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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 秋 副标题: 森博嗣作品系列 作者: 森博嗣 译者: 凌虚 出版社: 尖端出版 出版年: 2011-11-21 页数: 264 定价: NTD25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9571043548 ======================================= 书源/扫描:东方云起 OCR、校对:菜Knight 录入日期:2011年12月7日 ★棒槌学堂 荣誉出品★ 【http://bcxt.uueasy.com】 声明:1.本电子书仅供OCR技术交流及推理小说爱好者交流使用,严禁用于非法商业用途。 2.本电子书首发“棒槌学堂”【http://bcxt.uueasy.com】。 3.如需转载,请保留作者、译者、出版社及录入者相关信息,谢谢合作! ★棒槌学堂 荣誉出品★ 【http://bcxt.uueasy.com】 ======================================= 内容简介: 有关孤岛研究所事件的线索已经出现。成为研究生的西之园萌绘,与她的指导教授犀川创平,开始解读真贺田四季所遗留下来的讯息,以探求行踪仍然成谜的四季的真正用意。他们所追逐的天才的相关真相,到底是…?描述「全部成为F」真正动机的冲击性著作! 作者简介: 森博嗣 Mori HIROSHI 某国立大学工学部助教授兼推理小说作家,于1996年以「全部成为F」荣获日本『梅菲斯特』奖,之后又陆续发表了许多作品。其代表作品有「犀川&萌绘」系列及「濑在丸红子之V」系列。 关于森博嗣 ◎日本达文西杂志连续数年入围「最受欢迎的男作家」,曾被称为不动的TOP3。 ◎曾任名古屋大学环境学研究系副教授,同时兼顾研究与写作多年,现为专职作家。 ◎作品独树一格,开创「理科系」推理这名词,不仅止于注重理性、着重逻辑推演而已,而是连作者、书中角色看待世界的方法、面对世界建构的逻辑都完全与常人不同。 ◎在森博嗣的创作概念中,「理性」成为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科学之所以会占有他小说那么重要的地位,也只是因为「科学」是现阶段最符合「理性」这个概念的学科。或许我们可以说,就是这样强烈的内在秩序,让森博嗣的小说有一种读来有别于其他推理小说的况味。 ◎对森博嗣而言,布局并不止于「一本书」而已,而是要从「系列」来思考,系列前面人物的彼此发展,都是为了后面的关系大震荡预埋伏笔。 ◎第一届梅菲斯特赏得主。 ========================================== 目录 序 章 第1章 渐进与收敛的曲线 第2章 趋近于发散的极解 第3章 收敛之后除以零 第4章 时间变化率的不连续性 第5章 祈求与希望的外积 最终章 四季--秋 年表 1943年 濑在丸红子 诞生 1961年 犀川创平 诞生 1961年 喜多北斗 诞生 1965年 真贺田四季 诞生 1971年 四季、各务亚树良初次见面 1974年 西之园萌绘 诞生 1978年 四季、罗伯特?史瓦尼短暂会面 1978年 新藤清二、四季到游乐园,发生绑架案 1979年 四季杀害双亲,被警方逮捕 1984年 犀川创平、西之园萌绘初次见面 1994年 妃真加岛事件《全部成为F》 每个人都在倒卧在地的骆驼胸口上插进短刀,割下它身上的肉之后,在火堆上烹烤。我的光芒冷却了炙热的砂砾,让他们在遍布黑色岩石的荒漠上,领教死亡岛屿的个中滋味。道群人并未在杳无人迹的路途上蒙受敌人攻击,也未遭逢具有恐怖破坏力的沙暴侵袭。在他们的家乡,美丽的妻子为丈夫与父亲祈祷。‘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年轻的妻子对着我的金色新月如此问着,‘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年轻的妻子对着我的明亮圆月如此问着。 ( BILLEDBOG UDEN BILLEDER/H.C.Andersen )(童话作家安徒生的诗集兼画集《没有画的画册》--录入者注) 序章 那时,婚戒从璀璨炫丽的礼舟(Bucintoro)上,抛向海之女神亚得利亚。亚得利亚啊!消失在瀑雾里吧!取下寡妇的面纱,披覆在你的胸前吧。然后,将它高挂在你新郎的陵墓之上,镌刻于大理石,如幽灵般的威尼斯之上。 西之园萌绘在滂沱大雨里走着。从天而降的无数雨滴,重重地打在她撑的伞上,发出一阵阵啪哒啪哒的声音,让她有种宛如置身于水族馆的错觉。 穿越研究大楼的走廊时,落在伞上的雨声才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在脚踏车停车场中,许多脚踏车整齐地并列着。中庭的柏油路面已经完全被积水淹没,萌绘只得想着踩在哪里才不致于完全湿透。但是她脚上穿的凉鞋已全浸在水里,身上的衣物也几乎都淋湿了。 生协(注、日本“全国大学生活协同组合联合会”的简称,该组织成立于一九四七年,原先为自筹资金,帮助解决粮食的调配和生活必需品供应的自发的福利性组织。目前日本有两百零三所大学是生协的会员,参加人数达一百二十多万。现在,生协已经成为一种为大学师生提供生活服务的经济实体。)图书部通知萌绘她订购的书已经进货,所以她今天才会出门。拿到订购的书之后,萌绘站着翻了一会儿杂志,走出图书部大楼时,天空突然降下了倾盆大雨。虽然出门时她已觉得天色不大对劲,却没料到雨会来得这么急,而且越下越大。萌绘只得在福利社买把廉价的伞,然后撑着它回去。这场大雨对萌绘来说,并不是太大的困扰,比起这个,真正让她觉得呕气的,是大雨逼她得撑一把毫无品味可言的伞,即便撑着这把伞的时间十分短暂,她仍然觉得无法忍受。 从生协步行到研究大楼,大概需要五分钟左右,中途必须穿越一条双黄线车道,N大学的校园被这条主要干道区分为二,因为雨势过大,排水设施已经发挥不了作用,人行道大半都被雨水淹没,使得萌绘要穿越过去的时候,有如在横渡小溪一样。 萌绘怕书被雨淋湿,将书紧紧环抱在胸前,双眼凝神注视脚下,一步步地慢慢往前走。她心想,待会这场雨就会停了吧?何不等等看呢?但又随即打消念头。既然身上都湿成这样了,干脆尽早回去冲个温暖的热水澡。 萌绘将视线移往脚踏车停车场的深处,对面是实验大楼,有个人正伫立在那大型百叶窗的前面。两人目光交接,萌绘的神经细胞,察觉有股与她频率相同的电波传送过来。犀川创平,只有他,才会让她有如此害羞而又甜蜜的感觉。 萌绘再度冲入大雨之中。 马路上的积水被她溅起水花,她一口气穿越脚踏车停车场。实验室大门深锁,但是建筑物突出的大片屋檐,让犀川可以在下面避雨。 犀川腋下夹着文件夹,站在屋檐底下抽烟。萌绘冲进雨淋不到的地方之后。将手上打开的伞摊放在地上。 萌绘静静地对着犀川微笑。 “怎么了?”犀川问。“来实验室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倒是老师在这个地方干嘛?”萌绘反问。“不会只是为了躲在这里抽烟吧。” “躲雨。”犀川缓缓吐出白烟。萌绘后悔说出“不会只是为了躲在这里抽烟吧”这句话。“下了这么大的雨,多少会吸走一些尼古丁吧。简直跟活性炭过滤器一样。” 萌绘不知道什么是活性炭过滤器,所以对犀川说的话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老师要去哪呢?我们撑这把伞一起去吧?虽然这把伞小了点。”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应该要买把大一点的伞。 “三号馆。”犀川回答。“有点远,还是算了吧。” 三号馆位在往生协的方向,与萌绘要去的地方正好是反方向。但是“有点远”这个回答,显然不成理由,而是犀川怕惹人注目才这么说。 “那么,老师,这把伞给你用吧!我要去的地方很近,你应该急着要过去吧?” “不,是去委员会而已,迟到也不会怎样。可以的话,我还希望越晚到越好。与其去开会,还不如留在这里看雨景来得有意义。” “真令人讨厌。”萌绘替犀川叹了一口气。犀川在开会前总是一脸忧郁,看着犀川的表情,她不禁也跟着忧郁起来。萌绘真心希望他能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有多一点时间能专注在研究上,但是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无能为力. “你该走了。”犀川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你没有在这里逗留的理由吧?” 人家又不是没有理由!萌绘虽想说出这句话,但还是没说出口,因为说出这种话有失矜持。 两人沉默不语,只听得见雨声。 但是萌绘已经习惯这种场面,甚至乐在其中。 “老师,你现在在想什么?”她悄悄贴近犀川的身体,左手距离他的右手二十公分不到。 “嗯……”犀川微妙地点点头,从口中缓缓吐出细长的白色烟雾。“很久以前的事。人总是在回忆一些奇怪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呀?” “我在回忆妃真加岛研究所停电时所发生的事。” “哇!突然间想起这么特别的事呀。”萌绘微笑着说。但是从犀川的侧脸看不到一丝笑容,她心里突然担心起来。 到底要不要牵他的手?萌绘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中庭对面是研究大楼,说不定会有人看着这边。但那不是重点吧!为什么在这种场合,我还能这么客观的想着这些事呢?萌绘不禁对这样的自己生气起来。 “当时,我想外面应该也是像这样闪电交加吧!”犀川喃喃自语着。“岛上的研究所里一扇窗户也没有,但当时我的脑海里却曾经闪过外面下着倾盆大雨的景象。从那个事件发生以后,只要一下起这样的大雨,我就会想起当时的情景。” “当时的情景似乎就像老师描述的那样,我也想起来了。” “因为印象实在太深刻,我一直无法忘怀,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四年又……”萌绘闭上眼睛想了两秒左右。“七十七天前!啊……我计算的速度变慢了。” 与其说是萌绘的计算能力下降,不如说是因为去年发生的事件,也就是跟真贺田四季有关的事,以及四季与犀川之间的事,这些事情同时在萌绘的脑海里出现,而且不断混杂、交错,如同宇宙星云般不断回转。她的计算速度之所以大幅变慢,大概就是这个缘故。 “不知道真贺田博士现在在做些什么?”犀川喃喃自语。 萌绘往犀川的身上贴近,手肘轻轻碰触犀川的手腕。 犀川仍旧抽着烟,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 过了几秒之后,他捻熄香烟,经过一连串的动作之后,他终于把视线移往萌绘的方向,双眼凝视着萌绘。 犀川的嘴角微微上扬大概五公厘,不,应该是三公厘,然后缓缓移动肩膀。 他的眼镜湿漉漉的,似乎是头发上滴落的雨水造成的。 “看来你好像生气了。”他说。 萌绘静静地点头,这或许代表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你担心的表情,就好像那个默默守护着弟弟做训练的姐姐。”犀川身体往前移动,他说话的口吻完全没有变化。 “啊?”萌绘左思右想,也想不透犀川话里的意思,但这种情况并不稀奇。“什么意思啊?” “巨人之星的星飞雄马。” “星球的马?什么啊?” “他那个和花形满结婚的姐姐。”(录入者注:星飞雄马和花形满均出自20世纪60年代大人气漫画《巨人之星》、原作梶原一骑、作画川崎升。两者是对手关系) “啊?”萌绘瞠目结舌。“那个……老师?” “听不懂对吧?”犀川眯着眼睛微笑。 “那是谁呀?” “星飞雄马的姐姐。” “人家不知道那个人啦!” “嗯。”他点点头。“算了,怎么样?你的心情转换了没?” “怎么能说转换就转换嘛!”萌绘气嘟嘟地鼓起双颊,直瞪着犀川看。 很遗憾的,她的心情似乎真的转换了。 第1章 渐进收敛的曲线 一切已成往事,早已静籁无声。虽说人事已非,但遗迹依旧矗立,纵使数百年后,它仍会在此屹立不摇。而此刻的讴歌,以及那美艳绝伦的歌女,她的美妙歌声与妩媚微笑,都将为世人所淡忘,成为过往云烟。 1 四年前,在真贺田研究所发生的事件,震惊了全世界。 有两点理由。 第一,在妃真加岛真贺田研究所事件发生的十五年前,曾经发生过一件可称之为“背景案件”的骇人事件,也就是真贺田四季杀害她的双亲--真贺田左千朗以及真贺田美千代的事件。当时。“真贺田四季”这个名字早已闻名于世,由于她天才少女的称号,经常有媒体竞相采访,可说拥有极高的人气。在那种情况下,却发生她亲手杀害自己双亲的事件,任谁都会对消息来源的正确性感到怀疑,且完全无法置信。 在那次的事件之后,真贺田四季的身影彻底从荧光幕上消失,世人所能见到的真贺田四季,也仅限于过去所留下的录像画面。不知不觉间,她在人们的心中始终维持着十四岁少女的形象。但是,在之后的十五年的时间里,她带给人们的那种深刻而强烈的印象,让人更难以从脑海里抹除。而且当时成为舞台的诡异密室,也过于完美地让人无法破解,真贺田四季引起的事件,一直残留在人们的回忆里,维持着未完待续的话题性。 四季杀害双亲事件的司法裁判,在人们的注目下开始进行,最后她获判无罪。不论是在事件发生之后,或者判决之后,四季都维持她一贯的神秘性,不在公开场合现身。虽然媒体决定继续追踪报导,并对许多细节做深入的探讨,但却完全无法捕捉到她的身影,更遑论要找到四季的藏身处,所以在判决做出的一年后,媒体终于放弃了对四季的追踪。 在那之后,天才真贺田四季的知名度丝毫没有下降。因为她从未在公开场合现身,影像的枯竭状态依然持续,却反而增添了她的神秘色彩。人们无法看见她,不但不会使得他们对真贺田四季的印象逐渐消失,反而让她在心中的形象更加鲜明。 尽管如此,这种现象还是逐渐平息了,如同振幅渐渐稳定,呈现趋近于细波的平稳状态。又如同一名挑战高难度技巧的体操选手,在正式演出之前,停下动作、调整呼吸时的静止瞬间。 四年前的事件,就是在那种情况之下发生。 第二个理由,则是长大成人后的真贺田四季,又再度犯下杀人案件,给予世人更强烈的震撼。 首先,因为这个事件的发生,使人们不得不将对真贺田四季的印象,由十四岁的少女,转换成二十九岁的成熟女性。 不仅如此。 如果她的犯罪只是因为一时的过失,那还在一般人可以理解、同情或容许的范围内。 然而,这不但是她第二次犯罪,而且竟然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杀手,令人不寒而栗。 这远远超乎一般人想象。不论哪个民族,纵观何种历史,弒亲行为都是众所唾弃而无法忍受的,但四季下手时却似乎毫不犹豫。 在这十五年岁月之中,她的精神并未出现异常现象,一切都是经由她冷静而精密地计算之后,加以选择、判断,进而切实执行的结果。她那冷若冰霜的气质,在在震撼人心。然而,在四年前的事件发生之后,真贺田四季至今仍然行踪不明。 人们只知道,在她杀害双亲后的十五年期间,她一直被软禁在妃真加岛的研究所里,而她终于从那里脱身而出。 现在无人知悉她究竟身处何方。 这让人不寒而栗,却又深深为之着迷。 现在,全国各地仰慕真贺田四季的年轻人,为她成立了各种组织,以她为话题人物,在他们心目中,真贺田四季地位已经近于神祇。 但世人对她的认识也仅止于此:天才少女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杀害双亲,并在十五年后,从困住她的孤岛中逃出。 那是四年前夏天的事情,在那以后,四季的行踪成谜。虽然偶尔媒体会以她为主题进行各种讨论,但现在,没有人知悉四季身在何方,正在做些什么事。以一般人的年龄来计算,现在四季应该已经三十三岁了。 某些人士主张天才已经不再成长了。虽说没有特别证据可资证明,但有假说主张,由于身处困境与压力之下,天才真贺田四季引发了妃真加岛的事件,然后趁机潜逃出来。但也有人反过来主张,俗世的价值观是不能套用在天才身上的,一切只是凡人们任性的臆测,那是他们自己无法突破界限,所以才会有这种卑鄙的想象。 但是,西之园萌绘与常人层次不同,她知道世人所不知道的真贺田四季。她最近才与真贺田四季会面过,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大概距今十个月前。当时对她造成极大的震撼。在这十个月里,她无法忘记当时见面的任何一个细节。她有一种预感,今后的真贺田四季,将为她的人生带来十分沉重的压力。 为何真贺田四季会带给萌绘极大的震撼呢? 其中最大的缘由,当然就是在她与犀川助理教授之间的关系上。 萌绘清楚自身在某些方面的长处。例如她在处理数字计算的能力上,速度远远地凌驾常人。如果具备这种特征,都能把它称之为特长。然而,萌绘并不会刻意去探索自己有何种特殊能力,直到与四季相会的那一天,她才深刻地体认到自己原来有异于常人的数字计算能力。 然而,她那令人赞赏的出色能力,却远远不及四季。不论在哪一方面,她都不是四季的对手。她与四季之间的竞赛,简直毫无胜算可书,她觉得自身的处境,如同被逼入毫无退路的死巷,不但令她感到无能为力,又令她觉得进退两难。 这种感觉,或许就是所谓的挫折感吧。 或许,自从她还没有记忆,第一次与真贺田四季相见的时候开始,她的宿命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当时年幼的萌绘,一见到真贺田四季马上嚎啕大哭。那恐怕是她已经感受到对手令人畏惧的可怕力量,在直觉上,知道对方是自己人生之中最大的绊脚石。 真贺田四季,就是这种可怕的敌手。 萌绘心里忖度,避免成为她的对手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应该直接放弃和她之间的胜负,故意忽略对方存在的事实。因为对手的实力压倒性地超过自己,即使奋力抵抗,都是可笑的无谓挣扎,最终也只能夹着尾巴逃走。 但萌绘却不能这么做,原因出在犀川身上。 那才是重点所在。 四季十分在乎犀川,她深知犀川的能力。萌绘也能想象,四季以她为对手,不过是要处理好她与犀川之间的关系。她原本是不会将自己当成敌手的。那才是最客观的分析,最正确的认识…… 萌绘越想越郁闷,越想越寂寞。 所以她至今仍觉得震撼。每次只要四季的事情在脑海里闪过,胸口就会有股巨大的压迫感,呼吸也会开始变得急促。她不禁觉得,四季如同深海的水压一般,由四面八方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作用力。 说不定,四季在某一天会从自己身边将犀川带走。 她担忧的心情越来越严重。然而,她又渐渐离不开他。 相较于以前,她能与犀川相处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这种生活也一直持续着。 只是…… 实在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这种未完成、矛盾而不安的状态,反而让自己有一种新鲜的幸福感。对她而言,这可说是种剧烈的变化。 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上个月的某个夜里。当时她原本坐在研究室的书桌前,专心看着液晶屏幕上跑着的计算机程序。她不经意的往窗外一望,外头早已漆黑寂静,只有分离式冷气的室外机在嗡嗡低鸣。萌绘托着腮,眯着眼睛凝视倒映在透明玻璃上表情沉稳的自己。 这个人就是我啊? 不知不觉间,她每天都埋首在研究工作里,全神贯注在眼前的课业上。 自从她的双亲过世之后,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处于现在这种长期而持续的安稳状态,有种可以定得下心的感觉。 萌绘心想,莫非这就是长大成人之后的迟钝感? 即使一无所得,这种安定状态一直持续下去也不错。 萌绘对于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恐惧。 这样下去真的好妈? 萌绘轻叹了口气,阖上了双眼。 犀川老师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就好了…… 她真心地祈求着。 祈求对具体现实会产生何种影响呢?萌绘心里如此思考着。她觉得,对自己来说,这种决心或许真的会成为一股力量。 2 研究室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敲门的人,一定不是教授,也不会是研究生。如果是研究所内部人员,大多人都不敲门而直接进研究室,所以一听到敲门声,就知道是外面的人来访了,而且这种情况,大多是书籍推销员来推销,或者是保险业务员来拉保险,再不就是某些来请求募款的人。然而,这天萌绘并没有约人在研究室里见面。 门开了,仪同世津子的脸探了进来,看到萌绘后,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对着萌绘微笑。 时间已经接近七点,窗外漆黑一片,研究室里摆的四张书桌,现在只有萌绘一人在座位上。 “哎呀!”仪同世津子手指绕着圈圈,慢慢走进研究室里。“难道你特地在这里等我出现?” “没有啊。基本上我这个时间都还待在研究室里。” “你还真是用功。其他人呢?都已经回家了吗?” “还没。有的人去打工,有的人去吃饭,他们待会就会回来了。” “创平看起来好像不在的样子。”世津子指着玄关的方向说。 她对犀川都直接叫他“创平”。 “嗯,他今晚不在,我想大概是去参加校务委员会的会议了吧。” “他真可怜。”世津子眯着眼睛说。 “对呀……”萌绘也点点头。两个人一齐同情起犀川来。“那么……我们去哪里吃个东西吧!还是说……” “去哪里吃都可以吗?” “在哪吃都OK呀!” “那我们就一起去吃饭吧。” 两个人一起从黑漆漆的通道走出研究大楼。 “为什么这里这么暗啊?”世津子走下楼梯的时候问。 “习惯之后,就觉得没什么了。” “一个人走的话,一定很恐怖。” “陌生人闯进来的话,这么暗说不定也是一种保护呀。” 世津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一同坐进了停车场上的休旅车。车子开出校园,沿着主干道往南行驶,经过了三个红绿灯之后,车子开进了一间家庭式餐厅的停车场。 “在这里吃?”坐在助手席的世津子问。 “对呀。”萌绘点点头。“你觉得不好吗?” “也不是啦,我都OK呀。但是这种店对你来说可以吗?不选高级一点的餐厅?” “因为这里是离学校最近的餐厅。”萌绘回答。 “啊?”世津子张大嘴巴,然后她耸了耸肩。“变成研究生之后,果然不太一样了,是受到学校风气影响吗?你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 “真的啊?” 在餐厅入席之后,一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服务生,立刻将菜单送了上来。在他离开之后,世津子把脸凑向萌绘。 “那个大男孩好年轻喔,说不定比你年轻呢。” “嗯嗯,”萌绘点点头“怎么了吗?” “我现在总有一种感觉,在路上不论看到什么人,我都会觉得那个人比我年轻,竟然变成这样了,唉……”世津子叹息着说。“孩子长大以后,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尾声了,剩下的只有孩子的未来。我的脑袋里充满了这种想法……” “会这样啊?”萌绘歪着头说。 “好像也没那么惨啦。”世津子笑得很不自然。“对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讲这些话的。” “嗯。那你今天来找我是要来谈什么呢?与工作有关吗?” “嗯,这个嘛,一半是为了工作。”世津子点点头。“其实我是为了真贺田四季的事情而来。” “啊?”萌绘瞬间屏住了呼吸。对这个名字,她不由自主地反应过度。 “我稍微对她做了点调查,在四年前的妃真加岛事件之后,总觉得很在意她的事,当时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嗯,事件现场的状况,我们应该可以勉强还原,我想平心静气地把事发经过记录下来。我并没有受到他人委托,而是自动自发地想做这件事。” 萌绘不发一语地点点头,心里想着世津子一定是从犀川那边得知了一些事,她究竟清楚到什么程度呢? “所以……西之园小姐,首先从你开始。”世津子手托着下巴,对萌绘微微笑着。“我想听你说说看。” “你想知道什么?”萌绘面无表情地回答,但又怕对方觉得自己过于冷淡,所以避开世津子的视线,双眼环顾餐厅四周,一面调整呼吸,以变换自己的心情。 “关于真贺田四季,有些事情是只有你知道的。我应该说的没错吧?”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直觉。”世津子凝视着萌绘。“也就是说,我觉得创平应该是关键人物。” “犀川老师?为什么?” “在妃真加岛上的时候就觉得那样了。”世津子说。“仔细想想看,创平当时只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吧?至少在我看起来,真贺田四季一开始就把他当成对手了。说不定真贺田四季是故意让他到岛上来的。你们那时候为什么会想去那个岛上旅行呢?” “我对犀川老师说了我去见过真贺田四季博士的事以后,他似乎就开始对真贺田博士表现出兴趣了,我总觉得……老师好像有点兴奋。” “嗯,虽然我不太清楚这件事,但是当时的你有那种感觉啊?” “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咦?”世津子挑起眉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啊?” “不。”萌绘摇摇头。“你要问我,不如问犀川老师,他应该比我更清楚真贺田博士的事。说不定……” 萌绘闭起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说不定怎样?”世津子问。 萌绘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好几个情景。 过去的事,未来的事,现实的事,想象的事。 她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萌绘偷偷深呼吸,慌张地想掩饰这种情感。 “怎么了?”世津子歪着头微笑,想诱使萌绘继续说下去。 “说不定从以前到现在,老师和真贺田博士之间就一直保持联络。”萌绘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她一说完这句话,就马上感受到说出口的话对自己有多么残酷。 这不是真的!我一点都不想相信!但是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呢? “真有这种可能性吗?”世津子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我也不知道。”萌绘面无表情的摇摇头,好像只要稍微改变表情,她就无法再坚强下去。 “单纯是我的想象。”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不也认为真贺田博士对犀川老师有兴趣?她大概是喜欢跟老师讨论事情。” “讨论事情?” “不,也不对。”萌绘深深吸了一口气。“应该说,她想跟老师说说话。我有这种感觉。” “你也是这么想啊?”世津子微笑着说。“和我所观察到的一样。” “啊?”萌绘对世津子的看法有点讶异。“这样啊……” “也就是说,或许真贺田四季喜欢上创平了。你是想这么说吗?” “我并不想这么说!”萌绘率直地摇摇头。“在私人情感上,我一点都不想这么说。” “你是以客观的立场……” “就客观上来看,真贺田博士似乎在想办法接近老师。” “意思是说,你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了?”世津子说,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容。 可以接受? 她无法接受“可以接受”这个的用语。萌绘再度闭上双眼,使劲地摇头,她想着,如果用力摇头就能把问题抛诸脑后就好了。然而,自己的感情不是问题的核心,层次不一样,正确地看清现实才是最重要的。 “她是杀人犯。”世津子说。“警方不是正在搜寻她的行踪吗?如果真贺田博士和创平联络的话,为什么他不通知警方呢?还是说,他只是没对我,或者是对你说而已,或许他已经私下知会警方了。” “我想老师大概不会这么做吧!” “为什么呢?” “老师说不定觉得,真贺田博士的事,比起警方或是整个社会,甚至比起老师他自己,都还要来得更重要。” “重要?”世津子不解地问。 “嗯。”萌绘点点头。有如深呼吸般地叹了口气。“我不行了。你还是去问犀川老师本人吧,我想你听不懂我的解释。” “嗯……的确是听不太懂。”世津子嘴角缓缓上扬,然后露出微笑,她的眼睛眯成了新月型。“但是啊,我倒是吓了一跳,原来你是这么看待真贺田四季的。” “你觉得我是怎么看待她的?” “别生气嘛!” “哼!”萌绘终于能露出笑容了。“我说不定已经生气啰!” “根据我的看法啊,你的担心不过是多余的!”世津子以训谕的口吻说。“你应该是觉得她会夺走创平吧?不会啦!创平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被诱拐走的人。” “不,老师对真贺田博士的评价与一般人不同,他比我们更欣赏真贺田四季的才能,而且远比我们了解她。而且,老师的评价应该是正确的,我们也只能老实地承认她的才能。” “那些我都知道。但是了解一个人,然后给给予很高的评价,跟是不是对那个人发生了感情,应该是两回事吧?” “是这样吗?”萌绘凝视着世津子。 “你觉得不是吗?” “我觉得无法区别。” “为什么?”世津子露出皓白的牙齿笑着说。“所谓的评价,举例来说,如同花式溜冰裁判的评分一样。如果技巧完美的话,评审就会给十分满分吧?但是那不是出自于感情吧?” “但是,如果是超越满分十分的卓越技巧呢?如果是只有评审才能领略的完美技巧呢?”萌绘说。“如果他们觉得,那是超越所有花式溜冰史,或者是运动史上的压倒性技巧,将来不可能再有人具备这种才能的话,那又会怎么样呢?你觉得,即使抛弃了一切,也要去接近那种令人憧憬的才能’的想法寻常吗?” “不寻常。” “犀川老师是寻常的人吗?” “嗯,如果照你这么说的话……的确……” “感情总在不知不觉之间滋生,就好像物体摩擦而产生摩擦热一样” “感情是一种摩擦热?”世津子睁大双眼。“你的形容还真有趣。嗯,总之,我懂你的想法了。创平的确不是寻常人,他说不定真的会那样。啊,对了!他跟你很像。”她抱着胳膊说。“你喜欢上创平也不是件寻常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看他身边的人,有哪一个胆敢向他进攻的?” “进攻?” “哎,好吧。”世津子的视线斜向上方,嘴角稍微抽动。“原来如此呀!” “什么东西原来如此?” 店员把饮料端了过去,介绍完名称之后,将玻璃杯放到餐桌上,点头示礼之后就回去了。 “我觉得轻松多了。”萌绘说。“能跟你聊这么多,真是太好了,因为这些话我没办法对别人说。” “为什么?你可以跟创平说啊。” “这种话说不出口吧……” “为什么?你这种想法不对喔。我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应该要向对方坦白自己的心意。” 