪,脑中一片混乱。 「但凶手能逃的路径只剩窗户了。虽然尚未确认,但窗锁与铁窗或许被动了手脚。」 「那么现在就去确认一下吧!」 中井警部向漆原招手,要她一起进去现场,我也紧随在后。 两人转动窗锁,检查玻璃是否异常,但并未发现可疑之处,接着又打开窗户仔细观察铁窗。这是触摸不到物体的我所无法做的,因此我只能在一旁观察,不过倒也看得挺清楚的。 「从这里出入似乎不太可能。」警部倒也没有多气馁。「算了,这是可想而知的。怎么可能有办法对侦讯室的窗子动手脚。」 「或许有可能由窗外狙击。」 「漆原,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可是二楼,外面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啊!难不成凶手浮半空中?」 仿佛在说我似地,心头不免一惊。 警部打开窗户让漆原看清楚。「虽然那边那棵榆树的高度刚好,但是角度不对,不太可能命中这房里的人。而且就算是在那里进行狙击,人都攀到树上了怎么有办法动得到锁?」 「您说得没错,而且这样也无法说明经堂课长遭近距离枪杀一事。虽然我没有近看,但是那种伤口明显是近距离射击。」 「没错!你可以靠近点看清楚。」 被警部这么催促的漆原再度走近桌前的遗体,我与她一起再仔细检查一次。 「伤口呈星形,应该是近距离射击,很像自戕。」 「你的意思是自杀吗?」 「不,因为现场并未遗留凶枪,不可能是自杀。反过来说,要是枪滚落在地上,就只能想成是自杀了,但现场却又没有遗书……」 「所以是密室啊!但这么说又有点奇怪……」 「怎么说?」 「推理小说中的凶手常为了将他杀伪装成自杀而将现场布置成密室,这在现实中不太可能办得到,但在虚拟世界中是可以成立的。然而,这起案件的情形却正好相反。若凶手在现场留下凶枪,经堂的死不是比较容易以自杀结案吗?但凶手却带走射杀他的枪。」 「嗯!」 「总不会辛苦地将现场布置成密室之后,却一时大意带走凶枪吧?这种事应该不太可能发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的意思是说犯人其实不想将现场搞成密室?」 「没错,只能猜测凶手可能是遇上什么突发状况。」 原来如此。 「可是不可能没来由地卸下窗锁啊!」 「嗯。」警部抿起双唇,双手抱胸。一旁的我也很自然地摆出与他一样的姿势。 「还有,」漆原略带顾忌地说,「如果课长右臂有烟硝反应,那么就更足以说明是自杀,不是吗?」 「烟硝反应啊!不晓得有没有。」 「那么自杀——」 「不对!这样推敲太过于草率了。你忘了今天早上的事吗?」 「啊!」 『啊!』 我也忘了。早上才做过射击训练,因此有无烟硝反应并不能作为判断自杀或他杀的依据。 「还是先找到凶枪吧!至于到底是不是密室,容后再来检讨好了。」 「明白。」 警部回到办公室,因为副局长正在另一间打电话商讨如何应付媒体,他便直接向局长报告。 「凶手没有留下任何出入痕迹这一点真是令人想不透。就像漆原说的,要是现场留有凶枪就能推论是自杀。」 「经堂并不是自杀哦!中井警部。」局长断言,一旁的须磨子点头。 「刚才接到楼下柜台的电话,他们说十分钟前『明洋轩』送外送过来,不过因为这边情况太混乱,所以又退了回去。」 「这是当然,」警部苦笑,「谁那么不识相,这时候还叫外送?」 「经堂课长。」 「经、经堂?」警部睁大眼,一脸错愕。 「是的。『明洋轩』的人说九点半左右送给窃盗课的外送过来时,在走廊遇到课长,并接受课长的要求『十点半左右帮我送我常点的那个』。课长如果加班,常会在那时间叫外送拉面。」 「可是光是叫外送这点也不能断定他不是自杀啊!」漆原无法理解。 早川提出反驳,「课长不是很喜欢吃那家的蛋拉面吗?他如果要自杀,最后应该也会想吃到拉面才是,可是他都还没吃就死了,果然是被杀——」 「所以也有可能是一时冲动而自杀啊!」佐山也提出反驳,「一旦决定寻死,脑子里早就忘了叫外送拉面一事,不是吗?」 球村发出哼的一声,「那凶枪消失又该作何解释?难不成子弹是由课长的食指射出去的吗?」 「这我怎么知道!」 办公室里又开始骚动起来。 漆原突然指着缩成一团的久须,「检查他手上有无烟硝反应。」 Doctor一脸疑惑地询问是什么样的检查。 「只要一射击就会有各种东西黏附手上,不只烟硝,还有未燃烧完全的火药颗粒,不是随便洗洗就能洗掉的。」 「什么?要我做这种检查,你们还在怀疑我是凶手?」 「喂!判定你是不是凶手是我们警方的工作!」 被佐山这么一吼,Doctor神色仓惶,「哪有这样的……将我当成凶手也不合理啊!你就算搜我身也不可能找到凶伧,而且如果真的是我枪杀课长,我根本没时间处理枪枝,不是吗?」 「你给我识相点!」佐山再度威吓,不高兴地吐出这句话。 局长与警部凑近不晓得谈些什么,可能是讨论要在何时、以什么形式召开记者会。冷眼旁观这些人的同时,我也渐渐担心起这件事对自己是否会造成什么重大影响? 我会以幽灵之姿重返阳世,就是因为被一向信赖的经堂莫名其妙地杀害。今天早上遇到的幽灵前辈似乎也说过类似的例子,只要害死自己的人伏法,幽灵便能成佛。而今经堂已经死了,那我是否能够成佛了呢?还是说,在尚且无法判断是自杀或他杀的情形下,我还不能成佛? 我希望是后者。虽然一心祈求经堂能伏法,可是像这样过于突然的结局着实令人困扰,而且我也不希望就这样离开阳世。虽然我总有一天会消失,但我希望能与须磨子度过最后的时光,与母亲他们好好道别。 『我会消失吗?』若是有人知道答案,我很想大声问他。 不要,我还不想消失,我想再看看须磨子,而且我也还没揪出操纵经堂的幕后黑手啊! 我惊惧地窥伺着是否出现迎接我的预兆——视野一隅出现绿影,眼前有一闪一闪的光点飞舞,这些都是幽灵要离开这世的前兆,现在好像真的出现了。我还不想看到这些东西啊! 我还不想消失。 还不想。 我好怕。 20 午夜零时,记者会开始,离早报的截稿时间还早。天一亮,巴市市民看到报纸上斗大的醒目标题,肯定会因为又有警察遇害的事件而目瞪口呆吧! 来的不只媒体,刑事课也全体总动员,连本部的搜查一课课长与督导官都脸色大变地赶来,巴东分局一时之间成了不夜城。刑事课长在警局内遇害一事引起骚动是一定会的,但是,对我而言,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我并没有消失。 看来没有抓到杀害我的幕后黑手,我是无法成佛的。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但我确实安心不少,这样就能暂时留在这世上与须磨子在一起。 不过我还是很害怕。会不会像按下重新启动按钮,画面便随即消失的电玩那样,我也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呢?这是活着时无法想象的恐怖。 搜查员在我眼前忙碌地工作着,有时明明听到他们因为有新发现而大吼,我却只是蹲坐在刑事课办公室的角落,害怕地不停颤抖。 早川看到我这样子一定很担心吧!我知道因为有别人在场,他不方便与我说话,不过已经不要紧了,经堂被杀已经过了两个小时,绿影与光点也没再出现,我还是以这个样子存在着,只是没有生命。 害怕消失的恐惧感一退去,对事件的好奇心便如怒涛般涌上。事件的谜题多得与山一样高,经堂为何、又是被谁所杀?是以什么样的手法杀害?这次事件与我的死有关吗? 关于最后的疑问,我直觉应该有所关联。搞不好新田克彦巡查遇害一事也与我有关。巴东分局三名警察在短时间内分别遇害一事并非完全无法联想,不是吗?这么说来,杀死经堂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命他杀死我的幕后黑手。我蹲坐在办公室一隅,拼命地绞尽脑汁思考。 幕后黑手也许是为了灭口而杀害经堂。可能是怕懦弱的经堂走漏风声,也可能是一开始就已订下的计划。不论怎么说,凶手真的很卑鄙无情,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到底是谁? 有种才刚要扯动这条推理之线,线却断得如此突然的感觉。我与早川一直期待经堂会与幕后黑手接触而暗中侦察,眼看着就要成功了,经堂却被作掉。如此一来,搜查工作又势必陷入胶着。 『这下可伤脑筋了。』 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样下去肯定会迷失在迷宫中。若真如此,我便会如幽灵前辈所言,在这世上继续徘徊个十年之久。方才明明还很害怕会消失,现在一想到十年,心就凉了半截,因为实在太久了。随着情感日益淡薄,慢慢地成了仙人,这样就能消去所有痛苦与悲伤的回忆——我觉得幽灵前辈只是没有说得如此明白。 好怕就这样消失。 也好怕就这样在人世游荡。 往前行是地狱,难道留下来也是炼狱吗? 不,等等。因为都是未知的体验,不安是理所当然的。反正都不是好结果,至少要让幕后黑手伏法,亲手了结此事,然后微笑地消失。我不是已经在黄昏的海边发过誓了吗? 我站起来。身为刑警就要做刑警该做的事。 早川在哪儿呢?我东张西望,顺便再环视一遍案发现场。经堂的遗体己被搬出,中井警部正与督导官眉头紧锁地不知在谈什么,那位一身官僚味的上级督导官只是不断说着「真伤脑筋啊!」这句话。 室内已没什么好观察的。不知为何,我的视线总是落在那扇窗户上。人类若无法从这里出入,那凶手就有可能是隔窗射击啰! 我穿过窗户,由屋外观察案发现场。就算爬上最近的榆树,离窗户少说也有五十公尺以上的距离,除非子弹呈「く」字形,否则无法进入侦讯室中,这种犯罪手法根本不可能成立,那么,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凶手必须十分靠近窗户才有办法行凶,譬如站在梯子上射击,或是攀住由屋顶垂下的绳索,但是如此醒目的犯罪手法并不合逻辑,凶手如果真的这么做,应该没有充裕的时间逃走,所以这番推论不合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在近距离内击毙经堂,但是却没有凶手进入屋内的任何迹象……莫非经堂是站在窗边被凶手枪杀的吗?就算无法将头伸出窗外,若是太阳穴部位贴近铁栏杆,凶手再由树上开枪的话,便能解开密室杀人之谜。 不,不对。首先,死者不可能采取那么不自然的站姿,而且经堂的尸体是坐在椅子上。就算没有当场死亡,从窗边摇摇晃晃地走回椅子上,地板应该会留下血迹才是,所以他是面对桌子被狙击的。若是如此,凶手就得出入密室了,难不成凶手会变身成吸血鬼或蝙蝠吗? 我飘浮于窗外苦思着。这状况真是诡异,令我不禁叹了口气。我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完全没有任何头绪。正喃喃自语时,视线不经意地落在隔壁第二侦讯室的窗户。由外面看,案发现场左边也有扇窗户,莫非凶手利用另一个房间犯案?那凶手又是如何利用呢?…… 灵光一闪。 为什么我没发现这么简单的事?经堂可能在十点二十分前便惨遭枪杀,或许实际犯案时间为十点十一分左右,也就是早川走出刑事课办公室之后。凶手一直躲在第二侦讯室直到早川离开,然后在办公室空无一人的情况下进入第一侦讯室,以装上消音器的枪枪杀经堂,再趁着Doctor潜入办公室前逃走。若是如此,便能解开密室之谜。 再来检证一下是否有能推翻这个推理的论点。虽然十点二十分时确实听到枪声,不过这一定是凶手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以录音方式放出的枪声,这么想是否能说明一切……不,还是没办法。啊!冷静点!得更冷静点才行。 十点二十分的枪声是以录音方式伪装的不合理理由有三。首先,不可能好几位刑警都将录音播放的枪声误听为真正的枪声;第二,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录音、播音的器材;第三,Doctor在枪声前会听到经堂的声音。关于第三点,虽然可以想成是录音,但仍无法解释第一个与第二个理由。因此凶手并未使用录音器材,犯案时间还是为十点二十分。 再重来一次。 总觉得浮在半空中满好笑的,于是我轻轻地坐在树枝上。 经堂在开枪前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Doctor说那是「对不起」,这与他在释迦海边枪杀我之前所说的话一模一样,他究竟向谁道歉呢?为何要对用枪抵着自己的凶手道歉。 经堂杀人前说了一句「对不起」,在射杀我之前也说了同样的话,真是无法理解的巧合,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对不起……?」 如果是边被枪抵着边道歉,可以认为他是在向对方求饶。虽然已遵从幕后黑手指示杀了神崎达也,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纸包不住火,所以才会因为自己的懦弱而道歉, 「对不起!」 不对,这样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我和早川确实很努力地追查经堂身边之事,因此很清楚光凭自己的懦弱这一点并不足以令经堂动摇,就像今晚,他顶多不理会早川的纠缠,实在不太可能向幕后黑手求饶。 『喂,就是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密室之谜无解,而且为何非得此时杀死经堂的理由也令人摸不着头绪。「对不起」,如果经堂必须道歉,有可能是他想违抗幕后黑手出面自首。 嗯,似乎有此可能。依这几天观察经堂的结果,虽然警方没有怀疑他,但的确能嗅出他不敌良心谴责,心防产生了些动摇,因此并非没有决定自首的可能性。所以当他告诉幕后黑手自己的决定时,才会说出「对不起」,希望对方能够理解并放心,就算他自首也不会供出幕后黑手。 『但是幕后黑手还是不原谅他?』 这似乎勉强说得通。不对不对,如果经堂真的打算自首,有必要向幕后黑手报告吗?他应该可以预见自己若是这么做,将势必被灭口。虽然他的个性有点懦弱,但还不至于如此愚昧。 还有,若经堂与幕后黑手在侦讯室交谈,潜入办公室的Doctor应该多少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只听到一句「对不起」似乎不太合理,难不成两人还讲悄悄话? 可恶!要不是幽灵的话,我就可以讯问Doctor了。 老是待在树上也不是办法,我从第一侦讯室潜入,回到办公室。漆原、球村与佐山被一群闹哄哄的本部家伙围绕着,身陷于轰隆炮火中,「没有目击到凶手吗?」、「如果Doctor根本是随口说说的呢?」。相较于这番喧闹,另一面则是传来女人的啜泣声。 坐在门口附近,双肩颤抖并哭泣的人就是经堂的妻子保美。还留有少女般天真烂漫性格的她,此时想必格外痛苦。一脸沉痛的须磨子将手搭在她肩上,似乎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许她又想起了失去我时的悲伤。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太过分了!警察居然在警局中被杀害……没听说过……这种事……我不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呜咽声中,保美痛苦地泣诉。「为什么……非得杀他呢……」 过去曾与新田克彦传出婚外情的她果然还是深爱着丈夫,若非受到极大打击是不可能哭成这样的。 「课长他不是那种会与人结怨的人,我觉得应该是跟工作上有关。」须磨子平静地说。 「嗯,当然……当然是这样。若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会被杀害……」 「我们会彻底调查课长经手案件中,是否有人有此动机。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不过我认为他不可能是自杀。」须磨子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看来她已经打听出经堂没有自杀动机了。 保美的情绪稍微冷静了下来,清楚地回应,「我也不觉得他会自杀。虽然有时感觉得出他太过劳累,有点闷闷不乐,可是谁都会有低潮啊!就算烦恼工作与职场人际关系……也不可能丢下我自杀,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不过,他在家里是不是常常没什么精神?」 「有时对他说话,他会有点心不在焉,可是夫妻间多少都会如此啊!不是常有妻子赌气地说:『老公,你又没在听我说话了对不对?』」 如果我也结婚了,会让须磨子这么生气吗?真的很想看看她赌气的样子。 「妻子啊……」须磨子的侧脸蒙上一层阴郁,也许我们正想着同一件事。 保美似乎敏感地察觉什么,「对不起,森小姐的未婚夫神崎先生也是殉职员警,竟然一时错将你当成已婚妇女……」 须磨子大方地摇头,「你不用介意,我没事。我想课长为了侦破神崎的命案,身心都承受了极大负担,而且,杀害课长的凶手也许与杀害神崎的是同一人。虽然我的能力与权力有限,不过我一定会全心投入侦查,力求早日破案。」 保美握住须磨子的手,从她那濡湿的双眼滚落出斗大泪珠。「我什么都不会,就只会哭,你真的好了不起。」 「千万别这么说。」 「不,是真的。」 「别这么说,这是我的职责。」须磨子抬头看着保美,「因为我是刑警。」 听到这令人振奋的台词,我的心情却十分黯然。须磨子认为抓到杀害经堂的犯人等于逮捕到杀死我的凶手,这么想虽然没错,但也有所出入。犯人或许是杀害神崎达也的幕后黑手,但是向我胸口开枪的人却是经堂芳郎。当她与保美知道事实的时候,一定会伤得很深。 「我先生必须接受解剖吧?」 「是的。课长遗体目前正运往医院中,稍后法官会进行解剖。」 「我可以过去那边吗?」 「可以,我立刻替你安排。」 须磨子起身,保美依旧紧握她的手说道:「可以麻烦森小姐与我一起去吗?」 「可以的话,我很乐意……」须磨子一脸歉意,「可是我得待在这里,上级长官还得询问我们一些关于命案发生时的情形,因为有太多疑点无法厘清。」 「这样啊!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任性。」保美有点不太好意思。 须磨子向漆原报备过后便带着死者遗孀走出去。 我往刑警聚集处移动,探听初步搜查有无任何进展,但情况似乎不太乐观。有个看起来颇为老练的刑警不满地说:「什么密室杀人,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然而现实情况是,命案确实发生在密室内,就算说再多不可能也无法改变事实;也有人大声嚷嚷:「杀人动机究竟为何?」他们如果知道经堂芳郎就是杀害神崎达也的凶手,想必更猜不透动机为何吧! 我完全想不透经堂被杀的理由,他应该还没察觉我们已经在调查他,所以不可能被逼得自首,当然也就不会陷入幕后黑手非得急着解决他的局面。没错!就是这一点想不通。幕后黑手就算再怎么狡猾,也不可能察觉非得干掉经堂否则自身难保,但他现在做了这种事,不是反让停滞不前的连续杀警事件的侦办工作又动了起来吗? 命案现场的隔壁房门打开,早川慢吞吞地走出来,说道:「佐山先生换你了。」 「好的。」枪械迷应声站起。 须磨子刚才说的就是这件事吧!我的同事必须在第二侦讯室接受更详细的审讯,看来这事得到天亮才能告一段落。 『辛苦了。』我举起一只手向早川挥了挥,他只是沉默地轻轻点头。与其说是避人耳目,倒不如说是累得不想开口。可能因为太过疲惫,他的眼神失去光采,有些混浊。 我正焦虑着想赶快制造两人的独处机会,早点与他交换意见时,脑中忽然涌上奇怪的念头,明明不是什么很愉快的想法,却挥之不去,令人困扰。 也就是说——有人晓得经堂芳郎已被列为搜查对象了。然而,除了我之外,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知道这件事。 是吧!早川笃。 21 夜已深。 巴东分局明明发生未曾有过的大事,这个城镇却仍熟睡着。不只巴市市民,明天全日本都会在早报看到这则极具冲击性的报导。一提到刑事课长在警局惨遭枪杀,绝大多数的人肯定都会认为是电车之狼挟怨报复或向暴力集团收贿惹来的杀身之祸,警察厅也会像蜂巢过袭般陷入大骚动,就算再怎么保密,这种案子也无法暧昧地蒙混过去。 那些上面的人个个脸色惨白,身为幽灵的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就算活着还是不知道。基于监督管理之责,你们恐怕将会遭受弹劾,你们明明有能力处理这种事,却只会坐在椅子上等待结果,这不是你们自找的吗?我只想对你们说:「给我好好地干啦!」这下不只善良市民,连那些地痞流氓也会恶言中伤:「你们警察到底在干什么啊?」所以我只同情那些站在第一线认真付出的同仁。 离开分局前,我听到督导官与中井警部悄声地谈论着「确定吗?」、「确定。」这类的对话。夺走经堂一命的枪响后,没有人离开分局。这么说,案发后凶手还留在局内啰?不过也不可能一直躲藏在洗手间内。由两人沉痛的表情研判,凶手为警察的可能性非常高。 『警察也会杀人啊!我就是被经堂课长杀害的。』我不由自主地凑近这两个人,对他们吐出这句话。 我不停往前飞,渐渐远离陷入恐慌的巴东分局。虽然错觉自己像是逃离战场的懦夫,但是身为幽灵的我待在现场也无能为力。只要潜入早上的会议就能听到初次搜查的进度等事情。现在我有个必须去的地方,那是只有我能办到的搜查工作。 我看见了儿童公园的小树丛,街灯寂寞似地独自伫立,令人很想与它聊聊天。我飞越这一切,降落在公园前的一栋公寓前。四周没有类似建筑,早川应该就住在这一栋。 查看了一下信箱,他的房间是二〇一号室。为了观察他的生活环境,我特地从楼梯走上二楼。墙壁到处有裂缝,还有几处露出钢筋,看来这里的房租应该满便宜的。虽然有点寂寥,不过对于想一个人住的单身贵族来说倒是不错,我们巴市也有不少年轻警察不层住公家宿舍。 走在日光灯一闪一灭的走廊上,尽头的那间房门上挂着字迹端正、写上「早川笃」的门牌。虽然曾被要求过不要进去,可是擅入的我却没有任何罪恶感。这可是关系到身为幽灵的我能否继续存在的搜查工作,所以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鼓起干劲穿越门扉时,这才发现自己的粗心,房内一片漆黑,一时之间实在没办法看清屋内状况。时值深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幽灵虽然不会有屋子上锁而无法侵入的困扰,但是却也无法开灯,真是令人生气! 只有静下来等眼睛慢慢习惯黑暗了。也许是月光从窗帘隙缝间流泻进来的关系,几分钟后,最初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逐渐看得见东西的轮廓。早川曾说房间很乱,不方便让我进来,但是他其实整理得还算干净,顶多床上散置几本漫画杂志与城市情报志,墙上用衣架挂了几件衣柜放不下的衣服,与同样一个人住,流理台却堆满脏碗盘与泡面空杯的佐山房间相比,这里干净多了。房间杂乱果然只是借口,可能只是单纯讨厌被人窥看隐私,抑或是……。 就算已逐渐习惯黑暗,但能见度还是有极限,任凭我再怎么睁大了眼,仍看不清楚桌上的笔记本封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床下到底塞了什么,看来只能等到清晨了。虽然不用担心早川突然跑回来,但要叫我度过这段不算短的时间直到早上,着实有些不耐。 放在床边的时钟发出滴嗒滴嗒的声音,现在才三点半,距离黎明还有两个小时以上。有点想返回局里看看,不过,与其在那喧闹中飞舞,还不如在这又暗又静的地方试着理出所有事件的脉络。但是这种时候居然连纸与笔都没办法用,真的很痛苦。 先将觉得不合理的几点列举出来,虽然没办法记下,至少也能用手指数。 首先,第一个疑点。杀死经堂的人真的是唆使他杀害我的幕后黑手吗?如果是,那么幕后黑手担心经堂会供出一切而杀人灭口的动机就能成立。但是,是否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事情呢?这假设有点无聊——譬如夫妻口角,妻子保美痛下杀手之类的。若是如此,那我为了制裁经堂的一切计划不就成了泡影。虽然尚无法断言,不过我觉得这条线的可能性非常小。根据这几天跟监经堂的结果来看,我不觉得他还有其他担心的事。若是遭幕后黑手灭口,那就不难解释Doctor在枪响前听到那句「对不起」的意思,因为他无法再承受良心苛责,请求让其自首,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但是明知这么说会被灭口的经堂,为何要事先向凶手告知自首一事,这一点怎么想都不太合理。 第二个疑点,假设杀死经堂的凶嫌就是幕后黑手。那家伙是如何从密室中逃脱的?关于这点完全是个谜,只能认为他一定有玩弄什么诡计。 第三个疑点,凶手为何要用枪枝犯案?这是现在才想到的问题,但或许是最重要的问题。在警局内杀人已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蛮横行为,更有甚者是选择以枪枝犯案,这实在有违常理。如果这么做,肯定会引来一大群刑警,但是即使如此,凶手还敢以枪枝犯案的理由为何?也许这与密室之谜相关。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正因为凶器是枪,所以密室之说才能成立的诡计吗?——不,等一下。 这时浮现了第四个疑点,幕后黑手为何非得将命案现场布置成密室?这么做对他有何好处?该不会只是为了提供媒体题材,炒作出轰动全国的社会新闻吧?这也是想不透的疑点,暂且先搁着当作业吧! 第五个疑点,如果这事真是幕后黑手所为,为何时至今日才决定杀经堂灭口?这一点可以参考第一个疑点,也许是因为胆小的共犯想自首,所以幕后黑手才决定灭口。然而,经堂虽然有一些罪恶感,但并不像被逼至绝境,更何况案发后都已平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只要再撑下去,整起案件就会陷入迷宫之中。如果经堂是这么怯懦的人,一开始就不会答应杀人了吧?但幕后黑手却断定任由经堂这样下去很危险,所以决定杀他灭口。因此—— 犯人就是早川。 我只能依赖拥有灵媒能力的他,什么事都会向他说,若他是幕后黑手,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以幽灵之说不能尽信为由塘塞,预想我会如何纠缠他,于是假装帮助我,再以苦无证据为由劝我放弃吗?不,这种小手段是不可能逼得了我放弃的。我能利用特殊能力潜入各处搜查,虽然不晓得能找到什么证据。但是如果真的被我找到了证据呢?他可以置之不理,以无法告发经堂课长为由与我撕破脸,让我束手无策。更惨的是,我也无法痛扁这家伙,因为他根本不痛不痒—— 不过也有可能并非上述情形。对他而言,一生都被含恨而死的我纠缠想必是件很恐怖的事,而且我也不打算找其他灵媒帮忙,所以他或许会认为干脆让经堂消失好摆脱我?我不知道这样的推理是否牵强,如果可以,真想听听别人意见。如果须磨子,她会怎么说呢? 我也不想将早川想成幕后黑手,可是怀疑一旦萌芽生根便很难拔除,因此我才决定到他的住处搜查。这是很痛苦的事,如果我真的找到他与命案有关的证据,我就会立即往生;就算找不到任何证据——因为有可能全被他销毁了——也已经找不回对他的信赖感。真的很痛苦。 瞄了一眼时钟,才过不到三十分钟。可恶!时间这种东西在重要时总是消逝得特别快,在穷极无聊时却流逝得如此缓慢。我得善用脑子,有效地消磨这段时间才行。 若真是早川杀了经堂,他会有机会犯案吗?可以怀疑他进入平常不太使用的楼下洗手间,躲在里头鬼鬼祟祟地不晓得做什么,因此枪响之后,他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的人,但是这样做不是很没意义吗?假设去洗手间的说法根本是捏造的,他与经堂一直都待在第一侦讯室,虽然久须悦夫偷偷潜入,但是在侦讯室的他们因为压低嗓音交谈,所以久须根本听不到,也无从得知他们到底谈些什么,直到听见经堂说了声「对不起!」,被早川一枪击毙。接着早川以某种方法由窗外逃出,再从别的房间的窗户进入,仓惶地赶赴现场。 如果能解开如何由内上锁,并从装有铁栏杆的窗户逃脱之谜题,就能合理解释这一切。但活生生的人类绝不可能从那扇窗户脱逃,如果略过这点不谈,那一切就不是痴人说梦了。阻碍密室之谜的不只是早川是犯人这个假设,不论谁是犯人,都不可能从那房间脱逃。真是难解。 玩弄资料不齐全的推理,想也知道不用期待什么结果。更糟的是,我的头愈想愈痛,只好暂时放弃思考,此时睡意悄悄袭来,睡一下应该没关系吧!不,还是不太好。就在这么想时,头已经不由自主地点起来。 于是—— 当我醒来时,清晨的微光已射入房间。反射性地瞄了一眼时钟,差六分钟六点,我还满会利用时间打盹的。 赶紧展开搜查行动。桌上笔记本的封面写着「DIARY」,虽然是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惜我连翻开封面的能力都没有,不过这种事后悔也没用,还是先看一下床底下,下面似乎塞了不少东西,不过全是积满尘埃的健康器具。我还好,不会特别失望。 环顾室内,我搜寻着还没探查过的地方,他的房里似乎没什么奇怪的东西,这也是当然的,不可能有人将能证明自己犯案的东西随便乱放。书柜上并排着池波正太郎和柴田炼三郎的文库本(译注:日本的一种出版品形式,A6尺寸,携带方便又便宜)——果然是时代剧迷——书中或许就夹着与经堂来往的秘密书信,也或是抽屉里就藏着凶枪托卡列夫手枪,我实在好想打开它们。怀着极度痛苦的心情进行所谓的搜查工作,结果也只是拜见房间陈设。 但我并非毫无收获,看着还算整洁的房间,直觉这不太像杀人凶手的房间。也许这是毫无根据的见解,不过一个身为刑警却夺去多条人命的男人的房间,应该会有一种不祥的瘴气沉淀,可是在这里完全感受不到。 我真是愚蠢!居然会怀疑早川。看他那样子,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是昨夜在局里杀死经堂的人。况且我都轻飘飘地飞来飞去,有可能随时出现,当我没出现在早川眼前时,他应该会想着我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下次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若要杀死经堂,也会慎选我绝对不会出现的时候。况且他完全没有要杀害我的动机,不是吗?不过经堂也没有杀我的理由。 『都怪我一时昏头居然怀疑你,真是对不起啊!我向你道歉。』 我不禁哑然失笑。正打算离开这里时,瞥见桌角摆着一个奇怪相框。因为被电暖器遮着,所以没发现。是个极其普通的金属相框,可是不知为何框面却反转,正面朝向墙壁,根本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感觉像是为了不让突如其来的访客看到。突如其来的访客,譬如说,成了幽灵的我……。 搞不好是我多心,想到早川拒绝让我到他家时的口气,不知为何就是很在意。如果只是房间乱了一点,为何那般慌张?因为同样都是单身男子,我更加敏感。难不成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其中之一或许就是桌上的照片。既然如此,我更好奇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我将脸贴近墙壁,企图从一点点的隙缝间窥伺相框正面,但还是无法看清楚,要是能用手就好了,懊恼的嘴角浮现一抹苦笑,难道没有更简单的方法能看到它吗?——只要打扰一下隔壁房间,从那边窥看不就得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 穿过墙壁,房间主人早已滚落床下,身上还盖着棉被,鼾声大作地熟睡着。虽然一副学生样,不过衣架上挂着西装和领带,应该是上班族吧!不能一直盯着人家看!我立刻别过头,将脸穿过墙壁,看着相框。就像这样,我偶尔会展露几手幽灵才能耍弄的特技。 眼前是那张被反转的相片,因为太过靠近,一时之间还对不准焦距,不过还是看到他到底照了什么,那是张年轻女孩的半身照片,手上不知高举着什么遮到脸庞,开心地笑着,好像是啤酒杯。是和女友一起去喝酒时照的吗?——不对。 那女孩的是须磨子。 『为什么那家伙会将须磨子的照片……』 我立刻想起为何早川会有她的独照。这一定是盂兰盆会时,被大家强押去啤酒花园喝酒时拍的照片,那家伙的确买了立可拍帮大家拍照,我也有拍,而且是张嘴巴周围一圈啤酒泡的搞笑照片。这张须磨子的照片大概也是那时拍的吧! 『拍是无所谓,为什么还要装框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对须磨子抱有好感。不,不只他,还有佐山。虽然很难想象,可是也只能这么想。莫非在啤酒花园义务担任搞笑摄影师的他,就是为了想得到须磨子的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 他暗恋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妻。——并不是因为窥伺到这张照片而心情陷入谷底,而是因为惊讶地发现早川真的有希望我死的理由。虽然他只字未提,但对他而言,我是情敌。 知晓这事实的我再度陷入混乱。