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复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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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T大学研究生蓑泽杜萌暑假返乡时,在家中被戴着面具的歹徒俘虏。杜萌被挟持到其他地方,唯独家人安然无恙,不过应该待在老家的哥哥却消失无踪。在朦胧的意识里,什么是夏日事件中被埋藏的过去?和《死亡幻术的门徒》同时期发生的事件。
作者简介
某国立大学工学部助教授兼推理小说作家,于1996年以「全部成为F」荣获日本『Mephisto』奖,之后又陆续发表了许多作品。其代表作品有「犀川&萌绘」系列及「濑在丸红子之V」系列。森博嗣在设定故事人物及舞台时,习惯将大量理科系重要因素带入作品中,因此,他的作品亦被称之为「理科系推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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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二章 偶发的意外
第四章 偶得的疑问
第六章 偶语的思绪
第八章 偶感的悔恨
第十章 偶然的歧异
第十二章 偶合的想像
第十四章 偶人的舞蹈
第十六章 偶成的解答
第十八章 偶像的踪影
……命运……是的……绝对是命运……这是她的……
当我不断思考时,突然发现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而这般冷静的大脑,电光石火地竭力思考所有过程。四、五天前,我毫不犹豫地跪在她的枕头旁,玩笑般地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她温暖的脖子上,稍稍用力——这当然也是闹着玩的……
她在此时微微动了动睫毛,接着不断来回看着掐住自己脖子、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和戴着礼帽的我的脸。我手下的喉结咕噜咕噜转了两三回,吞下唾液的当下,她红着脸笑容满面,然后愉快地闭上眼睛。
“……就算杀了我……也无所谓喔。”
(梦野久作/戏谑杀人)
第二章 偶发的意外
1
计程车在黑暗的乡间行驶着。深夜里散落着点点灯火,每盏灯火都若隐若现,无法判断出它们的大小或是远近等微妙的差异,无法聚焦,似乎一切都在同样的距离之外——至少,她看到的是这样。黑暗像是扩散成一个球体,而自己身在中心——那种无视于四周景物的感觉,就好像是偶然间产生了错觉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漠视了一切现实中的物体与现象。而这种印象,恰与这个季节的夜晚十分符合。
原因是炙热夏夜中湿濡的空气。
“到筱之森的哪里?”司机侧着头问。他的声音中带着殷勤,极力地想掩饰自身的庸俗,但粗鄙的腔调仍然不自觉透露了端倪。
“筱之森的北侧,”坐在后座的蓑泽杜萌回答:“从这里左转,然后直走……”
“蓑泽家吗?”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司机吹起口哨;杜萌无视于司机的反应,沉默不语。广播迳自播放着棒球赛实况,也许是收讯品质欠佳,声音断断续续,她完全没听进去。驶出两旁满是都市街灯的线道之后,车行至更深的黑暗里,头灯的光线照进农地上潮湿的空气,显得更加微弱。冷气颇强,杜萌却满身是汗。
杜萌中午从东京出发,搭乘新干线来到那古野,在这之前,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她昨晚打电话约萌绘见面,碰巧萌绘也想邀杜萌去看房子,因此她们今天一道去看了房子,然后还一起吃饭,当杜萌挥别那古野的繁华街道时已经八点半了。杜萌坐地下铁到那古野车站,拿出寄物柜的行李,继续转搭私铁回家。
杜萌信步走到车站前坐上计程车时是晚上九点半。时间有点晚了,就算坐公车,在离家最近的公车站牌下车后还要走三十分钟以上的路,而且到那里就叫不到计程车了。中学时代常骑着单车通行的乡间小道,深夜里一位女性独行实在很危险,因此,虽然对计程车上一股独特的味道颇有微词,杜萌仍然直接上了计程车,把行李放在身旁的座位上,自己则深陷在座位中。因为方才喝了酒,杜萌有些醉了。
晚上和她一起吃饭的,除了西之园萌绘,还有一位跟萌绘同所大学、叫作滨中的学长,但他不像萌绘的男朋友——其实今晚萌绘本来要介绍未婚夫给杜萌认识,而那位未婚夫是萌绘的大学教授,印象中他们两个相差十几岁。因为教授今天临时有事,滨中就成了代表。西之园萌绘表现出不悦,但她毫不矫揉造作的行为依然非常可爱。想到这里,杜萌露出微笑。杜萌很羡慕西之园萌绘完全没变,萌绘绝对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吧——或者说,她还不知道有些状况是不得不隐瞒的。
但我知道,杜萌心想。她在这方面可是经验老到。
蓑泽杜萌今年就二十三岁了,目前是T大资讯工程系的研究生。她去年提出的毕业论文与资讯通信系统有关,不过通篇内容简直是前人研究成果的汇整,了无新意——事实上她还没有程式设计的经验,毕业论文也始终仅止于数学卜的基础技术程度。明明四月起就已经是研究生的身分,杜萌却几乎没空管自己的研究进度,只是日复一日忙着早上的课、实习课火烧屁股的报告……幸好家里会寄给她为数颇丰的生活费,因此杜萌不需另外花时间打工。然而即使省下打工的时间,她却有件比一般人更耗时间的事——她初到东京独自生活时由于某个机缘,加入了一个文化性社团。究竟是怎样的“文化性”呢?总之就是个阅读并研究艰涩原文书的社团。
开启某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门扉之后,人生的路途往往会产生巨变。但是每个人毕竟都是自己打开第一扇门的,杜萌也是自己起的因,因此对于接下来的演变也无可奈何。
杜萌现在已经不在乎那个社团的名称和具体的活动宗旨了。那种事情还是忘记的好,反正只不过是往事罢了。
大三时,杜萌在这个社团里遇见了一个大她七岁的人,而那就是在她面前出现的一扇门。杜萌没让好友西之园萌绘知道“那个恋人”(连杜萌自己也很排斥的说法)的事。今晚看着萌绘,她有好几次想脱口而出招认自己的感情世界,但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这样的情形让杜萌自己都极其不解,第一,这种压抑意志的行为就她而言很不寻常;第二,她之前对萌绘几乎毫无隐瞒。
以前,就算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杜萌总会打电话告诉萌绘。将自己的生活叙述给好友听的时候,因为必须思考该如何表达、选择适当的词汇让感情具体化,所以可以好好整顿发生在周遭的变化:得知好友的反应后,再继而进行客观的分析。那是她一贯的作法,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却都还没有在电话里提到关于男友的任何事情。杜萌以为趁着今天面对面的机会总该透露了,但还是没有。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大概是因为自己也充份体会到这段恋情的不稳定性吧——不仅现在不明确,面对未来愈加不明朗,根本无法想像这段感情的发展性。所谓不明确,指的正是杜萌暧昧模糊的爱情形状——没有清晰的轮廓,却又无法抗拒欲望的强大力量。
在这样的矛盾之下,杜萌选择保持原样,保持瞹昧的态度,并且深深陷落下去,但在到达终点之前,彼此的恋情不会有未来和展望。如今杜萌对于爱情的印象,只残留飞散气体般的破碎幻影。
杜萌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现在居然能这样冷静地思考。
国中时期,杜萌有个非常喜爱的西洋故事,然而故事里描写的鲜明爱情却不曾发生在她的恋爱经验里。她遍寻不着那种原色、清爽而且冒险的激昂情绪:就算有些什么,也不过是粗浅、混浊的执着,以及褪色的不断悔恨。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样的执着及后悔,总胜过什么都没有。
环顾四周,世上的人们绝对不愿触碰一点执着或后悔。每个人都在恐惧,结果因为恐惧而一事无成。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矛盾想法啊?杜萌不时思考。例如许多人嘴巴上老是挂着“给予孩子梦想”这一类的话,但事实上这个社会却彻底排斥作梦的人。大伙儿到底在恐惧些什么?多数的成人因为恐惧而裹足不前,只顾着工作、养育孩子,少有人挑战新的目标。大人这样苟安于现状,却要孩子去面对挑战,把自己无法消化的东西推给孩子去承担。还有别种动物像人一样矛盾吗?
这场恋爱已经绝望,但至少她还作着梦……明明知道怎样做比较好,杜萌心想。尽管自己作梦的执着会在梦醒时换来后悔——即便如此,杜萌却仍相信可以继续追寻。她的爱情像铅一样沉重,即使用尽全力想要改变也无济于事。杜萌叹了一口气,真的就是那么沉重啊,这是比叹息还来得重大的体认。
坐上计程车不久,周围便安静了下来。乡间的温度比都市略低,杜萌仰望天空,云层掩住了星星。
房子正面的不锈钢大门紧闭着,矗立在庭院中的建筑物在草木中隐没了轮廓,只有从深处折射过来的光线微弱地照亮四周,所有的物体透过光线浮出柔和的黑影。杜萌推了推大门右边的侧门,门推不开;于是她按下横式的“蓑泽”门牌下的对讲机,然后将笨重的行李放在地上等待。
没有人回应。
好不容易,终于从庭院里传来脚步声。
“请问是小姐吗?”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不安。
“对,我是杜萌。”
“啊,您回来了。”女人说着打开侧门,“抱歉,对讲机坏了,门铃还是会响,但听不到说话声。明天就会请人来修……”
女人的说话速度很快,是个杜萌不认识的女人。杜萌走进庭院,女人便将门锁上。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杜萌说。
“我负责等杜萌小姐回来……那个……我……才刚来这儿工作。小姐您好,我叫佐伯,请多指教。”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轮廓,但由声音听来,这位叫作佐伯的女人似乎很年轻,应该比杜萌小个几岁。她的身材娇小,比杜萌矮了一个头。
“佐伯小姐,也请你多指教。”杜萌柔声地说。
杜萌把手表移到光亮处一看,刚过十点。她顺着延伸到玄关的石板小径转个弯,继续往前走。家里几乎没有改变。
“您用餐了吗?”
“嗯,吃过了。”杜萌边走边回答:“我父亲回来了吗?”
“那个……”佐伯说起话来变得有些含糊。“大概两个小时前……大家都出门了……”
“大家?”
“先生和太太,还有纱奈惠小姐。”
“咦?这种时间?他们去哪里?”杜萌讶异地反问。
“我也不知道,事出突然……”
2
“呃……对不起,我该下班了。”佐伯千荣子走到餐厅,把杯子放在杜萌面前的桌上。“真的很抱歉。”
“好,不要紧。”杜萌拿起杯子说:“佐伯小姐,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骑脚踏车大概十分钟车程。”
“嗯,我想接下来应该不用麻烦你了……不久大家就回来了吧。”杜萌微笑着,“对喔……只剩我一个人在家了。”
“那个……还有三楼……”佐伯睁大双眼,欲言又止。
“啊,你说还有我哥?”杜萌拿开玻璃杯,看着佐伯。“啊,对喔……对。”
“是的。”佐伯微微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杜萌移开视线,一面环视屋内,一面喝着冰凉的饮料。
“那么我先离开了。”佐伯低头欠身。
“嗯,路上小心。”
杜萌拿着杯子起身走向窗边,似乎又想到什么。
“对了,佐伯小姐,你会从后门出去吗?有钥匙吗?”
“有。”正要步出餐厅的佐伯转身回答。
“要记得锁门喔。”
佐伯千荣子走出了餐厅。杜萌看着窗外,窗子是一扇几乎高至天花板的大片落地窗,窗外是粉刷成白色的欧式阳台,阳台上摆放了几张同色系的圆桌。打开庭院的鹅黄色照明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小树丛微微地反射出部份光芒。
杜萌走到和餐厅地板有段高低差的客厅——那里的空间有一半是突出于建筑物外的玻璃屋,玻璃窗延伸至屋顶。玻璃屋里种植着和普通人身高相仿的观叶植物,转角处的墙壁和地面则嵌入热带文明风味的民俗艺品-令人浑身不对劲的面具、用椰子壳做成的人偶、拥有恶魔般表情的动物……那些都是母亲的收藏品。
杜萌把脸贴近玻璃窗,从玻璃屋里远眺室外。她一边喝着饮料站了一会儿,看到步出玄关的佐伯千荣子对她微微点头示意。石板小径上的佐伯走向后门,消失了身影。杜萌听见了远处的开关门声。
接着是一片静默。
杜萌从玻璃屋回到客厅中央,坐在大型的藤椅上。极度的沉寂使人不太舒服,她想听点音乐,偏偏客厅四周没有任何音响设备。小时候这里明明有一套音响的,摆到哪里去了呢?她想不起来。客厅和整间屋子沉浸在寂静中,仅剩空调微微的运转声,与杜萌坐着的藤椅嘎嘎作响的声音。
大家到底去哪里了?
她思索着全家人出门后可能会到哪里去,不过也只是想想就算了,并没有去追根究柢。不多时杜萌便站了起来,留下已经没气的气泡饮料在桌上,走出客厅。
杜萌的行李还放在大厅里的一角,现在灯关着,所以显得有点暗。她走到玄关锁上门,然后提起沉重的行李往大厅里走。面对大厅有两座扶梯,杜萌沿着其中一座往上走,步上二楼打开电灯。杜萌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抱着行李往前,推开门走进房间。
即使去东京念了四年半的大学,她的房间仍一如往昔,跟高中的时候没有差别。应该是知道她要回家,所以佐伯千荣子进来打扫过吧。床单是新的,并且铺得很整齐。
杜萌锁上门,把行李放在床脚。她闻到一股霉味,却感到十分怀念。白色的壁纸、简约的梳妆台、放着她喜爱的各式图监和参考书的木制书架……这些都没变。这个房间的景物像是一张照片,保存完好没有褪色;比起近几年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变化,这个空间反而像是回到了过去。简直像是小学生的房间,杜萌想。
一阵疲惫感袭来,杜萌很想直接倒在床上睡去,但还是决定先洗个澡。蓑泽家虽然是欧式建筑,浴室却不在房间里,她抱着盥洗衣物往同一层最北侧的浴室走去。
3
热水冲至颈项,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园萌绘来过家里一次。那是三月,杜萌考上T大不久,萌绘想在杜萌去东京念书前到杜萌家看看。
当时西之园萌绘坐着一辆由一位老者驾驶的车来到杜萌家——杜萌直到现在仍对那位气质出众的老者印象深刻,他是一位小个子的白发绅士,但她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杜萌倒还记得西之园萌绘穿着学校制服,从黑色房车后座走出来的那一幕。
后来,西之园萌绘在屋里和杜萌聊天、下西洋棋。棋盘跟棋子是蓑泽家代代相传的古董,木制的手工棋子上有细致的彩绘,但颜色略显斑驳。杜萌已经记不清那盘棋了,不过一定是萌绘赢过她。
然后……对了,她们走到三楼,素生的房间。
蓑泽素生是杜萌的哥哥——虽说是哥哥,但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素生是杜萌现在的父亲蓑泽泰史和前妻生的;而杜萌和姐姐纱奈惠,则是泰史的第二任妻子祥子和前夫生的女儿。杜萌的生父在她还小的时候便过世了,杜萌在小学六年级时改姓蓑泽。她和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相处上还算愉快,但对哥哥素生,杜萌就是没有兄妹的情感——并不是排斥,而是完全相反的情感。
她的哥哥素生是个盲人,好像打从出生就瞎了,但杜萌非常喜爱素生的眼睛——深邃、不带一点杂质的纯净,简直像是拒绝了所有外界的光线、反射各种事物后显现出的耀眼,是外界无法到达的、极致漆黑秘境般的纯美。
素生是个拥有雕像般容貌的少年。杜萌总不禁自问,自己是否无论何时何地都因那样的夺目而悸动呢?
正因如此,哥哥是特别的。杜萌执着地认为素生在她心目中并不是哥哥。
即使到现在……
现在也是一样……吗?
素生和西之园萌绘初见面的刹那——直到现在,杜萌一想起那个景象,仍会因为目眩而眯起双眼。
三楼的小房间里,坐在窗边桌旁的两个人,就像是法国美人画名家卡辛纽描绘出的版画,笼着淡淡的色彩。端着饮料回到房间的杜萌瞬时屏住呼吸,停住了脚步。
那该不会是一种嫉妒吧?
素生正抚着西之园萌绘的脸,萌绘看到走进来的杜萌,害羞地红了脸露出微笑。
“我第一次被男生这样抚摸耶。”萌绘不疾不徐地说。
“谢谢。”素生收回手微笑着,“这样我已经看得到西之园了。”
到底哥哥是从哪里,又是怎么样学会这种微笑的呀?杜萌每每为他的微笑赞叹。要如何才能让哥哥看见他自身充满魅力的神情呢?
“杜萌。”素生一向这么唤着妹妹。
杜萌应了一声。一如往常,他和杜萌的视线丝毫不差地对在一起。
“我想写些东西……”
“啊,好。”杜萌把托盘放在桌上,赶紧拿来笔记本跟笔。
“从手中传递而来的白色暖意。”素生一字一句地念着,杜萌写下哥哥说的话。
蓑泽素生当时已经创作了好几本诗集,是位颇负盛名的诗人。他的文采从小就非常卓越突出,第一本作品是父亲鼓励他自费出版的。他的缺陷和美貌随即让媒体趋之若骛,素生转眼间就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杜萌每天都得把各地书迷寄来的无趣信件念给哥哥听,但能够为他做些事,杜萌仍然发自内心感到喜悦。而协助哥哥记下不时涌出的词句,也是让杜萌备感荣耀的工作之一。
就在西之园萌绘眼前,素生即兴吟出诗句,收录在当年夏天他的第五本诗集里。
从手中传来的白色暖意
白色是什么感觉?
燃烧殆尽的精神
尚未褪去对绿洲的渴求
想让你看见
与眼眸交换、放在手心里的东西
苍穹的神秘和
漩涡般蒸发的雾气
和告诉我什么是白色的指尖
在你身旁的我
看着野马奔驰过斜坡
就在下个瞬间
排列无误的头颅
耀眼的头颅啊!
耀眼又是什么感觉?
念出素生的诗,杜萌再次感受到相同的目眩。
“你刚才是说&看见&吗?”西之园萌绘听完素生的诗问着:“为什么用‘看见’这个词呢?”
“因为我看到了唷。”素生立刻回答。
哥哥的确说过这句话,杜萌想着想着兀自微笑起来。
她走出浴室,围着浴巾经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栋房子现在除了她,只剩下眼睛看不见的哥哥,没有什么好介意的,而且她想赶快回到有冷气的房间。
关上门,杜萌立刻落了锁,她习惯随时将房门上锁。杜萌用毛巾裹住湿发,然后倒在床上:心情总算舒坦了许多。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要去跟哥哥打声招呼才行……
素生应该在三楼。虽然自己头发还没干,还没有穿上睡衣,但是反正哥哥也看不见——杜萌想着这些无谓的事情——好久没回来了,去跟他说句话吧……嗯,已经两年没回来,三年没见到哥哥了。
杜萌暗自决定,因此从床上爬起来。不过看看时钟,她又想了一下:已经快十一点了,而且……
明天再去吧,她困了。
头上裹着毛巾的杜萌再度躺回枕头上,袭卜脸庞的凉意让她感到舒服。闭上双眼,这股凉意仿佛升华的二氧化碳,无意识地膨胀,包覆住她的全身。
4
阳光透过蕾丝花边的窗帘照进室内,面向东边的房间此刻像是一面三棱镜,光线韵律有致地闪动。被光线扰醒的杜萌,竟有一阵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还花了点时间想自己现在究竟几岁。
昨晚好像没换上睡衣就睡着了。她身上只裹了浴衣和毛巾,冷气也开了一整晚,可能是因为那样,现在杜萌的喉咙有点痛。
好不容易意识到了所在的时间和空间,习惯了目前的光线,杜萌从床上起来看了看时钟。不到六点十分,还是清晨。
杜萌想找衣服穿上——其实拿出行李中从东京带回来的衣服就行了,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别的地方找。她走进角落的更衣室,拿出了一件几乎快要忘记的T恤和一条裙子,是高中时代的衣服。穿上裙子还感觉松垮垮的,杜萌知道自己瘦了不少。她既怀念又开心地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模样。
她笑了出来。
这身穿着像是小孩子的品味般,实在很可笑。她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但怎么看就是觉得很荒谬。她看着自己笑了开来。
杜萌关掉冷气打开窗户,步出阳台。和屋内相比,室外的空气显得更加炎热,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股夏日早晨的凉爽。杜萌举起双手、挺直背脊深呼吸,想起小时候跟姐姐在小学的操场上听着广播做体操的情景。现在的小学是不是还得做体操呢?
杜萌将上半身探出栏杆往外看,庭院里空无一人。位于南边的正门被建筑物挡住,所以看不见;她往北边看,车库狭长的屋檐下也看不见车子。
大家昨晚都回来了吗?
可能在她睡着后,家人就回来了吧。虽然自己没有察觉到,但说不定夜归的家人还有敲敲她的房门,只是因为门反锁就没再吵她吧。
杜萌回到房里,又倒在床上,闭上双眼被舒服的感觉包围着。她作了一个短短的梦,梦见了哥哥素生。
在梦里,她带素生来到住家附近的小河边游玩。两人还是小学生,时令应该是夏天。杜萌一只手拉着裙摆,膝盖以下浸在小河里,素生则站在离她不远的浅滩上。
“水在动耶。”素生惊讶地说。
“水很浅啦,没关系。”杜萌的手伸向素生说。
“为什么你知道水很浅?”
“我看到的呀。”
“看得到水里面?”
“水是透明的。”
“啊,对喔,是透明的。”素生点点头。
素生双手握住杜萌伸出的那只手,杜萌转身看着哥哥,恍惚间,素生已不是少年模样,杜萌也长大了。
她突然感到体内一股燥热。好热……
杜萌突然被某个声音吵醒。她从床上起来,看到时针指向七点,而自己全身出着汗。她的确听到了某个声音……会是谁起床了吗?还是佐伯千荣子过来准备早点?杜萌打开房门来到走廊,她走下阶梯,从一楼的大厅走到客厅。
客厅的灯没关。伸展开来的庭院温室盈满阳光,植物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从这里往餐厅看过去,没有人在那儿;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也没有人。杜萌打开冰箱,从橱柜里拿出杯子把牛奶倒进去。她站在原地喝了半杯牛奶,再把牛奶罐放回冰箱,然后一手拿着杯子回到餐厅。她打开玻璃落地窗走出阳台,阳光非常耀眼,她喝下一口牛奶,把杯子放在白色的圆桌上。角落放了一双拖鞋,杜萌穿上拖鞋走到庭院的草坪上;庭院虽然宽广,但少有平坦之处,除了小时候跟姐姐打羽毛球的中庭外,其他地方都是起起伏伏的,栽种了低矮的草木。庭院的一角还有块父亲用来练习高尔夫球的场地,四周的围栏已经生锈,但直到最近都还常使用。杜萌越过院子的树丛往正门前进,房子正前方一带有几棵大树,这些树好像在房子盖好之前就在这里了。
大门深锁,旁边出入的小门也关着。杜萌抽出信箱里的报纸夹在腋下,继续往正对着门口的角落走去。西边是一片沿着围墙生长的林子,范围不大;房子面向西侧的位置没几扇窗户。杜萌继续走着,来到车库前。
车库可以通到位在北边的后门,但后门也是锁着的。车库里停着父亲的黑色宾士和姐姐的银色富豪车。
什么嘛,已经回来了呀。
杜萌沿着屋子走了一圈,然后返回东边的庭院。庭院温室所反射出来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杜萌走上阶梯回到阳台,脱了鞋,拿起桌上的杯子把牛奶喝光。她的家人们昨天好像是满晚才外出的吧,可能在她到家不久前。
没想到他们早上还挺悠闲的嘛,杜萌扬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已经七点半了,居然还没有人起床。
我这个待在东京两年的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呀……真是无情的家人,杜萌心里想着。话说回来,蓑泽家一向淡漠,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拿着空杯子穿过餐厅,杜萌中途把报纸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厨房煮咖啡。她装好咖啡机,加入一人份的水,按下开关,然后慢慢晃回客厅,墙壁上挂着的镜子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是椭圆形的长镜,镜框是藤制的,从镜面映出来的影像,怎么看都觉得身上孩子气的短裙非常滑稽,却又颇和这栋房子契合。她突然想到什么,急急忙忙地跑上楼梯,飞奔回房间,拿出手提包里的相机。
记得还剩下一张底片……
杜萌回到客厅,把相机放在桌上并慎重地调整焦距,再按下自拍装置。她坐在相机面前不远处的藤椅上,静静地等待着快门的声音。
5
已经早上八点了,还是没有人起床。喝完自己煮的咖啡,报纸也大致浏览过一遍了,杜萌站起来正想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吃时,总算嗅出一丝怪异。
现在都几点了,佣人佐伯千荣了却还没过来,这实在有点奇怪。该不会是因为昨天为了等杜萌而太晚回去的关系吧?不对,不会是这种理由。
杜萌走到二楼,先敲敲姐姐纱奈惠的房门,房里没有人应答。她压下门把,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姐……我进来了唷。”
杜萌朝房里看,窗帘没拉开,室内有些昏暗。她立刻就发现床上没人,床单整齐没有皱摺,根本就不像前一晚使用过的样子,房里遍寻不着姐姐的身影。
杜萌立刻步出姐姐的房间,敲着对面父母亲的房门。这个房间也没有上锁,打开门一看,同样没有人在。
怪了……所以昨晚没有人回家吗?到底怎么回事?家人会不会在哪里遭到意外?要真是如此,应该也会打通电话回来,不然出门前也该会告诉佐伯千荣子他们去了哪里才对,知道杜萌要回家,留个雷也很自然吧?
杜萌突然担心起来。她跑到走廊上往大厅看,突然又往上看,快步上楼。三楼有个八角型的客厅,南侧则是两个小房间,北侧没有房间。南侧的两个房间有一间是书房,现在应该没人在用了;另外一间则是哥哥素生的房间。杜萌走近敲敲门。
“哥……是我,杜萌。”她叫唤着。
杜萌竖着耳朵等待,房间里却没有传来回应。她的手握住金色门把,发现房门被锁了起来。这扇门从很久以前就总是锁着,而且是从门外上锁。
杜萌不知道哥哥房间的钥匙放在哪里,而这扇门自从发生那件事情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怎么办……
为了谨慎起见,杜萌侧着身往右边的书房看过去,但那里也没有人在。除了不确定被关在房里的素生还在不在,杜萌几乎可以肯定从昨晚到现在这栋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杜萌走下楼梯,再次确定二楼真的没有任何人后,接着又回到一楼绕了一圈。她连从后门往下走的地下室都检查了一次。
没人。哪里都没人,只有她一个。回到客厅,杜萌坐在沙发上。
怎么搞的,到底是怎么了……杜萌有点生气。
时间已经八点多了,杜萌起身走到电话旁,电话旁有个弹出式的电话簿。
“我来看看……”
她找到了佐伯千荣子家的电话号码。
“喂,请问是佐伯家吗?”
“对。”
“敝姓蓑泽,请问……”
“啊,是小姐吗?”
“佐伯小姐吗?嗯,我是杜萌。这个……你今天不用过来吗?”
“呃,这……刚才我正准备出门时,老爷打了电话来……”
“咦?我父亲?”
“是的,他说家里会有两三天没有人在,要我不用过去了。”佐伯千荣子的语调有点黯然,“当然我有说您在家里,但老爷还是说先不用过去……”
“我父亲早上打电话给你的吗?”
“是的,就在不久之前。”
“大概几点?”
“应该是……刚过七点的时候。请问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没、没有,”杜萌略显慌张地说:“这样啊……可能是我多虑了……嗯,对不起,没事了。”
“如果有什么事,您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嗯。对了,这样问可能有点怪,不过昨晚我父亲他们没有开车出去吗?”杜萌问。
“他们是坐车出去的呀。”佐伯回答。
“叫计程车吗?”
“呃,我不清楚,好像刚好有朋友来访,老爷他们就坐上对方的车离开了。”
原来如此,难怪车都还在车库里。
“我母亲和姐姐也一起去吗?”
“嗯,应该是……当时我刚好在厨房,所以……”
“喔……”杜萌强打起精神,“我知道了,谢谢。”
挂上电话,杜萌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事情没有那么严重,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大概是家人临时有事出门,之后父亲再打电话给佐伯千荣子的吧。可是为什么不直接让杜萌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呢?是忘了女儿要回家吗?关于这点,她怎么样也想不通。父亲还对佐伯说他们要两三天后才回来,这又是怎么回事?不过无论如何,总之父亲应该会和母亲还有姐姐一起回来就是了。
想太多也没用,杜萌决定搁下眼前怪异的情况,先给自己做点东西吃。她挺起腰,蓦地想到一件事。
要送点吃的给哥哥才行……没错,但三楼哥哥房间的钥匙会放在哪里呢?再打通电话给佐伯千荣子好了,她应该知道。
想着想着,杜萌走向电话,此时,对讲机的铃声响起。
6
餐厅的墙上装了三口对讲机,杜萌急忙走去,拿起话筒。
“喂?”
话筒里没有声音,连杂音也没有。
对喔,故障了……
杜萌想起昨晚佐伯千荣子说的话。她走到大厅,突然意识到一身衣服很可笑,但实在没有时间换下来了,于是她仍旧快步走向玄关。
正门没人,走出正门旁的出入口往路上看去,还是没人。
蓑泽家附近没有其他住户,沿着马路过去是座名为筱之森的小山丘,上头是茂密的森林,因此正门附近一整天都被林荫遮蔽。而左右的道路上也没看到人车来往。
或许是自己动作太慢,对方以为这户人家不在而离开了吧。可能是推销员之类的,可是这种时间……
带着疑惑,杜萌回到门内锁上出入口。她沿着蜿蜒的石板小径返回屋内,中途不经意地回头,看见太阳升到筱之森上空,阳光洒落在玄关附近。她朝着家的方向拾起头——这是一栋白色基调的欧式建筑,篏着绿色的窗框,玄关左右挟着两个圆柱型高塔,塔的高处也就是三楼,有两个小房间。塔顶是八角锥的屋檐,现在杜萌站的角度无法望见屋子的全貌,但远眺过去仍清楚可见翠绿色的屋檐。杜萌离玄关后退几步,仰头看着三楼的房间。
哥哥房间的窗帘是拉上的。
怎么办?该不该去哥房间?不,还是等大家都回来比较好,杜萌暗自决定。毕竟,已经不是从前的哥哥了…
但为什么父亲叫佣人不用来呢?如果佐伯千荣子来工作,杜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顿早餐,她还能陪杜萌去哥哥的房间……
嗯……一个人去还是不妥。
回到客厅,杜萌决定在打电话给佐伯之前先去做自己要吃的早餐。她找出吐司放到吐司机里烤,然后从冰箱拿了鸡蛋,用平底锅煎荷包蛋。杜萌早就习惯了这些事,就像是在东京独自生活的每一天一样。但当她打开冰箱下层想找些材料做沙拉时,大厅的方向传来了声响。杜萌跳了起来,按住心跳加速的胸口。
“谁?”杜萌问着,却因为紧张而无法放大音量。
她侧耳倾听了一阵,什么也没听见。杜萌关上冰箱门和炉上的火走出厨房,穿过客厅来到了大厅。
大厅没有人,只看见静悄悄的两座扶梯、二楼的白色扶手和黑暗的走廊深处,而玄关的窗户上是彩绘玻璃。杜萌站在挂着典雅吊灯的挑高八角型天花板下方。
“谁在家里?”杜萌再次细声地说。
应该没人在,可是真的有听到声音,像是有人下楼梯的声音……是从大厅传来的没错。杜萌走近玄关旁的窗子,把门锁上。
碰!身后传来巨响。
杜萌尖叫,倏地回头张望。
二楼。从二楼上传来的,关门的声音。有人在那里!
“谁!”杜萌大声叫着,大厅回荡着她的声音,身后的彩绘玻璃折射出的几何图样光线,不偏不倚地打在大厅中央和楼梯之间的地板上。
“哥哥吗?”杜萌再喊了一次。
不可能,素生不可能从三楼的房间出来的,因为房门已从外边锁上了。
杜萌动弹不得,加快的心跳在体内颤动。会是自己的房间吗?说不定是风的关系-也可能是早上出阳台的时候忘记关门,或是离开房间的时候没把门带上。
一定是那样没错。
杜萌呼吸急促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上,但每扇房门都确实关上了啊。她毫不考虑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往里头看——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敞开着,窗帘随风摇曳,杜萌松了口气。
啊,吓死我了……
恐怕是早上离开房间时没把门关好,现在被风一吹就关上了。杜萌走进房间关上玻璃窗,就在此时,门后突然闪出一个黑色物体抓住她的手腕。杜萌的身体瞬间像是被弹出去一般倒卧在床上,根本来不及回神,连尖叫的时间也没有。
“不许动!”男子的低沉嗓音盖住一切。
令人恐惧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她被压得喘不过气。男子身着灰色T恤和类似工作裤的深蓝色长裤,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缓缓地从杜萌的后颈移开,杜萌喉咙上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但丝毫无法放松,她的身体无法移动。
那个人的另一只手正握着一个黑得发亮的物体贴近杜萌眼前。即使物体近到她无法对焦,再加上被自己的长发挡住视线,杜萌还是立刻明白,那是一把枪。
杜萌终于凝聚勇气抬头看男子的脸,却看到一副面具。那是一副偌大而且恐怖的面具,窄椭圆形的面具中央是鸟喙般突出的鼻子,鼻子两侧的无数个同心圆中间则开了个小洞,洞里面一片漆黑;而血盆大口里则露出长长的獠牙。那是恶魔的面具,邪恶的面具。这应该是挂在一楼客厅的工艺品,如此可怕的面具,却让人有正在微笑的错觉。
7
“安份点我就不杀你。”
这是杜萌从没听过的声音,异常冷静,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此时杜萌竟想起她的小学老师——在母亲再婚、自己跟着转学之前,她原本的班级有一个男性班导师,说话也是这样。当时杜萌因为第一次遇到男老师,还感到有些害怕。
她点了好几次头,男子的手又放上她的后颈,微微颤抖——杜萌不知道发抖的是自己还是对方。
“就算你大叫也没有用,这种地方谁也听不到,你说是不是?这附近根本没有其他人,这你知道吧?”
男子在杜萌面前左右晃动着手中的枪,她颤抖地点点头,于是男子收手,杜萌用双手撑起上半身。
“这可不是玩具,要不要见识一下?手边的枕头拿来。”
男子把手伸向杜萌,她摇头不作声。
“我可不想把子弹留下来啊。如果对你开枪,还要把子弹挖出来,那样很麻烦的。而且你也不愿意吧?”
杜萌只是不停摇头。
“拜托……”她终于发出声音,呼吸似乎比较顺畅了。她干咳了几声,还是很难受。
“放轻松。”男子愉快地笑着,“对不起啊,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对你怎样。”
“钱……在那个手提包的内袋……没有很多……”
杜萌说着,一只手拂去脸上的头发并撑着脸——如果没有支撑物,她恐怕不能止住颤抖。她没有流泪,照理说自己一定会哭才对,但现在没有那种多余的时间。
“拜托……”
“闭嘴。”
男子迅速站起来,杜萌吓了一跳,闭上眼睛。等她万分惊恐地睁眼一看,发现男子已经离开了床上。
接下来,杜萌完全无法思考,只是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抱膝坐在床上看着时钟,这才察觉到已经快九点了。戴着面具的男子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面具上的眼睛彷佛正瞪着杜萌。他拿着手枪的右手下垂,像钟摆一样摇晃。杜萌的视线尽可能避开男子的方向,房间的冷气发挥了作用,她现在全身发冷,但是额头和脖子却淌出汗水。不过和之前比起来,杜萌的情绪已经缓和许多,也恢复了思考能力。
从刚才到现在,男子什么也没做,他至少枯坐了三十分钟以上。他究竟几岁呢?声音听来像二十几岁,有着修长的身形……他从哪里潜入的?啊,刚才一定就是他按的门铃,可能趁着杜萌走到大门前时,他就跨过铁栏杆来到庭院,然后杜萌前脚离开,他便后脚从开启的门进入屋内。
那把枪是真的吗?她没有头绪,不过至少男子的态度缓和下来——不对,只是感觉上罢了,因为戴着面具的脸根本看不见表情。
房里一阵不自然的沉默。男子没有任何动作,也可能是还没开始动作。接下来他打算怎样呢?杜萌自问着。她突然觉得一阵口渴,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咬着牙根,而双手抱着的膝盖已经不抖了。
“可以说话吗?”杜萌试探地问。
“可以。”男子有点惊讶地回答。
“你要做什么?”
“绑架。”
“绑架?你要带我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
男子的回答意外地多了几分理智,冷静的口气十分独特,像是压抑着情感。
杜萌想起双亲和姐姐。绑票……该不会……?她脑中浮现恐怖的讯息。她的父亲是县议会议员,一位政治人物,杜萌脑中瞬间设想了好几种情况。
“我父亲他们也被绑架了对吧?”
“被绑架的是你。”戴面具的男子略带嘲讽地说:“虽然是意料之外,还是帮了我大忙啊。如果来硬的,只会让你受伤,这对彼此来说都很麻烦吧?”
“我不想受伤。”
“我也不想让你受伤。”
“我父亲他们在哪里?”
“无可奉告。”
“你要的是赎金吧?”
“不要多话。”男子低声地说,口气没有十分强硬,但也颇具威吓作用。
杜萌噤声。不管怎样,幸好对方还算通情达理,应该可以逃过一劫。想来把父母和姐姐带走的家伙应该是这个人的同伙,说不定另一边正以杜萌的生命安全吆喝胁迫着家人。不同于一般绑架,这些歹徒强行带走全家人,将独自留在家中的女儿变成人质。仔细想想,手法实在不寻常。
杜萌推测,至少有两个人以上限制着家人的行动。他们打算怎么拿赎金?会要父亲打电话给银行吗?还是这栋房子某处就放着现金?交出赎金后,是否会再度确认女儿的安危?戴面具的男子也许是在等电话,可是杜萌的房间里没有电话啊,那是在等什么?早上应该也是歹徒们强迫家人打电话给佐伯千荣子的吧?一定是枪口指向父亲,要父亲打电话给佐伯的。
杜萌暗自思忖可能的状况,眼前的男子或许是昨晚将家人拘禁至某处后又返回的,为了绑架她而特别回到屋中。不可思议的是,在约略推敲出事情的经过后,自己的情绪就不再起伏不定了。杜萌回复平常的样子,开始冷静思考。
“我们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杜萌静静地问。
“你说呢?”
“你不饿吗?”她露出微笑,“我刚才正要做早餐喔。”
男子闷哼一声。
“我不会逃。要是逃走,我父亲他们也会受到伤害吧。”
“没错。”
“那我们两个人下楼吃早餐好吗?”杜萌缓缓起身,“喂,可以吧?”
男子起身朝杜萌走来,枪口仍旧对准她。在距离约两公尺处,他停了下来。
“这里很无聊对吧?”杜萌说。
“少装镇定了。”
“好。”杜萌点头。
“给我走慢一点,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是,我知道了。”
“你先走。”男子用枪指着房门口。
杜萌走到门口,回头问:
“可以让我换一下衣服吗?”
“换衣服?为什么?”
“这身衣服……很丢脸。”
“随便你。”
“谢谢。你可以面向那边吗?”
“不行。”
杜萌只好走近放在地上的行李,男子手上依然握着枪。她无视于男子,迳自换上牛仔裤。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真是大胆啊。”男子的语气充满讪笑。
“你不也是?”
“我?怎么说?”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真的没对我怎样。”
“我们的目的不是那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换装完毕的杜萌看了男子一眼,男子撇过头去,在大大的面具后面约略可以看出男子的发型。反戴的棒球帽下是飘逸的长发,看来他的年龄应该不大,说不定还比自己小上几岁,杜萌心想。
杜萌先开门下楼,男子在距离她不远处跟着,就这样从走廊一直走到大厅,杜萌都没有回头,只是直直地盯着大厅的彩绘玻璃走下楼。她仰望着天花板的八角型屋顶,突然想到三楼的哥哥。
8
当杜萌做早餐的时候,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就守在厨房门口监视着,不过拿着枪的右手没有朝着她。
“那个面具不拿下来没办法吃喔。”杜萌端着装有杏力蛋、热狗、小黄瓜和莴苣的餐盘说:“给我看到脸会很糟吗?”
“废话,就算只看到一眼,我都会杀了你。”男子同答。
“为什么?”
男子不作声。杜萌肆无忌惮地走到餐厅,男子慌忙让开。餐桌上已经放了吐司,咖啡机也是热气蒸腾,她从餐具柜拿出两只杯子,倒入咖啡。
“那就开动啰。”
坐在椅子上的杜萌双手合十——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是装出来的——叉了块热狗吃了一口,看着男子。
“这种情况,亏你还吃得下去。”男子靠在餐厅墙壁上,“你不怕我?”
“因为你说不会对我怎样啊。”
“你的家人都被带走了呀。”
“是啊。”杜萌的脸微微朝下,“不过也没办法。既然是政治人物,就要有危机意识。至于钱的话……我父亲理应拿出来。”
“什么意思?”
“我知道那不全是正当的钱,我又不是小孩。”杜萌左手拿起咖啡杯,“虽然不知道你们要多少,又要如何用这笔钱,不过我反正无所谓。”
“漠不关心比犯罪还要卑劣。”
“关心了我们的社会就会变好吗?喂,吃一点吧,我好不容易做的……”
“这种生活也无所谓?”男子不疾不徐地说。
“这种生活?”
“住豪宅、有佣人服侍、坐气派的车、睡在有冷气的房间……”
“你想过这种生活?”
“很想啊。”
“那你跟我求婚好了?”杜萌笑着说,
“不只是要我一个人富有就好了。”男子也笑了,“难不成全世界的劳动阶级都可以跟有钱人家的小姐结婚吗?”
“时代慢慢改变的话,总有一天会的。这跟‘熵’【注:可理解为微观尺度无序的度量,由聚集原子所需的热量增量所引起。热力学第二定律认为所有过程的熵不是保持恒定就是增加(热力学第二定律表述有误——录入者注)】的道理一样,财富的总和若不是守恒,就是增加。”
“这不一样,只会更糟,你去看看过往的历史就知道了。”
“你吃早餐啊,我绝不会说看过你的脸。我父亲的钱跟我无关,反正就说被不知名的集团诈骗就对了。你们虽然绑架我,但或许有帮到你们自己,我是这么觉得。”
“但我们可能用这笔钱买武器,然后杀人,这也无所谓?”
“没差。”
“没差?”
“嗯,反正这世界不管怎么做,都会有人遭到不幸。”
男子靠近餐桌,枪口就在杜萌眼前。杜萌吃下餐盘里的莴苣,正眼凝视着面具一会儿,然后露出微笑。
“你不高兴?”
男子握着手枪不动。
“不杀了我就没办法吃早餐吗?”
“闭嘴!”
“不要紧的……我决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就拿下面具吃吧。”杜萌缓缓地说。
这是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勇气。会就在这里死去吗?杜萌心想着,已有了心理准备。方才被袭击的恐惧逐渐褪去:心跳稳定下来。没错,这就是她四年来变化最大的部份——杜萌变得强硬许多,包括对人生态度、对所有的事物。男子还是没动,看来是被杜萌瞪到不知所措。她将叉子放回餐桌,身体坐正,闭上双眼,接着像是等待接吻一样地微微抬头,顺着气氛,她自然地说:
“你可以杀了我。”
枪声响起。
9
同一天早上,蓑泽纱奈惠从硬梆梆的床上醒来。昨晚几乎没睡,不是因为认床,而是房间里寒气逼人,即使崭新的被子触感很好,也完全无法帮助她入睡。昨晚纱奈惠和她的双亲被强押至厢型车内之后,便整夜惴惴不安。刚开始还显得镇定,后来却没来由地焦躁及厌恶起来,为什么自己非得遇到这种倒霉事?
全是父亲的错!
这种话纱奈惠绝不会说出口,不过窝在厢型车最后头时,她的心里的确闪过了这个念头。两个持枪的人将纱奈惠和父母带走,这两个人都戴着金属色泽的墨镜和一副口罩——真是奇怪的搭配。
事情发生在昨晚八点多,当时纱奈惠和母亲一同返家。纱奈惠先前开着富豪车载着母亲前往那古野购物,返家时塞车耽误了时间。蓑泽家理论上是七点开饭,但是大家往往都很晚才回家,要是哪天全家人都众在餐厅吃饭,那就是奇事一件了。幸好这种机率不高,家中每个人向来爱几点吃饭就几点,因此就算父亲先回家,也不会等她和母亲。
“唉呀,真难得,你爸爸回到家了。”母亲祥子看到车库停放的宾士说。
蓑泽家之前曾经请过司机,但最近大多自己开车,理由很简单,就是驾著名车看起来很有权势。纱奈惠跟一些人吹嘘过父亲自行开车的事,但所谓的驾车其实不过就是往返于自家与事务所罢了。
车库前方面向道路旁停着三口黑色厢型车。纱奈惠还是可以把车开进车库没错,但那台车着实稍嫌挡路。那时候她还以为是有客人造访。
纱奈惠按下遥控器,铝制电动卷门往上移动,待卷门完全卷上去以后,她小心地倒车入库。就在车子停进车库中央时,母亲突然尖叫起来,纱奈惠吓了一跳,赶紧往前看。有两个人从厢型车下来,朝她们母女跑过来。他们看来十分诡异,光是脸上的墨镜、口罩和头上的黑色棒球帽,就显得十足骇人。歹徒隔着玻璃窗,手枪指向车内。
“下车!”戴着黑色手套的歹徒命令着,一连串的恶梦就此开始。
纱奈惠和母亲从富豪车下来,被押入厢型车最后一排。车内没有冷气,十分炙热,满溢焦躁的气氛。附近没有路灯,周围一片昏暗,纱奈惠搂着母亲的肩。
歹徒其中一个是女人。
“去叫蓑泽泰史过来!”口罩蒙住女人的声音,但还是十分清楚,“只等两分钟。跟佣人说出去一下就好,敢多说一句,先杀了你女儿!”
两个人把母亲拉出来,车上只剩下纱奈惠一人。两分钟十分漫长,纱奈惠祈祷着双亲快点过来。她等待着,有个男人站在驾驶座外,女人则是站在车后,持枪对着她。车库前是私人道路,外人禁止进入,所以一般车辆进不来,附近也不会有人。
那一瞬间,纱奈惠突然想到,妹妹是否已经到家了呢?
母亲带着父亲过来,父亲坐进车子时,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了一句“不要紧”,但这种话根本无法安抚她。
三个人坐在最后座,男人跳上驾驶座启动引擎,女人坐在后座拿着枪牵制三人。枪口直指着纱奈惠,她偷偷地往前看。
父亲断断续续说着话,纱奈惠对此颇为讶异——父亲真的非常沉着,口气仍不失威严。什么目的、先把女儿放了、会给赎金……父亲屡次和歹徒交涉这些问题,不过持枪的女人都没有回答。每当父亲开口,纱奈惠就会紧张起来。
厢型车行驶着,感觉已经开了三、四个小时,但其实才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纱奈惠看着手表,已经接近十点钟了。厢型车停了下来,车外天气微凉,果然如纱奈惠所料,他们来到了自家的别墅——虽然在黑漆漆的车上完全掌握不到方向,但当厢型车从驹之根交流道离开时,她一看窗外的景色便立刻明白了。当车行至收费站之前时,戴墨镜的女人将枪口抵在纱奈惠的鼻尖上。
“安静点。”女人低声说。
冰冷的金属触碰到纱奈惠的皮肤,她紧闭双眼。车内昏暗不明,收费员大概也没有看见吧,只希望一路上不要发生任何事。抱持着这种心情,纱奈惠走下车时顿时松了口气,而眼前熟悉的景象也多少起了镇定作用。
一段坡道自停车场延伸到建筑物,一位老人从途中的小屋跑出来。他满脸惊讶地看着三人,慌张地低头行礼。
“还有两位客人。”父亲立刻大声说道。
听到如此明白的表示,老人再度低头。纱奈惠身旁的女人把枪藏在腋下——但即便不如此,周围一片黑暗,应该也看不见她拿着枪。
老人走在前头带路,其他人跟在后面。他打开别墅大门,先让五个人步上木制阶梯,走进屋内。
“水谷……你先待在屋外。”父亲说,于是老人没有进屋。
玄关内侧还有一扇门,门后是挑高的宽敞客厅,入口处放了一只小猪的标本。
“感谢各位这么合作。只要乖乖就范,我们就不会伤害你们。”女人站在窗边说:“我们只是想要做个交易,不会有不合理的要求,而且一定会谨慎行事。”
男人走到客厅里,拿着手枪面向着蓑泽家三人,不发一语。
“你们的目的是钱?”父亲坐在茶几前的椅子上问。
“没错。”女人回答。她和男人仍戴着墨镜和口罩,气定神闲。
“要多少?”
“两亿现金。”女人紧接着回答。
“没办法,没有那么多现金。”
“没有叫你立刻交出来,但是在你把钱准备好之前,你跟你的家人得待在这里。现在来想想怎么调度吧。”
女人似乎在微笑。她微倾着头,样子一派轻松。这样反而让纱奈惠愈加害怕。
10
半夜时好像有听到枪响……那会是梦吗?
将棉被盖住全身的纱奈惠听到枪声,从床上跳起来,但四周随即又鸦雀无声。说不定只是车子爆胎而已——但是即使这么告诉自己,纱奈惠的身体仍然颤抖着。她整个人躲进棉被里,流下眼泪。
好可怕,无法从这张床、这间房间逃出去。枪声是几点响起的呢……她想着,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朦胧。
她正在作梦,作梦……但什么也没梦见。
纱奈惠起身,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白色灯光让她眯起双眼。头好痛。悲惨的早晨、硬梆梆的床。这里是别墅……为什么会在别墅?纱奈惠站起来拉开窗帘一角,戒慎恐惧地往外看。从茂密的树木间可以看见部份的停车场,看见厢型车车顶。这不是梦!昨晚的恶梦全是现实……拿枪的家伙还在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后传来敲门声,纱奈惠害怕地回头,看见母亲走进房间,一脸憔悴。
“还好吗?睡得着吗?”母亲小声地问。
“您呢?睡不着吧?”
母亲弓着身子坐在床边叹息。
“爸呢?那些人还在吗?”
“你父亲也没睡……”母亲捂住脸,“他一直待在那边的房间……”
“那些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刚才好像出去了,会不会在车上?”
“要不要报警?”纱奈惠坐到母亲身旁。
“电话被他们带走了。”
“我在半夜听到枪声。”
“没有呀。”
“啊,那可能是在作梦吧。”
“嗯。”母亲虚弱地点头,“不要紧的。”
“水谷呢?他没事吧?我怕那些人会对他——”
“他在客厅。”母亲握住纱奈惠的手,“大家都没事。就交给你父亲处理吧,他说总之现在就是不要轻举妄动。”
此刻是早上八点半。
纱奈惠和母亲走出房间,看见父亲正在和水谷交谈。水谷看见她们,起身往厨房走去。
“纱奈惠,昨晚有睡吗?”父亲问着,脸上堆起的微笑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但疲态尽露。
“睡了一会儿。”纱奈惠回答,走到桌前的椅子坐下,“您跟水谷说了那些人的事吗?”