这样真的好吗? 萌绘一边凝望玻璃杯里的鲜艳液体,一边思索着。 的确,犀川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人不将自己的心情用言语表达出来,与他人之间就无法相互沟通。但要坦率表白自己的心情,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将内心的真正想法,转变成以言语的形式进行表达时,常常会有词不达意的情况。即使表达得接近自己心意,却也不能接受真正的心意赤裸裸地被对方看穿。那不算是自尊心在挣扎,而是害怕被犀川彻底看穿自己真正的心意之后会遭到遗弃。 对!如果那么做的话,自己也会觉得不象样。 萌绘一这么想之后:心情不自觉地渐渐沉重起来。 “由我问,不如让你去问比较好。”世津子抚弄着吸管弯曲处说。“我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良机、良机……”萌绘口中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当然,萌绘从未如此想过。 “每次见到你,都觉得你越来越有女人味。”世津子微笑着说。“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是个阳光女孩,说话坦率可爱,这是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喔。” “嗯。”萌绘点点头。“那并不是真正的我。” “一般来说,女生都会装得很有气质,你的情况刚好相反。像我就会装得很有气质,好像一副温柔大方的样子。” “不会啦,你怎么这么说自己?” “但是啊,真正的世津子,是一个充满活力与干劲的女人。” “嗯,是啦。”萌绘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为什么笑呀?” “没有啦,我也这么觉得。” “没错吧!”世津子歪了歪头对萌绘眨眼。 3 将仪同世津子送到地铁站之后,萌绘回到研究室里。 世津子今夜投宿在那古野的旅馆里,她说之后要和想采访的对象碰面。“帮我向创平问好喔!”世津子关上助手席的车门之后,最后对萌绘挥着手说。 仪同世津子是犀川的妹妹,年龄与他相差七岁。她小时候与哥哥犀川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所以她都直呼他“创平”。她生平第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念中学的时候了。萌绘最近才知道这些事情。犀川从来不多说自己的身世,问他十件,他大概也只会回答一件。不论是什么事,只要与犀川有关,萌绘都想多知道一点。 萌绘在研究室里跑计算机程序的时候,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得到走廊上钥匙开门的声音。萌绘对这种声音很敏感,因为那是犀川回来会发出的声音。至去年为止,犀川讲课的研究室一直都与萌绘的研究室在不同楼层。但是从今年开始,她们当初用来写大学毕业论文的房间,直接变成了研究室。这样一来,萌绘在这间研究室里,就能听得见犀川的笑声跟脚步声,这对萌绘来说意义十分重大。 萌绘蓦然抬头,瞧见坐在对面的牧野洋子盯着自己的方向看。萌绘觉得自己的心事似乎全都被她看穿了,早在无意中鼓起双颊,洋子也用力瞪了回去。 犀川老师待会就会进研究室了,但是他刚回来,大概暂时也没办法闲下来吧?他会先将委员会的书面数据打孔,然后把它们装进文件夹,再放到书柜上……所以三分钟之后再过去比较好,等一下他就会想喝咖啡了。萌绘呆望着在脑海里浮现的画面。 开门声仍然持续,有人没敲门就走了进来,萌绘心里小鹿乱撞。 但是,进来研究室的却不是犀川,而是国枝桃子。她是犀川课堂上的教学助理,也是萌绘和洋子论文的实际指导老师。国枝可以说是她们的直属上司。她一脸有人惹她生气的神情,直直地往洋子走过去,然后扔了一份A4大小的文件到她桌上。 “啊,谢谢您。”洋子连忙站起身鞠躬行礼。 萌绘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偷偷窥视洋子桌上的文件,觉得那大概是洋子请国枝帮她看的论文初稿。 “那是什么?”萌绘问。 “还问是什么呢?研究会分部不是叫我们交论文吗。”洋子斜眼瞪着萌绘回答。然后她马上转换表情,抬头看着个头较高的国枝。“老师,您觉得怎样?可以吗?” “勉勉强强啦。”国枝一如往常的冷淡口吻。 “离研究会分部的截稿日还有一个月吧?”萌绘说。“我才正要开始改程序而已。” “犀川先生回来了啰。”国枝将视线移到坐窗边的萌绘身上。 “啊……那个……为什么……”萌绘歪着头说。“我脸上应该没写着他回来了吧?” “等你程序改好之后,再来跟我meeting吧!” “是,拜托您了。” . “你大概什么时候来找我?” “明天傍晚。” “就明晚七点吧。” “好的,我知道了。” “你改完之后再来找我。”国枝用手推了推眼镜的镜框,转身对洋子说。 “是。”洋子点点头说。她已经坐回位子上了。 国枝转身开门走出研究室。她离开之后,研究室的空间好像暂时呈现真空状态,让人感受到进入台风眼中的短暂静谧,但随时又可能出现狂风暴雨。国枝并非心情不好,那是她的个人风格,她生下来就是这副模样,对她而言,没有所谓的心情好或不好的问题,旁人无法由脸上的表情得知她的情绪起伏。 “你偷跑喔!”萌绘对洋子说。 “我有我自己的时程表,和你的做事方式可不一样。”洋子噘着嘴说。 萌绘再度站起身来。洋子原本专注看着国枝用红笔改过的稿件,此时也再次抬头看着萌“你干嘛?犀川老师很快就回来了吧。” “啊?嗯……” “你怎么还不赶快去?” “我有我自己的时间表。” 洋子转了转眼珠,活像是蛋糕上的精巧娃娃。 萌绘叹了口气,双手握得紧紧的,然后往玄关走去。开了门之后,穿过走廊,站在对面研究室的门前敲门。这样的程序不论进行过几次,萌绘心里仍旧会紧张,而且紧张的程度越来越严重。 听到室内熟悉的声音之后,她打开了研究室的门。 “不好意思,老师,我可以进去吗?” “嗯,我正想喝杯咖啡。” “那我帮你泡。”萌绘把门关起来,朝着书柜的方向看,果然跟她之前想的情况一样。“刚刚是在委员会开会吧,老师?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你不说我都忘了。” “这样对身体不好喔。”她转身对犀川说。 “为什么?” “啊?这个嘛……嗯……人不吃点东西不行吧。我也常常对诹访野这么说。” “为什么?”犀川用力躺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手上拿着烟。“我曾经因为不吃东西脸色变差吗?” “是没有看过那种情况。不过如果老师饿了的话,还是填一下肚子吧。” “嗯。”犀川点点头,缓缓吐出白色烟雾。 萌绘心里虽然希望犀川有所回应,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乖乖地去冲泡咖啡。打开咖啡机开关之后,她在犀川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老师,我有正经的话要跟你说。” 犀川的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思考着“难道她觉得以前说话总是不正经吗”。 “要不要喝完咖啡再说?” “没关系,你现在就问吧。” “今天傍晚的时候,我和仪同小姐见过面,她为了工作而来,她要我替她向你问好。” “这就是你刚刚要说的‘正经的话’?” “不是。仪同小姐想仔细调查真贺田四季,所以她问了我几个问题。” 萌绘说完这句话之后,偷偷观察犀川的表情,犀川脸上的表情完全没变,有所变化的,只有香烟冉冉上升的白色烟雾。 “真贺田博士现在应该藏身在某个地方吧?我们去年才跟她见过面而已。 “那称得上见面吗?”犀川喃喃自语地说。 “至少,我们知道真贺田博士藏身在某个地方,也就是说,可以确认她还活着。她和我们交谈过,而且也取得了一些情报……” “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真不像你。” “我没对仪同小姐提起这件事……” “那是你的自由。” “老师,难道说……”萌绘觉得把话说出口,需要用尽全身的气力。“你和真贺田博士,在那次之后曾经见过面?还是和她以电话或E-MAIL联络过?而且老师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那也是你的自由……” 犀川稍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凝视了萌绘一会儿,然后把视线从萌绘身上移开,盯着萌绘后面的墙壁看。萌绘回头望了望咖啡壶,玻璃上虽然有雾气,但是水蒸气还没完全冒出来。然后她又转身看着犀川。从她膝上的双手,可以看出她的不知所措。 “对于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YES。”犀川说。 萌绘屏息点头。 她的眼神呆滞,表情僵硬,感觉全身无法动弹,身体开始微微发热。要怎么去解读这件事比较好呢?虽然萌绘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无法肯定自己真正的想法,事情好像变得非找出答案不可,却矛盾地想当做没这回事。 “我不觉得应该要向你隐瞒这件事,我一点都不想说谎。”犀川在烟灰缸上捻熄烟头。“因为如果我保持沉默的话,会对你造成不良影响。” “老师尽管说,我没关系的。” “你对她的事,一向都反应过度。” “犀川老师你也会这样。” “是吗?”犀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错。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大家都受到真贺田博士的影响。” “问题不在这里,我是因为更私人的因素……” “那么,你为什么会反应过度?” “那是因为……”萌绘闭上了双眼,她背后的咖啡壶发出水蒸气声。“是因为犀川老师的关系。” 这样说不好吧!萌绘在心里暗骂自己。 “其实,从长崎回来之后,我和真贺田博士只见过一次面。” “啊?真的吗?”萌绘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见到的?” “我们只稍微交谈了一下,大概五分钟……不,应该不到五分钟。” “是她自己来跟你见面的,还是被她约出去的呢?” “不是对方约的。”犀川摇摇头。“是我自己去见她的。能见到她,就好像是中彩券一样幸运,不!是幸运,也是不幸。” “唉!”萌绘深深叹了口气,她紧握的双手颤抖了起来。 她咬着下唇瞪着犀川看。 萌绘听到他说出口的话之后:心中充满着后悔、厌恶又带点怨恨的感觉。 她觉得不论如何,必须压住冲上脑门的血液以保持冷静,她想要像浮出结冰海面的潜水艇一样的冷静。 “事情就是这样。”犀川从口袋掏出一包新的香烟。“萌绘,倒杯咖啡给我吧。” 要喝不会自己去倒啊! 萌绘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这句话。虽然心有不甘,但她还是透过自己激动愤慨的能量站了起来。 4 到了约定的时间,仪同世津子往旅馆交谊厅出发。旅馆大厅旁的餐饮店刚好有空位。她站在入口处环顾店内,每个位置上都是双双对对的,似乎没有她要找的人物。服务生走过来招呼,仪同世津子心想也只得先进店里等待,在此同时,身后有个人出声叫她的名字。 “您是仪同小姐吗?” 世津子一回头,便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男性站立在她身后。 “我是。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服务生将他们带至靠窗的位置。在交换名片之后,两个人坐在柔软的大沙发上交谈。 男子名叫椙田泰男,虽然名片印着T&A贸易公司的字样,但是上面没有职称。世津子的端庄坐姿,正好与椙田一派悠闲的二郎腿坐姿成为强烈对比。 “谢谢您和我联络。”世津子恭敬地说。 服务生拿了菜单过来。那名男子点了杯咖啡,世津子则点了红茶。 交谊厅里光线昏暗,只有餐桌上的蜡烛闪闪发光。椙田一直静静地凝视着世津子。世津子与他只透过E-MAIL往来,在她的印象中,椙田应该是名上了年纪的男子。亲眼见到他之后,她觉得对方比想象中年轻许多。他一身昂贵的华服,品味看来不差。但是这种年纪与打扮,反而带给世津子一种压迫感。她觉得对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您什么时候来到那古野的?”她问。 他在信件上总是提到说自己身在国外,而且以在南美或欧洲居多。 “昨天。” “您在这里也有工作吗?” “嗯,算有吧。”他面不改色地微微点了头。 世津子觉得他的表情与仪态,似乎是专门用来吸引女性的,相当具有演员天分,但她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 世津子在三个月前开始和椙田有E-MAIL往来。一开始是椙田先寄信到她电子信箱里。世津子在自己的个人网站上写了不少篇散文和日记。椙田上网浏览她的网站之后,寄了封信件给她。在她的第一印象中,椙田是个长年居住海外的年长男性,而这样的人是相当少见的,因此在回信里都对他使用敬语。 “您在信上曾经提到,您清楚一些有关真贺田博士的事……”世津子单刀直入地说。 “不,还不到清楚的程度,只是曾经见过她一面而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嗯……大概是在二十年前左右。” “这样啊。其实我在四年前,也瞥见过她本人一次。我当时完全没察觉她的真实身份,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就是真贺田四季。” “你有得到什么贵重的情报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现在应该很少人知道她真正的模样了吧?”椙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烟。“你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嗯,没关系。” 打火机的火调得很大,他用它点燃了嘴上叼着的香烟。世津子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动作,发现他的手指有如魔术师一样灵活。然后,她从手提包里拿出记事本,因为他或许会说出些值得记下的事。 “其实我这次回来日本,是为了找出某个人。”椙田直截了当的说。他吸了口烟后,把头别到一旁,吐出一缕细长的烟雾。“我在找一名叫各务的女性。她的年龄与我差不多,多年前她和真贺田博士一起工作。我与她交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大约一年前,她突然失去联络,我回来就是为了要找到她。我觉得她现在很可能在真贺田博士身边……所以,如果能找到真贺田博士藏身的地方,说不定我就能找得到她。” “各务?她的全名是?” “各务亚树良。” “啊?”世津子吃了一惊,因为她听过这个名字。“各务是不是当过现场采访记者?” “嗯,没错。” “最近虽然这个名字比较不常出现,但是以前她很出名。”世津子说。“她应该出过好几本书吧?” “嗯。” “她是女的啊?我还以为是个历尽沧桑的男人。” “对,一般人都是这么误认。而且她个人的档案上也写着男性,所以被误认也是理所当然。” “啊?她的个人档案是骗人的?” “对。” “那么,椙田先生,为什么您会知道各务小姐与真贺田博士之间的关系呢?” “各务告诉我的。”椙田简短地说。“我和她一起在国外生活了三年左右。那段期间,她没在工作。但是,最后她还是走了,没向我道别就悄悄走了。” 原来如此啊。世津子心里如此想着。她了解各务亚树良与椙田之间的关系了。椙田并非对真贺田四季本人有兴趣,而是想找回出走的女人。这个女人,以前替真贺田四季工作过。所以他才想找出真贺田四季的藏身处。简单来说,他不是来提供情报的,相反的,他是想要取得一些关于真贺田四季的情报,世津子多少觉得有点遗憾。不过,她原本也不期望一定能从对方身上得到有用的情报。 “所以,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交换情报。”椙田以绅士般的口吻回答。世津子觉得他的声音还真是世故。 “我当然也很想找出真贺田四季,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她是不是在日本都不知道。” “她去年年底应该在日本吧。” “啊,为什么?” “我听到了一些风声。” “我只知道她和日本的某些游戏公司之间有密切关系。但是,她本人现在在哪里,应该没有人知道。因为现在都已经是网络时代了,不论身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大部分的工作都能顺利进行。” “的确,也可能出现以为她藏身在地球上某个的遥远地方,其实她就在附近而已。”椙田以两手交叉的夸张姿势说。“她和MF公司之间的关系,应该会继续保持下去。另外,也有好几个公司需要她的才能。她目前应该藏身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吧。话说回来,她为那些公司创造的利润实在难以估计。” “您二十年前和真贺田四季见面的情况是怎样呢?你们实际交谈过吗?” “嗯,这个嘛……其实应该算有吧,在一个叫NS乐园的游乐园。” “啊?”世津子身体微微前倾。 “哎呀!你果然知道。” “嗯……” 世津子收敛自己的神情,表情严肃地看着对方。为了掩饰自己刚刚过于轻率的反应,她稍稍调整了呼吸的节奏。 “非常抱歉,但是,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您认为我知道这件事呢?” “你的母亲应该告诉过你吧。” 椙田把手指交拢的双手放到胡子下面,微笑着说。 世津子突然觉得背脊发凉。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母亲的事? 世津子只能在自己知道的范围内想象,他到底是妈妈以前的同事,还是朋友呢……不论如何,这不是常人可以从媒体或小道消息能够得知的情报。 世津子有危险的预感,觉得该好好重新思考这男人接近自己的意图。当初他以网络作为接触管道,应该自一开始就有目的,至少不是出自偶然。 “很抱歉,我听不太懂你说的话。难道您认识我母亲?” “不,不是那样的。”椙田摇摇头。“是当时NS乐园发生骚动的时候,从负责该案的警官--祖父江那里听来的。” “不,我的意思是说,您是不是认识我的母亲。我在个人网站上,并没写上以前的旧姓,所以知道的人应该很少才对。” “嗯,你的意思我知道。”椙田微笑着说。“没有啦,我并没有特地去调查你的身世,请别担心。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像我刚刚的说明一样,我在调查各务的事。只是在调查过程之中,刚好查到一些犀川先生和你的事情而已。” “我哥的事您也知道?” “对于真贺田博士的事,他说不定比你知道的更多。你有听到些什么吗?” “该怎么说呢,他是个不会跟别人说这种事的人。” “嗯,是这样没错。” “啊?您也知道吗?” “不是啦。”他吐出一口烟。“因为那不是件能对别人说的事。” “话说回来,椙田先生知道的情报内容是什么呢?当然,我对彼此交换情报的提议没有意见。” “我曾经与真贺田博士在那个游乐园碰过面,也说过话。会与她见面只是个偶然。她当时正在与一名外国人交谈,那个外国男子名叫罗伯特?史瓦尼,这件事并没有被任何媒体揭露过。” “这个的确可称为情报,但是情报的价值在哪呢?” “罗伯特?史瓦尼之前住在纽约,去年却下落不明。他的失踪在当地成为一大话题,因为他曾经受过诺贝奖提名,是一个相当出名的人物。你认识吗?” “听您提起,我才想起确有此事。不过因为我也不太清楚他这个人,所以没特别去留意。那和真贺田四季有什么关连吗?” “在日本,知道史瓦尼与真贺田四季之间有关系的人,大概也只有我吧。” “在美国呢?” “史瓦尼曾经接受过MF公司在研究经费上的援助。我想,明眼人早就一眼看穿了。” “嗯?看穿什么?” 椙田原本一直凝视着她,但为了吐出口中的烟,所以把脸别到一旁。他并没有回答世津子的问题。 MF公司是全球首屈一指的软件开发公司。真贺田四季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和这间公司有所往来。所以也有很多人认为四季现在藏身在美国,而且正在为MF公司工作。世津子不太清楚罗伯特?史瓦尼这号人物。她先把他的名字写在记事本里,想之后再试着深入调查。虽然可以直接问椙田这个学者的专业领域,但是她觉得这种一调查就知道的事,没有开口问的必要。但是,椙田所说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是指真贺田四季与史瓦尼有什么企图的意思吗? “但您为什么会来日本,照您的说法,真贺田四季在美国的机率应该比较高。这样的话,各务不也应该在美国吗?” “不,我觉得她在日本。” “她?您是说各务吗?”世津子看到椙田点头之后,继续发问。“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没有理由。只是我直觉上这么觉得。”椙田在餐桌的烟灰缸上捻熄烟头。“如果不是日本的话,那就是刻意在约我了。” “啊?什么意思?” “没有啦。”椙田挥手微笑。 世津子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如果是日本以外的地方,就是刻意在约他?也就是说,如果是其他国家的话,就可以约他,在日本的话,就不能这么做,是这样的意思吗?还是椙田本身不想回日本,或者是讨厌这个故乡,却一个人默默回来。 “我想双方都努力调查的话,会比现在这种浑沌不明的情况好很多。”椙田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的话,请你告诉我。我也会开始进行各种调查,尽可能地提供你情报。” “好,那就麻烦您了。”世津子点头回应。 “我想我们如果不直接见面商谈的话,也很难拜托彼此做这些事。” “嗯,您说的没错。” “而且,我说了这些话,说不定让你觉得心情不好,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以前就曾经见过你一次了。” 这句话让世津子备感压力。她沉默不语,与椙田目光交接,同时心中有了确信。他一定认识自己的母亲!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祖父江七夏的女儿,并且刻意接近自己。 “不。”椙田又摇挥手。“我失言了,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吧,你真的不用担心啦。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虽然我都这把年纪了,但还是对年轻貌美的女性有兴趣,就只因为这个无聊的理由而已。” “好,我会当做你只是基于这样的想法。”世津子多希望自己能不微笑,以冷淡的口吻回答他,她觉得对方最后的讲话方式带有性别歧视,但还是决定不说出口。 5 在犀川的研究室里,萌绘觉得咖啡温度到了对她而言不会太烫的时候,将杯缘轻轻触在唇边。她心中的愤怒就如同那杯咖啡一样,慢慢地降温,大概也是由于犀川就在她身边的缘故。 依据犀川的说明,真贺田四季目前应该在关东地区。在犀川外出的偶然情况下,她在那个地方等着他到来。犀川说,她预测到他会到那个地方去。萌绘觉得犀川描述得十分抽象,当然也无法理解“那个地方”到底在哪?是个怎样的地方?他去“那个地方”的经过又是如何?萌绘无法具体想象。 “我没有隐瞒你的打算,我一开始的想法是,如果牵涉到她,还是不要跟你说比较好。”犀川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明。“既然你主动提到的话,我自然会让你知道。如果不对你说,而假装没有这件事,我觉得你会很不高兴。” “我知道了。”萌绘点点头。“那么,我现在就问一些还弄不清楚的事。你说和真贺田博士交谈了大概五分钟左右,你们讲了些什么呢?” “嗯,可能也不到五分钟吧,只是互相寒喧而已。” “你们还有再见面吗?还是就此没有联络了呢?告诉我一些具体的内容吧。例如说,真贺田博士有没有提到我的事呢?” “没有,她完全没提到。” “嗯……真贺田博士……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呢?”萌绘说出口了。她也讶异自己竟然说了出口。她终于把内心的想法化成了言语,但说出口的话,再也无法收回。 “理由呢?” “我就是这么觉得。” “所以呢?” “啊?没有啦。”萌绘将咖啡杯放回书桌上。那是犀川的书桌,今天桌上放的书籍和文件比较少,还有足够的面积能放得下咖啡杯。“不能给出否定的答案吗?” “主词又不是我,是真贺田博士。” “你不觉得是那样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再重复一下前面那句话。” “那个……也是她的自由啦。嗯,那不是主要的问题所在。比起这个,我更在乎的是,如果是的话……老师……犀川老师……你--” 我不行了,突然觉得不能呼吸。 “……你会有什么反应呢?”萌绘的声音颤抖着。 “你说话真是越来越直了。”他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从恍神状态回神过来啦。” “啊?你怎么这样说我。” “抱歉。”犀川从缓缓吐出一口烟。“因为我很担心你,用这种讲法才会让你变得有精神啊。还好你恢复了,真开心。” 犀川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萌绘。 她的下一句话就如卡在喉咙里一样,说不出口。 真是的…… 萌绘觉得,明明就想生气,却生气不起来,而且又不知道为什么想生气。犀川吐出的烟雾正好在萌绘面前完全消失。她紧咬着下唇,接着叹了一口气。 “能一直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好了。” “现在这样的状态?” “真是的……我希望真贺田博士不要又在我们的面前出现。” “我想她大概不会再现身了吧。”犀川将视线由萌绘身上移开。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萌绘却觉得犀川的神情有些落寞,让她心中百味杂陈。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萌绘虽然想追问,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不希望犀川再和真贺田四季见面。 但另一方面,他们两人的才能激荡出火花,彼此吸引也是理所当然。 自己身上部分的才能,的确也是被四季激发出来的。 被四季这种人纠缠的危险性,是那种难以抑制的自然情感。坦白说,不和她见面或许也是件痛苦的事。 为什么自己会陷入这种矛盾呢? 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 换个角度想,如果这一切都是天才真贺田四季所安排的,自己、说不定连犀川也是,都已经被她抛弃,她再也不屑一顾。 “你对她所怀抱的感情,本质上其实和我一样。”犀川轻轻把玩手里的香烟。“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任何人都远远不及。她不只是在时间刻度上与我们不同而已。现在我希望你别再去思考真贺田四季的事,我觉得你只会越想越茫然。但我扪心自问,自己其实也像你一样。” “越想越茫然?”萌绘重复说着这句话。 “对!”他点点头。“就是那样。我也希望自己不要想她的事情,把有关她的事全部抛诸脑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妃真加岛的时候?还是在长崎的时候?” “在妃真加岛的时候。我觉得那次的事件带给我很大的震撼……原来如此……所以她又特地再给我一次机会,原来是这样呀!” “啊?你是说在长崎那次?” “对。”犀川点点头。他把眼睛闭了起来,一副寻思的样子“嗯,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是什么啊?” “说不定有仔细推敲看看的价值。” “推敲什么?” “嗯……”犀川吐出一口烟。“原来如此,好久没有这么有趣的发现了,萌绘。” “什么呀?” “谢谢你。” “那个……老师?” “嗯?怎么了?” “跟我说话啦。” “嗯,我好像有时候会讲一些让你一头雾水的事。” 萌绘翻了翻白眼,凝视着犀川,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2章 趋近于发散的极解 离此约莫百步之处,有只大皮革袋摊放在地上。敞开的袋子里,倒卧着一名病入膏盲的人。他的血液依然温热,代表着生命尚未消逝。然而,病人已即将死去,他自己有所觉悟之外,旁人也部如此认为。他的发奏,有如不愿再触碰到死去丈夫的身体一般,一针针仔细地将袋口缝起。 1 两年的岁月过去了。西之园萌绘完成论文,顺利拿到硕士学位。她在硕士班二年级结束的夏天,顺利通过N大学研究所的博士班资格考,现在已经是博士班一年级生。大致上,她周遭的研究环境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在真贺田四季方面,幸好萌绘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她才能专心于研究工作。她出入县警局凶杀组的次数也大幅减少,不像以前那么频繁,现在她也只有在想探访叔叔的时候才会去那里。 在研究环境方面,唯一称得上有变化,是在四月的时候,也是萌绘还在就读博士班一年级的时候,犀川的助教国枝,转到县里的私立C大学任教,担任该校的建筑科助理教授。 私立大学的学生人数很多,所以国枝指导研究的工作变得十分辛苦,有十几名研究生的指导教授是挂在她的名下。此外,私立大学也不像国立大学,为指导教授配置讲座助教,所以国枝必须一个人亲自指导大学生的毕业论文。 也因此,研究领域和国枝相近的萌绘,必须担任她的教学助理,变得常有机会到C大去。相较于N大,C大研究室才是萌绘真正进行研究及助理工作的地方。C大位于那古野北部郊区,开车大概要三十分钟左右,车程不短不长,对她来说刚刚好。虽然萌绘一周只在N大露脸一次,但刚好那天犀川都在。这种情况持续半年之后,萌绘的生活出现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 这件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不过,那是萌绘心里一直万分期待的事, 因此,对她而言,可说是不得了的幸福降临在自己身上。 要用怎样的言语去表达才好呢?萌绘整日都在为这件事烦恼。她的思考能力开始下降,注意力无法集中,而且经常处于恍惚状态,不能处理现实上的问题,严重影响自己的日常生活。