虽然不敢相信他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杀害我,不过也许他就是幕后黑手,这个疑惑再度萦绕脑海。照这情况看来,恐怕很难再和他维持伙伴关系。 放手一搏吧! 直接向早川问明心中疑惑算了。如此才能以专业眼光判断他有何反应。虽然内心恐惧,但已经无路可退,下定决心的我决定立即行动。 沐浴晨光下的我笔直向巴东分局飞去。市街逐渐苏醒,开始一天的活动。结束营生的拉面摊与送牛奶的人擦肩而过,还有摊开报纸站在公车站等车的人们。崭新阳光将群山染成一片紫色,仿佛曾在小学音乐课欣赏过的《皮尔金特组曲(Peer Gynt)》的〈第一乐章·清晨〉的愉快优美的旋律响彻云霄。 巴东分局周边停着几台电视台转播车。大概晨间新闻和晨间节目都会以昨晚命案为头条吧!站在分局门口,手持麦克风的播报员各就定位,显然因为已经没什么时间可以排练现场直播。我从他们头上掠过,飞进刑事课办公室。 局长与督导官都在,两人均双手抱胸沉默不语。原本身形就很瘦削的局长经过一夜折腾,双颊更显削瘦。早川人呢?会不会跑到武术室打瞌睡了,我步出走廊,发现有人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心想不会吧!一看之下果然是喜欢喝即溶咖啡的早川。 『唷!』走近他身旁打招呼,只见他迟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下方浮出明显的黑眼圈。『你没睡啊!要喝杯咖啡提神吗?看来好像不太妙啊!』 「哎唷、神崎先生。你跑哪去啦?」早川的声音十分疲倦。「你果然是个差劲的刑警,重要时刻总是不在,本来想通知你凶枪已经找到了,结果你又不晓得跑哪去了。要是我还有体力,真想对你大吼一顿。」 『什么!找到凶枪了吗?那搜查总算有进展啰!』 「你不想知道是在哪找到的吗?」 真是奇怪的说法,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当然想啊!是在哪发现的啊?是托卡列夫吗?』 「不,是Smith and Wesson,S&W。依佐山先生判断,那不是真货,好像是东南亚制的仿冒品。对了,可以换个地方说话吗?」 他的态度还算正常,但有点不太对劲,是怕被人听到什么吗?早川将纸杯丢进垃圾筒,带着我往走廊另一头走去。经堂被枪杀时,须磨子就是来安全梯这里吹风透气。 「这里的确比较方便说话。凶枪是S&W啊!可是击毙我的是托卡列夫,犯人到底拥有多少枪啊?对了,是在哪找到呢?』 早川靠在铁栏杆,回了句「置物柜」,此举令我有点发火。 『到底是哪里的置物柜啊?请你说清楚。』 「更衣室最里面的那排男子置物柜,左边数来第三个。也就是神崎先生的置物柜!」 『可能是看它空着所以才丢进去的吧!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是这样吗?」 虽然知道这家伙很累,可是也没必要对我摆出臭脸啊!本来想婉转地问他房里为何要摆须磨子照片,现在想想,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个清楚吧! 『早川。』 「神崎先生。」 我们两人同时出声。 『你干嘛臭着一张脸啊?』 「我是诚心诚意地想帮助成了幽灵的你,不过我万万没想到这也许是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意思?』 只见他举起右手,用食指直指我的鼻尖。 「杀害经堂课长的人,就是你吧?」 22 『啊!』 喉咙像是被塞进百圆硬币似地,我一时语塞。 『你、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早川缓缓放下指着我的右手,用力地点头,眼神认真地直盯我,充满挑衅,并混杂了愤怒、惊惧与怜悯的复杂情绪。这家伙的态度为什么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明白了。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当然是认真的,我可是抱着没有绑绳索就玩高空弹跳的必死决心跟你说这些话的。」 『充其量也只是一跃而下自杀吧!——好啊!你说吧!就算是再怎么离谱的说词,我也没办法拿拖鞋敲你的头。』 他的眉间抽动了一下。「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不是想做就可以做得到吗?」 『怎么又问这种问题?我们不是相处了好几天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很了解幽灵是什么样子。』 他挺了挺胸。「我本来很了解,可是那也许是我的错觉。算了!我还是明说吧!我觉得我被你骗了。」 『你应该不是在开玩笑吧?那你倒说说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从一开始!我相信你对我说的那些关于你的能力和极限的事,你能穿透墙壁与窗户,也能在天上飞,但是,除了具有灵媒能力的我以外,没有人看得到你的存在,这样的你不自由到连一张纸都无法移动,这些事我全都相信。」 『我说的全是事实。』 「我的确看过你多次穿墙飞天的样子,所以我相信你办得到这一点。可是你还具有什么其他的能力,只有你自己知道而已,你明明能做到却假装不行。」 我终于了解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说我隐藏了一些能力没有告诉你?』 「没错,所以我才说我是抱着必死决心直说。如果你真的存心骗我,你就能打我的头,或是将我从这里推下去,不是吗?还是要将我抱上天,再让我从高处重重摔下……」 真是无聊透顶。 『没想到你的理解力和学习力居然这么低,如果真能那样做,我不就成了神或恶魔吗?也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所以你否认一切?」 『废话!』我对面有愠色的他大喝一声,『你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愚蠢?你倒是说清楚啊!』 「如你所愿,那我就直说了。多亏了昨晚那件事,我不是变笨而是变聪明。」 金色朝阳照着他的侧脸。 『经堂被杀的事?是了,你说我是凶手嘛!』 「因为只有你的杀人动机最充分,而且你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分明是在找碴。你真的以这个理由断定我是凶手?』 「侦讯室唯一的窗户被牢牢地锁上,铁窗也没有异状,隔着一扇门的外面则有Doctor在,现场是一间密室。若课长死于他杀,那么凶手一定具有自由进出的能力。——等等,让我说完。你一定会说『如你所知,身为幽灵的我连枪都没办法拿』吧!不过你的说词行不通,就如我刚才说的,你一定对我隐瞒了自己的能力。你不是说过若无法找到揭发课长的证据,也会亲手制裁他,不是吗?所以打从你成了幽灵,第一次遇见我之后,你就一直隐藏自己真正的能力,也就是你能够持枪扣板机,向对方的太阳穴开枪。至于凶枪S&W八成是从保管库偷来的抵押品吧!枪杀课长后,你打开窗子溜出去,出去后再将手穿过玻璃进来上锁,接着悄悄地将凶枪藏在置物柜中,当然这时必须注意不能让人看到一把枪飘浮在空中。——我没说错吧?」 我哑口无言。早川要我别插嘴,我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可是听完后却发现怒气全消。 『不,完全错误!』 「你露出苦笑是什么意思?认真地回答我!我可是很正经地在问你问题,我不觉得我有说错什么。对我这个活人而言,我绝对没办法得知幽灵究竟具有何种能力——」 『你仔细想想,对我而言,这世界就像触摸不到的电影画面。什么叫做绝对没办法?这种事你应该能理解才是啊!我干嘛仓惶失措地搞什么密室杀人啊?』 早川之所以如此确信,似乎其来有自。 「……为什么你说我应该可以理解?」 『这是随便想想就能知道的事啊!举个例吧!你昨天不是全力协助我解决了银行抢案吗?结果你很高兴,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身为人民保姆应尽的责任啊!一群人质陷入危险,更何况神崎先生的妹妹也在其中……」 『是啊!无能的我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我真的很感谢你救了亚佐子一命。袋井突然拿出刀子抵着她时,我就只能呆站在他后面,什么事也不能做。那时如果不是那个叫井本的刑警奋勇扑上前,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怎么了,早川?你一脸做坏事被抓到的表情……』 他颓丧地低下头,很用力似地挤出「对不起」三个字,接着又说,「你说得没错,那时可真是千钧一发。如果神崎先生有能力压制嫌犯,不可能什么反应都没有,更不可能为了欺骗我而牺牲妹妹。」 『哟!你的理解力不错嘛!只要有心就能学会啊!』 「你别亏我了。」早川像苍蝇般搓着双手。 『我就像个影子,若我能亲自动手,我一定会尽可能收集他身边的各种证据,而不用借助你的力量,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请再次接受我的道歉。」 他害羞地搔搔头,我却笑不出来。 『你能了解就好,有什么事千万别闷在心里!对了,这次换我要对你说很过分的话。——是你干的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早川一时反应不及。 『我是问你,经堂是你杀的吗?』 「又来了。」早川双手叉腰,「你这玩笑开得太过火了。这是以牙还牙吗?我都已经道歉了,你就饶了我吧!我真的很同情你的遭遇,也替你感到非常生气,但是我不会因为这样就代你诛杀经堂。我又不是赤穗浪士(译注:德川家光时代,赤穗浪士为主复仇,于大雪中潜进仇家中大肆杀戳)。」 我无法看出他的这番话是真心或装蒜,如果是后者,那他还真像只狐狸。 『我不是开玩笑。我的确怀疑你会不会就是唆使经堂行凶的幕后黑手。如果你是,请你老实说出来吧!我想知道你的理由。反正你就算坦白一切,我也没办法推你下去。』 「……神崎先生,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就时间点而论,我认为杀害经堂的凶手,有可能就是唆使他杀害我的幕后黑手。因为只有你知道搜查范围正渐渐逼近课长,不是吗?』 「这就是你的推论根据?就只因为这样,你就怀疑劳心伤神、日夜努力帮你搜查的我是杀人凶手?啊啊!气死我了。我宁愿相信人也不要相信幽灵了。明明掏心掏肺地帮你,到头来却被如此对待,真是太过分了。啊!我已经气不起来了。你这样怀疑别人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早川仿佛突然发烧似的,只手抚额在这方狭窄之地走来走去。我瞧着他,打算继续试探。 没想到他却先开口,「神崎先生自己也该冷静点,因为你真的说了太离谱又太过分的话。」 『这……这个……』 「我这活生生的人要如何出入密室,你倒是说说看啊!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搜查范围正渐渐逼近课长』,所谓的搜查指的并不是由中井警部带头指挥的搜查本部,真正对经堂芳郎紧迫盯人的是谁?」 『我和你。』 「错!大错特错!这是很重要的事,请你再仔细想想。你刚才不也这么说过,你根本无法干涉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所以你根本无法逼迫课长!如果要说他实际感受到某人给他的压力,你想想,那个人会是谁?就是我!除了我不断对他施压之外,你什么也不能做,不是吗?你如果还想否定我说的话,请提出正确论点反驳啊!」 十秒后,我向这家伙深深低头致歉。 「怎么啦?」 说话声在我头顶上方响起。 『我说不出口。』 「哦!你的理解力还不错嘛!」 要忍受这种挖苦也是我自作自受吧! 「算了,明白就好。反正是我先发制人,找神崎先生的碴。」 真的好险。如果早川没有即时插话,我肯定会很得意地说出自己偷偷潜入他房间,并看到须磨子的照片。这话一旦出口,不但误会无法冰释,两人的关系也会被破坏殆尽。早川将会轻蔑我、憎恨我。幸好没有变成这样,真是太好了。 『真是一场闹剧,就像一场狂言(译注:日本传统戏剧)吧!』 「应该是漫才(译注:日本传统表演,类似相声)吧!神崎与早川的推理漫才,我们两个搭档演出也许不错哦!欢迎大家来看我们的表演……」 戏谵地行了个礼的早川,不知为何整个人突然愣住。他睁大着眼,直盯着我肩膀附近,仿佛又发现另一名幽灵。 我一回头,须磨子就站在那里。 「啊……啊……早、早安。」 她并没有回礼,反而问说:「早川,你刚才到底在和谁说话?我没看到任何人,你也不像在讲手机。」 她的口气听起来仿佛在说,别想撒谎敷衍,看来她已经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早川紧咬着唇不发一语。 「而且我听到你说了好几次神崎先生,好像他就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似的。你说的神崎先生是指达也吧?」 惨了!她大概会以为早川的神经衰弱,得到幻听症。 「是的,没错。」 是有所觉悟了吗?早川十分干脆地回答。须磨子往前踏了一步,手绕到身后将门带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就全向你说了吧!反正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本来就应该早点向你说明。」 早川到底打算做什么?我不禁慌了起来。 「我想你大概已经注意一段时间了吧!你或许会担心我的头脑是不是有问题。其实并非如此,我是在与神崎先生说话。」 「他已经死了。」 那是抹除感情的强硬口吻。 「我知道。所以我说的不是在世时的神崎先生,怎么说呢?……用更容易理解的说法就是……神崎先生的幽灵。」 「别开玩笑了。」 口气听起来不像责骂,而是温柔的规劝。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相信我的话。但是这是事实,神崎先生就在这里。」 早川微微偏向我这里,用右手指指我。是在咽口水吗?须磨子那白皙的喉咙微微上下滑动着。 「在这里的人只有你!没有别人。」 「因为神崎先生是幽灵,所以你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像我这样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才能与其沟通。请别这样悲伤地看着我,我真的没有说谎。」 「……你骗人。」 「我没骗你。反正都已经说了,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就在周一,我值班的那晚,神崎先生成了幽灵重返人世。」 须磨子的手颤抖着将覆盖双眼的头发往上撩拨。我担心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或许会觉得被如此残酷的玩笑给侮辱而气愤不已。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重返人间?这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神崎先生变成幽灵?你不知道这些话对我很残忍吗?」 「就是知道你无法相信,所以才一直隐瞒到现在,因为说了也只会伤害森小姐,可是——」 须磨子拼命摇头,连头发都乱了。 「够了!我不想听。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他真的重返人世,应该会先来找我啊!就像搜查时我说过的,我是他的未婚妻啊!」 「是……是没错。」 「我不懂!明明是为了见我才化为幽灵,但是为什么他只在你面前出现?不,若真有此事,我绝不原谅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神崎先生的确去找过森小姐,可是……」 「是我看不见?」 「是的。」 「别把我当笨蛋!这世界上会有这种不合理的事吗?如果只有我能看到,那倒还说得过去。」 她的双颊开始微微泛红。 「我有同感。我也觉得应该要这样才对,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这样下去只会沦为争执。果然,要得到须磨子的认同是不太可能的事,我陷入绝望。 「请你拿出神崎在这里的证据,即使看不到也听不见,但总有可以证明他存在的方法吧!」 早川啃咬拇指指甲,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终于忍不住转身向我大喊:「神崎先生,你从刚才就只是站在旁边看,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总该想想办法吧?不能全推给我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无能为力啊!』我无奈地说。因为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心中其实有些埋怨搞出这个场面的早川。 「怎么这样!」早川弹了弹手指,「不然这样好了!神崎先生,请告诉我你们两人才会知道的事,然后我再传达给森小姐,也许她就会相信了,当然,不用太过私密的事。」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森小姐不也说要我拿出证据吗?就请你自己斟酌一下吧!」 须磨子看着他的背影大喊:「不要再演独角戏了。这样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早川为了取信于她,拼命地催促我。可是我要说什么好?难不成要说我背上有两颗黑痣这种这么隐私的事吗? 「有了,这个就不会牵涉到个人隐私了吧?两位第一次一起去看的电影是哪一部?这问题应该方便回答吧?要是你说忘了,森小姐可会生气的。」 『我当然记得啦!在松园电影院看的《铁达尼号》,记得是六月中旬吧!虽然是新年就上档的电影,可是我那时没看。』 早川用手对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转头看向须磨子。 「六月中旬去松园电影院看《铁达尼号》,因为神崎先生在首轮放映时没去看。」 她不太高兴地蹙眉。「你一定是之前听他提过的吧!不要将已经知道的事装得好像偶然得知似地。」 看来这招没效,她不接受也是当然的吧!早川不死心,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这个问题如何?只有两人一起去唱KTV时,神崎先生必点之歌?」 『〈抬头挺胸向前走〉(译注:日本已故歌星坂本九的成名曲之一),不好意思,有点跟不上时代啦!』趁早川亏我前先自我解嘲。 「那是经典名曲不是吗?——〈抬头挺胸向前走〉,对吗?」 与预期的结果相反,早川得意洋洋的神情似乎令须磨子更加愤慨。 「你以为你在骗小孩吗?反正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吧!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相信幽灵的说词吗?我真的很怀疑你的人格,我还以为你是个很善良体贴的人,看来我真是看错人了。」 早川一脸沉痛,居然被自己所恋慕的须磨子骂「看错人」,想必大受打击,但是为了我,他还是不愿放弃。 「我知道要你相信很难,那换森小姐来提问题,可以吗?你问只有神崎先生才答得出来的事,我会直接问他本人。」 「你怎么还是不死心?」 「如果这样你还是不相信我,我会下跪道歉。一次也好,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须磨子很犹豫,但是最后仍拗不过早川的恳求,勉强答应,仰头叹了口气:「我到底在干什么啊?明明知道自己正被人耍着玩,却还是期盼奇迹的出现。」 早川对我说:「听到了吗?神崎先生。你可千万别漏气啊!若是无法取信于森小姐,不但我没办法做人,也会深深伤害她的心。」 我无言以对地点点头。 「你可以问站在这里的神崎达也先生了。准备好了吗?」 须磨子准备好对空气开口。我往右前进了一步,直视她的脸。 「看见幽浮的七岁小女孩后来怎么了?」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想起雨天的回忆,大哭着走回家。』 「神崎先生说,想起雨天的回忆,大哭着走回家。」早川一字一句地如实传达。 须磨子的脸庞在瞬间涨红,一脸讶异的她抚着双颊。「你骗人!你不可能连这种事都知道啊!不会吧?怎么可能……」 「你这么问,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只是照实传达神崎先生的答案,这绝对不是变魔术或玩什么诡计。」 须磨子一副快晕厥的样子,抓着栏杆勉强撑住身体,仿佛失血般的脸色十分苍白。 「你还好吧?」早川担心地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须磨子直盯着我说。 「KEDATANAASIRUTEIA。」(译注:日语「我只爱你」倒过来念) 我立刻答道。 『REODAMOYOKOSUMA。』(译注:日语「我也是,须磨子」倒过来念) 当早川立即覆诵一遍时,须磨子几近崩溃地尖叫出声。 「森小姐!」早川大叫着扶住须磨子,只见她整个人瘫靠在栏杆上,眼神涣散。 「这是什么意思?是暗号吗?」早川困惑地喊着。 我对他的大喊全然不在意,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这是我成为幽灵之后,第一次能与须磨子交谈,这份喜悦贯穿了我全身。 早川知道我没办法帮什么忙,赶紧开门对着走廊大喊。过了不久,听到声音的佐山飞也似地赶来。 「喂!发生什么事了?」一看到须磨子昏倒,佐山一脸凶狠地瞪着早川。 「我不知道啊!突然就这样……」早川只能一味装傻。 「你不要紧吧?须磨?振作点啊!」 佐山用双手抱住她腋下,试着扶她起来。这动作令我难以忍受。 『别用脏手碰她!』 「别用脏手碰她!」 因为早川不自觉地覆诵了我的话,佐山愤怒地瞪大眼。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啊啊!不是啦!不是我说的啦!是神神、神,不是啦……我该回去了。」 佐山哑然:「你是不是精神失常了啊?」 漆原与球村从走廊另一头跑来。之后又响起一阵杂沓的鞋音,局面一片混乱。 「还呆站在那边干嘛!快将她扶起来啊!跌倒时应该没有撞到头吧?」 「啊!是!没有。——森小姐,意识还清楚吗?」 扶着两个人的手,勉强撑起上半身的须磨子,双眼直瞪着早川。眼神里充满憎恶。 「你……到底是谁?」 23 在漆原的搀扶下,须磨子被带往医务室。可能是疲劳过度吧!周围的人如此议论纷纷。现场只剩球村与佐山,两人正向早川问个清楚。 「早川,你最近真的很奇怪,老是一个人喃喃自语,这次居然还害森小姐昏倒,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球村说。 「你这样说有点过分耶!又不是我害她昏倒的,是她自己觉得不舒服才倒下的。」 「什么叫做自己昏倒,少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佐山满面怒容,「你是不是企图掩饰什么?我都听到了。刚才须磨瞪着你,说了句『你到底想干嘛?』不是吗?你一定对她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 才不是这样!须磨子是因为不相信早川能与身为幽灵的我交谈,所以才对会他问说「你到底是谁」。因为她惊觉坐在隔壁的同事竟然是个不知底细的怪物,所以才会冒出这句话。 「请不要随便扭曲事实!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森小姐啊!」早川严词厉色地说。 脑子里还残留刚才那句「别用脏手碰她」的佐山,呼吸急促地揪住早川的衣襟。 「请、请不要使用暴力。」 「你这是什么态度?明明大家都在为警察被杀一事忙得晕头转向,你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看你的脑子真的有问题!」 『住手!』 球村代替只能说却无法出手的我,一脸不耐地分开他们两个。「你们在干什么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引起无谓的麻烦。佐山,你就不能冷静一点吗?」 「但是这男的真的很不老实!他一定瞒着我们什么事。」 什么叫做这男的,早川咬着唇一声不吭。 球村眯起眼,不知为何浮起一抹浅笑。「每个人多少都有一些秘密,你不是也有吗?」 虽然不清楚他是不是很认真地这么问,但佐山的神情随之一变,仿佛被戳到痛处似地突然安静下来。 佐山放开早川,拍拍两边袖子说:「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没错,就算圣人君子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但这算私事,与搜查工作无关!」 「你确定?」 「当然。」 我兴趣盎然地观察两人对话。佐山似乎有什么把柄落在球村手上,到底是什么秘密呢?球村那微扬的嘴角,自信满满的表情,在在予人无形压力。 佐山终于忍受不了地脱口而出:「球村先生,你想说什么就说啊!」 「哟!别露出那么吓人的表情嘛!我又没其他意思。中井警部叫我过去一趟,我先走啦!」 球村丢下一脸莫名其妙的下属们,迅速离去。留下来的佐山与早川一脸尴尬地互视。 早川先开口,「你不觉得球村先生也有点奇怪吗?」 「是啊!的确有点怪。他就是爱装模作样,喜欢学连续剧里那种喜欢挖苦人的名侦探,其实肚里根本没半点内涵,就是这样。对了……」 「什么?」 佐山又假装拂去西装袖角的尘埃,「刚才是我太冲动了。不好意思!」 「不会啦!一点小事,我刚才也说了很失礼的话。」 仿佛小孩在公园沙地上握手言和的场景,我奇怪地这么想着,并松了口气。看来早川在课里太过醒目了,今后我得小心点才行。 麻雀停在栏杆上啁啾。我已经整整两天没回钟楼了,不晓得啾吉是否安好? 「对了,早川。」佐山语气一变,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装模作样地掏出一根烟衔着。「刚才你在这里到底和须磨说了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这家伙满脑子只关心这种事,早川似乎与我有同感,一脸嫌恶回道:「只是随便聊聊,因为最近实在发生不少事。」 「是这样吗?我不会再问了。——对了,你觉得她怎么样呢?」 我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复杂,因为我知道不只佐山,早川似乎也对须磨子颇有好感,我真不想听到这段对话。搞不好佐山是想探听早川是不是他的情敌,当然,佐山不晓得一旁就站着须磨子的未婚夫。 「怎么样啊?……觉得她很可怜,很同情她,也很佩服她即使痛苦却仍十分坚强的个性。本来与被害人关系亲密的森小姐应该是不能参与搜查的,但她却得到特许,并且更拼命努力,所以也有点疼惜她。」 佐山用手挥了挥已点燃的烟,「不是啦!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想问你是不是对须磨有意思?要老实说。」 我就知道!明明才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要为了警察被杀一事全力奋战,结果却问这种国中生才会问的问题,我看脑筋有问题的应该是这家伙吧! 「我……我……我没这个意思啊!」早川有点吞吞吐吐,「拜托!佐山先生。你不要因为我们两个在安全梯谈事情就想歪了好不好,才刚发生那么重大的事情,而且又是通宵未眠的大清早,怎么好像那些老爱聚在一起讲悄悄话的资深女警一样,问这种愚蠢的问题……问这么愚蠢问题的佐山先生才奇怪呢!该不会是你喜欢森小姐吧?」 真是一记绝佳的反击啊!佐山八成会老羞成怒,就此打住吧?结果并非如此。 「没有。」佐山不带感情地回答,「是吗?那就好。」 「啊?那就好……什么意思?」早川反问。 我也在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就说没事吗?知道没有那种没常识的家伙会对才刚失去情人的她出手,我就放心了。我的问题好像也很失礼,连同刚才的事再次向你道歉,还请见谅。——好了,我们回去吧!」 佐山踩熄丢在脚边的烟头,往走廊走去,我很想抓住他的肩膀问个清楚。是我太敏感了吗?为什么佐山说得自己好像完全没有去招惹须磨子似的,真是讨人厌的家伙。他应该就是那种明明是自己放屁,却还能没事般地问说「怎么有股臭味啊?」的家伙。 「佐山先生真的对她没意思吗?」早川追上去再问了一次。 佐山回过头,用力地点点头,「完全没有。我对她纯粹只是一种搜查上的兴趣,请不要胡乱猜测!」 「请不要胡乱猜测!」这句话感觉就像是说给我听似地,不停地在我脑中回响。 真是这样吗?如果是的话,那么「纯粹只是一种搜查上的兴趣」是什么意思?我认为这家伙只是随便找句话塘塞过去,难道他忘了自己三更半夜时还鬼鬼祟祟地打电话给须磨子吗?两人一起去案发现场探查时,还因为问了些与案子无关的事惹得须磨子不高兴。 真是个怪家伙,真的很怪。 「喂!你不回去吗?」佐山对没有跟上的早川大喊。 早川突然蹲下来松开鞋带。「你先回去吧!我先绑好鞋带再过去。」 即使只有一点点,也要抓住机会和我说话。「了解!」佐山笑了笑便走掉了。可能他又觉得早川这怪里怪气的家伙不晓得在做些什么了吧! 「神崎先生,为什么森小姐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似的?我真的吓了一跳!」他很仔细地将松开的鞋带系好。 『现在没时间对你详细说明。总之,你说出除了死去的我之外,没人知道的事。』 「那我们应该成功啰?森小姐相信我能与幽灵的你沟通了吗?」 也许还有点半信竿疑,不过多少有些相信了吧!只是,这样究竟是好是坏?虽然能用只有两人才知道的暗号交谈真的很开心,可是这样会不会让她更痛苦?而今后又该如何是好;有可能会由早川、须磨子与我一起组个刑警加幽灵的侦探小组吗? 「刚才你讲的是暗号吧!那是什么意思啊?」 『你记得说了什么吗?』 「怎么可能!听起来就像从没听过的外国话。」 『找一天再教你吧!走吧!不然佐山又要起疑了。』 「了解」早川应了一声站起来。幸好他完全不记得暗号内容,因为在这世上只有我与须磨子会用这种方式交谈。 ——KEDATANAASIRUTEIA。 ——REODAMOYOKOSUMA。 我们常这样交谈。 像是在局内走廊约定那天的约会时间,或是旅行回来时,在电车上不想让人听到我们的亲密对话,才想出这个不用电话、也不用担心别人知道我们谈些什么的交谈方式。不过,像这样悄悄地说些语意不清的话,或许反而更引人注意。即使了解这点,我们仍是乐在其中。 想出这方法的是须磨子,那天晚上我们两人第一次相约看电影,不过我们并不是坐在昏暗的电影院内交头接耳地说些悄悄话。看完电影,我邀她去一间我很喜欢、气氛不错的小酒馆,聊些如果坐上铁达尼号,面对只能先让老弱妇孺坐上救生艇的情况,自己会如何自处等诸如此类的话题。或许这世上看过〈铁达尼号〉的好几百万对情侣都笑谈过这个难题,但是我对这个问题根本连想都没想过,于是两人产生「现在的男人就像坐在铁达尼号这种东西上似的」、「太过耍帅了啦!」等等有趣又奇怪的看法,约会气氛还算不错。 不久,坐在吧台的我们的斜后方出了麻烦事。两个身穿西装、看似上班族的家伙,似乎硬要拉与他们一起喝酒的两个女大学生出去,但却遭到女方强烈抗拒,结果那两个家伙竟然硬搂她们的肩膀、抓她们的手。 看到这种粗暴行为而满肚子火的我,不顾须磨子的阻止站了起来。对他们说:「没看到对方不愿意吗?还不快住手。」 「跟你没关系啦!」、「少管闲事!」两个无赖上班族不耐地回顶我。 「心情愉悦地喝酒不是更好吗?」我说。 被我这么一说,他们似乎更为激动,嚷嚷着「有什么不满到外面说啊!」,不过他们好像没有真要干架的意思,只扔下一句「这间店真无趣!」便转身走人。 此举虽然得到女大学生的感谢,却也扫了须磨子的兴。她认为「只要女孩子置之不理,他们自然就会识相地离开」,也就是说,我的多管闲事破坏了店内的气氛。但是我很不服气,帮助遭遇困难的女性居然还被责备,这不是很没道理吗?结果,我们两人就为了这点小事翻脸吵架,原本嬉闹的女大学生们则一一离去。 「你看,都是你那么大声的缘故。」 「是你自己要跟我吵的啊!」 原本愉快的约会就此破坏殆尽。 那天晚上,双方怀着一肚子怒气各自回家,结果晚上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话筒那端传来她的声音—— 「MENGOSAINA,SITAWAGARUWAKATTA。」