“嗯。”父亲点头,“那些家伙好像跑到小屋里打电话,所以也把水谷赶来这里。”
“完全看不出来……”水谷端着茶回到起居室,“我只觉得他们是两个举止奇怪的客人。假如昨晚我早点发觉,一定会报警的……”
“报警反而危险。”父亲喃喃自语。他脸上的胡子没刮,脸色铁青,“无论如何都不能激怒对方。”
“佐伯可能已经报警了。”纱奈惠说,或许帮佣佐伯千荣子早就察觉不对劲。
“不可能的,我才和佐伯通过电话。”父亲苦着一张脸摇头说:“那些家伙要我打电话给她,告诉佐伯我们这几天不会在家,要她不用过去,所以她没有发现。”
“杜萌呢?”母亲问:“那孩子应该回家了呀。”
“她不会有事的。”父亲温柔地点点头。
“我们不能现在从后门逃走吗?”纱奈惠说。
“如果被歹徒发现怎么办?对方有枪啊!况且没有车子根本下不了山。”
纱奈惠望着窗外。男人从距离别墅不远处的小屋里走了出来,女人则是在坡道上往停车场走去。她把墨镜推到头上,口罩也拿了下来。由于距离的关系看不太清楚女人的五官,但起码可以知道她的皮肤白皙。纱奈惠从没看过他们,那两个人似乎正在交谈。
水谷和母亲准备了简单的早餐。外头的两个人不会进来吃吧,纱奈惠想着,她绝对不要跟那些人一起吃。她很想要换件衣服,但自己什么也没有带出门,再说现在也没有洗头洗澡的闲情逸致。
用完早餐,两个歹徒刚好从玄关走进来,起居室再度笼罩在一股紧张气氛里。那两个人都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纱奈惠的目光停留在他们手中的枪上。
“睡得好吗?”女人扬起下颚问纱奈惠,见纱奈惠不回答,她转而看着男主人,“开始工作吧。”
男人将手中的电话放在桌上,然后把外套挂在墙上。
“目前可以动用的现金有多少?”女人质问着。
“大约两千万。”父亲回答。
“先汇到这里。”女人从胸前口袋取出纸条,放在桌上,“一次汇三百万。”
父亲拿起纸条看着。纱奈惠不知道纸条上写些什么,不过猜想是银行户头。
“你打电话过去,”女人侧着身,微倾着头,“要是敢多说一句话,就拿你还在家里的女儿开刀。”
“你说杜萌?”母亲站起来拔高声音问。
“没错。”女人看着母亲的方向,低声回答:“不只我们两个人。”
“等等……”父亲也按捺不住情绪了,“杜萌怎么了?那孩子……没事吗?”
纱奈惠也吓了一跳,她原本还以为只有妹妹逃过一劫。
“家里的现金有多少?”女人问。
“你们不准伤害杜萌……”父亲颤抖着双肩。
“有多少?”
“五百万左右。”父亲坐直身体摇摇头,“那些你们都可以拿走,请不要伤害我女儿……”
“只要各位乖乖听命行事,就不会有人受伤。”
“杜萌真的没事?”父亲双手紧握,交叠在膝上。
电话旁的男人拿起话筒按下号码,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握着枪,等了一阵。
“是我……”男人说话了,纱奈惠头一次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比想像中还要年轻。“怎么了?啊……这样啊,那还真是出乎意料。嗯……我知道了……我这里一切在控制中。那个女的还算安份吧?你叫她来听电话,蓑泽想要跟女儿说话。”
男人把话筒递出去,父亲跑了过去。
“杜萌吗?是我,嗯……这里也是一样。我们在别墅……大家都在一起……没事吧?你还好吧?你不用担心我们,你要乖乖地照他们的话做,不要反抗。”
男人夺去父亲手中的话筒,父亲回到桌前。
“叫他听电话。”男子对着话筒说。男人此刻的低沉嗓音,让纱奈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听好,现在把那个女的带过来,给我过来这里会合。就用他们家的车,叫那女的开车。”
“在那之前先去保险柜拿钱!”女人叫着。
“等一下……”男人说着,枪口指向父亲,“保险柜在哪?”
“一楼的书房。”父亲淡淡地回答,接着不疾不徐地说明保险柜的密码以及旋转方向,拿着话筒的男人一一转告对方。
“不懂的话赶快打电话来问。”男人挂上电话。
纱奈惠推想着家中的景象,小妹杜萌……真的没事吧?全家人只剩她在家里……妹妹从小就是个个性好强又直肠子的人,虽然说歹徒应该只有一人,但是就他们两个人在家里,纱奈惠非常担心。
接着,歹徒要求纱奈惠、母亲以及水谷老人走到房间去,只留父亲在起居室,等一下好像要打电话给秘书杉田。非要这么言听计从不可吗?纱奈惠心想。
别墅里有四个房间,每扇房门都面向着起居室,纱奈惠等三人走进北侧最大的一间房间。
12
蓑泽杜萌坐在客厅沙发上。
听到枪声时,杜萌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停止了心跳。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这个开枪男子的姿态,像是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即使恢复了听觉,一时之间还睁不开眼睛。
枪响过后,杜萌什么也吃不下了,也没和男子说话。那一瞬间几乎刺穿耳膜的声响,彷佛让她的血液停止流动。自己该不会已经死了吧?她竟这么想着。
男子还是没摘下面具,也没吃早餐。杜萌一直安份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过了好一阵子,电话铃乍响,她没有飞奔至电话前,只是盯着男子看。
接过电话听见父亲熟悉的声音,杜萌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口。明明是久违的声音,却是客套的对话。
“是,我不要紧……嗯,他没对我怎么样。对,枪口一直对着我。”
和父亲短暂的交谈中,杜萌发现父亲意外地沉稳。不,应该是说果然如此。
“叫他听电话!”男人的低沉嗓音令杜萌不寒而栗,即使话筒已经被拿走,杜萌还是呆滞地站在原地不动。
她已不害怕男子手中的枪,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完全豁出去的想法再度急速充满杜萌心里,取代了一度因为枪声而畏缩的情绪。
眼看着保险柜被打开,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柜里的钱装进纸袋,杜萌却有种好似身在梦境的、不可思议的好心情。
纸袋由她带到姐姐的富豪车上。从车库中回头看家里,杜萌想着应该还在三楼的哥哥。
太好了……这样哥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何故,杜萌觉得放心不少。她不希望哥哥和这些肮脏的骚动扯上关系,不想让他知道。
车子由杜萌驾驶,她冒着汗,后座则是戴面具的男子和纸袋。她不时地看着后照镜,男子还是没有拿下面具。
车行至高速公路的收费站,杜萌默默地拿出储值卡,收费员完全没注意到后座的情况。下了驹之根交流道后立刻接着爬上坡道,来到这儿时,她终于可以把冷气关掉。
车子行驶在苍郁林间的坡道上,不久转到小路,拐了几个大弯,抵达蓑泽家别墅的停车场时大约是十一点钟。太阳高挂天空,光线穿过大气照射到地面。杜萌下车,仰望着嶙峋生长的大树。
已经是秋天的气息了啊。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杜萌好不容易开口问。
站在杜萌面前的男子默默摇头,往黑色厢型车走去。她定定地看着,然后单手遮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天空,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头好痛,身体好冷,可能感冒了。
男子返回杜萌面前,举起右手。握着枪的右手举向空中,朝着晴朗高空开了一枪。
3
杜萌一脸木然。
男子丢下面具,然后跳上杜萌原本开的车。杜萌注视着地上的面具。那个面具,那副可怕的面具。
男子驾车逃逸,之后似乎过了好长的时间,杜萌就这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有人从别墅的方向跑下来。
“杜萌!”是父亲的声音。
姐姐和母亲也赶了过来,接着是水谷。姐姐纱奈惠抱住她。
“杜萌……太好了……”姐姐哭着说。
“怎么了?那些家伙呢?”父亲露出紧张的表情。
“其中一个人开车逃走了。”杜萌指着下坡路。
“是开我的车逃走的吧?”姐姐说着望去,车子已不见踪影。
“逃了?为什么?”父亲问。
全家四个人和水谷老人站在停车场中央环视四周。
“为什么要逃?”父亲又重复了一次,“全部逃了?”
“不是。”杜萌拨开前额的发丝摇头,脸颊胀红,“只有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男的逃走了。”
站在不远处的水谷突然大叫。大家回过头一看,水谷跌坐在黑色厢型车旁。
“怎么回事?”父亲高喊。
四个人快步走向前玄,水谷站了起来,指着厢型车里。他睁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张开嘴,神情异常:但那不是笑,而是恐惧。
杜萌往车里看。每个人瞬间屏住呼吸,姐姐发出尖叫,母亲失去力气蹲坐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父亲喃喃自语。
杜萌和姐姐紧紧抱在一起,她觉得头痛,浑身不对劲而意识不清,连站着都很吃力。
为什么……我觉得好累。
“杜萌。”她听见父亲在叫她。
对……这是我的名字……
她目不转睛看着车内,这一刻倒是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车里有两个人叠在一起。他们的金属色墨镜裂开,白色口罩被扯下,但还戴着帽子。她立刻分辨出这是一个女人和一个长发的年轻男人,很明显地,这对男女已经死亡。
第四章 偶得的疑问
1
蓑泽家别墅发生奇怪案件约一周后的星期五下午,长野县警西畑阳佑警部坐在部属驾驶的车里,正前往爱知县。副驾驶座的空间狭窄,他曲着腿,望着左边窗外的景致。他本来打算车子开出惠那山隧道后就要抽根烟,但等到车子出了隧道、过了中津川交流道,他还是忍住没抽。他只是想试试看自己可以忍耐多久而已,西畑就是这种人。
县议员蓑泽一家在爱知县自宅遭到挟持。目前确定有三名歹徒,其中两人已被杀害。
“什么跟什么啊……”西畑喃喃自语。开车的年轻刑警早习惯了西畑的自说白话,因此毫无反应。
有什么可疑之处呢……不对,根本就是疑点重重。
上周四晚间,一对男女歹徒挟持爱知县北部犬山市的蓑泽泰史家三人,两名歹徒分别是二十八岁的鸟井惠吾以及二十六岁的清水千亚希(两人皆有前科)。被强行带走的则是县议员蓑泽泰史本人、夫人祥子以及长女纱奈惠三人;时间为晚间八点左右。他们坐上犯人驾驶的黑色厢型车前往长野县驹之根市郊外的自家别墅,在那里被扣留了一晚。
隔天早上,另一名嫌犯(据推测是现年三十岁的赤松浩德,是其他两人的同伙)闯入蓑泽宅邸,禁锢前天深夜自东京回乡的蓑泽泰史次女杜萌。后来男子持枪威胁杜萌,同样驾车前往驹之根的别墅。
案情到目前为止并无其他特出之处,但接下来却急转直下。
早上十一点,嫌犯和杜萌来到别墅三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嫌犯赤松留下杜萌逃逸,之后在停在别墅停车场的黑色厢型车内(据报为山梨县遭窃的车辆),发现鸟井惠吾和清水千亚希的尸体。两人死因皆为他杀,鸟井惠吾的前额和清水千亚希的左胸皆遭人从正面持枪射击;除此致命伤外,两人并无其他明显外伤。法医相验结果,断定两人几乎是中枪时当场死亡。此外,嫌犯死亡时间约为早上九点半左右,误差最多为三十分钟;不过蓑泽泰史在九点十分和家中的杜萌通过电话,当时嫌犯还活着,而挂断电话之后没几分钟他们便离开别墅;因此推测死亡时间应在九点十分到十点之间。
清水千亚希手中握的是击中鸟井惠吾的小型手枪。子弹残留在鸟井头部,透过弹道比对,确定就是凶枪。另一方面,杀害清水千亚希的凶枪则推测为鸟井惠吾握在手中、较大型的枪枝,因为了弹贯穿清水左胸,警方到目前为止尚未找到,不过弹孔几乎和手枪口径一致。另外,两把枪的弹匣在停车场皆已寻获。目前最站得住脚的解释为两名嫌犯因故产生争执,并同时开枪杀了对方。而根据别墅里的蓑泽家三人和管家水谷的供词,他们的确在九点半左右听到停车场连续传来两声枪响。
以上的案情,并没有特殊的状况或是矛盾点。
有惊无险的是,被挟持的蓑泽一家并没有遭到伤害,损失的仅有蓑泽家保险柜里大约五百万的现金。蓑泽泰史依照嫌犯吩咐,将其他现金分别汇入指定的银行,但因为之后意外发生嫌犯内哄,蓑泽家很快便受到警方保护,并紧急联络受款银行。
当日中午前,驹之根市有名男子试图在某个提款机用歹徒使用的帐号密码提领现金,不过警方已拦截该帐号,这名男子并没有得逞。监视录影机有拍摄到那个画面,但是男子戴着墨镜,所以影像并不清楚。
第三名嫌犯据推测是赤松浩德,他算是死者鸟井与清水同个组织中的首脑之一。其实西畑对这个组织不甚了解,之前公安调查厅的档案就交代不清了,西畑也还没来得及细看从东京传来的报告:况且这种调查工作交给谁做都一样,他还有一堆迫在眉睫的工作等着处理,
这周以来十分忙碌。这种调查工作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的资讯都会快速地扩散和消灭,因此关键是刚开始的资料收集。可惜的是西畑刑警一周的努力至今没有结果,总之还没逮到在逃男子,也尚未寻获男子开走的蓑泽家座车(厂牌是富豪车)。西畑重重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他仍然忍着不抽烟,
那么,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呢……
第一个疑点是,根据监识报告指出,两名死者最初的陈尸处并非在厢型车内,因为车内几乎没有血迹。周围没有发现大量血迹,车内过于干净,在看过案发现场后,西畑马上就注意到这点。换句话说,两人并非在车内发生争执进而互相残杀,应该是死亡后遭人移动至车上。此项事实指出当时应该还有另一名嫌犯,而且不是逃逸的赤松,因为他不可能杀了两人后将他们搬到车上,当时的赤松根本还在爱知县蓑泽宅邸。他很可能是带着蓑泽杜萌来到别墅的停车场时,赫然发现同伴的尸体,然后才由于过度慌张而逃逸无踪。
所以凶手不是赤松,而是另有其人。
“另一个人……到底是谁?”西畑又开始喃喃自语。
假设还有另一个人将尸体运至车上,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还是说那个人也不是凶手?难道说死亡的两个人像是演西部片一样,互相行礼之后突然面对彼此,射出致命的一枪,然后另外一个人将死在彼此枪下的两人移到厢型车内……与其做这种推论,倒不如有第三个人持枪杀害鸟井和清水的可能性比较大。
为什么要杀了那两个人?起内哄吗?还是因为情况超出预期的计划?但是只要再等一会儿就有大把钞票进帐,他们为什么没有等下去?西畑怎么也想不透。
还有一件事情匪夷所思,就是蓑泽家的长子,二十四岁的蓑泽素生行踪不明。他好像是位有名的诗人,不过西畑没听说过,倒是西畑的太太知道蓑泽素生。连太太都知道的话,应该算是“有名”吧,西畑想着。
经由蓑泽家确认,蓑泽素生在挟持事件当晚应该还待在自家三楼的房间里,他是在隔天警方和蓑泽一家从别墅返回家之前消失踪影的。
这和挟持事件无关吗?
况且蓑泽家人的讶异不怎么自然,似乎隐瞒了什么事。西畑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无法解释。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关于这件事,西畑已经询问过蓑泽泰史、妻子蓑泽祥子以及长女蓑泽纱奈惠数次,但他们都只是重复同样的答案。今天西畑前往爱知县,是为了询问蓑泽另一位女儿蓑泽杜萌的供词。杜萌在事件结束后得了重感冒,住进那古野市的医院。虽然之前部属已经先赴医院进行过简单的问话,不过西畑还没见过杜萌,他还有一些事情要问杜萌,而且也想亲自看到她对于问题的反应。
2
医院就在那古野市附近的一栋大厦,蓑泽杜萌住在十一楼的个人病房。西畑原本打算和同事一起行动,但是想了想还是先叫部属在大厅等候,自己独自搭乘电梯上楼。电梯门在十一楼开放,西畑差一点就撞上迎面而来的女人。
“抱歉。”西畑说完看着对方。
“午安……刑警先生。”蓑泽纱奈惠睁大眼睛。她的表情紧绷,慌张地挤出微笑。
“午安。”西畑点头致意,“令妹……状况如何?”
“嗄?嗯,好很多了。”纱奈惠同答:“明天应该就可以出院。”
“我来,是想跟她谈谈。”
“好的。”纱奈惠让出路来。
“请问……您要去哪里?”
“去买点东西。”
“那么,请进,”西畑按住电梯门,“您没有同时在场也不要紧的。”
“我不在比较好吧?”纱奈惠扬起一边嘴角。
真是直率的小姐,西畑感到佩服。
“是的,您方便吗?”
“我明白了。”
纱奈惠走进电梯,向西畑微微点头行礼:西畑放开手,电梯门关起。
西畑走在走廊上,病房门口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他是负责看守病房的爱知县警。西畑亮出证件,年轻男子默默地对他点头行礼。他敲了敲门,随即进入病房-半躺在床上看书的蓑泽杜萌满是意外地看着西畑。
“您好,我是长野县警西畑。”他表明身分,口气十分有礼——这和年轻时截然不同,可说是十年来的历练,有礼的口吻之于男性就像化妆之于女性,有同样的修饰作用。
“午安。”杜萌还是一样的表情。
“方便打扰一下吗?”
“嗯,当然可以。”
西畑觉得蓑泽杜萌比姐姐纱奈惠更加标致。第一眼看过去会觉得姐妹俩颇为相似,但妹妹杜萌眼眉的轮廓更深远,和长得像母亲的姐姐形成对比。听说她是T大工学部的研究生。西畑平凡的头脑和她一比,就像灯笼和雷射光线,高下立判。但西畑相信这世上除了智商,还是有经验这回事,因此他一点也不担心。
西畑像是打太极拳一样,慢动作坐在床边的长椅上。
“辛苦您了。”西畑决定慢慢导入话题。
“您是指什么事?”杜萌紧接着问。
“挟持事件啊。”西畑回答得理所当然。
“您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不,这个……想请问您有想到什么关于案件的线索吗?再琐碎的事情都可以。”
“没有,我都说过了。”杜萌用手梳着长发,“我已经和之前来的刑警说过了。”
“男子的长相呢?想不出来吗?”
“不是想不出来,而是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戴着面具。这我也说过了吧?”
“但面具掉在停车场。那家伙逃走前摘下面具,那时候你没看见他的脸吗?”
“他那时朝着空中开枪,”杜萌皱着眉说:“而且我闭起了眼睛……一回过神,他已经把车开走了。”
“嗯,我要问的就是这个。”
“那就是和我之前所说的一样啊。”
“枪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在场没有发现子弹和弹匣。”
“什么意思?”
“没有……”
西畑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张从东京送来的赤松浩德的照片。
“是这个男的吗?”西畑问,一边仔细看着杜萌的眼睛,观察杜萌眼神的变化。
“我没有看见。”杜萌根本没有看照片,“刑警先生,我真的没有看见。”
“总之你先看看。”
杜萌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
“发型有点像,我记得对方留着长发,不过我没看到脸。”她把照片还给西畑,“这是谁?”
“当你们到达停车场时,这个男子很快就看到了厢型车吗?” .
“是的。”杜萌点点头说:“不过我没办法证明他就是照片里的男人。”
“他当时的表情呢?看到车内的情况,他有吓一跳吗?”
“我不知道。我开车开得很累,恍恍惚惚的。”
“他有生气吗?是不是因为愤怒所以对空鸣枪?”
“刑警先生,”杜萌瞪着西畑,“他戴着面具,我怎么会知道他有没有生气?”
“他有说什么吗?自言自语或是叫嚣之类的……”
“没有。”
“他有打开厢型车的车门吗?”
“没有。”
“只是从窗外往内看是吗?”
“是的。”杜萌有些不耐烦地点头。
西畑起身慢慢走到窗边。这个位置看得见隔壁栋建筑的屋顶,但他不是要看外面的景色,而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
“这就怪了……”他小声说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双眼仰望天空。
“哪里奇怪?”杜萌问,而这个问题早在西畑的意料之中。
“只透过车窗看过去就知道里头有两个死人吗?他的同伙受伤倒在车上喔!为什么不打开车门确定呢?”
“我的家人也没有开车门。就算不去确认,看也看得出来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啊。”
“真的吗?”西畑回头看杜萌,“不是有人告知有死人吗?然后大家就这么以为了……”
“我不知道。”杜萌摇头,“不过,父亲要我们在警方还没到前不要去碰……况且我们也觉得很恶心,怎么可能还把车门打开确认。”
“没有人打开吗?”
“对。”杜萌回答,眼神却故意不看西畑,“那之后我就跟姐姐回到别墅去了,因为我的身体很不舒服,快倒下去了;停车场只剩下我的父母亲以及水谷先生。是我姐姐报的警。再来就不清楚了,我都在房间休息。”
“嗯,这件事我也知道了。”西畑点头。
蓑泽家的供词几乎一致,问起之前问过的事,杜萌的答案也一样。西畑坐回长椅思索。
为什么要把两具尸体放在厢型车里?难道是打算把载有尸体的车子开走吗?先足赤松和杜萌来到停车场,赤松发现尸体后匆忙逃逸:接着蓑泽一家离开别墅时也发现尸体,然后警方就来了。对于这样的状况,搜查小组目前的推论是,先前有另外一个人放弃处理车上的尸体,旋即逃脱了。
但是……西畑又想,凶手在九点半杀了两人后又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尸体才被赤松发现,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凶手,如果本来也打算一并解决掉近午才到别墅的赤松,为什么要早早杀了两人,然后在案发现场徘徊那么久?
西畑发觉自己已经好几个钟头没抽烟了。
“为什么警方知道那个男子就是赤松呢?”
“不,还没十分肯定,也没有指纹啊。”
“嗯,他戴着黑色手套。”杜萌说。
“没错,如今什么证据也没有……”西畑双手交叉在胸前,“我们发现掉在案发停车场的面具有残留毛发,正在鉴定中。那些毛发不是被害那两个人的。”
“是要调查毛发是否为赤松这个人的吗?DNA鉴定?”
“其实直接逮捕赤松或许还比较简单。”西畑微笑着,“但是就算逮捕赤松,他也不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杜萌侧着头,“请问……”
“杀人犯另有其人。”西畑说。
“另外有个人杀了那两个人?”杜萌立刻问。果然反应迅速,西畑心想。
“不……我不确定。”
西畑回答完,一度努着嘴抬头看着天花板。
“对了……我想请教关于令兄的事情。”
西畑看见杜萌的双眼瞬间睁大。
3
杜萌按捺住情绪,集中精神。刑警盯着她的眼睛,她告诉自己不能逃避对方的视线。
“我哥哥……您想问些什么?”杜萌问。
“长野县警负责蓑泽素生的失踪事件,我个人认为此事和驹之根事件有某种牵连。”
“嗯……”
“那天晚上您有与令兄见面吗?”
“没有,这点我之前应该回答过了。”
“意思是您没有上三楼的房间?”
“对。”杜萌回答:“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那天和友人在那古野吃完饭、搭计程车回到家时已经大约十点,一到家,那个女的……就是佐伯小姐,她过不久就离开我家。除了我哥,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回到二楼房间,洗完澡就睡了。”
“隔天早上呢?”
“嗯……”杜萌叹了口气,“其实……隔天早上我曾到过三楼哥哥的房门前。”
“喔……之前没听您说过。”
“抱歉,一方面没什么好提,而且又觉得很麻烦,所以我就没说了。”杜萌坦白说,,“隔天早上我发现家里好像还是没人,就在屋内大致绕了一圈:我曾走到三楼敲哥哥的房门,不过没有回应,房门也上了锁……”
“确定有上锁?”
“是的,我确定。”
“房间上锁表示当时素生还在房间里啰?”
“我不知道。”杜萌摇摇头,“房门内外都可以上锁。”
对了,那扇门现在只能从门外上锁——杜萌心想,但她认为不能说。
“佐伯知道钥匙在哪里吗?”西畑问了别的问题。
“我想她知道。前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佐伯,隔天早上我打了电话给她。”
“这我知道了。那么您对于佐伯这个人认识不多啰?”
“是的,您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家里帮忙的吗?”
“记得没错的话……她受雇于蓑泽家才半年多。”
“这样啊……”杜萌不知道这回事。最近她很少跟家里联络,几乎都是母亲或姐姐打电话到东京。
“去年年底到现在,八个月吧。佐伯几乎每天都会到贵府工作,只有星期天休息。这些您知道吗?”
“不知道。”
“怪的是……”西畑缓缓地说:“佐伯说她从没见过您的哥哥素生。”
杜萌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的确,杜萌也曾问过佐伯,佐伯没有见过哥哥。
“怎么了吗?”西畑侧着头、睁大双眼,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杜萌看了浑身不对劲。
“没事……”杜萌赶紧摇头。
“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八个月以来几乎每天都到贵府工作,却连一面也没见到……会有这种事吗?”
“我哥这几年性情变得不太一样。”杜萌谨慎却又轻描淡写地回答:“而且他看不见,很少踏出房间。所以她没见过我哥,这一点也不奇怪。”
“喔……餐点也是由蓑泽夫人亲自送到房门口吗?”
“嗯,我听到的是这样。”杜萌微笑着。
“听说?”
“我几乎都待在东京,不太清楚家里的事。”
“那么以前不是这样吗?”
“什么?”
“令兄以前不会把自己关在房里吗?”
“嗯……不会吧……”杜萌支吾其词。
“您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的夏天。”
“两年前?两年很久了呀。”
“是的。”
“再之前呢?”
“我记得是再一年之前的夏天。”
“新年的时候都不会回家吗?”
“是的。”杜萌耸耸肩,“不行吗?”
“不不,抱歉。”西畑露出微笑,“所以您最后一次见到素生是两年前?”
“不是。”杜萌摇头,“两年前我只在家待了一晚,没有见到哥哥。最后一次见到哥哥是三年前的夏天。”
那年夏天的记忆瞬间闪过脑海,杜萌心跳加速,觉得周围的气压下降,好像来到了真空状态,脑子感到一阵晕眩。
“您没事吧?”
“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杜萌闭上眼睛。
她是真的不舒服,而且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她的脉搏变得无力,血液无法正常流动。
“很抱歉。”西畑口气和缓,态度却不是道歉的样子。
“我哥的事情……跟挟持事件无关吧?”杜萌仍旧闭着眼睛。
哥去哪里了?杜萌问自己。哥哥到底在哪里?如果告诉警方实情……
但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现在才说也不妥吧。
“有没有关连,说实在话我也不敢肯定。”西畑起身回答:“说不定跟挟持以及驹之根杀人事件无关,可能单纯是他趁着家里没有人在,就悄悄离开了。不过,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出得去吗……”
“我认为我哥是被带走的。”杜萌睁开眼睛,口气坚定地说:“我哥不可能闷不吭声离家,一定是有人把他带走,是挟持。”杜萌探出身体,“刑警先生,拜托您找到我哥。”
“这是一定的,”西畑认真地点头,“所以我才会希望您能尽可能告诉我们真话。总觉得家里每个人好像都刻意隐瞒了什么,是这样吗?”
杜萌直觉地摇头,却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要否认。
到底是谁带走哥哥……
“您说有人带走令兄……”西畑走到门口,回头说:“素生的房门上锁,您知道我们在一楼客厅的柜子里发现了这把钥匙吗?”
“我不知道。”杜萌真的不知道。
“因为是从门外上锁,我的部属和蓑泽夫人拿着钥匙来到三楼,打开房门。”
杜萌盯着西畑没有说话。
“素生不在房里……”西畑望向杜萌身后的窗户,
把门锁上呢?”
杜萌无法回答,这的确值得怀疑。
“可能只有一个理由。”西畑说。
“如果真有人带走素生,为什么还要特地
“为了不让我进去那间房间?”杜萌想了一会儿说。
“没错。”西畑微笑点头,打开房门,“除此之外没别的原因。”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杜萌看着病房门口。
4
西畑来到医院大厅,打算等蓑泽纱奈惠回来:候诊室最前面有块吸烟区,他终于可以抽烟了。年轻的部属买来罐装咖啡,他叫作堀越,看来还像个大学生。
现在是午后三点二十分。
“怎么样?”堀越坐在西畑身旁。
“没怎样。”西畑摇头,“对方说她的哥哥被绑架,状况还真玄。”
“所以蓑泽素生被绑架了?”堀越问:“可是没接到要求赎金的电话呀。你觉得呢?会是绑架吗?”
“他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是真的,很有名啊。”堀越露出牙齿笑着,“之前还上过电视哩。”
“没看过。”
“四、五年前的事情吧,是位超级美少年,跟当时的偶像一样受欢迎喔。”
“最近呢?”
“呃……这阵子就没见过了,会是年纪大了的关系吗?他好像……跟我差两岁。”
西畑喝完罐装咖啡,五分钟后,看见蓑泽纱奈惠抱着购物袋返回医院,三人走到大厅前站着交谈。
“您那天见过素生吗?”西畑向纱奈惠询问星期四那天的情况。
“嗯。”纱奈惠紧张地点头,“我应该说过了……”
“那时候令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您的意思是?”
“和往常不同的举动……什么都可以说,有注意到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
“您有对素生提起令妹从东京返家的事吗?”
“我没说,不过……我母亲可能有说。”
“难道素生和杜萌交恶吗?”
“为什么会这么说?”纱奈惠的脸色明显地变了。
“令妹告诉我她已经三年没见过哥哥了,这有点不寻常。”
“我也两年没见到我妹了唷。”纱奈惠扬起笑,“那孩子也变了许多。”
“您说杜萌吗?”
“嗯……她很少回家,我父亲为此不太高兴。”
“为什么不是叫佣人佐伯送饭给素生呢?”
“咦?是这样吗?您听谁说的?”一度看向别处的纱奈惠又转而盯着西畑,“并不是刻意不叫她送,只是我母亲想要自己拿过去。”
“那天佐伯也没有送晚餐上去。”西畑慢条斯理地说:“即使明知道蓑泽夫人和您会晚回来……”
“嗯。”
“这种情况,佐伯还是不会送上去?”
“那是我母亲的工作。”
“有什么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
西畑看着纱奈惠的眼神,纱奈惠叹了口气。
“请问……可以结束了吗?我妹在楼上等我……”
“啊,好的,谢谢您。”西畑微笑着说。
纱奈惠脚步急促地往后走,没有回头;西畑回头看着身后的堀越,转转脖子,像是睡觉落枕的姿势。
“我该去爱知县警部一趟了。我自己会坐电车回去,你先走吧。”
“喔,”堀越弓着背点点头,“没关系吗?”
“拜拜!”
西畑把手上的空罐丢人垃圾桶,然后离开医院。爱知县警部就在步行可到的不远处,他脱掉一件衣服,什么也不想地走在大太阳底下——这种极高的气温和极短的距离,适合什么也不想。不过,要自己把脑袋放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西畑用手帕擦掉颈间不时冒出的汗水,在艳阳的曝晒下迳自检讨着这次的事件。
可以确定的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应该是个男人,因为对方还能把两个人的尸体搬到厢型车上……不对,如果是用拖行的,女人也做得到吧……也不对,地上没有拖行的痕迹。说不定消失了?算了,先搁在一旁吧,反正,很有可能是男性,姑且假设是男性吧。
那个男人可能是在半夜潜入蓑泽家,带走身为诗人的蓑泽素生,当时妹妹蓑泽杜萌已经入睡。他带着素生前往驹之根的别墅跟其他两个同伙会合,车子则停在停车场附近的暗处,为了不让素生逃脱,男人把车门反锁,然后与鸟井惠吾和清水千亚希见面。
到了早上,歹徒威胁蓑泽泰史,叫秘书将现金汇至指定的银行。那时只有鸟井惠吾和清水千亚希在别墅里,换句话说,那男人还守在门外,因为不想现身。
完成汇款指示后,两名歹徒离开别墅,接着遭到男人袭击。杀人的动机应该是钱吧,毕竟死人是不需要分钱的。至于背叛同伙是临时起意或是计划性的行动,不得而知。总之男人杀害了鸟井和清水。
接下来,另一名同伙赤松浩德把蓑泽家的现金带了过来,这大概是刚开始就计划好的。而男人之前已从鸟井口中得知赤松抵达的时间,便静候赤松到来。他把尸体搬到厢型车上,一方面是觉得有必要把尸体处理掉,另一方面也是要藏匿尸体,不想让赤松发现。
男人也打算一并杀了赤松,便拿着枪潜伏在某处伺机袭击。不巧的是,抵达别墅的赤松立刻往厢型车内看,因而察觉了同伙的背叛,愤怒地对空鸣枪,然后拿着五百万现金逃逸。赤松会逃,或许是因为觉得计划失败,自己也会受到波及,才会断然作此决定——不愧是首领,反应得挺快。当时因为赤松手上也有枪,所以那个男人无法开枪,也许他的内心也在犹豫,担心若是没马上杀了赤松自己反倒会丧命,而赤松就在此时趁隙逃脱:最后,那个男人也载着素生逃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西畑边走边咕哝。
西畑觉得这个假设应该没有明显的矛盾才对,但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首先,这样的假设无法推论出蓑泽素生被带走的原因。歹徒拖着一个人逃走,不会觉得绑手绑脚吗?还是打算之后再进行一次恐吓?若是如此,歹徒就很可能会再度威胁蓑泽泰史:或着也有可能是因为害怕警方介入,就掳了一个蓑泽家的人与之抗衡。
再者,关于尸体出现在厢型车上的疑点还是无法解释。要藏尸体的话,应该有比车子还要适合的场所才是,譬如藏在森林里就很隐密。就因为是藏在车上,才会被赤松发现。歹徒这么做的用意,会不会是纯粹因为那辆车距离案发现场很近呢?不过话说回来,车子和发现弹匣的地方有些距离,再说车上也没有血迹。
怪了,真是怪了。
无论如何,赤松浩德持枪逃逸了,而蓑泽素生失踪也是事实。西畑念念有词,踏上宽广的水泥阶梯。
他走进警部,站在大厅一旁的柜台,请对方通知搜查一课的三浦警部。
“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我直接上去。”西畑对柜台的男子说。
“啊,三浦警部很快就下来了。”男子握着话筒说。
西畑在柜台附近晃来晃去,随即看到三浦出现在电梯口。
“喂!”西畑举起手。
“好久不见。”三浦微微点头。他还是一副严谨的模样,脸上是和以前一样线条俐落的眼镜,以及鸟一般锐利的眼神。
“我们到隔壁栋去,”三浦搭着西畑的肩膀说:“喝点凉的……”
西畑跟着三浦走去。
5
西畑和三浦都是长野县饭田市人,念的也是同一所高中,西畑比三浦长两岁。不过他们是最近才熟稔起来的,而除了工作,他们也没有其他交流。在西畑眼里,三浦这个人对工作以外的一切人际关系丝毫不积极。他的工作表现的确很出色,而有能力的人通常对其他事情漫不经心。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人休假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三浦根本不像是会做生活琐事的样子——至少西畑是这么认为。
然而其实西畑也好不到哪儿去。扣掉睡眠时间,他待在家的时间简直可以用“一瞬间”来形容。他也不记得多久没跟太太说话了。没有实际的家庭互动,也不打算去做,这就是他一贯的主张。
隔壁栋地下室的餐饮店顾客三三两两,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店一内。
本来是该由长野县警的搜查本部负责这次的杀人事件,而蓑泽宅邸位在爱知县,蓑泽素生的失踪案件便归爱知县警负责:不过就组织而书,爱知县警的编制较大,因此当初双方便协议各派出一半人马协助调查整起事件,至少文件上是这么写的。
“你这边调查得如何?”西畑坐在位子上点了杯冰咖啡。
“还是没什么进展。”三浦推推眼镜说。
西畑问的不是蓑泽家的事情,而是上周日在那古野市区东边的龙野之池绿地公园所发生的魔术师杀人事件。媒体强力播放着相关报导,即使只是身为旁观者,西畑也觉得这实在是件苦差事——他指的不是调查本身,而是与媒体的互动。因为媒体的死缠烂打,警力都被调去侦查这个案件,结果爱知緜警负责蓑泽素生失踪案件的人员一下就减半了。
无论是结婚礼堂或是警方的案件,都难免发生“客人”重叠的情况;不同的是,礼堂只要事先预约就可以错开时间了,办案可没法儿安排什么先来后到,几件案子轧在一起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
西畑缓缓地吐着烟,随即想起三浦不喜欢烟味,于是移动了一下位子。
“媒体没说什么吗?”
“没有,还好媒体还没察觉蓑泽素生的事情,暂时应该不要紧吧。”三浦勉强挤出微笑,“蓑泽素生好像从几年前就没出现过,早被人们遗忘了。”
“因为媒体现在正对魔术师的事件穷追不舍啊。”
“嗯,也是。”
“三浦,你的看法呢?”
“哪件事?”
“蓑泽素生是被绑架的吗?”
“目前正在循线调查……”女服务生此时递上冰咖啡,三浦把牛奶倒入杯中接着说:“可能性很低……而且蓑泽素生也不是不可能自行离开。”
“可是他的眼睛……”西畑用食指指着闭起的一只眼睛。
“嗯……的确很难想像他独自离开的情况。他从小到大出门的次数寥寥可数,不可能那么熟练。”
“所以还是有人把他带走的啰?”西畑朝着旁边吐烟圈。
“不知道啊。”三浦摇头。
这时有别的客人走进店里,他们暂停了对话。西畑看着走进来的客人——干他这行的毛病就是不管对谁都要仔细观察。
“那你调查得如何?”三浦问。
“嗯,明天的联合会议上还会再进行讨论……”西畑捻熄香烟,“那栋别墅里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但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实在令人不解。有可能是那家伙把蓑泽素生带离蓑泽家,然后来到别墅,杀了鸟井惠吾和清水千亚希。”
“同时杀了两个人?但是用不同的枪枝吗?”
“就是这点,”西畑指着三浦,唇角上扬点点头,“就是这点奇怪。不过……不管怎么奇怪,现在也只能这样推测吧?”
“为什么那家伙绑走的不是在二楼的蓑泽杜萌,而是三楼的蓑泽素生呢?”
“一定是在计划当初分配好的吧,也就是由赤松负责限制住杜萌。”
“那又为什么那家伙要和赤松特地错开时间,分别闯入屋内呢?”
“嗯,你的思考真敏锐啊。说不定他们是一起潜入的,会不会是当晚赤松发现二楼杜萌的房门上锁了,于是先按兵不动,等到了早上才行动呢?”
“可是玄关和三楼素生的房门也上了锁啊。”三浦锐利的眼神望向西畑,“第一个疑点,蓑泽家中原本明明有四个人,两个歹徒却只架走了其中三人,剩下一个盲人和晚归的小女儿……这绝对不是有计划的人员配置,他们可是经验老到的一群人啊!但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聪明的计划。”
“跟你说话,我实在是甘拜下风啊。”西畑的手伸向桌上的玻璃杯说:“你说得有理,我无话可说。”
“待在山庄那四个人的供词呢?”三浦表情未变,“他们在那里跟歹徒处了一晚呢。”
“你话中有话喔,三浦。你的意思是怀疑蓑泽家的某个人啰?”
三浦扯着嘴角,默默摇头。
“不,我也不知道。”
“怀疑是上策啊。”西畑语带玩笑地说。
“不,可以的话,尽可能不要怀疑。”三浦表情认真地回答。
两人接着讨论着行程,交换情报。离开时三浦拿着帐单起身,被西畑上前制止,结果他们还是各自结帐。
两人回到县警本部,因为三浦有东西要交给西畑,西畑便站在大厅等候。他的烟抽了一半时,就看到三浦拿着一个黄色大信封袋过来。
“明天傍晚见。”西畑说着,向三浦挥挥手。
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三浦先生。”身后有个女人叫住三浦。
西畑跟着回头,看见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性走近他和三浦。她是个轮廓分明、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女,唯一令西畑看不惯的是她偏绿的口红。他通常只要一眼就能对一个人的外貌概略下个定论,特别是针对女性。
“鹈饲出去了吗?”
“嗯,可能晚点才会进来。”三浦一面点头致意,一面回答。
西畑十分不解三浦为什么如此恭敬,看来这位小姐来头不小,不过他没有吭声。
“叔叔好像也出去了……”她耸耸肩侧着头,“那件事有新的进展吗?”
唉呀——西畑在心里喊着。她问的是什么呢?
“没有。”三浦回答:“我会再向您报告。”
这位小姐转而看向西畑,西畑与她眼神交会时:心中暗自讶异了一阵。
“抱歉,打扰了。”这位小姐说完对西畑微微点头,离开了县警部。
“那位是……”西畑立刻问:“是哪个大官的秘书吗?不对,那身打扮有点……”
“她是西之园本部长的侄女。”
“哇……”西畑急忙冲出门口,目送着她快步走向停车场的身影。
关于这号人物,名字他不太记得,不过连长野县警也耳闻过这位爱知县警本部长西之园的侄女。该不会是个狠角色吧?传闻有几分真实性他是不知道,不过人们津津乐道的有两个重点:她很会解决疑难事件,还有,是个大美人。
“就是她啊……”西畑喃喃自语。
“你也要加入粉丝俱乐部吗?”身后的三浦低声说。
“粉丝俱乐部?有这种东西?”
“说起来是满丢脸的。”
“你该不会也是成员吧?”
“怎么可能……别开我玩笑。”三浦悻悻地摇头。
6
西畑坐进计程车,前往那古野市中区、蓑泽泰史的事务所。他坐在后座拿出手帕擦汗,叹了口气。明明快五点了,外头还是热得要命,在餐饮店补充的水份早在招到计程车前就全数化为汗水了。
西畑还在思考。
案件推论至此,关于三个歹徒的背景资料却仍嫌不足。这些从东京送来的资料里仅是再简单不过的陈述,即使是最近收到的补充资料仍旧不够详细,感觉是一眼就看得完、不值得期待的内容。
绑票集团的三个人自大学时代就被警方锁定,但不是什么大规模的集团,至少最近没什么大动作,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政治偏激份子,还是偶然被牵连进黑名单里的小喽啰。他们像是无法用成绩单里的五级分评价一样,定位暧昧不明,所以西畑也无从判断起。
逃走的赤松浩德、遭杀害的鸟井惠吾以及清水千亚希,他们彼此是什么关系?送来的资料上只写着比其他两人大上一岁的赤松具备领导特质。在没有直接询问负责刑警的情况下,只能得知很片面的资讯吧?一定存有无法用文字表达的重要讯息,有时间的话,有必要到东京去问个究竟。
西畑这时想起蓑泽一家的证词。
星期五那天早上刚过九点,从别墅拨出了一通电话到蓑泽宅邸,那是蓑泽泰史为了确认女儿杜萌的安危而向歹徒要求的,他透过电话和女儿说了几句话。根据他们的证词,拨电话的人是鸟井惠吾,接电话的人应该是身在蓑泽宅邸的同伙赤松浩德;而待在别墅的四个人都有听到短暂的对话,但后来谁也没有正确地描迤出对话内容。
西畑对鸟井讲的那一段话特别有兴趣,鸟井曾和对方说“那还真是出乎意料”,另外还说了一句“给我过来这里会合”……
什么事情出乎意料呢?这是西畑颇为在意的一点。难道挟持三个人以及限制杜萌的行动,都不在他们的预定计划里吗?若真要说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应该也只有待在房间里的蓑泽素生才对。
西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的,是鸟井语带命令的口吻。或许那是蓑泽家在当下的错觉,但是不管如何,鸟井居然对带头的赤松说“给我过来这里会合”,换句话说,鸟井才是这个团体的老大……还是有另外一个主导者?西畑愈想愈觉得有可能。
可能还有一个没露面的人掌控着大局,他负责发号施令,鸟井和赤松都只是传令兵……这么想倒是顿合逻辑,而且这位幕后黑手还打算杀了他的同伙……只有赤松发觉此事,才匆忙逃逸的吧。最后,蓑泽泰史仅损失五百万,对他来说,这笔数目根本不算什么,报纸和新闻连提都没提,媒体只报导出歹徒为了索取钜额赎金而挟持县议员一家人。他们经历了惊恐的一晚,幸运的是并没有被伤害到;反而是歹徒起了内哄互相残杀,只有一人从现场逃逸。
对于政治人物而言,这倒不是负面报导;坦白说,蓑泽泰史虽然损失了一些金钱,却换来了不错的宣传效果。
另外,除了略过损失的金额,媒体也绝口不提蓑泽家失明长子的失踪事件和第网名歹徒存在的可能性。特别是前者,媒体似乎也承受了某种压力,但这点不是西畑的权责,施加压力的是别人。
西畑走下计程车。在热闹的大街上,前方是一栋门面不大、贴满磁砖的瘦长型建筑物。西畑抬头确认门口旁的看板,然后步上二楼,打开一间上头写着事务所名称的雾面玻璃门。柜台里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小姐。
“我是长野县警西畑。”他向对方表明身分,“早上打过电话……请问杉田先生在吗?”
“是的。”她慌忙起身,“杉田先生刚好外出,很快就回来。请您到里面稍坐。”
屏风另一面的靠近窗口处,有块小小的接待空间。墙上挂着一幅画有帆船的画,矮柜中的玻璃罩里则摆放着三尊大小不同的日本人偶——西畑觉得这些收藏挺无趣的。眼前的桌上有一只大烟灰缸,但他忍住烟瘾,端坐在沙发上等待。之前那位戴眼镜的小姐将麦茶倒入矮胖的日式茶杯中,端到西畑面前。
“很辛苦吧?”
“嗄?”她睁大双眼。
“上周的事情,你们不是很辛苦?”
“啊,嗯。”她微微点头,“连续两三天电话响个不停……”
“这样啊?蓑泽先生来过这儿吗?”
“没有,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都还没进来过。”
身后响起开门声,进门的是年轻的杉田耕三,看起来比西畑小了好几岁。杉田一头整齐俐落的发型配上一副银框眼镜,修长的身形怎么看都是位菁英。西畑之前已经见过他了。
“刑警先生,”杉田把手提包放在办公桌上,走到会客处,“抱歉让您久等了。”
“不会不会,我也没有其他约会。”
“今天来有什么事吗?”杉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问。
“蓑泽家事件发生的隔天早上……”西畑撑起身子,冷不防地说:“议员曾打电话来这儿对吧?要你们把钱汇到银行。”
“是的,这件事好像提了好多次……”
“杉田先生,您当时的感觉呢?”西畑问。
“感觉……嗯,我觉得有点怪,”杉田舒了舒筋骨,“一大早就讲钱的事。不过前一晚议员也曾临时告诉我某个慈善团体的事……”
“这样的状况常有吗?”
“不会,”杉田摇头,“平常这类事情,议员会在晚上通知我,无论多晚,他都会打电话到我家里。”
“所以,您认为早上打给您不太寻常?”
“是的。”
“不过,您还是把钱汇了进去。”
“嗯,因为议员要我这么做。”
当时五个户头里分别汇入了三百万,其中包括歹徒在驹之根市自动提款机提领现金的帐号。但由于处理得当,并未让歹徒得逞。
企图在驹之根市提领现金的那个男人,是拿走蓑泽家五百万现金的嫌犯赤松浩德呢,还是另有其人?
戴眼镜的小姐帮杉田递上麦茶。
“杉田先生见过蓑泽素生吗?”
“素生吗?当然见过。”
“最近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了,大概是我刚到议员这里工作的时候。议员偶尔会在家里举行众会,那时候小姐也还是高中生吧。我就是在那阵子见到素生的。”
“那还真久远呀。”西畑扬起下颚,“蓑泽家常常有类似的聚会吗?”
“不不,议员自家办的私人聚会,一年不过三、四次。”
“您每次都出席吗?”
“没有。”
“最近参加的一次呢?”
“呃……是今年的黄金周吧,三个月前的样子……”
“那时候素生没有出现吗?”
“没出现。”杉田抿着嘴,表情显得有点稚气,“他已经长大成人了,觉得那种场合很不自在吧。素生原本就是性情纯真的人。”
“出席那次聚会的还有谁?”
“我想想……”杉田眯起眼睛望向窗户,“大概有十五个人吧……我也不太记得了,亲戚有蓑泽幸吉先生以及蓑泽干雄先生;其他则有工商协会的夫妻档……呃……好像还有两、三个人。要我现在立刻查给您吗?”
“不必不必。蓑泽家只有蓑泽夫人出席吗?”
“还有纱奈惠小姐……”杉田赶紧微笑着说:“小姐好像有带一位男士来呢,但那是不是她的男朋友,我就不清楚了。”
“杉田先生结婚了吗?”
“还没有对象啊。”杉田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蓑泽幸吉先生的年纪很大了吧?”西畑问。
蓑泽幸吉目前是蓑泽家的一家之主。县议员蓑泽泰史是蓑泽幸吉的女儿橙子的丈夫,因此是入赘蓑泽家的女婿。十三年前橙子过世,现在的蓑泽夫人祥子是泰史的第二任妻子,带着两个女儿纱奈惠和杜萌嫁进蓑泽家。而素生是蓑泽泰史和前妻的独生子。
“已经八十……二岁了,”杉田回答:“那一次的聚会上,蓑泽幸吉先生的健康状况本来还不错……”
“本来?意思是他最近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嗯,从六月到现在都在医院。”
前国会议员蓑泽幸吉是地方上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五、六年前以身体不适为由退休。蓑泽干雄是他唯一的儿子,不过并没有步上和父亲一样的道路,倒是女婿蓑泽泰史继承了幸吉在地方上打拼下的政治基础。
同样的情形如今也发生在泰史身上,他失明的儿子很难踏上政治一途。蓑泽泰史会招赘一个女婿吗……西畑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7
堀越刑警回到长野緜警时已经是傍晚六点。他稍稍浏览过监识课刚出炉的报告,并无重大发现;驹之根别墅也没有关于歹徒的蛛丝马迹,因为他们一直戴着手套和帽子,好像还尽可能不到处乱跑。除了不去动用停车场的车,歹徒们还对别墅全面的地理位置了若指掌,看来是颇具计划性的行动。
警方采验遗留在现场面具上的毛发,验出歹徒的血型是A型,恰好与赤松浩德的血型相符。然而除此以外,无论是遭杀害的两名歹徒还是面具的来源,却都一无所获。
另外,爱知县警也针对爱知县犬山市的蓑泽宅邸进行简单调查,但无法确定潜入的歹徒就是赤松浩德。歹徒同样戴着手套,因此即便警方采集了杜萌房间、餐厅以及客厅等处的指纹,也都毫无斩获。而杜萌驾驶至驹之根别墅的富豪车之后被歹徒开走,若寻获该车,或许就有进一步的线索,但至今仍在搜索中。总之,到目前为止,警方仍无具体证据确定逃逸的歹徒就是赤松浩德。
除了赤松,警方怀疑还有另外一名歹徒存在,而且猜测是那名歹徒杀了两名同伙;但事实上并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迹象,也不确定歹徒是否逃逸。如果说这第四个歹徒要离开现场,开车应该是唯一的方法,但是警方在附近却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痕迹或是目击者;而东京传来的资料中也没有和赤松、鸟井以及清水相熟的人物。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第四名歹徒确实存在,现在仅有的线索,只是法医相验结果显示被杀害的两个人曾遭到搬移。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到枪击,别墅里的四个人都说在早上九点半左右听见屋外传来两声枪响,但不确定是否由停车场传出。从别墅窗户眺望停车场的视线被树挡住,仅能看到部份的厢型车。
别墅里的蓑泽泰史、祥子、纱奈惠以及水谷启佑四人,在听见枪响的当下并没有立刻跑到屋外一探究竟。当时蓑泽泰史和水谷敔佑待在起居室里,至于待在寝室的祥子和纱奈惠听到枪声也只是走到窗户旁边观看,想必是担心出去会有生命危险。四人离开别墅是一个半小时之后的事,这时停车场又传来枪响,好像是赤松在逃逸前对空鸣枪。四人在枪响后听见有人驾车离开的声音,于是才害怕地出门察看。
夺去鸟井惠吾和清水千亚希性命的应该是九点半的那两声连续枪响,也就是十一点蓑泽家人发现尸体的一个半小时之前;这一个半小时中,凶手有充份的时间在杀了两人之后逃走。从驹之根交流道到案发现场要十几分钟,等纱奈惠报案到警方赶到现场拉起封锁线,凶手应该已经逃到县外了。
堀越这阵子忙到焦头烂额,多少感到有些倦勤,可能是夏季倦怠期吧。他默默田i考着等会儿西畑过来该说些什么。
8
蓑泽泰史坐在自家客厅看晚报,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新闻。客厅旁的玻璃屋拉下了灰色窗帘,遮去屋外的强烈光线。装饰在墙上的面具工艺品,自从那件事以后成了一个疙瘩。泰史摘下阅读用的眼镜放在边桌,将报纸斜放在侧,身体靠在沙发上。
对泰史来说,上周的事情就像报上的文字已成为过去了。虽然发生那种意外,但总算把伤害减到最低,因此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不过,问题在于素生的事。这可是件棘手的事……要是素生失踪的事情被揭露,麻烦就大了……更何况,他也担心丈人蓑泽幸吉的身体。
佐伯千荣子这时从餐厅端来茶水。
“纱奈惠呢?回来了吗?”泰史问,因为纱奈惠去探视住院的妹妹杜萌。
“刚才来过电话,小姐说晚餐前会回来。”佐伯将茶杯放在边桌上。
“祥子呢?”