例如,她在用餐时,会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发呆,清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坐在楼梯中央,然后又会再闭上眼睛;开车的时候也是,当她回神的时候,往往已经把车子开到陌生的道路上了。等到发现这样非常危险的时候,萌绘就会不停叹气,像小狗甩干身体一样地猛力摇头。 萌绘想对别人提起那件事,但前后总共花了三天才终于下定决心。最后,萌绘决定向谈心的最佳对象倾诉。这个人口风很紧,绝对不会泄漏她的秘密,也就是萌绘的姑姑--佐佐木睦子。 “怎么啦?你的表情好诡异喔。”萌绘的姑姑睦子,一见到萌绘就这么说。“犀川老师向你求婚啦?” 萌绘默默不语,只管着微笑。 “什么嘛!”睦子眯起眼睛。“我快起鸡皮疙瘩了,你干嘛露出这种眼神迷蒙的妩媚表情。” “妩媚表情?”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从实招来!” “我从犀川老师那里拿到了这个。”萌绘伸出手,缓缓举起手让她看。 “喔……”睦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十秒左右。 萌绘双眼迷蒙,不停翻转手掌,从各个角度仔细端详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已经深烙在萌绘的脑海里,她也有自信能闭着眼睛画出它的图样。 “所以……然后呢?”睦子伸长脖子,双眼定睛朝着萌绘看。 “啊?” “犀川老师怎么说的?” “他说这是礼物。” “这玩意儿很贵耶,不是吗?” “那不是重点。” “怎么不是,他应该花了不少钱吧。这可不是便宜货。” “没错。老师买这个东西的行为本身才是重点。他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买的,我好开心喔!” “很开心吧。” “好幸福喔!”萌绘笑得很灿烂。“活着真好!” “嗯……”睦子探出身子。“他送你这个应该是别有用意的吧。你收了之后,对他说了什么?” “我对他说谢谢。” “这不是重点啦,犀川老师什么都没说吗?” “嗯。” “这还真奇怪,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干嘛问他在想什么?他这样就是下定决心了,不是吗?” “下定什么决心?” “这个嘛,也就是说,那个……嗯……” “说清楚啦。” 萌绘不知不觉间呼吸变得紊乱起来。 “那个嘛,也就是说……表示他爱我的意思。”萌绘说完之后耸耸肩。她光听到自己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声音,脸就飞红了起来。 “你是笨蛋呀?”睦子身体往后仰了十五公分左右。 “啊?”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男生送女生礼物不就那个意思。” “但是,姑姑……” “只有爱还不够吧?爱这玩意儿谁都会吧,甚至连猫跟狗都会啊。” “等一下,这样会不会讲的有点过分啦?” “像我啊,男人送我的礼物堆得就跟山一样高,他们全都很爱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最近也有啊,虽然数量减少了。” “那不是重点吧?这样好吗?会不会太不谨慎了?” “哪里不谨慎啦?又不是我的问题。那是对方自己要一厢情愿喜欢上我的。” “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不应该接受对方的心意不是吗?” “你不也接受了?” “那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啦。啊,人家不知道啦。为什么扯到这边来了?” “不对不对!问题应该是犀川老师到底在想什么,你得问清楚才行。” “问什么?” “那个是不是想向你求婚的意思。” “你觉得这是订婚戒指?” “虽然看起来像在路边摊买的。” “姑姑!” “哎呀,没有啦!嗯嗯,这的确是非常有品味的戒指。” “唉呦……该怎么办才好呢?老师一句话也没说。”萌绘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叹着气。“但是说不定真的是……” “一般来说,如果是求婚的话,应该都会讲得很清楚。” “是喔?所以……还没到那个地步……” “什么东西还没到那个地步?不然到哪个地步了?还在暧昧状态吗?” “姑姑!” “不是吗?”睦子说。“等等,我想想……不对喔!我觉得这应该是犀川老师下的最后决定。” “哇!真的是这样啊!” “也就是说,一直都没发觉的你,是个小蠢蛋。” “嗯,但是我也没办法啊,他是个永远都让人搞不懂的人。” “是你自己太迟钝了吧。” “真是伤脑筋。”萌绘微笑着说。 “犀川老师也真是的!让人干着急的还不够吗?” “对啊,老师也要负责。” “叫他要负起责任来!你就好好地跟他这样讲吧。” “跟他说要负起责任吗?” “对啊。” “但是……真伤脑筋耶。” “你要伤更多更多的脑筋才行,不要只是傻傻地笑,只满足于现状是不行的。” “嗯……对、对,这样子啊……”萌绘双手在胸前合掌,宛如祈祷的模样。“唉,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姑姑能不能私下帮我问问他啊?啊,不行、不行。如果拜托姑姑的话,说不定会变得很尴尬……还会被取笑我果然没办法自己来。” “随便你啦。”睦子鼻尖拾得高高的,又噘着嘴,但她的眼睛在笑。 虽说萌绘的感情生活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但在日常生活方面,仍然一如往常,萌绘也几乎见不到犀川的面。 萌绘走进研究室,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她只要开始盯着计算机屏幕,就能把现实世界所发生的事全部抛诸脑后,专心解释计算机计算出来的数值。它的过程是先以一般假说求解,然后再由别的角度去确认、修正,然后不断地重复这样的程序,等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之间,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她回到家以后,眼睛常常累得睁不开,一躺到床上就立刻昏睡。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像一块不断被堆栈上去的千层派。自己的历史,自己的层次,全都变成美丽的条纹模样。 她并没有不满的感觉。 转眼间新年又到了,萌绘开始修改自己的论文,也多出了一些闲暇时间。 仪同世津子寄了封E-MAIL给萌绘,说她正好带着双胞胎女儿来到那古野。萌绘决定举办一次聚餐。 2 时间是星期六傍晚。 造访萌绘宅邸的,有仪同世津子、佐佐木睦子、西之园捷辅以及犀川四人。也就是说,在访客方面,有犀川兄妹两人,而在做东的西之园家族方面,则是萌绘的叔叔与姑姑。大致上想得到的熟面孔,都出席了这次聚餐。 诹访野从那天早上就忙着准备,萌绘也跟着他帮忙。但是佐佐木睦子开开心心地到了萌绘家之后,她马上就从厨房被拉了出去。然后西之园捷辅也来了,他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诹访野立刻将预先准备的饮料端过去给他。 门铃在约定时间的三十秒前响起。萌绘走到玄关,开门迎接站在门外的犀川与仪同世津子两人。 “咦?你的孩子们呢?”萌绘问。 “啊?可以带来喔?”世津子皱着眉头说。“没关系啦,别在意别在意,我已经托给人家带了。” “什么嘛,我很想看看她们。” “下次吧,等她们长大一点之后。” 萌绘在心里想象,世津子的双胞胎女儿今年三岁了,一定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吧。但是在现实生活里,她还不习惯跟孩子相处。所以对萌绘来说,或许等她们到了说话清楚,听得懂别人的话的年龄,她们再来这种聚餐的场合会比较好。一齐走上螺旋梯之后,萌绘带着两人往位于最高楼层的客厅去,她的叔叔捷辅和姑姑睦子两人并肩站着,看上去有如一堵坚固的铜墙铁壁。 “初次见面,我叫仪同,请多多指教。”世津子很有礼貌地鞠躬示礼。 “我是佐佐木。”睦子笑吟吟地向她回礼。“我那不肖的侄女,就拜托你多多关照她了。” “为什么向人家拜托我的事呢?”萌绘说。 “我们以前见过面喔,仪同小姐。”捷辅笑容满面地说。“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世津子点点头。 “犀川老师。”睦子慢慢走到犀川身旁,握住他的手。“好久不见了。” “我想应该还没到好久不见的程度吧?” “哎呀,还没有吗?我从萌绘那里听说了那件事啰,待会我再仔细问你详情。” “啊……?” 虽然大家聊得很开心,但萌绘中途离席走了出去。世津子紧跟在她后面 “喂,西之园小姐。”她低声地问。“发生什么事啦?我怎么觉得气氛怪怪的?该不会是我快变成你的小姑了吧?” “那个……”萌绘眼睛睁得大大地回答。“嗯……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情况会演变成怎样。” “气氛真是够诡异的。尤其是你的姑姑,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啊,她就是那样的人啦,不好意思,请你别放在心上。” “还是多少会有点在乎。”世津子嘴角缓缓下垂。“该怎么说呢?我不习惯所谓的‘亲戚’关系,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姑姑相处。” “为什么呢?” “嗯。可能因为我小时候常常被寄放在亲戚家,但是他们对我都很冷淡,这种不好的回忆,造成了我的精神创伤吧。” 世津子跟着萌绘走到客厅去。她向在厨房里面忙碌的诹访野打了招呼。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诹访野先生最近好吗?” “托您的福。”诹访野深深地鞠了躬。“希望您在这里待得自在。现在我正在准备晚餐,待会就可以用餐了。” “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不用、不用,这怎么可以劳烦您呢。如果让远道而来的贵客做这种事的话……” “后代子孙会遭到诅咒的。”萌绘在旁边帮他补充。“诹访野,差不多该带大家到餐厅那边去了吧?” “是的,小姐。我也觉得晚餐弄得差不多了。” “这里真宽广。”世津子环顾着四周说。“我家整栋搞不好都没有你这间厨房大。这么宽广的地方,只有你跟诹访野两个人住,实在太可惜了。如果创平也住进来这里的话呢?啊!这真是个好主意。在这里过新婚生活也不赖嘛。嗯,你对他说过了吗?” “没有。嗯?等一下……你怎么这样……” “怎么了?不然你有什么打算?他住的地方那么狭窄,哪能当成新居啊。” “那个……我还没想到那么远啦!” “差不多该开始想了啦。” 诹访野将准备好的饮料放在萌绘拿来的托盘上。 “小姐,这个就拜托您送到餐厅那边去了,我带捷辅老爷跟睦子太太过去。”诹访野说完之后走出了厨房。 萌绘双手端着托盘,往餐厅的方向走,世津子又紧跟在她的后面。 “欸、欸,新婚旅行要去哪里决定了没?” 3 五个人围着餐桌面对面用餐。犀川与萌绘,和世津子三个人,并排坐在一起。犀川的对面坐着睦子,她旁边则是捷辅。偶尔诹访野会推着推车,将餐点送过来。 话题自然地谈到了六年半前的妃真加岛事件,是捷辅先切入这个主题的。 “对,那是我刚当上署长的时候。那时候是搭直升机过去的,都已经是六年半前的事了。” “嗯,那个时候啊,我觉得你们真的很鲁莽,不过……现在想想,那件事也发生了效果。”睦子看着萌绘说。 “什么事?发生效果?”萌绘问。 “犀川先生到那时为止,应该都还没意识到这孩子的意思吧。” “没意识到她的意思?什么意思啊?我不懂。”犀川面无表情地回答。 “姑姑,别再说下去了啦,别说一些奇怪的话题啦。” “这样呀?杀人事件不也是个奇怪的话题吗?” “真贺田博士自从那个事件发生之后就销声匿迹了。”世津子说。“直到现在,她的下落仍然不明,她跟我差三岁吧,现在应该三十五岁了?” “希望她别藏身在我的辖区里。”捷辅说。 萌绘偷窥似地观察犀川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侧脸,察觉不到任何变化。在三年前,犀川曾经见过真贺田四季一次面。他曾经对萌绘说过这件事,但这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虽然我一有空就去调查真贺田博士的事,但是仍然一无所获。”世津子说。“最近因为网路的普及,所以很轻易地就能搜寻到一大堆情报,但是情报的真伪却难以分辨。” “咦?在网络上也能查到真贺田四季的相关情报?”睦子问。 “对,非常非常多。”世津子回答。 “像是什么呢?”睦子歪着头问。 “那个啊。像某个网站,上面就有一堆亲眼目赌到真贺田博士,或者在哪里见到她之类的情报,而且世界各地都有。” “那她到底在哪里?” “无所不在。”世津子微笑回答。“在南美、非洲、澳洲都有她现身的消息。” “日本也有?”睦子又问。 “对,在日本各地都有人亲眼目赌,甚至有人将神似她的照片贴在网站上。” “我也曾经浏览过那个网站。” “但是,那些情报几乎都是恶作剧伪造的。” “她会不会在美国啊?”捷辅低声地说。“她和MF公司之间的关系很密切。而且MF公司应该比谁都更能充分运用真贺田四季的才能。” “老师有什么想法吗?”因为犀川沉默不语,所以萌绘问他。 “我觉得她应该已经不在软件业界了。”犀川回答。“我不觉得她会继续做这种无聊而又重复性高的工作。” “嗯,那她现在应该是藏身在别的企业里啰。” “啊,听你这么一说,嗯……我之前曾经调查过她和罗伯特?史瓦尼博士之间的关系。” 犀川听完世津子说的话,脸上的表情出现变化,萌绘当然也察觉到他脸上的细微变化。 “史瓦尼是什么人?”萌绘问。 “嗯。”世津子点点头,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世津子绕过被夹在中间的萌绘与犀川对看。 “我透过E-MAIL认识了一个旅居海外的日本人。有一名不知道是他老婆,还是他女朋友的女子,以前曾经和真贺田四季共事过。因为那名女子突然消失了,所以我一直在调查她的行踪。” “老师,你要不要把那件事说出来?”萌绘轻触犀川的右腕。因为她看见犀川的眼神变得很认真。 “嗯。”他瞄了萌绘一眼。“我想有点关连性吧。” “什么有关连性?” “不懂。” “她会不会早就从科技业界引退啦?”睦子说。“总不会老是在工作吧,搞不好,现在的她,正在某个地方过着悠闲的生活。” “至少在刑事上的追溯时效过去之前,她是不会现身的。”捷辅说。 “史瓦尼吗?”犀川喃喃自语。“我倒是没注意到这个人。” 犀川低着头,手指抵着紧锁的双眉,似乎在沉思的样子。连在旁边的萌绘,心跳也跟着开始加速起来。 犀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诹访野端着餐后饮料与甜点过来。 “请问要咖啡还是红茶呢?”诹访野说。 “唉呦,真是的,这种场合讲这么无聊的话题干嘛呀?是谁提起这个无聊的话题的?是哥哥吧?” “嗯?好像是我吧。” “比起这些无聊的事,犀川老师?你是不是想在这里清楚地对大家宣布某件事呢?你送了萌绘礼物吧?是不是该说说看送那份礼物的意涵,以及你内心的想法呢?” 犀川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老师?”坐在旁边的萌绘呼唤他。 “犀川老师。”睦子也叫了他的名字。 “是。”他终于把头拾了起来。 “你是不是有要结婚的打算?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嗯,是。”犀川简单地回答。 萌绘除了自己的心脏跳动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但是坐在隔壁的犀川,依然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简直像在望着天空发呆。 “不,那个……”犀川将手放到胸前的口袋里。“很抱歉,我突然……” “没关系,请、请。”睦子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我能抽根烟吗?”犀川站起身来。 犀川经过嘴巴还半张的睦子身旁走出餐厅。他为了抽烟,打算走到楼上的客厅去。 “我也要离开一下。”萌绘也立刻跳了起来。 “哎呀呀……”睦子以夸张的神情仰望天花板。“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样啊,他只是抽根烟而已。” “真是的……”睦子咋了咋舌,缓缓朝着捷辅的方向看。“你在说些什么啊。” “那个……”世津子手放在餐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我虽然不太清楚事情的经过……我哥跟萌绘是不是订下婚约啦?” “嗯……那个啊,好像订了,又好像没有订。” “那两个人真是不干脆,真让人不敢相信!世津子小姐没听说吗?” “嗯,没有。” “这样啊。” 诹访野走近餐桌,看着捷辅的脸。 “麻烦你帮我拿那个来。”捷辅的嘴角缓缓垂下,请诹访野帮他拿酒。 4 犀川走上螺旋梯之后,进到了客厅里。气派的地毯上放着一张沙发。犀川坐到上面之后,马上点燃香烟。他将放在茶几上的烟灰缸拿到身边,把手肘靠在膝盖上。 萌绘也走上了螺旋梯。 看到犀川之后,萌绘表情微妙地走到他身边。 “你在干嘛?”她问犀川。 萌绘的表情像是在做梦一样,或许是因为自己常在梦中见到犀川的关系。 “没干嘛。”他边吐着烟说。 萌绘与犀川保持了一点距离,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即使两个人都坐在上面,沙发也凹陷得不深。不知为何,犀川觉得她所有的动作都变成了慢动作。 犀川脑里流窜着节奏明快的音乐。 因为音乐的速度,使他觉得外界的时间变得缓慢。 他回忆起那些不希望自己去思考的事。 它们一直隐藏着在脑海里,就像魔法一样,如同宝物一般。 “老师怎么一副在思考的样子。”萌绘说。“我会不会打扰到你了。” 犀川看着萌绘的唇,仔细观察它缓缓移动的模样,觉得自己似乎能读得到她说话的轨迹。 萌绘乌黑的长发,由肩膀披挂而下,与四季的发型相似。 她白晰的脸庞、双颊,都与四季十分相似。 但是她们瞳孔的颜色不同。 萌绘缓缓地眨了眨眼,水漾的瞳孔,再度凝视着犀川,她的双唇折射出微微的亮彩。 “这样下去不行……”犀川喃喃自语。 这时,他的思考,往六年半前的那个地方遨翔。 他当时身在真贺田研究所里。 “什么不行。”萌绘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怎么了?嗯,应该是加载某种程序了。所以让我回想起过去的事。四季的影像储存在文件案里。她们两个长的真是神似…… 四季当时为了犀川,为了让他解读,而把讯息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子啊……”他喃喃自语。 有种加速前进的感觉。 思考横跨时空奔驰。 萌绘说了些话,然后握起犀川的手。 但是犀川已经不在原地了。 四季做那些事的原由何在呢? 她应该留下了一些要让人家去解读的讯息。 “老师?” 在高速公路的转角处急速回旋之后,继续向前奔驰, 狂风吹打着他的脸庞, 他的双眼因为风压睁不太开。 声音突然消失,有几道光闪了过去。 犀川使劲举起拿着香烟的手,如同在操纵起重机一样,将烟往嘴里送。 数个时点, 数个场所, 数个人生, 数个生命, 尝试将它们排列组合,当作参数加以分析。 可能的方式, 方式的机率, 机率的数值, 数值的累积, 将它们输入之后,开始进行模拟。 前面有一道光, 正疾速接近出口。 由出口冲出之后,如爬行般地在紫色的海底前进,不久,被吸入橙色的光芒里。看着天花板上的照明设备,橙色的光芒先转变为黄色,然后又变成白色。 香烟的烟雾四处飘荡,烟上的烟灰快掉下来了,烟下方刚好有个烟灰缸。 萌绘两手托着那个烟灰缸。 “啊,谢谢。”他说。 香烟上的烟灰,掉进烟灰缸里。 烟灰缓缓掉落,如同空战中遭到敌炮击落的战机。 烟灰缸被拿走了。 萌绘将它放回茶几上。 她拿走犀川手上的烟头。 但犀川仍然沉浸在想象的余韵里,如同刚返回地球的航天员。 如果不反复冒险的话,梦想就会消逝无踪, 他停住呼吸,身体反复思索, 犀川被她扶着,身体往后倾, 背靠在沙发的扶手上。 萌绘的脸向犀川贴近,然后她紧紧地拥抱犀川。 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呼吸地球的空气的话,应该就可以了解了。 声音回来了。 而且了解了。 彷佛听得到轻快的音乐。 萌绘坐到沙发上。 “怎么了吗?”他问。 “没问题吧?” “谁?” “老师你啊。” “当然没问题啊,一看就知道了吧。” “不知道。” “我没怎样啊。” “不知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在想些什么啊。”从口气明显听得出来她在生气。 “嗯,在想些什么呢?我思考的量很庞大,大到无法用言语说明,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没关系啊。是真贺田博士的事吗?” “对。” “真是的!”萌绘碰了犀川的手腕一下。 “你怎么啦?在为什么事生气啊?” “当然生气啊,是人都会生气吧。请你也像我刚刚那样紧抱着我。” “不行,不能这样。” “如果我打扰到你的话,直接跟我说。我马上就出去。” “不是已经打扰了吗?” “你的意思是说,一直到刚才我都在打扰你啰?” “一点点。” “什么嘛!”萌绘推开犀川,从沙发站起身来。 “抱歉,对不起。”犀川叹气。“不是啦。不是那个问题。只是我必须继续思考下去的事。我想,稍微对你解释一下的话,你应该就能了解了。” “那就请你解释一下吧。”萌绘的双手在胸前交叉。“啊、啊,我已经好久没这么亢奋了。” “去我的公寓的住处去吧。” “啊?”萌绘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跟嘴巴都张的大大的。 “现在就走吧。” “啊……怎……怎么这么急。” “因为要解释给你听啊。” “等……等一下……” “不行!不能等了。” “怎……怎么那么急啦,而且……怎么对叔叔跟姑姑,还有仪同小姐他们交代啦?” “瞒着他们私下离开就好了。” “哎呀!”萌绘用原本交叉在胸前的手捂住嘴巴。“我该怎么办啊?” “要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 萌绘双眼流出了眼泪,她没有擦掉,两行泪水流到脸颊上。 “萌绘,你怎么了?” “没有,走吧。”她点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出发吧!” “你还好吧?” “没问题。” 5 公寓地下停车场上的访客车位上,停着犀川的浅黄色汽车。他来的时候是载着仪同世津子过来的。他用钥匙将车门打开,萌绘坐进了助手席。外面十分寒冷。车上的暖气要发挥作用,大概还得等上一阵子。 “这样仪同小姐不会觉得很困扰吗?”萌绘问。他们两人瞒着众人偷偷溜了出来。 “她又不是小孩子,搭个出租车回去就好啦。” “真是个冷淡的哥哥。” “你才该打个电话给诹访野先生或你姑姑吧。” “嗯。”萌绘愁眉苦脸地说。“该跟姑姑说些什么好呢……” 引擎发动之后,车子微微震动起来。犀川直接穿越人行道往马路上开,车子上了主要干道之后,在左线车道上缓缓前进,这是犀川一如往常的安全至上风格。 “如果跟他们说不用等我回去了,就可以慢慢来了吧”萌绘为了不让场面尴尬而这么说。她觉得自己说的话似乎不怎么幽默,或许会让犀川认为是在挖苦他。 “真贺田博士逃离妃真加岛研究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才是问题所在。”犀川直接转到这个话题。 “啊?到现在你还在想这个问题啊?” “一般的想法,是她想获得自由,你也这样想吗?” “对啊。” “我曾经也这么想过。” “不对吗?”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为什么她要忍耐十五年这么久。” “嗯,所以呢……” “她在那里面,不也是想保证自己的自由吗。” “但是如果被关在那种地方的话,什么事都不能做吧!” “不,什么都能做。她能自由思考。” “就只有思考而已?” “虽然只有思考,那就是一种自由了。”犀川说“行动并不重要。它不过是将思考稍稍具体化,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尝试,性质上属于完全子集。脑中思考的事情,能实现的不到百分之一。只要将思考化为行动,就必须花费时间或能量。如果有真贺田博士那种程度的思考能力,行动无疑是一种浪费。” “行动无疑是一种浪费。”萌绘重复这句话。“这么说,活着这件事不也成了浪费?” “不,要思考非得活着不行。我的意思是,对她来说,移动肉体或者使物体移动,都是一种浪费。然后,问题是,为什么有那种想法的人会逃离研究所。” “那老师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也不了解。那不是我能理解的。但是我的确一直都很在意。她的行为,或许是一种对自由观念的启蒙。但一不注意,对她的印象又会模糊起来,这说不定才是她的魔术。但是,她一定意识到,别人因为她的智能而想追随她,所以能轻松维持自己的地位。”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可能希望有人在后面追逐吧。” “希望后面有人追逐?” “对。”犀川一边操纵排档杆一边点头。萌绘坐在助手席,只能看着他的侧脸。 “其实也可以这么说,她之所以留下‘全部成为F’这个讯息,而没有特地在程序上隐藏起来的原因,是因为刚好在那个时点,她决定观察其他人类与自己比,到底能力落后到什么程度。” “嗯……没错,我大概知道你这么说的意思。那么,真贺田博士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对我们产生兴趣吗?” “该怎么说好呢?但是我想,至少她真的看透了我们是怎么思考的。这是我要特别强调的。” “我没办法相信。”萌绘说。“不论她头脑有多好,应该还是无法读取别人的心思吧?” “不算是读取别人的心思吧。其实,像是人类的情绪,感情,它们与周遭的条件或者是过去的经验等等都有所关连,所以十分复杂,而且常常出现偶发的状况。虽然它和纯粹的逻辑思考不同,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具有可预测性的。只要它越有逻辑性,就越能预测。” “那么,你是在想还有什么讯息可能被留下来吗?” “不。”犀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既然不清楚,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等一下,那么,老师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去你住的地方吗?” “我总觉得在那里应该会有灵感。” “那么,即使我不在那里也没关系啰?” “我不觉得你会干扰到我啊。因为你刚刚看起来好像在生气的样子,所以我想来这里好好整理我的灵感,然后早点跟你分析我的看法。但是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说不定今晚会一无所获。” “唉……”萌绘喘了一口大气。“老师,那个,我以为不是要讲这个,而是你想进一步讨论我们两个人的事。” “我们两个人的事?” “就是老师和我的事。” “喔,这样啊?” “那是什么口气嘛。” “没有啦。” “我们两个的未来会变成怎样啊?” “萌绘?” “真是乱七八糟。” “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萌绘闭上眼睛,眼眶红红的。 犀川将车停在人行道旁边。 “你在哭?” “嗯……真奇怪。”萌绘啜泣着说。“……我哭了。” “为什么你要哭?” “你不知道原因吗?”萌绘马上问。 “嗯……这个嘛……也不能说不知道啦。” “什么讲法嘛。” “没有啦,对不起。总之,你别生气啦,我不希望你生气,也不想惹你生气。” “那几句话意思不全都一样。” “该怎么说好呢?至少我比较喜欢不生气的你。” “我希望你把真贺田博士的事情全部忘掉。”萌绘说。“老师满脑子都在想着她的事吧,我好嫉妒喔。” “嗯。”犀川点点头。“但是,举例来说,这就好像平常脑子里都在想着研究的事,但是在下棋的时候,脑子里就都是下棋的事了,这是马上能切换的。” “这样的话,那就马上切换啊。” “但是,我总是没办法不去想。因为我比较笨,没办法控制。” “那都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在想呢?你的脑子里都在想这个问题吧?” “老师在取笑我吗?” “嗯,算吧。” “你最讨厌了!”萌绘瞪着犀川看。 他嘴角动了一下,也凝视着她。 他们彼此相视数秒。 萌绘决定认输了,她对着犀川微笑,然后又叹了口气。 车子停在热闹的街道上。暖气不知何时发挥了作用,车里变得有点闷热。前面停着一辆计程车,走道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也有人好奇窥望着坐在车里的两人。 “车子停在人这么多的地方,我觉得有点害羞耶,可以开走吗?” “说的也是。” 犀川放掉手煞车,将车子开走,车速依旧十分缓慢。 “我不行了,头脑一片混乱。” “我早就已经乱七八糟了。” “先不要想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然后集中精神思考真贺田博士的事,你觉得怎样?” “怎么集中精神呢?” “总之,先思考当时发生的事好了。” “那为什么要到犀川老师住的地方去?” “嗯,好像有人指引我这么做。” “谁啊?” “在我体内的某个人吧。” 一阵沉默。 引擎的声音,轮胎的声音。 红绿灯的明灭。 在十字路口左转之后,车子开上了坡道。 “先从她当初在长崎和我们接触时发生的事开始讨论好了。”犀川淡淡地说。“对了,我觉得有点奇怪。当初我和你是不是注意到了什么,为了查明真相,所以去跟真贺田博士会面?” “我始终都没注意有什么特别之处耶。” “我也是。但是从那之后,真贺田博士似乎就放弃我们,而且不再现身了。” “我不太懂,真贺田博士会希望我们注意到她吗?” “对,虽然有点晚,之后的确变成这样,而且她在估计我们与她之间的能力差距。” 萌绘不发一语。一直凝视着折射在车窗上的自己。 车子开进了住宅区,四周漆黑一片。 “和老师交往的话,会渐渐地对自己没有自信。”萌绘用冷冷的口吻说。“而且原本我的自信也只有那点程度。” 她又看了坐在身旁的犀川一眼。 犀川沉默不语。 “在老师心中,我是被当成一般人处理?还是被当成女人处理呢?” “用‘处理’这两个字不太恰当吧,我一直都很尊重你的。” “对不起,我觉得很想哭。” “不……” “再重新界定一下好吗?” “界定什么?” “老师送我礼物,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老师可以告诉我你内心真正的想法,让我好好想一想吗?