(译注:日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倒过来念) 我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沉默不语。她又继续说道—— 「SITERUIA。」(译注:日语「我爱你」倒过来念) 我终于听懂了。原来是这个意思。什么嘛!还害羞呢!我在电话旁的便条纸上潦草地写下「我也是,对不起,我爱你。」然后倒着念给她听。 「咦,什么?这太难了,不懂啦!你是故意的吧!说简单一点的嘛!」 「那,SITERUIA,这样总可以吧?SITERUIA。」 「口气不要这么公事化好不好?要更有感情点。」 我努力地表现感情。「KARAIMA,IKOYO。」(译注:日语「现在过去找你」倒过来念)。 话筒那端传来爽朗的笑声,但不是我期待的回答。 「MEEDA。」(译注:日语「不行」倒过来念) 「SITEDOU?」(译注:日语「为什么」倒过来念) 「……UTINOSO(译注:日语「不方便」倒过来念)。明天还要早起,晚安,今天RIATOOGA(译注:日语「谢谢」倒过来念)。」 这就是所谓的甜蜜感吗?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想必须磨子也一样吧!就这样,有时我们会半开玩笑地夹杂暗语交谈。当然,这种乐趣除了我们两个之外没人晓得。所以刚才她听到早川这么说时,才会惊愕地昏了过去。 「啊!眼皮好重喔!神崎先生,你不困吗?就算是幽灵也会睡眠不足吧!」他边打呵欠边小声地说。 『嗯,会啊!的确是有点困了,可是又没办法抛下这边的事,也许案情会有什么急转直下的发展。』 「没错,希望能有令人睡意全消的惊人发展才好。」 有个男的站在刑事课办公室前面。原来是久须。他一看到我们,不,一看到早川就露出暧昧笑容。 『那家伙怎么搞的?还在局内闲逛吗?』 「看他可怜,所以让他在值夜室小睡一下。对了,他的手做过烟硝反应,结果呈阴性。——怎么了?Doctor,有事吗?」 早川走向他。Doctor眼睛下方也浮出一轮黑眼圈。 「因为想起很重要的事想跟你们说。刚才因为我一时紧张,加上刑警大人们在我耳边吼叫,吓得都忘了……」 「是什么事啊?进去说吧!」 一打开门,里面只有佐山一人。他一看见早川与Doctor一起走进来便出声问:「怎么了?」 「我忘了说一件事。」久须开门见山地说,「关于案发前的事。」 硬汉原本盘着腿,听到这话立刻放下,身子往前探,用下巴指了指空椅。「坐吧!是不是在案发前目击到谁?」 「这倒不是,而是发现了某样东西,不过我不晓得与课长被杀一事有没有关联就是了。」 「不要扯东扯西的,讲重点。何时?在哪?发现什么?」 为了能够清楚观察到久须的表情,我移动到他的正对面。久须看起来似乎有点迟疑。 「我不是说过我搜括得正高兴时,突然听到一声高亢的声音吗?我在那一瞬间慌了手脚,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是拉面摊的风笛声,于是安心地继续拿起神崎刑警的遗照,这时却听到侦讯室传来一声『对不起』与枪响。但是,因为我当时被要求说明发现课长遗体的经过,一时紧张竟漏说了一件事。那时我将神崎先生的遗照翻转后,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还是指给你们看比较快。」 久须起身面向墙壁,将我的遗照翻面,上面贴着一个像黑色虫子的东西。不,那不是虫子,是机器吗? 「还在,就是这个!」 「那是什么?——别碰!」 佐山戴上手套赶过去,摘下用胶带贴在相框背面的东西,放在桌上。这个看起来像虫子的东西绝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物品。 「佐山先生,这不是窃听器吗?」早川突然惊讶地叫出声。 我看应该就是了。 「好像是吧!应该是能接受FM波的机型。」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刑事课办公室?真是不敢相信!」早川随即又突然压低声音,「现在该不会有谁正偷听我们的谈话吧?」 「我怎么知道!看这里,这是麦克风。『喂!躲在那一头的混蛋!』——要不要试着这样叫看看?」 「果然……真的是窃听器。我工作时没用过这东西,所以不太确定它是什么,没想到连警局里都有这玩意儿……」 只有久须看来像是松了口气,他之前可能是担心我们会对他大吼「是你搞的鬼吧」。 「真是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门边传来声音。漆原不知何时已双手抱胸站在门边,她用食指按着额头走了进来,凑近观察窃听器,一脸嫌恶地啧声说,「不过是个便宜货,一万日圆就可以买好几个。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装上去的?」 「神崎先生的遗照在十七日下午才挂上去,应该是之后偷装上去的吧!」早川立刻回道。 如果窃听者就是之后进出这房间的人,那么不论是谁,肯定都是一名警察!看来巴东分局的恶梦还会继续下去。 「佐山,你去向中井警部报告这件事。这东西应该不只一个,得使用探测器彻底灭虫才行。」 「是!」他应声后随即跑了出去,走廊上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干嘛慌慌张张的啊?」是球村的声音。 「快进来吧!球村。相框背面发现了一个很棒的礼物。」漆原叼了根淡烟,自嘲地说,「这次是窃听器呢!你对这东西熟吗?」 球村一脸惊讶,看着桌上的东西摇摇头,「我对机器不在行——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 「请你去问装这东西的人。啊啊!混蛋!气死人了!要不是它是证物,真想一脚踩扁它!」 「像组长这样的美女说粗话不太好吧!」 这种无聊的玩笑话就免了吧! 「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被漆原一喝,球村缩起脖子,但嘴角仍露出一抹笑意,不过此举似乎更令组长不满。「对了!你刚才到哪去了?」 「中井警部叫我过去,质问我关于收押品的管理清单是否每半年确实清点一次之类的。」 「你又不是负责保管的人,为什么要问你?」 「这就得问警部了。」 气氛似乎有点僵。漆原神经质地搔着脖子。「啊!对了,早川。」 早川挺直背脊。 「你过去医务室一赵,森好像有话对你说,不过别讲太久!等比较有空时,再告诉我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早川站直身子回答。 我也跟去看看吧!如果她肯相信早川的话,那我就能与须磨子对话了。当我说了句『抱歉』,从球村面前横越时,听到小开叹了口气说—— 「真是的,居然在那种地方装窃听器,好像神崎在偷看我们工作似地。」 我刻意倒退,对着球村的脸说道:『我才没窃听呢!我可是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早川大概觉得事态紧急,我却还在讲些有的没的,于是不自觉地冒出一句—— 「走了啦!神——」 球村愣了一下,早川则是一脸复杂地露出微笑。 「你刚说『神』什么?」 「啊!主任那是……虽然这时提这种事很怪,不过尾牙请你再唱一次〈神田川〉哦!」 看来这回是最尴尬的一次。 24 须磨子没有躺着,而是像面试官般双手平放膝头,坐在床上。早川一进去,她便指了指椅子说「坐吧」。 是我多心吗?她似乎提不太起劲。我跟着坐在床边。 「刚才让你受到惊吓了,真是抱歉。」早川先致歉,他可能是还没想到要如何开口吧! 「是我吓到你才对,对不起。」 须磨子只说了这句便沉默不语,早川也没有再主动开口。 一旁干着急的我不满地说:『你快帮我问问她,到底相不相信我重返人世的事啊!』 「是。」早川一回应,须磨子便抬起头,表情很紧张。 「刚才的回应是对神崎说的吗?」 「是的。」早川点点头。 「看来你还是坚持能与他的幽灵对谈,不打算放弃吗?」 「不,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以我的人格发誓。」 须磨子又沉默了,看来她还是很怀疑。是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只是,我觉得有些悲哀。 「我……」须磨子以平静的口吻说道,「我从来不认为有幽灵的存在。但是从你口中却听到只有神崎才知道的事,因此才会这么惊讶。然而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可能是他与你聊过很多吧!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连这些事都对你说,真的很意外。」 「不,神崎先生确实存在,而且现在就在这里。」 早川也很冷静,看来冷静不下来的人只有我。 「没有!我完全感觉不到。早川,我并不认为你是故意欺骗或耍弄我,相反地,那都是善意的谎言吧!但是我并不相信幽灵或灵魂之说,虽然我知道有很多人说他们看过或听过那东西,当然,我也不认为那些自称有通灵能力的人全都是满口天花乱坠的骗子,他们可能是真的看到或听到。不过,幽灵终究是不存在的,那全是幻觉与幻听,只是大脑的一种生理现象。」 「我……」 「你听我说完。听说你的外婆是灵媒,对吧?我不知道你的外婆是怎么对你说的,不过我想从小就听闻这类事情的你,自然会受到影响,变得比较容易出现幻觉。那是一种幻觉啊!幻觉这种现象的确是存在的,但是幽灵并不存在。」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你的说词非常具有说服力。不一样的是,即使如此,幽灵的确是存在的。 「也许你是对神崎被害一事感到忿恨不平,因此才会产生幻觉,以为看到他的幽灵,那想必是非常逼真的幻觉吧!我真羡慕你能看到,但是——」 「但是神崎先生真的存在呀!」早川紧紧握拳,「我不要求你一定要相信我,可是请你相信神崎先生,请倾听他想说的话,若是被森小姐否定,神崎先生便无法得救,他很需要帮助啊!」 「帮助?什么意思?」须磨子的眼底出现了警戒。 「神崎先生是因为无法成佛,所以才会成为幽灵。他回来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知道谁是杀死他的凶手。他已经告诉我谁是凶手,而且也请我帮他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 「那么,凶手是谁?」 早川说出经堂芳郎的名字,须磨子的神情丝毫未变,是因为冲击力不够大吗?——看来并不是这样。 「你这不是太卑鄙了吗?课长已经死了。居然将罪过全推给无法开口的死人。」 「神崎先生很明白地这么告诉我。这几天我与神崎先生为了找寻证据,拼命暗中侦查。虽然还没揪出凶手的狐狸尾巴,不过只要继续动摇他的心防,假以时日他一定会露出破绽。」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瞒着大家,像警匪片演的那样暗中进行侦查?天啊!你的妄想居然到了这种地步。那你能告诉我是谁杀了课长吗?」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的确有个幕后黑手唆使课长杀害神崎先生,课长虽然是执行者,可是另有命令他的人。根据我们的推理,课长就是被那位幕后黑手给灭口。」 「你的想象力还具是丰富!那请你告诉我,杀害新田先生的凶手又是谁?」 「这个也还不知道,不过也许与神崎先生的案子有所关联。」 早川的额头冒出一颗颗汗珠。这里明明不是暖房,而是有点寒冷的房间啊!他大概是为了说服须磨子,因此耗费比平常多好几倍的精力吧!我心急地想着,有没有什么有力论点可以帮助他呢?然而,我的思虑只是一味空转。 「……森小姐,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这一切呢?」 早川这个问题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好痛苦!看来一切的一切都白费了吧!我有种深陷泥沼般的无力感。 「若他的幽灵在此,你能帮我向他请求,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吗?」 「没办法。」 「那请他去自动贩卖机买杯奶茶给我喝。若身上没钱买,打开书柜或令门开开关关的也行,就像电影里的幽灵,不用特别拜托,他们也会这么做,不是吗?对了,要是能写封信给我更好。」 「……真的没办法。幽灵只能让灵媒看到他们、听到他们,而且无法触摸这世上的任何东西,所以也没办法写信。」 「那不就等于不存在吗?」 我的心就像被钩子狠狠耙过般疼痛。虽然很想参与到最后,但我再也受不了了。懦弱的我将这一切全都丢给早川,自己冲出了房间。 「神崎先生!」早川的叫喊从我身后传来。 我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闲晃,被绝望一点一点地啃咬着。 须磨子,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不信幽灵之说也是当然的。你小时候应该曾因为告发同学打瞌睡而引起骚动,暗暗轻蔑那些为了要看未来丈夫的样貌、半夜起来看镜子、对超自然力量很有兴趣的同学吧?看电视时也是,你一定不解为什么老是在播那种会诱发别人犯罪的愚蠢节目,或是一些骗人的超能力表演。我就是喜欢这样聪明伶俐的你。 可是须磨子,聪明如你却未必是对的。虽然我也无法断言到底有没有神明、天国与地狱,但幽灵是真的存在的,现在就站在这里,就是我啊! 我与好几位刑警擦身而过,也有些家伙直接穿透我的身体,大家似乎都很忙碌,发现窃听器之后,局内的混乱局面更形扩大。本部一课调来的家伙站在走廊一端大喊大叫,他的身影在我看来是扭曲歪斜的。而我,仿佛在梦中游泳似地,双脚无法着地。不,会这样是因为我是幽灵。不存在的幽灵。 你还是不肯相信吗? ——看见幽浮的七岁小女孩后来怎么了? 须磨子,如此聪明的你怎么可能因为看到幽浮而被吓哭呢?但是那时你才七岁,会哭也是当然的。那是个下着雨的夜晚,去亲戚家玩的你,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发现昏暗的天空飘浮着一个发着微光的圆盘。那是什么东西? ——你放声大哭地跑回家。 你哭泣的理由很精采,可爱得让人想紧紧抱住你。 你这么说:「因为我真的以为是外星人入侵呀!一想到明天的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现在的生活也许都得重新归零时,便愈想愈伤心。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是何其珍贵,然后开始反省老是对父母与老师说些任性话语的自己,也很后悔对同学做过不好的事。我向神忏悔自己做过的所有错事,请祂赦免我,让我今后也过着与今天一样平安幸福的生活,我如此祈愿,边哭泣边祈祷。」 我笑了。 那是在你房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你枕着我的手臂告诉我的事。后来你从母亲口中得知,你看到的幽浮原来是饭店空中餐听的照明设备,虽然被大家取笑,但你已将那时的教训谨记在心。你体认到就算是再怎么无聊、麻烦不断的日常生活,也是无可取代的宝贝。 须磨子,你是如此聪慧,但是幽灵确实存在。 我就像随波逐流的海藻,不知不觉地又走回刑事课办公室,里面传出吵杂声。那群蠢蛋到底在干什么呢?我真好奇。 一穿过门,只见鉴识课员正在努力治退虫子,他们以电波探测机探测窃听电波,打开房间的配电盘仔细检查。以漆原为中心,已故课长的位子四周围了一堵人墙,中井警部正口沫横飞地不知在命令什么,似乎是要彻底清查出入刑事课办公室的人员名单。没瞧见Doctor的身影,大概是被留置在拘留所吧!「听清楚没!绝不能将窃听器一事泄露!」警部严词厉色地大吼。是害怕被媒体知道吧?还真是悲惨哪! 我浮在半空偷窥那份名单。以刑事课人员为首,以下洋洋洒洒地列了许多警官的名字、专挖消息的社会新闻记者、维修机器的影印机业务,还有「明洋轩」外送人员等等。「明洋轩」就是经堂死前数十分钟向他们点蛋拉面外送的那间拉面店。这倒让我想起关于拉面的事。Doctor说过在听到「对不起」与枪声前曾听到拉面摊的风笛声…… 真的是拉面摊的风笛声吗? 虽然听来满合理的,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昨晚从墓地飞来这里的途中,我曾看到边移动边吹着风笛的拉面摊。我记得当时还想说,我若是个活生生的人,肯定会被激起一股食欲,那时的确是十点半之前。不论怎么说,命案发生时,那个拉面摊怎么也不可能通过分局门口——枪声响起是十点二十分,那个拉面摊位在距巴东分局足足有三公里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移动至此,而且也不像是要往分局这边过来。那么该如何解释风笛声?难道从分局前面经过的是我没看见的另一个拉面摊?还是……根本就是久须说谎? 有个方法可以确定。 我回到了医务室。因为不知道早川与须磨子目前的情况,所以有点不安,但是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我体内那股身为刑警的热血正沸腾着。 「神崎先生,你还好吧?」早川看着我,担心地问。 他们两人还是像刚才那样坐着,须磨子披了件衣服,大概准备回办公室了吧! 『嗯,没事。我只是去小解。关于课长遇害一事,我想以刑警身分问须磨子一件事,麻烦你帮我转达。』 「森小姐,神崎先生回来了。也许你仍觉得这是我的幻觉,可是我看得很清楚。」早川的口气十分坚决,「他好像有件事想问你。」 「我不是说过不相信幽灵或超能力了吗?」她困扰地笑了笑,还无法习惯早川的幻觉。 「不是那件事,是关于昨晚的命案,他想以刑警的身分询问你一些问题。」 须磨子睁大眼直盯着早川,似乎颇感兴趣。「可以啊!你问吧!」 须磨子面向早川,我则以刑警身分开始提问。 『第一侦讯室传出枪声时,你因为身体不舒服正在安全梯透透气,对吧!若是这样,你不觉得Doctor的证词有疑点吗?』 早川一字一句地忠实传达。不过须磨子可能还没听懂我的意思,反问说:「有疑点?」 虽然也能直截了当地问,但我就是不想给她太多提示。 「这个嘛……应该没有吧!」 『一点都不像你,你再仔细想想。』 早川再覆诵一次。不过他拜托我用字遣词稍微注意一下,因为他不想被须磨子讨厌。须磨子右手放在胸前思考着。当我想着不行吗?弄错了吗?正准备放弃时,她的眼睛突然一亮。 「我知道了!一定是这样,我实在太粗心了。」 「咦?什么事啊?」早川看看我又看看须磨子。 她开始说明:「依Doctor所言,他在枪声前有听到风笛声与课长说的『对不起』,但这一点很奇怪,在安全梯的我没有听到课长的声音还说得过去,但我不可能连风笛声也没听见,可是我敢发誓,我真的没听到。」 我竖起双手大拇指。太好了!终于想出来了,这就是我所期待的答案。 「神崎先生好像很高兴呢!可是,森小姐说没听到风笛声是怎么回事?」早川不解地摇摇头,问我与须磨子。 我们几乎同时回答。 『Doctor说谎。』 「Doctor的话不能尽信。」 「哇!」早川发出欢呼。 「你们的见解居然一致耶!啊!神崎先生是说:『Doctor说谎。』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若是这样的话……意思就是说Doctor的其他证词有可能也是假的啰!」 『就是这么回事。』我说。 我又重新思考一次。如果Doctor说在枪声前有听到风笛声这点是伪证,这对Doctor有何益处可言?我不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扰乱搜查。须磨子似乎也抱有同样疑问,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早川。 『也许他不是故意说谎,只是一时搞错。』 我请早川传达我的看法,须磨子也表赞同。 「我想他没必要撒这种谎,他有可能是将某个声音误听成风笛声。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他居然会被从外面经过的拉面摊风笛声吓到。」 『听错声音吗?也就是说Doctor的确听到侦讯室传来吓人的声音,可是那个房间只有桌子和椅子,根本没有能发出会误听成风笛声的东西啊!』 担任同步口译的早川很努力地传话。 须磨子用双掌撑住太阳穴周围,努力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快地说:「有啊!」 她从口袋掏出记事本,不知在查什么,然后拿起桌上的话筒。她要打给谁啊? 「你要打给谁啊……?」 她耳朵贴着话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然后按下扩音键,让早川也能听见谈话内容。等了十秒左右,电话接通了。 「喂?找谁?」电话那端传出熟悉的声音。 那不是本部一课一位姓大久保的刑警吗? 「我是森。我打的是经堂课长的电话吧?」 「是的。」对方回答。 「突然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来电铃声是什么旋律?」 『啊!』我大叫一声。 「真是猪头!」大久保嘲讽说,「没想到那个看来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课长居然这么会耍宝,真是败给他了!镪啦啦啦,是摊贩的风笛声啦!美女,你是从哪儿打来的啊?」 「医务室,待会儿就要回刑事课办公室。」 「我现在人在鉴识课,等一下也要回刑事课办公室,下次我们一起去吃拉面吧!」 「麻烦你叫外送。」她说了这句后随即挂断电话,得意地转身看着早川。 「原来是手机的来电铃声!不过就像大久保说的,课长不像会玩这种东西的人。」 「大概是他太太弄的吧!我曾陪过他太太一会儿,为了让她心情好些,便与她闲聊了一下。她说自己像小孩子一样,老是对课长恶作剧,像课长与同事去温泉旅行时,她会替他准备大红内裤当作换洗衣物;逛百货公司时,会故意跑到柜台用广播呼叫课长,还会擅自帮他更换来电铃声。他太太是真的会做这些事。」 也许真是他太太做的吧!不过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在枪声响起前,Doctor听到的风笛声其实是经堂的手机来电铃声。因此目前的搜查重点便在于这通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我看到课长的衣服口袋里塞着手机,有调查过手机的通联纪录吗?』 早川与须磨子都表示并不清楚。也对,不在搜查核心的他们应该还不知情,不过说不定已有人在调查课长手机的通联纪录了!这情报肯定能令搜查进度大幅跃进。 「课长死前应该与谁通过电话,而且绝对与案情有关。」 「嗯,不过还不能妄下断语,也许是碰巧打错的电话,得看过通联纪录才能确定。」 「可是来电与枪声的时间十分吻合啊!莫非电话里装有发射子弹的装置……」 『笨蛋!怎么可能?』 「刚刚我被神崎先生冷冷地骂了句『笨蛋』。」 「不论是多么巧妙的装置,若是电话上有枪口,一定能立即察觉,而且弹孔不在耳朵,而是在太阳穴附近。」 『没错。』 「神崎先生说:『没错。』」 「回去吧!」 我们走出医务室。三人迎着风,神清气爽地走着。周边的景色已不再扭曲。 「已经没事了吗,森?」一看到须磨子走进来,漆原出声唤她。 「哟!」站在一旁搔着胡髭的大久保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我突然被风笛声吓了一跳呢!怎么会突然想到课长的手机来电铃声?」 须磨子说明事情经过,当然没有提及是成了幽灵的我想到的。 中井警部沉稳地说:「我查了经堂手机的通联纪录,倒没注意他的来电铃声。久须听到的那个风笛来电铃声,只要看通联纪录就知道了——他在十点零九分接了这通电话。」 「谁打的?」 警部指指一旁桌上,塑胶袋里的一支陌生手机。「搜查凶枪时在三楼走廊的垃圾筒里找到的,打给经堂的电话就是由这手机拨出去的,上面的指纹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 「查不到手机的持有者吗?」 「非常困难,这支手机是使用一家叫做HOBO NET通讯公司所贩售的预付卡。嫌犯买了新手机与预付卡后,只要登录卡片上的十二位数字就能使用指定号码,不需提示驾照或身分证等证明。我曾听那些帮派分子说过,他们也常利用这东西交易毒品或枪械,不但登录时身分不会暴露,收听那方也省了麻烦。」 这时代开始出现这种讨厌的东西,而且HOBO NET这家公司的名称听起来也很可笑,似乎是取自「打给每个人」的谐音,还真没创意。我想起曾在某部老电影中看过一个坐霸王车的无赖汉站在火车顶上用英语高喊hobo的场景。 「你说这是在三楼走廊的垃圾筒里找到的……也就是说,凶手可以确定是分局内的人啰?」 听到早川这番话,警部有点不太高兴地说:「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昨晚局内的人全被列为嫌疑犯,不过目前还无法断言打电话的人就是杀害经堂的凶手。」 须磨子深吸了口气。当我看着她,想说「怎么了吗?」的时候,她居然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关于经堂课长遇害一事,早川有个大胆假设。亦即课长是杀害神崎刑警的凶手,而课长则是因为幕后黑手为了湮灭证据而被灭口的。」 顿时满座哗然,我与早川也同时惊叫出声。没想到她居然会在这时说出如此具爆炸性的发书。 「森小姐,不能说啊!」 『不能说!那个幕后黑手也许就在这些人之中啊!』 须磨子只是希望能让搜查人员得知经堂是杀人凶手,可是在此情况下揭发此事实在有欠考虑。这不是让刚铲除经堂、稍微松懈的嫌犯再度燃起了戒心吗?若觉得警部可以信赖,想找他谈谈,大可选个没人在的机会说明啊! 「这是怎么回事?早川,你有什么证据吗?你若敢随便敷衍我就有你好受的了。」警部咄咄逼人。 「是。不、那个……我只是听到……证据是……」 「听到?你是听谁说?」 他无助地看着我,可是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能拯救陷于困境的他。 「难不成这是你随口开的玩笑吗?你到底是听谁说的,快老实说出来!」与其说佐山在生气,不如说他在哄早川说出实情。但他的眼神却如针般锐利。 须磨子一看早川答不出来,立即接话:「警部,早川因为太过疲劳,所以精神状况不是很好,我想最好让他静养一下。告诉他课长是杀害神崎刑警的凶手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如果他真的相信此号人物,那他可能患有人格分裂症吧!」 什么跟什么啊! 早川一脸愕然,此时我的眼神恐怕也与他同样涣散吧!没想到她竟误解得如此之深,我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的确,早川最近的行为有点怪异。」球村与漆原也如此附和。 早川没有任何辩解,只是低着头。 『……你太过分了!须磨子。』 我斜睨着她。 25 早上的公园几乎没什么人,只有我孤伶伶地坐在长椅上。若我不是幽灵,看起来一定很像走投无路的失业男人吧!还是与世隔绝的哲学家呢? 屈指数数,今天是我成为幽灵的第六天,感觉却像一个月那么久,如此动荡的六天。最难过的首推重返人世的第一天,但是从昨夜到今晨一连串的事却足以令我心力交瘁——经堂在形同密室的侦讯室惨遭枪杀、我与须磨子终于能间接沟通、接着被她背叛的早川被当成病人。 不,须磨子其实不是背叛我们。作为一个完全不相信超自然现象的理性主义者,她当然会认为一再坚持能与我交谈的早川其实并非说谎,只是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但是,无论如何,我真的不希望她在大家面前揭露早川已锁定经堂是凶手一事,这么做肯定会令幕后黑手提高警戒,使今后的搜查工作变得更困难。 托聪颖伶俐的须磨子之福,我们陷入了这般窘境。这世上的确存有科学无法解释的未知现象。她如果能再多想想的话,应该就不会造成如今这种局面了。理性主义者还真像颗顽石,令人伤神。 白杨树迎风摇曳,也许是枯树令人更觉风寒。我就这样愣愣地远眺前方,难道须磨子说的全是事实?我的心中涌起这个疑问。 幽灵是否真的不存在呢?生前的我也是完全不相信任何非科学的事物,也一直认为所谓的幽灵只是由人心产生的妄想,或是因为难过亲爱之人的殡逝,或是恐惧带有灾难者的苏醒。果然,这一切或许并非事实。这世上还有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幽灵之说其实是荒唐无稽的。那么,面对这些问题,身为幽灵的我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存在?其实—— 非常简单。身为幽灵的我并不存在,也就是说,这一切并非现实,而是一场梦境。但却不像睡着时那样一气呵成、十分逼真的梦境。 直到经堂于释迦海滨枪杀我的那一幕为止,一切都是真实的现实,之后所有的事情则是濒临死亡的我的脑中所产生的幻觉。或许,这时的我正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全身插满管子,只靠着呼吸器维生。现在的一切只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的我成了幽灵而回到阳世,会怒、会哭、也会笑。这样就能合理解释这一切。就算有人质疑怎么可能作如此细微、逼真的梦,我也能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呈现濒死状态才会产生的特殊幻觉。 不、不是的,我强烈否定,极欲否定。我想以虚无主义者自居,不想轻言放弃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无法无视以幽灵形态苏醒的真实感。与早川再会、首次以幽灵形态与之交谈时的感动、钻进须磨子被窝时的无奈,我无法以幻觉这个名词抹杀这一切。 真是如此吗?幻觉主义再次胜出。即使如此,也无法证明这不是所谓的濒死体验。即使在平常的睡梦中,人们也会真实地生气、大笑和悲伤。然而,不论再怎么真实,还是分得出何为梦境、何为幻觉。 喂!幽灵主义者的冠军要反击啰!我要确实地还击,四处散播檄文证明自己并非作梦,就像朝挑战者下巴狠狠赏他一记上勾拳似地,身为冠军的我在擂台上轻巧移动,将对手逼至绝境,如此一来,必能胜出。但我的脚却停了下来。喂!不行啊!没凭没据地怎能说是幻觉,我要扭转这一切,想办法逃脱。正当我愈想愈激动时,身后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 「久等了!神崎先生。」早川提着包包站着。 『呼!被铃声救了一命!(译注:宣告拳击比赛结束时的铃声)』我有这种感觉。 「什么意思啊?」 早川一脸莫名其妙。我适时地打了个马虎眼。 『比想象中还花时间呢!我没看过心理医生,挺好奇是怎样的诊疗方式。』 「只是很轻松地随便聊聊,问些日常生活习惯与工作状况等等。对方是一位很亲切的老医生,和他聊聊后觉得很放松。」 『才刚离开医院就跑来公园与神崎达也的幽灵碰面,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怎么可能啊!」早川在我旁边坐下,「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耶!莫非你一直提心吊胆地等我看完诊,怕自己对我打招呼时,被我一口否认,说你是幻觉或错觉的话该怎么办,对吧?你一定很担心吧!」 『多少有点啦!』 面对我的坦白,他露出了奇妙的表情。真是个善良的家伙,这种感觉好真实。 「医生还开了很多处方给我,有蓝色胶囊、黄色胶囊和绿色胶囊等颜色,很漂亮哦!当然,我没有幻觉,所以也不需要服用,真是浪费了这些药。他还叫我暂时抛开工作两、三天,好好静养。可是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怎么能窝在家里休息。」 我了解他迫不及待的心情。 『不过待会儿你回去局里,就算对他们说【我去看过诊,已经没事了】,他们一定也会要你回去休息吧!总之巴东分局现在已经被媒体视为魔窟,要是又被他们知道分局里有疑似神经衰弱的刑警,不但在命案现场穿梭,而且还出现异常行为,肯定会令分局雪上加霜吧!』 早川似乎有些遗憾,「会吗?他们应该只会认为我是因课长的死受到刺激,加上彻夜未眠的过度疲劳,所以精神状况才会出问题吧!医生在询问我的时候,我也很认真地回答,而看过我与透明人沟通的异样光景的只有森小姐,所以其他人或许会觉得森小姐的说词过于夸大啊!」 真的是这样吗?但是,这阵子觉得早川不太对劲的不只须磨子,不论是漆原、球村还是佐山,大家都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异常。