“太太在二楼休息。”
“身体不舒服吗?”
“这……”佐伯侧着头,“我不清楚……”
“我明白了,我上去看看。”泰史起身。
泰史来到大厅,走上阶梯。年轻时还觉得自己身强体健,怎知最近连上楼都是一种酷刑。只是运动不足吧,他告诉自己,但他其实知道自己的新陈代谢已经大不如前了。他没有敲门便直接打开二楼房门,祥子侧躺在床上,没有睡着。她躺着看泰史进来。
“没事吧?”
“没事。”
泰史坐在妻子身旁,手放在她肩上。
“担心素生?”
“嗯。”
“不要紧的。”
祥子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啜泣起来,泰史的手一直放在她颤抖的肩上——如今他也只能这样安慰她。
“别担心。”
祥子没有擦去泪水,只是静静地哭泣。窗边放下两层窗帘,使得房间愈发昏暗。
“总有一天……”祥子啜泣着,声音颤抖。
“嗯?”泰史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发。
“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
9
杜萌坐在床上用餐。
“好吃吗?”站在窗边的纱奈惠问。
“怎么可能会好吃。”杜萌叹了口气回答:“姐,拜托你帮我吃了它。”
纱奈惠看着手表,走到床边。
“我该回去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你再待一下下嘛!”杜萌把筷子搁在托盘上说。
“真难得你会这么说。”
“对啊,我自己也吓一跳。”杜萌点头。
“好吧,那再坐一会儿。”纱奈惠坐在长椅上。
“好想抽烟喔。”杜萌把托盘放在边桌上,坐在床边。
“不行……”纱奈惠笑着摇摇头,“你在说什么啊,这里是医院唷。杜萌,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呃……”
杜萌沉默了一会儿。
“你想说什么吗?”纱奈惠叠起腿问。
“咦?什么?”
“你有什么事要说吧?”
“有吗……”杜萌下床穿上拖鞋。
“为什么两年都没回来?难道你有了结婚对象吗?”
“才不是。”杜萌摇头,“并没有……”
“要不然呢?”
“因为哥的关系。”杜萌走到窗边。
纱奈惠没有回答,杜萌回头看着她。
“那件事情之后,哥还好吧?”
“没变啊。”纱奈惠盯着她的脸回答。
“他……有提起我吗?”杜萌慢慢走回床边。她被姐姐盯得有些害羞,抬头看着天花板的两盏日光灯。
“没有。”
“是喔……”杜萌又叹了口气,“从此哥的房间就一直上锁,已经三年了……”
“那是素生自己要求的。”纱奈惠垂下头。她都是这么直呼素生的,可能是年纪相仿的关系吧。
“不是妈提的吗?”杜萌有点惊讶。
“没有,是素生要我们这么做的。”
“嗯。”杜萌点头,还是颇感意外。
“不用那么在意。”纱奈惠抬起头说:“他也反省过了。”
“嗯。”
“你也是吧。”说完,纱奈惠拨着头发。
杜萌坐回床边。她不懂姐姐的意思,是说自己也反省过了吗?该反省什么?自己捅了什么篓子吗?杜萌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但遍寻不着答案。
“如果没有人开锁,哥就出不来吗?”杜萌看着纱奈惠说:“姐,谁知道哥房间的钥匙放在哪里?”
“大家都知道啊,”纱奈惠回答。
“不对吧。”杜萌摇头,“包括爸、妈、姐,还有佐伯吗?连佐伯都知道?”
“嗯,可能吧。”
“还有谁?”
“杜萌,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觉得外人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杜萌缓缓地说:“钥匙是放在客厅柜子的抽屉里对吧?放在那种地方,要花时间才找得到呀。再说,应该根本就没有外人会知道哥被监禁在三楼,对不对?”
“话是没错,可是什么监禁……”纱奈惠咬唇点头,“杜萌……够了……”
“没有人跟哥说过话,难道不是监禁吗?”
“没错,可是……”
“为什么外人要把哥带走?”
纱奈惠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接着是一阵静默。
“我要回去了喔。”纱奈惠突然起身。
杜萌瞪着纱奈惠没出声。
“明天就可以回家了,等明天晚上我们再好好聊聊吧。”纱奈惠挽起手提包说:“脸色不要那么难看。我们好久没一起睡了吧?”
杜萌微笑点头。她最喜欢一直很温柔的姐姐,但姐姐今天不太对劲。
“拜拜。”纱奈惠说着离开病房。
脚步声愈走愈远,隔了一会儿杜萌便听见电梯开门的响声。杜萌走下床把门锁上。这个房间是特别病房,可以上锁;只是就算锁了门,外头还是打得开。她不知道谁有钥匙,不过走廊有警察驻守。有人守护着自己,这种感觉让杜萌感到不可思议。
杜萌其实并不是因为害怕而锁门的,但锁门这个动作就像是睡前一定要磨牙一样,只要不锁门她就无法入睡。
是谁把哥带走的……杜萌侧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着。
警察一定误判情势了,因为警方根本就无法肯定她的哥哥素生被监禁在三楼房间,知道真实情况的只有蓑泽家人,包括自己共四个人。
不能说,因为这个理由跟她有关……
因此,对于哥哥的失踪,杜萌认为自己要负部份责任。她胡思乱想着,而她的理由绝对与事实无关,但为何她会觉得自己要负责呢?
到底是谁带走哥的……
我要把犯人找出来。
10
同一天傍晚,赤松浩德在饭店某个房间里打开报纸,接着又把便利商店买来的即溶咖啡倒入水已沸腾的电茶壶中,喝了半杯左右。咖啡喝起来淡而无味。
这两、三天报纸上已没有那件事的报导,如今他已经身处离案发现场数百公里远处。即便现今社会资讯如此快捷,几百公里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是人们遇到危机时还是要保持适当距离,才会感到安心。
在脏乱狭窄的浴室里洗完澡,赤松腰间仅围着短浴巾出来。稍嫌吵杂的冷气、小到墙壁和天花板快贴近自己的房间,以及尺寸太小的硬床,他都忍了下来。
但是为什么要如此辛苦?他思考着。
对着嵌在墙上的镜子,他思考着。
赤松剪了头发,还修了眉毛,和之前的相貌完全不同了。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再说警方握有的还是他学生时代的照片,之后他再也没照过相了,警方也不会知道他比以前胖了不少。脚边打开的波士顿包里是一叠钱,最里面还藏着一把枪……没错,还有长相怪异的面具。得赶紧把不必要的东西处理掉,明天把东西埋起来算了,还有车子也是。话说回来,那时看见厢型车上的尸体,自己也倒抽一口气。不过从那计书逃脱是对的,几百万足够藏身一阵子了。
尽管不在预期之内……但或许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吧。这样一来,谁不都是被支配的角色,也算是某种转机吧。怎么想都觉得这样最好。
这样最好……是对谁而言?
11
同一个星期五晚上,西之园萌绘在房间里念书。她满脑子都是星期天发生的事情,根本没办法专心。不过基于自虐的念头埋首书堆,反而有意想不到的效率。研究所考试就在月底,她倒不是担心考不上,而是想尽可能拿个最棒的成绩。她想要有个亮眼的成绩。
萌绘的房间在二十二楼,但现在窗帘拉上,所以看不到那古野市区的夜景。床边仰躺着一只呼呼大睡的三色长毛狗,这只狗叫作都马,看起来多么无忧无虑啊!萌绘好不容易解出力学的超静定构造的问题,想起上个礼拜见过面的蓑泽杜萌。
她们就读同样的国中和高中,名字里有相同的汉字。杜萌和萌绘同年,但是现在比萌绘大一届,已经是T大的研究生,那是因为萌绘高中时曾休学一年。
萌绘还想起杜萌的哥哥。他叫作蓑泽素生,是位诗人,萌绘的书柜里还有蓑泽素生的两本诗集。除了这两本,萌绘就没有其他诗集了,因为她看不出诗的好坏。
她高中时见过蓑泽素生一次,那时他在萌绘面前吟诗。
萌绘闭起双眼回想内容,想试试看自己是否想得起来——将头脑深处的档案取出搜寻,这种感觉既刺激又有趣。
从手中传来的白色暖意
白色是什么感觉?
没错,开头就是这两句,她还记得。没记错的话,结尾是……
排列无误的头颅
耀眼的头颅啊!
耀眼又是什么感觉?
蓑泽素生是个有如陶制人偶般美丽的少年。他现在过得如何呢?萌绘左手把玩着削尖的铅笔,右手撑着脸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好想再见他一次喔…,
上周四她和好久不见的蓑泽杜萌见面,之前两年没见了。那时她本来要介绍犀川副教授给杜萌认识,但犀川没来,萌绘觉得有点没面子,打算星期天再跟杜萌见一次面,这次犀川也会来。没想到萌绘星期六打电话给杜萌,却没有人在:再打一次,还是转答录机。可能周末和家人出去了吧。
之后,萌绘热中于龙野之池事件,便完全忘了要联络杜萌。接着星期天又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杀人事件,所以萌绘会忘了朋友而从东京直接回到那古野,再正常也不过了。
今天下午萌绘还跑到爱知县警本部,不过搜查一课忙得不可开交,她只好先行离开。警方除了龙野之池事件以外,好像还有别的工作要忙。当时在门口巧遇三浦刑警,曾有短暂的交谈,不过其他认识的刑警都出任务去了,她连身为本部长的叔叔都没见到。
总之这是慌忙的一周。
下次再打电话给杜萌吧。萌绘再度专注于桌上的笔记。她的专长之一就是能快速地切换思绪,就像是电脑的视窗隐藏功能一样,可以瞬间剔除杂念。看着力学参考书上标着“极困难”的问题,萌绘的思绪像是雪橇的尖端,疾速向前滑行。
作者按:
此时西之园萌绘并不知道发生在好友蓑泽杜萌身上的事件。要是按照一般情况,只要看到报纸上登着“蓑泽泰史议员遭挟持事件”,她绝不会放过任何细节,而发现后也不可能闷着不说。不过西之园萌绘在之前就卷进了更不可思议的复杂事件,同时还得准备研究所考试,忙得连看电视的时间也没有。换句话说,她将引以为傲的敏锐观察力都投注于别的事件上了。
西之园萌绘会在稍后得知蓑泽家的事情——许多案件同时发生的状况在所多有,不仅是杀人事件,所有犯罪的主谋者都不可能为了任何原因而协调犯案的先后;况且,各案件的主谋者也不可能透露彼此的行动计昼。反正,案件不是排序发生的,犯罪者可没有这种礼貌或是规则。
蓑泽家的事件和魔术师有里匠幻的杀人事件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后者比前者晚三天)。两个案件或许可以同时描述,但西之园萌绘为了避免混乱,特将两个案件独立成两个故事。
本书章节无奇数的原因在此。
第六章 偶语的思绪
1
蓑泽杜萌星期六出院了。
姐姐开着宾士车载她回到犬山的家。那天父母不在,佐伯千荣子做好晚餐后也回去了,结果只剩下姐妹两人吃晚饭。两个人几乎没有交谈,姐姐问起杜萌东京的生活,杜萌也只是简短作答。她知道自己心情不好,但却不知道理由。
当天晚上,杜萌和姐姐睡在一起,醒来时已经是星期天下午。
已经多久没有睡得这么久了?睡眼惺忪的杜萌突然意识到她不在自己的房里而是在姐姐床上,她略显慌张地看看四周,拉下窗帘的微暗房间里不见姐姐的身影,房间摆满了小东西。杜萌愣愣地看着姐姐的房间好一会儿。
她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换了件衣服,走下楼梯。一楼正放着古典乐,应该是姐姐把音响拿过去的吧。
杜萌走进客厅,看见姐姐纱奈惠坐在玻璃屋的藤椅上,身旁的桌上放着茶杯。姐姐戴着眼镜正在看书。
“早啊——”纱奈惠抬起头,摘下眼镜,
“嗯,睡过头……”杜萌浅笑着。
“其实已经下午了唷。你好像睡得不错。”
“爸妈等一下就回来了,佐伯也该来了……”
“佐伯星期天也要来?”
“要啊,傍晚有几个客人要来……”说着,纱奈惠重新戴起眼镜,视线回到膝上的书。
“姐,那是咖啡吗?”
“红茶。”
杜萌踏上比客厅高出一阶的餐厅地板,走向厨房,把一人份的水倒进咖啡机。她爱喝咖啡,讨厌红茶。有趣的是,她虽然喜欢姐姐,但从小对姐姐喜欢的事物,她大都讨厌。
洗完脸回来,咖啡刚好煮好。她把咖啡倒进杯中,一边啜饮,一边走回客厅。
“要不要看电视?”纱奈惠拾起头问:“今天是上礼拜被杀的有里匠幻的丧礼喔,电视台应该会实况转播。”
“没兴趣。”杜萌摇头。
杜萌早在住院的时候看过电视,所以知道这件事。这几天媒体报导的尽是那名魔术师的案件:一名叫作有里匠幻的魔术师,在那古野市内的龙野之池绿地公园惨遭杀害。
杜萌现在要烦的已经够多了,她才不管媒体报导些什么。
尽管百叶窗已拉下,刚起床的杜萌仍觉得洒进玻璃屋里的阳光很刺眼。高耸的观叶植物有默契地一齐躁动,光线充满活力,只有挂在墙上的木制面具的影子动也不动。杜萌此刻实在不想再看见面具。
“外面……有警察吗?”杜萌问。
“有。”纱奈惠看着书回答。
纱奈惠坐在椅背宽大的椅子上。这张藤椅就是那天早上,杜萌穿着高中时代的衣裙拿相机自拍时坐的椅子。杜萌好久没看到姐姐戴眼镜的模样,现在一看,突然觉得姐姐不是小女生了——过了两年,什么事情都很难说,以前总是只肯以隐形眼镜示人的姐姐,现在却戴上了眼镜,实在稀奇。
纱奈惠和杜萌相差一岁。很多人都说杜萌和姐姐长得很像,但她不这么觉得。杜萌比较高,肩膀也比较宽;不过她现在留着长发,姐妹俩是同样的发型。她们的眼睛可能很像吧,但个性却南辕北辙,姐姐比杜萌来得温柔和善,也就是比较女性化:反观杜萌,从小就觉得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她们从没真正吵过架。大家都说她们是好姐妹,但其实是因为,无论什么事,姐姐往往是先让步的那个人。
姐姐从当地的艺术人学毕业后,一年半以来都一直待在家里,偶尔画画图排遗时间。二十四岁,是该结婚的年纪了……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
“是谁要来?”杜萌问。
“嗄?”纱奈惠抬起头。
“傍晚就到的客人。”
“啊……有叔叔和杉田先生,还有……佐佐木知事夫妇。”
“什么嘛……无聊死了,”杜萌说:“我出去好了……”
“不行,”纱奈惠摇头,“爸想让你见见客人。”
“是我要见客人吗?见谁?”
“就是你得见客没错……”纱奈惠轻轻笑了,“你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太太吧?她一定又会带相亲照过来。”
“是带给你吧?”杜萌站着喝了口咖啡。
“我也有啊,不过……你也帮我分担一点嘛。”
“饶了我吧。”
“你跟我求饶也没用啊。”
“可是我没打算结婚啊,”杜萌坐上沙发,“一辈子都不结。”
“也是,杜萌不结婚也没关系。”纱奈惠合上书,摘下眼镜说:“你有能力,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打算当个研究人员,还是大学老师?”
“现在怎么知道。”杜萌把杯子放上边桌,双手枕在头下,“反正我讨厌结婚,男人都是笨蛋。”
纱奈惠笑了出来,
“现在总算像你了。”
“别这么说。”杜萌笑着说:“睡眠充足还是很重要啊。你看我好不容易回到家,家里半个人都没有,打算自己做早餐的时候还被陌生男人拿枪指着头……”杜萌耸耸肩,“这样危急的情况很少见吧?”
“嗯,真的很可怕。”纱奈惠点点头。
杜萌说到“危急的情况”时,倏地想到西之园萌绘,因为她曾经说过她好几次梦到自己被杀。
“姐,你知道西之园萌绘吗?她是我的朋友,也是那古野人。”
“嗯,听你说过好几次,是那个成绩比你好却只进了N大的女孩子吗?”
“上个星期我跟她见了面。”
“在哪里?”
“荣町,她请我到她家吃饭……”
“啊,就是那天……你不是坐飞机回来的吗?”
那古野机场就在蓑泽家附近,杜萌每次都从东京搭飞机回家。如果还要出门,大可以先回家放下行李啊,姐姐是这么想的。
“我坐新干线。”杜萌回答。
“真稀奇,你不是讨厌坐火车吗?”
“嗯,临时决定要跟她见面的。”
杜萌不常搭新干线。就像姐姐说的,她讨厌坐火车或公车,比较喜欢坐飞机。
“西之园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就是个典型的千金小姐……呃,不对不对,是备受保护的陶瓷娃娃……对了,就像是还没初始化的硬碟一样,是个还没跟社会接轨的孩子。”
“我听不太懂,你说你那个朋友怎么样?”
“我跟你说过吗?她的西洋棋下得比我好。”杜萌说。
“哇……”纱奈惠顺着杜萌的话发出赞叹声,但杜萌似乎没有把真正想说的话正确地传达给姐姐。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提起她吗?”杜萌想起一些事。
“为什么?”
“她曾被凶手挟持,差点就被丢到海里……最后是她的未婚夫救了她。这短短两年里她就遇过许多次危险,很厉害吧?还有,她很认真地说我变了很多。”
纱奈惠笑了。
“那么聪明的女孩子,好像决定结婚后就变得笨笨的。”杜萌笑着继续说:“我不是在说她坏话喔,她还是很可爱的,不过……”
“你该不会是羡慕她吧?”纱奈惠侧着头问:“羡慕谈恋爱时的盲目。”
“羡慕?”杜萌不屑地哼了一声,“很抱歉,我觉得很蠢。”
纱奈惠忍住大笑的冲动,杜萌最喜欢她这种表情了。
“等到有一天你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到时候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蠢话呢。要不要收回现在的批评啊?”
“我不要。”杜萌耸耸肩,吁了一口气。
2
下午三点,蓑泽泰史和妻子祥子回到家,秘书杉田也到了。
“佐伯还没到吗?”祥子走进客厅说:“该开始准备众会了……”
“打通电话看看吧。”泰史对妻子说,然后看着玻璃屋里的两姐妹,“家里没事吧?”
“没事,爸。”纱奈惠温和地说。
“杜萌也听说了众会的事吧?”
“有,姐跟我说了。”杜萌接着说。
祥子走到角落打电话,杉田拿着行李站在大厅往里头看。
“杉田先生。”坐在沙发上的杜萌向他挥手。
“啊,杜萌小姐。”杉田走近,对她点头致意,“午安,好久不见。”
杉田完全没变,杜萌心想。
“杉田先生结婚了吗?”
“还没有。”
他应该三十四、五岁了吧。修长的身材看起来很成熟,外表的确像是有为青年,是一个矿泉水一般的男人,没有杂质,但也没有味道。
父亲和杉田好像有别的事要谈,进去了会客室。母亲打电话请佐伯过来后,上了二楼。
十五分钟后佐伯千荣子来了,她和纱奈惠及杜萌打完招呼,接着就进了厨房。此时杜萌和姐姐一样坐在藤椅上看书,虽然室外看起来颇为炎热,但是屋内的冷气开得很强,所以纱奈惠还盖了一条毛毯。
杜萌把看完的杂志放回书柜,走向厨房,佐伯千荣子正打开冰箱。
“我来帮忙吧。”杜萌说:“聚会的准备工作很辛苦吧?”
“没关系,我来就好。”佐伯转身回答。
“我一定要帮忙。”杜萌笑起来,“会妨碍到你工作吗?”
“不会……那就麻烦小姐了。”娇小的佐伯有些讶异地抬头看着杜萌。
两人简单地商量一阵,分配好了各自的工作。杜萌一面煮义大利面,一面把解冻的鸡肉和姜丝倒进酱油中腌渍片刻;佐伯千荣子则负责把猪肉缠上棉线,放进烤箱里烤,接着便是装盘和盛前菜的工作。
“佐伯,你知道我哥房间的钥匙在哪里吗?”杜萌拿起炒菜锅放在炉上问。
“不知道。”佐伯边工作边回答。
“那你要怎么打扫三楼的房间?”
“太太会做。”佐伯回头说:“我没有到过三楼。”
三楼哥哥的房间里有独立的卫浴设备,原本是间客房。母亲居然还自己负责打扫,令杜萌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总会碰到我母亲外出的时候吧?”
“那时候就是……纱奈惠小姐……”
杜萌把油倒进平底锅。
以前杜萌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佣人是位叫作加藤的老妇人。加藤住在蓑泽家,没有通勤:她话少也不讨喜,杜萌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母亲好像也满讨厌她的。母亲是在十二年前当上蓑泽家第二任太太的,刚来的时候杜萌才小学五年级,但是加藤在母亲嫁过来之前就在蓑泽家工作了,难怪会和母亲有些摩擦。当时杜萌并没有多想,如今回忆起来,也就觉得没什么好奇怪了。
加藤在去年年底过世了,虽说是年届高龄,但事情还是来得很突然。听说是身体状况突然恶化,住院后没几天就走了。杜萌那时候刚好旅行在外,等到她回到东京听闻此事,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所以她也没有出席加藤的丧礼。至于佐伯千荣子则是在加藤离开后,才来到蓑泽家工作的。
“你知道你来我家工作前有位加藤女士吗?”
“嗯,我有听说。”佐伯站在餐桌旁说。
“加藤也没上去过三楼吗?”杜萌问。她的印象里是有,以前加藤应该整理过哥哥的房间,但是杜萌想要确认的是她不在的那两年。
“您问我也……”
“就算家里没人,你也不会上三楼看看吗?”
“不会,”佐伯看着杜萌,一脸惊恐,“不可能上去,因为……很恐怖……”
“恐怖?为什么?”杜萌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佐伯。
杜萌对于佐伯说出“恐怖”这个词感到有些讶异,不过她大概可以体会。如果什么内情也不知道,或许真的会觉得恐怖吧。
“你听到的我哥哥被关在房间的理由是什么?”
“我……”佐伯低着头,面有难色,“素生先生病了……头脑有病……”
“你说什么?”杜萌问。
“真的很抱歉!”佐伯慌张地鞠躬道歉:“小姐……我……”
“嗯,”杜萌轻轻举起手,表示没有恶意,“抱歉,我不是生气,你慢慢说……”
“好像是精神病……”
“所以你不敢靠近三楼?”
“是的。”
原来如此,佐伯千荣子以为素生疯了。杜萌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她明白佐伯的恐惧。
“最近有人来找过我哥吗?出版社的人或是朋友之类的?还是医生有来过?”
“我不清楚。”佐伯摇头,“完全不知道……”
“这样啊……”杜萌点头,又开始准备晚餐,“你看过我哥的照片吗?”
“有的,那边有放。”
客厅的柜子里放着蓑泽家的全家福,那是杜萌还在念高中的时候,一家五口在驹之根的别墅里照的。
对了,去年的夏天家人是怎么过的?杜萌突然想到这件事,因为她去年没有回家。去年也去了别墅吗?佐伯也不见得知道吧,那是她来蓑泽家之前的事。
每年暑假,蓑泽家都会去驹之根的别墅待上一、两个星期,今年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原本是这个星期就要出发的。可是如果大家都去了别墅,那哥哥怎么办?不是由佐伯照顾的话,会是谁呢?还是带着哥哥一起去?哥哥也可能不愿去别墅,去年应该还是加藤照顾留在家里的哥哥吧。
“……长得真好看。”佐伯千荣子说。
“我哥哥吗?”
“是的。”
“我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常和他在院子里聊天,”杜萌呓语般地说:“就在那边阳台的椅子……特别喜欢那个地方……哥作的诗,都是我帮他抄写的唷。”
杜萌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她简直是骄傲地认为哥哥的美丽都属于她。
她望向窗外,看着白色的欧式阳台,久久不动。
3
“唉呀,杜萌……”
站在厨房门口的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杜萌倏地转身,无法克制地全身颤抖——那个恐怖的早晨,也有一个男子站在那里;当时他戴着可怕的面具,握着枪的手垂下,身体斜倚着墙,就是站在那里。
杜萌手中的筷子掉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说:“吓到你啦?”
佐伯千荣子快步走到杜萌身旁。
“小姐,您没事吧?”
杜萌做了个深呼吸。没事,她自己知道,但身体仍旧动不了,心跳加速。她想坐下来,站着觉得好痛苦。
“嗯,我没事……”杜萌摇摇头,“只是头有点晕……”
当然不是头晕。
那天早上的恐惧又复苏了。即使事过境迁:心里还是有些事情无法忘怀。身体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一定是在警示自己恐惧尚未消失,或者根本是因为恐惧在体内龟裂,才因而产生剧痛吧。
这种感觉太抽象了,言语根本无法表达。她想起那时瞬间凝结的情绪,就像是原色的鲜明印象。
叔叔蓑泽干雄担心地看着杜萌。杜萌无视于他的存在,恍惚地晃到客厅,扑倒似地坐在沙发上。
“杜萌,你怎么了?”正在看书的纱奈惠起身,“脸色很难看耶。”
“好像是被我吓的。”干雄走近说。
“不是……”杜萌摇头,“不是叔叔的关系。对不起,我没事,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蓑泽干雄抽起烟,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他的长发扎在脑后,经过日晒的黝黑脸庞蓄着胡子,虽然年过五十却不显老态。蓑泽干雄身上穿着充满热带夏威夷风情的大号衬衫,配上一条褪色的牛仔裤,看起来独具艺术家品味——其实叔叔本来就是位画家。杜萌对叔叔的画作不感兴趣,也没看过几幅,倒是姐姐纱奈惠颇认同叔叔的创作能力,常拿他的画当作话题。
蓑泽干雄是杜萌的父亲——蓑泽泰史的前任妻子澄子的弟弟,换句话说,也就是前议员蓑泽幸吉的独生子。不过本应继承家业的干雄,却在年轻时即踏上艺术之路,直到几年前才从欧洲回来。
“唉呀,久没见面,杜萌变漂亮啦!”干雄大声地说,双手挥舞着,令人厌烦,“要不要作我的模特儿?”
经过片刻的调息,杜萌已经没事了。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他是个凡事夸大其辞、让人摸不透心思的人。干雄表面上个性直爽,却又有艺术家老爱拿着放大镜、凡事好奇的气质,杜萌讨厌他压迫性的眼神。
“纱奈惠呢?最近有画画吗?”眼看杜萌不出声,干雄索性朝着姐姐的方向看。
“没有,最近的心情不适合。”纱奈惠勾起一抹笑意。
当纱奈惠还在就读县立艺术大学的时候,蓑泽干雄曾在学校担任专任讲师;纱奈惠还当过叔叔的模特儿,杜萌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还是高中生的她非常反对。
杜萌假装不舒服而默默不语——她不想跟叔叔说话,总得装一下才不会太尴尬。
“爷爷身体好吗?”纱奈惠换了话题。
“啊……不怎么样,”干雄夸张地摇头,“昨天我还去过医院,他看起来真的很虚弱呀,大概快不行了吧。”
纱奈惠口中的爷爷就是蓑泽幸吉。无论是纱奈惠、杜萌或是她们的双亲,都和爷爷没有血缘关系:但杜萌觉得,对父亲而言,地位可是比血缘重要得多了。
这时已经快要五点了。
“素生呢?”干雄突然问起。
“呃……”纱奈惠含糊其辞,她看着杜萌。
“门外有警察耶!”干雄笑着说:“该不会是戒护吧?”
叔叔到底知道了多少?杜萌暗自思忖着。他好像不知道素生失踪的事情,至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母亲在房间换好衣服后走下楼来,干雄起身打招呼。
“我去叫他过来。”母亲说着又走出了大厅。应该是去叫父亲来吧,杜萌心想。
“杜萌,我们也去换衣服吧。”纱奈惠说着站了起来,姐妹俩向叔叔微一欠身,走出大厅。
“我不用换吧?”杜萌边上楼梯边问姐姐。
“当然要换,”纱奈惠笑着说:“不过穿什么都好啦。”
姐妹俩上楼梯时,父亲和杉田才刚从一楼的会客厅走出来。上楼后杜萌和姐姐分开,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
4
杜萌横躺在床上好一会儿。
家里一定有什么事情,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她的脑中不断重复着这个念头,但却没有任何证据。
待会儿还要去一楼应酬,真是种折磨,而且得和讨厌的叔叔交谈。要是能独自待在房里多好?无论哪种场合,她都习惯一个人。
杜萌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从床上起身来到更衣室。随便穿穿吧,她想,衣服不过是种保护色而已。
杜萌换上一件合宜的套装,在镜前敷衍地涂上口红,然后打开房门走出去。
才在二楼走廊,杜萌就听见一楼传来的笑声。大厅正面的彩绘玻璃仍旧被户外的光线折射得如此耀眼,她站在楼梯转角处往下看着玻璃,接着又抬头看着天花板的八角型屋顶,然后——往上走去。
三楼的门廊刚好位在楼梯转角的正上方,北侧是一长排稍有弧度的等距离窗户,往外就可以看见巨大屋檐下一条一条的黑色纹路;南侧则有两扇门,左边那扇门里面就是哥哥素生的房间。从驹之根事件发生的星期五早上一直到现在,杜萌都还没来过这里。那件事之后,警方先护送她回到别墅,她睡在别墅里属于自己的房间,结果隔天早上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而被家人带到医院,直到昨天才出院。
杜萌握着房门的把手,慢慢地旋转。门开了。
这个房间很小但是格局相当特别,往里头走的左手边才是寝室,而浴室则在一进房间的左侧。寝室正面的窗户四周镶着古意盎然的窗框,往下看是玄关,窗户刚好面对着南边。房间里十分闷热。
杜萌走在铺着木板的地面上打开窗户,凉风顿时迎面吹了进来。可能是风的缘故吧,开启的房门突然“碰”地一声关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我好像在害怕什么,杜萌心想。
玄关处的屋檐就房间在窗户正下方。再望过去是蜿蜒的石板小径,一直延伸到门口,还看得见守在门外、穿着制服的警察,以及一旁的警车。更远处则是一片彷佛与房屋互相对峙的苍郁森林。
就这样被关在这么狭小的地方……更何况哥哥根本无法欣赏窗外的景色。
窗边的书桌上摊着一本精装书。那并非点字书,而是蓑泽素生的诗集。
杜萌拿起诗集,摊开的地方是诗集的开头几页。
(不要追我)
人们的全数需求,我只需要一样
我的形体自午后的钟塔流逝
变成名为光的乐音
罩手碰触选出的马具幻化
失去记忆的另外一半接受着仲裁
无论是谁,是情人也好
都不可原谅
无法穿越的境界
缓慢成形的物体
因此,请不要追我
这本诗集是哥哥的吗?不对,哥哥的诗集明明应该摆在一楼客厅的书柜上。一般人看的书对哥哥而雷毫无意义,但为什么这本书是翻开的?诗的名字“不要追我”,好像暗示着——杜萌真的想知道哥哥的去向,但这首诗似乎暗示她不要再追究下去。
不要追我……
这首诗是很久以前的作品,而这本诗集也是最早出版的。
“杜萌?”纱奈惠在楼下唤着。
杜萌把书按照原本的样子放回书桌上,快步走到房门口。正当她伸手开门时,门外却有人要开门进来,杜萌急忙躲开。
“吓我一跳。”纱奈惠睁大眼睛说。
“对不起。”杜萌道歉。
“我在找你呀,不知道你跑去哪里……”纱奈惠的手仍搁在门把上,探头望着房间,“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没什么……想过来看一看而已。”杜萌穿过纱奈惠身旁来到走廊上,“对不起,我刚好想说该下去了。”
“客人都来了唷……”纱奈惠关上门说:“要好好跟爸说对不起。”
纱奈惠穿着长裙,妆也画得很完整。杜萌跟着姐姐下楼,脑中反覆地出现刚才的诗句。
不要追我……
5
吃晚餐的时候,杜萌几乎没有说话。父亲看起来倒是心情颇佳,话题一个接一个,杜萌甚至觉得,父亲根本不想让同一个话题在席间停留太久,所以才有那么多话好说。母亲则坐在他身旁,优雅地附和着。
叔叔还是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却老是搭不上与父亲的对话,总是一直说他在国外的事情;杜萌早就听腻了叔叔的渲染。姐姐坐在杜萌旁边,跟着其他人为了几个愚蠢的问题一头热。杜萌绝对做不出这种事。
杜萌正前方是位叫作佐佐木睦子的苗条女性,看起来比母亲年轻。她原本要一起出席的丈夫好像临时有事不克前来,她的丈夫是现任的爱知县知事。
“杜萌打算结婚了吗?”佐佐木夫人拿着红酒杯,低声地问。
“不,姐姐先才是。”杜萌紧接着回答。
幸好这时其他人正专注于叔叔的大嗓门,没听见佐佐木夫人和杜萌短暂的对话。
“不对,是你先唷。”佐佐木夫人小声说着,露出笑容。
佐佐木夫人戴着一副花俏的眼镜,看起来像是个魔女。虽然杜萌不知道魔女实际上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觉得应该就和佐佐木夫人相去不远。夫人拥有小巧且白皙的瓜子脸以及像是北欧人的高挺鼻子,相貌姣好的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
佐佐木夫人有如预言般说出的那句话,让杜萌一直到晚餐结束、大家转移阵地到客厅后,仍不时地望向佐佐木夫人。
杜萌拿着杯子,一直伫立在窗边。刚刚才跟杜萌说过话的姐姐,现在正和父亲的秘书杉田在隔壁的餐厅喝着红茶。叔叔则是独自喝着酒,满脸通红。
佐佐木夫人和父亲坐在沙发上交谈了一阵子,然后父亲站起来离开:杜萌见状,走近佐佐木夫人。
“为什么您会那样说?”杜萌坐上沙发问。
“我说了什么?”佐佐木夫人侧着头浅笑。
“您说我会比我姐姐还要早结婚。”
“啊,那个呀……”佐佐木夫人开心地眨眼,“因为我想跟你说说话。”
“嗄?”
“只要那么说的话,我想你一定会过来问我为什么。”
杜萌也笑了,她觉得佐佐木夫人的回答很有趣。
“我还真的上当了耶。”
“别这么说……”佐佐木夫人端起桌上的杯子,凑近嘴边,“真是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一见到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有那种感受喔。”
“我不打算结婚。”
“我以前也是呀。十年……不对,二十年前,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你看,周围的男人个个漫不经心、不能依靠,他们不都是一些无聊的家伙吗?为什么我要受这些人摆布呢?没错,我的确这么想过,结果呢?还不是跟最靠不住、最无趣的人结了婚啊。”
“请问,您说的是佐佐木知事吗?”杜萌忍住笑意问。
“对,就是他。”佐佐木夫人点头,“他到现在还是靠不住,也无趣得很。那个人,说穿了只是我拥有的某样东西。他什么都不会啊。”
“真是饶富深意的一席话。”杜萌点点头。
“话说回来,上星期那件事真是可怕。”佐佐木夫人突然认真地说:“我才听你父亲在说呢,受到不少惊吓吧?”
“不会……”杜萌摇头,“我没事。”
“社会还真不安定。我的哥哥是位警察,可是,他这里啊……”佐佐木夫人皱着眉,用食指指着头,“没错,就是这里弱了点,换句话说,就是太笨了……唉,那种人当警察我真的很担心,脑袋一定硬梆梆的、固执得很,就像硬掉的年糕。这样子脑袋里不会龟裂吗?现在犯罪型态推陈出新,警察如果再不年轻点……”
听着佐佐木夫人的话,杜萌一直捂着嘴憋住笑。真是位有趣的女性,脑筋转得快,能引起对方的兴致,不愧是政治人物的妻子,也是母亲远不及的角色。
“啊,对了,”佐佐木夫人从手提包中拿出香烟,“你抽吗?”
“不,我……”杜萌挥挥手,看着父亲的方向小声地说:“其实想抽,不过父母亲不知道我会抽烟。”
“我也瞒着我丈夫唷!”佐佐木夫人笑着点起烟,“我先生戒烟了,所以我也不好大剌剌地抽吧?如果不为他着想,那他也太可怜了。”
“我父亲婚后也戒烟了。”杜萌漾出笑。
“嗯,蓑泽先生真体贴呀。”佐佐木夫人吐着烟,“不过个性那么体贴,往往做不了人事。我不是在批评唷。”
“嗯,”杜萌笑着点头,“我可以了解。”
“就连上星期的事……”佐佐木夫人附在杜萌耳边说:“他连我也没瞒着。损失了好几百万还可以谈笑风生呀?换成是我铁定大受打击。因为蓑泽先生很冷静,大家才以为没事啊……真的是……”
“嗯,您说得对。”杜萌非常同意。
“不过,还有一名杀人犯在逃吧?没有逮捕到案的确令人不安呀。下次遇到我哥,我会跟他说,叫他好好注意这件事。既然笨的话,只好比别人多努力一点啰。”
佐伯千荣子端来新的杯子给她们,杜萌婉拒了,而佐佐木夫人则递上用过的杯子。
“逃走的那个人不是杀人凶手。”杜萌说:“他的确限制了我的行动,之后又逃走……不过他没有杀那两个人。我认为……那两个人是起内哄才会互相残杀。”
“不对。”佐佐木夫人摇头,“蓑泽先生刚才说他们不是互相杀死对方,而是分别遭人射杀。”
“嗄?是吗?”杜萌感到惊讶。那个叫作西畑的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她本来不认为警方会采信这种说法,但如今父亲得到这样的消息,应该就不会错了。
“那凶手是谁?”杜萌问。
“会是谁啊……”佐佐木夫人耸耸肩,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我不打算去思考那种事,因为我不想动太多脑筋、加速老化。啊,对了,你哥哥素生好不好啊?”
“嗯。”杜萌调整了一下姿势坐正,“最近有点……”
“他都没有出来耶。”佐佐木夫人轻轻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真想再见他一次,他是出了名的俊俏少年呀。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庄重,你别太在意唷。”
“没关系。”
“素生几岁啦?”
“今年二十四岁了。”
“这样啊……”佐佐木夫人手中的杯子微倾,抬头看着天花板轻轻叹息,“年纪大真是件烦人的事,人到底为什么要变老呢?不是说人体的细胞每隔几年都会代谢一次吗?既然如此,应该可以永远年轻吧?”
“说得没错,”杜萌点头,“您很清楚呢。”
“因为念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书啊。”
“不过,基因随着年纪的增长也会再度重组喔。”
“你主修是什么?”
“资讯工程。”杜萌回答。佐佐木夫人变换话题的速度真是惊人,她心想。
“电脑啊……”佐佐木夫人瞬间皱起眉,“对不起,我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因为我拿电脑没辄,而且挺厌恶的,天生就这样。”
“其实很少人喜欢。”
“是吗?最近不是这样吧?我侄女就很喜欢,还一定要用电脑写情书。我不太喜欢那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但现在的年轻人爱得很——不对不对,我还算年轻,好像非得学起来不可……嗯,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我也不喜欢。”杜萌微笑着。
“唉呀,讨厌的话还能继续念下去吗?”
“学医的人就会喜欢病症吗?”杜萌反问。
佐佐木夫人听了,莞尔一笑点点头。
“我喜欢你,下次见面介绍我侄女给你认识好吗?你们一定谈得来,她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我不是说你奇怪唷,该怎么说好呢……独特吧?很有个性的意思。嗯,可能是你们同年纪的关系……一定是这样……”
6
佐佐木夫人在九点多离开,蓑泽家为她叫了辆计程车,全家人站在玄关目送她离去。叔叔干雄睡倒在客厅沙发上,他几乎每次众会完都会在这里待上一晚。
杜萌洗好澡,十点时回到房间里。她锁上门,从东京带回来的行李中拿出香烟和携带式烟灰缸,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口,久违的尼古丁气味让她顿时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她坐在床上想着佐佐木夫人说的话。驹之根那两名歹徒的死因不是自相残杀,换句话说,警方推测还有另一名凶手杀了那两个人,杜萌还没向父亲确认过警方的看法,但也没必要,她认为这样的推论很合理。
不过到底有什么证据足以让这个论点成立呢?
警方应该已经和法医相验过尸体。他们掌握了实际的证据吗?假设如此,警方便会展开追查第四名犯人的行动。目前的结论是,警方断定当时逃逸的男子不可能杀了那两名犯人,凶手另有其人,所以正在搜寻第四名犯人的下落。
警方会怎么看待别墅杀人事件和素生失踪案件的关连呢?说不定他们单纯地认为是第四名犯人把素生带走。
话说回来,杜萌下楼参加众会前在三楼素生的房间中发现的诗集,又作何解释?那会是谁放的呢?她不能问姐姐,更何况姐姐根本不觉得那本诗集有什么意义。
不要追我……
哥哥到底身在何处?
警方做了什么?
杜萌在房间里没有看到哥哥常用的拐杖,不过拐杖不在也不能证明什么,毕竟失明的素生独自离家的可能性极低,应该还是被带走的吧。如果说真的是绑架,都过了一个多星期,犯人怎没打电话来?
警方应该也考虑过一样的情况。
没错……在医院里,西畑刑警曾提过房间的钥匙……
出事的那天早上,杜萌曾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遍。她察觉家中没人,也上去三楼确认过哥哥房间是锁着的;除了杜萌,家里没有一个人在。事件发生后,她从驹之根别墅回到家,发现哥哥不见了,但三楼的房间还是锁着。
西畑刑警的疑惑是……为什么房门要上锁?哥哥离开房间时,不,应该说被带走时,为什么还要故意将房门上锁?
为了不让杜萌进房间?但,为什么?
会不会在杜萌回到家的那天晚上,素生已经失去踪影了呢?
母亲说那天中午哥哥还在,姐姐也这么说。那天下午,母亲和姐姐外出购物,返家时来不及进入屋内即遭到挟持,父亲也被歹徒带走。当时已是晚上八点多。
假设哥哥是在母亲和姐姐外出的那段时间离开房间的……那打开哥哥房门的就是父亲。不过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几个钟头后母亲返家,送饭给哥哥的时候就会发现了;就算锁上门,母亲知道钥匙在哪儿,也瞒不住哥哥不在房里的事实。还是说在出门购物之前,母亲就已经送餐点给他吃过了?
还有另外一种假设。从蓑泽家三个人被挟持到杜萌返家的几个小时里,家里除了哥哥,还有佣人佐伯千荣子。如果哥哥是在这时离开房间……那就是佐伯开的门,接着她再把门反锁,制造哥哥还在房间里的假象……
无论怎么想,都是后者的推论较具说服力。但佐伯的目的何在?是受某人之托吗?为什么要伪装哥哥还在房里?
如果门没锁……又会是什么情况?说不定杜萌发现哥哥不见了会很慌张吧,然后瞬间省悟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天晚上,她不也曾想过要去哥哥的房间看看吗?只是因为时间太晚,她又非常疲倦,就直接回房间睡了。说不定,当晚她真的有去敲三楼的房门,可是因为精神恍惚而忘了。
杜萌起身在房里踱步。从窗帘的缝隙望去,明亮的月光照着庭院的草坪微微发亮。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湿润而暖和的空气包围着夜晚,夜空中独挂着一轮明月,四周安静到可以听见阳台下方冷气机的运转声。
隔壁的落地窗敞开着,纱奈惠这时探出头来。
“你在做什么?”姐姐身上还是穿着聚会上的衣服。
“呃,在观测天象。”杜萌开玩笑地说。
“不要出来比较安全吧,可能会被歹徒袭击喔。”纱奈惠低声说。
“不会啦,天色那么暗,对方看不见我的。”虽然这么说,杜萌其实知道姐姐说得没错。房间透出来的光线已经够明显了,更何况歹徒也可能使用红外线侦测。
“先不管凶手是不是复仇,”纱奈惠小声地说:“总之他没得到应有的现金,还把同伙两人杀了呢。”
“那两个人是自相残杀。”杜萌淡淡地说:“这种动不动就为了小事寻仇的人,根本成不了真正的恐怖份子。”
“什么意思?”
“就是杀了我他们也不会有好处的意思。”杜萌笑着说。
“是这样吗?”纱奈惠一脸担心,“不是常有政治人物的女儿遭到枪击吗?”
“那样只会引起社会大众的反感。”杜萌说。
“喔……”纱奈惠转身靠在栏杆上,“那些人还满有礼貌的,用词也很婉转;虽然语带威胁,但还算理性。那个女人真可怜,竟被自己信任的同伴杀死……不过如果她心里有未完成的梦想,一定会拼命挣扎生存下去吧……”
“嗯……”杜萌重重地点头。姐姐的语气总是一派温柔,就连批评的话也是。
“外面好热,进去吧。”纱奈惠说。
“来我房间吧。”杜萌说着关上窗。
杜萌回到房间,姐姐也随后过来。
“杜萌……你抽烟?”
“只抽了一根,”杜萌拉上窗帘,“味道不好闻?”
“有一点。”姐姐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姐……”杜萌坐在床上,“警方有没有问你关于那件事的问题?”
“什么问题?”
“杀了两名歹徒的人是谁……之类的。”
“没有,那两个歹徒不是互相杀死对方的吗?”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但好像不是这样。”杜萌摇摇头,“我听佐佐木夫人说的,爸好像也知道。”
“为什么警方有这种怀疑?”
杜萌的疑惑和姐姐相同。
“可能从硝烟反应【注:开枪后留下的弹药反应,警方用于犯罪搜查】或尸体遭移动的痕迹判断的吧……”
“硝烟反应?”纱奈惠歪着头。
“就是弹药发射后留下来的烟雾反应,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氮气化合物吧,可能是歹徒开枪后,周围的水气附着在弹药上……”
“我不懂耶……杜萌,那会是谁杀了两名歹徒?那个逃走的男人吗?”
“不是他,两名歹徒是在更之前就遭到杀害的。”
“说得也是……所以还有其他人?”纱奈惠双手交叉抱肩,皱着眉头。
“对。”
“原来如此……”纱奈惠点头,“幸好那时我们都没有离开别墅。本来我们听到两声枪响就打算跑出去看看,可是爸说太危险了。凶手当时可能还在停车场吧。”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断姐妹的谈话。杜萌站起来开门,看到母亲祥子站在走廊上。
“杜萌,有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你爸接的。”母亲回答。
杜萌急忙下楼,从大厅穿到客厅时,她看见父亲和叔叔拿着酒杯在餐厅聊天。佣人佐伯和父亲的秘书杉田好像都同去了。
杜萌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
“喂?”
对方没有出声。
“喂?我是杜萌。”
“不要追我。”是一个男性的声音,杜萌愣住了。
“哥……?”
话筒那端是电话挂断的声音。杜萌回头看着餐厅的方向,父亲也起身看着杜萌。
不会错,就是那个声音,那是哥哥素生的声音。
杜萌不寒而栗,握着话筒呆站在原地。
“哥哥……哥哥打来的电话。”
“什么?素生打来的?”父亲走了过来。
“对,是哥哥……”杜萌点头。
“他说了什么?从哪里打来的?”
“他没说……”杜萌摇头,“电话一下子就挂断了。”
“怎么了?”纱奈惠和母亲走过来。
“哥打电话来。”杜萌回答。
“不是你接的吗?”母亲看着父亲。
“是男人的声音没错,不过那个人说‘叫杜萌听电话’。素生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不会错的,”杜萌说:“一定是哥。他只说了‘不要追我’这句话。”
“什么意思?”纱奈惠皱着眉。
杜萌摇摇头,四个人一阵静默。
“他身边大概还有别人吧。”父亲说:“至少现在知道他没事。”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叔叔干雄端着酒杯、扯着嗓门,呆滞地看着蓑泽一家人。
“我明白了。”父亲突然小声地说:“我们先不要和警方提起这件事,最好也不要告诉叔叔。”
“为什么?”杜萌紧接着问。
“别问这么多,就照我说的去做。”父亲压低音量瞪着杜萌,她只好点头。
回到房间,杜萌坐在床上。想到三年来未曾听过的、令人怀念的哥哥的声音,杜萌不知不觉地红了眼眶。她无法入睡,即使灯都关了——关了灯的房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哥一直都待在这么黑暗的世界里吗?
或者其实他拥有的是充满光线的纯白世界?人的身影是白色……风和水也是……该不会连声音也是白色的?
素生常用“看得见”这个词。对他来说,看得见到底是什么感受?
不要追我。
电话里说的话和诗集上的词句一样,是偶然吗?是素生把诗集摊在三楼房间里的吗?不,不可能,他看不见,光是想翻开特定某一页就非常困难。那是把素生带走的人布的局啰?那个人打了这通电话,也挂上了这通电话。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哥哥的行动受到控制。那个人……警告杜萌不要再找寻她哥哥的下落。
8
隔天,星期一的早上,杜萌走进餐厅时,看见纱奈惠正跟一个身形壮硕的男子在玻璃屋里交谈。
“啊,杜萌,”姐姐注意到杜萌,“刑警先生来问有关昨天电话的事……”纱奈惠站起来,轻拍着杜萌的肩膀。
“喝咖啡好吗?”
“好,谢谢。”杜萌眯着眼睛说。
“早。”刑警从沙发上起身向杜萌打招呼,看起来更高大了。那是位动作有点迟钝、体型像熊的男子,“我是爱知县刑警鹈饲,很抱歉大清早来打扰您。”
“不会。”杜萌揉揉眼睛说:“我的脸色很难看吧?昨天根本没睡。”
“我昨天也熬夜。”鹈饲刑警坐下来说:“您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吧……真是一团混乱。”
“不清楚耶。”杜萌坐在藤椅上呵欠连连,她根本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应该很忙碌吧?”
“听说素生昨天打过电话……”鹈饲说。
“嗯……我父亲接的。打电话和说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已经询问过蓑泽先生了。请问素生和您说了什么?”
“不要追我。”
“只有这句?”
“对,然后就挂了电话。”
“有听到其他声音吗?”
“没有。”杜萌摇头。或许其实有声音,但她没注意到,她只听见哥哥的声音。
纱奈惠端来咖啡,之前鹈饲刑警面前已经有了一杯。纱奈惠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坐下。杜萌喝一口滚烫的咖啡,高温的液体流过她的喉咙,她叹了一口气。
“那是我哥写的诗,诗名也是‘不要追我’。我昨天曾去过我哥的房间,看到他桌上的诗集,摊开的那一页刚好就是这篇。”
“昨天什么时候?”