如果老师不说的话,我真的无法了解。” “嗯……这样啊,那个礼物……” 突然有音乐声响起。 “啊,对不起。”萌绘慌慌张张地从手提包中把手机拿出来。“怎么办,真的打来了?” “接啊。”犀川简单明了地说。 萌绘打开手机,按下接听键之后,把它拿到耳边。 “喂……啊?姑姑啊?嗯、嗯,真对不起。因为有点急事所以出门了。嗯……那个……不是,嗯……是,好的、好的,对……当然,下次欢迎再来做客。那个……之后……不、不,不是那样啦,请您相信我。该怎么说呢……嗯,对,我了解了。是、是,没错。可以请您替我向叔叔跟仪同小姐说声抱歉吗……?真的很对不起。嗯、嗯,对不起。好的,我知道了。嗯,真的很……但是,不……对。嗯,我知道了。我改天再跟您好好解释……是……” 萌绘拿着手机的手,摊放在膝盖上,然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被骂了。”她说。 “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不,这是我自己下的决定。该怎么说呢……我会错意了,满心期待的我真是笨蛋一个。” “期待什么?” 萌绘当下不再开口,以作为无言的抗议。终于到了犀川住的公寓,他将车子开进了停车场。犀川不发一语打开车门走出去,萌绘也跟着下车,跟在他的后面。 走上楼梯之后,来到了犀川的住处前面。 “啊?怎么觉得有点紧张。”萌绘小声地开口说。 “试着改变一下心情吧。”犀川说。 “改变的话会觉得亏到了。”萌绘微笑着。 “不懂你的意思。”犀川面无表情地回答,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屋里很暗,而且有点寒意。 犀川打开屋里的电灯。进去客厅之后,按下空调的遥控。他没脱下外套,就呆立在屋里的正中央。萌绘的动作比较慢,从玄关走进去之后,站在客厅前面,从犀川背后观察他。他静止不动地站在原地三分钟。萌绘默默等待着。因为窗帘关着,无法从阳台的玻璃窗看到外面的景色。 沙发椅背上,挂着三件看起来皱巴巴的上衣。桌子上也堆着一堆杂志跟书籍。冰箱的恒温器正在运作,马达声嗡嗡低鸣着。 “你再等我一下。”犀川小声地说。 他没正眼看萌绘。 他是不是打算把屋里全部的氧气完全吸光呢? 门铃响了。 萌绘转过身去。似乎有人来访了。 “老师?” “去看一下……”犀川简短地说。“别让人进来。” 是不是推销员呢?但是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走近玄关之后,萌绘从门的窥孔看出去,发现站在门外的是熟面孔。她把门打开。 “喜多老师!” 喜多整个人钉在门前不动,双眼微微睁大。 “新年快乐!”萌绘微笑着说。 “哎呀……”他点头示礼。“真抱歉,我下次再来。” 他开始往走廊楼梯的方向走。 “啊!老师。”萌绘急急忙忙地穿起鞋子,飞奔到走廊上。 她在楼梯口前面追上他。 “我才刚刚进门而已啦。” “不用对我说明啦。”喜多笑着说。“我找创平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替我向创平问好。” “不,你不用回去啦。嗯……请您再稍等一下好吗?那个……犀川老师,有点……” “在换衣服吗?” “不是啦!” “我开玩笑的。”喜多笑着说。“他在干嘛?” “他好像在沉思。” “沉思什么?” “那个……六年半前发生的妃真加岛事件。” “啊?为什么?” “他看起来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 “那么,西之园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不,我没有要探你隐私的意思,也不想打扰你们。但是那个家伙,他完全把你当成空气了吗?” “嗯。”萌绘坦率地点点头。“没错!” “那家伙在干嘛!” “他可能太专注了吧。” “不,那家伙本来就很怪。” “或许……是吧。” “嗯,他真是个让人困扰的家伙。” “对!”萌绘再度点点头。 “搞什么嘛!我来替你好好跟他说一说。”喜多往前跨了一步。 “啊?不用了。”萌绘挥挥手。“没关系啦,我早就习惯了。” “我火气整个上来了。” “对不起,老师,我不该说这些多余的话的。”萌绘双手合掌,闭起双眼。“嗯……老师您要不要先喝杯热茶呢?” “啊?”喜多挑起一边的眉毛。“哎呀,真让人觉得寂寞。” “什么意思呢?” “在讲你啊。” “不会啦。” “你看起来就像他太太一样。” “等一下,那个……我去看看老师现在的情况怎样。不好意思,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萌绘不由自主地退到门边。 “这样不行啦,你太放任那个笨蛋了。”喜多边笑边说。 6 桌上放了三杯萌绘亲手煮的咖啡。 她静静地端坐在椅子上。坐在旁边的犀川,闭着双眼,双手交叉在胸前。喜多坐在对面椅子上,手肘靠着椅背,香烟上的袅袅白烟,在天花板上氤氲弥漫。 “你说点话好不好?”喜多带着笑意说。“咖啡端来啰。” 犀川一语不发地点点头,身旁的萌绘一直凝视着他。虽然她不清楚犀川的状况,但不由得稍微担心起来。 “我不行了。”犀川喃喃自语。 “什么不行了?”喜多马上问他。 “就是想不通。”犀川摇摇头,叹了口气。“现在的我还是不行。” “什么想不通。”喜多又问他。 “老师刚刚才说过‘我想通了’而已。”萌绘悄悄地对喜多说。 不久之前,萌绘回到屋里察看犀川情况的时候,犀川喃喃自语地说着“我想通了!是这样啊!”然后就走进屋内深处。所以萌绘觉得应该已经OK了,所以于是她把在外面等待的喜多请进屋内。当时萌绘在厨房煮咖啡的时候,还觉得气氛缓和下来了,所以安心不少。 但是,犀川对于喜多的来访,居然毫无反应,他就默默地坐在椅子上,脸微微朝上,闭着双眼沉思。在那之后的五分钟,他完全坐着不动。喜多也不发一语,静静地抽烟等着。萌绘和喜多互相对看了好几次。 犀川的屋里没有电视,而且冷冷清清的,厨房附近看起来整理得比较干净,不过恐怕是没在使用的关系。 咖啡机的声音响起,萌绘站起身来,找到杯子之后,把咖啡倒进杯子里。她将桌上的杂志轻轻地夹在腋下,在空出来的桌面上放下咖啡杯。 喜多为了要看外面的景色,所以把窗帘打开了,萌绘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她心里想着,屋子的主人有朋友来找他,却这么对待朋友,只有咖啡似乎有点寒酸,平常不作好接待客人的准备是不成的,如果诹访野在这里就好了。 “喂!创平。”喜多边吞云吐雾边说。“西之园小姐煮了咖啡,所以我就开开心心地喝了,找你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要回去啰。” “你没要紧的事找我?”犀川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说。 “在外面看到你屋里灯开着,就过来看看了。” “简直跟蛾一样。” “蛾?”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对萌绘微笑。“西之园小姐,你煮的咖啡真好喝,如果你不在这里的话,我就不会待在这了。” “老师,你有想到什么吗?”萌绘问。 “想到的只是初步的线索。”犀川回答。“你看这个。” 他把手中握着的东西放到桌上。 是一块黄色的积木。 犀川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盒,从里面抽了一根烟出来。 “这个……”萌绘眼睛睁的大大的,把双手端着的咖啡杯放回桌子上。“在真贺田博士房间里的?” “嗯?”喜多挑了挑眉。 在六年半前的夏天。真贺田被关在妃真加岛研究所的地底下。在她从妃真加岛脱身之后,萌绘与犀川进去过她的住处,也就是四季曾在那里生活十五年的空间,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堆放了许多塑料积木。犀川取走了一块作为纪念。 “这……哪里特殊了?”萌绘问他。 犀川不发一语点燃香烟。 “这是真贺田博士所留下的唯一讯息。” 第3章 收敛之后除以零 然后,少女澄澈晶亮的黑色瞳孔,如同细长绢穗般的睫毛,以摄魂追魄般的眼神,追逐在火焰后方。少女知道,只要火焰持续燃烧,代表着所爱的人依旧存活;若那道火光就此消失无踪,那么,她所爱的人,便已离开人世。 1 经过位于意大利米兰的史卡拉歌剧院,往圣多罗车站步行约莫五分钟,在街道的角落有间旅馆。无轨电车在街道中央行进,在石头砌成的车道上,发出阵阵滑过路面的声音。不论是往走道突出的蓬帐,或是稍稍凹向玄关的阶梯通道,都十分简约朴素。在外观上,因为是内敛朴实的设计,若不是看见偶尔停在旁边的出租车,或者是门口的服务生,很可能会没注意到就走过去了。 但是,只要走进里面,挑高的圆弧状天花板,出色洗炼的浮雕十字架,诉说着故事的绘画,以及屋内接待室里镀上金银的雕像,曲线优雅的家具,充满异国风味的地毯等等,皆令人目不暇给,宛如一场华丽的奢侈品展示会。 各务亚树良就在那个旅馆的交谊厅里。 她看着摊放在桌上的几份数据,一边做着笔记,大概已经喝了两杯红茶了。 似乎有人站在桌子前面,因此她抬头往上看,一副以为是服务生要来提供服务的表情,但竟然听到了日语。 “我可以坐这里吗?”是个低沉而令人怀念的声音。 亚树良身体颤抖了起来,仰着头看他。 站在她面前的人,竟然是保吕草润平。他蓄着山羊胡,头发略显茶色,围巾自两层垂下,戴着墨黑色的太阳眼镜。乍看之下,可能会认不出他是日本人。墨绿色的皮夹克搭配着银灰色的牛仔裤与靴子。尽管他的打扮与外表十分诡异,亚树良还是立即认出他是保吕草。 她默默不语,但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保吕草脱掉夹克,把椅子拉了过去,然后坐在上面,翘起了二郎腿。服务生来点菜的时候,他反仰过去,回头说他要点咖啡,之后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微笑。 “好久不见啰。”他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握在手里那金属制的打火机点火。关上盖子之后,往斜上方吐出一口烟。 “你在工作中吗?我不会打扰到你了吧?” 她轻轻摇头。 该说什么好呢?但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原来如此。自己原来如此惊讶,这种情况在脑海里不知都已想象过几次了。 然而现在,这种感觉,这种心情,都是前所未有的经验。 这就是老了的证据吗?她心里不禁有这种感觉。 悄悄地叹息。 她把手里握着的笔放在桌上。 之前为了书写,戴着的眼镜也放在桌上。 现在头发变长了,所以把它绑在后面。原本她决定把头发放下来,但在双手向后要取下发圈时却又放弃了。她觉得为了他而想把头发放下来的自己实在很可爱。 她好不容易能够微笑了。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知道我找了你几年了?” “三年?还是四年?” “也还好啦,只是绕了几个圈而已,比起你要找我简单得太多了。” “为什么?” “你比较显眼啊。” “嗯,这样啊。”亚树良点点头。 她也点了根香烟,双目半闭,回想过去种种。 “你在日本的时候,我没能找到你。”他说。“你那时候在哪?东京吗?” “对。” “如果是日本人的话,能藏身的地方也只有东京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首尔也算啰。”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没有。”亚树良摇摇头。“一点都没有。” 保吕草撇了撇嘴,鼻子哼了一声。 “我是一个来追逃跑女人的男人。”他边笑边说。“你觉得我说谎也好,不过真的就是那样。” “你的执念可真深。” 保吕草咋舌看着旁边。 “对不起啦。”她对着保吕草眨眼。“见到你很开心。” “那太好了。”保吕草依然面无表情地点头。 一阵沉默。 亚树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保吕草。保吕草虽然会偶尔回头看她,但是他的脸,绝大部分都朝着大厅看。 他用手去拿服务生端来的咖啡。 “你现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你呢?” “我啊,我在写一些东西。” “真的?” “一些琐碎的稿件。” “用各务亚树良的名义?” “对。” “我在做一些与美术品有关的工作。” “啊?你还在做这个喔?” “怎么说‘还’在这个。” “当小偷啊。” “不,不是那样啦。我是买了之后,在日本出售,搞的是正经的生意。” “用什么名字呢?” “嗯,那个啊?椙田。” “‘椙田先生’?感觉好俗气喔。” “因为不俗不行啊。” “嗯,听起来真的是像在做正经的生意,” “当然啰。不过啊,老实说,虽然是正经生意,但这种工作才是最需要去骗人的工作。” “嗯,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我看到前主人在做的工作,也曾经这么想过。” “你的前主人是真贺田四季吗?” “咦?” “你知不知道她藏身在哪呢?” “什么嘛!唉……”亚树良叹了口气。“你真让我失望透顶,原来你不是要找我,而是要找真贺田博士啊。真叫我伤心。” “不是啦,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是不是已经偷偷跟踪在我后面好几天了?” “不,我没那样。我只是在想,你和她之间是不是有某种关系存在呢?你突然消失不见,我想这应该跟她有关,不是吗?” “不是。”亚树良摇摇头。“但是我曾经和真贺田博士见过一次面。” “什么时候?” “我不能说。” “这样啊。”保吕草从口里吐出烟。“就算叫CIA去找,也找不到吧。” “应该是吧。” “不过,我也曾经想到过一个可能性。”保吕草微笑着说。“很简单的方法,那就是用钱。你和世界首富结婚的话就可以了,他会为了你做所有的事。” “那种方法已经过时了。”亚树良也微笑着说“结婚?搞什么嘛!” “喝完咖啡之后做什么好呢?” “随你便啊。” “嗯,例如说,当当导游带我去逛米兰这个城市吧。” “你不是已经逛过了吗?你可以到对面拱廊,那边有很多导游。” “那你呢?” “我有一些稿件要赶,现在还在构思中,再不弄就要拖稿了。” “这样啊。”保吕草点点头。“打扰你了。”他把香烟在烟灰缸上捻熄之后站起身来。 保吕草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夹克,头也不回地准备从交谊厅离开。要出去之前,他站在门口的柜台结账。不知道他是要付一人份,还是两人份,不过亚树良对这个并不在意。 亚树良看了看摊放在桌上的数据,觉得怎样也提不起劲来:心里一直想着自己还能静下心来做事吗? 这个赌注对自己十分不利。 对方知道自己的住处。 但是自己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是不是打算就此不再见面呢? 保吕草由柜台离去,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眼睛闭了一秒左右之后,她下了决定。 她急急忙忙地把桌上的文件通通塞进手提袋里,拿着外套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询问柜台之后,才知道他已经把两人的帐都结清了。 亚树良小跑步到大厅后,已经看不见他的影踪。 她推了大厅的门出去。 究竟要往右?还是往左? 黄色的无轨电车从对街开了过去。 亚树良正想问服务生是否看到保吕草离开的方向, “想当我的导游啦?”他说。一回头,就看到他站在自己身后。 亚树良望着天空叹息。 随后,两人便手挽着手在人行道上并肩而行。 2 县警察局本部走廊上的气氛,让人觉得彷佛置身在医院里,然而在走廊上行走的人们,看起来似乎更不健康。 鹈饲出现了。他晃着巨大的身躯走了过来。 “请、请。新年恭喜,今年也多多拜托你了。”他的表情似乎很开心。“好久不见了,最近是不是比较忙?” “是有点忙。”萌绘点点头。“有找到吗?” “为什么要找那么久以前的数据?” “其实是犀川老师说他想要的。” “咦?真的吗?” 萌绘稍微往旁边移动后,在长凳上坐了下来。自动贩卖机就在附近而已。路过的好几个熟人对她点头示礼。鹈饲从他带来的信封里,拿出了几张照片的拷贝。 “因为只有黑白影印的档案,说不定会很难辨识。” 萌绘仔细地端详照片,大概是A4大小的纸张,虽然比原本的照片还要小一点,但是已经够大张了,拷贝的版本还算清晰可辨。这些照片是乐高积木的照片。 “要不要我再把彩色档案传送给你呢?” “啊,这样啊?也可以这么做喔?” “最近是越来越方便了。不过如果演变成之前的事件的话,连要检索证据的清单都很麻烦。” “给你带来困扰了,真是抱歉。” “不会啦,怎么这么客气……虽然是还在搜查中的重要线索,但已经确实取得主任方面的许可。对了,犀川先生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以后说不定要正式委托他帮忙办案呢。” “现在是谁当主任呢?” “现在是由三浦先生担任。要请他过来吗?” “不用啦,这样不是会打扰到他……” “他其实很想跟西之园小姐见个面,但是又不方便自己出面,我可以请他来。我们到那边的房间去吧。” 萌绘跟在鹈饲的后面走着,在经过了两个转角便来到了会议室门前,鹈饲开门之后悄悄地窥视里面。 “请稍候一下。”他一手开着门说。 “总觉得变成一件不得了的事。”萌绘苦笑。她走进房间之后,又走了回来。“好像没什么能说的话题耶。” “嗯嗯,没关系啦。总之,我马上就请他过来。” 鹈饲离开了那个房间,门关起来后,外界的声音便被完全隔绝。午后的阳光,由挂在窗上紧闭的百叶窗中隐隐透出。 她端坐在椅子上,从信封里取出照片,一张张整齐地陈列在桌上。照片总共有八张。 其中,两张照片拍的是散落四处的乐高积木,另有两张照片拍的是一些状似置物盒的塑料容器,剩下的四张照片则是乐高积木组成的英国卫兵娃娃,分别由前方、两侧、以及后方的角度拍摄而成。在萌绘的记忆里,它的高度大约是五十公分左右。 所有的物品,都在那个研究所地底的真贺田四季的房间里。犀川拿回来当纪念品的,只是散放在塑料容器里其中一块的积木。 他说,那是真贺田四季所留下的讯息。 那是他可以确定的。 但对于究竟确定了什么,他却没有给任何的说明。 讯息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他并不清楚。 一般人乍闻之下,会觉得这种情况没有道理,但对犀川来说,它毋宁是一种常态现象。以他的讲法来说,那是一种“路径”,虽然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总之,先继续往下走就是了。“之后再进一步思索、调查,最后就能了解真相。”他是这么说的。为什么他有办法判断那条路径能知道最后的真相呢?萌绘总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数学或物理问题,或者是在谜语猜题上,的确会有那种直觉出现。虽说这么想就可以理解了…… 门开了,三浦和鹈饲一起走了进来。三浦是搜查一课的警官,他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的菁英份子。 “您好。”三浦板着扑克脸说。 “午安,没跟您事先约好就突然来拜访,真的非常抱歉。”萌绘鞠着躬说。但是,她昨天已经打过电话给鹈饲,理论上他应该已经跟三浦知会过了。 三浦请萌绘坐下。 “您是为了真贺田四季的事来访的吗?”三浦边拉着椅子边说。“为什么到了现在才……?而且,您还不是为了三年前的长崎事件,反倒是为了七年前的妃真加岛事件而来?” “嗯,我也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 “我是不是必须再请教一下犀川教授呢?” “那个……这张照片片上的乐高积木,现在在哪里呢?” 三浦看了看鹈饲的脸。 “我们警方也不知情。”鹈饲回答。“大概在遗属那边吧。” “怎么说遗属……?”萌绘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真贺田博士还活着喔。” “不,我是指研究所的所长。” “喔,原来如此。”萌绘点点头。“新藤先生。” “没错。”鹈饲点点头。“我曾经听过那段往事,只是想再确认一下而已。” “拜托了。” “不论什么事,一切就交给我吧。” “妃真加岛上的研究所现在还是封锁着吗?” “我记得还封锁着。”三浦回答。 “现在是谁名下的财产呢?” “真贺田四季名下的。”三浦的表情仍然不变。 “这样啊,因为新藤先生过世的关系……”萌绘思索着。 “但是研究所的所有权属于她吗?”三浦眼镜下的双眼半阖着。“那个……西之园小姐,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像是真贺田四季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以及积木之类的事。” “这大概要从‘那个事件’的起因,还有真贺田博士究竟有什么意图说起吧。” 对于萌绘的说明,三浦与鹈饲百思不解,只得皱着双眉缓缓点头。 “啊,然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萌绘微笑着说。 3 保吕草和亚树良在高大的拱顶商店街下散步。保吕草偶尔会往后回头,总是疑神后面有人在跟踪,亚树良却觉得他的动作很有趣而暗自窃笑。 走出广场之后,出现大批的观光客。两人跟着他们的方向也走上了台阶,走进了教会礼堂。教堂里有些昏暗,从彩色琉璃透进来的光线,如同是一种对神的礼赞。 亚树良的身体倚靠在保吕草的臂膀上:心里思索着,这种依赖,不就如同宗教一样吗?她觉得自己变得十分脆弱,说不定,该迎接天使的时刻已经到来。 到处都有导游说明的声音。英语、意大利语、以及日语的声音此起彼落。两人坐在木制的长凳上。 保吕草紧靠着椅背坐着,他觉得都坐下了,不如就坐得安稳些。然而又不自觉地回头往后看。 “没有人会来的,你安心啦。”她缓缓地说。“椙田先生真是爱操心啊。” “不论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没办法安心。”他低声地说。“你不也是吗?” “我?为什么?我可是个正经的人。” “在神面前还敢这样说啊?”保吕草微微露出笑容。“真了不起:心脏真强。” “因为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我们彼此都托年轻时‘丰功伟业’的福,才造就了往后一辈子都无法安心的人生。” “真后悔当初决定跟你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来米兰?” “为了与你相见啊。” 亚树良咋了咋舌。“光会说谎的家伙。” “那你为什么人会在这里?” “在等你来找我啊。” “我们彼此都在过着由谎言构成的人生。” “也彼此都在乎对方。” “不过,我觉得等待一个人,还是在水都威尼斯最具风情。” “你未来有什么目标吗?” “在神面前,那都只是凡人的妄想而已。” 4 萌绘造访县警局本部之后,翌日,她搭乘新干线到东京去。她代理国枝出席学会本部召开的委员会,但是这场会议下午五点才开始。 她换了几条捷运线之后,大概在中午左右到达了目的地,昨天已经透过电话和要见的人取得联络。 她走进医院大厅,医院的气味果然如同她想象的一样浓厚。到柜台登记名字之后不久,一名年迈的女性从走廊深处出现。来的人是新藤裕见子。 “啊……真的是你……”她双手合掌,笑吟吟地往萌绘走过去。 “好久不见。”萌绘伸出手和裕见子握手。 “你变得成熟好多。” “没有啦,因为今天要开会,我才会穿得这么正式。” “现在在哪里高就呢?” “我目前还是学生。” “嗯……但是,都已经七年了。这么说的话,你现在就读博士班?” “对。” “你还在那个教授门下吗?嗯……那个……犀川教授?” “对,是他。” “嗯,那就完全没变了。” 走上了楼梯,裕见子带她到会客室去。萌绘看见桌上摆着直升机的模型。 “啊,这个是原本放在研究所所长室里的,好令人怀念喔。” “你的记性可真好。”裕见子微笑着说, 讲到一半,有个年轻的女性端茶进来。她们两人开始相互寒暄。萌绘问裕见子关于医院里的事,裕见子则问她大学的事。 “那个……在电话里拜托您的事……” “是的。”裕见子站了起来,绕到桌子的对面。“我已经先找过了。往这边走,请。” 裕见子走到里面开了一扇门。萌绘站起身来,跟在她后面走。 隔壁的房间是个被数个书架包围的狭窄场所,也没有对外的窗户。裕见子打开日光灯的开关后,看见一堆士兵娃娃歪七扭八地倒在房间正中央的桌上。桌子旁边则放着一个塑料容器。 “啊,对!就是这个。”萌绘走进房间里。“跟当时一模一样。” “没有人碰过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怎么了呢?如果你要的话,就送给你吧。” “咦?真的吗?啊,该怎么办,我带不回去。” “我叫人帮你送过去好了。” “那么,一切就拜托您了。我想犀川老师会很开心的。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还要不要看看其他的东西?” “有怎样的东西呢?” “嗯,有啊。像是四季亲手做的碎布手工艺品啦,还有一些餐具器皿之类的。” “她有留下一些手写的东西吗?” “那个人从来不写字的。” “啊?这样啊?那不就全都用计算机打字啰?” “对……还是说都在脑子里呢?”裕见子摇了摇头。“也就是这样,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留下任何手写的东西。连一幅画,甚至一个字都没有。” 萌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乐高模型。这些东西到底具有何种意义呢?她完全无法了解。 “到现在为止,这些东西都没被人碰过吗?” “嗯……该怎么说好呢,电视媒体跟周刊记者来这边采访过,它们应该也曾经被别人看见了好几次,说不定还有人偷偷碰过,原本那些事情就已经让我厌恶到极点了……” “您可真是够辛苦了。” “对了……有个说想把四季的事写成书的作家,曾经来过这里几次,嗯……他好像有说过了什么话,但是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嗯,他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蓄着山羊胡……” “那本书出版了吗?” “我也不知道,没听说,说不定他说谎……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如果真的要出,也应该已经出版了。” “他调查了些什么?” “嗯……不对,他很少提到四季的事,之后,对,他看着这些积木看了半天,碎布手工艺品也是,然后还有四季制作的机器啦,机器人照片啦。对了,那个机器,被一间叫Nano craft的公司拿走了。” “嗯嗯,我知道那件事。”萌绘点点头。 “所以那个时候只剩下照片而已。是长崎事件之后发生的事。” “那个作家的名字可以请您再想一想吗?” “请等一下,我去找看看他的名片。” 裕见子回到了会客室。萌绘仔细观察倒在桌子上的士兵娃娃。玩具娃娃是由方形小积木组合而成的,似乎没被擦拭过,凹凸不平的地方积了不少灰尘,手与脚都没有任何损坏。难道说在这六年间,它们真的都一直都没被动过吗? 另一方面,放在塑料容器里的积木部分,比起被用在玩具士兵上的积木少,看起来是用剩之后放在里面的。犀川在妃真加岛事件所取走的那块积木,便是从这个塑料容器里取走的。 “啊,这个、这个。”萌绘听见裕见子的声音。她站在桌子正对面的旁边。萌绘走到会客室去。“是椙田先生,椙田泰男。你认识吗?” “不认识。”萌绘摇摇头。 萌绘心想,等一下马上就去网络上搜寻看看。 5 两人一同抬头看着高大的半圆形型建筑物。 “真难想象这栋建筑物是人类建造的。”保吕草说。 “你喜欢这种啊?”亚树良问。 “嗯。” “我就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这栋教会建筑物不是我的,也不可能成为我的。” “想象是自己的不就好了。” “没办法带回家。” “如果想象是自己的呢?” “你为什么会一直想盗取人家的东西呢?” “那只是工作之一。只是把能让它移动的东西,可以移动的东西,移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已。” “只要想象着那东西是自己的就OK了吗?” “对我自己而言,那样就已经足够了,因为出钱的家伙,心胸是很狭窄的。他们只要看到自己以外的人去看那个东西,或者去摸那个东西,他们就会受不了。”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心胸宽广?” “嗯,相对而言。”保吕草微笑着说。“举例来说,就算是对在热恋中的爱人,我也可以不在意。即使她看着别人,或者触摸别人,我也不会在意。” “这样啊。”亚树良点点头。“我不行,我就会想带回去。” “嗯,我们对这种事的想法不同。” “对啊。” “不会产生代沟吧?” “应该不会啦。” 保吕草的双眼凝视着前方。 亚树良直直地凝望着他。 她一手抓着长椅椅背,身体微微往前倾,一手轻轻放在他的围巾上,然后缓缓往下拉。她的脸往他贴近。他的唇与她交叠,手轻抚她的后背,然后紧紧拥住她,她身上的香气令他十分怀念。 他轻轻放开她。 “这是你的王牌吗?”亚树良问。 “什么王牌?” “想要从我身上问出一些事情。” “我没有特别想要问的事。” “为什么你对真贺田博士有兴趣?” “大家都在找她。” “大家?警方吗?” “对,警方也是。”保吕草点点头。“因为她是杀人犯。” “她无罪开释喔,你是不是弄错了。” “九四年的事件是这样没错。” “找不到证据。” “但是应该有重要的人证存在吧。”保吕草抬头看着半圆形屋顶, 她也抬头往上看。在又高又暗的天空上,霎时觉得好像会有天使降临凡间。 “她在哪里?”他问。 亚树良沉默不语。 她的手轻抚他的胸口,觉得就像在抚摸自己的身体一样。她有预感,在这教堂附近严肃的氛围里,他俩说不定会忘了自己的年龄。这时,她感觉到他胸口的口袋里有硬物在里面。她的手停在那里没有移动。 “那才是我的王牌。” “啊?” “在我的暗袋里。” “我可以看一下吗?” “和这地方的气氛很相配喔。” 亚树良把手伸进他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打开暗袋的拉链。她的指尖有金属的触感,于是她把它拉了出来。 是十字架型的装饰品。上面上着锁,无法辨别是黄金或白银打造的,但放在手中有沉甸甸的感觉。近看的话,镶在上面的宝石就会反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安洁拉?玛奴伯。” 那是不断在她梦中出现的名字。 保吕草抓住她那拿着它的手。 他的表情仍然优雅,从她手中拿过那个艺术品,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缓缓地将它放回胸口的暗袋里。 “对不起。我的个性比较疑神疑鬼。”保吕草以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凝视着亚树良。“你想把它带回家了吗?” 6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西之园萌绘将车子停在校园中庭,然后回到总务大楼。