正因为现在是非常时刻,所以更不能轻举妄动。 「这样这阵子就没办法帮神崎先生传话给森小姐了。没想到她居然对上面的人报告这件事,真的让人措手不及。我本来以为可以整合三人之力一起查出真相的,结果只是空欢喜一场。」 『现实总是残酷的。』没错,这就是现实,并非梦境,而是严苛的现实。 「今早的搜查会议有什么进展吗?」 『只是确认责任如何划分而已。』 没什么值得转告的内容。关于昨晚的会议,昨天就已经传达过了。与之前一样,我们仍约在儿童公园碰面,早川还是没让我进他家,想必须磨子那张照片还是面向墙壁吧! 「关于窃听器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局内全都搜索过一遍后,仍只有贴在刑事课办公室遗照后的那个。是在一般电器行就能买到的机种,若用邮购应该三万日圆就能买到,电波的可接受半径为二百公尺。嫌犯不可能随时窃听,应该是采录音方式吧!因为是装电池的窃听器,被发现时还在运作中。』 「能从电池的损耗推测出是何时挂上去的吗?」 『不太可能。因为课长挂上那幅遗照时,后面并没有贴上任何东西,之后也无法确定,因此很难锁定嫌犯。不过这东西绝对与经堂之死有关,一定得倾全力搜索才行,光靠这种小东西是无法轻易揪出嫌犯的。」 「在刑事课办公室装窃听器,看来世界末日也快到了吧!而且昨天在清查收押品时,又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我们分局到底在搞什么啊!」 他会叹息也是当然的,因为保管库内的收押枪枝发现有短少的情形。射穿经堂太阳穴的S&W证实是在今年一月由当地帮派分子手上所查扣的东西,其他还有托卡列夫与白朗宁等,一共短少六把。 每个月月底都必须对照清单,确认收押品管理状况,因此以局长为首,还有负责管理收押品的副局长等人都难逃处分。虽然不晓得其他分局是否也如此仔细管理,但是通常每半年会清点一次!因此实在很难辩解这不是什么重大疏失。 『更无奈的是,今早的搜查会议最重要的决定就是关于员警监守自盗枪枝一事,上面勒令不得对媒体泄漏半字,他们担心万一曝光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真是猜不透那些上面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好几把枪不见……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早川想问什么。 「如果偷枪是为了杀死课长,不是只要一把就够了吗?偷拿好几把不是更引人注目吗?凶手的行为太不合理了。」 我没有深入思考这一点。杀死经堂的凶手只要一把枪就够了,其他几把可能与这次事件无关,只是单纯地遗失。 「神崎先生难道不觉得这次事件有更深一层的谜题吗?」 『这种想法并没有什么根据吧?难不成你认为拿走几把枪就代表要杀几个警察吗?』 「我没这意思,也许就像你说的,只是单纯的管理疏失……」 「不过这可不是一句管理疏失就能解决的问题。你没看到本部一课课长在会议上狂吼的样子,脸色像红绿灯般一阵青一阵红的。除了枪械,其他收押品也将进行彻底清查,像毒品或非法光碟等等,不晓得清查结果会是如何。」 若是隐瞒一切就不会有事吧! 『现在才查这些有什么用!意思是我被杀害时都没有调查过啰?看来还会陆续揭露更糟糕的事吧!』 「所以我刚才就说了,嫌犯居然是自己人,而且被偷走的枪还成了凶器,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如果他们知道课长是用托卡列夫枪杀神崎先生,应该就会调查保管库了。」 一旦率直地承认,早川倒是指出我没有想到的疏漏之处。 「对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呢?我思考着。 『就像刚才说的,你今天就乖乖待在家里,别去局里了。』 「感觉好像在闭门思过,那我就在家看书好了。」 『不错嘛!』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喔!在目前这种重要时刻更不能轻举妄动。正所谓福祸相倚,虽然我不能去局里,并被排除在搜查行动之外,但这也表示我可以自由活动,更能利用这一点攻入敌营。」 『你可真是积极啊!不过,你说要攻入敌营,问题是我们连敌人在哪、是谁都不知道。以前至少还有跟监经堂这个目标。』 「敌人啊……」 是的,身影模糊的敌人,也就是操控经堂芳郎的幕后黑手。自从经堂死后到现在,追查这家伙的路已完全阻塞,事态显得更糟,可是我们还是得坚持到底,或许还有机会逼那幕后黑手浮上台面啊! 「我想、凶手、现在、应该很不安。」早川故意一字一字分开说,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 『大概很慌吧!』 「肯定很不安!而且一定会愈来愈浮躁。好不容易杀了课长灭口,没想到森小姐竟说出我的想法,表示杀害课长的凶手就是唆使课长枪杀神崎的幕后黑手。大家在听到的那一瞬间都很错愕,每个人都想说我是不是脑筋有问题,但是肯定只有凶手不会这么认为。」 『嗯,没错!凶手察觉苗头不对而杀死课长,却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想法,并坚信这一点。』 「凶手杀害课长,目的就是为了切断连着自己的线。但是他没料到竟有人指出应该有个手持断线,且切口吻合的家伙存在。而这个凶手就是警官连续遇害一案的真凶。你觉得那家伙的下一步棋会如何走呢?」 『要是我的话,会先静观其变。就像遇到狮子的兔子,先藏在草丛中等待狮子通过。』 「若凶手是等待狮子通过的兔子,会这么做算他聪明。不过我不是狮子,凶手也不是兔子,或者,凶手搞不好是一只失控的狮子,而我就是那只兔子。」 狮子之所以袭击其他动物并不是因为失控,而是为了生存,不过现在先别管这些细微末节的事了。早川到底想说什么? 「通常不论狮子再怎么挑衅,兔子也不会窜出草丛,但我不一样,我这只兔子要主动向狮子挑衅!别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啦!也就是说,等一下我去局里宣称『我已经掌握到有关真凶的线索,凶手就是自己人。如果还是不相信我说的,我可以提出证据,不过得等到明天一早才行,希望你们看了证据之后再判断我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真凶听到这些话肯定会紧张不已,虽然不见得会立刻采取行动,但也绝对无法安心,一定会计划再次出手。」 这就是所谓的激将法吗?虽然这也是个办法,但我并不赞成。 『对方可是个连同事都狠得下心杀害的人,而且极有可能再次持枪行凶。要是不成功,搞不好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这么做的风险不小,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么一点风险我应该还挺得住。为了降低凶手对我的戒心,我会尽可能地装迷糊挑衅他,这样他就更不敢大意,相对地,我也不会有危险,搞不好还能当场活逮他呢!」 『还是不要吧!就算再怎么警戒,万一他躲在暗处放冷枪,那一切就完了。对方可是像蛇一般狡猾喔!』 「谁这么说的?」 『咦?』 「什么蛇很狡猾,那根本是偏见。」 你刚才不也赞同我的狮子说。 『下次有机会再讨论动物学吧!总之,你没必要这么莽撞,就像没必要跟听大三元的老爸抢听牌是一样的道理。』 「我不玩麻将,而且这种譬喻也不妥当,我可是有赢的把握。反正只要一察觉到危险,赶快逃就好了,这是个有后路的安全赌注。」 『我不是说对方可能会持枪吗?就算有退路,要是被枪杀,一切就都完了。我不想说触霉头的话,总之这提议我不赞成。』 早川非常顽固,即使我希望他以自己的生命为重,他还是坚持要试一试。于是我们两人又持续辩论了一阵子。 「你听我说,神崎先生。」顽固的后辈气息不顺地说道。「你不是说,如果你是犯人就会静观其变吗?搞不好敌人现在就是这么想的。这样下去只会对我们愈来愈不利,让凶手逍遥法外。现在应该是由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我真的愿意冒风险试试看,希望你能在一旁守护我。」 这太痛苦了,这要叫我怎么守护?就算我能一直跟在早川身边看着他,但是当他遇到危机时,我不但无法相救,连喊救命都办不到。我不想看到他在我眼前被杀,我绝对无法忍受这种事发生。 「我们不要再吵了,我已经决定这么做了。请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更何况我要是死了,就没有人能听神崎先生发牢骚了不是吗?」 这个臭小子又说了让我想流泪的话。当我正想开口损他时,后面突然传来「你在做什么啊?」的声音。转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着很暖和似的外套的小女孩,年纪约莫五、六岁。她一脸好奇地看着早川。 「叔叔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呢?」 早川愣了一下,随即展开超级亲切的笑容,用非常温柔的声音回答她:「叔叔是为了演戏在练习台词呀!小妹妹在幼稚园也有演过戏,对不对?」 小女孩用力点了一下头,说「我懂了」。真是个善体人意的孩子。 「好了,站在那边的是妈妈和奶奶对不对?赶快过去找她们吧!」 有两个女人从医院那边走来。一看到女儿与一个白天就坐在公园椅子上打发时间的男人说话,脸上便流露十分担心的神色。小女孩对我们说了声「Bye Bye」,挥挥手便走了。 『你处理这种情况好像很有一套,是已经习惯了吗?』 「我高中时参加过戏剧社,还演过〈西游记〉的沙悟净与〈向太阳怒吼!〉(译注:日本著名的警察连续剧)里的阿山,尤其是后者,那可是我的得意演出呢——」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样才想当刑警吧?』 「是因为这样没错啊!继承父亲遗志的神崎先生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我只是个半调子的家伙吧!不过我是认真的。我记得曾演过一幕是要说服挟持人质的嫌犯自首。主角阿山便是在那时出场,他对嫌犯大喊『难道你想这样过一生吗?』我完全融入了角色,这句话就像发自我内心的话语,完全不像台词。 「『难道你想这样过一生吗?』没错,再怎么凶恶的嫌犯也曾有过稚气未脱的童年,不可能一出生就这么坏。我那时便深切地认知到,其实误入歧途的他们,内心也很痛苦。或许你会觉得很好笑,十七岁的小鬼怎么可能因为演戏而悟出什么真理?但我那时真的有所体悟,就算戏已落幕,我仍无法忘怀舞台上所感受到的那份身为刑警的使命感,因此才决定投身警界。」 这是我第一次由早川口中得知他成为刑警的理由。虽然无法了解,不过多少能够体会。 「好了,回归正题吧!」可能是有点不好意思吧!早川的口气变得魄力十足。「等会儿我要回局里演出这一生最重要的一场戏,请拭目以待,好吗?」 『我不会再阻止你了。』 我们在医院前的站牌搭上公车,车上人不多。因为不方便在车上交谈,只好无视彼此,保持静默。最前面的位子坐着一位看来像是大学生的工读生,每逢有乘客上下车时,他就会按下手上的计数器,大概是在调查乘客的性别与年龄吧!我很想对他喊说,你少输入一位二十多岁、男性、幽灵的资料啊! 巴东分局的四周聚集了各家媒体,热闹异常,仿佛奥斯卡的颁奖典礼般。那边与这边都各站了一位记者,两家媒体均以分局为背景,拍摄现场连线画面。 「刑事课长于警局侦讯室内惨遭杀害一事,给予市民极大冲击。」 「一个月前,巴东分局也发生同课刑警在海边惨遭枪杀一案,目前仍未掌握任何有力线索。」 「是的,大家应该还记忆犹新,三天前巴市才刚发生歹徒持枪抢劫巴市银行并挟持人质——」 「记者目前位于引起轩然大波的巴东分局前,为您作连线报导。」 我看了一眼转播车,车内的荧幕似乎正播放着综艺节目!一口关西腔的喜剧演员夸张地开玩笑说:「看来巴市陷入空前危机!是否需要向自卫队请求派遣PKO支援呢?」一位像是评论家的男人立刻批判说:「这就是权力腐败、堕落的恐怖例证,日本的警察已经开始腐败了。」 闭嘴!少啰唆! 同一栋建筑物前,同样是记者,同样的转述。为什么要如此耗费人力物力呢?这不是你们应负的使命吧!没错,像这样的报导方式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觉得你们是将严肃的重大事件当作娱乐新闻处理吗?什么叫权力的腐败与堕落。如果警察纪律腐坏,难道不该反省也许是大众造成的吗?就是甘愿被权力束缚的幼稚市民造成与此对应的警制体系。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家,只是靠着批评警察,让人误以为他很有见识。明明靠父母养活的你们,却还敢对父母嫌东嫌西,骨子里就是有这种卑劣性!我和你们这些只靠嘴皮子过活的家伙不同,我可是挺胸全力与匪徒奋战。身为警察,我当然也希望没有暴力组织的存在,大家都能安居乐业,但是诸恶根源还是归咎于世人,不是吗?权力是何等恐怖的东西!根本碰不得!庆幸的是,十五岁的我就悟出这番道理。若有空抱怨,不如积极推动一些抗权法规吧! 我气得发昏,也想通了。我看清楚警界是如何地腐败与堕落,令我忿恨到极点。面对警制的日趋瓦解,我悲伤不已。这就是所谓自食恶果吗?荧幕画面上,今年内所有关于警察命案的列表一一映入眼帘。 现在不是忧虑这种事的时候,我与早川一起穿过玄关上二楼。除了中井警部,还有代理课长的漆原警部补、球村与佐山全都在办公室。没看到须磨子,可能是出去搜查吧! 「早川,你可以不用急着回来上班,先调养好你的身体比较要紧。」漆原看来有些困扰。 「我本来打算请假在家里待命。可是有件事我非得报告才行,各位,请听我说。杀害课长的凶手,就是杀害神崎先生的幕后黑手。明早之前,我一定会证明给大家看,今晚我打算备齐证据。」 当我想着好戏开始上演时,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26 我与早川约好今晚十点在老地方碰头。他退场之后,我便留在局内观察嫌疑犯们。照这情形看来,嫌疑犯之一有可能会偷偷地离开,前去袭击早川。我的战术是:一旦发现谁有可疑行动,随即先行通报早川。要是一切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一到下午,漆原这些搜查员就各自散去。因为我不会分身术,只好选择留在作为搜查本部的刑事课办公室。待命中的中井警部固定会收到回报进来,不过好像没什么具体成果。球村和佐山窝在放置收押品的保管库,与县警大久保进行清点作业。 我有时会过去偷看他们。 我在近四点去保管库看看时,听到大久保命令道「休息一下吧」,并看到他随即走出,嘴里还说着「肩膀好酸啊」。里面只剩球村与佐山。有种仿佛会发生什么的预感。 「喂!佐山。」 球村靠在钢架上叫着。佐山正准备抬起地上的纸箱。 「什么事?累死了!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做苦工真的好累喔!这里没暖气,冷得要死,脚底都冻僵了。」 「整天跑外面还比较轻松呢!对了,来聊聊那件事吧!关于密室杀人之谜。」 「请你别用密室杀人这个词好不好?听起来就像推理小说一样愚蠢。」 「原来你喜欢学神探装冷酷却讨厌推理小说啊?可是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这起案子真的很像密室杀人呢!只要谜底一解开,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也能知道犯案手法,肯定能获得奖励。」 「难不成你想到什么了?球村先生。」 「没错。」小开爽快地回答,并坐在纸箱上。两人面对面地坐在仓库最里面。 「你想听吗?」 「嗯嗯,想啊……」 球村一脸得意地笑着。他到底想到什么事呢?我也在他们身旁坐下。 「我不排斥推理小说,也读过不少以密室杀人为题的作品。那种东西只要读个几本就能抓到诀窍了。虽然也有作家与研究学者会将其仔细分类,不过基本原理极其简单。算了,没必要对没兴趣的人解释这么多。」 佐山默默地听着。 「试想一下课长被杀当时的情况。现场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兴办公室相通的门,另一个是向内院打开的窗户。可是门外有久须,窗户上装有铁窗。若依常理判断,凶手就是久须,但是他没时间处理掉凶器。你觉得这个说法如何?」 「这个嘛——」 「真相不是显而易见吗?我实在不懂大家为何想不透?别再想刚才说的『密室杀人之谜』了!如果不是密室杀人,又何来谜团?我已经全都明白了,只要看案发现场,就能判断出凶手是谁,这不就是所谓的『名片事件』吗(译注:日本长野县新知事田中康夫就任时,前往县厅拜访局长,局长当众折损知事的名片,被社会舆论批评为不成熟的幼稚表现)?」 球村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光是听他这么说,就很期待他会将这些推理元素拼凑出什么样的结论。这能不洗耳恭听吗? 「那……谁是凶手?」佐山很自然地压低声音问着,看起来非常紧张。 「我就从头说明一遍吧!我可不像三流推理小说中的侦探那样胡乱推论,可能犯案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Doctor X,久须悦夫。他就是凶手。」 这种推论会不会太过单纯了?我很想反驳他,但是还是先听他说完吧!况且我连插话「反驳」的能力都没有。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佐山似乎与我意见一致。「久须当然有办法杀掉课长,但是他这么做铁定会被逮捕。那家伙可机灵得很,就算想杀死课长,应该也不会用这种方法吧!」 「关于动机,我还没有想到。我是以谁都有可能犯案这一点为核心,集中推理。就算感觉不太对,也会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才能一步步接近真相。」 「我还是没办法认同……」 球村依旧从容不迫地说:「那我反问你,如何证明久须不是犯人?」 『随随便便都能证明啊!』我对着主任的侧脸吐出这句话。 佐山代我反驳说:「没有动机,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杀人。这样还无法说服你吗?好吧!再加上Doctor不可能拿到收押的枪枝——」 「他可以。别忘了他可是一名惯窃啊!如果是现代的亚森·罗苹,要潜入这里窃取S&W简直易如反掌。」 「就算他真的偷了,也跑到侦讯室用那把枪枪杀课长好了,但是他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处理掉枪枝啊?枪响之后,我们便立刻赶到办公室活逮他,但是S&W却是在神崎先生的置物柜中发现,所以Doctor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处理凶枪。」 「就是这一点!佐山!」 因为主任突然大叫一声,害我也吓了一跳。 「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吧!之所以不能立刻断定久须是凶手就是因为这一点。但若只凭他没时间将凶枪藏在置物柜,而让那家伙顺利脱身,我们就真的太低能了。自己不能藏,难道不能拜托别人藏吗?」 「别人……?」 「也就是共犯!从这一点就能说明久须有共犯。——你好像想说什么是吧?脸色不太好哦!佐山。」 「是吗?」佐山转移视线。 佐山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因为被架子的阴影挡到,不过他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地摇着膝盖。 「如果有共犯,那会是谁?答案随即就会出现。符合共犯的条件有二,其一,在我们对久须搜身之前,他有机会从久须那儿拿到凶枪;其二,能将凶枪丢进神崎的置物柜。符合第二个条件的人多得是,但是符合第一个条件的却只有一个人。这人是谁,我想你一定知道吧!」 我惊讶地看着佐山。他一副「你在胡说什么!」的表情,并不置可否地笑着。等他冷静下来之后,却露出了与平日回异的眼神。那是一种被逼至绝境,失去光芒的涣散眼神。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经球村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事情如此单纯,为什么没人想到呢?本以为佐山急忙跑去通知局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与惯窃久须狼狈为奸,这真是一大盲点。我居然还想到爬上庭院的榆树,由那里狙击的犯罪手法,真是丢脸! 「那个人就是你,只有你才办得到。你在久须枪杀课长之后拿走那把枪,大喊着『我去通知局长』,然后冲出办公室。之后局内陷入一片混乱,你便趁机将枪口还热热的S&W丢进置物柜里。你觉得我的看法如何?」 佐山直盯着门,大概很担心大久保会突然回来,开口说:「不是我杀的,我没有与Doctor联手杀害课长。」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要问你,『只有你有机会处理久须使用的凶枪』这一项论点是否有破绽,如果是完全正确,那我就要向中井警部报告我的结论了,这可能会令他高兴地猛拍肚皮吧!」 球村这种惹人厌的说词令佐山恨得牙痒痒的。我知道佐山再也招架不住了,步步向他逼近。 『喂!你倒是说话啊!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我不是凶手,真的!」 「就算你对我说『请相信我!』,我还是无法办到,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更何况我本来就是比较冷血的人,若想证实自己的清白,就得提出有力的反驳。」 「没有做的事就是没有做啊……」 球村突然一脚踢翻佐山坐的纸箱。「你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好啊!你就重复那句『我什么都没做,请相信我』直到世界末日来临好了。我对你真的很失望,我还想说,或许自己的推论有什么错误,为了避免疏失,还是听听你本人怎么说好了。我是如此地小心求证,你却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我一直在等大久保离开,想向你亲口求证,结果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这么迟钝,真的令人很生气。——我现在就去向警部报告!」 「等一下!」佐山冷不防地抓住欲起身的球村手肘。 主任冷冷地看着他。「等什么?放手!」 「我说,请你听我说,我会老实地说出一切,然后和你一起去找警部。」 球村又坐下了。「你说吧!」 佐山在开始叙述前又瞄了一眼门边。走廊很安静,大久保应该暂时还不会回来。 「那个时候我所说的全是事实。关于枪声响起时我在哪里做些什么,以及我赶到刑事课办公室看到一脸狼狈的久须,这些全是事实,他的确不是凶手。」 球村磨擦着双手指甲,听佐山继续说。 「只是……进入侦讯室后的事,我是为了求自保才撒谎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等一下大久保就会回来了,还不快点说!」 「是。——我进去侦讯室一看,发现课长的太阳穴流出汨汨鲜血,人也已经气绝——我没有测脉搏确定他是否死亡,只是看到他的死状。我惊讶地查看遗体四周,却发现更令我愕然的事……课长的脚边滚落了一把S&W。」 佐山停顿一下,怯怯地看着球村的反应。 「然后呢?」 「我只能说那是一种瞬间反应。我将枪捡起来塞进口袋,我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在佐山耳边大吼。保持案发现场完整是警察的义务,你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没常识的行为? 「只是捡起枪塞进口袋吗?」 「不……还有关上窗户。」 「你进去时,窗户是开着的吗?」 「嗯,开了五公分左右的缝隙。我怕被谁由外面瞧见,所以赶紧关上,也没想到要确认一下有没有人在树上。我真的很害怕,那时的所有行为都是身体的反射动作,上锁也是,真的是下意识这么做的。」 窗户是开着的?任意关上窗户不就形同破坏现场吗? 「为什么?」球村敲着自己的膝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勉强可以理解你为何关窗,但你最好老实说出为何要带走凶枪,你现在说的并不能说服我。」 佐山双手抱头,不停地搔着。都到这个地步了,也只有全盘托出了。终于,他觉悟似地说 「掉在地上的那把S&W是我的。」 「你的说法太奇怪了!那是从保管库偷出去的枪呀!」 「没错!所以是我擅自带出去的。不,应该是偷,是我偷了枪。」 球村向天花板深深吐了口气。「这里不见的枪目前确定有六把,你到底偷了几把?」 佐山垂着头,清楚地回答「五把」。 「是这样吗?但是数目不合啊!你确定是五把吗?该不会要辩称另一把是别人偷的吧!」 「我并不会这么说,我确实只偷了五把。」 「不见的枪枝中,你记得哪一把不是你偷的吗?」 「八月从贝沼组事务所收押的托卡列夫,那把不是我偷的。」 托卡列夫,那是经堂用来杀我的凶枪。 「枪杀课长的那把S&W是你偷的吧!为什么那把枪会掉在命案现场?」 球村探前,凑近佐山鼻尖说道。如此具威胁性的样子,与生性傲慢的他倒挺合适。 「我无法说明。」 「不可能无法说明吧!」球村大为惊讶。「你从这里带出去的东西不就该归你保管吗?事到如今还想狡赖,还不快说!」 这房间明明没有暖气,冷得要死,但佐山的额头却冒出粒粒汗珠。 球村急了起来,连质问的口气都变了。「其他四把在哪里?」 「在我房间……藏在天花板。」 「为什么?」 「我打算占为己有,作为收藏。」 真是拿这家伙没辄!球村亦有同感,眼神怜悯地看着佐山,似乎连斥责的气力都没有。 「只是为了收藏?你身为一个警察,居然为了收藏而偷走从帮派分子手上收押的枪枝?你真是太没常识了,竟然会做出这种蠢事。」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已经无话可说。」 「你不打算还也没关系。但你总得说明你那重要的收藏品之一为何会滚落课长遗体脚边。」 「那天回家前我交给课长……」 「为什么?」 「课长发现我偷保管库的枪。」 「为什么课长会知道?」 「他想说杀死新田与神崎的凶枪会不会就是来自保管库,于是暗中调查,果然发现数目不合。若只遗失一把,还有可能是被凶手偷走,但是不见了好几把,这似乎就与杀人案件无关了。当他思考着谁会这么做时,忽然灵光一闪,想说会不会是我搞的鬼。」 「居然会令人想到只有你有可能偷走收押品枪枝,你还真有一套啊!佐山。」 球村似乎不只感到厌恶,他的双颊微微泛红,足以说明他内心的激动与愤怒。看来他是个比我想象中更富正义感的人。佐山也察觉到他的愤怒,身子缩得更小。 「那么,课长怎么处理这件事?」 「三天前的晚上,办公室里只剩我们两人时,他主动对我说『其实我发现收押品的保管状况有点问题,你觉得呢』,他虽然没点明,但我一时心虚便全招了,真的!课长那时还责备我『你怎么这么糊涂』。我本以为他会向上级呈报,到时我肯定会丢饭碗,没想到课长却对我说『这件事我会处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我虽然吓一大跳,但是这对我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事。」 我不禁莞尔,这段对话还真是诡异啊!不过,佐山的话能够相信吗? 「我不懂为什么课长要包庇你?」 「课长说:『不能再让巴东分局更深陷泥沼,也不能让市民对我们的信赖持续流失。』」 球村抚着下巴,想了一下。我也在思索,没想到居然有这种事。原来警察这种组织也是有劣根性的。 「所以课长要你交出那些枪?」 「没错。他说:『一次还五把太明显,一次拿一把回去。还有,你进出保管库太引人注目了,由我拿回去放好了。』于是案发那天我就交给他第一把S&W。」 「什么时候?」 「离开局里前,我把它装到纸袋交给课长,课长默默地收下。」 「子弹呢?」 「只有一发。已从弹匣拿出来,包在面纸里一起装入袋子。」 「啊!我想起来了!刑事课办公室的垃圾筒里确实丢了一个揉成一团的纸袋,原来就是那个。你交给课长后,然后呢?」 「然后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准备回家却忘了东西,所以又跑回去拿,就是那本枪械迷的专门杂志。」 明明才因为偷拿枪枝而被责骂,结果那天又买了枪械杂志,真是学不乖的家伙。 「所以直到听见枪声赶去现场为止,我都没再进过办公室和侦讯室,更不可能枪杀课长……」佐山还在极力辩解自己不是凶手。 真的能相信他所说的话吗?我实在无法立即做出结论。 如果佐山的自白属实,事情又会产生什么变化?现场没有留下凶器,故判断经堂应为他杀。如果枪枝滚落于尸体脚边,自杀一说是否又会浮出台面?但是难以认定为自杀的状况还很多,像是现场未留遗书、死前还叫拉面外送。若冲动地判定课长自杀,那么这些状况又该如何说明?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从现场带走S&W。虽然这行为很愚蠢,不过那种情况下也很难做出什么理性的判断。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课长的死就变成了自杀。这下就伤脑筋了。」球村缓缓站起。「好了,我们走吧!」 「是。」佐山痛苦地回应。 明知道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却还是心生怜悯。 「主任……」他抬起头,「早川不是大喊杀死神崎的是课长,另外还有个幕后黑手唆使课长这么做吗?关于这点,你有何想法?最近课长好像有点焦躁不安、提不起劲的感觉,也许课长真的是被幕后黑手所杀。」 球村没有回应。 「课长也许不是自杀,因为现场的窗户是开着的。课长可能是为了透透气而打开窗户,然后站在窗前,结果就这么被狙击了。虽然几乎是一枪毙命,但他仍能踉跄地坐回椅子上,就这样刚好呈现我们所见到的状态。至于枪……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将枪交给凶手,凶手又是采什么姿势枪杀课长——」 「不要啰唆了!」球村吐出这句话,「你不用想这种事了,还是想想你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吧!你已经不能参与搜查了,知道吗?——真蠢!居然干出这种荒唐事。」 「主任……」被球村冷淡地一说,佐山一脸落寞,但是仍不放弃地说,「我、我有个想法。如果课长是杀死神崎的凶手,那幕后黑手是谁呢?我们应该着眼于至今为止还不曾被怀疑的人,显然这家伙已躲进搜查死角。主任,你听我说啊!也许那个人就是杀死课长的凶手——」 「我不是叫你闭嘴吗?我不想听你的废话。快跟上来啊!」 可是我想听啊!我想知道佐山的想法。喂!主任,你就听听他怎么说啊! 门被打开。 「对不起,我去了趟刑事课办公室。」大久保走了进来。 球村抓住佐山的手臂,将他拉至身旁。「这里也有埋颗地雷哦!」 大久保一脸莫名奇妙地愣在现场。 27 我紧追在球村与大久保、还有被强行拉走的佐山身后。他们一走进办公室,原本的喧哗便嘎然而止,在场的每个人都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氛。球村报告佐山所做的一切后,中井警部抱头瘫在椅子上。站在一旁的刑警们则可能是太过惊讶而说不出话来,也骂不出口。令人痛苦窒息的沉默支配着这房间。 「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警部好不容易开口,语气却非常微弱。 「对不起。」佐山只是低着头。 「你说你只是捡起枪藏进置物柜,绝对没有枪杀经堂课长,对吧?」 「是的,绝对没有。」 「我可以相信你吗?」警部冷冷地说。 「我进入现场时,课长的太阳穴流出鲜血,已气绝身亡,我说的都是真的。」佐山态度坚决地说。 「你如果说谎会死得很难看喔!你的意思是说,课长是自杀的吗?」 「不,要是自杀未免太不自然,我觉得一定有人用某种方法杀害了课长。」 「哈!什么叫做有人用某种方法……」警部自嘲地笑着。「你的说法还真是简单扼要哪!干脆在记者会上也这么说明好了。总之,我们已无法抬头挺胸面对世人了。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没想到有名探之称的警部居然如此自暴自弃,可见他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压力。警部命令大久保去通知局长和搜查一课课长。