“傍晚,”杜萌又喝了一口咖啡,“晚餐前。”
“这代表了什么?”看似疲倦的鹈饲一边在笔记本上抄写着一边问。
“我不知道。”杜萌摇头,“但不是我哥放的。”
“为什么?”
“我哥看不见,他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如果是巧合呢?”鹈饲问。
“是我摆的……”纱奈惠在一旁突然说,杜萌讶异地看着姐姐。
“是我拿诗集去哥房间看的。我想在素生的房间里看书,因为他房间窗外的视野很好。”
“所以是姐姐把诗集翻到那一页的?”杜萌问。
“我也不记得了……”纱奈惠浅笑着摇头,“我只是随手放在桌上……”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早上大概十点左右。”
那时杜萌还在睡,昨天她睡到下午才起床。
“房门没有上锁吗?”鹈饲问。
“没有,素生不见之后,房门就一直没锁。”纱奈惠回答。
“一定是有人故意到三楼,把诗集摊在那一页。”杜萌说。
“为什么?”纱奈惠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说不上来,”杜萌摇头,“但我觉得不是巧合。”
“可是你会上楼发现这件事情,不也只是巧合?”纱奈惠说。
“我也这么认为。”鹈饲点头。
“不是。”杜萌缓缓摇头,“那通电话是找我的,不是爸,不是妈,也不是找姐姐,而是找我。他想听到我的声音……所以那本诗集一定也是……”
杜萌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没有办法清楚地表达感受。
“我明白了。”鹈饲停了一会儿说:“那么我想再请教一件事,昨天早上十点到傍晚的这段时间,谁最有可能到三楼的房间?”
“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杜萌立刻回答:“不可能是外面潜进来的人,因为屋外有警察守着。”
“蓑泽泰史先生、蓑泽夫人、纱奈惠小姐……还有呢?”鹈饲边写边问。
“刑警先生,请您等等,为什么要问这个?”纱奈惠问。
“佣人佐伯、杉田先生,以及叔叔。”杜萌淡淡地说。
“您说的叔叔是……蓑泽干雄先生吗?”鹈饲再度确认。
“请问……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纱奈惠问:“为什么家人或是干雄叔叔会故意把诗集打开呢?”
“还有佐佐木夫人。”杜萌补充。
“不可能是佐佐木夫人,”纱奈惠摇头,“她傍晚才到,到了以后一直待在楼下;其他人更别说了,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请问佐佐木夫人是?”鹈饲问。
“知事夫人。”杜萌回答。
“啊……明白明白。”鹈饲张着嘴点头。
“杜萌,”纱奈惠瞪着妹妹,“你会不会想太多了?还怀疑每个人,你真的不对劲。”
“嗯……我一定是,”杜萌回敬姐姐一个眼神,“我一定是想太多了,而且就像姐说的,我真的哪里不对劲。”
9
这天下午,在爱知县警本部三楼和四楼的楼梯间,长野县警西畑叫住鹈饲。鹈饲抱着堆积如山的文件,侧着身和西畑交谈。
“关于那本诗集……”西畑听完鹈饲的叙迤,只说了这句话就没再说下去。鹈饲不明白西畑是要问他问题,或只是纯粹自言自语。
鹈饲盯着年纪足足大他一轮的西畑。西畑是那种捉摸不定的男人,一双大眼像鱼一样眨也不眨,而且老是飘怱不定,总让人觉得他的样子像是阎王的跟班。刚才西畑说“诗集”两个字,鹈饲还听成“尸臭”【注:日文中“诗集”和“尸臭”的发音相同,都是“ししゆう”】。
“您是在说蓑泽素生的诗集吗?”鹈饲忍不住要确认一下。
“全部有几册?”西畑紧接着问。
“四、五册吧,放在三楼的是第一本。”
“嗯……”西畑思考着。
“蓑泽素生失踪的案件,就交给我们吧。”鹈饲说。
“我们”指的是爱知县警。鹈饲并不是刻意要挑明责任归属,因为这件事真正的负责人本来就是鹈饲的上司三浦警部,鹈饲也不过是个协助办案的人,就像齿轮的其中一齿,所以鹈饲只是顺口说出而已。而西畑则是长野县警的负责人,负责调查两名歹徒遭杀害的始末,他今天好像也会和三浦见面。
西畑什么话也没说,鹈饲心想。该不会自己说的话惹毛对方了吧。
“你们调查的情况怎样?”
“我们?”西畑避开鹈饲的眼神,抬头往上看,“嗯……没什么进展。”
“凶枪呢?”
“咦?你没听说吗?我已经把报告交给三浦了。”
“抱歉……最近忙东忙西的,我还没看。”
“在忙那个魔术师杀人事件吧?”
“是呀……搞得人仰马翻。”
“简单来说……”西畑忽略鹈饲的抱怨,微笑着开始说明,看来应该没有动怒,“……女的先把男的杀了,接着又有另外一名凶手杀死女的。”
“为什么会这么推论呢?我听说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死亡的……同时开枪的可能性应该比较……”
“不对,距离不一样。”西畑摇头,“男的是被人在近距离射杀的,女的则是有些距离……大约五公尺吧。而且枪杀男子的枪口径较小。”
鹈饲听着西畑的解释,然后二人结束对话,西畑走下楼。
鹈饲在之前就已经得知枪杀鸟井惠吾的枪枝握在清水千亚希的手中,而鸟井手中也握着杀死清水的枪。不过警方检测出只有清水的右手手套有硝烟反应,鸟井的手上没有;换句话说,杀了清水的不是鸟井。
西畑刚才还进一步解释,说清水千亚希手中的枪似乎不是蓑泽一家人看到的那枝大型枪,应该是更小型的枪械,清水千亚希很可能持有一大一小两把枪,而先前将小的那把藏在身上。她是近距离射杀鸟井的,而鸟井额头中弹,两人之间只隔一到三公尺——这是根据小型枪械的射程所估算的,两人距离也可能更近,但由于鸟井额头并无近距离射击才会有的硝烟反应,故推测开枪距离为一公尺以上。
另一方面,另一名嫌犯清水的中枪部位在左胸,由伤口可以判断出凶手使用的是口径广而且威力强大的枪,子弹贯穿身体——凶手应该是朝清水正面攻击,距离可能很远。不过目前警方尚未寻获子弹。
总结一切线索,假设鸟井先开枪,当他远距离瞄准目标的时候,就不可能还有人接近他,进而朝他的额头开枪。更何况鸟井的手没有硝烟反应。
事实应该是,清水突如其来地持枪射杀鸟井,另外还有人目睹一切,并随后杀了清水。接着凶手把枪摆在鸟井手上,再将两具尸体搬到厢型车上。以上是西畑的推理。
然而鹈饲认为,即便推测合理,对案情的帮助却相当有限,无法提供更多追查凶手的线索。目击者说先前鸟井和清水都拿着大型枪械,但案发后,手握大型枪枝的只有鸟井,因此很有可能是凶手逃走时带走了另一把枪;不只是凶手不见踪影,挟持蓑泽杜萌的歹徒赤松浩德同样也持枪逃逸,并连同现金一起带走。事件发生至今已过了十天以上,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警方仍然没有赤松的下落。
至于这起事件未受媒体关切,是因为死者只是两名歹徒吗?或者是因为鹈饲负责的魔术师杀人事件过于耸动,把这个案件盖掉了?
鹈饲抱着文件走上楼:心思仍在这件事上打转。
不仅媒体,就连爱知县警也将蓑泽家的事件视为次要。搜查总部根据掌握的资讯,认为蓑泽素生并非遭到绑架,不过是在一夜之间失去踪影罢了。如果不是因为其他家人同时遭到挟持,蓑泽家的长子根本就是单纯的离家,没什么好怀疑的。但就蓑泽素生失明这一点,多少还是让人觉得不对劲,这表示蓑泽素生需要协助才能离家;而今天在蓑泽家听闻蓑泽素生打电话一事,也间接证实了这种推测。
西畑刑警把挟持事件和素生的失踪联想在一起,但鹈饲不认为两者有关连;目前不要节外生枝才是上策……
鹈饲走进上司三浦的办公室,把文件放在桌上,然后向三浦报告稍早在蓑泽家调查的经过。三浦靠在椅子上默默听着说明,眼镜后的锐利眼神直视着鹈饲。
“没有什么疑点啊……”鹈饲报告完,三浦喃喃自语。
“是的,”鹈饲点头,“好像和绑架扯不上关系。”
“歹徒没有提出要求,只有观察一阵子再说了,也不能撤了守备。”
“诗集的事要怎么处理?”
“那是杜萌小姐的误解。”三浦不客气地说:“我不管另一方说了什么,杜萌小姐只是刚好看过诗集,才把对方的话和诗集里的句子联想在一起。”
“我也这么认为。”鹈饲点头。
“无论是误解或刻意的人为,”三浦推推眼镜说:“这种电话对事件都没有帮助,更没有影响,你说对吧?”
“是的。”
“那位小姐在担心什么?”
“你说蓑泽杜萌吗?”
“是太神经质了吗?”
“这……”鹈饲也不懂,“她的个性确实有点怪——虽说是T大工学部研究生,头脑也不错。她甚至像个侦探一样对我说,有人为了让她看到诗集,故意翻到那一页。”
“然后呢?谁会这么做?”
“她说可能是当时所有待在蓑泽家的人呀!”鹈饲笑了起来说:“蓑泽家在那通电话当晚刚好有个聚会,来了几位客人,包括蓑泽泰史的秘书、蓑泽泰史前妻的弟弟,还有,对了,佐佐木知事夫人。”
“嗄?西之园本部长的……”
爱知县知事夫人佐佐木睦子,是爱知县警本部长西之园捷辅的妹妹。
“没错……”鹈饲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在写报告的时候还特别谨慎哩!虽然本部长不见得会那么注意。”
三浦看着鹈饲闷哼了一声,不知是觉得鹈饲说的话很有趣,还是无聊。
10
这天傍晚,佐佐木睦子和N大的犀川创平见了面,地点是校园里的“White Bear”餐厅。当天是某妇女团体邀请佐佐木睦子演讲,会后在返家途中,她突然想起某事,便在计程车上打电话给犀川。
“老师,您有空吗?”
“现在吗?”犀川低声问:“我手边是没什么事。”
“那我去找您,”
约定的地点“White Bear”就在教学大楼后面的森林中,从N大正门往上坡路一直走就看得见了。
睦子在店门口下车走进店里,坐在店内深处的犀川正在抽烟。或许是因为学生放暑假的关系,此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久等了,”睦子把手提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坐下,“犀川老师,这么突然打扰您真是抱歉。”
“午安。”犀川向她打声招呼,“请问……有什么事?”
“没有。”睦子扬起笑容。
睦子向服务生点了咖啡,而犀川面前本来就已经有杯咖啡。
“不是什么要紧事啦,”睦子看着犀川说:“只是……想看看老师的脸。”
“看完了吗?”犀川面无表情地说。
“嗯……再看一下。”睦子回答。
犀川创平副教授是睦子的侄女西之园萌绘的指导教授。萌绘之前就对犀川情有独钟,但睦子怎么看也不觉得犀川是非常特别的人,不过他的确有点怪——不,应该是说,睦子没见过像他这种人。
今年一月萌绘介绍犀川给她认识,睦子第一眼就对犀川印象深刻。萌绘的个性和她很像,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绝对有某个原因让她的可爱侄女喜欢上犀川。
这个男人到底拥有什么?那是睦子的丈夫或是她周围的男人所没有的特质,也许和她不在人世的兄长、也就是萌绘的父亲所拥有的一样吧。而她的侄女一定也有同样感受,
犀川默默地抽烟。
“萌绘最近好吗?”睦子向他询问侄女的近况。
“正在努力念书,快要研究所考试了。”
“还有呢?”
“这个嘛……”犀川的视线移向别处,“正热中于魔术师杀人事件。”
“这样啊……”睦子点头,“一不注意她就会陷下去。”
犀川默不作声地颔首。
“根本就是跟某人很像吧?”睦子摇摇头说:“一发生事情就流连忘返……没错,都是我哥害的,是他不对。”
“不,西之园本部长也反对啊。”
“话是这么说,但见到侄女出入警察局:心里一定高兴得很。真是的,哪里有趣了……”
“我多少可以了解哪里有趣。”
“唉呀,连老师您也……”
“不过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例如做研究或是念书……她如果能早点发觉就好了。”
“这我……”不太清楚——睦子要说的似乎是这一句。
睦子相信推理绝对比念书来得有趣,但她更希望自己的侄女放更多的心思在政治或经济方面的事物上。那孩子有这个资质的,她流著名门西之园家的血液……政治家也好、实业家也好,做什么都会有一番成就,不然好歹作个学者……不过学者最没钱了。
睦子并不关心侄女将来的结婚对象是谁。反正结婚对象不会影响萌绘的未来,因为若为了那种小事左右了人生,就已经输在起跑点上了。即使面对再困难的考验,睦子相信那个孩子也能够克服的。
她突然想起昨晚在蓑泽家遇见的一对姐妹。
“昨天我去了蓑泽泰史家一趟……”睦子回想着说:“老师,您知道那件事吗?”
“什么事?蓑泽是谁?”
“唉呀,县议员啊,您不知道吗?”
“我不看报纸和电视。”
“蓑泽家上个星期遭歹徒挟持……不对,还是上上个星期……”
“喔……”犀川还是没表情。
睦子开始说起她从蓑泽泰史口中听到的事,包括被挟持的经过、两名歹徒不可思议地自相残杀身亡,以及还有一名歹徒在逃。说着说着,睦子的情绪竟也高昂起来。
“如何?不可思议吧?”
“西之园也常说这句话。”
“咦?萌绘?”
“嗯。”犀川点起烟说:“她只要跟我提起和您刚才说的类似事件后,一定会接一句‘不可思议吧’。”
睦子笑了。都这把年纪了,这样的亢奋有点不好意思。
“萌绘还是像我呀。”睦子耸耸肩,“该怎么说呢?怪了,我原本不是要说这些的,不过坐在老师面前,就自然而然地说了,绝对是老师的关系。”
“为什么?”
“老师让我有想要说话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就是给我一种立刻会得到回应的感觉。”
“怎么会,”犀川吐着烟圈苦笑,“我不是签诗啊。”
“不过,您在当下一定有什么好见解吧?”
“这句话,西之园也常说。”
“老师……”睦子瞪着犀川。
犀川嘴边浮现微笑。
“抱歉,如果是跟西之园说话,我一定很紧张;但现在我真的觉得很有趣。你们根本是同个模子印出来的,尤其是生气的样子……”
“好,您尽管笑。”睦子也牵起唇角,拿出香烟。
“对不起。”犀川低头致歉,“关于您刚才说的事,我没有任何想法;不过,我大概知道西之园会有什么反应。”
“萌绘会怎么想?”
“应该会怀疑蓑泽家的人吧。”犀川不假思索地回答。
“您是指绑架案是无中生有?”睦子露出认真的表情。
“嗯,全是为了杀那两名歹徒所布的局。西之园应该会认为除了妹妹以外,蓑泽家的其他人都是嫌疑犯。”
“无论如何,这实在是……”
“不可能对吧?”犀川点头,“但如果是她,绝对会考虑到这一层面的可能性。西之园就是会思索最不可能的假设啊,这是她的思考模式。”
“啊……原来如此。”睦子睁大眼睛点头。
“这件事……请您先不要告诉西之园。”犀川捻熄香烟说:“您能保密吗?至少不要主动跟她说……”
“嗯,当然,我也不打算告诉她。”睦子轻轻点了几下头,回答:“她要是知道了,又会头一热吧。”
“绝对会。”犀川点头。
“我会保密的。”
“不过这种隐瞒方式有点下流。”
“下流?”睦子不解。
“嗯,就和驯服动物一样,人类为了让动物服从而取走它们的食物,也可以说是对动物权的漠视,但并不是让动物真正服从。就像规范枪械的使用也很下流。”
“规范枪械的使用……很下流吗?”
“是的。人类会不会犯罪,和规不规范没有关系。如果人性本善,就算不规范枪械的使用也不会有犯罪。世界上并不是因为存在着枪械人类才杀戮;使用者是人类,就算没有枪,人类还是会杀戮……总之人并不完美,西之园也是。”
“嗯,她还是个孩子。”
“这时候好像有个谚语可以形容她……”
“百密必有一疏?”
“不,应该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犀川说。
睦子掩嘴笑着。
“老师……我看都不对吧。”
“是啊……”犀川耸耸肩,“老实讲,我从来没说对过。”
第八章 偶感的悔恨
1
之后过了几天——时间比任何事物都还要勤勉地走着。
蓑泽杜萌这几天总算能静下来思考事件的始末了。或许是想藉着不断思考哥哥蓑泽素生的事情,转移对那个恐怖经验的注意力吧,她如此自我诊断着。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当时杜萌怎么样也看不见他的脸。男子反覆出现在她梦里,把枪对准杜萌。他正在笑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
她当然不认识他。她记不起男子的声音,也没有留意他的发型或身材,所以即使在梦里,男子也没有卸下面具。
但是杜萌曾和戴面具的男子说过话,她都快忘了。时间过去愈久,她愈对自己那时出乎意料的冷静感到震惊。她在面具男子面前做早餐,然后,是的……微笑。
杀了我也没关系——她的确说了这句话。印象虽然模糊,但她说了,甚至在回想的时候,她的嘴中也会同时说出句子。这句话光是在脑中盘旋,就足以令她浑身发抖。
那是怎样的心境?可怕,只有可怕能形容。被枪指着还能露出微笑的自己——那副景象像是一面镜子似地浮现在自己面前。
她觉得背脊一阵冰凉。
那时的自己比面具男子还要可怕,那就是所谓的疯狂吗?自己疯了吗?
不对,那是种更接近心灵深处、纯粹而透亮的境界。当时她感受到一股清新——但这也可能是疯狂的本来面目。她比那个男子还要恐怖,所以男子才会持枪指着她。因为她太恐怖了,男子才不敢脱下面具,连吃早餐也不敢。
其实她自己也接近崩溃边缘了。或许正是因为压抑了恐惧许久,前些日子在厨房看见叔叔时,身体才会突然不舒服。象征恐惧的符码一直隐藏在她体内深处,随着逝去的时间逐浙抽象化,安静得像是一缕气体:但现在却扎扎实实地浮出来,蜂拥而出、愈来愈多。
好可怕。她不想死,可是为什么那时候她笑得出来?不知道,连自己也不明白,只能说那一瞬间她是疯狂的。
就好像下西洋棋输给高中以来的好友西之园萌绘一样,她当时心情晴朗,就像败战后彻底的清明。这两者有些相似。
她认为那盘棋改变了自己对人生的态度——话说同来,被挟持时她也曾这么想过。当时发现自己正在笑,她不也是像个旁观者,云淡风轻地说:“啊,我正在改变。”不过就算已经转变,最初的恐惧仍在,而且她仍无法远离那一声枪响。
那种心情毫无道理……难道真的毫无道理可言?
她没有告诉警方歹徒曾在屋内开过一枪。警方没问,她也不想说。面具男子持枪逃走了,警方无从调查,但当警方询问杜萌时,她有说他持有大型枪枝。警方给杜萌看了一堆照片,枪的型制很清楚,但她没有印象。不过她总觉得那把枪跟射杀清水千亚希的枪,也就是陈尸在厢型车上的鸟井惠吾手中的枪,是同一款。警方说他们最近常查获那种枪。
枪响的声音还真大,她在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中枪了。爆破的声音令她的听觉麻痹、身体僵硬,变成一具只会呼吸的躯壳。在那之前,她明明还笑得出来…:
直到拿着话筒跟父亲说话前,她持续呆滞了好久。
面具……有孔的……恐怖的面具。她的记忆只剩下这些。恐怖……
“好恐怖的脸。”哥哥说过这句话。
杜萌想起素生曾说面具很可怕。什么时候说的呢?好几年前了。素生触摸着母亲挂在客厅的面具,然后这么说。
他为什么知道面具恐怖呢?为什么可以理解呢?杜萌当时觉得不可思议。
“眼睛这里开了一个孔,所以很恐怖。”素生微笑着回答杜萌的疑问,然后问杜萌:“为什么眼睛要有孔呢?”
杜萌如今回忆起仍觉得惊骇,她浑身发抖。
“如果不开一个洞的话就看不见啦。”
“咦?是这样啊……为什么会看不见?”
“因为戴上面具就挡住视线啦!眼睛如果被东西遮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跟触摸的道理一样啰。如果有扇门挡着,就摸不到门后面的东西。”
“本来就是这样吧?”
“可是即使隔着门,还是听得见声音,虽然会比较小声……就算关上门,还是听得见门后的的声音,但却看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了,对吧?”
“对啊,就看不见了。”
“不过关上窗户还是看得见外面吧?”
“因为玻璃是透明的。”
“所以没有钻个孔也看得见啰?爸的眼镜也是透明的对不对?所以不用钻孔。”
“没错。”
“透明啊……”素生开心地微笑,“透明是什么感觉呢……人的眼睛也是透明的吗?”
透明是什么感觉……要怎么解释给看不见的人听呢?
对了,那时候的自己……在面具男子面前微笑的自己,不就是透明的吗?所以才会那么沉着,直到枪响应声划破了这片透明。
自己还能够再一次如此透明吗?
2
事情发生在昨天星期五。
杜萌和家人来到那古野市区的医院探望祖父。
行动完全得靠护士照料的蓑泽幸吉已经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病体一动也不动。他的鼻子插着呼吸器,床边几台医疗机器上细长的二极体忽明忽暗,安静且规律地闪过。这些机器彷佛正在吸走老人身上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
父亲握着祖父瘦弱的手,柔声地对他说话。祖父没有回答,只是睁开干涩的眼睛,混浊的双瞳缓缓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杜萌此时真切地感受到全家人和眼前的老人都没有血缘关系,明知如此,她还是热泪盈眶——或许是母亲和姐姐在一旁哭泣的缘故吧,杜萌心想,她应该无从悲伤,因为她的回忆里并不存在和祖父互动的过往。
从前砠父身体还硬朗时,总是动不动就斥责父亲。父亲在祖父面前是卑微的,杜萌无法忍受父亲的态度,好像做了什么肮脏的事情一样——在母亲面前一副威严样,在祖父面前却总是卑躬屈膝。
追根究柢,母亲为什么要再婚呢?为什么要和这个男人结婚?杜萌曾好几次带着不悦的口气问姐姐,而一向温和的姐姐只有在此时会显得面有难色。杜萌至今仍然认为,姐姐一定比自己还要不满吧。
病床上的老人只剩下一具空壳,一具曾经叫作蓑泽幸吉的空壳。
然而,老人在杜萌等人离开病房前说了一句话。
“素生呢……”
沙哑的嗓音响起,父母亲不禁回头:而祖父说完就再度合上了双眼。
只有哥哥素生……流着蓑泽家的血液。
素生不在了,去哪里了呢……
护士走近床边照料老人。她吊起两袋点滴,拿起插管前端的针。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四个人走出病房。在医院的长廊上,杜萌看见光滑的地面上反射出长廊尽头窗户的歪曲影子。原本方正的平面透过远处的光线,似乎无法反映出正确的模样。无论投注多少心力,人们终其一生建构出的权力与地位,最后仍将溃不成形。
走到停车场时,杜萌表示想一个人去街上晃晃。
“我自己回去。”她说。
“你要去哪儿?”母亲担心地问。
“去地下街走走吧……”
不等父亲回应,杜萌便先行离去。她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走到路上。
她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离开过医院或是家里了,要是因此而得了忧郁症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也看不下去虚弱的祖父,杜萌有种再待下去就会被死神带走的感觉。
真想忘了这一切。想找个人喝酒……杜萌心想。
虽然有点距离,但她还是朝着荣町走去。中途走进地下街,杜萌随着人潮漫不经心地看着店外的橱窗;全日本现在正因为盂兰盆会而放大假,街上人满为患。走了一阵子,她看到一家照相馆。她想起底片照完了,拿出手提包里的相机。
店面的广告写着冲洗相片只要三十分钟。三十分钟的话,她可以先到处逛逛再回来拿照片。杜萌取出相机里的底片,走进店里。
走出了店,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园萌绘,刚才交给店家的那卷底片有照到萌绘。她回到那古野当天先去了萌绘家一趟,在大厅帮萌绘照了三张独照,还有几张是拜托萌绘的朋友滨中照的合照。
杜萌找出萌绘的电话,然后走向地下铁车站附近的一排公用电话。她放进电话卡,按下刚才背起来的号码——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要打电话给萌绘。
西之园萌绘在家。
“萌绘吗?是我。”
“哇,杜萌喔?”萌绘高声地说:“怎么了?回东京了吗?”
“我还在那古野。”
“对不起,我没跟你联络,后来发生了好多事……我打过几次电话去东京,不过都没人接。”
“不要紧,我这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杜萌说:“你现在有空吗?可不可以见个面?还是你要准备考试?”
“你在哪里?”
“荣町的地下街。”
“我现在就去找你。”
3
杜萌漫无目的地走在地下街,不一会儿就过了三十分钟。她回去照相馆拿照片,再急忙走回约定的地点。
西之园萌绘是跑着过来的。两个人走进附近的咖啡店,选了一张稍小的桌子,点了两杯咖啡。
“我快忙死了,”萌绘一坐下来就说个不停:“还要准备考试。你知道魔术师有里匠幻被杀的事情吧?还有上个星期天……”
“萌绘……”杜萌打断萌绘的话:“我哥不见了。”
“嗄?”萌绘眨眨眼,“‘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杜萌摇头,“我想,应该是绑架。”
“绑架?怎么可能……”
“嗯,”杜萌点头,“警方也觉得被绑架有点可疑……”
“你把事情都告诉我吧。”萌绘认真地说。
杜萌缓缓道出事情的始末;和萌绘见面的那个晚上,父母亲和姐姐被歹徒挟持;隔天早上,一个陌生男子闯进杜萌的房间,戴着恐怖的面具……之后,杜萌和挟持她的歹徒来到驹之根别墅,看见两具尸体,戴面具的男子逃逸。傍晚,他们在警方的偕同下回到家,却发现哥哥不见了。然后便是五天前谜样的电话。
西之园默默地听着杜萌讲述经过,中途服务生端来咖啡,两个人都没有作声。
杜萌说完,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点上。她吸了一口,另一只手拿起杯子。
“说完了?”萌绘眼珠微微朝上看着杜萌。
“嗯,到目前为止就是这些。”
“负责的警方是谁?长野县警吗?”
“好像是,也有爱知县的人。”
“歹徒在逃对吧?”萌绘问。
“嗯……没错。可是我想知道的不是杀人凶手,而是我哥。”
“为什么素生哥的房间是上锁的?”萌绘立刻问,
“嗯……”杜萌叹了口气,“真不愧是萌绘。”
“杜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
“不对。”萌绘摇头,“我指的不是你刚才说的事,我说的是你跟素生哥喔。前一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和素生哥见面呢?”
“因为我累了。”
“和素生哥是什么时候见过面的?”
“你说谁?”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面是在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夏天。”
“三年前?”萌绘目瞪口呆,“那电话呢?”
“呃,一直没有联络。”
“杜萌……”萌绘认真地看着杜萌,“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朋友的质问令杜萌微微颤抖起来。
4
那是在驹之根的夏天,三年前的暑假,那个她不愿回首的夏天。全家五人去别墅过了一个星期。
还记得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杜萌和姐姐纱奈惠带着素生坐上公车,他们要去爬驹之岳。地势起伏的山路上,车子大幅度地左右摇摆,沿着弯曲的坡道爬行。公车上满是登山客,行驶到一半,坐在最后面的杜萌就因为受不了车况而感到不适——嘈杂的引擎声、排气管频频放出的废气以及车体的剧烈摇晃。
公车抵达缆车起点时,杜萌已经晕得受不了了,需要休息片刻。虽然才一大早,但是一次可乘坐六十人的缆车入口处已排了长长的队伍。杜萌坐在离车站有点距离的长椅上休息了会儿,总算感到比较舒服一些。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出神。
杜萌看见商店前有两个人正在吃着冰淇淋——哥哥素生和姐姐纱奈惠。他们交替吃着同一支冰淇淋。素生的目光朝杜萌的方向看过来。他应该看不见的,但他的视线直直对上杜萌。
素生看起来很高兴,姐姐也是。两个人简直像是一对恋人。
三个人排了一会儿队,接着坐上人满为患的缆车,来到高山上的干叠敷车站。这里出人意料地寒冷,四周弥漫着雾气。起伏不定的岩石坡下是一片蔓延开来的绿意,以及绿意之中随风摇曳的小花。
杜萌和纱奈惠牵着素生的手跨过陡峭的斜坡,沿着小径缓缓而下。其他的登山客都朝着山顶排成一列走着,但姐妹俩认为他们没办法走那条路,因为身边带着失明的兄长,实在爬不上去,于是他们反向来到围着各种植物和花朵的池塘边。云朵遮住阳光后,天气更冷了。三人都穿上了雪衣,却无法完全抵挡寒意。
“为什么那么冷,花还是会开呢?”素生问。他正在和纱奈惠聊着花开的事。
“因为这些花喜欢寒冷的地方呀。”纱奈惠回答。
“雾是什么感觉?”
“若隐若现地盈满四周,然后就渐渐看不到周围的样子了。”
“就像云慢慢靠近吗?”
“嗯,很像没错。”
杜萌默不作声。她不觉得姐姐回答得很好,但此刻都无所谓了。她压抑住想要爬上山顶的念头——为什么要忍耐?她忽然这么想。
接着姐姐说要去买饮料,于是就一个人走到附近的休息站去,只剩下素生和杜萌坐在大石头上。
素生俊秀到令人屏息。杜萌的左手握着他的右手,素生冰凉的手。偶有经过的行人看到他们俩,大家都盯着素生,因为他比任何一种高山植物都还要美丽……
杜萌在素生耳边低声说:
“你喜欢姐姐还是我?”
“都很喜欢喔。”素生微笑着,漂亮的双眼彷佛看得见杜萌的脸庞,
杜萌也露出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微笑。不知为何,她此刻突然有种两人一起跳下山崖也好的念头。
死去也好……
杜萌吻了素生。
小鸟瞬间不再飞舞,夏天的昆虫也停止鸣叫。
不久阳光重现,他们在斜坡上望着远方一群沿着山路攻顶的人们。如果那边有落石,就有好几个人没命了……杜萌不禁为了想着那种事情的自己感到可笑。
空气宛如不存在般地澄澈,寒冷到像是快失去生命一样。
“我喜欢你。”素生说。
“我也是。”杜萌回答。
姐姐回来了。
杜萌忽然觉得身体好轻好轻:心中感觉到雀跃不已。
杜萌知道所有高山植物的名字,她最喜欢植物。这是白花蛇舌草,这是草茱萸,这是深山穗踯躅,还有那个是珠芽蓼。
每朵花都是白色的……
素生的脸也是白色的,白色是最美丽的颜色。
三人漫步在小径上,往上爬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岩石上休息。
……那是什么?
眼前有好几名救难人员也沿着小径往下走,不久就抬着担架和三人擦身而过。
担架上是一具遇难的尸体。杜萌和纱奈惠始终站在那儿看着,但素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得见美丽的事物。
“为什么花是美丽的?明明触摸它们的时候觉得有点恶心。”
素生依然轻轻笑着,只有他在笑。
杜萌想不起回家途中的片段,只记得回到别墅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姐姐和双亲说起驹之岳的景色,她则是一回到家就累得倒在床上睡去,就连被叫去吃晚餐时也不想起床。她一点也不饿,只想睡觉。
不知过了几个钟头,半夜了。
别墅后头的山谷传来阵阵流水声。窗外的夜色比杜萌的房间里还要亮一些,想必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吧。她裹着毛毯走出去,还是感到有点寒意,于是回来加了一件毛衣,然后再悄悄地离开房间。
起居室没有开灯,和房间里一样黑漆漆的。杜萌因为口渴,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外。外面是满天星斗和不绝于耳的虫鸣。树林围绕着她的身影,形成一个更深浓的黑影。屋外无风。杜萌坐在阳台的阶梯上,打开啤酒喝了一口。
“杜萌?”
她讶异地回头,看见素生站在阳台口,手上没拿拐杖。他独自走在黑暗里——不,对他来说,外面世界的明暗和他没有关系。杜萌站起来,伸手扶住素生。
两个人往下走,并肩坐在第一层阶梯上,共饮一瓶啤酒——这算是和山上那一支冰淇淋扯平了吧,她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好冷呢。”素生说。
“嗯。”
杜萌抱住素生。
所剩不多的啤酒翻倒,滚到草坪上。素生突然加重了力气,朝杜萌脸上呼着热气。他搜寻着杜萌的双手,两个人从阶梯上跌落,在湿濡的草坪上翻滚。素生压在杜萌身上,她没办法移动,眼前就是星空,那是天鹅座……然后,那是……素生的表情……他笑着,温柔地笑着,可是……好可怕……
“请你不要……”杜萌压低声音,声音低吼着,身体在颤抖。
素生还是一样的笑容。为什么要笑?
素生的手摸向杜萌的私处,她拼命挣扎着。他抓住杜萌,杜萌想要往上爬,却被身后的素生扯住头发。杜萌跌倒在地,手中握住了某个东西,扬起手不断地往素生头上重击。即使如此,素生却不肯放手。
杜萌尖叫,不停地尖叫。眼前的素生脸上流下了汗水——不对,那是血,她看见素生的血。
“怎么回事?”她听见好远的地方传来父亲的声音。
接着是母亲和姐姐的尖叫声。
素生笑着,杜萌仍然继续尖叫。父亲冲过来压住素生,大家都说不出话。
“原谅我。原谅我……哥……原谅我。”
杜萌看着地面,像是咒语般地反覆呓语。
她的眼泪落入口中。眼泪比哥哥的血还要污秽。
别墅门口透出亮光,被父亲制住的素生仍在笑着。他因为杜萌的抵抗而满身是血,连蓄着浏海的前额也流着血,像是美丽的陶瓷人偶的脸裂了开来。那张脸还在微笑,平静的表情和激动的喘息产生极大反差。
像人偶一样。像面具一样。
杜萌无法直视哥哥可怕的笑容。
素生微笑着说:
“杜萌,你看见了什么?”
杜萌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父亲制伏素生,拖着他往后头走。素生抵抗着,仍不肯就范。他的额上流着血,长发四散,但是神情比任何人都来得沉稳。
“看见什么了呢?杜萌……你说说看。”素生温柔地叫唤着。
杜萌双手捂住耳朵。母亲和姐姐正要扶她,她却自己站了起来,头也不抬地往下冲。
她想要止住泪水和喘息。
你看见了什么?
杜萌只看到自己不断向哥哥道歉的身影。
5
“说完了……”杜萌淡淡地对萌绘说。为什么会说出来呢?她想着。
“后来呢?”萌绘问。
“因为不想跟家人相处,隔天一早我就回东京了。”
萌绘认真地点点头。
“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哥哥。嗯,我想他也刻意回避我。隔年的夏天我回到家,装作哥哥不在,家人也闷不吭声。那时有种哥哥真的不在家里的感觉。”
“那是两年前吧?”萌绘问:“然后呢?你就一直待在东京吗?”
“对,直到这次回来。当时发生那件事情,我变得不想回家……”
西之园萌绘的视线一度望向别处,又在瞬间体认到什么似地点点头,盯着杜萌。
“我可以说吗?”萌绘问。
“想说什么就说吧……”杜萌无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低下头。
“是你不对。”
“嗯……”杜萌抬头看着萌绘,萌绘出乎意料地报以微笑。杜萌说:“没错,就像你说的。没有任何人说是我的错,谁也不愿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实。你说得对……错的是我。”
“你要好好跟素生哥道歉才行。”
“对呀,我也想要道歉,可是……当下没有道歉,过了一个夏天之后又没办法了。这次回家我也决定要道歉,却发生了那种事,哥哥也不见了……”
“警方来问过话了吧?”萌绘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如果警方听了你刚才说的事,一定可以理解为什么素生哥的房间要上锁,你说对不对?换句话说,从那件事到现在,他的房间都是被家人锁着的啰?”
“哥哥自己好像也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唉呀!”萌绘睁大眼睛,“谁说的?”
“我姐。”
“素生哥会不会是知道你要回来,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说我哥搬走了?”杜萌一脸不可思议地笑了出来,“可是……”
“你想说你回来那天他还在对吧?”萌绘露出淘气的表情,“说不定全是谎言,只有杜萌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大家要说这种谎?”
“这个嘛……”萌绘侧着头,“为了不让你难过吧?”
“为什么我知道哥搬家就会难过?”杜萌笑了,“你是怎么啦?念书念过头?”
“太好了……”萌绘露出一边的酒窝。
“怎样?”
“你笑了。”
“你说什么啦,我本来……就没有很消沉啊,因为我的心情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才会跟你说。不像你,一副孩子气的样子。”
“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跟我说完后很轻松?”
“嗯,有吧……”
“总之,问题出在你身上。如果你想得开,一切就船过水无痕啦。都过了那么久,你就当作是兄妹吵架好了。”
“亏你还说得那么轻松,我哥都不见了耶。”
“我只是举个例。”
“可是我哥是真的不见了。”
“我不是说这个啦,我是说如果你之前就已经放得下,结果如何都不重要了对吧?我认为你还没想通,因为你不是个单纯的人。”
“萌绘,”杜萌摇头,“你还真能东扯西扯耶,说的话完全不合逻辑,我听得很辛苦……你是在鼓励我,还是在落井下石啊?”
“嗯……”萌绘咬着唇微笑,“我也这么觉得耶,到底是哪一个啊……”
“你没救了。”杜萌叹了口气。
“对啊,没救了吧。”
“你真有自知之明。”
“喂,来想想那两名歹徒在驹之根别墅被杀的事情吧。”萌绘看着天花板说:“虽然动机不明,资讯也还不够……不过有几件事还满妙的。”
“例如?”杜萌问。她认为萌绘只是想要换个话题,萌绘最拿手的就是在没有任何前兆下,只丢了一个“喂”字,就开始讲起另一个话题。
“为什么要把尸体搬到厢型车上?”
“也是……”杜萌点头,“可能是凶手想要隐瞒他在停车场杀人的事实吧。”
“要瞒住谁?”
“我……或是跟我一起来的男子。”
“可是还不是一下子就被发现尸体。”
“嗯,但至少那个男的若是不走到厢型车旁边就不会发现。说不定凶手正在厢型车附近伺机而动。”
“原来如此……”萌绘点点头,“也就是说应该有人躲在附近啰?”
“对,不过最后却逃走了。会不会是因为错失攻击的时机啊?”
“有可能……也只能这么想了……那名男子逃逸时,脸上的面具呢?”
“面具掉在地上。我想他应该是坐上车的时候把面具丢出车外的。”
“什么你想……杜萌,你当场没看到吗?”
“拜托,那么恐怖……有什么好看的。”杜萌摇头。
“那面具呢?”
“警方拿走了,到现在还没还给我们。”
“嗯……”萌绘抱着手臂。
“怎么样?想到什么吗?”
“呃,我拼命地要自己不要思考喔。”萌绘拨拨头发端起杯子,“因为……我现在手中又多了一个谜题,还有之前我说的魔术师杀人事件,再加上研究所考试,我的头快要爆炸啦。”
“把你找出来真是对不起,但你是萌绘,一定没问题的啦。”
“对啊,”萌绘天真地点头,“不过真的是很有趣的事情耶,有种一次可以吃下三块蛋糕的满足感。嗯……是会有点累啦。”
“抱歉,那为了报答你,要不要换你说说魔术师杀人事件呢?”
“今天还是算了吧……下次再说。”萌绘一边叹息一边喃喃自语,看来真的累了。
之后两人默默地喝着咖啡,偶尔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但都没有持续很久。和西之园萌绘吃饭令杜萌有种想喝点酒的感觉,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因为萌绘看来一脸倦容,况且杜萌也不想打扰她准备考试。
两人走出咖啡店,道别之前,杜萌从手提包里拿出刚洗好的照片,里面有几张她跟萌绘的合照。
“这什么衣服啊……”萌绘提高音调说。
那是整卷底片的最后一张,是那天早上,她穿着高中衣服的自拍作品。
“啊,有点丢脸。”杜萌伸出手想要拿回去,“很可笑吧?”
“嗯……”萌绘笑嘻嘻地看着那张照片,“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可笑呢?”
“咦?什么意思?”
“因为你五年前不也穿着这身衣服吗?为什么现在觉得可笑呢?”
“你真是一针见血耶,想要挖苦我啊?还不就是因为变老了呀。”
“这样吗……”萌绘愣了一下,歪着头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我觉得你都没变啊。”
“变了啦。”
“是吗……”
“就像你现在如果穿着制服,一定也很好笑的。”
萌绘看着照片。
“咦?这就是面具吧?”
“对啊。”杜萌回答。
杜萌是在客厅旁的玻璃屋照的照片,背景的右手边是百叶窗和一些植物,左手边的墙上则挂了好几个面具。
“这些脸都好恐怖。”萌绘小声地说。
6
杜萌独自坐在玻璃屋中,想起昨天跟西之园萌绘碰面的事。她把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的三年前夏天发生的事告诉了萌绘。西之园萌绘说杜萌还在调整心态——萌绘说对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做。
她终于可以依序说明事情的经过,但还算不上进步显着。把事情说清楚只是反映出事实罢了。不过是交代清楚而已。
为什么她要那么做?
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明明是自己主动,因为嫉妒哥哥和姐姐,所以就……她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种人格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和那天被歹徒拿枪指着却能够微笑的人格一模一样。
蓑泽杜萌这个名字代表一个人、一个个体,但绝不仅有一种人格。
她念过几本关于精神分裂症的书籍,但她不觉得自己的人格像书上写的可以快速转换。杜萌的意识应该是连贯的,而她的记忆也没有中途切断。无论情绪变化多大,她认为一切过程不失流畅。不过事后回想,她发现自己会在某个瞬间变得异常,就像是一道切线突然从她的人格上划过一样。
面对抽象的过往记忆,杜萌不禁叹息。她是个会将具象转移至抽象思考的人,这也是她无法像姐姐一样具体描述事物的原因。
姐姐看见美丽的花朵会将它画出来;杜萌看见花朵也会觉得美丽,但那种美感和颜色或形体无关,已经彻底地抽象化,所以她什么也画不出来。她在高中时就意识到自己是这样了。
而这次素生的失踪,她也未曾将之设想为一个具体的事件:抽离现实思考的结果,反倒是把结论推演到更深层的境界。这样下去,说不定就能把现实中无法解决的事情在另一层面完全消化吧。
电话铃响,杜萌起身去接。
“这里是蓑泽家。”
“我是长野县警西畑,您是……纱奈惠小姐吗?”
今天是星期六,但是看来警方没有休息,杜萌想。
“我是杜萌。”
“啊,对不起,”西畑笑着说:“我有点事情想请教,现在方便吗?”
“您找我姐吗?请等一下。”
“不不,我要找您,”西畑口气突然变得认真:“您在哪里?”
“嗄?”
“您在家吗?”
“我在一楼客厅。您应该知道吧?”杜萌回答。西畑刑警来过家里好几次了,应该知道电话的位置,杜萌对于西畑装傻的态度有些不满。
“只有客厅放了电话吗?”
“是的……”杜萌说,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不对,二楼我父母的房间也有电话。”
“子母机吗?”
“不是,两支电话不是同个线路。二楼的电话很少在用,号码也没记在电话簿上。”
“原来如此……”西畑喃喃自语,“也没有无线电话吗?”
“没有,您不是都看过了吗?”杜萌叹了口气,“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很重要的事,只是心里突然有些在意……谢谢您的协助。”
“到底是什么事?”杜萌问。
“呃,”西畑煞有其事地说:“我人在驹之根别墅。嗯,这个,案发早上鸟井惠吾曾从别墅打电话过去对吧?我想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呀。”
“什么不可思议?”
“当时您在二楼吧?歹徒闯入您二楼的房间?”
“没错,不过接电话的时候,我跟他已经在一楼的餐厅里。我在做早餐吃。”
“但赤松没吃。”
“对,他好像不愿把面具拿下来。”
“那么,您为什么要做早餐呢?该不会是赤松叫您做的吧?”
“当然不是,我是要做给自己吃的。”杜萌回答。这些话她早跟警方说了好几次。
“所以是您说要下楼?”
“是的。我……其实是害怕待在房间才会这么说……”
“所以不是赤松要求下楼……您不觉得很怪吗?”
“哪里怪?”
“因为电话在一楼啊,如果别墅的同伙打电话来,人在二楼的歹徒根本没办法接电话吧?为什么赤松不早一点带您来到一楼呢?”
“这……时间还早不是吗?他们可能早就说好一过九点就会打电话,然后九点一到,就算我不说,他也会往一楼移动。”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西畑缓缓地说:“这也说得通呀。”
“请问您要问的只有这个吗?”
“啊,是的,谢谢您的合作,对了,请问您什么时候回东京?”
“月中就回去了。”
“月中啊……好的,我明白了。那么,再见。”
杜萌彷佛可以看见西畑嬉皮笑脸的表情。她重重地挂上电话。
7
西畑轻轻地挂上电话。白色的扁平话机上是圆形按键,蓑泽家别墅的电话功能并不复杂。这阵子大家都在放盂兰盆节的假期,今天还是星期六,但西畑却带着部属堀越来到蓑泽家位在驹之根的别墅。
他没有其他目的,只在发现尸体的停车场周围走了一圈,没有特别留意别墅的状况——监识课的人员倒是没放过别墅,不过他们也没进去几次,前一天晚上加上今天早上不过两次,两次加起来才几十分钟,而且搜索范围只有西畑他们目前所在的起居室。
警方推测杀害两名歹徒的凶手并没有走进别墅,所以即使派出人力搜索屋内也是徒劳无功,所以调查工作主要集中在屋外的停车场到周围树林附近。
可是,西畑总觉得应该要再仔细调查一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他就过来了。
堀越从屋内的某间寝室走出来。
“没有发现异样耶……”堀越抓抓头说。
“我想也是。”西畑不客气地说。
“每间房间的窗户都很容易跳出去耶。”
“什么意思?”西畑问。
“没什么……”堀越坐在木制的椅子上说:“我在想,为什么蓑泽家的人不逃走呢?歹徒拿着枪,他们或许很难大摇大摆地从正门逃出去,不过既然三更半夜了,偷偷地从窗户爬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因为有两个女人吧。”西畑坐住桌上,“就算从后门走,还是会遇到溪流阻挡。涉溪或许能逃过一劫,但如果中途被歹徒发现就糟了。室外一片黑暗,他们也不知道歹徒的位置,因此他们宁可安份点,起码不会被杀吧。一定是这样。”
“当天晚上,管家水谷没有想到那是挟持吗?”
“老先生年纪大就糊涂了吧,只有他整晚的作息都跟平常一样。”
“实在很难相信他居然没去注意到门外形迹可疑的歹徒。”
西畑其实也注意到这个疑点。前一天晚上见到一行人前来的水谷表示,他以为另外两人是蓑泽家的客人,但两名歹徒明明戴着眼镜和口罩。水谷解释说当时天色已晚,因此他没有看清楚。
蓑泽泰史吩咐水谷离开别墅后,他就回到自己的小屋休息。水谷说主人常叫他这么做,因为蓑泽泰史到这里谈公事是家常便饭了——与其说是蓑泽泰史常带着客人来别墅谈公事,倒不如说这栋别墅本来就是为此而建的。
隔天早上,水谷被两名歹徒叫醒,接着带至别墅。歹徒命令在起居室的蓑泽泰史打电话到佣人佐伯千荣子家,之后歹徒曾一度走出别墅,水谷就一直和蓑泽家三人待在别墅。
歹徒前晚没有限制水谷的行动,这点有些不自然,但西畑的解读是,可能歹徒认为人质太多也麻烦,或是认为水谷待在别的地方比较妥当。
那天,两名歹徒拆下别墅的电话后离开,外面的人无法打电话到别墅,因此熟人也只能打到水谷住的小屋。若是有人打电话来,水谷除了告诉对方蓑泽泰史一家人来到别墅,最多也只会说还来了两位客人。与其两支电话都不通而引起别人的警觉,这种方法对歹徒而言还比较保险,所以歹徒见蓑泽泰史命令水谷离开,也没有多说什么。可见歹徒应变能力极强,步步为营。西畑想着这一点。
西畑留下堀越走出别墅,走过铺满碎石的斜坡来到水谷住的小屋。小屋的位置刚好就在别墅和停车场中间,这栋平房式的建筑只有周围稍稍整理过。水谷正戴着斗笠,走到小屋旁的洗衣机前。
有一条绳子从围墙上的钉子拉到附近一棵树上,看来是用来晒衣服的。房屋一角堆着木柴,上头用白铁盖了一个小屋顶。此外,还有像是废弃物的家具杂乱无章地摆了一排,仔细一看,最下层有个像是狗屋的东西,里头还塞了纸箱。
“里头养过狗吧?”西畑指着最下层的狗屋问。
“啊,对。”水谷伸伸背,做出后仰的姿势,“已经十多年了啊。很聪明的狗,可是死了。”
“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寂寞吧,还可以再养一只……”
“如果现在养了,我会比它先死呀,这样狗太可怜了。”
“养在这儿的是大狗吗?”
“没错,很壮的一只狗喔。”
“为什么死了呢?”
水谷别过头。
“唉……它病了。”
西畑注意到水谷的脸部表情。他并非怀念死去的狗,而是想起它怎么死的。
西畑和老人交谈过几次,却是第一次见到老人的神色如此慌张。对刑警而言,这种表情实在不足为奇,但就连西畑这种老手也对水谷的表情微微感到意外,
水谷在说谎,西畑心想,不过他没有吭声。狗的事情多半跟案情无关吧,水谷要是因此而扯个小谎也不算奇怪;可能就是因为事先没有预料到,撒谎的时候才会显得慌张。就算有关,在这种情况下西畑也只能先佯装不知,等过一阵子再积极追查会比较有成效。
水谷启佑原本一个人住在山脚下,直到大约十五年前,蓑泽家将这块土地改建成别墅,水谷才经由承揽工程的当地建筑业者介绍,变成该别墅的管家。水谷年轻时就在这家建筑公司工作,听说他没有结婚,也没有熟识的亲戚。
西畑隔着一段距离观察水谷的举动。对方年过七十,身体还很硬朗。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了一根。水谷瞥了一眼,西畑便走向前,递出烟盒。
“要抽根烟吗?”