通常在这个时候,大门入口已经不对外开放,所以只能绕远路,从有警卫驻守的入口进总务大楼。开了门之后,她马上冲进了黑漆漆的大厅。警卫室里不见警卫的人影,或许是去巡逻了。 上了楼梯后,萌绘走在教室整齐并列的笔直走廊上。这里一到晚上就成了最寂寥的场所。萌绘从二楼的通道走到研究大楼去。信道上有一排化学实验室,每间都依然灯火通明着。 离开那里之后,萌绘拉开通道出口的铁门,那道铁门是用来预防爆炸意外事故发生的防火墙。从那里再过去就是建筑学系。研究室的灯光由两侧天花板附近的窗户透出。 虽然如此,通道还是很昏暗。萌绘从楼梯走上三楼之后,先走到研究生的研究室去,那里有属于同一个讲座的同伴在。 萌绘敲门后将门打开,一进了研究室的门,随即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研讨用的大会议桌。再进去一点,还有几张单人书桌,而在研究室里,到处都看得到液晶屏幕。有三个人同时往萌绘的方向看过去,他们知道是萌绘以后,都对她点头示礼。这里一共有三个男研究生,他们在这个时间都还在做事,是一群认真的年轻人。不过他们马上就要提交论文了,因此认真也可说是理所当然。 位子在研究室最前面是柘植,萌绘走到他旁边,盯着他桌上的液晶屏幕看,上面显示着实验的数据分析图表。 “哇,真漂亮!”萌绘说出她的感想。 “刚刚被国枝老师念了几句。”柘植苦笑着说。 “啊?真的吗?”萌绘惊讶地说。 如果是国枝说“漂亮”两个字的话,那是代表关连资料的相关系数很高,绝对不是像萌绘是喜欢某种东西的外型或色彩的意思。她们对这个词汇的定义完全不同。但萌绘所惊讶的,并不是国枝念了柘植几句,而是国枝这个时候竟然还在N大。 萌绘看了看散落在桌面的设计图之后,走出研究室,从楼梯走上四楼。隔壁的房间黑漆漆的,那曾经是国枝担任犀川助手时的研究室,现在则没人使用,成了堆放书籍的图书室,萌绘走到犀川的研究室对面,开门之后,走进研究生专用的研究室里。虽然这里是她使用的地方,但实际上她一周只会回来个一两次。国枝到C大到赴任之后,这里还是她工作的地方。 萌绘进去的时候,研究室里没有任何人在,她猜想他们大概都去打工了。如果人都不回来了,大概都会上锁,但整个晚上门都没锁、灯也没关的情况也是常见的事。 她走到自己的桌子前面,碰了一下键盘,计算机马上从休眠状态恢复。开启寄给的自己电子邮件之后,她打开了附加档案。 萌绘听见走廊上有声响,接着研究室的门被打开了。先进来的是国枝桃子,跟在她后面进来的人是犀川。 “国枝老师,你怎么会来这里?”萌绘站起身来问她。 国枝没回答萌绘的问题,直接走到她身旁看着液晶屏幕。 “我才要问你呢,你在这里干嘛?委员会进行的怎样?在出作业吗?” “啊,没有啦。” “要好好利用时间。对了,报告弄得怎样?” “是的,没什么问题。明天就拿给老师看。” “今天为什么不行?” “我还在构思。” “还在构思中?” “嗯,所以我才会来这里。这边的计算机跑得比较快,今天晚上,我想使用闲置的机器一口气做完。” “这种一气呵成的态度,正是我犀川门下的传统。” 犀川也走到了萌绘身旁。萌绘坐了下来,把屏幕转到两位指导老师的方向。 “这是从县警局那里取得的照片,一共有八张。我想这张应该是最清楚的。”她一边说,边开启计算机上的图片文件。 “这是什么?这个是……乐高积木?”国枝说。 “对、对。就是这个样子没错。用这个组成了士兵娃娃。” “那个在这边。” 萌绘开了另一个窗口,将照片显示给他们看。那是用乐高积木做成的娃娃。 那些照片是在真贺田研究所的地底下某一个房间拍摄的。萌绘对国枝说明真贺田四季所留下的这些物品。在六年半前的妃真加事件发生的时候,国枝当时也在岛上。犀川门下的学生全都参加了这次旅行。 “现在这个有什么意义吗?”国枝问。 “这个嘛……”萌绘看着犀川。 “嗯,总之,先数一下这个的个数。”犀川说。 “个数?”萌绘反问。“什么个数?” “乐高积木的个数。” “啊?照片上的?” “对。” “那么那个塑料容器里的乐高积木也要数吗?” 萌绘打开一开始给他们看的图片文件窗口。那是一张积木收纳在塑胶容器里的影像。 “这个也数,还有刚刚士兵娃娃的也要数。” “嗯,但是,从照片去算可能没办法算得正确。”萌绘说。“实际的物体就快送来了。” “啊?实际的物体?”犀川眯着眼睛说。“喔,你去新藤太太那边啦?什么时候?今天吗?” “今天?”国枝瞪着萌绘看。 “喔,那就等正确数量的实际物体送来再开始算算看吧。在构造上,如果能做成立体图,就可以想象内部的样子,也能用脑筋去思考。”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萌绘歪着头问。 国枝斜眼瞪着萌绘看。 “啊,然后,老师,有关罗伯特史瓦尼失踪的档案,我也有请人寄过来,这件事拜托过三浦先生了。” “嗯,谢谢。”犀川点点头。 “对不起,我稍微打扰一下。”国枝说。“西之园同学,其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应该多得跟鬼一样吧。” “跟鬼一样?”犀川反问。 “多得做不完的意思。”国枝回答。 “我知道啦。”犀川挥挥手。“如果很忙的话,我自己来做这些有趣的事就可以了。” “嗯……我还是可以做啦。没在构思论文的时候,应该还有一点自由时间啦。”萌绘说完之后,偷偷地凝望着国枝的脸。 “那不是我的论文喔。要拿博士学位的人可是你。” “是。”萌绘点点头,然后对着国枝微笑。“没问题的。” “犀川老师也该适可而止。”国枝一手推眼镜,脸凑向犀川。 “嗯。”犀川点点头。“好久没这样被当头棒喝了,最近国枝不在,做事都变得慢吞吞的。谢谢啰。” “慢吞吞……”萌绘说。 “那么,十五分钟后见。”他往玄关的方向走。“我们再来确认一些东西。” “嗯,就这样决定了。”萌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看起来就跟笨蛋一样。”国枝说。 7 各务亚树良躺在旅馆的床铺上,慵懒地往窗子的方向看。虽说如此,但她并不是看着窗外。窗帘现在是拉上的,即使没拉上,也只看得见围住狭小中庭的水泥墙。 浴室的淋浴声依然持续。 她从床上伸出脚尖寻找拖鞋,但是探不着,拖鞋似乎在床的另一侧。她走下床,踮着脚轻轻地在地毯上前进,往衣橱的方向走过去。她将橱门打开,手探进保吕草的口袋里,但里面没有硬物的触感。她马上转身去探查保吕草挂在椅背上的夹克,一样是找不到她想找的物品。室内很温暖,即使不盖被子也不会觉得寒冷,但她还是钻进了被窝里。 真奇怪?藏到哪去了呢?在什么时候……究竟是在从教堂回来的路上,旅馆交谊厅,还是这个房间的时候藏的呢? 她试着回想。 她认为应该在他身上,但是想不到究竟放在何处。 他会不会有同伴呢?但他总是单独行动,将宝物托给同伴的可能性非常低。大概是带进浴室了吧,这种宝物当然要寸步不离。但是,我自己究竟在干嘛呢?那会是真品吗? 亚树良希望能在明亮的地方再次端详安洁拉?玛奴伯,她想用放大镜仔细欣赏上面的宝石。 沙发上的手提包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咋了咋舌,连忙从床上跳了下来冲过去察看。是手提包里的手机在震动,声音立刻就停了,应该不是别人的来电。她把手机从提包里拿出来,按下按键之后,确认是不是有手机简讯。 此时,浴室的门开了。亚树良也拿着手机回到床上。 “有人打给你?”保吕草穿着白色浴袍走了出来。 他走到沙发旁坐了下去,亚树良的手提包就在旁边,提包的开口还敞开着,他却没有看的打算。 亚树良以棉被裹住身体,侧卧在床上。她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想说。 隐约能听到保吕草用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声音。 她拿起手机,呆望着小小的液晶画面,或许是因为身体疲惫,或许是因为变得麻木而变得沉重,但她的头脑却仍然很清晰。 手机液晶画面上所显示的数字是明天的日期,后面的字则是"Mondov"(蒙多维),那是一个城镇的名称(注:蒙多维(Mondovi) ,是位于意大利皮埃蒙特(Piemonte)区里的一个城镇。该城建于公元一一九八年。现分为上城(旧城)和下城(以工业为主)两个部分,当地名胜有大教堂和耶稣教堂等等。该城镇主要生产钢铁制品、陶瓷和化工品等。)。 她突然感到身体变得沉重,床上似乎有人压着她,她想起身挣扎,但是双手被抓住,身体也被压得不能动。 好不容易转动身子,却看不到保吕草的脸。 背上感受到的体重一直移动,她的手被抓了起来。 她放弃挣扎,手机也被拿走。 “放开我!”她喊叫着。“坏蛋!” “你自己还不是偷偷摸摸的。”亚树良感觉到身后的声音渐渐靠近,她的长发被保吕草的脸紧贴着,脖子感觉得到他的呼吸。“你和朋友在蒙多维有约啊?” “是工作上的事。” 保吕草放开她,从床上走了下来,把手机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对不起。”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拿起放在烟灰缸上的香烟。“我怕你身上有武器。” 亚树良还是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更沉重了。 两个人绝对无法好好相处。她心里这么想着。 8 那周的星期六,犀川来到了萌绘的别墅。他是为看乐高积木而来的。萌绘虽然觉得这样像是用诱饵钓犀川过来一般,她的内心还是雀跃不已。 前天晚上,他们两人分别计算乐高积木的个数,结果两人所算出来的数量几乎完全一致。但仍须验证最后的结果是否正确。在学术研究上,有正解存在的情形非常少,也不会出现可以制作Q&A的情况。萌绘觉得,这次乐高积木的个数的计算,绝不会只是单纯的Q&A而已。 两人在萌绘的房间里。 桌上放着早上才刚送过来的瓦楞纸箱,里头摆着今天要解决的问题。 “我昨天和三浦先生见面了。”犀川说。 “啊,真的吗?我也是喔。” “在真贺田博士的房间前面,不是有个警卫室吗?在那边,那些会出入博士房间的物品,全部都会受到检查。警方将警卫室的物品进出记录带了回去。” 那件事萌绘也知道。 “你要调查什么呢?”她问犀川。她知道犀川一定有什么目的。 “乐高积木啊。”他回答。 萌绘心想,又是乐高积木吗?她虽然怀疑这不是问题的核心,但是她依然保持沉默。 将瓦楞纸箱放到地上之后,两人盘坐在地毯上,先计算放在塑料容器里的积木数目。他们把积木依红、蓝、黄、绿、白、黑的颜色分开摆放,不到一会,作业就完成了。 “个数真少,总共才两百三十七个。” “是七十九的倍数。” “这有什么涵意吗?” “不。”犀川摇摇头。他指着士兵娃娃。“士兵娃娃的积木个数比较多。” 这一次他拿起了士兵娃娃,但是并未将它全部拆开,为了不破坏各个小细节,所以他采取最小限度的拆解方式。他小心翼翼地把它的手部、脚部、头部拆下,并且陈列成随时可以重组的状态。 不论是手部或脚部,都和原本预想的构造相同。但即使体积相同,也要看是使用较大而长的积木,还是小而短的积木,因为这会导致积木个数上的差异。 在娃娃的胴体中间,有着空心的部分。虽然说在这部分会产生计算上的误差,但犀川和萌绘也先预估了一定程度的误差值。在物体的构造上,原本就会有一些自由度存在。 “好像在挖掘古迹一样。” “不,跟挖掘古迹不一样。” “是因为不觉得快乐吗?” “是还好……” 犀川表情十分认真。他一脸严肃地拆解积木玩具的表情,让人不禁莞尔。 “啊,对了,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端来给你喝?” “不用了,谢谢。” “香烟呢?” “这里禁烟吧?” “是没错,但是我并不介意。” “不用了,谢谢。”依然低着头的犀川说。“这个叫做乐高积木的东西,是一种玩具吧?” “我自己没这种玩具,但是小时候在朋友家玩过。” “我也没这种玩意儿,而且从小就几乎没有这种玩具类的东西。” 他们决定把士兵娃娃的头拆下。娃娃的头部,盖着一顶黑色的大帽子。 “这东西警方有拆解过吗?” “我想应该没有吧。” “但应该在上面采过指纹吧?” “即使表面被触碰过,也不会深入到内部。” “咦?这个地方也是空心的。”萌绘边拆解头部边说。 士兵娃娃的头部是空心的。 “是真的。” “嗯……?只有这个是黄色的。” 在士兵娃娃外观全黑的帽子里,有个没有塑料填充的空心处,那里面卡着一块黄色小积木。 “啊!”萌绘喊了出来。“老师,你看!” 在黄色小积木的恻面,似乎有字写在上面。应该是以细字油性笔写上的。字体非常小,不凑近看的话看不清楚。上面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是数字"19.01.2001" 第二行则是文字"MNDV,PMNT" 萌绘深怕上面的字糊掉,所以小心翼翼地将黄色小积木取出。她把那块小积木递给犀川。 “第一行的数字,指的应该是日期吧?” “是下个礼拜。”犀川低声地说。“应该还来得及。” “来得及?但是,这应该是七年前写的吧?” “嗯。” “这个‘MNDV,PMNT’又是什么意思呢?” “应该是指地点吧。” “是指蒙多维?皮埃蒙特(Mondovi,Piemonte)吧。” “啊?” “那大概是真贺田博士在十几岁时曾经去过的地方。试着调查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学术研讨会曾经在那里举行过。” “嗯,好……” 萌绘站起身来,在自己的书桌上拿了笔记本电脑,然后把它放在沙发上,朝着犀川也能看得到的方向打开。 “这个能连得上网络吗?” “嗯,它能无线上网。”萌绘回答。这台计算机可以利用无线的LAN(注:LAN是Local Area Network的简称,指局域网络而言,同一栋建筑物或一邻近区域内,都可以利用同一个局域网络上网。)连接上网络。 萌绘打开浏览器,叫出搜索引擎,将计算机放到离犀川更近的地方。犀川输入Italy和Mondovi作为关键词,再以symposium作为附加条件进行搜寻。然后他又键入了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检索的结果缩小到只剩数十个,犀川一边移动鼠标滚轮,一边阅读网页上的数据,“啊,是这个!在一九七八年的时候,这里曾经举办过计算机科技的国际会议,她大概出席过这个会议。” “那个……老师指的是什么呢?”萌绘问。“老师是从这个积木上写的东西推论出来的吗?” “不。”犀川摇摇头。“我可以抽根烟吗?” “嗯,是。”萌绘站了起来,从橱柜的抽屉里拿出烟灰缸。 犀川点燃了香烟,深吸了一口之后,缓缓地将烟吐出。 “事情竟然发展成这样,真是出乎意料之外,让我非常惊讶。”犀川以冷静的口吻说着,但完全看不出他脸上有非常惊讶的表情。“我本来只是单纯地在思考积木个数的问题,所以才调查这些积木原本该有的个数。” “咦?调查积木原本该有的个数?” “对。”犀川点点头。“守卫室有积木的纪录表格。当初是新采购进来的,所以像制品编号,或者哪些部分是成套的等等,我都一一调查过了。” “那调查清楚了吗?所以即使不特别去数,也知道正确的个数有几个啰?” “嗯。但是个数短少很多。” “短少很多?” “嗯。正确的个数比我们算出来的个数少很多。大概有三百块以上的积木不见了。” “啊?这样啊?会不会是在组合的时候弄不见了?” “不可能吧。” “那会不会是拿去丢了呢?” “嗯,那种可能性……或者是……” “或者是?” “真贺田博士带出去了?” “带出去?为什么?把乐高积木带出去要干嘛?而且还带了三百多个走?” “总之,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一些重要信息了。”犀川吐出烟。“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应该早点拆了它。” “但是,即使提早拆开,上面写的日期是七年后耶,这样完全不会出问题吗?” “什么?总之,她和我们这些凡人的时间速率应该是不同的。” “咦?真贺田博士的时间速率不是比平常人来得快吗?警方纵使解开了这个,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吧。” “但是如果是现在的话,就还可以。”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萌绘,你有护照吗?” “有。” “那下个礼拜去意大利吧。” “啊?” “虽然下个礼拜有会要开……算了,没关系啦。” “那个……我和老师两个人一起去吗?” “对啊。” “真的吗?” “如果订得到机票的话。” “我们要去意大利的哪里呢?” “蒙多维啊。” “那是在哪边啊?” “嗯……大概在都灵(Torino)附近吧。(注:都灵(亦有中译为特里诺)位于意大利西北部,是一个在阿尔卑斯山脉南麓的都市,为通往法国的交通的要地,当地的汽车工业相当发达,二〇〇六年的冬季奥运在此地举办。” “哇!”萌绘双手合十。“是婚前旅行耶。” “啊?”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在那之前结婚也还来得及。” “但是会不会太赶了?” “好长一段时间喔。” “对啊,六年半,七十七个月了。” “真的好长喔……” 第4章 时间变化率的不连续性 如同魔法蜗牛的轮船,缓缓地绕过群山之后,旅人偶然来到这个神圣的殿堂。他探访有着圆形屋顶的神庙,询问诸位国王的名字。但是这些人的名字,听在旅人耳中,不过是一堆被遗忘的人名,已经消逝的人名。 1 地上积着皑皑白雪。 意大利,总是给人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的夏季印象,现在却相当寒冷。萌绘穿着雪白大衣,加上白色围巾及灰黄色长靴,刚才她走在积雪的路上,差点失足滑倒。而犀川已经喃喃说了第十三次的“好冷啊!”,他身上穿着茶色的厚毛粗呢外套,跟在日本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头上戴着在机场买的鲜艳的三色旗针织帽。 他们昨天才搭机抵达米兰,接着搭乘脏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电车到都灵,投宿在那里的小旅馆里。 哎呀!会跟犀川住同一间房。萌绘光想就觉得害羞。 但很遗憾的是,萌绘在飞机上一直兴奋地醒着,一到米兰的晚上便累得倒头酣睡,她对自己感到很生气。 体力终于勉强恢复了,胜负还没决定呢!不要急……萌绘的心情又再度紧张了起来。 终于搭车来到了蒙多维(Mondovi)。 这个城镇比他们想象中要来得荒凉许多。车子慢吞吞地前进,马路旁的人行道已经积了层雪,高大的建筑物不多,建筑的颜色,多是土色或灰色等自然色调,车子继续开着,但他们觉得好像不是进到市中心,而是往城郊去。 从出租车下车之后,萌绘疑惑地问犀川。“国际会议在这种乡下地方举办啊?” “在我印象中,国际会议大概都在这种乡下地方举办,倒很少听说过在纽约或伦敦举办的。” “是因为我们的学科领域的关系才会这样吗?” “不知道耶!”犀川点燃香烟。“好冷啊!” 他已经说了第十四次了,这里的气温的确比都灵更低。他们虽然决定今晚要在这个城镇过夜,但是还没决定要在哪间旅馆投宿。 道路对面是一片森林,因为没有栅栏围住,所以不能称之为公园。他们走的这条道路是缓升的上坡路,人行道和私有地之间,有着土墙或石墙作为边界。 “就是今天了。”萌绘说的是在乐高小积木上所写的日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嗯!” “你知道确切的地点在这个城镇的那个地方吗?” “虽然不清楚,但是一定是在有名的地方吧!这里在法国革命的时候,好像曾经成为战场过。(注:蒙多维曾是公元一七九六年拿破仑战胜奥地利萨丁尼亚军队的战场。)” “我不知道耶!不过姑姑一定很清楚,之后再打电话问看看她好了。”就算不问,在网络上检索就能搜寻得到。即使萌绘说出口了,但一想到要打给姑姑,她还是决定作罢。“我肚子饿了。” “是喔?”犀川看了看手表。“原来已经过中午了。” 犀川的行李,小得让人无法置信,他轻装的程度,几乎跟去大学上课一样。萌绘虽然尽量减少携带的物品,但是行李仍旧重得让行李箱的轮子无法顺利滚动,犀川正扛着她的大行李箱。而除了行李箱之外,她还背了个大背包。 “我们刚刚经过几间旅馆的时候,好像应该先把行李寄放在那边比较好喔?” 犀川边抽着烟边走,没有回答。 两个人暂时默默地往前走。 真贺田四季究竟在哪里呢?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见到她。但是,比起犀川单独一个人与他见面,我还是一起跟着他比较好。萌绘暗忖着。 萌绘和真贺田四季之间有很大的差距。她无法想象自己单独跟真贺田四季见面的情形会是如何,那是她心理上所无法承受的。光想到真贺田四季的事,就让她觉得心情奇差无比,她一点也不愿多想任何有关四季的事。 萌绘之所以在此时此地还能觉得轻松,是因为犀川就在她的身旁。在这三年间,日子也过得很平稳,她很难接受他们或许马上要与四季见面的可能性。萌绘现在无法将找寻线索或藏在某处的物品,乐观地想象成如同在寻宝一样。 “老师!”萌绘抓住了犀川的手,因为不抓住的话,他就会越走越快。 “什么事?” “为什么你突然会想到了呢?” “你是说积木的事?” “嗯……当时,仪同小姐在讲真贺田四季的事的时候……” “因为她说出了史瓦尼博士的名字。” “啊!这样啊!但是为什么呢?” “不知不觉地就联想到那方面去了。” “联想到那方面?” “生物科技(BioTechnology)。”犀川回答。“真贺田博士正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也是我思考的方向。” “那又有什么关联呢?” “嗯,有些关联吧!但是当时还没有研究到这个部分。”犀川说。“计算机科技,然后是机械电子学(Mechatronics),在这些领域里做研究的话,还没有从那里脱身而出的必要,在那个地下室里活动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她为了进入另一个学术领域,所以从那里脱身而出?” “对!”犀川点点头,他停下站着不动,从口袋里拿出放烟蒂的盒子,把香烟捻熄。“所以她可能有从那里带某些东西出来的必要。” “带某些东西出来?”萌绘歪着头说。“但是至少不用带着乐高积木出来吧?” “嗯,但是她不是用乐高积木做了某些东西吗?” “咦?为什么她要用乐高积木这种东西来做呢?” 犀川没回答,径自继续往前走。 2 各务亚树良在一间石砌坡道旁咖啡店的窗边叹着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迷惑些什么,但是似乎也只能放弃了。 保吕草就坐在她的对面,他一直凝视着亚树良。 “我决定说了!”亚树良轻声地说,她下定了决心要说出口。“真是败给你了,你还真能忍耶!” 保吕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耸耸肩。 “简讯的确是真贺田博士发的。”亚树良低着头说。“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把这件事对别人说的话,我会没命的。” 保吕草点点头。 “我希望你知道这件事。” “我了解。” “我三年前跟真贺田博士见过面。”亚树良说。“她再度邀我跟她一起工作,嗯……我虽然曾经考虑过要怎么办才好,但是我的人生已经接近终点了,很少有机会能再看到特别的事,我想用自己的双眼去好好看看,因此才开始写作生涯。” “为什么你以前没有跟我说这些?” “真贺田博士知道你的事,也知道我和你之间的事……她觉得你是个应该避免的麻烦人物。” “是因为我曾经勒住她的脖子,把她绑起来吗?的确,如果她要报复我,我也毫无怨言。” “比起以前,她身旁的防卫更加严密了。”亚树良说明着。“现在连CIA也跟在她身边,她身后有了实力更加强大的赞助者,背景更加稳固的靠山。千万别对她出手,否则她能轻易地弹个手指就能让你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出手?很遗憾的,不是这个有趣的问题。”保吕草说。“我懂了!既然你已经对我坦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亚树良抬起头凝视着保吕草。他身体前倾,把手肘靠在桌子上。 “其实今天来蒙多维的事,我早在三年前就知道了。这是真贺田博士在七年前就已经决定好的行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 “她要从真贺田研究所脱身的时候,就已经把今天的行程预先写在告示栏上了,想让之后去那里的家伙都能看到。” “告示栏?” “士兵娃娃,用乐高积木做的。” “乐高积木?” “真贺田博士放在自己房间里的所有物品,我全部都检查过了,完全没留下任何手写的东西。而且你也曾经说过,她似乎从来就不写字,也不玩玩具之类的东西。” “嗯,是没错。在研究所的时候,因为有大小姐在……” “对!大家似乎都觉得乐高积木是为了给她玩而买的。但是她都已经十四岁了,还做士兵娃娃之类的东西啊?” “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乐高积木很可疑吗?” “不,还有其他部分,因为拼布手工艺品(patchwork) (注:拼布手工艺品,是指将一定形状的小片织物拼缝在一起的手工艺品)也很多,我也都全部调查过了,像是有没有哪个地方缝进了什么东西之类的,最后只有在乐高积木娃娃的头部里发现一个纸条,写着二〇〇一年一月十九日,蒙多维……” “还有什么吗?” “我才想问你呢!” “等一下……”亚树良手指戳着额头“那个讯息上面,有写是给谁的吗?该不会她已经算好你会看见那则讯息?” “会注意到的是濑在丸红子,还是说……”保吕草露出微笑。“七年前的夏天,在真贺田研究所里濑在丸的儿子呢?” “啊?他呀……你觉得他会注意到?” “大概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很担心他。”亚树良说。“既然这样,你就叫他不要来就好啦!” “你觉得这种事有可能吗?” “例如说,你当时把这个纸条先偷偷处理掉?” “在那个时间点,我还不是很清楚这件事。我是最近串起所有事件之后才想通的。” “你就直接对他说清楚这件事就好啦!快去吧!” “绝对不能直接对他说明这件事。”保吕草摇摇头。 “你觉得反而会让他有危险?” “我也不知道……真贺田博士在想些什么,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是要防止她伤害到我的友人。” “我不懂。” “他当然应该比我了解的更多,应该也有所觉悟了。” “你觉得他会来这里?” “他正在路上。”保吕草点点头。“要调查这个很简单,打个电话问航空公司就知道了。” 3 犀川渐渐不再开口说话了。他原本就不太喜欢说话,只是现在变成已经完全不开口,甚至也不回话的状态。他走进了古老的教堂里,他直觉这里应该就是目的地。 教堂外面被工程的围篱包围,看来正在修复之中。远远看似个小型建筑物,近看才为它的壮观而惊叹。萌绘问犀川这是什么时期的建筑物,他依旧没有回答。虽然不知道是谁设计的,但是整体上给人相当简约的感觉。 他们提着行李箱在礼拜堂中漫步,里头的观光客稀稀落落,与米兰的教堂相较之下,这儿显得有些寂寥。 如果周围的人变多的话,萌绘就会变得紧张,因为她会胡思乱想,想着真贺田四季是不是正在看着自己。 犀川则忙着搜集情报,他在这取得了旅馆的相关信息。 “这里隔壁似乎是旅馆。” “隔壁?有旅馆这种建筑物吗?”至少她没看见这附近有比较高一点的建筑物,萌绘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打过电话了。那里好像有空房间,在这个季节好像到处都是那样吧!我们先去放行李好了。” 犀川恢复与萌绘之间的沟通,使她看起来稍微有精神了点。 隔壁的旅馆是栋三层楼高的老旧建筑物。外墙斑驳到无法分辨它究竟是木造或石造的,地板有点颓圮,楼梯也相当老旧,踏在上头会发出嘎嘎的声响。因为柜台人员说房间目前还不能使用,于是他们先把行李寄放在一楼的窄小柜台。上了狭窄的楼梯后,有个公用小客厅,有个看起来历史悠久的暖炉,围着暖炉摆了几张椅子,他们只能在那里稍事休息。遗憾的是,旅馆非但不提供食物,更没有饮料。萌绘虽然肚子很饿,但是她认为,都已经对犀川说过一次了,不好再说第二次,因此一直忍耐着。犀川大概完全忘了吃饭这回事。 她走到窗边,打量着外面的动静,看着在大街上的行人们,来往的车辆,停在对面森林而正在作业的垃圾车,伫立在旅馆前的情侣等等。 犀川坐在椅子上,打开地图寻找可用的信息。 “是什么时候呢?”萌绘问。 “什么?”犀川依然低着头回答。 “我是说,这个‘事件’在什么时候约好,而又怎么会发生的?”她对自己将来意大利这件事说成“事件”觉得好笑。“其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到这个城镇吧?这样一来,如果我们发生什么事,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比较好……”她还没说完,外头传来响彻天际的警笛声。 她再度往窗外看,有一辆爱快罗密欧的跑车疾驶而过,右转之后来个大回转,开上道路对面的人行道。接着又有警笛声往这里接近。 “看起来是发生在这附近的事。”萌绘对犀川说。 他也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已经有人群开始往警车的方向聚集。 “要出去看看吗?” “嗯!” 4 犀川与萌绘走出旅馆,横越马路。看起来已大约有二十几人聚集在现场,警车来了两辆,他们两人往现场走近。 在人行道与空地之间,有条在旅馆看不见的沟渠,约两公尺宽。似乎有个人倒卧在那沟渠里,仅仅能看得见那人身穿黑色服装,应该是个流浪汉。从他倒卧的姿势看来,令人不认为他还活着。 远处又传来警笛声,大概是往事发现场来的警车。看热闹的群众逐渐增加。警官们开始翻身跳下沟渠,里头水深只有十公分左右。 “我们回去吧!”犀川注意着教堂的方向。“这件事应该跟我们无关。” “也对!” 当两人正准备退出人群时,从人行道对面跑过来的小孩撞到了犀川。 那小孩一副小学生模样,虽然曾经一度失去平衡而差点倒地,好险用单手撑住,但他随即弹起来继续往马路方向拔腿狂奔。 “啊?”犀川手摸了摸口袋之后大叫。“被扒了!” “哎呀,该怎么办?” “喂!别跑!”犀川用日语喊叫,马上追了出去。 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扒了。萌绘也跟在他后面追了出去。 那个小孩快速穿越马路,冲进教堂前面的广场,由于被层层围篱遮挡,早已不见他的身影。犀川穿越过马路追过去,萌绘在绕过一辆汽车之后,全力往前奔跑。在她也跑进广场的时候,看见那小孩坐在教堂的阶梯前,被一名高大男子紧抓住手臂。犀川已经到了他们旁边,萌绘随后也到了。 高大且蓄胡的男子将少年的手摊开,从他手上取下犀川的钱包,粗声地对他说了些话。 那名蓄胡男子的背后,站着一名戴着墨镜的长发女子。 男子将钱包递给犀川,犀川以英文向他道谢。 “咦?是你!” 萌绘往蓄胡男子走近,男子转过身去。 “抱歉,请等一下!”萌绘跑到他身旁盯着他看,端详后大叫。“啊!秋野先生!” 萌绘迅速抓住那名男子的手,他皱着眉头咋了咋舌。 “所以我才跟你说别多管闲事。”男子身后那名墨镜女子以嫌恶的口吻说。“等一下,小姐,你也真是的!帮了你们,你竟然还这么没礼貌。” “这个人是个小偷!”萌绘以直截了当的口吻说。 “嘘!”蓄胡男子用食指抵着唇。 “得了吧,旁边又没有听得懂日语的家伙。”她边笑边说。 “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萌绘继续说。“把安洁拉?玛奴伯还给我!” “等一下!”蓄胡的男子摊开手。“你对我好像有什么误会……” “不,我没误会你!该怎么办呢?啊!对面有警察在。” “啊?你不是保吕草吗?”犀川低声地说。 “哎呀呀……”女子仰头叹息。 “真的是你吗?”犀川的声音稍微变大了些。 “谢谢你还记得我。”蓄胡的男子嘴角微微上扬。 “咦?老师你也认识这个人吗?”萌绘问。 “嗯,从以前就认识了。” “他是小偷。” “不,我想这里头应该有误会的地方吧!”犀川说。“萌绘,先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萌绘放开他的手。“保吕草?这是你真正的名字?” “不,不是。”他摊开手说。“不用记起来。” “上次看到你,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不、不,连第一百天都还没到。” “各位,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站在保吕草后面的女子说。“刚刚那个孩子说的,你们有听到吗?这个教堂有地下室。” “啊?他这样说啊?”犀川略带惊讶地问,他将视线移到教堂入口的方向。“这样啊……” “你又是谁?”萌绘走到那名女子旁边。 “在你这样问别人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吧?” “我叫西之园,这位是犀川老师。”萌绘说得很快。 “您好,犀川老师,我叫各务。”女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曾经从真贺田博士那里听过一些关于您的事。” “初次见面,您好。”犀川点头回礼。“总之,我们先进去里面看看。” “等一下,这些人能信任吗?”萌绘拉住犀川的手。“说不定有什么陷阱。” “陷阱……”各务忍住闷笑。“随便你怎么说吧!” 他们附近没有其他民众,应该都去看马路对面所发生的死亡事故了。四人步上教堂正面的阶梯,进入建筑物里面。 观光客比之前更少了许多。 “地下室要从哪里进去呢?”各务低声地说。 “大概是在对面那边吧!”犀川率先朝对面走了过去。 其他三人跟在犀川身后。萌绘尽可能地走在最后面,因为她讨厌让那两个可疑的家伙走在自己身后的感觉。 在回廊转角的深处有个侧门。在侧门附近,发现了可以往地下室去的阶梯。阶梯前面有绳索围着,上头挂着个牌子,写了些并非英文的文字,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意思。附近并没有其他人。 犀川左顾右盼后跨过绳索。保吕草也跟着他动作,各务跟在他之后也走下阶梯。萌绘环顾四周之后,小心翼翼地最后跨过绳索。 阶梯相当陡峭且狭窄,踏阶虽是木制的,两旁的墙壁则由岩石砌成。越往下走益发漆黑。 走下阶梯的中途有两个转弯处,分别个自向下延伸,看不见终点。在最后一个转角处转弯后,出现几盏微弱的灯光,那里有个木制的大门,上面也有个写着字的牌子,但是萌绘仍是看不懂。此时,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犀川转了转木门的把手。 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后被打开,潮湿的空气由门后流灌而出,挟带着分不清是泥土或什么有机体的气味,有些不可思议。 木门后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进入。木门外的光线早就十分微弱,将木门关上后,里面应该会变得更加黑暗,况且门后究竟有着何种状况,无人知晓。 “把门关起来。”门后的深处突然传出温柔女性的声音,而且说的是日语。发音十分洗炼。女子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这声音让他们听起来感到熟悉。 正当萌绘觉得犹豫不决的时候,各务已经转身将木门带上。光线完全被遮蔽,剩下寒冷、纯然的黑暗。 萌绘心惊胆战,往犀川的方向走近了一步。 “欢迎!” 他们听见的是真贺田四季的声音。 在那同时,前方微微现出光芒,最初那道光芒相当微弱,在夜里看来有如漂浮在半空中的鬼火。 因为不知道确实距离,加上瞳孔尚在适应这样纯然的黑暗,使得他们的眼睛无法正确对焦。 后来光芒逐渐扩大而变得鲜明,出现的是名身穿纯白衣裳的女性身影。披肩的长发,如同一道涓涓墨流,笔直地在她的背上流动着。黑暗中仅看得见她的上半身,她缓缓抬头,以湛蓝的瞳孔凝视着他们。 她与他们的之间的距离约三公尺左右。 但是,那并非实体,而是不清楚从何处投射过来的虚像。 萌绘伸出手,在黑暗里探寻犀川的手臂。 “老师。”她轻声地说。 更贴近犀川之后,她双手挽着犀川的手臂。犀川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触碰她的手。萌绘紧握住他伸出的手。 跟以前好像,当时也是一片漆黑,现在,在这里,因为有犀川在身旁,自己才能如此坚强,这次我绝对要与他形影不离。萌绘暗自下定决心。 “没关系的。”犀川低声地说。“只是影像而已。” 萌绘马上恢复冷静,她觉得影像上的真贺田四季,与三年前一模一样。那究竟是何时拍摄的影像呢?似乎是最近才拍摄的。 沉默持续五秒之后。 “我想事先对你们说明的只有三点。”真贺田四季稍微转身之后,开始缓缓说道。“原因在于你们可以自行解读我的说法。当然,理解的最低条件,是想去理解的意志以及决心,可以接受吗?第一点,是关于我女儿的死因,她是因为事故而死去的。她在实验中触电身亡,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这一点是为了避免你们误解而说明的,尤其是,我虽然不认为有辩解自己立场的必要,但是在这次的事件上,如果能解开你们对我的误解,这是我对于想去理解的意志,所表现出来的最低诚意,也是对你们说明真相的理由。我是为了死去的女儿而从岛上离开的,可以吗?” “骗人的。”萌绘在黑暗中低声地摇头说。 “第二点,那次事故的发生,是基于我女儿的自由意志。即便没有确切证据,但在分析她的心理之后,就能推论出她会走到那般田地,恐怕她是基于本身的意志,而让自己的身体触电。不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推测。犀川先生也在这里吗?” 犀川的身体微微颤动,萌绘死命地抓住他的手臂。 我绝对不放手,不论发生什么事也绝不放手…… “第三点,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未曾流过泪。你应该还记得吧?虽然我说了这样的话……”她说着的同时,稍微露出笑容。“那都是骗人的。我啊!也曾经流过眼泪喔!我可不是妖怪……那么,为什么我会选择对你说谎,真是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四季面向他们,一度将视线移向上方,稍稍看向旁边后,又再度看着他们。 四季那时的表情,是在场众人未曾见过的温柔表情。 “我切碎了女儿的尸体。”她微笑着说。“是为了救她。” “为什么?”萌绘无意中问了出口。 “人类总会问‘为什么?’”四季露出皓白的牙齿忍着笑说。“真可笑!所谓的人类,真的很有趣。我早已动身前往与大家不同的世界,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恐怕再也不会和你们见面了。所以,我今天对你们说这些话,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真要说的话,只是为了活在你们心里的真贺田四季辩解一下,仅仅如此而已。也就是说,这对你们自己也有帮助。救赎或是博爱……理解的型式不论是怎样都好,你们能够理解吗?” 萌绘现在所见到的四季,比起三年前,或是六年半前的时候,容貌与声音完全没有改变。这名美丽的女子,保持着最完美的平衡,予人一种超越年龄、人种甚至性别的印象。作为人类,她一直是最完美无缺的形态。 但这是萌绘第一次感觉她是女性,或者是说,第一次感觉到她的母性。萌绘觉得这应该是起因于自己的改变。 “那么,人类的内心能宽广到何种程度呢?”四季说。“自身能够容纳何种程度的自由呢?能克服空间与时间的,只有我们的思想。活着才是所有价值的根本。让自己的心灵静谧……” 四季的身影渐渐消失。 黑暗再度吞噬整个房间,后方有物体发出声音,众人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打开门吧!”保吕草的声音。 光线射了进来,打开门的是各务,门后倾泄而出的,柔和金黄色光芒让人觉得温暖。 萌绘默默不语,依然紧靠在犀川的身边。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觉得到犀川的体温。自己的双手,每一根手指,都安然无事,身体也还在,没有变成七零八落, 呼吸。 再呼吸。 然后叹息。 “太好了……”她喃喃自语。“真的……太好了……” 她再度紧紧抓住犀川的手臂,抬头仰望着他。犀川轻轻抚摸着萌绘的头,如同安抚小孩一样地反复摸着。 好开心! 闭上眼睛。 或许自己真的获得救赎了…… 5 四人走上黑漆漆的阶梯,回到地下室门口,幸亏没人看见他们偷偷跨越绳索。礼拜堂内依然门可罗雀。萌绘仰望着椭圆型的屋顶,她现在才注意到上面绘有宗教图画,其中好几个几何图案,会诱使肉眼产生错觉。原色的细微光线由彩色玻璃透入教堂里。萌绘坐在祭坛的旁边并排着的木凳上。 “你还好吧?”犀川站在旁边问。 “嗯!”萌绘抬头对着犀川微笑点头。 “啊!真是令人怀念啊!”站在不远处的保吕草低声地喃喃自语。“我当时所认识的她,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之前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萌绘问他。 “有二十年以上了吧!不,应该更是在更久之前,在她杀害双亲那个事件的前一年左右,在那古野郊外的游乐园。西之园小姐那时候出生了吗?” “出生了。” “但是,一切都只是为了这种事而已?”保吕草瞥了各务一眼。“她却这么大费周章地安排?” “她说了很重要的事。”各务说完之后,戴上了墨镜。她的表情仍旧十分严肃,不时注意周围的情况。如果说,再次下去地下室搜查,像是仔细搜索被装设的投影机,但是即使找到投影机,大概什么线索也查不到。这种一般人会想到的事,四季应该早都已经预料到了。 “那么,我们也该就此道别了。”保吕草对犀川说。“一定会再相见的。”他伸出手来,犀川也伸出手来和他握手。 “等一下,等一下!”萌绘站起身来。 “不,萌绘。”犀川伸手制止她。“你就看在我的份上……我能拿回钱包,都是托保吕草先生的福。” “那个小鬼,该不会是和你串通好的吧?”萌绘瞪着保吕草说。“该怎么办才好,这个人……” “啊!原来是这样啊!” 犀川眼睛半闭着。 “是在什么时候呢?那个时候,萌绘的电话……也就是说,是保吕草先生啊?安洁拉?玛奴伯。” “从您母亲那里听来的吗?”保吕草问犀川。 “对,相当久远的记忆了。”犀川点点头。 “那么,就请你向她说明吧!”保吕草的手往萌绘的方向晃了晃。“我不解释了。” “不论是什么理由,小偷就是小偷。不能原谅!” “但你不也是无法原谅真贺田四季?”保吕草说。 “啊?”萌绘吓了一跳。脑中突然有一道光闪过。“不!我……” “而且我也不打算得到你的原谅。”保吕草微笑着说。“我自己都无法原谅我自己了。” 保吕草转身看着各务。戴着墨镜的她,不知何时开始往出口的方向移动,现正远远地眺望着他们。 “再见。”保吕草挥了挥手。 犀川轻轻点头,萌绘则保持沉默。 保吕草从各务的身旁经过,直接走出教堂,倚在柱子旁边的各务也走了出去,和他一起在前方的亮光中消失。 “是你的老朋友吗?”萌绘问犀川。 “认识的人。”他简短地回答。 6 保吕草与亚树良横越教堂前面的马路。先前聚集的人群又增加了好几倍,警车一共有三辆,还有救护车停在附近。两人走进了人群之中。 警方当时正在用绳子将尸体从沟渠里拉上来。尸体被黄色的塑料布包住,四个警官正拉着绳子。 “去露一下脸吧!”亚树良说这句话完之后,从人群里走出去,往警官们的方向走去。 保吕草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在她的后面走。 亚树良和警官们交谈了几句之后,从外套里面拿出了身份证件给他们看。一位胖警官走到亚树良前面,将她的证件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接着不发一语的摆头示意。似乎沟通成功了,亚树良回头对保吕草便了眼色。 被拉上来的尸体,现在被放在地面上。警官们将塑料布解开让亚树良察看,她跪坐在地上,近看着那名死去男子的脸。保吕草站立在她的后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具尸体。 亚树良缓缓站了起来,转头向旁边的警官致意,接着又和胖警官打过招呼后,两人便离开了现场。 离开混杂的人群之后,他们先往人行道走去。途中,保吕草不自觉地往后看了好几次。 “你拿什么身份证件给他们看?”他边走边问。 “秘密。”亚树良回答。 “真好!我也想要一张那种东西。” “你知道死者是谁吗?” “嗯。”他点点头。“我不知道是不是本人,但是认识一个跟他很像的男人,只有面孔有了些许变化罢了。” “还真是见多识广,你在哪里见过他?” “一样,就那个游乐园。”保吕草回答。“当时和真贺田博士见面的时候,也曾经见过那名外国人。” “记得真清楚。” “史瓦尼博士?” “对,错不了。” “他们说死因是什么?” “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严重的外伤。” “那么,大概会被说成喝醉而摔到那下面去了吧!”保吕草说。“这个事件的发生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大概……”亚树良话讲到一半就停住不说。 “大概?” “大概是对我的警告吧!”亚树良瞥了保吕草一眼。“我或许会被杀。” “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亚树良摇摇头。 “如果是因为知道秘密情报就要被杀的话,那你应该就会被暗杀。但是你也跟我说了不少,你还对我隐瞒了些什么?还是全部都对我说了?外人是没办法知道的。” “对啊!”亚树良点点头。 “如果是为了要封史瓦尼博士的口而杀了他,那表示他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情报。” “意思是,还好早了那么一丁点金盆洗手吗?”亚树良从鼻子冷哼了一声。“唉!真的好久没见面了,看到真贺田博士的身影,我……”她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怎么了?” “我好害怕。”亚树良站着不动。 保吕草轻轻抓住她的手。 “没关系的。” “为什么……年纪大了以后,对死还会这么恐惧。”他将手搭在亚树良的肩膀上,两人缓缓地走下坡道。 “去法国吧!”保吕草喃喃自语。 “为什么。” “想去你死去前夫的墓看看。” “目的是什么?” “想站在那里。” “为什么?” “一种忏悔吧!” 7 动物不摄取食物是无法生存下去的,犀川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从旅馆后方的坡道下去之后,可以看到河畔的古老建筑物比邻相连。在角落处伫立了间餐厅,但不是那种能期待会端出什么美味料理的店。客人就只有犀川和萌绘两人,店员是一名肥胖的老婆婆,几乎不会讲英文。两人点了三明治、热汤、色拉以及热饮。但他们也不敢肯定店家会不会端出他们所想像的美味菜色。 “真贺田博士说,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究竟是什么意思?”萌绘说。“之前那次,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应该是与我们的社会,也就是现在这个社会,不再有所牵扯的意思吧!”犀川点燃香烟,缓缓地吐出烟。“她或许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对了!她后来又说,为了拯救她的女儿之类的话……”萌绘噘着嘴说,脸上的神情尽是不满。“还说为了这个,所以把她女儿切碎了!” “嗯。”犀川吐着烟点点头。 “老师可以说明一下吗?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为什么你知道我会理解?” “那种事老师一定知道的。” “但是我不确定我的理解对不对。”犀川说。“真要分析为什么的话,所需要的情报量也不足。总之,除了不能证明,更无法正确判断她所说那种事是否具有可能性。虽然我们是凡人,无法参透真贺田四季博士的思考过程,但多少可以用凡人的角度看出些蛛丝马迹。” 萌绘歪着头看犀川。 店员把两人的餐点送了过来。 餐点看起来果然一点都不美味。萌绘缓缓把杯子兜近唇边,原本担心温度太高,但后来发现其实一点也不烫。 犀川马上就将手上的三明治吃个精光。 “虽然我们现在正在吃东西……”他拿着杯子叹了口气。“也就是说,真贺田博士将她女儿的细胞带出去了。” “啊?”萌绘吃惊地说。“细胞?” “对,活体细胞。” “活体?” “为了这个,需要制作冷却装置,也就是小型的冷冻库,它的外壳则使用乐高积木来做。” 萌绘屏住呼吸,说不出一句话。 “想组装的话,用方形箱子立刻就能组装。假设使用瞬间黏着剂固定的话,强度方面也足够了,再加上积木是中空的,所以它的隔热效果应该没问题。将小型空气压缩机放进里面,然后以电池提供电力就可以了。” “然后……把什么放在那里面呢?” “切碎的断肢。” 萌绘将手上拿着的杯子放回餐桌。 当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没有手臂的尸体……没有双脚的尸体……穿着新娘礼服的尸体……那些景象将她与现实世界隔离。 她看到一道光芒,叹了口气。 犀川又点了根香烟,他盯着烟,再度陷入沉默。 窗外,天上厚重的云层遮住阳光,景色变得寒冷而昏暗。偶尔路过的行人弓着背,双手拉紧衣领。 这就是人类的社会,就是现在这个时点的社会。 地下室黑暗浮现在脑海中,那种美,那种洗炼的氛围,或许真是不同的次元。不论怎么看,都觉得人类全体被天才所舍弃。 但是…… 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将自己女儿身体的一部分给带出去。难道是因为真贺田研究所里,没有那种领域的相关设施? 为了使女儿活起来?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不会吧?”萌绘看抬起头看着犀川。“那种事真的可能吗?” “对她而言,那一定不是可能或者不可能的问题。”犀川还以锐利的眼神。“而可能是那种使它成为可能的意志。” “意志?” “或许是认同它的价值,又或者是允许它的存在。” 萌绘无意识地摇摇头,脑中一片混沌,如同陷入漩涡之中。 所谓的生命是什么?所谓生命,究竟具有何种价值? 这样的疑问,一直在漩涡里不停回转,不断纠结。 “恐怕……那在三年前,就已经成功了。”犀川说。“所以来见我们的时候,才说‘你们还没有注意到吗?’。” “我无法相信。”萌绘双眼微睁,紧咬着下唇,露出惊恐且无法置信的表情。 “没有相信的必要。”犀川牵动嘴角,低声地说。 “那她要在哪里养育孩子?透过人工制造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是女性,应该还可以生孩子吧?不……”萌绘突然颤抖起来。“当然没那么简单,但是……但是,为什么她要那样?像真贺田博士这种等级的天才,却坚持要最初她生的孩子?” “是为什么呢?”犀川眯着眼说。“那是她的价值观跟道德观。” “道德观?” “举例来说,那或许是她的爱情。” “爱情?” “我们是无法得知她的真正想法的。” “史瓦尼博士也协助她做这件事?”萌绘闭着眼睛,一手撑着额头。 令人难以置信,在世界上的某处,有那么强大的意志存在着,而且还持续存在着。 “虽然不知道在哪里……”她叹着气说。“冷静不下来。” “谁?”犀川问。 “我。”萌绘张开眼睛。 “没关系的啦!”犀川稍稍贴近她的脸。 “在传统的道德观里,生育就是为了要守护生命,为了我们的存绩所进行的一种手段。不能杀人、不能吃人、近亲不能性交、生命是神圣的、人是种创造的、不能堕胎、不能自杀。但是……”犀川吸了一口烟,接着缓缓把烟吐出来。“这一切说穿了,不过是人类为了维护团体生活的利己行为。不能破坏大自然,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人类才能存活下去。所谓道德,都发端于一种利己的心。我认同道德是正面的,我也不是在贬抑道德,别误会我的意思。真贺田博士的道德观和我们道德观之间的差异,仅在于它的基础是人类社会或者是她本身。对她而言,她以自己为世界的中心,而我们则绝不会将自己放在社会的中心。一开始,自己的生存就必须倚靠他人、倚靠历史。人类总是害怕自己必须承担责任,镇日不想工作、四处逃避,只想着平安无事,安稳地过活着就好、只想着每天过的快乐,每天能吃到美味的食物就好,只想着要自己不要生病就好。但是,哪一方才拥有真正道德?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利己呢?” 听了犀川说的话,不知道为何,萌绘流下了眼泪。 她听不懂犀川所说的话?不!她听得懂。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但是,不久前才见的久违的四季影像,和自己心里的形象有所差异,这也是事实。 自己所排斥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喜欢犀川老师。”萌绘说。他们旁边没有其他人在,在场没有任何一个听得懂日语的人。“所以其他事情变得怎样我都无所谓……是一样的意思吗?” 犀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萌绘。 “回答我!” “一样。”他说。 “如果,变成那样的话……我不原谅她的话也不行?” 萌绘的眼泪流到双颊上。 “不原谅也可以啊!”犀川的嘴角稍稍垂下。 “也是啦……”萌绘轻轻点头。“我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那个人都还是存在着的。” 犀川拿出手帕,给萌绘擦拭眼泪。 四季也哭了吗?人类为什么会哭呢?为何人类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但是,有让别人看见眼泪的人,也有让别人不再迷惑的人,这样不就够了吗? 静静地,她闭着双眼呼吸,她原谅自己哭泣,因为有太多太多她不得不原谅的事了。 8 电车笔直地高速前进。保吕草眺望着窗外,在他身旁的,是坐在靠走道座位上的亚树良。电车上乘客不多。女车掌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为什么你的老板要放弃安洁拉?玛奴伯呢?”保吕草问。“不想留在身边吧!”亚树良回答。“虽然当时找得很辛苦……对了……她一定不喜欢在自己死去之后,它被放入自己的棺木里吧!” “当成陪葬品会不会太浪费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想一直到临终之前都紧抱着它不放吗?还是决定把它给卖了。” “如果要卖,还得去想到底卖给谁好,没有人会喜欢这玩意吧!” “你喜欢它吗?” “至少它比起钱,让我更喜欢。” “这样的人真难得。” “难得啊……虽然我觉得不是这样……但是的确不太像一个小偷的作风。啊!甚至也不像生意人了。” “之后你要去哪里呢?”亚树良问。 “还问我要去哪呢!巴黎啊!” “不,我是说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嗯……我还没想过。可能要再和谁讨论看看吧!” “要回日本吗?” “认识我的人很多……搞不好常常会突然在路上碰到,很危险。” “但是你应该也有想见的人吧?” “那你又有什么打算?还要继续写书吗?” “是呀!还有些书要写。” “这样啊……这种人生不会太平凡吗?”保吕草笑着说。 “我又不像你一样。” “啊!我也好想写些什么的。” “写写看啊?说不定会大卖。” “我早就说过了,我不需要钱这种东西。” “是喔?但是生活费很花钱喔!尤其是在日本。” “那时候再把安洁拉?玛奴伯卖掉吧!”保吕草微笑着说。“应该够两个人过一辈子了!” “两个人?你和谁?” “你。” “我?” “基本上,你对这个也有权利吧!”保吕草将安洁拉?玛奴伯从口袋拿出来,伸手拿到亚树良的面前。“拿去吧!可以将它戴在脖子上。在搭飞机的时候戴是最不会被怀疑的。” 亚树良将它拿了过去。 “谢谢。”她已经很久没老实地把心里的真实感受说出来了。“对啊!而且说不定比放进手提包里还安全。” 9 萌绘与犀川搭乘出租车到市区去。他们在街上的餐厅吃了披萨,萌绘觉得非常美味。回到旅馆时,大概已经八点左右。旅馆的房间里连台电视都没有,连网络都没办法连上。犀川带了些书来看,所以躺在床上就径自开始阅读了起来,看来像是英文之类的专业书籍,萌绘决定不问他书的内容为何。 她去柜台请旅馆人员打开热水总开关之后,泡了杯红茶喝。时针很快就走过了九点。她坐在沙发上,用手托着下巴,窗外一片漆黑。从地毯的图案到天花板上的每一条裂缝,她都仔细观察过了。现在独自一个人出去散步也不安全,况且在傍晚的时候,马路对面的事故现场才刚处理过而已。 “先去洗澡可以吗?”萌绘下定决心之后,站起来说。 犀川抬起头来,瞧了她一下,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为什么问我?” “还问为什么呢!” “浴室又不是我开的。”犀川失笑着说。 虽然一点也不好笑,萌绘还是决定笑了,接着转身走入浴室。先在浴缸里放热水,确定温度之后,转身才又回到了房间,打开行李箱拿盥洗用品与换洗衣物。 “明天要干嘛呢?”她问。 “你想做什么?”犀川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萌绘。 “我还不想回国。” “为什么?” “如果回国的话,老师又要开始忙了吧?” “所以说,如果不回国的话,只会忙得更夸张而已。” “你很喜欢工作吗?” “嗯?怎么这么问?” “我总觉得老师一直在开会,一直在忙委员会的事之类的……虽然好像是我多管闲事,但在工作方面,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比较好吧?我觉得老师已经对这个社会贡献得够多了!” “我觉得没有啊!” “才不是这样,我们都从老师身上学到很多。” “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的话,那就不叫工作了。” “为什么?” “因为做讨厌的事,才能够赚得到钱。” “这么说,老师是为了赚钱才工作吗?” “对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既然这样的话,老师全部的生活费都由我负责,这样老师就不必工作了。” “谢谢。”犀川笑着说。“那样的话,我明天就向大学提出辞呈。” “啊?可以辞职吗?那研究呢?” “研究在哪里都能做,又不是非得在大学里面才能做。” “这样啊……” “在大学里,想做实验的时候,刚好设备和人员就在身边,马上就能进行实验,这就是它的价值所在。虽说如此,如果真的有这种情况,拜托国枝去做就好啦!像你,不久之后应该也会成为某个大学的老师吧!我已经想退休了,想在山里面的小木屋度过余生。” “那就这么做吧!”萌绘走到犀川身旁。“老师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不用担心钱的事。” 犀川凝视着萌绘。 “你说的是认真的吗?”他问。 “我是认真的。”她点点头。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又将注意力拉回他手上的书。 “那个……浴缸的水要满出来啰!”犀川说。 萌绘马上慌慌张张地冲进浴室,但她发现,其实浴缸里的水位还不到二分之一。 她决定坐在浴室里的椅子上等水放好,她将浴室的窗帘打开往外探视,外面看起来如同宇宙黑洞般的闇黑。因为觉得有些寒冷,她紧抱着屈起的双膝。 “和我结婚的话,不工作也可以……”她一手挽着头发,一边喃喃自语着。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着变换脸上的表情,如同在练习演技的女演员一样。而且还是一个演技不佳的演员。 洗澡水的热度不太够,萌绘心想,或许应该再弄热一点。但是浸到热水里之后,发现感觉还不错,要是再热一点的话,反而不能泡在浴缸中太久。 萌绘走出浴室已经是四十分钟后的事了,眼看就快十点。躺在床上的犀川,正把书当成枕头,一手撑着头,悠哉地侧躺在床上。 萌绘坐到自己的床上。虽然从犀川的身边走过去,但是他连正眼也没瞧她一眼。 她身上穿着白色的浴袍。 “啊~啊~” 萌绘把脚伸到凳子上,头上包着浴巾,缓缓地躺到枕头上。 她闭起了双眼:心情十分愉悦,但不论想什么,血液的流动都妨碍了她的思考。 张开眼睛之后,发现犀川不在隔壁的床上。他原本在阅读的书,现在正摊着撇在床头边。 他在浴室吗?但是听不到里面有声音啊…… 敲门声响起。萌绘慌张地跳了起来。 随后心想,或许是旅馆的人来找自己拿热水壶。由于旅馆是老式房间,门上既没有窥孔,也没有门链。萌绘得将大钥匙插进了钥匙孔,然后开始转动门把,才能打开门。开了门之后,眼前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子。 那名女子比萌绘还高,视线朝下望着她。 萌绘一直往后退,一步,然后又退了一步。 她屏住呼吸,惊讶着眼前女子的出现。 “真贺田博士。” 四季推门走进房间里,不是影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你好。”她的发音十分流畅。“西之园小姐,刚洗完澡吗?” “啊?”萌绘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很快就会悄悄离开了。”四季往萌绘的方向逼近。“嗯,越来越有女人味了。人类啊!转眼之间就长大了。” “那个,为什么……” “一片混乱吗?”四季微笑着问着。“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有要杀害你的理由。” “你来有什么事呢?” “和你说说话。我女儿的父亲是谁,你不知道吧?” “啊?” “那是在白天地下室里不能说出去的第四幕。” “你是指新藤先生吗?” “为什么是他?” “因为……” 萌绘回头看着浴室的门,突然迷惑了起来。 要不要叫犀川老师呢?但是实在不想让他跟四季见面。 “你在想着要不要叫犀川老师吧?但是,你却不想让我跟犀川老师见面。”四季淡淡地说。“如果我说,我女儿的父亲是犀川老师的话,你该怎么办?” “啊!”萌绘浑身颤抖,而且不知为何笑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近乎抽搐。“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或许吧!