佐山靠墙站着,没被允许坐下。 『喂!』我喊道。『刚才你想和主任说什么?你已经想到谁可能是凶手了吗?你说啊!你沉默不语是想逃避什么,对不对?』 佐山当然不可能回答我,他或许只是单纯地在虚张声势。 过了一会儿,局长与一课课长,包括警务部长,全都飞也似地赶来,情况可说是惨到极点——要是这时让外头待机中的媒体进来,他们肯定会感激得痛哭流涕——一场空前的骚动于焉展开,真是出闹剧,一场笑不出来的闹剧。炮轰似的怒骂声好不容易平息之后,他们接着向在场所有人下达一律封口,不准对外泄露半句的严厉命令。这种结果是可想而知。 「进去那里,再给我详细说明一次。」 警部指着第二侦讯室,大久保推推佐山的背,三人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咚地一声,不知是谁敲了桌子——原来是漆原。她紧咬着唇,双肩颤抖,感觉得出她心中的震惊与遗憾。 「事情就是这样。组长,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你给我闭嘴!」她对球村大吼。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怎么会搞成这样!我这双眼睛根本就没有识人能力。」 她倒是很干脆地将近来发生的所有事全往自己身上揽,足见她的自尊被伤得有多深。——不过她的反应好像也太夸张了点,我不敢保证她的歇斯底里并非逼真的演技,或许是真的被她骗了? 『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斜睨着办公室里的每个人,发誓绝不能松懈对他们的戒心。在这里的家伙——除了一课课长与警务部长——每个人都有机会在遗照背面偷偷装上窃听器,每个人都有嫌疑。 我穿过门看看佐山接受侦讯的样子。枪械迷开始仔细说明他偷窃收押品的经过。就算被问到极为琐碎的问题,他也会立刻回答。他说的内容全与他在保管库内对球村所叙述的一模一样。这些全是事实?还是高明的谎话? 侦讯过程又拖了两个多小时,几乎是一再重复之前问过的事。夕阳西下,是该休息的时候了。一课课长算好时间走进来,恢复一贯冷静的态度,坐上大久保起身让座的椅子,点了一根烟。 「好了,佐山。听清楚现在我所说的,迅速交出你藏在家里的『东西』,大久保会陪你回家接收。——真是的!你怎么会干出这种糊涂事!好好负起该负的责任吧!」 「是的,我愿意接受处分,听候裁决。」佐山老实地点点头。 「那就请你提出辞呈,理由写因为个人因素就可以了。关于后续相关的处置问题,局长会与我再商谈。」 「这……可是……」 佐山不被允许发言。 「这是命令。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不能再损害警察的威信。你所做的事情真的是太过违背常理,就算你改过而继续留下来,反而会造成更大的困扰,不如让你就这样离去,这也是为了整个警制体系着想。」 「这是……谁做的决定?」 「这算是你自愿离职,并非谁的决定。还是你想以杀害经堂课长的凶手身分被逮捕?」 这根本就是恐吓嘛!太过分了!我听了很生气,佐山也不再辩驳。 「游戏结束了!归还玩具,然后提出辞呈,听到没?明白的话就应一声啊!」 佐山以充满苦涩的声音回了句「是」,正义显然已被漠视。在侦讯佐山的期间,自以为是的上级长官与本部联系,检讨善后对策,而这几句话就是他们的结论吧!真过分!我的心情也跟着黯淡下来。 「还有一件事,请你们听我说。」佐山面向中井警部,「经堂课长真的不是我杀的,请你们相信我。」 双手抱胸的警部发出野兽般的沉吟,淡淡地说:「枪响时,你不在现场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如果你与久须是共犯,大可选择更好的时间与场所。——这么说对吧?这件案子还真是叫人一头雾水!」 佐山总算稍微安心,轻轻地点了点头。不过因为还不清楚凶手是用什么方法杀害经堂,所以一时之间也无法彻底排除佐山涉案的可能性。 「好了,你可以跟大久保离开了。记得交出证件。」在一课课长命令下,佐山递出警察证件。「很好。明天将辞呈邮寄过来。在收到正式受理的通知前,待在家里反省,不需要再来局里,私人物品可以晚一点再拿走。当然,若要质询事件相关问题时,会随时传唤你,所以要保持联络,就是这样。」 一课课长将佐山的证件收进口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样是事件结束的意思吗?就这样?难道不需要做什么调查纪录吗? 「大久保,麻烦你了。」 警部下了短短几字的指示,要他陪同佐山回家,收回枪枝。这是个令人心情沉重的任务,我最好也跟去看个究竟。 他们一走出办公室便受到众人注目,须磨子也在其中。她眨也不眨地直盯不发一语的佐山,脸色未见惊讶也没有责备。佐山走过她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 「我做了糊涂事,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 须磨子没有任何回应。 「一想到再也看不到须磨射击的英姿,就觉得很可惜……对不……起。」 不自然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再次道歉的他随即走出去。须磨子依旧默默地、用她那滴溜溜的双眼目送他离去,脸上毫无表情。 我很想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也许早川说得对,她的内心深处想必很迷惘,如果可以的话,我多想陪在你身边——可是我现在得跟着佐山才行。 两人来到停车场,钻进警车。大久保开车,佐山坐在旁边,我则坐在后座,看来佐山已失去驾驶警车的权利。两人一直保持沉默,令想找点情报的我十分不满。 「肚子饿不饿?」大久保终于开口,但居然是问这个。 「不会。」佐山回答。 车内又恢复寂静。 到达佐山的住处已晚上七点。如同他的供述,天花板的确搜出四把枪。将这些枪收进包包的大久保说了句「确实收到」。 「还有藏着其他东西吗?要交就趁现在哦!」 「没了,装饰在这里的都是模型枪。」 大久保看着挂在墙上的二十几把模型枪,苦笑说:「你是枪械迷吗?因为兴趣而只搜集这些模型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对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可能想借着吃饭套问还有没有隐瞒其他事吧!但是佐山摇摇头。 「是吗?」大久保放弃了,「那我回局里了。若觉得给大家添麻烦,以后说话最好谨惯点。」 「这我知道。」 听到佐山的回应后,大久保便提着沉甸甸的包包走了。我还想再观察一下独自待在这脏乱小窝的佐山。他一脸失神地瘫靠着墙,一动也不动,有时则喃喃自语着,但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过了许久,他突然站起来,拉开抽屉。这动作害我紧张了一下,还以为第六把枪就藏在那里。结果并非如此,他取出的是纸与笔,接着摊开一本名为《如何书写正式书信》的书,开始写辞呈。大概是想赶快完成这恼人的作业吧! 幽灵即使能不被发现地穿墙飞天,也是有不太自由的地方。像现在,我应该要离开这里到外面打通电话给早川,但是我连电话都没办法打,果然没资格当什么幽灵刑警。 可能是觉得写得不太好吧!佐山就像连续剧里、明治时期的文豪般,揉了好几张纸团扔进垃圾筒,好不容易写好辞呈时,都已经八点多了。现在才觉得饿的他站在厨房,开始做冷冻菜肉蒸饭,那是我生前也很喜欢的一个牌子的菜肉蒸饭,现在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真是悲哀。 用完餐后,佐山喝着啤酒,看着九点的电视新闻,现在正播报巴东分局刑事课长命案的后续报导,但并没有什么新进展,当然没有播出佐山偷枪一事。警察犯下的严重罪行就这样埋没在媒体的阵仗中,如同一脸严肃的评论家所言,这就是所谓的权力吧?就是警制体系的宿疾吧? 好想有个肉体。如果能让我死而复生,我一定会全心投入改革警制的工作,就像唐吉诃德,让他们见识我直捣黄龙的气魄。 无法实现,什么都无法实现,因为我已经死了。幽灵连作梦的权利都没有。 佐山无力地躺着。看他这样子,大概也没力气夜袭早川吧!我应该去跟监其他人了,当机立断地穿出窗子飞上天空。与早川会合前还有段时间,我决定先回局里。 松园町一带的霓虹灯非常绚丽,下方是笑着错身而过的渺小人群,才刚入夜的街道已是热闹异常。突然一股冲动,我紧急下降落在杂沓的人群中,偶尔有几个人穿过我身体。 『你真的活着吗?』 我向一位搂着年轻女孩的中年男子这么问。 『你真的享受活着的真实感吗?』 男人穿过我而去。 『你真的活着吗?』 我向一位猛看手表,赶着去哪儿似的粉领族问。 『有什么事是你还活着时非做不可的呢?』 她也走了。 『唷!你们有没有很踏实地活着啊?』 我向三个戴着耳机,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男孩这么问。 『千万别醉生梦死地活着啊!加油哦!』 他们嘻嘻哈哈地逐渐走远。 『你真的活着吗?是否曾有过脑袋像蒙上一层雾般,一时打结呢?』 我漫无目标地寻问。 『你曾有过用自己的右手碰触左手,却感受不到任何触感的经验吗?你曾有过别人穿透自己而去,像个影子般的经验吗?你曾有过感受不到自我痛楚的经验吗?如果你符合其中任何一项,也许你就是幽灵。这样的你已不需要肉体,不如就让给我吧!我渴望一个真实的肉体,我想再活一次,有没有哪个好心人能像捐赠器官般,赐给我你的肉体?如果你成了幽灵,我保证你一定会觉得心情非常舒畅。就算成了幽灵,也会笑着说【什么嘛!还不是一样】哦!』 「吵死了!」没有人如此大喊,因为这世上太多无奈之事。 我走向杂沓人群中,有谁正弹着吉他高歌。靠近一看,在拉上铁卷门的小店前,有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自弹自唱。他的双颊瘦削,一副穷酸样,不畏寒冷地穿着短袖T恤是为了赌一口气吗?虽然歌喉不赖,但几乎没什么人会停下聆听。根本不听流行歌的我当然没那资格论断他的歌声,不过,我对他所唱的那些歌真的没什么印象,或许是他自己创作的吧! 我们是从何处来 又会消失在何方 没有任何真实的事 即使如此 我还是想相信你 是一首词曲平庸,还算通俗的民歌。感觉有点幼稚,可是却贴切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年轻人,这首词曲还勉强能听的歌是你作的吗?是因为强烈感受到什么而创作的歌吗?』 除了我这个幽灵之外,明明就没有半个听众,他仍继续高声唱着,我真佩服他的勇气。可是,没有人听的歌就与幽灵没两样,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吗?只是为了想唱而唱,这样就够了吗? 我成了一根钉在人群中的木桩,听着那拙劣歌声,他并不晓得仅有我这么一位听众。 追求活着的真实感 歌唱吧 一定能够传达到 与我有同感的人心中 『你还真敢唱呢!一点都不会怯场。虽然你的想法太过天真,不过有个人正站在这里听你唱歌哦!——歌唱对你而言,就是一种活着的真实感吗?』 我在干什么啊!现在不是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时候吧?虽然这么想,但我就是无法离去。 就这样,我又失职了。 回到局里,搜查会议已经结束。 28 「这样啊!佐山先生怎么会做这种事……」 早川出乎意外地冷静听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也许他对所有事已经都不会感到讶异了。他坐在秋千上轻轻地前后摇着。 「这么说可能有点冷漠,可是不论佐山先生是自愿离职,还是因为违反枪械法被捕,都只是对身为枪械迷的他的一种惩罚,现在的我不是很在意这种事。」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关心的是,他的事件是否与连续杀人事件有关。神崎先生,你认为呢?」 『我吗?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早川装出一副被断头貌。他对我的态度似乎愈来愈没有距离。 「不是有所谓『心证』(译注:法官审理案件时,从各种证据中得出的「认定」)吗?借由持续的观察,难道无法察觉黑白吗?」 『虽然你这么说,可是这起案件真的很不寻常啊!就算已经知道现场为何没有留下凶器,但经堂若是死于他杀,还是没有解开密室杀人之谜啊!你该不会认为他是自杀的吧?』 「没错,就是这个!课长或许是自杀的。」 『你是认真的吗?』 他停下秋千。「是啊!因为这样才能解开密室之谜。我知道自杀一说还有几处疑点尚待厘清。可是若依照佐山的证词也破解了几处疑点不是吗?譬如说,为何课长要举枪自杀?因为他手中碰巧有一把S&W。独自坐在侦讯室,为杀害神崎先生一事所苦的他,突然瞥见那把枪,于是他便对准太阳穴扣下板机,如此一来,烦恼与痛苦便能消失殆尽。他是被死神诱惑,一时冲动便决定了结自我,你不这么认为吗?Doctor听到的那句『对不起』就像最后的告解。」 原来如此。虽然课长的自杀未免冲动了点,可是因为手中刚好有把S&W,所以就能解释这一切——不是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经堂在死前一天得知佐山的不法行为后,不是命令他分批还枪吗?所以我觉得手中有枪这一点不是什么凑巧。』 「这样更能说明他打算用枪自戕啊!也就是有计划性的自杀。」 『你的推理未免太过矛盾了。你刚刚不是才说一时冲动而自杀吗?更何况,如果真的要以枪自尽,用杀死我的托卡列夫不就得了。』 「也许那把枪已经处分掉了。」 『那叫外送拉面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可能是他那时还没下定决心。我离开时也是,丝毫感觉不出他想自杀。」 『你的意思是课长之后才因为一时冲动而自杀?这根本说不通啊!就算企图自杀,也不用非得死在侦讯室吧?』 「人心是无法判断的。」 『亏你说得出口,你该不会是嫌麻烦,所以想找个最快的方法解决吧?』 「我哪有啊……我才没这么想呢!」他突然失了气势,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有趣的是,佐山否定自杀一说。照理说那家伙应该会说【藏匿凶枪一事是我不对,但是课长是自杀的】,然后顺利解决此案。不过看他的样子,不太像在演戏啊!』 「佐山先生到底在想什么呢?是在怀疑谁吗?」 『也许他是在演戏吧!推理思绪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了。』 「说到演戏,我才真的是白演一场呢!亏我特地祭出这招等着凶手袭击。」早川从上衣口袋掏出几件东西,是击退色狼用的喷雾器和呼救用的口哨,看起来不像新的。 『你常带着这些东西吗?』 「这是有原因的。」他搓了搓鼻头,「这是几年前我送给曾经交往过的女孩的礼物,她曾说过从车站到她家的一路上都非常暗,很危险。结果分手那天她便将这些东西还我,令我啼笑皆非。我还真羡慕那些收到分手情人退还的钻戒、毛皮大衣的情伤男人。」 『一人一种命啰!』我安慰他。这还真不像幽灵会说的话。 「可能是白天我的演技太烂,结果被凶手看穿是个陷阱。」 『也许吧!不过还是别大意的好,也许对方正在暗中进行什么。』 秋千位于公园正中央,凶手不现身是无法接近早川的,虽然不用担心对方会躲在树荫下狙击,不过还是不能松懈,因为对方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匪徒。 「放心啦!树叶都掉光了,而且也时常修剪,所以一目了然呢!——对了,神崎先生,你看到那种拿着大剪子卡嚓卡嚓地修剪树叶的情景时,会不会觉得树很可怜呢?虽然就像我们剪头发、修指甲的道理一样,可是我总觉得树好像很痛似的。」 『你还真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啊!难为你了,从事刑警这种粗鲁的工作。』 「无所谓啊!反正是能动脑的工作——啊!」他发出混杂惊讶与喜悦的。 『怎么了?』 「说到修剪就想到那种大剪子,就像购物频道常在卖的那种魔术剪啊!局里不晓得有没有那种东西?」 这不是突然被问就能回答得出来的问题。不过,就算局里有那种东西也不奇怪吧! 「也许凶手是用那种东西狙击课长的。凶手将枪固定在剪子的某个部位,然后爬上庭院榆木,将剪子从侦讯室的窗户伸入。依据听到枪响随即赶到现场的佐山先生所言,当时的窗户不是开着的吗?这样就可以射击面向桌子的课长了啊!用钓鱼线绑在扳机上,然后一拉,就能开枪了。」 他这话不知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居然能联想到这种如短剧般的滑稽情况! 『不可能!听好,课长是面窗而坐。如果枪管绑在剪子上由窗户伸入,课长不可能没看到。』 「他可能没瞄到窗户吧!枪响前课长不是接到一通不知是谁打来的电话吗?那通电话很可疑,一定是为了引开课长的注意力,让他看向左边墙壁,如此一来右边太阳穴就暴露在射击范围内。」 『但凶手有可能左手拿手机,右手拿着绑上枪的剪子,并跨坐在树枝上吗?难不成他是什么街头艺人?更何况也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凶手在犯案后还要将大剪子归位,这可是项危险作业,一点都不实际。』 「这我承认,但也有可能这么做不是吗?依佐山先生的证词,现场窗户开着的这一点也许具有很深的意涵。」 『所以才说不能尽信佐山的话呀!』 「大树剪一说还是不合理吗?搞不好这是项诡计啊!……不过凶手这么做毫无好处可言,这一点似乎很难反驳。」早川站在秋千上,表情有点阴郁地用力摇着。 坐在旁边秋千上的我则是不停思索。 敌人今晚如果没有采取行动,我们就得想好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凶手下一步应该是处分掉枪杀经堂的弹头并趁势一举逃脱,因此现在正式搜查的重要关键。 「怎么办?」 我以为早川与我思考着同一件事,结果不是。他是问说,如果今晚敌人没有行动,今后该怎么办,该不会我们得在这里耗到早上。 『对了!我好久没到其他人家中进行家庭访问了。住在分局附近的人都已经回家了,听说因为明天开始得睡在局里,所以回家拿些换洗衣物。你也快回去,别感冒了。散会吧!』 「都快十二点了!好吧!」 他又用力摇了一下秋千,此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那种很普通的铃声。早川停下来接电话。 「——啊!是森小姐。」 我立刻竖起耳朵。认为早川精神异常的她,难不成是打电话来道歉吗?如果打来是为了想再仔细询问神崎成了幽灵一事,那就太令人感动了。 「不会,我不介意,只希望森小姐不要误会我。想跟我谈一些事……咦?现在吗?我在我家前面公园,晚上习惯散步……啊……嗯、这样啊?什么!」 与须磨子讲电话讲到一半时,他刻意用手遮住话筒,对我说「是佐山先生的事」。须磨子是觉得被排除在搜查工作外的早川有点可怜,才想转告他目前的搜查状况吗?早川这家伙还故意装出初次听闻的样子,还真是体贴啊!须磨子似乎想转述得更详细,只见早川一直「嗯、嗯」地回应,肯定是我会议迟到没听到的事。早川一脸严肃,大概是在讲什么正经事吧! 「……嗯,这样的发展真的有点奇怪!嗯,还有其他吗?……啊?……什么?」早川突然发出惊呼声,听来不像在演戏。他瞪大了眼,仿佛要将电话吞进肚子里。「什么时候的事?……是……是!这样啊!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是……」 我的胸口悸动不已。 『喂!早川,怎么了?难不成又出事了?』 该不会须磨子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又揭发了什么警界丑闻?我好想好想知道。 「……是……我没有出去散步,一直待在家里。不会吧!……嗯、这样啊!那种事等会儿再说吧!我现在就过去,就算被骂也无所谓。……好,待会儿见。」 他挂断电话,用很沉痛的声音告诉我。「看来事情不太妙。」 『怎么了?』 「上面那些家伙打算变相利用佐山的事,一口咬定因为佐山带走了那把凶枪,所以才会错觉为他杀。也就是说,他们想以课长是自杀一说来结案。」 『想以自杀落幕?刚才你不也怕麻烦而说过类似的话吗?』我不断告诫自己冷静点。 「目前还没做出最后决定,不过森小姐有预感上面会这么做。也许明天早上的记者会就会发表这件事了——这种草率的行为虽然不值得原谅,但是神崎先生应该也能理解吧!对警界而言,这样的解决方式才是最理想的。这么一来,刑事课课长在警局内被自己人枪杀这种闻所未闻的不祥事,便能以刑事课课长在警局内举枪自尽这种『软着陆(译注:soft landing,软性手法)』的方式处理。当然,这起案件的重要性的确是非比寻常,不过对现状而言,这种处理方式是再适当不过了。对搜查行动陷入僵局的警察相继遇害一案,若能以警察神经衰弱导致自杀进行说明,应该就能脱离目前困境,广大市民或许还会对死去的课长寄予同情。他们的手段还真是高招!」 『意思就是想将一起他杀案件当作自杀事件处理掉是吧?真是不可饶恕!如果真的这么做,警察就不再是警察了!』我因极度愤怒而全身颤抖,但同时也觉得充满了力量,那是一种斗志!『那么他们要公开佐山所做的事吗?』 「应该不会。他们似乎打算将佐山的事从此束之高阁。可是这么一来,课长自杀一说不就显得有些牵强?他们对现场没有留下凶枪一事要如何自圆其说?难不成要装蒜说案发当时没发现吗?」 『搞不好会说后来经过仔细搜查,在桌脚下发现凶枪之类。真是的!什么跟什么啊!把别人都当白痴耍吗?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家伙,居然会做出这种愚蠢决定让凶手逍遥法外!』 早川用力挥手,不断劝我冷静点,好像还有其他的事要说。 「冷静一点,神崎先生。目前还没作出最后决定,暂时静观其变吧!而且森小姐还说了另一件事。」 就是让他惊叫一声「什么!」的事吗? 「漆原组长遭到不明人士袭击。」 我随即联想到她可能是毫无防备地被人痛殴一顿,不过事情并非如我所想。 『为什么要袭击漆原组长?』 「不晓得。」 凶手该袭击的人明明是早川才对啊!竟然有此意外的发展。 『那漆原组长怎么了?伤势严重吗?该不会……』 「放心,只受了点轻伤而已,她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幸运,能够逃过死神魔掌。」 原以为同是被枪杀,看来不是。 「好像是被车追撞。组长被送往润正会医院接受治疗后会回到局里,我们去局里看看吧!」 这还用说。 『我先走一步。你要搭计程车是吧?凶手有可能会从并行的另一部车子狙击,自己小心点。』 「知道了。」 和他分手后,我迅速飞往巴东分局。 29 各家媒体彻夜守在分局附近,警方至少得安排一些人员守在现场才行,真是辛苦他们了。有些人还悠闲地吃泡面、喝咖啡,并有说有笑的。看来漆原过袭一事尚未泄露。 我一如往常地由窗子飞进办公室,和白天一样,整个办公室仍闹哄哄的。中井警部的桌上摆着两瓶补给饮料的空瓶,漆原似乎还没到,应该已回家过的球村与须磨子在办公室一角悄声交谈。 「晚上散步?可是我觉得有点奇怪,在这种季节,又这么晚了,不太可能还在外面闲晃吧?你不觉得有点怪吗?」 「我倒觉得还好。因为我的确听到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应该是在外面没错。」 「漆原组长在自家附近过袭是十一点前的事,你是约一个小时前打电话给他。若是他干的,应该也有充足时间可以回家……」 「他」是指早川吗?难不成他们怀疑早川袭击组长?不会吧?球村你想太多了, 须磨子有点愣住,「主任,莫非你真的认为有可能是早川袭击组长的吗?」 「当然不是真的这么想,而且他也没理由做这种事。只是觉得他晚上散步有点怪,觉得他还满像会在深夜街道徘徊的变态。——你怎么又露出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啊?」 球村看着须磨子的表情,她那长长的睫毛在发颤。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有什么好恐怖的?」 「神崎、经堂课长,还有漆原组长,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接连遇袭,新田先生也是,或许下次就轮到我了,难道你都不会不安吗?」 球村从容地笑笑,看来不像故作潇洒。「不会。你被传染到胆小病了吗?听好,森小姐。我知道你很担心那个看不见的杀警魔一直横行,可是你举的四个例子不见得有连续性,也有可能各自为独立事件,各有其犯案动机,凶手也不一样。所以你没必要害怕接着会轮到自己啊!」 「你是想说巴东分局连续发生的四起事件都只是凑巧吗?」 「我只是说有可能,新田与神崎的案件也许有什么关联,但课长因心力交瘁而自杀的传闻则甚嚣尘上,今晚漆原组长一事也有可能是意外,或许只是酒醉驾车的人闯的祸。」 「你会不会想得太乐观了?我个人认为课长绝不是自杀。」 须磨子明白地表示不满,但是球村满不在乎,仍旧嘻皮笑脸的,令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漆原走了进来,大家全站起前往慰问。她的额头上贴着OK绷,右手缠着绷带,大衣袖口有小小破洞,裙摆沾着几片没拂去的枯草,膝头与马靴间也有明显擦伤。 「我没事,让大家担心了。」行了个礼后,漆原说,「今后请叫我钢铁女。」 「喔喔!真帅哪!漆原组长。」 球村低声迸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须磨子则跑向钢铁女,对她说「幸好您没事」。 「去帮我买杯咖啡还是什么的。」中井警部命令一旁的刑警,并招呼漆原赶快坐下。「报告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漆原似乎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先想好要怎么说了,她应声回答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叙述事情经过。 晚上九点半,搜查会议结束后不久,因为明天起得在局里留宿,为了准备些东西,住在分局附近的人纷纷回家一趟。漆原也在十点左右回到位于神足町的住家。与先生用过已算是宵夜的晚餐之后,整理好换洗衣物,因为还要买些洗面乳与丝袜之类的东西,便外出前往便利商店。那时已是深夜,往便利商店的路上没什么人,不过对具有柔道与合气道三段的漆原来说,这段路根本没什么好害怕的。因为先生感冒不太舒服,所以漆原单独外出。虽然印象有点模糊,不过她记得外出时,有台黑色车子缓缓由对面驶来。 漆原家面向马路,但便利商店并不在马路边,必须穿过小巷到别条马路才行。途中会经过一个左边是小学,右边是近乎垂直堤防的地方。这里附近没有住家,街灯的间隔也很宽,是条年轻女性最好避免夜行的小路,但身怀武术的她倒不怎么担心,她知道附近治安相当好,也没察觉有什么危险,就这样走着。 走在这条寂寥小径上的她,忽然感觉后方有一台车子驶近,她本能地往右闪避。路宽约三公尺左右,照理说,车子应该能轻松通过才是。在脑中反复默记购物清单的她,突然听到后面来车的引擎加速声,惊讶地回头,发现一台车前灯大亮的黑色车子猛踩油门逼近她。左边只剩一点点空间,跨过右侧栅栏则是高约四、五层楼、近乎垂直的堤防,但是为了逃离欲置自己于死的车子,只能抱着必死决心跃过栅栏。 当脚跟碰触到车头的瞬间,她整个人飞了出去,往堆积如山的水泥块落下,那里是堤防正下方的建筑工地。心想这下死定了!但肉体却不愿放弃,就算只能勾住她一片指甲也行,为了不让自己滚下去,她本能地伸出右手紧抓住长在堤防斜面的杂草。得救了吗?脑中瞬间闪过这念头。她努力对抗不断下坠的引力,抓住救命之绳,往下滑又赶快抓住草,抓住又往下滑,就这样反复几次后,终于握住一堆草丛。恐惧地往下一看,高度距地面约一公尺左右。虽然底下堆满建材,几乎没什么立足之地,不过至少确定已能保住性命,于是纵身一跃,平安着地。 右手手掌的擦伤有点刺痛,不过幸好只受了点皮肉伤。从离地面高约七、八公尺的地方摔落、悬在半空中,到头来竟然还能平安无事,真是不可思议。抬头看着栅栏,看着自己滑落的痕迹,心中再次涌起生死一瞬间的恐怖感,令人毛骨悚然。 「不论对方是否存心想撞死我,还是要将我撞飞到栅栏外,他确实是想致我于死地。因为他根本不是酒醉驾车,而是故意加速!况且还往我直接冲来。」漆原强势地断定。 中并警部为了进一步确认,再次质问:「你认为对方是要致你于死,是吗?我尊重你对事实的看法。不过有没有可能是酒醉恶作剧?」 「没有任何恶作剧的意图。这与那种看到电车即将驶入,将站在月台最前面的人推下去的行为更危险!对方突然加速,只能说他真的是蓄意谋杀。」 漆原的看法不容动摇,警部也不再针对这点追问,改问她说:「你还记得袭击你的车种与驾驶人的特征吗?」 「很遗憾,虽说是突发事件,但我也只记得是辆黑色轿车。连驾驶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也来不及判断是否还有人同车。身为警察,这样的反应显然不够机灵,但那时对方不但加速靠近,还开着车前灯,刺眼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关于袭击你的歹徒——假设对方蓄意谋杀,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可疑对象?」 「我有想过,还是想不出来。可能是搜查案件时引来对方的怨恨吧!」 「搜查中有遇过什么麻烦事吗?」 「没有,完全没有。」 警部转着手上的原子笔,将笔尾抵住额头,仿佛含着什么酸东西似地抿起嘴,沉默不语,不久开口说:「了解。我想这起事件可能与目前进行的搜查无关。」 「可能无关,也可能有很深的关系。」 「如果有很深的关系,我想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想到几个具体疑点,但也不能轻易否定与此无关就是了。」 「搜查逃逸的黑色车子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因为漆原的口气颇为强势,警部明显不悦地说:「我说你啊!你也只说了黑色自用轿车这种模糊不清的证词,不是吗?连车种、车号都不知道,没看清楚开车的家伙长什么样,也没被车撞伤,要别人如何紧急处理?那种时间与那个地点,附近应该也没有什么目击者,就算要查也不知从何查起啊!」 「明明就是杀人未遂,难道不用进行搜查吗?」 「现场勘查报告已经出来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煞车痕,歹徒就像混在新年参拜人潮中偷摸女人屁股一下就逃走的色狼,不知从何查起。」 「那不比色狼,是杀人未遂啊!」 警部将原子笔放在桌上,太阳穴附近的青筋迸起:「不要像小孩一样任性撒野!如果你那么在意,明天自己进行搜查,我们现在可没闲功夫管这档事。」 漆原静静地看着警部,那很明显的不是反抗,而是一种轻蔑的眼神,仿佛要剥了披着本部知名警部之外皮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搜查?不用参与经堂课长一案的搜查也可以?」 「那件事你不用管了。反正不用你插手事情也解决了,那案子只是自杀。」 『这根本就是胡扯!』我气得咬牙。『果然不该降落在这里,你这只狸猫。不,这应该是上面的命令吧!反正不管是谁,都是无可救药的家伙。』 「对了!你、还有你也是。」警部斜睨了球村与须磨子一眼。「漆原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经堂课长的事件也已确定是自杀。部长将会这样对外发布消息,届时那些媒体记者势必会蜂拥而至。所有问题一律由上面那些长官回应,你们只要闭上嘴,千万别乱发言,这一点请你们务必谨记。」 「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吗?」须磨子不满地说。 警部将笔头已坏掉的原子笔丢进垃圾筒。「是的,警视厅那边也已了解全部情况。托佐山那笨蛋的福,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球村制止还想说些什么的须磨子,「也会对外公开佐山从现场带走凶枪一事吗?如果隐瞒了此事,我想很难自圆其说吧!」 「若是公开刑警为了收藏而擅自带走凶枪这种有违常理的事,对警方只会产生负面作用。听清楚了,我们可不像隔壁那种靠买卖营生的小店。不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大后天,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负有维持社会秩序与安宁的责任,如果能将此谨记在心,自然就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路走。」 