水谷笑着摇摇头。
第十章 偶然的歧异
1
八月底的某个星期四,蓑泽杜萌乘坐新干线返回东京。
杜萌向来她讨厌坐火车,却还是买了票。她坐在指定席靠窗的座位,看着沿途的风景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无论是驹之根杀人事件或是蓑泽素生的失踪案件,都没有任何进展。
蓑泽家仍有警方看守着,警方带去的窃听器也还装在家里,不过什么也没发生。全家人看似忘却了这件事,表面上回归之前正常的生活作息,接着,杜萌回到东京。
新干线上的两个小时对杜萌而雷很难打发,何况她会晕车,在行驶的车厢内连看书都没办法。只有疾速才能让她不会晕得那么厉害——杜萌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还为了终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交通工具而感动不已。
回到久未居住的公寓,杜萌让室内的空气流通了一阵。她住在这栋标榜单身公寓的五楼最前面一户,由于东边多了一个窗台,房租比其他房客要多出四千块,但是她从小就习惯阳光照进腱里的房间,因此当时便毫不犹豫地租了下来。这里离地下铁的车站近,她也喜欢周遭的环境,因此刚上大学不久时,她就决定在此长住了。
由于挟持案的发生,让她在老家待了超过预定的时间。现在她手上还有几个非得在暑假完成的报告,以及放假前从研究室带回家念的文献。看来目前也没办法集中精神一口气把功课做完,不过她却突然觉得有必要先把家里整理一下。虽然杜萌其实没什么心情,但趁着忙碌或许能忘却一些恼人的事。
杜萌把行李放在一角然后外出购物,首先得买好晚上要吃的东西。她走到家附近的购物广场位在地下楼的食品贩卖部,顺手提了一只黄色购物篮。此时,杜萌突然注意到一名男子。虽然那个人马上移开视线,杜萌却觉得他早就一直在注意这里。眼前这个男人的头发稀疏,大概三十几岁,可是杜萌对这张脸没有印象。
说不定是自己多想了。
她自顾自地继续采购,尽量不往男人的方向看。结完帐后,杜萌双手提着塑胶袋踏上手扶梯。虽然心里还是在意,但她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也许是警察在暗中保护自己吧。但如果是这样,男人至少可以跟她说句话吧?不过或许这是警方一贯的态度。
她走到公寓附近,没再看见那个人。应该是自己胡思乱想、反应过度吧。
杜萌又回头两次,还假装端详橱窗里的商品——想透过玻璃窗看看身后的情形。但已不见那个男人的踪影。
2
那天晚上,杜萌接到西之园萌绘的电话。
“我是萌——绘——”萌绘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你是怎样?喝醉了?”杜萌左手握着话筒,右手拿起遥控器关掉无聊的连续剧。
“哈哈,有一点……我解脱了。”
“啊,对喔,你考完试了。”
“没——错,考完了。今天是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口试。”
“结果如何?”杜萌客套地问,她知道萌绘根本不可能考不上。
“还好……喂,杜萌,之前的事情哩?后来有进展吗?报纸上都没有消息耶。”
“完全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喔……”萌绘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
“嗯,有些事情……”
杜萌拿着话筒等着萌绘往下讲。
“素生哥以前是不是连续上过几次广播节目啊?”
“广播?有吗……”
“我记得是你告诉我他在节目中朗诵自己的作品。”
“啊,好像有。”杜萌回答。
杜萌想起来了。就如萌绘所说,若干年前,蓑泽素生曾在地方电台的某个节目里连续五天担任来宾,和观众分享作品。杜萌几乎忘了曾跟萌绘提过这件事。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你应该知道了吧?”萌绘问。她好像真的醉了,可能喝了啤酒吧。西之园萌绘只要喝一点酒,就会变得异常开朗。
“嗯,你是说哥打来的那通电话……”
“没错,那通电话其实是那时候的录音。素生哥不是念过那首诗吗?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或许是吧。不过……这又代表什么?”
“杜萌,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喔。”萌绘的口气突然又恢复了正常。
“好……”
“反正可能是有人播放录音带,假装成素生哥,所以……就是刻意要让你以为他活得好好的。”
“有可能。”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萌绘语气平淡地继续说:“第一种情况是素生哥说不出那些台词……或者根本拒绝说;还有一种情况是有人想把这个声音和词句传达给你。因此结论是,素生哥现在不是自由之身,很抱歉……”
“嗯,你说得对。”
“还有一点……素生哥读诗的录音带在哪里呢?”
“嗄?”
“应该会放在老家吧?”
“啊,应该是。”
“若是一般听众随意录的,时间过了这么久,录音带居然还可以完整保存,太不合理了。会是蓑泽素生热情的支持者吗?还是有人用了放在蓑泽家的录音带呢?”
“我家应该还有录音带。是在姐姐那里吗……不对,说不定我家那卷带子是我哥后来自己录的音,我记得那不是现场直播的节目。”
“喔……”萌绘说:“我跟你想的一样。”
“什么意思?”
“如果是这样……”萌绘淡淡地回答:“或许是有人看了诗,还查过那首诗出自于哪本诗集,然后再找出在录音带的哪个段落。”
“话说回来,当时连续五天的节目,是从第一本诗集开始依序介绍的:一次二十分钟,共分成五次。”杜萌说。
“这样就很合理啰?”
“怎么说?”
“我不想再讲下去了。”萌绘说。
“你该不会要说是我家某个人做的好事吧?”
“至少是可以任意进出你家的人。”萌绘紧接着回答:“你不要生气喔,我会这么说,是因为只有这一个可能性。”
杜萌没办法应声。
“杜萌,你生气啦?”
“没有,我没生气……我在思考。”
“那在你发火之前我可以再说一件事吗?”
“好,想说就说吧。”
“我一直都很在意驹之根的事件……你不觉得还有另外一个凶手存在这件事情很怪吗?歹徒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和两个同伙一起行动?既然是挟持,当然是人手愈多愈安全啊。”
“可能是因为凶手早就打算杀了那两名歹徒,所以他才不方便现身吧?”
“不,如果是这样,凶手应该要更清楚地布置成两名死者是在一言不合的情形下互相残杀的,绝对不会特地将尸体搬到厢型车里,应该直接把尸体留在原处就好了。不过我也不能肯定现场没有第三者,因为有另一人的推测最合理、也最安全对吧?被杀的其中一人被子弹贯穿身体,还有血迹的问题……这些证据就足以显示两人并不是在车内袭击彼此的——可以预料警方会这么想。”
“贯穿?等等,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嗯……”萌绘笑了笑,“刚好有认识的警察。”
“算了,”杜萌虽感讶异,却仍平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如果还有另一名凶手,那个杀了同伴的人事后要怎么跟其他同伙交代?应该会躲起来啰?毕竟那种情况,再多借口也无法脱罪吧?”
“嗯,我知道,我懂。所以你的意思是?”
“另一名歹徒绝对不存在。”萌绘缓缓地说。
“不存在?可是……”
“让你以为有而已。”萌绘接着说:“我的想法是这样,跟警方想的不一样。让人以为有另一个人把尸体搬上车,但是这个人不存在。那么真相又会是如何呢?”
“不存在……”
“没错。”萌绘回答。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凶手是别墅里的某个人。”
“你说什么?”
“不要生气啦,我只是假设。”
“我生气了。”
“杜萌,拜托你不要生气,冷静下来听我说。别墅里的某个人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才会杀了那两个人。可能……是你的父亲还有……水谷先生吧?应该是他。射杀那两个人的枪枝有出入,表示出手的人也有两个。”
“可是当时大家都聚集在别墅里啊,我母亲和我姐都这么说……”
“她们当然会这么说啊。”
“啊……”杜萌明白了,“为了掩饰吗?”
“再怎么样正当防卫,毕竟还是杀了两个人,况且你的父亲还是政治人物。”
“你说话还真直接。”杜萌低声说。
“对不起,拜托你不要心情不好喔……不过,怎么样?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吧?”
“某种程度来说是没错,”杜萌回答:“可是我不愿相信,这实在很难想像。”
“嗯,对啊……很难想像,我也这么觉得。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我想着想着就觉得一定要打电话给你……因为我只能对你说啊。”
“你可不要跟别人说。”
萌绘笑了出来。
“也是……对了对了,刚开始我还有个很夸张的想法喔。”
“什么想法?”
“歹徒最初带走的是四个人,不是三个人……”
“四个人?你说我吗?”
“不对,是素生哥。”萌绘赶紧说:“我在想会不会是素生哥。”
“若是这样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那就是素生哥把两个歹徒杀了。”
“这样啊……”杜萌表情呆滞,“然后我哥躲了起来,全家人骗我说他失踪了吗……这种假设太多矛盾了啦。”
“你说得对。”萌绘接着说:“素生哥看不见,所以也没办法拿枪射击;而且他也不可能独自离开别墅。你想说的是这些吧?”
“当然。”
“可是……如果素生哥看得见呢?”
“怎么可能!”杜萌被萌绘的话吓到了。
“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样的假设也有可能成立,只是替换其中一个条件就说得通了。”
“不可能。”
“嗯……”萌绘咕哝着:“我好像想太多了啊。”
“你侦探小说看太多啦!”杜萌说:“不过这就是你的逻辑,而且还能很大方地在好朋友面前说,这才像你。”
“不就因为是好朋友才敢说吗?而且特别透过电话讲,也不是真正的面对面。”
“是是是,歪理一堆的人。”
“生气啦?”
“气死了。”
话筒那端传来萌绘毫无矫饰的笑声。
“啊,太好了……谢谢你愿意听我说。我要挂电话了,现在才正要开始忙哩……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一点头绪也没有,考完试总算可以好好地调查一番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再打电话给你喔。”
“你真是一副势在必得的口气啊。”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好高兴。”
“你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你醉了。”
“不过这件事真的好多疑点喔……”
“对了,下次要介绍老师给我认识啦。”
“对对对,”萌绘说,她好像真的忘了,“啊,要怎么介绍才好……对了,干脆去东京玩好了……”
“嗯,来我家吧。”
“秋假的话……”萌绘想着,“应该有空。谢啦,我会考虑的。晚安,跟你说了那么久真对不起。”
“有什么关系,每次都这样啊。晚安。”
“对了,还有一件事……之前你给我看的那些照片,可以加洗给我吗?”
“有你的我都直接给你啦。”
“不,我说的是有你的照片,最后那一张。”
“嗄?那张?为什么?”
“因为你很可爱。”
“你一定是要拿给别人看然后嘲笑我,我才不要。”
“好啦……我不会给别人看,上次笑你的事,我跟你道歉。拜托啦拜托啦!”
“真拿你没办法……”杜萌苦笑,“好,我会加洗的。”
“谢谢……拜拜。”萌绘说着挂上电话。
杜萌挂上话筒。
刚才萌绘推理的时候,自己明明颇为愤怒,可是现在却不可思议地一点也不生气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被指为杀人凶手还能如此冷静,素生打来的电话被说成是之前参加广播节目的录音带,她竟也接受了——如果是西之园萌绘以外的人对她说这种话,杜萌应该无法坦然地照单全收吧。
就算如此,萌绘还是跟以前一样神经大条,竟然说出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她从以前就是这样,说不定人类的本质是永远不变的,杜萌心想。
说不定觉得自己改变,其实是一种错觉罢了……或者该说,希望是错觉。
就像她以为高中时候的衣服不适合自己一样。
也许其实什么也没变,就连身体和容貌也是。但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改变了呢?莫非变化是她潜意识里的愿望?
杜萌有点怀念以前的时光。
怀念什么呢?
和失明的哥哥一样,杜萌从来看不见过去,看不见时间。就像哥哥不知道什么是白色,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怀念的颜色。
对一只狗来说,昨天跟去年是一样的。狗或猫都会把过去的记忆混在一起,只有人类拥有时间的概念,甚至会捏造、重组记忆,因此才会想去怀念。自己改变了什么?人类的概念吗?也就是,名字……名字?
杜萌发现自己又把事情抽象化了。
3
赤松浩德盯着蓑泽杜萌的住处。
五楼的房间到现在还开着灯,她回到东京了。他贴近老旧货车的挡风玻璃上仔细确认,但仍随时注意周围。赤松看着四周,发现公寓旁的路上停了一辆灰色轿车。有人在车上。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那个人还待在车上。幸好赤松的车子跟公寓还有段距离——之前还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但现在他却感到庆幸。
那辆灰色轿车里绝对是警察。
蓑泽杜萌到现在还是受到警方保护吧,毕竟事件到现在也才过了四个星期。不过连回到东京也有警方如影随形地跟随,不愧是政治人物的女儿。
赤松已经处理掉了他逃出驹之根别墅时驾驶的富豪车。他把车开到茨城的山里,将汽油倒在座位上点火,这样一来就算后来车子被发现,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是单独做这件事实在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车子烧毁后他就没有了交通工具,所以他还先买了一台折叠式脚踏车,等车子处理好,他再骑着脚踏车下山。
骑脚踏车下山还真是惊险的体验。赤松小时候根本不会骑脚踏车,他已经忘记上次骑车是几岁的时候。他小时候没有脚踏车,因为没有人买给他,所以后来他偷了朋友的脚踏车,结果还是骑不好——在那之前赤松从来没骑过车。
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的事吧……赤松苦笑。现在这台中古脚踏车是直接跟朋友买来的,但那位朋友不知道赤松的本名。
上次带走的五百万还有剩,不过该找工作了,赤松心想。他本来就不讨厌工作。
赤松并不慌张,他正在跨越,跨越。
只要待在东京就没问题了,警察找不到他的。
接下来就是……
4
长野县警的西畑刑警坐在桌前睡去。电话铃响,他醒了过来,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挂在墙上的圆形大钟,现在是晚上十点。
他接起电话。
“西畑吗?”
“我是。”他强打起精神说,不过连自己也讨厌这样惺忪未醒的口气,他还想睡。
“我是今冈。”男人小声地说,电话另一端有杂音,西畑听不太清楚。
“她回来了吗?”西畑问。
“是的,我现在在公寓前面。蓑泽杜萌回到住处后曾一度出门购物,之后就一直待在屋里。”
“这样啊。”西畑说。
“也没有人去找她。”
“嗯,我知道了。”
“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这个嘛,”西畑打着呵欠回答:“我也没办法呀,总之先观察个两三天吧。不这样做的话,一旦发生事情我们就惨了。我会找人跟你轮班啦。”
“那就拜托你了。我一直窝在这儿,腰酸背痛的。”
“别抱怨了……”
西畑挂上电话,站起来端着瓷杯走到咖啡机旁,又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喝了一口。咖啡煮得太久,苦味有点重。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堀越走了进来。
“西畑,我先走了。”堀越低头算是打个招呼。
“等等。”西畑边喝咖啡边扬起手叫住堀越。
“拜托,已经十点了耶。”
“唉呀,我有点事啦……你过来坐这里。”西畑走到沙发边,“要不要也喝杯咖啡?”
“不用了。”堀越满脸不甘愿地坐下。
西畑抽起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把烟雾吐向天花板。
“这里禁烟。”堀越说。
“只有我们两个,”西畑斜睨着部属,“而且这里还有烟灰缸。”
桌上的空啤酒罐是西畑几个小时前喝掉的,罐子里已经满是烟灰。
“什么事?”堀越问:“东京有消息吗?今冈跟着蓑泽杜萌回去了吧?”
“没发生什么事,有的话,我们会这么悠闲地坐在这里吗?”西畑嘴角上扬,“我叫今冈过去,是在想赤松会不会出现……当然有一半的原因是要保护蓑泽杜萌。”
“为什么赤松会在蓑泽杜萌家附近出没?”
“那家伙本来就在东京一带活动,现在大概回到东京了吧,都市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但是身在东京的赤松为何要特地跑到大老远的爱知,向蓑泽家下手呢?蓑泽泰史和东京并无关连啊。”
“是因为蓑泽泰史的女儿在东京?”
“对,这之间或许有关连吧。蓑泽杜萌自己没察觉到,但说不定赤松的女人认识杜萌,然后间接听说一些关于蓑泽家以及别墅的事情等等。”
“但是为什么现在赤松要去找杜萌?”
“因为他的同伙被杀了。”
“不过,他的同伙为什么……”堀越探出身体。
“你也觉得奇怪吧?”西畑摇摇头,“我们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出另一名歹徒。真的很不对劲。”
“嗯,是很奇怪没错。”
“我甚至在想,说不定凶手是蓑泽家的某一个人。”
“蓑泽家?”堀越目瞪口呆地大喊。
“嗯。”
“不会吧,这实在……”
“我也不清楚过程,但如果朝这方面思考,一切就合理多了。凶手说不定是在别墅里犯案,再把尸体运到停车场。至于证词上所说的,别墅里的人听见两声枪响,其实是蓑泽家串通好的说词。赤松是见到死去的同伙,才会匆忙逃逸。”
“为什么要杀了歹徒呢?而且手上的枪又要怎么处理?”堀越质疑。
“凶手的动机当然是要保护家人安全啊!我想大概是蓑泽泰史和水谷启佑做的。别墅里应该本来就有枪吧,也许是用来打猎或是其他用途,就藏在别墅某处。他们杀死歹徒后,再把枪枝放在死者手上。”
“赎金又该怎么说?”
“就算了啊。保险柜里被拿走的钱就算是花钱消灾,但是银行的存款没事对吧?那是因为蓑泽杀人后便赶紧联络银行了。”
“原来如此……”堀越抱着手臂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他们原本也打算杀了赤松?”
“没错。他们没有留在厢型车附近,而是回到别墅伺机而动——不,说不定他们潜伏在更靠近门口的地方,打算一等赤松离开杜萌身边,就立刻行动。”
堀越频频点头。西畑捻熄香烟,把烟蒂丢进空罐。
“歹徒不在别墅里本来就很不合理,何况是在室外待了一整晚。虽然是夏天,屋外的气温还是很低;再说他们明明要随时掌握蓑泽家的动静,这样未免……”
“可是话说回来,那附近的确无路可逃;只要歹徒守在停车场,别墅里的人哪儿也去不成。而且我记得你说过,歹徒都待在车上啊。”
“也可能逃进山里。”西畑淡淡地笑了,
“其实蓑泽等人是趁着歹徒还在别墅的时候就杀了他们,因此蓑泽是故意误导警方判断歹徒当时不在别墅。”
“啊,所以别墅里应该可以发现某些证据啰?可是之前就搜查过了呀。”
“虽然搜查过了……”西畑嘴角再度上扬,“还是得重新来一次,看看有没有留下子弹或是……血迹。”
“子弹可能已经拿走了,不过现场应该还有弹痕才对。”堀越说。
“我想,最容易突破的应该是水谷的心防……”西畑微笑着,“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情,你去查一下水谷从蓑泽家拿了多少钱。”
“了解。”
“听好……先不要跟别人提起。”西畑靠近堀越的脸,“就算是跟爱知县警合作,但别忘了对手是县议员,如果让他们看穿我们的想法就功亏一篑啦。总之在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前,就是要慎重再慎重。”
“是,”堀越开心地点头。
“如果推论正确,那么另一名歹徒根本就不存在,逃走的赤松应该很清楚这点。换句话说,赤松知道同伙是被蓑泽家的人杀的,所以……我才会叫今冈去东京一趟。”
“我明白了!西畑,真有你的。”
“很不赖吧?”
西畑靠在沙发上,又点燃一根烟。
电话响了。西畑努努下巴示意堀越去接,他想好好抽完这根烟。
“好……”堀越起身接电话:“嗯……是的……好,好……我知道了。那么麻烦你传真过来。”
“什么事?”西畑吐着烟圈问。堀越挂上电话,看着西畑。
“找到之前歹徒逃逸时驾驶的富豪车啦。”
“在哪儿?”
“茨城县的筑波附近。”
“你看,”西畑笑了起来,“我就说在那里吧?”
“嗯。”堀越点头,“接下来呢?”
“明天我会过去一趟。”西畑立刻接口:“我一个人过去就好了,你就负责去驹之根再调查清楚。”
“是。”
“总算要来了。”
“要来了?”堀越露出不解的表情。
“好运要来了呀。”
5
隔天西畑从东京车站乘坐快速巴士,一大早就出门了。站在候车处的西畑,在看时刻表之前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时间已过了十点。
当天天气非常炎热,西畑坐在开着冷气的车上睡了一觉。到了站,有位警官负责过来接西畑。听警官说,到山里还要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开着车的年轻警官并不多话,从上车到现在也不过开了两、三次口。西畑也觉得攀谈很麻烦,索性看着窗外。有些人可能会捱不住沉默,但西畑向来甘之如饴,他觉得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而累人。
车子从铺着柏油的林间道路驶进一条小径,开到河边。警官向西畑说是当地一位前来钓鱼的老人发现富豪车的。
路边已经停了一台厢型车。年轻警官将车停在路旁,西畑一眼就看见附近杂草丛生的洼地里横着一辆车子,车旁站了三个男人。车身焦黑,周围的草木也烧焦了。
“这么大老远赶来,真是辛苦你了。”一位四十岁左右、高头大马的男人靠近西畑,并报上姓名。
“我是西畑。”西畑回答。
“初步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了,等一下货车跟吊车会过来把车子移到警局,接着才是进一步的调查……”
“车上有东西吗?”西畑问。
“完全没有……”男人苦笑,“车子被烧得很彻底。还好现在不是风干物燥的冬天,没有造成山林火灾。”
西畑走近洼地,端详着车内。车子果然只剩下漆黑的金属框架,玻璃窗没了,连座垫也烧光了。他根本不指望调查后的结果。
“我们只在座位下发现了一样残留物,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另一侧看进车内的男人说。
“哪个座位?”西畑问。
“这里。”
西畑绕到另一侧,男人指着打开的后车门里。
“就在那里。我们怕取出来就碎了,想说在西畑先生过来前先不要有太多动作。”
另外一位警官递给西畑一支手电筒。洼地四周还有树林包围着,因此显得有些阴暗,再加上东西被烧成黑色,一时辨认不出来。那样东西位在副驾驶座的金属框架底下,上头看起来应该是因高温融化的树脂覆盖在烧焦的弹簧上。西畑戴上手套然后跪下,上半身采入车内。他打开手电筒,慢慢接近,小心谨慎地把框架上覆着的树脂杂物移开。那样东西外表是扁平的椭圆形,纹路龟裂,无法辨认出原貌,看来要是把它拿起来,还真的会裂成好几块。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在燃烧前是一样完整的物体。
西畑轻轻地用手触碰那样东西,感觉很轻巧。它没被烧毁,所以不是木制的吧?会是因为里头留有水分,所以只有外表被烧黑吗?不然就是因为放在座位下,因此没有烧成灰烬。
“怎么样?知道是什么吗?”年轻男子口气小心地问。
“嗯……”西畑应了声,小心地离开车内站起来,戴着手套的食指黑了一块。“是面具。”
“面具?”男子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用椰子壳之类的果实做的……”西畑脱下手套,拿出口袋的香烟,“应该是东南亚的民俗艺品,用来趋吉避凶的。”
“这样啊……”男子犹疑地点头,“赃物吗?还是歹徒用过的东西?”
“嗯……”西畑吐着烟,含糊地回答:“歹徒是有用面具遮住脸。”
“嗄?那得要仔细调查才是。还好您有过来。”
“这件物品是极重要的证据,请你们小心地从车里拿出来,寄的时候也是。我们这边需要派人帮忙吗?”
“不用了,只要您吩咐,我们都会尽力协助调查,你们也比较方便吧。”
“那就万事拜托了。”西畑笑着,对方能配合再好不过了。
他叼着烟离开洼地,走到光亮处。抬头一看,阳光非常刺眼。西畑擦去汗水,看着香烟的双眼眯成一线。
“他们会帮忙啊……”西畑一如往常地咕哝着。
车上为什么会有面具?
光是这个问题就够他头大了,他想走到有光线的地方好好想想。
有一副面具掉在驹之根别墅的停车场,那是歹徒从蓑泽家带出来的面具。眼前的物证也是面具,虽然焦黑的外表几乎无法辨识,也看不出眼睛的部位有没有开孔,不过绝对是同一款面具,蓑泽家的客厅不就挂了好几副一样的面具吗?
但是……为什么……
掉在停车场的那一个原本就是合理的,但现在居然又在车上发现一个。
他猜不透,至少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
为什么还有另外一个面具?
6
在回去的火车上,西畑闭目养神。但他睡不着,不断想着另一个面具有什么意义。
赤松戴着蓑泽家的面具,指使杜萌开车到驹之根别墅,后来逃逸时把面具丢在地上,所以警方才会在停车场发现面具。
但是,剐才的烧焦面具和赤松戴的是同一款-也就是说,赤松除了脸上的面具,又从蓑泽家多带走了一个。
想到这里,西畑张开眼睛,不由得嘟囔着:
“蓑泽杜萌为什么没说呢?”
她可能不知情吧。根据杜萌的证词,她跟着赤松离开家时,手上抱着五百万的现金袋。赤松为什么要把钱让杜萌拿呢?难道自己还拿着别的东西?
持枪的赤松应该是不想再拿别的东西吧。他让杜萌拿着现金走到车上,自己则坐进后座,命令杜萌开车。这段期间他都戴着面具。
再怎么想,都不会有另外一个面具才对。
绝对不是单单因为赤松想要那个面具,因为面具都跟车子一同化为灰烬了,所以这理由不成立。
为什么会需要另一副面具呢?如果是有必要的,为什么又会遗留一个在现场,却烧了另一个?
虽然是枝微末节的问题,却极度不合理。
另外还有几个疑点有待查证。首先,烧毁的面具真的是蓑泽家的东西吗?除了这点,也还要再次确认蓑泽杜萌的目击证词。不过也可能是驹之根别墅里收藏了同一款面具,或许掉在停车场的其实是放在别墅里的面具,而赤松并未丢弃戴在脸上的面具。杜萌还说她没看到赤松的脸。歹徒明明丢下了面具,却说没看到脸,不是太奇怪了吗?而且歹徒丢下面具的动作本身也很不自然。
西畑叹了口气,停止思考。
他望着车外川流的景色——奔腾的思绪一停下来,原本有看没有到的景色清楚地映入眼帘,捕捉到远方的群山。只要切换开关就看得见——原来人类的感觉是可变换的啊,西畑心想。好像看见了,却没有看见,这种事情非常司空见惯。
逃走的赤松知道车里还有一个面具吗?应该知道,所以才会打算连车一起烧毁。
但面具却意外地遗留下来了。
这就是跟着到来的好运。
为什么要把面具带走?为什么要烧了它?莫非凶手是赤松?西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两名歹徒遭到杀害的时候,赤松和杜萌还在犬山的蓑泽家。这是事实,而且构成了赤松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的目击者是……蓑泽杜萌,以及那通电话。不过赤松也可能是在路上用手机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吧?不对,不可能,蓑泽杜萌当时也接了电话,她和她的父亲交谈过,所以这个推论不成立,他们当时是在犬山没错。
“没办法解释啊……”西畑又开始自言自语。他倏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因此转头看看身旁,还好座位上的老人睡得很熟。
他想抽烟,无奈这节是禁烟车厢。
对了,面具应该有别的用途。
他思索着其他可能性。赤松为了其他用途,所以又多带了另一个面具;而且面具上一定有关键的证据,赤松才毅然决然地烧毁它。
关键的证据,例如指纹……
如果这么推理呢……赤松挑选墙上的面具时,是否一不留神碰触到了其他面具?所以就一起带走……
可是,赤松应该有戴手套。
不对。
最初警方推测挟持蓑泽杜萌的歹徒时,赤松浩德因为身为鸟井惠吾和清水千亚希的首领,自然被警方锁定。他本人应该也早有心理准备吧。
难道不是赤松?
这个想法让西畑瞬间屏住呼吸。
逃走的男人不是赤松?
如果是这样的话……
因为歹徒不是赤松,面具才会被带走。歹徒为了某种缘故,想要湮灭除了赤松之外其他人都看得出来的证物;只要找到它,就会明白歹徒不是赤松,这就是他带走面具的原因。
警方断定驾车逃逸的就是赤松浩德,却没有确切证据,仅根据现场面具上采样的毛发确定血型。目前只能确定驹之根市内提领现金的男人就是赤松浩德。
提钱的人几乎可以断定是赤松,却无法肯定潜入蓑泽家、戴着面具挟持蓑泽杜萌、拿着五百万现金逃走的歹徒就是他。蓑泽杜萌的证词也只写着歹徒的身材和赤松类似。
西畑勾起笑容。他似乎看见了一些脉络,但还不够成熟。
仔细想想,不管是对于另外一个面具的解释,还是那个被误以为是赤松浩德的男人,这两点都跟杀了鸟井和清水的凶手无关。
他不禁叹息。
昨晚还跟堀越提出蓑泽泰史和水谷殷佑杀了两名歹徒的大胆假设呢。其实西畑也半信半疑,因为那实在是古怪又危险的想法,而且跟刚才的推论毫无关连。
刚开始认为单纯的事件,到现在却都还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证据不多,矛盾点又太细微,这些东西拼凑得起来吗……是同一个事件吗?
现在好歹得先把侦查重心从两名歹徒被杀的范围里移开。到目前为止警方都针对两名死者进行搜查,但西畑兴趣缺缺;他认为应该从歹徒内哄的起因查起,因此必须了解凶手跟歹徒是否同一集团,至少要知道跟集团的人有没有关系。不过,事情看来并不单纯。
只剩下这条线索了。接着应该扎扎实实地把目标转向死者,调查他们的生活背景,累积有利的资讯。
回去再看一次那些文件的内容吧,西畑心想。那是他最讨厌的工作,但还是得做。
愈是走投无路时,选择的道路愈是危险而偏颇:这是西畑从目前的人生历练中导出的其中一个教训。
7
爱知县警本部的会议室内,鹈饲正大打呵欠。才下午四点,他已经饿了。
他们这一组除了寻找蓑泽素生的下落,另外就是负责一连串魔术师杀人事件的调查;然而小组人力现在几乎都着重在后者,就连刚结束的会议,内容也是关于后者。
谁也没提起蓑泽素生失踪案件的进展。警方趁着空间时继续进行调查工作,最后也只是把长野县传来的资料汇整成报告罢了。
最近连发呆的时间都弥足珍贵——不过对鹈饲而言,发呆的时间一向珍贵,因为他本来就喜欢发呆。他心不在焉地思考蓑泽家的事件。
老实说,这件事根本没有搜查,所以也没有进展。他也没去询问蓑泽家的调查工作进行得如何。
长野那边的人在做什么呢?
报告上说发现了歹徒逃逸时驾驶的车辆,这可能是近来最重要的情报吧。
上次那个死缠烂打的西畑刑警曾在电话里说起面具的事,但鹈饲没有抓到他的重点。那实在是段令人烦躁、肩膀感到沉重的谈话。
认为哥哥被绑架的蓑泽杜萌也回到东京了,蓑泽家似乎回复了正常作息。
杜萌非常在意偶然在哥哥房间内发现的诗集。她指称有人故意把诗集摊开在某一页,而可能这么做的人除了家人以外还有其他数人,这些名单鹈饲都抄在笔记本里,至少先从这些人查起吧。
蓑泽干雄这位画家并没有经济压力,作品虽然称不上一流,但至少在艺文界还有一席之地。不久于人世的政界人物蓑泽幸吉是他的父亲,所以最近他应该会为了遗产问题而苦恼。不过因为还有蓑泽泰史,所以蓑泽干雄无法一人独占全部遗产。蓑泽泰史是干维十几年前去世的姐姐澄子入赘的丈夫,后来第二任妻子又带着两个女儿加入了蓑泽家。身为政治人物的蓑泽泰史,其实才是蓑泽幸吉事业的继承者,而他和澄子生下的独生子素生也有蓑泽家的血缘。另一方面,画家蓑泽干雄还是单身,没有小孩。
——也就是说,蓑泽家的后代只有干雄和素生,只有这两人可以继承蓑泽家的财产。
如果素生失踪,干雄就可以继承全部财产:他可能挟持了素生并加以杀害——这种假设也不是异想天开,如果比照电视上廉价的悬疑连续剧,这种桥段尚在容许范围之内。
素生被绑架,但是歹徒没有要求赎金,大概就是因为要杀了素生。动机虽然不强烈,但会有这种动机的也只有素生的叔叔干雄,其他包括蓑泽家人、女佣佐伯千荣子和蓑泽泰史的秘书杉田耕三等人,不用说也知道他们没有动机。
佐伯千荣子在蓑泽家工作了半年以上,和素生没有关连,从没有见过素生。杉田耕三的秘书工作长达五年之久,和蓑泽家却没有密切往来,几个月才到蓑泽家一次:他也没有跟蓑泽家的任何人特别熟识,杉田似乎是位个性正直的单身汉。
还有一人,就是那天晚上受邀的佐佐木夫人。她是西之园萌绘的姑姑,也是爱知县警本部长西之园捷辅的妹妹。她可说已被排除在事件之外。
思绪到此,接着便窒碍难行。
总之应该不是绑架,这样的结论最为实际。
鹈饲周围的同事都默默认同了这种想法。蓑泽家之所以坚持不让警方前来调查,说不定也是基于同个考量。这让人不禁怀疑素生之前是否曾经出现过类似离家出走的暗示。
刚好在家里发生事情的时候失踪,以致于单纯的失踪变得敔人疑卖。不过当时家里没人,简直就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鹈饲对诗人的了解不多,在他的推测里,素生说好听一点是多愁善感,难听一点就是个性孤僻的毛头小子。眼睛看不见,所以素生对周围环境感到胆怯,不过应该还是会有伸出援手的朋友。说不定正因为他很受欢迎,愿意帮助他离开家的大有人在。虽然鹈饲无法理解,但或许真的有赞助者愿意照顾他的生活。这种行为看似愚蠢,但其实也不足为奇。
鹈饲又像个大猩猩一样地打起呵欠,他有预感蓑泽家的事件会就这么不清不楚下去。
“鹈饲学长,”学弟近藤开门往里头看,“你在这儿啊……不要偷懒了,三浦主任找你。”
“啊……”鹈饲站起来,好像又想打呵欠。最近一直睡眠不足。
“拿夏天没辄喔?”近藤高声地问。
“是吗……”鹈饲不悦地回头。
“光是长这么高大就够你累的。”近藤笑着说。
鹈饲闷哼一声步出门外。他故意挨着近藤走,近藤手忙脚乱地闪躲。晚餐前还有一两件事等着鹈饲处理呢。
8
在大学的一栋老旧研究大楼里,蓑泽杜萌坐在其中一间研究室打着电脑。晚餐结束后只有她同到研究室,其他同学都同家了。
研究室面对着中庭,室内是古老建筑物特有的挑高天花板,以及上头毫不遮掩的管线。水泥墙壁上的油漆斑驳,还有一张不知是谁贴的过时偶像泳装海报,连用来固定海报的透明胶带都已经变色。
有几个报告得在暑假结束前交出去。杜萌翻开两三本书,侧身面对电脑萤幕,打开了日文的文书处理机,开启数学程式专用的编辑软体,验算时再使用另一个软体。
她的右手在滑鼠和键盘问来回作业,不由得感到肩膀有点酸痛。现在是晚上八点。
FM频道的广播持续播放节目。杜萌有些在意右肩的状况,不禁叹了口气搁下电脑,望向窗户。她拉开百叶窗,看到中庭几栋研究大楼的窗户整齐地排列着;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但不见人影。看了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倒影上。
头发长了啊,她心想。
这样跟姐姐倒有几分相像。杜萌从小就讨厌别人说她长得像姐姐,所以高中以前都是清汤挂面的发型,直到远离姐姐来到东京才留长。后来她还改戴隐形眼镜。
话说回来,三人爬驹之岳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她第一次戴隐形眼镜回家。她不记得素生对她戴隐形眼镜有什么意见,当时是姐姐告诉素生说她没有戴眼镜。
透明的东西置入眼中,就可以看得清楚——这几句话就能交代清楚吗?那时候……自己真的看清楚了吗?
看得见?
杜萌……你看见了什么?你说说看。
什么?
她看见什么了吧。
杜萌点燃了一根香烟。她仍然看着窗户倒映出来的自己。
说不定哥哥早就不在了,杜萌突然这么想。
莫非失明的是自己,而她记忆里的哥哥都是虚幻?
杜萌微笑,并确认玻璃中的自己也在微笑。
为什么要笑呢?
可能是想着无法理解的事情,连自己也恍惚了吧。就像看着自己的倒影,当时她也这样看着哥哥。杜萌高中的时候拼命压抑心底的迷惘、埋首于课业,但其实她心中的另外一角深埋在哥哥那里。
哥哥的名字,素生……杜萌遗落的一部份就融在里面。
不是吗?
总觉得是种情结。
她努力忘记三年前发生的事情,但是遗忘的方式竟是如此幼稚。她逼自己早早成为年纪比自己大的恋人眼中的成熟女人,而这种狼狈的行为正是企图逃避的最好证据。
然后,随着记忆淡去,哥哥的印象慢慢消逝……她的另外一角也不见了。
这就是素生消失的原因吗?因为她忘了,所以哥哥也跟着消失了……
而且……墓碑上没有名字。
就连哥哥的姓名,她也忘了……
遗忘的内疚从那个暑假以来一直存在,或许她一直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
若能摆脱现实世界,说不定可以轻松许多。
但是……那不是真的,杜萌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只活在幻想里。
现实常常披着单纯的外衣,但本质却极其复杂。
熄了香烟,她觉得恢复了不少精神。为了解闷,她连上了UNIX系统并且登入,有一封信传送过来。见到是西之园萌绘的来信,杜萌不假思索地打开。
我是萌绘。
昨天的怪电话请你不要见怪。我昨天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很在意……我说的话没有任何根据,请你忘了吧。(我好像很任性?)
我最近很闲。有里匠幻的事件毫无进展,而犀川老师最近很忙,我们也很少见面。每天都过着有点无聊的日子。之后我就要准备毕业论文啦!可是,我一点都没有心情耶。
我说了谎——其实也还不到谎言的地步啦——我跟犀川老师没有婚约关系,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这样说你应该听不懂吧?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暧昧不明。我知道很怪,不像我的作风。你是这么想的吧?
下次见面,我想就有个定论了。秋天的时候再去找你。
杜萌看着萤幕上的文字微笑。虽然内容完全没有重点,但她笑了。
“一厢情愿的解释”是什么情形呢?杜萌歪着头想。西之园萌绘有着比自己还要不可思议的人格特质,应该可以轻易忽略周边的现实面。因为是萌绘,所以才会有对方并不知情的婚约关系,这样可笑的情况让杜萌笑了出来。
她立刻回信。
我是蓑泽杜萌,现在一个人留在研究室里写报告。
萌绘>昨天的怪电话请你不要见怪。
我没放在心上,没关系。
萌绘>我说了谎——其实也还不到谎言的地步啦——我跟犀川老师没有婚约关系,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
你在说什么啊?我完全不懂,下次见面给我说清楚。
萌绘>不像我的作风。你是这么想的吧?
没这回事。你就是你,别担心。
萌绘>下次见面,我想就有个定论了。秋天的时候再去找你。
我等你来,想住几天都没问题。
我想我一定比你还不果断,最近脑筋好像变迟钝了……怎么办?是我平常想大多了吗?不对,是因为想得不够多吧。
我们改天来玩西洋棋吧。
杜萌按下寄出的标志,然后站起来伸伸懒腰。出去散散步转换心情好了,她心想,她喜欢走在黑暗的校园里。顺便去买罐啤酒吧。她拿出钱包离开研究室。
锁上门,杜萌转身走去。自从学校添购电脑之后,每个研究室都为了腾出放置电脑的空间而大伤脑筋。影印机、置物柜还有书架等都堆在走廊边,特别是杜萌所属的研究室,由于位在走廊尽头,堆放的东西更多。每年例行消防检查时,这间研究室都不免被频频关切,但是尽管如此,还是不见有人整理。因为堆放太多东西,使得这条通道也变得很难走,根本就是得呈锯齿状前进。
走着走着,杜萌发现有个男人站在走廊前。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9
年轻男人盯着杜萌,不过就在下一秒,他赶紧回头望向楼梯。
“是赤松吧!”
一个声音从别处传过来,杜萌看不见是谁:男人犹豫了几秒,接着往杜萌的方向跑去。
“等等!站住!”洪亮的叫喊及脚步声响起后,有个中年男子从楼梯口跳出来。
另一方面,年轻男人愈来愈接近杜萌,然后跟杜萌擦身而过继续向前跑。走廊尽头是一个铁制的逃生门。
“等等!”中年男子大喊,响起回音。
杜萌靠着墙壁,一面尖叫一面让出路,年轻男人粗暴地打开逃生门跑了出去,接着中年男子也追了出去。
杜萌也走到逃生门边往下走几步,她还听得到他们下楼急促的脚步声。杜萌撑着扶手往下看,年轻男人冲下楼梯,快速地在校园里奔跑。他和中年男子的距离至少有十几公尺,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隔壁建筑物的阴影中。
杜萌仍旧非常紧张,这时身后的门突然打开,她跳了起来。
“刚才是什么?”隔壁的研究生恍惚地说,他抓抓头往楼下看,“怎么回事?你有看到吗?”
“嗯。”杜萌点头。
“吵架?还是喝醉酒?”研究生问。
“我也不知道……”
杜萌默默回到研究室,然后把门上锁。她从来没有把门反锁过,这是第一次。
她站着抽了一根烟。
电脑萤幕进入省电模式,一片黑暗。
10
今冈放弃了追逐。
校园里有个像是树林的庭院,四周一片昏暗。追丢那个男人已经五分钟了,应该逮不到了,今冈判断着。他气喘吁吁,满身是汗。年近四十体力果然大不如前,而且对方实在跑得太快了。
他脱了件上衣,拿出手机先向长野本部报告。
“我是西畑。”电话才响了一声,西畑便接了起来。
“我是今冈。”他克制住喘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平常一样,“刚才赤松出现在T大校园内,但是让他跑了……对不起。”
“蓑泽杜萌呢?”
“呃……”今冈喘了一大口气,“那家伙差一点就要找上她了。”
“蓑泽杜萌没事吧?”
“是是,当然没事,”今冈回答:“我现在就赶回去。”
“快给我回去!”西畑大声说:“我会通知大家,你快去蓑泽杜萌那里!”
“收到。”
“喂?”
“是?”
“你确定是赤松?有看到脸吗?”
“嗯,我看得很清楚,是他没错。”
“好。”
电话挂断,今冈抱着衣服又开始跑。从刚刚的那栋大楼到这里,他已经跑了好长一段。
大楼的样子都差不多,今冈不太能辨认方向,好几次前进之后又往回走。校园里几乎没有人,偶尔驶过开着大灯的汽车。看看四周,今冈总算想起回去的路,他一边深呼吸,一边快步走着。
研究大楼一共四层,蓑泽杜萌的研究室在顶楼。建筑物外观看起来十分老旧,今冈来到入口处的楼梯,一步两阶,穿过黑暗的楼梯间继续往上。
爬到四楼走廊的尽头,在距离男人跑走的逃生门前几公尺右侧的研究室门前,今冈敲了敲门。
“蓑泽小姐!”今冈叫唤着。
从气窗看过去,室内的灯亮着。他等了一会儿,听见开锁的声音。杜萌稍微打开门。
“我是长野县警的今冈。”他打算出示身分,证件却不在上衣口袋里,他找了好一会儿。
蓑泽杜萌看到对方的徽章,打开门往后退了几步。
“他逃走了。”今冈走进研究室说,接着拿出手帕擦汗,“抱歉,请问我可以找个位子坐下来吗?”
“啊,请坐。”杜萌惊魂未定地点点头,“请问……”
“吓到您了吧?”今冈坐在小圆椅上,上衣放在不远处的桌上,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
“请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杜萌坐在书桌前的座位上问。
“他是赤松……赤松浩德。”
今冈还在擦汗。杜萌起身打开电风扇的开关,调整对着今冈的方向。
“啊,谢谢。”迎着凉风,今冈低下头,“唉呀,我没追到他,真是失败。那家伙走到这栋大楼时,我本来还想先别轻举妄动……没有想到正好您从研究室走出来,我就慌了……我怕他身上有枪。”
“那个人有拿枪?”
“嗯,从驹之根逃走的就是他。”今冈回答。
“真的是那个人?”杜萌睁大眼睛问。
“对,就是戴着面具挟持您的歹徒。支援的警方再过不久就会赶到,不过大概已经逮不到他了。”
研究室里开着冷气,今冈左右看看,室内摆着三台电脑和一张靠墙的书桌,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东西散布四周,非常凌乱。
“刑警先生,”杜萌问:“为什么那个叫赤松的人会找上我呢?而且长野县的刑警怎么会来东京?”
“这……”今冈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初西畑并没有跟他解释清楚,而他也没想到赤松真的会现身,“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歹徒要对您不利。我是因为西畑……就是那位西畑警部,您知道他吧?”
“我知道他。”
今冈本来要接着说是西畑派他来的,不过他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他觉得身为警察,说话还是谨慎点好。
蓑泽杜萌看着今冈,看来是正在等着今冈进一步的解释。此时电话响起,是今冈的手机,他慌张地接起电话。
“我是西畑。”话筒那端掺着杂音。
“我在蓑泽杜萌小姐的研究室里。”今冈看着杜萌回答。
“蓑泽杜萌说了什么?她有看到赤松吗?”西畑问。但是杜萌就站在今冈面前,令今冈有点难以启齿。
“嗯,蓑泽小姐她……”
“她在旁边吗?”
“在。”
11
“好,你请她来听。”西畑说完,点了一根烟。
“您好。”是蓑泽杜萌的声音。
“晚安,我是西畑,”他的口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刚才真是危险,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已经联络上东京的人员,他们立刻就会赶到,这段期间就请您勉为其难跟您身边那位刑警独处一下。”
“好吧……”杜萌说:“西畑先生,可以麻烦您说明一下吗?”
“嗯,这个嘛……我没有特别要说明的地方。我们只是认为赤松可能会再对您下手,因此我派今冈负责戒护工作。看来我的猜测很准确。”
“什么猜测?”
“我认为赤松……是为了复仇而来。”
“复仇?什么意思?”杜萌反问。
“不,应该说是想要找人出气比较正确。”西畑吐着烟回答,然后看着身旁的堀越,示意他拿烟灰缸过来,“我们昨天在茨城的深山发现那台赤松开走的车,不过车子已被烧毁。我特地赶过去了解情况,车子几乎烧光了。我才刚从那儿回来,还真远啊……”
“我不太懂您说的……”杜萌打断西畑的话,“为什么他非要袭击我不可呢?”
堀越找来一个空罐放在西畑面前,西畑举起一只手表达谢意。
“赤松的活动范围本来就在东京,”西畑用肩膀和耳朵夹着话筒,“所以他应该会回去,说不定他也认为您会回东京。”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您对那个叫赤松的真的没有印象吗?刚才打过照面了吧?”西畑自然地打住之前的对话,直接问了重点。
“没有。”杜萌说:“我是看到了他的脸,但我之前没见过这个人。我不认识他,不过以前在某个地方见过也说不定。”
“身形呢?”
“没印象。”
“他跟您共处了一段时间喔。”西畑略微严肃地说。
“那时候穿的衣服不一样,”杜萌说:“不过,身材的话……应该差不多。”
“我明白了,谢谢。”西畑又转为温和,“蓑泽小姐,我想请教您别的问题。那天只有您跟赤松两个人开车到驹之根别墅吧?那时候……”
西畑故意停了一下。
“嗯?”杜萌问:“怎么样?”
“赤松一直戴着面具吗?”
“是的。”
“他没有多拿一个面具吗?或是一次戴了两个面具……”
“另外一个?”杜萌问。
“难道蓑泽家不是丢了两个面具?”
“这……我没有留意,我本来就不知道一共有几个。”
“请问您的母亲……或是谁知道面具的总数?”
“没人知道。”
“这样啊……”西畑思考着。
“请问这有什么重要的吗?”杜萌问。
“没,没什么。”
“啊,警察来了。”杜萌突然大声地说。
“那么就先这样了,麻烦您把电话交给今冈。”
西畑等待着。他把烟蒂丢进空罐,旁边的堀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我是今冈。”电话另一头传来今冈的声音。
“我叫堀越,明天早上过去一趟,在那之前你要守在蓑泽杜萌身边。明天早上七点换班。”
“了解。”
西畑挂上电话。
“七点?”堀越大叫:“七点没办法啦。”
西畑看看手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十分。
“还有十个多小时啊。”
“你要我现在就出门吗?”堀越愣愣地站起来,“就算坐夜车也要四个小时以上耶。”
“所以,今晚能睡六个小时就算你走运了。”
第十二章 偶合的想像
1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三,西之园萌绘将红色跑车停在蓑泽家的正门前。听说台风快要来了,风呼呼地吹着,但天气还算晴朗。
走到大门口,门上有一个像是刚装上去不久的小型监视器,正朝着萌绘的方向。萌绘按下对讲机的钮。
“谁?”对讲机传出年轻女性的声音。
“午安,我是杜萌的朋友。”
“好的,麻烦您稍等。”
萌绘望着蓑泽家对面的那片森林。附近只有这一带的土地起伏较大,可以想像是建了不少坟墓的缘故。
今天来访,萌绘尽其所能地装扮出成熟的模样,从上衣到长裤都是灰色。她没戴帽子,小巧的耳环被长发遮住,连口红也是正式的艳红色。
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女性出来开门。
“杜萌小姐现在……”
“嗯,我知道。”萌绘走进门内,“我是西之园,其实我来是想要看看素生哥的诗集。只看一些也好,可以让我打扰一下吗?”
“喔……”戴眼镜的女人点点头,却露出为难的表情,“那么请进……”
女人说着锁上门,萌绘跟在女人身后来到玄关。
走进蓑泽家时,萌绘抬头看着挑高的天花板。大厅里的楼梯设计精良,令人赏心悦目,跟萌绘以前的家有几分类似。
“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来过这里一次,好怀念啊。”萌绘堆着笑容,看着入口处门上的彩绘玻璃。
“请往这儿走。”像是女佣的女人引领着萌绘来到右手边的那处空间。
这里是客厅,和向外突出的玻璃屋连成一气。客厅再过去就是餐厅,餐厅左手边则是厨房。萌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端维多利亚风格的橱柜——她的眼力好,看得比一般人都远。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长发女人优雅地站起来,萌绘立刻明白她是杜萌的姐姐。
“午安,我是西之园。”萌绘低头致意,“我是杜萌的高中同学。突然造访,十分抱歉。”
“唉呀,你就是西之园?”杜萌的姐姐一脸惊讶,高声地说,声音和杜萌很像。
“是的,西之园萌绘。”
“嗯嗯,我听小妹说过。我是杜萌的姐姐纱奈惠。请坐,不要客气。”
萌绘微笑着坐在沙发上。在这种场合,座位的选择是门艺术,她把平时不表露的礼数发挥到极致。面对这样的屋子、这样的主人,她有教养的态度应该会颇受好评吧,萌绘心里暗暗盘算着。
“好棒的房子啊……我已经四年半没来这里了。高中的时候来拜访过一次,还遇到了素生哥。”
“西之园,你跟杜萌形容的一模一样,真的,跟我想像的没有多大差别。”
萌绘微笑着往玻璃屋的方向看过去。落地窗上的百叶窗虽然已经拉下,不过从缝隙中仍可见到铺着鲜丽草坪的宽广庭院。她马上就注意到庭院一隅摆放着一张很好看的藤制大椅子,那就是她跟杜萌要来的照片上,杜萌恬静地坐着的那张椅子。靠近玻璃屋的那面墙壁上挂着一排民俗面具,不知为何,萌绘总觉得物品的配置有些不对劲,因此视线一直逗留在面具那一带,心中思索着。
咦?好像怪怪的……
刚才那位年轻女人端来冰茶。她应该是蓑泽家请来的女佣。
“其实我高二以前也住过像这样的房子,我家也有和那边一样的露天阳台。”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呢?”
“那古野市内的公寓。我养了一只狗,如果公寓能有这么大的庭院,它一定很开心。”
“说得也是……但杜萌不喜欢狗。”纱奈惠将长发拨到背后,再伸手拿起杯子,“请问你今天来是……”
“我想看看素生哥的诗集……说起来有点丢脸,我一本都没买过,而且现在市面上也绝版了吧。”
“你想看的话,旁边的书柜里就有。”纱奈惠站起来走到客厅一角有着玻璃隔板的书柜旁,“你喜欢看哪本都可以,我哥的书应该都在这里。你喜欢我哥写的诗吗?”