是犀川老师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在京都,你敢断言完全没有机会吗?” “不可能!” “为什么这么激动?又不是要夺走你的犀川老师,只不过是精子而已。” “拜托,请你回去!” “这样好吗?思想的跳跃,想象的幅度,你懂我说的话吗?你被你自己的过去束缚住了,也就是那些你过去曾发生过的悲剧。把往事全部都丢弃吧!让自己变得更自由,你有那种能力,可以轻易的得到自由。” “求求你,请你出去!” “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四季的口吻突然变得很温柔。“可爱的女孩……”她伸手想触碰萌绘的脸颊。 但是,手伸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她湛蓝的瞳孔凝视着萌绘,缓缓眯起眼睛,接着以优雅的速度,深深鞠躬示礼。然后转过身去,打开门,走到外面的走廊。 四季回头看了看萌绘,她低着头不动,两人的眼神已经不再交会。 门被关了起来。 呼吸,呼吸声。 萌绘沉默了半晌,然后在原地站起身来。身体里的力量,无秩序地往四面八方冲撞,但是刚好它们互相抵销,使得身体静止不动。 呼吸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身体变得倾斜,有种快倒在地上的错觉。萌绘用两手紧抱着胸口,下一秒突然急忙忙地往门边冲过去,把门锁上。 她闭上眼睛,困难地吞咽口水,情绪变得极度恶劣,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头也尖叫似的痛着。 回到床边,直接摊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去思考。 但是种种情景又再度浮现在脑海里。陈列在体育馆里的尸体……机场跑道上的火焰…… 用尽全身的力气紧握双拳。 不行了!到了这个地步,不放弃不行了! 萌绘咬紧牙根,想要恢复回原来的自己。 她大口的深呼吸。 没关系的!对了,这就是我的自我(ego),所谓“我想独占他”的自我,这种东西并非以实体的形式存在。 他使用过的浴巾,他踏过的地毯,他穿过的拖鞋,他吸过的烟蒂,都不属于我。他呼吸的空气也是…… 我到底想要他的什么呢? 想被他触摸……只有这样希望的自己,才是自己。 我的头发、我的身体,现在,只有现在,属于我自己。 但是,就如同我呼出的气息离我而去,那已经不属于我。 我在哪里?我要往哪里去?连自己的真正归宿都不知道在哪,为什么会想要他?打算把他安放在哪个定位上? 安放? 对!那也是自我。如果能把他放进抽屉里,就能相信他是属于我的。 多么不切实际的梦想! 这不就跟四季所说的一样吗?自己局限自己,束缚自己的思考,压抑自己想象,使自己落入不自由的悲惨境地。 对……我稍微懂了。 萌绘叹了口气,用着低沉而微弱的声音叹息。她的脉搏慢了下来,体温也降了下来,接着静静地睁开眼睛。 萌绘侧过头去,发现犀川仍躺在旁边的床上阅读书籍。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犀川瞧,犀川也转过来凝视着她。 “怎么啦?” “没有……只是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第5章 祈祷和希望的外积 在王位上,横卧着一名贫穷的少年。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已被洗净,双眼无神地凝望天际。手脚都已经坏死,毫无生气地自王位上垂下。他衣衫褴褛,胸口大半袒露在外。华丽的天鹅绒被上,绽放着半开的银色百合。这名少年在襁褓之际,就已曾经被人预言:“这孩子会死在法国的王位上。” 1 结果,犀川与萌绘只在意大利待四天便回国了。回国之后,萌绘立即回到平日的工作状态,不同的是,工作量有逐渐增加的趋势。萌绘非常不可思议于自己平常做的事,到底何时开始被称之为“工作”了?这四年来,她一直在做的事,基本上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起初,她只是听从着犀川和国枝的指示,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就可以了,或是帮忙研究所的前辈们交代她的作业。但现在,犀川或国枝都很少再指示她做事,学长姐们都已经毕业,也不会再委托她帮忙。 现在她开始将一些简单的作业交代给后辈们,而且比例逐年增加。也就是说,自己在思考要去做什么的时候,也会让别人当成他们份内的工作。更让萌绘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明明没被前辈吩咐做事,自己却感到十分忙碌。原先觉得依照别人的吩咐去做事,才称得上是工作,但现在看来,似乎正好相反。 只有自己最清楚的事,或者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严格说来并不多。但要是出错的话,全部都会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萌绘面对这样的压力,态度自然显得格外慎重,并且时而会停下脚步重头检视一切。但也因此,她前进的速度减慢了。她变得会环顾四周,以他人的眼光来重新解读自己的立场,单是一味向前冲的话,是不可能想到这些的。 在自己刚进来时,前辈们所吩咐的每件事情、他们有过的反应、行动,到他们当时有过的心情,萌绘全部都能一一描绘出来。她最近开始稍微能理解国枝当助手时的心情了,也稍微能了解犀川的心情…… 从以前自己的位置,到现在自己的位置,其间的距离,应该与人的成长成正比。所以,对这些较深入的事情有所自觉,是藉由成长而产生的重大价值,这也是自己在年少轻狂的时候,彻底无法想象的事。 另一方面,透过含有如此冷静认知的想象,更可清楚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换句话说,这就是“孤独”。 自己一人独立着,清楚知道是自己在动作着,而不是别人。这种存在的差异,也是一种幼时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间的相互比较下,才能看出来的。 所谓的孤独,并非寂寞。而是自己就在这里,就这个位置上,凝视着另一个立足点的正确性。 因此,能感受到孤独和冷静的,唯有确知自己立足点的人,处于那样状态之下,才可称之为幸福。 凝视着自己所爱的人,结果就是知道何谓孤独,并且一定会进一步变得更了解自己。 萌绘体认到了这些。 即使如此体认到了,自己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却彻彻底底被琐碎且无意义的杂事所占据。如同陷入了流沙之中,无暇将视线转移至更有意义的事物上。 在忙碌的一天中,往往无法察觉自己呆望着天花板叹过了几次气。天花板上没有任何东西,自己的人生或许也是一样什么都没有。因此,萌绘常常会有“这样真的好吗?”的疑问,只是,问题的答案,想当然不会在天花板上。 自己常想着“想做这个,想做那个。”但是,真的达成目标之后,又要做些什么呢? 心里总希望想象的情境能够实际模拟一遍,而这正是上了年纪的证据。 只是,“自己会有多高兴呢?自己会有多失望呢?”诸如此类的事都能预测到,也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 过去所累积的那些资料,似乎已将至今为止的人生做了整理。之后,只剩下反复修正罢了。在这之前,萌绘总有种感觉,那就是到现在为止的悲伤和那些从来未曾经历过的喜悦,似乎再也不能体验到了。 只是,这样就真的不好吗? 对了,如果生下孩子,或许自己的价值观会再度改变也说不定。因为自己必须告诉孩子,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悲伤。 届时一定会再改变的。 将计算结果弄成设计图之后,萌绘将它以E-MAIL寄给国枝。虽然萌绘心里吶喊着“还是再检查一次看看吧”,但她最后还是决定算了。她伸展双臂,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然后为了煮咖啡而站起身来。在萌绘正要装上滤壶的时候,身旁的门开了,硕士班一年级的山吹早月走了进来。 “啊,我来煮吧。”他放下手上拿着的东西说。 “没关系啦,小事一桩。”萌绘笑了一笑。 “我煮的话会变好喝喔。” “为什么?” “我有很多的小诀窍。” 萌绘拗不过他的请求,决定交给他煮,走回到书桌前。山吹边吹着口哨边操作咖啡机。咖啡机是全自动的,想煮出不一样的咖啡,大概就在于咖啡粉的份量以及将咖啡粉加进滤壶方式的差异上。 门又开了,这次是换成国枝桃子走了进来。她直接走到萌绘的面前。 “我看过啰!”国枝说。“刚好有一些事想问你。设计图寄出去了没?” “寄出去了。”萌绘点点头。 她将原本已经寄出去的设计图档案,在计算机的窗口软件上展开给国枝看。因为到目前为止都一直操作的关系,应用程序仍然一直在跑。 “这个。”国枝指着设计图说。“有点奇怪喔,为什么使用境界条件(Boundary condition )最小值的假设?境界区域虽然受到外侧的影响,也不能受到曾被当成路径的内侧的影响。这么一来的话,就算内侧的数值再怎么小,也没被它支配的道理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萌绘回答。“这一个要素,虽然位在边界位置上,但它在解释上,是某个区域,也就是代表着比较宽广的部分。这么一来,如果不将包含内侧影响要素的形式加以模型化的话,之后将受到要素切割的影响喔。” “原来是这样啊!那再重新计算一次看看。” “算出来了。老师说的方法不太对喔。” “真的吗?” “嗯。” “这样……”国枝用手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我了解了。嗯,你的理由我都充分理解了。但是,因为你用的方式,是直到目前都没人用过的方式,如果不好好地说明的话,现在的结果,谁都不会接受喔!” “我会画出概念图,然后再附加说明。” “嗯,这样啊。如果顺利的话,也就是说,能应用到其他的例子上的话,那就会因此变得很有价值了。” “是,非常谢谢您。” 国枝转动着脖子,朝门边走去。走到一半,在山吹面前停了下来。 “喂!现在是泡咖啡的时候吗?”国枝说。“实验所需的资料,不是还没跑完吗?” “对不起,因为计算机的状况不太好。” “状况不好的是你吧!”丢下这句话之后,国枝就离开了。 山吹走近萌绘身边。 “你真厉害!”他说。 “什么?”萌绘打着字抬头问他。 “只有西之园小姐能够辩倒国枝老师。我第一次见识到。” “因为我跟她已经相处很久了。”她简短地说。 门又开了。 “那个,西之园。”国枝采出头。“到我房间来。” “啊,好。”萌绘回答。 国枝瞪了山吹两秒左右后关上了门。 “哎呀,被她听到了吧?” “被听到被听到啰!”萌绘说。然后双手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回E-MAIL。 2 萌绘敲了敲国枝研究室的门,听见国枝回答的声音后,她开门走进了研究室里。书桌的前面有张大研讨桌,国枝就坐在那旁边的椅子上,看起来像是正等待着萌绘。 “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国枝说。 她在还没开口说那句话时,就已经开始观察萌绘脸上的表情。 “你之前和犀川老师去了意大利吧?” “啊?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从犀川老师那里得知的。” “算了。”萌绘开口。“他真是多嘴。” “坐吧。”国枝伸手指着椅子说。 萌绘拉了张椅子坐下。二个人围着研讨桌面对面坐着,正好和在meeting的时候一样。 “参观过那里的教堂了吧?” “嗯,是的。”萌绘点点头,但是她已经忘了教堂的名称。“椭圆型的圆顶大教堂……” “在教堂前面,那个有人死亡的事件……” “这也是您从犀川老师那里听说的吧?” “不是,是从网络上的新闻知道的。”国枝把桌边的笔记本电脑往身边拉近,将屏幕朝萌绘的方向转过去。 萌绘看到屏幕上显示了一个英文网站。粗体字部分是一些专有名词,地名、发现时间,以及死者的身分…… “咦?罗伯特?史瓦尼?”萌绘抬起头。她自然地采出身体,脸朝着屏幕靠近,再度确认她所看到的资料。 “没错。”国枝点点头。“我记得你曾经提过这个人的事,嗯……是什么时候呢?” “咦?真的吗?是在那边死的吗?” “你亲眼看到了死者?” “嗯。” “你会不会凭空想象而认错人啊?” “不会。”萌绘斜眼看着国枝。 “这是合理的怀疑。”国枝的表情不变。 “您的风格越来越像犀川老师了喔。” 国枝故意干咳了几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稍微说明一下吗?”国枝说。“听你说说也无妨。” “犀川老师什么都没说吗?” “嗯,什么都没说。” “啊?他明明就说过和我一起去意大利。” “是这样没错。” “这是件敏感的事吧。”萌绘噘起嘴说。“好像容易让人误会。” “我不会误会啦。” 萌绘几乎将所有经过都一五一十地了说出来。但是,对回饭店之后所发生的事却只字不提,那一晚的梦境当然也是。 对萌绘而言,四季到房间旅馆找她的那场梦,是最真实的想象,相当程度反映了自己心中所想。她对自己潜意识接受了这个事实很不满意。所以,她也没将这件事对犀川说。 “哇,好厉害!”国枝双手交叉在胸前。“那家伙也在场……他的本名叫什么?” “保吕草。”萌绘回答。 国枝桃子也认识那个男人。因为她们两个都曾经去过安洁拉?玛奴伯遭窃的现场。 “你说犀川老师也认识他?” “对啊,很可疑吧?” “谁可疑?” “犀川老师不可疑喔。” “这样啊。”国枝面露难色。 “啊!难道说……”萌绘突然想到。“去过新藤医院的那个作家,搞不好也是保吕草。因为听说那个人蓄着胡子。” “等等,别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啦!能不能好好说明啊?” “国枝老师,最近您对于这种事还真感兴趣。” “你在讽刺我啊?” “不是啦。” “我是对与真贺田四季有关的事感兴趣。” “也是啦。” 萌绘对国枝说明刚刚提到的事。保吕草必定也看过真贺田四季所留下来的乐高士兵娃娃。所以他那天才会去蒙多维。 “当然,意大利那边的警察,应该将史瓦尼博士的事与真贺田博士联想在一起了吧。”国枝说。 “嗯……这我也不知道。因为当初他在美国失踪的时候,似乎就已经锁定某个嫌疑犯了。”萌绘一边说着,一浏览屏幕上的英文数据。“没有写死因是什么,看来并未被判定是谋杀。” “不过,我对于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有些在意”国枝说。“比如说,真贺田博士的藏身之处或许就在那附近,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不!我觉得刚好相反。如果她的藏身处就在那附近的话,应该不会把尸体丢在那边吧!” “这么说也没错。”国枝点点头。 “国枝老师对复制人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和复制动物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也就是赞成啰?” “不,我并没有赞成或反对的意思。这应该要让专家去判断吧。我对这方面没有深入研究,也不是专家,不管我赞成或反对,都没什么意义吧。只是,以基因复制技术所产生的人,到底算不算真正的人类?如果真的实现的话,保护那些人的相关法律制度,应该要预先建置。” “认为复制人就是人造人的人很多呢!总觉得会是像科学怪人那样的怪物。对了,如果能够使用基因复制技术复制出人的话,简直就像能把一个人抓去拷贝,然后同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一样。” “你所说的,跟同卵双生的双胞胎人权问题类似。” “人类的肉体不过是像容器一样的东西,问题不在于硬件,而是在那里萌生的软件。该怎么说呢?应该是这样吧……精神由肉体的拘束解放的那一天,何时才会到来呢?” “你讲的还真深奥。”国枝露出了微笑。这真是件难得的事。 “老师,你不生小孩吗?” “怎么突然这样问?” “不打算生吗?” “真是的,我都一把年纪了。” “哪会啊!”萌绘大声地说。 “哎呀,和你说完这些话之后,我的心情一定会变沮丧的。还是别再说下去了。你真是个让人烦恼的人呢!” “会这样吗……” “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了。就好像对着四面八方发出电磁波一样。” “请别说这种不科学的事情啦!” “好,好。”国枝摊开双臂站起身来。“就聊到这吧。” “要记得写E-MAIL给犀川老师哦。”萌绘也站了起来。 “没写MAIL的话,他就会跑来找我吧?” “我先告辞了。”萌绘站在门边对国枝微笑,然后鞠了个躬。 一回到研究室,冲煮好咖啡的山吹正在等着萌绘。 他端着咖啡杯走向坐在书桌前的萌绘。 “请喝。” “谢谢。” 萌绘才刚坐下,马上在键盘上打起字来。 因为山吹站在旁边一直瞧着她看,她只好抬起头,但打字的手还是没停下来。 “怎么了吗?” “不喝咖啡吗?”山吹露出笑脸,指着杯子说。 “啊?我是猫舌头啦!” “已经是刚刚好的温度啰。” “骗人。”她停下手。 萌绘拿起咖啡杯,将杯子送到唇边。她啜饮之后,发现温度真如他所说的刚刚好。咖啡的香味和味道也渐渐在口中扩散开来。 “哇!真好喝。”萌绘张开眼睛。“换了咖啡豆吗?” “没有。” “不然是为什么?”说了之后,她又喝了一口试试。“完全不一样了,你真厉害!简直就像诹访野一样。” “耶?周王爷?” “教我啦,教我啦,拜托嘛。我有个想煮咖啡给他喝的人。” “不是为了自己想学呀?”他露出些许不满的表情。 “我的话,已经有会煮给我喝的人啦!” “这句话真是意义深远啊。” “好啦,教我嘛。”萌绘站了起来。 3 萌绘坐进保时捷驾驶座之后,拨了通电话。 “喂,我是犀川。” “老师,我现在要过去了,你不能先回家喔!” “才七点半而已,不会先回去啦。” “我不希望你先喝了咖啡喔。” “为什么?你讲得自己好像是胃镜一样。” “那是因为我要煮咖啡给你喝啦!” “你在说什么啊?听不懂……别溜走啰。” 萌绘走的是从郊外往市内的道路,所以路况不会太混乱。三十五分钟后她就开到了N大的校园。一进入停车场,她就看见一辆眼熟的车子,确认车牌之后,发现是滨中深志的Charede古董车(注:Charade,是日本大发汽车公司开发出来的轿车车种,诞生于一九七七年,可谓历史悠久的轿车)。 萌绘爬上楼梯,走进研究室之后,第一眼就瞧见到滨中坐在最前面的椅子上看漫画。滨中是萌绘的学长,他取得N大学的博士学位之后,被三重县的M大学聘任聘为助理。偶尔会回来N大玩。 “啊,西之园,蜜月旅行回来啦?”滨中看着她的脸说。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大家都这么说。” “明明只说去了意大利而已呀!” “犀川老师也这么说。”滨中笑着说。“国枝老师好吗?” “嗯。” “下星期五或六日,我会找个时间去C大。想请老师帮我看篇论文。” “还在写啊?” “怎么说‘还’?已经差不多了啦,唉,当助理只能做研究,也没有作业或者是去打工,整天被叮咛要好好做研究,真是有点无力。” “真好啊,我没有作业,也不打工,论文却完全没有进展。” “这是因为你都在做一些多余的事。” “您说的是,对不起。”萌绘鞠了个躬。 “啊?发生什么事了吗?”滨中起身站了起来。 “嗯?” “你还真受教耶。” “哎呀,对了对了。要快点去找犀川老师才行。抱歉,滨中学长,下次有空再聊……” “要记得帮我跟国枝老师说喔!” “啊,什么?”萌绘打开门之后,回头看着他。 “你完全心不在焉嘛。”滨中吐了吐舌头。“不用了,我会自己写MAIL。” 挥了挥手道别之后,萌绘关上门。 穿过通路,敲了敲犀川的门。 “打扰了。”她走进了犀川的研究室。 “我没喝咖啡喔!”犀川一边在计算机键盘上打字,一边望向萌绘。 “我知道了,马上煮给你喝。” 萌绘走到咖啡机旁边。 “怎么?你没买新咖啡豆来啊?” “没买。” “什么嘛,算了……” “我弄给你看。” “不行,我在忙,没空看。” “不是这样啦,不是叫你往这边看的意思。” 总之,就跟山吹教的一样,加入的水量一定要精确。 萌绘以前都没注意过水量,她连计量器上有刻度表都不知道。然后,她仔细计算咖啡粉的份量,注视着咖啡粉放进过滤器时的形状。 真简单。 但是,当她正想放进咖啡粉,将罐子的盖子打开的时候,她停手了。 “哎呀,不行啦。”萌绘发着牢骚。 “怎么了吗?” “这个‘汤匙’的形状不对啦。”萌绘把塑料制的计量匙拿给犀川看。 他凝视萌绘三秒左右,不发一语地点点头。然后又开始打字。 “对不起,我总想要尝试一下。” “不必特地用别的方式煮,跟平常一样就好了。” 虽然萌绘很沮丧,还是打起了精神,把咖啡滤壶装了回去。 这种冲煮法应该多少还是有点效果吧! 4 犀川持续敲打着键盘约五分钟左右,一秒钟可以敲打好几次,所以,五分钟就能敲打键盘一千次以上。比如说,打罗马字的时候,平均可以打五百字,一小时就有六千字,十五张稿纸。这样下去,一天使用二十小时的时间不间断地打字的话,每天可以打三百张稿纸,持续一年的话,能有十万张的稿纸。一生都这样工作的话,可以到达五百万张稿纸的程度。如果换算成书本的话,大约是五千本。但是,人不论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写出能轻易塞满一个房间的书。 萌绘在咖啡煮好前的闲暇时间里,一直在想着这些事。犀川也没开口和她说话,这等待的时间,如同在车窗旁眺望外面的景色一样。 当咖啡杯端到桌上之后,犀川中断工作,把杯子拿起来。萌绘心里怀着一丝丝的期待,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脸。犀川面无表情,只微微点头。 “如何?” “和平常一样。” “不行吗?” “不,很好喝。到目前没有一次觉得难喝过。” “唉!”萌绘叹了一口气。“果然不行。这种事对我来说,果然还是不行啊!” “怎样的事啊?我不懂。” “就是做菜啊、做家事之类的” “我也是啊,像换衣服之类的事我也不太拿手” 萌绘叹了一口气。 “你来找我只为了这个啊?”犀川稍稍将咖啡杯拿高。 “不,不是啦。”萌绘将自己的咖啡杯放在桌缘之后,坐了下来。 “我们在蒙多维看到的尸体。那个……” “嗯,他的名字叫史瓦尼博士。” “你知道了啊。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世津子打过电话给我” “这样啊……原来仪同小姐知道罗伯特史瓦尼的事。” “之前她就说过了,史瓦尼的失踪与真贺田博士有关。” “之前?她调查得还真仔细。” “有一名叫椙田的男人,在很久以前,曾经和世津子接触过。这个男人好像跟她说了一些有关罗伯特史瓦尼博士的情报。” “啊,就是那个家伙!那、那个……” “嗯,保吕草先生吗?” “对。仪同小姐也认识他吗?” “不,她没提到这个。” “保吕草先生也去过新藤医院吧”萌绘轻轻地咂了一下嘴。“这样好吗?就这么放着不管。 我觉得还是对仪同小姐说明一下比较好。” “我希望你别跟她说。”犀川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他仍然低着头。 “为什么?” “我说了理由之后,你能听进我刚刚说的话吗?” “嗯。”萌绘耸了耸肩。 “世津子的母亲和保吕草先生之间有很深的渊源。所以,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因为世津子什么事都会跟她母亲说。” “那个……”萌绘眨了眨眼。“仪同小姐的母亲,也就是说……” “怎么了吗?” “那个,虽然有点失礼,难不成,和老师的母亲……不是同一个吗?” “呃,我没说过吗?” “没听你说过。”萌绘端正姿势。“我是第一次听到。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没跟我说呢?” “啊,这是因为……”犀川的牵动着嘴角说。“算了,这件事跟你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你是这么想的?” “不,正确来说,我是没想过。只是现在刚好想到。” “我完全都不知道老师家人的事耶。” “你想知道吗?” “想知道呀。因为……” “这不是跟你没什么关系吗?我不认为这是你以后的人生里一定要知道的情报,也不觉得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用处。” “啊,当然。如果老师不想说的话,那我也不探究了。嗯,我也有不想说出来的事啊。” “咦?”他抬头凝视着萌绘。 “咦是什么意思啊?”萌绘瞪了回去。“我看起来像是什么话都会对老师说的人吗?我有那么爱说话喔?” “我没说这种话喔。” “啊!不对不对。”萌绘摇头。“怎么说到这个话题来了……那个……” “刚刚在讲史瓦尼的事。” “对、对。”萌绘皱着眉说。“我头脑不好啦。” “我觉得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 “怎么这么说人家……” “我只是实话实说。别不太在意了。无论是谁都会渐渐变笨的。” “被这么说的人会很在意的。” “与其说史瓦尼博士是基因复制方面的权威,不如说他是进行细胞实验的专家,而且他在冷冻保存的技术领域方面,拿到了好几张执照,依照世津子的说法,他和真贺田博士接触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真贺田博士还在美国的大学留学的时候。当时史瓦尼博士应该还很年轻。” “难道她从那时候开始,就开始计划怎么从研究所脱身了吗?不管怎么说,这都……” “应该不是。”犀川摇头。 他拿出香烟点火。萌绘在一旁啜饮咖啡,因为咖啡还是热的,无法品出它的香味。 她静静等待了一会。在犀川吐了两次烟之后,他们再次开始讨论。 “当然,应该有很多的学者想和真贺田四季接触吧。她的思考能力、她的想法,对每个学术领域都能有所启发。相对的,她本身也想要跟各研究领域的人接触。对她自己以及与自己相关的研究来说,她应该要有怎样的研究内容,也没办法全部事先计划地很完美,她必须取得一些必要的资源,进一步将自己的研究想法具体化。这样的程序并没有特殊的快捷方式,做研究必须稳稳扎根,没有任何例外。有所差别的,也只有速度了。决定速度的是力量。也就是财力、智力、人力,还有专注力。史瓦尼博士就具备上述的条件,而能成为真贺田博士的一大助力,他和她旗下的研究小组合作的可能性很高。” “那为什么他会死了呢?” “那不是重点。” “嗯……那么,为什么他会陈尸在蒙多维的教堂前面呢?” 犀川吐了一口烟。 “那是她要给我们的讯息吗?打算让我们去注意到某些事吗?” “或许她觉得我们不知道她与史瓦尼之间的关系吧。我们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保吕草先生偶然目击真贺田博士和史瓦尼博士会面。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真贺田博士也不知道自己被看到了,也无法预测到保吕草会将这件事情告知我们。正因如此,她这次才特地打算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吧!” “啊,这样啊……”萌绘微微点头。“即使是真贺田四季,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老师知道了些什么了吗?因为这些事是无法立即弄清楚的事,真贺田博士会只满足于让我们稍微察觉一些事情吗?她觉得这样就已经‘服务周到’了吗?” “真遗憾。”犀川喃喃自语起来。 “把女儿的活体细胞带出去,然后在某个地方复制之后再加以培养。这是正确答案吗?” “不能说它是不是正确答案。这就和学术研究一样,没有正确答案可言。” “再反复思考的话,或许就会了解,或许会有‘这就是正确答案!’的自信。” “对……没错。直到有自信之前,也只能不断思考了。但是,人是很难到达这种境界。” “嗯,为了在社会生存,不能只思考一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我即使非常讨厌参加行政会议,还是会认真思考会议的议题,仔细去想怎么做会比较好。现在我已经无法从身边的各种杂事跳脱出去,整天只针对某个点做思考。” “以前能做得到吗?” “做的到啊。不过是在我年轻的时候。” “我现在可是能稍微做得到的。”萌绘面露微笑。“因为我还年轻。” “再过不久,你就做不到了。” “啊!”萌绘突然发出声音。 “很晚了,别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啦。”犀川笑着说。 “我想到了!”萌绘张大双眼看着犀川。 “真厉害。居然能一边和我聊天还一边思考。” “真贺田博士是不是打算到外层空间去呢?” 犀川听了之后,不发一语地眯起眼睛。 “觉得我的想法怎样?” “是因为她说过,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是的。” “原来如此。”犀川叼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在某个地方一定可以做得到。可能是NASA(美国国家航空暨太空总署)。在那里的话,对方应该也需要她的才能的。你觉得呢?” “很不错的推理。” “很棒吧!”萌绘高兴了起来。“啊,在老师百忙之中说了这么多。我……” “外层空间啊……我也想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喔。” “就是这样才好。”犀川说。“不是真的想去外层空间,而是宇宙飞船中只有一个人而已,我是憧憬这样的情境。” “两个人一起去不行吗?” “嗯,这有点勉强。” “今天晚上就先聊到这里吧。”萌绘微微一笑之后点头示礼。“我先走了。” “晚安。” 萌绘收拾好自己的杯子之后,朝玄关走去。 “对了。”她突然回头。“老师。” “怎样?” 她再度回到桌前。 “能不能和老师的妈妈见个面呢?” “为什么要和她见面?” “还问我为什么……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因为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平常。” “是因为老师吗?还是因为老师的妈妈?还是老师的爸爸?” “全家人。” “意思是说不能让我跟他们见面吗?” “那又怎么样吗?”犀川已经面向计算机屏幕,将手放在键盘上。“见了面也无济于事,不必勉强自己去做。” “我不觉得勉强啊。说到见你的双亲,嗯,这好像是件不得了的事。能不能让我私下先和你的妈妈打个招呼?” “你长大了。” “但是老师还是小孩子。” 犀川转过头来,微微地放松嘴角。 “OK吗?” 萌绘再次确认。 “可以是可以啦……”犀川微笑着说。“那我可以不用在场吧。” 5 隔天,萌绘和县警局的近藤刑警见面。地点则选在容易停车的家庭餐厅。 他是个比萌绘大了好几岁,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保吕草这个名字。但是找不到相关纪录。”近藤掐着香蕉汁的吸管说。