「还真是崇高的使命啊!」 门边传来尖锐的讽刺,所有人全别过头,只见早川站在那里,不晓得是何时到的。 警部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早川的胸口。「喂!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叫你在家休养吗?竟敢随便到处乱晃,快给我离开这里!」 早川一步步地走向警部,「我身心都健康得很,根本没必要休养,我要回来参与搜查。」 「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赶快给我回去。要是敢再扰乱搜查行动,我绝不饶你!你充其量也只会说些疯言疯语。」 「佐山做的事根本是犯罪,不能只凭辞呈就抹杀整件事,应该照程序处理才对。」 「为什么你会知道?」警部看着须磨子他们,「是谁对这家伙说的?你们到底想怎样?别再横生枝节了,你们知道自己现在陷入多么困窘的处境吗?」 须磨子站了出来,「是我告诉他的。」 警部长叹了一口气,「……巴东分局到底有没有像样的刑警啊?」 有,须磨子就是。奇怪的人是你!你这只狸猫。 「听清楚了,」警部用安抚猫咪似的声音说,「你们就像小学老师。如果有妇之夫的男老师与女老师发生婚外情,你们应该是无法苟同的吧!那么,你们会在学生面前拼命说这件事有多么不道德吗?应该不会吧!因为对孩子说这些根本没有什么帮助。既然无能为力,就算对当事人说教也无济于事,这是世间周知的常识啊!也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将市民比喻成小孩似乎有欠妥当。」 早川的话就像在熊熊火焰中丢进一把火药,但警部并没有发火,只是嘲讽地看了早川一眼,推开他走向门边,大概准备去与上面那些长官打交道吧! 「别忘了你也是组织中的一员。」他那像断线般的声音撂下了一句狠话。 我岔开双脚站在门边。『你这样也配当刑警吗?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狸猫穿过我的身子离去。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一课课长走进打破了沉寂。刚才的气氛真是僵到极点。是我太敏感了吗?他干咳几声,走近漆原身旁说了几句悄悄话。 「辛苦你了!」 站在一旁的我听到这句话。 30 刑事部长、警务部长与巴东分局长等一干上级长官列席记者会,说明经堂芳郎死因为自杀后的这三天真的很难熬。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纷扰,他们以不正当的方式成功地克服一切。一想到他们那三天与记者不断周旋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啼笑皆非。 ——光是刑事课长使用由保管库偷出来的枪枝自杀就是很严重的过失了,难道不用检讨收押品管理上的疏失吗? 「我们也无法苟同竟会发生这种事,除了督促及早改善外,也会对其他分局下达命令,彻底清查管理状况。」 ——佐山巡查竟从现场带走凶枪,身为刑警竟然犯下这种错误,实在太离谱了。警察教育是否出了问题? 「当事人从以前就很敬重经堂课长,他觉得偷窃枪枝一事若被发现将更损课长声誉,但他目前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切反省中,报告事实真相的同时也已提出辞呈。这是个人操守问题,但我们会努力端肃纲纪。」 ——就算是这样,难道他没想过从自杀现场带走凶枪会招致什么结果吗? 「他一时慌了,以致于连那一点点判断力都失去了,满脑子只想着警察偷收押品的枪枝自杀是何等一件大事,因此他只想到要将枪枝秘密放回保管库,避免引发丑闻。」 ——已经接受佐山巡查的辞呈了吗? 「相关处分目前尚未确定。」 ——其他相关人士呢? 「还没决定。」 ——遗体是在犹如密室状况下的现场被发现的,难道不会考虑是他杀吗?各报纸都请推理作家仔细分析此事件,不论是报社还是作家们,一致觉得你们的处理方式很可笑(笑)。 「虽然初次搜查行动有欠周延,但目前尚无法预想搜查行动会有何进展。」 ——听说没留下任何遗书,那么自杀动机究竟为何? 「经堂课长对新田克彦巡查与神崎达也巡查遇害之事投注了相当心血侦察。可是因为一直未有突破性进展,让向来很有责任感的他倍感压力,因此推测他是因为精神耗弱而选择自杀一途。」 ——案发当时,躲在刑事课办公室的窃贼与此事无关吗? 「我们只认定他当时在场。」 ——为什么巴东分局会发生连续杀警事件?是局内出了什么问题吗? 「辖区内不论是犯罪率或破案率都没有异状,纯粹只是偶发事件,也没有任何黑箱作业。」 就是这么回事。 还真是大言不惭啊!这些媒体的低劣采访能力与迟钝的直觉,就这样将记者会发表的东西全盘接收并原原本本地写成报导,简直是骗小孩子的东西嘛!这种程度的刑案报导,连国中生都做得出来。 『真令人喟叹!不只警察纲纪腐败,而且因为有这样的市民与媒体,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警察。日本人真该彻底反省!』 「你一个人在抱怨什么啊?」 背后传来早川的声音。今早的会诊好像比平常早结束,他手上拎着熟悉的药袋,苦笑着。 「什么日本人真该彻底反省,请不要露出像那些不负责任的评论家之语气。就算成了幽灵,神崎先生还是日本人啊!我能了解你的愤世嫉俗,不过你也要稍微放松一下呀!不然长相会变得愈来愈丑恶哦!」 『我才不在乎那种事,反正又没人看得见我这张脸。』 「你又在闹别扭了,真是的。比起我,神崎先生更应该接受诊疗才是。」 他一如往常地在我旁边坐下。今天也是个好天气。 「不过那个大骚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一发表课长是自杀的,大家全都露出『原来是自杀啊!真无聊』的表情。幸好媒体以警察有病为题而大肆报导,缓冲了对巴东分局的直接批判。」 『也是啦!而且还有某县警的大力帮助。』 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在这三天里,其他县的警察也陆续传出丑闻。像是交通警察躲在电影院暗处当色狼、生活安全组的巡查因非法持有毒品被逮捕、特警队员酒醉施暴破坏公物、地方保安课巡查辗毙小学生后逃逸、刑事组担任整肃暴力犯罪的巡查部长与帮派分子勾结,泄露情报。这一切好像连锁反应似的,而且只要再多拍几下,铁定会抖出更多尘埃。就像是接到暗杀织田信长的命令而回京的丰臣秀吉大军般,原本守在巴东分局的各家媒体全都移转了阵地。 「我们这里像是有神风吹助似地,但是其他地方可惨了。」 『可是其他地方没有发生杀警事件啊!我看将杀警事件尘封于迷宫之中是巴市的特产吧!』 「会让事件陷入迷宫吗?幽灵刑警应该不可能坐视其发生吧?」 早川还没放弃。难道他对眼前诸多的不可能。丝毫不觉得困惑吗? 『总觉得愈是努力,无力感愈深,只有你仍不死心地奋斗着,虽然经堂一事已经以自杀结案,可是那个丢弃在垃圾筒的手机该如何解释?经堂死前所接到的那通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对于诸多的重要疑点,那些人居然想打马虎眼混过去,真是厚颜无耻!』 「对了,」早川改变话题,「今早搜查本部的情况如何?听说昨天与前天似乎都很轻松。」 『还是一样啊!上面的人乱七八糟地处理之后,大家好像都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对了,佐山有回去收拾私人物品。』 「听说他被免职了。这样的处罚不知该说轻还是重,他一定很沮丧吧?」 『还挺冷静的。收拾好东西,向大家打个招呼,与漆原组长两人悄声交谈几句之后便匆匆忙忙地走了。昨晚我去他家里看过,他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看了几片有爆破场面的电影,失魂似地发着呆。』 昨夜与早川结束搜查会议之后,虽然也有跟监漆原与球村,但并无所获。之后看了一眼须磨子的睡脸便回到久违的老家,回到自己生前的房间过夜。与其说是怀念,倒有种像是在别人房间的感觉。一个人吃着橘子,看脱口秀节目的老妈显得有点寂寞,不过听到喜欢的谐星说笑,她还会噗嗤一笑,知道她已经慢慢回复正常生活,我就安心了。 「关于袭击漆原的车子,有任何进展吗?警部好像对此事相当冷淡。」 『就是啊!不过组长好像也放弃调查了,可能是无力一个人进行搜查吧!还是……』 「你怀疑一切都是组长自导自演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可是被问到她这么做有何好处时,我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如果她是杀害我的幕后黑手,同课同事又陆续遭难,为了怕被怀疑,所以赶紧让自己也成了受害者——我曾经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这个假设显然不具说服力。 「应该不太可能是自导自演吧!她应该早就知道课长一事将以偷拿收押品枪枝自杀为由结案,不是吗?如果她是杀害课长的凶手,这样的发展不是对她更不利吗?最好的方法还是静观其变,没必要搞出这种事情让自己站不住脚,况且那伤势也不太像造假。」 真是一番颇为合理的见解,但我还是无法坦率接受。我们所面对的,既不是很具体的案件,也不是很明确的嫌犯,而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这更叫人气愤。 『若她不是自导自演,那就是杀害课长的凶手所为了,但是,他的动机是什么?——对了,主任好像有点怀疑你,你与须磨子讲电话时曾提到自己在夜间散步,他觉得你的这个举动很奇怪。』 「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又不只我一个,佐山先生也没有啊!而且就案发时间而言,球村先生他们也已经回家了,再者,我们课里的每个人都有驾照。」 为了谨慎起见,我前往球村与佐山家进行探访时,还特地检查过他们的车子,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是因为车子几乎没碰到漆原呢?还是向别人借车?又或者,真是漆原自导自演?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我想关于自导自演一说还是先保留。』我很坚持这点。『因为我总觉得漆原不太对劲。』 第一次去窥探她家时,她在深夜打了一通可疑电话,加上四天前又听到一课课长悄声对她说了句「辛苦你了」,感觉像是在慰劳她。 『我也不敢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说【辛苦你了】,因为真的听不太清楚。』 「在人家千钧一发获救后,对她说了句『辛苦你了』……的确有点奇怪。你一定是听错了。就算一向多疑的神崎先生也不敢大胆断言是本部唆使组长策划这一连串事件的吧?」 我当然不至于突发奇想到这般地步。就算上面的人想铲除警察间的不良结党,也没有理由要杀我。对啊!为何要将我…… 『须磨子很害怕。因为上司与同僚接二连三地遭过不幸,她担心也许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但是主任却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会恐惧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连我这个被害人都死得莫名其妙。』 「就是啊!这倒是挺伤脑筋的。——神崎先生有没有过无意中目击到别人不太好的秘密?」 『没有。』 我冷冷地回答。就算成了幽灵也没有偷窥过什么大秘密,顶多就是发现早川喜欢须磨子一事。 『对了,你有没有被人盯上?也许凶手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袭你,千万要小心!『 「我不会让对方有拨可趁的。不过我想凶手目前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才是,搜查进度明显触礁,这时候按兵不动才是上策吧!不可否定地,我们正处于劣势。」 两人同时沉默,仰望天空。 成了幽灵重返阳世后,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虽然拼命查缉真凶,却始终未见一丝曙光,仿佛在沙漠中划圈圈前进着。 「你是早川先生吧?」 突然有人出声招呼,早川吓了一跳。不过幸好是在我们谈话告一段落时发生,不然早川又得装作是在练习戏剧表演。 「怎么了?你以为是谁在叫你啊?」 久须悦夫站在椅子旁,穿着时髦的双排扣外套,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笑容。 「看来你好像没被移送法办,恭喜啦!」 「喔!你听说啦?是啊!我昨天傍晚被释放。球村先生还对我说『你这次可真是无妄之灾啊』明明是堂而皇之地非法入侵与窃盗未遂,居然能侥幸逃过。」他露出前齿,诡异地一笑,「话说回来……」 「不要太多嘴了。还真是不凑巧,让你看见了警方的无能。」 「没错,正如您所言。——可以坐你旁边吗?」 因为怕与Doctor身体重叠,这样早川说话不方便,于是我倏地站起,换久须坐下。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偶然经过吗?」 Doctor摇摇头。「因为我在局里听说早川先生会来这间医院,特地来这里等你,刚好又看到你坐在长椅上。——你刚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吗?」 「嗯。」 「又出现幻听啦?」 「才不是!」早川坚决否认。「只是自言自语而已,我才没有神经衰弱,只是因为太过疲累才会来看诊。反正看心理医生对现代人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久须为自己的失言道歉。 「对了,你特地来这里等我是为了什么事?」 「有件东西想交给你。这次在巴东分局真是受够了,我是真的想帮助警方,所以不赶快解决这东西实在睡不好觉,想想还是交给早川先生比较好,因为只有你不会对我没品地乱吼。」 『须磨子也不会对你乱吼啊!』 虽然这只是我在抬杠,但早川还是代为发声,「森小姐也是啊!」 「话是没错啦!可是我不习惯与美女说话,一紧张讲话就会结巴。而且刻意地等女人也容易被人误解,所以还是交给早川先生比较妥当。」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Doctor从口袋掏出一卷录音带。轻轻地摇了一下,递给早川。 「就是这个。」 是一卷一百二十分钟的录音带,没有注明内容,已经回好带。 「这里面录的是什么东西?」 「是非常有趣的东西哦!大家的声音全都录了进去,像中井警部、漆原组长、球村先生等等,很多人啦!当然早川先生也有。」 早川一脸惊讶,Doctor倒是笑得十分得意,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满怀恶意的阴险笑容。这卷录音带的存在对巴东分局是种耻辱,这就是他想夸耀的吧! 「这是从神崎先生遗照背面的窃听器拷贝出来的。大概是有人收到那电波,然后用录了下来,里头收录了不少刑事课办公室内的交谈。」 「你全都听完了吗?」 「是啊!不过都是些一直听会觉得很无聊的内容,所以中间我有稍微快转一下,不过也有很多地方听不太清楚。」 「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没错,我也想知道。久须是想靠这东西稍稍平复被警察践蹋的自尊心吗?「意外拿到的啦!」企图打混过去的久须显得有点不耐。早川将录音带塞回给他。 「我不能收下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又不是小孩子玩扮家家酒,请你收回。」 「唉唷!别这么正经嘛!」久须变得很严肃。「请恕我失礼。我会一五一十地说明的,请你收下。这东西之所以会转到我手上,真的很凑巧。——你们觉得我做生意最需要的是什么?」 「这个嘛……」早川一脸认真地思考着。「很多吧!像是偷窃技巧、胆量、寻找猎物和客源的嗅觉等。」 「没错。我的工作就是找到哪里有人需要什么商品,不然就作不成交易,虽说是一种嗅觉,其实更接近商业情报的收集能力。」 随他吹嘘吧! 「我拥有一个私人情报网。我会在一些玩家爱看的杂志或小报投稿栏、玩家出入的店家出没,其中也有警察迷玩家哦!拜托!别摆臭脸嘛!在那有如蜘蛛网般的情报网中随时伺机而动的我,因此可以听到许多有趣的传闻。不只是想要某种东西,还有这东西能不能到手的希求,也可以向别的卖家商谈想买的商品等等。像这卷录音带就是我买来的其中一个。」 「你的说明未免也太拉拉杂杂了吧!我只想具体知道你是在哪?向谁买来的?」 「这我就没办法说啰!我不想给对方添麻烦,人家只是个老实学生。」 「既然是个老实学生,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他做了一件错事,说得夸张点,就是窃听。不过他没有干过在人家家里装窃听器之类的违法行为,只是喜欢偷偷拦截警察或消防队的无线电或别人的手机电波,偷听别人的谈话内容,不会干什么坏勾当。」 『就算不构成犯罪,也是个宵小之徒。』 我一开骂,早川就摇摇手,好像示意我安静一下。 「总之就是某个人拦截到窃听器的电波,将对话全录了下来。想说会不会有人想买,所以才拿出来兜售。结果我一放出来听,赫然发现早川先生的声音竟也收录在里面,而且里面也收录了搜查员警议论神崎刑警被杀一案,肯定会有不少买家很感兴趣,因此当机立断地买下。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出售,因为要是这么做铁定会惹祸上身,所以才——」 「所以才想交给我是吗?谢啦!」 总之先向对方道谢,不过早川似乎还是满腹狐疑。这也是当然的吧!没听过就无从判断内容是否真如他所言。 「那个学生出价不高,我没花多少钱就买到了。别客气,请收下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只要你记得久须这家伙还满有心的就行了。」 他只是想卖个人情吧! 「我一回家会立刻听听看,如果有什么问题再问你。我要怎么和你联络?」 Doctor从口袋掏出纸火柴,写下「高砂町安商业旅馆」几个字。「虽然我没有固定住所,不过这几天都会住在这里,有问题打电话给我,我不会逃的。就这样啰!」 他起身大步离去,这么做或许多少一扫他在巴东分局所受的屈辱吧! 「Doctor虽然送了我一个礼物,不过听这东西好像没什么意义。」早川看着手中的录音带,有气无力地说着。 「这应该是杀死课长的凶手装的窃听器吧!所以凶手也不可能会在现场说些什么奇怪的话。」 『很难说哦!』我的口气很强硬。『不是还不知道窃听器是怎么装上去的吗?也许还会录到经堂死亡前后的动静。』 「怎么可能!如果录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Doctor早就得意洋洋地说了,因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许真的没什么重要内容,不过既然拿了,就姑且听听吧!神崎先生要不要一起来?」 『方便吗?』这还是他第一次招呼我去他那里,他肯定已经将须磨子的照片收起来了吧! 「嗯!因为我已经打扫过了。以后就来我家开搜查会议,不要在公园了。毕竟天气满冷的。」 『好!那我们立即去你那儿吧!』 我们走向公车站。走到一半时,早川的手机响起,是须磨子打来的。我十分在意,顾不了早川的感受,凑近一听,电话那端清楚传来她的声音。 「早川先生,我有些话想与你谈谈,你今晚方便吗?」 「可以啊!是什么事呢?」早川问。 「是关于神崎先生的事。」 我们相识而笑。也许须磨子相信我变成幽灵重返阳世了,真令人高兴。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呢!你相信我所说的,关于神崎先生变成幽灵的事了吗?」 早川趁势追问,但她却没有明确回应,只是不断重复见面再聊。 「没问题,看你方便,要约几点、在哪里呢?」 「今晚八点。我预约了释迦海滨附近的一间叫『信天翁』的餐厅,你一定要来哦!」 「我一定准时赴约。」 早川一挂电话便握拳高举双手。 「太棒了!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神崎先生!」 虽然我也与他做出同样动作,但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并没有对早川说明这间餐厅就在我被杀害的现场附近,这令我感到一股隐约的不安。 31 视野朦胧。 正前方似乎有道强光,好刺眼。我眯起眼。 咦?我是怎么了?正这么想时,突然出现一张大脸。是个戴着厚厚镜片的眼镜,头发有点花白的男子,不知为何地一直上下端详着我,而且似乎是透过广角透镜,他的脸扭曲成一团。 我仰躺,男人站在我的枕边,弯身瞧着我的脸。 「你还没发现吗?神崎达也先生?」他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幽灵,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又不是江户时代的人,你还以为世上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男人穿着白衣,是医生吗?他的脸的上方是常在电视或电影上看到的无影灯。这么说来,我躺是在手术台上吗?对了,四周墙壁与天花板都是淡绿色的,这里是手术室。而且比起一身白衣,那男人看起来更适合绿色手术服。 「不具肉体的存在,仍与生前一样,可以看到东西,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用鼻子嗅闻东西,不是吗?既然这样,为何不能与一切东西产生物理性的接触呢?为惯性法则束缚,能站在地球上,乘坐任何东西,从头到尾不过是种结构粗糙的小说情节,完全狗屁不通。就算真的有幽灵存在,会发生如此愚蠢的情形吗?你还是认清现实吧!」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不是幽灵,他如此断言。不过,就算他叫我要看清事实,我还是满脑子疑惑。 如果你知道什么,就不要拖拖拉拉地,快告诉我啊! 「你还不懂吗?看来你的脑筋满迟钝的哦!自从你在释迦海滨被枪杀后,你对自己所看、所听到的一切,不是都很难理解吗?你应该多少会有所感觉吧?不只一次怀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具有飞翔于空中,穿墙能力的人不只你一个。这种事谁都有可能办到。——只要够热衷。」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作梦吗?我不是成了幽灵,只是在作梦。 我的确有这么想过。但梦境不只不真实,更不晓得何时会醒来。这真的是场梦吗? 「你只要认同就好,只要你认同这只是个梦,一切就会结束。你之所以没从梦中醒来是因为你不希望觉醒。只要抛弃这种顽强态度,你就会很轻松。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办到,我们也可以帮你。」 我的头部左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好像是谁一直往我这儿走来。看样子是位护士,大概是要帮我施予什么治疗吧!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一身白衣,头戴护士帽的须磨子就站在那里,她就像只花瓶似地,用她那毫无生气的双眼低头俯视我。 「你很想解脱吧?」 医生低语,他那张有点浮肿的脸一直往我靠近。背对着无影灯,那脸像涂黑般蒙胧一片。 有种违和感,一切都不对劲,好像哪里怪怪的。 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没错,这是梦。 这不就是梦吗? 别开玩笑了—— ※ 「哟!你睡着啦?」 是早川的声音。 『啊啊……大概吧!』 睁眼看了一下四周,是一间满眼熟的房间。对了!我到了早川家。 「我看你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在快醒来前还翻来覆去的,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早川微笑地单脚靠墙站着问我,害我有点不好意思。 『真是奇怪!这还是我成了幽灵以来第一次作梦,可惜是个不太愉快的梦。』 「是什么样的梦啊?」 『不太想说。』 我起身,盘腿坐着。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三点四十分。大概迷迷糊糊地睡了十分钟左右。 早川身旁的录音机里传来好几个人的说话声,是故意卖人情的久须送给早川的录音带。没错,我听过了。而且因为内容太过无聊而无法抗拒睡魔的诱惑。 「调查最重要的资料途中竟然睡着,真是太不专心了,神崎先生。而且还是关于自己被杀一案的录音带,真是不可原谅啊!」 我被责备了。不过事实的确如他所言,我无法辩解什么。对天生行动派的我而言,一直听着内容无聊的录音带真的很痛苦,还不如去埋伏跟监,忍受被露水弄湿衣服的不适感。 「这卷录音带还真具催眠效果呢!从刚才就一直是同个调调,都是一些听过的谈话内容。」 由现在录音带放出的内容判断,应该是十一月十八日——也就是我成了幽灵的第三天——在刑事课办公室与早川交谈,也是巴银高砂分行遭抢的那天。傍晚从现场回来的课员们兴高采烈地交谈当天的抢案,所有人质毫发无伤,并成功逮捕到抢匪。这是担心亚佐子而去她家的我,第一次听到的谈话内容。内容几乎与杀警案无关,没有任何会令监听员警与警察迷们觉得值得一听的高潮处。 「神崎先生睡着时也没出现什么有意义的对话,看来果然没什么有利情报。不过是一卷录音带而已。」 录音带内容一开始是十七号的晚上,表示卖给久须这卷录音带的学生就是从这天开始录的,只是这样,没什么特别意义,所以还是无从判断窃听器是几点几分装上去的。我记得自己的遗照挂在刑事课办公室是十七号下午一点多,只能认为窃听器或许是在那天某个时点装上去的。 「森小姐也许相信我真的具有通灵能力吧!」 早川突然改变话题。之前还责备我的态度不够严谨,现在的他好像也受够了这卷录音带的单调内容。 『刚才那通电话,我看你还是别太期待比较好,免得又落得空欢喜一场。搞不好她是要介绍更好的心理谘商师给你。』 「她才不可能对我这么亲切。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尖锐,也很清楚地说是关于神崎先生的事。搞不好是想透过我与你多聊一点吧!」 『会吗?』 「其实你很期待吧!还真会装模作样呢!」早川故意揶揄我。「神崎先生是被森小姐的哪一点给吸引呢?」 虽然想认真地思考,却又立刻打消念头。 『我说你啊!难道不觉得对这种问题干脆地回答的家伙不太值得信赖吗?这种感觉……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对我而言是个谜吧!』 「没错,爱情是个谜。」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想森小姐被神崎先生的哪一点吸引,更是个深奥的谜吧!」 我假装生气,却觉得胸口有点痛。因为我察觉早川现在说的话是很认真的嘲讽。 录音带继续播放。有些地方有点连不太上,似乎有被剪掉一些太无聊的部分。听录音带内容,应该是员警们陆续离开,夜已深沉的时候,终于,熟悉的对话出现了。 ——等你很久了!你看起来还真漂亮呢!尤其晚上看更美。 我和早川嘻笑互望。那是我从窗子飞进来的时候,我还对他说,哪有人对男人说这种话的,还叫他别闹了……。 ——不,不是恭维,真的仿佛天使般闪着光辉。 只有听到早川的声音,我忘了幽灵的声音根本无法录下来。所以在我说话的部分就像英语教学的录音带中,「好,请跟着念一遍」时的空白,感觉有点奇怪。 ——真是让人紧张得直冒冷汗呢!不过没事就好,真的是太好了。不只是你妹妹,其他人也都没事,真是太好了。不过,也因为这件事,我们完全没有任何进展。 ——嗯嗯,就是啊。明天再重新开始吧! 这是庆祝银行抢案顺利解决的那天。 ——你变得愈来愈体贴了 ……。 ——唉呀!失礼了。 我那时说了什么?应该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吧!我忘了。 「这部分好像没什么重要的,快转好不好?」 早川伸手欲按快转键,却被我阻止。调查证物录音带怎么能快转,也许哪里会稍微跳过、也有可能哪里会插进来什么内容。早川明白我的意思后,立刻缩回手。 ——你说课长在开枪前对你说了「对不起」是吧!有没有可能听错呢?……啊!这么问真的很抱歉。 我们默默地听著录音带。 ——边道歉边射杀吗?你明明掌握了这么重要的情报,却已经死了。到底是谁唆使课长这么做的呢? 「大家都说透过录音带听自己的声音会觉得怪怪的。听别人的声音不会,但听自己的就——」 『嘘!』我竖起食指,示意早川安静点。我边听录音带里早川的话,边在脑中进行问答,也许会闪过什么灵感。 ——那么,幕后黑手果然还是自己人吗?……我不太想这么认为,因为用怀疑的眼神看待同事是件很痛苦的事。 ……。 「咦?不太好吧!」早川面有难色。「要是弄坏可是会引起大骚动的。」 那时我正唆使他打开课长抽屉,只见早川苦笑着。 「你那么坚持就自己去做啊!」录音带中的他拼命反抗。 再听下去时,我突然听到一个让我有点在意的部分,总算发现到有意义的地方了。不过会不会是我的错觉呢?反刍刚才听到的对话之后,我更加确信了,心情很亢奋。虽然大可倒转回去再听一次,不过还是忍耐一下,顺着听完好了。 ——看来得对课长来点硬的了。不然等他与幕后黑手接触不知道要等多久,这样下去没办法解决事情,没有任何头绪啊! 我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你突然变得很激动喔』我是这么说的。 就在我们道别的时候,带子也暂告一段落,接着跳到隔天早上。 『早川,麻烦倒转回去,我想从我进入刑事课办公室那里再听一次。』 「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吗?」 大概是看我满面喜色吧!早川迫不及待地赶紧倒带子。 『有。刚才骂他杂碎真不应该,那个偷偷拦截电波的学生干得太好了!』 再听一次之后,更加确定我的推敲。太棒了!有种瓮中捉鳖的快感。 终于解开一道谜题。 32 依约前往「信天翁」,须磨子已先抵达,坐在窗边的位子。那个位子很边陲,可能是不想被他人听到才特地挑了那位子的吧!如果只有我们两人用餐就好了,不过这样对早川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是了。在吊灯的反射下,须磨子耳上的小小耳环发着光。早川向她挥手,往她走去。 「等很久了吗?」 「不会。突然叫你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早川本来要坐在须磨子对面,想了一下,坐到她的斜对面。他将对面的位子让给我。 『又不是约会,无所谓啦!你们这样坐,讲话不是很不方便吗?』 「只是说话而已还好啦!要我无视神崎先生,一屁股坐在森小姐对面,我会觉得不太自在。」 须磨子沉默地看着我们——正确来说,她只看着早川,倒没表现出什么嫌恶、愣住的表情或动作。 「我点的是今日主厨推荐的海鲜套餐,可以吗?抱歉,没有先问过早川先生喜欢的口味。」 「没关系。就算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地中海料理菜单,也听了服务生说明,我大概还是一知半解吧!期待等一下会上什么菜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依早川先生所见……神崎现在就坐在我面前吧?」 因为服务生走过来询问要喝什么饮料,所以须磨子这问题硬是被打断。 各自点了一杯酒后,服务生远去。 早川这时才回答:「没错!如果你想对他说什么就说吧!神崎先生听得到,我也会一字一句传达他的回答。」 须磨子没有微笑,我的不祥预感果真应验了吗?难不成她要继续否定我的存在?无所谓,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那我们就当神崎先生在这里地说话吧!要是他想说些什么,还麻烦你转述一下。啊!我先想问他,心情如何?」 「请说。」早川伸出右手。 『不太好吧!』我冷冷地回答。 「『不太好吧!』你们约会的态度都这么生硬吗?啊!大概是我在这里当电灯泡的关系吧!」 「嗯!——我想他应该已知道对外宣称课长是自杀身亡的事了吧?他对这件事有何看法呢?」 「虽说是转述,可是神崎先生又没变成外国人,你可以对着你面前——『你有何看法呢?』