“是的,很喜欢。”萌绘走上前说:“谢谢。”
门铃响起,女佣在隔壁的厨房接起对讲机。
“是谁?”纱奈惠往厨房看。
“警察。”女佣回答着,走到大厅。
“啊,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吧?”萌绘拿着一本诗集问。
“不会,不要紧的。”纱奈惠笑着说:“西之园,你应该知道那件事吧……”她随即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听杜萌说了一点。”萌绘回答——但其实不只一点。“那个杀人事件好像还没解决的样子吧?”
萌绘不知道该不该跟杜萌的姐姐提起关于素生失踪的事,因为杜萌告诉她的是报纸上完全没有报导的消息。
玄关方向传来声响,女佣身后跟着两名男子,是一高一矮的搭档。
“啊!西之园小姐!”高壮的鹈饲刑警吓了一跳,“外面的车果然是……”
“午安。”萌绘也吓了一跳,不过她还是很优雅地微笑点头。
“唉呀,你们认识?”纱奈惠不可置信地问。
“说是认识……”鹈饲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该怎么说好……嗯,算是认识吧,总之……比普通的认识还要再更认识一点……”
“我是长野县警西畑。”
个子比较矮的警官向萌绘微微点头。他的身材整整比鹈饲小了两圈,但有一双大眼,眼神像是凝聚了巨大能量,非常锐利。这种人算得上是萌绘欣赏的类型。
“我记得好像见过您一次……”萌绘看着西畑。
“是的,我们见过。”西畑接着说,嘴角扬起,“在爱知县警本部的玄关附近。那时我在跟三浦谈话……”
“嗯。”萌绘很快就想起那时频频注意自己的西畑。
“请问……”纱奈惠不太理解西畑毕恭毕敬的态度,“西之园,你是……”
“西之园小姐是爱知县警本部长的侄女,”鹈饲解释:“总之就是她帮了我们不少忙。”
帮了不少忙?纱奈惠更迷惑了,她皱起眉。
“我可以在这里看书吗?”萌绘问纱奈惠。
“嗯,我是不介意……”纱奈惠看着鹈饲和西畑。
“请看请看,”西畑说:“没什么要紧事,我们来不过是想确认一些事情。西之园小姐,您就在这儿看吧。”
“你们请这边坐。”
纱奈惠带着两位刑警来到更里面的沙发。萌绘留在原处,其他三人则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
2
“蓑泽先生呢?”西畑问。
“我父亲不在,母亲也出去了。”纱奈惠回答。
“杜萌小姐在那边发生的事,您听说了吗?”西畑小声地问。
“没有……”纱奈惠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安,“您是指在东京吗?发生什么事了?”
“上个星期发生的……”西畑说着,停了一下。萌绘回头一看,刚好对上西畑的眼神。
“这件事我知道。”萌绘对西畑说:“我还是打扰到你们了吧?”她又转向纱奈惠,“请问我可以去三楼看看素生哥的房间吗?”
“嗯,不过我哥……”纱奈惠直起身子,一脸困惑,“门没锁,你随时都可以进去……”
“我知道素生哥不在,”萌绘笑意盈盈地点头,“杜萌都告诉我了。”
纱奈惠看来有些惊讶,默默点头。
萌绘跟刑警点头致意后走出客厅,接着上楼。
他们今天是前来报告上星期五杜萌在东京遭到袭击的事。鹈饲等人应该也联络上蓑泽泰史了,不过蓑泽泰史可能还没跟大女儿提起,所以纱奈惠看来并不知情。赤松浩德现身在T大蓑泽杜萌的研究室,这件事杜萌上周已经寄了电子邮件告诉萌绘了。
萌绘走上二楼,眼前笔直延伸下去的走廊两侧有两扇门,大概是蓑泽自家人的寝室还有客房;走廊尽头的右手边则是浴室。萌绘继续往上走。
三楼的楼梯间稍嫌闷热,好像没装冷气吧。不过从北侧窗户望出去的风景令人神清气爽,染上秋色的田园景致就在眼前铺展开来。
萌绘打开南侧左手边的门。
她其实早就忘了素生房间的位置,会选择开左边的门只是凭着直觉——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直觉出乎意料地值得信赖。门没锁,萌绘稍稍推开门往里头看,
没错,是蓑泽素生的房间,她还依稀记得窗户的形状和窗边家具摆放的位置。萌绘走进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无论是房里的摆设或是左侧进去的寝室,四处依旧一尘不染,桌上什么也没有。高中的时候,萌绘就是在这里遇见蓑泽素生。她想起当时的画面,他倚在窗边吟诗,一旁的杜萌就帮他写下来。
他还摸了萌绘的脸——只有这个记忆异常鲜明。
萌绘高二的时候,父母遭逢意外身亡,而遇到素生是在事故的一年半之后。那时她好不容易刚从悲伤中站起,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
那时摸着萌绘脸颊的素生的手,冰冰凉凉的。
萌绘没有兄弟姐妹。她忘了几岁时……大概是念幼稚园的时候吧,她知道就算吵着爸妈说想要哥哥或姐姐也为时已晚了,但是如果能够有个弟弟或妹妹也很棒啊,她觉得拥有兄弟姐妹是件令人开心的事。萌绘记得她跟妈妈说过这件事,可是到了晚上,爸爸把萌绘叫到书房——不,她其实忘了是被叫去哪里,不过可能是那间安静又充满烟味的书房吧。爸爸问了萌绘跟妈妈提起的愿望,然后爸爸对她说,这种事不能要求妈妈,也不是求别人就会实现的。
耶……要去求谁呢?
萌绘脑海里浮起这段往事,这段她早已忘怀的事。现在想想,当时父亲会这么说,是因为母亲的身体不好吧。
一连串的回忆,在手指触碰发梢的瞬间掠过。原来召唤记忆的速度可以这么快啊,萌绘感叹着。人到底是如何压缩记忆的呢?而解压缩的关键是收藏在哪里呢?
自己是孤单一个人,不像好友蓑泽杜萌有一个姐姐。姐姐和杜萌说的一样,是位温柔的女人。她还有哥哥素生,以及父亲和母亲。
萌绘不禁联想到和杜萌下棋的情形。每次和杜萌下西洋棋,她都觉得杜萌太过在意棋局本身了:或许就是因为这点执着,杜萌才永远下不赢她吧。而萌绘没有这种执着,一定是因为没有家人的关系。
她坐在书桌前,什么也不想地眺望窗外的风景。此时一阵脚步声接近,有人打开门。
鹈饲刑警巨大的身躯走进来,小个子的西畑刑警像是站在鹈饲的影子底下。西畑睁大眼睛左顾右盼。
“啊,吓我一跳,”鹈饲环顾着房间说:“西之园小姐居然和杜萌小姐是高中同学……之前还听说您为了驹之根的杀人事件打了几次电话给近藤。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我做的也只是这样,”萌绘摇摇头,“而且目前为止我只知道这么多线索,鹈饲你也是吧。”
“是啊,”鹈饲苦笑,“这件案子一直停滞不前。”
“我听了许多关于您的事喔。”西畑似笑非笑地靠近萌绘。
“关于我?”萌绘微微歪着头,“哇,是什么传闻呢……”
“太丢脸了,我不好意思说。”
“您这么说还真狠。”萌绘笑起来。
“能请教您一些问题吗?”西畑从萌绘身边走过,站在窗边往外看。
“可以……”
“关于赤松浩德出现在东京这件事,杜萌小姐跟您说了什么?”
“那好像是她在研究室寄信给我之后发生的。她一走到门外就看到赤松,然后出现了一位长野县警的刑警,赤松看到警察就逃走了……所以后来她又写了一封信告诉我这件事。”
“没错。”西畑点点头,侧面看着萌绘,“杜萌小姐有说她很害怕吗?”
“没有,她不会说这种话的。”萌绘轻轻笑了,“就算是大难临头,她也像是看到再普通不过的蜗牛一样,语调淡淡的。她从以前就是这样。”
“这样啊……”西畑笑了笑,“原来如此……”
“西畑先生……是吧?”萌绘抱着双臂盯着西畑,“面具还在吗?”
西畑的笑容倏地冻结。他瞪着萌绘,表情僵硬。
“蓑泽杜萌说了什么?”西畑不疾不徐地,用一种充满威严的低沉口吻询问——说不定这才是他本来的声音。
“没说什么。”萌绘笑嘻嘻地摇头。
“应该不是吧?”西畑严肃地说。
“抱歉,”萌绘掩着嘴,彷佛说错了话一样,“我只是想套套话,不过看来我好像猜对了。”
“套话?”西畑摇头,“请您别开玩笑了,这样强辩是没用的。”
“我不是在开玩笑,”萌绘说:“我也是刚才想到的。”
“您想到什么?”西畑问,身旁的鹈饲睁大眼睛,和西畑面面相觑。
“楼下的客厅少了两个面具。”萌绘回答。
“对,没错!”西畑大喊一声,然后察觉什么似地窒了一窒,“抱歉,我失态了……对不起。”他吸了一口气,“西之园小姐,您方便解释一下吗?”
最后这句话的语气简直像是催眠指令,理所当然、毫不委婉,让萌绘有些不悦。
“可以啊。”萌绘脸上仍旧挂着笑。她瞥了一眼鹈饲,鹈饲只能耸耸肩。“其实没什么。我手上有张杜萌在客厅照的照片,背景是玻璃屋。当时室外很明亮,可见是杜萌在回到家的隔天早上,也就是八月的第一个星期五照的。”
“为什么这样就可以知道日期?”
“前一天晚上我和杜萌一起照过相,而我刚才说的照片是那卷底片的最后一张,所以我能肯定是我们聚会的隔天。换句话说,杜萌在歹徒潜入屋内之前照了相。”
“照片能借我看一下吗?”西畑接着问。
“我没带出来,不过您任何时候要来借都可以。”
“是什么样的照片呢?照些什么?”鹈饲问。
“照的是杜萌自己。”萌绘回答:“她穿着高中时代的旧衣服,一时兴起就照了下来。她把相机放在桌上,设定好自拍模式——姑且不论怎么照的,重点是墙壁上面具的数目。”
“有几个?”西畑大声地问。
“六个。”
“果然……”西畑弹了下手指。
“西畑先生,”萌绘露出微笑,
“刚才的动作?”
萌绘轻轻地弹指。
“刚刚的动作可不可以再做一次?”
“啊,您说这个啊……”西畑说着又弹了一次,“怎么样吗?”
“没事,只是觉得好玩。”
“六个……怎么回事呢?”鹈饲问:“现在又是几个?”
“四个。”萌绘回答:“我也是刚刚才注意到。照片上有六个面具,现在四个,少了两个,所以我才会问西畑先生‘面具还在吗’这句话。以上……就是我的解释。”
“嗯,实在是……”西畑半掩着脸,夸张的反应让萌绘觉得很有趣。
“怎么了?”萌绘笑着问。
“没事,真抱歉……”西畑笑了开,“太厉害了……您的说明我听得很清楚。”
“我只是粗略地叙述罢了。”萌绘客套着。
“没的事……”西畑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他本来以为萌绘只是个千金大小姐,没想到她心思缜密。“真是太令我惊讶了,哈哈……我认输了。”
“西畑先生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面具的事呢?”萌绘问:“接下来轮到您解释了。”
“不急吧,这可是我最后的王牌啊。”西畑小声地说。
“太狡猾了吧。”
“好吧。其实是警方在茨城发现了歹徒逃走时驾驶的车辆。车子已经被焚毁了,但车上找到一副烧焦的面具。”
“第二个面具?”萌绘问。
“对……第一个面具在歹徒逃逸时被丢弃在驹之根别墅的停车场,结果警方又发现了第二个,现在我们也确定屋内的面具少了两个。其实刚才我在楼下也问过纱奈惠小姐面具的数目,但她没有印象,还说其他人应该也不太清楚。我走过去看,墙壁上留着两根没挂着面具的钉子,西之园小姐手中的照片证明了一切。”
“为什么是两个呢?”萌绘眯起眼睛思考。
“不知道。”西畑摇摇头。
“可是,您刚才不是说这是您手中的王牌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是王牌啊!”西畑装作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什么嘛……”萌绘立刻装出呆愕的样子,还把话说得很缓慢。不过,西畑的狡辩真的让萌绘心底打了个突,那像是犀川老师才会说的台词。
“不是无意间拿走两个的吗?”鹈饲晃着身体说:“我觉得没什么。”
萌绘和西畑忽视鹈饲的意见,两个人对望了一阵。
3
离开蓑泽家后,萌绘坐上自己的跑车,鹈饲开着车跟在后头。驶出县道时,路旁刚好有一家附设停车场的咖啡店。他们停好车走进店里,店里的客人虽然比预期多,不过幸运的是最里面还有一桌空位。三人分别点了咖啡。
西畑或许是在意周围的客人,音量低得十分夸张。有时鹈饲会在一旁补充,但大致来说,西畑说的话条理分明,不太需要别人解释。萌绘挺讶异西畑的思路居然这么清晰,比她所认识的其他刑警都来得精明。仔细观察,西畑其实还颇具魅力。
虽然看似单纯的事件,但仍有细微的矛盾点:而西畑从这些矛盾处提出的几个假设,不仅大胆,而且更像是华丽的杂技表演。萌绘发现自己慢慢被拉进西畑建构的假设中。
“什么?我姑姑那时也去过蓑泽家?”西畑等人在谈话中提到佐佐木睦子,萌绘吓了一跳。
“嗯,就是杜萌小姐接到神秘电话的那个晚上。宴会结束后,杜萌小姐在电话中听到的那句话,和她之前在三楼看到的那本诗集的某一篇诗名一样,而且好像是有人刚好把诗集摊开在那一页。”鹈饲总是一边翻着记事本一边解释。
“啊,这件事我听杜萌说过。”萌绘打断鹈饲的话,
“广播?”鹈饲愣了一下。
“那通电话是广播节目的录音带。”
萌绘接着便把那天她在电话里跟杜萌讲的话又说了一次。
“嗯……嗯,”鹈饲一边不知在记着什么,一边咕哝:“可是的确有人打电话……”
“那又牵扯到另外一个复杂的状况了。”西畑在一旁嘟囔着。
“我也这么认为。”萌绘颔首,“素生哥有没有可能很早以前就不在蓑泽家了?”
“如果是这样,全家又是为什么说谎?”鹈饲问。
“应该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吧。”西畑回答。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抽烟。“如果是因为蓑泽泰史不愿告诉父亲蓑泽幸吉说素生离开了蓑泽家,这个推论如何?”
“说得好。”萌绘竖起大拇指,“西畑先生,您真厉害。对了,蓑泽幸吉先生现在怎么样了呢?”
“还活着。”鹈饲回答:“不过一直都在住院。”
“如果蓑泽素生不在,那么蓑泽泰史一家人就跟蓑泽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了。”萌绘说。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西畑表示同意。
“蓑泽素生离开家会去哪里呢?”鹈饲问。
“你们查过了吗?”萌绘反问。
“啊,还没……”鹈饲慌张地正襟危坐,“我们还没仔细调查过。最近忙得要命啊,人手也不够,我想西之园小姐应该很清楚吧?”
“嗯,我知道。”萌绘漾着笑。
“你们目前正在处理的另外一件案子好像也很棘手啊。”西畑喷着烟说:“打算先处理哪件呢?”
“应该是这件。”萌绘说。
“蓑泽这件?”西畑问。
“嗯。”
“为什么?”
“因为没有特别悬疑的地方。”萌绘小心翼翼地喝着有些凉掉的咖啡,“无论凶手是怎么杀人的,只要锁定有动机或有机会下手的人,不就可以抓到凶手了吗?”
“西之园小姐,没有那么容易喔。”西畑不以为然地笑着,缓缓捻熄手中的香烟,“刚才也说过,万一,我是说万一是蓑泽家的人杀了两名歹徒,那么警方根本就找不到证据,事件也没办法解决。”
“您是指逮捕凶手这件事吗?”萌绘会意地点头,“可是有什么关系?知道凶手是谁,你们不是至少可以松一口气吗,西畑先生?”
“我们的工作本来就是必须找出证据才算数,并不是为了松一口气或是自我满足之类的。就算知道凶手是谁,没有证据的话我们也不能立刻出击,从无例外。但是要凶手自己承认罪行是不可能的,光是想到这个就一个头两个大了。”
“听了您这番话,我想还是不要当警察比较好。”
“西之园小姐,您本来打算当警察吗?”鹈饲睁大眼睛,表情复杂。
“没有啦,我明年要念研究所。”萌绘看着鹈饲扬起笑容,接着又把视线转回西畑脸上,“您先前为什么觉得赤松会出现在杜萌身边呢?”
“直觉。”西畑笑了,“因为他的同伙被杀了,应该想报复:再加上他曾挟持蓑泽杜萌,还一起到过驹之根别墅,相处过一段时间,所以应该会特别调查过蓑泽杜萌,知道她在东京的住处。”
“可是他要为同伙报仇,也不必去找杜萌……”
“但是到了这种地步,他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了,”西畑又抽起烟,“我认为赤松或许是想再绑走杜萌小姐一次,威胁蓑泽泰史。这样一来他可以拿到更多钱。”
“杜萌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我请那边的警方保护她。”西畑点头,“不过赤松应该不会再出现第二次,这种人通常戒心很重。”
“戒心重的话,为什么当时还要出现?”
“恐怕他在等待机会吧。”西畑伸伸懒腰,“其实逮住赤松也没用,那家伙大概不知道凶手是谁。”
“可是他知道面具的事情喔。”萌绘说:“面具为什么会有两个呢?”
西畑脸上浮起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萌绘。
“如我再年轻个几岁,就会向您求婚了。”
“哇,那我该怎么办才好?”萌绘歪着头,“这个提议不错喔。”
“失礼了,开这种玩笑。”西畑移开视线。
鹈饲不悦地皱起眉头,欲言又止地看着萌绘。
“那我先告辞了。”萌绘起身。
“谢谢您提供了这么多有用的讯息。”西畑站起来深深一鞠躬,“西之园小姐,谢谢您,改天见……”
4
傍晚,西之园萌绘回到N大。这时候距离建筑学系最近的门已经关了,开车的人得从正门进去,沿着校园里的道路走一公里左右才到得了系所。
她把跑车停在研究大楼的中庭,然后走上犀川位于四楼的研究室。
“打扰了。”
萌绘敲敲门,接着就开门走进去。里面没人,书桌上的电脑萤幕处于省电模式。萌绘擅自移动了滑鼠,萤幕瞬间亮了起来,上面开着好几个视窗,光是想找到犀川的行程表就要费一番工夫。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点进去一看,发现犀川今晚七点以前都还在校内的委员会,架子上的咖啡壶里也没有咖啡。
萌绘无奈地走出犀川的研究室,走到三楼自己的研究室,想说意思意思露个脸好了。
她悄悄走进研究室,没有引起注意。所有人都在,不过都面对着电脑。同学牧野洋子正坐在萌绘面前一张大桌子旁看着漫画。洋子双脚搁在隔壁的椅子上,呈现一种后仰的姿势,一见到萌绘便对她眨眨眼。
“萌绘,你看这个……超恶心的。”
“大家是怎么啦?”萌绘坐在洋子旁边小声地问。
“明天是研讨会啊。”洋子也低声回答:“大家好像都很紧张的样子,还是小声一点好了。”
之前上课有听说研讨会的事,研究生要在研讨会上发表论文,所以得加紧准备。除了论文内容之外,还得在投影片上注记,以及再次确认发表文章,琐事一堆。
想想两三天前,大家都还跑到屋顶玩遥控车呢。本来想说等到研讨会前几天再准备都还来得及,不过后来连萌绘都觉得还是谨慎点好了。能够一派轻松的大概只有犀川副教授和国枝助教吧,只有老师们不会慌乱,这就是老手和菜鸟的差别。
“萌绘,你今天去做什么啦?”牧野洋子把漫画放在桌上,桌上已经堆满了像小山一样高的漫画。
“没做什么。”萌绘一边往里头探看一边回答。
“是吗?”洋子靠近萌绘的脸,“任何事情都不能隐瞒洋子小姐喔,你脸上就是一副幸福的样子。”
之前听了一堆关于蓑泽家的事件,还跟西畑这号有趣人物讨论案情,萌绘的确有些兴奋。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心起来的吧,萌绘心想。
她很想把听到的事情告诉别人,但她不能告诉牧野洋子,这是萌绘和警方之间的默契……也算是一种规则。原因有很多,而这些警察大致上都跟萌绘提过。但是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透露这些消息,那个对象就是犀川副教授。
“那你现在在想什么?”洋子问。
“我在想,犀川老师不在啊。”萌绘拨拨头发。最近头发长了,人也显得忧郁起来。
“拜托,你脑袋里好像只装这个。”洋子说。
“洋子,你的说法也太——”
萌绘正要反驳时,国枝桃子助教走了进来。
“波木在吗?”国枝大声地说。
“我在。”最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可是萌绘看不见被挡在一堆电脑萤幕后的波木。
“给我重写!”国枝说:“拜托你要好好确认过一遍。赶快停止彩色印表机,不要再印了,拿去印之前你看过吗?有长眼睛的话就请你看仔细一点,真是的。”
“对不起,哪里错了吗?”波木抓抓头站了起来。
“还有,滨中,”国枝桃子不理他,继续往里头走,“去我那里下载程式一览表,可以把它放在注解里。”
“我知道了。”滨中慌忙起身。他是研究室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但是看起来却很年轻。
“你们很闲喔?”国枝看着萌绘和牧野,“想要做点事吧?”
两个女生只好跟着国枝走出研究室。高大的国枝从背后看起来简直是个男的,萌绘从以前就这么觉得。
国枝助教的研究室就在犀川副教授的隔壁。
到了研究室,国枝马上开始解说工作内容,要她们负责把论文发表用的设计图套色。国枝字迹潦草地写下指定的颜色,丢了一句“其他的就照做”之后,便坐回位子上。
萌绘和洋子一人操作一台Mac电脑,洋子还把国枝写的纸条放在膝上以便确认,三十分钟后她们就完成了工作。
“国枝老师,我们做好了。”洋子说。
国枝走过去盯着萤幕一会儿,纠正了几个地方。因为错误不多,女孩们很快就改好了。
“谢谢。”国枝虽然嘴上说着,脸上却不见笑意。“嗯,做得很好,0K。”
“请问可以了吗?”萌绘战战兢兢地问。
“可以了。”国枝又回到位子上。
步出走廊,牧野洋子大大地吁了一口气,在萌绘耳边小声地说:“我们真倒霉。”
“我还要跟犀川老师讲点事……”萌绘说着,跟洋子道别。
萌绘再度走到犀川的研究室前,敲了敲门并打开门偷看。犀川站在椅子上,看来正要伸手去拿书柜最上面一层的文件。
“晚安。”萌绘走进去打了声招呼。
“是你啊。”犀川看着萌绘说。
“老师,你现在很忙吗?”
“普通忙。”犀川从椅子上跳下来说。
就算忙也无所谓啦,反正犀川可以一心多用,萌绘心想。
“你有多少时间?”
“这个嘛……”犀川看着手表,“最多二十五分钟吧。啊,算了,你帮我煮咖啡好吗?”
“好。”萌绘点点头,立刻跑向咖啡机。
5
由于时间有限,萌绘只是概略而快速地重违了一遍事件的经过。事件并不复杂,没有多么难以理解的情节,不过就是不合常理的挟持加上凶杀而已,而且被杀的还是两名歹徒。虽然案情有点不按牌理出牌,但比起现在发生的另一件事,就显得逊色许多了。
“什么啊,别的事件?”
犀川只丢下一句话,接着都是萌绘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这种时候,犀川总是抽着烟往别的地方看;虽然好像不太专心,但这就是犀川一贯的聆听方式。
萌绘说到一半时,咖啡机响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咖啡分别倒进两个杯子,端到书桌前。
犀川非常喜欢喝刚煮好的热咖啡,这种热度比怕烫的萌绘能勉强喝下去的温度还要高了好几倍,但却是犀川不可或缺的。萌绘总觉得,那么烫的咖啡跟煮沸的水不是一样吗?但犀川会说“完全不一样”。
萌绘说完后,犀川没有吭声。
“怎么样?”萌绘立刻问:“有什么很在意的地方吗?”
“除了你会在意的,其他都没什么。”
“我在意什么?”
“请问你在试探我吗?”
“没有,我没这个意思。”
“你最不能理解的一定是两个面具这一点,再来就是你朋友的哥哥失踪的理由,以及是谁打电话给你朋友。大概就这三点吧——啊,对了,谁杀了两名歹徒这点也算是个谜吧,所以一共四点。”
“你说得对。”对于犀川令人发噱的回答,萌绘笑着点头。“为了让事后看起来像是两个人互相持枪射杀对方的,所以凶手才把枪放在死者手上。可是又为什么要把尸体搬到车上呢?一般不是都会搬到树林里,或是类似的地方?”
“还一般咧,你这句话真有趣。”犀川说:“既然是杀人事件,就无法看成一般啊。”
“或许素生哥只是想出门,然后女佣佐伯帮他开了门……袭击杜萌的男人可能一没注意就拿走了两个面具,后来他发现了,又怕警方找到,所以连同车子一起烧毁。再说到杀人,可能是有另一个人目睹女歹徒杀了男歹徒,接着那个人再杀了女歹徒,然后把尸体搬到厢型车上打算逃走;但是中途又改变心意,最后独自驾车逃逸,那个人一定是认为载着尸体会招来麻烦——怎么样?说不定事实就像我现在说的。”
“对啊,”犀川点头,“那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萌绘嘟着嘴。
“是你自己说的耶。”
“我的意思是事实可以推论成这样,”萌绘抱着双臂说:“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老师,是不是不太对劲?杜萌说她没看见歹徒带走两个面具。而素生哥如果只是出门,为什么家里发生了事情也没和家人联络?是他打了怪电话给杜萌,还是有人拿素生哥录音的带子放出来的?无论如何,这几件事完全拼凑不起来。”
“拼凑不起来,”犀川重复了一次,“因为先决条件不正确,才会这么想。”
“先决条件……吗?”
“对,你全部都是听说的吧?”犀川面无表情地说:“人们不是只会说事实而已。”
“可是,你相信我,杜萌绝对不会对我说谎的。况且蓑泽家三个人的证词几乎一致,我认为不会有人说谎。”
“不见得是说谎啊,也许是误认……或是刻意隐瞒之类的。”犀川抽起烟,一面缓缓地吐烟一面看手表,“还有十一分钟。”
“研讨会明天开始吗?”
“嗯。”犀川点头,“在静冈举行。你最后一天也会来吧?”
“会,跟牧野一起。”
手边的咖啡没那么烫了,萌绘好不容易可以慢慢喝下咖啡。
静冈研讨会的最后一天,萌绘打算去参观静冈室内大楼预定举办的爆破解体工程,因为这个工程和她现在头大的另外一个事件有关。
无论是解数学程式或其他事,都很难同时处理两个以上的问题。因此西之园萌绘没有把心力集中在蓑泽家发生的事件,因为魔术师杀人事件在她心中占了非常大的份量。
“啊……”萌绘叹息,“老师,算了,我放弃好了。”
“放弃什么?”
“放弃思考啊,暂时先不去想蓑泽家的事件。我现在脑袋里乱七八糟,效率很差。”
“真不像你。”犀川微笑着,“乱七八糟吗?我倒觉得还好。”
“犀川老师的头脑一定是多功能处理机,”萌绘说:“我就没办法。就像玩七巧板,如果还差一片就可以拼好,我一定会有动力完成它;但要是两副七巧板混在一起,我只会觉得烦躁。”
“烦躁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一头栽进去。”
“可是不栽进去只会更烦。”
“你说的话真难懂。”
“呃,如果老师不分担一点我的苦恼,我会更困扰的。”萌绘看着手表说:“只剩五分钟了。”
“又在说些无意义的借口了。”犀川摇头,“我觉得我很苦恼啊,因为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萌绘起身去洗杯子。杯中的咖啡还有一大半,但她还是倒掉了。
“那我先走了。”萌绘说。她感到自己有点冷漠。
“好。”犀川把椅子转回萤幕前,一副懒得看她的样子。犀川的态度比她还冷漠,萌绘有些生气。
“犀川老师。”
“什么事?”
“你这个月几号去东京?”
“行事历上有写。”他头也不回地回答。
在犀川的研究室里,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行程打在共同网路的行事历上,所以不管从哪一台电脑都看得见大家的行程。
“我想跟你一起去东京。”萌绘说,
犀川终于转头看着萌绘。
“东京?为什么?”
“我要跟朋友见面。反正既然要去,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玩,这是我的理由。”
“这样啊……”犀川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继续看着萤幕叫出行事历。“下周倒是难得不用去东京,下下周的话就是二十二号星期一跟二十五号星期四了。星期一我会留在东京一晚。”
“那就星期四吧。”萌绘接着说:“来回都跟老师同一班火车……哇,好开心。”
“当天来回没关系吗?”
“嗯,我配合你的时间。”
“好,我来帮你买票。”
“可以吗?”
犀川觉得对话应该已经结束了,便继续面对萤幕。萌绘看看手表,时间到了。
“老师,我先走了。”萌绘说着,走到门口打开门。
“西之园。”
萌绘回头,只见犀川正敲着键盘。他看着萤幕说:
“那个面具……有开孔吗?”
“有,在眼睛的位置。”萌绘说:“怎么了吗?”
“为什么要开孔?”
“因为……没有孔就看不见啊。”
“Ciao。”
“什么是Ciao?”
“再见。”
“老师,拜托你不要这样啦,还说什么Ciao……很无聊耶。”
“有趣吧?”
“你故意的?”萌绘噗哧一笑,“这是新的玩笑吗?”
“完全正确。”
“完全正确?”萌绘大笑,“这句话也不要再说了,很丢脸……”
6
西之园萌绘回家吃晚餐。下周是大学考试所以放假,也就是要放秋假了:研究所考试也过了两个星期,但她还是恍恍惚惚的,像是泄气的轮胎一样沉重颓靡。
无论是发生于龙野之池的一连串魔术师事件,或是好友蓑泽杜萌一家人的事件,没有一件解决。
犀川副教授最近也很忙。
就连每个月一次、爱知县警搜查一课的年轻刑警们在萌绘家举办的“TM联会”,也因为大家忙得天翻地覆,所以九月暂停一次——这还是联会开始以来第一次停办。
其实萌绘也还有报告要交,有社团要跑。她常常无法理解为什么人要忙成这样。她好想悠哉悠哉地什么也不做,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在床上滚来滚去。
不过就算真的可以这么闲……那样的生活她又能维持多久?忙一点反而比较安心吧。这种看不见又听不到、名为“安心”的制约,比比皆是。为什么每个人都为了安心而拼命呢?现在的她把思绪集中在两件事情上,也是想求个安心,可是两件事同时挂心时,想着这件却又惦记着另外一件,反而更不安了。
就像她跟犀川说的,现在的状况是两副混在一起的七巧板。只要有毫无关连的一块掺杂其中,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
早从七月最后一个星期四跟杜萌见面开始,萌绘便陷入了这个谜团。那天晚上蓑泽家遭歹徒挟持,隔天又发现素生失踪。刚开始的两团迷雾就绊住了萌绘。
不过萌绘知道实情是在事件发生两周后。八月中旬杜萌打来那通电话,跟她约在荣町。
萌绘回想着她俩案发前那一次见面的情景。她依约在文化中心等候蓑泽杜萌,那天她们说了什么?坐在咖啡店里吃蛋糕……对了,下西洋棋。店里没有提供西洋棋,不过两个人就算没有棋盘和棋子,也可以找到别的东西代替,照样玩开来。
萌绘赢了那一盘棋——从高中开始她从未输过杜萌。萌绘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聪慧如杜萌,居然从来无法获胜。她甚至怀疑杜萌是不是故意让她。
本来犀川副教授那天也会赴约的,但他临时有事,学生滨中深志就代替他过来。萌绘本来想要介绍犀川给杜萌认识,也就落了空。
歹徒晚上八点左右来到蓑泽家。歹徒不知道杜萌这天会从东京返家吗?不,就是因为知道,隔天早上那个男人才会袭击杜萌啊。但为什么是隔天早上呢?为什么不是半夜,而是隔天早上呢……
隔天早上,蓑泽泰史在别墅被迫打电话给女佣,要她不用过去蓑泽家。别墅那边的歹徒前一晚都没有动静,恐怕是银行没开,做什么也没用吧。不过半夜也可以开启蓑泽家里的保险柜啊,而且晚上行动的话,连打电话给女佣都省了。
歹徒看似缜密的计划,却处处可见疑点。
隔天早上潜入蓑泽家的男人,为什么不像其他同伙戴着墨镜和口罩?他用的是蓑泽家挂在客厅上的面具,难道说是因为杜萌在家这件事出乎歹徒的意料?男人似乎原本只是在等待别墅那边同伙的电话,好取走保险柜里的钱,但到底为什么要在人白天行动呢?那个叫作赤松的人前一天晚上都在做什么?该不会待在驹之根别墅,和其他两名歹徒在一起吧——这样的假设成立吗?
萌绘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双手枕在头后面,交叠起双腿。爱犬都马不在房里。
就假设赤松在别墅好了。
别墅发生了什么事呢?也许是彼此争执才引起杀机。如果赤松要绑架杜萌,就必须从别墅再回到蓑泽家。从驹之根别墅到犬山的蓑泽家开车需要一个半小时,要是不早早出门,根本就无法在八点左右抵达。就在赤松往返蓑泽家途中,待在驹之根的鸟井惠吾和清水千亚希遭人射杀致死。
此时,另一个人现身了,萌绘想着。
至今没有出现的另外一个人的确存在,不然无法将整件事合理化。但是如果没有这号人物,那表示凶手根本就是蓑泽家的人。
警方应该也察觉了这点。听爱知县警的三浦刑警说,事件都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仍无丝毫进展。
萌绘想起今天遇见的长野县警西畑,说不定他早就怀疑凶手是蓑泽家的人了。西畑的话以及无所畏惧的表情令萌绘印象深刻,他的心中一定早有想法,萌绘觉得西畑这个人非常敏锐。
此时有人敲门。
“我没锁。”萌绘回答。
“小姐,打扰了。”诹访野探出头来,银白的头颅微微低下,有礼地说:“非常抱歉,我完全忘了要告诉您睦子小姐傍晚曾经来过,结果现在才匆匆忙忙跑来跟您说,我实在是……”
“姑姑来过?”
“是的。睦子小姐要我跟您说,她没有特别要紧的事……”
“好,我再打电话给她。”萌绘说。
诹访野微笑着向她轻点一下头,退出房外,房间有内线电话,其实诹访野不必特地跑上楼呀,萌绘心想。
她打电话给姑姑佐佐木睦子。
“您好,这里是佐佐木家。”电话另一头传来睦子的声音。
“姑姑晚安,我是萌绘。”
“唉呀,晚安。”睦子的声音立刻降了八度,“你不觉得很晚了吗?你现在才回家?”
“不是,”萌绘回答:“诹访野忘了跟我说您今天来找我。”
“啊,他得健忘症了吧。”
“什么事?”
“听说你跑去蓑泽家?”睦子故意装作困扰的口气说:“这样不行喔,怎么可以像猎犬一样偷偷摸摸的。”
“姑姑,您说什么我听不懂。”萌绘对于姑姑的用词有些恼火,立刻回嘴。
“你这样会造成人家的困扰,特别是熟识的人。”睦子继续说:“你觉得案件发展到最后会怎样?无论如何都会让人不舒服的,而且受到伤害的是你自己喔,懂了吗?”
“我没有打扰到姑姑您或是蓑泽家。您说我会受伤,这是什么意思?我会做好心理准备啊。”
“心理准备?唉唷,这什么话……为什么要用这种充满攻击性的说法?你不开心吗?你最近真的是……”
“姑姑,您不要挑我语病。”
“我没有。连犀川老师都担心你喔,萌绘,你还是个大学生,谨守本份就好了,不是吗?”
“我让犀川老师担心什么了?我该尽的本份都有做到,您说的这一番话……”
“我都听说了。”
“听说什么?”
“我跟犀川老师聊过。蓑泽家的事件,我很早就跟老师说了。”
“嗄?”萌绘非常惊讶,“什么时候?”
“已经……一个月之前吧,就是我去蓑泽家的隔天。犀川老师没说吗?”
“没有。”萌绘拿着话筒,一时间觉得无法呼吸,“我今天才跟老师提起蓑泽家的事。怎么这样……老师什么也没说……”
没错,犀川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别的事件?”
“你看看,”睦子的语气像是获胜一般,“犀川老师早就知道了,却故意瞒住你。就连你沾沾自喜地推理时,老师也把你说的话当作耳边风。”
“我没有沾沾自喜!”
“萌绘,你知道老师为什么要刻意隐瞒你吗?”
“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睦子缓缓地说:“听好,不能老是像个孩子。”
“为什么老师不告诉我……”萌绘喃喃自语。
“因为啊……老师不希望你去管那些事。”
“可是……”
“抗议或是反对都没有用。萌绘,我对你有很高的期许,我不是坏心眼想要说这些话气你,懂吗?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得不放弃,这种态度很重要。世界上也有无解的问题,不是每件事都能像算数一样有标准答案。”
“啊,姑姑,”萌绘恍若未闻地问:“蓑泽泰史跟您提过他儿子蓑泽素生的事吗?你们在聚会里有交谈吧?”
“他没说什么。”睦子回答:“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他有告诉您说他的儿子离家或是失踪了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他倒是跟我说素生的情况一直都不好。”
“怎么说?”
“不是神经病吗?”
“姑姑,是精神病。”
“对,没错,就是精神病,我说错了啦。”睦子笑着说:“听说一直关在房间里。”
“您也跟杜萌说过话吗?”
“对啊,她是你的高中同学喔?我不知道耶,今天我才听警方说的。那个孩子坚强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嗯,外表看起来很刚强,其实……”
“对不起,我有别的电话,先挂了喔。”
“好,姑姑晚安。”
“下次我们再好好聊聊。”
萌绘挂上电话——她才不想跟姑姑好好聊聊。
不过萌绘着实被犀川的事情吓了一跳。今天好不容易见到面,萌绘利用仅有的二十五分钟告诉他案件的来龙去脉,老师居然假装不知道……
这样的犀川有点不自然。
那样不合理的反应,根本不像犀川的作为,萌绘心想。
或许像姑姑所说的,犀川不喜欢萌绘动不动就卷入事件中。他当时的口气倒是充满了厌烦。可是即便如此,光是隐瞒萌绘这一点就令人起疑了。
萌绘坐在床边,推敲犀川刻意隐瞒的理由,但她猜不透。
不知什么时候,长毛狗都马躺在萌绘的脚边睡着了,应该是刚刚跟着诹访野走进来的吧。
第十四章 偶人的舞蹈
1
九月中旬的某个星期一下午,蓑泽杜萌坐在电脑前工作。
早上出门前她看了几个电视节目,不管哪一台都正强力播放着星期五在静冈县发生的事件。西之园萌绘一定会为此写信给她吧,杜萌心想,不过她并不感兴趣。
西之园萌绘下星期四要来东京,杜萌非常期待这天的到来。虽然信上是写着她打算当天往返,不过杜萌打算尽力劝她留下来住一晚。
对杜萌来说,夏天发生的那件事已经恍如梦境。一个半月过去,恐惧和战栗已经完全溶解,只残留一些混浊液体,就像是她模糊的印象。
至于哥哥失踪的事,杜萌也放弃了,她有种两人不会再见面的预感。她自己也讶异于这种预感,但仔细想想,说不定很久以前她就这么觉得了。
已经见不到面,换句话说,就等于这个人不存在——也就是,跟死了一样。
素生死了吗?至少她内心想望的哥哥已经不在了。或许那根本是她心里美化后的哥哥的模样,而素生这个名字也是她任意创造出来的一个符码,并不是那个现在生死未卜的失明男子的名字。
说不定就连杜萌这个名字,也正从身体里游离出来。到底有谁了解真正的杜萌?
谁了解那天对持枪歹徒微笑的她呢?
杀了我也无所谓……
窗户开着,清爽的风吹进室内。面对走廊的门也开着,用门挡固定住。
杜萌不经意地往门口看,突然发现那里站着一位个子不高的男人。
他是长野县警西畑。他努力把眼睛睁大,像是玩具般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试图装出开朗的模样——却完全失败,杜萌在心里默默评判着。
“现在方便吗?”西畑站在走廊小声地问。
研究室除了杜萌还有其他两个学生,她怕吵到同学,便站起来走到门外。
“午安,好久不见了。”杜萌故作冷静地打招呼。
“我想过来看看情况。”西畑擦着汗说。
两个人并肩走下楼,来到研究大楼外。
“这里环境真不错。”
“嗯。”
“我们快要不能继续保护您了,”西畑边走边对杜萌说:“您有没有察觉到?我们从之前就一直……”
“嗯,有猜到。”杜萌点头。她每天回到家往窗外看,总有一辆陌生的车子停在同一个地方,上头坐着一个男人。不过除此以外,她没有发觉其它事。
“撤离戒护,并不是肯定赤松浩德不会再出现了,”西畑绷着一张脸,“不过……也不能老是跟着您啊。但是如果您担心的话,应该可以主动要求协助——是不是要跟令尊谈谈呢?或者直接跟我说?”
“不,我想没有必要。”杜萌接过话,“总不可能有保镖一辈子跟着我。请别担心,我不要紧的。”
“请千万小心。”
“好的。”
他们走在两旁种着树的步道上,往校园更里头走去。凉爽的风吹拂着,已经是秋天了。大学部的考试也告一段落,可以看见校园内有几个学生悠闲地躺在草坪上看书。
“我很早就结婚了,但没有小孩。”西畑低声说:“自从我太太第一胎流产之后,过了二十多年都没再怀孕了。”
杜萌不知该如何回应西畑突如其来的话题,因此只是默默地看着西畑。
“您看,不是有很多年轻人像我们现在一样漫步在大学校园吗……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就会像您或是那些学生一样。”西畑淡淡地笑了。
“是女孩吗?”
“对。”
围绕着铜像的圆形花坛边有几张水泥长椅,两人坐了下来。西畑发现一旁有可以丢弃烟蒂的桶子,便抽起烟。
“上星期我和西之园小姐见了一面。你们是高中同学?”
“您和萌绘?”杜萌有点惊讶,“为什么您会去见萌绘?”
“不不,是偶然的机会下见到她的,”西畑吐着烟说:“西之园小姐刚好去蓑泽家。对了,她好像是为了看素生先生的诗集。”
“为了我哥哥的事吗……”杜萌点点头,“我的确跟她说过我哥失踪的事,还跟她提到过一点案情……”
“嗯,这些我都知道。”西畑说着,伸手把烟蒂丢进桶里,“说了也没关系,我们警方也不是要掩人耳目秘密办案,再说最近也有某杂志刊登过驹之根事件的案情。不过有件未公开的事只有西之园小姐知道。”
“未公开的事?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没有没有,”西畑摇头,“不是的,我指的是照片。您送她一张您的照片对吗?”
“照片……”杜萌点头,“那张照片怎么了?”
“您那天早上在客厅照的照片,把墙壁上挂的面具也照进去了。”西畑张大眼睛直视杜萌,“我看过那张照片了,照片中很清楚地可以看见墙壁上有六个面具,但现在蓑泽家只剩下四个面具,少了两个。”
“歹徒带走了两个?”
“是的,一个掉在驹之根别墅的停车场,另一个则在茨城的那台富豪车上。根据鉴定结果显示,的确是同一款面具。”
“在车上?”杜萌大吃一惊,她没听说这件事。
“您知道吗?”
“不,”杜萌摇头,“但之前就听您提过面具的事。”
“可是,为什么歹徒要带走两个面具呢……”西畑看着远方,状似不经意地说:“该不会车上有两名歹徒吧?”
杜萌又是一惊。西畑的推测真是天马行空,不过他猜错了,她微笑着摇头。
“我明白,当时只有您看到歹徒,而车上除了您也只坐了一个人。可是歹徒会不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准备面具呢?”
“为了另一个人?”杜萌问:“还有另一个歹徒?”
“可能那天早上潜入蓑泽家的歹徒有两名,但是您只看到其中一个。另一个人会是藏在车厢里吗?”
“怎么可能……”杜萌忍不住笑了,“请问他为什么要躲?”
“因为他是您认识的人。”西畑慢条斯理地回答:“所以他得躲起来。同时为了怕万一被发现,他才会也戴着面具,所以面具需要两个。”
杜萌还是笑着,她实在很佩服这位西畑刑警。
“对不起,不过假设很有趣。有个我认识的人一直躲在车上……”
“说不定是赤松。”西畑看着杜萌。他露出自信满满的微笑,一只眼睛半眯着,整张脸看起来不太协调。
“请问您的意思是……?我从来没见过赤松,而且就算如您所说,那么拿枪指着我的人又是谁?”
“会是谁呢……”西畑双手摊平,“抱歉,我还没想到这里。”
“什么啊,”杜萌感到惊讶,“不先想清楚就说出来了吗?”
“不,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西畑露出笑意,“可是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因为想不出来,所以没办法继续推论下去,已经好几天都这样了。我现在甚至有种‘管他是谁,快来救救我吧’的感觉。”
西畑还是那副两眼不对称的表情。杜萌愈来愈觉得西畑的态度像个孩子,她觉得他应该是个恶作剧大王。
“我为什么会说这些呢……我快要举手投降啦。嗯……您真的没有想法吗?什么都好……还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有没有可能是歹徒不经意带走两个面具?”杜萌伸直脚说。
“对,”西畑伸出食指,“除了我以外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也就是多数人都觉得如此。”
“因为不认为面具是重要线索吧。”
“赤松中途换过面具吗?”
“嗄?”
“那天早上,赤松跟您待在屋里很长一段时间。他中途没有换过面具吗?”
“这……我没注意。”
“您的视线都没离开过他吧?”
“对方或许是,不过我那时候又是做早餐,又是开车……不可能一直看着他。”
“可是两个面具颜色不同,样子也不同。最初因为另一个烧焦了,无从判断,但藉由西之园小姐提供的照片确认过了,两个面具颜色完全不一样。而根据您的证词,歹徒戴的面具的确是掉在别墅的停车场。”
“本来就是,这还不能证明他在中途没有换过面具吗?”
“所以他不会是在开始时戴着别的面具吗?”
“应该不可能。不过我的确没有印象,因为当我在二楼遭到袭击时,害怕都来不及了,脑筋一片空白。”
“也是。”西畑点头。
西畑点起另一根烟,两人一阵沉默。
“寻找我哥哥的进度怎么样?”杜萌问,她关心的是这件事。
“令兄的事由爱知县警处理,很抱歉,目前还是一无所获,我没有听说进一步的消息。”
西畑抽着烟,杜萌看着他的侧脸。
“之前没有离家的情况吗……”西畑望着远方自言自语,然后吐着烟慢慢看向杜萌,“我不太想说……不过你们家是否并不打算找素生先生呢?”
“为什么?怎么会……”杜萌惊讶地问。
“只是突然有这种感受罢了。”西畑嘴角牵起一个弧度,“明明自己的孩子下落不明啊,真是怪了……”
“可是我想。”杜萌认真地强调:“我想找到我哥,拜托您了。”
西畑默默点头,把抽没几口的烟丢进桶里,站了起来。
“那么,打扰您了。”
杜萌也站起来,两个人沿着刚才的路慢慢走回研究人楼。
“驹之根别墅之前好像养过大型犬。”西畑边走边说:“叫什么名字呢?”
杜萌顿时停下脚步。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变得很僵硬。
“怎么了?”西畑温和地问。
“没事……”杜萌立刻闪避西畑的眼神继续往前走,“水谷的狗吧?嗯……我忘了名字。抱歉,我不太想提起,我讨厌狗。”
“发生过什么事吗?”
“嗯。”杜萌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我被那只狗咬过。说是被咬,其实是被它追着玩,可是手受了点伤,我就哭了。那是我小学的时候,母亲再婚来到蓑泽家不久。”
“那真的是不好的回忆。”西畑表示同意,“我小时候也常常被狗追。我家在乡下,每户人家都把狗随意放出来,在路上跑来跑去。对了,水谷先生的狗为什么死了?”
杜萌又停下了脚步,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冰凉。
“您记得吗?”西畑伸长脖子看着杜萌。
“我父亲杀了它。”杜萌回答。她拨拨前额的浏海,汗水滴在手上。
“蓑泽先生?”
“是的。”杜萌深呼吸了一口,“他看到我受了伤,非常生气,所以……”
“怎么杀的?”西畑锐利的眼神直视杜萌。
“我不知道,”杜萌摇头,“我不敢看,跟姐姐跑到屋子里哭。可能是拿东西揍它吧。”
“狗的尸体呢?”
“我也不知道。”杜萌说着,然后突兀地转身作势先行离去。
转过身后终于可以呼吸了。杜萌不想再提,不想再跟任何人说话。她突然觉得好冷,想回研究室去。明明流着汗,却觉得冷。
西畑欠身,和杜萌告别。
杜萌盯着研究大楼。她跑上楼,踏上楼梯间时竟有些晕眩。她走上昏暗的楼梯,身体像是快被墙壁吸走般地倾斜。
我不讨厌狗啊……
其实她很喜欢狗,只是有一天逗着狗玩的时候,手腕被咬了一下。
只是这样,父亲却……
尽管如此……就像是我杀死它的。
杜萌想起这件事,不禁跌坐在楼梯上,双手掩着脸。
是谁牵动了自己唤起这个回忆……
就像是我……杀死它的。
——杜萌,你看见了什么?
“蓑泽?”楼梯上有个男人叫唤着。
杜萌吓了一跳回头看。
“什么?”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是同一个讲座的同学。
“可能有点贫血吧。”杜萌摇摇头站起来,“有事吗?”
“刚才你的家人打电话找你,要你赶快回电。”
“嗯,谢啦。”
2
赤松浩德在商务旅馆的某间客房里看着报纸。电话铃响,他拿起话筒贴近耳朵,但是自己没有出声。
“赤松吗?”女人的声音。
“我是。”确定了对方是谁后赤松才回答。
“可以见个面吗?”
“什么时候?”
“现在。”
“不行,现在到处都是警察,你忍耐一下。”
“今天早上蓑泽幸吉死了。”
“是啊。”赤松回答。不是什么要紧事嘛,他心想。
赤松用耳朵和肩膀夹住话筒,抽起烟来。他吐了一口烟。
“你过来这里啦。”
“我知道了,还有钱吧?”
“嗯,还有很多,我很省着用。”
女人说完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后挂上电话。
赤松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偷看。巷子里没什么人,两只小猫从黑色塑胶袋里伸出前脚。
有人早起就会有人晚起——什么样的世界都有双重面相,无论是人类或猫。
3
西之园萌绘穿着一套黑色套装坐上爱车。
好久没穿裙子了。上个月也是因为参加丧礼才穿着正式服装,不过那次穿的是长裤——没错,还被杂志刊登出来,所以她不想同一套衣服穿第二次。
姑姑的家位在千种区斜坡上豪宅林立的老住宅街。萌绘把车停在玄关前,按了喇叭。她刚好准时出现在姑姑家门口。姑姑睦了应该要出来了才对,但是萌绘还是等了五分钟以上。女佣北林先走了出来。
“很抱歉,麻烦您稍候一下。”
“好。”
萌绘按下车窗,关掉引擎等着。
姑姑终于出现了,稀奇的是,她穿的不是和服,而是黑色洋装。
“唉唷,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睦子坐进副驾驶座,高声念她:“在别人家门前可以按喇叭吗?会打扰到附近邻居的,你不知道吗?为什么那么懒惰呢?又没几步路,你就不能走到门口吗?”
“姑姑,您的裙子不会太短吗?”萌绘一边发动车了一边说。
“唉呀……才不会呢。”睦子手忙脚乱地系上安全带说:“就算是到了我这种年纪,穿着更吓人的迷你裙的还是大有人在喔。你看,街角那家的杉坂太太就很夸张,裙子短成那样,她该不会是要接客吧。”
“姑丈不来吗?”