“他没有被逮捕过的前科,这男人怎么了吗?” “没什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萌绘微笑着说。“还有啊,那个之前发生在岐阜的事件,你还记得吗?我和国枝老师也被卷入的那个事件……” “嗯,当然。” “那个,你知道那个事件的后续发展吗?” “知道啊。”近藤点头。“杀人嫌犯总算是抓到了,但是法院的判决应该还没下来。” “我指的不是这个,那时候……不是有个叫安洁拉?玛奴伯的宝石或是艺术品之类的东西被偷走了吗。后来怎样了?” “喔,你是说那个啊!后来因为一些因素而中止搜查了。” “为什么?” “被害者的家人宣称家里未曾拥有过那个东西。” “嗯?不承认自己的东西被偷了吗?” “逃税啊!他们明明就拥有那些宝物,却假装没这回事,也没有确实报税,如果被知道购入那些宝物的话,他们的资金流向就会暴露了。他们可能觉得,如果找不到的话,宣称他们没拥有过那些东西,损失反而比较小。” “但是,如果东西在警方搜查之后失而复得怎么办呢?” “那个时候,再若无其事地说是自己的就好啦。就算要缴税,对他们是否有利,他们也都仔细的衡量过了吧。” “这样说来,完全没有进行搜查?” “不,我想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在搜集情报方面没投入多少警力。只是有稍微注意一下相关情报而已。” “安洁拉?玛奴伯的市价应该在十亿日币以上吧!” “那是泡沫经济时代的价码吧。现在就不知道价值多少了。” “但是……” “还是你想到了些什么?” “不,也不是啦。”萌绘摇头。“啊,算了。” “嗯?”近藤皱着眉。“算了?” “已经没关系了的意思。” “嗯……我还以为你知道些什么。” “啊。”萌绘看着窗外。“来了。” 因为是窗边的座位,可以看到餐厅前面的人行道或是马路。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近藤站起身来。 “对不起,让你这么匆忙。” “不会不会,饮料都喝完了。”他伸手要拿账单。 “不,这个我来……”萌绘阻止他。“真是非常感谢你。” “老是让你请客,真不好意思,那就下次再见。”近藤往出口的方向走。 这次换佐佐木睦子走进店里了。她穿着鲜艳的黄色外套搭配上黄色的帽子,在服务生出声招呼之前,她就找到了萌绘,朝萌绘的方向走了过去。 “真是大众消费的店啊。” “姑姑,午安。您想要喝点什么呢?” “可可亚。” 女服务生又走了过来,萌绘再追加点餐。 睦子拨了电话给萌绘,她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两人约好了在这个餐厅见面。 “你又参与诡异的事件了吗?刚刚那个人是刑警吧?” “您不用担心啦。” “我想听听你这次去意大利的心得报告。觉得你应该会来找我聊的,你却完全没跟我联络,让我觉得好闷喔。” “为什么姑姑会觉得闷?” “事情进展得如何?” “嗯,soso啦。” “soso是什么意思?你们的关系应该进展很快吧?” “不,还没到那种程度啦……” “但是,我们这边可是交给他一个未婚女子啊。” “我可不是姑姑交出去的,我是凭着自己的意志行动的。” “可不能什么承诺都没有,就这样算啰。” “并没有这样就算了。” “真是的……”睦子抬起下巴,挑了挑眉。“在活着的时候,我还想为你做一些事呢。” “啊,对了!我这次啊,要和犀川老师的妈妈见面了。” “嗯?”睦子睁大双眼。“什么时候?”她慌张地从手提包里拿出记事本。“最近啊,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不这样好好写下来的话不行,真惨!” “那个,姑姑,我要独自和他的妈妈见面。” “咦……” “我已经是个大人啦。” “哎呀……”睦子歪着头。“也是啦,在婚前旅行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啊?”萌绘噘起了嘴。 “这样啊……我……我不能去喔?你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啊。”睦子突然变成温顺的表情。 “你竟然有这种想法,真是残酷。” “我可没这么说喔!” “你没问题吧?我可是很担心你呢,你一定会被欺负的。” “怎么说?” “当然是因为人家的宝贝儿子被你夺走啦!” “还好吧……” 萌绘望着窗外。 “被夺走”。萌绘对睦子的说法十分在意。 自己夺走了犀川的什么? 有办法夺走吗? 与真贺田四季在梦中的对话主题相同。 萌绘觉得犀川被四季夺走了。 这种本质上的不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物质上的。 不是现实上的。 也不是精子、基因之类的。 绝对是不一样的什么。 萌绘的眼前,有个物体由下往上移动。 原来是睦子的手。 “在发呆吗?”睦子露出担心的表情。“还好吧?是不是累了?你太逞强了。是不是急着让老师认定你?” 萌绘嫣然一笑。 “没在着急啊。”睦子也回以微笑。“我反而觉得你要急一点才比较好。” “姑姑,我……”萌绘凝视着睦子。“我现在非常幸福喔。” “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讲这个……” “活着真是太好了。” “这……这样啊。”睦子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自从爸爸、妈妈过世以后,也已经有九年半了,现在的我,是最没问题的喔!” “没问题?” “嗯。”萌绘笑着说。“我一定能好好活下去的。” “这样啊。”睦子终于露出了笑容。“你啊,你一笑我跟着也高兴起来。事故发生的当时,我真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睦子红着眼眶。“唉,当时真是伤心欲绝……我看着你为那件事而伤心,比我自己伤心还要痛苦上好几倍。身为妹妹的我,看到哥哥因为那样的意外而过世,怎么可能不难过哭泣呢?但是,父母双亡的你,又会伤心到怎样的程度呢?” 睦子从手提包中拿出手帕来。 萌绘也调整呼吸,避免自己潸然泪下。 “姑姑,对不起。我已经没事啰。” “真的……即使有那么令人伤心的过去,人还是能从伤痛中好好走出来。这就是人啊!” “我也这么想。” “太好了。”睦子用手帕擦拭脸上泪水,露出了微笑。“以后真的只要担心犀川老师的事就行了。” 6 那个庭园位在两栋大楼中间。在高低不平且有小池塘包围的土地上,岩石与树林不可思议地微微倾斜,狭窄的通道,有一半是石头砌成的。由竹子编成的栅栏,围绕着古色古香的房舍。这些建筑一定是由某处移建而来。 西之园萌绘站在玄关前面,调整自己的呼吸。她穿着白衬衫,外套放在停在停车场的车子里。春日的阳光透出暖意,让人不觉得寒冷。 “有人在吗?”萌绘打开玄关的拉门,发出了声音。 在宽广的泥地房间左恻,屋檐下有个木板走廊,再往前进,可以看到一个铺着榻杨米的房间。建筑物整体看来并不大。再往里面,还有约莫一个房间大小的空间。泥地房间内部的深处,看起来是间厨房。 萌绘进入之后,关上玄关的门等待。 里面的纸糊拉门开了,出现了一名女性。 萌绘本来以为对方会穿和服,但她却以开襟毛衣搭配柔软棉制连衣裙的现代服饰出现。 “午安。”她走到屋檐下的木板走廊上,然后坐了下来,对萌绘点头示礼。“欢迎。” 一开始,萌绘觉得应该不是这位女性,因为她比想象的年轻太多。 “那……那个。我叫西之园。”萌绘慌慌张张地鞠躬。“初次见面,您好。” “你好,我是濑在丸红子。”她抬起头微笑。 她有着一头披肩的乌黑长发,前面的浏海遮住额头,大而灵动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当然,说她只有三十几岁是不可能的,但是怎么看,都不觉得她超过四十岁。她的肌肤依然白晰细致,双唇红润而鲜艳。 “请进来。” “是,失礼了。” 萌绘以为会进去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却只是经过那里,而进了更里面的房间。那是个地毯铺着木质地板的接待室,正中央放着年代久远的桌子与四张椅子。 在小小的窗户外,树枝近得如同要伸入房间一般。只稍微看得见部分石墙。因为地面倾斜,所以几乎看不到远处的风景。红子领着萌绘进入,请她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 “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红子也坐了下来,对着萌绘微笑。“听那个孩子说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在想着该怎么办,直到现在,心跳还是跳得很快呢。” “我也是。”萌绘微微点头。“很棒的住处呢,听说您一个人住。” “是的。如果没人住的话,这种有历史的房子会损坏喔。已经五年了呢!但是,我还是不太习惯铺着榻榻米的房间……” “啊!我也是。”萌绘点点头。她又讲了一样的话了。“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住在西式洋房里。不在床上睡的话睡不好……啊,没有,没有这种事啦!嗯,我想,我住在哪里应该都是没问题的。” 萌绘听犀川说,红子是以管理人的身分住进这里的。也就是说,这是她的工作。萌绘心想,这真是一份优雅的工作。要将具有历史性的建筑物移建到自己土地,必须拥有相当的财力,能做到的人,绝非是个简单人物,他应该也希望住在这里的管理人,是个一流的人物。 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女性,有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古典美。 萌绘没想到她会是犀川的母亲,觉得自己被她的气势给压制住了。 “犀川老师经常来这里吗?” “不,一次也没有。”红子轻轻摇头。“对了,你可以带他来一次吗?” “嗯,好的。”萌绘点点头。 “如果是你说的话,他应该都会听吧?” “不,没这回事。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是这样。” “这样啊。”红子眨了眨眼睛,歪着头说。“我听说他去了意大利。” “是的,虽然只去了四天。” “你也一起去了吗?” “是的。” 我想老师应该没有说到关键。 “他有跟您说了什么吗?”萌绘问。 “他说,见到了一个令他怀念的人……” “啊!应该是说保吕草先生吧。”萌绘说。“您也认识他吗?” “嗯,非常熟。” “那个人是个小偷。我前几天……” “我知道。”红子点头。“安洁拉?玛奴伯的事吧?” “是的。” “事情的原委很复杂。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都有他自己的故事。” “嗯,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对我而言,要饶恕他,还需要相当大的努力。” “要饶恕他的人不只有你而已,我也是,还有他也是。” “犀川老师也是吗?” “知道一切的话,就能饶恕他了吗?” “真贺田四季也是这样的。犀川老师和那个人见了面。说过了那样的话。但她是个杀人犯。我很尊敬犀川老师,虽然在妈您的面前说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是真心爱犀川老师的。老师他宽恕了真贺田四季,这对我而言是个很大的打击。原谅一个人并非如此容易。当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也无能为力了。” “嗯,我觉得这样就好了。”红子点点头。 “嗯,什么事情这样就好了呢?” “我是指没有原谅的必要。” “不……”萌绘摇摇头。“其实,我也真的不太懂。我对这次的事情,以及许许多多的事情,其实觉得不原谅也不行。虽然现在无法原谅,经过一段时间,到了一定的年纪,或许就能学会原谅了。等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说不定就会后悔,觉得如果当时原谅她就好了。但是……即使知道以后可能会这样,但是我还是没办法从现在就开始原谅,完完全全地宽恕。嗯,与其说是还不能完全想通,不如说是在生理上的问题,也就是在私人感情上的不能原谅。” “没有必要决定原谅或不原谅吧。” “大概是我的情绪还没有整理好。” “情绪是可以整理的吗?” “但是,我好不容易……嗯,那个……我最近对父母过世这件事,终于能好好整理自己心里的情绪了。所以我才会那么想。”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还是得持续地整理那种情绪。” “嗯?” “如果打算彻底解决的话,情况会变得怎样呢?” “彻底解决?” “我也曾经和真贺田四季小姐见过面喔。”红子突然改变话题。“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她也是特地来和我见面。一定是想找我当她的同伴吧!” “是真的吗?你曾经跟犀川老师说过吗。” “没有。” “当同伴是指在工作方面吗?您拒绝了吗?” “是的。”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红子摇摇头。“她那个时候还不是罪犯,而是任何人都憧憬的天才少女。我所感觉到的,只有她那惊人的强大力量而已。”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追随真贺田博士了。” “为什么?” “只是单纯地向往她的力量。人对于比自己头脑好的,比自己优秀的人。都有一种想追随其后的本能,不是吗?” “为什么会向往呢?” “为什么啊。我想是一种‘我也想变成她那样’的理想,也是一种‘她就在那里,我想看着她,想近距离地观察’的心态吧。” “即使亲眼看着她,不论在多近的距离观察她,也都无法接近那种理想吧!” “虽然或许真是那样,但如果能让那种理想中的人面对自己,即使只是一部分而已,或许可以变成自己的。” “什么是能变成自己的呢?” “嗯……” 一样。萌绘察觉到了。 别人的什么,真的能变成自己的吗? 自己又被拘束在同一个概念里了。 那概念的实体,究竟是什么? “只是一种幻想而已。”萌绘点点头。 “我没有从真贺田四季小姐那里学到什么。”红子慢条斯理地说。“就算在她的身旁,我也得不到什么。倒不如说,觉得会被她吸走什么。” “啊!的确会有那种感觉。只要站在她的面前,就会那样,好像被她完全看穿一样,自己的经验、感情,所有内在都会被她吸走一样的恐怖……” “在对强者的憧憬心态里,通常也包含对其力量感到恐惧的部分。也就是说,爱着神的人,也是惧怕神的人。人们害怕力量,希望它不要针对自己而来,所以都拜倒在那种力量之下。” “那么,妈,您没追随真贺田博士,也是出自于这种恐惧吗?” “叫妈实在是有点……”红子忍住笑说。“……奇怪呢。” “不好意思,我失礼了。”萌绘鞠躬致歉。 “没关系啦。抱歉,那是因为我没想象过会被这样称呼。” “是的。我私底下也练习了好久,要说出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红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站了起来。 “可以稍等我一下吗?我去倒茶。红茶好吗?” “那个……真是不好意思。劳您费心了。” 红子推开拉门出去。那边似乎是以较低的木板隔间起来的厨房。 萌绘开始深呼吸,为了自己有点过于多话而感到不安。萌绘心想,一被她的双眼凝视,自己就会变得不得不开口,她的凝视似乎有着魔法。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犀川是那么不爱说话的人呢? 对了,还没有听过犀川小时候的事,非得问问不可…… 不对,比起这个,犀川的父亲又是怎样的人呢?她一个人独居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犀川的确说过他的父母都还健在。萌绘突然想起这件事情。 不行!探人隐私事情太反常了。不知不觉就变得什么都想知道。真是不好的习惯。只要能够谈话的话,对方应该就会说明了。询问的话太没礼貌了。 可是,萌绘对于真贺田四季主动与她见面这件事,又非常有兴趣。因为她有点难以想象四季会做这样的事。而且,天才当时也还很年轻。可见“濑在丸红子”这号人物,一定具有相当的才能。 玄关的门被打开而发出声响。 “喂!”男子的声音。 “我来了。”红子回答。另一道门打开的声音。 萌绘站起身来,走近接待室旁边的拉门。 “啊,有客人?” “是的,有点重要的客人……啊,不过……” “什么?” “怎么办呢?”红子的声音。 萌绘从微微打开的门缝窥探。客厅面对是明亮的玄关。只看得见那名站立在门口男人的身影。红子站在他的前面。 “是西之园小姐。对了,你应该认识吧?”红子对他说明。 “耶?” 数秒的沉默。 “啊,不……我回去了,我还会再来。” “等一下,林。” 男人离去。 萌绘急忙回到座位上。 几分钟之后,红子端着红茶回来。 她将杯子放在桌子上。 “啊……”萌绘看到那个茶杯之后,十分惊讶。“这个我家也有,是年代久远的东西吧?” “嗯,所以很珍惜地使用着。” “不,这样的茶杯拿来使用太可惜了。虽然有点失礼。如果拿去卖的话,我想一组应该有个几百万圆日币的价值吧!” “你真识货呢。”红子微笑。“大概就是具有这样的价值。那是我们家流传下来的东西。” “可是,如果因为清洗而弄出缺口的话……” “茶杯这种器皿本来不是就会这样吗?” “啊,没有啦……”萌绘点点头。“抱歉,您说的没错。我真是多管闲事,真的非常抱歉……” “你真是个率直的女孩呀。嗯……”红子的眼睛眯成了新月型。“请用。” 萌绘的唇轻触到杯缘之后,马上就闻到浓郁的香味,但对她而书,似乎还是有点烫。 “刚刚是哪位呢?”萌绘问。 “啊,嗯……”红子噗嗤地笑了出来。“我丈夫。” “这么说来,就是犀川老师的爸爸啰?” “对。” “我应该要打声招呼的。真是失礼了。” “失礼的是他。” “但是……” “他是爱知县的刑警,不过他已经辞职了。” “咦,真的吗?”萌绘震惊地将茶杯放在桌上。“什么时候?那个……他是什么时候辞职的呢?” “嗯,大约辞了十年左右啰。” “啊,那是在我叔叔到这之前呢。” “嗯,听说他当上署长了?” “是的。但是,十年的话,应该认识了很多人吧。他一定姓犀川啰。” “嗯。”红子点点头。 “啊,是这样啊……在搜查一课,犀川这个名字可说是无人不知呢,因为犀川这个姓很少见。” “是这样啊?” “怎么都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应该很少人会去讨论一个离职的人吧。” “啊……”萌绘叹了一口气。“我对犀川老师一点都不了解。明明已经相处十年以上,不!从小时候开始算的话,都已经十五年以上了……” “我也对那孩子的事一无所知啊。”红子以沉稳的口气说。“明明都已经相处三十年以上了……但是啊,西之园小姐,我可是深爱着那个孩子的。就算不了解他,还是可以爱着他的。” “是啊。”萌绘点头。“或许就是因为不了解才能够爱吧。” 红子又笑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那个……妈,您听到我说爱犀川老师的时候,您有什么想法呢?会嫉妒吗?会不会对老师可能减低爱您的程度而感到不安呢?很抱歉,我净说些奇怪的话。但是,我……始终无法谅解老师总是想着真贺田四季的事。我希望他只看着我一个人。这是种很明显的嫉妒吧?” “就像电风扇一样,它如果只朝别的方向吹,又没办法将它转向自己,就会觉得很困扰。再以太阳为例好了。如果在墨西哥出了太阳,那会让日本有什么损失吗?” “那么,这其中的差别是什么呢?” “差别在于你是喜欢太阳的例子,还是喜欢电风扇的例子啰。” 萌绘沉默不语,反复咀嚼这段话的意涵。 她将杯子拿了起来,想再试试看会不会烫。 虽然还有一点点热,但总觉得可以入口了。 红茶的热度通过了喉咙。 热度是让身体吸收的阻碍。 她觉得似乎能理解红子所说的话了。 她担心,可以适用在真贺田四季,或者犀川创平这两个极端例子上的原则,会不会是一种极为特殊,而且有所局限的原则,但她希望红子的说法可以套用在犀川身上。 “你……是不是在想着,根据他们的情况,那种说法或许是不能套用的?” “是的。”萌绘抬头凝视着对方。她对于红子的洞察力感到吃惊。 真是厉害!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也曾经为了这种事感到十分痛苦。那个人,就像会左右转动的电风扇一样,转来转去的,不愿意只朝着我的方向吹。但是,把他当电风扇的又是谁呢……”红子歪着头说。“结果,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认知上的问题。” “您的说法,是表示要去原谅别人的意思吗?” “不,那是原谅自己。” “自己?” “是的。”红子说。“当人无法原谅自己的时候,会因为悲伤而哭泣;能原谅自己的时候,又会因为高兴而哭泣。” 阳光突然由窗户照了进来。 是因为太阳移动了呢?或者是因为云消失了呢? 萌绘将珍贵的杯子轻轻放回盘子上。 “我差不多该告辞了。”萌绘点头示礼。“真是打扰您了。谢谢您招待的红茶,非常好喝……” 走到外面之后,天空一片蔚蓝。 小池塘上波光点点。 美丽的对比景色。 “真的非常谢谢您。”萌绘弯腰鞠躬。 “要再来看我喔。”红子以优雅的动作微微侧首。 “好,我一定再来的。” “我还想听听你在研究方面的事呢!” “我很快就会再来拜访您。嗯……那么,大概在二周之后。” “好。” “您有E-MAIL吗?” “我寄E-MAIL给你吧。” “真的非常谢谢您。能够和您见面,真的非常高兴。”萌绘点头示礼。 “再见。”红子也向萌绘鞠躬道别。 萌绘走下石砌阶梯,经过池塘的旁边,这次由小径绕出去。 走到中途,萌绘又转身回头看了看那位站在玄关前面的白皙女性。 片片红叶散落在池塘的水面上。 虽然秋天还没到,树林里已经一片枫红。 多么美丽而别致的景色啊。 萌绘的心情轻松愉快,走回停车场的时候:心中仍有一股雀跃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某种答案。 到底是什么呢? 是什么问题的答案呢? 找到答案之后,问题也消失了。 那就是原本的问题。 在问题消失了之后,只留下温柔的感觉。 最终章 少女“哇”的一声地哭了出来。皇宫里的美丽少女,为了黏土罐摔坏的无聊理由而放声大哭。她裸足站在原地不断地哭泣。然而,无论如何,她都拿不出拉下传呼铃绳的勇气。 巴黎的夜晚。咖啡馆里流泻着好似能将巧克力溶化的歌声,里面的墙壁以年代久远的照片作为装饰,但不知是否真的年代久远。这间店也是一样。 玻璃窗因雾气而变得模糊,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色。咖啡馆附近的霓虹灯光线,透过玻璃而漾开,反射在放在窗边的深蓝色与墨绿色玻璃瓶上。水泥墙上到处都有裂缝,油漆剥落最严重的部分,则是以花俏的布料加以掩饰。由于地面微微倾斜,有支桌脚翘了起来。但这种景象在城里并非少见。 保吕草润平已经喝了第二杯咖啡,他感到有些饥饿。时间将近十点,虽说现在用餐有些迟了,但对他而言,迟用晚餐比起在正常晚餐时间用餐,还要更稀松平常。 他心里一直想着下午所造访的墓地,那是个宽广而气派的墓地。如果有屋檐的话,甚至会让人觉得那里是个不错的住处。他心想,不过是一座人的坟墓而已,过个二十年就拆毁明明比较好,最多也不要超过三十年,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回复原貌。而且,记得死者的人也正在逐渐消失之中。既然如此,坟墓本身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徒留这么气派的坟墓,只会让人觉得满是坟墓而心情沮丧。无论如何,已经往生的人们,人数绝对远比现在活着的人们多,而且人数的差距越拉越大了。 在这之后,他接着又想起西之园萌绘的事。虽然是个轻浮的回忆,但一想到她,还是会忆起初次见面时她膝盖的形状。不知不觉间,有了自己曾触摸过的错觉,竟连光滑的触感都浮现在脑海里。 他叹了口气,点燃了根香烟。 保吕草对于会被萌绘指认出来早有觉悟,但对他而言,致命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变。他心想,自己绝对不能再次现身在她的面前。即使犀川保持沉默,她还是将事情说了出口。说不定她还通知了警察,甚至一五一十地告诉仪同世津子。正如热能一旦开始传导之后,就可能使物体全都融化殆尽。如此一来,日本将再也无法成为他的栖身之所。 保吕草觉得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微妙境地。其实能找到亚树良,自己也应该满足了,但自己总是有越接近满足状态,欲望就更深的倾向。没得到任何满足之前,反而能够忍耐,似乎自己的内心也不期待均衡,反而渴望着极端状态。或许就是要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己才比较能够安心。就如同翘翘板一样,两边平衡的状态,正是一种最不安定的状态。 真贺田四季曾经与濑在丸红子讨论过以乐高积木组装冷却装置的事。她曾简单地说明过整体构造,安装在积木内部的,是一种使用电池的小型空气压缩机。在蒙多维的时候,保吕草原本预期能见到更令他讶异的事,相遇能更具戏剧性,但等待着他的,却只是单纯的装置影像。虽然保吕草有点失望,但这样一来,他反而能下定决心,就此洗手不干。 但仍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尚未解决。传送手机简讯给亚树良的人,究竟是不是真贺田四季本人呢?一切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她为了找化妆室,已经从店里离开五分钟左右。保吕草看了看手表。他心想,是不是她去的地方比较远,还是她顺便绕到附近的店家购物呢?往西经过三栋建筑物之后,的确是有间商店在那儿。 他朝店门口的方向望了几眼。隔壁第二桌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眼神飘忽不定地朝着他看。彼此视线交会了好几次。因此,他尽量让自己不往那边看去。 十分钟经过了。 保吕草心想,难不成她带着安洁拉?玛奴伯逃走了吗?难道她没将它埋在过世丈夫的坟墓里?她现在去了车站吗?还是机场呢?然而,保吕草已经懒得去追了。 那种东西被拿走了也好。但是,如果她没回来,比起那个宝物,对他而言损失更大的,老实说,应该是她。 保吕草想了想,觉得那也是她的自由。诚如她从自己身边溜走了两次来看,不正是被她讨厌的证据吗?自己是否也该好好反省呢? 反省? 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即使有所反省,能够挽回的也很少。就如同瓷砖完全剥落后、大限将至而需要改装工程的浴室,即使老旧变形,多少还是能凑合着点用。 十五分钟经过了。 怎么办才好?那名浓妆艳抹的女人还在看着自己。现在,如果从座位站起来走出这间店的话,她说不定会跟在后面。 已经不再想喝咖啡了。头有点痛。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了吧。 自己一个人去哪喝杯酒好呢? 还是直接到旅馆,洗完澡之后马上就寝呢? 他才刚下完五分钟后就走的决定,各务亚树良就回来了。 “久等了。”她就像滑进去般地坐到椅子上。 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座位站了起来,保吕草对着她微笑。 “怎么了?那个人是谁啊?”亚树良问。 “没有啦,没什么。”他抚摸着胡子说。 “马路对面有间朋友开的珠宝店。虽然已经拉下店门了,我还是请他开门,然后拿这个让他鉴定。”亚树良将外套胸前的拉链打开让他看。她的脖子上,佩戴着安洁拉?玛奴伯。“真的没错,这是真品。虽然我自己也很清楚。” “我也知道。难道你怀疑这是假的?” “老实说,有点怀疑。” “这样啊,你怀疑是赝品……” “你觉得它价值多少?” “嗯,大概是一百到三百万之间吧!” “你是指是法郎吗?” “你那个朋友,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以为我是拿破仑的遗孀。” 亚树良将头发往上拨弄,脸朝着旁边看。 “明天打算去哪?”他问。 “去哪里好呢?”她再度看着保吕草。“又要回南美吗?” “还没,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办。” “不管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喔!” 他望着她的嘴角。 “直到进坟墓之前?” “对。”亚树良轻轻点头。“你很清楚嘛。” “要不要吃点什么?” “好啊。吃点越南菜如何?我知道一间不错的店。” “那我们走吧!” 他们一出店门,走到人行道上后,马上进入小巷子里。 随即钻进两栋大楼之间的防火巷。 弯过下个转角后,后方有脚步声传来。 保吕草站在原处回头。 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身材较为高大的男子,站在保吕草的面前,腰间塞着一把利刃。 他说了一堆让人听不懂的话。 另一名男子朝亚树良走近,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手里不知拿着什么。 穿着短裙的女人站在那名男人的后面。虽然光线不足太暗而看不清她的脸,但应该就是在咖啡馆那个化着浓妆的女人。 保吕草轻轻举起双手。 男子以一口破英文喊着“钱!”拿起刀便往保吕草的方向刺出。 保吕草张开双臂,叹了口气,或者应该说是深呼吸。接着他屏住呼吸,将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取出钱包,佯装要把钱包拿给对方。 就在对方伸手的瞬间,保吕草抓住了持刀者的手腕,朝他猛撞了过去,使他跪下后再以体重压制住,然后扭住他的手腕。 “小心!那边!”保吕草朝着亚树良喊。 刀子掉落在地面上。 保吕草用脚把刀扫走。 另一名男子动也不动。 那个男人正被亚树良用枪指着头部。 后面的女子高声喊叫。 亚树良回了她一些保吕草听不懂的话,听起来似乎是法语。 保吕草以膝盖用力顶了高大男子的腹部之后,就放他离开了。两名男子们往大马路的方向狂奔。女人也踩着高跟鞋从后面追了上去。 “你刚刚对她说了什么?”保吕草捡起地上的刀子边这么问。 “滚!”亚树良说。她贼贼地笑,然后缓缓地将枪收了起来。 保吕草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手上也拿着枪。 “你都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啊?” “很有用不是吗?” “没用。如果是突然被攻击,就可能会来不及。你应该要在背上写着‘我有枪喔!’。” “这种标语说不定会很畅销。” 虽然这一点都不有趣,保吕草还是笑了笑。 双脚踩在石子路的触感,让人感觉到地面的不平。 在阴暗的小巷里,似乎又更加崎岖。 走在这条小巷里,感觉自己就快要被吸入黑暗之中一般。 对我们来说,这一点算是十分相似吧。他心里这么想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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