这样直接问他本人。那神崎先生有何看法呢?」 「很忧虑现在的情况吧!课长的确是被幕后黑手给灭口的。」 早川据实传达。还要经过别人转述虽然有点麻烦,不过能像这样交谈,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她像对空气说话般,面对着我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还是坚信有幕后黑手,有什么根据吗?」 她说「你」。我小心翼翼地珍惜这份幸福,惯重地回答。 因为经堂没有杀害我的动机,而且在扣下托卡列夫扳机的那刻,他对我说了「原谅我!这不是我的意思」与「对不起」。须磨子很认真地面向我听着,视线微妙地往我的眼睛位置移动。 「如果这是真的话——」 『当然是真的!这可是被害者的证词!你要相信我说的话啊!』 早川将我的意思转达给她。 她耸耸肩说:「对不起。……不过的确有像在与他说话的感觉呢!」 是吧!本来就是。 先上酒。我做出与两人一起干杯的样子。早川不好意思地搔头猛向我说「对不起」。 「关于那个幕后黑手,你怀疑可能是谁呢?」 『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会令别人恨我恨到想杀了我的理由,所以我实在想不透。那你呢?有想到什么吗?』 她摇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那个幕后黑手为了灭口而杀害课长,看来他现在应该觉得自己已经进入安全范围了。」 『对了,你听到早川说杀死我的人就是经堂课长时,为什么要在大家面前公开这件事?你这样反倒令放松戒心的凶手再度警戒起来。你虽然没有恶意,但却——』 「等一下!」早川打断我的话。「我快跟不上了啦!一下子滔滔不绝地讲那么多,我怎么转述啊!」 前菜已经用完,接着端上汤品。早川简略地传达我的意思。 『凶手还没进入瓮中,不过,对方一定在等待机会除去剩下的威胁。——啊啊、还是趁热先喝汤吧!』 两人还没喝完汤,「海鲜腌渍料理」就已经上桌,这家店的上菜速度还是这么快。 「等待机会?什么意思?」 『当然是企图消除握有秘密的人,漆原组长遇袭便是证据。』 「为什么?组长什么也不知道啊!」 『其实是凶手误判。你回想一下组长遇袭的那天白天,早川不是说要去局里一趟吗?——啊!那时你不在吗?』 那时早川跑到局里,大书不惭地宣称,杀害课长的人就是杀害神崎先生的幕后黑手,明天早上就能让你们看到证据。证据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 「我是不在,是回去时听大家说的,办公室里为此还议论纷纷。但是这件事情与组长过袭有何关联?如果狙击对象是早川,我多少还能理解。」 『对于这一点,我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还是能解开这个谜底,而且就在几个小时前想到的。』 「怎么说?」 『首先从Doctor X提供给我们一卷录音带开始说起吧!』 边啖美食边听我娓娓道来。担任转述者的早川,趁须磨子对我讲话的空档,急忙大口大口地将菜肴往嘴里送。虽然这场对话感觉很不自然,不过还有着一定的节奏,倒也不会令早川觉得痛苦。 「嗯,原来是这样的录音带。但是光听这个能知道什么吗?」 『更甚于理论的证据,你听听看吧!』 早川从放在餐厅衣帽间的背包里取出随身听。这是早川从学生时代用到现在的旧机型,中间是放录音带的地方。须磨子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刚好从我飞进办公室的地方开始听起。 「虽然像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其实那时我正与神崎先生交谈哦!请你留意听那段谈话。」 「看来我得用点想象力才行。」 主菜是「浇淋蛤蜊酱汁的鲷鱼,佐以蕃薯叶与橄榄」。 须磨子手拿刀又,很认真地听著录音带,似乎连眼睛都忘了眨。 听了一会儿,她按下停止键。 「当时在场的人只有早川和神崎吗?」 「嗯,是的。」 「组长没有进办公室吧?」 「是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 看来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得意洋洋的我请早川代为解谜。 「我不是说了很奇怪的话吗?什么『遵命,警部补。』之类的。」 「而且不只一次,还连续说了三次,如果警部补不是漆原组长的话,那会是谁?」 「就是神崎先生啊!」 「他不是警部补吧!」 「当然不是。他说自己是警部补,要只是巡查的我服从命令。后来我反驳他『我们不都一样是巡查』吗?结果神崎先生说了这样的理由,我只能屈从。『这个人』指着我说:『因为我是殉职员警,所以死后晋升两级。也就是说,我现在是神崎警部补。』所以森小姐最好也对他客气点哦!」 「真的吗?」须磨子愣住了。 『开玩笑的啦!』 「开玩笑的啦!总之我就乖乖屈服在他这种歪理下,连说好几次『遵命,警部补』。如果我没说,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与漆原警部补说话吧?装窃听器的嫌犯应该想不到我是与神崎先生的幽灵说话吧!」 她很慎重,仔细地检视这番推理是否有错误与遗漏。 「关于连续叫了好几遍警部补这一点,或许是种错觉,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矛盾之处。」 「我们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喊过『神崎先生』,而且我平常对每个人说话都很客气,因此嫌犯会错认对方是组长也是理所当然。然后再想想里面有没有混杂什么会令嫌犯误以为对方是女性的说词呢?录音带一开始的几句『你看起来还真漂亮呢!尤其晚上看更美』、『不是恭维,真的仿佛天使般闪着光辉』,我的这几句话其实是在说变成幽灵并散发光辉的神崎先生。若没有充分想象力就会错听成形容女性的美丽词句。」 这些是对女权主义至上的上司,完全无法说出口的话,更遑论对方还是个大男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有个地方有点问题。这段对话是顺利解决巴银行抢案的那天吧!所以早川先生才会说了句:『你妹妹没事真是太好了。』」 「比较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不只是你妹妹,其他人质也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这个妹妹出现得有点怪,我是不清楚漆原组长到底有没有妹妹,但是这字眼突然出现在银行抢案的话题中真的很不自然。若是我在窃听的话,我一定会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在对谁说话。」 「你说得没错,如果是『妹妹』,肯定会觉得很奇怪!但是人类在听到一段不太明白意思的对话时,天生就有穿凿附会的本能。因此嫌犯肯定是将『妹妹』误听成自己能够理解的词汇,也就是『IMOTO』!」 「IMOTO……是谁?」 「你已经忘了吗?就是扑向持刀的袋井左兵,拯救神崎的妹妹的那个一课英雄啊!井本辰也刑警。因此窃听的嫌犯便擅自将『妹妹』解释成井本先生。』」 「真是精采的说明!」须磨子拿下耳环。「原来如此。所以嫌犯才会解读成是组长指示早川进行内部侦查,因此才会开车想撞死漆原组长了。这倒是说得通。」 「不要摆出那种嫌恶的表情嘛!」 「我才没有嫌恶呢!是很佩服。——这卷录音带后面还有没有什么情报?」 「没有,后面都是一些不值得一听的内容。」 须磨子将随身听还给早川,然后开始一连串似是而非的提问。 「有没有可能是漆原组长说谎呢?」 「完全不考虑。」早川断然否定。「若漆原组长是幕后黑手,那种疯狂演出对她根本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危险。」 她似乎能接受这个说法。「组长遇袭的谜题总算解决,但还不知道是谁耍的诡计就是了。」 「嗯,真可惜。」 我插话说:『还是有收获啊!至少明白装窃听器的人就是袭击漆原组长的嫌犯,也就是唆使课长杀害我,再杀害课长的穷凶极恶的嫌犯。』 「可是就算如此,还是没有什么多大的进展啊!」早川说。 须磨子与我同时要求不自觉脱口而出的早川。 「请转述一下。」 『转违一下啊!』 灵媒说了句「不好意思」后,继续执行任务。须磨子一度沉思。 「……就推理流程来说是满合理的,依录音带里早川说的『看来只能对课长来点硬的了』,嫌犯就是因为如此强硬的论调,引发杀人灭口的动机。」 「就是啊!」 『是吧?』 「可是课长遇害一案还是有疑点存在,因为现场呈现密室状态,因此很有可能是自杀。幕后黑手知道早川与组长已经一步步逼近真相,于是恐吓课长『你已经完了』,逼他自戕。这么解读应该很合理吧?」 合理才怪。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直逼真相的证据,而且当时的情势也没有急迫到会令课长干脆举枪自戕的地步。更何况,如果课长真的难敌良心苛责,大可留下遗书自白并揭发幕后黑手的身分,这样不是更好吗? 早川将我的想法传达给须磨子,只见她欲言又止,还是很在意现场是密室一事。当然,我们也不能无视这项事实就是了。 服务生过来询问我们需要什么甜点。须磨子点了一客柳橙果冻,她的餐盘上还有许多食物。枉费她特地点了特餐,搞不好连味道如何都不清楚。 有对感觉十分沉稳的中年夫妇走过来,坐在离我们很近的位子上。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举止十分高雅的人。若我们继续这么谈下去,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们——其实我大可不用这么做——压低声音继续交谈。 「森小姐,你相信我旁边真的坐着神崎先生的幽灵对不对?毕竟平凡的我不可能会有这么缜密的思绪,也不可能有如此高竿的演技,不是吗?」 我很在乎她的回答,她刻意隐藏起心中的困惑,用手拨了拨头发。 「早川先生,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就算你再怎么说,我也很难尽信,真的很难。」 『没关系,这种事勉强不来。』我点点头。『也难怪啦!聪明固执如你,不愿轻易相信幽灵的存在也是当然的,我也只好耐心地等你认同啰!』 经由早川的转述,我第一次看到须磨子的笑容。可能是觉得这说法还满符合我顽强的个性吧! 「要不要出去喝杯咖啡?这边愈来愈不方便说话了。」 「好啊!要去哪?」 「今天晚上不是很冷,我们就到下面的步道散个步吧!好吗,神崎?」她面对着我问道。 我们的视线正好交会,我吓了一跳。我点头说『好啊』,她却又转移视线。看来只是碰巧吧! 早川希望各付各的,但须磨子却认为是自己邀约对方,坚持由她买单。 「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我和早川一起向她道谢。 走下停车场旁的阶梯。特地铺设的步道蜿蜒在大岩石之间,往释迦海滨延伸。路旁设有常夜路灯,但因间隔有点远,所以脚边还是有点暗。路上没有半个人影,远处传来海浪的声音。 「今天已经二十五号了。」走在我与早川中间的须磨子喃喃自语着。「离神崎的生日还有五天呢!对了,可以帮我问问他想要什么东西吗?」 该说这是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话,还是认真到令人倍感无奈的问题?须磨子一脸认真,岩石的阴影遮住她半边脸颊。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哑着声音回答『没有』。 「我们一起赶在神崎先生的生日之前揪出幕后黑手吧!我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礼物了。」 谢谢你,早川。 不过这也让我想起之前听说的事——当幕后黑手伏法之时,也是我从这世上消失的时候。 到底怎么做才好? 我到底该怎么做? 「好像有人尾随我们。」须磨子悄声说道。「嘘!别回头。」 是吗?我完全没注意到,早川好像也没有。 「……」 「……也许也是来散步的人吧?」 「不是,对方刻意配合我们的脚步,分明就是跟踪。」 蜿蜒的小路对跟踪者而言十分有利,不过再微小的足音也难逃须磨子敏锐的耳力。现在连我也感觉好像真的有人尾随我们,相距恐怕只有十公尺左右。 「我在那个转角埋伏,麻烦早川先生刻意发出鞋音往前走。」 「我来埋伏吧!」 「没关系,因为你的鞋音比较响,刚好当作诱饵。」 「可是……」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只要由我出马不就搞定了吗?你们两个也真是的,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你们两个继续往前走,由我这透明人出马就行了。』 我掉头往回走。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胆敢尾随我们!或许只是个不分季节、喜好窥伺的偷窥狂。 岩石暗处躲着一个男人,海风吹得他的大衣下摆频频翻起。男人驼着背、蹑手蹑脚地走着——这身影好眼熟啊!我仔细瞧着。 『这不是佐山吗?』 「佐山先生?」 听到我的声音,走在前方的早川随之出声。 佐山惊讶得停了下来,既然形迹已经败露,只好无奈地继续往前走,向回过头的早川与须磨子打招呼。 「为什么佐山先生会在这里?总不会是出来买包香烟碰巧路过吧?」早川问着。 他和须磨子警戒着,露出刑警办案时的眼神。 「你们没回头,怎么会知道是我?早川,你的直觉未免太敏锐了吧?——说好久不见似乎有点夸张。没错,会在这里碰面并非巧合,在你们进餐厅之前,我就已经跟着你们了。晚餐还美味吗?我可是躲在车里以炒面面包和牛奶草草地裹腹呢!」他的尖下巴突出,嫌恶地说。 须磨子开口问:「你尾随的对象是早川先生,还是我?」 「你这么说就太伤人了!——你觉得呢?」 「是我吧?」 硬汉既没肯定也没否定,算是默认了吧!这种行为根本就是跟踪狂。 「你这种行为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耶!为什么你要跟踪我们呢?有什么事就对我们明说啊!」早川说。 「我是一时还无法改变当刑警时的习惯啦!虽然是个充满险恶的职场,但是眼看着最后参与的案子坠入迷宫,总觉得很遗憾。」 「最后参与的案子是指那件?」 「就是警察连续遇害事件,尤其没抓到杀害神崎的凶手更是令我不甘心。毕竟我们曾是同甘共苦过的同事,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们说是吧?」 佐山满口正义,但是,不论怎么看都很诡异。他的语气听来充满嘲讽,好像在说搜查毫无进展一事,眼前这两人也有责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跟踪我与森小姐呢?我们没有什么好被怀疑的理由啊!」 佐山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总觉得你们并不像在约会,应该是在密谈什么。」 「我们只是针对案件交换意见。森小姐觉得奉命在家休养的我很可怜,所以对我说了一些本部的搜查状况。倒是佐山先生,你为什么要跟踪——」 原本也是一名刑警的他粗鲁地将双手插进口袋。「反正这里除了我们以外也没有别人,干脆一吐为快算了。我会跟踪你们,主要是为了揪出杀害神崎的凶手,只是一直都没有什么头绪。你说是吧?须磨。」 我与早川目瞪口呆。 「是吗……」须磨子只吐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没人怀疑你真是不可思议,你明明是最接近神崎的人,也是局里知名的神枪手啊!更何况你还有绝佳的动机。喂!别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感觉很刻意耶!想想什么是你的最爱,就是钱啊!照理说,神崎一死,你不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身故保险金吗?他的求婚之词不就是『请你成为我的保险受益人』吗?而且还是高达一亿日圆的保险金,光是这点就足以构成杀人动机。」 「你认为我是那种会为了钱而杀人的人?」她的双肩颤抖,反问。 佐山继续嘲讽地说:「难道不是吗?啊啊、我明白了。若是这样的话,搞不好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喜欢过他,你只是利用神崎对你的一往情深,巧妙地以见证爱情为借口要他投保,对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完全不了解我们的事,竟然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原来你并不是喜欢须磨子,而是一直用这种眼光在看她吗? 「你误会了。我根本就没有收到他的任何保单,而且那份保单也还没完成入保手续。」 「这是你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应该先确认过后再杀他,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粗心。不,搞不好是神崎一时口快,告诉你『我已经投保了』。」 「佐山先生,你明明没有任何证据,为何要对森小姐说这么过分的话?你真的太过分了!无药可救的笨蛋,我不能原谅你。」 虽然早川的语气还算沉稳,不过感觉得出他心中的怒气已经到达极限,也许他比我还愤慨。 「不能原谅的应该是杀人凶手吧!你仔细想想,虽然经堂课长的死因有诸多疑点,但也有可能是她所为哦!」 「你、你、居然连这种事……」早川怒目瞪视佐山。「森小姐有什么理由要杀害课长?」 「因为课长发现是她杀了神崎先生!而且还是葬身在她得意的枪法下。——早川,你还记得课长死前说了什么吗?」 「Doctor听到『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须磨(译注:「对不起」的日文发音与「须磨」两字相似)。」佐山得意洋洋地看着须磨子,「他是在叫凶手的名字。」 根本就是穿凿附会,离谱到令人不禁跳脚。 「你到底在说什么!现场呈密室状态,就算神枪手也无法营造出那种情况!你所谓的动机也只是自己的妄想,什么『对不起』就是『须磨』,你以为是在玩谐音游戏吗?——森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就尽量说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须磨子放下似乎因头疼而抚额的手,打算伸入口袋—— 「不要动!」一句充满怒气的声音迸出。「要是敢把右手插入口袋——我就开枪!」 佐山伸直右手,手上还握着枪。 33 枪口对准须磨子的胸口。 那是把回转式手枪。枪身不是很新,看样子应该是S&W。他从保管库偷出的枪枝应该都交由大久保带回警局了,难不成还有没缴出去的吗?我紧张地屏住气息。 须磨子高举双手,表明不会做任何反抗,站在一旁的早川则僵硬地与一根棒子没两样。 「很好。」佐山点点头。 「天啊!很危险耶!请别将那种会要人命的东西举得那么高。」 早川出声抗议,但枪口只微微地动了一下。 须磨子斜睨对方,「你那把枪是怎么回事?你从保管库偷来的枪不是都已经还了吗?」 「从局里偷来的枪都已经还了,这把是我自己的。我花了半年时间改造自上等模型枪的S&W·M10·SAYAMA·SPECIAL。命中率可是一点都不输真枪,非常实在又耐用喔!而且,私人物品根本不用还,不过里面装填的子弹都是从局里拿来的,真是抱歉啊!巴东分局果然纪律涣散哪!就连掉了好几颗子弹也不见有人追查。」 他这是虚张声势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看了一下弹匣,里面果真有装填子弹。我提醒早川:『真的有装哦!』 「真是够了!」早川摇头,「你真是个学不乖的家伙,非法持有枪械可是要吃官司的!」 「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本来我只是想拿它作为平常在家鉴赏用,现在为了防身却不得不随身带着这东西。毕竟我要追查的杀警嫌犯可是一流的神枪手,用来杀死神崎的那把枪极有可能还在她手上。就放在外套右边口袋是吧?难怪那地方异常鼓起。」 须磨子叹了口气,「我有这么恐怖吗?如果那么在意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你何不亲自一探究竟?里面根本就没塞什么危险物品。」 「别想拐我上当!你可是个拔枪高手,对你一点也不能大意,还是乖乖地举高双手吧!早川,把她的外套脱下来丢给我!要是敢耍什么花招,子弹可是不长眼睛哦!」 他只得屈从,边道歉边脱下须磨子的外套。 她咬牙切齿地说:「啊啊、好冷!我若是感冒了,你一定得付我医药费。」 「会吗?今晚凉风袭人,舒服得很哪!——把那丢过来!」 丢过来!他举高枪口示意。早川无奈地将外套摊开,一步步地走向前。 「用丢的就可以了。」 就在佐山开口的瞬间,外套飞了起来,刚好盖在他脸上,早川是故意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早川奋力扑向佐山,将他押倒在地。枪枝则滚落一边。 「喂!你——」 佐山大吼。然而跨骑在他身上的早川则是拼命用手掐住他的喉咙。佐山发出了痛苦呻吟。 「你最好给我识相点,你这脑袋不清的硬汉。难道要我将你的脑子剖开,在里面喷杀虫剂吗?这样会有不少虫子从你的脑浆里涌出哦!你竟然、竟然对森小姐做出如此过分的事!」 「住手!早川先生!」 虽然须磨子欲出手阻止,可是气到昏头的早川还是不肯放手。就这样,被紧紧勒住喉咙的佐山翻起白眼。看来早川已经失去理智。 『早川,住手!不小心失手就会酿成大祸的!千万别干傻事啊!住手!听到没!』 我弯下身,凑近他的鼻尖大吼,他吓了一跳地松开手,但仍不打算从佐山的身上起来,像跑了百米似地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竟然把『对不起』联想成『须磨子』,这个笨蛋!那课长杀害神崎前说的那句『对不起』也是『须磨子』啰?他根本什么都搞不清楚嘛!」 被勒得几乎快窒息的佐山激烈地剧咳。直到稍微恢复正常才一脸嫌恶地抬头看早川。「你……到底是在和谁说话?」 「少啰唆!和你没关系!」 须磨子将手放在他肩上。「早川先生,请你冷静一点。」 她看着四周,找寻那把不知道滚到哪里去的手枪。该不会落到暗处沟渠吧?到处都找不到。 「看样子你还是坚持神崎是被课长杀害的了。心理谘商好像没什么用,这究竟是种空想还是妄想啊?你有什么证据吗?」佐山说。 「我没必要对一个已经失去警察身分的家伙说这些,况且公务员有守秘义务。」 「别这么冷淡嘛!说来听听吧!为何课长连续说了两次『对不起』呢?」 ——对不起! 混杂着远方的海浪声,那时还有肉身的我,生前最后听到的声音鲜明地在我脑海苏醒。那像被鲜血渗透般悲痛的谢罪声与Doctor听到从侦讯室传来那声音是一样的吗? 若是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 脑中突然闪现一个从未思考过的假设,并如雷击般贯穿全身。 经堂那时是在向我道歉吗?忏悔自己的罪过,然后举枪朝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如果, 真是这样的话。 「怎么了?」早川问着一动也不动,愣立着的我。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对须磨子说:『我终于明白了!经堂要道歉的对象只有我一个人,从他口中冒出的第二次【对不起】是对我的第二次道歉。』 光是这样应该还无法让她理解。 「啊?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第二次的『对不起』不可能是对神崎先生说的啦!」 「早川,」佐山扭曲的脸上浮出一抹讨好的笑容,「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你现在到底在与谁讲话?」 「我正在忙,不要吵!——你的意思是说,第二句的『对不起』是出于课长对幽灵的恐惧?可是课长没有通灵能力,而且就算突然拥有什么神秘力量,神崎先生那时也不在局里。」 『所以,他是将别的声音错听为幽灵的我。在他说出那句【对不起】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还想不通吗?』 早川没什么把握地回答:「……电话?」 『没错!根据Doctor的证词,经堂手机的来电铃声就是拉面的风笛声,也是一通来电不明的可疑电话,因此课长便错以为打电话来的是我这个被他杀死的人。当时已经非常晚了,侦讯室里也只有他一人,他或许刚好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良心非常不安。而这时又忽然接到幽灵打来的电话,更是汗毛直竖。惊恐不已的经堂吓得连自己叫了拉面外送一事都忘了,瞥见手边有把从佐山那接收的S&W,想起这是世上最容易了断生命的道具,于是他心想「刚好」,便握枪自我了断。』 「怎么可能……」 『想想经堂的死状,那是一张布满惊惧的脸。现在我终于了解为何会这样。』 完全不了解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的须磨子,只是不安地盯着佐山的侧脸。 『命案发生之后,不是在垃圾筒找到一支陌生的手机吗?那个来路不明的预付卡式手机就是间接杀害经堂芳郎的凶器。』 「等一下。现在还无法立即断定电话就是间接凶器,因为疑点还有很多,像是课长为什么会误以为打电话来的人是神崎先生?死去的人应该没有办法打电话吧!就算课长的精神多么不稳定,应该也不致于听错啊!」 这是最主要的疑问。显然我的嘴动得比脑筋还快,脑子变得灵活,说起话来也就滔滔不绝。 『为了突破嫌犯心房,侦讯时不是会用所谓【暴露秘密】的手段吗?也就是负责侦讯的人说出只有嫌犯才晓得的秘密,那个幕后黑手便是利用这一点。打电话的人故意暴露只有死者神崎达也才晓得的秘密。那个秘密是什么呢?你们还反应不过来吗?就是经堂射杀我之前说的那句【对不起】啊!』 「我不是反应迟钝,只是无法理解。打电话的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除了听幽灵本人提起的我之外,在这世上只有课长与神崎先生两个人才会知道啊!我不懂唆使课长的幕后黑手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也不认为经堂会连这种事都向幕后黑手报告,不过他总会有机会知道吧!』 「什么时候?」 『关于经堂边说【对不起】边扣扳机这件事,我已经对你提过好几次,十八号那晚也提过。而有个家伙刚好窃听到那段对话,那家伙有可能就是【暴露秘密】,让经堂吓得魂不附体的人。就与我们在餐厅时讨论的一样,装设窃听器与打电话给经堂的是同一个人。』 「等等、等一下!」早川近乎咆哮地说。「原来如此,窃听者因此而知道『暴露秘密』,可是光是这样,课长仍有可能会将打电话的人错认为神崎先生吗?课长在知道你已经死亡的情况下,接到不明人士以电话『暴露秘密』时,一般都会下意识地反问『你是谁』啊!」 『也许他的声音与我十分相似。』 「若是这样的话,那就真的太可怕了,居然有声音如此相像的人——」 『就是球村啊——』 「咦?」早川惊愕。——他不可能没听见我说的话。 『凶手就是球村正人。』 「你说主任是凶手?」 须磨子与佐山屏息听着我们交谈。看他们的反应,与其说是某种程度的觉悟,倒不说没想到有人指控每天打照面,近在身边的同事竟是个杀人犯的事实。 海边传来海浪破碎的声音。 「……可是,主任的声音与神崎先生的不像啊!」 『原声是真的不太像,可是你们忘了球村最出名的特技是什么吗?就是那个在尾牙时广受好评的模仿秀啊!实在是维妙维肖的模仿。那家伙连女歌手的声音也能模仿得入木三分,所以模仿我的声音对他而言根本就是雕虫小技吧!就说自己是无法渡过三途川而返回阳世的亡灵,只要一点小手段就够经堂受的了!因此即使只有七分像也能达到目的。』 「你是说球村先生装成你的声音打电话给课长吗?然后说出只有你与课长才知道的事实,让课长相信真的是幽灵打来而陷入恐慌……」 「球村主任装成神崎的声音打电话?令课长在极度恐惧之下自戕?」 『嗯,就是这样。』我回头看着一脸茫然的须磨子。 佐山或许是害怕跨坐在他身上的早川那副异常的样子,连一声都不敢吭。他也许觉得像是作了场恶梦,只是紧闭着唇,凝视夜空。而跨坐在他身上的早川依旧滔滔不绝。 「真是令人一头雾水。刚才神崎先生说手机是间接凶器,就算打电话让课长陷入恐慌而迫使他自杀,这种手法也是前所未闻的突发奇想。而且,这么说来,声音就是直接凶器了?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吧?」 正确来说,夺走经堂性命的人不是手机,也不是声音,而是神崎达也的灵魂。我想起高中玩试胆游戏时,曾因作弄同学而被记恨一辈子。这件事也许就是所谓的报应吧!我的鬼魂出现在我不知情的地方, 『这是贯穿生前、死后,人的一生中最重大的犯罪事件。』 「哪里重大了?真的会有以如此奇怪手法杀人的人吗?拜托你冷静想想,这根本不可能呀!」 『承认这种并不确实的方法吧!这种方法如果善用得宜,就能获得许多盆处;即使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不、根本就没有任何损失,是一个值得一试的诡计。』 「神崎先生的推理有很大的破绽。球村先生装成你的声音打电话给课长,借由『暴露秘密』让课长彻底崩溃,也就是说,球村是希望课长自杀吗?这不合理,因为这诡计没有任何益处——原来如此,我懂了!这诡计能从远处操纵课长,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能达到杀人目的,对吧?不过,推论也仅只于此。事件发生时,球村先生也在局内同一楼层,距案发现场只有二、三十公尺而已。明明是远距离操作杀人,却没有刻意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这点我还是想不通。」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反问。 『球村并不指望只打一次电话就能夺走经堂的生命。他应该是打算装成我的声音,反复打许多通电话,令课长的精神彻底崩溃。而那天晚上的那通电话只是牛刀小试,为了观察经堂的态度,当然要尽可能离经堂近一点才行。但是当时却发生意料外的事,于是造成经堂崩溃并举枪自戕,这点是球村没有预想到的。为什么会产生超出凶手预期的结果呢?没错,就是多了个导火线。接到电话的经堂,眼前不巧就放着一把由佐山那里回收的枪与子弹,可说是最适合自杀的道具了,而且杀害神崎达也时也是用这道具。他听到幻觉后,直想着【死吧!】、【就用它自我了断吧!】因此才有这种结果。』 我想起佐山坦承偷窃收押品时,球村激动怒吼的神情。 ——混蛋!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明明才意外发现他是个正义感颇强的男人而感佩不已,这下一切都成了笑话。他的愤怒只是因为在他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佐山将枪交给经堂,破坏了他的完美犯罪计划。原本的设定是一步步地将经堂逼至神经衰弱,使他产生自杀的念头,在上班途中突然跑到哪儿吊死或从月台一跃而下等等。 但这一切全因佐山而瓦解。首先,球村无法制造铜墙铁壁般坚固的不在场证明是第一个失算;再来,现场成了密室状态则是第二个失算。虽然无法预知经堂会在哪、如何死去,但是现场没有遗留凶枪的密室却是最糟的状况,因为这样就无法完美处理成是因精神耗弱而自杀。密室杀人这种情况并非凶手所期望,由此可见球村叱责佐山那句「你到底在搞什么啊」的真意。还有,当佐山坦承他破坏过案发现场后,球村马上下了「若你说的属实,那课长的死就是自杀啰!」这样的结论。 「所以课长的死果真是自杀了……」 『你在说什么啊,早川!这哪里是自杀?根本就是罪证确凿的他杀啊!球村为了逼死经堂可是布下了许多诡计。』 「……我不太清楚法律如何界定……但这情况好像也不太能构成他杀吧?而且就算真相如此,也很难去证明什么啊!根本没有任何物证。」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从垃圾筒搜出预付卡式手机就是一个,只要追查手机来源,应该不难揪出球村的狐狸尾巴。』 「就算真的与他有关,也无法证明他的确犯案啊!没人目击球村先生变声打电话给课长,而且也不可能出现这样的证人。也就是说,就算认定是因某人模仿神崎先生的声音打电话要胁课长,导致他自杀,也无法证明那人就是球村先生。」 