“是呀,很令人困扰吧?他就说没办法出席,反正每次都这样啦!”睦子往后靠在座位上,手提包放在膝上,“萌绘,这台车的座位会不会太低了点?感觉很难看到外面。”
今天是星期三。两天前过世的蓑泽幸吉,丧礼将于下午一点在西区的一间寺院举行,离现在还剩下三十分钟。早上姑姑睦子急急忙忙地打电话给萌绘,要她顺道过来载人。萌绘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参加蓑泽幸吉的丧礼,她和蓑泽杜萌虽然是高中同学,但她从未见过这位和杜萌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也完全不知道他是当地有头有脸的政治人物;但是睦子则是认为萌绘应该会去,才打电话给她。这种时候姑姑先发制人,就像是用压路机擀饺子皮一样,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地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一旦是睦子下定决心的事,不管有任何状况,谁都没有办法动摇她的决定。
“这个不行……”睦子说。
“哪个不行?”
“这台车啊。你是怎么了?还有很多更好的车子吧,你偏偏选这台。你的鞋子也不行,下次我帮你买一双更好的高跟鞋。”
“我不喜欢高跟鞋。”萌绘直视着前面,一边开车一边说:“还有,我就是因为喜欢才会选这台车啊。”
“唉呀,一个人生活就会变得这么任性啊!”睦子发着牢骚:“你父亲如果还活着,真不知道会说什么。”
“姑姑……您是因为我说您的裙子很短,所以怀恨在心吗?”
“才不是,你很无聊耶。”说着,睦子沉默下来。
看来萌绘是一针见血没错。这下子总算可以让姑姑暂时表现得成熟一点。
萌绘忍住笑意开车。幸好路上没什么车,应该可以在丧礼开始前几分钟到达。
在接待处递出奠仪后,姑姑被招呼进了大堂。萌绘发现负责接待处的人里有一位是蓑泽家的女佣,没记错的话是叫作佐伯。
萌绘决定待在屋外搭棚的附近。过了一会儿,蓑泽杜萌走过来。
“谢谢你过来。”杜萌小声地说。
“我只是姑姑的司机啦。”萌绘老实回答。
“姑姑?萌绘的姑姑跟蓑泽家的爷爷有关系吗?”
“她认识那古野所有的老人,可能是因为长得漂亮的缘故吧。”
杜萌笑起来。
“萌绘,要不要进去喝点东西?”
“不用了,我待在这儿就好了。”萌绘摇头,因为她对线香的味道没辄,进去绝对会打喷嚏。“杜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搭飞机回来的。”杜萌说着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熟识的人。
萌绘也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周围。
杜萌向前来哀悼的人致意。
“我在想我哥也许会来。”杜萌低声地说,表情认真。
“也是……”萌绘点头,毕竟素生是往生者蓑泽幸吉少数的直系血亲之一。
“站在接待处的佐伯是什么时候来的?”萌绘问。
“早上就来了。”
“不,我是问她什么时候来你家工作的?我记得之前是一位老婆婆吧?”
“嗯……”杜萌点头,“你说的是加藤。她去年年底过世了,接着佐伯就来到我家,她才工作半年左右。”
“你觉得她几岁?比我们小吗?”萌绘看着接待处说。她觉得佐伯千荣子的外表看起来很年轻。
“刚开始我也这么想,”杜萌浅笑,“但后来我问姐姐,完全猜错了……她快三十岁了,你看得出来吗?听说她以前在东京念大学,还当了一阵子上班族。”
“哇……看不出来。”萌绘大吃一惊。她还以为佐伯大概十几岁,是高中一毕业就去别人家当女佣的。
佐伯千荣子此刻正在和一位身材高瘦的男性说话,他看起来一副有为青年的模样,皮肤白皙。
“现在跟佐伯说话的男人是谁?”萌绘问。
“杉田先生,”杜萌眯着眼睛说:“我父亲事务所的人。”
“是他啊。”萌绘点头。杉田曾出现在蓑泽家的聚会里,鹈饲刑警有记在笔记本上——他什么都记。
“抱歉,我得回去了。”杜萌半扬起手示意暂别。
“嗯,谢谢。”
蓑泽杜萌步上阶梯,走进屋里。
4
在往生者灵前上完香,接着完成出殡仪式,然后参加丧礼的人便一一走出屋外。萌绘好不容易才等到姑姑出来。
“久等了。”睦子边走边说:“你有没有去致哀?”
“有。”
走回停车场取了车,萌绘启动引擎。
“我们顺便去希尔顿饭店一下。”睦子边系安全带边说。
“现在?”
“顺便的意思就是现在。我们去喝个茶吧。”
“只是喝茶的话到处都有咖啡店啊,而且去希尔顿还要绕点路耶。”
“没关系啦。”睦子从手提包里拿出粉盒补妆。
萌绘小心地把车驶出停车场,大概开了十五分钟到达饭店。车子在地下停车场停妥后,两人坐上电梯。萌绘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姑姑一路上都没开口,萌绘觉得很不对劲。她有不好的预感,特地来这里八成又是要听她长篇大论了。上次在电话里就被她念到不行,这次一定又是要说她干预蓑泽家的事件。
萌绘死去的父亲西之园恭辅和他的弟弟——也就是爱知县警本部长西之园捷辅——无论是相貌、声音甚至性格各方面都颇为相似,不过他们的妹妹睦子的个性却跟两位兄长完全相反。萌绘常想,西之园家好像只有女性才有这种古怪个性的基因,像她自己也是。愈愤怒就愈没耐性——这是对她们最适切的形容了,所以这样安静的姑姑其实是最危险的,萌绘脑中倏地闪起红色的警讯。
跟着姑姑来到顶楼餐厅,萌绘叹着气,做好了见招拆招的心理准备。
“我是佐佐木。”睦子对入口处的服务生说。看样子姑姑大概是事先就预约了,情况愈来愈不妙。
然而望向预定的位置,在那视野良好的靠窗座位上,已有客人先一步到了。一位年轻男士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坐在位子上,黝黑的脸孔配上微卷的发型,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萌绘没见过这个人。
男人站了起来。
“这位是稻叶路幸郎先生,”睦子向萌绘介绍,然后转向男人说:“这是我的侄女西之园萌绘。”
“您好,我是稻叶路。”男人向萌绘伸出手,萌绘和他握手并微微点头。
三人同时坐下,服务生走向前,稻叶路和萌绘点了咖啡,睦子却只要了一杯水。她常常这样。
“刚才我们一起去参加丧礼,”睦子跟稻叶路解释:“所以不是刻意一起过来的。”
“啊,哪儿的话,”稻叶路的语气透露出紧张的情绪,但仍强自微笑着,“真是打扰了。”
“稻叶路先生是菊池山建设的总经理喔!”睦子对萌绘说。
菊池山建设是那古野数一数二的的房屋公司,念建筑的萌绘很清楚。
“我还不是总经理,”稻叶路说:“只是目前在社长室工作。”
“他的父亲是董事长。”
“听说萌绘小姐明年要念研究所。我也是毕业于N大建筑系的,您是哪个讲座?”
“犀川副教授的讲座,”萌绘回答:“呃……”
“犀川老师,啊,我想起来了,那个个性有点怪的老师吗?”
“没错。”萌绘应声,然后又朝睦子唤道:“呃……姑姑?”
“稻叶路先生会骑马吧?”睦子拿出手提包里的香烟,“这孩子也会喔,她小时候我常和她一起骑马——对了,萌绘最近呢?还有骑马吗?”
“最近比较……”
“骑马是所有运动中唯一男女可以相互抗衡的活动。”睦子没理会萌绘,自顾自地说:“有很多女性得到世界冠军。”
“我最近也不常骑。”稻叶路抓抓头,“工作有点忙。倒是最近常打高尔夫球,不过说到球技就有点……”
“高尔夫球是所有运动中唯一没有裁判的呀……”睦子赶紧接过话。她似乎很习惯这种话题。
“姑姑?”萌绘摇摇隔壁姑姑的膝盖。
“什么?”
“现在是怎么回事?”萌绘问。
“我们在聊运动啊,以及稻叶路先生的兴趣。”
“不是。”萌绘摇头,转向稻叶路,“抱歉,稻叶路先牛,请问您是姑姑的朋友吗?”
“是我的朋友啊,你这孩子在说些什么……”睦子看着稻叶路亲切地笑着。
“是我希望睦子夫人介绍萌绘小姐给我认识的,请原谅我的唐突。”稻叶路低头致歉。
“介绍我?”萌绘吓了一跳看着睦子,睦子则是左顾右盼。
“姑姑,不是这样的吧……”
“萌绘,你的咖啡凉了喔。”
“这是……相亲吗?”萌绘小声地问。
“唉唷……”睦子打着哈哈,她喝了一口水。“我没这么说喔,今天只是聊聊天而已。”
“是的,当然我也——”
萌绘突兀地站起来。
“我要走了。”
“萌绘,坐下!”睦子低喊:“这样对稻叶路先生太失礼了吧?”
“姑姑瞒着我带我来这里才失礼!”萌绘站着不满地说。
“你先坐下就是了嘛。”睦子说着,拉拉萌绘的裙摆,萌绘无可奈何地坐下。
“对不起,害你们为了我……总之我向你们道歉!”稻叶路低下头,“我应该直接和萌绘小姐联络,这全都是我的错。”
“如果您直接问我,我就会拒绝。”萌绘斩钉截铁地说。
“我就是觉得你会这么想,才瞒着你的呀!”睦子在一旁说,然后又转头跟稻叶路打圆场:“您瞧,她就是这样的孩子。稻叶路先生,真的很对不起。”
“不会不会,但请问萌绘小姐能否忍耐一会儿呢?因为能和您说话是我的荣幸。”
“对不起。”萌绘向他道歉。她稍微冷静了一点,觉得错不在稻叶路,自己不应该让人难堪,“抱歉,我失态了。”
“哪儿的话。”稻叶路摇摇头。
“这孩子个性跟我这个作姑姑的,一个样……嗯,不要紧了。”
萌绘端起咖啡。
5
和稻叶路幸郎告别后,两人直接坐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
直到坐进车,萌绘和睦子都不发一语。发动引擎后,萌绘瞪着姑姑。
“您到底想怎么样?”萌绘问。
“你看你说话是什么口气?”睦子扬起下颚。
“丧礼之后跑来相亲,一点常识也没有!”萌绘提高音量。
“你说什么啊?没有关系的呀,我早就跟稻叶路先生约好了,谁晓得另外一边会突然有人过世了。”
看来睦子还把责任推到往生者蓑泽幸吉头上去。
“所以您要我载您去,是别有目的啰?”
“是啊。”
“好过份……”
“我可没做什么过份的事喔。”
“姑姑不是最清楚我跟犀川老师的事吗?”
“嗯,我当然知道。”
“那为什么要这样?”
“萌绘,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有叫你跟稻叶路先生结婚吧?就算你要跟他结婚我也不会答应的……事情不是那样,我只是希望你多认识朋友。不管怎么说,结识一流的人才对你的将来是大有助益的。”
“不行啦,对方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他的事。”睦子扬起笑容,“老是顾虑这顾虑那的话,在人生的路途上是永远没办法前进的。还有,你最好把去相亲的事也跟犀川老师提一下,因为男人就是这样,禁不起你这样激将的。”
“太愚蠢了吧!”萌绘叫着:“啊,可恶!”
“你相信我,男人就是这么回事。”
“犀川老师才不像姑姑说的那样呢!老师跟我去相亲有什么关系?他听了只会说‘这样啊’,绝对是无动于衷的。”
“你去试试嘛。”睦子像是香颂歌手般眯起双眼,魅惑着萌绘,“你可以试看看啊,我以前一开始也是用这种方式。不动脑是不行的,你懂吧?”
“啊,简直不敢相信!”
萌绘猛摇头。她叹口气将跑车驶离地下停车场,没来由地对姑姑的行为和语气火冒三丈,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来到姑姑家门前,萌绘故意紧急煞车。
“到了。”萌绘只说了两个字。
“你生气了耶。”
“那当然!”
“能生气是好事喔。”
“我听不懂。”
“以后就会懂啦。”
“对对对,也许到了姑姑这把年纪我就知道了。”
“今天我不会怪你,不过刚才说的话有点过份啰。”睦子说着走下车,“你应该要藉今天的机会好好见识见识。无论是时间、社会、或是常识等等,你都要看得更远才行。我想说的总归一句,就是你的视野太狭隘了。”
“这跟相亲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睦子笑意不减,“但透过这些事情,你就能去思考。该怎么说呢?这就像是让原本无关的物质加速发生反应的……”
“催化作用。”
“没错没错,我的多管闲事就是一种催化作用,明白了吗?”
“完全不明白。”萌绘摇头。
“尽管还不明白,你还是要想想喔!”睦子说完瞬间又转移了注意力,拉着裙摆说:“萌绘,你看这个……真的很短吗?”
萌绘大大地叹了口气。
“不会……您这样很美。”
“谢谢,姑姑喜欢你喔。回家一路上小心。”
萌绘无奈地点点头,和姑姑道别。
她一催油门加速上坡,感到一阵快意,自己喜爱的引擎声在后头轰隆作响。
是被催眠了吗?萌绘觉得姑姑说什么她都听不懂。那个叫作稻叶路的男人应该也很困扰吧,他就像是个假饵……还是撒饵的人呢?谁是鱼,谁又是钓鱼的人?姑姑这般策略实在过于幼稚。
比较起来,萌绘今年春天演的那场戏还比较高明,不像姑姑的伎俩这般拙劣,也亏得稻叶路竟然会上当。
萌绘突然意识到自己得意了起来。
果然很像……萌绘心想,自己跟姑姑真的是很像,如此愤怒的反应,不就和姑姑一模一样吗?
不过萌绘知道姑姑的计策对犀川是没用的,她的方法太落伍了。
上次在电话中,姑姑说她跟犀川副教授见了面,说不定当时就把今天相亲的事告诉了犀川——不对,根本是她本来就想说,才真的弄了一个相亲。对于犀川这种不好对付的角色,得捏造出更戏剧化的情节才行。
怎么办呢……要先问犀川吗?不要,这种蠢事不能告诉老师,他会怀疑她的风度。
一直到踏进家门前,萌绘一直想着该如何与犀川应对。
尽管还不明白,你还是要想想喔——
没错,自己现在果然在做姑姑叮咛的事啊。
催化作用啊……
或许对萌绘来说,杀人事件只是一种催化吧。她希望得到一点刺激,找到机会和犀川一起讨论——她感到自己长久以来的动机并不单纯。
不单纯吗……
“我算是单纯的了。”萌绘嘟囔着。
人生为什么必须如此迂回呢?萌绘心想。生活从来都不是一直线,没办法顺遂地流动,为什么?
每个人像是毛线一样和他人纠缠成网络,明明就快到目的地了,却又刻意绕了一大圈,简直是自找麻烦嘛。
人们小时候会告诉自己“要拥有梦想”,然后朝着目标努力——女孩子往往是为了“当个贤妻良母”而学习插花或茶道:男孩子则是为了“成为有用的人”而锻链心智。
为什么要绕路呢?
难道人生的努力不是为了某个目标或对象,而是为了曲曲折折的过程?
她身边的人都是这样,除了犀川。
只有老师不一样,萌绘心想——也许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吧,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就算一厢情愿也好。
现在的心情好多了。萌绘想起姑姑的脸,笑了出来。
这种催化剂说不定真的发挥作用了喔。
6
晚上十点多,杜萌独自在厨房煮着咖啡。叔叔蓑泽干雄醉醺醺地在隔壁客厅大声嚷嚷,像是刮坏的唱盘一样刺耳。
佐伯在大约一个小时前也离开了,家里只剩下姐姐纱奈惠是叔叔唯一的听众。父母亲还没回家。
叔叔的嘴里总是不出三种话题,第一种是父亲蓑泽幸吉有多么严厉,瞧不起画画的他,直到死前都不认同;第二种则是动不动就说艺术本是一种负面的能量,是寂寞的、悲伤的、令人愤慨的等等,所以他想作画,希望杜萌作他的模特儿:第三种则是有关血缘的问题,叔叔说因为他不会结婚,素生又行踪不明,蓑泽家的血脉可能到此断绝了——不过就算血缘能往上追溯,对一个人的未来也没有什么好处。这三个话题从刚才就一直不断重复到现在,就连使用的形容词都一样。尤其是最后一个话题,喝醉的叔叔今天老是一直叨念。
“杜萌!”叔叔大声叫唤。
杜萌倒好咖啡,无奈地走回客厅。她已经换了衣服,套了一件牛仔裤。不过坐在沙发上的纱奈惠还穿着丧礼时的衣服。
“姐,你去换衣服吧。”杜萌对姐姐说。
“嗯,我去换。”纱奈惠起身,“叔叔,我先离开了。”
“啊,没关系。”干雄回答,身体像是歌舞伎演员般夸张地晃动。
姐姐离开客厅,剩下干雄与杜萌。
“我……一个人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要不然我就画不出来了。恋人或是小孩都是累赘,不行,我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或事影响我的情绪……但还是要让我处于悲伤的状态喔,对不对,杜萌?”
“叔叔,您别再喝了。”杜萌坐在沙发上喝咖啡,“我可以煮咖啡给您喝,但您不能再灌酒了。”
“就是这个!”叔叔叫着:“杜萌,就是这个啦!你的表情真好,对,就是这种不屑的眼神,我想画出来。纱奈惠就没有这样的眼神。”
“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叔叔举起杯子往嘴里倒,不过杯里没酒了,“我要喝更多,你才会更瞧不起我啊,是不是?这就是绘画。我是自以为是啊!反正大家都说我很无聊……难道不是吗?我老爸根本不知道……”
“叔叔,您今天要睡在这儿,还是要帮您叫计程车?”杜萌努力地用平常的口气问:“快没电车了喔。”
“不要紧,你不用担心我,我只要有沙发就好了,其他都不用。喂,只要素描就好,我不会叫你脱衣服的。”
“不要。”杜萌摇头,“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肖像。”
“不看不就得了?”
“但一想到它的存在就很烦啊。”杜萌说:“小学或国中的美术课不是都有写生吗?我最讨厌了。”
杜萌真的觉得,光是别人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自己就有种被触碰身体的不悦感。
“不会不会,有这种想法就是成为优秀模特儿的条件之一喔!”叔叔有些认真地说:“可以任人看、任人摸而不会觉得厌恶的话,这种人就不能成为顶尖的模特儿了,‘喀嚓’照张相就全部结束啰。人不是静物也不是照片,如果只是可以被描绘出外型却看不出内在蕴含的生命力,就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拥有轻视画家的眼神、愤怒的眼神,那才是好的。”
“我没有轻视啊,”杜萌泛起笑容,“难道自行妄想演绎是画家的专长吗?”
“杜萌真聪明。”叔叔笑嘻嘻地眯起眼睛,“再过十年,我一定要画你。”
杜萌耸耸肩。十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想像着。
叔叔画过素生吗?听姐姐说叔叔的作品都是人物画,男女老少都有,但是她没听说素生当过他的模特儿,至少杜萌没看过有这幅画。本来打算问问的,不过杜萌最后还是没开口。
失明的模特儿不知道画家看不看得上眼,素生不知道有没有违反画家叔叔的模特儿原则。杜萌认为素生绝对值得,画,但恐怕与艺术家对于美感的要求大相迳庭吧。
“我累了。”叔叔扬起下颚,闭上眼睛,“我爸终于还是死了……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杜萌盯着靠在沙发上的叔叔好一会儿。她从小对叔叔的印象只有讨厌两个字,如今是第一次有点改观。是因为叔叔年纪大了吗?还是自己长大了?
人的印象并不是不停缓慢变化着的。一度创造出来的记忆会持续好一阵子,即使受到众多的零碎印象影响,记忆也会在受到重大刺激之前顽固地保持原样。譬如“爱得愈深也恨得愈深”这类的说法,对于同样的事件,记忆其实有正反两面,而在遭受某种刺激后,互相抗衡的记忆就会产生变化。
人的名字没有那么容易抹去,或许正是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股保守的势力守护着既定的价值观——一种守护精神上的平衡、厌恶变化的惯性定律。为了保有自己,便刻意怱略他人的想法:甚至在想法与事实互相拉扯而产生裂痕之际,还亦步亦趋地扞卫自我的意念。
或许是讨厌叔叔的念头会让杜萌比较好过吧。但眼前的男人不过是个寂寞画家,是个为了追求所爱的艺术耗费人生、不信热情唤不回的疲劳中年男子。虽然称不上有魅力,但冷静想想,给人的印象也不差。即便可以为了讨厌叔叔而找到各种借口,但是说到底,喜不喜欢叔叔还是杜萌自己的问题。
杜萌年轻的时候还真的满讨厌他的,从头到脚都讨厌。这种主张既简单,又让人觉得心情畅快。
但,其实不是真的讨厌吧。只是幻想着讨厌叔叔,藉以确实保有自己。
用年轻人追求某样事物时的绝对热情,费尽心思地找一样讨厌的事。她相信这么做就可以确定自己。
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如今她不再是个孩子,喜欢或讨厌的情绪都和事物本身没有关系,也没有意义可言。
如今的她没有好恶,这才能看到世界真正的样子吧,杜萌心想。
好恶只是一时的。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无所谓。
纱奈惠回到客厅,看到叔叔不知不觉地打着鼾睡去。
“叔叔睡着了呀?”纱奈惠浅笑盈盈,小声地说。
杜萌默默点头。她小口小口啜饮着咖啡。
“因为你跑去换衣服,我又很冷淡,所以叔叔觉得很无趣吧。”
“他看来累了。”纱奈惠说。
“还有咖啡,要喝吗?”杜萌站起来。
“不用了,会睡不着。”
两人离开睡倒在客厅的叔叔身边,来到餐桌旁。
“明天就回去了吗?”纱奈惠坐下。
“嗯。”杜萌把杯子放在桌上,
“真的不用了。”纱奈惠微笑,
“还是喝点冰的怎么样?茶还是牛奶?”
“杜萌,你怎么啦?”
“没事。”杜萌仍然站着,“因为只有我喝咖啡,怪怪的。”
“有事要跟我说?”
“嗯……有一点。”
“什么事?”
“我……明年念完硕士打算去美国。”
“原来是这种事……”纱奈惠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害我心脏跳个不停。留学……不错啊,去吧。”
“然后打算在那里找份工作定下来。”
“嗯。”纱奈惠点头,“好好喔……像是你会选择的生活。”
“不会回来喔。”
“没关系,我会去找你玩。”
杜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姐姐。
她好喜欢姐姐,直到现在都没改变,以后大概也不会变。
“谢谢。”杜萌露出真诚的微笑,“妈可能会反对,不过……我已经决定了。”
“嗯,要自己决定才行。”
“姐……”杜萌走了几步说:“现在问这个可能有点怪……你还记得小学的时候,爸杀了驹之根别墅的那条狗吗?”
“嗯,”纱奈惠睁大眼睛点点头,“当然记得,我那时国一。”
“是喔……那我就是六年级啰。”杜萌笑着,但有点不自在。
“那件事喔……”纱奈惠双手托着腮欲言又止。
“好恐怖!”杜萌先说了。
“对,真的很恐怖。”纱奈惠重复了一次,“我跟你还躲在棉被里哭呢。”
“嗯……”杜萌停下脚步,“姐,你记得那条狗的名字吗?”
“洛奇。”纱奈惠立刻说。
“啊,没错……”杜萌弹了下手指,“是洛奇。洛奇呀,是洛奇没错,我怎么忘了……”
“因为它咬了你,爸很生气才会那么做。”
“不是那样的,”杜萌摇头,“它不是咬我。”
“可是明明……”纱奈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它不是咬我。”
“杜萌,”纱奈惠站了起来,“你……怕狗吧?”
“不对,”杜萌拼命摇头,“我喜欢洛奇。”
“真的……?”
“它没有咬我,只是跟我玩。”
“可是是你自己说洛奇突然一口咬过来。”
“我说谎,因为怕爸骂我。”
她怕这个继父,怕他看见血的时候,会狠狠地骂人。
杜萌说着,站着落下泪来。当她察觉时,早已满脸泪痕。
纱奈惠走近杜萌抱住她,杜萌没说话。
“怎么了啊?”纱奈惠摸摸杜萌的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件事你瞒到现在?”
杜萌点头。她呼吸困难,全身发抖。
“嗯……我也觉得那件事很可怕啊。”纱奈惠温柔地说:“可是你是怎么啦?你连小时候都很少哭的。”
她一直没哭,好久没流下悲伤的眼泪了。原来自己还有泪,还留着一点,杜萌心想。
是的,三年前……那个夏天……
自从那个夏天以后,她好久没哭成这样了。她本来还以为那是最后一次哭泣,现在却止不住泪。
——杜萌……你看到什么?说说看。
为什么……原谅我。原谅我……哥哥……原谅我……
为什么……洛奇……
杜萌被姐姐抱着,哭个不停。
——杀了我也没关系。
为什么我……在哭呢?
第十六章 偶成的解答
1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晚上,犀川创平从新横滨车站出站,在笔直的地下道走着。今天他出差,中午的时候到了东京,结束在半藏门的工作后才下午三点。傍晚他和友人约在银座的咖啡厅叙旧,和友人分别后一个人去简单地吃了晚餐,然后决定去拜访亲戚仪同,并打算在那里住一晚。
仪同家就在新横滨站不远处,犀川之前就因为很方便而常常去打扰。
一个小时前,他打了一通电话过去。
“喂?是我,我要过去啰?”
“哇,是创平啊!”仪同世津子人叫:“糟了,怎么办……”
世津子好像正在跟别人说话。“我哥说要来……”犀川听到这句话。
“你先生在啊?”
“嗄?没有没有,是邻居。”
“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喔。”
“等等……好!可以了,你来吧!”
“你在喊什么啊?”
“呃……你来了就知道。”
交谈到此为止。恐怕是她家里乱七八糟的吧!世津子从小就这样。通常小时候的个性和习惯到了长大也改不掉,犀川认为,就算是按照程式设计的机器人也不免错误百出,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类呢?坏毛病是不可能说改就改的。
沿着楼梯来到地面上后,犀川走在大街上。路旁都是建筑物,入夜后人烟便少了。附近有一间表演中心,但他从来没进去过:那里只有在举办演唱会的时候才会看到一大群年轻人,今天则是冷冷清清的。犀川对这种表演中心兴趣索然,反而觉得对面的超高饭店还比较有趣——他的兴趣之一就是研究装在顶楼防止摇晃的最新设备。
他边走边抽烟,走着走着来到仪同世津子住的公寓门口。看看手表,晚上八点五十分,世津子的丈夫可能还没回来。
门开了。
“晚安。”世津子笑眯眯地说。
犀川看着她,吓了一跳。
穿着娃娃装的世津子,伸出一只手在犀川面前晃啊晃的。
“你吓到啰?还是没电了?”
“怀孕?”
“废话。”世津子嘟着嘴说:“不是怀孕是什么……难不成是我吃太多?胖过头?还是塞了个巨型怀炉?”
“好大……”犀川看着世津子的肚子,“是因为先生也很高大吧。”
“跟他才没关系。”
世津子的先生很壮硕,和他站在一起会有种天花板变低、快要掉下来的感觉。他吃得也比犀川多,大概是世津子的四倍食量。
犀川进到屋里,看来她先生还没回家。世津子慢条斯理地走进厨房倒了一杯可乐。
“呼……”世津子在犀川对面坐下来。
“预产期在什么时候?”犀川接过可乐。
“嗯……可能十月底吧。”世津子双手托着脸颊说。话说回来,她的脸也圆了点,原本机灵的眼神变得缓和,神情也悠闲许多。
“男生?女生?”犀川问。
“不生出来不知道啦。”
“现在听说可以照超音波不是?”
“啊,我做了,不过还是不知道。”
“遇到蒙古大夫了吧。”
“男生女生都好哇!不然生双胞胎也好。”
“双胞胎?你是说生两个人出来?”
“废话,你怎么都搞不清楚啊!”世津子叹了口气。
“不过生双胞胎倒是可以把痛苦一次解决。”
“问题不在这儿……算了。可是生的时候很辛苦,听说生完之后也很辛苦……我的头好痛喔。”
“不能吃止痛药。”
“我没吃,所以没问题。”世津子笑着。
世津子今年二十八岁,和犀川差了七岁。这是她第一次怀孕,所以犀川有点担心——不过担心也没用,又不能把力量借给她,犀川没多久就决定放弃无谓的操烦。
“我等一下就回去,”犀川站起来,“你要注意身体。”
“嗄?”世津子慌张地抬起头,“为什么?讨厌啦,你住下来嘛。”
“我会打扰到你吧?不对……你已经整理过房间了。但是抱歉,我没有要住。”
“我没有整理啦,你过去看隔壁房间就知道。邻居濑户小姐帮我把东西都塞在房间里,就只有这样。对了,濑户说想跟你要签名。”
“签名?”
“她看了照片,对你一见钟情。”
“那么,拜拜。”犀川拿起手提包。
“你走了我会很无聊耶,你住下来啦。那个人也会晚回家……拜托,你可以告诉我那古野发生的魔术师事件,还是……长野的驹之根杀人事件好不好?”
“你听西之园说的?”犀川站着问。
“对啊,她寄电子邮件给我。最近我只能以这个为乐了,敲敲键盘之类的。是谁把我变成这样啊!我常这么大叫……”
“当然是你先生啊。”
“拜托,问题不在这里。好了好了,你请坐。”
“好吧。”犀川点头,“啊,我先……”
“泡澡?还是淋浴就好?”
“你帮我找个烟灰缸吧,我去阳台抽根烟,整理一下情绪。”
世津子笑着站起来。
“整理情绪?又不是小孩子……哈哈哈,你别吓人了。好啦,我去帮你找来,你要不要在这边抽?”
世津子从柜子里拿出烟灰缸,犀川接过来走到阳台。
世津子怀孕了啊……
从阳台望出去,附近是一家家常餐厅的停车场,偶尔有几辆车子快速驶过马路。车站一角并排着几栋高楼,建筑物多高,影子就有多高,只有红色的避雷针在黑暗中闪烁。
香烟的烟雾像是缓慢的生物进化过程般,缓缓移动。
屋外没有风。
生小孩简直就像买新年的福袋,犀川想着。细胞一分为二,再变成四个、八个。
无论增加多少细胞,生命体还是有意志的吧。如果是单细胞,想存活多久都行,但为了拥有意志,便得缩短自己的生命——不对,应该是有生命才会有意志力。
意志是一种毁灭后的自觉。因为了解死亡,才知道意志力从何而来。
太古时代,人类的意志是为了延续后代——个体在形骸消灭之前,竭力思考着如何让生命延绵不绝,这就是意志的起源,犀川心想。
犀川捻熄香烟,讶异自己竟对不常见的课题结结实实地思考了一回。有时,长时间的思考还不及短暂思考来得透彻明白。
2
世津子为自己拿了一罐啤酒,倒进玻璃杯。犀川则是喝可乐。
“哇,好厉害……”世津子听了犀川的叙述佩服不已,脸上的表情变个不停,还一度瞠目结舌。“所以魔术师的事件解决啰?”
“我不清楚。”
“为什么?不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样吗?”
“谁知道呢……”
“奇怪,哪里不对劲?”
“我是说我不知道事件接下来会如何。”
“你不跟警方说吗?”
“西之园很快就会发觉的。我说完了。”
“你怎么知道她会发觉?”
“随便想就知道。”
“为什么随便想就知道?”
“啊……为什么哩……就是有那种感觉吧。”
“还真会搪塞……该不会是爱情的力量吧?”
“爱情?”犀川反问。
“你其实想说:‘哈哈,只要是关于西之园的事情,我都知道。’对吧?”
“不是。”
“嗯?你无话可说了吧。”
“你才无话可说吧。”
他们闲扯了一个多小时,快要十点了,世津子的丈夫还没回来。
“可是可是,跟这件事比起来,那个……驹之根杀人事件就逊色多了。总觉得事情模模糊糊的,有种沉郁的感觉,”世津子说:“不太能牵动人心。”
“刑事案件本来就没必要牵动人心。”
“西之园是为了朋友才帮忙的吗?”
“我看不是。”犀川回答:“通常她不会有特别的理由,都是想到就去做了。”
“是吗?”世津子坐在地上,双脚伸直,“不过……西之园似乎很在意朋友哥哥失踪的事喔。叫作……蓑泽素生吧?对对,他有一阵子还满出名的。”
“我不知道。”
“他不是你会知道的那种人啦,算是偶像型的吧,就像电视上经常会看到的那种。但已经是五年前了,大家忘得还真快。不过那位文坛之星,就算到了现在还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喔。”
“那么这阵子我会去拜读一下他的作品。”
“对了,为什么蓑泽素生至今不出面呢?又是谁打电话给杜萌,还用了那种录音带?啊!我想到了,这和驹之根杀人事件有关吧?”
“没有喔。”犀川回答。
“你果然知道。”世津子闭上一只眼,“非要用拐的你才肯说,你还是那副死样子啊。”
犀川抬头闭上双眼。
“我要再去阳台一次。”
“你又不是八号超人【注:日本著名旧时漫画,一九六三年原作桑田次郎作】,能不能少抽一点?老是抽烟……最近不会抽得太凶吗?”
“世津子,你也知道八号超人?”犀川惊讶地看着世津子。
世津子双手撑在地上向后仰,笑得开怀。
“快把可乐喝了,”世津子看着犀川说:“然后去洗个澡,浴巾我放在洗衣机上。你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吧,这段时间我要专注思考那个驹之根杀人事件,等你洗完澡我们再来个唇枪舌战吧!不过最后一定要告诉我答案喔。”
3
同一时刻,蓑泽杜萌正在东京的家里看电视。独自吃完买来的蛋糕后,她躺在坐垫上。纱窗外吹来阵阵大自然的凉风,根本不需要冷气或是电风扇。
电视连续剧上演着老套哭戏,杜萌没办法融入这类剧情。她想转台,但又懒得伸手去拿放在远处的遥控器——白天的时候一直在研究室里打电脑,现在肩膀很酸,眼睛也累了。她躺平将双手向上伸展,也舒展了一下腰背,很想就这样睡着。
之前西畑刑警来到东京杜萌的学校,那次短暂交谈至今刚好一个星期。
那天西畑有些不对劲。他和杜萌说了他无缘出世的女儿,还说了他小时候在乡下的生活。刑警平常会说那些事情吗?杜萌纳闷着。虽然和西畑见过了几次面,但仍觉得他捉摸不定。他看似执着一些小事,但其实是个开通的人。西畑的确很精明,沉稳的口气想必是事前琢磨过:而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或许就是他的面具。
电话响起。
“喂,杜萌?”接起电话,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啊,萌绘,晚安。”
“你今天好早回家喔,吃饭了吗?”
“吃了,现在快要睡着了。”杜萌语带感叹,“我有点累,就提早回来了。萌绘,你星期四要来对不对?”
“对,星期四。我早上出发,到东京大概十一点。可以来接我吗?”
“当然可以。”杜萌回答:“我在月台上等你。你会几点到?坐几号车?”
萌绘马上告诉杜萌新干线希望号的抵达时间以及指定席的列车号码。萌绘总是记得这些数字,杜萌也是。她们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发现她们记忆的方式不一样。杜萌是记住数字并列时一起念出来的发音,而那位天才朋友萌绘则是影像记忆法——不只是数字,萌绘将所有看过的东西像是照相般牢牢记在大脑里,这是西之园萌绘的记忆法,也是她的思考方式。
萌绘每次都理所当然地说,就连大化革新的历史还有炮弹传来日本的年代,她也都是靠这招影像记忆法背起来的。如果照杜萌的方式,排列数字的同时还要调整剑或是炮弹的位置,然后才能印在脑海里:但有时候这种方式的焦点太模糊,如果要容下全部的范围就会失焦,所以也会有细节不明确的情况。萌绘说她背不起汉字的理由,就是因为太多文字同时出现在一张纸上,她乍看之下不知该记哪些好。
萌绘说起上周丧礼的事,杜萌默默听着。
“你猜之后我去哪里?”
“去哪儿?”
“相——亲!”萌绘为了强调语气,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
“跟谁相亲?”
“我被我姑姑骗去的,可恶透了……想起来就火大。”
“嗯……还满惨的,”
“我说的对吧?而且在丧礼之后我都没有换衣服耶。”
“对方怎么样?”杜萌觉得话题有趣,起身抱住坐垫,“大概几岁?”
“说是房屋公司的总经理。我没问他几岁,大概三十出头吧。”
“你一定生气了吧?”
“气啊。”萌绘回答:“我还想掀桌子咧。”
“结果呢?”
“没事……”
“没事?”
“喝完咖啡就回家啦。”
“什么嘛。”杜萌露出一丝失望,“你满能忍的耶,成熟不少。”
“是啊,愈变愈笨。”
“没关系,这样子容易活下去。”
“在哪里活下去?”
“不是不是,我是说比较容易过生活。”
“杜萌呢?也有相亲吧?”
“我有姐姐顶着,所以还不用相亲吧。”杜萌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听说过姐姐曾去相亲。
“姐姐可能去过几次吧。”
“还真多爱管闲事的人耶。”
“你姑姑就是啊。”
“没错……这种人身体有三分之二的体重都是因为管闲事才增加的吧。”
杜萌笑了。
“对对对,真的是这样……”
“今天犀川老师应该在东京。”萌绘突然转换话题。
“好像又见不到了。”杜萌说。上次就是刚好错过。
“啊,我没说吗?星期四我们一道去。这次没问题,我们坐同班火车,到时介绍给你。”
“那我要化妆。”
“明天犀川老师要开新车来,我们打算去兜风。”
“我要挂电话啰。”
“咦?为什么?”
“萌绘……,”杜萌对着沉浸在恋爱中的朋友笑着,“我真的很羡慕你。”
“谢谢。”萌绘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就是这么坦率。“但不是一直都那么幸福喔,星期四再慢慢聊我的事。嗯,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好,我知道了。”杜萌笑着说:“晚安。”
“拜拜……”
杜萌挂上电话。她站起来去拿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西之园萌绘应该还会再打电话告诉她火车到站的时间。萌绘超乎寻常的好心情,说不定是喝醉了吧。不过杜萌只是猜测。
上周一,杜萌从西畑刑警口中得知萌绘去了蓑泽家一趟,还有她手上那张照片照到了面具。可是话说回来,上周三杜萌在祖父的丧礼见到萌绘时,还有刚才那通电话中,西之园萌绘都没有提到半点关于蓑泽家的事。
其实杜萌也不想问。
之前是萌绘主动开口说要那张照片的,该不会那时她就注意到照片里有面具了吧?不,一切应该只是巧合。虽然萌绘说自己的姑姑爱管闲事,但她也继承了这种特质——她不也在探问蓑泽家的事件吗?萌绘有次喝醉酒打来的电话里,也提到了关于这件事的假设。
萌绘到底在想什么?
杜萌来到东京后一个人住,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夜晚容易东想西想,常常想着想着没有结论。萌绘也是一个人,不过她是从高中就开始了。虽然觉得萌绘净说些大学老师的事,但也只有这些事好说了,杜萌心想。说不定萌绘每天晚上其实都会把老师想一遍。
杜萌自己也是,也是一个人。变成大人的意思就是如此。
好久没哭的她,上星期哭了,在姐姐怀里哭泣。现在想起来,她不禁害羞起来。
家人就像是电视机的遥控器,她渐渐不去碰触了:但要离多远,她才不会按到按键啊……
她像个充满冒险精神的孩子,决定离得远远的。
没错,离每个人远远的。
已经无法回头了……
第十八章 偶像的踪影
1
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四的早上,西之园萌绘站在那古野车站大厅最里面靠近新干线的剪票口,等着犀川副教授。他们约九点见面,萌绘十五分钟前就到了。
她穿着轻便的牛仔裤配上休闲鞋。周围有许多人也在等待,大家都左右张望着。
萌绘的心情很好,一早她就非常愉快。
两天前,那件事急转直下……没错,对她来说是戏剧性地划上句点。昨天她睡到下午才起床,非常痛快。而且今天要去东京,这是她情绪高昂的最大原因。
不一会儿犀川现身。
“老师早。”萌绘先看到犀川,跑了过去,“穿得很帅喔。”
这是客套话。犀川的衣服只是便宜货,领带也是扭来扭去,没个像样的形状。犀川很少在大学里打领带,所以别人看他这条领带可能觉得很新鲜,但萌绘知道,这条领带犀川已经戴了好几年。
不过这是小事。心情好的话,任何事都可以容许,这是萌绘这些年遵循的法则之一。
“早。”犀川睡意浓重地说,他朝着剪票口走去,萌绘慌忙跟在后头。
“老师,不用买礼物吗?”
“嗄?礼物?”犀川呆滞地回头,“给谁?”
“你都跟谁见面?不用送礼物吗?”
“自从有礼物这个词开始,我从来都没买过。”
“那我要去买,你先上车。”
萌绘通过剪票口,和犀川暂别。走进附设商店的候车室,大部份的乘客都坐在位子上看电视。稍微往里头一点的店里陈列着许多不错的商品,让萌绘眼花缭乱。这里的火车便当看起来好好吃,她想买个试试看,可是到东京时还不到中午,她要跟蓑泽杜萌一起吃午餐,所以不能先在火车上吃便当。萌绘只好买了三份礼物和几包零食。
另一头的犀川已经搭上长长的手扶梯,早一步抵达月台。天气晴朗但并不炎热,风吹在身上颇为凉爽。指定席的十六号车厢在月台最底端,依照惯例,他来到吸烟区抽烟。
“久等了。”萌绘开心地说。看着月台萤幕上显示的时间,距离列车抵达还有三分钟。
“西之园,你去东京要跟很多人见面吗?”犀川看着萌绘手中的纸袋。
“不,只有一个朋友。”
“一个?”犀川眯着眼,“你礼物买太多了。”
“你难道不会想要全部买下来吗?它们看起来都好好吃耶,怎么可能只买一种。如果可以每种选几个然后包在一起就好了……”
“那这个袋子呢?”
“零食。”
“你没吃早餐?”
“吃了。”萌绘微笑着说:“这些等一下要跟老师一起吃。”
“我打算睡到东京……”
“敢睡我就捏你。”
犀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萌绘,似乎无话可说,像是应用程式的闲置状态,或坏轨的硬碟。尚未苏醒的皮肤、刚起床的蓬乱头发,还有一定还没洗的脸——萌绘打量着犀川并且暗自想着。犀川默默避开萌绘的视线,丢掉烟蒂。
那就只好期待回程的火车吧,萌绘在心中咕哝着。
火车驶入月台,两人走了上去。萌绘坐在靠窗的位置,犀川坐在萌绘的右边。他一坐下就把座椅放斜,然后叹了口气。
“啊,好辛苦,”犀川喃喃自语:“我快不行了。对我来说,八点以前就要起床简直是种酷刑,会让我变得讨厌我的工作、人生、一切事情。每天起床时我都想着从今以后辞职算了。早上真的很辛苦,不要有早上就好了。”
“老师,点杯咖啡吧,还是你要去餐车那里?”
“西之园。”
“嗯?”
“我要睡了。”犀川说完就闭上双眼,比电脑关机还快。
“老师……”萌绘不由得提高音量。坐在走道另一头的男人看了过来,萌绘只好噤声。
萌绘不悦地啧了一声叹口气,无奈地一个人吃起东西。她拉下附在前座上的餐桌,拿出刚买的零食放在上面。她打开一包看了看,却没了食欲。
萌绘左手托着腮往窗外看。火车穿过街道、行过铁桥、来到郊外的田园地带。远处是东山的群山,还隐约看得见z大的尖塔。
她转过头看着犀川的睡睑。
反正她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了,原来自作自受还满有趣的。她意外地没有生气。
是谁改变了自尊心强的西之园萌绘?
答案呼之欲出。
现在的自己,说不定可以耐心地用火柴棒做出一艘帆船来,就算身在河中央的孤塔里也能怡然自处,甚至还能静静地等待银河系消灭。
这表示什么?就是成长吗?她心想。
2
眼前闪过滨松町附近像是保龄球瓶的高楼大厦后,萌绘也睡着了。
她作了一个梦。
梦进行到一半时,她便知道自己在作梦了。
梦境里是一栋巨大、像是教堂的建筑物。不知为何,屋顶正在举办一场化妆舞会。
没有人告诉萌绘为什么大家非得要在那么陡峭的地方跳舞。场地这么糟,明明就连走路都很困难了呀。
犀川也戴着面具,但萌绘立刻就找到他了,因为他还是戴着那条领带。萌绘不知道自己扮成谁,只知道她戴着面具,视野非常狭窄。
“犀川老师。”萌绘走近犀川唤着。犀川的面具像是“能面”一样雪白,面无表情的样子和犀川平常倒是相去不远。
“唉呀,园之西。”犀川说。
“园之西?”萌绘重复了一次,一时无法理解。
原来这里每个人的名字都要倒过来念,我居然忘了……萌绘瞬间想到自己置身梦中。
“川犀老师,这是谁?”萌绘问犀川扮的是谁。
“这是园之西博士喔。”
“啊,我爸……原来如此。”萌绘点点头。还真有几分像呢。
不过……爸爸怎么也算是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呢?
然而这是犀川心中的历史,萌绘只有接受。
“园之西呢?你又扮成谁?”
“嗯……”萌绘思索着。
附近没有镜子,她没办法知道自己扮成什么模样。这是梦,她才刚走进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没有过去、没有背景,也没有记忆。何况面具上开的孔太小,她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你看到的是谁?”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问。
“嗯,这个嘛……”犀川仔细地上下打量萌绘:“德圣太子吧?还是卡斯多雷司令?”
“卡斯多雷司令?”
“开玩笑的。”
犀川说着,突然轻盈地往上飞。有个男人站在比萌绘他们还要高的地方跳舞,他喝醉了酒,从屋顶上滚了下来,犀川巧妙地躲过。那个男人跌入屋檐边的排水槽里,排水槽已经躺了好几个人。
“你的面具没有开孔喔。”犀川靠近萌绘的脸小声说。
是喔……难怪看不见!
——萌绘惊醒了,窗外的景致尽入眼帘。
她被如此清晰的梦境吓了一跳。这是非常真实的梦,但仔细想想却愈来愈难理解。梦境的情节明明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为什么在梦里却能够理所当然地接受呢?那就是人类最原始欲求的象征吗?
看看旁边,犀川还在睡。萌绘静静地深呼吸,稳定下来。
吓我一跳……真是个怪梦……
倾斜的屋顶、化妆舞会、滚到排水槽的人……这些暗示着什么?萌绘边想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名字要倒着念呢?
贩卖饮料的推车接近,萌绘扬起手叫住服务人员,买了两杯热咖啡。她拿出手提袋里的钱包准备付钱时,隔壁的犀川终于醒了,真是凑巧。
“老师,咖啡。”萌绘拉下犀川面前的桌子,把咖啡凑近他面前,“可以起来了啦。”
犀川边打呵欠边看手表。
“啊……快到新横滨了。”
“你要吃零食吗?”
“好……”犀川把位子稍微调正坐好,“对了,我要跟你一起到东京。”
“老师新买的那辆车性能怎么样?”萌绘突然问起来。犀川昨天才买了台车子,可是车身居然是黄色的。
“能跑。”犀川点完烟回答。
“当然能跑,因为是新车啊。”
“是喔。”犀川吐烟。
“你醒了吗?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说看。”
“你之前就听我姑姑提过蓑泽家的事件对吗?”
“嗯……应该是。”打开座位上的小烟灰缸,犀川回答。
“为什么没告诉我?”
“嗯,我没有要瞒你,不过因为你没问……”
“可是我在说的时候,你也没告诉我你知道啊。”
“就算同一件事,说法也会因人而异,所以我想还是你有问我再讲比较好,而且……”停了一会儿,犀川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且什么?”
“我觉得你想说。”
“你真体贴。”萌绘气得鼓起脸。
“是啊。”
“姑姑说的跟我有出入吗?”
“你的话……嗯,主要是蓑泽杜萌观察到的事情;而佐佐木夫人则是提到从蓑泽泰史以及警方那边听到的事情。”
“有哪里不一样吗?”
“没有,就情况来说没有多大差异,但语气完全不同。”
“语气?”
“最大的差异在于是强调歹徒遭到杀害,还是蓑泽素生的失踪。”
“所以我和杜萌属于后者?”
萌绘的确认为蓑泽杜萌非常在意她哥哥的事。
“没错。”犀川享受着烟味。现在的他跟坐车前根本换了一个人,是完全清醒的犀川。
“这是两件事吗?驹之根别墅的杀人事件跟素生哥的失踪没有关系吗?”
“就某层意义而言,是吧……”
“某层意义是什么意思?”
“这种说法很好用吧?”犀川扬起笑容,“不懂的时候可以用。”
“老师,不要岔开话题。”
“世津子怀孕了,”犀川不理她的抗议接着说:“你知道吗?”
“嗄?真的吗?”萌绘知道犀川换了话题,但这个话题让她很难抵抗。
“快到新横滨了,我才想到。”犀川打开杯盖喝咖啡,“说是双胞胎。”
“双胞胎?”萌绘又吓了一跳,“仪同都没写在信里面啊。预产期几月?”
“十月底。”
“讨厌……所以她一直瞒着我啰。”
“对。”犀川喝着咖啡,侧看萌绘,“所以你看,在别人开口以前不会主动透露什么的大有人在吧?”
萌绘想喝咖啡,但还太烫。
“一直想着人家什么时候会问你,到后来连自己也不问了,周围的人也不会问。这大概就和‘人是怎么来的’还有‘人要去哪里’是同样的问题。”
“你在说什么?”萌绘皱着眉头小声说。她知道犀川心情不错,但此时他说的话就像一毫克的物质溶在一吨的水中一样,细琐到难以捕捉。“你是说蓑泽家的事?”
“不,是从这件事情学会的理论。”
“学会?”萌绘感到可笑,“学会?你学会了什么?为什么学得到呢?事情又还没……”萌绘看着犀川的脸,恍然大悟,“老师……你该不会知道什么吧?”
犀川抽完烟,又喝起咖啡。他的视线越过萌绘,看向窗外。
“犀川老师,你想出问题的答案了对不对?”
“没有。”犀川面无表情地摇头。
“说谎!”萌绘瞪着他。
“我只是客观地看待事物,不会断言结果正不正确,也不想断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客观可以让人一眼就看见事情的肌理。或许在某个情境中,一时没有人发现自己很主观,但这种不安定的状态不会持续多久;换句话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察觉。大部份的人是当事者,所以没有省悟,你应该早从天王寺博士的事件学到了这个教训。西之园,你该多阅读一些不怎么离奇或是让人捏一把冷汗的推理书籍,当你不去看离奇的一面,就会得知一切手法。而且,你是怎么同事?你一向是在书本和舞台之外生活的人,不是吗?”
“所以站在客观的立场就对了?”