『所以我说要追查手机来源——』 「就算那支手机真的是球村先生买的,也无法证明命案发生那晚是由他使用的。他大可以如此规避『那支电话放在局里不知道被谁偷走了』。」 『可是能模仿我的声音的人,除了他也没别人啦!』 「这很难说!虽然球村是有名的模仿高手,但或许有人比他更厉害,或是能将神崎先生的声音模仿得特别像之类的,不能否定绝对没有这种人。」 虽然就这症结上发火有些无聊,但早川这家伙居然敢违逆官拜警部补的前辈,着实令人不耐。 『要如何才能让你心服口服?』 「为了证明神崎先生的推理正确,必须确定球村先生晓得『关键秘密』的可能性,这是必要条件。」 能知道这秘密的人,就只有窃听我与早川对话的人。但就算球村真的是那个窃听者,也无法证明窃听器就是他装上去的。可恶!我的脑海里明明清楚浮现小开假装我的声音打电话的情景。 像在嘲笑我似地,脑中回荡着球村的声音。 ——神崎充其量只是个脑筋简单,神经一直线的家伙。 ——继承父亲莫大遗产,生活优渥无虞的我,可不想为了别人卖命。 ——看到全身涨满紧张情绪,专心射击的美女,真叫人受不了啊! ——你果然不太对劲哦!还是去检查一下脑袋比较好吧! 我不断地、反复地想起他说过的这些话。 ——你们在干什么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引起无谓的麻烦,佐山! ——我对机械方面不是很在行。 球村说过的话在我脑中随机浮现,我发现其中一句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当初听到时并未感觉任何不对劲。 那家伙百密一疏,不小心失了口风。 『早川!』我压抑心中兴奋,『在刑事课办公室发现窃听器时,你还记得球村进来后说了什么吗?』 「这个嘛……说了什么啊?」 『你忘了吗?须磨子那时不在场,只能问佐山了。你这样问问看好了!【你还记得发现窃听器时,球村说了什么吗?】』 「这么问就可以了吧?了解。佐山先生。」 仰躺在地的男人好像吓了一跳。「什、什么?」 「有事想问你。」 「我要是知道什么会尽量回答,不过可不可以请你先下来啊!我的背快冻僵了。」 不好意思啊!早川很有礼貌地道歉,迅速起身。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佐山似乎没力气再拳脚相向了。而早川的态度也仿佛附体邪灵被驱逐般又恢复以前的样子。 「发现窃听器时,你不是也在现场吗?还记得球村先生说了什么吗?」 「我是在啦!不过从相框背面取出窃听器时,主任刚好被中井警部叫去,所以不在,大家正议论纷纷时他才回来。」 『谁问那家伙关于窃听器一事?』 「谁问主任关于窃听器一事?」 「漆原组长。」 「她说从哪里搜出来的?请正确回想。」 「……从相框背面。」 『没错,于是球村说了什么?』 「于是主任说了什么?」 佐山双手抱胸思考,「漆原组长明明就很生气了,主任还说什么美女不适合讲粗话之类的,结果惹得她更生气吧!」 『然后呢?』 「然后呢?」 「然后啊……这个嘛……啊啊、真叫人不舒服,『好像神崎在偷窥我们』。」 干得好!枪械迷。你还记得挺清楚嘛! 「哦!原来是这段对话啊!我也想起来了。——还有呢?」 『不用了,已经讲出我要的了。好了,我开始说明。发现窃听器时,球村并不在办公室里,他从警部那里回来时,只听到从相框背面搜出了窃听器。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他会冒出那句【好像神崎在偷窥我们】呢?办公室里挂着我与新田巡查的两幅遗照。为什么他只听到相框背面藏有窃听器,就知道是装在我的遗照的后面呢?因此,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球村事先就知道窃听器装在那里。』 就算没透过转述,须磨子也发现到这个矛盾点,喃喃自语「主任的话确实有点奇怪」,看来她知道了。 而且不只她,早川也察觉到了,「哦!原来如此。」 佐山亦跟着附和:「喂!早川,我虽然不懂为何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唱独角戏,不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是想说主任借着伪装神崎的声音,逼迫杀死神崎的凶手,也就是课长,在极度恐惧之下而自杀吧?主任以窃听的方式得到足以威胁课长的情报,自然也就知道窃听器是在哪里发现的。——虽然还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不过这番推理还真是有趣。」 『如何?这样就能形成一个漂亮的圆圈。』 我掩不住心中喜悦,虽然无法立即将球村扭送法办,至少确信这个搜查方向正确无误。 「可是,」须磨子一脸忧愁,「还是不行啊!没有任何能够证实窃听器是主任装设的证据,而且就算有证据,变声逼死课长的推理也不晓得能不能被接受……」 意思是能不能取得拘票吧?不过一直暗中摸索的我,仍觉得案情有十足的突破,现在只要倾全力搜集证据就行了。当然,身为幽灵的我也会尽自己最大能力协助办案。 「等等,只有现在也无所谓,请让我这个平民加入吧!主任之所以杀害课长是为了灭口吗?」佐山说。 「是的。」早川说。 「灭口是为了阻止课长供出杀害神崎一事?」 「没错。」 「但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啊!为什么球村先生要唆使课长杀死神崎?动机是什么呢?」 一针见血!这是这番推理令人最想哭的地方。 「你说得没错。」早川也认同。 「而且疑点不只于此,你不是认为课长是奉球村之命而杀害神崎吗?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为何课长会受控于球村?生活还算优渥的课长犯不着为钱当杀手吧!」 「你说得没错。虽然这世上有为了工作、甚至区区一百元而动手杀人的人,但课长根本没理由为了钱杀害神崎,这一点真是伤脑筋啊!应该不可能是什么催眠术吧?这样的话也没必要杀人灭口啊!」 「我是……这么认为……」须磨子好像想说什么,视线落在远方的灯塔上。「我虽然不清楚课长为何杀害神崎,不过我知道新田先生为何被杀害。」 「什么意思?」早川显得很讶异。 须磨子犹豫着该不该说,应该是很难启齿的事吧!会是什么事呢?可以确定的是,经堂憎恨与自己妻子有染的新田克彦。虽然经堂也被怀疑过是杀害新田的凶手,但随即得到澄清,因为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现在为何要重提这件事呢? 「也许是我的想象力过于丰富,如果杀害新田先生的凶手是球村先生的话呢?他刻意选择课长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时间下手。这样的话便等于卖了个大人情给课长。」 「喂!须磨,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佐山口气带点责备。「你的意思是,球村代课长除去了课长的眼中钉。为了还此人情,所以课长才答应球村的要求杀害神崎?」 「我知道这是个暧昧的假设,很难妄下断语。」 「可是……」提出反驳的佐山一时语塞,可能是无法否定须磨子这番推理成为假设的可能性。 问题是,球村代课长杀害新田时,是否就已提出要课长杀害我的条件,虽然这种事很难叫人相信,但也无法完全否定绝无可能。 「虽然出现新的说法,不过就算是正确答案,仍是不明白球村先生为何要杀害神崎先生的动机啊!」早川皱眉。「神崎先生,你自己觉得如何呢?」 『我不记得有做过什么让他恨我的事,彼此也没任何利害关系!』 「又在唱独角戏了。」佐山蹙眉道。 「现在凶手几乎能够认定就是主任。你仔细想想你与球村先生之间是否有什么恩怨?还是无意中发现他什么秘密?」 早川还真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看来他渴望知道真相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不论你问多少遍,我还是想不出来。球村的秘密?那又是什么?真要说的话,大概就是看到他将【杰尔丹】的糖包偷偷带走吧!明明是个有钱小开,没想到竟还有这种穷酸个性。我看到时真的吓了一跳!』 「偷拿『杰尔丹』的糖包?我之前也听说过呢!……应该不会因为被别人发现这习惯,自尊心受伤而引发杀人动机吧?」 「喂!等等。『杰尔丹』的糖包是怎么回事?」 佐山似乎颇感兴趣,不过这种事实在没必要特地说明。 「神崎先生看到球村先生偷拿那家店的糖包,可是这种小事不可能成为什么把柄吧?」 听到早川这么说,佐山有了意外反应。他只手拄着下巴,像兽犬般地沉吟了一阵才开口—— 「我曾听生安课的人说过,从今年年初开始似乎就有上等的古柯碱在巴市内流通,因为流通管道有别于大麻和兴奋剂,所以完全掌握不到贩毒头子的身分。我是不清楚这之间有没有关系,也许有也说不定。我记得夏天时,生安课曾逮捕到一个非法持毒的平面设计师,那个男的好像就是将古柯碱藏在糖包里,这难道是巧合吗?」 也许这之间有很大的关联。大家突然兴奋起来。 须磨子问:「那个设计师是如何购得古柯碱的?」 「他没有说得很清楚,好像是向高砂町一个戴墨镜的年轻男人购买的,不过他的说词可信度不高。他说将毒品装入糖包的点子是自己想的,不过……」 「也有可能以这种包装方式贩售啰?」 「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早川抱头。 「也就是说,以千圆咖啡与巴哈音乐为卖点的『杰尔丹』其实是古柯碱交易的秘密据点,而巴东分局刑事课球村巡查也利用那里贩毒。会有这种事吗?」 这已不是常理所能判断的了。警局对面的咖啡厅光明正大地成了毒品交易所就已经很令人吃惊了,更难以置信的是,一些警察竟然还是那里的常客! 我想起了一件事,成为幽灵的第二天,我前往球村的豪宅进行采访,那时小开正一脸沉醉地鉴赏古典乐。那样子也许不是沉浸于音乐中,而是吸食古柯碱后处于最亢奋的状态。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么解释呢?神崎在『杰尔丹』看到主任将糖包偷偷塞进口袋,他以为主任纯粹只是贪心而已,然而,对正在犯案的主任而言,他却觉得相当讶然,心想必须赶快除去心头之患,否则将永无宁日。而且他觉得神崎先生一定知道自己偷拿糖包的真正目的,总有一天会抖出自己的罪行……」 早川提出异议。「我还是觉得不太合理。明明眼前并没有什么立即危机,在这种情况下杀害神崎先生不是得冒更大的风险吗?而且也不合理。」 他看着我,是想寻问被害者本人的意见吗? 『首先,资料不够齐全,无法证明【杰尔丹】就是毒品交易据点,而且也无法想象球村会是个毒犯。』 「因为资料不足所以无法判断吗?这倒也是。」 「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确认吧!『杰尔丹』应该还没打烊吧?」须磨子当机立断。 我在心中大吼,这下可愈来愈有趣了! 佐山却在此时踩了煞车。「就算我们过去也无法轻易掌握任何证据,交给专门人员处理不是比较好吗?应该先联络生安课的人,而且也得顾到他们的面子。」 佐山的话虽然正确,可是听来就让人觉得不耐烦。 「我明白了。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生安课,我的手机在大衣右边口袋。」须磨子回答,同时戏谑地笑了笑,准备拾起掉在地上的外套。 「不准打!」 背后传来叫喊声,大家纷纷吃惊地回头,有个黑影从岩缝间窜出。 「够了,一切到此为止,不准打电话。」 是球村。 34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围着围巾的球村正人缓缓现身,云缝间洒下的月光照着他那白皙的脸。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就算没出声质问,大家也全用表情写在脸上了! 球村冷笑说:「很惊讶吧!当然,我与佐山一样并非偶然路过,因为我对森与早川的密会究竟要谈些什么感到好奇,所以便决定跟踪了。——你们根本没告诉我今晚要碰面?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改不了窃听的坏毛病。」 「办公室的虫明明都清干净了。」 一听早川这么说,球村面露惋惜道:「嗯,那里是都清干净了啦!可是有些地方漏掉了,譬如课员的手机,是否也检查过了呢?当然啦,我不可能每个人都装,所以只能锁定早川的啰!」 难不成早川的手机里装有窃听器?怎么可能连这种地方都想得到要装窃听器? 「什么时候装上去的?」 「别露出那么生气的表情嘛!你不是常把手机忘在桌上吗?只要趁隙就能顺利完成作业了。何时装的啊?就是得知你受漆原组长指示,暗地侦查课长的隔天吧!好不容易在你手机上动手脚,偏偏你却几乎不用。每次都在局里鬼鬼祟祟地和组长密商,连电话也不打,你们到底是怎么联络啊!真是不可思议。难不成用交换日记吗?」 我直盯着向我走来的球村的侧脸,恨不得将他吞噬。这男的就是幕后黑手吗?也就是杀死新田与经堂的家伙了?就是他夺走我的命吗?这个冷酷又冷血的杀人鬼。即使如此,他还是一脸平静,而且都这么晚了,脸上居然连根胡渣都没有,难不成是边跟踪我们边拔胡须吗? 「你一直躲在暗处偷听我们说话?」 面对须磨子的质问,他点了点头。「因为佐山突然插一脚,我只好跟在他后面尾随你们,所以听不到你和早川的谈话。不过等到你们三人谈话时,就听得一清二楚的了!还挺有趣的呢!」 「我们怀疑你就是杀害课长的凶手,不只如此,新田先生也是你杀的吧?还有,唆使课长杀害神崎先生的人也是你吧?如果我们搞错了,将会严重破坏你的名誉。所以如果有什么要辩解的话,还请你提出来。」 「辩解的话?」球村露出一抹诡异笑容。「没什么好辩解的啊!」 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佐山气得咬牙切齿。「你这是什么态度!身为刑警的你,可是被下属指名为连续杀人的凶手啊!居然还能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好辩解的』,你如果是被人诬陷,就该挺胸反驳啊!」 球村脸上笑容倏地消失,「已失去刑警身分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其实我大可不用理睬你们,不过,你们若是那么想知道答案,我就说了吧!——你们猜对了!」球村挺了挺身子,「没错,我就是凶手。」 球村毫不掩饰自己的罪行,我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家伙到底是哪根神经接错了啊!他疯了吗? 「没想到你们光靠推理和臆测就能找到真相,方才听你们说可惜没有证据,所以不管你们指责我什么,我都能轻松规避,后来甚至听到你们要调查『杰尔丹』一事。这真的让我吓一大跳了。你们这样做会让我很伤脑筋耶!至少也得让我在明天早上湮灭证据吧!——不过还真是一番水准以上的推理,虽然不尽完美就是了。毕竟有些细节与事实有出入。」 「哪里有出入?」佐山吼道。 「因为是细节部分,我该怎么说明好呢?不过,你还真是一只老是偏离焦点的无能沟鼠啊!我看你还是别出来丢人现眼,躲在你那个既窄又小的房间,一辈子玩你那些幼稚的玩具吧!这种生活方式比较适合你喔!」 佐山一脸惨白,并不被激怒,而是自尊心被深深刺伤。那一瞬间,我觉得球村好可怕,他不只是单纯地使坏,这个男人的心已被毒虫般的恶念给啃噬光了。 「来闲聊一下好了!我的确是从『杰尔丹』带回古柯碱,不过我并非买家,而是拿取样品。我不像有些家伙是吸着好玩,我可是将它当成药材来经营呢!至于货源与如何拓展经营范围,嗯,这可是商业机密,恕我无可奉告。」 「居然在隔着一条马路的警局对面大胆地干起这种交易!」早川近乎嘶吼地说。 「这是凡夫俗子想不到的点子!这就是所谓的盲点,至今为止,我只遇过两次令人捏把冷汗的紧张状况。」 「两次紧张状况?」 面对须磨子的质问,他哼了一声说道,「有一次被新田发现我正在那间店与上游接头。我没想到会在那里遇上专办反毒活动的他,等我回到局里,他随即问我:『刚才和你在【杰尔丹】说话的人是谁?他不就是谣传的那个家伙吗?』我只好想办法蒙骗过去,不过直觉敏锐的新田看穿我的谎言,他一开始还半信半疑,没想到愈来愈逼近真相核心,于是我便干掉他这个棘手人物,这就是第一个危机。至于第二个危机嘛!就是神崎目击我偷拿糖包啰!在他眼里也许只觉得我很『小气』,可是一向小心行事的我,还是很在意被人直击毒品交易现场。其实这理由还颇具喜感,不过对神崎而言则是个大悲剧就是了。」 「太过分了……」须磨子以手遮口。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冷血,实在大受打击! 球村继续说:「不过,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新田要负最大责任,谁叫他在临死之际还说些有的没的。什么『我已经把你的事向别的分局的人说过了。就算你杀掉我也没用』之类的话,还真是些愚不可及的吹嘘之词!不过也怪神崎达也这位热血刑警偏偏要在那时调职,才会让我产生『他有可能是新田所说的那家伙』,对他产生不必要的戒心,所以糖包一事就变成导火线啰!」 「难道你不是因为新田先生是课长夫人外遇对象而杀害他吗……」 一听早川这么说,只见他啧啧地否认:「这就是很微妙的地方啦!为了利益,我不惜弄脏自己的手,但也刚好利用了课长对新田的恨意。也就是说,我卖他一个大人情,帮他解决那个可恶的家伙,那时神崎还没转调过来。我知道我给课长这份盛满毒药的恩情总有一天会发生作用的。其实,四个月后课长就帮了我一个大忙呢!我太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了!我是个天才吧!但是我唯一的误算就是课长比想象中还要脆弱。搜查状况迟迟未有进展,那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个引爆点而供出一切,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是我自己要承担杀人罪名,不过还是别被牵累得好。原本想以自杀方式顺利解决课长,没想到却发生突发状况,让着实我慌了手脚。当我听到现场是密室状况时,吓得心脏都快跳到喉咙了呢!」 「你装神崎先生的声音打电话给课长……」 「这个推理是正确的,森小姐。我就模仿一下给你听吧!——『晚安,经堂课长。你知道我是谁吗?既然跟我说对不起,为何又要枪杀我呢?』」 「住口!」须磨子忍受不住地发出悲鸣,紧闭双眼,捂住耳朵。 从球村口中听到自己的声音,连我也觉得恐怖至极。想当然尔,电话彼端的经堂听到时怎么忍受得了。 「对你好像太刺激了,抱歉啦!」 「什么抱歉!你这个无恶不作的杀人鬼!」佐山气得脸都扭曲了。 杀人犯球村即使被这样臭骂仍一脸平静,这家伙的冷血果然非常人所能想象。 「球村先生,」早川郑重其事地叫他,「我现在以杀人自供将你逮捕。」 球村双手插在口袋,耸了耸肩:「我看逮捕就免了吧!反正都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你就饶了我吧!」 「饶了你?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从没见过像你如此丧心病狂的家伙。」 球村朝着欲上前抓他的佐山,向前走了一步。 「你吼什么吼!虽然没引起什么骚动,不过已经惹得我很不高兴了,你最好给我安静点!」 球村从右边口袋掏出一把枪,那是朝我胸口射击的托卡列夫,他竟然还没处分掉。被枪口对着的佐山一动也不动,球村一脸得意地笑着。 「一切都结束了,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真是令人生气的发展!我本来不想搞得这么难看的,要是胡乱射击不幸命中的话,只能说我和你们都不够幸运吧!」 「你要杀了我们?」 「是啊!森小姐。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那颗美女头射烂的,我会尽量让你死得很美丽,算是给你最低底限的关照吧!」 『放手!』 我企图打落托卡列夫。 『住手!』 好想哭。我明明对准球村的右手掌赏了他好几记手刀,但却起不了任何作用。再这样下去,须磨子、早川和佐山全都会被杀掉。 「你打算枪杀我们三人吗?你以为你这么做会没事吗?」佐山大喊。「枪声会传到餐厅,然后会有人赶来,这样你就算再怎么辩解也插翅难飞。」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打算逃走。听清楚了!我这充满魅力的计划,首先我会以这把托卡列夫杀了你和森小姐,然后——」 他从左边口袋掏出什么,打开手掌,赫然也是一把手枪。 「再用这把new lanp枪杀早川,也就是说,一连串案件的杀警嫌犯就是精神耗弱的早川笃。森小姐和佐山发现了他的犯行,失去理智的早川于是用托卡列夫射杀他们,然后对稍后赶来的我也开了枪,于是球村刑警基于正当防卫开枪还击,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大纲。我成了英雄,很浪漫,不是吗?」 愚蠢至极的剧本!那种剧本充其量只能骗骗小孩,不可能瞒得了警方。不过,这是球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完美结局吧! 『你已经疯了!住手!』 我拼命踹他的腰、撞他的头、冲撞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奇迹出现。 「问你一个问题。」早川怒视着球村问道,「你好歹也是一名警官,为何要从事毒品买卖?而且你那么有钱,根本没有什么经济负担啊!」 球村装模作样地歪着头,然后咧嘴大笑:「有钱人?也难怪啦!你们到现在还相信我是坐拥二十亿日圆遗产的富翁。」 难道不是吗?可是我亲眼看到他住在那座豪宅。 「球村家二十亿日圆的资产早在泡沫经济时就全没了。因为转投资购买土地的关系,到头来还背了一大笔债,存款也全都送给了银行,唯一留下的,就只有我住的那间豪宅,那是我仅有、唯一能守护的自尊,听起来很悲哀吧?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那甜美疯狂的时代会再度降临这国家,所以我一定要忍耐到那天到来,梦想着再次被铜臭味包围的感觉。」 「原来如此。为了守住与自己身分不相称的豪宅而从事毒品交易吗?真是可悲啊!」早川不层地说。 「不、才不会呢!」球村转动着手中的托卡列夫。「其实不单是那栋豪宅,我也得想办法不让我的生活品质一下子从顶点落至到谷底。谁说平民百姓就一定得过着简朴的生活,那是某些人的自私看法。我和你们不一样,无法忍受贫穷、没有格调的生活。」 「什么贫穷、没有格调,少在那边自命清高了!」早川很激动。 究竟是什么事让小开变得如此疯狂呢?钱?毒品?还是其他的东西? 「对我而言,钱就和命一样重要,我要很多很多钱……」 这样的他虽然令人憎恶,其实内心深处应该有着莫大的痛楚吧!我的脑中演绎他的每一句话。 ——就算有很多钱还是活得很痛苦,那没有钱的话又会变得如何呢? 我无法制止他了,这家伙会扣下扳机吗?会在我眼前枪杀须磨子吗?不!我不会再让你杀任何人了。 可是——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永别了,各位。首先就送让我计划生变的佐山上西天吧!能死在自己最喜欢的枪下,应该很快乐吧?」 佐山浑身发颤。 「……救命啊……」 我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呢—— 我诅咒着不让奇迹发生的神。 持续对球村脸部挥拳的我,停下来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 「要射头还是胸部?想让哪一部分享受呢?」 球村舔着上唇,残酷地质问佐山,只见佐山瘫软无力地跌坐在地。须磨子弯身,将手放在他肩上。 「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吧!森小姐。喷出来的血可是会溅得一身都是呢!若是没有特别要求,那我就要射头啰?」 当我几乎就要放弃时,奇迹发生了!不,也许是我让它发生的。 虽然是个危险赌注,不过也只能赌一赌了 『早川,照我说的覆诵一遍!』 他猛地抬头。 『别说错了!跟着我喊,分散小开的注意力!』 他的眼神散发光辉,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轻轻地点头,往与须磨子他们相反的方向移动一步。 球村蹙眉,不太高兴地看着早川:「你最好给我乖乖地别乱动,要是稍有反抗,见阎罗王的顺序可是会改变哦!」 「其实你也不想如此活着对不对?」 「闭嘴!」 「……好,我闭嘴。可是请容我在临死前念一下佛经吧!」 早川合掌,照着我的指示,诵起佛经。 「南无妙法莲无,南无阿弥陀佛。」 「我懂了,你想先死是吧?」 托卡列夫的准星对准早川的瞬间,须磨子趁势蹲下拾起外套。球村惊讶地回头,这次将枪口对准须磨子。 枪声响起。 球村上半身往后倒下,托卡列夫在空中飞舞。「啊啊、啊……」被近距离射穿右肩的球村呻吟着瘫靠一旁的岩石上,然后整个软倒在地。 呈单膝着地跪着的须磨子手持S&W·M10·SAYAMA·SPECIAL。枪口还冒着烟。 『成功了!』 我欣喜若狂,须磨子一定办得到,我坚信着这点。 早川与佐山迅速扑上去,压住球村。这个连续杀警的凶手只是拼命叫喊「好痛、好痛喔」,已无力再抵抗。 35 总算卸下了心中大石。须磨子赶紧回电通报巴东分局,我恍惚地凝视早川与佐山帮嫌犯包扎伤口。四周情景仿佛电影中才会发生的事般遥不可及。在这影像的四方出现了绿色的影子。这就是在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上遇到的那个幽灵所说的绿色光影吗?宛如美丽的藓苔闪耀着绿色光辉。 过了不久,通话中的须磨子的侧脸也开始蒙上细小光点。那闪烁得有些刺眼的光点散发从未感受过的神圣感。错不了了,让我伤透脑筋的事件终于顺利解决、落幕。我就快离开这世上了。 该怎么说呢?我还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明知道这一刻一定会来临,当时就该好好向母亲与亚佐子夫妇、啾吉他们告别,而且也想与须磨子再共度一夜。 『不晓得能不能顺利……』 我企图装作若无其事地喃喃自语。 「你真是太厉害了!须磨。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你的枪法还是如此神准。」佐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混蛋就算轰掉他的脑袋也不为过。」 「好痛、好痛啊!」球村还是嚷个不停。明明已经用围巾止血,应该是不会那么痛了。如此可悲的男人竟会犯下酒天大罪,真是不可思议。 莫非—— 也许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我所无法想象的孤独,就像柔弱的小动物披着骄傲自大、自恋、满是荆棘的铠甲般,而这世界对他而言,既冷漠又虚假,而且也没时间理解他。 「我们课上的人数又要减少了!得赶快补人进来才行。」早川碎碎念着不相关的话题。 「几乎全部洗牌了吧!」佐山笑道。「漆原组长好像也得回本部的样子。」 「咦?为什么?」 「她的工作就是轮调到各分局,负责抓出警制人员的各种弊端,换句话说,就是本部派来的间谍。她好像很早以前就发现收押品的帐目不清,有诸多疑点。但是她对自己未适时防止而造成连续杀人事件感到相当自责,并提出了辞呈。我是无意间听到她与一课课长在说这件事,所以你们也要向她说再见了。」 再见。这句话突然刺进我的胸口,属于我的「再见」也迫在眉睫。那绿色先影愈来愈浓,一闪一闪的光点也突然激增,我慌了。 『早川。』 「什么事?」他看着我。 『道别的时候到了。我就快消失了。谢谢你的帮忙,真的很感谢你。』 他惊呼一声,倒抽了口气,双眼瞪得大大地:「你要消失了……真的吗?」 『是啊!就快了吧!大概还剩几分钟,我想最后与须磨子好好道别,你可以帮我转达吗?』 「这种事……要我转达?」 又开始了。佐山苦笑,但须磨子似乎感觉出异样。 「怎么了?」须磨子问早川,早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警车上的警笛声由远而近。这声音让刚成为警察时的我热血沸腾。现在听也会吗? 「佐山先生,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带球村先生去餐厅停车场吗?我和森小姐三人,不,两个人有话要说。」早川也知道这要求很无理。 「别开玩笑了!我的警察证已经缴回去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怎么能拘提嫌犯?」 「因为他企图枪杀我们,属于现行犯,只要是现行犯,谁都可以逮捕,麻烦你了。我们两个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谈。」他双手合十拜托。「麻烦了。」 「明明有正牌刑警在,为何还叫我……。果然别人都觉得我们课上净是些怪人。好吧!既然是天下第一巴东分局的刑警拜托,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不过之后一定要向大家说明清楚哦!」 佐山露齿笑了笑。他让球村扶着他的肩,慢慢站起来。 再见了,佐山。祝你幸福。也帮我向赶到停车场的漆原组长问好。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岩石另一端。 「怎么了?早川先生?」须磨子不安地寻问。 「神崎先生说他要走了,他快消失了。」 她的内心似乎十分动摇,但不像又要嫌早川胡说八道的样子,只见她张大着眼,双肩微颤,沉默不语。可能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吧? 『因为事件已经解决,所以我得走了。我不声不响地来到这世上扰乱你的心,真的很对不起。可是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好高兴。』 早川一字一句地传达着。须磨子低垂着脸,没有任何反应。我听到了啜泣声,才发现原来是早川。我心想着,担任转述的人居然泣不成声,继续说着, 『虽然现在的你已经够好了,不过你还要成为更好的刑警、更好的女人哦!而且要过着幸福的生活。』 须磨子抬起头,看着早川。 「早川先生。」 「是。」他答道。 「达也在哪里?」 他用右手慢慢描绘我的脸部轮廓。 「我看不见!」须磨子大叫,双眼泛红。 「他真的在!他就站在这里看着森小姐!」 她面向我。不是看不见吗?但她的视线却与我的撞个正着。那黑色眼瞳周围装饰着好几千粒光点。 「我爱你。」 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再听到这句话,明明早就放弃了。 我感动莫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须磨子,我——』 话欲出口,却被早川阻拦。他哭着并激动地责备我,「你不要太过分了!说给情人听的『我爱你』,你叫我这个负责转述的人要如何转达啊?你是要让我觉得我这个电灯泡有多白痴吗?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你自己说不就得了,我才不干!」 『喂!』我出声叫住他,但他仍迅速转身跑走了。只回过一次头大喊着:再见了!神崎先生。 他的身影就这样倏地看不见了。 我对他小声地说: 『谢谢。』 只留下我和须磨子。海浪的声音不断袭进我们耳里。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吧!虽然是初次体验,却令人如此深刻。 「你也该对我说句『我爱你』,不是吗?早川先生是这么说的吧?」她说。 我再次凝视她。 『我现在就要说了——我爱你,须磨子。』 她终于听到她想听到的话,我也传达了我想说的话,这样就够了。我可以了无遗憾地离开。 「再跟我说句话吧!什么都可以。」须磨子双颊滚落的泪如此倾诉着。 要说什么好呢?不能对她开口要一辈子想着我,因为这个要求是如此自私;祝福你快点找到好男人!我也无法打从心底这么祝福她;就算与她约定天国再会,也不晓得这种事到底有没有可能。 我作了个深呼吸,平静心情,对她说。 『跟我说,你不会忘了我。』 这句话明明已经说完,她却捂着耳朵好一阵子。漫天乱舞的光点覆满她的脸庞。 须磨子的唇发颤似地动着。 「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 『须磨子!』 光点突然成了洪水,将我淹没。 该笑着消失的时候到了。 意识逐渐模糊。 可是, 我。 我会一直爱着你。 就算化为虚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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