“对……但这并不容易。因为身处某个情境中时很可能被外在事物干扰了思绪,此时凭藉的就是高度的思辨能力了。此外,思考时也很难不接触事情的核心,立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
“可是老师,我完全没有陷入这次的事件啊。之前我把心思都花在有里匠幻的事情上……所以我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从远处客观地看整件事情,”
“远处啊……这样很好。”犀川耸耸肩,“像我都觉得无所谓。”
“你这样让我很困扰!”萌绘稍微放大了音量,周围的乘客看了过来,她又压低声音:“老师,你这样不好。”
“现在的你就是不够客观。”犀川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你应该试着把事件看得更无所谓一点。”
“没办法。”萌绘喝下凉掉的咖啡。
老师刚开始就知道啰?知道有两个面具的理由?还是素生失踪之谜?应该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吧,因为凶手很有可能是犀川和萌绘都不认识的人。
或者,歹徒是蓑泽家的人杀的?有可能吗?其实萌绘不是没想过,还曾在电话中向蓑泽杜萌提起她天马行空的推论。但那始终是假设,假设的意思就是说可以这么想,但她并不认为能够证明实际情况。如果用几种不同的假设来解释现况,只会造成与现况之间的岐异,让矛盾的地方变得更加矛盾。
“你有注意到名字是反的吗?”犀川突然这么说。
“嗄?”
不可能听错,犀川说的一字一句她都听得很清楚。萌绘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所以刚才的梦……
萌绘瞬间以为犀川看到她作梦,一时还羞红了脸,但马上恢复理智否定这个可能。她开始冷静思考,还一度屏着呼吸。
“呃……”她叹了口气,“老师,这是……”
“没关系,”犀川露出微笑,“你只要去想面具的事。”
“好……”萌绘的头脑运转着,但最上层还是空的。
“我没提示过吗?”
“你只说面具有开孔。”
“孔是什么?”
“孔……就是孔……”萌绘看着犀川,但他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孔是物质或物体间的空隙……或是无概念时所表现的语言……”
“没有物质是否表示无法连续呢?但透过场发射电子显微镜来看,物质本来就都不是连续的,也就是到处充满了缝隙。”
“物质不存在于某个特定范围内,而存在于外侧……这就是孔的条件。换句话说,就是密度差。”
“面具为什么有孔?”
“为了看见,戴上面具的人可以看见外面。因为必须让光线通过,所以必须确保某一个区域是没有遮蔽物的。”
“为什么袭击你朋友的男人要戴面具?”
“因为他不想被看见。”
“被谁?”
“杜萌……我的朋友。”
“除此之外呢?”
“没别的原因,当时房子里只有杜萌跟那个男的。”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要戴面具?”
“因为……”萌绘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让杜萌看见……”
“对,可是没有更好的方法吗?”
“蒙上杜萌的眼睛?”
“没错。”
“但开车的人是杜萌,是她开车到驹之根别墅的。”
“也可以让她蒙住眼睛、绑住手,坐在后面啊。”
“说得也是……”萌绘点头,“可是杜萌不会对我说谎。”
“问题不在这里。”犀川又抽起烟,“你注意到她给你的照片上少了两个面具,照片给西畑刑警看过了吗?”
“嗯,有,他还特地来我家拿。”
“他说了什么?”
“你说西畑先生吗?”萌绘看着火车的车顶,“嗯……没说什么……”
“他没说杜萌什么吗?”
“杜萌身上的洋装吗?嗯,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怪怪的,穿着高中时代的裙子,不太像现在的杜萌。”
“西畑刑警这么说吗?”
“不是,西畑先生没这么说,只问了那是什么时候照的。”
“就是那天早上吧?”
“嗯,一定是……可是那跟杜萌来到驹之根别墅时的装扮不一样……我想西畑先生是注意到这点才会问的。”
“所以照完相,杜萌就换了衣服?”
“可能是吧,照完了应该就马上换下来了。”
“她是不是还特地跑到一楼?”
“嗯。”
“原来如此。”犀川点头,“我真不了解女人的心理。”
“你在说什么?老师,可不可以说明白一点?”
犀川吐着烟往上看,一副思考的模样。
萌绘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但犀川还是没开口。列车通过新横滨站,进入隧道。
“就算说了也没用。”隔了一阵子,犀川咕哝着。
“为什么?”
“没有人看见,无法判断。”
“我听不懂。”萌绘抗议。
“好吧,要说就说。”犀川牵起嘴角,“不过这不一定是事实。前几天我告诉世津子这个推理,连她也笑了起来。”
“咦?跟仪同说?”萌绘有点惊讶,他竟然没告诉自己就先告诉仪同世津子。“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就算昨天晚上也可以啊,时间非常充足。”
“因为说了你不会笑。”
“难道是个玩笑?”
“或许吧。”犀川抽着烟。
火车经过品川和缓的弯道,接着进入列车林立的谷间。
“总之不是事实,只是假设——对,你最喜欢的假设。而且没有导出任何事,也没有解决任何矛盾。我已经消化它了,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还是很困扰吧。”
“就算困扰也无所谓。”萌绘看着犀川。
“好吧,回程再告诉你。”犀川捻熄香烟。
“好。”萌绘认真地点点头,“我今天也会尽全力思考的。”
“为什么?”
“我要自己想,如果想不出来再问你。”
犀川对萌绘的说法嗤之以鼻。
萌绘把零食放回提袋中,然后理理衣服。她好不容易才喝完咖啡,刚好列车也抵达了东京车站。
3
蓑泽杜萌依约火车在月台上等候。她一一看过下车的旅客,终于见到西之园萌绘。她快步走向前。
“辛苦了。”杜萌说。
西之园萌绘看着杜萌微笑,又回头看着站在后面的男人。
那是个随处可见、没有特色的男人,头发还竖了起来。就是这个男的呀,杜萌心想。
“杜萌……这位是犀川老师。”萌绘介绍着。
“午安,我是蓑泽。”杜萌点头致意。
“啊……这位就是蓑泽?”犀川一脸惊讶地看着萌绘,然后转向杜萌。“你好,我是犀川。”他微微点头。
“您好。”杜萌又点了一次头,“西之园已经告诉我许多您的事情了。”
“嗯,那反正就是这样。”犀川依旧没有表情地说。
“犀川老师,你的午餐怎么办?”萌绘问:“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吃吗?”
“可以。”犀川看看手表,“大概四十分钟。”
三人往八重洲的地下街走去,进了一家餐厅。坐在位子上,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开口。
“杜萌,你怎么不说话?”萌绘笑着问。
“我很紧张。”杜萌坦白地说。
“老师,请你跟杜萌聊天嘛。”萌绘靠过去和犀川说。
“你喜欢什么形状?”犀川看着杜萌。
“形状吗?”杜萌吓了一跳。
“对。三角形、五角形,立体的也可以。”
但是杜萌只顾着笑,没有回答。
“喂?”萌绘也笑了。
“犀川老师又喜欢哪种形状呢?”杜萌止住笑反问。
“我最喜欢三比四比五的长方体。”犀川认真地回答:“平面的话,正七角形吧……或是比一点三的椭圆形。”
杜萌又笑了。
“那么颜色呢?老师喜欢什么颜色?”杜萌问。
“我不喜欢颜色。”犀川嘴角上扬。他看着隔壁的萌绘,萌绘耸耸肩,对杜萌眨眼。“色彩并不是绝对的,没有具体的特质,每个人的看法也不同,非常主观;总之没有普遍价值,因此只能从第一眼做出判断,喜不喜欢就变得没有意义。”犀川补充。
“那么犀川老师喜欢萌绘哪一点?”杜萌非常直接地问。她觉得问这种大胆问题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比较有兴趣的是会问这个问题的你。”犀川抽起烟,“问题,是提出疑问的人的表现,和回答无关。”
“你想要岔开话题吧?”萌绘低声说:“还是想找借口?”
服务生这时过来点餐,三个人点了一样的套餐。店里人山人海。
“你是研究生吗?”犀川问。
“是的,我念资讯工程。”
“研究什么?”犀川吐着烟说。
“密码系统。”
“啊,那就是数学啰。”犀川点头,“电脑是你的专长吗?”
“还好。”杜萌否认,“老师好像很喜欢电脑?”
“没这回事。但与其和某些人相处,坐在电脑前面还比较轻松自在。”犀川看了一下隔壁。
“杜萌,那古野的那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唷!”萌绘似乎比较想说这个。她撑起身子,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件轰动媒体的魔术师事件,昨天破案了。你看过报纸了吗?”
“嗯,有。”杜萌点头。昨天的报纸上好像有写,不过她没有兴趣,所以只大略看了一下。
“是我解决的喔!”萌绘笑着露出一边酒窝,“你今天做好心理准备吧,我会从头到尾说个清楚。”
“你破的案?”杜萌听不懂萌绘的幽默,
“晚上你就知道了。”萌绘扬起下颚。
“为什么?你说是你解决的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会做好心理准备的。”杜萌笑着回答。
“你们家的事呢?”萌绘换了一副表情,“有进展吗?”
杜萌瞄了犀川一眼,他悠哉地看着餐厅里头;杜萌又回头看萌绘。
“你不用在意犀川老师,”萌绘笑了,“他都知道了。我跟犀川老师——该怎么说呢,就像爱知县警的顾问吧。”
“顾问?”杜萌反问。
“顾问?”犀川看着萌绘。
“嗯,反正你不用在意。”萌绘侧着头眨眨眼。
“我听不太懂,不过我是无所谓啦。”杜萌说:“我一点也不介意。后来警方跟我没有任何联络,刑警也没再来了。我没有问家人,所以不知道老家那里的情况……从上周祖父的丧礼到现在,都没家里的消息。我想可能会就这么下去吧。”
“走进迷宫了啊……”萌绘小声地说:“别担心,西之园萌绘帮你想,我总算有空了。”
“你还有毕业论文要写。”犀川在一旁插嘴。
“这件事不是光靠思考就能解决的。”杜萌接着说:“线索根本不够,跟萌绘喜欢的谜题不一样喔。”
“线索的话,我接下来也会调查的。”
“调查什么?去哪里调查?”杜萌问:“警方调查了两个多月喔。那个长野县的刑警,萌绘也认识吧?那个人上星期有来找我,但看起来愁眉不展。”
“西畑先生?”萌绘点头,“嗯,一定是遇到瓶颈了。”
“对对对,像是举手投降的样子。不过我也想忘了这件事。”
真的想忘吗?杜萌扪心自问。
她的确不想再知道任何消息,却仍在意哥哥素生。即使到现在,她还是会每天想起素生好几次。
哥在哪里?
穿鞋的时候、洗杯子的时候、站在楼梯问抬头看着窗户的时候,她都会不时想起。
难道哥和洛奇一样,被爸杀死了?
她也曾有过这种想像,但她已经不再惊慌,没有恐惧。
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只是……她却觉得什么都感受不到的自己非常可怕。
4
犀川副教授离开餐厅时对着萌绘和杜萌两人挥挥手。杜萌看着犀川淹没在人潮里,没有回头。
餐桌上剩下萌绘和杜萌两个人。萌绘不停地叙违着关于犀川的事,拚命强调犀川是个多有魅力的人,但理由听起来相当薄弱而且不理性。她愈强调优点反而愈看得出来是在掩饰什么,杜萌从没看过萌绘这样。
萌绘变了。
杜萌默默地聆听萌绘说话,却有些心不在焉。这个女孩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是她却愈来愈喜欢这个朋友。
两个人从有乐町坐了一站电车来到银座,决定在路上走走。她们并肩走在一起说话,但一个小时中萌绘买了三次东西,不一会儿手上就抱了一堆,结果杜萌帮她提了一半。萌绘还是个血拼女王。
“萌绘,买东西的时候要量力而为。”杜萌说。
“我有啊……”萌绘天真地漾开微笑,“对了,我忘了今天没有开车。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
她们回到东京车站寄物,车站只剩下最上层的寄物柜了,萌绘伸长手把购物袋放进去。两个人再度坐上电车,回到杜萌家时已经下午三点,
“哇,好棒!”萌绘一走进屋里,就像个音乐剧歌手转了一圈,“好美的房间。”
“不要转了,不要转了。”
“我也想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你不是一个人。”
“对啊,还有个啰唆的管家和一只狗。”萌绘笑盈盈地说。
“你会自己做菜吗?”
“这个……”萌绘耸耸肩,“还好……”
萌绘应该没办法一个人住吧,杜萌心想。
杜萌开始磨起咖啡豆,并且整理桌上的文件。她打开回家途中买的起司蛋糕,从橱柜里拿出餐盘。
萌绘站在窗边往外看,杜萌看着她的背影。杜萌觉得外面没什么景色,就算走出阳台,空气也不怎么好,没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无论几点,这里都看得见红绿灯、来往的人车以及各种不断移动的东西——和乡下不同,是都市自成一格的风景,就像是时钟里的指针,只需转动就足以令看的人安心。永不止息是存活的证据。
“萌绘有喜欢的人耶。”杜萌煮着咖啡说:“我觉得好惊讶,很难想像。”
“会吗?”萌绘看着杜萌,她坐在沙发上。“我觉得很正常啊!”
“以前的你绝对不会这么说。”
“这是例外。”萌绘坦率地说:“因为我找到了例外。”
“亏你说得出口。不过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喔!我厌倦从前的你了。”杜萌带着笑意。
“为什么?”萌绘一脸困惑。
“我开玩笑的啦。”杜萌笑了。
杜萌端来蛋糕和咖啡。她坐在坐垫上。
“要不要下棋?”萌绘笑嘻嘻地问。
“0K,就依你吧。”杜萌点头,“等等,我去拿棋盘。”
杜萌又站起来,走进隔壁房间,然后从抽屉里一个有点灰尘的箱子里拿出棋盘。
“这个要八万元喔。”杜萌拿出她最得意的棋盘放在桌上。
“好可爱!”萌绘开心地说。
石造的棋盘十分雅致,棋子也非常精细,雕刻得栩栩如生。杜萌记得这是她在英国发现的古董,她用还算便宜的价钱买下来的。
两个人一边吃着蛋糕一边下棋,原本坐在沙发上的萌绘后来也坐到地上,抱着膝盖,表情认真。
杜萌很喜欢西之园萌绘现在的表情。她看棋子的神情很美。
之前曾经听萌绘说过她在学校的弓箭社里打过靶,当时杜萌无缘得见,但是如今却亲眼目睹了萌绘那狙击手一般的强势眼神。
画家叔叔曾说过那是成为模特儿必要的眼神,也就是充满攻击性。攻击性的思考在如炬的目光中显现出来。
正当杜萌看得发愣时,萌绘抬头看着她,绽开一朵笑容。
“怎么了?轮到你啰!”她说着,吃下一口蛋糕,双手捧起咖啡。就在那一瞬间,强势的眼神消失了——棋盘上的气氛时而紧绷、时而缓和,有种令人无法喘息的刺激感。
“我说过关于狗的事吗?”杜萌移动棋子时说。
“没有。”
“驹之根别墅以前有一只叫作洛奇的狗。”
“喔……你以前说过。”
“我就记得说过。”杜萌看着萌绘。
“高中的时候说的吧。我记得你父亲杀了那只狗。”萌绘看着棋盘淡淡地说:“你对我说了实话。”
“对。”杜萌点头,“还好……我最近突然又想起来,觉得要跟你说才行。”
“你之前忘了吗?”萌绘抬头。
“嗯,也不是忘了,可是想不起来狗的名字……”
“喔,”萌绘歪着头,“我也会这样啊。”
“咦?什么情况下?”
“我父母发生的那场意外。”萌绘端起杯子,“我有好几年都忘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不是全部忘光啦,可是我忘了那天自己穿什么衣服。明明意外发生时弄脏了我的洋装,后来我还自己洗干净——我第一次洗衣服喔——结果我后来却丢了那件洋装……很怪吧?明明有印象,却都记不起来。”
“嗯……”杜萌眯起眼睛,“现在想起来会很痛苦吗?”
“不,”萌绘摇头,“觉得舒服多了。想起来之后,就可以完全没事地说起当初发生的种种。我现在一点都不会在意了。”
“轮你。”杜萌对萌绘说。
萌绘放好杯子,用骑士吃了士兵。现在骑士就在主教面前。
“如果潜意识想要忘记某件事,就会用某样东西当成钥匙锁起记忆的仓库。我的钥匙就是那件洋装。”萌绘拨拨头发,“蛋糕好好吃。”
“嗯,我每次都会去那家买。”
杜萌盯着黑色骑士,看看手上的棋子思考着。
“今天的棋路怪怪的喔。”萌绘看着窗外说。
“会吗?”杜萌装傻,但她明白的确和往常不同。
棋下到现在,西之园萌绘还没喊过一次Chess。让杜萌感到十分惊讶。而萌绘也认为杜萌今天的棋技近乎奇迹。
杜萌没办法吃掉萌绘的骑士,于是她先前进士兵,并偷看萌绘的表情。
萌绘没看杜萌,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棋盘。萌绘该不会失算了吧?
“最近有看侦探小说吗?”
“没时间看。”萌绘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眼睛还是睁得颇大。
“你要留长发?”杜萌觉得萌绘的状况很有趣,故意问些不着边际的事。
“我不知道。”萌绘回答。
“你跟犀川老师什么时候结婚?”
“不知道,”
“轮到你了。”
“好。”
萌绘只手掩着唇,充满吸引力的攻击性眼神投注在棋盘上。
一段沉默过去。萌绘移动了皇后,接着闭上眼睛。
“啊,我不知道啦……”萌绘小声说:“为什么……”
“什么?”杜萌问。
“没事……”
杜萌眼光掉回棋子上。她早料到了萌绘会移动皇后,所以已经想好了下一步,而萌绘下一步也只剩一种走法。
杜萌移动了国王,喝起咖啡。
“你现在还是不能坐公车吗?”萌绘突然抬头问。
“公车?”
“会晕吧?”
“嗯。”杜萌勾起唇角,“我还以为你在说什么……对啊,最近好多了……但还是不喜欢,其实连火车也不行。”
“但你之前是坐新干线回老家的吧?”
“对啊。”
萌绘移动棋子,和杜萌预期的一样。杜萌想好了下一步,不过这次花了一点时间。
萌绘站起来坐回沙发上。她叠起腿,右手撑着脸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棋盘——如果是在思考该怎么走,至少会稍微移动视线看看棋局才对,但从她静止的视线看来,她并没有在使用最擅长的视觉记忆法思考情势。
杜萌移动棋子后站起来,收拾桌面上的餐盘,然后走到电视柜旁拿出相机。她照下正在看着棋盘的西之园萌绘,萌绘被闪光灯吓了一跳,看着杜萌。
“啊,吓我一跳。”萌绘开口说:“怎么了?你在照棋盘?”
“我在照你。”
“是对上次的报复吗?”萌绘轻笑,“我的脸很怪吗?”
“嗯,像戴了面具一样。”杜萌说。
萌绘耸耸肩,伸手移动棋子。杜萌把相机放在桌上,抱着坐垫坐下,街道上的车声突然又传进耳中。桌上的咖啡虽然冷了,但仍十分好喝。
杜萌集中精神思考该走哪一步。她的眼睛转啊转地,脑筋也跟着运作。棋子的图案像是底片般快速闪过脑中,她瞬间屏住呼吸,答案顿时浮现。
杜萌移动白色骑士。
西之园萌绘叹了口气,歪着头眯起眼睛。从刚才开始,萌绘白皙的脸就像是陶瓷娃娃般毫无表情,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嵌在脸上、宛如玻璃珠的双眸眨也不眨。
杜萌感觉到此刻的萌绘不是不说话,而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突然觉得萌绘好可怕,这个人还在下棋吗?
萌绘纤细的身体好像正放送出眼睛看不见的强力电磁波,杜萌甚至看见她撑住脸颊的右手像是随着电流微微颤动。
萌绘咬着下唇,移动黑色棋子。
杜萌再度抽离自己的感情,专注地调动棋子。她看不见周围的人事物,也听不见声音,思考瞬间加速,足以停止呼吸及血液循环。
棋盘边是完全寂静的瞬间,这是生命的抽离。
接踵而来的是爆炸性的解放感,耳鸣的同时,意识渐渐复苏,身体灼热。
杜萌的头脑向右手下了指令,移动棋子。
白色。
黑色。
杜萌看见被划分的世界,她的眼睛无法离开棋盘。
萌绘应该会移动主教……
动吧!过来吃掉皇后。
杜萌擦着汗,左手用力地抓住右肩。
来吧!
萌绘的右手进入杜萌的视线。
——杀了我也无所谓。
微笑扬起。
来吧!
右肩好痛。耳朵响起杂音。
一切像是无重力般地虚空。她看着萌绘拿起黑色主教。
慢动作。
——你可以杀了我。
微笑。
黑色。白色。黑色。
主教斜角前进对上国王和皇后。
“Chess。”萌绘柔和地说。真是美丽的声音,多么精悍的声响啊。
萌绘的手离开主教。
这下赢了!
杜萌的身体更加炙热。她开始呼吸,耳鸣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环境音。她的视野变得开阔,可以看见萌绘坐在沙发上。
体内的血液在血管中汩汩地流动。
杜萌感到身后有另一个自己。她沉重的右手动了起来。
城堡横着走到国王前面,萌绘的身体微微颤抖。
杜萌没有露出高昂的情绪,反而气定神闲地抬头。她捕捉到西之园萌绘的视线。
萌绘靠着沙发,双脚搁在地上。她像是体内的弹簧松弛般,两手无力地下垂,手指一根根伸直,睁大眼睛,
啊,这个人偶坏了,杜萌心想。
萌绘立刻看向杜萌。那双眼神失去了攻击性的光彩,仅剩微微的颤动。
杜萌看进萌绘的双瞳——美丽的瞳仁,瞳孔缓缓收缩。萌绘的眼睛安静地眨了一下,流畅的动作像是漂浮在宇宙的纸气球般轻盈。
她闭起双眼后又张开,张开的双眸里已经不见攻击或是防卫的影子。萌绘彷佛蒐集了全宇宙的哀伤,从右眼流下泪水。泪滴或快或慢地淌下,有时候一大颗滚落。滑下脸颊的泪看来十分冰冷。
过了一会儿,左眼也流下了眼泪。笔直垂落,只留下几道泪痕。
她微启的双唇像是隐约在说些什么,时而痉挛般地突然吸气,空气中只听见萌绘急促的呼吸声。
萌绘的双手还是垂在沙发上。
“怎么了?不要紧吧?”杜萌温柔地问。
萌绘吓了一跳,眼睛愈睁愈大,好不容易才抬起左手,像是被人操作的玩偶,动作生硬。她将左手移到脸庞,手指碰触到泪水。
即使如此,眼泪还是继续流着。
萌绘惊悸地喘气,但姿势仍几近瘫痪,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静静地流泪。眼泪流到下颚,浸湿了她的胸前。
“怎么突然这样?”杜萌缓缓站起来说:“是我占了上风没错,不过……”
“杜萌……你赢了……”萌绘在喘息间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
“谢谢。”杜萌点头,“可是这不像你喔,怎么会哭呢?不对,还是说很像你的作风呢……嗯,总之,这就是你美丽的地方,没有人像你一样纯真坦白。”
西之园萌绘慢慢摇头。明明在哭,却完全没有表情,真的像座陶瓷娃娃。
“还要喝咖啡吗?”杜萌端起杯子问。
眼看萌绘没有反应,杜萌只好端起两个人的杯子走到厨房。自己的手足无措一部份是源于对朋友行为的困惑,但是那种无措更像是因为接触到赤裸裸的、纯真无矫的事物时,产生的一种情愫。
她又端了两杯咖啡回来,把杯子放在桌上,看了萌绘一眼。
萌绘还在哭,她双手掩面,身体蜷曲着。
“拜托……打击有那么大吗?”
杜萌坐在萌绘旁边,拍拍她的背。萌绘突然抱住杜萌。
“怎么了?”杜萌大吃一惊。
萌绘颤抖地开口低语——杜萌就在她身边,当萌绘的话说出口时,声音同时在杜萌耳边及萌绘体内回响。
“是你……杀的吧。”
5
杜萌站了起来。
萌绘抬头看她,第一次出现如此悲伤的表情。
“杜萌……人是你杀的对不对?”
“我是第一次赢你喔。”杜萌说。
“没错,很棒的棋局。”萌绘点头,已经止住了泪水,“你本来就打算放弃皇后和城堡是吗?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如果是平常的萌绘一定会察觉,你今天怎么了?”
“不,是你的话不可能下这步棋。”萌绘摇头,“你这两个月来变了,所以……”
“所以?”
“所以,我知道是你做的。”
“什么?”
“你杀了那个男的。”
杜萌闷哼一声,往后退到餐桌前坐下,抱着大抱枕,伸手端起咖啡。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
“不。”萌绘摇头,“你会。”
“你说的是别墅那边被杀的两名歹徒吗?可是我那时候在家里喔。”
“鸟井和清水的尸体的确出现在驹之根别墅,不过鸟井才是早上跑到你家的那个人……别墅的那个男的才是赤松对吧?”
杜萌看着萌绘没有出声。
“赤松在别墅射杀了清水,时间的确是早上九点半左右;不过同个时间……或者应该再早一点……你在犬山的蓑泽家杀了戴着面具的鸟井,是吗?你做好早餐,要鸟井摘下面具,但他没有答应,反而还拿枪指着你:于是你在无计可施下,射杀了戴着面具的他。所以……所以面具才有孔,”
萌绘一只手轻抚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杜萌。好美的眼睛,杜萌心想。看着那双眼睛,杜萌彷佛力气被抽走,脑巾一片空白。萌绘的眼睛简直像是催眠师一般炫惑。
没错,那时候的枪声……
明明是自己开的枪,却大吃一惊。
面具的额头部位射出了一个孔……
“你是不是拿着口径较小的枪?是不是换了衣服?西畑先生说你来到别墅时穿的衣服和那张照片上的不一样,是趁着换衣服的时候拿出包包里的枪吗?你把枪带回老家,所以才不能坐飞机。然后你用那把枪杀了鸟井,虽然是近距离射击,鸟井的脸上却没有硝烟反应,那是因为他戴着面具。”萌绘说到这里眯起眼睛,“面具上有了一个洞……所以得带走它,而且还需要有一个没有洞的面具留在别墅的案发现场。这就是为什么需要两个面具。”
杜萌沉默着。
“你本来打算把残留鸟井毛发的面具留在家里,然后再带一个他没摸过的面具。你带着面具来到别墅后,还叫赤松也戴上面具,故布疑阵留下不在场证明,为了让人误以为死者和闯入蓑泽家的歹徒是两个人……”
杜萌喝着咖啡——即便是这种动作,也需要大脑的指令,现在的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分裂成不同个体。
坐在沙发上的西之园萌绘没有端咖啡。
“至于有洞的面具……内侧应该留有血迹,不宜久放在家里……所以你还是带了出来放在车上,打算叫赤松帮你处理掉,那就是警方后来发现的烧焦面具。”
“你说有洞的那个?”杜萌问。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你可能认为面具都已经焦成那样了,警方不会查到才对;不过只要再费点功夫查明,事情就水落石出了。很抱歉,你完全逃不了。或许你认为你善后得很好,但警方如果搜索你家,应该就会有所斩获了。”
“死棋呢。”杜萌笑意不减。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能微笑呢?她冷静思考着。
“你在家中杀了鸟井,然后把他移到车中——你怎么搬的?就算放进车里都很困难吧?”
“如果是你的话当然没办法。”杜萌依然微笑着。
“当时根本只有你接起那通从别墅打来的电话,也就是说赤松早在那通电话之前就先跟你套过剧情了。然后你跟你父亲进行了短暂交谈是吗?不过,这时那个面具男子已经死了。”
“对……”杜萌点头,“那时候我很害怕。我甚至觉得他会爬起来接电话。”
“你把尸体放进车内然后开车,再和等在别墅停车场的赤松会合。赤松先抱着死者清水放进厢型车,接着在停车场等候;等到你来,他再把富豪车上的鸟井搬下来,然后将毛发和汗水沾上另一个没有洞的面具丢弃。赤松拿起你手中的枪对空开了一枪,这是为了在现场留下一枚弹壳,让警方误以为是凶手留下的。接着再将这把枪放在清水的手上,而鸟井手上则是赤松射杀清水用的手枪——赤松杀了清水时多用了一发子弹,为了不被发现,必须将原本弹匣里的子弹用尽,重新填装。布好局后赤松对空鸣枪开车逃逸。有洞的面具放在车上,这台车上应该有鸟井的血迹吧?所以一定要烧毁才行。”
杜萌神色缓和下来,有些恍惚却很平静——会是哪个部位的神经被切断导致自己麻痹了吗?她若有所思。
“你和赤松的目的是要杀了清水。理由我不知道,但这就是这次的计划主轴。赤松为了要在杀死清水后顺利脱逃,必须事先布下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为此你才会杀了鸟井。如果绑架你的人是赤松,那么他就无法杀了远在别墅的清水,所以赤松要鸟井取代他来蓑泽家;最后为了永绝后患,才杀了鸟井。”
“嗯,赤松原本要等鸟井到了别墅再杀他的。”杜萌说:“本来的安排是鸟井跟我一起到别墅,然后赤松在停车场杀了他,因为赤松打算自己杀了那两个人。如果是这种情况,鸟井的尸体当然不能留在现场,否则一旦验出死亡时间,警方真的会怀疑赤松是杀人犯。最初的计划是这样,很可笑吧?”
“是你改了计划?”萌绘问。
“嗯,这样才万无一失。”杜萌说着又露出微笑,很自然的微笑,“如果我同时在家里杀了鸟井,警方就不会怀疑赤松对吧?事实上跟我推测的也差不多。反正都得死,是谁杀的都一样。我为赤松杀了鸟井,这是我自己的坚持。我在那通电话里跟他说了,他那时怎么想呢?那是他杀了清水千亚希之前喔,我先杀了人。”
“赤松说了什么?”
“真没想到。”
“你是趁他还没改变心意前先发制人?”
“没错,先下手为强。”
“是你想要杀了清水吗?”
“对,是我……”杜萌坦承:“是我拜托他杀的。那个女的其实也想杀我,不过由赤松杀了她才有意义。清水千亚希是赤松的前女友,就是在我之前的……”
“杜萌,这次的事件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行动,也不知道谁会来我家。我没见过鸟井,所以当鸟井潜入我家然后突然跑出来时,我真的吓了一跳,但立刻会意过来是赤松终于要行动了。所以那次袭击是他下的命令,还特别告诉我绝对不会让我受伤害。萌绘……你知道为什么赤松不告诉我确切行动的日期吗?”
“不知道。”萌绘摇头。
“那个人……赤松不信任我,而且他好像也不打算杀了清水千亚希,他只想要钱。说不定哪天他又会跟我辩说不想杀了清水,他就是这种没出息的男人。”
杜萌发现自己在哭。她很想嘲笑自己,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落泪呢?
“为什么要为了那种男人……”
“为什么呢……”杜萌喃喃自语着,嘴角真的要扬起嘲笑的弧度似的。
杜萌闭上双眼。
到底为什么?动机呢?
“当鸟井拿枪指着我时,我下定决心,只要杀了这个男的,那个人就会为我杀了清水千亚希:然后那个人……就会变成我的。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我都已经放弃皇后和城堡了喔!既然是比赛……为了获胜,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赢了吗?”
“赢了。”杜萌点头,“赢了,对,我赢了。”
“既然赢了,为什么要哭?”萌绘问。
“喜极而泣吧。”杜萌抬起下颚,张开双眼。
我很开心,对,很开心。
我赢了。
“你想把我怎么样?”萌绘说着,直视杜萌泛起微笑。
杜萌有些惊讶。啊……为什么笑得出来?
她因为萌绘的态度而慌张起来。
“什么怎么样?”杜萌不安地问。
“我知道你是凶手了,会把你带到警察局。你会跟我走吗?还是……”
“杀了你……之类的?”杜萌没想到自己还能开玩笑。她颤抖着。
萌绘侧着头,温柔地眨了一下眼睛。
“杜萌……杀了我也无所谓喔。”
6
“啊……”杜萌抱头大叫。
想起来了!
对……想起来了。这是素生……素生说过的话。
他说的话。
——杀了我也无所谓。
三年前的夏天,俊美的兄长压着杜萌。那时在杜萌眼前微笑的哥哥。杜萌不停地用手上的石头打他。
素生头上的血滴到她的脸上、她的嘴里。杜萌忘不了那种味道。
杀了我也无所谓。
是我杀的?
我杀了哥哥……
“啊……”杜萌大叫。
她跌倒在地,双手掩面,全身发抖。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的脑中出现闪光——嘈杂的、扭曲的弹簧。回转的石臼。摩擦。深海鱼。真空下的放电。
所有的事物瞬间出现在眼前,像是青色的闪电。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耳边传来萌绘呼喊的声音,
汽水里的弹珠。玻璃般的夏天。夏天。公车停放处。排出的黑烟。黑烟。冰淇淋。两个人。洛奇。洛奇!洛奇!
“杜萌,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一瞬间,她感受到四季变化。
一瞬间,她看到所有颜色。
全部……
白色。黑色。白色。
杜萌双手离开脸颊,抬头睁眼。天花板就在眼前,挂在上头的圆形日光灯怪异地歪斜。墙壁不再是平行的,地板也扭曲变形了。
可笑,好想笑。什么嘛……是这样的吗?像个笨蛋……
“是我杀了哥哥。”
这种事……什么嘛,这种事……
“你说什么?”萌绘跪在杜萌身边,摸着她的脸,“你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杜萌对好友微笑。
不好,但是,她很开心…,
“拜托你冷静一点。”萌绘说。她皱着眉,困惑地靠近杜萌,“杜萌,我要确定一下……嗯,你可能在逞强……我是你的……”
好可爱,真是可爱的人。
“我的什么?”
“……朋友喔。”
“对啊。”杜萌点头,“萌绘,你刚才说的话支离破碎喔,不过这才像你。”
萌绘没有出声。
我没事了……谢谢。可是……
“哥一定在那年夏天就死了。”杜萌斩钉截铁地说,不带任何感情,“一定是这样。大家都瞒着我,我父亲瞒着我。”
“那年夏天,是三年前吗?”
“嗯,对。”
“怎么可能……”
“一定是父亲决定要这么做。”杜萌抬头说。她泪流满面,右手掩着双眼。“他一定把哥埋在驹之根别墅附近的某个地方,跟洛奇一起……在某个地方……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这么,这么简单的事,我没有发觉呢。笨蛋……就是这样!三年了,只有我,只有我被大家骗了,他们什么都不说……没有人告诉我,因为……人是我杀的……是这样的吧?”
“为什么要瞒着你?”
“怕我受伤……”
杜萌想笑却笑不出来。事到如今,她还能受什么伤?事到如今……
“为了你好吗?”
为了我?不……
“不只是这样,我父亲担心蓑泽家的事。因为哥要是死了,我们家就完全跟蓑泽家没有关系了,说不定就失去了祖父那边的财产,那是笔钜额遗产。”
“遗产?”
“话说回来,祖父已经过世了,现在我哥是生是死应该都无所谓了。不过之前不管是借口失踪或是疯了,总之在祖父过世前,都得装出哥还活着的状态。”
没错……一定是这样,杜萌心想。
“不过既然你们家都发生了挟持事件,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谎?何必让你彻底以为素生哥被绑架了?为什么不单纯一点,告诉你素生哥很久以前就离开了,或是其他更站得住脚的理由?”
“我们家只有三个人,很好串通,而且他们之前还跟佐伯说哥哥就在三楼,现在只好继续隐瞒下去。”
“所以,那卷录音带也是?”
“嗯,可能是我母亲或是我姐……对了,那时她们都在二楼,也许是母亲从她房间打电话下去的。我记得挂上电话时,她们刚好从二楼下来。她们一定是不想在祖父过世前把事情闹大,为了阻止我继续调查下去才这么做的吧。笨蛋,又不是三岁小孩,结果还造成反效果。她们可能认为一旦我听到哥哥的声音,就会以为他过得很好,然后放弃找他。可恶,明明这把年纪了还要玩这种把戏——不过这就是我杀了哥哥的证据,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嗯,没错……但我不是孩子了。”
杜萌睁开眼睛。我独立了,每个人都是……
“杜萌……”
萌绘靠近她。像是那个夏天的素生,萌绘的脸就在她面前。
“好了……”她说:“别再说了。”
7
一声巨响,是关门的声音。
萌绘吃惊地回头。
有个男人走进来。他的前额留着浏海,眼睛充满血丝,脸庞黝黑精瘦。他看见萌绘时吓了一跳。
“你是赤松?”萌绘站起来。
倒在地上的蓑泽杜萌爬了起来,双手捏着头发。
“你谁啊?”
“我的朋友。”杜萌替她回答。
“滚。”赤松低声对萌绘说。
“嗯,我会离开的。”萌绘点头,拿起沙发上的手提包,“可是……在我离开这里之前,你先滚。”
“你说什么?”
“滚。”萌绘又说了一次。
“等等……”赤松歪着头,“刚刚……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滚!”萌绘叫着。
男人走近萌绘。
“喂,你为什么……”
“拜托你先回去!”杜萌也在后头叫着。
“你不要存在就好了!”萌绘喊着:“为了你,杜萌她……”
“怎样?”赤松大吼:“你知道什么?”
赤松抓住萌绘高举的手,萌绘双手被抓着,她屈着膝。
“都是你不对!你……”萌绘眼睛看着地上哭喊着。她想狠狠痛揍那个男人,可是偏偏使不上力。她乱了分寸,失去了战斗力。
“拜托你放了她。”杜萌走过来说。
“她是谁?她知道吗?知道的话……”
“够了。”杜萌扳开赤松的手,“全部都结束了。”
“什么?”
“我求你……”
杜萌把赤松推进了厨房,萌绘看到赤松抱着她,杜萌的脸埋进了他怀里,然后就看不见他们了。
萌绘蹲在地上,手腕还隐隐作痛,不过那都无所谓。她盯着地上的木质地板,再怎么思考,事情也不会变好或变坏。
没有答案,哪里都没有。她忿忿地流下眼泪。
没有办法。无计可施。想让时光倒转,但她无力回天。
眼泪从双手指缝间落下。
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什么也没有解决。
“萌绘……”
一抬头,蓑泽杜萌站在面前。萌绘站不起来。
“对不起,你还好吗?”杜萌跪在地上。
“你要怎么办?”萌绘问。她看着厨房,发现赤松在偷看。
“嗯……”杜萌慢慢点头,“我们会离开。拜托放过我们一阵子,我们需要一点时间,然后一定会去自首。”
“真的?真的吗?”
“我没有骗过你喔。”杜萌微笑着。
“不会去寻死吧!”萌绘流着泪喊着,她觉得心好痛,“我不许,不然绝对绝对不原谅你!要是死了……你珍惜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崩溃,崩溃得乱七八糟啦!”
“不会的。”
“我们一定要再见面。”
“一言为定。”
“下次一定要再一起下棋。”
“答应你的事,我有失信过吗?”
“赤松,”萌绘看着男人,“请你也要说到做到。”
赤松过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点头。
萌绘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咖啡杯掉在地上。杜萌拾起杯子、收拾地面,拿着抹布吸掉流出来的咖啡。
萌绘坐在地上看着杜萌,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听见水龙头的声音。杜萌在洗杯子,那是杜萌往后唯一会怀念的声音。
杜萌进去隔壁的房间换衣服,不多久拎着一个小型运动背包走出来。
“再见。”杜萌靠近萌绘身边说:“我不会再写信了。”
“对不起。”萌绘终于说出这句话。
“你没有错。”
“对不起。”
“再见……”杜萌往后走,“萌绘,对不起。”
两人步出了门口。
时间彷佛停止了。没有声音,光线也凝结了,只剩下桌上漂亮的西洋棋。
萌绘伸手触摸棋子。她拿起黑色的主教,吃了杜萌的城堡。
8
她哭了多久?
泪已流干,只剩下化石般僵硬而剧烈的头痛。
天色已暗。
屋外灯火处处。室内没有开灯,萌绘藉着外头的光线看着手表。六点半了。
她站了起来,居然还站得起来。
手腕好痛。她抬头朝向天花板吸了一口气。
门铃响了。
铃声在屋内回响。这是好久没有听见的声音,她心想。
萌绘咽着口水,走向门口。但是,门中途就自己开了。
出现一张熟悉的脸。西畑刑警看着萌绘。
“西之园小姐?”西畑低声问。
门开着,西畑身后站着犀川。
“晚安。”萌绘一如往常地说。
“怎么了?您没开灯啊?”西畑走进屋里,“蓑泽小姐呢?”
“西之园,你没事吧?”犀川说。
“她出门了。”萌绘回答:“啊,我困死了。哇……都这么晚啦?犀川老师,我们该回去了,回去的火车……”
“她去哪儿了?”西畑看了一圈说:“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咦?谁?”
“蓑泽杜萌去哪儿?”
“我不知道……”萌绘拿起手提包说:“可能是去附近买个东西吧。西畑先生为什么会来东京?”
“犀川老师叫我来的呀。”西畑轻轻摇头回答。
“嗄?”萌绘看着犀川。
“老师,可以请您解释一下吗?”西畑说。
“我……搞错了。”犀川看到桌上有烟灰缸,抽起烟来。
“什么?”西畑提高音量。
“抱歉。”
“拜托,老师!不对吧,您不是打电话告诉我说蓑泽杜萌是凶手吗?”
“嗯……”犀川耸耸肩,“可是,我误会了。”
“等一下……误会……”
“如果她是凶手,现在西之园就不会好好地站在这儿了。”
“呃……我不懂您的意思。”
“老师,算了,”萌绘拨拨浏海,“真是,怎么能说这种谎?犀川老师说谎,伤到我的自尊心了。”她回头看着西畑,“杜萌说她会向警察自首。”
“嗄?”西畑睁大眼睛,“等、等、等一下……”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她跟我约定好了,所以我相信她。可能是今晚,或是明天晚上,她一定会去长野县警部自首。所以西畑先生,今天先请您高抬贵手。”
“等一等啦!”西畑走向萌绘,“今晚?明天早上?什么跟什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萌绘摇头。
“西之园小姐,您认为这种事可以通融吗?”
“嗯,”萌绘点头,“可以。”
“啊……”西畑啧了一声,接着苦笑,“您现在可是严重妨碍警察办案,是违法的喔。您想被逮捕吗?”
“请便。”萌绘微笑,“我也想被逮捕一次看看,就现在吧。这样犀川老师一定会给我温柔的一吻,啊,好美唷……这种情况电影或电视上不是常演吗?对对,恋人是犯人这种的最好看了。哇,太感动了,是叫作多普勒效应【注:当声、光或电磁波处于运动状态时,观察者所接收到的频率会随着距离产生变化。例如救护车驶近时,鸣笛的音频会变高,反之则变低】吗?”
“不是。”犀川在一旁咕哝着。
西畑瞥了犀川一眼,看见他的左手正在玩着香烟。
“啊,真是的!”西畑大喊:“好吧好吧,不过您得给我说清楚。”
“没问题,西畑先生。”萌绘靠近西畑,“当然可以,我太想说了。如果憋着不说,我的嘴就会被闷在里头的话侵蚀成峡湾啦。可是西畑先生,对不起,我没时间了,可以在新干线上解释吗?我好饿喔。犀川老师,你吃晚餐了没?”
“还没。”
“西畑先生呢?”
“西之园小姐……我要生气啰。”西畑瞪着萌绘。
“好有趣……”萌绘笑眯眯地说:“西畑先生,您再说一次刚才那句话好不好?”
9
西畑刑警没有跟着萌绘等人回去。萌绘建议他可以坐新干线到那古野,但他觉得绕路,便婉拒了。
萌绘简单交代了杜萌说的话,西畑一点部不惊讶,只是睁大眼睛然后挑着眉频频点头。西畑本来就快解开所有的谜了吧,萌绘心想。
西畑在杜萌的房里打电话回警局报告状况,犀川和萌绘走到电梯口等候。不消多时西畑跑了过来。
“等一下就直接去坐车吗?”西畑看着萌绘。
“是的。”
“我今晚还是会留在东京。明天方便吗?”
“我吗?”
“嗯。”西畑点头。
电梯开了。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萌绘走进电梯回答。
犀川默默地搭上电梯。
“西之园小姐……”西畑按住电梯钮说:“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这么做的呀。谁都不愿看到这种事不是吗?”
“我来说吧,明天我在学校。”犀川说。
“好的……”西畑苦笑,“谢谢。再见,西之园小姐。”
“再见。”萌绘低下头,
西畑放开手,电梯门关上。
电梯里一片沉默。到了一楼,两个人走出公寓。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因为人来人往的,他们没办法并肩走在一起。萌绘走在犀川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通过地下铁的剪票口后,犀川边走下楼梯,边回头看着萌绘。
“很成熟喔。”他说。
“我本来就是个大人了。”
“或许吧。”犀川连点了两次头,“嗯,我想是吧,这才是真正的你。”
电车进站,他们走了进去。犀川拉着吊环,看着车顶的吊旗广告;萌绘站在他旁边,看着玻璃窗上犀川的倒影。电车发出声响,在黑暗中急速前进。
“老师,回去的车上好像没什么好说了。”萌绘对犀川说,他看着萌绘点头。
电车过了几站,犀川都没有说话,萌绘也是。
想要就这样安静一阵子。她不想跟人说话,不想思考。
电车的乘客、走在月台上的人、睡着的人、看书的人……只要看着这些和自己人生无关的人就好了。
看着无关紧要的人事物,好抚平自己的情绪。
她想忘记,无论多么困难……
看着眼前往来陌生的人们,大家各自生存的社会。人与人虽然彼此无关,但只要大量的存在就很安稳。
像是刚买不久的写生本,连续多页的空白页,总觉得就是一幅令人安心的风景。
每个人工作然后疲倦,即使如此还是继续追求目标、或是爱人。每天坐电车、上楼梯、挥汗如雨、要求、妥协、喜悦、愤怒,后来忘怀。没错,到最后忘了全部。
什么也不留。写生本一直空白。
蓑泽杜萌做的事情,是为了抵抗什么吧。
可能……不,绝对是……
只有她停住脚步。在杂沓的人群中,只有她停住,做出微小的抵抗。
好像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萌绘心想。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距离感。
我们从哪里来,接着又要去哪里呢?
我是谁?她偶尔会想。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吗?
离开电车,萌绘跟在犀川后面。他走得很快,东京车站广场的人群川流不息,就像是流动在铜线上的电子——为了保持正负极平衡,非得你争我夺,尸横遍野。
不过人生要平衡还真有些困难。
明明看到什么,一眨眼却又看不见了。
她想起杜萌说的一字一句,为了控制感情建构出的借口,为了压抑哭泣重新配置平衡,帮自己拼命遍布新的防御工事……
神经网路是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稳固的防御系统。
自己学到什么?
或许在死之前能够创造出不畏惧死亡的防御系统吧。可是,人不就是为了学习死亡而来到世上的吗?
“西之园。”犀川站在原地回头,萌绘差点儿撞到犀川。
“什么事?”
“你要买火车便当吧?”犀川看着旁边。
两个人站在店门前。
“啊!”萌绘掩住嘴,“我忘了一件事!东西放在置物柜……”
“在哪里?”
“老师,你先上去。”萌绘慌张地翻着手提包,找出绿色的钥匙圈,“就在这附近,我跑过去拿。”
犀川看着手表。
“还有十五分钟,我在位子上等你。那便当我来买吧,哪种都可以吧?”
“谢谢。”萌绘说着,跑了出去。
她跑出剪票口,抬头看着指标。虽然车站很大,但她概略知道位置。她沿着指标往前走,却没发现置物柜,好像在别的地方。
她快步走着。
走到贩卖部的转角,萌绘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跌倒在地,而她的手提包也掉在地上。
“对不起!”萌绘道歉:“对不起,我在赶时间……”
跌倒的是一位穿着黑衣的小个子长发男人,戴着墨镜。男人站了起来,没有看萌绘。白手杖掉在他脚边,萌绘发现,捡起来递给男人。
“真的对不起。”萌绘又道了一次歉。
男子终于面对着她。
“没关系。”
好美的声音,
萌绘看着他的脸。她凝视着他,然后突然激动地发抖。
“你认识我吗?”男人小声地说。
“嗯,”萌绘紧张地点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嗯……杜萌的朋友……萌绘,西之园萌绘吗?”
“对,”萌绘说:“请、请问……”
贩卖部走出一位年轻女子,是个学院派的纤细女孩。
“素生,你怎么了?”女孩说,然后看着萌绘,“你是谁?素生的朋友吗?”
“嗯。”萌绘点头。该说什么好呢?她想不出来。
“走吧。”女孩牵起素生的手。
“请问……”萌绘扬起手。
“什么事?”女孩露出攻击性的眼神。
“我,没时间了,”萌绘说:“这是置物柜的钥匙,里面有我买的五套衣服,全部给你。”萌绘交出钥匙。
“衣服?为什么?”
“拜托,请你收下。”萌绘微笑,“你一定穿得下。”
“为什么要给我?”
“我,从很久以前……就是素生哥的支持者。所以,可不可以给我一样素生哥的东西?什么都好。”
“这个人在说什么……”女孩不悦地说。
“西之园,这个给你。”素生把白手杖靠在腰间,双手绕到颈后,解下一条金属项链,交给萌绘。
“谢谢。”萌绘接过素生给的东西,然后把钥匙拿给女孩。
女孩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别过头。
“再见。”萌绘说。
“再见。”素生笑着,“啊,如果见到杜萌……”
“咦?什么?”
“没事。”素生笑着摇头,“她好吗?”
“嗯。”
“在东京吧?”
“不,在美国。”萌绘说了谎:“她去留学了。”
“是吗……如果你遇见杜萌,请把这条项链交给她。”
萌绘握住素生的手,素生的另一只手轻轻摸着萌绘的脸颊。
“西之园,有什么难过的事吗?”素生温柔地问。
“没有,”萌绘笑着回答:“我先走了。”
她说完快步离开。
手中握着蓑泽素生给的项链,萌绘没有回头。周围的人们像是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往各自的方向走着。她穿过人群疾步走去。
10
跑上月台时,火车还有两分钟就要开了。
看着车票,萌绘走到指定席的车厢。月台这时响起铃声,身后的门应声关起,列车开始移动。
萌绘深呼吸,拨拨头发。她把项链慎重地放进包包里,然后双手碰碰脸颊,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
好……她转换好了心情。
萌绘慢慢走到座位旁,立刻就看到犀川,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书。
“差一点耶。”犀川抬起头对她笑了,“咦?东西呢?你放弃了?”
“不是,我用托运的。好累喔,”萌绘坐下,“还好有赶上。”
“居然忘了东西,这不像你喔。”
“嗯,最近神经有点大条,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是吧。”
“可恶,你否认一下嘛。”萌绘嘟着嘴。
“要吃便当吗?”
“啊,对喔,不过等一下再吃。”
萌绘看看四周,指定席客满了,乘客几乎都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桌上都放着啤酒罐或是便当。隔壁三个人的位置上,上了年纪的男人正脱掉上衣,手忙脚乱地吃起便当。
街道上缤纷的图案和文字被抛在后头,火车一来到高架轨道上,大楼透出的光线完全笼罩住巷弄的阴影,在这样微不足道的行星里存在着无尽生命。
萌绘默默看着窗外,窗户上倒映着车内的样子。犀川抽着烟,靠在座位上抬起头。
“为什么会注意到?”犀川小声说。
“因为西洋棋下输了。”萌绘回答。
“真的是很厉害的棋盘啊。”犀川吐着烟,他看着萌绘,“她哭了吗?”
“哭了。”萌绘点头。
“嗯……”犀川浮起一抹笑容。
“不用担心,她没事。”
“你真的长大了。”犀川愈来愈小声,靠在窗边的右手把玩着香烟。
“不知道,”萌绘苦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是因为老师说的那些话吧。”
“今年的夏天也很累啊,怎么每年都这样……”
“嗯,忙碌的夏天。”
“那么……”犀川伸伸腰背,“回去你想说什么?早上的时候我没办法,不过现在就没问题了,我可以跟你聊整整两个小时。”
“老师好像小孩喔。”
犀川看着萌绘,瞠目结舌。萌绘叹了口气。
“吃完便当的话,我就想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